《阳月》作者:路嘻法   文案:   萧阳月选择离开快意恩仇的江湖,成为皇权的利刃。   为剿灭在西南兴风作浪的邪佞门派,萧阳月机缘巧合开始与一位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侯爷合作查案,并且被皇上下令保护不会武功的侯爷。   西南疑案牵扯颇多,江湖武林暗藏汹涌,在追查的过程中,萧阳月也逐渐发现,这位不会武功的侯爷深不可测,似乎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流美强惨、前期受护攻、后期互宠,扮猪吃老虎,攻马甲大师,有正剧有感情,HE保证   微博@虎皮路路卷   标签:武侠 正剧 情投意合 虐恋 HE 古代架空 第1章   生性暴烈的羌胡连戈族,在短短两年间便把烈马的铁蹄踏遍了中原北方的草地。   两年前,连戈族第八位王子八斯贝勒被部落推举为可汗。   八斯贝勒此人武功高强,乃中原北方游牧民族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他为人残忍狠毒、喜好奸淫掳掠,自他成为羌胡可汗后,北地的汉人城镇皆不堪其扰。   北地的汉人县镇中,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言,说八斯贝勒最喜奸丨淫折磨汉人女子,生活在这些边境城镇中的女子,无一不是闻之色变。   末春时节,依然春寒料峭,这一天,八斯贝勒掳来一个容色艳绝的美人。   这个汉人女子是八斯贝勒从一支穿越北地草原的中原镖队里掳来的,中原人就是胆小如鼠,见到羌胡人的烈马长刀,顷刻间吓了个人仰马翻、抱头鼠窜,镖物洒落一地。   镖队中还有一顶轿子,镖师四散奔逃,轿子也翻倒在地,轿顶上垂下的赤红绸缎,是这茫茫碧绿中唯一明艳的色彩。   八斯贝勒一踏马身,掠到轿边,那羌胡族特有的牛骨磨成的锋利长刀环身一抡,轿帘被齐齐砍去,这才露出那半伏在轿子中的身影。   八斯贝勒身为羌胡连戈族的可汗,前后已娶过三位可敦、几位大妃和数十位妃子,整个族群的美人,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这辈子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轿子里这个人,只一眼,就让八斯贝勒确信,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人。   那惊艳绝伦的眉眼,竟美得不像是凡尘的所有物。   她微微低垂的眼像那雨后最晶莹的露珠,眼尾些许的上挑,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她赤红的唇是入夜前最后一缕红霞,在刹那间,勾去了八斯贝勒的魂魄。   她的衣衫不整,头上那镶嵌着赤红珠玉的发钗散落一半,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洒在她雪白的肩头。她显然是受了惊吓,面色有些苍白,只是瑟缩在角落。   八斯贝勒双目瞪圆,胸膛呼哧喘着粗气,他像一头饿狼般扑上去,一把搂住女子的腰,牛骨刀像削去树叶般把整个轿子从中劈成两半,带着女子落在了自己的马上。   八斯贝勒呼喊正争抢镖物的羌胡士兵速速上马,他重重扬鞭,带着那名女子朝着北方部落的方向策马而去。   夜晚的连戈族部落燃着金黄的篝火,部落边用燃烧的木棍修建起一圈栅栏,连戈族人齐声欢呼着可汗的归来。   八斯贝勒一路带着那名女子来到宽敞的王帐中,将她放在了垫着狼皮褥子的大床上。女子垂着头缩在墙角,那露在她大红洒金对襟罗裙外的一双修长玉足,竟和部落陶盆里那些白森森的羊奶似的,光洁又瓷白。   八斯贝勒对眼前这个绝色的女子深深地着迷着,他痴迷地盯着她的脸,伸出粗糙肥厚的手,轻抚着她的肩头,用羌胡语唤道:“美人……”   几位仆从走进王帐中,询问可汗是否需要用膳,八斯贝勒抓起床边的一只茶杯,劈头朝着其中一人的头砸去,直把那人砸得头破血流。   八斯贝勒那魁梧的身形,整个连戈族部落里无人不惧,他吼道:“把灯吹了!帐子放下!滚出去!”   仆从连连哆哆嗦嗦地退出,八斯贝勒扯开身上的衣服,露出肌肉虬结的黝黑胸膛,逼近床上的女子。他从小游走于中原北地,渐渐地学会了不少汉人语言,八斯贝勒转而用怪异的汉语对那女子道:“美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人……”   八斯贝勒迷了心神、丢了魂魄,全身心都被眼前那美艳人儿的容颜迷惑了,一时不曾察觉眼前这位倾国“女子”竟比普通女子高上那么许多,肩膀也要宽上那么许多,手臂和腿要长上那么许多,貌美蛊人的五官轮廓也比阴柔秀美的女子要更锋利深邃。   美人盯着八斯贝勒,眸子眯成细长微挑的模样。美人微微往前俯下身,用那不似女子的、略显低沉和沙哑的声音稍声道:“真的吗?”   八斯贝勒被美人那带着媚丝儿般的眼睛勾着心尖儿,丝毫不曾发觉那响彻在耳边的男子般的低沉的声音,回答:“真的……你太美了……”   美人微挑眉峰,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深灰色的狼皮褥子上轻轻划过,问:“那我若是想做可敦呢?”   “你想做可敦?好!我现在就让人把可敦杀了!”   美人抬起赤红水袖掩唇轻笑,再睁眼时,珠玉般深邃的眸子覆上一片寒芒:“那我若是想做可汗呢?”   八斯贝勒微一愣神,这片刻的停滞,莫过于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那一瞬,八斯贝勒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恍惚间感觉自己的颈间一凉。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传来血液飙呲的声音,他呆滞着,伸手一摸自己的喉咙,摸到了一个长而深的伤口。   血像飞流湍急的河水,从他颈间的裂口喷洒而出,染红了他的身体,洒在帐子上,留下骇然的大片血珠。   八斯贝勒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中发出风箱般的沙哑呼号,他双眼暴突,恶鬼般凝视着面前的人,瞳孔中的生机、与那垂死的惊惧,逐渐涣散消弭。   冷面的美人坐在血泊之中,修长的指间,夹着他那枚金凤珠玉发钗,发钗尖细锋利的钗头上,沾着一片血迹。   美人懒散地坐起,也不在意被那被扯松了的衣襟,随意地将玉钗丢于地上。他裸着足走下床,拿起一旁放在铜架上的牛骨刀,那重达上百斤的牛骨,竟轻巧无比地被他旋了两圈。   他将洒金大红罗裙的衣襟扯开一边,水袖系在腰间,露出半边胸膛和臂膀,见那修长纤细却筋肉紧实的肩肌和胸腹,他是一名男子。   他面无表情地拿着那把羌胡人的牛骨刀走出可汗的王帐,带着满身的鲜血与肃杀。部落篝火边的欢庆、来往仆从和杂役们的喧嚣,都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这才浩浩荡荡地来到羌胡族的部落边,马上的人个个身穿铁色战甲,背着长刀长枪。   此时的羌胡族部落内已再没有一个活人,五步便有一具尸体、十步便是一处血泊,没有烤肉味、没有羊奶味,唯有浓郁的血腥味,在整个部落中弥漫。   一名浑身浴血的人静静站在篝火边,他屠尽了整个连戈族部落,牛骨刀已经被完全浸染成了血色。   他的神色极淡,脸上飞溅的血迹,让他白皙的脸颊越白、红唇越红,即使不用刀剑,他的美也足以五步艳杀一人,千里不留活口。   听闻身后的马蹄声,他的神色也丝毫未变。一名将士从马上跳下,单膝在他身后跪下,朗声喝道:“属下来迟!”   他转过身,二话不说跃上战马,牵起缰绳,鲜红的长裙与他冷肃的双眼,仿佛一个从天降临的美艳杀神。   他道:“回城。”   “是!”   马蹄重重地踏进黄沙里,不一会儿,便将身后的羌胡族部落远远地抛在背后。   部落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等到几日之后,所有的尸身都将被黄沙所掩埋,成又一处再无人记起的回忆。   当今中原朝廷的太祖皇帝,布衣发家于江湖武林。   太祖皇帝少年时期曾为百年前名镇一方的武林门派,孤剑山的弟子,当时正值前朝末帝的统治时期,朝廷昏庸残暴、百姓民不聊生,武林也因此动荡不休。   太祖皇帝少年便志存高远,心怀平天下的抱负,成为孤剑山独当一面的传人之后,便团结同派弟子与农民流寇揭竿而起,历经七年的风雨,最终推翻前朝末帝的统治,被拥立为新帝。   太祖皇帝一生勤恳,修订法典、改革律制、文武并举,开创了一代太平盛世。   然而,朝廷与武林百年以来一直墨守着一个规矩,那便是武林不犯朝廷之事、朝廷也袖手武林纷争,二者一直各走各的阳关道。   太祖皇帝当初身为武林中人,却最终越过这条界限成为了朝廷的皇帝,虽在史书中,他是一个在驾崩后天下百姓都哭泣跪拜的明君,但在武林之中,他背负了一生的骂名,骂他贪慕权势、骂他背弃身为武林中人的信条。   自那之后,孤剑山也为所有武林门派所不齿,逐渐衰落溃败,直至在太祖皇帝驾崩五年后,被敌对门派彻底覆灭。   而正是这道模糊了的界限,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祸根。   现如今,当今圣上已是本朝第七位皇帝,经历了六朝的皇权轮换,这些生于宫墙内的皇帝们,从小习得的是帝王心术,逐渐开始宠信宦官以制衡打压武将。   但,武将权势零落的局面在当今皇上登基后,有了云泥之别的转变。   皇上在七年前登基,与以往的诸位皇帝不同,他喜武不喜文,在身为皇子时便有赫赫战功,是最与太祖皇帝相像的一位武治帝王。   朝廷被宦官把持内阁多年,在登基之后的七年内,皇上为了平衡朝中文武势力,提拔武将,先后组建了两个秘密机关,皆直辖于皇帝。   两大机关在武将集团中分庭抗礼,其中一个机关,职责是暗中在武林排布朝廷眼线,剿灭对皇权威严或朝廷统治存在威胁的武林门派。   这个机关,名为浮萍阁。   自幼熟读太祖皇帝留下的训*和手记的当今皇上深知,当初身为武林俊杰的太祖皇帝可以因为不满前朝统治而起义称帝,现在的武林,依然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武林之于朝廷,再也不是一个互不相干的个体,而是心腹大患,浮萍阁才因此诞生。   经过七年的组建,浮萍阁阁内共有千余名由大内武功高手构成的禁军、皇帝亲卫、影卫等,已经历过三次首领变换。   上一届阁主在两年前因怪病暴毙,现如今,浮萍阁的首领乃当之无愧的大内第一高手,萧阳月。   萧阳月十分特殊,他并不像其他二位阁主那样,生长于朝廷的军中,而是和太祖皇帝一样,曾为武林中人。   萧阳月的父母都为一个武林门派的门徒,在萧阳月六岁那年,他的双亲被迫卷入武林纷争,父亲被敌对门派残杀,母亲则被折辱后虐待而死。   从那以后,萧阳月便对武林纷争产生了入骨的恨意。   双亲死后,萧阳月被一个无名道观中的道僧收养,学习武功,修炼那道僧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武林秘籍。   在他十三岁那年,他下山取水途中不慎遇到一队山贼。萧阳月虽已有武功在身,那群贼人却使奸计将他迷晕,企图奸丨污强丨暴他。   那时正巧路过一支送镖队伍,发现这险情,及时拔刀相助,赶走那群贼人,将他送回了道观。   萧阳月在道观生活到十六岁,他自小武功天赋惊人,这十载中,将老道僧教给他的功法尽数学会。   那时,对萧阳月来说亦师亦父的老道僧,只是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今后是黑是白、是贫是富、是生是死、是大义还是奸佞,皆由你自己选择。   那一夜大雪纷飞,萧阳月在道观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他便辞别了老道僧,决定从此离开武林。   他离开时,老道僧只是用他苍老而深邃的双眼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无声的孤雪,落在道观庭院中的那棵古树枝头。   离开道观的第一件事,萧阳月便孤身一人来到了三年前那些山贼所在的山寨,将那山寨中的贼人尽数杀了个干净。   那时正是浮萍阁组阁第一年,正值皇上派遣浮萍阁前来清剿肆虐此地的山贼流寇,这山寨正巧是浮萍阁的清剿目标之一。   浮萍阁的人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萧阳月杀伐冷酷、仅凭一人之力便覆灭整个山寨的情景。   萧阳月不知来者何人,险些和浮萍阁的人也动起手来,后来见了他们的朝廷令牌,才知这些人原来是朝廷的武将。   随行的浮萍阁副将惊于萧阳月那远非常人可比的非凡卓绝的武功,见萧阳月似乎是个无家的流民,便提出可暂且收留他一阵子。   当晚,山寨内发生的事,便已被浮萍阁快马加鞭送信回了皇城。   与将士们相处半月之后,萧阳月逐渐不再那么警惕猜疑,副将对萧阳月青睐有加,如今浮萍阁方才建立,急需广纳高手,便请皇上恩,让萧阳月随他们回京城。   萧阳月本就孑然一身,在哪里对他来说并无分别,便就这样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回到京城后,萧阳月被纳入浮萍阁麾下。离开武林的第七年,他成为了浮萍阁第三位阁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江湖之义与君臣之义之间,萧阳月最终选择了后者。   萧阳月治下的浮萍阁,纪律森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浮萍阁之名逐渐传遍武林,因其背靠皇权,惹来武林之人的唾弃。   武林中人骂他贪图荣华富贵而放弃武林大义,他却只知道,自己生于这武林之中,见到的皆是为那虚无缥缈的所谓“大义”的厮杀与纷争,他没有过上一天安稳舒心的日子。   萧阳月曾因着某个皇上给予的任务,扮为女子在京城青楼中潜伏过三日。   换上女子装束的那一刻,萧阳月看着铜镜中,身着水色纱织披风和梅花金丝长裙的自己,神色中,逐渐多了几分奇异和惊讶。   自那之后,萧阳月便开始时不时地身着女子着装出入宫门与浮萍阁禁军校场,所有人起初对他这番举动是又惊又奇。   萧阳月第一次以女子装束现身的时候,整个嘈杂的校场顷刻间噤若寒蝉,那一个个杀人如麻的九尺大汉,一时都没认出眼前这位美艳的女子是他们的阁主,登时闹了个人仰马翻。   但时间一长,众人也都习惯了萧阳月这奇异的怪癖,早已司空见惯。   浮萍阁成立后,与情报特务机构乾门卫渐渐在朝廷武将中平分秋色,随着当今皇上下令逐渐改组内阁,削弱宦官地位,浮萍阁与乾门卫的权势一直呈扩大之势。   近两年,随着朝廷边疆局势的逐步紧张,中原汉人与羌胡人的矛盾越发尖锐。   当今皇上喜好征战,但现如今朝廷上把持大权的仍然是文官集团,而文官们则以妨害边疆百姓生活、赋税加重为由极力反对穷兵黩武的战争政策。   最后,为了解决边疆之事,皇上向文官们承诺自己不会开战,但却秘密地向浮萍阁下了一纸军令状,命令浮萍阁即可前往北疆,刺杀羌胡连戈一族的可汗。   羌胡人内部分为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氏族部落,这些部落相互之间并不团结,反而矛盾丛生、内斗不止。   其中,连戈族乃其中势力最大、也是最让其他氏族虎视眈眈且畏惧的一族,连戈族可汗八斯贝勒武功高强、生性暴烈,其他氏族轻易不敢与之发生矛盾。   只要八斯贝勒一死,并且让其他氏族好好看看清楚,他的死是因为他胆敢侵犯中原朝廷的领土,那些势力不如连戈族的小氏族,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从中原朝廷手中挖走一些边角利益的心思,安安分分地俯首称臣。   鸿元五年秋末,羌胡连戈一族被屠尽。此后的半年内,羌胡其余一百一十二支部落中有一百零三支都向朝廷派来使节,愿意向朝廷献贡称臣。   自此,浮萍阁便再也不是一个单纯的代表朝廷干预武林的秘密机关,而是一个开始被摆在明面上的、拥有实权的权力机关。   对于这件事,朝廷分为两派,武将一派认为浮萍阁与乾门卫一样,与当年辅佐太祖皇帝成就江山的武将集团一样,是巩固皇权的利器;文官一派则认为武将集团权势过大,皇上宠信武将太过,武将手握兵权,任其发展有碍皇权稳固。   而浮萍阁阁主萧阳月,对这些喧嚣置若罔闻。   既有那烈日的肃杀、也有那冷月的幽柔,阳刚的美与阴柔的美交织在一起,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也仅有萧阳月一人。   --------------------   女装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攻下一章就出场,本文的攻马甲非常之厚 第2章   朱红色的宫墙边,一支六七人的小队沿着青石砖路朝着皇宫东南门而去。这六七人都骑着汗血马,大多身穿铁灰色的武将军袍,除了为首那人。   为首的人身穿一身胭脂色七重锦绣绫罗纱裙,黑发用云脚珍珠翡翠簪与大红珊瑚石步摇松松地梳着。他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地跨着马背,裙摆随着马儿的动作化作一片香风流水。   若非知道这宫中女子不能骑马,马背上那美人必定是那位旁人只敢低声嗫嚅其姓名的浮萍阁阁主大人,恐怕这来来往往的侍卫仆从们,都得看得眼睛发直了。   萧阳月骑马转过一道朱红宫门,不料迎面碰上另一行人,那几人同样骑着马,领头那人身穿一身锦衣蟒袍,容貌挺拔清俊,腰间别着一把弧形弯月刀和一只镶金玉牌,玉牌上刻着两枚方正大字,“乾门”。   乾门卫是为了方便皇帝监察百姓大臣、巡抚缉捕的特务情报机关,机关内设指挥使一人和左右同知两人。   与更为神秘的浮萍阁不同,乾门卫从设立之初,其成员便拥有正规朝廷品级。而浮萍阁的成员起初并没有正规品级,羌胡百族来朝一事过去后,浮萍阁阁主才被正式授予了与乾门卫指挥使同等地位的品级。   而此时此刻,为首此人正是朝廷乾门卫左同知,段如风。   段如风见到面色沉静、装扮美艳的萧阳月,与自己的下属一道翻身下马,向萧阳月行礼道:“乾门卫段某参见阁主大人,方才险些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恕罪。”   萧阳月淡淡道:“同知不必拘礼。”   段如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萧阳月和他的下属策马离开,他才重新上马。   一旁的下属道:“左同知大人,那浮萍阁的阁主还真是……啧啧啧,我可就直说了,近看也真是容貌艳绝啊。一个大男人,爱打扮成女子,莫不是真如那传言中所说……”   段如风低喝道:“不可妄言。”   宫墙中流传最快的传言,莫过于那隐匿的艳情记事。   据传,起初不过是一位王爷自宫外而来参加宫内举办的家宴,在宫中花园里散步时,远远地瞥见在宫中走过的穿着女装的萧阳月,惊鸿一瞥。   当时的浮萍阁尚且还是一个行事低调的半秘密机关,那位王爷见到萧阳月的第一眼,还以为他是皇上的哪位妃子,悄然向身边的人一问,才得知,他竟是朝廷武将机关的首领。   后来,传言说那位王爷被萧阳月迷得三魂七魄都丢了,萧阳月也暗中心系于他,二人私会几次,却苦于身份相隔,无法相守,描绘得是凄美无比。   这个传言在宫中流传已久,萧阳月未置一词。其实这传言有五成确有其事,这五成是那位王爷的确对他一见倾心,另外无稽之谈的五成则是萧阳月也倾心于对方这一说。   当今皇上成为太子之前,十多位皇兄死了四人、还有几人被贬为庶人,那位王爷能安安稳稳地活过争储,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他实在是太上不得台面,整日纵情声色耽于享乐,为人又胆小怕事,于政事上是一点天赋野心也无。   那时皇上心知肚明他是块烂泥,懒得分出心思对付他,自让他做个庸碌的王爷算了。   王爷当时的确对萧阳月迷得日思夜想,但得知他是皇上的武将后,也只能噤若寒蝉。   王爷本就无召不得入京,若是被皇上发现他试图结交朝廷武将,一个谋逆的罪名下来,不说王爷之位、恐怕连项上人头也难保,从头到尾没和萧阳月说过一句话,只能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封地。   萧阳月向来不在意这些事,也不会去刻意解释什么。他这次进宫,是因为昨天夜里接到了皇上的御笔密信。   浮萍阁自有一套武林情报体系,就在半月前,阁内秘信称,京城青楼中的一名歌妓被确认为是元阳宗弟子。   元阳宗,一个精于用男女合欢之法来修炼内力的武林门派。元阳宗手段阴毒,每年都会四处绑架年轻的少年少女为其成员提供阴阳*气,向来在武林之中与其他门派交恶。   元阳宗在五年前成立,其成员多次在武林中散布朝廷谣言,皇上最讨厌的莫过于就是这些大逆不道的谣传了,当即就下令浮萍阁剿灭元阳宗。   两年前,萧阳月成功击杀元阳宗宗主,宗主死后,元阳宗再无音讯。   然而,两年过去,元阳宗残党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宗派成员暗中传递消息、招揽弟子、聚敛钱财,打算复立元阳宗。   朝廷自然不会放任元阳宗死灰复燃,势必要将其残党势力尽数剿灭。因此,浮萍阁这两年来都在广撒情报网,一旦确认残党身份,便会展开剿灭行动。   皇上在密信中再次下令浮萍阁尽快行动,所有残党杀无赦。   陈如月是京城最著名的风月场所,沉香苑的头牌歌妓,据说她有倾城之貌,歌喉乃黄莺化身,一手琵琶醉人入骨,无数富家子弟千里迢迢赶来京城,都为一睹她的风采。   而陈如月,便是借着这酒楼歌妓的身份,掩饰其元阳宗残党的身份,同时身兼为宗派传递消息的暗探。   京城内的夜市此时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各路的小摊贩都在大声地吆喝着他们面前摆着的精巧玩意,有西域的珠宝和香炉,年轻女子们的胭脂粉黛、香囊花皂,还有公子爷们喜爱的玉佩玉坠。   沉香苑内装潢艳丽,店内脚步声络绎不绝,管弦乐器嘈杂,姑娘们拨弄琴弦,歌声和舞蹈婉转悦目。   而此时,在灯火通明的沉香苑背后的一片僻静小竹林中,一道身着七重锦绣绫罗纱裙的人影迎着月光站定,手中松松地握着一把长剑。   四周树木沙沙一阵轻响,三位身着战袍短甲的将士身轻如燕地跃到萧阳月背后。   为首的将士垂首抱拳道:“禀报阁主大人,方才已经让我们的人进沉香苑打听过了,陈如月今夜已被一名客官包下。”   “谁?”   “是贤坤侯府的世子爷戚逐。”   先帝为了提拔文官,以改革天下土地令有功为由,封戚逐的祖父贤坤侯一爵,赐一代平级袭爵。   经过几年的权势更替,等爵位传到了戚逐的父亲手中时,贤坤侯府已然没落许多。现如今,皇上重新重用武将,贤坤侯的势力进一步被削弱,如今的侯爷再无什么实权,只不过挂一虚官,吃着朝廷俸禄罢了。   虽然侯府权势有所旁落,但毕竟是两朝家族,家境仍然富庶。   如今的侯爷心里也清楚,贤坤侯府眼见着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他本也志不在此,元妻死后整日只知寻欢作乐,这两年左一房右一房的妾抬进门,庶子庶女都养了六七个。   父亲德行尚且如此,便也不指望侯府的嫡子能多有出息。   侯府嫡长子戚逐二十有四,四年前因故被破例赐封为世子,如今还没娶上正经夫人,只在大理寺挂个闲职,平日里喜爱喝酒逛青楼。   坊间早有传闻,说小侯爷长得极像他那位美人母亲,容貌俊美无双、风华绝代,为人风流倜傥又幽默风趣,在这京城中花名赫赫。   萧阳月无心和这类人结识,听闻下属的禀报,也只是随意地挥手让众人退下。   他脚步轻一点地,身体掠起,落在沉香苑的厢房廊外。廊外的地面上沾着一些昨夜的雨露,萧阳月衣裙上的薄纱缓缓下落,沾湿了衣摆。   萧阳月悄无声息地走过一间又一间紧闭房门的卧房,屏息听着房内传来的男子和女子的笑语。   此时走廊上空无一人,萧阳月手中的长剑被轻轻划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水渍。   这时,某一间屋里传出一声莺啼般的温柔笑声,萧阳月站住脚,轻轻靠在了门边。   陈如月的声音十分容易辨认,萧阳月悄悄推开虚掩的雕花木门,卧房内氤氲着淡淡的香气,点着熏香和蜡烛,烛光中有两个人影。   陈如月正在桌边添茶,她把细细的茶水倒入杯中,端到一身着白衣的男人面前。   萧阳月的眼睛,慢慢地落到了戚逐身上。   萧阳月和戚逐并不相识,只是远远地见过他几次。本该是痴迷酒色的纨绔子弟,戚逐身上却没有那股腐气,他生得眉眼锋利深邃,面容果真如同传闻中的那样俊美朗逸,迷人得紧。   他身着一身无垢的白衣,一边喝着茶,一边轻轻摇着手里那把纯白的、没有题任何字画的半臂长的折扇,甚至连他束发的玉冠都是白色的,只在顶部嵌了一颗碧绿猫眼石。   在这样明艳的脂粉场所里,他一身洁白,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陈如月双手轻轻地绞着丝帕,微嗔道:“前阵子小侯爷怎么不来了?如月每天可都盼着您来啊。”   戚逐笑道:“这话可是只对我说?还是说每位官爷都有这个福分?”   陈如月嗔怪道:“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   戚逐一笑,托起茶杯,眼睛忽然一凛,忽而看向了房门。   房门开了一条隙缝,外面只有夜色,空无一人。   戚逐微眯双眸,轻抿了一口清茶,望向陈如月,笑道:“如月姑娘,我可是等不及要听你弹唱一曲了。”   陈如月旋身站起,从床边枕下抽出了一根红丝带。她往戚逐怀里一靠,把丝带绕在了他的眼睛上,在脑后系了一个结。   戚逐:“这是做什么?”   陈如月的手指往他唇上一抵:“如月昨天刚让裁缝做了一套新衣,想让小侯爷品评品评。等如月换身衣服,再为小侯爷弹上一曲可好?”   戚逐欣然道:“那自然好。”   陈如月:“小侯爷可不许摘下丝带来。”   戚逐点点头,从容地喝起茶来。陈如月退到外室,回头看了蒙眼的戚逐一眼,方才眉目间的情动一扫而空,阴戾逐渐抹上她的双眼。   她用贪婪而痴迷的神情凝视着戚逐的身体,因着多年修炼元阳宗的双修之法,她早已对摆在眼前这精纯的元阳气息蠢蠢欲动多时了。   陈如月背对他褪下自己的衣服,慢慢地换上新衣,美人配上美衣,更是把她衬得美若天仙。   陈如月转身,正打算回到戚逐身边,一阵寒意忽而从身后袭来。她扭头一看,只见身后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一条缝隙,夜风凉凉的灌了进来。   萧阳月站在门后,他身影一动,悄无声息得如风掠过。   陈如月面色一白,几乎什么也没看清,萧阳月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她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一把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陈如月脚步踉跄着后退,嘴角溢出鲜血,她猩红的指甲死死地掐进萧阳月的衣袖,脸迅速地失去血色。   萧阳月面色沉冷地站在她面前,陈如月双眼瞪大,伴随着冒出的血泡、她的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嘶声:“你是……”   萧阳月抽出长剑,陈如月的胸口喷洒出如柱的鲜血,她软软地往地上一倒,血泊在地上蔓延开来顷刻之间,陈如月已然变成了一具死尸,尸白的脸和涣散的瞳孔,让她原本魅惑的红唇,看上去如同饮血般狰狞可怖。   萧阳月甩去剑尖上的血迹,走到廊外,曲起手指吹了一声口哨,几位浮萍阁护卫轻功跃上楼阁,半跪在他面前。   萧阳月:“仔细搜这间屋子,把所有可疑的东西找出来。”   “是!”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阵惊慌无比的桌椅翻倒的声音,萧阳月回头一看,只见戚逐面色惨白地摔倒在地,双眼瞪圆,惊惧万分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他脖子上还挂着一根红丝带,方才那股谈笑风生的从容霎时全无,整个人万分失态。   戚逐看见地上陈如月的尸体,和突然出现在房中的绝美“女子”、以及三五名身穿朝廷武将服饰的男子,吓得跌在地上,发冠都歪了,嘴里颤抖地大喊:“刺客!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萧阳月微皱着眉盯着他,这吵闹声听得他烦躁得很,他缓抬下巴,示意身旁的下属上去安抚他。   下属点头,上前抱拳道:“无意惊扰世子,末将乃朝廷浮萍阁近卫使,几日前查明这位女子是官府缉捕多年的刺客,这才不得不打断世子的雅兴,望世子恕罪。”   戚逐诧异地抬起头,望着萧阳月。   这里发生的一切吓坏了路过的丫鬟,丫鬟尖叫着跌倒,茶水洒了一地。鸨母很快闻声赶来,见陈如月被人刺死在了房中,登时两眼一黑,险些吓得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扶着丫鬟哭喊:“各位官爷这是做什么呀!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死了!”   萧阳月不喜这样喧闹的场面,皱眉对下属吩咐道:“快点搜。”   “是!”   外面的女人哭喊着,屋内的几人将陈如月这间闺房翻了个底朝天,搜出短剑五把、一只元阳宗弟子才有的密令牌、以及向外传递消息的密信三封。   找出东西之后,萧阳月不再逗留,将陈如月的尸体留在原地等着官府的人来处置,径直离开了沉香苑。   萧阳月带人走后,戚逐才从地上站起,扶了扶自己的发冠,拂袖坐回了桌边。他喝了一口杯中的冷茶,看着地上的女子尸体,双眼复杂幽深。   半晌,他摇头喟叹道:“可惜啊,那如莺的歌喉……”   --------------------   攻出场啦,虽然他爱逛青楼但是一点也不渣的,他只是去青楼吃吃喝喝听听小曲看看漂亮姐姐跳舞而已,谁不爱看美女呢! 第3章   离开沉香苑后,戚逐径直回了贤坤侯府。   侯府位于京城风景最为幽静的路段,背靠一片竹林和小潭,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园林水榭一应俱全,处处都极尽奢华。   戚逐摇着扇子走过回廊,路过的穿着鹅黄色小褂裙的丫鬟见到他,连忙福身问好,转身就想去通知膳房大少爷回来了,让膳房备好晚饭。   戚逐叫住她,问道:“父亲在吗?”   小丫鬟微微迟疑着回答:“回大少爷,侯爷他……用过晚饭后就直接去墨莲姨娘的院子了。”   “哦,既如此就罢了吧。”戚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让膳房那边晚饭少备点,准备点桂花糕之类的点心吧,我突然有点馋嘴了。”   “有的有的,有桂花糕,大少爷回房歇息吧,马上给您送来。”小丫鬟无意中注意到戚逐的白玉发冠有些凌乱歪斜,天真俏丽的脸露出困惑,“大少爷,您的发冠怎么乱了呀?今天早晨是喜荷姐姐帮您梳的头吗?”   戚逐微微笑道:“刚刚在沉香苑里同姑娘们小打小闹罢了,我一会儿便要沐浴,不碍事。”   小丫鬟虽年纪还小,不怎么出门,但也听闻过那沉香苑是个什么地方,顿时红了一张小脸儿,面含羞意地福身行礼,转身去膳房了。   戚逐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吃了些点心当做晚饭,便让丫鬟们打来热水准备沐浴。   六折的雕花檀香木屏风后,缕缕热气自梨花木圆桶中冒出。戚逐取下发冠,将扇子放在一边,脱下身上的衣服,踏进木桶的热水中,裹着精壮肌理的胳膊悠闲地搭在木桶边,口中呼出一口热气。   他默然地盯着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沉香苑里陈如月的死状,与那名身着锦绣绫罗纱裙的人。   戚逐悠悠地想,看来宫中传闻的确是真的,大内第一武功高手,浮萍阁阁主萧阳月,果真是有着一副绝色容貌,且有喜爱穿女子装束的癖好。   至于死去的陈如月……莫非是皇上这两年来意在清剿的那精通双修魔功的元阳宗残党?   正当戚逐思索着这一切,房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连屏风外的置物小几都被撞翻了。   那人正是伺候戚逐的大丫头喜荷,她扑通一声跪在屏风外,涕泗横流地哭喊着:“大少爷!侯爷……侯爷出事了!”   戚逐微一皱眉,他站起身,抄起一旁的衣服简单地换上,推开屏风,看着跪在地上,吓得面色惨白、双腿发抖的喜荷,问:“出什么事了?父亲他不是在姨娘院子里吗?”   喜荷哭道:“大少爷……先前墨莲姨娘院子外的小丫鬟听到房里姨娘和陪房的尖叫声,进去一看,才发现老爷赤着身子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动了,脸都青黑了,嘴角还吐着白沫……我们赶紧叫了府中的大夫来看,大夫一看,说是马上风,人已经咽气了,救不回来了!”   戚逐神色一凛,赶紧叫人提着灯笼带他到那边院子去。墨莲姨娘的院子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哭喊和尖叫,丫鬟前后通报大少爷来了,哭声这才慢慢地止住。   戚逐这下也无暇多管自己进来姨娘的院子合不合礼数,一进门就看见墨莲姨娘只匆忙穿了一件外裙,正扶着她的陪房,跌坐在墙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戚学儒面色青黑、脸庞僵硬、双眼涣散、肥肉横陈的赤裸身体上盖着绣花棉被,显然已是死去有一阵子了。   大夫站在一边,和戚逐作揖行礼,而后又神色灰败地直摇头:“大少爷请节哀,侯爷去了……这病不过一瞬的事,想来侯爷没受什么苦楚。”   侯爷死了,这贤坤侯的爵位,终究是要落到戚逐身上了。   房中众人只见戚逐双眼盯着自己躺在床上死去的父亲,似乎隐隐含泪。他猛一闭眼,苍白的嘴唇微颤着,沙哑唤道:“林管家。”   一年过六旬的老管家朝着戚逐躬身,颤颤巍巍地说:“老奴在。”   “去,为府中上下准备孝服,点好灯,在我房里点上祭香、准备纸笔,皇上那边我得亲自写信告知。”戚逐嘶声道,“父亲走得突然,自明日起,我志为父亲在祠堂中祈福十日,只进斋饭。父亲的后事我自会安排,只是还得管家多多操劳。”   林管家领命而去,戚逐回到房中,重新沐浴焚香,换上一身孝服。他静坐在书桌前,摊开纸笔,提笔开始写信。   一旁伺候的喜荷也早已哭红了双眼,她为戚逐倒下茶水,想站在一旁为戚逐磨墨。   戚逐轻声唤道:“喜荷,你下去吧,父亲已去,这几日我不需要人伺候,这些都该我亲自来做。”   喜荷哽咽道:“是。”   待到喜荷关门离开,戚逐确认喜荷的脚步声已走远,这才丢下手中的笔,翻身躺在了一边的贵妃榻上,从小几上拿出先前剩下的几只用小碟盛着的桂花糕,拈起来放进嘴里。   方才戚逐脸上的悲痛与忧思一扫而空,他吃完点心,一抹嘴巴,草草地在信纸上写下三四行,写毕便叠好塞进信封中,封上书简。   他父亲得马上风死了,皇上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得信,毕竟那神通广大的乾门卫,干的可不就是到处刺探文武百官情报的事儿吗?   信送出去之后,戚逐便下令侯府这十日闭门谢客,他要静心为父亲在祠堂中诵经吊唁。   每天天还未亮,他便换好孝服,兜里悄悄揣上几本艳情野史的话本,到侯府东南角落的祠堂中,等下人一走,他便从袖中抽出话本,摊开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一到傍晚,吃了一天斋饭的戚逐便会趁着人少之时从祠堂的后门溜出,翻过侯府院墙到热闹的街上,给路边不认得他的乞丐或者做工的小童打赏点小钱,托他们帮自己到街口的烧鹅铺里买两条鹅腿,吃完后再翻墙回来继续“诵经吊唁”。   十日之后,话本都看了一大摞的戚逐,总算是在家里下人的苦苦劝说下堪堪忍住了父亲离世的“悲痛”,从祠堂中出来安排家事。   侯爷死去这十日,不仅是皇上和朝廷百官得知了这个消息,许是因为侯府里哪个下人嘴巴不够严实,侯爷在和家里的小妾行乐时因马上风猝死的事,在京城当中也是传了个遍,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皇上为表体恤,为侯府送去了吊唁礼与御笔书信,并让朝廷内务府的官员帮着安排侯府的丧事。   丧事大体的安排确定下来之后,皇上亲召贤坤侯世子入朝,按惯例下圣旨宣布戚逐承爵。   戚逐正式入朝接受封爵的那天,他身穿一身朴素但又不失庄重的孝中礼服,与此同时,他也在朝堂上看见了另一个身影。   萧阳月与乾门卫指挥使位列武官之首,他一身月白色水纹绣彩蝶对襟裙,发上点缀着素雅的碧玉珍珠步摇,剑柄镶白玉的长剑别在襦裙腰间,神色平静无波。   司礼监太监朗声念完戚逐的封爵圣旨,戚逐朝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俯身跪拜谢恩,双手接过圣旨。   今日之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侯爷了。   皇上微微点头,他知道贤坤侯只有戚逐这么一个嫡子,且就连这个嫡子也是身世坎坷,当年还差点没保住性命,按照旧时的惯例,他也得为戚逐适当擢升官职才好。   并且,最近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皇上也听闻这贤坤侯的嫡子虽说平日里德行和他父亲一样不务正业,但据说重情孝顺,父亲死后是悲痛欲绝,整整十日在祠堂中为父亲黄泉路上诵经祝祷,实乃一位孝子,当得上褒奖。   皇上:“贤坤侯在大理寺为官二十载,兢兢业业、为人朴实,朕甚欣慰。戚爱卿,老侯爷既只有你一位嫡子,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你便沿着你父亲的老路走吧。朕欲擢升你为大理寺丞,戚爱卿意下如何?”   戚逐闻言,谢恩接旨。   皇上:“如此便好,老侯爷丧事毕后,便到大理寺上任吧。”   戚逐领命,退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说话。   下朝后,戚逐没有做过多停留便离开了朝堂,连打算上来吊唁两句的官员都没能找着机会,只能面面相觑。   萧阳月同样离开朝堂,来到殿外宫墙边,等候在宫墙边的众浮萍阁护卫牵来萧阳月的马,他翻身跨上,长裙飘然。   这时,萧阳月偶见戚逐离去的背影,思索片刻,淡淡问道:“听闻那侯爷身世坎坷,儿时还曾经被贼人掳去?”   下属答道:“是有此事,侯爷在十六岁时曾经被江湖刺客掳走,老侯爷的元妻晁氏也因伤心过度而去世。侯府派遍武林高手,寻了四年才把这个嫡子寻回。据说是侯爷因容貌俊美无双,而被武林一门派魔头看上,强掳去做了夫婿,被关在那魔头的山庄里,四年不见天日。后来那门派被敌对门派所灭,山庄被烧毁,侯爷才得以逃出来。被掳走之前,侯爷心性聪慧、饱读诗书、志在为官;可回来之后,兴许是受了刺激,侯爷性情大变,变得玩世不恭、不务正业,倒成了个花花公子。”   萧阳月沉默半晌,牵起缰绳,一踢马肚,朝着宫外而去。   --------------------   隆重为大家介绍带孝子戚逐 第4章   一晃眼,明日便是元宵佳节。   白日的集市里正热闹,小贩们纷纷在自己的摊上摆出些节日小玩意,引得好奇的孩童们驻足观看。食品作坊也开始叫卖各色汤圆小吃,酒楼的生意更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之一。   在一处街市的巷尾,坐落着一家小酒馆,酒馆内客人不多,但胜在酒香浓厚、环境清幽。   这处小酒馆毫不起眼,而正是因为它不起眼,于热闹集市的繁华中难得独有一份清闲,萧阳月才偶尔会在从浮萍阁官邸返回宅邸前,来这里稍坐歇息。   这日,萧阳月独自一人来到酒馆,许是因为明日就是元宵佳节了,酒馆里的客人比以往多些。   酒馆里来了个新的跑堂伙计,他正在一旁擦桌,听闻有客人进门的脚步声,将抹布随意往肩上一搭,回头高声迎客。   小二只见一身着浅葱色镶银丝拖尾长裙的客官走进来,这样富贵奢靡的穿着,在寻常人家身上可见不着。   他打眼一看,见进来的是位面容美艳的“女子”,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芳华绝代的容颜的小二霎时傻愣在地,还是酒馆掌柜从台子后面跑出来,抬手给了小二脑袋一巴掌,笑呵呵地对萧阳月道:“萧公子又来照顾小馆生意了,欢迎欢迎,快请入座!”   跑堂伙计被打得一脸茫然无措,被掌柜打发去取酒,跑到后院酒窖了,这才后知后觉,掌柜刚才叫那人“公子”。   萧阳月是店里的常客,每次也不过点几碟小菜,再来一壶酒性不烈的桃花酿。掌柜深知萧阳月绝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能料想的一般人,便从来也不敢多问。   掌柜的:“萧公子,还是三碟时令小菜和一壶桃花酿?”   萧阳月微微颔首,掌柜的答应一声,又热忱地笑道:“萧公子,明儿就是元宵了,小馆今天给您送一碗糖水芝麻馅儿汤圆,还请公子笑纳。”   萧阳月:“多谢。”   掌柜的下去后,萧阳月浅浅饮着杯中的茶水,忽地听闻酒馆大门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一袭白衣,摇着一把白扇子,脚步悠闲自在。   来人正是那前不久才刚做了侯爷的戚逐。   老侯爷去世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萧阳月虽每日都能在上朝时看见戚逐,但他们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戚逐还在孝期,本朝对守孝的规矩虽然并不严苛,但大大方方出门寻欢作乐确实不妥,不说名声如何,被那些言官在奏折上告他一状,即使不伤筋动骨、也得在皇上面前惹个一身骚。   想来青楼侯爷是逛不了了,只能挑个不打眼的小酒馆来喝酒了。   戚逐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坐在酒馆角落清净的雅座的萧阳月,神色间竟半点被朝中同僚发现孝中出来喝酒的尴尬也无,反倒是扇子一收,笑道:“这不是浮萍阁阁主大人吗?竟能在这里碰见,实在幸会。”   萧阳月无意和文官结交,更何况还是一介纨绔子弟,面无表情道:“侯爷雅兴。”   戚逐:“虽说还在家父孝期,但几天不沾点酒就浑身不自在,还请阁主大人多多海涵,不要在皇上面前参我一本才好。”   “侯爷多虑了。”萧阳月垂眸抿了一口茶,“我和侯爷不同,不是文官,没有闲情逸致去做这些事。”   戚逐面上不显,只是微微一笑,向萧阳月礼别,坐到一旁的位置去了。   好一个浮萍阁阁主,嘴上叫着他侯爷,在他面前却连谦称都没有一个,大大方方地称“我”,还明里暗里地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闲人,连带着把文官都给嘲讽了个遍。   戚逐坐下后,也招来小二点了菜,叫了一条醋溜鱼、一只淬酒酱鸭,和一壶太禧白。   萧阳月喝了一口清酒,放下杯盏,神色忽地一凝。   他的视线缓缓地朝着酒馆内其余几桌客人扫去,羽睫下的双眼,透出几分暗流涌动的寒芒。   除了他和侯爷这两桌,酒馆其余的客人不过十几人,他们有男有女,有的高声喧哗着、有的低声谈笑着,没有一人看向坐在角落的萧阳月。   但,萧阳月却隐隐地感到几分直逼脊骨的杀气,他缓缓地捏紧身侧的长剑,指骨逐渐泛白。   萧阳月冷声道:“侯爷,出去待着。”   戚逐执箸的手一停,他抬起头盯着萧阳月,诧异道:“什么?”   萧阳月“砰”的一声将身侧长剑立于地面,凤眸微眯:“我说,出去。”   戚逐被萧阳月这胁迫味十足的举动给慑住了几秒,只能一头雾水又仓促地起身。   戚逐走得慌张,没料想把身后的长凳给踢倒了,他转身去扶,袖子又把桌上的饭碗给扫了下来,瓷碗登时砸了个粉碎,碎片和残羹洒了一地。   戚逐落了个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收拾残局,在萧阳月裹着不耐的注视下,戚逐一张俊颜总算是多了几分尴尬。   他弯腰把板凳扶起,快步朝着酒馆背后的院落走去。   这时,一声阴冷的男子低喝忽地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来了,就别想走!”   男子猛地掀翻桌子,从桌底下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周围几桌客人纷纷拔刀而起,一时之间,酒馆内杀气腾升,刺客齐刷刷地朝着萧阳月挥刀砍来,刀光剑影、招招直击要害。   萧阳月旋身踏上桌面,长剑出鞘,刀刃如蜻蜓点水、飞鸿踏雪,电光火石间旋出几道残影,脚底桌边的长凳霎时被无形之力向两旁分去。   紧接着,排头的三名刺客的胸口,被萧阳月那鬼魅、无序又迅捷的神秘剑法割出一片莲花状的伤口,三人齐齐地砸在周围的墙壁上,血肉翻飞。   一张被震飞的板凳在戚逐身后的墙壁上砸了个四分五裂,戚逐吓得一声大喊,在刀光剑影中跌倒在地,东躲西藏,堂堂侯爷的风度全失。   最后他才从地上踉跄着爬起,一边叫着“救命”一边跑到了酒馆院子外面去。   萧阳月沉声喝道:“你们是何人!”   拼杀之中,萧阳月看见,那些刺客个个都在左手上臂处绑着一条红布,一刺客面露狞恶,四指之间甩出三枚淬毒银针,吼道:“朝廷走狗!拿命来!”   萧阳月躲过银针,脚尖一踢扣在桌上的茶碗,茶碗飞出,打中一人眉心,另一人怒吼着将刀劈向萧阳月,桌面被斩成两截,萧阳月刀刃反手一横,将那人的双腿从膝盖处齐齐斩断。   “乒”的一声,萧阳月的剑和一名刺客撞在一起,那名刺客手臂发着抖、面色惨白,只感觉萧阳月体内那充盈无道的内力徐徐地通过剑尖传来,像一条剧毒的蛇,烧灼他全身的经脉。   萧阳月面色沉静而冷淡,他挥刀刺入刺客的胸膛,鲜血奔涌飞溅,他浅葱色的长裙,早已被洒上大片的血迹。   他的发饰早已散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他在血泊中与刺客搏斗,像一个染尽煞气的杀神,拥有一具从刀山血海中蹚出来的血肉之躯。   一名刺客被萧阳月伤了手臂,见实在不敌萧阳月的武功,便趁着萧阳月被自己的同伴纠缠,咬着牙跑出了酒馆。   他跑到酒馆的院外,见不远处有处像是藏酒的地窖门开着,便想着先躲过这一遭,等萧阳月离开后,再找机会向别的同伴通风报信。   他飞身跑进酒窖,却在落地的那一刻,面露惊异。   一个穿着无暇白衫的男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一个酒缸旁边,酒缸盖被掀开,浓郁的酒香阵阵扑鼻。   那男子悠哉地摇着白扇子,正弯腰轻嗅着缸中的酒香,赞叹道:“嗯……的确是好酒。”   进来的刺客如何也没料到,刚才跑出去的侯爷竟会躲在这里喝酒,一时双眼中腾出杀意。   王侯将相、百官侯爵,都是那昏庸皇帝的走狗,杀一个是一个,杀一百是一百!   戚逐背着对他,似乎全然没发现身后逼近他的危险。   就在刺客猛地挥刀,想要砍下戚逐的头颅的那一刻,戚逐藏在袖中的手用力一旋,不知什么东西赫然从他的袖中射出,宛如一支离弦之箭,刺进了身后刺客的喉咙中。   那刺客骤然双眼一瞪,脖颈顿时血溅三尺,他的身体僵硬着,双脚战栗着往后挪。他呆然地伸出手,碰到自己的脖子——   他的脖子上,竟然深插着一枚瓷碗的碎瓷片。   戚逐平静地慢慢合上酒缸盖,转身望着那名已然倒在地上,血流如泊的刺客。   刺客浑身发着抖,面色青白,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的气管早已被锋利的碎瓷片给割破,只能瞪着双眼,发出沙哑又尖厉的“呼呼”声。   戚逐走到他身边,“唰”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悠悠地摇了两下,鹰眸微眯,意味深长道:“想不到,阁主大人在武林树敌也如此之多。”   刺客的双手紧紧地抠住酒窖的地板,他死死地盯着戚逐,拼命地想在临死之际记住仇人的相貌,记到走过了这条黄泉路,再化作恶鬼来索命。   几秒后,刺客咽了气,双瞳涣散而开。   戚逐小心地蹲下身,拢起袖子,不让地上的血泊蹭到他的白衣,伸手将那枚瓷片拔了出来。   戚逐走到酒窖边,探头朝外望了望,确定酒馆后院无人,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的茅房中,把沾着血的碎瓷片扔进了茅坑里。   戚逐在茅房里站了一阵,不停地扇着扇子来缓解周遭的骚味和臭气。   片刻后,茅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木门随即被萧阳月推开,他浑身染血,头发披在一边肩头,眉目之间神色冰冷,手里握着殷红的长剑。   戚逐怔然望了萧阳月一阵,紧迫地问:“阁主大人,那群刺客呢?”   “跑了一个,其他死了。”萧阳月面无表情道,“让侯爷受惊了。”   戚逐连忙摇头,又心有戚戚道:“我无事,多亏阁主大人好身手。还是快向皇上禀报此事为好,京城里竟潜伏有这样的刺客,实在是可怕。”   萧阳月却沉默着,半晌,他缓步走来,收剑入鞘,抬眸盯着戚逐的脸。随后,萧阳月缓缓靠近戚逐的身侧,浅浅地呼吸一口——   戚逐的身上,有一股非常浓郁的酒香。   --------------------   攻不会这么快掉马的 第5章   萧阳月盯着戚逐的脸,丹色的双唇缓缓张开,双眼透着几分凌厉的诘问之色,他问:“侯爷身上酒味怎这般浓?”   戚逐目露几分困惑,回答:“方才在酒馆喝了许多酒,有酒味莫非奇怪?”   话虽如此,萧阳月方才也在酒馆中坐饮了许久,倒是没有戚逐身上这样浓的酒味。   萧阳月微微凝眸,末了拂袖转身,迈步走出茅房。萧阳月走过酒馆院落,脚步忽地一顿,他转身,视线落在那酒窖入口。   萧阳月一踏地面,衣袂飘摇间,他的身影轻盈地落在酒窖边。他用刀尖挑开那虚掩的木板,露出通往地下酒窖的石阶。   一股浓郁的,夹杂着各种各样的酒香的血腥味迎面窜入萧阳月的鼻腔,他的神色一凝,几步跃下台阶,鞋底踏出一片灰尘。   一个早已死去的刺客躺在那里,神色狰狞、双眼暴突,他的脖子被割裂,皮开肉绽间还细细地流着血,一旁的墙壁上则满是鲜血喷溅的痕迹。   刺客脖子上的致命伤乃利刃、或者其他锋利物所致,萧阳月垂眸,沉沉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听闻背后传来戚逐险些跌倒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侯爷,这具尸体,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戚逐满面惶然,似乎是酒窖里这番血腥可怖的场景,让他一介没见过这等场面的文官有些胆寒:“这里怎会有一具尸体?!”   刺客颈部受伤,如果杀他的人距离他很近,那么必定会被鲜血溅上。想要不被鲜血溅上,至少得隔着一段距离、或是处在与伤口相反的方向,这种时候想要成功杀人,不管是用刀剑还是暗器,没有精巧的内力操控,普通的习武之人恐怕都很难做到。   萧阳月转过身,定定地盯着戚逐。   戚逐似乎钟情于白衣,那抹白色,不掺杂一点杂质,无暇、肃净得仿佛空中那一轮皎月。   经过了刚才在酒馆的混乱,戚逐的白衣变得有几分凌乱,也沾了些污迹,但依然称得上整洁,没有见到一丝一毫的血迹。   萧阳月来到戚逐面前,忽地伸出手,葱白的指尖捏住了戚逐的手腕,微凉的指腹按在戚逐的掌下脉搏处。   戚逐眉心一跳,面上却惊讶道:“阁主大人,你这是?”   习武之人体内必定有内力真气游走,内力强大者,可以光凭掌周穴位来感知一个人体内体内的大小。   而此时此刻,萧阳月在戚逐身体的经脉当中,感觉不到任何内力游走,只要是习武之人,这股气是藏不住的,戚逐的的确确不会任何武功。   虽说戚逐身上满是酒香,可这酒窖里酒的香味实在是太过混杂,什么香味都有,戚逐刚才在酒馆中喝的太禧白自然也有。   萧阳月放下手,走出酒窖,身影消失在酒窖入口。   那日,酒馆一事在京城内流传开来,仅仅隔了不过几个时辰,街坊四邻便流言四起。   有人说是那酒馆老板早年欠了许多债,如今被债主派打手找上门来;也有人说这事恐怕牵扯武林,那酒馆老板定是个隐居多年的武林高手,那些被杀的刺客正是来向他寻仇的。   就连贤坤侯府上下的仆役丫鬟们都听说了此事,戚逐回府后,远远地便听见游廊底下伺弄花草的小丫头们嘀嘀咕咕地说着这件事。   小丫头们都是听府上的婆子和小厮们说的,她们年纪小,还从未听闻过如此可怕之事,一时脸都吓白了,一不小心便没注意声音。   跟在戚逐身后的大丫鬟喜荷见了,立马上前呵斥那几名小丫鬟,小丫鬟这才发现戚逐回来了,连忙战战兢兢地问侯爷好。   用罢晚膳后,家里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找到戚逐,道:“侯爷,今日城中发生了刺客伤人之事,老奴斗胆为侯爷身边多安排了几个仆从看顾侯爷安全,还望侯爷这几日出门都让他们跟着,多当心些。”   京城里大家子的家主,哪个出门不是挟着十多个奴仆丫鬟,可戚逐偏生不喜欢有人跟随,去哪儿都爱独自一人。   现在偌大的贤坤侯府只有戚逐一名正头主子,连个当家的太太都没有,在戚逐面前,也就在府中工作了几十年的老管家的话能有几分分量。   听了老管家的话,戚逐略一思索,回答:“劳烦林管家了,就按你说的做吧。”   林管家颔首,拜礼后退下。   站在一边的喜荷和两名小丫鬟上前伺候戚逐更衣沐浴,喜荷神色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侯爷,林管家说得是啊,您近日还是少去些人多眼杂的地方吧。奴婢听说……那酒馆的刺客很是骇人呢。”   “不必担心。”戚逐微微闭眼道,“你们下去吧。”   听完京城中浮萍阁暗探的密报之后,皇上坐在御书房中,盯着跪在地上的暗探,手指缓缓地抚摸着书桌上摆放着的玉镇纸。   “刺客一事让萧阳月查清楚。”皇上沉声道,“让他查得隐秘些,别大肆搜查弄得流言传得满城皆知。明日就是元宵宫宴,让浮萍阁和乾门卫加强守卫,节日当下,事关皇族颜面,朕不想再看到任何麻烦。”   暗探垂首答应一声,退出殿外,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倏而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次日,皇宫元宵宫宴如期举行。   在这一天里,昨日发生在京城中的血腥气仿佛已然被人们抛诸脑后,城里大小街巷处处张灯结彩,孩童们嬉笑着围着彩灯猜灯谜,街上男男女女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皇宫今日灯火通明,宫宴大厅内大摆了满满几席,各色用银盘瓷盏盛着的菜肴糕点,无一不是精致又奢华。   帝后二人在上席首位,其余便是各位皇子,下席则分席列坐着朝中重臣以及各位王公侯爵。   戚逐贵为贤坤侯,早早地便入了宫,和一同赴宴的大臣们谈笑。他们这些侯爵大臣,为表对皇族的尊重,自然都是要在皇帝到来的吉时之前就落座的。   戚逐落座后,抬头朝着不远处的武将席位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此时此刻,身穿庄重的武将官服的乾门卫指挥使和左右同知都已入座,而另一侧的浮萍阁阁主的位置却还空着。   戚逐低笑一声,忍不住摇了摇手里坠着玉的扇子。   吉时前一刻钟,萧阳月才堪堪前来。   他身穿一身铅丹色对襟彩绣华裙,腰上一侧坠着碧玉藤花玉佩,另一侧佩着剑。   热闹的大殿中静了些许,萧阳月面色淡然地来到自己的位置边,微抬裙摆落座。   萧阳月身着女子着装出席宫宴并不是第一回 了,赴宫宴的大多都是老臣,虽心中不满,但皇上都未说什么,他们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皇上在吉时来到大殿,全宴的宾客从座位上起身,齐声向皇上高呼三声万岁。皇上抬手示意众卿平身,今日佳节盛宴,不必过多拘礼。   萧阳月那一身穿着并不算十分艳丽,跟皇后那镶金带银的拖地凤鸾华服和凤冠比起来自然是逊色,但萧阳月身上自有一股无繁饰装点却兀自美丽的气质,越清冷、反而越夺目。   一个男子,竟比这后宫之中最爱争奇斗艳的女子们还要漂亮。   底下不少文官心中鄙夷,直呼不成体统,置礼数于不顾。武将更是大为不快,偏生萧阳月的地位旁人动摇不得,也是皇上的宠臣,他们再有不甘心,也不敢明面上表现出来。   皇上早就习惯萧阳月这身打扮,没穿武将官服虽然着实不合规矩,但如今皇上不像前几位皇帝那样喜欢追究官员这些繁文缛节,起初提过一次,萧阳月直言他喜欢如此打扮,皇上便懒得再说。   连皇上都没说什么,底下大臣便更是不敢多说了。   宴席开始后,皇上带头说了祝词,饮了三杯之后,戏班和歌舞姬们开始表演。琵琶声和舞女腕上的银铃声萦绕不止,殿中一片热闹。   在这一片欢庆的热闹声中,舞娘长长的衣袖飞舞而起,又宛如蝶翅一般翩然落下。而就在长袖落地的那一刻,一道人影却忽地从宾客席中猛地飞起,刀光一闪,一把长剑刺破飞舞的衣袖,直取玉阶上坐着的皇上!   那人竟是乾门卫右同知,丁飞云!   萧阳月眸光一动,他刹那间也跟着从座位上踏起,脚尖一点桌面,身影便来到了那人身后。他拨开长剑的刀鞘,反手一挥,在丁飞云的刀刺入皇上胸口前的一刹那,他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切断了丁飞云的脖颈,头颅从丁飞云的脖子上滚下来,掉落在地。   丁飞云的首级滚到了一名文官脚下,涣散的双眼暴突着,血流了满地。那名文官呆滞两秒,猛地从椅子上翻下来,跌倒在地,脸庞血色全无,吓得是叫也叫不出了,不住地抖着身子。   丁飞云没了脑袋的身子僵在原地,脖子处的伤口喷出瀑布般的混杂着碎肉的鲜血。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惊声尖叫,皇后吓得失了神,一身凤鸾华服染着血,一歪头晕倒在了椅上。   萧阳月的脸颊溅上了几滴血珠,他站在皇帝面前的玉阶上,冷冷地看着已经倒在桌面上的无头尸体,一甩手中长剑上的血,在光洁的玉阶上甩出一条朱红色弧线。 第6章   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混乱,舞姬和官员们的尖叫声、桌椅和饭菜翻倒的声音此起彼伏。   乾门卫指挥使和左同知段如风吓得脸色发白,谁曾料想,专为保护皇上安全和安插耳目而设的乾门卫,竟然出了一个妄图刺杀皇上的刺客!   皇上被丁飞云喷出的血溅了满身,他神色阴戾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从椅子上站起,沉声怒喝:“萧爱卿。”   萧阳月垂首:“臣在。”   “立刻调集浮萍阁人手,把整个大殿围起来,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谁胆敢擅自离席,杀无赦。”皇上冷声大喝,“把乾门卫的人通通押上来,我倒要盘问盘问,这刺客怎会出在朕的亲卫当中!”   “是。”   皇后和几位被吓得瘫倒的皇子们被太医送到了偏殿,其余大臣和侯爵则被悉数留在了殿中,个个都面色惨白。   一番混乱之后,乾门卫的人被尽数押了上来,指挥使和左同知两人则垂首跪在皇上面前,面色凝重。   左同知段如风拱手回答:“皇上,刺客一事臣着实不知,是臣愚钝,并未发现右同知包藏祸心,竟妄图刺杀皇上,请皇上责罚!”   指挥使也随即回答:“回皇上,左同知所言极是,臣请求立刻召回京中全部人手,必定全力将此事查清,请皇上恕罪!”   皇上沉默片刻,最后下令道:“收回指挥使和左同知的乾门卫令牌,召回京城所有乾门卫护卫,押入刑司,此事查清楚之前,等候发落!”   指挥使和左同知自知无法完全脱离干系,右同知谋逆妄图刺杀皇上,幸亏萧阳月出手果决,要真得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自行将令牌与佩刀都呈了上去,甘愿受罚。   在场的众官员纷纷忍不住偷偷地将视线落在萧阳月身上,他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冷而韧的美人雕塑。   此事之后,皇上必然将乾门卫上下仔仔细细地彻查一番,皇上生性多疑,不说会有多少人被牵连进去,整个乾门卫必定会经历一场大清洗。   而这种时候,皇上在朝中偏信的武将机关,也就只有浮萍阁了,更不用说,萧阳月还及时护驾杀了刺客。   这朝中武将集团的大权,最终还是落到了萧阳月手中。   官员们个个内心惶然、人人自危,特别是和乾门卫右同知有所结交的官员,几乎被吓破了胆。   戚逐坐在一众侯爵之中,从刺杀发生之后开始,他便默默低头不语。他缓缓抬眼,望向那还没有被收走的右同知的尸身与首级,眸中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萧阳月用刀割开丁飞云尸身的衣服,查看他身上是否还藏着其他武器,可就在挑开丁飞云袖口的那一刹那,萧阳月的眉头倏地皱起。   只见在丁飞云官服里衣的手臂上,赫然系着一条赤红色的布,和昨日酒馆中那些刺客如出一辙。   萧阳月转过身,沉声喝道:“皇上,臣有事奏。”   皇上令萧阳月跟随他来到偏殿,萧阳月将丁飞云胳膊上系着红布一事禀报他后,皇上神情一时晦暗不定。   一身绣金龙袍沾了血迹,血点飞溅在那龙身上,森森可怖,皇上冷声道:“追查下去,给朕将这个刺客集团的人找出来,尽数杀了。”   “是。”   皇帝沉默一阵,又道:“你说昨日同你一起的是贤坤侯?”   “是。”   “昨日贤坤侯从那酒馆离开之后去哪儿了?你可有派人跟随?”   “回皇上,他径直回府了,中间不曾去其他地方。”   昨日在酒馆遭遇刺杀后,萧阳月实则派了两名浮萍阁护卫悄悄跟随戚逐,也算是顺便护他安全,戚逐从酒馆离开后,便直接回了家。   皇帝思虑片刻:“下去吧,朕自有安排。”   不出几日,乾门卫上上下下都被清洗搜查了一番,丁飞云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不少和丁飞云有来往的官员纷纷被下狱审问,整个朝廷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浮萍阁在丁飞云的同知府中卧房的地砖内,搜出了各种各样的武林功法典籍、毒药迷药、以及朝廷制式中从未见过的武器。   这么多年来,浮萍阁暗中在武林扎根已久,早已建立起一套专门为朝廷服务的情报网络。搜出这些东西之后,萧阳月立刻下令迅速展开搜查,寻找关于这些东西的线索。   官员们心里宛如明镜,一旦牵系武林,皇上必定十分忌惮,毕竟当年出身武林的太祖打下江山,也是靠着这样的刺客。   从丁飞云府中搜出的那些证物,部分保管在大理寺的官府中。身为大理寺丞,戚逐也多少可以接触那些物证。   那天下午,戚逐独自坐在大理寺的官府中,摊开在他面前的,正是一本从丁飞云府中搜出的书。   那并非武林功法秘籍,而是一本前朝字典,《大成字纂》。   早在本朝第三位皇帝继位时,就已经明令禁止官员传阅前朝官府编纂的书籍,包括史料、法典、字典等,这本《大成字纂》自然也包含在其中。   武林功法、武器与毒药等重要证物都已被浮萍阁的人带走,其余不甚重要但也确有几分可疑的小物件便被放在这里,其中便有这本禁书。   字典十分古旧,书页脱落,到处都是指印,戚逐一看便知,这本书经常被人翻阅。   丁飞云为何要费尽心机地藏一本前朝字典?又为何要时常翻看?   戚逐用手指轻轻地捻起书页,想必丁飞云在翻阅这本书时,时常用手指指着上面的字,经年累月下来,逐渐在字迹下方形成了手指形状的污迹。   戚逐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忽然,他的视线停在了某页的某个字上,那个字下方的指印污迹,竟比其他字都要明显。   戚逐盯着那枚方方正正的字,眼睛一转,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两日后,戚逐照常来到大理寺官府点卯,几个大理寺的主簿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起最近的事来,都是一阵摇头叹息。   见戚逐来了,众人纷纷拱手和侯爷问好,大家虽在一处官府里当官,戚逐的大理寺丞的品级也算不得很高,但人家年纪轻轻就已是侯爷了,远不是他们这些小官能比的。   戚逐往案台上一坐,问道:“刺杀那事刑部那边可查出什么结果了?这些物证在大理寺放了这几天,也不见有人来问?”   一主簿摇摇头,悄声道:“侯爷,这一切都还是得看皇上和那位大人的意思啊。”   至于“那位大人”,自然是指浮萍阁阁主萧阳月。   戚逐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展开扇子摇了摇,叹道:“阁主大人那时下手当真果决,当着皇帝百官的面就将右同知一刀斩首了,前几日刘大人还同我说,那日以后他好几天吃饭时都想起那时的场景来,吓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呢。”   这时,一道人影忽地从大理寺官府大开的院门里踏了进来,戚逐犹自说着话,似乎全然没察觉有人进来了,只是看见面前的几个主簿神色变了,这才回过头去。   萧阳月站在门边,面色沉静地望着他。   几位主簿纷纷颔首作揖问好,戚逐倒是悠哉悠哉地不急,萧阳月虽说手握朝廷武将集团大权,但按身份地位来说,他还是得先和自己这超品级的侯爵行礼的。   只可惜,萧阳月武林出身,向来性子冷淡不近人,不吃那一套,只淡淡抛下一句话:“皇上有旨,请侯爷到御书房一趟。”   几个主簿心惊胆战地看向戚逐,后者微微挑眉,不急不缓地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衣摆,笑道:“那就劳烦阁主大人带路了。”   说是带路,萧阳月不喜欢走在不熟悉的人的前方,于是便慢慢地跟在戚逐的侧后方。   戚逐虽身在文官世家,但他身形挺拔高大,手臂腿脚都很修长,方才走过官府大门,萧阳月粗略以制式的门廊高度测量,戚逐的身长约为六尺再添个三寸左右,比萧阳月都还高上一些。   一个不习武的人,能有这样的身长,着实算是十分少见了。   戚逐冷不丁地询问道:“皇上找我是为何事?”   萧阳月淡淡回答:“刺杀一事与那日城中酒馆的刺客有一些牵连,当时侯爷也在场,皇上想亲自询问。”   戚逐轻轻地笑了笑,未做回答。   两人来到御书房,皇上坐在御案边,桌上摆着一摞奏折,几个太监立侍左右。萧阳月将戚逐带来之后,便站到门边去了。   正如萧阳月所说,皇上询问了一遍那日戚逐在酒馆中遭遇刺客的来龙去脉,戚逐一一作答,至于是否“如实”,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问完话后,皇上赏赐了戚逐一些补品,让他可以退下了。   “谢皇上赏赐。”戚逐沉默半晌,忽然又道,“臣还有一事请奏。”   皇上:“戚爱卿直言便是。”   “臣斗胆,在大理寺翻阅了从右同知家中搜出的《大成字纂》,望皇上恕罪。”戚逐沉声道,“臣在这本禁书中,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萧阳月眼眸一抬,盯着戚逐。   要换做其他任何一位文治皇帝,戚逐擅自翻阅禁书,即使身为大理寺的官员,恐怕也会被降罪。但现在的皇上并不太在意这些,戚逐恐怕是打定了主意皇上不会治他的罪,才敢这么冠冕堂皇的说出来。   果然,皇上闻言,蹙眉道:“接着说。”   “臣发现那本字典内有长时间且多次被人翻阅的痕迹,许多字迹下方都印有手指按压带来的污迹。”戚逐道,“臣翻阅完整本书,发现有几枚字的污迹比其他字都要明显许多,想必是经常被用手指按压才会留下的。”   “什么字?”   戚逐掷地有声:“是皇上的名字!”   --------------------   以后可能还会用“尺”这个计量单位,因为古代不同的朝代标准不统一,一尺大概在三十厘米左右,所以本文就算三十厘米吧 第7章   何为皇威?   先皇从各个皇子年幼时起,便教导他们,国之帝王、九五至尊,承大统的第一件事,便是立皇威,要让满朝百官、天下百姓都敬于皇威、慑于皇威,如此才能天下太平。   而当今皇上,深深地将先皇的话语铭记在心,他笃立皇威,若说前几个皇帝都旨在让天下“敬”,那么他便要让这天下不仅“敬”,更要“慑”。   听了戚逐的话,皇上不置一词。   然而,就在这沉默之中,戚逐感觉到,皇上在发怒,那是一种饱含帝王杀伐的怒意,是会让百官颤抖匍匐的威严。   萧阳月微微蹙起了眉,他的确知道丁飞云的府中藏着那本禁书,但文罪向来不在浮萍阁的管辖范围内,因此证物直接交给了大理寺。   若戚逐所言为真,那本禁书中,竟然还暗藏玄机,那么的确有彻查一番的必要。   皇上的面色阴云密布,他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许多事他早有提防。他垂眸凝视着跪在地上的戚逐,幽深的眸,像是要辨别出他话语的真假。   皇上沉声道:“戚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戚逐颔首,面色如常道:“臣认为,刺杀一事并非只是丁飞云一人所为,他身为乾门卫同知,朝内不定还有同伙与其里应外合。丁飞云或许就是通过这本前朝字典与其同伙传递刺杀密令,想必这起刺杀已经谋划多日,皇上的尊名多次出现在密令之中,丁飞云才在字典中留下指印。”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皇上从椅子上站起,背对着两人,细细地看着身后墙上那幅,先皇时期的宫廷画师所作的盛世江山图。   皇上:“戚爱卿。”   戚逐:“臣在。”   “朕命你从今日起,与浮萍阁一同调查此案,势必将丁飞云背后势力查个水落石出,连根拔除。”皇上道,“此事不必向其他任何人提起,自然,戚爱卿的一举一动,朕也自会清楚。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戚逐心中一动,叩首道:“臣,遵旨。”   皇上一席话,戚逐明白了,这道圣旨不下在朝堂之上,而是御书房内,就代表,这是皇上的密令,而非大理寺丞的职责。   皇上望向守在门边的萧阳月,显然接下来的话是对萧阳月所说:“你自派人保护戚爱卿周全。”   萧阳月:“是。”   离开御书房后,戚逐沉默地走在萧阳月身前,与他间隔两步距离。   “侯爷。”身后的萧阳月突然开口,清冷的声音拉回了些许戚逐的思绪,“自明日起,我会在侯爷身边设下五名浮萍阁影卫。”   戚逐回过头,似笑非笑:“五名?是不是太多了些?”   “侯爷聪慧过人,只是不习武功,自然是需要保护。”萧阳月淡淡道,“这也是皇上的指令,侯爷听候我安排便是。”   好一个“听候我安排”,戚逐微眯双眼,萧阳月此人还真是毫无尊卑礼数。至于那么多影卫,究竟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自有说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戚逐扇子在掌心一收,一张俊颜上的笑容看不出丝毫不妥,“劳烦阁主大人费心了。”   戚逐离开皇宫后,萧阳月回到了浮萍阁官府,他在京城中有御赐的宅邸,上上下下的仆人杂役都是宫里教导出来的,但他平日里懒得多费那些功夫回去,基本宿在浮萍阁官府中。   萧阳月走进偏殿,抬手吹了一声悠扬的哨声,两名影卫落在院落外,垂首听候指令。   萧阳月:“让五人从今晚开始驻守在贤坤侯府,密切关注侯爷的一举一动,保护他的安全,若有异常,及时向我禀报。”   “是!”   影卫们随后动身,分头离去。   戚逐离开皇宫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先转道去了一趟酒楼,与一名友人相聚。   那名友人乃户部郭尚书家的二公子,与戚逐年纪相仿,尚书一家也算是朝中屹立多年的大家,家底颇为清白。   戚逐和友人喝酒到戌时,才离开酒馆。   他身边围着几个按照先前老管家的吩咐接他下朝的仆役,他坐着轿子慢慢回府,轻轻掀开轿子的窗帘,朝着繁华的夜市扫了一眼。   萧阳月的影卫这就来了?不是说从明日起开始保护他吗?   戚逐放下轿帘,轻轻叹气,一直装成这副样子可不容易,指不定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破绽。这些影卫也就罢了,他随意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可萧阳月,大概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戚逐回到府中,照常更衣沐浴、和衣就寝,只当那些盯梢在他寝殿周围的影卫不存在。   第二日早晨,丫鬟们正伺候戚逐起床,一位丫鬟忽地在内室外喊道,声音染着几分不安:“侯爷,有官府的大人来了,说有要事与侯爷商议,不进屋来,在府门外等着侯爷呢。”   官府的大人?   戚逐更衣后来到侯府大门,见门外立着两名身着浮萍阁黑紫云纹武将袍的护卫,除此之外,还有一顶轿子停在侯府外。   轿中人掀开轿帘,来人正是是萧阳月。   戚逐略显讶异,吩咐完下人不许打扰之后,便掀开轿帘走入轿内。   萧阳月今日穿着银蓝色长裙和薄纱水袖,没什么首饰装点,只是用宝石玉簪把头发束了束。   戚逐:“阁主大人找我何事?”   萧阳月没有多说,而是从袖中抽出一只信封。   戚逐:“这是?”   萧阳月:“侯爷看了便知。”   戚逐打开信封,一行一行地扫过信笺中的内容,眉心越皱越紧。   信笺里乃是几封简要的案件卷宗,盖有大理寺的官印,其中记载着几起仍未被破获的陈年疑案。   这些案子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少男少女的绑架案,共同点是,案子的目击者都称自己看见贼人的胳膊上绑着红布。   那一天,在酒馆之中,那些刺客的大臂上也个个都系着红色的布匹。   也真亏萧阳月能够翻出大理寺这些落灰的卷宗,戚逐放下信纸,问:“阁主大人,你还未曾告诉过我,皇上遭遇刺杀一事,究竟和那日城中酒馆的刺客有何牵扯?”   “刺杀那日,丁飞云的手臂上也绑着红布。”萧阳月道,“侯爷认为,这是巧合吗?”   戚逐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前一日刺杀你,后一日刺杀皇上,刺客还有相同的特征……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巧合。而且,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日酒馆的刺客还说什么朝廷走狗,丁飞云又是朝中乾门卫的人……这倒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对朝廷有怨了。”   萧阳月双眸有暗色波光流转,他沉声道:“侯爷,三日之后,你随我浮萍阁一道出发南下,前往西南重查这几起案子。”   戚逐诧异地抬头,敢情早就为他安排好了?   “这……”戚逐眉目带着几分迟疑,“阁主大人,虽说皇上让我协助你调查此事,但我在大理寺也有要职,随你一同南下,合适吗?”   萧阳月:“我说的任何事,都是向皇上禀报过的。”   戚逐:“……既如此,那就听候阁主大人安排吧。”   目送着浮萍阁的轿子离开后,戚逐唇角的笑逐渐放下,幽深的眸凝在某处,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那天午后,戚逐便和随从们出了门,这回直接去了户部尚书家拜访,尚书家留了侯爷用晚饭,饭后戚逐则与二公子在亭台上喝酒对弈。   萧阳月的四名影卫暗中跟随着戚逐来到户部尚书府上,剩下一名影卫则留在了贤坤侯府中,借此机会,搜查一番戚逐的寝殿。   影卫鬼魅般的越过高墙,直接落在了戚逐寝殿的正门院外。   影卫悄无声息地走进戚逐的卧房,侯爷的寝殿布置得精致敞亮,家具都是上好的梨花酸枝木,奢华气派,俨然是世家贵族的气象。   影卫打开戚逐的衣橱,里面摆放着官袍、以及许多白色的褂衫和衣裤,他关上柜门,继而又在殿中各处仔细搜寻了一番,连偏殿暖阁和连着卧房的小书房都没有松懈。   戚逐的偏殿书房内放有一架百宝格,架上摆着的皆是名贵的前朝古件,多是些瓶瓶罐罐和文房四宝。   影卫一一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不妥,正当他准备离去的时候,余光却忽地发现,那百宝格中的某一格,似乎比其他格都要窄上些许。   影卫拿下那一格上放着的粉彩刻龙纹瓷罐,用手轻轻在背后木板上一推,只听得一声细微轻响,那木板竟向后移动了几寸,露出底下一道半掌宽的暗格来。   影卫心中一惊,怪不得这一格要比其他窄小,原来是将背后的木板前移了几寸,好腾出这么个藏物的暗格来!   影卫用手指夹出暗格里的东西,借着黯淡的月光,他看清,那是一个细口白玉瓷瓶,瓶上无任何装饰,瓶口处塞着木塞。   影卫晃了晃瓶身,听这声音,瓶中似乎装着一些药丸状的物品,他拧开瓷瓶的木塞,嗅了嗅,气味有些刺鼻。   影卫皱起眉,心中认为这些东西有些蹊跷,有必要向阁主大人汇报此事。   就在此刻,身后书房门吱呀一响。   影卫唰地站起,屏住呼吸,手霎时握住了腰间刀刃,回头一看,却见大门仿佛只是被风给吹开,廊外只有悄无声息的月影。   影卫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他正想从那瓷瓶中倒出一粒里头的东西来,好带回去交给阁主大人,房内的暗处却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轻笑。   影卫浑身寒毛尽竖,飞身站起,喝道:“谁?!”   声音传来之处空无一人,反倒是影卫背后泛起一阵寒意。他还来不及转身,一把刀横上他的脖子,刀刃紧贴皮肤,宛如冰冷的蛇信。   影卫双眼瞪大,手上的武器来不及发出,便被身后的人发力打落在地。影卫已然知道自己无法逃离了,看似轻轻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实则力度非常精妙,他稍微运用一点点内力,刀就会发出震颤,割破他的喉咙,让他自食其果。   能够把力气用得如此精准的人,武功必定十分高强。   身后的人笑道:“私闯他人宅邸,还如此不戒备,看来萧阳月的教导还有待提高。”   影卫倏地瞪大双眼,这个声音是,戚逐?!   怎么可能!他的同僚明明紧紧地跟着他去了尚书府上,他怎会出现在这儿?!   戚逐一动不动,他的白衣,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尤为鬼魅:“放心,你的弟兄们还在郭尚书府上,他们不知道我老早便从后门溜出了。”   影卫怒目圆睁:“你究竟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杀你。”戚逐微微一笑,“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你走,要是你把这事向你主子通风报信了,那就有我受得了。” 第8章   戚逐猛地点了影卫的穴,后者脱力倒在地上,内力全被封住。戚逐拿过影卫虚握的瓷瓶,拧开塞子,倒出两颗指甲大小的药丸。   戚逐蹲下身,掰开影卫的嘴,把药丸塞了进去。   影卫大惊失色,害怕是某种毒药,拼命地缩住喉咙不下咽。戚逐一击他的下颚,一股气涌上来,药丸一下落入喉咙。   影卫脸色煞白,戚逐对力道和气息的掌控堪称炉火纯青,滴水不漏。   戚逐:“再过几分钟,你将不会再记得发生在这一刻钟里的任何事。”   影卫剧烈咳嗽几声,愤恨道:“你以为你可以瞒住浮萍阁?!”   戚逐意味深长地缓笑:“泱泱武林,都难寻我,更何况你浮萍阁?”   药效上来,影卫只觉得头脑昏沉,眼前白衣男子模糊的笑容,变得如幻境般虚无。影卫咬牙拼命地忍,眼睛瞪出条条血丝,像是要把戚逐给死死记住。   浮萍阁的影卫竟然会被逼下药,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因他的疏忽,而让浮萍阁错失这样重大的情报,万一戚逐是包藏祸心之人,后果不堪设想,他宁愿以死谢罪!   更何况,他若死在这里,阁主大人一定会彻查此事。   想到这里,影卫闭上眼,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朝着自己的舌头咬去。然而,戚逐却伸手抓住了他的下颚,他的力气大得骇人,影卫牙关颤抖,无法咬合,神色近乎扭曲。   戚逐像困住一只细小的蚂蚁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地锁住他,俊美逼人的眉目只有平静:“自牀者非英雄。”   影卫脸色发白,牙根欲裂,像是要把戚逐给千刀万剐。   影卫:“你……到底是……”   药效涌上来,影卫两眼一黑,晕倒在地上。   临近亥时,戚逐从郭尚书府上离开,他喝得双颊酡红,对郭府主人拱手作揖,就此告别。   离开郭府后,戚逐径直回了家,喝茶解酒。   四名影卫见戚逐行为并无任何异常,便在侯府四处找着留下来搜查那人。最后,四人在侯府背后竹林中的凉亭石椅上找着了他,这人居然已经睡着了。   一人上前,直接解开腰上水壶,将里头的水径直泼在那人脸上,喝道:“让你留下搜查,你倒在这里舒服地睡觉?成何体统!被阁主大人知道了,你焉能有命在!”   那名影卫艰难睁开眼,看见自己四个同僚,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奇了怪了,我怎么睡着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潜入侯府之后,进了侯爷的寝殿,四处搜查了一番之后,似乎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往这竹林里来打算等待同僚回来,被这僻静的鸟叫虫鸣一包围,乏意就上来了。   回想起来后,影卫满面愧色,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睡着了,连忙擦了擦脸站起来,问:“你们去郭府可发现什么异样?”   一名同僚回答:“并未发现什么,侯爷中途还看上了郭府家一个伺候茶水的丫鬟,带她到后殿暖阁去玩乐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那名影卫听了,不知为何,颅中忽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蹙眉运了半晌内力,那股痛觉才缓缓消下。   当晚,浮萍阁官府偏殿中,萧阳月静坐在琉璃烛台跳动的烛火边,听完影卫的禀报后,淡淡地问:“侯爷与那丫鬟离开时,你们可有跟着?”   影卫面色浮现些许迟疑,垂首道:“属下没有跟随,那处暖阁窄小,没有太多藏身之处,恐被侯爷发现端倪,且想必侯爷那时……也是去寻欢作乐的,我等便守在外边了。”   萧阳月不再询问,抬手让影卫退下。   第二日下朝后,戚逐回到府中,林管家便说有事需要向侯爷禀报。   戚逐向来只当撒手掌柜,但想到明日便要和浮萍阁南下了,家里的大事小事还是得明面上安排一二为好,不然他这个一家之主当得,着实是有些太不称职了。   戚逐把林管家叫来偏殿书房,后者恭敬道:“侯爷,今天安贞侯府派人来府上问候,说下月初八是安贞侯六十大寿,想请侯爷到他们府上参加寿宴。”   戚逐闻言,眼眸微转,笑道:“安贞侯府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嫡小姐?”   林管家略一颔首:“是,有一位未出阁的嫡小姐。听人说,品性和相貌都是极好的……侯爷若是喜欢,可着人去打听一二,想必安贞侯府上也正有此意。”   这京城之中,想要与贤坤侯府攀亲的门第数不胜数。偌大的侯府,年纪轻轻又相貌俊美无双的侯爷,又无长辈需要伺候,若真能寻得这门婚事,做了贤坤侯府的侯夫人,日后那自然是有万福可享的。   戚逐笑道:“那安贞侯想与我结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此事林管家想岔了,我并无此意。如今我还在孝期,不宜大肆议亲。”   林管家心里纳罕,虽说孝期确实不宜结亲,但可没有连相看相看也不许的道理,等侯爷出了孝期,总该是得娶个高门小姐为妻,再不济也得有几个知冷知热的侧室姬妾伺候着才好啊。   虽说心里这么想,林管家面上也不敢忤逆戚逐的意思,只能点头说是。   “至于寿宴一事,我也去不成了。”戚逐摇摇扇子,故作惋惜道,“我正打算和林管家说这事,今日接到皇上旨意,让我两日后动身前往西南重查几起大理寺的悬案,一来一回,也要数月。”   林管家惊异道:“这……怎的如此突然?西南那地不比京城富庶,还年年都闹灾荒和流寇,侯爷尊贵之躯,怎受得住啊!”   “放心,皇上自有安排。”戚逐道,“你在安贞侯寿辰那日打点些礼物送去便好,后日我就要出发了,府上这些事务,还要林管家你多多看顾。”   西南一带,向来是历朝历代的帝王都焦头烂额的地方。气候不佳、民风不化、流寇和灾荒盛行,每隔两年,朝廷便不得不派兵去镇压流寇或是拨粮赈灾。   从京城到西南,快马加鞭都要至少两月。若此次只有浮萍阁,行程还能快上许多,但这一次,一队的车马中多了一顶轿子,其中坐着的,自然是那有着“尊贵之躯”的戚逐。   马车一路颠簸,此时已快抵达西南边境。戚逐伪装成一位出来游山玩水的世家少爷,其余浮萍阁的护卫则是他的随从杂役。   他们都是朝廷中人,既然丁飞云可以渗透到皇上直辖的乾门卫,那么他背后的集团,想必也清楚二人的身份相貌。因此,戚逐和萧阳月的容貌都经过了易容,尤其是萧阳月,他早在武林中立下恶名,容貌也过于出众,熟知他的人,远比熟知戚逐的人多得多。   萧阳月换上一身黑色劲装,骑马跟随在轿子周围,是戚少爷的护卫之一。   轿子中的戚逐轻轻掀开轿帘,看轿子边的马上坐着的那经过易容后的,平庸中带着几分戾气的脸庞,神色交织着几分复杂的惋惜之色。   萧阳月抬眸道:“少爷有何吩咐?”   这还是戚逐第一次见阁主大人身着男装,可这男装太粗糙,萧阳月也隐去了他的真实面貌,着实是暴殄天物。   既然戚逐伪装成了一个出来玩乐的少爷,那就自然得有点少爷样子,于是戚逐回答:“我渴了,找个人进来伺候茶水。”   萧阳月闻言,眼眸微眯,他轻轻一踏脚蹬,身体稳稳地落在轿前的阶上,掀开帘子坐了进来。   这轿子内空间不大,两个男人坐进来,便显得更加窄小了。萧阳月把佩刀放在一边,沉闷的一声响。   戚逐看向那把佩刀,四尺有余的刀长,刀鞘通体暗红镶玉,镀有隐隐的蟒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光是放在这里,便觉得煞气逼人,想来这把刀上,也沾了不少血腥。   萧阳月倒了一杯茶水,却不是给戚逐的,而是自己仰头喝下。他掀开轿帘,望向小路周围那幽深静谧的山林,道:“再走一个时辰,便找客栈歇下。”   “今日这么早就歇息?”   “这里已是西南境内,夜晚流寇山贼众多,不宜久留。”萧阳月沉声道,“且当今武林众多门派都在西南发家,英雄豪杰数不胜数,流寇山贼大多都习武,并不是普通的蛮人。”   皇权被削弱的地方,武林英雄便会层出不穷。想当年,太祖皇帝的孤剑山,也是从西南境内开始广纳各路武林高手,逐渐壮大起来。   戚逐闻言却是一笑:“想必再厉害的流寇,也比不上阁主大人武艺高强吧?”   萧阳月的确有责任保护戚逐的安危,后者闻言,瞥了戚逐一眼,转身又掀开轿帘回到了马背上。   酉时过半,一行人抵达一处坐落在矮山脚下的客栈,客栈大门迎客的仆役打眼一看,见那从轿子中下来的男人气度不凡、着装富贵,身边还跟着十七八位护卫仆人,那轿子和马匹也都是少见的稀罕物,心里直唏嘘,这一看就是从北边富庶地方来游玩的富家少爷。   仆役殷勤地上前行礼问好,帮着众人把车马在后院安顿好,恭恭敬敬道:“诸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戚逐答道:“是,你们这儿可有足够的房间?”   “有有有,客官老爷放心,且让小的带您上楼看一看,咱们这儿虽然偏远,家具摆件都是上好的,包您满意。”   客栈很宽敞,一楼正坐着不少休息住店的客人,颇为热闹。萧阳月跟在戚逐身后上楼,目光扫过整个前厅。   这西南一带,习武的风气旺盛,不像京城的人喜欢佩戴各色装饰挂件,这里的人许多都带着武器,连女人的腰间都别着长鞭,举止形容彪悍。   安顿下来之后,戚逐便来到客栈前厅落座,点了一壶好酒和几盘家常小菜,萧阳月和几名近卫则坐在了另一张桌前。   一旁的一张桌上,三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谈说的内容,正是这当今的武林。 第9章   在武林门派林立的西南一带,谈论武林,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其中一名男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唇,道:“不说咱南地了吧,你们说,若放眼这天下,谁的武功才称得上一句天下第一啊?”   另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带着一柄威风凛凛的斧头的男人豪迈地一拍桌子,粗犷的声音接过话头:“当今武林一霸,自然是无极宗宗主赵先令!他的飞花点冰掌法、吾心光明心法,天下一绝。”   起先那人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你这话我可不认同,赵先令算什么,他早年修炼魔功差点走火入魔,如今也已年过六十,武功远不及从前了,还能再威风几时?要我说,这天下第一武功高手,当属摘星门掌门人,人称摘星大仙的周飞雁,他的摘星剑法,至今还未曾听说过有人能破。”   一直沉默饮酒,面色黝黑的第三人忽地摇了摇头,道:“你们都说错了。”   这人相貌平平,身穿一身毫不起眼的黑色布衣,一侧脸上都是刀疤,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被从指根处齐齐斩断。   争辩的两人倏地看向他,带斧头的男子不服气道:“那你道如何?”   “赵先令和周飞雁的确算是武林高手中的人上人,但赵先令如今年事已高,周飞雁虽然还算年轻,但他的摘星剑法并非牢不可破。真要说起来,这两位在天下十大高手中,也只能堪堪处于末流。”第三人道,“这两位在武林声名远扬,只不过因为他们行事高调。武林许多高手乃独行侠客、甚至是隐居之人,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们。”   粗布麻衣的汉子一瞪眼:“你又怎么知道?”   “我也是道听途说。”那人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自己右手的断指,“其实这具体谁高谁低,我也不甚确定,毕竟这些高手之间轻易不会较量,也没甚可比性。但我还是可以肯定,若把天下十大高手的武功造诣分为十成,有一人独占一成,有两人共分七成,赵先令与周飞雁共分一成,其余高手共用一成。”   他停顿片刻,举起一根手指:“这独占一成的人,乃当今皇上直辖武将集团首领,大内第一高手,浮萍阁阁主萧阳月是也。”   另外两人闻言,神情都有了几分变色。   抡斧头的男子啐了一口,鄙夷道:“背弃武林投靠皇权之人,也配称之为武林高手?他何来的脸面,与这些武林高手比肩?”   三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落入戚逐的耳朵里。他的目光移向另一桌上静静喝茶的萧阳月,他面色丝毫未变,自斟自饮。   那粗布麻衣的男人露出一分颇为狎昵的笑容,道:“传言说那萧阳月,容貌艳绝天下,还有打扮成女子的嗜好……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们不谈信义,也不谈嗜好,单单只论武功造诣。”黑布衣的断指男人摇摇头,“你们应该也知道,两年前萧阳月击杀元阳宗宗主的事吧。”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一人道:“那又如何?且听那萧阳月用了阴谋诡计,又带了一大帮浮萍阁的武功高手,在元阳宗宗主修炼功法途中杀进去,是用毒把对方毒死的!”   “非也。”男人回答之时,眸中浮现几分肃杀沸腾的快意,他很快隐去,无人注意,“萧阳月闯入元阳宗山庄时,身边只有两名护卫,他在五招之内杀了宗主,又在一个时辰内屠尽整个山庄,将那歹毒宗主的头在山庄上悬挂了五天五夜,让鸟雀把他的头骨都给挖空了。”   剩下两人大嘘,都摇头说不信,转而问道:“你说的那共分七成的两人,是谁?”   布衣男子也不恼,接着道:“霍乔,方无竹。”   那一刹那,原本还唏嘘的两人缓缓噤声,他们对视一眼,眉目间竟多了几分紧迫,竟仿佛,这两个名字乃武林中禁忌不可说一般。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听说这两人一人毙命,另一人半残,可是真的?”   男人缓缓道:“说不清,方无竹和霍乔本就水火不容,乃命里厮杀的宿敌,五年前他们为争夺武林秘籍天舛纲拼杀了两天两夜,都说方无竹终于是不敌霍乔,被他打断全身经脉毙命,霍乔虽然苟活,但也被方无竹粉碎腿骨,落得残疾,至今都下落不明……”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但这整个武林,除了霍乔,可有人真的见过方无竹的真面目?大多数人,连方无竹究竟用何武器,修什么功法都不知道。他阴险狡诈、行踪不定、计谋多端、手段狠辣,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此等心怀计谋之人,想来会给自己寻得一条生路,那日怀璧山脚下面目全非的尸体,未必是方无竹。”   麻衣男子道:“照你这么说,方无竹若没死,那他现在又在哪呢?”   男人摇头,喟叹道:“此事武林也是众说纷纭,许多人都猜测方无竹没死,也在四处寻他下落,都一无所获。还有人说方无竹不是人,而是鬼魅,不然偌大武林,怎会一点痕迹也不留呢?不说其他末流高手,就连赵先令、周飞雁,甚至是萧阳月,在此二人面前,恐怕都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武林向来藏龙卧虎,是不是还有更加厉害的世外高人,也未可知。”   戚逐饶有兴味地听着几人谈话,那断指的男人声音浑厚有力,身形也笔直强壮,想来也是武功不错之人。   戚逐正听得津津有味,客栈掌柜背后忽地传出一声泼辣又夹杂着怒意的女声,一位穿着大方、样貌秀美的女人推着一个矮小的戴圆眼镜的男人出了后厨,怒目圆睁,大声怒斥着:“中饱私囊的混账东西!敢把主意打到你姑奶奶头上!滚!”   前厅的客人们顿时都开始看热闹,戚逐也被这动静吸引了去。   有人似乎认得这柜台后的女子,诧异道:“哎哟,老板娘,这是怎么啦?”   “大家好好睁眼看看!”女子伸手指着那灰溜溜地摔在地上的男人,骂道,“这是我家账房先生,他做了三个月的假账!把客栈的银钱私吞了三成!得亏老娘眼睛毒,查账时一眼就看出不对,不然还不知道养这白眼儿狼多久呢!”   在场许多是江湖人士,万事义为先,最看不得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不少客人都跟着骂了起来,还有人愤慨不已地让老板娘干脆直接把那男人的手给剁下来。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门,还有人想去追,被老板娘抬手叫住,冷哼一声:“算了,别去管他,今天这事儿传出去,他在这邻里也再难找活计,还自诩是个读过书的人,呸!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真丢读书人的脸!”   老板娘扫了一眼前厅,目光落在戚逐身上,颇为风情地一笑:“这位公子是新面孔啊,看这打扮,是北边儿来的吧?”   戚逐微微一笑:“老板娘好眼力。”   “公子贵姓?”   “我姓……”戚逐声音打了个转,“齐。”   “那就不打扰齐公子用餐了,难得我这小破地方有北边儿的客人来,齐公子不必拘礼,房里有什么需要添用的,尽管和我说。”   老板娘说完,和戚逐道别,转身回了后厨。   一旁有好事的客人见状,调侃道:“啧啧,这位兄台,你可得注意着点儿咯,这老板娘啊,是个寡妇,膝下也无儿无女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泼辣。”   戚逐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晚饭过后,戚逐闲来无事,便打算到后院的马棚中去喂喂马儿,萧阳月尽职尽责地当着一名护卫,跟在戚逐的身后。   戚逐弯腰从草垛上抱起一捆干草,来到马厩中,一边喂马,一边对萧阳月道:“先前邻桌那三人论道武林,你怎么看?”   萧阳月淡淡道:“属下愚钝,没有看法,少爷何时关心起武林来了?”   能听萧阳月在他面前称自己一声“属下”,戚逐心中还是颇为畅快,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笑道:“奇闻轶事谁不爱听?不过要我说,还真是过于夸张了,那人口中的浮萍阁阁主真有那么厉害?一人就能屠尽一个武林门派?”   萧阳月:“少爷当笑话听就是。”   “还有那个霍乔和方无竹,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神乎其神?”   萧阳月沉默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些许过往之事,眉间凝了几分不快,继而冷冷道:“不知道。”   见萧阳月不愉的脸色,戚逐心里暗自纳罕。   萧阳月为何这般不快?自己应该没有和他有过什么仇什么怨吧?   不过看萧阳月的神情,倒也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略感不快而已,正当戚逐思索的时候,一旁的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戚逐回头望去,只见客栈的老板娘正一个人担着两桶水往后厨走去。   老板娘累得满头大汗,戚逐上前笑道:“老板娘,怎的自己做这些重活?店里的活计呢?”   “前面客人多,忙不过来了,还不是只能自己动手吗?”老板娘道,“齐公子这是亲自来喂马了?这些活交给下人做就行了。”   “老板娘都说店里忙不过来了,我怎么好意思添乱。”戚逐笑道,“不如我来打个下手吧。”   戚逐朝着担上的水桶伸手过去,老板娘“哎呀”一声,微微转身,躲开了戚逐的手,笑道:“齐公子说笑了!怎么好意思让客官老爷亲自来,别看我这样,身子骨可比寻常女子结实得多。”   戚逐没摸到桶沿,手指只堪堪擦过老板娘的手腕。戚逐的眼眸细微地一眯,他笑容未变,收回手,略带歉意地说了一声“唐突了”。   戚逐轻摇扇子目送老板娘离开,青玉流苏扇坠微晃。   萧阳月沉默地目睹这一切,道:“少爷,出门在外,多收敛为好。”   萧阳月恐怕是看他花花公子脾性难改,话里话外都劝他检点一些,别连一位美艳的寡妇都要去调上那么几分情。   戚逐失笑:“是是是,我还未娶亲,还是别四处留情得好。”   --------------------   距离阳月发现戚逐的真实身份还早 第10章   临近亥时,戚逐在客栈二楼雅间里小酌了几杯,便觉得有几分困了。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起身掀开雅间门帘,楼下的大堂还有不少客人,店小二忙得跑上跑下。   戚逐:“这客栈生意真是好。”   萧阳月跟在戚逐身后,戚逐的话,他一句也不接。   戚逐心里好笑,心想这阁主大人果然还是不食人间烟火,即使一身容貌行头都变了,身上那股气度还是没变,一点不像是个下人。要换做寻常人家的下人,这主子说的话,再怎么样也得奉承一二,哪有像他这么冷着脸的。   戚逐:“我回房休息了,你吩咐小二打点沐浴用的热水来。”   戚逐回房没多久,小二便搬来了沐浴用的木桶,接着又挑来两大桶盖着竹盖的热水。   小二擦了擦头上的汗,把汗巾往肩膀上一搭,笑道:“客官老爷先用着,水不够的话再喊我们就是,可还有其他吩咐?”   戚逐:“没有了,多谢。”   小二奉承着点了点头,眼里忽地暗露几分凶光,他猛地一抬手,抓起地上盛着水的木桶,尽数朝着戚逐迎面泼去,滚烫的白雾从桶中挥洒而出,那竟不是热水,而是一桶沸水!   门边的萧阳月抬脚狠狠一踢一旁的方形小几,小几眨眼间便从戚逐面前横飞而过,沸水洒在小几桌面上,溅起大片滚烫的水滴。   戚逐急急地向后一退,鞋底在沾水的地面上一滑,在床边摔了个结实。   小二眼见谋害戚逐不成,从衣内抽出一把弯月短刀,转身直取萧阳月的喉咙。萧阳月刀鞘一弹,打在小二手臂上,短刀应声落地,他反手一抓小二喉咙,将人按在了二楼栏杆上。   二楼的喧哗引起了大堂宾客的注意,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就见萧阳月掐着小二按在栏杆上的场面,几个仗义的侠客拍案而起,怒喝质问萧阳月在做什么。   萧阳月对宾客的质问声充耳不闻,他捏紧那小二的喉咙,将他的上半身悬出栏杆外。   小二不甘地怒目而视,萧阳月却忽地感觉掌中的皮肤开始散发骇人的灼热,连带着他的指尖都被烫得发麻。   只见那小二的脸、脖子、手臂上的皮肤竟像炭块一样徐徐剥落,露出内里仿佛被烧焦的碳黑皮肉来,他的身体开始燃起火星,继而整个人都仿佛被投入了火焰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很快,被烧焦的躯体从中断裂开来,焦黑的骨骼崩裂,直直地从栏边跌落,摔在了底下一桌宾客的桌上,整个大堂顿时充斥着一股腥气和焦味夹杂的怪异气味。   这时,众人只听得从客栈后院里传出一声惊恐的大叫,不知是谁在大喊“走水了”。   萧阳月转身踢开房内紧闭的窗户,轻盈地一翻身,来到客栈屋檐上。   后院和客栈的西廊燃起几簇火光,五道黑色的人影倏地朝着远处的竹林急速掠去,萧阳月轻功跃下,脚尖飞燕般踏过屋顶,朝着那几道人影追去。   那五人的身影落入萧阳月的眼中,他踏过竹林的树枝,手指在树梢上略略一握,抓下一把竹叶来。他手指一曲,几片软若棉絮的竹叶竟变得宛如钢针一般锋利,利剑般直射入那幽暗的树林之中,很快便响起四声闷响。   萧阳月落在地面上,劲风掀起一地竹叶,此时,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正躺着抽搐不止的四人,刚才的那几片竹叶,皆深深地插在他们的脖颈之中。   剩下那一枚竹叶,则扎进了一棵树干中,五人中那剩下的一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阳月冷冷地看着地上那四人,那四人皆黑衣蒙面,他用剑鞘挑开其中一人的面罩,面罩底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那人嘴角溢着鲜血,癫叫着:“萧阳月……你这条朱胤准养的狗,死期很快就要到了……”   说完,他的口中开始冒出沸水般的白汽,与刚才自焚的店小二如出一辙,四人皆开始皮肤爆裂燃烧,赤金色的火焰,从他们皮肤皲裂的沟壑中窜出。   萧阳月拔刀,猛地砍下面前那人的手臂,被砍下的手臂停止了烧灼,冒着腾腾的热气滚落在一边。   不出一会儿,竹林中的地面上,便赫然多出了四堆焦黑的破碎遗骸。   萧阳月用刀尖划破那条断臂的外衣,只见在那黑色的外衣底下,露出一条系在大臂上的红布。   萧阳月盯着那条红布,刀刃缓缓地收回暗红刀鞘中,眸中暗流汹涌。   朱胤准,正是当今皇上的名字。   两声马蹄声自身后传来,马儿的鸣叫声中,两名护卫翻身下马,单膝跪在萧阳月身后:“主子!”   事已至此,萧阳月清楚,自己一行行踪早已暴露,没必要再遮掩了,回身问道:“侯爷呢?”   护卫怔愣一下,眼睛扫到一旁皮开肉绽的断臂上,霎时明白过来,颔首回答:“客栈几处都走水了,是有人故意纵火,侯爷在客栈外的空地上,其他弟兄们在保护他。”   “回去。”   “是!”   三人回到客栈,客栈几处都冒出滚滚黑烟,空地上嘈杂又喧哗,不少胆大的客人都帮着在提水扑火,可这火势还是愈加凶猛。   戚逐站在他们的轿子边,身旁守着几个护卫,面容紧绷而担忧。   身后马蹄声响起,戚逐回头一看,见萧阳月和两名护卫回来了,连忙上前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方才那小二莫非是……”   “侯爷,我等行踪已暴露,这火乃手臂上系红布的人所为。”萧阳月低声回答,“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即刻启程。”   话音刚落,只听得从客栈后院一排倒座房边传出一阵痛哭,不少会武功的客人都连忙向着那边跑去,只怕是有人遇险。   刚一进后院,炽热的火气便扑面而来,倒座房也着了火,两位被烟熏火燎得面容黢黑、满身褴褛的店小二跪在地上痛哭,地上躺着一具早已被烧得焦黑的尸体。   尸体面目全非,皮肤基本都被烧毁,只能从身上穿着的未被烧尽的衣物看出,这尸体竟是这座客栈的老板娘!   一名小二哭叫着:“老板娘午后在倒座房里休息……怎料这火突然就从房里烧起来了!床单被褥全烧着了……我们来的时候……老板娘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了!”   赶来的客人见状,也心有不忍,站在一边负手哀叹。   戚逐也来到后院,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地上那骇人的尸体。他眉头微微一皱,目光似带深意地盯着那尸体身上的衣服,依稀可见那是一件水红色褂群,正是今日老板娘的打扮。   戚逐还想再往前看看,站在他身后的萧阳月蹙眉喝道:“侯爷,我说了,我们该走了。”   这时,人群中一魁梧男子的目光偶然落在萧阳月身上,顿时胡子一抖瞪开双眼,两步上前抓住萧阳月衣领,怒吼道:“就是你!方才在二楼,大堂的人都看见你杀了这里的小二!你这歹毒的贼人,客栈的火,也是你放的是不是?!”   眼前这位腰间别着斧头的男人,正是先前坐在戚逐邻桌谈论无论的三人之一。   一听男人的吼声,周围的人顿时将萧阳月围了起来,刚才的大家的确都亲眼目睹小二在萧阳月手中燃起来那一幕,怒骂声和质问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纷纷拔出刀剑,看来这事着实不能善了。   萧阳月面色冷淡地盯着那男人,虚握在腰间的手指暗暗地把刀刃从刀鞘中推出一截,他向来不喜和人费太多口舌。   这时,戚逐突然迈步上前,伸手将萧阳月推出的刀刃又压了回去,同时伸手安抚般地按住男子捏着萧阳月衣领的手,诚恳道:“这位大哥,有话好说,这是我的护卫,万不可能是这杀人放火的贼人,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男人粗鲁莽撞,只认为眼前这人和贼人乃是同伙,看戚逐身形也不壮实,挥手就想把他推到一边去。   他一用力,不料,戚逐的手却稳如磐石般按在他的手腕上,纹丝未动。   眼看着戚逐只是将手轻放在他的腕上,看不出一点用力的痕迹,却莫名把他的力气给尽数泄去,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男子神色浮现一瞬的扭曲:“你……”   刹那间,戚逐松开了手,转而拍了拍男子肌肉虬结的肩膀。男子身形一阵摇晃,神色带着几分怔愣恍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各位客官,在下从京城来,方才在房里,是小二贪我身上钱财,起了贼心,欲加害于我,我的护卫不得已只能出手阻止。”戚逐转身,朝向周围虎视眈眈的众人,“但小二被烧死,亦或是这客栈的纵火,都与我等没有关系,还请各位相信在下的话。”   周围宾客起哄道:“凭什么信你?!你有何证据?!现在店小二和老板娘都死了,两条人命,你可说得清楚?!”   萧阳月站在戚逐身后,眼眸略带复杂地望着戚逐的背影。   戚逐走到萧阳月身边,低声道:“阁主大人,在外切忌过于张扬,这些平民百姓哪是你的对手?你若出手,他们更当你是罪行被揭穿后恼羞成怒,这纵火一事,可就坐实了。那位大哥也并非故意,且放他一马。”   萧阳月低声冷笑一声:“他先前可还在饭桌上辱骂于我,说我背弃武林投靠皇权,不配和武林高手比肩。”   “……”   戚逐暗自讶异,萧阳月竟还是个挺记仇的人,这些寻常人都会有的小脾性,在萧阳月身上,难得给他添了几分人情味儿。   这时,一道人影从人群中走出,对众人抱拳道:“诸位,请听我一句。”   众人纷纷望向那说话的人,待看清那人相貌时,戚逐眉尖微挑,此人竟是那三人中的断指男人。   男人出来之后,义愤填膺的呵斥声逐渐平息。他望向戚逐萧阳月两人,道:“梁某认为,这二位所言为真,客栈的纵火一事,与他们并无干系。” 第11章   “那名店小二身上的火焰,是从内部燃起而非外部,普通的火焰,绝不可能将人在顷刻之间化为灰烬。”断指男人正色道,“梁某就住这位公子隔壁,不久前听闻隔壁有争执之声,我便从房里出来想要一探究竟,正好看到那小二挥刀想要谋害公子的护卫,想来这位公子所言非虚,那小二的确是见财起意。”   姓梁的男人似乎在宾客之中很有些声望,此话一出,宾客中的质问声霎时消减大半,就连那带斧头的大汉,也只是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地上啐了一口,转身离开,不再找二人麻烦。   戚逐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相貌刚毅、皮肤黝黑,平民百姓打扮。   戚逐朝着男人抱拳道:“多谢这位大哥帮我们解围,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鄙人姓梁名昱,家住云县东郊。”名为梁昱的男人回答,“这福旺客栈开了许多年了,老板娘平时也对邻里的乡亲们颇为照顾,怎奈……”   梁昱垂眸看了一眼不远处已蒙上白布的焦尸,眼中闪过晃晃的恨。   他继而压低声音,道:“此事恐怕并不简单,怕是有武林势力牵扯……阁下若无其他事,还是尽早离开此地为好。”   戚逐:“此话怎讲?”   萧阳月也冷声打断:“少爷,我等尽快护送你出城。”   戚逐一听,便心知肚明,萧阳月疑心颇重,不愿在不知来历的人面前谈论太多。   趁着有外人在,萧阳月不会暴露二人身份,明面上还得当他的下属,戚逐直截了当道:“无妨,这里发生此等骇人的事,殃及无辜性命,我也不愿袖手旁观。”   萧阳月眉头一皱,提着剑不再言语。   梁昱见戚逐满面仗义,面色严峻地微叹一口气,道:“阁下是仗义之人,好意在下心领了,但还是请回吧,此事断不是常人能够插手的。”   正当梁昱准备与他们告别时,戚逐展开扇子,轻轻摇了摇,慢条斯理道:“梁大哥留步,我且还有一个问题,你可确定,后院的尸体是老板娘?”   梁昱诧异地转过头,面露惊疑。   “那具尸首身上穿的,的确是老板娘今日穿的那件褂群没错。”戚逐垂眸,余光看着那店小二围坐着哭泣的尸体,“小二们说了,老板娘在客栈后院倒座房休息,他们进去的时候,整个屋子都着了火,窗帘、床单、被褥都烧着了,老板娘也已毙命。但看尸体身上的衣服,虽的确烧毁了一部分,但并未完全被烧毁。尸体右手手臂灼伤尤为严重,但右臂的衣服反而相对最为完整,这是何故?”   萧阳月的眉头微微一皱。   “若说这老板娘并非因纵火而死,而是像那店小二一般,是因为某些怪异原因自燃而死,那也无法说通。”戚逐道,“那小二自燃时,通身的皮肤、骨骼,包括衣服,几乎全都在数秒内化为灰烬,更不可能还留下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了。”   萧阳月快步地推开人群,来到那尸首面前,蹲下身掀开白布一看,正如戚逐所说,那尸首的右臂被烧得扭曲焦黑,袖子虽也带着焦黑的坑洞,却依稀还能看见原貌。   戚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具尸首也许并非是老板娘,或者,并非是‘今日’的老板娘。尸首身上的衣服,是尸体烧焦之后才穿上的,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大家认为,尸体是老板娘罢了。”   戚逐未曾讲明的是,方才他在客栈后院偶然触碰到老板娘的手腕,虽只有一瞬间,但竟隐隐感受到对方体内有内力游走,全然不像一个普通的村镇女子。   梁昱望着这一幕,脊背倏地划过刺骨的寒意。   戚逐:“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梁大哥,你怎么看?”   梁昱紧紧地盯着戚逐,道:“想必公子并非普通人,若公子执意插手此事,还望坦诚相待。”   这里人多眼杂,三人须到僻静一些的地方才方便说话。   他们来到客栈背后的竹林边,戚逐负手望了望那幽深黑暗的竹林,正色道:“梁大哥,我乃朝廷大理寺官员,奉圣旨前来西南重查几起陈年疑案,这是我同在大理寺的同僚,我姓齐,他姓杨。”   戚逐从衣内取出大理寺的官牌,梁昱只消看了一眼,便能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官牌。   梁昱抱拳道:“原来是大理寺的两位大人,小民失礼了。”   “梁大哥不必拘礼,这几起案子关系重大,我等乃奉旨秘密调查。”戚逐道,“方才梁大哥说此事与武林有所牵扯,这是为何?”   梁昱压低声音道:“二位可知一武林门派,名叫元阳宗?”   戚逐眉毛一挑,他似有若无地望了萧阳月一眼,继而点了点头。   “元阳宗宗主在两年前已死,宗派本部也已被摧毁。”梁昱道,“其实元阳宗早在被摧毁之前就因宗派内部争权夺利而分崩离析,分裂出了大大小小几支旁系门派,这些残余势力还未被根除。其中最大的一支旁系门派,名为红岳会。”   梁昱伸出两根手指:“当年的元阳宗立足于武林,乃是靠着两大功法。第一是它的双修大法,第二,则是元阳宗宗主亲自开创的一种阵法。这种阵法相传以雾为屏障,虚实相生、幻象迭起。困于阵法中人,将再也分不清虚实,继而失去反抗之力。”   “你怎么知道?”   萧阳月盯着梁昱,凉薄的声音,惊起竹林枝头一串飞鸟。   在梁昱眼中,变换了容貌的萧阳月相貌平平,声音却如此孤高而清冷,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威压,不带一丝一毫烟火气。   萧阳月:“元阳宗宗主的雾隐飞花阵,从未传给他人。”   梁昱暗自心惊,讶异萧阳月竟会知道这事,忍不住将视线放在萧阳月的脸上,直到后者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才道:“的确如此,元阳宗本部被剿灭后,几大分支门派开始暗地里搜寻雾隐飞花阵的秘籍,都试图抢占先机,将阵法秘籍据为己有。最后,找到秘籍的人,正是红岳会的掌门人。”   萧阳月:“你未曾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如何知道的?”   戚逐余光瞥见,萧阳月的拇指将刀刃顶出几寸,一副随时可能拔刀逼问的模样,他默默地退到他身边,伸手悄然按住萧阳月手臂,示意他不要动武。   萧阳月不快地瞪他一眼,手臂一侧,将戚逐的手挡开。   梁昱的眉骨轻微颤抖一瞬,面庞倏地浮现几分挣扎的隐痛,最后,那些痛楚都化为怒意与恨,刚毅的脸庞蒙上一层视死如归的决绝。   梁昱:“西南是元阳宗的大本营,元阳宗弟子为非作歹多年。我和我的父母妻儿原本生活在距离此处五百多里外的梁镇上,梁镇地处盆地,生活相对封闭,只靠一条嶙峋的山路与外界相通,镇上的人大多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我自小习武,喜爱远游,热衷结交江湖名人志士,就在三年前,我外出游历归来时,镇上的一切,都变了。”   梁昱颤声道:“元阳宗的人在梁镇上烧杀抢掠,残忍地杀害了数十位无辜的村民!我的父母,我的妻儿,都死在了他们手里!我悔恨万分、怒火攻心,单枪匹马闯进元阳宗山庄,武功却不敌那群武林奸贼,被红岳会的人剪去了双脚的十根脚趾和右手的小指,受尽折磨,终日逼我在山庄里做苦力。   “和我一样被俘虏的人还有几十上百,也是在那时,我在俘虏中结识了一位独眼老者,他已被元阳宗俘虏三年,双手双足都溃烂了,是他告诉我,他曾在庄内偷听到雾隐飞花阵还有红岳会一事。那之后没多久,老者就因做工时体力不支,被元阳宗的奸人毒打至死!   “我誓要将元阳宗的奸人挫骨扬灰,此仇不报,我枉为人。”梁昱双拳紧握,手臂绽出条条青筋,目眦欲裂,“在我被俘虏两月之后,元阳宗山庄被另一人强行闯入,我亲眼看见,那人是如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个时辰之内屠尽整个山庄,将宗主的头砍下来悬挂在山庄门口。元阳宗覆灭后,我和剩下的俘虏从山庄里逃了出来。”   梁昱自那之后,便独自来到了这处生活,在四处探听红岳会消息的同时、修炼武功,平日里也对邻里照顾有加,乐善好施,保护邻里安全,这才在乡邻之中,落下了令人尊敬的好名声。   “一年前,距离此地四百里外的三凤山脚下的村落中,发生了孩童失踪案。几个村民结伴到山上寻找孩子下落,没想到,最后却只回来了一人。那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神神叨叨又面色惊恐,说这三凤山是座不详的魔山,山顶上竟萦绕着血色的雾气,剩下的人都被那‘雾中的怪物’给杀死了,只有他一路拼命逃了回来。与此同时,三凤山周围的村落又接连不断地发生纵火案、少男少女的绑架案等等,犯人皆在手臂上系有红布,这正是当年那名老者与我说的,红岳会的人的特征。   “那时,我便猜测,元阳宗宗主的雾隐飞花阵秘籍,极有可能是最后落入了红岳会的手中。元阳宗已灭,但它的残党势力死而不僵,尤其是红岳会,不仅继承元阳宗的双修大法,还手握宗主的独门阵法,若放其扩张,元阳宗所犯下的那些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必会重蹈覆辙。”   听完梁昱的话,戚逐暗自叹道,想不到整件事,竟被这条暗线给串了起来,梁昱此人,若说的真话,那还真是上天派来助他们一臂之力的。   梁昱皱眉道:“我只怕这客栈的纵火案也与红岳会有关……”   “若你所说不假,那的确有关。”萧阳月忽然道,“方才齐大人遇到危险后,我追着几名刺客到背后竹林,他们的手臂上,的确系有红布。” 第12章   亥初三刻,一顶轿子颠簸在幽深黑暗的竹林小径上。   戚逐和梁昱坐在轿内,时不时低声说着话,萧阳月则抱着剑坐在轿帘外的踏板上,盯着前方的夜色。   当梁昱得知,戚逐和萧阳月前来此地所要调查的疑案正是那几起少男少女绑架案时,也惊讶得半晌无话。   随后,戚逐开门见山地对梁昱说,希望他能与他们一同前往梁昱口中的那座三凤山附近,协助他们查案并搜寻红岳会的线索,梁昱毫不犹豫地便点头答应。   夜中赶路并不安全,周围山贼难防,尤其是像这样视线不清的竹林小道,在夜晚被劫掠的车队已有不少。   为了不在夜色中过于明显,轿内没有点灯,只靠着月色依稀照明。   戚逐闭眸沉思着客栈纵火和老板娘尸体一事,他暂时还想不明白,为何红岳会的人要在客栈放火?为何又在那具尸体上动手脚?   至于店小二突然自焚,戚逐却并不感到特别惊讶,江湖武林门派老一套的血性规矩,任务失败者、或是被敌人俘虏的人,为了避免受刑,许多人都会选择自尽。   不说武林门派,就连那日被他抓住偷闯他寝殿的浮萍阁的小影卫,都差点咬舌自尽。   这时,轿子的车轮似乎碾过什么破碎的硬块,稍稍颠簸了一刻。戚逐从窗外回头望去,见逐渐远去的地面上似乎堆着几堆焦炭似的东西,在夜色里很难辨清原貌。   梁昱看着轿帘外隐隐透出的萧阳月的背影,对戚逐道:“齐大人,让杨大人进来休息,我出去盯防吧,我对这周围的路比较熟悉。”   戚逐点头:“也好。”   梁昱掀开轿帘,骑上马,快步来到队伍最前面引路。   萧阳月回到轿子里,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戚逐压低声音问:“阁主大人,方才那几名放火的贼人,后来如何了?”   “自焚。”   “尸体在哪?”   “刚刚经过。”   戚逐这才确信,方才轿子碾过的东西是什么,他挑挑眉,也不再多问,而是抬手放下了窗户撑子和竹制窗帘,月影被窗帘分割成细条,拓在简陋的车壁上。   轿子里只有一只低矮的枕头和一床棉被,戚逐颇为艰难地把手脚安顿在狭窄的轿子里,盖上棉被,靠在角落边闭上眼:“阁主大人,我先休息了,你自便。”   萧阳月和浮萍阁的将士们两三天不睡觉没有半点影响,寻常人自然是做不到,不过侯爷倒也算没有那些富家少爷身娇肉贵的脾性,这么狭窄冷硬的地方,竟然也还能睡。   轿子一路颠簸,戚逐缓缓地吐出呼吸,呼吸丝毫没有被行路的颠簸扰乱。   凌晨时分,戚逐微微睁开眼,轿子已经停下了。   轿内光线黯淡,萧阳月坐在一边,正将变换容貌用的人皮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长时间被面具覆盖的皮肤有些细微的发红,衬着薄粉的唇,那惊绝的容貌只出现了一瞬,便再度被面具所覆盖。   戚逐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们到哪里了?”   “还有二十里就是徐镇。”萧阳月回答,“先休整片刻。”   戚逐走下轿子,一行人停在山间的一条清亮的溪水边,好让跑了一整夜的马儿能够喘口气休息休息,要是把马匹累坏了,这乡村野岭的,要换新的马可不容易。   戚逐弯腰捧了一捧溪水,简单漱口净脸。他们带了一些干粮,在路途中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但精致和华贵便完全谈不上了。   戚逐有些饿了,他接过护卫递来的一块粗糙糕馍,正想张嘴吃,余光却忽地瞥见,萧阳月站在一边,双手抱臂,淡淡地看着他。   戚逐便盯着那块糕馍,故意露出些许嫌弃不适应的神情来,最后还是张嘴皱着眉吃下,一副无奈又味同嚼蜡的模样。   萧阳月冷哼一声,道:“齐大人,出门在外,将就一些。”   戚逐心里暗暗地笑,萧阳月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只是看他不合眼缘,总是盯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身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似的,他还得处处都小心着些。   戚逐面上不显,回答:“那是自然。”   戚逐话音未落,萧阳月却忽地一皱眉,他从袖间弹出一块小石子,石块掠过某处树梢,伴随着一声鸟啼,一只麻雀从树梢上落下,掉在地面上不住地扑腾。   萧阳月盯着那只麻雀,又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最后也没有再去管那只小活物。他下的手显然不重,小麻雀扑腾了片刻,便又歪歪扭扭地飞起。   休整两刻钟后,一行人便继续赶路,在卯时抵达徐镇。   徐镇人家不多,一眼望去,也不过百十来间低矮杂乱的茅草屋,庄户之间隔着道道耕田水渠,零星来往的大多都是老翁老妪。   此处已隐隐可见三凤山的轮廓,那山顶周围,果真是云雾缭绕。那雾气当真如梁昱所说,透着几分血般的淡红色,衬得那山峰仿佛升于血色云海之中,半山腰下的位置都被雾气遮掩,看不见山峰的全貌。   徐镇的镇民们少见到这么多外来的车马,来往之间目光有些露怯,不少人都连忙放下手里的农活,跑进屋子里,躲在窗棂背后偷偷地看着他们,眉目之间惊疑不定。   梁昱走在戚逐和萧阳月身边,压低声音道:“镇上的年轻人大多都被征去服徭役,留下这些老翁老妇围着几亩农田为生,甚是穷苦。”   戚逐扫过目能所及之处的破旧茅屋,与一看就并非良田的农田,感慨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啊。”   梁昱微叹一声:“这里离三凤山近了,若是在周遭探听一二,也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戚逐望向不远处的一座茅屋,他迈步走进院落内,石块垒成的墙壁上遍布沟壑与裂痕,墙边也生满了青苔与杂草,这样的屋子,还一直住着人。   戚逐抬手轻轻敲了敲木门,半晌,门内才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一位苍苍白发的老翁颤巍巍地打开门,见门外的院子里站着十多位显然不是平民打扮的人,腰上都还别着骇人的长刀,浑浊苍老的声音抹上几分恐惧,当即便想下跪:“诸位大人,这是……”   “老人家莫怕,我等乃官府下派来调查几起陈年旧案的官员,只是想就案子询问一二。”戚逐扶住老翁瘦弱的胳膊,弯腰朝他拱了拱手。   听到官府二字,老翁恐惧的神色并未减缓,想来此地吏治残酷,官府或许欺压百姓已久。   戚逐还想安慰两句,萧阳月却并无太多耐心等下去,开门见山地询问道:“一年前三凤山附近村落发生的孩童绑架案,老翁可知?”   萧阳月平时素来冷脸,但他本就容颜惊艳,即使是冷着脸,那也是一位令人神往觊觎的美人。但此时的他变换了容貌,再加上这副神情,外人看上去,难免有些不近人情的凶恶。   老翁颤抖着又想下跪,梁昱赶忙前去安抚,戚逐笑着拍了拍萧阳月的肩头,对他附耳道:“阁主大人,我看这处大抵吏治残酷,百姓受官府欺压颇多,你还是温柔些吧。”   萧阳月微皱着眉,身体一侧,将戚逐的手从肩上挣开,提着刀站到门边去了。   老翁年事已高,关于绑架案并不记得太多事情,能够告诉他们的,不比官府卷宗上所记载得要更多。   戚逐转而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三凤山?”   想不到,老翁一听到三凤山三字,面上的惊惧更甚,他惶恐不安地摇头:“不能去……不能去……那地方,百姓都不敢去……”   戚逐:“为何不能去?”   “那地两年前被不干净的东西所污秽了,一夜之间升起大雾来,那雾的颜色像血,好多人上了山就再没回来过。”老翁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恐惧,“地里庄稼也不好了……镇上人也请过大师做法……都没有用啊……”   两年前,的确是元阳宗宗主被杀后红岳会开始在武林立足的时间,老翁口中的那山上的“污秽”,恐怕和红岳会的“雾隐飞花阵”脱不了干系。   这雾隐飞花阵被传得越耸人听闻,戚逐反而对其真面目越觉得兴趣浓厚。   元阳宗宗主,好歹也曾是武林赫赫有名的高手,他所独创的武林秘籍,想必也值得一探究竟。   一行人在徐镇待了三刻钟不到,便再度启程。临走之前,梁昱见那老翁着实贫苦,恳求戚逐将他们队里带的干粮分给老人家些许,戚逐自然应允,让人给老翁送了些白面饼和糕馍。   老翁捧着那些粗糙的食物,高举起双手来给戚逐等人磕头。   戚逐看着那老翁,又望着那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顶,叹道:“京城虽繁华富庶,但还是不敌这天下苍生令人感慨良多啊。”   这里离三凤山还有几十里路,众人想要在入夜前赶到山脚,便只能快马加鞭。戚逐从自己随行的行囊中拿出一样东西,带回了轿子里。   萧阳月坐在轿前的马上,扫了一眼戚逐手中的东西。   戚逐手中的,正是那本在丁飞云府上搜出的前朝字典,《大成字纂》。 第13章   戚逐刚刚在轿子里坐下,摊开那本字典,萧阳月便掀开轿帘,问:“侯爷拿这个做什么?”   “这也是线索之一,阁主大人。”戚逐回答,“正如我在皇上面前所说,红岳会也许就借着这本字典在门派弟子之中传递密令。红岳会显然是一个不满朝廷的武林门派,他们的门派弟子既能渗透入乾门卫这样的御前机构,就代表皇上身边也许还有其他红岳会爪牙。若是能找出他们传递密令的方法……”   “除掉红岳会掌门人便是了。”萧阳月冷冷道,“至于是不是真的还有人潜伏在朝中,自然是要经过彻查。”   “如何彻查?全部打入刑部大牢?”戚逐似笑非笑,“阁主大人,我是文官,你是武将,果然文武有别。”   “文官还是武将,都是皇上的臣子。”萧阳月淡淡道,“此事自有皇上定夺。”   戚逐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除去这本字典,戚逐也十分好奇,红岳会究竟是哪来那么通天的本事,可以将人安插进朝廷的武将集团中。要知道,乾门卫和浮萍阁此类的机关,成员的家世家底必然会被再三筛查。   难道元阳宗宗主还没死时,丁飞云就已经是这支旁系门派的弟子了吗?   戚逐认为,就是元阳宗也未必有那么大的本事,难道朝廷之中,还有第三股势力替他们里应外合?   临近入夜,众人抵达三凤山山脚的一片村落,抬头望去,整座山似是裹在大雾之中,不过半里路,却连山的轮廓也看不分明了。   这座无名村落似乎比徐镇还要稍稍富庶些,至少也有上百户人家。现在天色渐晚,还在外走动的村民不多,不少人家都点起了灯,屋子里人影绰约。   萧阳月似乎不打算就此停下休息,欲带着护卫们直接进山,梁昱劝道:“杨大人,我们还是在此找一处地方休息一夜吧,现在已是酉时了,入夜后视线不清,实在不宜上山啊。”   萧阳月:“你和齐大人留下,我带人上去。”   “万万不可!”梁昱大惊失色,“杨大人,三凤山若真是红岳会的大本营,必然万分凶险,夜里上山无疑是送死啊!”   话音刚落,一旁屋宅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一名妇人提着灯笼从门内探出头来,遥遥地问:“几位爷是想往这三凤山上去?”   戚逐回头,说话的是一位徐娘年纪的风韵妇人,虽然是简朴的乡民打扮,但胜在容貌昳丽、身段婀娜,着实算得上是容貌上乘的女子。   戚逐回答:“正是。”   妇人摇摇头,道:“这三凤山是座神山,有土地爷镇守,夜里惊扰不得的,各位爷若是想翻山赶路,还是明日再去吧。”   戚逐:“神山?”   在徐镇人家眼里,这是一座藏了不详的污秽之物的山,而在这里,反倒又成了神山了?   戚逐眼眸微眯,沉默不语。   梁昱拱了拱手:“多谢女主人告诫,我等自然是不会在夜里上山的,只是不知这村里可有合适的地方供我等歇息一晚?”   妇人迟疑片刻,回答:“诸位爷若是不嫌弃,可在奴家家中后院用来存放茅草的小屋里歇息一晚,地方窄小,但也算是干净。”   梁昱闻言,一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萧阳月站在一侧冷眼看着,戚逐也没有立刻说好,心道这梁昱还真是敦实没有心眼,即将入夜的天,他们一行十多人,还都是男人,这妇人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他们是歹人吗?竟敢就这么留他们借宿。   他们一行人,除了戚逐之外都会武功,即使是真要歇息一晚等到明日再上山,随便找个露天平整的地方也就睡下了,不必还非得找个人家借宿。   萧阳月正想说不必,戚逐却先他一步笑道:“女主人好意实乃雪中送炭,那便叨扰一晚了。”   萧阳月皱眉一瞪戚逐,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更透出几分鄙夷和不快,等到梁昱被那妇人领着进屋之后,他才冷声道:“侯爷莫不是贪图那女主人美色?”   “阁主大人,这你可就错怪我了。”此时此刻,戚逐才真觉得萧阳月对自己的误会颇深,“夜里上山的确不安全。”   “侯爷聪慧过人,怎会看不出其中蹊跷?”萧阳月沉声道,“这偏远村落,一介妇人竟敢随意留宿外人,侯爷认为妥当吗?”   “我看此地民风淳朴,人家说不定就是一片善心呢。”戚逐笑道,“阁主大人,别总是以恶度人。”   萧阳月的眸色越发冷了,说他以恶度人?他倒是希望自己早早地便学会以恶度人,那么他十三岁那年也不会因为好心地去为一行人在山中引路,却反而险些被那群人面兽心的贼人强暴了。   萧阳月不再说话,转身走进院里。   戚逐看着他的背影,自知有些失言,阁主大人显然因他这一席话生气了。   戚逐来到后院的小屋里,屋里点着烛台,靠墙垒着一摞一摞的茅草,那妇人正弯腰简单地收拾着屋子,一双手在烛光的映照下细嫩雪白,不像是一个平日里需要干活的村妇的手。   戚逐盯着妇人的手看了一阵,抬头问道:“女主人,家中只有你一人么?”   “家里还有奴家夫君,夫君身子不好,歇得早。”妇人神色间浮现星星点点的担忧来,她整理好地上的茅草,起身道,“奴家为各位爷准备几壶水来。”   妇人为众人提来两壶水,随后便回了正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戚逐站在小屋门边,环视了院落一圈,见院子里有两口井,便走过去看了看,其中一口井里有水,另一口已经干涸了,只能看到井底干枯的砂石。   戚逐看着那干涸井底的砂土,一股奇异而浅淡的气味忽地窜入他的鼻尖,他眉头微皱,这股气味实在过于细微,平常人或许闻不到,但戚逐不同。   这是一股夹杂着臭味的腥气,像是放置太久的腐肉。   戚逐环视了一圈,这村里房屋都隔得不远,相邻之间不过几十步路,凡是他目及之处的房屋,似乎都在后院挖有水井。   虽说这南方水源的确充足些,但这家家户户都有水井的村子,着实是不多见。   戚逐暗暗凝眸,他没再去管那口井,而是转身回到屋里,众人在地上铺好了一层茅草,再垫上一点衣物,也算是一个舒适的床铺了。   梁昱提起那妇人拿来的水壶,正想往碗里倒一些,萧阳月却抬起剑鞘,用冷硬的剑鞘尾部压下梁昱手中的壶口,沉声道:“别喝这里的水。”   梁昱心知萧阳月疑心重,见萧阳月神色不容置疑,也只能作罢,放下水壶。   临近亥时,萧阳月让四人在茅草屋周围守夜,剩下的人则轮流休息。萧阳月本想也出去守夜,梁昱却不愿萧阳月身为朝廷要臣都亲自出去守夜,自己却在屋里安稳地睡觉,便坚持他去守夜,让萧阳月回屋休息。   萧阳月见他坚持,也不欲多说,便回屋了。戚逐躺在窗边,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褥,萧阳月的铺位在他身边,他侧着身,听到身边一阵窸窣响动。   戚逐:“阁主大人。”   萧阳月:“干什么?”   “先前是我失言了。”戚逐道,“还望阁主大人别放在心上。”   萧阳月沉默着,最后才平静道:“侯爷少与我争些言语上的机锋,我自是争不过的。”   戚逐暗自一笑,心道要说萧阳月不近人情,偶尔也还是会透出这么几分可爱来。   戚逐不再说话,闭上双眸休息,大约过了两刻钟,屋里周围便传来细微的鼾声。   萧阳月的呼吸很安静,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但戚逐清楚,萧阳月必然不打算在这样的情况下睡着。   只是,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大约在丑时三刻时分,戚逐便又嗅到了那股方才在井边嗅到的气味,这一次,臭味要比在井边浓郁些许。   戚逐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暗地分辨着气味的来源,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衣衫摩挲的声响。   戚逐转过身,见萧阳月站了起来,他提着剑,似乎准备出去。   戚逐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困倦,像是方才才从睡梦中苏醒似的:“阁主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萧阳月没有回答戚逐,只是轻轻用剑挑开竹制门帘,往外看了一眼。   戚逐:“阁主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萧阳月这才回头看了戚逐一眼,似乎对戚逐也能闻到这股气味有些出乎意料。周遭的空气中着实弥漫着一股隐隐的腐烂般的臭气,但并不强烈,一般人也许根本感知不到。   习武的萧阳月感官敏锐,想不到不习武的戚逐竟也能闻到。   屋里的人渐渐都醒了过来,萧阳月低声和驻守在屋外的人说了几句话,便提着刀出了门,不知要往哪去。   戚逐跟着站起出了门,掀开门帘的那一刹那,他便察觉,这股气味并非从那口井中传出,而是从这家农户的主屋里传出。   萧阳月朝着主屋走去,梁昱见状,快步跟上他,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股怪异的气味,抽出腰间别着的大刀,四处警惕起来。   萧阳月抬手,叩了叩主屋的房门,屏息凝神了片刻,未曾听到有任何动静。他将剑从剑鞘中抽出一截,梁昱也握紧了手里的刀,低声道:“杨大人,小心。”   萧阳月推开没有落锁的房门,一股浓郁的恶臭霎时扑鼻而来,夹杂着略带潮气的霉味,令人几欲作呕。   萧阳月皱着眉,用袖子掩住口鼻,梁昱也紧闭嘴唇,神情满是紧绷诧异。   主屋里漆黑一片,不见女主人的踪影,卧房的门帘悄然晃动着,恶臭正是从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萧阳月悄无声息地走到卧房边,透过门帘缝隙朝里望去,简陋的床上支棱着两道人影的轮廓,像是有人躺在床上,一男一女,皆背对着房门。   卧房很窄,萧阳月一眼便打量完了全部。他掀开门帘进入屋内,盯着床上的两人,用剑鞘缓缓掀开被角。   被褥滑落在地,露出两具尸体。尸体衣衫褴褛,已经因腐烂而散发出恶臭,那女尸的脸庞依稀可见,正是两个时辰前才同他们说话的妇人! 第14章   梁昱站在门边,见了此情此景,脸色发白得厉害,最后实在忍不住伏在墙边呕吐了起来。   梁昱吐完一遭,抹抹唇边的污秽,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快步地进了卧房,抬头一看,那人正是戚逐。   戚逐一把掀开卧房门帘,便被这股熏天的臭气给逼得一皱眉。他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两具尸体,又捡起地上的被褥,隔着被褥,将女尸尚且完好的手腕转了过来。   皮肤粗糙、有晒痕、小臂并不细瘦、骨骼肌肉有力,显然是常干活的人。   “这女尸并非刚才的女主人。”戚逐放下尸体的手臂,对萧阳月道,“方才那女主人的手保养得当,不像是一名农妇的手。”   戚逐话音刚落,一阵阴冷而狠厉的杀气,从房屋四周腾升而起。三支泛着银光的铁剑倏地从窗外射进屋内,萧阳月拔剑一挡,剑锋从戚逐面前扫过,三支剑霎时“噌噌”钉在墙上。   戚逐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萧阳月便猛地一拽他的衣领,一剑将这屋子的屋顶给劈开一个窟窿,拉着戚逐轻功跃上瓦片。   夜色之中,屋外的场景无比骇人。   农户的院子被人影包围了起来,他们个个身穿黑衣,只在臂上系了一条红布,宛如过境的阴兵。   方才那妇人立在前方,虽还顶着那女尸的相貌,但那面容却透着几分不似人类的狰狞和浓艳,像是在苍老的躯体上,硬是糊上了一层年轻貌美的人皮。   “杀了他们!”女人高声大喝,“杀了朱胤准养的狗!”   红岳会的人纷纷跃上屋顶,刀光剑影之中,腥红的热血洒在瓦片上,萧阳月的剑影宛如坠地的慧锋,剑尖泛起的银光,让敌人见血封喉。   萧阳月的下属被院子里敌人的缠斗绊住手脚,一时无法前来帮忙,梁昱大声疾呼,他赤红着双眸,用力地一刀砍下一名敌人的头颅,身上多了几道见血的伤口。   在萧阳月的保护下,红岳会的人没有靠近戚逐一分一毫。萧阳月的剑法透着行影难辨的诡谲精妙,看似毫无章法,却实则滴水不漏。   这剑法落入戚逐的眸中,让他暗自讶异,萧阳月的剑法,倒有些像那位隐居避世的……   萧阳月又是一抓戚逐的手臂,将他从屋顶带到地面上,他侧身躲开暗处飞来的暗器,拿着剑的手腕一转,割开敌人的喉咙,带着戚逐一路来到了那口干涸的井边。   戚逐站在一边着实碍手碍脚,必须把戚逐带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屋里也许还有别的入口和埋伏,但这口干涸的井却只有一个洞口,井底不深,空间狭窄,利于防守。   萧阳月转过身,一把将戚逐推到了井里。   戚逐怎么也没想到,萧阳月对他竟然这么不客气,只能运起内力稳住身体,这才没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萧阳月,还真不怕把他这“身娇肉贵”的侯爷给摔残了?   动武的事无需他操心,戚逐干脆悠闲地在井底坐下,等着萧阳月解决完外边的麻烦,把他捞上去。   身体挨地的那一刹那,戚逐却忽然凝神,从这井底的砂土因干涸而开裂的缝隙之中,竟隐隐的渗出几分湿冷的气流。   戚逐屏住呼吸,隔绝井口上方那不绝于耳的刀剑声,手掌轻轻地贴于地面上,感受着那股气流传来的方向。   这井下,竟是与外界相通的。   戚逐眸光微闪,想不到这村庄还藏着更多秘密。他暗暗运起一股内力,通过触地的掌心,手指分毫未动,只靠着内力猛地一击地面。   伴随着一声碎裂声响,几条巨大的沟壑从戚逐掌底向外蜿蜒开来,井底的地面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石纷纷向着更深的地方坠去。   戚逐跟随着跃下,这底部也不过三米的高度,他稳稳地落于地面,用随身的扇子拂开落于肩头的碎石和灰尘,抬眼望去,眼前是一条幽深黑暗、用石块垒成的地道。   那股腐烂般的恶臭再度传来,毒雾般萦绕在人的周围,若不是戚逐内力深厚,将口鼻呼吸压到最弱,恐怕早已被熏得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碎石下落干净后,伴随着墙内一阵细小的机关扭转的声音,一块新的覆盖着砂土的圆形石板从石壁侧面缓缓移出,重新将洞口遮蔽了起来,整个地道再次归于黑暗。   井边的萧阳月忽地听闻背后的井底传来崩塌声响,他正想回头看,一名敌人迎面朝他砍来,萧阳月利落地躲避刀刃,挥刀将其一击毙命,待得他这时回过头,却见那黑暗的井底竟变得空无一人!   萧阳月心中一惊,刹那间便明白过来,这井下竟还有蹊跷。他跃上井口边缘,柔韧的腰身往后一转,剑锋在背后划过一条弧线,将扑来的三人拦腰斩杀。   梁昱在萧阳月不远处,身上各处已带上了道道见血的伤口。他深知眼前这群歹人是红岳会的人,想起他的家乡过往重重悲惨来,顿时满腔愤恨与杀意,怒吼着不停地拼杀,杀得红了眼。   “梁昱。”萧阳月甩下剑尖的血珠,沉声喝道,“你和其余人留在这里,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梁昱心里一惊,还来不及说话,便见萧阳月翻身跳下了井中。   此时此刻,井下的戚逐慢慢地沿着地道往前走,这洞里碎石嶙峋,四处弥漫恶臭与霉味,石壁上隔几步路便嵌着一支火焰微弱的油灯。   戚逐查看了一番油灯的灯油,见那灯油还是半满,想必这里时常有人过来。   戚逐走过地道的拐弯处,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几十只半人高的铁质笼子,立在两旁的墙壁边,每只笼子里都用铁链栓着四五人。那些人或死或活,死人早已腐烂生蛆,活人也身体溃烂大半,躺在肮脏的箱笼里细微地呻吟。   不见天日地被关在这处地方,傀儡大多早已失了神智,对于戚逐的到来没表现出半点惊讶或是恐惧,木偶般呆坐着,任凭那恶心的蛆虫爬满自己全身。   红岳会,或是它的前身元阳宗,所精于的双修功法,实则并不只有交合一条门路。功法深厚者,可以全凭内力将一个活人体内的精气吸食殆尽,被吸食精气的活人会丧失心智、萎靡不振,继而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   关在这里的这些傀儡,显然都是因为被吸食干净了精气而死,即使没死,也几乎同死人无异。   事到如今,戚逐几乎确认,这里关着的,或许就是这座村庄里原来的居民。他们恐怕都被当成红岳会的傀儡囚禁于此,村庄则被红岳会占据成为门派据点。   红岳会在井底挖出了这样一条地道,兴许是为了更好地藏匿俘虏,亦或者是更方便门派弟子不留行踪地往来此地与红岳会的大本营。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条地道通向的便是……   就在这时,戚逐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石块崩裂的巨响,就仿佛有人用剑猛地把石头给砍碎了一般。   萧阳月落在地面上,用袖口挥开烟尘,皱着眉嗅到空气中的恶臭,喊道:“侯爷?”   戚逐回头答应一声,萧阳月走过来,见到那些铁笼中的傀儡,神色也是一惊,眸中闪过带着戾气的寒芒。   戚逐沉声道:“此处大概便是红岳会藏匿傀儡的地点之一……这些人甚是可怜,神智全无,关在这里活着受这生不如死的罪。这村庄每家每户后院都有水井,想必这样的地道不止一条,可想而知,红岳会俘虏了多少人。”   见戚逐神色沉郁隐忍,萧阳月忽地想起,侯爷也曾被武林门派掳去过,且一待就是四年,其中所受的煎熬,常人恐怕难以想象。   侯爷平时总是与人笑面相迎,难让人看出他曾经历什么,见到此情此景,恐怕也会触景生情。   “剿灭红岳会之后,自会把这些人救出去。”萧阳月上下打量戚逐一眼,“侯爷可有受伤?”   “一点擦伤,不碍事。”戚逐回答,“不过,下回阁主大人还是温柔些吧,好歹也事先知会我一声,突然把我推到井里,我还以为阁主大人厌恶我至此,想借机杀我灭口呢。”   萧阳月自小习武,不知不习武的普通人能承受多少,在他看来,这井是口浅井,不过六七米的高度,常人掉下去大概并无大碍。   殊不知,若是戚逐当真一点武功也不会,被他这么一推,运气好些落个残废,运气差些,恐怕侯府就又要准备白事了。   萧阳月淡淡回答:“侯爷说笑了,侯爷要出了什么闪失,皇上怪罪下来,我自是担当不起的。”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有我浮萍阁护卫在,足矣。”   话音刚落,一声细微的滴水声忽地自远处细微地响起,萧阳月立刻握紧刀柄,让戚逐走在他的身后。   走道的黑暗尽头,放着一个木制的破旧矮柜,柜边的地面上则放着一个陶盆,盆里放着些带着黑色灼痕、却未被燃烧殆尽的碎纸片,还依稀可见纸张上的字迹。   这些纸片像是被人撕碎后再扔进这盆里,点燃火焰意图烧掉。却不料陶盆上方的墙壁裂开一条缝隙,前阵子附近下了雨,石壁开始渗水,细细的水滴从缝隙中滴落,正好砸进陶盆中,浇灭了火焰,这才留下了这些纸张残片。   戚逐蹲下身,从陶盆中拿出那些纸张,借着暗淡的光线,他见某张较大的碎纸片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诸如“四七三零二”“一五八一零”之类的五个一组的,毫无规律可言的数字。   戚逐皱眉嗫嚅:“这是何意……”   萧阳月忽然低声唤道:“侯爷。”   戚逐扭头,见萧阳月拉开了那矮柜的抽屉,正低头盯着抽屉里东西。戚逐定睛一看,那抽屉里,竟放着那本他再熟悉不过的,十分破旧的《大成字纂》。 第15章   《大成字纂》乃前朝流传下的一本汉字释义典籍,由前朝翰林院编修而成,共八百五十页,每页大概收录十枚汉字。   戚逐盯着那本破旧得几乎脱页的字典,心中已有了几分明晰的答案。   这本字典,每页十枚字左右,最多不过十三枚字,而这些纸张上所写下的大量由五枚字组成的字串,光是还能辨别出的,末尾的两个字便没有超过十三。   戚逐干脆地拿出那本字典,又将手中的碎纸残片放在矮柜上,一个一个地在字典中翻找着。   若真如戚逐所想,“四七三零二”代表的是第四百七十三页的第二枚字,“一五八一零”则是一百五十八页的第十枚字……   待得戚逐找到这两枚字后,他缓缓合上书籍,无需再继续对照下去,他已然确定,红岳会利用前朝禁书和页码数字传递密令的方法,正如他所想。   不知是否应该说他气运绝佳,还是巧合惊人,这两个字,正是“阳月”。   戚逐撕下一页字典,将那些碎纸残片用纸张小心地裹起来,放进自己的衣兜里,对萧阳月道:“阁主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快出去。”   “侯爷知道如何破译密令了?”   “是。”戚逐回答,“破译方法并不复杂,只是需结合字典和写有数字的纸张一同来看,只取得其中任何一样,都无法将密令破译出来,这招的确是高。今日算我们运气不错,若不是石缝渗水将火焰浇灭,密令纸得以保存部分,我们也只能继续被蒙在鼓里。”   萧阳月转身朝前走去,地道蜿蜒向前,入眼皆是千篇一律的瓦砾和石壁。两人在地道中行进三刻钟后,戚逐判断,二人应该已经进入三凤山。   戚逐:“阁主大人,梁昱口中所说的,当年他亲眼所见你闯入元阳宗山庄的情景,可是真的?”   萧阳月:“侯爷问这个干什么?”   “这地道里黑暗压抑,同阁主大人说话解解闷儿不行吗?”戚逐回答,“阁主大人以一敌百、威武过人,着实令人佩服。阁主大人若混迹武林,这武林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萧阳月沉默着向前走,并未作答。   “阁主大人,朝廷虽让你享遍荣华富贵,却只有方寸之大,还有数不清的诫令和规矩,远不比武林来得自在吧。”戚逐笑道,“你可有后悔?”   “如此说来,侯爷生于侯爵世家,岂不比我更不自由?”萧阳月似乎并不爱谈起这个话题,淡淡地回答,“武林又如何?依然有数不清的戒备,杀不完的敌人,你越强,越是如此,死人才无需操心。”   那禁城中的皇帝,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天下有谁权力大过皇上?即使如此,皇上都还得日日戒备着,更何况这武林?   戚逐略微挑眉,低声一笑,萧阳月这话倒说得不错,要不是自己当初选择做个“死人”,恐怕还没有这几年清闲日子。   地道中的气温似乎开始下降,石壁缝隙中渗出丝丝缕缕的凉气,戚逐估摸着,现在大约是寅时,距离天亮还有至少半个时辰。   戚逐走在萧阳月身后,正思索着这地道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时,忽地听闻周围的石壁内再次传来暗藏的机关扭动的声响,戚逐停下脚步,他自是明白这是危险的征兆,但他不能比萧阳月更快做出反应。   地道上方的石壁忽地露出密密麻麻的孔洞来,几十支弩箭陡然从那孔洞中射出,扎进地面的碎石裂缝中,冒出缕缕黑气,这箭头竟是淬毒的。   萧阳月拽着戚逐轻功躲避箭雨,他抽出长剑,剑锋扫开一片利箭,箭头被他的剑气震得七零八落,纷乱地砸在地上。   一支箭忽地从暗处的角落射来,直击戚逐的喉咙,萧阳月目光一凝,迅速举剑转身朝着戚逐挡去,无奈这地道内实在太过狭窄,萧阳月的剑尖在石壁上磕出一声刺耳的鸣响,动作停滞了一瞬。   萧阳月心中一惊,眼见着那支箭就要扎进戚逐的喉咙。   戚逐见萧阳月来不及救自己了,背在身后的手便暗暗弹出一小块碎石,碎石擦过箭身,将箭路打偏了那么一分,箭尖险险地从戚逐脖颈旁划过,与他的皮肉仅仅距离不到半寸。   戚逐面上却佯装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抚着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道:“好险。”   就在这时,一股微冷的气流从头顶上方的岩石裂缝倾泻而下,萧阳月深知这地道上方的土层变薄了,他握紧剑柄,凝神运起一道剑势。   半秒之后,厚重的土层被从地下冲破开来,大块的碎石瞬然崩塌,烟尘之中,萧阳月从地道裂口跃起落在地面上,戚逐被他一起拉了上来,正站在一旁挥舞着眼前的烟尘。   待得二人看清这地道外的景象,皆是屏住呼吸。   远远望去,一座黑色的高塔隐匿在山间树林中,周围分布着高低错落的房屋门廊,四周还修建着五丈高的环形石墙,这俨然是一片巨大的山庄。   此时已临近卯时,天色已些微泛起些亮光。借着这稀疏黯淡的晨光,只见那山庄之上,直至整个山头都萦绕起浓雾来,山庄黑色的塔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犹如一只匍匐而伺的怪物。   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山庄还有约莫一里,萧阳月正想轻功前去,戚逐喊道:“阁主大人且慢,红岳会既会派人在山下伏击我们,山庄里必然也有万全准备,你一人去恐不能应付,还是在此处等其余浮萍阁护卫前来会和吧。”   戚逐话音刚落,山庄之上的雾气却陡然浓郁起来,山庄周围的高墙忽地燃起簇簇火把,数十名蒙面弟子从墙内涌出,向着两人的方向杀来。   萧阳月将剑立于胸前,冷冷道:“这些人上赶着来送死,阻挠不得。”   戚逐在心里微叹一声,道:“阁主大人,不如我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好过妨碍你。”   萧阳月瞟了戚逐一眼,似乎在思索着戚逐这话含着几分真假,最后淡然回答:“无妨,此处是红岳会地盘,恐生变故,侯爷跟着我便是。放心,我不会让侯爷有性命之忧。”   放心?萧阳月前有推他下井,后有救他不及差点让他被箭射死,这让他如何放心?   敌人已经接近,为首的几名弟子化掌为爪,掌中隐隐散发着血光,此招数乃元阳宗时期便流传下来的吸食精气的功法,血光仿佛妖魔一般朝人袭来。   萧阳月的剑法看似柔软,实则却刚劲有力,所有的攻击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飞沙走石之间,周围的树木被剑气刮得剧烈晃动,一击之下,敌人向外摔去,地面上的草叶,竟隐隐地被剑气凝聚成一个盛开的莲花图案。   戚逐抬手遮挡着风,看那地面上的图案,眸中多了几分了然。   若他没有记错,这个剑气会在周遭形成青莲图案的剑法,就是那传说在武林已失传将近三十载,化柔为刚、所见皆可断、莫测不可破的七步青莲剑法。   萧阳月果然从师于那位老人。   七步青莲剑法共分七步,每一步皆比上一步需要更大的武功修为,据说这武林之中,真正达到第七步的剑客,也只有那位开创此剑法的老人而已。   对七步青莲剑法,戚逐也只是听说过而未曾接触过,那位老人向来隐居避世,不参与武林争斗,也从未听说他收徒,萧阳月是如何得他慧眼的?   拼杀之中,萧阳月戴着面具的脸颊被划破一道裂口,贴合皮肤的地方接触空气之后,整张皮面具便缓缓地从他脸上脱落下来。   萧阳月的发冠早已散开,在黯淡的清晨之中,他也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容。   红岳会的弟子几乎无法近萧阳月的身,他剑法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剑取一敌人的性命,面上溅着一片血珠,很快便带着戚逐直闯入山庄内部。   戚逐一身白衣都被敌人的血染红了大半,萧阳月经由抓住他的手给他渡了一些内力过来,好让他不会因为不习武而跟不上他的轻功。   不习武的人经脉不通,一时之间若承受太多的内力,那些内力在不畅通的经脉中游走,很有可能会受伤,严重者甚至可能爆体而亡。   大概也是担忧此事,萧阳月并未给他渡来太多内力,仅仅只是足以暂时支持他的体力而已。   这点内力入体,戚逐没半点感觉,连隔靴搔痒都称不上。   更何况,戚逐当年被霍乔打断了体内大半的经脉,也早已悟出不用经脉疏导体内内力的方法,经脉于他来说,并无太多用处。   待得两人跃过山庄周围的高墙,萧阳月的剑早已被染红了。   拼杀一刻未停,萧阳月的神色也从未改变,沉静、淡漠,他宛如天庭里走出的不败神佛,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不多时,天亮了起来,山头的雾气也越发浓重。萧阳月抬头一看,山庄中那座黑色的高塔上,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身后的森林中传来树叶抖动的声响,十几名自山下赶来的浮萍阁护卫纷纷跃过高墙落在山庄里,几下将纠缠的敌人斩杀,围在了萧阳月和戚逐身边。   领头的护卫浑身浴血,他对萧阳月恭敬道:“阁主大人,属下来迟!”   “山脚下的敌人清理干净了吗?”   “有六七名敌人逃到了这山上来,剩下的已经清剿干净。”护卫回答,“还有几名弟兄,和梁昱在山下防守。”   萧阳月:“留四人保护侯爷,亲卫跟随我去塔楼,其余人散开来去寻找山庄内的俘虏,凡是红岳会乱贼,格杀勿论。”   “是!”   萧阳月将戚逐丢给了自己的下属,与两名亲卫一道,脚步一点跃上屋檐,身影朝着那黑色的高塔迅速掠去。 第16章   红岳会山庄庞大繁杂,且这雾气越来越浓,以至于几步之外就无法再辨清人的相貌。   戚逐被浮萍阁的护卫保护着,一路来到山庄一处偏殿。   领头的护卫斩杀一名敌人,一脚踢开一间正屋的大门。这是一间八角形的硕大正殿,四周立着八根廊柱,中间乃一片下陷的嵌入地底的水池,十几名衣衫不整的俘虏被铁链锁在水池内,池内正缓缓向外冒着白色的热汽。   这些俘虏显然不是那地道里那样,专被用来吸食精气的俘虏,这些俘虏个个样貌上乘,穿着尽显媚态,身上也无伤口,想来是被捉来继而沦为这门派禁丨脔。   戚逐眼尖,忽地看见那十几名傀儡中有一身着薄纱水粉裙的女子,徐娘半老的年纪,她微闭着眼眸,神色茫然无知,垂首坐在水池边。   那女子的容貌,竟和福旺客栈那被烧死的老板娘一模一样。   戚逐迅速走到水池边,托起那女子上身,池中的热汽窜入他的鼻腔,让他倏地一皱眉。这水池里化着让人晕眩的药粉,通过水雾蒸腾上来被人吸入,怪不得这些俘虏神智不清。   护卫赶忙来到戚逐身边:“侯爷,小心有诈!”   戚逐:“别吸入这水汽,会致人眩晕。这些俘虏应该都还活着,把他们解下来。”   护卫一刀斩断锁着女子的铁链,那女子半昏不醒,戚逐将她抱到水汽外的地面上,她才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只是,苏醒的那一刻,女子忽然害怕地惊声尖叫起来,她一把推开戚逐,抱住自己身体,不住地往后缩,直到后脑勺撞在石柱上。   片刻后,满面恐惧的女子又虚弱地往地上一跪,不住地磕着头,磕得满头是血,哭喊着道:“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女子虽睁着双眼,可她的双眸却茫然无焦,明明满面惊恐,她的眼里却呆滞无神。   戚逐皱着眉头,缓缓伸出手,在女子眼前晃了晃,那女子毫无反应,双眸一动不动,她竟是一个瞎子。   “你可是福旺客栈的老板娘?”戚逐低声道,“莫怕,我等不是红岳会的人,是官府派来剿灭这群歹人的,定会将你们救出去。”   女子神色一怔,半晌后,一下涕泪满面。她双手摸索着,直到碰到戚逐的手臂,便如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住,失声痛哭:“活菩萨官老爷……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吧……我被抓来这里已有半年了,被这群歹人毒瞎了双眼,受尽这生不如死的侮辱与折磨……”   其余护卫纷纷解下那池子里的傀儡,一一查看后,都点头确认,这些傀儡都是瞎子。   戚逐伸手握住老板娘的手腕,感受不到体内任何真气或是内力游走,只能觉出这女子气血实在太虚弱,体内精气丧失大半,还能开口说话,着实是吊着一口气在强撑。   若福旺客栈真正的老板娘在这里,那日他们在客栈遇见的人又是谁?   老板娘说完,已经奄奄一息,半昏半醒。这里俘虏实在太多,敌人随时都可能出现,仅凭他们几人,无法全部解救出去。   护卫跃上屋外房檐,从怀中掏出一支浮萍阁成员之间用于传递信号的烟火来,向着雾气腾腾的空中放出一支,烟火的光在浓雾中依然清晰可见,不多时,其余十多名搜寻傀儡的护卫便从四处朝着此地聚集过来。   护卫将那群俘虏尽数带出山庄之外,暂且安置在树林之中的一片草地上,派人保护。   戚逐将老板娘靠在一块石头上,暗暗地通过手腕处的脉息,将内力渡了少量给她。老板娘张嘴吐出一口浑浊的黑血,面色紫涨,半天咳嗽不止。   戚逐立马止住输送内力,他的内力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太过难以承受。   咳嗽半天,老板娘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她虚弱地靠在石头上,嘴角挂着鲜血,脸色一下由紫涨变为体虚的煞白。   戚逐低声唤道:“老板娘,我等已把你带出红岳会山庄外,此地暂且安全,你且宽心。我还需知道些许关于这红岳会山庄之事,你可否将来龙去脉告诉我?”   老板娘瞎着双眼,闻言便一闭眼流出两行清泪,她的嗓子喑哑如沙,有气无力地哭泣道:“奴家名唤柳莹……半年前,我与镇上张家娘子和徐家娘子三人傍晚时分往那两里外的河边去,因那河水清冽甘甜,便想去挑些水回来吃……等我们到了河边,忽地生起了大雾,又听得张娘子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徐娘子竟凭空不见了!那时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依稀仿佛被人推进了水里……等我醒来时,便已被锁在这庄内,两眼都已瞎了……   “从那以后,那群歹人每日给我们喂暖情药,做尽那折辱之事!又常常把我们迷昏,不许我们自尽……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些人,好多人都疯了,没日没夜地尖叫,我……我也快承受不下去了……只想一死了之……”柳莹泪落不止,说了一阵,想起这半年以来所受的重重折磨,又止不住转身呕吐,几乎快呕出血来,“我……我偶然在某日听那折磨我们的几个歹人说起这庄内之事,这里的庄主名为……岳红衣……”   说完,柳莹再也撑不住疲惫,彻底晕倒了过去。   戚逐未曾听说过这岳红衣,还不如这已死的元阳宗宗主在武林中有名,想来也不是什么江湖老人。   这时,山庄那屹立在浓雾中的黑色塔楼上方,忽然跃起两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长剑,另一人周身红雾朦胧,看不起形态体貌,两人拼杀得难分难解,眨眼之间便是十数招。   戚逐微眯眼眸,那是萧阳月和掌门人岳红衣?看来这岳红衣还算有些本事,竟可以在萧阳月手中撑这么多招。   一名护卫落到戚逐面前,屈膝道:“侯爷,时间紧迫,趁残余敌人还没有追出来,我们尽快带您下山。”   “我无碍,你们不如先把这些奄奄一息的俘虏带下山去,留两个人保护我便是。”   不曾想,戚逐话音刚落,一阵犀利的狂风竟从山庄内刮出,风并没有吹散浓雾,反而是诡异地带来了更加浓郁的大雾,微微泛红的雾气像湿重的层云,一层一层地堆积在山头。   戚逐忽然感觉,凡是露在衣物外的皮肤,暴露在这血色的雾气之下,竟都泛起一阵阵细微的刺痛感。更为可怖的是,这雾中似乎还藏着什么歹毒之物,人体内经脉烧起一股似麻似痒的灼痛,内力和真气都被扰乱大半,仿佛一窜火星在体内炸开,痛苦不已。   戚逐心惊,霎时调动内力将这股毒气隔绝于体外。这毒对习武之人的伤害来得比不习武的人更大,若不是戚逐经脉早已被摧毁大半,这毒恐怕连他也会感到几分棘手。   果不其然,周围的浮萍阁护卫个个面露痛苦之色,更甚者已经开始口吐鲜血。此时调用内力已来不及,一时之间,周围的护卫纷纷中毒倒地,周身经脉血管从皮下鼓出,像是在人周身缠了一圈草茎,形状万分可怖。   戚逐蹲下身,摸摸其中一名护卫的脉息,体内真气大乱,虽暂无性命之忧,但若长久吸入这毒雾,恐也凶多吉少。   戚逐紧皱双眉,这究竟是何毒?江湖之中何时流传起这歹毒之物了?为何他从未听闻过?   戚逐封了周围所有护卫的主穴,以免他们吸入太多这雾气。雾气之中忽地窜出一股阴风,两道庞然大物般的怪影自浓雾之中张牙舞爪地朝着戚逐扑来,那形状似龙似虎,一时让人看不分明究竟是何物。   现下浮萍阁的护卫全都中毒了,倒没人来保护戚逐了。戚逐站定在原地分毫未动,望着那两道怪物的影子似笑非笑,身形挺拔。   两只怪物已经窜到戚逐跟前,双双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撕咬而来,可就在接触戚逐身体的那一刻,两道红色的影子却陡然化作飘散开的红色花瓣,仅仅只是刮动了片刻戚逐的头发。   “真本事没有,装神弄鬼倒挺有一套。”戚逐轻扫肩头落上的花瓣,自言自语般低笑一声,“我乃不信鬼神之人,这些雕虫小技就免了吧。”   半晌,一柄弯刀从雾中飞来,戚逐侧身躲避,双手背在身后,腿向后撤了一步,听闻雾中传来一名女子的尖喝:“朝廷狗官!拿命来!”   那女子正是山下村庄里那名假扮的村妇,她满脸鲜血、双目赤红,还化着浓妆的脸宛然一副厉鬼模样。她抬手虚握,方才射出的弯刀飞回她的掌中,她手握两柄弯刀,左右齐下,像是要戚逐的头颅给砍下。   戚逐面色未变,眸色平静地仿佛只是在拂去衣衫上的一抹雨露。他从袖中抽出折扇,扇头只隔空轻轻一指那女子的胸口。   女子的身体倏地向后倒射而去,继而狠狠地撞在一处树干上。她充血的双目呆滞,只觉一阵烧灼般的热气从胸口侵入体内,她的胸口刹那间仿佛被重锤砸过、被千根针洞穿,那是一股剧烈的、令人近乎疯癫的痛觉。   女子向前匍匐跌落在地,口中涌出黑血,她的胸口连着后背赫然撕裂开一个孩童拳头大小的血洞,连伤口周围的衣衫都是整齐地被割裂而去。   女子抽搐一瞬,惊惧的双眸定格在立在一边神色淡然的戚逐身上,再也没有了生气。   --------------------   侯爷:隐藏实力好累 第17章   萧阳月立在黑塔屋檐上,看着周围逐渐凝聚而来的雾气,握着剑柄的手逐渐紧绷,他转过身,剑锋用力劈开浓雾,与另一人猛然相撞。   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手握两把红岳会的独门武器弯月血刀,双手交握和萧阳月的剑撞在一起。   女子面容浓艳美丽,可那美丽似乎只停留于皮相表层,怪异得仿佛只是扯了一张美人皮挂在自己骨骼上,整张脸诡异又可怖。   此人,正是红岳会掌门人,岳红衣。   岳红衣接下萧阳月一招后,身影向后一退,又再度消失在浓郁的雾气之中,她的声音尖厉又沙哑,响彻在萧阳月周围,一时竟辨不清她究竟身处何方。   “萧阳月,你果真有一副好皮囊。”岳红衣的声音徜徉在浓雾之中,伴随着无数道红色的诡影窜动,魔音般此起彼伏,“待我杀了你,便把你的脸皮撕下来,为我所用!”   那些红色的影子仿佛一片片飘散的红花,在雾气朦胧中迷了人的视线,让人失去方向,无法辨认敌人究竟在何处。这浓雾之中还险象丛生,时而出现各种各样的怪物影子,寻常人根本无法分清虚实。   不仅如此,这雾气中似乎还藏着些许会致人体内真气大乱的毒物,对习武之人伤害尤大,萧阳月仅仅只呼吸一瞬,便感觉皮下血管如燃烧般灼痛。   他屏住呼吸,调动体内充盈内力暂且将经脉封住,慢慢地将被吸入的毒气排出体外。   这种隔绝毒气的方法也只有武功造诣达到一定境界者才能做到,普通习武者根本来不及封闭经脉,便会中毒昏厥。   此乃前元阳宗宗主所创的雾隐飞花阵,萧阳月方才与岳红衣纠缠数十招,不过是为了见见这雾隐飞花阵的真面目,现在看来,不过是下毒再加上装神弄鬼,一派糊弄人的把戏。   事到如今,无需再纠缠下去了。   雾中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萧阳月无心去辨别,他运起一道剑势,以他为中心,浓雾陡然波动消散开来,形成一片百步宽的莲心。   凡是剑锋所及之处,雾中耸动的怪物都化作一片飞舞的花瓣,萧阳月一踏屋檐,迅猛无形的剑尖穿破浓雾,伴随着一声巨响,剑尖直直地扎进塔楼某层的一道廊柱中。   周围的楼层皆在他的剑气之中被摧毁崩裂,只在塔楼侧面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缺口。   萧阳月静静地注视着那根廊柱,双眸沉静如水,片刻后,剑尖底下破碎的木块缓缓冒出白雾。   雾气消散之后,原本的廊柱消失不见,被萧阳月一剑穿透的,竟是面色惨白的岳红衣。   岳红衣面色惊惧万状,似是不敢相信,萧阳月竟这么轻易就破了雾隐飞花阵中她的伪装。她张开嘴唇,浑身剧烈颤抖不止,血色的嘴唇中,竟露出一口苍老破碎的牙齿。   萧阳月寒声道:“为什么刺杀皇上?”   黑血从岳红衣的唇边汹涌而出,她双手颤抖地握住穿透身体那鲜血淋漓的剑身,目眦欲裂地笑了起来:“狗皇帝死不足惜……”   “快说!”   “杀了朱胤准又如何!”岳红衣一吼便喷出一口鲜血,“狗皇帝和你这看门狗想涉足武林,就是这个下场!”   萧阳月将剑用力往她身体里一捅,直把她钉在背后的墙壁上。岳红衣顿时鲜血狂喷,终于是成了一句死尸。   刹那之间,岳红衣表面的人皮开始萎缩脱落,年轻的面皮宛如墙灰般一块一块地从脸上掉下,逐渐露出底部一张苍老耷拉的脸。   元阳宗和红岳会都通过不断汲取他人精气来永葆容颜,这才囚禁了如此多的年轻傀儡,供他们吸食精气。一旦这精气从体内消散,容颜也会立刻变回原貌。   看来这岳红衣本就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怪不得她面上明明一副年轻貌美的模样,却仿佛只是挂了一块人皮在身上。   萧阳月抽出剑,岳红衣尸体的血霎时溅了他一身。   萧阳月收剑入鞘,最后看了那老尸一眼,跃上栏杆,纵身从塔楼边一跃,一级一级踩着周围房屋的屋檐落在地面上。   两名浮萍阁的亲卫从塔楼某一层跃出,落在萧阳月身后,道:“阁主大人,塔楼内贼人已经清剿干净。”   萧阳月:“用烟花通知外面驻守的人。”   亲卫放出一支浮萍阁信号烟花,烟花升空炸出星火,可三人等候半晌,却不见回信。   萧阳月皱着眉,心头隐隐多了几分不安,喝道:“出去找!”   “是!”   一刻钟前,戚逐看着地上的女尸,随后“唰”一声展开他洁白无垢的扇子,轻轻摇了摇,又变回一个蹁跹的世家公子。   方才那道雾中的招数,恐怕就是那传说中的雾隐飞花阵。想来这女子恐怕是门派内的高门弟子,不然这一门派的独门绝技,也不会随随便便传给他人。   不过,什么雾隐飞花阵,骗骗普通人罢了。   不远处即是悬崖,戚逐拽起女尸的手臂,想将尸体丢到悬崖下去。这里鸟雀众多,过不了几个时辰鸟雀就会把尸体啄得面目全非,就算萧阳月的人之后发现了这尸体,无凭无据的,怎么说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来。   戚逐将那尸体扔下了山崖,周围的浮萍阁护卫们还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此时想来萧阳月还在与岳红衣纠缠,戚逐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原地等待。   还说派人来保护他,谁保护谁呢?   戚逐估摸着,等萧阳月回来,自己最好还是装个晕,不然一群人都倒了,就他一人直愣愣坐在这儿,也不太像话。   正这么思索着,戚逐忽然看见,一支烟花“咻”一声从山庄塔楼附近升起,白色的光芒,在比方才稍散的雾气中异常显眼。   看来萧阳月那边是得手了,估计很快就要往这边赶来。戚逐只得起身,将躺在地上还未清醒的护卫被封住的穴一一解开,再坐回石头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闭上眼,用内力压抑下自己的脉息,假装昏迷。   刚做完这些没多久,萧阳月便带着两名护卫赶到了此处。   见到浮萍阁护卫和俘虏们倒了一地,两名亲卫顿时大惊失色,立刻上前查看同僚伤势,确认他们是因吸入太多毒气而导致内力紊乱昏迷,暂无性命之忧。   此时毒雾已散去许多,渐渐有人缓缓清醒过来。萧阳月来到戚逐身边,用手指捻了捻戚逐的脉息,确认他也只是因疲劳再加上毒气入体昏迷,过个半个时辰大概就能清醒过来。   虽然这毒雾对习武之人更毒,但不习武的人身子骨难免弱些,昏迷也情有可原。   萧阳月站起身,道:“带侯爷和这些俘虏下山,亲卫随我返回庄内搜查。”   “昏迷”的戚逐一听萧阳月要返回庄内搜查,顿时暗觉红岳会疑点颇多,他的确有必要亲自到庄内搜查一番。   于是,戚逐佯装方才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模样,皱着眉,艰难地睁开眼。萧阳月见戚逐居然这么快就醒了,心下一时有些诧异。   戚逐直起身,皱眉揉了揉钝痛的大脑,声音喑哑:“发生何事了……”   萧阳月:“侯爷可还有哪里不适?”   戚逐抬头看着一身浴血的萧阳月,正想回答无事,视线却忽地落在,伴随着雾气消散而逐渐显露出全貌的山庄塔楼。   塔楼四层以上的楼层,直至塔尖,被挖出了一个庞大的青莲形的坑洞,墙壁崩裂、碎石飞溅,就仿佛一株青莲从这塔楼体内生长而出,冲破了砖石的束缚。那庞大莲花的每一片花瓣甚至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就在莲心处,一具身着红衣模糊的尸体被钉在墙上,恰巧就似那莲心处的一抹红蕊。   戚逐暗自唏嘘,这七步青莲剑法果真厉害,也不知萧阳月如今修炼到哪一步了。   萧阳月注意到戚逐在看塔楼的废墟,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怎么了?”   戚逐摇摇头,撑着身体站起,道:“阁主大人既安全归来,红岳会的掌门人想必已被铲除吧?那我们还是尽早下山,这些俘虏身体太过于虚弱,急需医治。”   “我要回庄内搜查一番。”萧阳月道,“侯爷下山便是。”   戚逐:“不,我便同你一起去,这红岳会疑点重重,的确有必要好好彻查。”   “不必了,侯爷方才苏醒,不宜到处走动。”   “我已无大碍。”戚逐道,“阁主大人,我好歹也是大理寺的官员,若遗漏了什么重要证物,皇上问起来,我可不好交代啊。”   萧阳月上下打量戚逐一眼,心想若真遗漏了什么东西,皇上又从何而知?哪来的怪罪一说?   左右现在掌门人已死,带上戚逐也不费事,萧阳月便应允了下来。   戚逐道了声谢,跟着萧阳月等人重新返回山庄内。几人在庄内四处搜寻一番,倒是发现了几箱笼的毒药,但这毒药,只是普通的致人眩晕的药物,而并非那溶于雾中的扰乱人体内真气的毒。   戚逐提出,想去塔楼上一探究竟,萧阳月带他跃上塔楼,正好落在那位于莲心处的楼层上。   戚逐看着那岳红衣开膛破肚的尸身,对她那幅苍老的模样只惊讶了一瞬。他走到尸体边,装作查看尸首的模样,不经意间摸了摸尸体的手腕。   戚逐面色未变,转身对萧阳月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人在死后的两刻钟内,流淌于体内的真气与内力还会存在,两刻钟后,才会缓慢消逝。岳红衣死去还不到两刻钟,依然还能自脉息处感到她体内的内力。   人体内的内力波动与脉息皆是独一无二的,戚逐在岳红衣身上感受到的内力,与那客栈中假扮成柳莹的女子并不相同,她们并非是同一个人。   那名女子若是这红岳会的弟子,有可能已在先前的战斗中死于浮萍阁之手,以萧阳月的行事风格,大抵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的。   可是,若这名女子不是红岳会的弟子,那她又是谁呢? 第18章   萧阳月与戚逐等人回山庄搜查之际,山庄外草地上先前因毒气昏迷的浮萍阁众护卫接二连三地缓缓清醒过来。   其中一名护卫十分年轻,还未加冠的年纪,相貌清秀。他先前吸入毒气太多,在同僚内力的帮助下方才清醒,直至现在,还感到一阵眩晕。   年轻护卫揉揉眉心,强忍脑中的钝痛感,问同僚道:“阁主大人呢……”   “阁主大人与亲卫以及侯爷回庄内搜查了。”一旁的同僚回答,“阁主大人吩咐我们带这些被俘的村民下山,你可还能动弹?”   护卫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时,脑海里嗡嗡作响。先前那毒雾弥漫时,他并非从头到尾一直昏迷着,中途强撑着醒过来一次,但却仅维持了几秒的神智,很快又昏睡过去。   他这才缓缓忆起就那短短几秒钟内发生的事,那时大雾弥漫、视线不清,再加上他头脑眩晕,浑身经脉烧灼般疼痛不止,神智并不完全清醒。   但他却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年轻护卫仔细回忆了一阵,却也无法具体地想起那声音到底是什么了,只在脑海中留有依稀的印象。   那似乎是一道细微而清脆的“唰”的声响,听声音像是纸制物品,仿佛是什么字画一般的东西被展开了。   一旁的同僚见他紧皱着眉,担忧道:“白钰?你可还能撑住?”   名唤白钰的年轻护卫点点头,细细想来,那也许只是他身处浓雾时所产生的幻觉,并不一定能究其缘由。现下,还是尽早将阁主大人吩咐的事办好。   此时的山庄内,萧阳月和戚逐等人搜查一番之后,搜出大量的会致人眩晕的毒药以及暖情药。   萧阳月让人带上这些庄内搜出的需要呈给皇上的证物,便准备离开山庄。   戚逐心头却仍存三个疑惑。一是那假扮做柳莹的女子究竟是谁,二是那杀人于无形的雾中之毒究竟从何而来,三是红岳会是如何将丁飞云安插进乾门卫中,是否还有其他武林势力从中作梗,无一可解。   这一路搜查,戚逐见到的皆是山庄内门派弟子的尸体,尸体大多一剑毙命。   戚逐叹道:“阁主大人,你怎将他们全都杀干净了?留四五个活口下来,我们也好审问一番啊。”   “这些人不是被我杀,也会自牀。”萧阳月淡淡道,“不如死在我手里,倒还痛快些。”   戚逐又问:“阁主大人,那红岳会的掌门人武功如何?”   “中上水平。”萧阳月道,“与元阳宗宗主相差不多。”   戚逐虽已不在武林,但碰到这相传中是武林高手的人,还是难免忍不住好奇询问一番。听萧阳月这么一说,戚逐心里便有了个大致的考量。   萧阳月:“侯爷似乎对武林之事颇感兴趣。”   “我虽然不习武,但是很好奇。”戚逐笑道,“你们成天舞刀弄剑的反倒是辛苦,还是当个闲散侯爷好啊。”   山庄之事解决完之后,一行人随后便下了山。   梁昱以及几名浮萍阁护卫守在山下,前者是心急如焚,几度想上山去,可又担心山下突来奇袭,只能按捺下心头的担忧,望眼欲穿地等候。   辰时时分,梁昱忽然察觉,这三凤山上的雾气竟隐隐地有了消散之势。不出两刻钟,这山头的雾气完全消失殆尽,露出了三凤山的全貌。   一个时辰后,十几名带着解救出来的俘虏的浮萍阁护卫自山上下来,那些俘虏个个奄奄一息、近乎垂死。   梁昱大喜过望,一颗心彻底放下,只是这荒郊野岭的难寻大夫,好在那两位大人的随车行李中有简单的医药,这才能缓燃眉之急。   梁昱急急地找出医药箱,却忽然看见,那俘虏之中有一名面貌熟悉的女子,那人正是柳莹。他赫然瞪大双眼,连忙从护卫背上将柳莹抱下来,唤道:“柳娘!柳娘!”   护卫道:“别担心,只是身子过虚而晕厥了,无性命之忧。只是她眼睛已看不见了,这些俘虏都被红岳会的歹人毒瞎了双眼。”   梁昱一惊,他瞧见柳莹那苍白无血色的面容,难以想象这些俘虏究竟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一时胸中似有滔天怒火、愤恨难耐,只想把红岳会那群贼人个个抽筋剜骨。   梁昱忆起当年的种种来,心中只觉痛不欲生,他的双亲、他的妻儿、他自己,甚至连着平日里这些对他照顾有加的和善乡邻,都惨遭那群歹人的毒手,而他却只能恨,恨自己武功不精,恨自己无能为力。   梁昱感到一阵视死如归,他后悔自己听从了杨大人的话守在这里,他应该杀上山去,杀进红岳会的据点里,和那群歹人抵死拼命,即使只有一死了之,那也好过只能白白地恨。   梁昱轻轻地将柳莹放在干草铺就的地面上,转而焦急地对护卫道:“山上情况如何了?杨大人和齐大人呢?!”   “大人们无事。”   梁昱却怎么也无法相信护卫的话,他只担心杨大人和齐大人等人不是红岳会的对手,当即便抽出大刀,不顾身上先前拼杀时留下的伤口,轻功跃进了山里。   一旁的护卫扭头就见梁昱跑上山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左右现在山上也无甚危险,他想去便去吧。   此时此刻,萧阳月和戚逐同剩余的护卫正往山下赶去,忽地远远听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阳月将剑拔出戒备,看清来人后,才收起了剑。   梁昱大喊道:“杨大人!齐大人!”   戚逐诧异道:“梁大哥?你怎上山来了?”   梁昱见戚逐没有受伤,刚舒下一口气,却在抬眸看到萧阳月的那一刻,宛如浑身触电般地,呆若木鸡地立住了。   萧阳月原本戴着的用以伪装容貌的人皮面具早已损坏,露出了他的真容。他的真容宛如画中仙,衣衫和鬓角都飞溅着鲜血,衬得他不像是凡俗世间存在的美人尤物。   这是梁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面容,不管过去多少年,他都在脑海中,在自己无数个悲愤的梦境里,看见当年那个神佛不可挡般闯入元阳宗山庄的人。   “你是……”梁昱哑然地盯着萧阳月,复而愕然,“你是浮萍阁阁主……萧阳月?”   萧阳月望着他,眸色依然是淡淡的:“此次行动乃皇上密令,不可向外透露。”   梁昱呆然一阵,这才连忙回答:“是!小民听令!”   “红岳会掌门人已被我杀死,你提供线索有功,我会禀报此事,往后自会有赏。”萧阳月道,“回去吧。”   萧阳月往前走,却忽地听得梁昱重重往地上一跪。   梁昱颤抖地跪在萧阳月脚边,一个六尺半的魁梧汉子,顷刻间哭得泣不成声,哽咽道:“萧大人,当年您杀了元阳宗宗主,我和那些受尽折磨的俘虏才得以逃出来……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报仇,都想再见到您一面,好给您磕个头!如今,又是您救了这些人,天大的恩情,小民无以为报,这条贱命就是您给的,今后您若想要,梁昱定万死不辞!”   梁昱重重地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被碎石刮出道道血痕,几年来的仇恨在这一刻彻底消弭,他哭得悲恸,想起自己已不在人世的双亲妻儿,顿感就是如今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了。   萧阳月:“不必如此,我依照圣旨行事,想感念的话,便感念皇上吧。”   萧阳月离开后,戚逐轻叹一声,萧阳月着实是冷情冷性,他的确只是按照皇上命令杀人,而不是为了救人。他的一言一行,皆裹在那冰冷而浩荡的名为“皇恩”的壳中。   被救的人自然恩情深种,可这救人的人,却对此毫无波澜。   戚逐对仍然朝着萧阳月背影磕头的梁昱道:“梁大哥请起吧,阁主大人生性如此。如今大仇已报,客栈老板娘也回来了,受伤的俘虏们还需要人照顾医治,诸多地方需要梁大哥的帮助。”   梁昱从地上站起,抹了抹满脸被磕出来的血迹,他的眸色已变,变得笃定而坚实:“齐大人说得是,小民定会把这善行坚持下去,才不辜负萧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戚逐点头一笑。   梁昱再次朝着戚逐拜了一拜,才与他一道下山。   几人头顶某处树梢悄然一动,戚逐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棕灰色的小麻雀轻灵地在枝上蹦跳一阵,继而展翅飞向了山林深处。   麻雀越过山庄,停在一处山上的泉眼边,一根手指从泉眼边的岩石后伸出,麻雀落在那人手指上,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蒙面的男子凝眸望向远处,又看向那山庄中的塔楼,最后转身消失在岩石背后。   一行人回到山下后,休整了一个多时辰,便准备踏上返程之路。梁昱一路将众人送到徐镇,携着几名苏醒过来已能行走的俘虏,在路边乌泱泱跪了一片。   车马原路返回,萧阳月遣了两名护卫骑上快马,携密信返回皇城。皇上交待的事既已完成,一行人便不必再加紧赶路。   离开徐镇后,戚逐这才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用温水擦了擦闷得有些难受的皮肤,靠在轿内的小枕上,长出一口气。   轿内闷热,戚逐掀开轿帘,展开扇子轻轻摇了摇。一名浮萍阁护卫骑马行在轿边,此人正是那位名叫白钰的年轻护卫。   白钰本聚精会神地行路,忽地听闻耳边一声清脆的展开扇骨的声音。“唰”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炸响于身侧。   三凤山上那毒雾仿佛又飘于身前,白钰一时感到头痛欲裂,双眸惊恐万状。他倏地回头,怔愣地盯着戚逐手中的扇子。   那时,他在眩晕之际所听到那个声响,竟与侯爷展开扇子的声音极为相似。   戚逐注意到眼前这名年轻护卫惊愕的神情,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白钰一路看戚逐伪装之后的容貌习惯了,忽然抬头看到侯爷原本的模样,一时之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阁主大人很美,侯爷也很美,但侯爷的俊美中有着清冷的阁主大人所没有的那股魄人的风流,直逼人心。   白钰垂首:“无事……是下官走神了。”   侯爷马甲出现一丝动摇 第19章   回程途中的第一夜,一行人宿在城里一处客栈中。   夜深后,萧阳月独自坐在客栈房中,桌上点着一盏灯,他正用刀绢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剑。   一道人影缓缓出现在房间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萧阳月淡淡答一声“进”,一名护卫走入房内,来人正是白钰。   白钰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颔首道:“阁主大人,属下有一事禀报。”   “何事?”   “是……”白钰迟疑片刻,低声道,“是关于侯爷的。”   萧阳月抬眸,将剑放在身侧,道:“说。”   白钰:“那日三凤山上,我和同僚在毒雾中中毒昏迷之际,我中途醒来片刻,忽地听闻一奇怪声响,当时并不知是何物……直到那日下山踏上回程后,我偶然听到轿子里的侯爷展开扇子。那扇骨的声音……似乎就是我那时在毒雾中听到的声音。”   萧阳月眉头微微一皱:“侯爷扇子的声音?”   “属下也不敢十分确定。”白钰答道,“那时头脑眩晕、毒雾还会致幻,兴许只是听错了也说不定……但属下不敢擅作主张,故向阁主大人禀报。”   萧阳月沉默片刻,他记得那时他回到庄外时,侯爷也正昏迷不醒。   萧阳月:“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白钰走出萧阳月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而他所不知的是,与萧阳月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内,戚逐正坐在窗框上,一边喝茶一边赏月。   戚逐没想到,自己偶然的心血来潮,不仅月也赏了,还有了个意外的收获。   他并非有意偷听,要怪只能怪他五感敏锐,耳力过人,隔着一面薄墙与一扇窗,萧阳月与白钰的话便悉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众人抵达京城时,已是六月下旬。戚逐这一去一回耗费五月有余,中途虽也寄过书信回府,但府中上下还是盼他归来盼得提心吊胆。   戚逐平安归来后,侯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这一路路途遥远,南边又极为湿重,几个管家都怕戚逐劳累过度,连忙请了大夫,汤汤水水地为戚逐调养着,还请了大师来府上做法驱邪。   戚逐本不想吃那些东西,习武之人本就通身气血足,再吃这些大补的东西,那是越补越躁得慌。但无奈家里管家极力劝说,他不吃的话身边的大丫鬟喜荷就带着一群小丫鬟哭,逼得他只能答应了。   回府的第二日,戚逐便上了朝。   萧阳月一袭黑色洒金鳞纹的长裙,裙摆上曳着碧玉雕花玉佩,两股长发被烧蓝镶玛瑙花钿挽起,通身华丽风情。   许是几个月不曾这么穿,如今终于回了京城,萧阳月没了拘束。皇上还没来,朝堂上百官只听见萧阳月发饰上的珠翠摇晃作响,也只能三缄其口。   皇上到后,照常上朝,文武百官禀报完早朝事宜后,立侍一旁的太监拿出一封圣旨,高声喝道:“大理寺丞戚逐,在正月重查西南绑架案一事中恪尽职守、睿智明理,立下大功,助得此案水落石出,应予以赏赐,以表功劳。现擢升为大理寺少卿,赏金银白玉名贵补药各十匣,东郊跑马围场一座,钦此。”   戚逐上前一步接旨:“臣戚逐领旨,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   太监又从镶金锈龙纹托盘上拿出另一封圣旨,喝道:“浮萍阁阁主萧阳月,在正月重查西南绑架案一事中立功,赏珊瑚珠宝片金银钗各五匣、四季绣百花浮光锦缎各五匹,钦此。”   萧阳月:“臣领旨,谢皇上恩典。”   戚逐细细一品他们二人的圣旨和赏赐,倒觉得皇上的确别有用心。   皇上偏宠朝中武将为百官所诟病不断,天天谏书一封连着一封。这一回封赏,皇上先赏赐了戚逐,不仅圣旨拟得更为用心,一个是“立下大功”,一个是“立功”;一个加官进爵赏金银,一个像打赏后宫妃子似的赏些首饰锦缎,明面上倒还真是一副更赞许戚逐的模样。   明面上的功夫做得足了,底下的人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赏赐萧阳月的这些东西,对于萧阳月来说,或许还真比金银更有吸引力些。   下朝之后,前来向戚逐祝贺升官的大臣络绎不绝,戚逐笑面相迎,刚和官员们寒暄完,皇上身边的御前太监周太监来到他身边,垂首道:“侯爷,皇上有令,请您到御书房一趟。”   这下朝之后私下里还有问话,戚逐意料之中。他笑着答了一声,便跟着周太监上了早已预备好的宫内行轿,向御书房而去。   到了御书房后,萧阳月已等候在门边,他命外边的人守好书房大门,便如上次一样,关上门握着剑立在门边。   皇上坐在书桌后,戚逐行礼之后,皇上道:“此行戚爱卿受累了,朕听闻侯府为戚爱卿寻了许多大夫调理身体,可是受南边湿气影响身体有亏?不如让太医来开个方子吧。”   昨日府上刚发生的事,皇上这就知道了?   戚逐面色未变,也不知皇上是真的体恤臣子的身体,还是不忘在他升官受赏后敲打他一二,回答:“臣谢皇上体恤,只是归来路途遥远有些疲惫,休息几天便好,不必劳烦太医。”   皇上缓缓点头,又道:“大理寺的证物要何时才能呈上来?”   “回皇上,修复纸张残片与破译那些密令尚需些时日,臣会尽心督促,十日之内将证物呈给皇上。”   戚逐在那地道中拿走的那些红岳会用来破译密令的纸张残片,在昨日归来时便交给了大理寺。皇上当即就派人到大理寺传话,令他尽快将红岳会传递的密令破译出来。   皇上点头:“戚爱卿办事稳妥,朕是放心的。”   真放心,还会在他府上安插眼线?   自然,这种疑问,戚逐是不会宣之于口的。   吩咐完一些大理寺的事后,皇上正欲屏退戚逐,戚逐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请奏。如今乾门卫众将士还被关押在大牢里,臣恳请皇上尽快给予众无干将士清白,恢复他们职位,一再拖下去,恐寒了将士们的心。”   萧阳月立在一边抬眸望着他,侯爷一介文官,却向皇上进谏复起武将职务的事,是无意为之,还是欲在喜爱武将的皇上面前卖个好?   皇上凝视了戚逐片刻,神情看不出喜怒:“戚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尚未查完,明日你同萧爱卿到刑部一趟,协助审理。”   戚逐这一问,不仅给自己揽了个活,还给萧阳月也添了一事。萧阳月蹙眉看了戚逐一眼,后者泰然自若地接旨。   戚逐告退后,皇上缓缓道:“戚卿此人,的确聪明,只是太过聪明,易被聪明误。”   萧阳月沉默不语,帝心难测,侯爷这一步,或许的确走错了。   皇上:“萧爱卿,你如何看?”   萧阳月颔首,忆起那日阁中下属与自己说起的事,心里泛起几丝涟漪,回答:“皇上,臣请暂不撤回安插在侯府上的人手。”   “准。”皇上点头道,“戚卿不像他那父亲,倒是个有一些头脑的人。不过若真只是些投朕所好的心思,也上不得台面,你且继续盯着。”   “是。”   “五日后是皇后生辰宴,你派人加强把守。元宵家宴时皇后受了惊吓,恹了这几月,朕许了她一个盛大的生辰宴。”   “是。”   第二日巳时,戚逐早早地便来了刑部等候萧阳月。不多时萧阳月便到了,兴许是今日要往那肮脏潮湿的大牢去,萧阳月没有穿女裙,而是穿了一身深紫色的武将官服,用青色发冠简单地将发竖起,佩剑插在身侧腰带中,没有平日里那般或华丽或风情,倒多了几分少见的严谨气度来。   不过,容貌摆在那里,衣装如何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在刑部侍卫的引导下进入刑部大牢,戚逐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虽的确阴暗杂乱,但比他想象中还是要整洁许多,至少没见到那受了大刑的模样血腥可怖的囚犯。   的确,那样的犯人,多是关在诏狱,或者是在浮萍阁和乾门卫的私牢中。   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一道形容端正的人坐在冷硬的木板上,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衣,衣衫虽有些陈旧,但不至于脏乱,面容也十分干净。   此人正是当初刺杀一案发生后,被皇上收回乾门卫令牌的乾门卫左同知,段如风。   昨日皇上与他们说的是,让他们二人来协助刑部审讯,戚逐却没有从萧阳月身上看出任何打算审讯的意味,他似乎对当下的事已有了判明。   一旁的刑部侍卫用钥匙打开关押着段如风的牢房,段如风抬头看向萧阳月和戚逐两人,声音依然掷地有声:“段某参见侯爷,参见阁主大人。”   段如风被收回了乾门卫令牌,在二人面前已不可称自己为“下官”。   萧阳月一挥手,一旁的侍卫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卷圣旨、一套乾门卫的同知官袍以及一副乾门卫制式令牌。   萧阳月:“皇上有旨,命你从明日起复职乾门卫左同知。”   段如风微怔片刻,最后起身,跪接圣旨:“下官段如风接旨,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戚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段如风,不出他所料,皇上早已对哪些人该留哪些人该杀有了定数,如今他和萧阳月,只是来唱个红白脸罢了。   侍卫打开段如风手脚上的镣铐,段如风从牢房中出来,即使还身着一身粗布短衣,他俊郎的面容英气天成,自有几分为官的威严在里面。   段如风:“阁主大人,下官的同僚们也已被关押多时,恳请阁主大人劝说皇上一二,尽快将清白之士放出。何思乌大人、赵黔大人等年事已高,禁不起如此长时间的……”   “何思乌已被查明与乱贼门派有来往,皇后娘娘生辰宴后便会宣判。”萧阳月打断道,“我奉劝左同知少说这些话,左同知能复职,皇上便是信任左同知的,还请你莫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段如风神色惊异了一瞬,似乎被萧阳月话中某处所震,双眸阴鸷下来,立在那阴暗的囚房之中,久久不曾言语。   --------------------   侯爷表现出他在第一层,想让皇上和阳月认为他在第三层,其实阳月觉得他在第五层,然而侯爷实际上在第八层。   小小剧透,白钰和段如风往后会是比较重要的剧情角色,非副CP 第20章   京城繁华的街市上,侯府接送侯爷的马车正穿过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商铺小摊,戚逐坐在宽敞的轿内,两名服侍的丫鬟正帮他打扇倒茶。   轿子的窗户一直撑开着,戚逐见路边的小摊贩吆喝叫卖着一些女子喜爱的头面首饰,虽这小摊上卖不了什么名贵东西,但还算精致有趣。   戚逐问一旁的丫鬟道:“你们可知这京城里最好的卖女子首饰的铺子是哪家?”   两个丫鬟惊讶地相互看了看,其中一名丫鬟道:“侯爷,奴婢听其他姐姐说过,南巷的那家珮云轩卖的头面首饰都是极好的,几代的老铺子了,卖的东西又精致又华贵,不输宫廷御制的,许多大家子的太太小姐都喜欢在那里买呢。”   戚逐:“是吗?现在时候还早,改道去南巷一趟吧。”   “是。”   马车改道去了京城南巷,停在了那家名叫珮云轩的头面铺子门口,戚逐下车走入店里,两个小厮跟随着。   两个丫鬟留在车里,其中一个面露几许绯红的钦羡:“侯爷是不是倾心于哪家小姐,所以才买首饰送给她呀?咱们府上是不是快有当家太太了?”   另一个刚才答话的年纪稍大的丫鬟轻轻敲了敲小丫鬟的额头,道:“别瞎猜,你不懂,世家大族讲究可多了,得先请媒人对八字呢,礼节一套一套的,哪有这么快呀?”   名门世家的规矩向来多,私底下送礼物给其他世家小姐也不合礼数,但凡是家规严厉的未出阁的小姐都是不敢收的,许是侯爷在那烟花柳巷中又结识了哪位姑娘,送点东西去讨欢心呢。   但这礼最终是落在谁手里了,除了戚逐,其他人大概也猜不到。   萧府位于城北一片园林之中,能在这里建宅子的大多都是朝中权贵与皇亲国戚。萧府的宅邸是当年皇上赐给萧阳月的,处处奢华尊贵。   萧阳月大多时候都宿在浮萍阁官邸中,一月中大概也只有三五天会住在家里。   从刑部归来的这日傍晚,萧阳月回了府,用罢晚膳后,便听得外面有人通传,说有侯府的礼物送到。   侯府的当家主子只有侯爷一人,那能以侯府名义送礼的,自然也只有侯爷了。   萧府的丫鬟正服侍着萧阳月更衣,萧阳月听到外面仆人通传,神色微微诧异了一阵,答道:“拿进来。”   两名下人托着一长宽各两尺的深蓝色锦盒走进,锦盒上烫着各色花朵图案和云纹,甚是华丽。锦盒上方,还附着一张书信。   丫鬟将锦盒摆在萧阳月面前的桌上,打开锦盒,锦盒内规整地摆着一整套景泰蓝宝石赤金凤嘴含珠头面,长簪、发钗、发钿、步摇、耳坠、抹额、项链、镯子皆齐,嵌在正红色锦绒内衬中,熠熠生辉。   萧阳月盯着盒子里的首饰,随即打开那封书信,书信上的字迹潇洒飘逸:“西南一行,受阁主大人照顾良多。也不知阁主大人喜爱何物,今日偶然得知这家名扬京城的首饰铺面,故挑选一盒送与阁主大人,略表寸心。戚逐。”   萧阳月拿起盒中一枚发簪,借着琉璃烛台的烛火细细打量,眸中闪着几缕微光。首饰华丽高调,又不失风情气度,着实做工精致,不输皇家工艺。   萧阳月平日里用的东西大多都是皇上赏赐的,或是差府上专门伺候他服饰首饰的婢女去买。皇上虽知道他喜欢这些东西,但不会赏赐得太过奢华,他毕竟不是女子,更不是后宫那些妃子,再赏赐也越不过宫妃去。   侍立一旁的婢女赞叹道:“少爷,这首饰真是漂亮,很衬少爷呢。”   这几位丫鬟在萧府伺候萧阳月衣着首饰多年,平日里都唤他少爷,早已摸清了萧阳月这方面的脾性,另一名丫鬟也跟着道:“是啊,看这景泰蓝宝石衬着赤金,又华贵又大气,正适合少爷,侯爷有心了。”   萧阳月虽知道这些丫鬟只是说些好听的话来让他开心,但这礼物也的确合他心意,便道:“收起来吧。”   “是,侯爷的书信呢?”   “一并收起来。”   “是。”   四日后,是皇后的生辰宴。   皇后是皇上还是皇子时的结发妻子,皇上成为一国之君后,后宫虽也按例添了许多新人,但皇后的地位还是动摇不得。两人伉俪情深,已成为皇城中的佳话。   那日卯时,萧阳月起床更衣。皇后生辰,他不可在衣着上过于奢了,便只是让丫鬟准备了一身简洁的浅色玉锦累珠裙。   丫鬟站在萧阳月身后替他盘发,问道:“少爷,今日这身,蓝色与金色头面最是相称,不如就用几日前侯爷送来的那一套景泰蓝头面如何?”   萧阳月:“嗯。”   丫鬟取来那只锦盒,打开来,从中小心地拿出一只发钿来,在萧阳月发上比了比,萧阳月微微点头。   几个在外间伺候的小丫鬟正坐在殿门外的台阶上说着话,这些小丫鬟都是刚及笄的年纪,正是对姻缘之事心怀憧憬的时候。   兴许是昨日这些小丫鬟凑在一起看了什么姻缘话本又或是听了什么故事,兴奋地小声嘀咕着,粉面微红。   一个小丫鬟道:“……且听说啊,那个地方有这样的礼俗,男子赠送首饰给女子,表达的就是爱慕求娶之意。若女子在去见男子的时候,佩戴上了男子送给她的首饰,表达的便是她亦倾心于男子,这桩姻缘也就成了。”   “原来如此。姐姐今年也及笄了吧?我听说顺王府上管家的大儿子对姐姐很是倾心,三天两头着人来打听姐姐的事呢。”   “哎呀,别瞎说……”   萧阳月耳力清明,这些小丫头的话一字不落地被他听了去。这些小丫鬟聊到兴甚处,声音没收住,一时连萧阳月身边的丫鬟都听见了些细微的声音。   大丫鬟皱了皱眉,起身来到外室,喝道:“你们这些小丫头真是越发没了规矩!少爷最不喜吵闹,你们还敢这么喧哗!”   大丫鬟教训之后,便再也听不到这些小丫头嘀咕的声音了。伺候萧阳月衣着的婢女替他盘好了头发,正欲从盒中拿出那景泰蓝的珠钗为萧阳月戴上,萧阳月却道:“换一个,今日不宜过奢,用那日皇上赏赐的吧。”   婢女应允一声,收起锦盒,重新取来装在镶金绣龙纹的布盒中的一套头面来,为萧阳月打点好头发。   进宫途中,萧阳月恰好遇上了刚下马车的戚逐。   戚逐今日一袭湖蓝纹饰的白衣,领口、袖口和衣摆都镶以简约又华贵的银纹。腰间一条靛蓝色蟒纹银丝腰带,其下坠着镂空青玉和烧蓝香囊,白玉发冠上也嵌着一枚蓝宝石,整个人风雅俊美。   见到萧阳月,戚逐笑道:“阁主大人早安。”   萧阳月:“侯爷。”   戚逐的视线无意中落在萧阳月的发饰上,注意到戚逐的动作,萧阳月以为他有意如此,道:“今日皇后生辰,不宜华服繁饰。”   萧阳月突然说起这话,戚逐起初并未明白他是何意,随后才回过味来,萧阳月是在解释,他为何没有佩戴自己送给他的首饰。   戚逐微微一笑,心里有些讶异,那日他送去礼物后,也没收到萧阳月的回信,想来萧阳月也不在意这些人情往来。今日他本也没想到这事,倒意外得了萧阳月的解释,属实难得。   戚逐目含笑意地望着他:“说来还没询问阁主大人意见,那日我送去的礼物,可还喜欢?”   “侯爷有心了。”萧阳月顿了顿,“礼物很好。”   “那就好。”戚逐展开他向来随身的白折扇,笑着摇了摇,“我们一道进去吧。”   萧阳月盯着戚逐手中的扇子,眸色微微沉下来:“侯爷很喜欢扇子?”   戚逐摇扇的手微微一停,面色丝毫未变:“的确,我是个爱扇之人,平日闲暇时就爱淘些各地的古扇来玩,家中也收藏了不少。”   折扇几乎是文人雅士必备的物品,不少人也都爱随身带着有名家题字作画的扇子,但戚逐随身的这把,却是纯白无垢,除了在扇尾坠了一枚白玉流苏,没有一丝一毫装饰。   “我只见侯爷用过这一把。”萧阳月道,“为何不在扇面上题字作画?”   戚逐合上扇子,指腹缓缓摩挲着扇骨:“这把折扇是我已故去的一位友人赠与给我的,他对我说,无字无画,方能包容万事万物。”   萧阳月凝视了戚逐一阵,随后移开视线,沉默了下来。   生辰宴结束的那天夜里,一封盖着大理寺官印的密信,被送到皇上御书房的案板上。   密信的内容正是戚逐那日从三凤山地道带出的纸张残片破译结果,大理寺尽力地复原拼凑出了未被完全烧毁的密令纸,再根据《大成字纂》将字一个一个列出来。   因为纸张被烧,大部分破译出的词句都不完整,但依稀可以看出,红岳会掌门人向其门派弟子传递了大量的绑架平民、散布朝廷谣言、刺杀皇帝与朝廷官员、扩张门派成员等指令。   除此之外,是一条仅是这些纸张便出现多次的四字号令:反朱涉武。   反对皇上干涉武林。   本朝皇姓为“朱”姓,红岳会极度憎恨朝廷干涉武林,继而打出了“反朱涉武”的口号,把刺杀当今皇上朱胤准作为一大门派要旨。   看完密信后,皇上将信纸在金丝盘龙烛台上点燃,道:“继续查下去,剿灭残党,一个不留。”   立在桌前的萧阳月闻言,颔首道:“是。” 第21章   皇后生辰宴后五日,因元宵宫宴刺杀一案下狱的人的判决书由御前太监宣读。   凡是在家中搜出前朝或红岳会相关物品、或是被证实与丁飞云私交往来密切的官员,皆被问斩。   经此一事,乾门卫在朝中权势被大幅削弱,朝中武将大权,是已被浮萍阁牢牢把控于手。百官都看在眼里,朝中风水时移,前几位帝王延续下来的宦官独大的局面,终于是在摇摆中结束了。   第一实权集团的名头,还是落在了浮萍阁身上。   那日判决书下来后,萧阳月收到了侯府的邀约,说侯府上海棠开得正好,邀阁主大人前去喝茶赏花。   萧阳月看着侯府小厮送来的信,那小厮候在一旁,紧张得满面通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他是第一次被差来送信,只听闻是送给朝中与侯爷交好的一名武官,本以为对方会是个身高七尺魁梧壮硕的男子,不料却看见了萧阳月。   方才小厮还在萧阳月面前出了糗,萧阳月掀开轿帘时,小厮被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华服艳丽的美人给惊得差点跪倒,还以为眼前的人是那位武将大人同乘一轿的宠姬,不敢抬头看,磕磕绊绊地说自己是侯府的小厮,找萧大人。   “我就是。”萧阳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事?”   这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萧阳月读罢书信,放下信纸,回答:“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便去。”   小厮连忙道谢,行了个礼,一溜烟跑离了。   寅时两刻,萧阳月到了贤坤侯府。   戚逐来到正堂时,见到的便是萧阳月坐在正堂金丝描边梨花木椅上喝茶的情景。   萧阳月身着一浅蓝色玄纹云袖男子常服,霜色衣袍镀着精致风雅的金黄色滚边,袍面和衣襟处绣着大气的山河飞鹤纹,头发用镶猫眼石镂空发冠束起,长发流水般散披在身后。   英气、美艳,竟能如此浑然天成地融于一人身上。   戚逐还是第一次见萧阳月穿着男装的同时还正经打扮了些许,微微笑道:“阁主大人今日打扮甚是稀奇啊。”   侯府不比其他地方,萧阳月若真像平日那样穿着过来了,被不明就里的人传出去,恐怕还耽误侯爷日后说亲呢。   萧阳月:“海棠花在何处?”   “后院封雪亭,我已让人备下了凉席冰盆和茶水糕点,就等阁主大人来了。”   戚逐引着萧阳月与他随行的两名近卫来到侯府园林中的封雪亭,亭台楼阁、画廊流水交相辉映,甚是风雅美观。   亭中的确按戚逐所说备上了那些东西,四名婢女立侍左右,帮几人斟茶打扇。亭下是一片海棠花丛,花色红嫩娇艳,赏心悦目。   “元宵宫宴刺杀一案总算是结了。”戚逐感慨道,“这朝中,也算是变了天了。”   “侯爷是邀我来赏花,”萧阳月道,“还是来谈论朝纲?”   “二者皆有。”戚逐低声一笑,“阁主大人,现如今,你也称得上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   这名号,对萧阳月来说着实没有太多意义,自始至终,他要做的事都没有变化。   “不过这案子虽结了,红岳会一事,在我看来还存在一些疑点。”戚逐道,“第一,那假扮做客栈老板娘的人的真实身份,无法确定;第二,那红岳会究竟是如何将眼线安插进朝廷集团的?红岳会作为当年元阳宗的分支门派,真有力量仅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些?对这些疑点,不知阁主大人有何见解?”   “此事自会水落石出。”萧阳月淡淡道,“侯爷府上若出了家贼,侯爷是雷厉风行迅速将他铲除了,还是顺藤摸瓜查查究竟是谁把这家贼放进来的呢?”   戚逐一顿,微微讶异道:“皇上莫非……”   萧阳月的眸光注视着亭下的花海,也不知是否真是在赏花。立在他身旁的近卫正是白钰,他前些日子才被提拔为浮萍阁的近卫使,这几日他都随身跟着阁主大人。   浮萍阁下的层级设立与乾门卫不同,除去阁主,浮萍阁拥有三大卫种,分别为亲卫、近卫与护卫。   阁主下设有左右两名亲卫司,官同乾门卫左右同知。亲卫司统领数十位亲卫使,亲卫使往下为亲卫长,接着便是近卫,司、使、长以此类推。   天气炎热,白钰依然身着一身近卫使护甲,他握着腰间佩刀立在一边,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戚逐手中的扇子。   戚逐今日没有带他平时多带的那把白折扇,而是拿着一把扇骨为黑色、扇面为靛蓝色的折扇。兴许是因为一旁有丫鬟打扇,他便一直没有将扇子打开过。   戚逐喝了一口茶,视线仿佛无意间落在白钰身上,他微微偏过头,缓笑着注视着白野,道:“这位近卫大人那时同我们一道去了西南吧?”   白钰没想到侯爷会突然和自己说话,更没想到侯爷会记得自己,微怔片刻,垂首回答:“是。”   “怎么称呼?”   “回侯爷,属下名唤白钰。”   “多大了?”   “十九。”   戚逐轻眯眼眸:“我方才见你一直盯着我这折扇看,可是喜欢?”   白钰心中一惊,单膝下跪垂首道:“属下僭越了,望侯爷恕罪。”   戚逐:“不必如此,起来吧。西南一行尔等也辛苦,你若喜欢这折扇,我便送给你吧。喜荷,去我库房拿个扇套来。”   喜荷很快拿来一个针脚精致细密的藏青色绣荷花扇套,戚逐将折扇装进扇套里,递到白钰面前。   白钰从没遇到过此等情况,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收侯爷的礼,紧张不定地望向萧阳月。   萧阳月瞥了戚逐一眼,并未说什么,自垂眸饮茶。   白钰道:“侯爷,属下平日里少用这些东西,也不懂赏玩,侯爷送给属下,恐是糟蹋了。”   “无妨,你收着就好。”   白钰只好低头,双手接过折扇,回答:“谢侯爷赏赐。”   众人在封雪亭坐了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戚逐留萧阳月在侯府用膳,萧阳月淡淡回绝,与戚逐道别后,离开侯府跨上马径直离开了。   送萧阳月一众离开后,戚逐的大丫鬟喜荷回身问道:“侯爷,让膳房准备晚膳吧?”   戚逐:“去吧,备得精简一些,我有些乏了,想小睡一会儿,做好了端来我房里放在外间就行,勿打扰我,我醒来自会吃。”   “是。”   戚逐回到自己寝殿,丫鬟伺候他更衣后,便展开屏风掩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听到丫鬟的脚步声离开后,戚逐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外衣,从寝殿小暖阁的侧门离开。他的寝殿在侯府靠近竹林花园的北角,与前厅隔了几道门,外面伺候的下人轻易是进不来的。   趁着周围巡视的小厮走远,戚逐跃上侯府围墙,翻身落地,整了整衣衫,拐过几道拐角走上街市。   浮萍阁众人回到官邸,白钰向萧阳月禀报告辞后,便带着折扇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已是近卫使,如今在浮萍阁官邸中也有一间自己的寝室。   他关上门,脱下自己的护甲,将装着折扇的扇套放在桌上。   白钰十六岁起便成为浮萍阁护卫,为人单纯磊落,常听人说朝廷官场上的汹涌与勾心斗角,自觉不懂那些事,便安安稳稳地听令于皇上与阁主大人。   如今,侯爷这份礼,却让他感觉犹如手捧烫手山芋般无所适从。   借着烛光,白钰拿起扇套,从中抽出那把折扇,迟疑片刻,将它展开来。   展开折扇的一瞬间,一大片白色的粉末陡然从扇面褶皱之间挥洒出来,迎面扑了白钰满脸。白钰心中一惊,手一松,扇子掉在地上,扇骨发出清脆一声响。   那片粉末无色无味,一下被白钰吸入大半,他踢翻了板凳,捂住口鼻咳嗽起来,头脑顿时如浸入深潭般仿佛七窍都有水流涌入,控制不住钝痛眩晕,眼前也开始发黑。   白钰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迷雾环绕的云端,他跌倒在地上,迷蒙之中,他似乎看见,窗边闪过一道黑色的人影。   他看不清那道人影的面容,只能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缓缓地说了什么,声音宛如幻境中悠扬的笛声,塑成了他的梦境。   眩晕之中,白钰回到了三凤山那云雾缭绕的山顶。   淡绯色的浓雾中,白钰再次听见了那声清脆的声音。   这一回,他看见一只黑色的猎鹰从浓雾中飞起,停在枝头,最后又扑闪着翅膀飞远。那鹰展开双翅发出的声音,竟与他听到的那声音尤为相似。   白钰盯着那猎鹰飞远,最后终于是晕了过去。   寂静幽暗的的房中,戚逐蹲在地上昏倒的白钰身边,将他从地上抱起,放在床铺上,盖上棉被。   戚逐扶起翻倒的板凳,捡起掉在地上的折扇,重新合上装入扇套,放于桌面上。   地上的月影缓慢摇晃,映出他的身影来,而在疏忽一个摇晃之间,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窗边,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   第二日清晨,白钰从睡梦中醒来。   他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几乎是一点也忆不起,自己究竟是何时回到床上入睡的了。   白钰似乎恍然之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那座诡谲的三凤山,再度听到了那个在昏迷之际听到的怪声。   而这一次,那声音的源头似乎变得明晰了,是一只突兀展翅的猎鹰。   卧房内一切照旧,桌椅整齐,烛台已燃烧殆尽,那把侯爷送的折扇正摆在桌面上。   白钰蹙眉揉了揉昏沉的脑袋,看看更漏,距离往常的晨起时间还有大概三刻钟。他心事重重地在桌前坐下,喝了一杯隔夜的冷茶,在脑海里勾勒着夜里的梦境。   那声音……原是如此吗?为何他先前没有忆起来呢?   不知为何,白钰莫名在心中十分笃信,那道声音并非他先前听错的折扇声,而正是猎鹰展翅的声音。   若真是如此,白钰心里顿时多了几分不安的愧疚,他为这事还向阁主大人禀报了,平白在阁主大人那里把侯爷牵扯进来,属实不该。   等阁主大人晨起后,还是向他禀明此事吧。   白钰望着桌面上的折扇,迟疑一瞬,伸手将折扇从扇套中抽出,展了开来。   展开扇面的一瞬间,他便嗅到一股淡而清幽的香气。   扇面上画着一幅鲤鱼荷花图,鱼群活泼戏水于莲叶中,栩栩如生。   这些富家子弟把玩的折扇,精美的都需要几十乃至上百道工艺,更有名贵的,扇面与扇骨会使用散发幽香的材料,连作画的墨水都会带有墨香,这种香味长久保留,一开扇便能嗅到。   如此可见,这把折扇的确是个名贵东西。   白钰静静地嗅了一阵那香气,并没有闻出其他,他于是将折扇收好,妥妥帖帖地放进了自己的衣柜里。   --------------------   马甲又修好了 第22章   “……听了白狐妖的话后,青桃蛇妖姐姐便给给了白狐妖一颗药丸。白狐妖心中纳闷,问蛇妖这药丸是何物。蛇妖只答:‘这药名叫梦春露,你把这药丸磨成粉,装在香囊里,让周郎君打开嗅一嗅,他便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东南西北,你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说什么他便会信什么,等到第二日药效一过,周郎君便会什么也不记得了。且这梦春露药效只有一回,周郎君以后再打开这香囊,嗅到的便只有香气了,保管是万无一失……”   偏殿书房的小几上放着一碟枣糕,戚逐侧躺在梨花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本神鬼妖仙的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这话本在市井上流传得颇广,也的确写得有些意思,但不知是这话本作者歪打正着,还是真的有一些了解,江湖之中,的确存在类似于“梦春露”的药。   而戚逐手中,正好有一些。   戚逐翻过一页,忽听得外间丫鬟禀报道:“侯爷,户部郭尚书家二少爷遣人来邀您出去聚一聚。”   戚逐自从从西南回来,还未与户部尚书家打过招呼,如今对方先来邀约,他自是不好推却的了。   户部尚书府的二少爷也是个于学业上无甚天赋造诣的人,家里给他捐了个闲官,前两年刚娶了妻,整日倒也乐得清闲。   二少爷把戚逐约到一家酒馆,热热情情地为他斟酒,慨叹道:“侯爷,前些日子父亲还在同我感慨,这朝中以后啊,就是武将的天下了。”   戚逐:“如今皇上尚武,有这局面不足为奇。”   “说起来,你和那浮萍阁阁主交情甚近,我常听人说阁主大人油盐不进,想求个交好的门路也求不来。”   “你想同他交好?”戚逐似笑非笑,“算了吧,阁主大人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哪是你我比得上的。”   二少爷听闻这话,神色微变,他凑近来,压低声音道:“我可听闻,前几日皇上在御书房召见几个六部大臣和言官商议近来赈济西南的方案,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有个言官竟开始大谈特谈皇上偏宠武将贻误朝纲的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萧阳月是个以色侍君的佞臣。”   “有这等事?”戚逐讶异反问,后哭笑不得,“你如何知道的?”   “我父亲当时也在场,说那时皇上听后是面无表情,后挥挥手让那言官直接退下不必再待了,惊得周围一干大臣是腿软发抖啊。”   戚逐低笑着喝了一口酒:“听你这么说,阁主大人当时是不在场了?可惜了,若他在场,恐怕更有乐子可看。”   二少爷“嗨”了一声:“算了,不说这事了,我父亲又被皇上派去淮南核审盐政了,说是盐引数目上与户部有些出入,皇上下令明查。最近皇上盯淮南盯得紧,前阵子贤王突然递折子请求朝廷允许王府扩充亲兵,说什么最近梦魇缠身,怕是府上有不干净的妖魔作怪,心里不安。”   “梦魇缠身?还有妖魔作怪?”戚逐讶异道,“这等说辞,皇上会信?”   “皇上自然不信,怀疑贤王借加强护卫之由私自扩充兵营。不过此事也蹊跷,贤王那德性你也是知道的,烂泥扶不上墙,他要有那个反的胆量,当初夺嫡时皇上还能让他活着回淮南?”   两人口中的贤王朱胤冶,正是那位当初对萧阳月惊鸿一瞥、一见钟情的王爷。   贤王封地在淮南,这封号当初据说本该是“闲王”,最后又觉得“闲”字实在寓意不佳,故而改为贤王。   “你消息倒是灵通。”戚逐眼眸轻微一转,“贤王可有说,他被什么梦魇缠住了?”   “似乎是什么蛇妖?总之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戚逐沉吟片刻:“我倒是听闻,二十多年前淮南一带曾兴起过一邪教,信教的弟子以蛇为灵,很是崇拜这东西。”   二少爷听了这话,很是不屑:“皇上向来讨厌这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天子圣人朝纲例律不信,偏去信这些东西。”   二少爷话音落下,戚逐忽地回头,望向酒馆窗外露出的一角屋檐,檐外是映着灯火的幽静夜色。   戚逐微微凝眸,道:“既是出来喝酒的,便不谈这些了,郭兄,请。”   一连三四月,戚逐又过上了闲情逸致的逍遥日子。   这日夜晚他应几名友人邀约到湖上泛舟喝酒,湖上福船灯火通明,还有孩童放着花灯,热闹非凡。   这些人都是京城里的纨绔公子,也不管那劳什子礼数的,笑着说侯爷因着孝期和西南的事恐许久没有体会过温香软玉,便唤来几名舞姬助兴。   几名美艳的舞姬翩翩起舞,薄纱般的带着香气的水袖拂过戚逐手臂,身子软若无骨似的往他怀里靠。戚逐没让舞姬近身,只是让舞姬替他倒酒。   一旁的公子身边也围了数个美人,握着美人腰打着酒嗝道:“侯爷,怎的,可是对这里的姑娘不满意?”   “哪里,姑娘们都很美,有美人相伴,美酒自然是得多喝几杯。”戚逐微醺着道,“小二,再来两坛。”   众人正玩乐到尽兴处,游船船舱的大门忽地被人打开,几名身穿护甲的将士掀开那层层遮掩的纱帐,惊得屋里众人酒醒了大半。   一公子在角落里宽衣解带正准备和舞姬玩乐,见有人闯进来吓了一大跳,赶忙匆匆套上外衣裤子,歪着发冠醉醺醺地怒骂道:“哪个杀千刀的闯进来?!”   屋里的舞姬惊叫着站起来,进来的将士目不斜视地分列两旁,这才从船舱外稳步走进一人。   来人手握长剑,身着一袭翠兰蜀锦罗裳,用白银双鸾嵌红宝石发钿和步摇绾着发,如画的眉目清冷,正是戚逐许久未曾问候的萧阳月。   屋里这些公子爷大多没见过萧阳月本人,一时之间都木讷惊诧。   萧阳月还未说话,戚逐倒先站了起来。   他一身酒气,看上去半醉,也不知是否还清醒着。他来到萧阳月面前,抬手就想搂萧阳月腰,笑道:“这是哪位美人?方才怎么没见……陪我喝两杯可好?”   萧阳月身后两名近卫一时面露尴尬难色,也不知是该拦还是不该拦,要换做其他人,他们也就直接按下了,可眼前的人是侯爷,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   萧阳月蹙着眉,躲开戚逐的手,用刀鞘将戚逐推开,冷声喝道:“侯爷醉了,带他出去醒酒。”   两名近卫立刻会意上前,扶着戚逐离开了船舱。萧阳月也不再逗留,留下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转身离开。   近卫将戚逐放在甲板上,给他端来一碗解酒汤让他喝下。一碗汤下肚,再被这微凉的夜风一吹,戚逐似乎是慢慢清醒了过来。   萧阳月:“侯爷酒醒了么?”   戚逐方才其实并没有喝醉,见萧阳月来了,心血来潮半装半醉地调笑一番。如今阁主大人面色不愉,显然是不满他这举动,没直接当时一刀把他砍了,也算是给他这个侯爷面子了。   戚逐:“阁主大人怎会在这里?”   游船缓缓靠岸,船上的人都得了命令下去,游船被浮萍阁将士们看守起来,外人轻易上不来,见这架势,萧阳月恐怕的确有要事寻他。   若萧阳月来传话,那极有可能是皇上有事,戚逐问:“可是皇上又要召见我?”   “近日淮南一代有邪教兴风作浪,皇上正在派人调查。”萧阳月开门见山道,“我若没记错的话,侯爷外祖本家便是淮南人,不知侯爷对淮南了解多少?”   戚逐心中一动,老贤坤侯早已去世的元妻晁氏的确是淮南人,且晁氏嫁入侯府的时间约是二十五六年前,那时正巧是淮南怪力乱神兴盛之时。   “的确,我外祖一家一直生活在淮南。”戚逐回答,“我虽未曾到过淮南,但曾听家母说起过,淮南一代二十多年前确实兴起过怪力乱神的邪教,且那教派的教徒崇拜蛇仙,以蛇为神圣的象征。”   萧阳月略微沉吟片刻:“三月前贤王上书皇上,请求增派亲兵保护王府,理由是认为府上有妖魔作祟,夜夜梦魇缠身不得安宁,侯爷想必知道这事吧。”   戚逐并无其他渠道得知这件事,萧阳月却已知道他提前知晓。那日与郭府二少爷喝酒时戚逐便有所觉察,他身边那些浮萍阁的影卫还未被完全撤去,还在向萧阳月或是皇上汇报他的行踪。   既如此,他最好不要再编别的什么借口,实话实说是上策。   戚逐沉默片刻,回答:“听郭尚书府家二少爷说起过。”   萧阳月冷眸凝视着他:“侯爷倒是与这些官家子女走得近。”   “官场么,总会有些来往的。”戚逐笑道,“倒是不知道阁主大人打算安排人跟随我到几时呢?还有贤坤侯府,下人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想必也是阁主大人的手笔吧?”   萧阳月显然没打算将派人跟随他和在他府里安插人手的事藏着掖着,戚逐虽面带笑意,话语已明里暗里的带刺。   “侯爷言重了。”萧阳月沉声回答,“那些人都是奉皇上之命,保护侯爷安全的。”   既把皇上都抬了出来,那戚逐也没什么可说的,他这话原本就说得半真半假,倒也并非真的想和萧阳月置这个气。   萧阳月:“如今邪教死灰复燃,盐政和贤王府也需派人暗查,到时需要不少人手。侯爷在西南一案中很得皇上赏识,如今也身居大理寺少卿一职,届时皇上若有命令,侯爷请勿推脱。”   这话说得违心,若是皇上有令,他就是想推脱也推脱不了。   戚逐回答:“自然。”   湖上另一艘游船晃晃悠悠驶来,几名喝醉的客人倚靠在船舷边,远远见萧阳月站在甲板上,灯火湖影映照下美不胜收,还以为他是游船上助兴的歌姬舞姬,朝着萧阳月招手:“美人……来这里唱个歌吧!爷几个有赏!”   萧阳月蹙眉,眸色发冷,这些人眼睛当真是瞎的,连他腰上配的剑也看不见么?   戚逐低声一笑,上前答话道:“诸位对不住,美人今夜只为我唱歌。”   几个公子悻悻,骂骂咧咧几声,也只能作罢回船舱了。   萧阳月微愠地抬眸看戚逐一眼,似乎很是不满戚逐这样的说法,想让侯爷自重,下属又突然附耳禀报,说皇上有事宣他入宫。   萧阳月只得作罢,最后看了戚逐一眼,读出戚逐眼中几分调笑的意味,心中一时恼火又无处发泄,只想着下次来找侯爷时定不会再这么穿了,拂袖转身离开。   [第一卷 ·完]   -------------------- 第二卷 后天开更~   本文感情线比较慢热,但一旦热起来那就非常热doge,后面感情线会慢慢多起来的 第23章   面对贤王的请求,皇上派人给淮南送信,大抵是表达了体恤之意,说如今淮南有邪教作祟才让王爷心头不安,朝廷不日便会派人前去淮南取缔作乱的邪教,让其宽心。   至于朝廷派兵加强护卫一事,皇上只字未提。   半月之后,皇上下旨,命大理寺少卿戚逐协几名大理寺官员,协助淮南地方衙门调查淮南邪教一事。   除此之外,户部官员也会随行进行盐政核审,乾门卫将派数名护卫随同保护官员安全。   此事多涉及地方政事,主要在乾门卫职责之内。刺杀一事后,乾门卫职务闲置,皇上也有意寻个由头将乾门卫各项职务复起。   歇息了几个月,这回又要被外派办差事,戚逐也无法。不过这次倒不必像上次那样遮遮掩掩,这次是朝廷光明正大派来的,路途中吃穿用度都遵着朝廷官员的例,不必再自己操心衣食住行了。   除了大理寺的官员之外,户部的官员大多都是朝中老臣,是以并不太看得上戚逐这等年轻没甚阅历的官员,且因戚逐与萧阳月走得颇近,心里更是鄙夷。   在这些老臣眼里,萧阳月不过就是佞幸一流,与佞幸一流之人混在一起,自然是自贬身价。   不过,如今原本权势没落的贤坤侯因刺杀一案隐隐有了复起之势,现如今朝廷武将集团独大,文官集团暂且只能明哲保身,少一门路不如多一门路,因此明面上还是对戚逐恭敬有加。   戚逐回府后,府上的人也已经接着信儿了,几个管家是喜忧参半,如今侯爷升迁再次受圣上重用是好事,可这才回来几个月又要外出奔波,身体上可怎受得住。   戚逐命人收拾外出随身的行礼,大丫鬟喜荷帮着戚逐往箱笼里叠放衣服,戚逐却偶然见喜荷眼眶红红的,虽补过妆却也看得出来,便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哭了?”   喜荷闻言,眼睛又红了,噎着声音委屈道:“侯爷,三少爷昨天和林管家说想……想把奴婢要过去做他的丫头!奴婢不想伺候三少爷,只想伺候侯爷!侯爷马上就又要出远门了,奴婢怕三少爷……”   喜荷要不提,戚逐都快忘了,这府里还养着几个老侯爷姨娘生的他的庶弟庶妹呢。这一年戚逐大多不在家,府上的事照管不到,虽有管家在,但管家到底是下人,说不了什么话,这些人也渐渐有些娇纵了。   喜荷从小在戚逐身边伺候,戚逐对身边的丫鬟都很和善,这么多年从未亏待打骂过她们。对戚逐,喜荷心里只有感激,如今庶少爷看上她皮相想把她要过去,喜荷只是个丫鬟,没法左右主子的意思,但她心里怎么也不愿意。   喜荷一抹眼泪,道:“侯爷,求求您不要答应三少爷。”   “你且宽心,你伺候我多年,我自是会照顾周全的。”戚逐安慰道,“我身边的人,岂是任人拿捏的。”   喜荷给戚逐磕了个头,不住地千恩万谢。   戚逐:“说来你今年也十七了吧?是我疏忽了,今后我留意帮你相看相看好人家,不会委屈你。”   喜荷闻言,面色微红,再次给戚逐磕头,哽咽道:“侯爷大恩,喜荷无以为报。如今喜荷只想好好伺候侯爷,等侯爷大婚,再尽心伺候侯爷和夫人。”   戚逐笑了笑:“起来吧。”   喜荷点点头,心里舒了心,面上也带了笑。   戚逐坐在一旁,喜荷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如今他婚事未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倒也是个麻烦。   要说一劳永逸的法子也并非没有,只是这侯爵身份到底是假借于他人,不是他原本该有的东西,他多少还得顾及着贤坤侯府的颜面。   戚逐微叹一声,人在朝廷世家的屋檐下,就不得不身不由己。   五日后,朝廷一众官员动身前往淮南,路途耗费一月有余,于十月下旬抵达淮南的贡州。   贡州距离贤王府所在的渠州还有近一百里路,众人打算在贡州歇息两晚。贡州官府早早地便派人迎了几里路出来,一直把人接到官府,朝廷少派这么多官员下来,众人是诚惶诚恐地接待。   戚逐身份尊贵,官府为他安排了一处单独的院落居住,备了一屋子的护卫和下人。用过晚膳后,戚逐让人提前知会贡州知州大人,说有事求见。   戚逐:“知州大人,盐政一事主要由朝廷户部的大人们负责,我来是想询问询问淮南的邪教一事。”   贡州知州叹道:“民智教化难,此类教派屡禁不止,官府取缔了,一段时间内是看不到了,可过不了多久又死灰复燃。如今惊动了王爷和朝廷,皇上责怪下来,下官身为知州,甘愿受罚。”   “知州不必自责,要取缔本就并非易事。”戚逐沉吟道,“大理寺调查此事也需要线索,还请知州大人将关于此邪教的事悉数告诉我。”   知州早早地命人备好了卷宗,当即就让人把卷宗呈给了戚逐。   当晚,戚逐将卷宗细细看了一遍,这作乱的邪教名为“摩罗教”,此教以蛇为万物之灵,推崇一些“大富大贵”“永葆青春”“百病不侵”的邪门歪道,看上去似乎与普通的怪力乱神的邪教并无区别。   戚逐关上卷宗,唤来一名守在门外的乾门卫护卫,道:“明天我上街去转转,派三人跟随我。”   护卫闻言,迟疑道:“侯爷,近来邪教作祟,街上恐不安全。”   戚逐:“不必如此紧张,这贡州本就是淮南较为繁华富庶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趟,也得体会体会风土民情才是。更何况如今邪教一事还未明晰,光靠着官府的线索可远远不够,还是多向本地百姓打听打听,也许能获知一二。”   护卫:“那……侯爷就是想逛也多派些人跟随吧,三人太少了些。”   “三人足够,太招摇了反而不好。”戚逐微微笑道,“下去吧,替我打听打听贡州哪里有繁华的集市。”   护卫无法,只得领命退下。   翌日傍晚,戚逐与三名护卫外出,贡州虽比不上京城的纸醉金迷,但也颇有淮南独特的锦绣繁华。   这回戚逐没有易容,也没刻意穿得朴素,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戚逐泰然自若,偶尔在摊贩面前挑挑捡捡,倒真是一副出来游玩的模样。   戚逐正看着一处小摊上的竹扇,忽地听闻街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吵闹。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三十多岁、穿金戴银通身华贵的高大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处卖糕点的商铺里大骂,周围还气势汹汹地围了几名护卫模样的壮汉。   “我在你们这儿买的酥糕里吃出了老鼠屎!”男子怒骂道,“害得我昨夜闹了肚子,上吐下泻了一整夜!该怎么赔?!卖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今天就是砸了这小破铺面都是我有理!掌柜的呢?出来评理!”   店里的小厮一听也露了怯,脸吓得阵阵发白,那男子是贡州当地有名的富贾乡绅,周围没有人不认得的,故也不敢怠慢了,只能发着抖迎上来,颤声道:“客官老爷,您莫生气……”   那乡绅猛地抬脚,一脚将小厮踹翻在地,骂道:“下贱的奴才,滚开!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再不出来,我就真让人砸了这破店!”   “老爷开恩!老爷开恩!”小厮被踢得鼻青脸肿,嘴角也破了,心里只怕铺子真被砸了,只能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掌柜的到东街买米面去了……”   那乡绅早没了耐性,正想下令把这店给砸了,忽听得店门外响起一串人声:“光天化日的,你们岂敢说砸店就砸店?”   乡绅瞪起双眼,回头一看,只见一身形修长、容貌俊美的男子负手立于门外,面色沉静笃定,看通身穿着气度,也像是个富家公子。   戚逐盯着那乡绅,又见地上跪着的小厮鼻青脸肿的,朝着那乡绅微微抱拳道:“阁下若有不满,可坐下来好好理论,张口闭口就是砸店,可有将官府放在眼里?”   乡绅沉郁地盯了戚逐一阵,后慢慢朝他踱步过来。戚逐纹丝不动,他身后的三名护卫却紧张起来,这地方有些乡绅恶霸原是很正常的事,这些人多同官府也有交情,普通百姓大多是不敢招惹的。   戚逐抬手示意身边三人不动,乡绅伸出手指,恶狠狠地摁在戚逐肩上:“外地人少管本地事!省的惹麻烦!”   戚逐比这乡绅还高些,被如此威胁心里未感任何波澜。身旁的护卫得了戚逐旨意不敢轻举妄动,引而不发。   乡绅见戚逐身边也有人,想着自己带的人更多,也丝毫不惧,还想说两句狠话。   不料此时,门外忽地被人踢进一只陶瓷花盆,直直地砸在那乡绅额头上。乡绅痛呼一声,捂着头跌倒在地,登时被砸了个涕泪横流,额头也被砸破流了血,滚在地上满屋嚎叫。   乡绅气得神色紫涨,怒骂不止,身旁的护卫也吓得一跳,愣了一瞬后赶忙七手八脚地将主子扶起。   一道修长人影迈入店内,来人一袭青缎雷纹云丝锦袍服,长发束着点翠镶珠发冠。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平凡面容,可那冷漠的眸,和手中握着的暗红镶金蟒纹刀鞘,是让戚逐再熟悉不过了。   来人冷喝道:“放肆。”   这清冷的声音,不是萧阳月又是谁? 第24章   乡绅还没缓过劲儿来,他捂着头破血流的脸,喘着粗气,抖着手指着萧阳月:“你是什么人?!敢打我?!”   十几名身着贡州官袍的侍卫从两旁冲入店内,领头那侍卫长模样的人满脸焦急之色。   乡绅似乎是认得那侍卫长的,当即便觉得找着了人撑腰,脸红脖子粗地骂着萧阳月是杀千刀的刁民,让那侍卫长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不曾想,那侍卫长眼睛一瞪,丝毫不理会那乡绅,沉声喝道:“放肆!敢对朝廷大人不敬!来人,给我把他押上来!”   身旁的侍卫听令上前,直接将那乡绅与他的手下全押下了。萧阳月扫了那乡绅一眼,问:“此人就是贾烁?”   侍卫长垂首回答:“回大人,正是。”   “先带回官府去。”   “是。”   那乡绅呆若木鸡,陡然变了脸色,不等他作何反应,官府侍卫们直接将他们押出了门外。   乡绅一众被带走之后,戚逐身边三名乾门卫护卫早已认出了萧阳月的剑,纷纷单膝跪下,颔首抱拳喝道:“参见浮萍阁阁主大人!”   萧阳月沉眸盯着几人,淡声道:“我竟不知,乾门卫怠惰至此了,如此情况竟还在一旁看戏。”   “属下保护侯爷失职,望侯爷和阁主大人恕罪!”   “不必责怪他们,是我让他们不要轻易动手的。”戚逐上前解围,继而问道,“阁主大人怎么也来淮南贡州了?”   从京城到此地再快也得一个月,萧阳月想必也早就从京城出发了,莫非情况有变?   果不其然,萧阳月回答:“情况有变,浮萍阁其余人已到渠州贤王府,侯爷随我来。”   戚逐心中惊讶,浮萍阁竟已到了渠州贤王府?   戚逐随萧阳月走出店门,上了停在店外的一辆马车。   萧阳月道:“一月前浮萍阁查明,摩罗教与几大武林门派来往甚密,其并非普通邪教,极有可能是披着邪教之皮的武林门派,教主‘摩罗大仙’身份暂且不明。”   此事又与武林有所牵扯,皇上自然不会放任一武林门派打着教派的名头蛊惑平民,损害地方行政,也难怪萧阳月会出现在这里,武林之事,自然在他管辖范围内。   戚逐:“方才那乡绅是谁?”   “他姓贾名烁,贾家是贡州有名的富商大贾,贾烁是贾家次子。”萧阳月回答,“贾家经营盐业,本家在渠州,贡州也有家业,皇上要查淮南盐政,这些盐商都需筛查一番,是户部要的人。”   “原来如此。”   萧阳月须回渠州贤王府,戚逐在贡州多留一天或少留一天都无所谓,便干脆随着萧阳月前往渠州。   两人与几名护卫轻骑行了一天一夜便抵达渠州城下,一路行至贤王府。贤王朱胤冶本就是个爱奢靡享乐之人,因此贤王府修得也极尽奢华,朱红宫墙碧瓦飞檐,入目皆是金碧辉煌。   两人在王府内稍作休整,随后便派人禀报贤王求见。王府之内,萧阳月无需再易容了,便卸下脸上戴着的皮面具,恢复了原本容貌。   贤王在王府书房召见二人,贤王穿着打扮倒的确华贵气派,但身量颇为矮小,虽和皇上是异母兄弟,但面容也不如皇上那样不怒自威,兴许是近来受梦魇所困,形容颇显憔悴疲态。   可即使憔悴,似乎也不妨碍贤王欣赏美人。   戚逐和萧阳月两人来到王府会客的正堂时,一屋子都是美婢,萧阳月眸色冷淡,目不斜视地走进,不卑不亢地向贤王行礼:“参见王爷。”   自打萧阳月进来之后,贤王的视线便如同那糯米制成的糖渍粘糕似的,黏在萧阳月身上,怎么也移不开,恍然回过神来,这才赶忙让二人落座。   贤王到底还是记着当初那惊鸿一瞥,即使萧阳月现下身着男装,再见到那眉眼薄唇,还是摄了他的心魄。   戚逐兴味盎然地暗暗察言观色,这王爷竟还对萧阳月痴心不改念念不忘,真是个情种呢。   萧阳月对贤王的视线漠然置之。   贤王有些悻悻,他虽在政事上一事无成,但他也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蠢人。朝廷的局面如何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浮萍阁阁主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阳月从来不是他能沾惹的人。   戚逐无暇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王爷先前在呈给皇上的奏折中所说的‘梦魇’一事,可否仔细说说?”   提到这事,贤王面上亦多了几分焦急和担忧:“自五月开始,本王夜里总梦到一些蛇之类的可怕东西,且总在夜中发冷汗惊醒,醒来之后手脚都是冰凉的,头脑也是眩晕的,胸口发闷,得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如今本王不得已让人在床边帐幔上挂一条悬铃,若本王夜里哪里不舒服了,一碰床帐,铃铛就会响,外面守夜的下人便能听见。”   戚逐:“可有请大夫?”   “自然是请了,大夫几日一换,各种各样的汤药也喝了,全都不见效果。”贤王忧心道,“本王上月请了几位道观的大法师来府上做法,都说王府里藏了什么不洁的秽物,劝本王多多加强护卫,免得招致灾祸。本王已着人在王府四角修建风水塔,想来也能把这些妖魔压一压。只是这护卫一事,不知皇上……”   “护卫一事皇上自会考虑。”   戚逐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他心里也清楚,皇上再如何也不会同意贤王以此事为由扩充亲兵营,大抵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揭过去。   他接着道:“王爷放心,近来淮南邪教作祟,王爷本是淮南藩王,自是天选之人,想必这淮南土地上的祸乱也会导致王爷心头不安。”   贤王一看便是极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人,听闻戚逐此话,面上紧绷的容色缓和些许:“侯爷说得是。”   几人攀谈两刻钟后,戚逐和萧阳月两人还有朝廷要事需议,便先行告退。临走时,贤王还看着萧阳月,那目光含着遗憾和不舍,像是在看一块他永远无法得到手的稀世美玉。   王府为两人分别在东苑安排了两处院子暂住,随行的护卫们则住在一排倒座房中。   因两人还有事商议,戚逐便暂且先去了萧阳月住的院子。浮萍阁的几名护卫先前得了萧阳月的指令,将淮南各州官府关于摩罗教的调查卷宗全都誊印了一份过来,两人好随时翻阅。   半个时辰后,便有婢女进来送王爷赏赐的吃食,什么金丝燕盏、雪莲银耳鱼片粥的,都是皇家贵族才能享用的补品,全都用上好的珐琅银蝶盛着。   下人退下后,戚逐啧啧赞叹道:“赏赐这么多好东西,阁主大人,王爷对你是一片痴心啊。”   只可惜,送者有意,收者无心,迷上了个这么冷情冷性的人,王爷一片痴心也只能错付了。   萧阳月动也不动那些吃食,冷着神色,道:“看来侯爷对邪教一事心里有数了,有这等闲谈的心思。”   戚逐微微一笑,关上手底下的卷宗:“我的确心里有数。”   萧阳月抬眸:“侯爷有何见解?”   戚逐道:“阁主大人先前也说了,摩罗教极有可能是一武林教派,武林教派为何要吸纳平民成为教徒?信此教的大多为无权无钱的普通百姓,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江湖高手,无异于壮大该门派在武林的声誉;并且据卷宗上说,教徒并未被收取太多钱财,若说是为了敛财亦说不通。此举除了会引起朝廷注意,对它有何益处?”   萧阳月微微蹙眉,并未作答。   一股夜风从窗棂缝隙中灌入房内,将桌上烛台灯芯燃着的火焰吹得飘忽不定。   萧阳月抬眸望向窗外,他和戚逐的院子各处都有不下十名护卫把守,这王府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   巡夜的官兵在王府院墙下提着刀慢慢走过,墙内值夜的婢女们也打着灯笼轻手轻脚地走过回廊。   贤王的寝殿在王府东苑,卧房内燃着一炉安神熏香,一张挂满红帐的拔步大床上,贤王微皱着眉,中衣已被汗湿,唇齿间似隐隐地泄出呓语。   窗棂微动,镂空琉璃香炉上飘出的白烟微微晃动,原本紧闭双眸的贤王猛然惊醒,他如梦似幻地从床上坐起,听见内室的房门吱呀一声响,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一道人影出现在屏风外,衬着烛台微弱的光,影子忽明忽暗。那人悄悄从屏风后探出头,隔着层层床帐,贤王看见那人身着一袭藕荷色温婉长裙,如瀑的长发柔软披在肩头,模糊的眉目逐渐清晰,美目红唇,一副倾国之颜。   那人竟是萧阳月。   贤王缓缓瞪大眼眸,见萧阳月依然站在那里,泛着如玉般白皙光泽的手臂轻轻搭在屏风上,神色不似白日间那样冷淡,而是风情万种,光一眼便让他失了心魂。   “王爷。”灯火依然忽明忽暗,萧阳月注视着他,静静地问,“王爷想要我吗?”   贤王怔愣一瞬,疯魔般喃喃道:“我想!我想啊……那日见到你,我再忘不了你!你真美,你还是这么美……”   萧阳月微微笑着,他走到外间拱门门帘边,隔着薄纱般的帘子看着贤王,声音如纱般轻柔远逸:“那么王爷便来吧。”   贤王急忙想要下床,萧阳月又抬手“嘘”了一声:“王爷小心别碰到那银铃,若让外边人听见了,我可就回去了。”   贤王忙如他所说,小心地攥住那悬铃的铃芯,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掀开床帐,踉跄着绕过屏风,追着萧阳月来到帘下。   贤王如梦似幻地盯着萧阳月,伸手朝着萧阳月的脸摸去,而就在那一瞬,萧阳月猛地伸出双手,宛如一条绞紧猎物的蟒蛇,死死地勒住贤王的脖子。   贤王吓得魂飞魄散,他发抖着,脖子被勒出青紫,口中发不出一点声音。很快,他的双眼绽出条条血丝,嘴角吐出白沫,脸像染了颜色似的发红发黑。   贤王脱力地跌倒在地,手指紧紧抓住勒在脖子上的手臂,目眦欲裂,舌头从口中伸出。   不一会儿,贤王的力气便逐渐卸去,他痛苦地抓住身旁的门帘,手指僵直着,眼中充斥着无力的恐惧。   最后,贤王猛地抽搐两下,再也没了声息。 第25章   萧阳月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床上,用刀绢擦拭着佩剑的刀鞘。他多年来已养成了睡前将刀擦干净的习惯,若那日没用刀,便只擦刀鞘,若那日用了刀,便也需把刀刃也擦干净。   佩剑是他唯一的枕边物,自是需要好好爱惜。   萧阳月的住处与王爷的院落相隔不远,仅仅只隔了两道院门。擦完剑后,萧阳月并没有即刻入睡,而是走下床,推开门来到院子里。   王府不比浮萍阁官府,住在外面,即使有护卫在,萧阳月也需再亲自巡视一遍。   三名护卫从屋檐跃下,单膝跪在他面前,萧阳月拂手示意继续守卫,朝着东苑贤王寝殿方向走去。   他走过一道院门,一旁提灯笼守夜的婢女们向他行礼,萧阳月来到王爷居住的院落内,绕着殿外走了一圈。隔着薄薄一层窗户,他见贤王卧房内烛光摇曳,陡然之间,竟映出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萧阳月眸色一凝,手指下意识扣在佩刀上,低声问身旁的小厮道:“王爷房里还有别人?”   “回大人,那是给王爷换安神香的丫鬟倩兮。”小厮提着灯笼弯腰回答,“王爷如今睡觉很不安稳,每晚都需燃上安神香才能入眠。”   萧阳月站在原地不动,隐隐听见房内传来一声布幔扯动声响,有人似挣扎似哀嚎地发出一串痛苦的气音。萧阳月瞬时拔剑,径直破窗冲入房内,就见贤王脸色灰青地倒在地上,僵硬的手指扯着门帘,旁边直直地立着一个穿着藕荷色长裙的人影。   萧阳月直接出剑,来人抬掌一击一旁的梨花木架,萧阳月剑锋一曲一伸便将木架如草芥般斩得四分五裂,剑风挑起那人头发,露出底下一副的面容来。   萧阳月剑尖一顿,眼前这人,竟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而刺客身上穿的长裙,正是王府婢女的制式长裙。   刺客从袖中抽出一把软剑,与萧阳月的剑搅在一起,刀刃发出“乒”的一声,在屋里震开一道犀利的煞气,桌椅都在一声巨响中尽数崩裂。   刺客的软剑宛如游蛇般无形无影且灵活自如,萧阳月退出剑来,对方又一并缠上,一股歹毒的内力自剑柄处窜上来,震得萧阳月手腕一阵发麻。   萧阳月一脚踢起自己的刀鞘,另一只手竟以鞘为刀朝着刺客当头斩下,对方撤手一躲,往后纵身跃出窗外。守在外面小厮和婢女们惊声尖叫,刺客用那软刀全拦喉一刮,几人霎时鲜血喷涌。   刺客一步轻功跃上屋檐,萧阳月衣袂一旋,也落在屋顶瓦片上。   刺客嘴角噙着讥讽的笑,连声音竟都和萧阳月别无二致:“都说你是这天下第三,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头顶浓云半遮月光,那刺客的面容竟如同流沙一般变得模糊起来,五官漩涡般绞作一团,鬼魅地千变万化,让人看不出是虚是实。   片刻后,那刺客一拂袖,赫然变化为了另一张脸。   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萧阳月有所记忆,她正是那名贤王房里负责换安神香的丫鬟。   萧阳月冷眸凝视着她,片刻后,他缓缓举起剑,周身运起一道澎湃的内力,足尖下的瓦片猛然碎裂,电光火石间,萧阳月已至她身前,剑锋在屋顶瓦片上划过一声尖锐鸣响。   “你想用七步青莲剑法?”女子急速向后褪去,掌间凝成一团黑气,“不会给你机会!”   她双手重重一砸瓦片,内力竟将屋顶上一串瓦片全都掀飞,瓦片如一串拉直的珠链,一块一块密密麻麻雨点般砸落萧阳月周身。   陡然间,砸落的瓦片中间赫然被挖出一个花状的缺口,萧阳月的剑法竟宛如抽刀断水,凡是接触到那花瓣绽开处,瓦片便如同那流沙般碎开飘散。   瓦片落尽之后,却再也不见萧阳月的踪影。女子心头一紧,正欲扭头,一股杀气却自身侧而来,萧阳月竟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旁。   萧阳月的刀锋挥下,刺客轻功显然极好,险险地跃起,萧阳月的刀尖却依然猛然划过她的耳畔,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萧阳月砍下了女子一只耳朵。   女子捂着侧耳,伤口血流如注,她双目腥红,转瞬之间便踏着其他院落的屋檐朝着王府外逃去,萧阳月如飞燕般落在屋檐一角,冷声喝道:“追!”   周围的浮萍阁护卫四散开来追去,萧阳月跃下地面,王府内早已乱成一团,灯笼烛台倾倒一地,婢女和小厮们叫作一团。   萧阳月对其余护卫喝道:“去叫醒侯爷!”   “是!”   三名护卫领命,直奔向戚逐的院子,刚刚打开戚逐的房门,就险些与戚逐迎面撞上。   戚逐显然也因方才东苑的打斗声惊醒了,兴许因为起床匆忙,只披了件外衣。   护卫:“侯爷,王府里有刺客,王爷出事了!”   此时的卧房内,贤王躺在地上,僵直的手指还攥着门帘,浑身都已发青发黑,中衣领口洇湿着白沫津液,发乌的口唇大张,呕出半截舌头来,双眼翻白,双腿间皆是便溺,已死去多时了。   经过刚才的缠斗,卧房内已是一片狼藉。萧阳月迈入房内,盯着贤王的尸身看了许久,眸里现出浮冰般的寒芒,他转身朝浮萍阁护卫下令道:“把王府围起来,不许放出放进一人,所有宫人奴婢都带到东苑来,清点人数,谁也不许动王爷尸首。”   “是!”   “近卫使。”   近卫使白钰出列听令:“属下在!”   “即刻派人快马送信回京城,禀报皇上贤王遭刺客刺杀。”   “是!”   在短短一刻钟内,戒备森严的王府内竟横陈数具尸首,到处都是挥散不去的哭声与血腥味。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萧阳月回头,来人正是戚逐。   戚逐来到床边,锋利的眼眸缓缓划过整个卧房,最后定在那死状可怖的尸首上。兴许是方才进来时已看见了殿外那几具被割喉的尸体,对贤王的死,戚逐并未表现出太多惊骇。   “舌头伸出,便溺失禁。”戚逐蹲在贤王尸体边,沉吟道,“脖子上还有指印,王爷是被人掐脖窒息而死。”   萧阳月让人把王府里的管事叫来,管事颤抖着双膝跪在地上,脸庞上像涂了一层白霜似的,面无血色。   萧阳月冷声道:“你们是如何筛查人的?”   管事满面惊惧,连连磕头道:“小的实在不知!实在不知啊!”   戚逐却道:“此事还有蹊跷,王爷死时是躺在这门帘下,距离床有数步远,中间还隔着屏风。王爷为何夜里要突然起身离开床铺,来到这门帘下?”   戚逐来到床边,伸手轻轻晃了晃床边帐幔,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   戚逐缓缓道:“王爷床边挂了这串悬铃,我只是稍微动一动这床帐,铃铛便响了,且这铃挂在内侧,外面人若想碰到这铃铛,还需掀开床帐伸手进去,必然会引起铃响。而这铃,从头到尾却一声不响,恐怕也只有王爷自己才能做到了。”   戚逐话音落下,卧房内一片寂静,不论是两旁站着的护卫,还是跪在地上的管事,皆是死寂。   忽然,萧阳月冷不丁问道:“侯爷怎知这铃铛未响?”   戚逐微顿,他知道,自然是因为他没有听见,凭他的耳力,在夜里寂静的情况下,要听到这铃铛声轻而易举。   “方才问了外边守夜的丫鬟。”为不让萧阳月纠缠这个话题,戚逐转而问道,“王爷这般反常举动,想必与这刺客有关,阁主大人,你方才与刺客缠斗一番,可有什么线索?”   萧阳月沉默一阵,回答:“我刚进来的时候,那刺客易容成我的模样。”   戚逐微微诧异一瞬,随后眸间抹上几分了然的笑意:“如此倒能解释王爷为何自己下来了。”   贤王心系萧阳月已久,若是那刺客易容成萧阳月的模样,再说两句蛊惑的话,魂牵梦萦的美人在前,恐怕贤王也会对他言听计从。   萧阳月显然听出戚逐话里有话,眸色越发冷沉了:“侯爷,那刺客所使用的并非普通的易容术。她易容成我之后,连声音都与我相同,而且我与她缠斗到屋顶时,她的容貌又变成了那丫鬟的模样,像是用了什么邪门秘术。”   普通的易容,取一块人皮面具贴合在自己面庞上,再用特殊的器具调整五官形态即可。不借用面具方能完成易容,连声音都能变得一模一样,萧阳月闻所未闻。   戚逐唇角的笑缓缓放下,他微眯双眸,道:“你是说,那刺客可凭空任意变换自己容貌?”   “是。”   萧阳月说完,忽然想起,他方才斩断那刺客一只耳朵。他命人从屋檐上把那只断耳取下来,不多时,护卫便手捧一只左耳回来了。   戚逐定睛一看,那断耳的耳垂上,有一颗很淡的黑痣。   就在这时,王府的管事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颤巍巍道:“大人,王府西苑倒座房后面的小池里发现一具尸体,是……是替王爷换安神香的倩兮!”   萧阳月眸色一冷,喝道:“抬过来。”   下人们抬着一具尸体到殿外台阶上,也许是被池水浸泡太久,尸体已然泛白发胀,形状很是骇人。   面容虽已发皱,但仍然能辨认出这具女尸有着和那刺客一模一样的容貌。戚逐蹲下身,撩开尸体贴在面庞上的发丝,尸体两只耳朵都完好无损。   而在尸体的左耳上,竟真有一颗与那断耳如出一辙的黑痣。 第26章   这样一颗痣,并不太可能是巧合。   若真如萧阳月所说,那刺客可任意变换自身容貌,竟连如此细微之处都能化形,简直宛如一条蜕皮之蛇,全身的皮肤都能蜕变。   戚逐问那管事道:“王爷平时用的安神香,你们可有检查过?”   管事恍然回神:“王爷寝殿里用的熏香和蜡烛都是府里工匠做的,从不在外面采购……且这熏香和蜡烛府里世子王妃侧妃都在用,从没出过问题呀!”   戚逐:“最好是将王爷平时用的东西都仔仔细细搜查一番,特别是被褥床帐、茶具碗具、蜡烛香料一类的东西。”   戚逐边说走到那香炉边,打开炉盖,此时熏香已燃尽,只在炉中留下了一捧香灰。   戚逐用指尖捻起一小撮香灰,想放在鼻尖嗅嗅,手臂却忽地被人拍开,指尖的香灰洒了下来。   萧阳月沉沉地望着他:“侯爷勿动。”   只可惜萧阳月的动作晚了些,戚逐已经嗅到了那香灰的气味。他对各类毒物药理颇有了解,光这一嗅他便知道,这只是普通的熏香,并没有什么特别。   萧阳月把那香炉拿走交给浮萍阁的护卫下去检查,不一会儿,两名追踪刺客的浮萍阁护卫从屋檐上落在院子里,禀报道:“阁主大人恕罪,属下无能,并未追上那刺客!”   戚逐暗暗地听着,浮萍阁护卫虽比不上萧阳月的武功,但也并非常人,且护卫不止一人,如此都没能抓到,那刺客着实有些本事。   萧阳月让护卫下去加强王府守卫,对戚逐道:“侯爷回房吧。”   戚逐:“无事,我不累。”   “侯爷,这不是劝告。”萧阳月淡淡道,“这屋子要搜查,侯爷不便待在这里。”   戚逐无法,只得回房。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后,戚逐径直走入房内,不曾想,萧阳月也跟着走了进来。   戚逐回头望着他,问:“阁主大人可还有事?”   “如今王府出了刺客,侯爷独自一人留在房里不安全。”萧阳月在内室的桌边坐下,面无表情道,“皇上交代我好好保护侯爷。”   戚逐和衣在床上躺下,烛火在卧房的地面上拓印出萧阳月的影子,他盯着头顶的帐幔,脑海中缓缓回忆起西南一案的细节。   年初时皇上遭遇刺杀,如今贤王也被刺杀,真是巧合?是红岳会的人?还是其他门派的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房内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萧阳月推开房门,外面站着白钰,他正想禀报,萧阳月一抬手,示意他压低声音。   白钰这才发现,侯爷正在房里休息,便俯首低声道:“阁主大人,我们查了那香炉里的香灰和府里剩余的安神香,的确都只是普通的熏香,未查出下毒的痕迹。王爷平时用的那些东西,也都没发现什么蹊跷。”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落入戚逐的耳朵里。又是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天已透出几分微亮,戚逐才假装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从床上坐起。   戚逐:“几时了?”   “卯时二刻。”萧阳月道,“侯爷睡时白钰来报,说王爷用的东西暂未查出蹊跷。”   “是吗……”戚逐缓缓开口,“如今王爷殁了,这些东西还是让管家好生看管起来。”   那日早晨,贤王府上下都挂上了吊唁用的白布,王府住女眷的西苑哭声不断,贤王的妃妾和几个孩子趴在贤王的灵柩边痛哭不已,几度哭得昏厥过去。   戚逐看着王府内落魄的景象,想起去年的贤坤侯府也是这般。不过,他们悲恸倒似乎是真情流露,轮到自己,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贤王世子朱仲谦搀扶着自己的母妃,哭得双眼通红,朝着父亲的灵柩拜了又拜,他看着立在一边的萧阳月,走上前,沙哑的声音悲愤交加:“那刺客的下落,还望阁主大人尽力搜寻,以告慰父王在天之灵,否则……父王死不瞑目!”   “世子放心。”萧阳月回答,“皇上过不了多久便会下即位诏书,世子尽快振作起来,好生打理王府吧。”   朱仲谦郑重地朝着萧阳月拱了拱手,扶着悲痛不已的王妃离开了。   戚逐:“世子倒是真性情。”   “当时侯爷不也这样么?”萧阳月负手站在灵堂边,盯着世子和王妃和一众宫婢离去的身影,“侯爷孝举,还一度成为京城佳话。”   灵柩边还跪着一身穿孝服的哭泣男子,一旁两个婢女哽咽地劝着,他哭得伤心,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   此人正是贤王的嫡次子朱仲谚,是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比朱仲谦小了两岁,早已封闽郡王,昨夜得了贤王薨逝的消息后,连夜便从郡王府赶来了。   戚逐微微一笑:“似乎有人比世子更难过呢。”   婢女劝了好一会儿,朱仲谚才慢慢地起身回房了。戚逐看着他离去,最后转身同萧阳月离开了灵堂。   那日午饭后,戚逐和萧阳月两人穿过王府花园回房,如今戚逐已经挪到了王府另一处合院居住,与萧阳月住在一起。   戚逐轻轻摇着扇子,走过院子里的假山时,目光忽地一凝,扭头朝背后假山看去,只看见一府里的小丫鬟修剪着花草,没有看见其他人。   萧阳月:“侯爷怎么了?”   戚逐盯着那小丫鬟,回答:“无事,只是见庭中芍药花开得很艳。”   说完,戚逐抬起手,叫了那小丫鬟一声。小丫鬟跑过来行礼,问侯爷需要什么,戚逐回答:“替我摘朵芍药花来。”   小丫鬟答应一声,摘来一朵递给戚逐,戚逐接过花朵,手指却仿佛不经意间在那小丫鬟手腕处碰了碰。   小丫鬟似乎有些受了惊,而后稚嫩的面庞微红,连忙福了福身转身小跑着走了。   戚逐将那朵芍药花在手中轻轻转了转,而后递给身旁的萧阳月:“阁主大人,这花便送给你吧。”   萧阳月沉默地垂眸盯着那花,而后道:“怎么,侯爷喜欢那小丫鬟?”   戚逐只觉得自己在萧阳月心中形象并不太好,在人家府上准备发丧的时候还惦记着人家的丫鬟?戚逐怎么也干不出这事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萧阳月却道:“侯爷喜欢找世子说便是了,想必世子不会吝啬。”   说完,萧阳月便迈步离开。   戚逐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花朵,手指微微弯曲,将花朵裹于自己掌中,顿了那么一秒。   戚逐不见用力,手再张开时,芍药花却已由一朵完整的花朵碎成片片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完好无损。   戚逐听闻这芍药花似乎寓意着惜别之情,他随意将花瓣洒进一旁的小池里,看那明艳的红色沉入游鱼嬉戏的池底。   那日夜晚下起了雨,雨滴哗哗落在殿前台阶上,风渗入窗棂的缝隙中,啼哭般呜呜作响,房檐边悬挂的白幔也翻飞不已,负责掌灯的值夜婢女们不得不护紧手里的灯笼,免得灯火被风吹灭。   世子寝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朱仲谦紧皱双眉,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声惊雷忽地劈空而下,朱仲谦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悸不定地喘着,面色煞白。   他抬头望去,幽暗的房内,一道蜿蜒的影子映在窗上,匍匐着爬下,吐着朱红色的蛇信。   朱仲谦惊得大叫了起来,汗水湿透了寝衣,外头守着的贴身丫鬟连忙跑进来,被世子惊怖的模样吓了一跳,焦急地问世子怎么了。   朱仲谦再一睁眼,却见那影子并不是一条大蛇,而是烛火跳动的影子。他喘了半天,惊魂未定道:“去……把蜡烛吹了。”   丫鬟无法,只能按照朱仲谦所说的将卧房里的蜡烛尽数吹灭了。房里变得再无光源,朱仲谦换下汗湿的寝衣,心头却依然杯弓蛇影。   第二日早晨,戚逐和萧阳月见到朱仲谦时,后者面色如土,眼下一圈青黑,神态也十分疲惫,显然是昨夜并未睡好。   戚逐盯着朱仲谦,问道:“世子可是身体不舒服?”   “多谢侯爷关心。”朱仲谦道,“许是父王走得突然……难免夜里思虑得多。”   朱仲谦话音刚落,一个婢女神色匆匆地跑进,惊慌道:“世子殿下,闽郡王突发高热!”   朱仲谦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惊道:“怎的会突发高热?!”   婢女哭道:“昨晚半夜就听见郡王喊身子不舒服,我们本想去请府里的大夫的,郡王又说头昏犯困,兴许睡一阵就好,我们就没找大夫……谁知今早,伺候郡王晨起的丫鬟进去一看,郡王都已烧得浑身滚烫了!”   朱仲谦心急如焚:“快!快带我去!请大夫了么?!”   “请了请了!大夫已经先去了!”   朱仲谦连忙随着婢女往朱仲谚的寝殿去了,戚逐和萧阳月相视一眼,便也起身跟了上去。   朱仲谚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凉水浸湿的布,神色果真是病恹恹的,两个王府的大夫围在床边,正嘱咐着婢女如何煎药。   朱仲谦忙问大夫情况如何,大夫向他行礼,回答:“世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闽郡王像是得了寻常的风寒,再加上白日里思虑过重,夜里又没有好好休息所致,歇息几天便会大好的。”   朱仲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嘱咐丫鬟们仔细煎药。   朱仲谦在床边坐下,见闭着眼眸的弟弟神色还充满虚弱,正想伸手替他掖掖被子,朱仲谚却忽地睁眼,煞白的面庞上遍布惊惧。   朱仲谚猛地从床上坐起,疯癫般地挥舞着四肢,像是得了失心疯般,嘴里喃喃地害怕道:“蛇……好多蛇……走开!都走开!” 第27章   朱仲谚的喊声,即刻之间便引起了戚逐和萧阳月的注意,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察觉几分凝重。   朱仲谦吓了一跳,和身旁几个丫鬟一起连忙将朱仲谚按住,朱仲谚挣扎得厉害,面色涨得通红,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着叫人听不懂的话。   萧阳月抄起桌上摆着的一杯水,一下泼在朱仲谚脸上,后者神色一懵,这才慢慢恢复了神智。   朱仲谚呆若木鸡地望着朱仲谦,双手忽地握住他的肩膀,声音裹着恐惧的颤意:“大哥……大哥!这府里不干净……府里有妖魔作祟!父王他……父王他定是被这些妖秽害死的!”   朱仲谦怔愣一瞬,眉头陡然皱紧:“二弟,你可是做了噩梦?”   朱仲谚的双眼爬着深深的血丝,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干哑道:“是……我梦到好多蛇,好多蜕皮的蛇……它们缠着我,密密麻麻的……要把我生吞活剥!”   不曾想,朱仲谚话音一落,朱仲谦却陡然面色惨白,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戚逐见朱仲谦神态悚然,询问道:“世子,怎么了?”   “侯爷有所不知……”朱仲谦喃喃道,“我昨晚,也做了这梦。”   一旁的萧阳月闻言,握着剑柄的手微紧:“还请世子一五一十说出来。”   朱仲谦伸手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心,缓缓道:“也不知是昨夜几时,我被噩梦魇住了,梦里都是些……长着人身蛇头的怪物。我醒来后,还以为那蜡烛映在窗上的影子是一条攀爬的毒蛇,吓得我不得了,后来我便叫丫鬟把蜡烛熄了……”   朱仲谚听了,面色更是煞白,他又一副快要疯魔的征兆,惊惧万分地抱着自己的头,喊道:“父王生前也被这噩梦所困,如今父王走了,这鬼魅还留在王府里……这鬼魅找上我们了!”   “郡王,不可被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弄得自乱阵脚。”戚逐道,“王爷之死乃刺客所为,郡王此等不理智,不是正中刺客下怀了么?”   朱仲谚微微一怔,神色虽仍然夹杂着惶恐害怕,却也慢慢平复下来。   萧阳月:“世子,昨晚除了蜡烛,房里可有燃其他东西?”   “还燃了熏香。”   戚逐环视一圈,闽郡王的卧房内并没有放着香炉,他召来一个丫鬟,询问郡王昨夜是否燃香,回答亦是没有。   戚逐:“郡王既没有燃熏香,却也做了相同的噩梦,想来确如阁主大人所查的,并非熏香有问题。”   萧阳月沉默地盯着桌上的香炉,忽然开口道:“侯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闽郡王居住的院落外的小亭中,萧阳月开门见山道:“侯爷,此事必出自摩罗教之手。”   摩罗教崇拜蛇仙,不仅是王爷刺杀一案,如今连世子和郡王都被这蛇魅之说缠上,要说此事和摩罗教无关,戚逐亦是不信。   戚逐:“我未曾想明白,摩罗教为何要对王府下手。”   萧阳月沉沉地盯着小亭下的水面,手指缓慢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动了王府就是动了朝廷的名声与颜面,是他们自寻死路。”   戚逐低声一笑,道:“在这里说这些也无用,如今还是尽快寻找摩罗教线索才是。”   两人正说着话,白钰忽然快步从一旁的小路上走来,他朝着二人行礼,从袖间拿出一封信笺:“方才渠州官府派人送来密信,关于摩罗教。”   萧阳月把信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去,随后将信纸递给了戚逐。   戚逐接过信笺,信上说,渠州官府已查明清剿一个摩罗教的秘密传教场所,摩罗教自成一套教令传递方法,教徒根据教令聚集在这些地方,听候所谓的“摩罗教护法”传令布道。   据信上所说,该传教所位于渠州东县一处木匠铺内,官府抄查的时候搜出了不少东西,现请示阁主大人该如何处置。   白钰:“阁主大人,要不要派人到东县一趟?”   萧阳月:“我亲自去,叫十名近卫跟着我。”   “是!”   白钰退下后,戚逐道:“我同你一块去。”   一行人在巳时从王府出发,快马轻骑前往渠州东县。   渠州虽是个较为富庶的地方,但渠州多山,较为偏远的郊县仍然贫苦。一行人翻过山时,已是正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山路崎岖难行,众人在临近山脚处看见一口附近行路的村民挖出来的水井,便停下喝口水歇息歇息。   这一带气候燥热,一行几人身上几乎全被汗水湿透。萧阳月下马让马喝水之后,自己走到了树荫底下,因为毒辣的太阳,他略微发红的珠玉一般的皮肤上蒙着一层薄汗,颈间的发丝全被汗水黏在脖子上。   萧阳月倒是只穿着男子便服,剩余几个近卫都身穿护甲,少不得全身大汗淋漓,但休息之时,却没有一人脱下那护甲来,只是用马鞍边挂着的布随意地擦了擦汗。   戚逐坐在井边,里衣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正用扇子扇着风。白钰从水井中打上一壶水,走过来递给他:“侯爷,喝点水吧。”   “多谢。”戚逐接过水壶,“还有多远?”   “还有十几里路。”   许是这天气实在太热,萧阳月难得的神情有些烦躁,他将剑立在地上,额头和手心都满是汗水。歇息了一刻钟后,萧阳月起身道:“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众人忽地听闻,自弯曲的这时,山路那头似乎远远传来一阵隐隐的呼声,白钰等几名近卫霎时拔刀望向萧阳月,萧阳月朝着他们微抬下巴,几人便迅速跨上马,朝着那声音传来之处飞奔而去。   戚逐蹙眉道:“发生何事了?”   萧阳月:“侯爷上马。”   此时,在山路的另一头,两名身着朴素的村夫村妇正被五六名蒙面的山贼围在中间,那男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哆哆嗦嗦地倒在地上抱着哭泣不已的妻子。   领头的山贼早已抢过这对夫妻随身带着的包裹,里面却只装着几吊铜钱和几块苞米饼,山贼拿起一把锃亮的马刀,粗鲁地怒喝道:“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通通拿出来!”   妇人发髻全散了,哭泣地求饶着,那山贼却直接拽起她的头发,抬手给了她两耳光。   妇人的丈夫气得双目发红,扑上来想和这群贼人拼命,却又被一脚踹在胸门上,吐出一口血来,几个山贼围过来对他拳打脚踢,打得男人是奄奄一息。   妇人涕泗横流,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嘴里念叨着:“天地玄黄万物光明金鳞宝蟒摩罗大仙在上……求求大仙显灵,救救弟子!救救弟子啊!”   一名山贼将妇人从地上揪起,骂道:“乡野村妇,嘀嘀咕咕念什么东西,既没有钱财,那便脱了衣裳,给爷几个乐一乐!”   妇人失声尖叫痛哭起来,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自几人身后响起,那山贼回过头,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被一脚踹飞撞在树上。   白钰救下那名妇人,其余浮萍阁近卫瞬息之间便将几个山贼撂倒在地,按着肩膀压住了。   村夫和那妇人怔愣地望着他们,随后也不顾身上的伤口,颤抖着双双跪地,感激涕零地大喊着救命恩人。   萧阳月和戚逐骑马赶到,白钰立马上前,询问阁主大人如何处置。萧阳月眸色微冷地看着还在地上挣扎怒骂的山贼,面无表情道:“绑上,下山之后交给官府处置便是。”   “是!”   还跪在地上的夫妻抬起头,正午日头令人目眩,两人恍惚之间只看见两位身着华服的人骑在马上,一个容貌似天上神,一个容貌似画中仙,正宛如那降临于世的菩萨。   男人颤抖地伸出手,后又像是不能亵渎般地收回手,激动道:“是大仙……大仙显灵了!大仙听到弟子祷告显灵了!”   戚逐和萧阳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诧异。一旁的近卫将那些贼人击昏后一一绑好,再将二人从地上扶起,安抚二人受惊情绪,这才向二人解释,他们是官府的人。   夫妻俩这才知晓,戚逐和萧阳月两位神仙似的人物原来是官府的大人。尽管如此,夫妻俩却似乎仍然对大仙显灵一事深信不疑,话里话外都把他们的出现当成了大仙显灵的神迹。   夫妻俩身上还有伤,不宜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两名近卫将那对夫妻搀扶到树林中的阴凉处,让他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为他们用布匹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夫妻俩谢过他们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闭眼双手合十祷告,他们向着天伸直双臂,嘴里念叨着什么“天地”“光明”“摩罗大仙”的,神色无比虔诚。   这两人,竟是摩罗教的教徒。   戚逐正思索该如何摸清摩罗教底细,如今竟能让他们遇上两个摩罗教教徒,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戚逐:“二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去做什么?”   夫妻俩相互看了看,似乎有些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还是那村夫恳切道:“大人,小民和拙荆是去参拜大仙的,只是……小民和拙荆须得遵守教内弟子规矩,不可同外人多说。”   戚逐眼眸一转,他微微俯身,对二人低声道:“天地玄黄万物光明金鳞宝蟒摩罗大仙在上……不瞒二位,其实本官也遵奉摩罗大仙。”   夫妻俩听了,神色顿时惊讶起来,戚逐朝他们竖起手指,示意不可声张。夫妻俩对大仙是虔诚得很,听了戚逐这听他们说了一遍便随意背下来的教词,竟已这般相信了。   村夫连忙低声道:“大人,您也是大仙座下弟子吗?”   戚逐:“不敢当,本官供奉大仙时间不久,不敢自称为座下弟子。”   这话似乎说到了这对夫妻的心坎里,连连称是,村夫激动道:“大人竟也供奉大仙,方才险情中得以遇到大人,实在是小民与拙荆的福报啊,大人救命之恩,小民永生难忘!”   萧阳月握剑站在一边,见戚逐和那两夫妻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眉头微微蹙着。   戚逐:“还有一事,其实那位官府大人并非常人,他也信奉摩罗大仙,且修为已是不低,如今已得大仙真传封号,号为‘玉颜仙君’。”   夫妻俩大吃一惊,方才二人已觉得戚逐和萧阳月似是天人,如今听戚逐说萧阳月是大仙座下的仙君,更是惶恐。   村夫悄声道:“那位大人……真是大仙座下仙君?”   “正是。”戚逐回答,“你看那大人容貌,若非天上仙君,人间岂有如此容颜啊?所以才号位‘玉颜仙君’。仙君有大仙吩咐的要事在身,所以才不得不隐瞒身份,两位切莫宣扬出去。”   两位夫妻连连点头,更是不敢直视萧阳月容颜了,生怕亵渎了仙君。   “今日既遇到了二位,想必是大仙冥冥之中的安排。”戚逐道,“二位无需隐瞒,有何所求,与我和仙君说便可,仙君必会满足二人心愿的。” 第28章   这座山半山分开为两条岔路,一条往北,一条往东,而戚逐和萧阳月要去的东县,正是要走往东的这条道。   村夫道:“大人,小民名唤傅郎,拙荆名唤高青梅,是渠州西县柳桥村人。小民此行从西县到北县去,是为求大仙满足小民一心愿。”   萧阳月望着那村夫,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戚逐,道:“继续说。”   那名叫傅郎的村夫望向戚逐,后者朝他微微点头,他这才面露苦色道:“仙……大人有所不知,小民与拙荆已做了五年夫妻,却……却至今仍没有子嗣,家中老父老母很是着急,在村里也寻遍了郎中,都说我们夫妻俩的身子都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为何会怀不上孩儿。所以小民到北县去,是为了求一道摩罗大仙的送子福谕,好让小民年迈父母可以尽早含饴弄孙。”   戚逐也记得,他曾在官府关于摩罗教的卷宗中看到过,摩罗教一直宣扬诸如“大富大贵”“永葆青春”“求子求官”等法术,他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匆匆略过,想不到,这等言论在这穷乡僻壤竟大有市场。   “原来二位是找大仙求子的。”戚逐回答,“正好我们也要往北县去,不如二位与我们同路,路上也安全些。”   萧阳月转过头看他,眸中显然有几分诧异,最终,他却也没有开口打断。   夫妻俩自然是感激不已,现在天色已是不早了,他们手无寸铁,若再遇到危险,恐怕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戚逐走到萧阳月身边,对他低声道:“阁主大人,我们不如分两路,一路去东县查那些物证,一路和这对夫妻去北县,他们既然是摩罗教教徒,又要求子,那必定知道北县专门用以教徒参拜和集会的地方,这不失为一个调查摩罗教的好机会。”   萧阳月沉默片刻,后叫来白钰,让他带五名近卫到东县去,剩下五人则随他与侯爷二人同那对夫妻去北县。   白钰领命,当即便带着五人,跨上马,驮着那几名昏死过去的贼人,策马往东县方向去,萧阳月与戚逐等人则与夫妻二人往北县方向去。   几人抵达北县时已是酉时,天色已黑下来,几人便带着那夫妻俩找了家客栈住下。   众人也未曾料到会来北县,因此萧阳月也没让人提前知会北县官府好安排住宿,只能在简陋的客栈将就一晚。   客栈窄小,几人到时,只剩下几间稍房,就是除却轮换守夜的近卫,也要两三人一间才能草草住下。   萧阳月与戚逐住一间房,萧阳月一进门,望着那简陋木板拼成的床,和陈旧的被褥床单,神色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满。   虽然萧阳月平日里睡的都是御制的酸枝雕花拔步大床,但他奢华如宫殿也睡得,简陋如马厩也睡得,并不在意这些。   两人刚刚坐下没多久,房门便被人叩响,夫妻俩端着几盘宵夜小菜走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   那名叫傅郎的村夫道:“大人,小民一路以来受大人照拂,家里清贫也无以为报,想着大人们赶路也累了,就叫小二送了些宵夜小菜来给大人们,实在是简陋,大人们多包涵。”   戚逐笑道:“多谢,二位有心了。”   傅郎送上小菜后便准备告退,戚逐叫住他,道:“且慢,关于二位向大仙求子一事……本官还有事想询问。”   “大人请说。”   “二位今日的话倒提醒了本官,不瞒你们说,本官实则也有子嗣方面的烦恼。”戚逐面露忧思,“本官一家子嗣不丰,想来的确是得求一求大仙福泽才是……只是本官惭愧,供奉大仙时间不长,对求子一事了解不多,二位可愿将此事告知本官?”   傅郎连忙回答:“那是自然,小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随后,他便将求子一事为戚逐和萧阳月两人细细道来。   “大仙法力无边,可让不孕妇人在十日内怀上胎儿,且无需十月怀胎,五个月便能足月生产。”   戚逐讶异道:“五个月便能生产?”   “正是啊!”说起这事来,两夫妻面上满是崇拜和期待,傅郎接着道,“不仅如此,在大仙庇佑下诞下的胎儿自出生起便有大仙法力加持,来日会旺门旺族,大富大贵。”   “真有人用此方法怀孕?”   “有的有的,渠州的贾大人一家也信奉大仙,去年贾少爷夫人得了病,不好生养,贾少爷便去求了大仙,用此方法让他的两位侧夫人都怀上了孩子。”   戚逐一顿:“渠州贾府?可是那卖盐的贾府?”   “回大人,正是。”   戚逐暗暗地和萧阳月对视一眼,那可不就是那日他们在贡州街上遇见的,那位名叫贾烁的乡绅的本家么?   傅郎继续道:“贾少爷供奉大仙已久,也常捐出钱财来修缮大仙的祠堂,修来的福报是常人不能比的,大仙感念贾少爷的虔诚,便专门施以更高深的法术,让贾少爷的侧夫人在三日内就怀上了胎儿,两个月便能生产。”   “此话当真?”   “小民不敢隐瞒,此事在西县的摩罗弟子内是无人不知的,大家都知道贾少爷侧夫人怀了灵胎。听说两位侧夫人如今精神头都很好,远不像寻常孕妇那样倦怠,大夫看了都说胎象极好,且定是男胎无疑的。”   “孩子何时降生?”   “快了快了,贾少爷是两个月前带侧夫人去求的大仙,算来灵胎应该就这几日就要降生了。”   “原来是这样,那贾大人一家真是有福了。”戚逐回答,“既然如此,明日我们便同二位一起去参拜大仙吧。”   夫妻俩退下后,萧阳月才冷冷道:“一派胡言,竟真有人相信,明日就派人去查封此地。”   “慢着,阁主大人。”戚逐道,“先别急着查封,我们至今仍不知道摩罗教意图何在,不如顺水推舟去调查一番,查清楚后再行动也不迟。”   萧阳月与戚逐所想不同,戚逐想探明这邪教究竟乃何方神圣,萧阳月并不太在乎这些,只想干脆地将他们连根清除。   戚逐看出萧阳月的迟疑,道:“此事谜团重重,阁主大人难道真不想探究缘由吗?”   萧阳月沉默一阵,道:“摩罗教教徒在教内大概皆有记录,哪有那么容易混进去?”   戚逐:“混进去自然好,混不进去也能摸清一二,实在不行,阁主大人查封那地就是了。”   戚逐往简陋的木板床上一坐,手指轻轻抚摸着扇骨:“只是想不到贾家少爷竟也是摩罗教的教徒,还真信了此等歪门邪道,也不知那胎儿是……”   戚逐边说边抬眸望向萧阳月,萧阳月正背对着他脱下身上外衣,取下发冠,头发顺着肩背披散下来。   房里烛火幽幽,带着孔洞的窗户纸透出几缕微光,照在萧阳月侧脸上,倒还真像是戚逐今日随口一说的那样,细眉玉目、玉颜袅袅,恍若一个仙君了。   戚逐心中一动,他忽地有几分想喝酒,自古以来,美人当配美酒。   萧阳月见戚逐不说话,问:“胎儿怎么了?”   “也不知那胎儿是从哪里来的,若是装的,轻易就会被识破。”戚逐继续道,“传得这样沸沸扬扬,就是假的恐怕也有几分真了。”   木板床勉强够两人睡,因为要在床边放剑,所以萧阳月睡在外侧。灯熄灭之后,两人躺在床上无声入睡。   一个多时辰后,夜已深沉,简陋的稍房内寂静无声。一只鸟突然从远处飞来停在了窗边,翅膀将窗棂拍出一声轻响。   萧阳月睁开眼,看着窗边的那只鸟,那只鸟并未停留太久,不一会儿便又飞走了。   萧阳月转过头,戚逐仰面躺在他身侧,听呼吸睡得很熟。   侯爷生得的确是俊美难当,剑眉星目的,不过美则美矣,就是太风流,如阵风如流水,流水卷过落花去,风声既过不留痕。   萧阳月与戚逐结识近一年,他既需要保护侯爷,也需要监视侯爷,这是皇上对他下的旨意。贤坤侯府有复起之势,虽不是武将侯爵,但皇上对贤坤侯多少还是存着几分戒备。   侯爷很聪明,但这份聪明却时常让萧阳月看不透。他似乎处处圆滑又处处锋利,说他纨绔他却又很沉稳;说他内敛,大多时候却又很风流。   萧阳月莫名感觉,戚逐身上有一股寻常人没有的,江湖气息。   天还未亮时,萧阳月忽地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似乎是有人正着急地往这边赶来。他立刻带剑翻身下床,将剑拔出几寸,立在门边,屏息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戚逐亦被这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问他发生了何事。   “大人——大人!”   一阵焦急的呼喊自房外传来,竟是那村夫的声音。   傅郎慌张地想敲门,手刚抬起,萧阳月便把门打开了:“怎么了?”   傅郎满目惊慌担忧,哀求道:“大人,娘子她方才起床时突然呕吐起来,吐完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求求大人帮忙叫个郎中看看我娘子啊!”   听完傅郎的话,萧阳月便立马着人出门去寻郎中,与戚逐一同来到夫妻俩住的房间内。   戚逐推门而入,果不其然,那姓高的妇人正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一看便气血不足,身体大虚。   一刻钟后,浮萍阁护卫带回来一个县里的郎中,郎中匆匆放下医箱,给那女子把脉。   郎中摸着脉象沉吟一阵,道:“夫人这晕倒,许是怀有身孕再加上受惊所致。”   傅郎愣了半晌,呆若木鸡道:“身孕?娘子她……有身孕了?”   “正是,脉象上看应不到两个月,月份还小,不易察觉。”   那村夫许是惊喜过了头,愣了吧唧的,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又是哭又是笑的,握着妻子的手,激动不已地淌者泪,喃喃着:“我有孩儿了,我有孩儿了!大仙在上,听到了小民和娘子的祷告,降下福报了!我终于有孩儿了!” 第29章   傅郎自言自语许久,忽然转过身,朝着戚逐和萧阳月跪下就磕了个头,感激道:“两位大人,你们是小民的贵人啊!这等恩情,叫小民何以为报啊!”   戚逐也未曾想到,他们竟还能遇上这样巧合的事,这夫妻俩还真“求子得子”了。   戚逐笑道:“不用谢我们,先照顾好你娘子要紧。”   傅郎连忙点头,从地上站起,问那郎中他娘子何时会醒。   郎中见这村夫那么激动,还念叨着些他听不懂的话,神色一时有些怪异,后又不再多想,问:“夫人确实受了惊吓吗?”   “是,是。”傅郎焦急道,“娘子她昨日受了惊吓。”   郎中:“不必担心,我看这脉象显示夫人近来多忧思疲惫,难免气血有些不足,再加上受了惊吓,才会晕倒。不过还好,夫人身子底是不错的,静养几日就会好,没有伤着胎儿。”   “那就好,那就好啊……多谢大夫!”   郎中简单开了个药方便离开了,没过多久,高青梅便醒了过来。见夫妻俩显然有很多体己话要说,戚逐和萧阳月便不再打扰他们,径直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夫妻俩便来向二人辞行了。那村妇虽还有几分疲惫,但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喜色,显然也是对这个意外之喜感到激动万分。   “如今娘子有了身孕,小民得尽快赶回家,告诉家中父母这个消息。”傅郎道,“得遇两位大人,实在是小民一家几辈子的福分啊。”   “要谢就谢大仙保佑吧,你二人回去路上也小心些。”戚逐道,“对了,你且把你们要去的那地方告诉本官,本官也好去参拜参拜大仙。”   傅郎赶紧把集会参拜的地点告诉了戚逐,并道:“大人去时,找一位姓尤的住持大师便是。”   说完这些,傅郎便携着娘子与二人告别了。   夫妻俩离开后,戚逐展开扇子摇了摇,笑道:“阁主大人,当时随口一说你是‘仙君’会保佑他们,如此来看倒还真的说对了,那对夫妻如今真得了子,也算好人有好报了。”   萧阳月蹙眉:“什么仙君?”   戚逐一笑:“无事。”   萧阳月无心与说这些玩笑话,道:“侯爷想去那地查查么?”   “那是自然。”戚逐将扇子一收,回答,“那对夫妻不去了,对我们倒是个机会,先前阁主大人不是担心摩罗教教徒有名录记载混不进去吗?这下倒有两个现成的名字可用了。”   萧阳月微一皱眉道:“就我和侯爷两人?”   戚逐:“怎么,你一人不足以保护我吗?”   辰正时分,从客栈大门走出两人。   出来的正是戚逐和萧阳月,两人都已经过了一番易容,扮成了傅郎和高青梅的模样,穿着朴实的平民装束。   两人中扮成妻的人自然是萧阳月,他对身穿女子装束本就没有半点芥蒂,且戚逐身材也比他高大些。   萧阳月从房里出来,穿着一身素色锦盘棉衣和长裙,头上只簪了只再简朴不过的木簪,容貌也被完好地遮掩了起来,除了比起女子还是高大许多的身形藏不住,其余地方都与那村妇无异。   他们随意在城中赁了一辆马车,随后便如同那寻常夫妻外出一般,坐着马车往那村夫所说的地方去。   该集会地位于渠州北县一片野林中的荒废寺庙,很是偏远难走,一路上人烟也渐渐少了。   途中,戚逐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路边都生着人高的杂草,越往北越人迹罕至,要许久才会出现一个水井或是栅栏。   戚逐:“看来摩罗教也十分谨慎,集会地选在这种地方,官府的确很难查到。”   萧阳月:“侯爷……”   萧阳月刚一出声,戚逐便朝他摇了摇手指,微微笑道:“待会儿可不能这么叫我。”   萧阳月一抿嘴唇:“侯爷当我傻不成?我自然知道。”   “那么,娘子,你方才想说什么?”   这回萧阳月的确是不想说话了,他方才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便扭过头看着窗外,不再回答。   颠簸了快两个时辰后,马车才到那林中的破庙。破庙屋檐上铺着碎瓦,庙门和门前的石阶都破败不堪,干枯的草叶从石砖墙壁的缝隙中生出,荒凉寂静。   这寺庙并不像是常有人来的模样,戚从马车上下来,随即转身,对掀开轿帘也准备下来的萧阳月伸出手,一副准备扶他下车的模样。   既做了萧阳月的“夫君”,那这就算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萧阳月瞥了戚逐一眼,最后还是搭在他的手上下了车。戚逐多给了那车夫些钱,让他在这庙门口等他们出来。   两人慢慢走进庙里,庙里立着一尊大铜佛、一个贡品台和几个跪枕。一个老和尚从那大佛背后走出,他穿着破烂带灰的袈裟,满面黝黑且遍布皱纹,眼睛却十分大,面容有几分可怖。   眼前这和尚脸上的皱纹并不像是常人伴随着年岁流逝而正常生出的纹路,比起皱纹,更像是一种怪异的面纹。   和尚的声音有几分喑哑:“二位是?”   戚逐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参拜道:“天地玄黄万物光明金鳞宝蟒摩罗大仙在上,弟子在此参拜。”   和尚回以同样一礼:“原来是大仙座下弟子,阁下为何所扰?”   “大师可是尤住持?”   “正是老衲。”   戚逐面露愁苦之色:“尤住持,小民名唤傅郎,与拙荆高青梅乃渠州西县一普通农户。我们已做五年夫妻,至今仍没有子嗣。如今小民一家正为子嗣一事着急,因此想求摩罗大仙显灵,帮小民完成这个心愿。”   和尚缓缓打量两人一眼,道:“二位是来求子的?”   “正是。”   和尚的视线缓缓落在萧阳月身上,后者微微低着头。   片刻后,和尚垂眸,低声道:“二位随我来。”   和尚转身,来到那大铜佛背后,戚逐和萧阳月这才发现,那佛像背后竟藏了一道可以开启的暗门。   和尚推开那道暗门,佛像内部竟是空心的,一道向下的阶梯嵌在佛像底座上,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处。   戚逐:“多谢住持。”   戚逐正打算走进佛像内,那和尚忽然又开口道:“且慢,老衲看这妇人有些面色苍白,像是气血不足,老衲略通岐黄,不如替妇人把把脉。”   戚逐心中一紧,习武之人经脉内有内力游走,萧阳月不像他曾被打断过经脉,定是藏不住体内真气的,这和尚若会武功,用这个法子试探,那他们二人立马就会暴露。   和尚朝着萧阳月的手腕伸手,即将触到的那一刹那,萧阳月忽地侧过身,躲入戚逐怀里。   戚逐只停顿了那么一瞬,便顺势搂过他,忧心道:“尤住持,实在是对不住,小民已让郎中看过,拙荆身子骨是很健壮的,您看拙荆都比寻常女子要高大些,只是连日来赶路辛苦,前几日又受了惊吓,所以精神头才不太好。拙荆平日里少出门,大多时间只在家虔诚供奉大仙,因长久没能有孕,心中已有郁结,精神时好时坏,很是认生,不让外人接触。”   那和尚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他们。   萧阳月埋首在戚逐胸膛上,眸色泛起杀意来,藏在袖中的短剑被他缓缓握紧。   方才被这和尚逼不得已才这么做,萧阳月自是不想的,若这和尚还纠缠不休,他便出刀,等刀架在脖子上了,他不信那和尚还能有什么话说!   就在这时,庙门忽地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又有人进来了,那和尚整了整衣袍,揣手迎了出去。   来人是一锦衣玉袍的男子,身材倒是不算高大,容貌也不大气,透着一股市井油滑气。   男子满面喜色:“天地玄黄万物光明金鳞宝蟒摩罗大仙在上,尤住持,大夫说如今鄙人家中两位侧夫人再过三四天便可临盆。贾府中又添人丁,都是摩罗大仙显灵的功劳,大仙法力无边,在世菩提,鄙人今日特来送银一万两,以表感激。”   尤住持浅浅一笑:“贾少爷不必多礼,摩罗大仙下凡来人间修道,见众生疾苦,心有不忍,特降下神谕显灵,普度众生。钱财乃身外之物,贾少爷不如多施舍施舍穷苦之人,也算是得大仙真传啊。”   戚逐微微往外看了一眼,此人便是那村夫口中夫人怀了灵胎的贾府长子,贾焕。   戚逐迈步出去准备探听一二,萧阳月却一把拉住他,微微蹙眉摇头,示意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戚逐却假装没有看到,从佛像背后迈出,弄得萧阳月眸间多了几分愠色。   戚逐先朝着贾焕行了一个礼:“这位老爷,您方才说的,大仙显灵让夫人有了身孕,可是真的?”   贾焕上下打量戚逐一眼,看他那身粗布衣服和陈旧的布鞋,就知道眼前这人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农户。农户身后还跟了个姿色一般的妇人,她身上那身衣裳倒像是粗糙新作的,但依然掩盖不住一股穷酸气。   贾焕无心和这些平民打交道,尤住持在一旁,他不便不理会,于是装出一副和善的模样,神情还是隐隐透出几分鄙夷和不耐来:“自然是真的,灵胎一事满渠州弟子中都知道,怎的,你没听说过?”   “是是,小民消息闭塞……”戚逐又对尤住持道,“尤住持,小民和拙荆也仅有此心愿,若我娘子能成功有了身孕,小民定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大仙大恩大德,舍身以报!”   尤住持:“阁下既虔诚供奉大仙,大仙全知全能,自是看在眼里的,小小心愿,定能帮阁下完成。”   尤住持说完,又扭头对贾焕道:“贾少爷,两位侧夫人临盆之前,还请您别忘了带她们到荼湖,荼湖乃大仙修行之地,日夜都有大仙法力加持,是摩罗教圣地。如此侧夫人不仅能安稳临盆,胎儿也有灵力庇护,日后定能大富大贵,旺家旺族的。”   贾焕合掌拜道:“鄙人自会带夫人们过去,多谢尤住持。”   贾焕离开后,尤住持对戚逐和萧阳月道:“二位,从佛像背后阶梯下去即可,下面自有人带领二位。” 第30章   戚逐谢过和尚,便牵着萧阳月俯身进入大佛像背后的暗门,沿着那幽深的石阶,一级一级往下走。和尚站在暗门边,双手揣在袈裟里,静静地望着他们,眸中似有几分深意。   两人沿着台阶走了一阵,尽头处便透出光线来,隐隐能听见鼎沸的人声。   两人走出阶梯,眼前是一处祠堂模样的地窖,两根石柱立在门前,门后地面上放着一排一排的跪枕,祠堂的贡品台上垂挂下金黄色的帐幔,一尊巨大的青铜神像立在上边。   那神像与普通的神佛像都大不相同,是一个座下燃着火焰、鳞片上披着金袍的大蟒蛇。那蟒蛇却不尽是蛇,而是长着一对人头、四条人手,人头眼珠瞪出,露着一排獠牙,面容惊骇可怖,一点神性也无,倒像是个可怕的妖怪。   二十多人跪在那神像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双手合十或俯身跪拜,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祠堂的门柱前站着一个穿着暗紫袍服的男子,他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拿了本密密麻麻写着什么东西的册子。   看见戚逐和萧阳月后,那男子便拿起手中的册子,喝道:“报上名来。”   那册子恐怕就是教徒名册,戚逐回答:“渠州西县傅郎,高青梅。”   男子在名册上浏览一阵,再从一旁放着的竹筒里找出一卷画像,对着二人细细看了一番,接着用朱色笔迹在名册上勾画一道,侧身让二人进入祠堂。   走进祠堂,两人在祠堂后方找了两处空位,跪坐在枕上,假装念诵祭拜起来。   三名身着暗金袍服、看不出男女的人坐在神像左、中、右三侧,脸上都用朱笔画着诡异玄妙的花纹,且中间那人显然比另外两人地位都要高些,颈上和四肢都戴着蟒纹金项圈。   戚逐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最后只在心里道了声装神弄鬼。   两刻钟内,祠堂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人,又过了一刻钟,首位那人忽然抬起双臂,底下参拜的人便慢慢止住声音。   “天地玄黄万物光明金鳞宝蟒摩罗大仙在上。”为首那人高喝道,“大仙有福谕降下。”   教徒们同样高举双臂,叩首道:“谢过摩罗大仙与摩罗大护法。”   戚逐心里微微一动,大护法?   “三日前,摩罗大仙在荼湖显灵,嘱咐我等好好施授法术造福百姓。”大护法道,“左护法掌管升官富贵,右护法掌管身体安康,本座掌管多子多福。各位弟子,若有需要,前来座下参拜。”   祠堂中的众人纷纷到自己所求的护法座下参拜,戚逐见好几对夫妻都连忙到了那大护法座下,心里当即有了几分了然,伸手搀起萧阳月,也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来大护法座下参拜的男女都是来求子的。等待途中,戚逐见那大护法口中先是念念有词,念完后,手里便拿起一块木牌,往身前的妇人腹上轻轻一点,再从身后铜缸中盛起一瓢不知是何的液体,递给那妇人喝下。   等在两人前面的一对夫妻面色带着几分欣喜和紧张,戚逐唤了他们一声,低声问道:“这位大哥,你们也是来求子的么?”   那县民回头看他一眼,点头称是。   戚逐:“我和媳妇儿是外乡人,初来乍到,听说渠州城里有人真的怀上灵胎了?”   那县民兴许也是个热心肠,耐着性子回答:“是啊,渠州贾大人家的大少爷娶妻纳妾多年了,正妻生了女儿后身子亏了,几个侧室也都没有孩子,贾府上下都很着急,两月前便来求了大仙施法。摩罗大仙显灵,大护法给了两个侧夫人喝了‘玉琼送子水’,侧夫人没过多久便查出有身孕了,还保证是男胎。这事儿逐渐传开,乡里同僚们有想求子的,都来找大仙了。”   戚逐闻言,缓缓点头,在那两夫妻的注视下,温柔舒心地拍了拍萧阳月的手,道:“如此一来,娘子,我也就放心了,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你说是吧?”   萧阳月瞥了戚逐一眼,本不想理会,却见那平民夫妻俩仍看着他们,一副很是欣慰同乐的模样,便只能点了点头。   戚逐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萧阳月的后背。萧阳月跪坐在跪枕上,感觉戚逐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后背上,他并不习惯与他人有太多肢体接触,眉心微微地皱着。   戚逐很明显感觉到,手底下的身子在他触上的一刻便紧绷了起来。戚逐尚在武林时,时刻都有着性命之忧,也会像萧阳月这样,随时都会带上防备之心,萧阳月也是武林出身,有这样的习惯也不奇怪。   戚逐放下手,大护法施法已经轮到了他们前面那对夫妻,一通施法过后,两人面带喜色地离开,戚逐和萧阳月便迎上前去。   戚逐朝着大护法拜了一拜,道:“摩罗大仙在上,施法满足小民和娘子心愿,小民感激不尽。”   大护法双手合十回拜,同样做了那一套法术,最后从铜缸中舀了一碗水出来,递到萧阳月面前:“此乃玉琼送子水,喝下后,大仙灵气便会汇聚腹中,形成灵胎。”   萧阳月接过那碗,微微抬眸看了戚逐一眼,最后眸色微沉,仰头将那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喝完后,萧阳月放下空碗,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嘴唇。   大护法道:“这玉琼送子水效力非一次可得,这十日需日日都来本座座下,接受这法术,这几日你二人也可多行些周公之礼,待腹中灵胎成型便可。凡是在大仙法力庇护下成长的胎儿,五月便可足月生产。”   戚逐:“多谢大护法,可小民日前听闻,贾少爷家的夫人,可是两月便能生产……恕小民冒昧,如今家里老人都很急,都想尽快抱上孙子,含饴弄孙……不知大护法大人可有办法?”   大护法深深地看了戚逐一眼,微微一笑:“这位弟子,大仙自然是有法子的。这十日之法呢,稳妥些,适合于寻常妇人;贾少爷夫人身子骨比寻常女子都要强健,这更快速的法子,也是受得的。”   戚逐:“大护法大人,我娘子身体也很强健的,还望大护法不吝帮助小民,这更快的方法,是什么呢?”   大护法上下打量萧阳月一眼,又道:“贾少爷两位夫人能如此快产子,是因为施法地点在灵湖荼湖。荼湖是大仙的修炼之处,灵力充裕,且受大仙法术庇护,夫人在荼湖上住了三日,之后便顺利怀上男胎,阁下若真想事半功倍,不如前去荼湖。”   戚逐连连点头,又问:“这荼湖该如何去?”   “荼湖位于空行山中,距离此地八十里,前面也有不少户人家想用此方法,你们这日便先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卯时二刻来到此地,我等带你们到荼湖去。”大护法回答,“你们在荼湖上住三日,正好贾少爷侧夫人也将往荼湖去准备产子,你们也好沾一沾这灵胎的福气。”   “如此甚好。”戚逐道,“大护法如此善解人意,小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大护法眸色微暗,表面上露出几分宽慰的神色,道:“大仙做善事不求回报,往后虔诚信奉大仙即可。”   两人从跪枕上站起,跟着旁人,又往祠堂背后去。这祠堂背后还有一个更窄小昏暗的房间,房间里供奉着许多人身蛇头的小神,在烛火映衬下,鬼魅骇人。一旁的墙壁上还挖了一道半人高的石洞,前面参拜完的教徒尽数从这个洞里离开。   两人佝腰走入洞里,洞里并不长,没过多久两人便走了出来,洞外是一片高地上的灌木丛,回头望去,那寺庙建在山下,距离这里竟已有半里远了。   萧阳月的目光缓缓扫过背后的树林,眸中多了几分冷色,他已察觉,有几人分散在这林中,正悄然注视着这些接二连三从洞里走出来的教徒。   摩罗教竟还派人盯着这些教徒?莫非是为了二次确认教徒身份?   戚逐也注意到这些人的存在,但他并未表现出来。   兴许是怕戚逐先开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萧阳月先道:“此处不好赁车,我们先下山吧……夫君。”   戚逐微微惊讶地望着他,萧阳月眼睛暗暗朝着背后树林一扫,他便做出一副明白的模样,顺势牵起萧阳月的手,回答:“牵着我吧,路上潮湿小心滑倒。”   两人一路走下山,回到了来时的路上,尤住持站在庙前,手里悄然拨着一串佛珠。   戚逐和萧阳月两人走上前,朝着尤住持行了礼,和尚面色沉静地回礼,淡然道:“阁下慢走。”   两人回到等候在庙前的那辆马车里,车夫甩下鞭绳,马车沿着来路返回。   萧阳月坐在马车里,掀开轿帘,装作透气的模样暗暗感觉着周围动静,那些盯梢他们的人又跟了他们几里路,随后便消失了。   萧阳月拿起轿子角落放着的一个用来装茶水的旧碗,并起两指,在自己喉下某处用力一击,张嘴便把刚才喝下的液体吐了出来。   萧阳月用袖口擦擦嘴唇,盯着那碗中透明无色的液体,微微皱起眉。   戚逐低声问:“跟踪的人还在么?”   见萧阳月摇头,戚逐又道:“摩罗教竟然还派人跟踪?可是怀疑我们的身份?”   “不仅仅是跟着我们,所有离开的教徒都被盯着。”   戚逐:“这水可有问题?”   萧阳月:“无色无味,我喝着并没有什么问题。”   戚逐盯着萧阳月手里那碗所谓的“玉琼送子水”,沉吟一阵:“阁主大人,依你看,这世上可真有一种邪门功法或者药水,可以使人怀孕?”   萧阳月冷笑一声:“无稽之谈!方才那护法做法时,我没有一点感觉,而且我身为男子,莫非喝了这水就能怀孕?”   戚逐低声笑了笑:“等见到了贾焕夫人的‘灵胎’,或许就会知道了。我倒真是好奇,如果真有了孩子,这孩子算谁的呢?”   --------------------   还没谈恋爱,但已经相互叫过夫君娘子了,进度很快(doge 第31章   为了保险起见,戚逐和萧阳月二人并未回王府,而是回到了原来那处客栈。   萧阳月叫人检查了那碗“玉琼送子水”,结果的确是清水无疑。同时,他向浮萍阁护卫发出秘信,让他们明日分成几路秘密前往荼湖,不要打草惊蛇。   第二日亥时二刻,戚逐萧阳月二人便再次来到了那间寺庙,他们来时,尤住持一人在寺庙大堂里用毛掸子掸着佛像上的灰尘,见到他们时,也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两人从佛像背后小门来到地下祠堂时,祠堂里已经候了许多对夫妻,皆是来集会一同往荼湖去的。   两刻钟后,一位守卫模样的魁梧男子走入祠堂内,拿着一份名册点了众人姓名,人到齐之后,便让大家从小洞中出去,上了停在外面的一队马车。   寺庙里的尤住持也在队中,他单独骑着一匹马,白日里的阳光并未缓和他那怪异面容中的阴鸷。   两人上了其中一辆马车,马车里还坐着其他两对夫妻。   其中一对夫妻穿着相对体面的服饰,见了戚逐萧阳月二人,便主动搭话。   戚逐与他们简单攀谈一二,得知这对夫妻在县里做着小生意,也为长久没有子嗣所困,对摩罗大仙的法力深信不疑。   那对夫妻中的男子名叫高耿,他悄悄打量萧阳月一眼,忍不住对戚逐低声道:“令正长得真是高啊,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高的女子,想必令正身体不错吧?”   戚逐笑道:“的确。”   不多时,车队便颠簸着启程了。   戚逐问高耿道:“你们可去过荼湖?”   “不曾去过。”高耿摇头,“荼湖可是大仙的修炼之地,我们这些普通弟子,没有护法的指引,绝对不能轻易过去的,要是冲撞了大仙可就不好了。”   萧阳月坐在一边望着窗外,因为易容伪装的缘故,他没有带自己往常的佩剑,这让他心里很是不适应。   戚逐仍然带着扇子,他见萧阳月神色冷沉,便从包裹里拿出扇子来,展开来为他扇风:“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因为近日天气闷热,心情不畅快么?”   扇子一开,遮住两人的脸,戚逐附耳道:“阁主大人,我知道委屈你了,可你还是表现得和我亲近些吧,别家夫妻都是亲亲热热的,我们可不能露出破绽啊。”   天地可鉴,那时戚逐心中绝没有其他非分之想,萧阳月定定地望了他一阵,忽地低声道:“既如此,夫君便让我靠一靠吧。”   说罢,萧阳月便靠在了戚逐的颈窝里,手心搭在他的胸膛上。   高耿见状,笑道:“二位甚是恩爱啊。”   戚逐微微一笑,轻轻地替萧阳月打着扇,回过头时,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消泯,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沉如深冰的冷色。   常人判断一人是否会武功,通常情况会通过触摸脉象感觉对方体内经脉是否有内力流淌,手腕处的经脉是一处,而更准确的地方,则是心脉。   纵使如戚逐这样浑身经脉断了大半,心脉处却仍然能感觉到一些内力残留,他若不主动引导体内内力加以抑制,如果是武功高强感官敏锐之人,通过心脉也有可能察觉到他体内内力。   萧阳月看似不经意地靠在他身上,贴着他胸膛的手心却微微发着热,这是他运用了少许内力的缘故。   萧阳月正在通过心脉判断他体内是否存在内力。   戚逐压下心脉中流淌的内力,萧阳月按多久,他就不得不压多久。   事到如今,萧阳月竟还在怀疑他,戚逐有几分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让他起了疑心?   压几个时辰内力对戚逐来说不算太难,只不过这之后,体内内力就会因长久压抑后释放而顷刻间流淌全身,戚逐的经脉残缺,这会让他承受近一个时辰的经脉烧灼之痛。   不过如今也别无他法,况且这烧灼之痛,对于戚逐来说也不算什么。   萧阳月屏息凝神,他在戚逐体内,仍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内力流淌。   心脉处的内力极难压抑,就是他自己也很难长时间抑制,若非造诣极高者,想来是不可能的事。   即使如此,萧阳月也未动,而是静静地靠在戚逐胸膛,戚逐搂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   如此行了两个多时辰,萧阳月保持着这个姿势未动,在外人眼里看来,他就是一个靠在夫君怀里睡着的妻子,可戚逐知道,萧阳月没有睡着,他一直醒着。   连续几个时辰的颠簸后,马车终于缓缓停下了。   其他人都下车后,萧阳月才从戚逐怀里直起身,连装出点困倦的模样都懒得,直接便下了车。   马车停在了一片树林边,周遭空气潮湿,时不时便能听见飞鸟啼鸣的声音。众人隐约可见树林尽头有一片十分宽大的湖,水面阳光斑驳,岸边还停着几艘福船。   昨日那位掌管升官发财的左护法从领头的轿子上走下,朝众人道:“诸位弟子,我等即将进入大仙的修炼圣地,还请诸位弟子在此地跪拜唱诵,用灵水净面净手。”   萧阳月回头,却忽地发现戚逐还未从马车中下来。萧阳月皱了皱眉,正想返回去看看戚逐在做什么,轿帘忽地被人掀开,戚逐稳步走了下来。   萧阳月问:“怎么了?”   戚逐面色并未有任何异样,反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娘子,你可枕了你夫君一路啊,我半边身体都麻透了。”   戚逐说得云淡风轻,可谁也不知道的是,他方才释放压抑的内力,此时他体内残缺的经脉,正传来灼热的刺痛。   萧阳月抿了抿嘴唇, 他方才一路试探,任是谁也无法隐藏这么久,事实明明摆在眼前,可他心中却总有几分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夫君开玩笑的,要别人枕我还不愿意呢。”戚逐又道,朝他伸出手,“走吧。”   萧阳月沉默一阵,伸手握住戚逐向他伸来的手,跟着其他人一同去跪拜净面去了。   荼湖非常宽大,足有百八十亩,七八艘木船停靠在岸边,不少画着金色面纹的神婆神翁站在船边,通身穿戴金色,面容肃静。   众人走过掩映的树林,忽地听闻身后大路上传来一阵马蹄车轮声。戚逐回头一看,见四匹马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十抬大轿来了,轿子停稳后,两名小厮迅速下车,摆好脚凳,将轿帘拉开。   通身华贵的贾焕从车上走下,随后两名丫鬟各扶着一名侧夫人下来,两位侧夫人都穿着宽松的水粉绣银长裙,打扮得招展漂亮,与周遭一圈眼巴巴注视着他们的朴素平民夫妻格格不入。   戚逐定睛一看,那两位侧夫人的确挺着十分大的肚子,全然不像是才怀胎两个月,倒真的像是马上便要生产了。   贾焕神色颇有几分趾高气扬,他看也不看周围那些夫妻,携着夫人朝着那三位护法拜了拜,又朝着尤住持拱了拱手,便带着两名小厮、四个丫鬟、两个接生婆和两个郎中,率先上了一条福船。   “那就是贾少爷吧?哎哟……他夫人气色可真好啊……”   “是啊,听说怀了灵胎不仅不会让母亲劳累,胎中所蕴含的灵气反而还很养人呢,你看贾少爷侧夫人面色红润的,哪里像是怀胎的人啊。”   “贾少爷可真有福气,大仙一下赐了两个灵胎……”   戚逐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又扭头看向萧阳月,后者面无表情,眸中只有冷淡。   一个富商乡绅而已,在萧阳月面前自然是不够看,尤其是这些拿着盐令的商人,富贵都是官府给的。   贾少爷一家上船后,其余人才陆陆续续地上了船。戚逐和萧阳月正好与贾少爷同一艘船,由船上的小厮引着他们去船舱。   甲板上分了五六间船舱,其中一间比其他大上许多,自然是住了贾少爷一家。其余船舱则都简陋狭窄,舱室内只有一套旧桌椅、一张竹床、一个香炉和一个盛水的木桶。   所有人都上船后,船便缓缓地驶向荼湖中央。透过窗户,萧阳月望向船舱外,荼湖平静无波,周围的山林也十分寂静深幽,他并未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不多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萧阳月将舱门拉开一道缝隙,站在外面的是船上的神婆。   神婆手里端着一碗黑色汤药,还拿着几块色彩明艳的香料,她将东西递给萧阳月,声音沙哑而苍老:“二位,老妪是这几日专门照顾诸位起居的大仙座下的通灵神婆,每日这个时辰,老妪都会送来玉琼送子水,夫人须得好好喝下。”   萧阳月盯着神婆手里的瓷碗,道:“这水似乎和我昨日喝的不同?”   “自然。”神婆盯着萧阳月,露出一抹有几分怪异的淡笑,脸上的面纹变形拉长,“夫人既想快些有孕,就得喝这效力更大的送子水。”   萧阳月接过碗,那神婆站在原地望着他,似乎想等他喝下这水再离开。萧阳月将碗递到唇边,仰头喝下,随后将空碗又递了回去。   萧阳月即使可以过后用内力再将汤药逼出来,但为了骗过这神婆耳目,这汤药还是须得先咽下去。口中的汤药十分苦涩,隐隐还夹着几分异样的腥味。   戚逐站在一边望着这一幕,微沉的眸里有几分思索。   神婆接过空碗,又将那玫色的香料块递给萧阳月,道:“这是助兴的香料,二位可以燃着,多行些周公之礼才是。”   这香料助的是什么兴,自然不必言说,萧阳月拿过那香料,神婆便微微颔首一拜,转身离开了。   萧阳月将香料扔在一边,打开窗户探出身体,用内力将刚才喝下的药逼了出来。黑色的药汁反流回口中被他吐出,一股腥气自喉咙里升起,让萧阳月感到几分难以抑制的恶心。   萧阳月用清水漱了几次口,那股恶心感才逐渐被压下去。   戚逐:“你尝得出来这药究是什么吗?”   萧阳月摇头,为确保这药中可能存在的毒性不会残留在他体内,他还必须静心再用内力疏导至少半个时辰。   那日夜里,薄薄的船舱墙壁外总是传来邻舱夫妻欢爱的声音,萧阳月耳力极佳,不想听也得听着,烦躁到后半宿才睡着。   意外的是,那晚萧阳月做了一个怪梦。   在阳光倾洒的山林中,他与几名迷路的赶路旅人交谈着,准备带领他们下山。然而,就在他走进一片灌木丛时,那些人却忽地扑上来把他压在了地上,开始撕他身上的衣物。   眨眼之间,那些贼人的模样却又变了,他们伸出的手变成了一条条冰凉的蛇,蛇群缠紧他的四肢和喉咙,毒牙钉进他的皮肤里。   年幼的他张开嘴想要呼救,想要叫师父救他,喉咙却火辣辣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窒息的痛楚和刺骨的冰凉,将他的身躯吞噬殆尽。   --------------------   明天请假! 第32章   萧阳月倏地睁开眼,梦中的场景刹那间消失无踪,他盯着漆黑的船舱,胸口细微地起伏着。   萧阳月从床上起身,闭眸运了一阵内力,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莫非是那碗汤药还残留了他未察觉的毒?   贤王、贤王世子、闽郡王先后都做了这样有关蛇的噩梦,萧阳月一点也不认为这会是巧合。   先前那神婆送来的香料放在桌上没有用,也不会是香料的问题,莫非这荼湖真如那几个护法所说,蕴含蛇仙的灵力?   身旁的戚逐睡得安稳,萧阳月从床上站起,轻轻打开舱门,朝外看去,船舱里灯光昏暗,只燃着几盏蜡烛。   萧阳月悄无声息地走过船舱,来到甲板上,夜里的山林幽静深远,除了这几艘缓缓漂于湖上的福船,其余地方没有半点灯火。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一声细微的脚步声,萧阳月回头,来人站在船舱廊下,衬着昏暗的灯光,身影修长而挺拔。   萧阳月望着戚逐,手中紧握的匕首缓缓放松:“你出来做什么?”   “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我。”戚逐走到萧阳月身边,将手里的一件外袍披在萧阳月身上,“方才醒来发现你不在,便出来看看,甲板上风大,小心别着凉。”   萧阳月静静地看着他,侯爷虽然没有娶亲,但这夫君倒是扮得好。   戚逐四处看了看,周围虽无其他人,但也得防着隔墙有耳,他靠近萧阳月,低头附耳道:“这地方很有蹊跷,我竟和贤王世子闽郡王他们一样,做了那些怪力乱神的噩梦。”   萧阳月诧异地抬眸,侯爷竟也做了噩梦?   戚逐没喝那汤药,说明并非汤药中的东西作祟,这船上、亦或者是这湖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侵扰人的梦境?   一阵灯笼摇晃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两人回头望去,只看见一个矮小佝偻的影子提着灯笼慢慢地从船尾过来,正是船上那名神婆。   神婆:“这么晚了,二位出来做什么呢?”   戚逐单臂将萧阳月搂入怀中,道:“神婆大人,娘子夜里睡不太好,小民带她出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夫人许是不适应乘船,明日便好了。”灯笼的光模糊蒙了一层在那神婆苍老的脸上,忽明忽暗,“夜里凉,二位还是回船舱内吧。”   戚逐答应一声,牵着萧阳月回了船舱内。萧阳月暗暗地回头,见那神婆站在原地,手里灯笼微微摇曳,身子却一动不动,像一尊死气沉沉的石像。   这几日,众人都在船上度过,福船也从未靠岸。   每一日清晨,船上所有教徒都须在甲板上聚集跪拜唱诵,神婆也会在每日相同的时候送来一碗汤药和几块香料。   教徒们的食物千篇一律,早中晚皆是一碗稀粥与几个馒头。在船上住的第二日早晨,戚逐与萧阳月正往船尾去准备领取食物,却忽地听见船尾处传来一阵吵闹和骚动。   地上摔碎了一只瓷碗,粥洒了一地,与戚逐萧阳月同船的高耿夫妻二人正面色惊慌地呆站着,贾焕站在他们面前,他的一位侧夫人则被丫鬟扶着,撑着腰挺着肚子站在一边,满面的鄙夷。   贾焕怒道:“你这蠢妇!冲撞了我的如夫人,要是动了胎气伤到灵胎,你有几个贱命赔?!”   夫妻二人吓得面色发白,高耿慌忙携着自己妻子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道歉道:“贾大人,内人也是一时粗心大意才不小心冲撞了如夫人,小民代内人向您请罪,贾大人大人有大量,莫怪罪啊!”   贾焕当胸一脚将高耿踹翻在地,扶着侧夫人往船舱里去了,骂道:“贱民!”   高耿的妻子呜呜咽咽地哭着,高耿也只是讷讷不敢多言,默默抚着胸口从地上爬起。   戚逐和萧阳月在廊下看着这一切,贾焕的小厮在前头开着路,见到他们两人,换上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来,恶狠狠道:“别挡着路!”   戚逐拉着萧阳月退到一边,微微眯起双眸。   贾二少爷敢青天白日地当街砸店,贾大少爷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对平民百姓动粗,这贾府上下,还真是一个模样。   戚逐走到高耿夫妻身边,问道:“高兄,没事吧?”   高耿妻子哽咽得厉害:“夫君,都是我不好……我方才只是想舀粥,不曾想脚下一滑,吓得我失手跌了碗,溅了热汤在一旁的贾少夫人鞋上,让侧夫人受了惊吓……”   “莫哭了,左右也没什么事。”高耿安慰妻子几声,又对戚逐道,“多谢傅兄关心,唉……还好还好,没有冲撞灵胎,挨这一脚也值得了。”   “高兄,倒也不必如此轻贱自己。”戚逐道,“本来夫人也不是故意的,更何况贾少夫人也无事。”   高耿:“欸,傅兄你这话说的,天大地大也大不过大仙啊,这灵胎就是大仙的灵气化身,岂是我等可以冲撞的。”   高耿夫妻二人离开后,萧阳月沉声道:“天大地大大不过大仙?笑话。”   不用明说,戚逐也知道萧阳月心里在想什么,要说这天大地大谁最大,自然是皇上最大了。   戚逐悄声:“你看贾少夫人那肚子,可有异常?”   “两月怀胎,绝不可能这么大。”萧阳月道,“世上没有可以凭空让女子怀孕的功法,但有的是法子让人的腹部肿胀起来,制造假象。”   “哦?真的?”   这时,萧阳月忽地看见,大护法和几名座下弟子从船舱另一头缓步走来,周围的教徒们纷纷向大护法行礼,他便不再说话,也跟着行礼。   那日夜晚,萧阳月再次做了一些过往的怪梦,他在夜中时分醒来,忽地看见,身旁本该熟睡的戚逐也微微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似乎也经历着什么梦魇。   萧阳月心中一沉,正思索着是否要将戚逐叫醒,却见戚逐微皱的眉缓缓舒展开来,已然是睁眼醒了过来。   戚逐盯着头顶的床帐,视线这才慢慢地落在萧阳月身上:“……阁主大人怎么也醒着?”   萧阳月:“侯爷做噩梦了吗?”   戚逐回忆着梦中的场景,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倒也算不上噩梦吧。”   只不过,是将过往某些事再在他眼前重现一遍罢了。   戚逐话音刚落,从船舱那头忽然传出一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听上去万分惊慌。   萧阳月立马下床来到门边,推开舱门往外一看,只见从船舱尽头的舱室中跑出来一丫鬟,丫鬟面色发白,抖着声音尖叫道:“产婆呢?!产婆在哪里?!快来人啊!侧夫人羊水破了!要生了!”   整艘船的人经这一声尖叫也纷纷惊醒,两名产婆慌忙从隔间舱室里跑出来,神婆们也立马守在了贾少爷一家舱室外面,开始闭眸念经。   戚逐听闻外边的嘈杂纷乱,问:“贾焕夫人要生了?”   萧阳月透过门缝看着过道上来往的丫鬟和小厮,回答道:“是。”   “倒不知会生出什么东西来。”戚逐也走下床穿上外衣,“灵胎降生,大护法必定会让这些信徒祈福,我们也出去。”   果不其然,神婆很快便挨个舱门的敲,告诉众人,灵胎即将降生,让大家都起床更衣,在甲板上静心跪拜,为夫人和灵胎祈福。   萧阳月和戚逐出来的时候,只听见贾少爷房中传出阵阵女子凄厉的惨叫,时不时夹杂着丫鬟和产婆此起彼伏的声音,血水是一盆一盆往外端。   贾焕的另一名侧夫人还未临盆,为了不让侧夫人见着那血腥的场景心里害怕,丫鬟们特意把侧夫人扶了出来,搬来一个软榻让她坐在甲板上。   侧夫人身上披着狐裘,听着房里那撕心裂肺的动静坐立难安,脸色一时也有些受惊害怕了,攥着丫鬟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大护法从船尾走来,他来到跪拜祈福的众人面前,面容沉静地喝道:“灵胎降生,母体必会承担痛楚,有大福气之前,难免须先经历磨难。诸位弟子,好生为灵胎祈福。”   跪在甲板上的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大护法教诲。”   房里女子的尖叫依然凄惨骇人,一个丫鬟踉跄着从房里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大护法哭喊道:“大护法大人,夫人难产了!夫人一直疼得厉害,可孩子……孩子就是出不来,大人救救夫人啊!”   大护法微抬眼皮,淡然道:“不必担心,灵胎不仅吸收母体营养,更有大仙的灵力,夫人自然会辛苦些。”   此时的房内,被子底下平躺的女子面色紫涨,肚子高高隆起,怎么使劲都没法。产婆和丫鬟都被吓坏了,贾焕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面色如土,听着夫人的尖叫浑身发抖。   方才出去的丫鬟推门进来,贾焕连忙抓住她,惊疑不定地问:“大护法大人怎么说?!”   丫鬟哭道:“少爷,大护法大人说夫人必须得受这苦楚……让我们别担心……”   产婆急得满头大汗,她一边按着疼得抽搐的侧夫人,一边让丫鬟把催产汤一碗一碗给夫人灌下去。她看着夫人发青发黑的脸,和不见缩小,反而越来越臌胀起来的肚子,满面惊惶:“不对……不对!夫人肚子不对劲!”   眨眼之间,侧夫人的肚子竟然如同那皮球一般眨眼间臌胀起来,侧夫人却仿佛忽然感觉不到痛楚了似的,惨白着脸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床顶,微张着嘴,面色呆滞。   贾焕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惊恐道:“怎么了?!”   这时,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爆裂闷响,那膨胀的肚子竟又如泄气般缩了下去,一片可怖的血红,开始在肚子上方盖着的棉被上蔓延开来。   一条沾着血迹的黑色小蛇从被子底下爬了出来,蛇口中还含着一枚深黑的,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第33章   众人正在甲板上跪拜祈福着,忽地听闻身后船舱内传来一男子魂飞魄散的尖叫声。众人诧异地回头望去,贾焕跌跌撞撞跑出来,口中尖叫不断,浑身抖如筛糠。   贾焕:“蛇……有蛇……侧夫人生了条蛇!”   贾焕口中念叨着,终于是双眼翻白,直挺挺倒在地上,被吓得昏死了过去。   房里的丫鬟小厮产婆们都吓得六神无主,一下全从舱室里跑了出来,个个面色如霜、魂不附体。   一条黑色的蛇蜿蜒着从房里爬出,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来,它爬过贾焕的身体,身上带血的鳞片,闪着诡异的暗光。   甲板上的教徒都愣住了,他们呆若木鸡,似乎是对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   这时,大护法突然轻功一跃,落在那条蛇跟前,直接伸出手指,从那蛇口中将那黑色物件拔了出来。   大护法将东西收入怀里,暗暗笑道:“成了……”   黑蛇嘶了一声,浑身鳞片翕张,眼看着就要朝着大护法撕咬过来,大护法手指一张,一拇指粗细的银针从他袖中射出,径直穿透黑蛇大张的口,从身后穿出,黑蛇倒在地上,抽搐着蜷缩成一团,再也没了动静。   大护法厉目扫过眼前呆若木鸡地众人,曲起手指,吹了一声口哨。伴随着一声哨响,另外几艘船上猛然跃起几道黑影,玄鸦般轻功跃到了船上。十多名身穿金色袍服,同样纹着面纹的男女,左护法与右护法也身在其中。   大护法:“留下四个年轻力壮的男女和那个孕妇,剩下的,杀干净!”   那些人纷纷拔刀,将大惊失色的教徒们围在中间,教徒们遭受接二连三的惊吓,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有人惊恐万状地抬头问道:“大护法大人,这是做什么啊?!”   话音刚落,周围一名武徒一刀砍在那人胸口,那人顿时鲜血飞溅,倒地毙命,一旁的女子尖叫起来,也被一刀直接划过脖颈,见血封喉,脖颈几乎都被斩成半截。   摩罗教开始大开杀戒,整条船上尖叫声奔跑声不断,甲板上乱成一片,灯火烛台倒了一地,桅杆和帆布都燃起火来。湖面之上,整条船烟雾四起,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血腥四溢。   混乱的杀戮之中,戚逐退到船舷边,船身晃荡不止,周身热浪滔天,浓烟滚滚。忽然,一名摩罗教刺客从烟雾中跃出,一把抓住戚逐的手臂,似乎准备将他绑走。   刺客刚一抓住戚逐,一把短刀自他身后穿膛而出,又毫不迟疑地拔出,刺客面色猛然煞白,喷出一口鲜血来,仍咬着最后一口气转身,怒吼着朝身后砍去,却又被一人一脚踹飞出去,直接从船舷边上翻过,砸入了水中。   萧阳月衣衫上已沾了大片的血迹,他握着匕首冷面上前,视线上下一扫戚逐,确认他无虞之后,跃上船舷,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小支烟花,直接放向空中。   烟花划出一道白色烟尾,十多名藏匿在荼湖周边树林内的浮萍阁护卫顿时掠出,纷纷落于漂在湖面的这几艘船上,与摩罗教刺客拼杀起来。   白钰也落在了这船上,他手中拿着萧阳月平日里佩戴的剑,白钰将剑抛起,萧阳月稳稳接住,一把拔出剑来。   摩罗教左右两名护法将萧阳月围在中间,一人手持一把长矛,一人手持双锤,刀光剑影之间招招毙命,一时之间难分难解。   左护法冷笑道:“你这朝廷走狗,自以为藏得很好,只可惜,大仙早已识破!”   左右护法摆出一道双人阵型,招数相辅相成之间越发致命,萧阳月反身躲避左护法的长矛,脸颊却不慎被矛尖擦过,划破一道口子。   伤口并未流血,而是露出了人皮面具底下的皮肤来,萧阳月一手撕下自己脸上的面具,脚尖一踏地,轻盈跃上桅杆,衣摆一阵飘然。   隔着炽烈燃烧的火焰,萧阳月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只听见他的声音似带着奇异的回响,冷冷地从烈火中传出:“跳梁小丑。”   左右护法从甲板上暴起,向萧阳月合力杀去,隔着浓烟与火焰,戚逐只见萧阳月周身的火焰,忽地宛如被一股无形之力汇聚起来,火光猛然绽开,仿佛溅射而开的烟花,刹那间燃成一朵妖异的莲花。   那一瞬,戚逐感觉脚底的甲板传来微微的震动,一股热气自脚下钻入体内。   两道人影自桅杆上重重砸在甲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这两人赫然便是方才冲上去围杀萧阳月的左右护法,二人胸口都开着一个花型的血洞,双眼暴突,眨眼间便毙命。   萧阳月落在地上,甩去剑尖的血迹,他眼眸一转,眸色暗沉,猛地闪身上前,冲破烟雾,刀锋与另一人手里的长枪撞在一起。   此人正是摩罗教大护法,他与萧阳月僵持着,两人如夜色中的流光,从船头杀到船尾,招数快而狠辣,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船桅木板崩裂,常人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动作。   大护法:“萧阳月!你莫非认为你的伪装无人识破?此等雕虫小技,还想瞒过我等眼睛?!”   萧阳月:“那又如何?”   大护法:“你名声撼动武林,本座还想尊你一句武林豪杰,可惜你执迷不悟,竟一心向那狗皇帝卖命!”   “你可知,你如今还能在我面前聒噪……”萧阳月淡淡道,“是因为我想活捉你。”   大护法心中一凛,再抬头时,眼前的萧阳月竟眨眼间消失不见,周围的火焰燃烧着,火光越发迷了他的眼,那如同鬼魅幻影般的一剑,不知到底会从哪个方向刺来。   伴随着一声切断血肉的声响,萧阳月的剑从侧腹穿透大护法的身体,像串一个肉串似的将他钉在了摇摇欲坠的桅杆上。   大护法痛苦地大叫一声,怪异的面庞扭曲着,目眦欲裂。   大护法大吼一声“撤”,身体竟陡然泛出刺目的金光来,萧阳月被光刺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大护法竟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件破烂的染血衣袍,摇摇晃晃地挂在他的剑上。   萧阳月拔下剑追到船边,朝下望去,漆黑的湖面平静无波,可夜里视线实在受阻,根本看不清这水下究竟有什么。   船上到处皆是飞溅的血肉,摩罗教的刺客和浮萍阁护卫拼得你死我活,刀剑和尖叫哭泣声连成一片。贾焕另一位还未临盆的侧夫人早已被吓得晕倒在了船舷边,一名摩罗教刺客直接将她扛起,纵身跳入湖中。   教徒们死的死、伤的伤,已不剩下几个活人了,萧阳月杀完几名刺客,回头见戚逐站在摇摇欲坠的船栏边,甚是危险,正想上前把戚逐拉到安全的地方去,却看见,从戚逐周身的浓烟中,猛地伸出一只干枯苍老的手臂。   一个船上的神婆抓住戚逐的手臂,直接将他从船上推了下去,继而自己也纵身跃下。   萧阳月眼睛倏地一睁,他伸手一抓,却已晚了一步,只看见两人掉进湖里,响起一片哗啦的水声。   萧阳月:“侯爷!”   萧阳月想去追,身后三名刺客又举刀杀过来,他神色阴冷,两招便叫那几人魂归西天,再转身时,湖面已然归于平静,再也不见戚逐和那神婆的身影了。   摩罗教刺客见无法在浮萍阁护卫手里占据上风,纷纷抓了大护法要的年轻力壮的男女撤退,无一不纵身直接跳入水中。   其他几艘福船上的刺客同样是带了俘虏撤退,萧阳月所处的福船已经被烧得千疮百孔,船身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沉没了。   萧阳月站在船舷边,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湖水,白钰落在他身边,脸上沾了些许黑灰,一柄剑上也满是鲜血,着急喝道:“阁主大人,船要沉了,您快上岸!”   萧阳月:“摩罗教掳走了侯爷。”   白钰心中一惊,转头望向那似深渊般的暗色湖水,又扭头答道:“阁主大人,先避险要紧。”   萧阳月将手中剑柄紧紧一握,他转身掠上岸,浮萍阁护卫们带着几艘船上剩下的幸存者也跟着上了岸,萧阳月回头,见他乘的那艘福船顷刻之间便被火焰吞没,很快便沉入湖里。   萧阳月心里很清楚,摩罗教教徒既然费心费力带走那些人,那就必然有所图谋,不会让那些人死。   可即使如此,萧阳月既不知道戚逐会被带到哪里去,也不知摩罗教想对那些被掳走的人做些什么,他心里似有隐隐的火苗在烧灼,越来越热,越来越不安。   带上岸的平民大多不是惊吓昏厥就是重伤奄奄一息,萧阳月命人将荼湖围起来,将这些村民都挪到平整的草地上去。   白钰赶来,他单膝往萧阳月跟前一跪,紧迫道:“阁主大人,属下请求下水探查。”   萧阳月沉默半晌:“现下天色太黑,水里什么也看不清,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到时再搜。”   白钰:“阁主大人,侯爷不会武功,再等下去凶多吉少!”   “我难道不知道么?”萧阳月收起剑,眸色是冷的,既像是在说给白钰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摩罗教若想杀了侯爷,在船上就可动手,不必非要将他带走,现在贸然下去寻人,说不定会中了对方伎俩。”   白钰急道:“可……还是先派人……”   “行了。”萧阳月喝道,“此处不安全,你带人将这些村民带回县里,天亮后我自会亲自潜入湖里搜寻。”   白钰眸光微黯,俯首道:“是,属下愚昧。”   白钰转身,安排其余护卫将那些受伤的村民带出去,其中有一名额头和手臂受伤的女子,正缓缓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此人正是高耿的妻子,她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忽然想起了什么,不顾身上累累的伤痕,挣扎着爬起身,朝着湖岸边摇晃着走去,哭喊着:“夫君……夫君啊!”   白钰见了,跑过来拦住她,劝道:“夫人莫去,危险!”   高耿妻子径自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亲眼看见夫君……夫君他被人推下了船!这幽深冷湖,夫君他又不会水,哪里还有活路啊!夫君!”   白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有情之人离别,实在乃世间一道无法弥合的痛楚,更何况生离死别。   白钰:“夫人先回县里就医吧。”   “不……夫君!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高耿妻子奋不顾身往前扑去,白钰上前一步紧拉住她,她却忽地一翻手腕,什么东西从她的袖间猛然射出,直直朝着白钰的眼睛飞来。   白钰心中一惊,女子距离他实在太近,根本来不及拔刀。这时,一颗石子从一旁弹来,撞在那东西上,那东西微微一偏,从白钰脸庞边擦过,宛如一阵细风。   东西掉落在草丛里,那竟是一根和先前大护法用以杀蛇的一模一样的银针!   萧阳月一掌锁住那女子喉咙,将她按在树上。   白钰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异万状:“阁主大人!”   --------------------   侯爷在武功上除了霍乔是没有对手的,按照上一卷的说明,1个侯爷的武功≈3.5个阳月,如果侯爷能被抓,一定是因为他欲擒故纵[doge]   另外小小剧透,侯爷将在本卷掉第一层马甲! 第34章   高耿妻子一改方才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像是已预见自己结局似的,不顾脖颈上掌握着她性命的手,反而是不紧不慢地笑起来,脸上的皮肤如同那蜕皮之蛇般片片脱落、变形,扭曲之间,逐渐变化成了另一人的模样。   这人竟是那杀了贤王的,长着王府里婢女模样的刺客。   萧阳月冷眼凝视着她,手指缓缓地掀开她的鬓发,见她的左耳缺失,脸庞边只有一条血红的痂,便知眼前这人的确就是当日那名刺客。   萧阳月:“你究竟是谁?”   刺客放下脸上笑容,冷冷道:“萧阳月,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只可惜,许多事情,表里不一,你自以为你看得分明了,实则还被蒙在鼓里。”   她冷,萧阳月却可以比她更冷:“我感觉得到,你体内藏了毒,会让你在一刻钟内自焚。”   女子大笑三声:“那又如何?”   “若我说,我可用内力阻了你体内毒药在经脉内流动呢?”萧阳月捏紧她的喉咙,缓缓地通过脖颈周围的经脉向那女子体内输送自己的内力,淡淡道,“到时,且看你嘴里还能吐出些什么。”   女子在体内藏毒,无非就是因为若刺杀不得手便自牀,也好过受萧阳月拷问之苦。   不过,她也并非没想到这一点,因此,她在体内藏毒不止一处,萧阳月能阻滞一处,便顾及不了另一处,想要同时封住各处毒素,非内力操控极其精妙者不可为!   萧阳月,恐怕还没有这等修为。   刺客冷笑道:“是吗?那你便试试吧!”   萧阳月盯着她:“怎么,觉得我做不到么?”   看着萧阳月淡然的神色,刺客的脸色骤然大变。   萧阳月手指猛地用力,同时另一只手猛击女子腹心,刺客的七窍霎时喷出一股鲜血,口、鼻、耳中的血还透着可怖的深黑色,那些鲜血滴在地上,都冒出一股炽热的热气。   刺客口中满是鲜血,险些被自己的血呛到,她满眼狠毒,颤抖道:“你……”   “我的确没法同时将你身体各处毒素都封住。”萧阳月盯着她,眼神宛如看一死物,“但我可以切断你的七窍经脉,任你什么毒,都流淌不了。”   萧阳月已把这女子七窍经脉全都打断,毒素虽还存在体内,但短时间内却已无法爆发了。   刺客全身泛起青黑,这便是经脉被切断一部分的结果,她像是要把萧阳月生啖其肉,面容扭曲着,尖叫着咒道:“萧阳月,你不得好死……以后必肠穿肚烂、尸骨无存!你永生永世想得到的,都求不得!”   萧阳月点了刺客的喉穴,让她的舌头变得麻木无知觉,刺客既不能再说话,亦不能咬舌自尽。   萧阳月挥挥手,浮萍阁护卫便将那刺客拖走,带下去拷问,一遍浮萍阁的极刑走下来,任谁也不能守口如瓶。   将近一个时辰后,天边微微透出亮光,白钰从树林中走出,萧阳月背对着他立在湖边,身形纤细倾长。   白钰跪地,忽地见萧阳月浑身湿透了,长发湿哒哒地披在身后,衣摆不住地往下滴着水。   萧阳月回头,水珠顺着脸颊淌下,衬着渐沉的弯月,皮肤如溅上露珠的珠玉。   白钰微愣些许,阁主大人莫非是下湖搜寻了?不是说要等天亮么?   萧阳月:“交代了么?”   白钰:“一并事情都审问清楚了,刺客是摩罗教的人,奉教主之命刺杀贤王,摩罗教大本营藏在这山中,唯一的通路需从荼湖底部潜入。”   这荼湖底下有与别处相连的通路,萧阳月也早有预料,方才他的确下湖搜寻了一番,天还未亮,荼湖非常深,萧阳月潜下三回,都未摸清这水下的通路在何处。   萧阳月:“在哪里?”   “刺客说荼湖西南角底部有一片水流冲蚀而成的窄小岩洞,从那岩洞游过去,再往上便能到。那洞口很不容易发现,需根据水流速度和方向仔细寻才能寻到。”白钰回答,“此话不知真假,阁主大人,要让那刺客下湖替我们引路吗?”   “不必了,她若下水,许会故意溺毙,看住她,不许她寻死。”萧阳月淡淡道,“她知道我不会让她下去,若我发现她骗了我,会更加狠毒拷问她,她定会说真话。”   “是。”   “她为何要刺杀贤王?”   “她说她只是奉教主之命行事,并不知其缘由。”   萧阳月冷笑一声:“那摩罗教教主又是谁?”   “寺庙那名住持的真身便是摩罗教教主,教主名唤尤金鳞,法号金鳞尊者。”白钰凝重道,“摩罗教俘虏青壮男女,以及贾焕夫人腹中之蛇的,皆与蛇胎子有关。”   “尤金鳞……”萧阳月嗫嚅一声这个名字,“蛇胎子?”   “是,据她所说,蛇胎子是一味蕴含强大功力的仙丹妙药,吃了蛇胎子,可以令习武之人体内经脉修复、内力充盈、武功大增。蛇胎子分为黑蛇胎子与金蛇胎子两种,贾焕夫人诞下的为黑蛇胎子,由药水后天筑化形成,另一种金蛇胎子,极其珍贵罕见,需得如同那得道高僧的舍利子一般,由摩罗教内武功高强之人体内自然炼化形成。”   萧阳月沉吟片刻,吩咐道:“白钰,你同我下湖,其余人守在这里。”   “是!”   两人跃下湖中,潜入湖底,二人水性都极佳,循着水流仔细寻找,果不其然,在荼湖西南角底部找到一处水流湍急的岩洞。   那冲蚀而成岩洞的确窄小,进入之后,几乎只能贴着石壁往上游,不多时,两人便出了水。   萧阳月一拢面上的水滴,拖着一身湿重的衣衫和佩剑走上岸。他抬头望去,面前是一处碎石嶙峋的岩洞,而在他的身后是一汪暗色的湖水,水潮不断从深坑中涌出。   洞内寂静无声,不见人影,两人屏息凝神,往那洞穴深处走,越走越阴冷潮湿。洞穴周围蔓延着一阵怪异的不知为何的沙沙声响,犹如入耳魔音,开始慢慢包围在他们周身。   洞穴很深,深如恶兽腹腔,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白钰警惕地握着刀,走在萧阳月身前,两人的影子逐渐拉长。   不远处,洞穴出现了拐角,白钰低声道:“阁主大人,小心。”   待得两人走过那处拐角,来到一处有着拱形穹顶的巨大岩洞时,眼前的景象,才真正形同地狱。   无人知晓,昨夜那些被从船上掳走的男女是如何到达这里的。   戚逐被神婆推入湖中后,神婆抓着戚逐一直游到湖底某个岩洞中,那岩洞周围水流湍急,神婆时不时便传送内力给戚逐,避免他溺毙。   过了那岩洞,戚逐被拉着往上游去,不一会儿,便冒出了水。   神婆将紧闭双眸的戚逐扔在一边的地面上,周围已有三四名摩罗教的人在,神婆低喝道:“看着他们。”   说完,神婆又转身潜入了水中。   一身穿黑袍的人走到戚逐身边,一击他的胸膛,戚逐一皱眉,猛地咳出几口水来。   男人将戚逐拖到其余几名俘虏身边,用脚尖碰了碰另一名女子的肩,蹲下身把女子翻过来,道:“溺死了一个。”   “死了就死了。”另一人道,“还剩三个呢。”   戚逐微微睁眼,他们正身处于一处岩洞中,岩洞地面上有一坑深潭,想必这深潭便与荼湖底部相连。一男一女躺在他身侧,其中一人正是高耿。   高耿面色煞白,仍然昏迷不醒,另一名女子则已经清醒过来,瑟缩着躲在墙角,周围守着五名身穿黑色绣金边长袍的男子,他们个个手中提刀,其中一人正把那女子的尸体扔进水中,面色冷淡如视蝼蚁。   一摩罗教武者走来,提起高耿的衣领,直接掌掴他两耳光,高耿受惊而醒,满脸茫然发愣,武者喝道:“起来跟上,否则剥了你的皮!”   高耿顿时吓得魂不守舍,只能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哆嗦着往前走,几次吓得腿软跌倒在地,被武者用力一踹后腰,又只能害怕地站起,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几人被带到一处有着高高石穹的拱形洞穴内,岩洞顶部吊着密密麻麻的钟乳石柱,宛如妖兽的獠牙,十分阴森骇人。   而在那数不清的石柱中间,竟缠绕爬行着大片的黑蛇。它们宛如纠缠的藤蔓、盘根错节的树枝,如阴沟里的蛆虫般缠在一起,而蛇身上的鳞片,在这漆黑的洞穴之中,竟似乎还隐隐闪着光。   而在那成团的蛇群中某处,逐渐鼓出一个怪异的巨大鼓包,就仿佛那蛇群底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这时,三人中的女子忽然颤抖地跌倒在地,抬头望着头顶某处,惊声尖叫不止。   原来,那怪异的鼓包不止一处,而女子头顶的鼓包已逐渐显露其原貌。那是一个面朝下被蛇群缠在石柱间,腹部高高隆起的男子。   男子浑身没有一丝血色,两处眼珠都早已被蛇啃咬干净了,空余一副苍白的皮囊,唯有腹部肿得宛如怀胎十月。   被如此吊在穹顶的足足有数十具人体,有男有女,贾焕另一位夫人也在其中,他们都仿佛只是一具具空洞的躯壳,没有神智、亦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第35章   地狱之景,恐怕也就是眼前这般场景了。   蛇群围绕在那些如蛹般的人体周身,像是对他们腹中之物有所感应似的,徘徊不止。   洞穴尽头的地面上,摆着一个巨大的铜缸,一个摩罗教武者上前,打开缸盖,缸内哄然爬出许多条颜色各异、形态不一的蛇。   武者从缸内舀出一碗冒着黑气的液体来,先抓住那名女子,钳开她的嘴,想把那不知为何物的液体从她口中硬灌下去。   女子猛地挣扎起来,尖叫哭喊着不断踢打,武者一时没拿稳手中的碗,铜碗被打翻,碗中的液体顿时流了满地。   数十条小蛇像是嗅到那液体气味似的,迅速从石柱上爬了下来,聚在那毒液周围,不一会儿便将那处的地面给淹没了。   武者猛啐一口,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到那铜缸边,直接将她摁进了缸中。女子剧烈挣扎起来,身体开始抽搐,武者将她的头抬起,只见那女子竟开始七窍流血,口中不断呕出黑血来。   武者冷哼一声,将她扔在了一边地上,女子痛苦地哀嚎一阵,只感觉腹中如刀割般疼痛,最后,她再也支持不住这痛楚,倒地昏死了过去。   另一名摩罗教武者见状,冷嗤一声:“这可又少了一人啊。”   见到这景象,高耿登时吓得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吊上来,顿时昏死过去。   武者踢了踢他的肩膀,神情满是不屑:“叫你们抓青壮男女,抓个孬种回来作甚!”   武者又走到戚逐身边,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朝着那铜缸走去。   武者见戚逐面色如常,冷笑道:“你这厮倒是冷静。”   戚逐:“你们都拿刀对着我,我还能作甚?”   武者将戚逐拉到铜缸边,阴沉道:“如今口齿伶俐,且看你一会儿还能不能得意!”   男人伸出手,正欲将戚逐按进那铜缸中,一把长剑猛地破空飞来,猛然从男人身后穿胸而出,鲜血溅了满缸。   这是萧阳月的剑。   男子神色空白着,呆滞地瞪着自己胸膛鲜红的剑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命竟这样轻易地被人取走了。他向后跌去,剑尖又往他身体里捅入几寸,最后才歪斜着倒在地上,血流满地。   戚逐回头一看,萧阳月站在岩洞尽头,浑身都滴着水。周遭的几名摩罗教徒一时呆愣在地,纷纷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猛然震慑。   待得他们反应过来时,萧阳月已经拔出自己的剑,几息之间,血光四溅,萧阳月最后落在地上时,岩洞内已是横尸数具。   白钰奔上前,蹲下身,问:“侯爷可有伤着?”   “无事,千钧一发,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萧阳月环视一圈周遭的景象,盯着地上的一片尸体、穹顶上嘶嘶盘绕的蛇群,以及那之中露出的、可怖骇人的顶着高高“孕肚”的人体,眼前的景象诡谲变态,令人作呕。   戚逐脸上的面具因浸泡于水中太久,已经开始泛皱脱落,他便干脆伸手将面具撕下。   白钰正想将戚逐从地上扶起,忽地听见萧阳月道:“慢着。”   白钰和戚逐齐齐回头。   “摩罗教精通易容之法。”萧阳月直白地道出心中所想,锋利光滑的刃面映出戚逐的眼眸,冷韧的眸子沉静无比,“谨慎起见,还请侯爷向我证明身份。”   戚逐闻言,心想萧阳月的确是谨慎,便答道:“我明白。阁主大人,昨日半夜我醒来,你问我是否做了噩梦,我回答并不算是噩梦,此事的确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吧?”   白钰望向萧阳月,见萧阳月微微点头,便把戚逐扶了起来。   戚逐:“那边那女子被这些人强喂了那药水,也不知是死是活,快去看看。”   萧阳月走到女子身边,蹲下身探她的脉息,回答:“还未死,但体内脏腑已经中毒,活不过半个时辰。”   戚逐摇头叹息:“这里情况不明,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带高兄出去吧。”   萧阳月回头,望向那躺在一边的高耿,问:“他也喝了?”   “他没喝,是被吓晕了。”   萧阳月却一时未动,戚逐见状问道:“怎么了?”   “他的妻子是摩罗教的人假扮的,正是那天刺杀贤王的刺客,已经被我制服,现在正被浮萍阁看管着。”萧阳月道,“侯爷还是小心些为好。”   “竟是那刺客假扮的?”戚逐诧异地一顿,“不过不论如何,还是先将他救出去,高兄若只是个受害者,岂不是害了好人吗?”   白钰将高耿从地上扛起,三人往来时的那个与荼湖连通的水池走去。   戚逐:“阁主大人,你可有审问那刺客?”   “审了。”萧阳月淡淡回答,“否则我不会找到这里。”   “她为何要刺杀贤王?”   “刺杀贤王是摩罗教教主的命令,她不知缘由。”萧阳月道,“侯爷觉得可信么?”   “这刺客若连这处位置都交代了,那也无需在这件事上隐瞒。”戚逐道,“不过,我始终不明白……”   戚逐话未说完,岩洞地面忽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头顶的岩石崩塌碎裂,蛇群纷纷被震落地面,一道人影宛如劈空闪电,猛地从那地上的水坑一跃而出。   人影十分瘦长,他手持一把闪着金光的长刀,挥舞之间,岩洞里刮起一阵刀割般的冷风,风中夹杂着一股冷血牲畜身上特有的腥气。   萧阳月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尤住持!   尤住持长刀一挥,身形变化万千,眨眼间便到了萧阳月面前,萧阳月霎时举剑与他撞在一起,刀剑电光火石间重重碰撞,萧阳月的右脚竟向后擦着地面退了几寸。   尤住持冷笑一声,他似乎并不打算与萧阳月过多纠缠,翻身便攀上墙壁,他的身体宛如游蛇般灵活无骨,绕着穹顶的石柱盘绕,没入那蛇群中,怪异得令人汗毛倒竖。   萧阳月皱着眉头,左手在右臂上微微抚了抚,握剑的虎口处隐隐滴下两滴血来。   尤住持从蛇群中探出半个身体,也如同蛇般稳稳地攀附在顶部,周围的蛇在他周身爬行缠绕,他伸出双手,两只掌心散发出一道内力汇聚而成的暗金色光芒。   尤住持的喉咙猛然发出一阵悚然的低喝,伴随着这道不似人声的鸣叫,岩洞中风声渐大,那些如蛹般被包裹的人体腹部开始越胀越大。   萧阳月举起剑,退到戚逐身边,用剑挡在身前,三人的衣摆被这阵阴风吹得扑簌作响。   一串连片的巨响突然响起,那些倒挂的人体的腹部猛然炸裂,十数条黑蟒身带碎裂的血肉,口中皆含着一枚散发着暗光的浑圆的蛇胎子。   尤住持双手一张,那些蛇胎子竟像是被吸入一道漩涡似的,纷纷从那群黑蟒口中脱落,落入了他的手中。   拿到蛇胎子后,尤住持便如同那缩入洞中的头蛇般,没入蛇群,再也不见了踪影。他消失后,蛇群开始暴动不安,它们纷纷从穹顶跌落在地,嘶声朝着三人浪潮般袭来。   萧阳月喝道:“白钰,你带他们先走!”   如此情况,容不得白钰再拖延,他当即便拉住戚逐,又扛着高耿跳入湖水中。   湖水比来时更加湍急,汹涌的暗流从狭窄的溶洞中扑来,顷刻间便将二人吞入其中。   湖水冰冷刺骨,白钰紧咬牙关,强忍着周身针扎般的痛楚,朝着来路尽力游去。水流缓缓形成一股漩涡,仿佛从幽暗之处伸出的无数手臂,撕扯拖曳着他的四肢。   白钰伸出手,朝着来时的那条岩洞豁口伸手,入手处却只有一片嶙峋的石壁,无论他如何寻找都不见踪影,来路竟凭空消失在了水流之中!   白钰心中大惊,只是身处险境,容不得他多想。他身怀武功,或许还能支持一阵,可侯爷普通人之躯,是危机重重!   这时,水流忽然变得更加凶猛,将三人重重地推在石壁上,戚逐却兀地感觉身后一空,背后的石壁突然裂开一道裂痕,巨大的漩涡将他吸入其中。   白钰原本紧紧拉着戚逐的手,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水流而松了手,他惊慌地回过头,用尽气力伸手去抓,却仍然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戚逐被水流卷入一道更幽暗深长的缝隙中。   戚逐在水流中稳住身体,远远地便见某处石壁上透出细微的暗光,暗光映照下能看见水面。待得身体被流水卷过的一瞬,戚逐伸手一抓那石壁的突起,将身体带出了水面。   水面上是一处狭窄的洞穴,大小仅容得下几人站立,黯淡的火光,从石壁上一条十几寸宽窄的狭窄裂口中透出,如鬼如魅地斑驳跃动着。   戚逐悄无声息地来到那处裂缝边,侧过头,往里看去。   缝隙外是一处与方才相似的岩洞,不同的是,岩洞顶部坠下的不是千奇百怪的钟乳石,而是一根巨大的条状岩石。   岩石形状诡谲,宛如一条巨蛇盘在洞顶,两条獠牙般的石钩倒挂其上,一股一股乌色的液体顺着石钩细细地流下,落在正对其下方的一个方形石缸中。   石缸内的液面几乎快要满溢出来,滴落的液体不断在液面砸出涟漪,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腥臭,这股气味,与先前那洞里铜缸中的气味一模一样。   八名神婆神翁围跪在那石缸周围,正高举双臂,口中念叨着一串怪异又沙哑的咒语。   戚逐微微蹙眉凝视着洞中进行的怪异仪式,而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股气味。   方才没有仔细嗅,在这腥臭味的掩盖下,如果细细闻来,似乎竟还能隐隐地嗅到一股冷凉的薄香。   而正是这股微若无存的气味,让戚逐感到几分熟悉。   他闭眸回忆片刻,一段细微的记忆涌入心头,戚逐倏地睁眼,双眸遍布诧异和震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事到如今,他总算明白了,摩罗教缘何要做这些事了。   戚逐微微吐出一口气,他的眸色平静,可那平静中,却已藏着一片因荒芜过往而碎裂的冷肃和杀意。   戚逐走进那道缝隙中,脚步平稳。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祭祀中的八人赫然齐齐回头。   将戚逐推下福船的那名神婆也在其中,看到戚逐,神婆一抽腰间别着的蟒皮柄长刀,口中大喝一声“杀了他”,飞身朝着戚逐砍来。   --------------------   下章掉马! 第36章   尤金鳞从岩洞中一条密道走出,密道外是一片幽深的山林,一旁的树干上拴着一匹马。   尤金鳞跨上马背,一踢马肚狂奔,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长刀,他的外表看上去已是花甲老人,身影迅如闪电,矫健非常。   他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十几枚蛇胎子,又猛一甩鞭绳,眨眼间又窜出数十丈远,阴鸷的双眼,不断警惕着周围。   此一行,他并非想和萧阳月缠斗,一来萧阳月武功如何,他心中有数,短时间内或许还能打个平手,但已隐居江湖的青莲老翁的七步青莲剑法至今无人能破,他并不知晓萧阳月如今学了几成,并不愿冒这个险。   二来,他还有另一个人需要见。   就在这时,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剑风袭来,尤金鳞心中一惊,立马一踏马身飞身而起,只听得那马凄厉嘶鸣一声,竟四肢齐齐被斩断,倒地不起。   周围不见人影,只有树影斑驳,尤金鳞隐隐感觉周身空气渐热,脚下的落叶也窸窣作响。他缓缓低头,只见枯碎的落叶竟开始颤动、飞舞,隐隐地汇聚成一个逐渐清晰的图案。   尤金鳞双眼一瞪,那是一朵青莲!   他猛地飞起躲避,一朵巨大的莲叶陡然在他身下绽开,青莲阵中的枯叶和周围的树干被切割成片片碎块,他兀地感觉脚掌一痛,一时之间鲜血喷涌,他的右脚半只脚掌竟被这阵法切断了!   萧阳月从树影背后出现,剑尖直指尤金鳞咽喉,后者因脚下剧痛,几处躲闪不及,胸口被横切一刀,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尤金鳞双眼阴毒,他张开双掌,掌中发出一股腥臭的黑气,那股黑气宛如一条黑色巨蟒,直扑萧阳月而来。   那黑气紧紧缠绕在萧阳月周身,其中似乎带毒,萧阳月的手臂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关节和虎口处泛出一片血点,继而流出血来,一如方才二人第一次刀剑碰撞时的情景。   黑气之中,一片黑鸦从山中惊飞,其余树丛皆一动不动,唯独这处山林刮起大风,树顶猛然摇曳。   几息之间,一朵青色的莲瓣将那黑气挥散,萧阳月落在树梢上,四下已不见那尤金鳞的身影,他竟又不知用何种方法逃脱了去。   方才在湖底的岩洞,萧阳月摆脱掉蛇群后,便朝着尤金鳞逃脱的地方追了出来,原来那岩顶还有一条密道,密道外便是山林。   萧阳月环视一圈山林,最后踏着树枝朝着荼湖掠去。   萧阳月本以为白钰早已带着戚逐离开了荼湖,可等到他回到荼湖,却见湖边仍然只有原本驻守在这里的十几名护卫,不见戚逐和白钰的身影。   萧阳月皱起眉,问:“白钰和侯爷呢?”   护卫回答:“阁主大人,他们还未回来。”   萧阳月闻言,立马提着剑往荼湖走去,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猛地从湖中央探出头来,正是白钰。   白钰跃上岸,在萧阳月面前单膝一跪,声音心急如焚:“阁主大人,属下罪该万死,方才在水下水流忽然变急,属下一时不查迷失了方向,没有保护好侯爷,侯爷被水流卷走了!”   萧阳月握着剑的手用力一紧,双眸透出几分少有的紧迫,他低声喝道:“跟我去找!”   “是!”   从声名鹊起、名震武林、树敌无数到最终殒命于宿敌之手,整个武林少有人真正知晓方无竹的真面目,都道他如鬼如神,除却宿敌霍乔,武林无人能敌。   方无竹死后,他的尸身无人发现,有人说是霍乔派人去将他的尸身剁成了碎片或者焚烧了,也有人说方无竹或许根本没死。   有人见方无竹用过剑,便以为他的武器只是剑,却不知,方无竹虽然会用剑,但他并不喜欢用剑,就好比此时此刻。   几名神婆神翁倒在周围,喉咙被割开,血如瀑般溅射周围,伤口切面平整光滑,仅有发丝大小粗细,连多余的血肉也见不到。   戚逐望着眼前横尸的场景,微微叹了一口气。   戚逐的右手背在身后,方才拼杀中一动未动,单单只用了左手,他右半边身体经脉残缺,右手如今并不比左手更加灵活。   戚逐丢下手中染血的刀,这刀是他方才从其中一人手中随意夺来的,他多年不用刀剑了,这把刀虽不称手,但竟也还没有生疏。   一名神翁和一名神婆躺在地上,戚逐并未杀了他们,只是废了他们的行动之力。神婆已经晕厥,那神翁被那些遭戚逐一席虐杀的同伙喷了满头满脸的血,正直愣愣地躺在地上。   戚逐缓缓踱步来到他身边,神翁开始发抖,全身如遭雷击,他方才因被戚逐削了膝骨,一时之间痛得近乎昏死过去,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抬头,见到的便是戚逐杀光最后一人的景象。   神翁瞪着戚逐,目眦欲裂:“你……到底是谁?!”   “说了你也未必会信。”   戚逐蹲下身,眸中敛着几分暗色,他将神翁提起,按在了石缸边,深色的药液表面,倒映出神翁惊惧扭曲的面庞。   戚逐:“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神翁浑身瘫软,被戚逐扣着头,紧闭着嘴唇,浑身抖如筛糠。戚逐抬脚一踢他的膝盖,摁着他的后脑勺,用力将他按入铜缸中。   神翁的头被戚逐整个浸入缸中,口部咕噜咕噜冒出气泡,浑身挣扎颤抖得厉害。戚逐单手按住他,手臂纹丝不动,直到他和那女子一样开始抽搐吐血,才松开手。   戚逐:“如此肯说了吗?”   神翁哆嗦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下了这药水的缘故,神智都变得有些不清不楚的,颤抖不止、口齿不清。   戚逐沉默地盯着他,扣在他太阳穴处的手指猛一用力,神翁只觉得一股热流从眼眶周围窜过,左眼猛地袭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随即视野便陷入一片虚无。   神翁呆滞地低头,只见缸中一片鲜血滴落,一颗眼球在液面上起起伏伏,黑色的瞳仁涣散。   戚逐竟用内力将他的左眼经络血管从内部切断,使眼球从眼眶中脱落了。   半晌,神翁才万分恐惧地惊声尖叫起来,这股压倒的恐惧,让他暂时清醒了过来。   戚逐:“我问,你便答,明白吗?”   神翁剧痛难忍,他牙关颤抖,再也经受不住一丝一毫的威吓,断断续续地答着:“这是……是黑蛇胎子药……喝了这药,不论男女,只要能挺过药性,一刻钟内,便能……便能在腹中形成蛇胎子……”   “何为蛇胎子?”   “……是一味蕴含极强功力的活药材,它藏在灵蛇的口中,吃下蛇胎子……习武之人能功力大增……武功突飞猛进……”   “那些求子的人都喝了这东西?”   “是、是……只是为了做出怀孕假象,让教徒喝下的药水药力小上许多……且……且大部分人体质不适合蛇胎子形成,即使是成功者,也需得花上少则两月多则五月才能孕育出蛇胎子……”   “蛇胎子只有这一种方法形成?”   “……不…不是……此种方法形成的蛇胎子称为黑蛇胎子,还有一种,乃摩罗教弟子多年修炼金蟒功法,自然而然在体内形成的胎子……此种蛇胎子称为金蛇胎子,更为珍贵……若能吸化这金蛇胎子,便能筑经脉、肉断骨、生死人……”   “你们教主为何人?是尤住持吗?”   “是……是他……他是金鳞尊者……”   “他背后可还有人指使?”   神翁许是怕戚逐不信他的说辞,疯魔般地重复着:“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戚逐将那神翁丢在一边,想去审那神婆,却忽地感觉身后一股煞气袭来,原来是那神婆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疯子一般挥着砍刀朝戚逐劈来,口中咆哮着,嘴角还挂着鲜血。   戚逐反身一避,捡起地上的刀应战,神婆神智全无,攻击杂乱毫无章法,不出两招,戚逐便将其踩在了地上,刀尖直指她的鼻尖。   戚逐:“有没有人指使你们教主?”   神婆抓住戚逐的腿,挣扎着想逃脱出来,戚逐稳如磐石,身体纹丝不动,她口中涌出一股鲜血,含糊着咒骂道:“你……不配……”   “我不配?”戚逐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倒是希望我不配。”   那一刻,戚逐忽地失去了追问这答案的兴趣,是、或不是,他曾欠下的生死债、铭记的血海仇,他忘不了,那个人也忘不了。   索命还是殒命,终究是躲不过的。   戚逐坠下刀尖,刀尖刺入神婆胸膛,她睁大双眼,颤抖片刻,终于成了一具死尸。   戚逐漠然盯着一地的尸体,忽然,他回过头,直直地盯着岩洞入口,两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萧阳月紧紧捏着手中的剑,他凝视着戚逐,刺骨的冷眸将他锁住,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泛白,似乎在下一秒,便要将他的身体穿透。   --------------------   这一章是分水岭,这之后的戚逐在阳月面前就不会总是当影帝了,慢慢地就会露出真面目了[doge] 第37章   岩洞内,一时只听闻滴水声。   戚逐的手中还握着滴血的刀,他沉默地望着萧阳月和他身后的白钰,神色平静而淡然,他丢下手中的刀,蹲下身,在那神婆的衣摆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   萧阳月盯着戚逐的身影,他可以选择怀疑眼前的人并非戚逐,可看着他原本的容貌、他原本的神色,萧阳月心中无比确定,眼前的人就是戚逐。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他在戚逐身上感受到的那些点滴疑虑,究竟从何而来。   萧阳月眸色冷得宛如深深刺入骨肉中的一根冰刺,一把暗色的火焰,化作隐隐的怒意在他眼中腾升,他的确生气了、发怒了。   萧阳月沉声道:“侯爷,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戚逐微笑道:“怎么?这个时候倒不怀疑我的身份了?”   “你是。”萧阳月一字一句道,“你一定是。”   戚逐自知自己会武功这事在萧阳月面前瞒不过了,继而道:“好,阁主大人,我的确是。不过你也看到了,此处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你若有什么话问我,不如出去再议。”   戚逐径直走过两人,白钰却忽然举起剑,横在戚逐面前,闪动的眸中夹杂着不可置信与万分的警惕,但若细细看去,仍然可见几分挣扎。   白钰:“阁主大人,不可相信此人,此人一定是摩罗教门徒假扮的!”   戚逐闻言一笑,他微微往前一步,眼看着胸膛就要撞上白钰的剑刃,白钰神色一惊,担心伤到戚逐似的,下意识地将剑锋后退。   戚逐:“怎么,白近卫使,你不是不信我吗?为何又不敢伤我?”   白钰望着戚逐,眼中挣扎浮现,多了几分无措。   这时,萧阳月忽地转过身,剑锋猛地划下,直取戚逐的喉咙。   戚逐心中一惊,猛地朝旁躲去,萧阳月轻功追上来,招招毫不留情。戚逐手中没有武器,只能躲闪,直到他衣袍一旋,落在石缸边,抓起掉在一边的刀,与萧阳月的剑撞在一起。   萧阳月冷眸望着他,盯着两人相撞的微微颤抖的刀剑,想起当初在沉香苑初见戚逐时,戚逐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全然不似此时的沉稳凌厉,心中怒火更盛,用力一挥,和戚逐彻底扭打在一起。   戚逐:“萧阳月,住手!你真想杀了我不成!”   萧阳月冷笑道:“侯爷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戚逐沉眸注视着萧阳月,萧阳月虽说看似不留情,实则并没有用杀招,很大可能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实力,如此一来,他也只能让一让了。   戚逐退后一步,和萧阳月对过数招后,踏上石缸边缘,故意让动作迟缓了一刻,萧阳月的剑锋狠狠撞在他的刀上,在那一瞬,戚逐暗暗脱手,做出一副刀被撞飞出去的模样。   萧阳月的刀刃划下,戚逐故意面露惊惶,一时躲闪不及,胸膛被划开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整个人顿时向后摔倒在地,擦出一条骇人的血迹来。   戚逐在地上滚落两圈,衣衫被撕开一条血红,伤口从左肩划至右下腹,又裹了一片碎石进去,一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萧阳月的剑一顿,他着实未想到戚逐没能承受这一剑,方才又心怀怒气,故没怎么收敛力气,现下见戚逐被他实打实地砍了这么一刀,一时也微微怔住了。   白钰见侯爷被阁主大人伤了,一时心急如焚,不知是该扶还是不该扶,戚逐面色一白,张嘴吐出一口血来,眉间的痛苦之色,不似作假。   白钰这才忍不住上前,将戚逐扶起,低头一看他的伤口,暗自心惊。   戚逐咳了两声,面庞带上了几分自嘲般的笑:“萧阳月,我没死在摩罗教手里,倒要死在你手里。”   白钰急道:“阁主大人,侯爷伤势不轻,属下请求上岸再议!”   看着戚逐唇下淋漓的鲜血,笑容背后隐含的冷意,萧阳月的心兀地寸寸收紧了,戚逐常对人笑,可他未曾见他对他这样笑过,竟仿佛他们真是敌人似的。   萧阳月握剑的手僵持片刻,最后还是放了下来,转身喝道:“回岸上去。”   白钰将戚逐背起,随着萧阳月跳入湖水中,这一次来路清晰,并未耗费太大力气,三人便到了荼湖岸边。   白钰背着戚逐上岸,戚逐身上的伤口泡了水,血水不断从伤口中挤出,更显可怖心惊,戚逐微微闭着眼,呼吸颇浅。   白钰喊道:“备药!侯爷伤了,耽误不得!”   周围的护卫连忙有条不紊地接令,很快便备了药品纱布和一顶干净轿子来,白钰将戚逐扶上轿子,小心地让他靠在轿内的矮凳上。   戚逐微微睁开眼,白钰小心地脱下戚逐的外衣,翻卷的伤口周遭洒了碎石,需得用镊子夹出来才能上药包扎,白钰脱下双手戴着的护甲腕,拿起镊子,道:“侯爷,会有些疼,您忍着点。”   戚逐轻轻点头,白钰从伤口缝隙中一粒一粒夹出碎石,他频频蹙眉,紧抿双唇。   但实际上,戚逐因经脉断裂,痛觉不甚明晰,白钰也是个敏锐的,为了不让他发现端倪,也只能假装一二。   碎石都夹出之后,白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和污迹,替戚逐将伤口消毒上药,道:“还请侯爷莫怪罪阁主大人,此事侯爷隐瞒在先,阁主大人……也并非故意。”   “你倒是向着他。”戚逐低声道,“白近卫使,你会将此事禀报皇上吗?”   白钰上药的手微微一顿,回答:“属下一切只听阁主大人的。”   “哦?在你心里,皇上还大不过萧阳月了?”   “阁主大人是皇上的臣子,属下是阁主大人的臣子,二者并无分别。”   白钰抬起头,清秀澄澈的眼直直地盯着戚逐的脸。   他从不敢认为,自己很了解侯爷,只是如今看着侯爷一如既往的俊美面庞,心中却隐隐感觉,侯爷的神情的确有哪里不同了。   也许是染了血的缘故,侯爷的面容多了几分更凌厉摄人的味道。   “属下斗胆一问。”白钰缓缓开口,“侯爷方才与阁主大人打斗时……当真使了全力吗?”   戚逐忽然一伸手,捏住了白钰的下巴,白钰心中一惊,只能抬头。   戚逐锋如刀刃的眸沉沉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白近卫使……你可真叫我左右为难啊。”   戚逐的手指缓缓抚过白钰的颈部经脉与血管,要取白钰的性命,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了。   片刻后,戚逐松开白钰,微微叹道:“我使不使全力又有何区别?左右也不是萧阳月的对手。”   这时,轿帘忽地被人掀开,萧阳月坐在台阶前,他的视线顿在戚逐的伤口上,眸色微暗,道:“白钰,你下去吧。”   白钰回神,下巴处还微微发热,连忙回答:“阁主大人,侯爷的伤还未包扎完毕。”   “我来。”   “……是。”   白钰退下后,萧阳月在戚逐身边坐下,面色平静地帮戚逐上药包扎,戚注视着他低垂的眸,微抬眉峰。   萧阳月的手指似乎比寻常男子还要纤细几分,手心有茧,白生生的,戚逐颇为好奇,这样的手如何能提起那把重剑。   上完药后,萧阳月拿来纱布,从戚逐身后臂膀绕过,将伤口一层一层覆盖住,在侧腰处打结。戚逐吃痛轻嘶一声,道:“阁主大人,不能温柔点吗?”   萧阳月冷冷道:“侯爷,你可知你犯的是欺君之罪?我就是先斩后奏,皇上也未必会怪罪于我。”   “阁主大人是皇上最宠信的臣子,自然是肆无忌惮。”戚逐道,“既然如此,你还替我包扎做什么?”   “侯爷这武功是何时学的?”萧阳月沉声打断,“我又为何从侯爷的经脉处感觉不到内力?”   戚逐:“阁主大人,你久不在武林,有些事,想必你也是不知道的。”   “什么事?”   “当年我一家外出游玩时,我被武林门派掳走,并非是因为那门派掌门人看上了我的容貌。”戚逐道,“而是因为,门派掌门人在寻找拥有隐脉之人。”   萧阳月皱眉道:“隐脉?”   “阁主大人,你可体会过体内经脉寸寸断裂之痛?这种痛苦更甚于肌肤凌迟、活活剥皮。拥有隐脉的人不同于寻常武者,可以不利用体内经脉疏导内力,此类人在武功造诣上,往往会比寻常武者更高,且因身体经脉断裂,无法通过探查经脉的方式来判断是否习武。   “能练化出隐脉的人,大多为十四到十七之间的年轻男女,练化的方法是,将此人体内经脉尽数切断,后又向其体内注入大量内力真气,若能承受这股内力而不爆体而亡,则此人便可能练化出隐脉。   “随后,这些人会被日日灌下大量的虎狼之药,这些毒药需以内力压制排解,用以逼迫他们迅速增长内力习得武功。若无法逼出这些毒药,这些毒药会慢慢毒害一个人的心智,将其最后变成一个只知吃喝拉撒的傻子。”   贤坤侯府的嫡子在十六岁时曾被贼人掳走一事,人尽皆知。关于这件事,坊间传闻颇多,但最多被人议起的,仍然是戚逐因容貌俊美而被掳去。   贤坤侯府将戚逐寻回时,已时隔四年之久,当时正值朝廷文臣集团鼎盛,皇上正暗中培植武将势力,为了表达对文官的体恤,便寻了个由头封赏文官,破例封贤坤侯府嫡长子戚逐为世子,赐三代平级袭爵,也算是对贤坤侯府失子复得的安慰。   “四年不见天日、受尽折磨是什么滋味,想必阁主大人心里有数。”戚逐沉声道,“我的确是那万中之一才有的隐脉之人,才熬过了那些痛苦,我这武功便是这么来的,若非如此,贤坤侯府早已后继无人。”   萧阳月紧盯着戚逐,辨他神色中细微的变化,又问:“那侯爷为何隐瞒?”   “我为何隐瞒?”戚逐反而问,“阁主大人,这不像是你会问出的问题。皇上喜欢什么样的臣子,你不是最清楚么?当年先帝为提拔文官封赏我的祖父,本来这爵位到了我这一代便没有了,但四年前我被封了世子,还赐三代平级袭爵。这并非是因为我多得皇上青眼,而是因为我父亲一辈子在集团纷争中安守本分,既没犯大错也没僭越,皇上就喜欢这样安分的文官。那时朝廷格局风云变化,皇上需要由头赏赐文官以暂且安抚文官集团,又时值我重新被找回,所以才提拔了侯府,这不过是我捡来的便宜罢了。”   戚逐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皇上多疑,我如今不过是在前一案中稍微表现得突出了点,皇上就派你这样盯梢我。若让皇上知道了当年的事,少不了又是一番追查,到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寻个由头削去我的爵位也并非不可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如不说,还落得清闲。”   --------------------   完全掉马是不可能的,阳月慢慢就会发现了,戚逐的话只能信一半(先前有说,白钰是个比较重要的配角,可以提前剧透,小白对戚逐会有感情,但本文坚定身心1v1,所以小白只能单恋啦。 第38章   听完戚逐的话,萧阳月沉默片刻,冷冷道:“侯爷当真说了真话么?”   戚逐:“我说的是真话,信还是不信,皆由你。”   萧阳月:“侯爷既然说拥有隐脉之人武功往往比普通武者高深,那为何侯爷刚才接不住我的剑?”   “阁主大人,你也说了是普通武者。”戚逐面色颇有几分无奈,“你若算是普通武者,那叫这天底下其他武林高手情何以堪啊?”   “当时底下岩洞中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那年初发生在京城酒馆中的事呢?”萧阳月问,“那具酒窖中的尸体,也是侯爷干的?”   戚逐微微一顿,他倒没有想到,萧阳月竟这么快便能想起那件事。他会武功一事已经暴露,若是普通的刺客尸体,他便也直接承认了,可难就难在那具尸体死状异常,若非是内力和暗器操控造诣深厚者,恐怕做不出来。   但光是思索此事而不是立刻回答,便足以让萧阳月对他产生疑心,戚逐干脆回答:“对,是我。你当时让我逃出门去,我出去时却一不小心碰上那刺客,不得已才出了手。”   萧阳月冷哼一声,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他掀开轿帘,把白钰叫了进来:“白钰,看着侯爷,不许他乱动。”   白钰应允,正襟危坐在轿子地面上,戚逐盯着白钰,忽然对萧阳月半开玩笑道:“阁主大人,白近卫使为人真是细致又衷心,我看着很舒心,正好我在侯府里也缺个贴身的侍卫,不如你将他让出来,来我侯府任职如何?月俸绝不比在浮萍阁低。”   白钰吓了一跳,身体紧绷起来,慌忙抬头看向萧阳月。   “怎么?侯府还缺一个侍卫?而且,依我看,侯爷武功甚高,恐怕不需要什么侍卫。”萧阳月冷声道,“这种玩笑话,侯爷少说!”   萧阳月心里一时恼火无比,转身一掀轿帘出去了,他跨上马背,下令队伍启程,先回到北县县城去。   萧阳月离开后,轿子里便只剩下戚逐和白钰两人。戚逐低头看了看自己腰腹上裹着的纱布,萧阳月确实包扎得还算细致。   他已许久不曾受过伤了,能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伤口,虽说是他用了苦肉计,但萧阳月也算是仅有的二人之一了。   坐在角落里的白钰忽然开口,声音夹杂几分紧张不安:“侯爷,浮萍阁乃直隶于皇上的机构,我们虽为阁主大人手下,但对外皆是朝廷正规品级的武官,若非皇上亲口下旨,连阁主大人都没法做主的……这种话,侯爷务必别再说了,免得让皇上知道了,惹得皇上生气。”   白钰担忧戚逐因这种话惹祸上身,但抛开这些不谈,论起他自身……他亦不喜欢侯爷说这样的话。   如今,摩罗教一事还未完,其据点虽已被发现,但教主还未被杀死,仍然逃离在外。剩余事情该如何布置,需得回王府商议。   众人抵达北县时已是夜里亥时了,回王府还需很长的路程,侯爷身上有伤,不便在夜里颠簸,众人便先在北县一处客栈住下。   萧阳月待在戚逐的屋里,屋内只有一张床,他今晚本也不打算睡觉,便坐在桌边,点着一盏灯,看着这几日从京城发来的密信。   夜深之后,床上的戚逐已然睡熟,兴许是梦里梦见了什么,他微微动了动手臂,搭在身上。   戚逐长时间这般睡姿,恐怕会压着胸腹上的伤口,萧阳月低头又看了一阵书信,见戚逐还是保持那姿势不动,便站起身,走到戚逐床边。   明明只需将戚逐的手臂轻轻挪开,安稳放在一边即可,这样简单的事,萧阳月却不知该从何入手。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尽量放轻,手指覆盖在戚逐的手腕处,正想将他手臂抬起,戚逐却忽然手腕一翻,手指收紧,反而将萧阳月的手腕紧紧扣住。   萧阳月心中一惊,被戚逐拉着往前俯身,未束起的头发从背后滑下,落在戚逐颈间。   萧阳月十分确定,方才戚逐一定是睡着的,可他竟然在自己近身的一刻便能清醒,可见其反应与警惕。   戚逐睁眼望着他:“阁主大人做什么?”   “我见侯爷压着伤口,故想来帮侯爷挪动手臂。”萧阳月声音微冷,“想不到侯爷如此防备。”   戚逐:“哦?看来是我不识抬举了。”   戚逐松开萧阳月的手腕,却注意到萧阳月垂在自己颈间的头发,手指挑起一缕来,萧阳月未注意到戚逐牵着自己的头发,抬起上身,一下被扯了头皮。   戚逐失笑:“对不住。”   萧阳月微愠道:“侯爷干什么?”   “你的头发细滑柔软,摸起来甚舒服。”戚逐让萧阳月的发丝从指间滑下,“夜深了,阁主大人还是歇息吧。”   说完,戚逐便将手臂挪到一边,悠闲闭眼入睡了。片刻后,戚逐感觉屋内的灯被吹灭,身侧的床垫微微被人压下,他再次睁开眼,见萧阳月坐了下来。   戚逐:“阁主大人还有事么?”   萧阳月:“侯爷不是让我歇息么?”   戚逐让他歇息,自然是让他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去,委屈了萧阳月这么些天和自己同塌而眠,如今用不着同床共枕了,怎么倒还非要和他挤一张床了?   戚逐:“阁主大人,不必委屈自己和我同睡。”   出乎戚逐意料,萧阳月脱下外衣,倏忽俯身靠近了他,低声道:“侯爷入睡便是。”   萧阳月在戚逐身侧躺下,手掌缓缓搭在戚逐胸膛之上,正对心脏在胸腔内起搏之处。   戚逐刹那间便明白了萧阳月想干什么,他想再次试探自己心脉处是否能感觉到内力游走,并且想试探一整夜。   戚逐体内经脉并未完全断裂,心脉处仍可察觉,这与他先前在萧阳月面前的隐脉说辞并不符合,萧阳月若察觉他心脉处有内力,便能知道他说了谎话。   压抑内力几个时辰戚逐可以做到,但难就难在压抑内力必须清醒,而他一旦保持清醒,萧阳月就会通过脉息发现他未能入睡。   此时不同于先前在马车上,那时即使自己醒着,也能归因于马车的颠簸。   如今萧阳月已经知晓他会武功,并且特意让他入睡,显然是对那一日的试探产生了怀疑。若发现他醒着,必然会知道他是在刻意压抑心脉内力。   若他真的入睡了,内力无法压抑,萧阳月便会发现,他的武功远不止此。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阳月想让戚逐两难,还是稚嫩了些。   戚逐:“阁主大人,你这样我如何睡得着?”   “侯爷并非第一次与我同睡。”萧阳月道,“如何睡不着?”   “我虽与你同睡,但也是各睡各的,你何时这样过了?”戚逐回答,“恕我直言,阁主大人,我实在是不习惯入睡时与他人肢体相触。”   萧阳月冷哼一声:“若我是个女子,侯爷恐怕没这么多事。”   “并非是这原因。”   戚逐翻过身,眉头忽然一蹙,痛楚般地闷哼一声,萧阳月从床上坐起,立马伸手解开戚逐的外衣,见戚逐胸腹上的纱布竟然渗了血,显然是伤口开裂了。   萧阳月心中一紧,起身走出房门叫人拿药和新的纱布来,回来之后,替他重新清了伤口换了药,便再也没提这事了。   戚逐能看出来,对于伤了他这事,萧阳月虽嘴上说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只叫他永远别知道,这伤口是自己用内力崩开的就行了。   第二日早晨,众人准备上路回王府,戚逐来到客栈后院停着的车马边,昨日受伤了没注意,今日便发现,有一台轿子周围,竟森严看管着十数名护卫。   戚逐:“那是?”   萧阳月:“看守那名刺客的。”   戚逐沉吟片刻:“我去瞧瞧。”   戚逐朝着那轿子走去,萧阳月望着戚逐的背影,也迈步跟了上去。   戚逐掀开轿帘,看那刺客面色惨白无力地被捆在轿子的角落里,身上看不出太多外伤,但十指指甲尽被她自己捏碎了,手心满是鲜血,显然是受了难以忍受的极刑。   听闻戚逐进来,刺客微微睁开眼,双眼遍布密密麻麻的血丝,神色已有几分空洞涣散。   望着戚逐,刺客猛地一怔愣,像是猛地想通了什么似的,竟扯着嘴角大笑了起来。   她七窍涌出血,内里脏腑显然是受了巨大的损伤,却仍然像是感受不到此等痛楚似的,笑得近乎癫狂。   眼前这情景,让戚逐和萧阳月都吃了一惊,萧阳月下意识拔出剑挡在戚逐身前,戚逐按住他的肩,沉声道:“阁主大人,她已活不长了,不可能伤了我,不如听听看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萧阳月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剑。   戚逐在刺客身前蹲下:“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刺客情绪波动剧烈,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一时之间咳血连连。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无力地伸出手,抓住戚逐的衣袖,双眼瞪大,口中如鼓风般沙哑嘶声道:“你……你……是你……”   刺客的嘴唇开合着,气数殆尽,声音也越发气若游丝:“这一切……都是……是……祸……”   刹那间,刺客的声音戛然而止,继而痛苦不堪地嘶吼起来,萧阳月拉着戚逐往后一退,那刺客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终于是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生息。   确认刺客毙命后,萧阳月抬头看着戚逐,眸中有了几分疑虑:“侯爷,她似乎认得你?”   戚逐缓缓摇头:“可我从未见过她。”   “她方才断断续续说,‘这一切都是祸……’,这是何意?侯爷可知道?”   戚逐:“邪教肆虐,害了这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可不正是祸乱吗?”   萧阳月微微蹙眉,不再多说,而是提着剑走了出去,吩咐人把刺客尸体拖下去掩埋。   众人踏上前往王府的归程,车队走出不过两里路时,迎面忽地飞驰来一匹快马,一名身穿护甲的浮萍阁护卫猛地拉紧缰绳,在马儿的嘶鸣声中跃下马背,跪地禀报道:“阁主大人!世子一个时辰前遇刺!”   --------------------   明天请假~这几天比较忙,估计不能日更 第39章   萧阳月闻言,立马拽紧缰绳,沉声道:“世子遇刺?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说清楚!”   “我等这几日一直在王府里守着,自从贤王薨逝后世子一直受梦魇所困,很不安宁。”护卫答道,“昨夜世子又梦魇醒了,实在是受不住,就叫人连夜在城中寻来一位专治梦魇的大夫来。那大夫刚进世子寝殿,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刀来向世子砍去,好在那时世子身边有人保护,直接将那刺客斩杀了,世子倒也没有伤着,只是受了惊吓。”   萧阳月下令众人尽快上路,一路快马加鞭,不多时便抵达了王府。   王府周围被层层看守,萧阳月下马之后便直奔世子寝殿,戚逐被白钰扶下轿子,也跟随而入。   朱仲谦坐在寝殿的软榻上,面色憔悴,正喝着一碗安神的汤药,他的亲弟弟闽郡王朱仲谚正站在一边,神色满是忧虑。   见萧阳月走进,朱仲谦站起身,身子一下竟有些摇晃,他这几日接连受了惊吓,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已是疲惫不堪了。   萧阳月:“世子,那刺客尸首在何处?”   朱仲谦心有余悸,面容枯槁得厉害:“已经着人用布包起来,暂时搁在王府偏僻花园里了。多亏浮萍阁护卫得力,我才未受伤。”   “世子未受伤就好。”   萧阳月命人带他去看看那刺客的尸首,戚逐则留在殿中,再次问起了朱仲谦遇刺时的来龙去脉。   朱仲谦的回答与来禀报的护卫相差无几,戚逐听后,眉间却多了几分狐疑。   朱仲谦怅然叹道:“父王生前受梦魇所困,惨遭刺客毒手,如今我也夜夜被这梦魇折磨,险些被刺客所杀,连二弟你也时不时做噩梦……竟不知是不是命啊。”   朱仲谚听了,当即道:“大哥怎可说这样的话!什么命不命的?该死的是刺客!”   戚逐微微看了闽郡王一眼,道:“闽郡王说得是,世子不必太过杞人忧天。还未和世子说,我等已发现摩罗教在北县的主要据点,教内弟子也铲除了些许,只是邪教头目还未抓获,还需要一些时日和官府的人一同搜查。”   朱仲谦闻言,一时大喜过望,朱仲谚却倏地扭头看了戚逐一眼,而后又宽慰道:“实在是辛苦侯爷和萧大人了,有两位大人在,铲除邪教指日可待,实乃我贡州和渠州之福啊。”   戚逐笑道:“郡王过奖,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   自从贤王殁后,朱仲谚便一直住在王府为父亲守灵,也常常亲自去巡视王府各处,确保王府守卫森严无虞,不多时,他便起身告辞了。   戚逐目送着朱仲谚离去,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多了几分隐秘的思索。   随后,戚逐来到那存放尸体的后院,正好见萧阳月重新盖上尸首身上的白布。   戚逐:“有何发现?”   “没有易容假扮的痕迹。”萧阳月站起身,对身旁的手下道,“查清他的住所在哪里。”   “是,已经吩咐人去办了。”   “此人真是摩罗教的刺客?”戚逐略显怀疑,“此人明知世子身边护卫森严,竟还选择当着这么多人面正面刺杀,手法拙劣,和当时刺杀贤王的刺客相去甚远,实在不像是摩罗教的人。”   “那侯爷以为呢?”   “查自然是要查的,不过我觉得,我们未必只从这外来的刺客入手。”戚逐微微一顿,意味深长道,“这王府里头,也得好好筛查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人故意开了洞,让外头的蛇爬进来了。”   此时,朱仲谚回到自己寝殿中,方才面对戚逐时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鸷狠毒。   他贴身的小厮在寝殿门外看了看,确认周遭并无他人后,才小心翼翼关门走入门内。小厮给朱仲谚端来一杯茶水,朱仲谚却猛地一抬手,将那盏茶水打翻在地。   朱仲谚眸中满是狰狞愤怒之色,厉声隐忍着怒喝:“废物……都是废物,枉费本王苦心孤诣这么久,竟这么快便被萧阳月和贤坤侯发现了!”   “郡王消气。”小厮低声安抚道,“贤坤侯心思缜密、睿智过人;浮萍阁阁主武功极高,连武林中也难寻其敌手,此二人实非常人,联合起来更加难以对付,郡王当初难道不也料到了,光靠摩罗教不能成事吗?”   朱仲谚伸手抚摸着桌上一只青玉花瓶,暗暗道:“这王府的玉,果然和别处不一样,入手温凉光滑,连我府里也是没有的……你说,亲王和郡王,不过是差了一个字,怎么就相差这么远呢?我和朱仲谦,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不过占着个长子的名头,为什么就能当了世子呢?”   小厮低声道:“大少爷不论是在资质还是在才华上,都和郡王您相去甚远,只不过是会在王爷面前卖好,才得了王爷的喜爱,若非如此,这世子的位置,当属于您。”   “昨夜的刺客,没能取朱仲谦的性命,实在是可惜。”朱仲谚恨道,“不过,且让他慢慢受这梦魇折磨吧……和父王一样,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在惊惧痛苦中死去。”   “是啊。”小厮微微一凝眸,眉间多了几分异色,“不过,郡王爷,昨夜那刺客颇为蹊跷,摩罗教怎会派出如此不中用的刺客来……”   朱仲谚:“摩罗教本来就不中用,亏本王当初还暗中资助其在贡州和渠州传教这么久,萧阳月和贤坤侯能从荼湖回来,摩罗教传授送子法的目的,在教徒之中大抵也是暴露了。”   小厮点头:“是了,小的听说,摩罗教在荼湖屠杀教徒一事已经在各地的教徒内传开了,闹得是人心惶惶。”   “罢了,不管他,这邪教总归是要被剿灭的。”朱仲谚冷笑一声,“当下我们且收手,让萧阳月和贤坤侯尽管查摩罗教去,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之时,我们再做打算。”   “是。”小厮道,“郡王爷,容小的再多嘴一句,等您得手了,王爷和世子先后都去了……皇上恐怕会怀疑郡王爷您啊。”   朱仲谚缓缓闭上眼眸,呢喃道:“自然是没有这么容易的,所以才要将此事推到摩罗教身上去。此事我亦不能全身而退,需得受些伤,也得装出受梦魇折磨的模样,做出一副别无他法的样子来,如此,皇上即使有疑心,为了堵住朝廷百官和天下悠悠之口,也得封我为世子。”   小厮:“是,郡王爷思虑周全。”   “退下吧。”   小厮颔首,退出朱仲谚寝殿,轻轻掩上门。他走过寝殿背后,余光忽地瞥见假山后隐约闪过一道黑影,他猛地回头,却见那处空无一物。   小厮心中莫名有些发慌,快步离开了寝殿。   那日夜晚,闽郡王向世子告辞,回了郡王府。   世子心情郁结,没什么胃口,晚膳只喝了碗汤便回了房。   餐桌上只剩下戚逐和萧阳月两人,戚逐和官府的人商议了一整天摩罗教的事,早已肚子饿了,见桌面上摆着的各色鱼羊牛肉精致,胃口不错,一上桌便伸筷子朝面前一道羊排骨夹去。   萧阳月却忽然伸手,将那道羊排骨的盘子推到一边,面无表情道:“侯爷受伤了,莫吃这些发物。”   戚逐夹了个空,继而朝着一道菌菇炖鸡夹去,萧阳月又道:“菌菇也不行。”   “那这道清炒芥菜?”   “不行。”   “……那我喝点汤总行吧?”   “这汤是桃胶白螺鲫鱼汤,侯爷不能食用海鲜。”   戚逐笑道:“阁主大人,那你倒是说说,我还能吃什么?这桌上大鱼大肉的,哪个不是发物?”   萧阳月:“让后厨换一桌。”   戚逐倒没想到萧阳月如此不客气,回答:“罢了罢了,我们身在王府,是客,再怎么样也不能像主人一样使唤后厨。”   萧阳月将一盘素菜和清淡小粥摆在戚逐面前,道:“侯爷不想换,就将就吃吧。”   这时,正殿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叫骂声,萧阳月当即便眉头一蹙,提剑推门出去,见门外站着王府管家和几个下人,一个小厮惊恐满面地跌倒在地,怀里抱着一个用粗布裹起来的包裹。   见萧阳月走了,戚逐立马伸筷子撕了两片羊腿肉放进自己嘴里,嚼嚼吞了,一抹嘴唇,才跟了上来,问:“何事如此吵闹?”   “侯爷,萧大人。”王府管家连忙拘了一礼,愤慨骂道,“这挨千刀的家伙竟偷了王爷房里的遗物拿去变卖!幸得叫府里的人发现扣下了。是小的驭下失职,竟养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来,真是脏了二位大人的眼睛!直接叫人拖下去乱棍打死了事!”   那小厮一听,顿时抖如筛糠,竟吓得爬起来拔腿就跑,墙边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把他抓住,狠狠将其掼到地上,怀中包裹里的东西登时乒呤乓啷洒了一地。   包裹里藏的的确都是些值钱之物,有各色的玉佩玛瑙、珠宝珊瑚等等,甚至还有白玉镇纸和一个珐琅香炉。   贤王夜里素来燃香,那香炉的确是贤王寝殿内一直用的那一个,此时被这小厮一摔,原本严丝合缝的香炉底座竟被摔开了一条裂纹,一片白色的粉末从那裂缝中漏出,洒在地上。   戚逐定睛一看,喝道:“且慢。”   戚逐蹙眉蹲下身,用手指轻捻那从香炉底座中渗出的粉末:“这是何物……”   王府管家一见,一时也吃了一惊,诧异道:“这……不应该啊,王府里用的东西材质都是上好的,怎会磕碰一下就摔出齑粉来……”   萧阳月忽地转身,朝着世子寝殿快步走去,不顾寝殿外下人的阻拦,推开房门便走了进去。   朱仲谦还未睡着,忽地听闻有人闯入寝殿,惊得一下从床上坐起,见来人是萧阳月,愕然道:“萧大人?!”   萧阳月拔剑,一刀便将桌上摆着的香炉切成两半,在那一分为二的底座之中,竟也掉出了大片白色的粉末。   萧阳月拿起那香炉的残骸,将其举起背对屋内烛光,只见本应密封盛装香料的香炉底部,竟开着数十道密密麻麻的小孔,孔洞之微小,若非在黑暗中背对灯光,肉眼不可查。   身后响起一串熟悉的脚步声,萧阳月回头,见是戚逐来了,后者眸色深沉,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   戚逐表现出了妻管严的早期症状 第40章   夜里的王府,依然燃着幽幽灯火。   戚逐走到萧阳月身边,低声问:“阁主大人,我记得我们在荼湖船上住的那间屋子里,也摆了香炉吧?那几日我们未曾用神婆送来的香料,但我亦做了噩梦。”   萧阳月眸色透着冷意,之前单单只检查了香炉中的香料,未曾想到这问题竟出在这香炉本身,竟有人在香炉底座动了手脚,果真是心思缜密。   萧阳月:“白钰。”   守在门外的白钰上前一步:“在。”   “查清这粉末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   萧阳月抬眸和戚逐对视一眼,二人颇有默契地一同出门,朝着这几日闽郡王在王府里的寝殿走去,闽郡王这几日也有夜里发梦魇的症状,指不定便是受了这粉末的影响。   走出殿门时,戚逐假装在门槛上稍稍趔趄一步,一旁抱着半个香炉的白钰连忙伸手扶他:“侯爷小心!”   白钰未曾注意,手中香炉里的粉末洒出些许在戚逐的手心上,被他不动声色地合拢握住。   戚逐站稳身体,道了声谢。   萧阳月回头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几分隐隐的不耐:“侯爷身体若不舒服,不必在此强撑。”   戚逐:“无事,只是有人不许我吃晚饭,有些饿罢了。”   “我哪里不许了?”萧阳月微恼道,“我让后厨换一桌,侯爷自己不肯的。”   “是是,阁主大人是为我好,我们且先去闽郡王寝殿吧。”   萧阳月扭头往前走,戚逐让跟上他,手往袖中微微一藏。   两人来到闽郡王寝殿外,这里地处王府西侧,得经过几道拱门,院落外是一片垂柳假山小池,十分清净。   萧阳月疾步走入殿内,戚逐却忽地抬头望向那假山石,从那假山背后,似乎隐隐传来一道短促的异声。   灯影透过飘拂的垂柳,斑驳印在假山上,那声音消失无踪,周围只听得夜里的虫鸣。戚逐缓缓屏息朝假山走去,悄悄握住袖中折扇的扇柄。   就在这时,萧阳月从屋里走了出来,喊道:“侯爷。”   戚逐回头,见萧阳月面色有异。   萧阳月沉声道:“闽郡王用的香炉里没有发现那种粉末。”   戚逐心中一动,他回忆着这几日朱仲谚的一举一动,低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阁主大人,倘若是你,明明都是嫡子,兄长处处不如你,却凭着一个长子的身份,日后得享亲王荣华富贵,你却只能抱守一个郡王的名头,你心里可甘心?”   戚逐这话说得明白,就差没有指名道姓点出闽郡王便是这幕后黑手。闽郡王晚饭前便回了郡王府,现下大概刚到郡王府不久,萧阳月当即便想派人骑上快马速速去追,却被戚逐拦下了。   戚逐:“阁主大人且慢,如今香炉里的粉末还未查清,成不了证据,并且除了在香炉上动手脚,大有其他的方法也未可知。如此贸然前去质问,闽郡王铁定会咬牙坚称自己真的做了噩梦,质问不成,反倒打草惊蛇。”   戚逐的话的确在理,萧阳月沉默片刻,转而吩咐道:“去看看白钰那边查得如何了。”   萧阳月带人离开后,戚逐暗暗回头,他走到假山背后,见此处空无一人,徒有一地树影。   此时另一头,朱仲谚抵达了闽郡王府,他在府门前驻足片刻,细细地盯着郡王府的牌匾,神色似乎在描摹着什么,半晌,他冷笑一声,迈步走入正门。   朱仲谚在正殿用了晚膳,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歪在桌上,一旁立侍的小厮垂首道:“郡王爷,天色已晚,王爷还是勿要再喝了,恐伤了胃,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您今夜想宿在哪院?”   朱仲谚醺然道:“去……去徐侍妾那里……”   “是。”   一众下人领着朱仲谚到了侍妾居住的院落里,朱仲谚推门而入,屋里烛光摇曳,床帐放下半面,徐侍妾似乎正靠在床头。   下人们悄无声息掩上房门,朱仲谚打着酒嗝,踉踉跄跄地朝着屋里走。还在王府里的时候,大哥什么都是头一份的,就是外头送来的美人,也得先大哥挑过了再给他。   若他来日成为世子,再也无需假装这兄友弟恭的样子。那时大哥已死,弟弟们都是庶出,以他的身份最为高贵,他“恭”来给谁看呢?   朱仲谚掀开床帐,扑在锦被上,徐侍妾是他府里颇为得宠的妾室,他如今也想趁着酒意,好好享受一把温柔乡。   然而,锦被下本应柔软的身子却宛如木头十分僵硬,朱仲谚迷蒙中抬起头,却见靠在床头的哪里是他的宠姬,竟是已死去多时的他的贴身小厮!   小厮尸体僵直、面色灰青,胸口开了一个淋漓可怖的血洞,神情凝固在他生前最后一刻,满脸皆是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般扭曲惊怖。   朱仲谚张开嘴,被吓得失了声,盯着尸体空洞的双眸,嘴里抽搐着哈了两口气,一下后仰重重跌在地上。   这小厮竟已死了!那今日一直跟随他的人是……   身后响起一声细微的合门声,朱仲谚猛地回头,一道人影站在门前,此人竟就是这名小厮!   朱仲谚面色惨白如霜,断续地颤抖道:“你……你……”   屋内烛火一片摇曳,映得这小厮面庞如蒙了一层薄纱般模糊不清,突然,他的五官竟宛如云雾流沙般扭曲变化起来,一只眼睛还睁着,另一只眼睛却如流体般拉长流下来,整个面容不似人形,万分可怖。   几息之间,眼前那人的模样变了,一张苍老多皱、遍布怪异面纹的脸,出现在朱仲谚面前。   朱仲谚早已吓得四肢僵直,浑身都发着抖,见到此人真面目后,他才猛地回过神,失声道:“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尤金鳞面无表情地盯着朱仲谚,随后他缓缓踱步过来,淡淡道:“怎么,郡王当初主动寻求老衲联手,以除掉您的父兄,见到老衲,怎还这般惊讶?”   “混账!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朱仲谚沉声怒喝,弄清来人是谁后,他倒不再害怕了,“你是想其他人发现你我关系不成?!竟还在我王府里杀了人!没有杀了萧阳月和贤坤侯,连昨夜派来的刺客都那么不中用,朱仲谦也杀不了!”   尤金鳞静静道:“昨夜?此事老衲不知,我教未曾派刺客刺杀世子。”   朱仲谚不欲与尤金鳞多争辩,冷声道:“你还是尽快将这几人除掉为好,不说朱仲谦和贤坤侯,萧阳月武功在你之上,不尽早杀了他,日后也会给你自身招惹灾祸!”   “萧阳月么……”尤金鳞暗自一笑,“有一人,可比萧阳月更难对付百倍。”   “什么?”   尤金鳞走近朱仲谦,双眸中的神色是死的,冰冷而无神,仿佛只是在睥睨一只蝼蚁:“郡王,你若想洗脱自身嫌疑,自己也得受点苦才行。”   “本王自然知道。”朱仲谚喝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当今皇帝多疑,郡王这弑父杀兄的罪名,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洗清。”尤金鳞道,“老衲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助郡王一臂之力。”   望着尤金鳞眼中那死寂的阴霾之色,朱仲谚忽地觉察出几分异色,他面露几分惊恐惶然,后退半步:“你……”   尤金鳞伸出手,搭在朱仲谚肩膀上,朱仲谚只猛然感觉一阵火烧火燎的气涌入自己体内,那股气仿佛丝线般牵引着他的四肢,将他的手臂腿脚纷纷如同无骨的麻花般拧动。   朱仲谚痛得想要撕心大喊,他的喉咙却仿佛被什么滑腻的东西堵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如蛇般扭曲缠绕,耳边响彻骨头血肉撕裂挤压的声响。   最后,朱仲谚的脖子猛地翻转了整整一圈,喉咙被扭成了一条麻绳,他的身体倒在地上,全身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一大簇小黑蛇从他的口中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向屋里角落四散开来。   尤金鳞面无表情地盯着朱仲谚的尸体,他转过头,烛光一晃,脸又变回了先前那名小厮的模样。   贤王府内,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查证,白钰快步走过回廊,来到萧阳月和戚逐所在的屋内,禀报道:“阁主大人,侯爷,属下已令人查清那粉末,那粉末中含了一味江湖药材,名为‘浑苓’。此药材药效凶猛,无色无味,遇热便可挥发,吸入少量便可导致入睡困难、夜半盗汗、噩梦连连,若长久大量吸入,可致精神失常、气血亏损、幻视幻听,严重者甚至可能惊惧致死!”   戚逐与萧阳月对视一眼,如今已然可以确定,贤王与世子的噩梦之症的确是由这毒粉末引起的。   白钰:“这些粉末被洒在香炉底座,每每燃香时,中芯处的热量会慢慢渗入底座,致使粉末挥发,再借由底部那些孔洞,与香料的烟气混杂在一起飘出,不易使人察觉。”   戚逐:“粉末里可还加了其他东西?”   白钰点头:“是,但武林之中形形色色的毒物众多,短时间内很难分辨出来。”   “若真是闽郡王所为,他这是想让他的父兄尝尽梦魇之苦,在惊惧中死不瞑目,当真是狠毒。”戚逐沉吟道,“阁主大人,依我看,如今有了证据,我们不如就将这搜查结果告知闽郡王,且看他有何解释。”   萧阳月一刻也不想等,欲亲自去闽郡王府,没想到,他刚在王府大门跨上马准备动身,深夜之中,一匹快马远远地奔来,来人竟是闽郡王身边的一名传信侍卫。   侍卫匆忙拉住缰绳,面色慌乱焦急,一个不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了个大跟头,侍卫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慌道:“大、大人,郡王爷……郡王爷暴毙了!” 第41章   戚逐在王府门边,正好听到侍卫的禀报,当即便心下一惊,上前一把拉起那侍卫,问道:“闽郡王暴毙?何时的事?因何原因?”   那侍卫也是吓怕了,一时哆嗦着说不清楚话。萧阳月心里很是不耐,冷喝着让那侍卫好生答话,更是把对方吓得一怔愣。   “阁主大人莫急。”戚逐道,“来人,快去通知世子。”   一旁的一众丫鬟小厮听了这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哭着去世子寝殿。不久便有人来报,说世子听后悲恸欲绝,当时就昏厥过去了,现在正由府里的大夫照看着。   门口的侍卫半天才缓过神来,神色带着几分难抑的恐惧:“回、回大人话,郡王爷用过晚膳后便直接去了侍妾的院里,下人们一时便都……都出去了。外边伺候的丫鬟说,她当时寻思着郡王爷好久都不让人进去收拾伺候,便敲门询问,结果无人应答,她就悄悄打开门看了一眼,哪知却见郡王爷的尸体倒在地上,满地都是鲜血,整个身子都扭成了麻花!”   萧阳月一听,当即便准备一甩缰绳亲自前去郡王府一探究竟,戚逐却忽然伸手抓住马鞍带,一并跨了上来,坐在萧阳月身后:“我同你一起去。”   马背不宽,马鞍也只有那么大,戚逐只得紧贴萧阳月后背,手臂绕过他侧腰牵住缰绳。戚逐肩膀比他宽些,如此看来,倒像是把他箍在了怀中似的。   萧阳月只觉得后背被另一人贴着,一阵热烘烘的,不自觉地拉紧了缰绳,眸色微沉:“侯爷,王府里只有这一匹马么?”   “上都上来了,计较这些干什么。”   “侯爷身上有伤,受不得颠簸,还是留下吧。”   “受得。”戚逐无甚在意,继而对那侍卫道,“带路。”   “是、是!”   戚逐一甩缰绳,马儿在夜色之中向前奔去,萧阳月一时也别无他法,总不能将戚逐从跑着的马身上推下去,只能就着一同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才抵达郡王府,刚刚在郡王府门前停下,便听见王府里哭声震天,各处灯都已经点上,白布都已挂上了。   萧阳月和戚逐二人快步来到郡王寝殿,一推开门,刺鼻的血腥之气便扑面而来。郡王的尸体还倒在地上,正如那侍卫所说,他浑身骨头似乎都被拧断了,筋骨血肉扭做一团,整个人蜷成爬虫。   郡王的尸体还放在这里,虽实在是大不敬,但他的死状实在太过奇异可怖,周围无人敢动。   萧阳月眼尖,见屋里桌子底下倏忽爬过什么东西,当即便一踢桌椅,将那东西用刀鞘摁住,竟是一条小黑蛇。   身后的侍卫颤声道:“郡王爷寝殿里一夜之间不知为何突然多出这些蛇来,府里的人抓都抓不尽,这些蛇还尽围着郡王爷的尸身……”   戚逐盯着朱仲谚的尸身,眸色暗藏汹涌,他们不久前才认定朱仲谚具有很大嫌疑,却没想到,朱仲谚竟一夜暴毙,看他的尸身模样,这十有八九是出自摩罗教之手。   朱仲谚莫非真与此事无关?   还是说,摩罗教反水,杀了朱仲谚?   萧阳月命人将郡王府层层封闭,严密地搜查府中各处,朱仲谚的尸首暂时留在原地。   这道指令一下,王府里的一干姬妾便在屋外哭着跪下了,郡王妃悲痛道:“大人!郡王爷死得如此凄惨,难道大人还不许王爷尸身安葬吗?!竟让王爷曝尸于此,受这等屈辱!”   萧阳月不擅于也不耐烦应付这种事,任凭外面人跪着哭喊也不理会。戚逐明白萧阳月一心想要将事情查清,将摩罗教连根拔了,但面对他人生离死别之痛如此冷淡,的确是有些无情了。   戚逐微叹道:“阁主大人,外边人哭得着实可怜,郡王尸首停在此处也无用,不如还是交给府里人安葬吧。”   “侯爷宅心仁厚,我是比不得。”萧阳月淡淡道,“没有查清之前,谁也不能动这具尸身。”   萧阳月话音刚落,屋里的烛光骤然熄灭,寝殿陷入黑暗的刹那,只听得屋外四周“簌簌”几声破风之声,数十支落雨般的利箭,破开窗户,从四面八方直射入屋内。   萧阳月猛地一抓戚逐的手臂,刀光剧下,挥散开一片箭雨,他踢翻屋里的一张梨花木桌,拉着戚逐旋身躲于桌后,一时之间,利箭纷纷扎在桌背上。   屋内一阵乓啷作响,梨花木桌在箭雨的袭击下开始绽出裂痕,在一声巨响声中,上半段猛然崩裂。   萧阳月按着戚逐的肩膀倒在地上,无数利箭擦着他的腰身扎进背后墙中,其中一支正好击在他束发的发冠上,弹落在地。   青玉的发冠碎裂开来,萧阳月的头发顷刻间尽数垂下,黑暗之中,戚逐只嗅到他发上一股干燥而极淡的皂香,许是刚洗过发不久。   如今这梨花木桌被毁得只剩下一半,只能勉强掩住两人身形,戚逐见箭雨犀利,按住萧阳月后腰,将他往下压了压,几乎要将他摁在自己怀中。   不久,箭雨终于停下,萧阳月迅速从戚逐怀中起身,闪身靠在窗边墙壁上,继而直接从被破开的窗户中翻身出去。   不多时,屋外便响起了刀剑拼杀之声,听脚步和呼吸声,足足有十多人。戚逐从梨花木桌背后站起,见一屋子满地都是散落的箭头,冷笑一声,这么好的箭,单用来杀他们二人,真是看得起他们。   戚逐踏过一地的箭头,径直来到寝殿西侧的偏殿,再从偏殿侧门出去。他轻功跃上屋顶,来到萧阳月方才出去的一侧,半蹲在瓦片上遥遥一看。   敌人似乎原本潜伏在王府东侧墙后,如今十多名敌人被萧阳月杀得七七八八,还有两三人拼死撑着,往王府东边的树林逃去。   萧阳月追着那几人往树林里去,戚逐却转过身,望向西侧一边的林子。   与他的侯府相似,郡王府地处僻静,东西南面皆是树林。此时深夜幽静,树林之中只见斑驳月影,若有人潜藏其中,极难发现。   一道黑影潜行于树林之中,宛如枝桠之间掠行的黑鸦。   变化作朱仲谚贴身小厮的尤金鳞穿行其中,他踏上一条树枝,忽地感觉周身某处袭来一阵强劲的杀气,他立刻跃下地面,却感觉那杀气仿佛凝滞在他周身,辨不清方向、认不清本体,无论他怎么躲闪,都挥之不去。   这时,杀气猛然靠近,从左右两方袭来,尤金鳞旋身一躲,两道冷光从身侧擦过,击于两边的树干之上,两棵笔直的树木,瞬间轰然倒塌。   尤金鳞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杀气的来源并非什么犀利凶器,竟只是两颗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儿!   尤金鳞阴沉地盯着嵌进断裂树干中的石子儿,暗暗想道,是谁?萧阳月?   不……这个手法,不是萧阳月!   一人的脚步声缓缓踏着落叶靠近,月影之下,一袭白衣如梦似幻,亦虚亦实。   “这不是闽郡王身边的小厮吗?”来人问道,“这么晚了,不去给你的主子收尸,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来人顿了顿,沉笑道:“还是说,或许我该称呼你一声住持大师?”   尤金鳞盯着那人身影,面孔上的五官逐渐扭曲,继而露出了自己原本的苍老怪异的面孔,他缓缓露出几分冷笑:“是你,果然是你。”   戚逐郎声一笑:“区区一个小侯爵,竟让尤住持如此记挂,真是抬举我了。”   尤金鳞仰头大笑起来,他盯着头顶的弯月,盯着那浮于星辰之中的黑云,口中如铁器掷地有声般,一个字一个字地喝道:“方无竹,你果然没死。”   一阵风起,刮得两人衣袍扑簌作响,戚逐面色沉静,道:“尤住持,我亦认得你,你本名尤金鳞,号为‘金鳞尊者’,当年在武林之中也算是名震四方,如今算来你也不过不惑之年,怎么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尤金鳞沉默不语。   “尤住持,闽郡王死于你手吧?”戚逐不紧不慢道,“距离闽郡王死已经过去了这么几个时辰,足够你逃遁,你却还逗留在这林子里,倒像是……在等着谁一样。”   尤金鳞忽地解开自己身上外袍,袒露出胸腹来,只见在他的心口上,印着一大块青黑色肉斑。斑块向四周绽开可怖的黑筋,像一团虬结而成的肉瘤,仿佛带有生命般扎根在他身上,隐隐地搏动着。   尤金鳞双目猩红,面露几分偏执的疯狂:“这个东西,你很眼熟吧?反正老衲已是将死之人,是人是鬼,又有何分别?”   戚逐盯着尤金鳞胸口上的那个肉瘤,心头泛起一股久远而沾满枯萎死气的冷意,一阵阵肝肠寸断的嘶吼,如夜风般灌进他的耳畔。   那一日的长空是殷红的,处处都是凄厉的鹰啼,戚逐看见那满目横飞的血肉,风烟都被杀意撕碎,他的故人们与他永诀长眠。   江湖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地方,戚逐的确已经倦了,他此生不愿意再归于武林,但总有人,总有与他血海深仇的人,要让他被这蚀骨的杀意吞没。   此时,等到戚逐回过神来,他已经将满口吐血不止的尤金鳞锁住咽喉,摁在地面上。   周围的树木皆是凌乱的裂痕,落叶都被撕成了齑粉,尤金鳞浑身上下都是宛如被凌迟一般的伤口,但他依然在笑,笑得如癫如狂:“这才是你……方无竹……任凭你如何藏,也藏不住!”   戚逐面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他漠然道:“这一切都是霍乔指使你的?”   戚逐心里清楚,那日那刺客死前,挣扎着说的“这一切都是祸……”,实则并非为“祸”,而是“霍”。   尤金鳞不回答,只是笑。   “霍乔在哪里?”   尤金鳞的五官不停变化着,他的内力真气已被戚逐彻底搅乱,在体内横冲直撞,五内俱崩。   戚逐笑道:“他这样利用你,你还替他隐瞒么?”   就在这时,戚逐听得一阵掠风声自远而近传来,像是有谁朝着这边来了。他暗暗地“啧”了一声,低声道:“尤金鳞,中了‘附骨疽’,你确实已活不长了,如今我便做个好人,让你能早些闭眼。”   尤金鳞却突然睁大了眼,口中开始微弱嗫嚅着什么,戚逐附耳去听,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说:“……胎……蛇胎……”   戚逐眼眸一眯,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用力在尤金鳞腹心一掏,尤金鳞的腹部顿时被剜出了一个硕大的血洞。   整个过程不过蜻蜓点水,戚逐便站起身,迅速躲藏于林间树影中,尤金鳞双眸瞪大,已然没了呼吸。   戚逐摊开手掌,一枚血光淋漓的金色圆珠,正躺在他的手心。   这是一枚金蛇胎子。   正如摩罗教的人所说,蛇胎子分为两类,金蛇胎子比黑蛇胎子更为罕见珍贵,犹如那高僧舍利子,需得从极有修为之人体内由血肉汇聚而成。   戚逐已经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不出他所料,是萧阳月。   戚逐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金蛇胎子收入衣服内袋中,捡起一块石头,用内力将其削成如利刃般锋利。   戚逐举起石头,猛刺入自己胸腹伤口中,直把整个伤口划开。他面色沉静如水,像是不在意这皮开肉绽的痛楚。   戚逐将石头打成齑粉,继而张开双臂,如同那折翼之鹰般,向后躺倒在了草地上。   他闭上双眸,视觉陷入黑暗之前,他听见,萧阳月用焦急的声音喊了一声“戚逐”。   --------------------   侯爷的苦肉计玩得很6 第42章   戚逐再次睁眼的时候,白钰正坐在床边守着他。   他躺在郡王府的床上,睁眼定定望着坐在床边的白钰,见戚逐醒了,白钰松一口气,略显担忧问道:“侯爷您醒了,感觉如何?”   “还好,没什么大碍。”戚逐沙哑地回答,“萧阳月呢?”   “林子里发现了摩罗教住持的尸体,死状有些异样,阁主大人着人在王府周边搜查。”白钰回答,“侯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为何会出现在林子里?”   “先前王府那小厮突然从偏殿闯入,他武功极佳,我不敌他。”戚逐回答,“他将我带去了林子,露出了那住持的模样来。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亦记不太清了,似乎是有人来了,那人和尤住持打了起来,混乱之中我被对方砍了一刀。”   白钰皱眉问道:“侯爷可有看清那人长相?”   戚逐摇了摇头。   白钰颔首,牵起被角,替戚逐轻轻盖上,忧心道:“侯爷,您的伤口已经扯开第二次了,可不能再出岔子了……阁主大人已经吩咐人伺候了,今天侯爷就好好休息,不要到处走动了。”   白钰这话说得委婉,戚逐却听得明明白白,萧阳月找人监视着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白钰说完便起身告退,四名浮萍阁护卫随即走入,和戚逐行礼之后,在屋子四角站定,着实证实了戚逐的想法。   既然如此,戚逐便也不打算做什么了,外头的事有萧阳月操心,他便好好地睡上一觉罢了。   只是,他刚闭上眼准备入睡时,一人推门而入,听着这脚步声,戚逐便知道是萧阳月来了。   来人的确是萧阳月,他还未束起先前被击散的发,发丝垂在耳畔鬓边。他叫屋内守着的几人先出去,显然是有话想与他说。   戚逐:“阁主大人,搜查得如何了?可有找到那神秘人踪迹?”   “神秘人?”萧阳月冷笑一声,“可真有此人么?”   “……阁主大人此话,是不信我了。”   萧阳月转过头望着戚逐,当时的他在林子里发现戚逐时,戚逐浑身带血。   萧阳月看过戚逐身上的伤口,像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割伤的,伤口撕裂不似作假,紧张之后,萧阳月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疑虑。   他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戚逐身上始终有几分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的模糊感,这种感觉的背后,不知藏的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风花雪月,还是灼灼杀机。   萧阳月相信,戚逐所表露出来的,仅仅只是那浮于水面的冰川一角而已。   萧阳月声音沾着冷意,话语问得明白:“侯爷,人是你杀的么?”   戚逐定定注视他一阵,回答:“不是。”   酒馆中那个刺客戚逐可以承认,那八个摩罗教的人他也可以承认,单单只有尤金鳞,戚逐是绝不能承认他死在自己手里。   因为,他杀他的时候,用了这天底下只有方无竹才会用的招数。   虽然知道此招数的人屈指可数,但浮萍阁情报网络遍及天下,戚逐依然不想冒险。   萧阳月沉寂半晌,最后道:“侯爷歇息吧。”   戚逐:“歇息还是软禁?”   萧阳月脚步一顿,他回答:“侯爷想怎么认为便怎么认为吧。”   萧阳月离开后,戚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若回到三个月前,他就是装病,也不会接下这个差事。   为何摩罗教会如此张扬地吸引朝廷的注意?为何尤金鳞明明发觉他和萧阳月二人伪造身份却依然让他们上了船?为何尤金鳞会一眼便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荼湖洞穴里闻到那怪异毒液的气味的一瞬,在看到尤金鳞胸口肉瘤的一瞬,戚逐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想通了。   是霍乔,霍乔发现了他没有死,从而不择手段地、借由摩罗教一事逼他露出长久以来隐藏的真面目。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萧阳月和戚逐两人都暂住在贤王府,世子袭爵的圣旨已下,如今的朱仲谦已是贤王了。   贤王府接连发生惨案,就连郡王也死于非命,皇上在圣旨中表达了自己的体恤之情,增加了贤王封地食邑,同时特准贤王进京,参拜皇室宗亲,引先贤王的灵位入亲王宗祠供奉。   朱仲谦在短短几日内失去生父和胞弟,人已憔悴许多,其生母贤王太妃也是大病不起。   摩罗教教主尤金鳞死后,浮萍阁与地方官府联同,在半月之内铲除了摩罗教剩余势力,没有了教主,摩罗教溃败如一盘散沙。   让萧阳月略感惊讶的是,即使摩罗教的残忍面目在荼湖上暴露殆尽,但依然存在疯狂崇拜那莫须有的摩罗大仙的教徒。   那日刺杀朱仲谦的郎中,任凭浮萍阁如何搜查,皆只能查出其一个普通教徒的身份。   在皇上派遣浮萍阁介入此事前,朱仲谦身为封地王世子,也协同官府肃清取缔了不少摩罗教的传教所与宣传物,想必的确有疯狂的教徒对朱仲谦怀恨在心,借此对他泄以私仇。   一介普通平民的心智被摩罗教颠倒黑白到如此地步,着实令人心惊。   遭受摩罗教侵害最为严重的渠州和贡州两地残余势力剿灭干净之后,剩余的事宜交给官府和乾门卫去做即可,浮萍阁动身回京。   这一个月,戚逐几乎没怎么离开过王府,出去也是去逛街买些南方的小玩意,即使是这样,他的身边也永远跟着浮萍阁的护卫。   戚逐落得悠闲,整日在王府里品茶作画看话本,还时不时吩咐护卫去给他在街市上买当地的点心小吃,简直过着比在侯府里还安逸的日子。   每日夜里,萧阳月都会听跟随戚逐身边的护卫禀报侯爷当日做了些什么。渠州一事终了,众人准备返回京城的前一夜,萧阳月依然叫来了护卫问话。   护卫:“今日侯爷出门逛了一个时辰,买的多是些小物件。”   萧阳月:“都去了哪里?”   “北街金胡同。”护卫回答,“进了五家点心铺,两家文房铺,一家香料铺,一家衣料铺,三家书坊,还有……还有三家胭脂首饰铺子。”   “胭脂首饰?”萧阳月一蹙眉,“侯爷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侯爷当时说是想看看有没有手艺精致的首饰,想赠送给阁主大人。”护卫回答,“但侯爷后来说这里卖的东西还是赶不上京城,阁主大人您可能看不上,就没有买。”   萧阳月一时无话,最后道:“下去吧。”   第二日一早,浮萍阁众人动身回京。戚逐带了一堆点心在路上吃,白钰劝了他,说侯爷伤还没好,少吃些杂的东西,戚逐也没听。   萧阳月亦懒得管戚逐吃什么了,他受伤这几日,让他静养他偏不,时不时还要出去逛街,他看他精神头是好得不得了。   回京路途中的这一月多,白钰每日都会替戚逐伤口换药,萧阳月会在一旁看着,以确认戚逐伤口的恢复状况。   这日照常换药时,马车忽地猛烈颠簸了一下,白钰手中的纱布在戚逐伤口上擦过,白钰连忙放下手,道:“侯爷疼吗?是属下的过失。”   萧阳月掀开轿帘朝外望了一眼:“怎么了?”   驾车的护卫道:“阁主大人恕罪,方才一只麻雀忽然迎头飞来,属下为躲避鸟雀,一时不查前面路上有块大石,这才让车子颠簸了。”   萧阳月沉默着,放下了轿帘。   戚逐见白钰面带愧疚,便道:“没事,白近卫使,说来你也知道我会武功了,不必如面对普通人那般紧张。”   白钰顿了顿:“是。”   “你不用天天都替我换药了,怪麻烦的,遣别人来吧。”   “不麻烦,属下应该做的。”   换完药后,白钰便离开了马车,到外边骑马守卫去了。   萧阳月看着白钰离开,忽然道:“侯爷很喜欢白钰么?”   戚逐笑道:“何出此言?”   萧阳月:“侯爷送过他礼物,还想让他到侯府里任职,与他说话也似乎比常人多些。”   “我也送过你礼物啊,阁主大人,更何况你让他来照顾我,我自然与他多说话。”戚逐似笑非笑,“至于任职,那只是玩笑话。”   “玩笑话?”萧阳月道,“是不是玩笑话,侯爷心里清楚。”   戚逐:“怎么,阁主大人不喜欢我与你的下属太过亲近吗?”   萧阳月顿了顿,回答:“侯爷身为文官侯爵,本就不应该与武将集团走得过近。侯爷以为如今朝廷文官集团对侯爷看法如何?认为侯爷借由与浮萍阁的关系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   戚逐:“在其位谋其事,我不过是履行职责听从圣旨,和浮萍阁一起为皇上办事而已,如此加官进爵,我觉得没有不妥。”   朝廷内文武官员矛盾无法调和,武将看不起文官的酸腐,文官总是大谈特谈武将集团掌权对于国祚安宁的危害。   实际上,文官集团并非不明白,经过几代文治帝王的统治,当年功高盖主的武将被杀的杀削的削,如今剩下的浮萍阁与乾门卫,早已不是当年太祖时候驰骋兵马的武将了。   但,总得有个由头来削弱武将的权势,文官集团的矛头,便对准了萧阳月。   “以色侍君”“权势过大”“以权谋私”“居功自傲”“目无法纪”“草菅人命”……这些词,萧阳月已是听得耳朵起茧。   戚逐像是猜中了萧阳月心里想什么似的,自然而然道:“某些文官对你的诋毁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以色侍君之类的话,不过是因阁主大人你美貌过人,此等上天注定的事,难道还能作为诋毁的证据吗?”   萧阳月抬头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马车碾着林中过往的车辙而去,方才那只麻雀在空中绕了一个圈,随即朝着林中某处飞去,最后歇落在一处不大不小的林湖边。   一叶孤舟在湖中心缓缓飘荡,船舷边上坐着一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垂钓者。   一名身着暗红的男子立在一旁,他回头望着那在水边沼地上跃动的麻雀,低声对那名垂钓者道:“霍乔大人,方无竹与浮萍阁一道回京了。”   垂钓者钓上来一尾小鱼,放入身旁的木桶中,又甩杆入水,水声叮咚,很是清脆悦耳。   男子又道:“尤金鳞的金蛇胎子落入方无竹手中,无碍吗?”   “他当年的伤并未恢复完全,金蛇胎子,他铁定会用的。”垂钓者的声音既沧桑又稚嫩,透着几分矛盾的古怪,“只是他经脉已断,能不能受得住金蛇胎子的功效实非定数……但愿他能吸化这金蛇胎子,否则,我的大仇将于谁身上得报呢?”   男子垂首回答:“是,大人。”   --------------------   本文从始至终的唯一大boss初登场阳月不喜欢侯爷和小白太亲近有很多原因,他回答的理由只是最让人信服的理由,当然还有更深的原因~ 第43章   巍峨的禁城内灯火通明,游墙而走的宫人提着灯笼,从道道宫门内鱼贯而入。   御书房内,皇上坐在御案后,一边静静听着萧阳月禀报渠州邪教与贤王闽郡王死于刺客一事,一边看着手里的奏折。   禀报完后,萧阳月静立于桌前,等待皇上下旨。   皇上:“邪教教主已确认死亡吗?”   萧阳月:“是,但究竟死于谁手,还未查明。”   皇上放下手中朱笔,道:“摩罗教的存在的确害我国祚,但若非它太过恣意妄为,大张旗鼓地在贡州和渠州两地百姓中吸敛教徒,朕和朝廷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它。”   萧阳月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头。   “朕想不明白,为何它短短几个月内便如此猖狂?”皇上沉吟道,“天下谁人不知,朕设立浮萍阁便是为了清剿此类武林门派,一旦发现,必是只有铲除一条路。摩罗教如此行为,倒有几分故意引起朕和朝廷注意的意思。萧爱卿,你认为如何?”   萧阳月眸中多了几分思虑,缓缓回答:“臣不知。”   皇上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平静道:“好好查查吧,武林的事,你得多出些力。”   “是。”   “贤坤侯与你交情不错,你派人告诉他,既然受伤了,这几日便不用来上朝了。”   “……是。”   皇上叫来自己的贴身内监,赏赐了一些药品补品给戚逐,又安排了一些宫里的太医定期到侯府去看望,道:“说来,浮萍阁密信中并未写明贤坤侯是如何受伤的,是怎么回事?萧爱卿?”   萧阳月微抿嘴唇,回答:“……是臣。”   皇上抬眸凝视着萧阳月,眸色含着几分暗沉:“是你?”   “请皇上恕罪,臣未能保护好侯爷,不慎让侯爷落入敌人之手。”萧阳月一字一句地冷静回答,“后来找到侯爷时,因邪教歹徒精通易容之术,臣出于谨慎,故用武功试探其身手,一时不查,伤了侯爷。”   御书房里一时落针可闻,皇上没有发话,萧阳月只能静候圣上指令。皇上的眸子注视着萧阳月,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他向来欣赏萧阳月这样沉得住气,只有如此宠辱不惊的人,才能堪当大任。   只是,沉得住气与是否如实回答,是两码事。   过了半晌,皇上才道:“朕知道了。”   “是。”萧阳月垂眸,“臣还有一事,须请皇上旨意。”   “说。”   萧阳月凝眸,如墨如玉的眸子里似有暗光浮现,他掷地有声:“臣请求彻查八年前贤坤侯嫡子失踪一事。”   皇上:“哦?为何要查?”   “此事外界众说纷纭,但未曾有一个定论。”萧阳月回答,“如今侯爷与我浮萍阁关系已近,谨慎起见,臣认为有必要查明侯爷当年被绑一事。”   “你会来向朕请旨,说明你想借浮萍阁调查此事吧。”皇上道,“你想查,便查。”   “谢皇上准许。”   萧阳月领命退下,离开御书房,乘了萧府的马车,径直回了自己府上。   这两日朝廷事多,南疆又生战事,文武两派大臣又吵成一片。此事若没有皇上旨意,萧阳月便无需关心,多了些时间待在家中。   这日傍晚,萧阳月刚在府上用了晚膳,便有下人来报,说侯爷到访。   萧阳月的确没想到戚逐会来,着人回话道:“让侯爷在正厅等着。”   这还是戚逐第一次来萧阳月府上,萧府是皇上御赐的府邸,位于京城风水风景都极佳的好地段,府内建筑制式虽比起亲王来稍显逊色,但比起他的侯府,的确是丝毫不逊色。   戚逐依然一袭白衣,正坐在前厅里品茶,一道人影从偏殿走入,戚逐抬头望去,是萧阳月来了。   这是戚逐第一次见萧阳月穿红色,双层的大红洒金云绫锦长裙,外罩一层水绯色素罗纱,领边袖边和裙身皆用金银线绣着极艳的团花纹,惊艳华丽、美不胜收。   此时已近黄昏,火烧般的浓云翻滚,一身红衣衬得萧阳月白极了,嘴唇却透着殷红,像落在雪地里的梅。   戚逐还看见,萧阳月发间,戴着的正是他那日送给他的那套景泰蓝宝石发饰。   可萧阳月的神色还是那样的淡:“侯爷,去我府上的登高凉亭吧,我着人备好茶点了。”   戚逐笑道:“好,难得阁主大人如此用心。”   萧府的登高凉亭周围挂着一圈藕荷色的纱织幔,冬暖夏凉,放下时可防蚊虫,卷上去便能观景,很是别致。   戚逐摇着扇子,在亭台内铺了羊绒毯子的椅子上坐下,喝了口婢女送上来的茶。   萧阳月:“侯爷来我府上何事?”   戚逐扫了一眼在凉亭周围伺候的下人,萧阳月挥手屏退他们,戚逐才道:“阁主大人,我这几日在府上,等的就是皇上一道圣旨把我押入刑司,可左等右等,倒等来了皇上的赏赐。”   戚逐顿了顿,眸间笑意微微深了些:“你并未让皇上知道我会武功一事,这是为何?”   萧阳月一言不发,戚逐又道:“阁主大人竟也不怕欺君了。”   “侯爷。”萧阳月开口,他沉眸望着他,“我不如实话说与侯爷听吧,皇上已准许浮萍阁彻查当年侯爷被绑一事。”   戚逐手中的扇子一顿,他定定地注视着他,唇角的笑不露痕迹地隐去。   萧阳月:“若我彻查途中,遭遇任何阻拦或是变故,我有理由怀疑,是侯爷有不可告人之事需要隐瞒,从而在背后阻挠。”   正如萧阳月所说,如此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倘若其中生了任何事端,戚逐都无法暗中出手阻挠,因为,所有的矛头都将指向他。   好一个光明正大的计策,萧阳月。   戚逐闷声笑了:“好,好……阁主大人如此在意我,想查便查吧。”   “等查清后,我会一并将整件事禀报皇上。”萧阳月道,“届时皇上会作何评判,便不是我能……”   “阁主大人,这和你欺君隐瞒此事似乎没有关联。你大可向皇上说实话,想必那时不用你提,皇上也会让你查的吧?”戚逐打断道,“阁主大人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先替我瞒下,这又是为什么呢?”   过去良久,在逐渐微败的霞色中,萧阳月也依然没有回答。   一阵风忽然刮过,吹落了凉亭四周挂着的纱织帷幔,纱幔垂落下来,又被风卷起,拂过萧阳月的发,纱线一不小心被萧阳月的发簪上的珠翠勾住。   萧阳月一袭红衣,发上因这阵偶然的风而多蒙了一层纱幔,倒像是一位要奔着佳姻而去的新娘。   戚逐见他自己看不见,便伸手帮他把纱幔从发上珠翠之间取下来,掀开了那纱幔。   绯色在戚逐面前一闪而过,纱幔落下,露出萧阳月的脸来,萧阳月也正抬头看他。   萧阳月很美,戚逐第一眼便知道,兴许是萧阳月出身于武林的缘故,也曾经历过那样的血海深仇,他的美落在戚逐眼中,倒有几分常人看不出的寂寞和辽远。   只是,戚逐从来只把萧阳月的美当成只可远观之物,如今这偶然的一瞥,戚逐却忽然觉得,萧阳月的美,原来是有几分人间烟火气的。   如秋日后淅淅沥沥的雨渗入土壤,一缕无端又空白的情也渗入戚逐的心里,这一瞥,戚逐记下了。   若要他在这世界上铭记一二事物,好以后在阎罗殿中与那些孤魂野鬼有话可侃,他愿意记住此时此刻,记住眼前人的容颜。   只是,情关谁都难过,他当年撇下江湖,以后总有一天会回去,难道真要再给自己引来劫数,去闯这道关吗?   思及此,戚逐便恢复了他向来那副意味难料的笑,叫人分不出他究竟是真心慨叹,还是习惯性的称赞:“都说阁主大人容貌冠绝京城,天下的美人又汇聚于京城,那阁主大人岂非这天下第一美人吗?”   “侯爷是不是太久没去青楼了?”萧阳月许是被人夸得多了,面上无动于衷,反而驳了戚逐几句,“这些话留着说给姑娘们听吧。”   “你往我府里安插了这么多探子,我去没去青楼,你不知道么?”戚逐道,“我听说卫国公家的大少爷夫人是个河东狮,整日管她夫君管得严,她夫君什么时候出门去了哪里都有人一一给她上报,偏生那少爷还是个惧内的。阁主大人,你可比那位夫人有过之无不及啊。”   萧阳月面色有些冷凉:“侯爷勿在我身上寻开心。”   就因萧阳月总是这副冷淡的样子,戚逐才起了几分调戏的心思,只是这人显然是调戏不得的。   戚逐:“说来,你我二人也认识已久了,倒也不必以官位爵位相称了,不如就唤彼此姓名吧,如何?”   萧阳月垂眸静静道:“这不合规矩。”   “你会在意规矩?”戚逐笑道,“那这样吧,你既然觉得不合规矩,那你便继续唤我侯爷;我觉得没有不妥,我便叫你萧阳月了?”   萧阳月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以反驳,便道:“随侯爷的便。”   戚逐在凉亭中又品了会儿茶,便起身告辞,半真半假道:“你今日倒提醒了我,青楼的姑娘们或许想我了,我不如去看看她们。”   萧阳月微微蹙眉,扭头冷哼一声,道:“侯爷慢走。”   戚逐离开后,萧阳月独自一人在凉亭中站了许久。天色渐晚,亭下一从火红的花与他的衣摆相映,成了渐暗的天地间,唯一一抹艳色。   那日萧阳月入睡后,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中的他回到了那座凉亭,时间已是深夜,皎洁的月轮高悬。   他独自一人站在栏边,与白日里不同,梦里的他穿着一身如墨的黑衣,与他散在身后的发几乎融为一体。   一阵喧嚣的夜风吹来,周围的一切都被吹了,连原本浑圆的月亮都被吹乱了形状,雪白的月影泛起一阵涟漪般的波纹。   月亮似乎从天边落下了,离他越来越近,等到距离他触手可及,他才发现,那纷乱的白色并非是月亮,而是一件无垢的白衣。   [第二卷 ·完]   --------------------   大蛇副本正式通关!第三卷 往后就是戚萧感情线为主了!   皇上是个聪明人!   休息几天存存稿,下卷见~ 第44章   幽深的密林内,杀意四起。   十几道人影如疾风掠过,追着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向着树林中去,刀剑暗器的声响不绝于耳。那道被追的人影一卷衣袍,为躲避一片暗器,径直跌进了树丛里。   不曾想,树丛掩映中竟然有一片清澈的湖,那人一时不查,径直跌入水中,激起一片水声。   方无竹从水面浮起,树林里隐隐地传来霍乔门派的人的呼喊声,他身上已然负伤,鲜血顺着湖水下渗。   方无竹转身想从湖面离开,手指却忽然卷入一片柔软湿滑的、仿佛纤细海草一般的发丝中。   方无竹回头,这才发现,一个浑身不着片缕的人正侧身靠在岩石边,沾湿的发丝垂下,遮挡住对方的容貌和大半身体,想来是位正巧在这湖里沐浴的居住在这山里的人。   方无竹只匆匆看了一眼,入眼皆是一片白得晃眼的肌肤,他微微移开视线,将自己被对方的头发缠住的手指解出来,道:“姑娘,对不住。此地不安全,姑娘冰肌玉骨,还是别在此沐浴为好。”   说罢,树林之中嘈杂声渐起,方无竹不再逗留,立刻上岸,几息之间便没了踪影。   追在他身后的十几人来到湖边,没见到方无竹的踪影,于是分头各处去寻。   “方无竹跑哪儿去了!”   “东西南北各四人,追!”   一行人离开后,那躲在湖边岩石后的人才慢慢游出。此人并非方无竹口中说的那样,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不过十五岁年纪上下的少年。   少年望着方无竹离开的方向,面带几分愠怒的绯色,这片湖少有人知,故而人迹罕至,他常常从师父的道观中出来到此地沐浴,不料,今日却遇上了这么一群人。   方才,少年老远便听到树林中的动静,他不想卷入武林中的恩怨厮杀,便游到石头后躲起来。不料,一个人直接被打入水中,手指还绞住了他的头发。   他一时无法动弹,只能扭过头去遮蔽容貌,却被那个男人唤了声姑娘,还调侃了一句。   不过,他虽然没看见那人样貌,但他方才似乎隐隐听闻,那些人把那人叫做,方无竹?   从那日起,即使萧阳月还未与当时与霍乔平分武林秋色的方无竹结识,也已在心中认为,此人极不正经。   入冬之后,京城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   浮萍阁对于贤坤侯嫡子失踪一事的调查正暗中进行着,萧阳月安插在贤坤侯府上的人大多都是小厮,出入侯府的内房也多有不便。   因此,这日皇上下令,让萧阳月从自己府上挑出几个样貌上乘的丫鬟,送到侯府去。   萧府里贴身伺候萧阳月的丫头大多并非普通人,都懂得浮萍阁的传递密令之法,对萧阳月非常忠诚,是以大有可用的人在。   侯爷后院里无人,这种时候,男子身份总是不比女子。   思量再三,萧阳月从自己身边待了多年的婢女中挑了两个样貌出挑的,着人给侯府送去了。   两个女子送去戚逐府上的时候,后者心里有数,自然是照单全收,直接就将人塞到后院里了。   那日夜里,戚逐用过晚膳后,在府里花园中闲逛,偶然在一片小鱼塘边,看见萧阳月今日送来的其中一名女子正弯腰喂着鱼,腰身轻盈,容貌明丽动人。   戚逐暗暗摇头缓笑,萧阳月送来这么两个美人,还一副比着他喜好来的样子,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白白担了这名头。   戚逐来到门边,唤了那女子一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女子朝着戚逐行礼:“奴婢名唤霁云。”   戚逐微微点头,笑道:“好,霁云,我想去后园竹林中赏夜雪,你也来吧。”   “是,侯爷。”   侯府后园竹林中挂着暖黄的灯笼,园子地面上铺着一层松软的雪,赏雪的亭中置着一圈碳火、铺着厚实的毯子,很是暖和。   今日白钰领命到侯府与萧阳月安插的人递信,来时正好远远地看见,戚逐携着霁云,与她在亭中喝酒谈笑。   没过多久,白钰见侯爷似乎与那名女子拥在了一起,两人已是衣衫半褪。亭中碳火烧得旺,暖得令人发汗,就是脱了衣裳也是不冷的,外头的景致又如此寂静美好,若真要以天地为席行些欢好之事,倒别有一番趣味。   白钰不觉得侯爷真的喜欢她,但侯爷身为男子,必然有些男子色性上的脾性,否则也不会总爱去逛青楼了,这也的确是皇上和阁主大人原本就有的目的。   白钰垂下头,他坐了太久,周身还是有些泛冷,他跃下了屋檐,抖落了一地的雪花。   见白钰不再尾随他后,戚逐才放开怀中的女子,她方才喝了他下了药的酒,如今已是晕过去了,倒在软毯上不省人事。   戚逐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什么,他的声音远如天籁,又沉如海中孤鲸,魔音一般萦绕在她耳边,形成了一场旖旎的梦境。   霁云熟睡过去后,戚逐从怀中取出那枚金蛇胎子,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也不能让他人知晓。   戚逐一握拳,猛地向手心中注入一股内力,那枚蛇胎子被这股内力击碎为四瓣,戚逐留下其中一瓣,将另外三瓣收回了口袋中。   夜雪似乎又开始落了,周围一片白茫,戚逐盯着手心里那四分之一枚蛇胎子,仰头将它含入口中,再用内力将其在体内化开。   渐渐地,戚逐感到一阵气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本就破损的经脉开始扭曲、撕裂,他闷哼一声,手臂和胸膛下方竟隐隐浮现出一缕一缕可怖的黑色脉络,仿佛有什么活物即将从他体内破皮而出。   戚逐压抑着这股邪劲的内力,周身只有无尽的仿佛置身于万丈冰封的湖底中的痛苦,血液中都仿佛被这股极寒之气所冻结。   金蛇胎子从人体内诞育而出,如烈火中铸就的真金,灰烬中诞生的舍利,它经过几十年的内力炼化才得以形成,当中所蕴含的内力与真气,以及本身所具有的筑经脉、肉断骨之效,正是戚逐修复自身破损的经脉所亟需的。   普通的蛇胎子药性偏热,而这金蛇胎子所蕴含的内力,却是极寒。   霍乔指使尤金鳞收集诞育如此多的蛇胎子,想必也是为了重筑当年被他打碎的骨骼。   戚逐必须受这极刑。   不知过去多久,在戚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即将爆裂的前一瞬,他张嘴吐出一口近乎深黑的鲜血来,鲜血中夹杂着些许从脏器上剥离的、宛如被冻坏了的碎肉。   那一瓣蛇胎子和着血被戚逐吐出,蛇胎子周身缠绕着一缕黑气,比起刚被戚逐吞下时,似乎变得小了些许。   戚逐喘着气,他用这东西也着实是一步险棋,金蛇胎子之力太过强劲,靠他一个人,一次也只能吸化这么一小部分,若过于心急,或是内力把控不好,稍有不慎便会自毁筋骨。   但,他没有理由不用。   戚逐缓缓平复呼吸,身上那些黑色的脉络也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白钰其实并未离开,而是站在后园竹林的院墙下等待,一个多时辰后,才看见戚逐踏雪从小径中出来。   白钰立刻翻上屋檐,悄然望去,只见周围两名下人为戚逐撑着伞提着火炉,戚逐横抱着霁云,她披着戚逐的外衣,已经睡着了。   进了院门后,戚逐将霁云交给其他下人安顿,径直回了自己寝殿。   他来到寝殿偏殿的书房,站在百宝格前,拿下其中一格放着的粉彩瓷罐,伸手轻轻一推背后的木板,木板向后移动些许,露出底下的暗格。   戚逐从暗格中拿出一只白玉瓷瓶,打算将藏在袖中的剩下的金蛇胎子放入其中,手却又一顿。他思索片刻,继而将蛇胎子放入自己的内袋里,将白瓷瓶原封不动地放回,重新把暗格关闭。   浮萍阁官邸中,萧阳月坐在自己房中,正点灯看一本书,手边放着一盏峨眉雪芽。   一道人影来到殿外,萧阳月知道来人是谁,只道了一声进,白钰轻轻敲门,带着一身雪气走入。   萧阳月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问:“我只让你到侯府递信,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白钰:“属下……见侯爷在家,便尾随了一阵。”   “这些事有影卫去做,你是近卫使,不必亲自去。”   白钰沉默片刻,声音微沉:“属下见侯爷很喜欢霁云姑娘,便想或许能找着机会与她通气,让她多探听探听侯爷的事。”   萧阳月手中的茶盏微微荡漾出一片涟漪,他沉默了半晌,未束起的发丝垂着,叫人看不清他的眸色,只是,他的声音是那样清冷,冷得似乎比平时还要彻骨:“是么?”   “……是。”   “你都看见了什么?”   “侯爷在后院里散步,偶遇霁云姑娘在池边喂鱼,侯爷便问了她的名字。”白钰静静地答着,“随后侯爷便邀霁云姑娘到后园竹林中去赏雪。”   “然后呢?”   白钰顿了顿,答道:“侯爷情动,与霁云姑娘在凉亭中欢好,属下于是在院落外等候,侯爷出来时霁云姑娘已经睡下,找不到机会与她说话,属下便回来了。”   “凉亭中?”萧阳月冷冷道,“侯爷真是好兴致。”   白钰默然,再交待了一些必要的事后,便主动告退。   第二日早晨,戚逐晨起后,见伺候自己的大丫头喜荷面带愠色,行动间也有几分急躁在,便问她发生了何事。   喜荷一抿嘴唇,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侯爷,林管家已经把那个叫霁云的安顿在后院落霞居里住着了,还拨了两个丫头伺候她,她不是才刚来伺候吗,如今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看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昨日根本没人让她去喂鱼,她却自己主动揽了这个活儿,根本就是知道侯爷您要去逛花园,故意守在那鱼池边,想引起您注意呢!您还带她去了白竹亭,天寒地冻的,您……”   说到这儿,喜荷红了脸,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想必戚逐昨天晚上在落雪的亭子里和那女子欢好的事,府上已是人尽皆知了。   “行了。”戚逐无奈笑道,“林管家是怕怠慢了她。”   “现在府里下人都说侯爷要抬她做侍妾了!”喜荷跟着戚逐很多年了,在戚逐内室伺候的丫头都是她管着,很看不起这样主动爬床勾引主子的丫鬟,是以愤懑非常,有些口无遮拦,“她也配……”   戚逐心里清楚,人是萧大人送来的,其中或许还有皇上的意思,本就不能把她当做普通丫鬟看待,但这话他用不着向府里的人说,且让府里的人以为他喜欢她去吧。   戚逐:“好了,喜荷,别多嘴。”   喜荷只得闭了嘴,面色还有些不满愤恨,转身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说人人便到,戚逐用过午饭后,管家便来通传,说阁主大人来了。   --------------------   侯爷:渣男这名头我姑且先担着吧   侯爷喜欢欣赏美人,但心悦的美人肯定只有一个啦~想不到吧,他们见过,只可惜阳月没看见他的脸,不然侯爷马甲早就碎了!   之后的某天:   侯爷:原来你就是那个姑娘   阳月:原来你就是那个登徒子   侯爷:? 第45章   戚逐来到正殿,意外地见萧阳月今日未穿他平日里素爱的长裙,而是着一身男子装束,侧身站在窗边时,竟颇有一番风雅的翩翩君子之味。   只是当萧阳月回头看他,有那等容貌在,风雅之味一时全消了,到底还是个明丽的美人,无论穿得如何,都能一眼便摄人心魄。   戚逐:“你今天怎么来了?”   萧阳月的目光在戚逐面上停顿片刻,道:“侯爷身上伤还未痊愈,皇上嘱咐我常来看望。”   戚逐低声一笑:“那就多谢了,只不过,明知我身体未大好,昨日倒送来两个美人……岂不是让我更无法安心养伤吗?”   萧阳月冷冷道:“我看侯爷精神好得很。”   “我精神若是不好点,怎么对得起送来的美人啊?”戚逐顺着萧阳月的话回答,回头喊道,“来人,去把霁云叫来,她是阁主大人引荐的,自然得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不多时,下人便领着霁云来了,萧阳月瞥她一眼,不过经过一夜,霁云便已全然不是一副丫鬟打扮,衣着比侯府里其他下人都精致许多,显然身份已不是普通下人了。   霁云向二人行礼:“奴婢见过侯爷,见过阁主大人。”   看霁云如今的衣着,想必的确很得戚逐的宠爱,萧阳月思及此,心头却仿佛忽地有寒鸦在雪地上空飞过,徒留下一地寂然的阴影。   就在这时,管家又进来禀报,说郭尚书府家的二少爷差人来请侯爷去城南吃茶,戚逐一挑眉,侃道:“今日倒稀奇,有这么多人寻我。”   萧阳月平静道:“既然尚书府有人来请,侯爷便去吧。”   戚逐:“那好,我也许久不见郭二少爷了。来人,好好伺候萧大人。”   戚逐说完,便带了两名小厮离开了侯府。戚逐离开后,萧阳月却命周围下人退下不必伺候,单单只留下了霁云。   萧阳月在房中静立片刻,忽而沉声问道:“昨天夜里,侯府凉亭中,侯爷当真幸了你么?”   霁云面色一凛,继而有些泛红羞怯起来,她思索迟疑着,一时竟一副不知该作何回答的模样。   萧阳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犹豫什么?”   霁云低头道:“少爷,奴婢不能十分确定。”   萧阳月蹙眉:“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昨日夜里在白竹亭,奴婢虽有与侯爷……的印象,但具体已记不太清了,许是因为奴婢陪着侯爷喝了许多酒,只觉得与侯爷行的那些事仿佛在梦里一般。”霁云忍着羞意,竭力回忆昨夜发生的事,一时只觉得头脑钝痛,“奴婢明明酒力不错,可昨夜过后却宛如昏睡了几天几夜一般,醒来后头痛不已。今早晨起时奴婢沐浴,身上似乎也未见到什么痕迹。”   萧阳月:“果真么?”   “是。”   萧阳月沉吟片刻:“你先安分待着,侯爷让你做什么便做,等我指令。”   “是。”   此时此刻,正在去郭尚书府路上的戚逐心里知晓,萧阳月多半屏退了众人在询问霁云昨晚的事。   这已不是戚逐第一次对浮萍阁之人用这药,第一次是最初闯入他卧房中发现百宝格中暗格的影卫,第二次是白钰,第三次,便是这名叫霁云的女子。   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瞒过去,可这三番五次的下来,任是他再警惕,长久下去,定会露出破绽,萧阳月又心思慎重,必会起疑心了。   到了城南与郭二少爷约定的地点后,戚逐便与二少爷进了茶楼,二少爷还是素日里那副样子,虽于政事上不大通,但却喜欢和别人聊起道听途说来的朝堂趣闻。   “听说近日西域进贡了一批名贵药材和珠宝香料给皇上,二皇子插嘴说前日在四皇子府上偶然见过这种珠宝,明里暗里都在说四皇子越过皇上收取贡品,蔑视君威。四皇子是气得倒仰,连忙争辩说这是他皇妃母家兄弟到西域行商时买来送给他们的。”   戚逐听后一笑:“皇子们都大了,自然起了相争的心思。”   二少爷道:“大皇子在政事上展露天赋,二皇子四皇子又有军功,五皇子为人勤勉饱读诗书,六皇子性情沉稳城府深,三皇子和最小的七皇子虽然相对平庸,但是乃皇后所出,身份尊贵,皇上又最为宠爱,各个龙子都是虎视眈眈,以后这七王夺嫡,不知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啊。”   戚逐:“皇上还年轻,且身体向来康健,储君一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自然不急,皇上还是皇子时就喜爱练兵征战沙场,吃得别的皇子都吃不了的苦,多年来身强体健。”二少爷狎笑一声,“你看皇上不耽溺于后宫还有这么多皇子公主,就可知皇上身体多好了。”   戚逐也笑道:“你这话里话外的,可尽是羡慕啊。”   “谁不羡慕啊!”二少爷“嗨”了一声,摇头道,“我不像你没人管束着,家里大哥和三弟都有儿子了,我如今却还只有一个姑娘,能不让人心急吗?”   两人喝茶到申时,二少爷问戚逐要不要与他同去沉香苑,戚逐回绝,说家里有美人等待,这些日子先不去青楼了。   二少爷诧异道:“侯爷这是转性了?居然也开始往府里纳人了?”   戚逐笑了笑,不作回答,同随从坐马车回府了。   戚逐回府时,萧阳月还在,看来他今日确实悠闲,在他府上随意吃吃点心看看书也就过了一个下午。   戚逐走入房里,见萧阳月手里拿的那本书是他府上书房里的,一本关于草药的医书。   “之前着人去侯爷书房里拿的书。”萧阳月淡淡道,“侯爷不介意吧。”   戚逐心里微动,面上却不显,笑道:“在我府上,你随意就好。”   “想不到侯爷对医术草药也有研究。”萧阳月关上手中的书,意味深长道,“这书上还有侯爷的批注。”   “有一些兴趣罢了,当不了真。”戚逐道,“你不如就留我府上用晚膳吧?”   萧阳月无可无不可,点点头应了。   用晚膳时,霁云在里间伺候布菜。侯爷没有娶妻纳妾,如今却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得宠的女人,内宅里又无人和她争高低,一时之间,府里流言四起,都说侯爷过不了多久就要正式纳她做妾了。   萧阳月暗暗看着,霁云是他亲自安排在戚逐身边当做暗探的,本来打的就是让她得宠的心思,可如今,霁云真的得了侯爷的宠,他心中某处却隐隐有些不知缘由也无法排解的烦闷。   “霁云。”戚逐忽地开口,“你不用在这里伺候,让其他人布菜就行,你下去歇息吧。”   霁云只好起身行礼告退,萧阳月夹起盘中的菜,却只觉得口中无味,没有一点胃口。   见萧阳月停下筷子,戚逐问:“怎么了?菜不合你胃口吗?”   萧阳月握着银筷的葱白手指微微收紧,他继而放下筷子,低垂的眸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是,只是从未见过侯爷如此真心疼惜一名女子,有些新奇。”   戚逐举杯的手一顿,他凝眸注视萧阳月片刻,回答:“霁云是你送来的人,自然是不一样。”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萧阳月感到分毫的高兴,萧阳月垂眸道:“侯爷要娶她做妾室么?她是从我府里出来的,侯爷若有此意,我也该为她准备一份嫁妆才是。”   “不。”戚逐喝了一口酒,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不会纳妾。”   萧阳月诧异地抬头,本来他以为,凭着戚逐爱逛青楼的风流性子,怎么说也会妻妾成群才是。但如今侯府仍然是一个女主人也无,也许有着老侯爷孝期与为皇令奔波的原因,现下却突然听戚逐亲口说他不纳妾,萧阳月自然是吃惊的。   萧阳月:“为什么?”   戚逐笑了笑,却并未作答,转而道:“你不也至今没有娶亲吗?”   萧阳月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微抿嘴唇沉默了下来。   戚逐轻抿一口酒,低声一笑:“你身为朝廷重臣,年纪轻轻就已有了他人望尘莫及的地位,想必想与你攀亲的人,不在少数吧?只是我看你冷情冷性,满心帝王社稷,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帝王社稷,儿女情长……萧阳月下意识认为,戚逐说得不错,他当年还身在武林中时,困于武林纷扰,一门心思全在报仇雪恨上,儿女情长于他无半点用处。如今双亲被杀的大仇早已得报,他也身居此位,肩负皇命,更是无心去想这些事。   情于很多人来说都会是牵绊,一想到若是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会被另一人的一举一动牵绊,被完全掌控于另一人之手,萧阳月便感到无法忍受。   他已决定,此生唯有缅怀父母、敬重师父、效忠帝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更何况,他也未曾对任何人动过情。   萧阳月没有了再继续留下用膳的心思,他擦擦嘴站起身,道:“我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了,侯爷慢用。”   戚逐:“好,我送你出去。”   戚逐将萧阳月送到侯府门前,目送萧府的马车启程,轿子中的萧阳月掀开轿帘,回头朝着逐渐远去的侯府大门望去,本以为戚逐已经进去,却不料他仍然站在门前。   夜色中,大门上方的灯笼投下一圈暖红的光晕,戚逐站在门下,见萧阳月回头,亦对他露出了一个浅笑。   --------------------   立flag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46章   今年京城的深冬尤为凛冽寒冷,下了好几场大雪。   萧阳月晨起去皇宫时,府中的游廊边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各处都有下人拿着竹扫帚在扫雪,他府上那棵高大的银杏早已落尽了树叶,树枝也是皑白一片。   丫鬟拿来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给萧阳月披上,领边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他眉眼如画。   萧阳月踏着雪到了皇宫,这一月宫中无事,朝堂也很安稳。   下了早朝之后,萧阳月准备出宫门,远远地听见有人喊他名字,他回过头,见侯府的轿子轧雪而来,戚逐掀开轿帘,从马车中走下来。   即使已经是深冬时节,戚逐依然带着他的扇子,穿得也并不比秋日里更多,他走到萧阳月面前,道:“方才走在后面,差点还以为你是宫里哪位娘娘呢。”   萧阳月望着他:“侯爷有话直说。”   戚逐笑了一声:“美人当配美酒,看见你,我想起我府上酒窖里藏了几壶上等的葡萄酿,你午后有空到我府上坐坐吗?或者我带酒到你府上去?”   戚逐前前后后也夸过不少次萧阳月的样貌了,从前萧阳月听着,只当是侯爷嘴上素来风流,权当耳旁风听了,如今再听见这些话,萧阳月心里却泛起了几分异样的涟漪。   他挥散心头这点情绪,迟疑了一阵,回答:“侯爷到我府上吧。”   “那便午后再见。”   戚逐转身,萧阳月却又叫住了他,他回头,见萧阳月立在披雪的朱红色宫墙下望着自己:“侯爷穿这么少,不冷吗?”   戚逐笑着回答:“我不怕冷。”   和戚逐道别后,萧阳月回到家中,快临近除夕,皇上赏赐的东西不少,大臣们之间也有些礼物人情往来,萧府也收到了不少贺礼。萧阳月平时并不太在意这些东西,往常也只是让家里的管家随便以萧府的名义回一些差不多的东西回去就罢了。   这回,管家清点礼品的时候,清出了一些折扇字画和文房用具,也不知道送礼者揣着什么心思,竟然把这些东西送给一名武将。   萧阳月吩咐人把这些东西都装好,原封不动地送到侯府去,尤其是折扇,都是侯爷喜欢的东西。   送出去之前,萧阳月却又迟疑了,他忍不住心想,侯爷当真喜欢这些东西吗?还是说,这也是他装出来的呢?   午后未时,侯府的马车停在了萧府门前,下人来通传说侯爷到了的时候,萧阳月刚刚沐浴完,穿着中衣正在让婢女们梳头。   “侯爷这么快就到了?”萧阳月抿了抿嘴唇,他看着镜中还披散发丝的自己,回答,“让侯爷在西苑暖阁等候吧。”   身后的小丫鬟取来一支鎏金掐丝镶蓝宝石牡丹发钗,灵巧地替萧阳月挽好头发,笑道:“侯爷一来,少爷便很开心呢。”   萧阳月抬眸看她一眼:“他就来过一次。”   “是呀,但上回少爷知道侯爷来了,也比平时更用心打扮呀。”小丫鬟年纪小,性情率真,嘴上说话没什么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真希望侯爷能多来,那少爷开心的时候也会多了,少爷虽然一直不爱笑,但侯爷在的时候,少爷的眉眼总是柔和许多。”   萧阳月沉默着,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话。   不一会儿,刚才来通传的小厮便又回来了,隔着门帘在暖阁殿外道:“阁主大人,侯爷说上回在您这里吃到的桂花乳酥很好吃,想向您再要两份。”   萧阳月:“这种事不必向我禀报了,侯爷想吃什么,让后厨做就是。”   “是。”小厮又道,“还有一事,侯爷说想要向您借一件女子穿的狐裘披风。”   “女子穿的?”萧阳月蹙眉,“给谁?”   “给霁云姑娘的,侯爷是和霁云姑娘一起来的。”   一旁的小丫鬟听了,赶忙跑进里间,取来一件狐裘披风递给那个小厮,赶紧将他打发走了,免得他再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坏了少爷的心情。   萧阳月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用力一扣,指尖被他捏得泛了白。   霁云,又是霁云,侯爷就那么喜欢霁云吗?这么一时半刻都离不了她!   小丫鬟看出少爷心情不佳,连忙替萧阳月戴上刚才挑出的簪子,道:“少爷,您看这个……”   “行了。”萧阳月却冷喝着打断了她的话,一把将发上的发饰扯了下来,重重按在桌上,发簪上一串缀连的珠翠应声而断,赤红的珠子滚落满地。   小丫鬟吓了一跳,一下跪在了地上。   萧阳月本来盘好的头发顷刻间散了下来,他扭头看着准备在一边桌上的雪青色描花长裙,冷声道:“跪着干什么,起来。”   小丫鬟只好站起,怯生生地扭着手指站在一旁。   萧阳月:“拿男装来。”   戚逐在萧府西苑暖阁里坐着喝茶吃点心,不一会儿,小厮就把他要的披风呈上来了。   戚逐接过披风,继而递给坐在自己身边,神色有些坐立难安的霁云。   方才在侯府时,霁云听闻侯爷出了门,便想假作被侯爷吩咐去整理书房的模样,去偷偷翻看那些侯爷平时会看的医书古籍。   自从和阁主大人通过气后,霁云便早就想着要去看看那些书了,只是侯爷平时经常在书房待着,即使不在也会让专人整理,轻易进不去,她一直没找着机会。   想不到,她刚刚走出屋子,便又听见下人来报,说侯爷临时想让她跟着一块儿去。   霁云无法,只得收拾妆点,跟着侯爷出了门。   来时的一路,霁云心头都萦绕着隐隐的不安,她问侯爷为什么突然想让她跟着来,侯爷的神色也一如既往,只是说她来侯府一个多月,许久没有回萧府了,兴许会想念,所以才带她回来看看。   霁云一时出神,没有留意递到自己面前的狐裘披风,戚逐抖开手中绣着落梅的烛白色披风,披在霁云肩头。   霁云心中一惊,连忙跪地:“奴婢走神了,侯爷恕罪。”   萧阳月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在门边站了一阵,视线在霁云身上那件披风上顿了些许,接着便迈步而入。   戚逐回头,眸中立时多了几分意外。   萧阳月今日没有穿他素爱的华丽长裙,而是身着一身黑色绣暗红纹路的云锦男装,腰带将他的腰身勒得劲瘦,缎袍下若隐若现的裹于修身里裤的双腿长而笔直,发上也是一只嵌着赤红猫眼石的黑曜石发冠。   沉郁的黑与艳丽的红,明明是男装,却让萧阳月多了几分别样的肆意与残酷的美,让人想到沾了血的刀刃,却似乎又比刀刃更加伤人。   萧阳月的声色本就很淡,可此时的他却似乎更淡了,透着淬冰的冷意:“侯爷久等了。”   戚逐可没有从这话中听出一点抱歉的意思,他亲自为萧阳月斟满一杯酒,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便自罚三杯。”   萧阳月眉间显然有几分愠色,他盯着桌上的酒杯,最后举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戚逐带来的酒颇烈,辛辣的酒液烧过喉咙,萧阳月不是嗜酒之人,平时也很少喝酒,一时只觉得喉咙发麻胀痛。   戚逐哭笑不得:“这酒很烈,你这样会难受的。”   萧阳月放下杯子,又将空杯推到戚逐面前。   戚逐见他沉默,只好又替他倒上,只是这回却没有盈满,只是堪堪倒了一半。   “对了,多谢你送来的衣服。”戚逐又道,他转头望向霁云,眉目间神色颇为温柔,“霁云上个月得了风寒,拖拖拉拉一直没好。霁云,最近天寒地冻,出来怎么不多带件斗篷?我不是已经让喜荷她们把冬衣给你送去了吗?”   霁云如坐针毡,只能应着侯爷的话。   萧阳月慢慢喝着杯中的酒,周围摆着的炭盆与暖炉怎么也不能缓和他心中的冷,戚逐的话一针一针刺入他的耳畔,让他感到一阵如同置身于冷雾中的茫然与无措。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不知所起却萦绕不褪,他只觉得戚逐对另一个人露出的神情令他感到不快,让他的心中只剩下并不明晰的、却流淌不休的焦躁。   戚逐歉疚道:“说起来还是那日在封雪亭……是我孟浪了。”   霁云面上一红,她来侯府的第二日,所有人都觉得侯爷在竹林的封雪亭中宠幸了她,可她自己却云里雾里,对此事记忆模糊。   而且,那日之后,侯爷虽依然对她很好,但却再也没有碰过她了。   霁云抬头看着侯爷,只觉得侯爷对她的笑容恍若是在梦里,面上即使有着似水的柔情,可那情绪却并非由心而生,仿佛只是戴着一张凉薄的面具。   霁云坐不住了,捏紧了袖口:“侯爷,奴婢喝得有些多了,想出去醒醒酒。”   戚逐点点头:“去吧,让两个人跟着你。”   霁云道谢,匆匆从桌边站起身,离开了暖阁。   暖阁内只剩下戚逐和萧阳月两人,戚逐不再说话,只是自斟自酌,萧阳月三杯酒下肚后便不再喝了,再喝下去他会醉,他习惯保持清醒。   戚逐却一杯接着一杯,他侧过头,望着窗外渐渐爬上树梢头的弯月,神色淡了,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   他爱喝酒,也能控制自己不去喝醉,但今夜,他却忽然想放任自己醉一场。   戚逐一直喝到酉时,萧阳月也在暖阁里坐到了酉时。   冬日里天黑的时辰早,外头已经是深深夜色,萧阳月蹙眉看着戚逐举杯的手一刻不停,终于抬起手,将戚逐的杯子按了下来。   戚逐大概是有些醉了,望向他的双眸带着几分迷蒙的笑,俊美的面容却依然凌厉逼人。   萧阳月:“侯爷别再喝了。”   戚逐沉默不语,萧阳月见他似乎真的醉了,便站起身,想将戚逐从饭桌边扶起来。   戚逐倒真的乖乖地起了身,却又脚步虚浮,踉跄着靠在萧阳月身上,萧阳月一时不查,踢到了凳子,戚逐全然不顾地倾向一旁摔去,几乎是推着萧阳月一道摔在了地上。   戚逐似乎还留了几分神智,没完全压住他,堪堪撑着一半手臂,看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神色静而透着几分醉意的迷离。   萧阳月想从地上起来,戚逐却按住他的肩膀,肩上的头发缓缓滑落垂在身侧,遮去一片映在萧阳月脸上的月光。   萧阳月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惶然,这比他处于任何一次险境中时更叫他不知所措,他认为戚逐定是醉酒认错了人。   果不其然,戚逐低声开口:“霁云……”   戚逐的视线像是将他烫到了,萧阳月偏过头,躲开戚逐的视线:“侯爷,我不是霁云。”   戚逐当然知道眼前的人不是霁云。   戚逐沉默地盯着他,用视线描摹着萧阳月的脸,在心中淡淡地想,这幅容颜,他还能看多久呢?   原本只是想着,萧阳月实在太美,欣赏欣赏也无妨,但看得久了,想到日后总有一天会再也不见,却反而有些舍不得。   可是,这样的感觉,他不想宣之于口,也没有必要宣之于口,如今假借着他人之名,来吐露几分真心。   戚逐:“你……好美。”   --------------------   戚逐踩阳月的雷一直可以的 第47章   霁云在萧府庭院中站了一阵,接着便返回了侯爷和阁主大人所在的暖阁,她并没有进去,而是和其他下人一道守在了门外。   外头的小厮拢着袖子搓搓手,朝着手心哈一口热气,扭头看霁云身上那件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披风,慨叹道:“霁云姑娘,侯爷对你可真好啊。”   霁云静静地看了那小厮一眼,没有接话。   小厮一摸头:“哈哈,霁云姑娘,哪天侯爷抬你过门了,还得请你多在侯爷面前替小的说说好话啊。”   几人在门外等候了许久,一直等到酉时,都不见侯爷和阁主大人出来,也没听见喊人。   正当小厮寻思着进去看看时,暖阁的门忽地被打开,萧阳月站在门后,架着满身酒气的戚逐。   萧阳月看着门外的霁云,复又移开视线,眉目间冷冷清清,看不出喜怒。他将侯爷交给他的小厮,道:“侯爷醉了,带侯爷回去吧。”   小厮连忙把戚逐扶好:“是、是。”   小厮想将戚逐扶下台阶时,戚逐忽地回头,伸手抓住萧阳月的手腕,萧阳月抬头看他,戚逐却未置一词,只是静静地握着那截细腻柔韧的腕子,神色醉意朦胧。   萧阳月心中一怒,霁云人都在侯爷面前了,还抓着他做甚!   霁云:“阁主大人,奴婢看侯爷醉得厉害,回去路上又得颠簸,第二天许是会头痛。奴婢请求阁主大人让人为侯爷炖点安神醒酒的汤药,让侯爷先沐浴吧。”   萧阳月迟疑一阵,最后点了点头。   戚逐微微一笑,松开了萧阳月的手腕。   戚逐在萧府喝了醒酒汤,又让下人伺候着沐浴,之后便昏昏欲睡。萧阳月干脆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屋子,直接让戚逐在他府上睡下了。   夜已深,萧阳月坐在自己卧房中,身后伺候的小丫鬟替他取下发冠,归归整整放入锦盒中,不多时,便有婢女来报,说侯爷已经在东苑的院落里睡下了。   婢女:“少爷,霁云姑娘留下了,是直接让她住在侯爷的院落里,还是另给她安排一间屋子?”   “就让她歇在侯爷院子里吧。”萧阳月淡淡道,“侯爷醒来若看不见她,恐怕还不开心呢。”   婢女退下后,身后的小丫鬟小心翼翼望着萧阳月,道:“少爷……少爷莫生气,霁云姐姐也是尽主仆情谊。”   萧阳月缓缓道:“我生气做什么?”   “奴婢觉得侯爷……侯爷根本不喜欢霁云姐姐。”小丫鬟撇撇嘴,“方才在暖阁奴婢看得真真的,侯爷虽然对霁云姐姐很好,但他……”   萧阳月冷声打断:“行了,退下。”   小丫鬟只能闭了嘴,悄悄掩上房门,留萧阳月独自一人坐在屋内,静静望着跳动的烛芯。   先前在暖阁,侯爷把他当做霁云,凝视端详了他许久,说他很美。那时侯爷望着他的神情,只让萧阳月感到心头发冷,一缕一缕从心底滋生出的,都是没来由的苦楚。   第二日清晨,戚逐缓缓睁开眼,继而从床上坐起身。   辅一睁眼时他便发现了,自己并非身在侯府。卧房内装潢精致,燃着恬淡的熏香,床帐垂下,外头隐约可以听见清晨的虫鸣鸟叫。   昨夜他的确喝得有些多,但也依然记得后来的种种,他走下床,马上便有在外等候的丫鬟进来伺候晨起,恭恭敬敬地道:“侯爷,霁云姑娘昨夜歇在厢房了,已经起来一个多时辰了,需要唤她过来么?”   戚逐道:“不必。”   “是。”   戚逐昨天穿的那身衣服被换下了,丫鬟们新备了一套花青色的男子常服过来,看款式花纹,大概是萧阳月的衣服。   戚逐:“这衣服颜色太深了些,有素色的衣服么?”   丫鬟为难道:“这……少爷的衣服大多都是深色,素色的话只有裙装居多了……”   “罢了罢了,就这件吧。”   戚逐换上衣服,衣服是比着萧阳月的身形裁的,对他来说有些偏小,外面那件袍子的腰勒得慌,肩膀和袖子也有些紧,也难怪萧阳月平常可以穿着那些纤细的女子着装还行动轻松。   整理完后,戚逐接过丫鬟呈上来的扇子,推开门来到庭院里,他朝着萧府正堂的方向走去,刚走出拱门,便意外地见到一个人影走过雕花长廊。   来人是白钰,白钰偶然回头,看见戚逐站在内院的院墙下,眉间顿时露出诧异之色。   白钰:“侯爷?”   “白近卫使,早安。”戚逐简单打招呼道,“这么早来萧府,是找你们阁主大人有事么?”   “是,阁中有些事务需阁主大人处理。”   白钰第一次见戚逐穿深色的常服,不由得多看了一阵,穿深色的侯爷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日的素白色衣服衬得侯爷还有几分儒雅随和,深色却只剩下凌厉了,俊美得极富侵略性。   白钰回过神来,自己看了侯爷太久,匆匆垂下眼眸,问:“侯爷怎么在阁主大人府上?”   “昨日约了萧阳月喝酒,喝到了申时,就直接在这里睡下了。”   戚逐上下打量白钰一眼,视线在他的面庞上停顿些许,白钰有些拘谨地站在他面前,正想开口告辞时,却听得戚逐忽然道:“忽然发现,白近卫使和我一位旧友的样貌有几分相似。”   白钰闻言,抬起头:“侯爷的旧友?”   戚逐:“是,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如今甚是想念。”   白钰心中一堵,道:“侯爷节哀。”   戚逐笑了笑,心中却想,不必节哀,来日总会在黄泉下相见的。   白钰心思细腻,他觉察出戚逐笑容中几分荒凉的落寞,心中也跟着生出丝丝难过来。能让侯爷记挂至此,想必的确是知己挚友,人生在世知己本就少,如今却生死相隔,岂能不伤心难过呢?   侯爷总是笑面对人,如果这个世上真有能够读懂侯爷一颦一笑中蕴含的情绪的人,那白钰也希望那人安然无恙。   白钰年纪比他小许多,戚逐看他也如同一个兄长看胞弟,抬手随意一摸他的头:“好了,惹得你心绪低落倒是我的不是了,别耽搁了,快去找萧阳月吧,顺便替我向他说一声,我就不留了,先回府了。”   白钰微一怔愣,随后才恍然回神,匆匆向戚逐告辞,转身快步离开。等走过长廊,白钰才慢慢停了下来,他伸手摸摸方才侯爷碰的地方,心头像有烈鼓锤动。   白钰说不清这样的情绪来自何方,侯爷触碰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股热流直流入他心底。   白钰在萧府后院僻出的一个小校场找到萧阳月,萧阳月有晨起练剑的习惯,彼时的他刚练完,接过丫鬟递来的面巾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白钰向萧阳月行了礼,道:“阁主大人,方才遇见侯爷,侯爷说他先回府了。”   萧阳月收起自己的剑,淡淡答应一声。   交待完浮萍阁待处理的事务后,白钰又道:“阁主大人,三日后穆赫巴可汗来朝觐见,皇上要设比武宴。”   穆赫巴汗国是一支胡人联盟部族,当年连戈族可汗死后,穆赫巴可汗接连与其他几个小羌胡人部落结为联盟,形成如今的穆赫巴汗国,与中原互通商贸。   穆赫巴族崇尚武功,今年的武举殿试正好于上月结束,皇上便下令将在穆赫巴可汗觐见时设立比武宴,特许今年可汗入中原朝贡时可带上自己部落内的武将大臣,以彰天子包容。   三日后的这天,穆赫巴可汗抵达京城,随行的还有来自部落的十多名武功高强的武者。   宴会设在乾明宫的戏台边,穆赫巴可汗身高近九尺,浑身透着生活在草原马上雄壮男儿的气概,左右坐着他的可敦和几个大妃,他正坐在下席首座上,正举杯与皇上谈笑。   戚逐自然也来了宴会,他坐在下席的另一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可汗带来的那些草原猛将。   中原武功、南疆武功与胡人武功各成一派,中原武功注重内力修为,喜好刀剑武器;南疆武法阴险狡诈,擅长使用奇毒;胡人武功则更为粗犷。   南疆武功戚逐是见识过了,他倒对羌胡一族的武功修为很有兴趣,若有机会,他也想切磋一番,只可惜现在他只是个小小的文臣侯爵,也只能坐在戏台子下欣赏了。   萧阳月姗姗来迟,他身穿一身胭脂色绣海棠纹的外罩云锦织纱长裙,配上他的佩剑,很是明艳动人,发饰倒是相对精简,只戴了戚逐送的头面套盒中的一支发钿,头发梳了两股,其余皆披散下来。   坐在不远处的穆赫巴可汗打眼一看萧阳月,举杯的手霎时停了,视线黏着萧阳月走,直到他在下席落座,这才猛地抬起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会开始后,穆赫巴部的武者与几位武举人依次上台比武,几轮比武下来,武举人竟隐隐落了下风,可汗激昂地大声呼喊,连声用羌胡语叫好,身边的妃子们也笑得花枝乱颤。   事关朝廷颜面,朝廷的武将们一时群情激奋,纷纷主动请示皇上想上台与胡人一较高下,萧阳月静静坐在席位上饮茶,面色平静地看着台上的武斗。   看中原的武举人节节败退,穆赫巴可汗大笑三声,将身上衣裳一掀,露出黝黑虬结的胸膛和臂膀,从席位上飞身而出,落在台上,几招便将武举人打落下台。   穆赫巴可汗用蹩脚的汉语对皇上道:“中原高手若都是这副模样,当真是叫人看了笑话去!皇上还有什么高手,通通叫出来吧,本汗王亲自来战!”   皇上盯着台上的可汗,伸手抚掌笑道:“可汗不愧为驰骋草原的男儿,如此威武勇猛。只是,刀剑无眼,朕也不能让武将伤了可汗。”   可汗喝道:“我羌胡人不拘这些虚礼,皇上莫要推脱!”   皇上:“好,可汗既有此意,朕也不能拂了面子,萧爱卿。”   大殿内诸臣噤若寒蝉,萧阳月本不想脏了自己这身衣裳,但皇上有令,他只能听从,于是便从席上站起,略一点地,轻功落在台上,衣袂飘然。   --------------------   认识雷区舞王侯爷后,阳月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以及没有白月光的设定!侯爷只是缅怀一下以前的朋友!侯爷表示非常后悔无意之中撩了小白(阳月:可汗杀手 第48章   看见眼前人,穆赫巴可汗瞪圆了一双眼,盯了萧阳月半晌,视线寸寸扫过他的脸庞和腰身,随后仰天大笑道:“皇上这是何意?莫非是自认中原武者不比我羌胡男儿,就此认输,故而以美人相赠吗?”   穆赫巴部的武将们也顿时笑声滔天,用胡语议论纷纷,声色狎昵。   台下坐着看戏的戚逐闻言,举杯掩唇低笑一声,只怕是又有好戏可看了。   可汗一摸下巴,促狭地凝视着萧阳月,也不在意台下坐着的几位面色难看的羌胡妃子,道:“本汗王还未曾有过中原女人,这样也好,你来做我的大妃……”   萧阳月冷声打断道:“浮萍阁阁主萧阳月,参见可汗。”   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穆赫巴可汗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呆若木鸡,最后猛啐一口,重重将手中的大马刀往地上一杵,骂道:“我呸!竟是个男人!”   可汗双眸紧盯萧阳月,即使知道萧阳月身为男子,依然还是对他这副倾国之色的容貌移不开视线,粗野地大喝:“看你弱不禁风,连我羌胡族的女人也不如,真是不自量力!”   可汗话音未落,萧阳月已然出招。   萧阳月虽然带着剑,但他并未将剑拔出来,而是以剑鞘为武器,与可汗的马刀相撞。   光是这一撞,可汗面色就煞然抹上一片惨白,萧阳月的手臂稳如磐石,面色平静无波,可汗却感觉半条胳膊都在发麻,手中的马刀几乎要脱手而去。   看萧阳月连剑都不肯拔,穆赫巴可汗气得脸色紫涨,怒吼一声,奋力一挥刀向前斩去,刀刃擦着萧阳月的剑鞘划过,萧阳月侧身一避,抬起一掌击在可汗胸膛。   台下百官只见穆赫巴可汗从比武台上跌下,重重砸在地上,“哇”一口吐出一口鲜血,手中的马刀刀刃翻卷,赤裸的胸膛上赫然印着一个青紫的掌印。   穆赫巴部众武将登时呆若木鸡,明明萧阳月已胜,朝廷的武将却也没有一人出声半句,仿佛浮萍阁阁主本身就不是他们可以妄议的人,乾明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方才那掌萧阳月已收了大半力气,他垂眸瞥了台下的可汗一眼,发出一声冷淡的轻哼,转身朝着自己的席位而去。   打破殿内寂静的是穆赫巴可汗可敦的尖叫,她用胡语大喊一声“大王”,吓得满面苍白。   皇上淡然道:“来人,传太医给可汗看看。朕的武将下手不知轻重,还请可汗见谅。”   穆赫巴可汗似受了极大的羞辱,浑身气得发抖,他盯着萧阳月的背影,目露凶光,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粗犷的喉咙大喝一声,从地上翻身站起,以刀为箭,用力将手中的马刀朝着萧阳月掷了出去。   泛着银光的刀刃转瞬之间向萧阳月直刺而来,萧阳月旋身躲开刀刃,可汗又翻上台来,从腰间抽出数只弯月状的一掌长的兽牙,当做飞刀,向萧阳月飞速射来。   萧阳月用剑鞘一扫,一只兽牙擦过他的发顶,勾住了他发上的发钿,景泰蓝的宝石发钿霎时被勾落在地,滑到了台子边缘,发钿上的珠玉霎时出现了裂痕。   看见发钿被打落,萧阳月心中一紧,落到台边想去捡起,穆赫巴可汗却飞身上前,横刀一斩,萧阳月不得已只能后退落地。   可汗一脚正好踩在发钿上,他身形魁梧,体重也自然不轻,发钿顿时被踩碎,只留下一地光滑的碎片。   穆赫巴可汗大吼:“本王没输!再来啊!”   萧阳月看着发钿的碎片,心中像是被细细的尖针刺过,泛起一阵不甚明晰的隐痛,他握着剑的手逐渐绷紧,眸中冷光浮现。   他不自觉地拔出剑来,心中已然动了几分怒气,几招下来,穆赫巴可汗再度落败,口中牙齿都被打落大半,混着血吐在地上。   萧阳月落在他身前,剑尖指着可汗的下巴,最后,他猛一皱眉,收回自己的剑,转身跃下高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穆赫巴可汗的气焰已然宛如蔫了的茄子一般泄下,他被皇上派来的太医扶到了殿中,嘴里一口碎牙,连话也说不太清了,周围的武将们也再不敢喧哗,皆只能悻悻地低下了头。   皇上:“可汗,天色已晚,比武一事就告一段落,欣赏欣赏我中原歌舞戏曲吧。”   回到席位的萧阳月一抚衣摆坐下,他拿起桌边放着的一根未曾用过的镂空花纹尖头银筷,将筷子当做发簪,随意地将散落的几股头发束起。   不远处的戚逐微眯双眸,他一边听着台上戏班子的戏曲,抬手一摇,叫来一个在周围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俯身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帮我拿一副纸笔来。”   “是。”   小太监很快呈来一副纸笔,戚逐摊开纸,在纸上简单写下两行,折起后递给小太监,道:“方才观阁主大人与可汗比武,心中很是敬佩,故吟诗一首赠与阁主大人,还麻烦你替我悄悄送过去。”   小太监平日里就是伺候茶水的,还是头一回得了这等差事,连忙答应,将纸小心妥帖地放入袖中,借着布菜的时机来到萧阳月身边,将信纸压在碗底,低声对萧阳月道:“阁主大人,碗底有侯爷方才写给您的信,请您过目。”   萧阳月见碗底真的放有一张折起的信纸,略显诧异地抬头,朝着戚逐的席位望去,后者也正看着他,微微抬唇轻笑。   萧阳月低头打开信纸,信上的字迹潦草跋扈,很是恣意张扬:“用不着心疼,我改日再送你一套新的。”   萧阳月微抿嘴唇,将信纸重新折起,放进自己口袋中,心中却忍不住想着,侯爷是如何看出来的?   宴会一直持续到亥时,众臣恭送皇上与皇后回宫,各自散去。萧阳月骑马从皇宫侧门离开,却在走出宫门几步后,看见了停在外头的侯府马车。   萧阳月拉紧缰绳停了下来,戚逐掀开轿帘,朝萧阳月道:“穆赫巴可汗可有找你?”   萧阳月骑在马上,低头望着戚逐:“他找我做什么?”   “我看你到的时候可汗就一直盯着你看。”戚逐道,“而且你又在比武的时候打败了他,我还以为他必会寻个由头来找你呢。”   萧阳月不甚在意道:“他受伤了,想必没这个功夫。”   戚逐微眯眼眸,轻笑一声:“我看这穆赫巴可汗挺有意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你做他的大妃,你的风头可更胜当年啊。”   萧阳月蹙眉道:“当年?”   戚逐叹道:“可怜已经薨逝的贤王,到死心中都念叨的人竟已经不记得他了。”   萧阳月不悦道:“他一厢情愿的事,与我何干?”   一厢情愿,的确是人世间一大苦楚,谁愿意做那一厢情愿的人呢?   就在这时,一人骑着快马迅速跨过宫门朝着这边奔来,骑马的人是白钰,他急切地拉住缰绳,跳下马背,也来不及行礼,道:“阁主大人,宫里出事了,皇上急召您回宫!”   就在宴会刚结束的一刻钟前,皇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上回宫后,在一名妃嫔宫里歇下了,因为听戏听得久了,便让御膳房准备了一些宵夜小点。那名妃子体贴皇上,便亲自盛了一碗雪莲银耳羹,送给皇上之前还自己尝了冷热。   可就是这一碗银耳羹,妃嫔喝下之后,竟在几息之间吐血不止,不出顷刻便倒地气绝而亡了。   皇上已下令将整个宫殿封禁,妃嫔宫中的一应下人、以及御膳房负责今日膳食的宫人全都关押进了刑司。   今日宫中设宴,御膳房新调配了许多人手,正是人多眼杂的时候,不曾想,竟然发生了这等事!   萧阳月一听,来不及和戚逐道别,立马和白钰掉头回了宫里,戚逐沉默片刻,也让驾车的小厮掉头回宫。   萧阳月来到妃嫔宫中时,皇上正坐在偏殿里,宫中的太医正一一检查着桌上的饭菜。   一名查验饭菜的太医上前禀报道:“皇上,这些饭菜都一一查过了,只是……微臣无能,实在是查不出是何毒,宫里的餐具都用银器打造,普通毒药能够筛出,可银器却未见异样,剩余常见的毒物也都一一用特定的方法验过,皆是无用!”   皇上坐在软榻上,眸中泛着阴冷沉郁之色,他站起身,看也不看桌上的残羹冷炙,冷冷地对萧阳月喝道:“萧爱卿,朕先回皇后宫里,这里交给你,三日之内,告诉朕结果。”   “是。”   死去的妃嫔封号为静嫔,她的尸体被规整摆放在屋内的床上,口唇周遭满是鲜血。   萧阳月走到静嫔的尸体边,朝着她的脸伸手,一旁的内监见状大惊,立刻道:“阁主大人,娘娘玉体虽逝,您是外男,也不可随意触碰啊!”   萧阳月最烦宫里这些毫无意义的规矩,只冷冷地瞟了那太监一眼,只把对方瞟得讷讷不敢言。   萧阳月扯下一条帐幔,隔着帐幔,他捏开静嫔的嘴唇看了看,不过短短一刻钟,静嫔口中舌头和牙齿俱是溃烂了,宛如一滩肉泥塞入口中,血腥味扑鼻。   萧阳月从未见过,有何种毒物会单单令人唇齿溃烂的,且这溃烂并不像是由内而外,反倒像是遭活物啃食。   萧阳月丢下那条帐幔,来到餐桌边,桌上的食物皆已由太医验过,他端起那碗已经冰冷的银耳羹,轻轻嗅了嗅,并未闻出什么异常。   萧阳月问一旁的太监道:“皇上平日里即使宿在妃嫔宫中,餐食也都是御膳房准备吗?”   太监微怯道:“回大人话,因着年前那回刺杀,皇后娘娘有令,除了自己宫中,各宫妃嫔此后禁止在自己宫内厨房为皇上做菜。因此即使去妃嫔宫里,饭菜也都是御膳房准备的,送饭途中也绝不会经过其他宫人之手。”   萧阳月凝眸沉吟,如此,的确是御膳房的宫人最有嫌疑。   只是,这等不寻常的毒物,真是宫里的人随随便便能够得来的?   就在这时,众人背后忽地响起一声急促的尖叫,一名本是来抬静嫔尸身出去的小太监不知看见了什么,吓得跌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萧阳月回头,只见从静嫔尸首那满是血污的口中,竟凭空冒出一簇一簇的宛如蛆虫般的无色透明小虫来,小虫争先恐后地从唇齿间挤出,场面可怖异常。   而方才被萧阳月扔在地上的那条帐幔,凡是沾了静嫔口中鲜血的地方,也骤然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虫。   --------------------   侯爷哄阳月很有一手!   新副本开了~比较掉san值,但戚萧搭配,肝本不累! 第49章   宫殿里人人都在害怕,可没有萧阳月的指令,任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殿中落针可闻,唯有静嫔口中那些可怖的蛆虫不断蠕动着,发出令人胆寒的窸窣声。   果不其然,静嫔的舌头与牙齿是遭活物啃食,这究竟是何种毒,竟能几息之间孵化出如此多的蛆虫?   萧阳月命人将静嫔口中和地上的虫子捉起来,浮萍阁众将士面不改色地执行他的命令,用几个木盒将那些虫子尽数装了进去。殿中其余人只瑟瑟恐惧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萧阳月转过头,盯着桌面上那碗银耳羹,缓缓朝着羹汤伸手,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羹汤的一刻,一条只有半指粗细的透明蛆虫忽地从羹汤中跃出,猛地缠在萧阳月的手指上。   银耳羹本就色泽较淡,这些虫子潜藏其中,肉眼一时根本无法分辨。   虫身虽小,顶部却可见一片密密麻麻的发丝般的尖牙,它张嘴朝着萧阳月的手指咬去,萧阳月迅速将手按在桌上,拿起一根银叉,冷眼将那虫子用力钉在叉上。   即使被钉透身躯,蛆虫却依然扭动不止,没有一丝一毫毙命的迹象。   萧阳月沉默一阵,道:“白钰。”   白钰:“在。”   “去把侯爷带来。”   白钰讶异地抬头:“现在么?”   “快去。”   “是!”   白钰刚刚走出宫门,就见侯爷的马车往这边来了,他立马上前,向戚逐禀报此事,戚逐心下了然。   这时,另一三五人的队伍也骑马往静嫔宫中来,似乎是巡宫的护卫。   戚逐定睛一看,为首那人是乾门卫的左同知,段如风。   “下官参见侯爷。”段如风微收缰绳,眸子在戚逐身上停顿片刻,“皇上已下令封宫,不知侯爷这么晚入宫是有何事?”   白钰回答:“参见左同知大人,阁主大人有令,请侯爷入宫。”   段如风微微看了戚逐片刻:“既然如此,侯爷请吧。”   戚逐朝着对方微一点头,与白钰一道来到了静嫔所居住的宫殿。   戚逐走入宫中,看见萧阳月正站在正殿桌旁,桌上摆着几道饭菜,其中那道银耳羹中,早已纠缠扭曲着大簇的无色蛆虫。   戚逐弯腰观察了一阵碗中的蛆虫,又嗅了嗅气味,眸中闪过一分异色。   片刻后,他直起身,道:“毒药竟是活物……当真是闻所未闻。”   戚逐回头望向萧阳月,问:“静嫔遗体在何处?”   萧阳月:“在偏殿。”   戚逐来到偏殿,偏殿里守着几名浮萍阁护卫和战战兢兢的太监,静嫔的遗体被放在榻上,面容上盖着一层薄纱。   戚逐掀开静嫔面上的薄纱,静嫔遗容甚是平静,但若打开她的下颌,便能见其惨烈,她的牙齿和舌头已被蛆虫啃食殆尽,嘴唇和其他部位却是完好无损。   戚逐端详了一阵静嫔口中的伤口,一旁的护卫端来装着虫子的木盒,戚逐将盒子打开一条缝隙,木盒中围作一团的蛆虫霎时朝着缝隙爬来,像是想从木盒中逃出。   戚逐迅速关上木盒,眸色带了几分思索,皇上接连遭遇刺杀和投毒,前有红岳会,如今又不知是哪方势力,想出此等阴毒的法子想要皇上的命。   戚逐回到正殿,问萧阳月道:“眼下情况,皇上想如何处置?”   “御膳房和上下宫人都已被押入刑司,须连夜审问。”萧阳月道,“侯爷是大理寺少卿,理当与我同去。”   被关入刑司之人,少有能够再完整地走出来。   戚逐和萧阳月来到刑司时,御膳房和静嫔宫里的宫人已经尝过一遍大刑,刑房中哀嚎遍地,满是阴冷森然的血腥,幽冷如入冥府。   负责刑司的官员上前同萧阳月与戚逐行礼,萧阳月问道:“有人交代么?”   “回阁主大人话,这些奴才嘴紧得很,还没有交代,不过大人放心,等再过几道刑具,再严实的嘴也能给撬开。”   刑司之中,有一身穿武将官袍的人执刀站立,正监察着刑司内的刑讯情况,此人正是乾门卫左同知段如风。   戚逐与段如风无甚交集,只在从前听闻过段如风出身于武将世家,段府祖辈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曾经有过爵位,只是为了避免功高盖主引起帝王猜忌,父辈为保家门长存,自请削去爵位和军中要职。如今虽无爵位,但段府在朝中还是颇有威信,段家的子嗣也颇受皇上器重。   段如风见戚逐和萧阳月来了,也向二人行礼,他虽出身武将世家,但模样却无寻常武将那般粗犷,生得很是清秀俊郎。   不过,萧阳月同样是武将,同样也不粗犷,思及此,戚逐倒不认为武将生得俊俏是个稀罕事了。   刑司中的酷吏拿出道道刑具,只将人当做砧板之上的牲畜,受刑者个个伤痕遍体,痛苦万分。这样的场景,萧阳月看得多了,他向来淡然凝视这一切,只是在这一次,他朝着戚逐望了一眼。   戚逐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严刑场面,他负手站在一旁,也没有去看那些皮开肉绽的犯人,只是垂目望着地面。   萧阳月心中微动,他沉默片刻,道:“侯爷不想看的话,便出去吧。”   戚逐略显讶异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未曾想到萧阳月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缓笑道:“好吧。”   戚逐转身,正想走出刑室,不远处一名被铁链锁于墙壁上的犯人忽地挣扎起来,引得两名刑吏怒喝着将他按住,后者满口鲜血,充血的双目满是痛苦,口中虚弱哭喊着:“侯爷……侯爷!救我啊!侯爷!”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大惊。   戚逐诧异地望着那名犯人,神色满是不解。萧阳月先是微怔,随后目露暗光,他沉声喝道:“押上来。”   刑司的官员也是大惊失色,被萧阳月这一喝,才回过神,连忙命人将那个奴才扣上来按倒了。   犯人被押在地上,涕泗横流,口中呜咽不止,话也说不清,只是让戚逐救他一命。   戚逐盯着他,蹙眉道:“我根本不认得你,你让我救你作甚?”   想不到,犯人一听,浑身一颤,双眼露出巨大的悲愤和无助来,他痛哭流涕,眸色逐渐抹上一股恨意:“你……你竟然翻脸不认人!你说事成之后会保我周全,如今却背信弃义!我还为你受了此等开膛破肚生不如死的大刑!”   犯人目眦欲裂,大吼不止:“我要招供!我要招供!皇上饭菜里的毒是我下的,但我是被逼的,我是被侯爷指使的!他不保我,我便要供出他!”   一道明晃的刀锋直劈而下,径直停在那犯人的鼻尖前,刀尖锐利,已经将犯人的鼻梁削出一条细不见伤口的血痕。   萧阳月声音比平时都要低上几分,似乎是真的动了几分怒气:“你若敢说一句假话,我先剁了你的舌头!”   不曾想,那犯人一点不露怯,反而是直面萧阳月的刀刃,像是恨毒了戚逐似的,抬头喊道:“我被他陷害至此,我难道还要袒护他吗?!我要招供,我要把他干过的事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下在那碗银耳羹中的毒名为‘壳虫子’,状为蚕豆,无色无味,球中裹着隐骨虫幼体躯壳,遇热即可破裂,可在顷刻间孵化大量隐骨虫,此虫喜光喜热,靠啃食人体舌头与牙齿为生,牙中包含剧毒,沾之毙命!”   萧阳月听后,只是微微皱眉,不为所动,寒声道:“你说侯爷指使你,侯爷怎么指使你?”   犯人悲愤交加,神情不似作假,话语间泣恨连连:“他知道我在御膳房当差,能接触到皇上吃食,便绑架了我家中妻儿,逼迫我为他下毒!意图毒害皇上!”   “且慢。”   戚逐沉声打断他的话,他缓步走到犯人身边,蹲下身,道:“放开他,让我问他几句。”   刑吏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听从戚逐的意思将那御膳房的厨子放开,戚逐静静端详了他的面容一阵,一副平庸至极,他没有任何记忆的脸。   戚逐:“既然你说是我指使你,你的妻儿又在我手上,而你却如此轻易地将我供出来,就不怕我杀了他们吗?”   “你不保我,我落入刑司,也只能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自是只能和我的妻儿在黄泉路上见!”厨子悲痛欲绝,却又含着极大的不甘与恨,“是我猪油蒙了心,听信你当初允诺肯偷偷保我出宫,如此我们一家还算有一条生路,是我蠢笨!被你这个畜生蒙骗!”   “嘴倒是伶俐得很。”戚逐眼眸微眯,“那你倒是说说,我又是为何要谋害皇上呢?”   厨子喘气片刻,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你恨皇上,你是武林乱党的人!我亲眼所见,你与武林门派的贼人勾结!你会武功!”   厨子声音掷地有声,整座大牢清晰可闻。   段如风心中大惊,深知此事牵扯重大,他缓缓握紧手中的剑,紧紧屏息盯着戚逐,已将剑从鞘中推出些许。   戚逐眸中似有压顶的阴云,他许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了,这样肃杀如凛冽的冷风。   他冷冷道:“亲眼所见……是吗?”   厨子的下身已被杖板责打得一片脱皮连肉的鲜红,他只能颤抖地伸出双臂,抓住蹲在他身前的戚逐的衣领,道:“我所言半句非虚,你如此作恶,必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戚逐忽地察觉,从这厨子掌心间猛地迸发出一股冷凉的内力,那股劲窜进他的心头,宛如一道藤蔓刺入他的周身血管。   刹那间,戚逐竟一时无法再压制自己的内力,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一掌击出,伴随着一声骨骼与血肉撕裂之声,他的手臂竟从那厨子后胸穿膛而出,鲜血淋漓的手掌中间,竟然还抓握着那厨子的心脏。   厨子霎时毙命,整个人被穿在戚逐的手臂上,身体还抽搐着。   周围的刑吏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尖叫着四散奔逃,戚逐的手掌微松,那颗心脏坠落在地,砸出一片血水。   刑司的官员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跌坐在地,半晌才反应过来,抖着声音喝道:“来、来人!快去禀报皇上!竟然在嫌犯供述时杀人灭口,必是有疑!”   门边的侍卫吓白了脸色,闻言连忙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向刑司大门,却被突然飞来的一柄用于施刑的木锤打中后膝,登时向前跌倒在地。   “都给我住口!”   萧阳月静立于阴暗的牢内,神色极冷,似乎若在场有谁胆敢不听从他的旨意,他便不吝为这刑室再添上一股血腥气。   “该怎么处置,由我说了算。”   --------------------   表面由我处置,实则不准动他   段小哥加入队伍~ 第50章   刑司中用来铺地的砖块,多年来已经浸透无数受刑者的鲜血。戚逐沉沉地盯着地面,看着从厨子胸腔中流出的鲜血,爬虫般沿着破碎的裂痕渗透。   虽然只有一瞬,但这样受制于人的感觉,戚逐这辈子都不会忘却。   他已经明白,今时今日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究竟是出自谁手。   戚逐冷冷地拔出自己被血染得鲜红一片的手臂,还带出了几块碎骨,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错愕、惊诧、不可置信,更多的是恐惧。   刑司的官员见萧阳月如此反应,一时又惊又恐,颤声道:“阁主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万不可向皇上隐瞒啊!”   萧阳月余光微微一扫戚逐的背影,眉心微蹙,眸中隐去了几分挣扎,沉声道:“侯爷会武功一事,我知道。”   戚逐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过头去。   萧阳月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他身为浮萍阁阁主,直辖于皇上,任何事都会直接向皇上禀报。因此,萧阳月如此说,在外人眼里看来,便是皇上也知道的意思。   可是戚逐心里清楚,皇上并不知道此事。   刑司官员也是一愣,一时讷讷不言。   这时,段如风的声音忽地在一旁响起,他早已拔出剑来,剑尖直指戚逐,眼睛却望着萧阳月,沉声道:“阁主大人,敢问皇上知道此事吗?”   萧阳月眸中多了几分厉色:“左同知,你僭越了。”   “下官不敢,只是侯爷的确在犯人招供时出手杀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懈怠。”段如风凝视着萧阳月,神色刚正不阿,“还请阁主大人尽快面圣。”   段如风话音刚落,刑司的大门忽地被人打开,众人回头,只见一行宫中的侍卫分列两旁,一名穿着深紫官袍,肘中搭着紫金拂尘的人站在门外,此人正是多年来一直在皇上身边近身伺候的周太监。   见到皇上贴身太监的那一刻,萧阳月心中顿时多了几分疑虑和紧迫。   周太监微一抬眸,目光落在满身是血的戚逐和地上那具胸膛洞开的尸体上,又道:“传皇上口谕,贤坤侯欺君瞒上,于刑司中擅自杀人,疑包藏祸心,即刻除大理寺少卿一职,押入诏狱。”   萧阳月的心寸寸收紧,皇上定是暗中派了人跟随他们来刑司监视,否则,这口谕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周太监又向着萧阳月与段如风二人微一颔首:“还请阁主大人和左同知大人亲押贤坤侯入诏狱。”   段如风上前接旨道:“臣领旨。”   萧阳月扭头望着戚逐,戚逐只是静静站着,神情平静无波,就仿佛那圣旨中被下狱的另有其人。   每当见到戚逐如此神情,萧阳月心中便开始焦躁不安,握剑的手指都透出些许苍白。   周太监凝眸望着萧阳月,拂尘一甩:“阁主大人,圣旨耽误不得,请移步诏狱吧。”   萧阳月静静地站在原地,月光透过刑司锈迹斑驳的窗棂,将他的身影拓于地面,寂如寒霜。最后,他收起佩剑,回答:“领旨。”   皇宫的诏狱,是有圣旨诏书降罪才可去的地方,关押的,多是朝廷高官重臣。   只是职位再高,来了这里,也不如牲畜。   戚逐走在萧阳月和段如风两人前面,前方带路的狱卒打开了一间单人牢室的铁门,牢内阴暗潮湿,暗如地府,几点飘荡的灯影,也如同那索命幽魂,森然可怖。   牢房里只在墙角嵌着一块窄小木板,铺着一丛入睡用的茅草,细闻之下,隐约有阴鼠的恶臭与未干的血腥气。   段如风道:“请侯爷卸下身上带的东西。”   两名狱卒将戚逐身上的配饰一并取走,连发冠也摘了下来,只留给他一身衣裳。狱卒将东西尽数交给段如风,戚逐却道:“那把扇子,我想阁主大人替我收着。”   段如风回头望向萧阳月,萧阳月站在一旁,幽暗的烛火跳动在他的眸中,让他的双眸忽闪。   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想问,还有许多话想说。   最后,萧阳月伸手,把那把白色的扇子拿了过来,将冰凉的扇骨紧紧攥在手心。   戚逐走入牢内,牢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狱卒在牢门上落锁。   戚逐不着边际地想着,都说诏狱的夜里到处都是冤死的孤魂野鬼,也有前来索命的鬼差,若这鬼差有萧阳月半分容貌,倒不知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跟他走呢。   狱卒将牢门的钥匙交给段如风,他道:“侯爷,若有什么需要,唤人便是。”   戚逐:“有劳了。”   “下官劝侯爷一句,诏狱之刑,严酷非常,即使侯爷会武,恐怕也受不住。”段如风微微一顿,又道,“夜深了,侯爷早些休息吧。”   段如风说完,示意萧阳月先走,萧阳月双眸一闭,转身离开了诏狱。戚逐在牢中凝视着他,一直到萧阳月的身影隐没于黑暗。   周太监站在诏狱大门外,见到二人出来后,迎上来道:“两位大人,诏狱之事皇上自有定夺,大人们不必去回禀皇上了。夜里皇宫需加强护卫,还请两位大人好生看守。”   萧阳月一蹙眉:“皇上……不传召我么?”   周太监回道:“皇上没有下旨。”   萧阳月和段如风离开后,戚逐在简陋的茅草床上躺下,闭眼入睡。等到他听闻周遭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到了夜中狱卒交班的时辰,看管的人暂且少了,才悄悄睁开眼。   戚逐解开自己的上衣,这才看清,他的胸膛和臂肌上方竟浮现出大片黑色的经脉般的纹路来,与不久前,他尝试用金蛇胎子修复经脉时的纹路如出一辙。   戚逐凝起一分冷笑,霍乔啊霍乔,自己真就值得他耗费如此功夫么?   当年霍乔给他下的毒如今还有一星半点残留在他体内,每当他控制不住内力紊乱,这些纹路便会浮现出来,附在他皮肤上,犹如纹身。   如今他会武功一事已瞒不住了,若霍乔布置周密,皇上或许真的能搜出些许罪证来。   到那时,滔天之罪、诛灭九族,他虽然自有方法逃脱,但贤坤侯一族,必将遭受无妄的灭顶之灾。   逼他放弃这假冒的身份,逼他承担牵害无辜之人的性命的愧疚,逼他更加憎恨,以至于忍无可忍,不得不回到武林,寻这血海深仇。   他每退一步,霍乔便逼进百步。   摩罗教、御膳房投毒,恐怕起先的红岳会刺杀也与之脱不了干系,霍乔在武林只手遮天,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戚逐扣上自己衣物,寒冰般的杀意在他眼中深深沉淀下来,总有一日,他会杀了霍乔,就像当初他血洗霍乔门派那样,杀他个一干二净。   诏狱大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缓步踏来,戚逐背对着大门坐着,原本以为是交班的狱卒回来了,却忽地察觉这些脚步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声音。   戚逐回过头,一道人影缓缓停在牢房门外,静静地凝视着他,手中还握着他的扇子。   戚逐沉默地望着萧阳月,片刻后才问道:“皇上派你来审问我么?”   萧阳月淡淡道:“皇上没有传召我。”   原本这样的事向来必会经过浮萍阁之手,可这回,皇上却没有传召他,甚至让乾门卫与浮萍阁一同行事。   “那你这是擅自过来了?”戚逐干脆在床上躺下,背过身去,不去看他,“请回吧,阁主大人。”   听惯了戚逐唤自己姓名,如今这职位之称听起来,竟让萧阳月异常不快,他沉声道:“我是浮萍阁阁主,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戚逐微叹一声:“只怕过了今日,你就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了。”   戚逐心里很清楚,皇上没有传召萧阳月,定是对他起了疑心,疑心萧阳月早知自己会武功,却未将此事禀报。   而这的确是事实。   戚逐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萧阳月不想从戚逐口中听到这话,他宁愿戚逐亲口告诉他,他被冤枉,他被人陷害,让他想办法向皇上求情,谋一条生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如常,仿佛已经接受了一切,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他似乎永远读不懂他。   萧阳月用力抓住牢房生锈的铁栏,任凭铁锈玷污自己洁净的掌心,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戚逐淡笑一声:“还说不是来审问我的,这不已经开始了吗?”   “你莫非真的想死吗?!”萧阳月愠怒道,“皇上随时可能下旨杀了你!你告诉我实话,我才能救你!”   “萧阳月,你如此聪明,应该知道,此时最好与我划清界限。”戚逐静静道,“你应该主动向皇上请旨彻查此事,并且保证,若我真的包藏祸心,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萧阳月的指尖一颤,戚逐的话宛如一把尖刀,硬生生从他心间剜下一块肉来。他明白,他明白戚逐说得是对的,可他却感到身体冰凉,四肢重如灌铅。   “从前是我大意了,明知你身份与我不同,却还与你肆意结交,如今连累了你,我很愧疚。”戚逐道,“此事若能还我一个清白,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再有多余的来往。”   戚逐话音刚落,诏狱的大门再次被打开,段如风负手立在门外,声音穿透幽暗的走廊:“阁主大人,皇上请你到御书房一趟。”   萧阳月静默了半晌,最后,他抬手将那把扇子重重扔在了戚逐床边,扇骨磕在冷硬的石板上,扬起一片灰尘,雪白的扇面顿时被染得黑灰。   萧阳月就此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   --------------------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侯爷对自己和阳月都挺残忍的,经常故意踩雷让阳月气炸。   不过慢慢就不会了,因为他也会心疼了另外阳月不懂侯爷为什么平静,那当然是因为——   侯爷:戚逐被下狱关我方无竹什么事? 第51章   萧阳月走出诏狱,骑上马,在侍卫的带领下向着御书房行去,段如风骑马走在一旁,只见萧阳月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剑,指尖泛白,腕间横着青筋,似乎在竭尽全力地忍耐怒意。   “阁主大人素来与侯爷交情很好。”段如风静静道,“但如今侯爷身份与往日不同,无皇上指令,阁主大人还是莫擅自来诏狱的好。”   萧阳月冷冷道:“我做什么与左同知无关。”   段如风没有再说话,一路沉默。   萧阳月来到御书房时,皇上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萧阳月进来后,皇上低头道:“萧爱卿,替朕磨墨。”   萧阳月将手中的剑交给一旁的太监,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磨块,在砚中滴上数滴清水,缓缓磨起来。   半晌,皇上才道:“知道朕为什么现在才传召你么?”   萧阳月:“臣知道。”   皇上抬头,正眼看着他,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萧阳月停下手中磨墨,一抬衣袍跪在地上,静静道:“臣知罪。”   “贤坤侯会武功一事你早已知道,为何不禀报朕?”   “臣欲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后,再禀报皇上。”   “朕倒是不知,该不该禀报何时由你来做主了。”皇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帝王不喜形于色,他亦是看不出喜怒,“是朕太过纵你。”   萧阳月垂眸道:“臣知罪,请皇上息怒。”   “你那日既说要查侯府嫡子遗失一案,那朕便等着你查个水落石出,暂且不追究贤坤侯会武功一事。”皇上淡淡道,“只不过,欺君瞒上、擅杀嫌犯,只这两条,罪无可恕。”   萧阳月静默片刻,回答:“皇上圣明。”   “怎么,不替他求情么?”   “臣知道皇上暂且不会杀他。”萧阳月道,“皇上只是革了他的官职,亦没有削去他的爵位。”   在皇上方才的口谕中,只列明戚逐欺君罔上、出手杀人的罪名,并未将那厨子口中的勾结武林乱党、意图毒害皇上的罪名加之于他。这两条已是诛杀九族之罪,如此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   皇上轻笑一声:“你倒是很聪明。”   萧阳月沉默片刻,又道:“皇上,方才在刑司中发生的事,臣认为尚且存疑。”   “说。”   “那名厨子若因为侯爷不守承诺而想供出侯爷,大可在关入刑司之时便招供,不必受刑。”萧阳月道,“他坚持受了大刑,却等到侯爷出现时才决定招供,实在是令人不解。”   “那你认为,贤坤侯遭人陷害?”   “是。”   “那么何人会想陷害他呢?”皇上道,“即使是想陷害他,也说明他必和此事有所牵扯。”   “臣会尽力查清。”   “朕已下令乾门卫搜查侯府。”皇上道,“你和朕一同在这里等着,接着磨墨。”   萧阳月从地上站起,重新拿起墨块。   泛着淡香的墨块在砚中磨了一个多时辰,御书房门外的宫人才倾叩房门。一旁站着的周太监立马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隙,从门外接来一封加盖乾门卫官印的密信,双手呈给皇上。   皇上放下手中的朱笔,展开信纸。   萧阳月抬眸望着皇上,不自觉地停下了磨墨。   皇上读完密信,将信纸面朝下扔在一边,对周太监道:“拿圣旨玉轴来。”   “是。”   周太监很快送来一卷明黄色绫锦祥云玉轴,将书写圣旨专用的墨笔递给皇上,皇上撩起龙袍的广袖,弯腰在圣旨上边写边念道:“罪臣戚逐,炮制毒药,乱行巫蛊,买通宫内御厨,谋害皇上,人赃并获;又欺君罔上、杀害证人在前,罪加一等;现削其爵位,抄家没入公财,即刻大刑审讯;戚氏一族,于五日后,成年男女一律仗杀,其余人没入奴籍,流放西夷,永世不得入京。”   写完圣旨,皇上将笔放下,萧阳月怔在原地,连自己的袖口被砚台中的黑墨浸湿了也浑然不觉,他失声道:“皇上……”   皇上将乾门卫的信纸扔在地上,冷冷道:“自己看。”   萧阳月捡起地上的信纸,乾门卫已于贤坤侯府搜出装有毒药的药盅一只,不知名药丸数盒,毒草药方子数张。其中,那些毒药已被验过,确为毒害静嫔的壳虫子。   萧阳月倏地捏皱手中的信纸,手指有了几分颤意。   “你是朕直属机构的臣子,朕信任你胜过其他人,不要让朕失望。”皇上打断道,“诏狱那边自有乾门卫负责审讯,你不必去了。”   “皇上,诏狱用刑极重,侯爷他……”   “浮萍阁不得干涉诏狱内的审讯。”皇上面无表情道,“你若干涉,罪加一等。闭门思过去吧,这几日不必来上朝了。”   “不得干涉”四字,如一道劈空惊雷,让萧阳月周身逐渐泛冷。   皇上将手中圣旨交给身旁的太监,让他交给乾门卫左同知,令其即刻到诏狱传圣旨。   御书房灯火通明,萧阳月凝视着面前那道明黄威严的背影,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皇上:“朕让你下去。”   萧阳月却垂眸静道:“臣恳请皇上收回旨意,贤坤侯是先帝在位时封赏的侯爵,如今真相尚未查明,皇上下令抄斩,恐会让朝廷官员议论纷纷,人人自危。”   皇上沉默半晌,一旁的周太监吓得脸都白了,瑟瑟捧着圣旨站在一边。皇上扭头看他,冷喝道:“还不快去?”   萧阳月:“皇上!”   周太监自是不敢再留,连忙应允,拿着圣旨出了御书房,交给在门外守着的段如风。段如风摊开圣旨一看,当即便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周太监,后者微叹着点了点头。   段如风只能将圣旨收入袖中,离开宫殿,上马往诏狱去。   御书房内,皇上望着跪在地上的萧阳月,冷冷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学来文官那套腔调了?”   萧阳月听到段如风的马蹄声远去,马蹄声踏碎了他心间那道坚韧冷硬的躯壳,他知道自己在质疑皇令,在做着不可理喻的傻事,可他却只是低着头,沙哑道:“臣……恳请皇上收回……”   “你再为他求情一句,朕就立马杀了他。”   萧阳月胸膛中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横着,让他喘不过气,也痛苦不已。他不再求情,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臣告退,慢慢从地上站起,接过太监递来的剑,离开了御书房。   萧阳月在台阶边站了许久,眸色才逐渐恢复清明,他跨上马,用力一甩缰绳,在浓郁的夜色中狂奔而去。   一匹马从另一方向极速奔来,马上的人是白钰。见到萧阳月后,白钰心急如焚,连下属的自称一时也忘了用了:“阁主大人,刚才我遇见左同知,他要传皇上的圣旨,皇上……皇上要对侯爷用刑?!”   萧阳月凝视着他,一时无话。   白钰:“诏狱的极刑,就是清白也会屈打成招!侯爷怎受得住?!”   “不……”萧阳月缓缓道,“皇上已下旨废黜侯爷爵位,抄斩侯府。”   白钰愕然一怔:“什么……”   他呆滞半晌,颤声道:“阁主大人,侯爷他……”   “浮萍阁不得干涉诏狱的审讯。”萧阳月握紧手中缰绳,喝道,“跟我去侯府。”   白钰一愣,随即立马答道:“是!”   两人快马扬鞭,如两道离弦之箭破开京城的夜雾,向着侯府奔去。两人抵达侯府时已快天亮,侯府被乾门卫侍卫里里外外围着,先前乾门卫在密信中说,其对侯府的搜查还未结束。   萧阳月翻身下马,几名乾门卫的侍卫左右围上来,向他行礼。   萧阳月想进去,乾门卫侍卫却道:“阁主大人,皇上有令,乾门卫搜查侯府,不得让外人进入。”   萧阳月冷冷瞟他一眼:“怎么,连我也要拦吗?”   “这……”   乾门卫侍卫额间渗出冷汗,浮萍阁阁主背后是皇上,到底也不算外人,万一皇上下了新的旨意,他耽误了阁主大人办事,这个罪责,任谁也担当不起。   想到这里,侍卫自是不敢再拦,只能   侧过身为萧阳月和白钰让路,却又留了一份心眼,让一旁的同伴回宫将此事禀报同知。   萧阳月走进侯府,正堂的桌上放着几样被搜出来的东西,被乾门卫的侍卫严加看管着,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潮湿的药味。   戚逐的书房被搜了个底朝天,屋里的东西全都被翻了出来,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字画古籍全都糟蹋了,尤其是那架百宝格,几乎被人整个卸了下来。   侯府里怎么会搜出这些东西来?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的廊下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萧阳月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丫头跌坐在廊下,头上的发髻全散了,脸上还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哭得撕心裂肺。   萧阳月认得她,她是戚逐身边的那个大丫头喜荷。   听说侯爷下狱,皇上要搜侯府,喜荷和几个管家是吓得魂飞魄散。那些侍卫肆意翻检侯爷的书房,把侯爷喜欢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在地上,喜荷哭着过来抢夺,却被侍卫迎头扇了一巴掌,撵了出来。   见到萧阳月,喜荷怔愣片刻,认出他就是那个常与侯爷来往的大人,连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跪地磕头。   “萧大人!求求你救救侯爷吧!”喜荷哭喊道,“侯爷这一年多一直在为皇上四处奔波,其忠心天地可鉴,怎么会想要害皇上呢?!侯爷是被人冤枉的!侯爷身上还有伤,怎受得住牢狱刑讯之苦啊!侯爷是老侯爷唯一的嫡子,侯府不能没有侯爷啊!求求您救救侯爷!”   喜荷的哭喊一针一针刺入萧阳月心中,他不懂如何宽慰他人,更不懂如何宽慰自己。   “让侯府里的人都安分待着,不要多问,别惹是生非给侯爷招麻烦。”萧阳月低声道,“霁云在哪里?”   喜荷连忙点头,一抹眼泪,带着萧阳月和白钰往侯府里走。   霁云在后院一处院落里心急如焚地站着,乾门卫连后院这些本该住女眷的屋子都没有放过,老侯爷的那些姬妾也全被轰了出来,站在院落里呜呜地哭。   看见萧阳月出现在拱门外后,霁云连忙悄悄跑了出来,萧阳月低声问她:“侯府中是不是有下人被买通了?”   侯府里除了霁云还有好几个安插进来的浮萍阁暗探,不仅是为了向浮萍阁传递消息,亦是为了保护侯爷。   霁云摇摇头:“阁主大人,侯爷早就已经将家中原本的下人筛查一遍,留下的都是对侯府忠心的。即使是那些庶母庶子,身边也一定有探子,想陷害侯爷也是没机会的,还有浮萍阁的暗探,这些人都不可能被外面想陷害侯爷的人买通。”   “那这几日侯府有没有外人来往?”   “奴婢……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外人来过。”霁云思索片刻,最后也摇头,心急道,“阁主大人,这该怎么办呀!”   不是侯府里的人,那就必是外人,皇上的圣旨必然已传到诏狱了,萧阳月如今干涉不了诏狱的审讯,只能尽力在其他地方寻找线索,戚逐说不定已经受了刑……他没有太多时间!   “前阵子侯爷受伤,有没有其他人来看望问候?”萧阳月的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紧迫,“任何人!”   霁云:“没有呀,侯爷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太医也说让侯爷静养……”   “太医……”萧阳月忽然打断,眸间多了几分暗色,“太医来过几次?” 第52章   还有何人,明明身为侯府外人,却能够在这数月间毫不引起怀疑地出入侯府,乃至浮萍阁的暗探都未能察觉?   太医院的太医们借着问诊的便捷在宫中几乎畅通无阻,也能接触许多宫中少有的药材。   霁云一怔,刹那间明白了萧阳月的意思,她思忖片刻,回答:“来过三四次,每一次都有两三名太医,药都是他们带来的。”   萧阳月的手逐渐紧握,他道:“你好好看顾侯府,若有意外,向我告知。”   说完,萧阳月当即便转身朝外走去,白钰也急忙跟在他身后。离开侯府后,两人一路策马狂奔,只希望自己的马能够再快一些。   萧阳月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只要有线索,他便能有理由拖住皇上。   来到皇宫后,萧阳月对白钰道:“你去禀报皇上,告诉皇上太医院有疑,请求皇上彻查太医院,暂缓对侯爷的处置。”   白钰一路来时脑中都是乱的,心中一直想的都是身处诏狱的戚逐,诏狱的刑,动辄开膛破肚生不如死,就算能留下一条性命,那以后也同废人无异。   浮萍阁也会用刑,白钰成为近卫使这么久,自然见过大大小小的刑场,可却没有哪一次,让他感到如此的害怕与心慌。   听闻萧阳月这么说,白钰也只能按捺下心头那股恨不得立马飞奔到诏狱见到侯爷现状的急切,点头应允。   现在情况紧急,想救侯爷,容不得他有半点私心。   与白钰分别后,萧阳月径直向诏狱奔去,可就在他在诏狱大门前勒住缰绳的那一刻,大门忽地向外敞开,几名乾门卫的侍卫鱼贯而出。   段如风紧随其后,他闻声抬头,讶异地望着马上微喘的萧阳月,从他身后缓步踱出一人,此人正是戚逐。   半个时辰前,关押戚逐的牢房外响起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十多名身穿乾门卫官袍、身带佩刀的侍卫鱼贯而入,为首那人正是段如风。   段如风手握一卷明黄圣旨,站在戚逐牢外,郎声读完圣旨,道完一声钦此后,合上圣旨放在一边。   戚逐静静地听他念完圣旨,却只是躺在草垛上,一动不动。   段如风身边的右同知蹙眉看着他,喝道:“罪民戚逐,还不快跪下接旨!”   戚逐:“知道了,放那儿吧。”   “你!”   “不是说要刑讯我吗?”戚逐坐起,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将我带去刑室,圣旨可耽误不得。”   右同知心中警铃大作,此人在诏狱大刑面前还如此云淡风轻,更何况,侯府已落得如此下场,为何此人竟还有心能笑?   右同知望向段如风,错愕道:“此人疯了不成。”   段如风紧紧凝视着戚逐,未置一词。   乾门卫护卫前后左右将戚逐围住,给他四肢都戴上锁链,所有人皆知戚逐是会武之人,掉以轻心不得。   戚逐被锁在刑室一张椅子上,面前桌上摆着用于烙刑的铁块,戚逐只扫了一眼,烙铁之刑,这仅是诏狱七十二道大刑的开胃菜。   右同知站在一旁,道:“有什么想交代的,尽早交代吧,想来侯爷多年养尊处优,烙铁一下去,只怕是生不如死。”   戚逐:“我没有谋害皇上。”   “人证物证俱在,侯爷就别狡辩了。”右同知冷冷道,“还是等过了几道刑具,再开口说话吧。”   右同知举起烙铁,命狱卒解开戚逐的上衣,两名狱卒三两下除下戚逐的外袍,露出胸腹来。见到戚逐胸膛上的黑纹后,两名狱卒皆是一愣。   右同知也是心中一惊,戒备道:“这是什么东西?!”   “右同知大人有所不知,我儿时被武林贼人掳去,被人灌下了一种江湖毒药,此种毒药遍布我周身皮肤,色泽发黑。”戚逐缓缓道,“毒物与我的经脉肌肤早已融为一体,若有人不慎碰到我身上这黑色纹路、或是沾了我的血,轻者浑身起满斑癞、状如麻风;重者四肢溃烂、浑身化脓。”   周围众人听了,皆是面色发白,狱卒也再也不敢上前。   右同知心里惊疑不定,怒道:“一派胡言!给他上刑,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戚逐:“右同知大人若不信,大可亲自试试。”   右同知盯着戚逐上身的黑纹,神色已有几分紧迫,他呵斥一名狱卒上前查看,那名狱卒小心上前,双腿略微发抖。   狱卒靠近时,戚逐一扭手腕抓住对方手臂,狱卒吓得惊叫一声,匆忙甩开他,向后跌坐在地。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名狱卒的面庞上竟凭空骤然生出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半边脸都肿胀起来,状如莲蓬,甚是可怖。   有人惊叫道:“癞病!是癞病!”   那名狱卒一摸自己脸庞,登时吓得大喊大叫,跌倒在一缸用来淘洗刑具的脏水面前,疯狂用污水泼洗着自己的头脸和被戚逐碰过的手腕。   右同知心中大惊,连忙后退,失手将烙铁跌落在地,滚烫的烙铁登时冒出一团白气。   段如风却紧皱眉头,朝着戚逐走去。   “勿靠近!”右同知面无血色,连忙出言阻拦,“他说得是真的,触碰到他身上斑纹的人会得癞病!”   段如风的目光落在戚逐胸腹臂膀上遍布的黑色脉络上,又看了看在一旁地上痛苦打滚的面上生癞的狱卒,神色隐约露出几分狐疑。   段如风:“此事有疑,你带人去禀报皇上,审讯之事交给我。”   右同知心中本就有几分惊恐,百般忌讳戚逐,见段如风主动要求审讯,便硬着头皮点头应下。   右同知带人离开后,段如风也吩咐周遭狱卒退下,刑室里一时只剩下戚逐与段如风两人。   戚逐抬眸盯着段如风:“怎么,段大人有话同我说么?”   段如风捡起地上的烙铁,轻轻放在桌上的铁盘中,冷静道:“皇令在前,我虽不想对侯爷用刑,但也不能忤逆皇上的旨意。”   “我已不是贤坤侯了,段大人不必这么称呼我。”戚逐道,“皇上的旨意自然忤逆不得,段大人尽管用刑好了,只是,先前那狱卒的模样段大人也看见了,当真不怕么?”   段如风沉吟道:“将内力打入一人面庞血管,此人若不懂疏解,血管便会因内力流窜而破裂出无数小口,血液阻塞,以至于出现血点、皮肤肿胀凹凸,表面看去,如害癞病。”   戚逐沉默片刻,继而大笑两声:“不愧是乾门卫左同知,段大人果真敏锐。”   “能将内力把控得如此滴水不漏、炉火纯青,非一朝一夕能得,想必侯爷习武已久。”段如风道,“侯爷隐瞒多年,真是煞费苦心。”   “段大人当真是有些出乎我意料。”戚逐微眯眼眸,“既然如此,我也不耗费段大人的时间了,我想面见皇上,段大人替我去通传一声吧。”   “面见皇上?”段如风蹙眉,“侯爷想招供么?”   “段大人通传便是,想来皇上不会不见我。”   段如风迟疑片刻,还是让人去通传皇上。一刻钟后,传话的人返回,说皇上宣戚逐于清心殿面见。   戚逐还是罪臣,被段如风在手腕上套了铁锁后,被众人看守着,从诏狱中离开。   走出诏狱的那一刻,戚逐一眼便看见了萧阳月,萧阳月似乎是匆忙从哪处赶来,身下的马蹄还未完全停下。   萧阳月定定地看着戚逐,看见他手上的镣铐,戚逐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脏乱,但却未见血污,神色也十分清明冷静,不像是受了刑。   真正见到戚逐的那一刻,萧阳月心头的那股紧迫才散尽了,他竟是如此地为戚逐担忧着,以至于连心头大石落地之时,他才发觉,他的手心竟早已汗湿了。   萧阳月微微定神,问段如风道:“可是皇上下了新的旨意?”   段如风回答:“皇上下旨在清心殿面见侯爷。”   萧阳月心中一惊,是皇上宣的?还是侯爷主动请旨?   萧阳月心头不安,跟着众人往清心殿去,途中远远地见一行宫人领着一名太医模样的人来了,似乎要与他们一行人经同一个宫门进入。   太医提着医箱,在他们面前停下,朝着萧阳月和段如风行了礼。   眼前这太医是太医院院判耿冲道耿太医,年过半百,医术精湛、为人勤勉,很得皇上赏识,前不久被派来侯府为戚逐医治的太医中便有他。   萧阳月蹙眉望了那太医一眼,没有回话。   段如风:“耿太医多礼了,可是皇上身体有恙?”   “是皇后娘娘这几日略有些不适,顾命臣前去查看。”耿太医回答,“皇后娘娘素日身体就不好,近日又为皇上操心颇多,皇上也是十分担心。”   耿太医悄悄看了戚逐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段如风:“既然如此,耿太医便快去吧。”   “是,臣告退。”   耿太医快步朝着宫门走去,与戚逐擦身而过,一股似有若无的、极其浅淡的草药味从他身上飘出,戚逐眼眸一抬,道:“且慢。”   耿太医似乎是十分忌讳与罪臣有太多交集,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抬头略显尴尬地看着段如风。   段如风不解道:“侯爷有事么?”   戚逐盯着耿太医,抬眸笑道:“不知皇后娘娘得的是什么病?耿太医药匣中又备的什么药呢?”   萧阳月抬眸望向戚逐,心中顿时纳罕。   耿太医一时怔然:“这……”   段如风心中大为不解,他侧身挡在太医面前,面露几分警惕:“侯爷快去清心殿吧,别耽误了时间。”   戚逐静静望着他,忽地低声冷笑一声,段如风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只听得戚逐腕上的镣铐应声落地,自己腰间的佩刀竟被戚逐直接抽去!   戚逐反手一握段如风的剑,用剑背直扫耿太医,耿太医惊恐不已,慌忙向后一躲,脚下一滑跌坐在地,药匣也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里头装着的东西登时全洒了出来。   匣中装着几包药粉,一些草药和几个瓷瓶,咋看上去并无不妥。耿太医哆嗦不止,高声惊喝道:“你!你干什么?!”   段如风顿时大惊失色,他全然不知戚逐是如何打开那沉重铁铐,又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夺走他的剑的。   乾门卫的护卫顿时围上来,纷纷拔剑将戚逐围在中间。   戚逐缓缓捡起地上那装着药丸的瓷瓶,拔开木塞,倒出两颗无色的蚕豆大小的药丸来,一旁的耿太医见状,眸中暗暗划过一分阴狠。   段如风厉声道:“此处是皇宫,侯爷想在此放肆么?!”   戚逐:“别那么紧张,段大人。”   戚逐将那两颗药丸置于手心中,收拢五指,缓缓朝着手心汇聚几分内力。伴随着手心逐渐灼热的温度,那两颗药丸迅速在他手中融化开。   戚逐再度张开五指,从他的手中,赫然掉出一簇缠绕成一团的透明蛆虫!   --------------------   侯爷和阳月心有灵犀! 第53章   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那些蛆虫,众人皆惊。   耿太医猛而暴起,脚下的地面裂开一片碎纹,化手为刃,直取戚逐喉咙。戚逐举剑阻挡,耿太医抄起医箱里掉出的一块枕手的玉,撞在戚逐剑上。   戚逐留了功力,握剑与耿太医拼了数招,耿太医一展衣袖,袖中射出数道铁蒺藜,戚逐将剑扫出圆弧,将铁蒺藜打落在地,他却故意漏了其中一枚,准备受这一击。   不料,就在那枚铁蒺藜即将击中戚逐的一刹那,萧阳月挥剑砍来,挡开那枚铁蒺藜,铁蒺藜径直擦着戚逐肩膀而去。   乾门卫的人纷纷拔剑将耿太医围住,耿太医武功甚高,几招便突破重围,跃上屋顶,身影朝着皇宫外极速掠去。   段如风:“追!”   伴随着段如风一声令下,其余的乾门卫护卫纷纷跃上屋檐,朝着耿太医追去。   萧阳月没去追耿冲道,而是站在一边冷目凝视着戚逐,戚逐见他神色冷中带怒,觉得萧阳月大概还因自己那番话生气着。   先前萧阳月突然赶来诏狱,戚逐心中便有所猜测,以皇上的心思,定不会再允许浮萍阁干涉诏狱了,他也许是去了自己的侯府了。   戚逐忍不住道:“萧……”   “侯爷觉得自己武功很高强是么?”萧阳月冷面噙着愠色,“武功不敌,保全自己就是,何必逞强?”   戚逐:“……是我思虑不周。”   萧阳月的目光落在戚逐手中的剑上,他看出那剑是乾门卫的制式佩剑,一时神色更恼,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作罢。   他朝着戚逐伸出手,冷冷喝道:“剑给我!”   戚逐只好将从段如风那里夺来的剑交给了萧阳月。   萧阳月将剑还给段如风,段如风迟疑着接过,他紧盯着仍然在地面上蠕动的那些蛆虫,又抬头望着戚逐,神色一时有些思索。   此地发生的事很快便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如今,不仅是御膳房,连太医院也被牵扯进投毒一案,皇上下旨将整座皇宫重重封锁,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宫门。   “萧阳月。”戚逐道,“诏狱之事你费心了。”   萧阳月沉默不语。   “不过我想说的还是那番话,如今我嫌疑还未洗脱,你还是勿让他人知道你想保我。浮萍阁在朝中屹立多年,这两年更是无出其右,不说乾门卫可能借此机会压你一头,多的是虎视眈眈的人,你不必为了我……””   “勿让人知道也已经知道了。”萧阳月淡淡道,“更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侯爷,我只是觉得此事不宜太早下定论。”   萧阳月说这话时,眼眸微垂着,轻描淡写着,并没有看他,仿佛这话并不是说给戚逐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听闻萧阳月这么说,戚逐默然片刻,若萧阳月真心这样觉得倒也好,就怕他,只是在说服自己。   这时,只听得殿外有宫人通传,说皇上到了。   皇上身着一身明黄金线绣龙纹常服,白钰和几名随从跟在皇上身后,见到戚逐后,白钰先是一愣,随后便赫然松了一口气。   戚逐和萧阳月二人向皇上行礼,皇上盯着半跪在地上的两人,目光多在戚逐身上顿了两秒,道:“都起来。”   戚逐:“皇上,方才情况紧急,恕臣放肆。”   “朕已着人查过耿冲道遗留下的药丸,的确与那日害了静嫔性命的毒虫一模一样。”皇上鹰眸俯视着戚逐,“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回皇上,臣绝没有包藏祸心企图谋害皇上。”戚逐道,“臣家中发现的那些东西,亦是完全不知来源。家父去世后,臣曾将家中下人都仔细筛选一遍,留下的都是衷心的人,绝不可能被外人收买。思来想去,臣认为只有可能是外人将这些东西带入家中,那时,臣想起皇上曾赐过几个太医为臣疗伤,其中就有耿太医。”   皇上:“接着说。”   “昨日静嫔娘娘中毒,臣曾到殿中查看过,那些蛆虫看似无色无味,但实则有一股极淡的气味。”戚逐道,“今日与耿太医擦身而过时,他的药匣中也有此味道。”   萧阳月神色微凛,此事他并未听戚逐说起过,而且,那毒他当时也仔细查看过,并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的五感已经远远强于常人,就是习武之人也少有他这么敏锐的,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戚逐竟能察觉到?   皇上:“那你为何杀了那御厨?”   戚逐:“皇上,那名御厨当时不知使了什么邪门法子,让臣无法控制手臂动作而出手杀人,如此一来,臣既担上了擅杀证人的罪名,御厨已死,又无法再与他对峙,更坐实了臣之罪。皇上试想,臣即使真的意图谋害皇上,又怎么会如此愚蠢莽撞,以至于敢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呢?岂不自己引火烧身?”   皇上沉默着,负手凝视着戚逐,最后道:“若此事属实,投毒一事的确有待查证。但那御厨所说的你勾结武林乱党一事,你可有说法?”   “臣的确会武功,但绝无勾结武林乱党。”戚逐回答,“若皇上愿意一听,臣知无不言。”   皇上微微点头,戚逐便将那日同萧阳月解释他是如何学会武功的缘由,同皇上又说了一遍。   末了,戚逐又道:“皇上,臣会武功一事,实在也并非本身所愿,之所以欺瞒皇上,是因为那时父亲的爵位已经没落,臣也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再以此事让皇上生疑。但勾结武林乱党一事,臣实在是冤枉,臣儿时曾被武林贼人掳走囚禁,此等折磨如今还历历在目,心中对武林怨恨颇深,怎可能与武林党派勾结!”   戚逐此番话说得肺腑,怎么也看不出作假的痕迹。   萧阳月迟疑片刻,上前道:“皇上,侯爷是否勾结武林党派,连同五年前侯府嫡子失踪一事,浮萍阁定会查清,在此之前,请皇上三思。”   半晌,皇上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朕给你五日。”   戚逐抬头。   皇上:“朕暂且复你大理寺官职,五日之内,查清投毒一事,若事能成,朕自然会还你清白,复你侯爵之位;若五日内事不能成,按圣旨处置。”   戚逐心中一沉,皇上即使是没有当即下令处死他,但也没有收回成令,留给他的宽限只有五日,五日之后,查不出这事幕后黑手,他的项上人头依然难保。   他究竟有没有被冤枉,恐怕皇上也不在意,到底是对他疑心难消,自然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萧阳月闻言,心头收紧,此等错综复杂之事,皇上竟只给了五日宽限?   萧阳月:“皇上,侯爷……”   “朕已削去他的爵位,萧爱卿是忘了么?”皇上冷冷道,“你这几日缕缕为他求情,还恳请朕收回杀他的旨意。乾门卫已派人向朕禀报,说你无朕旨意擅自去了戚府。”   萧阳月微怔片刻,只能回答:“……是。”   皇上:“看在你的近卫使同朕回禀说太医院存疑确有其事,朕未曾过问你,你是觉得朕不会责罚于你吗?此事查清后,你暂且卸下浮萍阁阁主令牌,无召不得入宫。”   萧阳月敛去眸中黯色,垂眸道:“是,臣甘愿受罚。”   戚逐在心中喟叹一声,道:“谢皇上恩典,臣定当竭尽所能。”   皇上离开后,戚逐长出一口气,面上却丝毫不见紧迫和担忧,全然不像是一个也许只能再多活五日的人。   萧阳月实是不懂,为什么戚逐可以如此冷静,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还是说他已心有计策?   戚逐:“从我府上搜出的证物在哪里?我想查看一番。”   萧阳月定定地望着戚逐,问:“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单这几个字,萧阳月的声音便与平日不同。   依然很淡,但他的眸是闪的,声音也隐着几分焦急,以及一分无法言说的落寞,因他费尽心思,也无法读懂戚逐心中所想。   这句话说出来,萧阳月心中却先悔了,悔自己太多地去思索戚逐的事。   他自从淮南回京之后,总被戚逐的事缠绕心神。   这些情绪不知所起,不知缘由,现下却如鲠在喉,让萧阳月心中不自在起来。   萧阳月所不知道的是,戚逐的确不在乎,也不怕,皇宫困不住他,皇帝也杀不了他,这世上也少有事物可以奈何得了他。   但,人事万千,最能困住人的,唯独还是一个情字。   戚逐若再狠心半分,有无数机会逃脱这里,再假死以脱身,任由皇上诛连侯府,自己改头换面继续苟活。但侯府之人虽与他无亲无故,到底是无辜的,他不忍牵扯这些人性命。   除此之外……还有萧阳月。   恩怨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戚逐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或许还有几十年光阴,或许就只剩下几月,如此生死不定的一具躯体,何苦留下那么多牵绊呢?   戚逐:“不懂便不懂吧。”   不料,萧阳月转而问:“我若偏要懂呢?”   --------------------   侯爷:对啊我的确觉得自己武功很高强啊侯爷划水当然是为了放虎归山再一网打尽马上感情飞速进展的契机就来了! 第54章   听闻萧阳月以问作答,戚逐微一诧异,抬头望去,俨然在他眉眼之中看出了几分倔强,可萧阳月很快移开了视线,像是故意不想与他对视似的。   这时,偏殿的门被人推开,段如风持剑推门而入,他看着两人,目光在戚逐身上多停顿些许,行礼道:“阁主大人,少卿大人。”   段如风对戚逐的称谓也已改口,显然是得了皇上暂且复起戚逐大理寺职位的旨意。   戚逐:“段大人,那些从我府中搜出的证物在何处?”   “证物放在乾门卫官府中,二位随我来吧。”   萧阳月率先踏出房门,戚逐迈步跟上,两人被段如风领着来到乾门卫官府。   从侯府中搜出的物证都摆在正堂桌上,有药丸、盛药丸的各色瓷瓶,药盅、草药方子和一些用纸包裹起来的药粉。   戚逐逐一仔细看去,这些东西中有的的确是他的,一直放在寝殿书房百宝格暗格里的,乾门卫搜得倒是仔细,这些东西也给翻了出来。   至于那些药盅、壳虫子毒丸、草药方子和药粉,他就一无所知了。   戚逐见那深棕色陶制药盅表面,似乎还沾了些未干的水渍,问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   “在少卿大人府上花园的池塘中。”段如风回答,“药粉、药方和壳虫子毒丸都塞在药盅里,发现时药盅已被用蜡封死,其余东西是在书房百宝格暗格里发现的。今早本该让太医院查一查这些药的成分,但出了耿太医一事,也耽搁了。”   戚逐正思索着如何将这些东西都赖到太医身上去,就听得萧阳月沉声道:“少卿,这百宝格里搜出来的东西,的确是你的吧?难道还能有人为了藏这东西,早早地便乘人不备在柜子上做一个暗格出来?这也能不被人发现?你府上的人都是死的么?”   戚逐:“……”   萧阳月的“少卿”二字冷而又冷,戚逐忽然觉得,他还是叫自己侯爷的时候最为动听。   段如风也察觉其中蹊跷,皱眉问:“阁主大人言之有理,还请少卿大人解释清楚此为何物。”   “这些药嘛……”戚逐缓缓开口,眸中多了几分晦暗的笑,“乃用于房事助兴的。这种药,我总不好意思放在太过显眼的地方吧?”   好在他提前有所防备,每个瓷瓶中,真正要紧的药其实只有两三颗,剩余大部分是混着放的助兴房事的药,外表看去全无差异,连真正的药丸外壳,也裹了一层助兴药,只有他自己能分辨出来,若真有人要查,他也能想办法遮掩过去。   听了戚逐的话,段如风和萧阳月都是一顿,前者则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后者蹙眉不语。   不好意思放在显眼的地方,就能放在书房了么?也是,侯爷在后院凉亭中都有兴致,书房也算不得什么。   戚逐:“段大人不信的话当场找人验就是了,此类药配方简单效果显著,不需要找太医。”   段如风还是喊来一名下属,把瓷瓶交给下属前去验证。   不出一刻钟,下属便回来了,他附耳向段如风禀报了什么,段如风点点头,微抿嘴唇,对戚逐道:“官府里的大夫验过了,少卿大人所言非虚,这些药……少卿大人拿回去吧。”   戚逐将那些瓷瓶暂且收回自己口袋里,继而盯着药盅和壳虫子毒丸,那些毒丸形状若蚕豆,呈现无色。   戚逐命人取来一只暖炉,用铜镊子夹起其中一颗,在暖炉上方烘烤片刻,不出几息,那药丸表面便开始软化剥落,四五条透明的蛆虫从内部破壳而出。   戚逐夹起其中一条,凑近观察,那毒虫像是嗅到了血肉气味,挣扎着向戚逐的口唇方向耸动,看得萧阳月和段如风两人紧张无比。   戚逐一点不怕,他放下镊子,问:“段大人能否取一些新鲜的牙齿、舌头和手指来?”   段如风:“……去何处找新鲜的?”   戚逐:“诏狱里总有落下的吧?”   段如风默然一阵,吩咐下属去诏狱询问一下狱司,两刻钟后,下属端着一个盘子回来了,盘中果不其然盛着一条断舌、几颗碎牙和几根断指,都还带着血。   戚逐将毒虫扔到盘中,虫子霎时便将断舌和牙齿裹满,顷刻之间便啃食殆尽,而那几根断指却完好无损。   戚逐:“这些蛆虫果真只吃人的牙齿和舌头。”   萧阳月凝神嗅了一阵,仍然没有嗅到除了血腥味之外的其他气味,蹙眉道:“我未曾闻到什么气味,你闻到了什么?”   戚逐敛去眸中几分深色,回答:“一股很淡的冷香。”   萧阳月:“冷香?”   “兴许是我有‘隐脉’,能够闻到没有‘隐脉’者所不能嗅到的气味。”戚逐缓缓回答,“这股气味极淡,如同千万种花香混杂一处,但又不止香气,还有一股血的腥气。”   这股气味,戚逐并不是第一次闻到,那日在荼湖底下的洞穴中,他也闻到过。不仅如此,他过往所追悔莫及的那些事,就是这股仿佛地狱深处才有的气味,贯穿始终,噩梦般萦绕在他的心头,即使粉身碎骨,他亦不会忘记。   “看这药盅和药方,的确像是巫蛊之术,这种毒虫也像是培育蛊毒用的蛊虫。”戚逐继续道,“巫蛊之术在南疆一代颇为盛行,巫师众多,许多南疆百姓信巫而不信医。”   段如风忽然道:“这么说来,耿冲道的确是南疆人。”   戚逐:“哦?想不到皇上还会器重南疆来的太医。”   段如风:“皇上登基第二年,京城里出了时疫,当时便是耿冲道写了有效预防和治疗时疫的方子,很得皇上赏识。”   戚逐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不仅耿冲道是南疆人,霍乔亦是南疆人。   一个时辰后,一名乾门卫护卫急匆匆地走入,向段如风禀报道:“左同知大人,未能抓到耿冲道,我等追他到芥子岭时,他便失去了踪迹,如今已派人在芥子岭一线天附近布下埋伏,必定一只鸟也不会放出岭!”   京郊芥子岭地势险峻,尤其是一线天,是京城的重要关口。芥子岭附近有朝廷的布兵,看守本就严密,耿冲道为何会选择逃到芥子岭去?   “耿冲道必须抓住,我要亲自去一趟芥子岭。皇上只给了我五日时间,我不能坐以待毙。”戚逐望向段如风,“段大人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段如风:“让耿冲道逃脱是乾门卫的责任,抓捕他是我分内之事。”   戚逐点头道谢,自去查看那些药丸。   段如风走到萧阳月身边,忽然低声道:“阁主大人,借一步说话。”   萧阳月与段如风来到乾门卫官邸偏殿,后者开门见山道:“阁主大人,你可知少卿的武功是何时学会的吗?”   “八年前。”   “是少卿少时被武林贼人掳去那段时日?”段如风皱眉道,“方才听少卿说‘隐脉’,可是武林中少数有武功天分者调息溯力的‘隐脉’?”   萧阳月注视着他:“左同知听说过么?”   “是……”段如风思索道,“那阁主大人觉得,少卿武功有多高呢?”   萧阳月皱眉,此事也是他一直思索的疑问,他与戚逐交过手,戚逐所表现出来的武功,只能算是中下水平,绝不可能称得上武功高强。   但,他心里某处,却又隐隐觉得还有蹊跷。   见萧阳月不说话,段如风也明白,恐怕萧阳月心中也有疑虑:“阁主大人,或许是我多心了,但在诏狱中,少卿能够一掌穿膛杀死那名御厨;方才在皇宫里,少卿又轻易挣脱镣铐、夺我刀剑。我觉得,少卿他远不止此。”   二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偏殿的谈话,已尽数被戚逐听了去。   戚逐站在偏殿门外,透过窗棂听着二人在房中的对话,最后一敛眸色,悄无声息地离去。   一刻钟后,浮萍阁与乾门卫数十名护卫已经准备妥当,一行人快马朝着芥子岭而去。   芥子岭山高地险,山谷之中还有溪水湍急流过,一线天附近更是险象环生,处处都是山崖断壁,不熟悉地形之人,极易迷失。   戚逐下了马,抬头看那葱郁的丛林和险要的群山,他们来到芥子岭已经耗费了近三个时辰,此时天色已晚,红霞勾勒着已暗沉模糊的群山轮廓,起伏如黑鸦振翅。   现在并非是多雾多云的季节,芥子岭附近却萦绕着较浓的雾气,视线不清,再加上已经入夜,实在不是一个搜寻的好时机。   只是这雾,被烧红的晚霞衬着,倒隐隐地像是抹了一层血色。   戚逐眼眸微眯,心中有了几分隐隐的思索,他对萧阳月道:“萧阳月,你来一下。”   萧阳月顿了顿,迈步走了过来:“怎么了?”   戚逐:“看到这雾,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萧阳月眺望着山腰间的雾气,蹙眉道:“三凤山。”   “没错。”戚逐道,“那时三凤山头的毒雾可致人幻觉,尤其可扰乱习武之人体内内力和真气,我们至今仍未知道那雾中之毒究竟为何,如今看来,恐怕有迹可循。”   萧阳月冷声道:“耿冲道在皇上登基的两年前便进入了太医院,但他真正被皇上赏识是在登基第二年,那时,正是丁飞云刚成为乾门卫右同知的时候。若在那时耿冲道便与丁飞云有所勾结,红岳会、摩罗教、南疆巫蛊……这几起事件,必定有同一股武林势力在幕后操控。”   只是,这股势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何要三番五次地刺杀皇上或是引起朝廷注意?   萧阳月心头忽然聚起几分难以排解的不安有什么事倏忽从他指间如沙般流走,他无法抓住,亦无法看清其真面目。   他必定还遗漏了什么。   就在这时,萧阳月忽地看见,幽暗的林中忽地闪烁起一阵若隐若现的幽光,如点点萤火,又如空中的辰星。   他立刻提剑朝着那簇光而去,等他走近时,萤光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阵从林中扑面而来的冷雾,刺骨而凛冽。   这冷雾之中,隐隐夹杂着一分怪异的香气。   萧阳月抬起袖子遮挡,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不料,原本坚实的平地却忽然变成虚空,萧阳月半步踩空,身体向后坠去,他的身下,是仿佛无尽的悬崖。   下坠之前,他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喊:“萧阳月!”   --------------------   他急了!   接下来几章是二人世界doge 第55章   渐沉的夜色猛然占据双目,失重之感用力挤压他的胸膛,萧阳月毫不犹豫地拔剑,想用剑锋插入崖壁稳住身体,一道人影却在他之后跃下了悬崖,双臂将他裹住。   戚逐?   萧阳月心中一惊,为避免手中的剑将戚逐划伤,只能暂且收回,戚逐却在下落中翻身,让自己背部朝下,将萧阳月按在自己胸膛上,抓住萧阳月的手腕,借他之力,将他的剑重重插进石壁中。   伴随着一阵碎石崩裂声,剑身尚且无法承受二人的重量,两人仅堪堪减缓了下坠速度,穿过一片斜生于崖壁的树叶,惊起停落在树上的一片鸟雀,砸在摇摇欲坠的树干上。   树干摇晃一阵,崩裂的裂痕处支棱出一段尖锐的枝桠,宛如一根尖刺,刺入萧阳月的小腿中。   萧阳月闷哼一声,面色多了几分如水的苍白,他微喘着,汗流浃背地趴在戚逐的肩头,手腕还被戚逐紧紧攥在手心。   戚逐的臂膀比他想象得更加有力,另一只掌心轻轻贴在他的后脑勺,虽力气不大,却足以让他无法动弹。他的整条手臂还酸软着,插入石壁中的剑震得他骨节疼痛发麻。   戚逐的呼吸洒在他的鬓间,他们身体相贴,靠得是这样近,萧阳月恍惚地想着,戚逐的怀中十分滚烫。   戚逐盯着树叶间倾泻而下的模糊月光,缓缓松开萧阳月手腕,问:“还好吗?”   萧阳月不自觉攥紧了戚逐的领口,他抬头盯着他,微沉的声音,掩饰着他心中那阵不自觉的、又不知从何而来的迷茫:“你跳下来做什么?”   萧阳月的头发散开了,瀑布般倾泻在他的背上,树叶间透下的月光很暗,衬得他的眸微微发亮。   戚逐静静地想,萧阳月不像是会被俗世的情感牵绊的人,他甚至不像是人间才会有的人,他应该像镜花水月那样只可远观,而不是像这样,用这样的眸,在他怀中看着他。   戚逐:“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萧阳月撑着身下的树干想站起身,小腿的疼痛令他冷汗涔涔,他因修炼七步青莲剑法,痛觉本身就比寻常人要敏锐许多,寻常人身上的痛楚,在他身上更是百倍呈现。   他低头一看,见自己左腿鲜血淋漓,一根尖锐的枝桠斜刺入他的小腿,虽未完全穿透,但伤口裂开极深。   这伤放寻常人身上也许还能受得,但放在他身上,不亚于刮骨剜肉。   戚逐:“受伤了?”   萧阳月蹙眉,忍痛将自己的腿从枝桠间抽出,一片热血洒在戚逐靴上。   戚逐坐起身,道:“我看看。”   萧阳月唇色有些发白,他尽力用内力封住伤口,可以止血,却无法减轻这痛感。戚逐朝他伸出手,他却不愿将自己忍痛的模样展露在他眼前,只是转过身去,想站起来。   戚逐却按住他,握住他的腿将他扯了回来,撕开他伤口周围的衣料,端详了一阵伤势,伤口虽深,但此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着实算不上什么,戚逐便就着刚才撕下的布料为他简单包扎。   萧阳月望着他,眸中有几分挣扎,戚逐放下他的腿,道:“你方才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掉下来?”   萧阳月额头还有因疼痛而渗出的薄汗,听闻戚逐的话,他蹙眉思索着,他方才是见林中某处有萤火一般的闪光,便想过去看看,因林中刮起冷风,他便退后一步,谁料来时的地面忽地变为万丈悬崖,他便一脚踏空坠了下来。   他分明见自己距离悬崖还有几丈远,怎么会突然掉下山崖呢?   萧阳月问:“你刚才见我是如何掉下来的?”   “我见你突然走到悬崖边,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然后便一脚踏了出去,像着了什么魔似的。”   听完戚逐的话,萧阳月脊背泛起一股寒芒,若戚逐说的是真的,那他方才见到的森林之中的萤火又是从何而来?   “不……”萧阳月缓缓道,“我看见林中有萤火,我是往林中去的。”   “林中?”戚逐眉头一皱,“你以为自己走向林中?”   萧阳月已察觉此事蹊跷,道:“这里不安全,快回崖顶去。”   “我们掉下来这么久了,段如风他们怎么还未发现?”戚逐拨开头顶在悬崖横生的树枝,远远地朝着崖顶喊道:“段大人——”   没有鸟鸣,没有风声,也没有回应,整片树林宛如沉入死寂的湖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天色已完全入夜,乌色的浓云压顶,月光也变得不甚明晰。   “此地不能久留。”戚逐面容似蒙了一层冷峻的霜,“我们许是中了计了。”   他抬头望向山崖:“这里离崖顶不算太远,轻功上去不是难事。”   戚逐抓住一旁树枝,正欲调动内力轻功爬上去,却见萧阳月坐在一边未动,发丝垂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戚逐:“萧阳月?”   “……你为何要下来?”萧阳月的声音清浅,“我不是不能自保。”   戚逐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可以自保,只是担心万一。”   萧阳月眸色微闪,他垂眸,忍痛从地上站起来,小腿一时痛如凿骨,他的指节绷出惨白,眉间露出懊恼之色,如此疼痛,他根本无法使用轻功。   戚逐见萧阳月似乎痛得厉害:“很疼么?”   “……”   戚逐有些诧异,这伤算不得很重,萧阳月又是武功高强之人,不应该受不住。   “我不能用轻功。”萧阳月道,“你先上去,找到段如风他们再想办法。”   痛到无法用轻功?   戚逐沉默片刻,道:“那我背你。”   萧阳月眸中讶异一闪而过,他蹙眉道:“不必。”   戚逐沉声道:“好了,到我背上来。”   萧阳月微怔片刻,他少见戚逐用这样的神情与他说话,投毒一事发生后,戚逐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何处有了分别,萧阳月也无法说清。   萧阳月微愠道:“此处山崖险峻,对轻功要求颇高,你带着我,你上得去吗?!”   “我既然腾不出手去护你,你便自己抱牢我。”戚逐在萧阳月面前蹲下身,声音不容置喙,“上来。”   萧阳月看着戚逐的背,迟迟不愿意伸手,戚逐见他倔强,便干脆将萧阳月搂着膝弯和后腰抱起,道:“你不愿背,那就这样吧。”   萧阳月心中大惊,戚逐搂得紧,他腿上的伤又疼痛难忍,一时无法挣脱,眉间罕见地凝着几分惊慌:“放开我!”   掌下的温热身体紧绷得厉害,没有一处是放松的。萧阳月比他想象得更轻,戚逐是听说过,修炼七步青莲剑法为修炼者身体和脉息上带来的变化颇多,其中一点,似乎会让修炼者身段变得比寻常武者轻盈。   见戚逐不说话,萧阳月急恼道:“侯爷!”   “我已不是侯爷。”   萧阳月迟疑一瞬,喊道:“戚逐!”   这其实也并非他的姓名。   戚逐回答:“行了,别挣扎影响我,万一我没抓稳又掉下去了,你可别怪我。”   戚逐走到崖边,几乎是单臂将萧阳月环在自己臂弯中,腾出一只手发力。萧阳月无法,只得一抿嘴唇,双臂搂住戚逐肩颈,尽量不给他增添多余的负担。   戚逐的轻功比萧阳月想象中好太多,借着崖壁上凹凸不平的嶙峋山石,没费太大力气便安稳地将两人送到了崖顶。   刚一落地,萧阳月便道:“放我下来。”   “看你疼得这么厉害,放下你你也不能走。”   “……你会累。”   “你很轻。”   崖顶上方空无一人,段如风白钰等人竟不见了踪迹,戚逐高声喊了他们几声,皆无所回应。两人心中都已有几分确定,芥子岭并非他们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高山、怪石、险岭、深峪,这里藏着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怪事。   戚逐到崖顶各处寻找了一阵,入夜后视线不清,入目皆是黑暗幽静的山丛草地,不见一道人影。   “我带了浮萍阁烟火。”怀中的萧阳月道,“放一支试试。”   戚逐将萧阳月放在草地上,萧阳月放出一支烟火,烟火高高升空,火光在黑夜中耀眼异常,等到烟火坠下,依然是毫无回应。   萧阳月想用内力尽快封住腿上的伤口流血,刚一调动,便忽然觉得自己体内的脉息乱了一瞬,就仿佛这周遭的空气中,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扰乱他的内力。   当时他们在三凤山上时,同样是萦绕雾气,同样是会扰乱内力真气的雾中之毒,同样是充斥现实中难以想象的幻境,与此时此刻的情形,竟是真的如出一辙。   红岳会果真与此地有所联系。   这时,萧阳月忽地感觉喉头一痒,忍不住低头咳嗽了起来,咳得面颊一阵发热,额头和脸颊都抹上赤色。   戚逐拍了拍他的背,见他从方才开始似乎就汗流不止,他本以为他是因为伤口疼痛,如今看来,倒像是着了凉似的。   戚逐:“你出了好多汗。”   “无妨……”萧阳月面露几分不适,“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这里雾气诡怪,恐生变故。”   戚逐将萧阳月抱起,萧阳月似乎的确很难受,也不再闹了,而是闭眸靠在戚逐肩上,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掉,隔着衣衫,他的身体烫得厉害。   萧阳月的状态显然十分异常,戚逐心里有些不安,他正欲问萧阳月身体可还有其他地方不适时,便听见萧阳月低声道:“你身上……好热。”   戚逐顿了顿:“天生如此。”   在峡谷树林中,隐约露出一片房屋农庄的影子,戚逐从不知道,险要的芥子岭当中竟然还有村庄。村子四面环山,非常闭塞,竟如同那桃花源人家一般,仿佛世外之境。   “那里有一处村子。”戚逐道,“我们过去看看。”   “不可!”萧阳月猛地拽住戚逐,葱白的指尖卷进他的衣领,眉间满是警惕,“芥子岭乃屯兵之地,怎会有百姓居住在这里,此地有蹊跷。”   “是计也好,不是也好,我们总得一探究竟。”   萧阳月抬眸看着他:“我现在伤了,没法像往常那样护你。”   在萧阳月心中,即使他知道戚逐会武功,也清楚他的武功恐怕比他所显露出来的更加深厚,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护他。   戚逐沉默片刻,浅浅一笑:“那便我护你吧。”   --------------------   要说戚逐哪里不一样了,是他慢慢不再演了( 第56章   萧阳月微怔片刻,他说他护他?   这是第三次,萧阳月这辈子第三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第一次是他的父母,第二次是他的师父,第三次,便是戚逐。   对于双亲来说,他是唯一的孩子;对于师父来说,他是唯一的弟子。可对于戚逐来说,他又是什么?   戚逐抱着萧阳月往那云雾缭绕的村庄方向去,村庄位于一条溪水附近,房屋错落有致,却十分古旧灰败,入目皆是荒凉的杂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村庄中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灯火,戚逐随意走进一家农舍,踢开房门,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声响,灰尘扑面而来。   借着从破旧窗棂透出的月光,戚逐看清了屋内的场景,屋内的摆设十分陈旧,且大多都已经年累月遭虫蛀啃食,满地都是崩裂的木屑,空气中遍布霉味。   萧阳月很不喜欢这样脏乱的地方,抬起袖口轻轻捂着口鼻,但他仍然对戚逐道:“放我下来……你抱了许久了。”   戚逐心知萧阳月要强得很,便听他的话暂时将他放了下来,萧阳月用剑鞘轻轻点地,在地上站稳了身体。   不料,戚逐刚刚松手,萧阳月却兀地感觉双膝一软,双腿的骨头像是失了力气似的,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他向前一倒,伸手扶住了墙面,手臂上青筋绽开些许,半晌才稳住身体。   在萧阳月险些摔倒时,戚逐便抓住了他的手臂,确认萧阳月站稳后,才道:“腿伤如此严重吗?”   萧阳月蹙眉,心中顿生不安,正如戚逐先前所说,这伤口于他来说虽然很疼,但着实算不上严重,现在血亦止住了,痛感也没有方才那么难忍了,实在是不应该这样。   戚逐:“还有其他哪里不舒服么?”   萧阳月摇摇头。   “不舒服就说。”戚逐望着他道,“实在走不了,就让我抱着,我不会觉得你是累赘。”   “可以走了。”萧阳月神色似乎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颇为确定地回答,“此后还不知会遇到什么,你保存体力为好。”   戚逐微叹一声,说到底萧阳月还是不愿麻烦他,罢了,萧阳月想如何便如何吧,他都说了会护他了,左右不会让萧阳月有事。   戚逐在屋里四处看了看,屋子不大,几步路便可走到头,他弯腰往破旧的床底下看了一眼,见灰堆中似乎埋着一个容器状的物品,他拿出扇子,将那个东西从床底下勾了出来。   戚逐不甚在意地拍拍折扇上的灰尘,将那东西沾上的尘土尽数拂去,借着月光,这才看清这东西的原貌。   容器上宽下窄,有一掌再加半掌深,是一个捣药用的药盅。   戚逐微微蹙眉,将药盅轻轻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药盅在村落寻常人家家中也不算什么罕见的东西,村民难求医时,也许会用家中存放的或者附近山中采来的草药医治。   只是,若放在这芥子岭中……   这时,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忽地远远划过几点黯淡的萤火般的幽光,萧阳月心中一惊,忍痛来到门边,见那荧光飘忽朝着林中而去,很快便要再度失去踪迹。   萧阳月急道:“戚逐!”   这一回,戚逐也看得清清楚楚,先前萧阳月所言非虚,黑夜之中,这些萤火鬼魅般上下浮动着,宛如洒落的星屑。   两人从屋里追了出去,一股冷风夹杂着草木的腥气扑面而来,那些萤火忽远忽近,叫人看不清具体方位。   萧阳月行动不便,戚逐便没有追得太快,两人轻功跃进树林,不多时,两人便远远地看见林中某处的光点忽地变多,密密麻麻地围绕在一棵巨大的树边。   而那树上的景象,才当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那棵树并非像周围寻常树木那样有着葱郁的树叶,取而代之的是,树干枝头上都生长着无数尖刺,一串一串半腐的白骨,被挂在那些尖刺之上,尖刺或从苍白骷髅的眼窝中穿出,或穿透肋骨,宛如挂于稻穗之上无数的麦谷,一眼望去,至少有四五十具之多。   更为可怖的是,无数的黑色蛆虫从那些未寒的尸骨的眼窝、口中爬出,它们纠缠成团,不停地攀爬扭动,啃食着尸体的眼球或舌头与牙齿,发出令人胆寒的窸窣声响。   不仅如此,蛆虫的尾部散发着淡淡的白光,远远望去,如一片萤火,二人看见的那些光点,竟来源于这里!   萧阳月心头大震,失声道:“这是……”   “是南疆一代流传的培蛊之法。”戚逐抬头,冷静地凝视着那些枯骨,“南疆一些巫蛊门派将人的眼与口视为人身上最具有灵力的部位,因此巫医或蛊师便将蛊虫养在人的眼中或者口中,这样培育出的蛊虫,便会专门以人眼或者人的唇齿为食,蛊虫体内携带剧毒,沾之必死,这些被当做培蛊容器的人,就被称为‘饲人’。”   萧阳月紧盯着戚逐,道:“你早就知道这事?”   戚逐缓缓道:“的确。”   “那你先前在皇宫为何不说!”   “此事又牵扯武林,皇上已经很疑心我勾结乱党了,我上赶着去揭露,只怕会出反效果,什么都不知才最安全。”   萧阳月一时无话,眸中多了几分挣扎之色。   戚逐抬头望着那些枯骨,喃喃道:“这些尸体还未完全腐烂,不知是哪里的人,又被挂在这里多久……真是令人心惊。”   萧阳月只是望着他,心中的不安却如头顶的浓云,层层叠叠,如墨色般厚重浓郁,让他无法放下。   戚逐还知道多少事情?   他究竟……   戚逐忽地皱起眉:“奇怪,为何闻不到腐味……”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如雪中栀子般的冷香,丝丝缕缕地飘入戚逐鼻腔,他心中猛地一惊,眸中交织过巨大的惊骇与杀意,他猛地回头,朝着萧阳月喝道:“不能吸入此香!”   戚逐话音刚落,周围幽暗的树丛忽地掠出数十道黑色的人影,如无形的鬼火将二人包围,转瞬之间即是刀光剑影,萧阳月顷刻间拔刀,在黑暗之中旋出一道剑影。   热血洒在萧阳月额上,他不知来人是谁,只知道,这些人想要他的命,那么他便要杀个一干二净。   暗夜的森林中,视线模糊不清,萧阳月躲闪着朝他砍来的刀剑,身影宛如轻盈的柳絮,他似乎杀得比平日里急躁许多,剑剑都砍出飞溅的鲜血,只想赶快到戚逐身边去,戚逐身上并未佩刀,他怎能赤手空拳对付这些敌人!   戚逐的确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唯独只带着自己的折扇。   萧阳月只听得戚逐的折扇一展,借着内力,扇面边缘便变得如同那锋利的利刃,用力一划,便能见血封喉。   戚逐用扇缘击杀一人后,抓住那人手腕,并指在他手中的刀柄上一点,长刀从敌人手中脱落,眨眼间便被戚逐夺了去,戚逐手起刀落,一招便斩杀三名敌人。   见戚逐夺到了武器,萧阳月心中稍微安心些许,他轻功落在戚逐身边,大脑忽地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双眼也开始刺痛。   萧阳月面色一白,将剑立在地上稳住身体,咬牙躲开袭来的敌人,眼前的场景却越来越如同蒙着一层浓雾般看不分明,身体也竟开始越来越热。   就在那时,他才真正嗅到了戚逐口中所说的那股冷香。   那股气味窜入他的鼻尖、渗入他的脑海,蛆虫般沿着他的骨髓往上爬,在他的体内留下愈演愈烈的灼痛。   萧阳月兀地感觉自己双膝发软,手臂的力气也渐渐失去,全身的骨骼都仿佛没了支撑。他与敌人纠缠得越来越吃力,每一次动作都几乎快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不多时,萧阳月的肩膀和手臂都被划开了数道伤痕,戚逐见萧阳月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挥刀替他挡开几次攻击,喝道:“萧阳月!”   萧阳月只觉头痛欲裂,眼前情景扭曲得厉害,四肢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汗水一刻不停地流着,他咬牙低喝:“你先走!”   敌人的数量丝毫不见减少,戚逐又是一刀挥开自己身旁的敌人,一把将萧阳月扯进自己怀中,轻功跃上树梢,快速往山顶的方向掠去。   光是这么抱着萧阳月,戚逐便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烫得厉害,这热度不像是自肌肤表皮发出,反而像是从内里骨骼中传出的一样。   戚逐眸色一沉,将萧阳月搂得紧了些许。   这时,一道人影忽地出现在远处一棵大树的树顶,拦住了二人的去路,他蓄着白须,衣袂飘飘,正是耿冲道。身后的敌人不多时便追了上来,落在周围树林间,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   戚逐冷眼盯着他,他缓缓蹲下身,将萧阳月放在地上。萧阳月喘着气,他看见耿冲道与周遭包围的敌人,伸手紧紧攥住剑柄,挣扎着想从地上起身。   戚逐按住他,抬头朝着耿冲道遥遥地问道:“耿太医,不知你与我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这样陷害我?”   耿冲道冷笑一声:“侯爷,死期已至,就别这么多话了。”   戚逐微微一怔,神色却渐渐多了几分了然,他仰头大笑两声,朗声道:“你觉得你能杀我?原来如此,看来你于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他竟连我是谁都未曾告诉过你,你还为他卖命,真是可笑!”   耿冲道面色微变,他大声喝道:“杀了他们!”   包围的敌人朝二人杀来,戚逐丢下手中方才夺来的长刀,继而拿起了萧阳月的剑,普通的刀剑恐怕不能承受他的招数所蕴含的内力,萧阳月的剑或许可以一试。   即使他现在的武功不足当年的一半,但眼前这些敌人,也不过蝼蚁杂碎。   --------------------   你以为要掉马了,其实还没有,侯爷说我还能苟(doge 第57章   十年前的江湖武林,一度流传过这样的说法。   若霍乔是整个武林的神,那么方无竹便是武林都难寻其踪迹的鬼。   传说方无竹常用的武器有两种,一个是一把锈剑,另一个是一把折扇,那把剑名为漉雪,折扇名为淘花。   没有人知道方无竹多少岁,有人说他与霍乔平分秋色时还未弱冠,有人说他起码已年逾古稀,方无竹毕生开创了两大武林奇招,其中一招,便是漉雪剑法。   雪最为洁净、纯白、无暇,它触手即化,却能皑皑覆盖天地;它没有固定之形,借以攀附在他物身上改变自身形状,可以千变万化,凡是落在雪地上的物体,都能遗留下痕迹。   漉雪剑法就如同纷飞的大雪,被包围其中的人,就如同在满天风雪中的旅者,辨不清方向、看不清形体,只能感受到刺骨与凛冽的寒风。   人在雪中却无所遁形,没有人可以在踏过白雪的时候不留下印记。   除了霍乔,江湖中无人真正见过漉雪剑法。   天舛纲事变中,都说霍乔最终破了方无竹的漉雪剑法,方无竹才会殒命。   对于此事,武林中人说法不一,有人十分相信现如今只有霍乔堪称武林第一,也有人好奇,就算方无竹的漉雪剑法被霍乔所破,但他不是还有一把不知究竟有何用的扇子么?   武林中人身上,绝不会携带于自己无用的东西。   此时此刻,萧阳月只觉得身体里似乎有烈火在烧,他的血肉、骨骼,似乎都快被烧成灰烬,他的嘴角已溢出几丝鲜血,身上的衣服几乎已被汗水浸透,染着血的嘴唇红得逼人。   戚逐与耿冲道的对话让他心惊,他想质问戚逐那些话究竟是何意,可他此时此刻,甚至连站起来都无法做到。   就在这时,萧阳月忽地感觉,自己的手背上传来一分冰凉。   他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一片轻盈洁白的雪花落在自己手背上,天边竟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白雪。   萧阳月双眸一睁,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耿冲道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遮蔽了视线,方才还是晴天,怎么可能说下雪就下雪!   耿冲道想用内力挥散周围的雪花,可那些雪花却缠绕不休,怎么挥也挥散不去,风雪并未持续多久,待得耿冲道看清眼前的景象,身体俱是一冷。   他手下几十名武者,竟然都已浑身僵直、面色青紫地倒在地上,他们个个蜷缩着身体,眉毛头发上皆凝满了冰碴!   他们,竟是被硬生生冻死的!   这风雪不过持续了短短几息,且温度也算不得太低,这些人怎会如此轻易就被冻死了!   耿冲道匆忙环视,却见周围的树林哪里还有刚才下雪的影子,分明就是郁郁葱葱一片,连半点雪花都没看到!   一道人影如影如魅地出现在他身后,耿冲道回身打出一掌,被那人轻易用内力化去,一只手猛地捏住他的喉咙,将他重重掷在地面上。   这一掷力大无比,耿冲道的肋骨顷刻间尽数折断,“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耿冲道十指挣扎着抠在地上,艰难地睁开眼,戚逐平静地俯视着他,双眸里只有冷淡到近乎极致的杀意。   戚逐手中握着的赤红镶金的长剑,已经出现了细细的裂痕,他将耿冲道从地上提起,冷冷地问:“萧阳月中了什么毒?”   耿冲道牙关颤抖不止,他抓住戚逐的手臂,无论如何挣扎,那条手臂皆是纹丝不动。   戚逐抓住耿冲道的右手,用内力一震,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耿冲道整条右臂从肩膀处齐齐折断,断裂处还连着血肉碎骨。   戚逐随意地将耿冲道的断臂扔进树林中,手中耿冲道的脖子已经被他捏得近乎变形:“最后一次机会。”   “是……”耿冲道颤抖地开口,“焚骨香……”   “如何能解?”   耿冲道口中满是鲜血,整个人抽搐不止:“其原蛊乃‘冷栀子’炼化而成……一旦中毒,融化骨骼和五脏六腑……无药可解!”   听到冷栀子三个字,戚逐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耿冲道猛然暴起,周身凝起黑雾,从袖间陡然洒出大把的黑色蛆虫。戚逐松手,继而用剑一扫,蛆虫在他周身如爆竹般尽数爆裂,他低头定睛一看,耿冲道已然不知所踪,只在森林之中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戚逐冷眼看着那道血迹,即使耿冲道有命能逃回去,想必霍乔也不会留着他。   冷栀子……居然是冷栀子。   躺在地上的萧阳月吐出一口鲜血,他面色发白,手指颤抖着,紧紧抓着泥土中的草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戚逐,一双眸中,似有凶猛的火焰在烧。   他忍着体内烧灼的痛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戚逐走过来,蹲下身,道:“你中毒了,勿用太多力气。”   “你到底是谁?!”   萧阳月沙哑地吼着,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戚逐想将他从地上抱起,萧阳月却猛地推开他,抢过自己的剑。   他看着自己剑身上的碎纹,心里很清楚,方才那阵诡异的风雪,还有地上这些顷刻间便被杀死的敌人,定是戚逐用了什么招数。   戚逐……戚逐……他定还瞒着什么事,瞒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的大事。   戚逐依然朝着他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抱起,萧阳月浑身汗水淋漓,稍微动一动骨骼便如刀割般疼痛,可他还是挣扎着:“放开我!”   “行了。”戚逐喝道,“先将你的毒解了才是。”   戚逐一路将萧阳月带回到村庄附近的那条河边,放下萧阳月的时候,他双颊和额头都已通红,整个人如从沸水中捞出,连原本浅色的指甲都透出了烧红的血色。   萧阳月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疼痛欲裂,连呼吸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折磨。   戚逐深深地凝视着他,耿冲道虽说焚骨香无药可解,但若他所说不假,焚骨香的确是由冷栀子炼化而成的话,戚逐正好有一法,能解冷栀子毒。   戚逐缓缓吐出一口气,抬住萧阳月的脸,问:“萧阳月,相信我。”   萧阳月的大脑已被痛苦占满,眼中戚逐的面容亦是模糊的。他冷笑一声,断断续续地轻声回答:“信你……我还能信你什么?”   “我说了,我会护你。”   焚骨香会慢慢焚毁中毒者的血肉、骨骼与经脉,若此毒无法排解,那么便只剩一个法子,便是以毒攻毒,在中毒者体内用相反的功法将之中和。   冷栀子出自霍乔的奇蛊门派,霍乔擅用奇毒,冷栀子则是许多蛊毒的原蛊,光是戚逐所知,冷栀子便能炼化出三种江湖奇毒,当时尤金鳞身中的附骨疽,便是其中一种。   听耿冲道话中的意思,焚骨香毒性极热,中毒之人饱受体内五脏六腑焚烧之苦,这等极热的毒性,便需要极寒的内力将之压制,再与之融合,继而再消解此毒。   若要问何物蕴含极寒的内力,戚逐手中正好有一物,金蛇胎子。   他要救他。   戚逐眸色一沉,他伸手解开萧阳月的外衣,露出一身早已被汗湿的里衣来。   萧阳月一把抓住他的手,挣扎道:“你要……做什么……”   “此毒烧灼骨骼,必须先降下你的体温,你先把衣服脱了。”   戚逐扯下萧阳月的里衣,萧阳月却猛地挣扎起来,握着剑的手青筋绽出。   戚逐一抽掉萧阳月手中的剑,长剑掉落在远处,他将萧阳月上半身抬起,好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将湿透的衣服从他肩上拉下。萧阳月身上的肌肤早已被体内的烈火烧红,挂着大片滚烫的汗珠。   没有了衣服的束缚,萧阳月感到体内的热度稍稍散去了些许,他抓紧戚逐肩头的衣物,脸上散落着大片的红霞。   就在这时,戚逐忽然看见,在萧阳月下腰靠近盆骨处,竟如同文身般印着一掌张开大小的绯色纹路。   纹路从肌肤底下浮出,烙印般烙在他的皮肤上,呈现盛开的莲花形状。   戚逐心中一惊,这是修炼七步青莲剑法的缘故?   像是察觉到戚逐在盯着自己臀上附近的剑法脉纹看,萧阳月颤声喝道:“够了……别看……”   戚逐脱下萧阳月身上剩下的衣服,也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在岸边,踏入冷凉的河水中。河水的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冰冷刺骨,可对于萧阳月来说,却宛如置身于滚烫碳火中时的一块冰,让他暂且缓和了体内的灼烧。   水流将身处河心的二人包围,萧阳月沾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身上,随着水流轻轻拂动。   “萧阳月,你中的是焚骨香。”戚逐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有一法可试着解你的毒。”   萧阳月神智暂时恢复了一时的清明,他抬起头看着他,沙哑地问:“你为何会知道?”   “焚骨香性极热,若想解毒,只能用性极寒的药物将其融合。”   戚逐摊开紧握的手,他的手心中,躺着一块金色物什的碎块,萧阳月定睛一看,神色霎时怔住了,即使只有一块碎片,他也认得这个东西。   那日在荼湖的船上,他亲眼见摩罗教护法从蛇口中将这东西取出,这是蛇胎子,这是一枚金蛇胎子!   戚逐手中为什么会有金蛇胎子!   “你……”萧阳月眉间万分错愕,他盯着戚逐,心头有万千杂乱的思绪纷飞,在渠州时的种种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他想到了尤金鳞的死,想到了戚逐身上的伤,他怒了,只感觉自己那时的忧心与信任像是被人当作敝履掷在地上再狠狠践踏,他抓紧戚逐的衣领,眸子颤着,声音也颤着,“是尤金鳞……一定是他!是你杀了他!戚逐!你竟敢骗我!”   萧阳月怒火攻心,只觉得心头的火烧得他更是痛苦,一缕血溢出嘴角,殷红得可怕。   “等把你的毒解了,我再回答你的问题。”戚逐道,“你的毒不能再拖。”   萧阳月喘着气,他当初如何能这么轻易地就信了他,还为了他在皇上面前隐瞒,在皇上面前求情,在戚逐眼里,他竟然是一个能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闭嘴!”萧阳月怒喝,一时气得红了双眼,“我再也不会信你任何一句话!”   萧阳月推开他,转身撑着身体在水流中蹚过,只是,没走两步,体内疼痛陡然加剧,萧阳月一下跪倒,口中的血滴落在河水中,倏忽便不见了踪影。   戚逐一把拉住他,强硬地将他按在岸边,赤裸的后背擦过粗粝的岩石,萧阳月痛得闷哼。   戚逐捏住他的脸,萧阳月感到一股强劲的力击在自己下颌上,这股内力逼得他张嘴,他挣扎着,却无法抵抗。 第58章   萧阳月从未仔细想过,于他来说,戚逐究竟算是什么。   他越想探究戚逐的原貌,围绕在戚逐周身的迷雾却越来越多,他似乎永远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萧阳月唾弃自己在意戚逐太多,以至于在敌人面前都无法自保,恨自己没能识破戚逐那些伪装的面孔、那些谎言,也恨自己愚昧无知。   他已被焚骨香毒得浑身无力,大脑已是近乎昏厥,他感觉到戚逐打开了他的嘴唇,将一枚金蛇胎子碎块放入了他的口中。   “冷热两性相融,吸化金蛇胎子会很痛苦。”戚逐定定注视他的眼,“萧阳月,我要你撑下来。”   金蛇胎子顺着喉咙滚入体内,宛如一道炸裂于体内的寒冰,萧阳月猛地屏住呼吸,体内冷热两种毒性交织,切割他的五脏六腑,无尽的痛楚沿着脊背上爬,深入骨髓,痛到他几乎快要滚下泪珠。   他一会儿感到极热,一会儿又感到极冷,他不自觉地抓紧戚逐的衣服,喉中发出痛苦的低吟。   慢慢地,萧阳月便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了,他身体里的莲芯在发烫,手指却又冻得僵硬发青,毒性相融的过程漫长而痛苦,萧阳月的神智在烧穿骨骼和冰冻血液的痛苦中变得不再清晰。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五指,煎熬中想用牙齿去咬,戚逐却用手臂挡住了他的嘴唇,萧阳月于是张口,一口咬在了戚逐小臂上。   他咬得又狠又深,像是要从戚逐身上撕下一块肉,牙齿刺破皮肤,汩汩的血一下流了出来。   戚逐任他咬着,紧紧将他拥在怀中,通过经脉缓缓地输送内力给他,替他引导体内暴乱的毒性。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萧阳月渐渐晕厥了过去,他倒在戚逐怀中,身体的热度缓缓降下。   戚逐屏息观察他的脉息,确认萧阳月已经没有大碍,便将他从河水中抱起,回到了破败的村庄的一间茅草屋里。   戚逐清出了一片干净地方,铺上干燥的茅草,燃上一个火堆,为萧阳月的披上衣物。   萧阳月半昏半醒地躺在他的怀里,吐出浅浅的呼吸。   戚逐静静地看着萧阳月的面庞,看着他余热未消的额头和他仍旧泛红的眼角,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不着边际的念头来。   他或许可以放下武林、放下那些生死尽头的仇恨,萧阳月或许也可以不再效忠帝王,他们二人,或许可以成为这个世间,最自由的人。   可是他无法做到,他必须了结自己的宿命。   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匀和,想必是焚骨香余毒已中和得差不多了,戚逐放下萧阳月的肩背,想要将萧阳月平放在草堆上好让他好好休息,松开的那一刻,他的手却忽地被抓住。   萧阳月微微睁眼看他,微红的眸子茫然无知,他很累,四肢无力,神智也还未完全从毒物的影响下恢复过来。   他体内的焚骨香之毒已被中和大半,反而是残余的金蛇胎子未被吸化完全,他开始感到冷,这种冷丝丝入扣,就连一旁燃着的火焰都不能让他感到丝毫的温暖。   但,只有在戚逐的怀里,他才感到几分舒适。   萧阳月的声音如指尖流下的细沙,沙哑得厉害:“好冷……”   戚逐定定望着他,明知不应该再放任自己这样下去,可他还是抵不过,抵不过萧阳月对他露出这副模样,戚逐的心底,到底还是想要他的。   萧阳月身上有致命的吸引力,他美而孤高,与他一样,只身踏出过刀山血海,不是一只养在皇城的雀鸟,而是江湖的孤鹰。   心不由己。   戚逐微微叹出一口气,他坐下来,将萧阳月搂入怀中,萧阳月靠在他颈边,卸去了平日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呼吸如一阵细软的风。   如此过去了半个时辰,戚逐缓缓地梳着萧阳月仍然潮湿的发,好让他的头发能快些干,他本就中了毒,受了热又受了冻,容易得风寒。   戚逐低头望着他,像是要把此时的他刻在自己心房上,幽暗的双眸宛如深潭。最后,戚逐将手探进自己的外衣中,外衣的下摆处,藏有一个内袋。   他摸到那处内袋,从里拿出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纸包,他轻轻抬起萧阳月的下巴,在他耳边轻声道:“来,张嘴。”   萧阳月神智如梦似幻,戚逐的声音在他耳边细如梦呓,他只感觉戚逐将一个滚圆的东西递到他的唇边,那个东西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苦味。   萧阳月忽然开始挣扎起来,他紧闭嘴唇,扭过头去,不肯吃下那颗药丸。戚逐微微蹙眉,他的确可以像先前那样,强迫打开萧阳月的下颌让他吃下,可萧阳月现在身子虚弱,他不想对他那么粗暴。   萧阳月推开戚逐的手臂,又被戚逐捉了回来,他用掌心托着他的下巴,耐心地哄着:“阳月,听话,你现在难受,吃了药就不会难受了。”   萧阳月睁开眼,他第一次听见戚逐这样叫他,这样温柔又多情。可这温柔背后藏了刀,要刀刀刺入他的心。   他盯着戚逐手中那枚药丸,即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的心中也有不好的预感。   “我不吃……”萧阳月目露冷光,“我说过了……我再也不会信你。”   戚逐的神色渐渐阴沉,他将萧阳月压于地上,攥住他的下颌,想再度强硬地用内力打开他的嘴唇,萧阳月拼命抵抗着,牙齿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   萧阳月喘息道:“戚逐……你要逼我恨你吗?”   看见萧阳月唇边的血,戚逐心中多了几分钝痛,他渐渐松下力气,叹道:“好,好,我不喂你了。”   萧阳月望着戚逐的双眸带着湿气,沾着无声的怒火。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篝火中的木茎爆裂声响。萧阳月放松下的身躯渐渐感到昏沉,他忆着先前戚逐斩杀那些人的场面,骨髓深处泛起一阵冰凉。   萧阳月沙哑道:“你到底是谁?”   戚逐静静凝视他,却忽地俯下身,以吻封住了萧阳月的唇。   戚逐的双唇很热,萧阳月被烫得心中一惊,那是一股无形的烈火,烧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缱绻地侵占他,让萧阳月有了一瞬的茫然。   就在那时,一颗药丸,被推进了他的口中。   几乎是刹那之间,戚逐轻轻一击萧阳月的喉咙,萧阳月一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颗药丸便被他咽了下去。   萧阳月倏地瞪大双眸,呼吸顷刻间停滞。   萧阳月用力推开他,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几乎要将戚逐千刀万剐。   戚逐面色沉静地吐出一口气,他盯着萧阳月,像是在描摹此时此刻他的眉眼和他的面容,缓缓道:“我宁愿你恨我。”   戚逐给萧阳月用的药,正是他从前用在白钰等人身上的药,此药名为“梦蒹葭”,能蒙蔽篡改一人脑中记忆,转而将听到的话语化作梦境,并对梦境中的景象深信不疑。   萧阳月开始不受控制地感到头脑昏沉,光怪陆离的场景在他脑海里错乱交杂,就连眼前戚逐的身影,也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你没有中焚骨香。”戚逐的声音侵入萧阳月的脑海,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塑造一场亦真亦假的梦境,“你昨夜在危急之中使出了七步青莲剑法的更高一步,耿冲道的手臂是你砍下的,那些人都是你杀。”   萧阳月的手臂猛地绽出青筋,他的大脑钝痛,思绪混乱不堪,昨夜的记忆正像一座被风吹乱的沙丘,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从他脑海中流逝。   戚逐的声音侵入他的脑海,如同盘绕渺远的魔音,拉扯着他的思绪,残忍地剔除他记忆的本来面貌。   萧阳月的武功尚未完全恢复,拼命对抗着梦蒹葭的药效,一时只觉头痛欲裂,几乎快要将牙关咬出血来。   他中毒了吗?还是没有中毒?   他杀了那些人吗?还是没有杀?   他的手指无力地在地上抓出道道深痕,意识在逐渐离他远去,这一夜的煎熬,这一夜的纠缠,这一夜的月光,都如同蜃景一般,在慢慢地消失。   他不想忘……他不想忘!   就在那一刻,萧阳月的指腹摸到了一条尖锐折起的木屑。   他悄然地拔出那道木屑,刺入自己的指甲缝隙中,十指连心,柔白的指甲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但被萧阳月紧紧攥在手心,没有流出来。   最后,萧阳月闭上了双眸。   戚逐在一旁静候片刻,而后通过脉息确认,萧阳月体内的梦蒹葭已开始融化。他盯着萧阳月再度昏睡过去的容颜,伸出手掌,最终又只是堪堪停在他的脸颊边。   屋外的山野中传来几声鸟鸣,已经天亮,戚逐得外出戒备,确认周围没有匍匐而伺的敌人。   戚逐起身走出门外,轻轻掩上房门。   戚逐离开后,萧阳月却倏地睁开了双眸。   他从地上坐起,用力在自己腹部某处一击,面色一白,弯腰呕吐了起来,梦蒹葭在他体内化得极快,他用力地呕吐着,直到唇角血迹斑斑,一颗几乎融化殆尽的药丸,才被他吐了出来。   萧阳月喘着气,盯着掉在地上融了大半的药丸,眸色逐渐恢复了清冷。   他将刺入指缝的木屑拔出,带出点零星的血,他清理掉唇角和手指上的血迹,将地上那滩污渍用粗糙的茅草磨尽,不留一点痕迹。   萧阳月重新躺下,透过破败的窗棂,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晨光。他缓缓运起逐渐恢复的内力,将残余在他体内的梦蒹葭化作浊气逼出体外。   他终于还是没有忘记,不仅现在不忘,这辈子都不会忘。   萧阳月的眸冷了下来,戚逐吻了他,却又喂他吃了毒药逼他忘了这一切,他既是救了他,又是在将他推入深渊。   为何他要吻他?   现在,萧阳月的心中只有恨,恨戚逐的怀抱与双唇是那样令人贪恋的热,恨自己如此轻易地跌进他的掌心里。   他想让他忘记这一切?   好,那他便“忘”给他看!   --------------------   侯爷先前能那么干脆露出底牌,当然是已经做好了事后给阳月下药的打算,只是没想到翻车了(doge 第59章   幽暗的深林之中,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向前奔逃,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手握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断臂切口,一路洒下猩红的血迹。   耿冲道双目赤红,轻功向着山间某处而去,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无尽的恐惧便从他心头源源而生。   从未见过的武林奇招,绝对的强大与压制。   一处岩洞隐约出现在树林掩映中,耿冲道落在树上,由于失了一臂,一时失去平衡,狼狈地跌落于地,摔得他连连痛呼大骂。   耿冲道吐掉口中沾上的草茎,余光却见一道绰绰的影子鬼魅般出现在幽黑的森林中,他猛地屏住呼吸,心中只怕是戚逐追上来了。   待得那人缓缓步出,耿冲道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来人身穿一身暗红劲装,身形高大,双腿瘦削如竹竿,两眼十分小,嘴巴凸起而尖,整张脸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耿冲道咬牙从地上站起,咬牙切齿地怒喝道:“你胆敢骗我!”   “骗你?”来人莫名一笑,“我何时骗过你?我早就同你说过,贤坤侯并非普通人,你自己狂妄轻敌,连手臂都被他砍了一条去,缘何赖我?”   耿冲道气得浑身颤抖,他喘着粗气,仅剩的那条手臂的掌中黑气浮现,他怒目圆睁,似要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你这条霍乔身边的狗!我要杀了你!”   他像是疯了一般,挥舞着断臂朝着周围森林怒吼,落叶随着他周身内力飞舞,声音气震山野:“霍乔——!别躲了!你这个啖狗粪的奸贼!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耿冲道话音刚落,一道寒芒猛然从林中某处直射而出,仿佛流星之慧尾,如迅雷一闪而过,打在耿冲道后背中央,顷刻便消失不见。   耿冲道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僵硬地站着,神色陡然变得惨白无色,他的身上没有一处外伤,可他却仿佛刹那间失了魂魄,脖颈肌肉抽搐不止。   随后,耿冲道闷哼一声,张嘴吐出一口裹血的碎肉,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黑色的脏器碎肉从他口中不断涌出,他还留着几分生气,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停呕出五脏六腑。   几息之后,耿冲道瞪着眼毙命,外表看去,他的后背毫发无损,甚至连衣衫都未曾凌乱,可他的脏器却被方才那股劲力搅成了浆糊。   暗红劲装的男子望着地上的尸体,抬头向远处看去,一人立于一棵大树之顶,仿佛神魔降临于世,衣袂飘然。一阵风吹过,那人又如同一缕烟雾,很快消失不见。   等到萧阳月再醒来,已是清晨。   梦蒹葭虽说已被他从体内逼出,但多少还残留了几分药力下来,这些药力让萧阳月头脑昏沉,后来更是沉沉睡去。   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所有感觉与记忆,像是一块烙印,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之中。   萧阳月的心中依然是恨的,恨不得立马提剑和戚逐拼个死活,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来,如此一来,也许还能窥见几分端倪。   这时,茅草屋的房门被推开,戚逐着装整齐地走了进来,道:“你醒了。”   萧阳月静静地望着他,并未从戚逐那副惯常隐瞒与说谎的脸上读出任何破绽,他在心头冷笑一声,面上却并未显露,只是淡淡道:“你去哪了?”   开口的声音沙哑,让萧阳月自己都有些怔愣,他低头低低地咳了两声,喉咙有些刺痛,大概是他昨夜强迫自己吐出那药丸时伤了嗓子。   “嗓子怎么这么哑?”戚逐问,“是不是夜里着凉了?”   萧阳月从地上站起,一时忘了自己腿上的伤口,身子向前一倒,戚逐两步上前扶住他,低声道:“当心,你腿上有伤。”   这双臂膀昨夜笼罩过他,萧阳月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他推开戚逐的手,拿过自己的剑,冷声道:“我何时孱弱到需要你如此保护了?”   戚逐话语一顿:“我并非是……”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萧阳月沉声打断,“别忘了,你只剩下四天。”   戚逐沉默一阵,问:“若真如此,萧阳月,你会亲自押我回去吗?”   萧阳月的手一紧,未能回答。   戚逐笑道:“最后关头,想必你还是会一心忠于皇上吧?”   谁都可以对萧阳月说这话,唯独戚逐不行。   萧阳月怒火中烧,他不明白,为什么戚逐随意的一言一行就可以让他发怒或是心死到如此地步。他强硬地逼迫自己冷静,回答:“是,我会。”   萧阳月转身,径直推开门走出了茅草屋,将纷乱的思绪抽离。   走出门后,晨间冷凉的风一吹,萧阳月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些许,他的脑海中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太多的线索纠缠不休,他需要仔仔细细地回想一番。   焚骨香……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   他从坠下山崖之后便开始感觉身体不适,想必是在那之前便中了计,难道是他在森林之中看到的那些伪装成荧光的蛊虫?   与耿冲道碰上时,他清楚地听到耿冲道说焚骨香无药可解,而戚逐,又是如何知道金蛇胎子可以解此毒的?   更何况,那时戚逐早早地便提醒他不要吸入空气中那股香气,倒像是对这股香很熟悉似的。   戚逐的武功,绝对不止他所展露出来的那样,他可以杀了尤金鳞取他体内蛇胎子,几招之间便让耿冲道毫无还手之力,更可以几息之间便让那些人都死于奇异的剑法,萧阳月隐隐察觉,他的武功,恐怕比起自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单单一个隐脉,就可以修炼到如此地步吗?   如果不是靠着隐脉,那么……   戚逐身上还带着能够致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毒药,竟不知他从前是不是靠着这药瞒了他许多事。   戚逐心思缜密,身上还不知道藏了什么后手,萧阳月必须沉住气。   戚逐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视线在萧阳月的后背上停留片刻,上前道:“我们该走了。”   萧阳月不想去看戚逐的脸,只是冷冷清清地回答:“昨晚耿冲道朝哪个方向逃了?我今早起来不知怎的很是头晕,有些记不得了。”   戚逐话语一顿:“身体还好么?需不需要再休息片刻?”   “不必,一点头晕罢了。”   去往昨夜遭遇耿冲道埋伏地点的途中,两人一路无话,似乎都在各自心头有所打算。昨夜的尸体仍然留在那里,大多都已僵硬而散发臭气,耿冲道被戚逐砍下的断臂掉落在草丛中,大片的鲜血已然凝固。   看着眼前的景象,萧阳月握着剑的手一紧,昨夜戚逐用他的剑使出了那个他在武林中从未见过的招数,致使剑身上有了裂纹。   武器乃招数之载体,更是和习武之人自身的功力相辅相成,武器越是强悍坚固,招数自然越牢不可破。   这把剑是师父亲自打造出来给予萧阳月的,多年来从未受损,一把能够承载七步青莲剑法的剑,却受不住戚逐的剑法,而戚逐,竟将这个结果归因于他使出了更高一步的七步青莲剑法。   萧阳月轻轻抚摸过剑身上的裂纹,眸色微暗,问:“是我用了七步青莲剑法吗?”   “那果然是七步青莲剑法。”戚逐道,“从前我在武林中做阶下囚时听说过一二,只是未曾真正见过,第一次见你在三凤山上用,那时便有所猜测。”   戚逐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完全否认自己知道,也没有表现出太过了解的模样,但他越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萧阳月心里便清楚,他绝非善类。   萧阳月抬头望向山顶,晨间的山顶四周云雾缭绕,恍惚之间,竟真的与当初的三凤山极为相似。   先前大概是受焚骨香影响所致,腿伤才会让萧阳月疼痛到寸步难行,现在焚骨香已解,腿伤的疼痛已减轻大半,轻功往芥子岭山顶上去,大概只需要不到半个时辰。   “腿还疼么?”戚逐问,“轻功可以用了么?”   萧阳月:“可以。”   “不要勉强。”   萧阳月没有回应戚逐的话,径直提剑向前轻功掠去,戚逐轻叹一声,只能跟上。   将近两刻钟后,两人渐渐靠近云雾缭绕的山顶,雾气愈发厚重,相隔几丈便看不清对方的影子,萧阳月时不时回头,确认戚逐还跟在自己身后。   就这么行了一阵之后,萧阳月停了下来,直到戚逐也在他身边停下,扭头问他:“怎么了?”   萧阳月冷冷抛下一句:“你走前面。”   戚逐话语一塞:“为什么?”   “方便我注意周围。”   “我也可以注意周围啊。”   萧阳月静静凝视着戚逐一言不发,眉间显然带着几分冷意,戚逐微叹一声,只能先一步踏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芥子岭最高的岭峰山顶,岭间连绵的群山起伏,高低纵深如同雾灰色画卷,呼吸间尽是晨间的冰冷水汽。   戚逐站在崖边,望着眼前浓云翻滚的山岭,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时默然静立。   就在这时,他眸中冷光一闪,刹那间抽出腰间的折扇反手握住,一道人影陡然从身后的雾中冲出,挥刀撞在他的折扇扇骨上。   看清来人时,戚逐诧异地一顿。   白钰不断地喘着气,周身脸颊都溅了大片的血迹,他怔然望着戚逐,眸中的戒备与警惕霎时褪去,立马卸下手中的力气。   “侯爷!”白钰失声道,随后立刻放下剑往地上单膝一跪,“属下不知是侯爷,请侯爷恕罪!”   --------------------   侯爷:不会吧,居然敢骂霍乔?什么?已经死了?那没事了本卷不会掉马,侯爷主动坦白是不可能的,阳月会靠自己发现。他们其实就差层窗户纸了,掉马和破窗户纸都安排在下一卷! 第60章   白钰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拿剑的手臂还在淌血,身上各处也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兴许也受了内伤,气息紊乱。   萧阳月闻声赶来,看到白钰亦吃了一惊,白钰见萧阳月和戚逐二人都没事,当即便放下心来。   先前在那处悬崖,萧阳月和戚逐突然失去踪迹,白钰和段如风带着一众护卫寻了整整一夜也未能寻到二人。正当白钰心急如焚时,从山林间忽地杀来一群敌人,敌人会操纵蛊虫,十分难缠恶毒,他们才从敌人的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路来,白钰和段如风都负了伤。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白钰几乎草木皆兵,方才听到雾中传来异样的动静,白钰还以为是残留的敌人,二话不说提刀砍了上来,险些伤了侯爷。   听白钰说完他们昨夜遭遇的事,萧阳月心中更是确定,芥子岭山头的雾气大有古怪。   他和戚逐跌下山崖的时候,戚逐曾大声呼喊他们,可白钰和段如风明明就在附近,却一直未能察觉。更何况他们后来过夜的那处农舍,也并非是很难寻到的地方,为何白钰和段如风找不到呢?   白钰引着二人找到段如风,段如风身上原本的乾门卫盔甲已经损坏大半,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的官袍,他周围的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他的佩剑上也沾着森森的血迹。   戚逐一扫地上的尸体,一眼便能看出,那些尸体皆死于不像寻常剑式带来的伤。   乾门卫这样正规的朝廷机构,必然不会像浮萍阁这样也许还会招安武林高手,乾门卫中培养出的武将大多都有参军的经历或武举出身,接受制式训练,剑式是规整严谨的,不像武林中许多高手有自己独创的招数。   戚逐虽然很确定,段如风不是武林中人,但他身上的的确确有几分正统朝廷武将没有的江湖气。   至于个中原因,只有段如风自己知晓。   了解完来龙去脉后,段如风心中顿生不安,蹙眉道:“芥子岭的雾并非寻常的雾,身处其中恐怕会致人产生幻觉。我和白近卫使寻了一夜,将周围各处都寻遍了,根本没有见到任何村落,也没有发现耿冲道的踪迹。”   “耿冲道在芥子岭必有藏身之所。”萧阳月沉声道,“他是南疆人,擅用巫蛊毒药和蛊虫,他手下的这些人想来也是如此。他已……被我砍伤,逃不了太远,必须尽快找到他。”   “我们不如分头行动。”戚逐道,“芥子岭地势险要,到处都是奇峰悬崖,在芥子岭之中藏身太容易了,分开来寻找好些。”   “不行。”萧阳月应声打断,“分头行动太过危险。”   白钰迟疑道:“侯爷,阁主大人说得是,雾越来越浓了,恐生变故。”   段如风显然也并不赞成这个提议,冷静道:“侯爷如今还未洗脱罪名,依然应该处于乾门卫监控之下,还请侯爷不要擅自行动。”   眼见着三人都不认同,戚逐也只能无奈作罢。   辰时时分,山间气温骤降,雾气变得湿重,整个芥子岭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甚至隐隐地有夹着细雪的雨落下来。   视线不清,天气又过于寒冷,众人不得不暂停搜寻,找了一处挡风的岩洞,等到午时气温稍高时再继续搜寻。   萧阳月站在岩洞边,看着山间挥洒的细雪,他回忆起昨夜看见的场景,那时戚逐用了不知什么剑法,周遭的气温竟眨眼之间变得冻如寒冰。   那时的他亲眼所见,天地之间忽地开始下雪,亦或者那不是雪,而是戚逐的剑气扫出的东西,他从未见过这样诡谲的剑法。   兴许是戚逐给他喂的金蛇胎子对他依然有些影响,内力还未完全恢复,没法灵敏地调动内力调节体温,萧阳月觉得自己比平时都要冷一些。   一行人出来得急,没有穿太厚的衣服,身上还沾着晨间的湿气,方才冷雪冷雨全洒在身上,大多都冻得手指僵硬发青了,只能尽力地保持体温。   寒冷对戚逐的影响不大,他内力操控炉火纯青,随时都可以调整体内脉息。   戚逐不自觉望向萧阳月,心知肚明萧阳月刚用了金蛇胎子,还未恢复完全,如此寒冷的天气必然会让他觉得难受。   果不其然,萧阳月的嘴唇有些微微地发白了,一口一口吐出白气,握着剑的指尖也有些发青。   戚逐穿了一件中衣,一件里袍和一件外袍,他走到萧阳月身边,将他从刮风的岩洞边拉了进来,道:“冷就别站在那儿了。”   戚逐脱下自己身上外袍,披在萧阳月肩上,外袍上还沾着戚逐温热的体温。   萧阳月微一晃神,他不知道,不知道戚逐对他的好是否别有用心,他只知道,现在自己受不起。   萧阳月心中一时有些气闷,他拽下身上的衣服,扔回戚逐的怀里:“不需要,洞边需要人戒备。”   戚逐:“真不要?”   “天冷,少卿自己穿吧。”   萧阳月对他像个多刺的小刺猬,明明自己已经很冷了,却还是不愿放下心头芥蒂直言心中所想,戚逐将外袍搭在肘间,微微转了转眼眸,道:“你不要,那我就给白近卫使了。”   萧阳月略微一顿,道:“他也不会要。”   “不问怎么知道?”   戚逐转身朝着洞穴内另一处走去,萧阳月心中刺痛,却还是转身回到洞边。   明知道白钰不会要,可他心中却仍然忍不住想象着,戚逐对他人也是如此吗?也会像昨夜他饱受煎熬时,将他揽入怀中吗?   正当萧阳月思绪飘远之时,肩膀上却再度传来一阵温暖,戚逐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再度将外袍披在了他身上。   萧阳月:“……不是要给白钰吗?”   戚逐:“问了,他的确不要。”   萧阳月知道他根本没问,不解戚逐为何要这样戏弄他,抓起身上的衣袍想再度甩下去,却忽地被戚逐伸手握住了手腕。   戚逐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腕,滑到他的指尖,感受到手心中的指尖那冰凉的触感,戚逐道:“要是手指冻伤了,拿剑会不方便。”   萧阳月心中一惊,他迟疑了一瞬,像是要斩断心头念想似的,用力将戚逐甩开了,继而又将衣袍扯了下来,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戚逐望着萧阳月的背影,微微地叹气。   他回到某处还算干燥的地面坐下,将外袍重新穿上。不一会儿,一道人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递给他一件浮萍阁护卫的盔甲。   戚逐抬头,白钰将自己的盔甲脱了下来,并细心地擦去盔甲上沾上的血污,明明自己也已经冻得不轻,却还是想把少有的蔽寒物给戚逐。   白钰:“侯爷,天实在是太冷了,您穿得这么单薄,用属下的护甲将就将就吧。”   戚逐抬眸望着他,眸中似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情绪,既不回话也不接白钰的盔甲,看得白钰稍显局促。   白钰:“侯爷?”   戚逐:“不用,我不冷。”   “可……”   “你若不信,不如摸摸我的手?”   戚逐举起自己的手背,白钰迟疑片刻,缓缓伸出手,只敢小心地用指尖一片皮肤轻轻一碰戚逐的手背,很快便缩了回来。   令白钰感到诧异的是,戚逐的手背竟真的十分温暖,触到的那一刻,他的指尖仿佛触到一个暖炉。   白钰知道习武之人可用内力调节自身体温,可他武功修为不够,暂且还无法做到,他知道侯爷比他想得更加深藏不露。   想到侯爷不至于受冻,白钰心里安心许多,他继而道:“侯爷在诏狱中受苦了,浮萍阁定会查清真相,还侯爷清白的。”   戚逐微微一笑,道:“白近卫使同我非亲非故,为何如此相信我是清白的呢?”   白钰一怔,下意识循着本心道:“属下……也不知,只是愿意和阁主大人一样相信侯爷。侯爷虽然的确瞒了许多事,但属下相信侯爷有苦衷,并不是奸佞歹毒之人。”   白钰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赧然来,又道:“而且,看见侯爷下狱受苦,属下心里也很担忧难过,兴许是因为……侯爷是属下很敬重的人。”   其实白钰心中也不甚确定,自己对侯爷的关心究竟是出于敬重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小从军,对感情之事不大通,但他清楚,这种感觉是深重的,且深深牵绊着他的心。   听了白钰的话,戚逐忍不住在心头想,若是萧阳月有白钰一半直率……罢了,这样就不是萧阳月了。   “我并非什么值得敬重的人。”戚逐低声一笑,“白近卫使,你如此年轻,以后在朝廷还大有前途可为,不必要敬重我这等人。”   白钰蹙眉道:“侯爷……不要这么说。”   就在这时,洞穴外的雨幕中忽地传出一声隐约的怪异声响,戚逐微一蹙眉,立马站起,快步来到洞穴边。   萧阳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声声响,他凝眸注视着雨幕,不等戚逐说什么,握紧剑便直接跃入雨中,戚逐微微“啧”一声,也跟了上去。   其余人也很快追了出来,隔着雨帘,那阵声音忽高忽低,宛如某种飞禽的鸣叫。   冰凉刺骨的雨珠洒在眼睫上,前路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萧阳月停在一棵树的树杈上,忽地发现,被薄雪覆盖的草地上,洒着一片已被冻得干涸的血迹。   萧阳月落在地面,沿着那片血迹往前寻去,不一会儿,便在树丛的掩映中,看见一道匍匐在地上的人影。   那人已经彻底僵硬了,肢体都覆着青紫色,似乎轻轻一敲就会彻底碎裂,萧阳月慢慢靠近那道人影,发现他少了一条手臂。   这具尸体,正是耿冲道。   萧阳月蹲下身,见耿冲道身下枕着大片结冰的乌黑液体,其中还浸着些许看不出原貌的碎渣。   萧阳月朝着耿冲道的尸体伸出手,却忽然被身后的戚逐抓住了手腕,他回过头,却被戚逐眸中的冷意惊得心中一跳。   戚逐沉声道:“别碰他的尸体。”   --------------------   侯爷认出这是谁的手笔了!   小白对自己的感情还很懵懂,不过他会想清楚也会释怀的! 第61章   萧阳月凝视着戚逐,只觉得戚逐双眸中的戾色要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江湖恩怨的起落,和只有经历刻骨铭心的仇恨之人才有的杀意。   戚逐将萧阳月往后拉去,蹲下身静静查看了一阵耿冲道的尸体,确认耿冲道的确是脏器破裂融化而死。   除了他砍下的那条断臂,耿冲道身上并无其他外伤,体内却是连一块脏器碎片也没能留下。能够隔着躯壳用内力伤人内脏,天底之下,戚逐只能想起唯一一人。   而那人,就在这附近。   萧阳月蹙眉望着戚逐的背影,问:“这是怎么回事?”   戚逐沉默片刻,道:“他的尸体有壳虫子的气味,不要随意触碰。”   戚逐话音刚落,一阵凛冽的寒风忽地从山谷深处刮来,卷起满天的落叶和雨雪,吹得人衣袍上下翻飞,刮在脸颊上,让人感到冰凉刺痛。   从四周的浓雾中,隐隐传来一阵细微的破风声响,萧阳月屏息凝神,忽地闪身向一旁躲避,只见上百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从浓雾中朝他射来,针头扎入草地中,冒出一股黑气。   可几息之后,那些银针竟然开始颤抖蠕动起来,萧阳月这才那看清,那并非是银针,而是活虫!   细长如针的虫雨从天而降,宛如一道雨幕,将众人笼罩其中。虫针实在太过密集,白钰一时躲闪不及,三根虫针猛刺入他的腕间,刹那之间便化作蠕动的虫,扎破他的皮肤,进入了他的体内。   几道细细的线开始在白钰手臂上方凸显出来,那些虫在他的皮肤底下游走攀爬,白钰面色一白,握紧自己的手臂,只觉得什么东西“嗡”的一声进入了他的脑海,让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如同幻境般扭曲虚无。   白钰开始感到一股嗜血的战栗,他的剑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无边无际的杀意开始占据他的心头。他的视线被暗红所覆盖,周围所有事物,都好像变成了他必须杀光的敌人。   萧阳月又轻功避开一片针雨,周围的雾实在太浓,视野完全受阻,他想要到戚逐身边去,倏忽之间,一道人影猛然从雾中飞身跃出,挥剑朝他砍来。   萧阳月举剑抵挡,抬头一看,来人竟是白钰!   白钰双眸布满森然的杀意,神色毫无波澜地与萧阳月杀在一起,一招一式之间尽是凶狠的杀招,剑剑都想取萧阳月的性命。   萧阳月喝道:“白钰!”   白钰依然不为所动,他像是想把萧阳月碎尸万段似的,只知道一刻不停地挥剑杀戮,喉咙间也发出隐隐的野兽一般的低吼。   萧阳月心知白钰状况有异,幸而他的武功比白钰高出许多,白钰也很难伤他,他接下白钰几招后,反手用剑柄将白钰打晕。   萧阳月将白钰放在树后,周围湿重的雾气仿佛黏在人身上,一刻都挥散不去。   他没有听见戚逐的声音,一时心中不安,喊道:“戚逐——!”   浓雾仿佛阻滞了声音,萧阳月没有听到戚逐的回应。这样的寂静,让他心中腾升出难以抑制的紧张,雨雪还在不断地下着,他胸膛冰凉,仿佛迷失于此天地间的旅人。   戚逐独自一人来到山谷中的某处树林中,他向众人不辞而别,没有人发现他借着浓雾离开了。   他这回擅自行动,想来回去之后又要被萧阳月记恨好一阵了。   这里的雾气依旧浓郁,但依稀已可见周围树林的轮廓,他循着那道奇异的动物声响而来,如今,他感觉自己已经逼近那道声音了。   戚逐在一处空地上站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闭眸聆听着周围的动静,极其敏锐的感官,如同拂过林间树梢的微风,将周遭任何风吹草动都纳入心间。   又是一阵低沉的鸣叫传来,这种声音清脆而高低起伏,从什么物体喉中涌出,带着空灵辽远的颤动,宛如天边盘旋的飞鹤。   半晌,戚逐微微睁开双眸,他冷笑一声,带着笑朗声道:“想不到江湖中失传已久的飞鹤功,竟让我今日在这里寻到了,不如出来以真面目示人,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四周树丛簌簌摇动,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鹤唳,大片密密麻麻如头发丝的针雨从四方急射而来,戚逐向后错开半步,周身的落叶猛然四散为一道巨大的圆弧,他的内力似乎聚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笼罩其中。   针雨被阻隔在屏障之外,戚逐手腕一翻,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虫化作的银针全被打成齑粉,落在周围草丛中,比雪更细。   戚逐气息平稳,连头发都丝毫未乱:“告诉你主子,用过一次的招数,就不要再用了,免得惹人笑话。”   浓雾之中,一道人影出现在戚逐右方某处,只听得一声鹤鸣,那道人影眨眼之间却又出现在戚逐左边,仿佛身上长了翅膀,十分敏捷。   飞鹤功乃江湖之中一种失传已久的禽鸟类功法,修成者能在轻功上进步百倍,能运用轻功去到极高极远之地不用歇息,并且能使周身的内力都汇聚于双臂,减缓双腿的压力,身形敏捷如长着双翼的飞鹤,对习武者的内力和臂力要求非常高。   早在三百年前,江湖中便有奇人开创了飞鹤功法,由于其要求极高,能够习得的人只在少数,百年之间武林动乱不休,飞鹤功逐渐失传。   戚逐当年对禽鸟类功法并无太多兴趣,那时他心高气傲,一心一意只钻研修炼杀戮招数,近乎走火入魔。   此人修炼飞鹤功,若单从轻功上来说,恐怕不会逊色于戚逐。戚逐在雾中凝眸捕捉着那人身影,并没有贸然去追,而是继续问道:“不知是哪位江湖高手?”   鹤唳声不断环绕在周围,叫人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半晌,一人的声音夹杂着鹤唳声从四周传来:“奇蛊门护法,公孙贺。”   “护法?”戚逐笑了一声,“当年他的十七护法已被我杀了个干净,整个门派也不剩几人,你又是哪个护法?”   公孙贺依然看不清身影,只听得他发出一阵似鸣叫似讥讽的怪笑:“方大人说笑了,霍乔大人本来就有十八护法。”   戚逐微眯双眸,最后只是低笑一声:“不知他这几年过得可好?寻找经脉相似的人重塑被我打碎的骨骼与面相,滋味大概不好受吧?”   隐匿在雾中的公孙贺早有听闻,方无竹此人极度危险,他没有所属的门派,只与一帮与他同样居无定所的神秘江湖高手结交。   十年前,由已故的武林盟主所创的武林秘籍《天地纲》再现江湖,如今武林盟主之位虚悬,各路高手迭出,无数帮派纷纷争夺。   《天地纲》分为正副两卷,正卷天舛纲功法强于副卷地厄纲功法。地厄纲被方无竹收入囊中,天舛纲则最终落于南疆奇蛊门门主霍乔之手。   正副两卷功法互补且相辅相成,单独修炼其中任何一卷都无法真正掌握完整的天地纲功法。   那时的方无竹不满仅仅只有一半的秘籍,开始寻找霍乔争抢秘籍正卷,霍乔亦想从方无竹手中抢夺副卷,两人的争斗持续将近四年,方无竹几乎屠尽包括十八护法在内的奇蛊门,霍乔则设下诡计杀死了方无竹的全部友人,两人结下数不尽的血海深仇。   最终,在六年前的怀璧山,方无竹主动挑起与霍乔的打斗,两人在山头拼杀两天两夜,方无竹被霍乔打断浑身经脉坠崖,霍乔则被方无竹打碎双腿骨骼和半张脸落下残疾。   此次怀璧山之战震慑整个武林,武林中人称之为天舛纲事变。   天舛纲事变五日后,霍乔派人在怀璧山悬崖下找到一具已被鸟兽啃食殆尽的尸体,尸体面目全非,只能依稀看到身上的衣物残片与方无竹相似。   即使方无竹浑身经脉已断,按理来说活不过三日,霍乔也并不轻易相信诡计多端的方无竹已死。   霍乔继而在武林中大肆寻找被方无竹藏起来的地厄纲,却一无所获。   霍乔的猜测是正确的,方无竹的确没死,不仅没死,甚至也没有因为经脉断裂而再不能修炼武功,无人知晓他那日究竟是如何活下来,又是如何找到不用脉息运用内力的方法的。   此时的方无竹,比起六年前来,究竟如何?   戚逐:“公孙护法,不如你回去转告你主子,说我无心再与他相争,他自做他的武林第一,从此我不再涉入武林半步,可好?”   公孙贺阴阴笑了一声,声音依然缥缈无踪:“方大人可别忘了,地厄纲还在你手里,方大人身上还欠着整个奇蛊门的血海深仇,如此还想将从前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公孙贺的回答在戚逐意料之中,他的笑容逐渐淡去,这话问得也并非出自他本心,他也知道宿命之仇非报不可,但他似乎是在代替另一个人,另一个藏在他心底的人问的。   戚逐忽地想起了那日见到的穿着红衣的萧阳月,心想,不知以后是否有机会再见一次,也不知是否有机会听萧阳月唤一声他的真名。   这个时候想起萧阳月来,已是他输了。   戚逐笑道:“是么,那看来,霍乔是不得不死了。”   公孙贺:“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你且走吧。”戚逐道,“我且留着你回去给霍乔报信。”   公孙贺闻言,大笑三声:“方大人想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公孙贺话音刚落,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猛然穿透浓雾,径直擦着他的鼻尖而去,尖锐的石子硬生生从他鼻尖上剜出一条细长的伤口,深深打入他身后的树干。   戚逐:“公孙护法,我要杀你,很容易。”   公孙贺鼻尖血流如注,霎时额头后背冷汗如瀑,他深知,若是戚逐再稍微动一动手指,那颗石子就会直接打穿他的头颅。   雾中的戚逐屏息凝视一阵,察觉公孙贺已经离去,他微微吐出一口气,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萧阳月大概已经发现他擅自离开了,他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就在此时,戚逐一抬眸,见芥子岭某处山顶的雾气又越发泛起了如三凤山头那样的血色,他蹙眉,就怕萧阳月等人身处其中,不禁加快了脚下步伐。 第62章   “戚逐——!”   萧阳月在雾中寻找着戚逐的身影,他心急如焚,却又同时气恼着,戚逐究竟是自己离开的?还是遭遇了危险?   为了让视野更开阔些,众人只能尽力往高处山顶走,方才有不少人都在蛊虫化形的针雨中受伤,受伤者皆会无一例外地变得敌我不分的好战,开始失去理智地杀戮。   好在段如风并未受伤,他与萧阳月是所有人中武功最高的二人,段如风暂且替他照看着那些受伤的手下,他如今却只想一心一意把戚逐找到。   萧阳月来到芥子岭山顶,湿重的红雾如血色的飞花将他包围,五米之外的地方便已经看不清。   在雾中,萧阳月感觉呼吸也受到了阻滞,他微微喘着气,又喊了戚逐一声,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此处的红雾与三凤山红岳会的雾隐飞花阵实在太过相似,萧阳月已明显察觉自己体内的内力出现了细微的紊乱,稍微运起几分内力,周身经脉便会传来难忍的疼痛。   耿冲道究竟是何人?又是谁杀了他?   为何戚逐看上去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就在这时,雾中忽地传来一声似野兽咆哮的巨响,雾气千变万化,陡然凝成一道巨大的红色怪影,张牙舞爪朝着萧阳月扑来。   连雾中的幻象也和三凤山上一样!   萧阳月冷眸而视,心中冷骂一声杂碎,运起一道剑势,剑气便如同破云之箭般穿透了雾气所化的怪物,红雾瞬间在他周身消散。   萧阳月鬓边的发丝在风中微动,他忆起那日在三凤山山顶,戚逐被他留在了红岳会山庄外,那时山庄外同样萦绕着这样的浓雾,现在细细想来,戚逐那时昏迷,只怕也是装的!   往日点点滴滴尽数浮现在萧阳月脑海中,越想便越觉得戚逐还在许多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愚弄了他,自己为他忧心忡忡,他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在这时,萧阳月忽然听闻,一个细微的女声,从浓雾深处,如丝如缕地传来。   萧阳月听不清那道女声在说什么,只是莫名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恍若置身于一场梦境,那道柔和温婉的声音,在吸引着他过去。   萧阳月握紧手中的剑,缓慢迈步朝着声音传来之处走去,他屏息凝神,紧紧盯着大雾弥漫的深处。空灵幽静的女声如泣如诉,幽幽回荡在他的耳边。   “月儿……”   萧阳月浑身骤然变得冰冷,战栗攀爬上他的脊背,他终于认出了这道声音,这道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声音,这是儿时的他日日都能听见的,娘唤他的声音。   “月儿,来,娘今天给你做了桂花糕。”   “月儿真棒,娘为你高兴。”   “月儿,爹和娘希望,你长大成人之后,可以再不涉足江湖……”   “……月儿……不要出来……爹和娘很快……”   萧阳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那群贼人闯入他的家中,父亲拼死保护他们,母亲则把他带到后院一处隐蔽的小地窖中,用密实的茅草将他盖了起来,流泪吩咐他,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出来,爹和娘很快就会回来找他。   可是,爹娘永远也没有回来。   年幼的他紧紧缩在茅草中,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怒骂声,听见刀剑拼杀的声音,听见爹撕心裂肺的怒吼和娘的哭喊。   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感到了热,那群贼人在他家周围放了火,就这样离开了。萧阳月从地窖中爬出,清澈的双眸中,倒映着滔天的熊熊大火。   火星如萤火般四散飞扬,他呆滞地看着院中死状惨烈的父亲的尸体,母亲则倒在石阶边,身上的衣衫都被贼人撕碎了,身体被摆作屈辱的姿势,已是被贼人折辱致死了。   血色的回忆占据了萧阳月的脑海,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的,这十几年间,即使大仇已报,他还总是梦到那一天,早已习惯这样千百遍的折磨。   他慢慢朝着雾中走去,一道人影渐渐显露出来,那道人影背对着他,有着一头如水的插着翠色素簪的长发,身穿一身水色的温婉长裙。   女子回过头,她依然是萧阳月儿时记忆里的模样,永远是这么美,这么端庄风雅。   是他的娘。   萧阳月的嘴唇微微颤动,他的双眸隐约涌出几分湿意,他看见娘朝他走来,温柔地唤他的乳名,他却再无法从双唇中吐出这个称呼来。   眼前人的身影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仿佛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仿佛只要他愿意伸手,便能再次触摸到她。   萧阳月一闭眼,终于还是抬手,斩断了眼前人的幻影。   眼前人的幻影消逝之后,从萧阳月的身后却陡然一转嘈杂的声响,他立刻回身,却见雾气的遮掩中,若隐若现地浮现出另一个场景。   几个面貌平庸却魁梧的男子包围凝视着他,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露出有些模糊的笑容来,向他问路。   萧阳月同样记得这些人,这些山贼假作迷路的村民,在他放松警惕之时,突然从袖中洒出大片的迷药,一群人团团围住他,将他摁在地上,企图强暴他。   用剑锋将这些幻境刺破,萧阳月冷眸凝视着前方,这里的雾气与三凤山不同,竟还能影响人的心智,幻化出一些能唤起人心中恐惧的景象来,果真是歹毒。   萧阳月的眼眸倏地一转,猛地挥剑刺向雾中某处,眼前的浓雾极速掠过,一人的身影赫然出现,萧阳月双眸一睁,剑锋猝然停在那人跟前。   戚逐正举起手中的折扇欲抵挡萧阳月的攻击,见萧阳月停下,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终于找到你了,方才突然走散,你和段如风他们眨眼间都不见了踪迹。”   萧阳月微微蹙眉凝视着他,怒意、怀疑与隐隐的心忧纠缠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喉头发紧。   他紧紧盯住戚逐,缓缓伸手,触碰到戚逐的肩膀,温热的触感传入他的指尖。   戚逐:“怎么了?”   萧阳月放下手,上下打量戚逐一眼,见他未曾受伤,心头渐渐放松下来,嘴上却还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突然走散?怎么就你走散?其他人没走散?”   “这……”   萧阳月收剑入鞘,面无表情道:“雾中幻境丛生,且幻象险恶,不宜久留,先与段如风他们会和,待脱离了险境,我再和少卿一叙!”   戚逐面上露出几分无奈,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跟上了萧阳月的脚步。   “段如风他们在哪?”   “半山。”   “可有人在先前那些蛊虫化作的针雨中受伤?”戚逐蹙眉道,“那些蛊虫不是常物,会借着伤口进入人体内,其毒素会让人失去理智……”   戚逐话音未落,二人身后忽地刮来一阵犀利的冷风,萧阳月倏地回头,只看见戚逐身后猛地聚起一片如刀锋般尖锐的浓雾,猛然朝着戚逐袭来。   招数速度太快,萧阳月根本来不及上前阻止,只能惊慌喊道:“你身后!”   萧阳月已见过许多次戚逐使用武功的模样,他知道他实非常人,武功底蕴深厚,这样的暗算,戚逐应该是可以躲过的。   可他还是忧心,还是想不顾一切地替他阻拦,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放心。   萧阳月的声音刚落,那道诡异的浓雾却如同无形的利刃,刹那间便从后洞穿了戚逐的胸膛,戚逐的胸口被赫然打开一个足有手腕粗细的血洞,伤口内里的血肉和白骨森然可见。   萧阳月怔住了,他感受到戚逐胸口的热血如雨点飞溅在他的面庞上,一阵艰涩尖锐的声响在他脑海中徜徉,那处伤像是开在了他的心口上,那么鲜血淋漓。   他猝然瞪大双眼,感官在刹那间似乎离他而去,他只看见戚逐苍白而不可置信的脸,穿透他胸口的利刃化为飞花消散,但他的血却越流越多。   萧阳月怔然,下意识伸出手:“戚……”   戚逐手中的折扇骤然滑落于地,他的胸口被刺穿了,心脏的碎肉都依稀可见,就在这极短的一瞬,他似乎再也听不见萧阳月的声音。   戚逐微睁着空洞的眸,唇中溢出猩红的血,他向前倒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倒在萧阳月的脚边,他的血如倾倒的一缸染料,将地上一层薄雪顷刻染红。   “……戚逐?”   萧阳月盯着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满目的血腥,声音透着尚未回神的茫然。   半晌,萧阳月的剑落在地上,他跪在了雪地里,跪在戚逐身下的血泊中,他的双眸闪动,浑身都在发颤,手掌盖住戚逐后背那可怖的血洞,仿佛这样做时,伤口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戚逐?”他哑声唤着他,声音和头脑依旧混沌不清,“……你还好吗?”   倒在他面前的人没有回应他,微睁的眸已然彻底失去生息。萧阳月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体内脉息全无,可他的脑海却似乎故意让他对这样的感觉变得模糊,使得他认为戚逐还活着,他没事。   可是为什么?戚逐不回应他?   萧阳月感到喘不过气,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他似乎在强迫着自己不去吐露这个答案,他颤抖地去摸戚逐的手,入手处只有刺骨的寒意。   萧阳月独自一人跪在雪地中,眉间满是无措,他握着戚逐冰冷的手,像是一个不懂死亡为何物的孩童。   就在这时,一只宽厚的手掌忽地从背后笼罩过来,静静地覆住了他的双眼。有一人温暖的躯体向他靠近,如一阵炽热的风,将他紧紧地包裹。   “闭上眼,萧阳月。”那道熟悉的声音灌入萧阳月的耳畔,冷静低沉,却足以铿锵刺破所有的迷雾,“不要怕,幻觉罢了。” 第63章   那双手笃定地覆盖着他的双眼,温度渗透入萧阳月的心底。   他的身体还紧绷着,甚至于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人的靠近,心神恍惚的那一刹那,他感到手中原本握着的戚逐的手消失不见,继而变成了一团逐渐化水的雪。   是幻觉,他在幻境中看见了戚逐的死亡。   神智如沉重的巨石落入萧阳月的脑海中,他浑身一震,继而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要拾起方才忘记的呼吸,双耳鸣响不断,跪坐在湿冷地面上的双腿也细微地发颤。   萧阳月缓缓转过头,戚逐蹲在他身后,幽深的眸将他锁住,他在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戚逐虽然暂且不知这浓雾究竟因何而起,但他深知这雾中之毒有多么厉害,会毒害人的神智知觉,制造出栩栩如生的幻境,那些幻境多是可怕而残酷的,血淋淋地挖出迷失于其中的人心底最恐惧的事物,瓦解人的心神。   来时的路上,戚逐亦看见了许多幻境。   戚逐不知道萧阳月看见了什么,但他清楚地看见了萧阳月眼底失神而茫然的恐惧,一双莹莹的眸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溃败。   这样一双眸,让戚逐心中似有钝刀划过,心房拧出疼痛。   “萧阳月?”戚逐低声唤着他,“你看见的都是幻觉,别怕。”   这时,萧阳月忽然拽紧了他的衣袖,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埋入他的怀中。戚逐结结实实一愣,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感受着怀中发冷的身躯,看着萧阳月的发顶,继而收拢双臂,搂紧了他。   萧阳月究竟看见了什么?竟能让他如此失控?   与此同时,戚逐也在自己心头纳罕,他对萧阳月的确是变得毫无防备,若是刚才萧阳月想借着这个拥抱杀了他,他恐怕根本躲闪不及。   萧阳月渐渐平复了呼吸,他感觉到戚逐胸膛之中的跳动,心中的恐惧逐渐消失。萧阳月明白,自己中了敌人险恶的奸计,他心中懊恼,为何自己会这么轻易地中计,为何他变得如此动摇。   可他竟仍然不敢去回想刚才看见的景象,他像是要确认戚逐的的确确就在自己面前似的,久久没有松手。   最后,萧阳月松开他,捡起地上的剑,知道自己失了态犯了傻,竟会觉得戚逐这等狡猾的人真的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回过神的他一时只觉得难堪,心中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难过。   “萧阳月——”戚逐在身后喊他,“萧阳月!”   萧阳月不回头,只是往前走,戚逐几步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拽了回来。   看见萧阳月的脸,戚逐却是一愣,萧阳月的脸上有着些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难堪的潮红,双眸中竟隐含着几分湿意,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滚下泪来。   萧阳月想甩开戚逐,却察觉自己竟甩不掉戚逐箍在他腕上的手,他只能举剑挡在二人身前,扭过头沉声道:“是我一时不查中了计,别管我。”   戚逐静静凝视他片刻,缓缓放开了他。   萧阳月转身朝前走,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脚步又是一顿,他握紧剑凝视着前方,眉头紧锁。   方才的幻觉再次出现了,依然是戚逐倒在血泊之中,这副场景像是要追着萧阳月不放似的,化作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萧阳月的眸色冷了下来,他终于还是迈步朝前走了,血泊中的戚逐如飞雪般消失在浓雾中,与他心头那阵无法言尽的恐惧一起。   戚逐默然走在他的身后,他无法得知萧阳月看见了什么,身处于雾中的每个人所见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他也看见了自己的过往,看见了许多他心底所不想看见的东西。   这时,萧阳月忽地感觉身后戚逐的脚步声停下了,他回头,只见戚逐停在原地,转头深深凝视着雾中某处,一双幽冷的眸子,满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萧阳月不知道的是,戚逐的视线尽头,是他。   身穿红衣的萧阳月如沉睡般静静躺在雪地上,他的神色平静,容貌美而清冷,若仔细看才会发觉,他身上的红衣和他身下枕着的血几乎快融为一体。   这是一个死去的美人,这是穿着最让戚逐动心的红衣死去的萧阳月。   戚逐凝视了幻境片刻,嘴角露出几分似自嘲似悲戚的笑,他最后只是移开了视线,继而望着站在他面前的人,道:“无事,走吧。”   穿着红衣的人影消散在雾中,不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两人在半山腰某处与段如风等人会和,看见戚逐回来后,段如风询问戚逐方才发生了何事,被戚逐随意搪塞了过去。   戚逐见包括白钰的几名护卫都晕厥在地,问他们怎么了,段如风道:“他们被方才毒虫的针雨所伤,变得敌我不分乱杀一气,少卿可知缘由?”   段如风显然也清楚,戚逐即使是清白,但也绝对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戚逐蹲下身,端详了昏迷的白钰一阵,心中暗暗冷笑一声,尽是这些当年用来对付他的老把戏了。   但,当年的自己自视甚高,到头来却被这些小把戏摧毁自己真正珍视的一切,现在想来,实在是可笑、可恨又可悲。   他那么目空一切,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戚逐并起双指,用力一击白钰下腹某处,白钰从昏迷中转醒,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却依然还未恢复理智,双目仍泛着血红,如失控的野兽向戚逐杀去。   戚逐两招制服下他,又在他周身几处穴道打入内力,继而用指尖在他颈后用力一划,皮肉被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三条白色的细长蛆虫,猛地从皮下钻出。   戚逐将蛆虫用力扯出,原本不过两寸长的蛆虫,竟就在这短短的两刻钟内,变得足有两尺长!   戚逐将蛆虫掷在地上,用鞋底将其碾碎,平静道:“段大人,看清我方才击的是哪几处穴位了么?”   段如风怔愣片刻,回答:“是。”   “照我这样做便可逼出蛊虫,不可出差错,否则蛊虫会断在体内,其余中蛊者就劳烦你了。”   蛊虫被拔出后,白钰又吐出几口发黑的鲜血,戚逐将他轻轻平放于地面上,半刻钟后,白钰才渐渐清醒,双眸已恢复了清明。   “侯爷……”白钰怔然望着戚逐,像是根本想不起先前发生的事了,“发生何事了,我怎会……”   感受到颈后传来的尖锐痛楚,白钰闷哼一声,伸手去摸,入手处一片淋漓的鲜血。   他呆滞地凝视了一阵自己的掌心,忽地想起了什么,抬头对戚逐道:“侯爷,您没事吧?先前在那……”   戚逐:“没事,你受伤了,歇息一阵。”   说罢,戚逐便站起身,独自一人向一旁去了。   萧阳月望着他,迈步跟了上去。   “你知道得很清楚。”   听闻身后传来的声音,戚逐缓缓一笑,头也不回地对萧阳月道:“的确,恐怕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清楚。”   “怎么?”萧阳月冷冷地质问,“这也是你做阶下囚时得知的么?”   “我不强求你相信。”   萧阳月有千万的话想说,但他深知,自己不管有多么急切,多么愤怒,都必须忍下来,不能让戚逐发现了端倪,戚逐不愿意对他坦白,那么他便自己查,总有一日,他会查个水落石出。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晚,雨雪也渐渐停了,众人不便再继续搜寻下去,便找了一处勉强能够过夜的地方。   护卫轮流守夜,萧阳月本不打算入睡,但他今日着实太疲倦,便抱着剑靠在树边浅眠小憩一阵。   戚逐坐在篝火边,视线越过跳动的火苗,落在萧阳月的面庞上。段如风坐在另一边,同样没有入睡。   “段大人。”戚逐唤道,“你同武林有过接触吗?”   段如风望着他:“少卿大人为何问这个?”   “段大人身上有股江湖气。”戚逐微微笑道,“若是我感觉错了,还请段大人勿往心里去。”   段如风眸中多了几分诧异之色,他沉默片刻,静静回答:“我结交过江湖朋友。”   “原来如此。”戚逐道,“那段大人与那些友人还有来往么?”   段如风摇摇头。   “那段大人认为,是江湖自在好,还是朝廷富贵好?”   “生于将门,便自有责任在身,许多事并非自身可以决定。”段如风回答,“少卿大人也生于官宦侯爵世家,此等道理,想必是清楚的。”   不远处靠在树边的萧阳月突然微微蹙眉,随后睁开了眼睛。他又模糊梦到了那些场景,双亲的死、仇人的死,甚至还有幻境中戚逐的死……那些景象纷至沓来,缠绕不休。   萧阳月注意到戚逐在望着他,视线下意识躲闪了一瞬,他抿了抿嘴唇,抬眸和戚逐对视,问:“少卿不休息么?”   “不必了。”   “今日遭遇颇多,少卿不累么?”萧阳月定定地问,“还是说,少卿又准备趁人不备擅自行动?”   人后明明会因为在幻境中受到惊吓而露出柔软的一面,人前又是这般带刺的模样,戚逐心中无可奈何,但想来想去,这也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   戚逐:“我并非擅自行动,只是与你们走散了。”   萧阳月本就不认为戚逐口中会吐露任何实话。   就在此时,幽暗山林中的某处忽然冒出一片亮橘色的火光,大火突如其来,火光如傍晚天边的红霞,鬼魅地燃烧着,将周围的树林都蒙上一层闪动的金光。   --------------------   下章仇人见面! 第64章   山林中的大火突如其来,众人纷纷被树木烧灼的声音和火光惊醒,即使相隔一座山头,依然能够感受到空气中袭来的热浪。   萧阳月蹙眉望着那处,对其他人道:“你们留在这里。”   段如风:“阁主大人,你一人去太过危险,我同你……”   “不行。”萧阳月道,“这里有伤者无法挪动,若是敌人调虎离山计谋,需要你留下看守。”   “既然如此,我同你一起去吧。”戚逐从地上站起,拍拍衣摆上的灰尘,好整以暇地望着萧阳月,“一人去的确凶险。”   萧阳月本想让戚逐留在此地,但转念一想,若是戚逐又趁人不备擅自行动,他可提防不了,便回答:“随你。”   萧阳月说完便一踏地面,轻功朝着失火的地方掠去,戚逐跟在他身后。一刻钟后,两人来到靠近失火地的一处树丛中,这才赫然发现,失火之处竟是一座掩映在山谷中的巨大竹楼。   芥子岭地形本就崎岖,这座竹楼建在两山之中的涧河上,十分庞大,几乎横跨两边山崖。朝廷在芥子岭把守森严,萧阳月从不知道,这里竟有如此巨大的一幢竹楼。   火舌已几乎将竹楼彻底吞没,烧得半边天色殷红,滚烫的火星伴随着木头和竹屑的爆裂声响,幽幽飞向周围的树林,竹楼周围站着不少人,嘈杂声不断。   “怎么回事?!怎会突然失火?!”   “有人放火!快拿水来!”   “不行!火势太大了,快带上东西撤!”   萧阳月在树林中注视着他们,竹楼边的人身穿与他和戚逐遇见的敌人一模一样的服饰,他们似乎也全然不知大火因何而起,救火未果,正接二连三地从燃烧的竹楼中抱出一个又一个陶罐,四散奔逃。   “看来是耿冲道的老巢被人端了。”   戚逐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响起,萧阳月回头,却蓦然发现戚逐离自己很近,差点撞入他的怀中。   “嘘。”戚逐拉着他在丛林中蹲下,低声示意他噤声。   萧阳月眉头一皱:“你怎知是耿冲道老巢?”   “他们手中拿的器皿,是用于培育蛊虫虫蛹的。”戚逐回答,“瓶身大瓶口窄,瓶身周围刺有微小的孔洞,瓶口用蜡封住,是为了防止虫蛹破壳后爬出。有人想让耿冲道死,自然也会端了他的老巢。”   “有人是谁?”萧阳月质问道,“你知道耿冲道死于谁手。”   戚逐静静望着他,最后回答:“一个武林高手。”   戚逐这话等同于没有回答,萧阳月心有不满,但他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戚逐是必然不会告诉他实话的。   但,他如今不知道的是,能被眼前此人称为武林高手的人,也只有那么两三人而已。   萧阳月:“为何芥子岭屯兵没有发现这个竹楼?”   “这个竹楼的位置建得极巧,在两山之间,底部的山涧又极深,周围又有起伏的山脉,四面八方都被山体掩盖,若不是失了火,我们也难发现。”戚逐道,“再加上芥子岭的浓雾可以致人幻觉,想要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能。”   萧阳月凝眸望着裹于火海之中的竹楼,站起来便想过去,戚逐拽住他的手臂,又将他拦下:“我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萧阳月沉声道:“你还有多少时间静观其变?皇上要你清白的证据才能收回旨意,等竹楼烧毁了,还上哪去找线索?至少得活捉几个人来审问!”   戚逐一心想着提防霍乔和他的党羽,倒差点忘了他们一行来芥子岭的本意,他见萧阳月的确是为他焦急着,心里也软了下来,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不等萧阳月答应,戚逐自己从林中站起身轻功掠了过去,萧阳月立马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落在竹楼面前,热浪化作滚烫的风,刮得两人衣摆扑簌作响。   两人落地的动静引来了正忙于搬动器皿的人的注意,一人高声大喝:“谁在那?!”   萧阳月盯着戚逐,他虽然知道戚逐的扇子是杀人的好利器,但用惯了刀剑的他仍然不太放心,道:“你没有刀剑。”   戚逐:“没事,他们有。”   竹楼中的人显然认得两人,纷纷大吃一惊,一股脑便挥刀杀了过来。戚逐转瞬之间便杀了一人夺了他的刀,转身击杀两人时还有余裕朝着萧阳月微微一笑。   萧阳月甩掉剑锋上敌人的血珠,面无表情地以一敌数,同时也分出心来去看戚逐。戚逐的动作行云流水,用的虽然都是极其普通的剑招,但足以见得他武功底蕴深厚,每个挡在他跟前的敌人都是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击毙命,甚至连衣衫上也未溅上太多血迹。   不多时,两人便几乎将竹楼周围的人杀了个干净,萧阳月活捉了三人,封了他们的穴位,免得他们自杀或是逃跑。   其中一人已是昏死过去,另外两人则已吓得魂飞魄散,戚逐站开老远,都能听见他们求饶颤抖的声音。   衬着金红的火焰,萧阳月的身影蒙了一层光晕,他冷目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人,剑尖滴着无情的朱红。   戚逐在真正见到萧阳月之前,曾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传闻,有人说他是恶煞修罗、美艳杀神,远远望去便有一股冰冷而又令人沉醉的杀气,戚逐认为,这些话真是说得对极了。   “耿冲道为何要谋害皇上,陷害侯爷?谁在指使他?”萧阳月用剑尖抵着其中一人的脖颈,“我会一直问到你肯开口为止。”   戚逐在一边看着,心中却有几分思索。   耿冲道陷害他,背后有霍乔在指使一切,霍乔这么做,是为了逼他放弃贤坤侯这个身份。   而耿冲道却被霍乔蒙在鼓里,他的手下也大抵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戚逐自然不愿冒这个险,这些人多半是受不住萧阳月的审问的,若是说出了什么让萧阳月察觉端倪的话,于他无益,他得提防着,别让这些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为好。   果不其然,那人并未坚持太久,便在萧阳月的审问之下开了口,声音抖如筛糠:“是……公孙大人……”   萧阳月皱眉道:“他是谁?”   戚逐暗暗握住一根锋利的草茎,夹于两指之中,若是此人知道公孙贺的真实身份,那他便只能在他说出霍乔之前杀了他。   俘虏拼命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从来都是耿、耿大人同公孙大人接触……”   萧阳月一咬牙,如今耿冲道已死,也许就是背后这番武林势力所为,但死无对证,他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尽其可能揪出这背后的武林势力来,顺藤摸瓜查出对方究竟与戚逐有何关系。   萧阳月扭过头望着戚逐,问:“你认得一个姓公孙的人吗?”   戚逐思索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萧阳月凝视着他:“真的?”   戚逐滴水不漏地回答:“我不记得有这号人。”   话音刚落,戚逐猛然感到一股如刺的寒芒爬上脊背,一股他无比熟悉的煞气从森林深处袭来,这股煞气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可怖、森然,带着几乎无人比拟的压制。   戚逐大喝道:“萧阳月!小心!”   萧阳月也注意到这股强劲的劲力,这甚至并不是一个罕见的武林招数,而只是单单借由体内的内力凝成打出数段掌风,可仅仅如此,便已让萧阳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慑。   那道劲风朝他袭来,萧阳月立马挥刀挡在身前,一股如雷电般迅猛的无形之力打在他的剑身上,萧阳月只觉得握着剑柄的双手都被这股力震透,虎口瞬间绽裂,身体也向后猛地倒飞而出。   萧阳月向后撞断了一片竹林,最后后背狠狠地撞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上,剧痛自周身传出,他痛得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可那股劲力竟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还与他的剑僵持着,萧阳月的双臂颤抖不止,剑身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大,最后剑身竟寸寸爆裂开来,萧阳月向一旁一躲,那股力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竟拦腰将整棵树从中斩断。   萧阳月依然受到了波及,身子擦着铺满落叶的地面飞出老远,只能勉强用轻功稳住身体,口中鲜血翻滚,眼前一片发黑。   他十指和掌心都被磨伤,鲜血淋漓的一片,萧阳月用力握了握拳头,抹了把唇角的血迹。   来人武功很强,远远超过他。   又是第二股掌风袭来,比第一次更加强劲,若是直接被打中,恐怕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萧阳月咬着牙想要站起,方才被劲风波及的大脑却一阵眩晕,模糊之中,他看见戚逐的身影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喘气道:“快走……快走!”   说罢,眩晕涌上脑海,萧阳月无论如何不甘,都无法控制地晕了过去。   戚逐挡在他面前,运起一道内力,同样以掌向外击出,两股劲力猝然相撞,如利刃般切割吞噬彼此,狂风一般掀起周遭的落叶。   燃烧的竹楼前,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身影在灼热的空气中模糊扭曲,如同一个无形无态的鬼魅。   戚逐低头看着萧阳月苍白的脸和他流血的双手,眸间涌出浓郁的暗色,他紧抿嘴唇,臂间鼓出青筋,一瞬间,他仿佛变回了从前那个恣意杀戮的方无竹。   那人的冷笑幽幽从远方传来,回荡在他耳边:“方无竹,凡人的贪嗔痴,你如今竟也有了,真是丑陋。”   时隔六年再听见这道声音,戚逐心中却未能涌出他料想之中那无尽的恨意,有的却只是悲凉与讥讽,他拥着萧阳月,回答:“是了,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得以看清,我本就是个凡人,凡人就不要妄想成为神,霍乔,你也一样。”   有了贪念与偏爱,任何人都会被束缚手脚,戚逐恣意江湖许多年,久到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成了神仙。而后的他从巅峰的疯狂坠入凡尘,尝尽落败和孤寂的滋味,如今还在心头一隅藏了一人,更是再也无法从凡俗中脱身了。   他的确倦了,也累了,生离死别的滋味也受够了。   霍乔听后,却是大笑了起来,他的身影逐渐在燃烧的烈火中消散,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方无竹,看来你当年伤得不轻,如今已是糊涂了,武林可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我等着,你自会有来寻我报仇的那一天。”   戚逐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霍乔的气息也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   晕过去的阳月错亿……! 第65章   段如风等待许久,也未能等到萧阳月和戚逐二人回来,他紧紧盯着远处那道火光,心中越发不安。   留下来的白钰同样心急如焚,但他深知阁主大人说得在理,万一敌人两面包抄,他们来不及应付,必须得有武功较高的人留在这里。   白钰思索片刻,对段如风道:“段大人,您到阁主大人和侯爷那边去看看吧,我留下。”   段如风沉吟一阵,点头答应,嘱咐白钰注意安全,当即便往竹楼方向去。   山涧边生长着一片竹林,段如风快要来到那片竹林时,一阵令他浑身汗毛倒竖的阴冷劲风从不知何处袭来,他霎时停下脚步,双眸微颤着瞪大。   这是……   段如风只觉得胸腔被人捏紧,光是察觉到这股气息,他便已感觉头皮阵阵发麻、心惊肉跳,更是无法想象,若身处于这股内力之中,会是个什么光景。   竹林从中被劈开一片,段如风的手心微微渗着冷汗,他忆起了自己在三年前的遭遇,忆起了那满目血色和恐惧的一日。   是那个人,是三年前那个人。   等到那股劲风彻底消失,段如风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他僵硬地握着手中的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半晌,段如风恍然回神,发觉自己双腿竟如同灌铅般沉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快步朝着竹林中赶去。   半刻钟后,他便在四处都折断割裂的竹林中,见到了戚逐的身影。   萧阳月被戚逐搂在怀中,双手淌着骇人的鲜血,脸色苍白,唇边也染着几缕鲜红。戚逐明明没有回身看他,却似乎知道来人是他,他抱着萧阳月从地上站起,杀意、怒意、和异样的平静,在他眸中交织成一道令人看不透的网。   “段大人。”戚逐头也不回地冷静道,“竹楼跟前有三名活捉的俘虏,还请你将他们带走。”   “少卿……”段如风凝眸盯着戚逐的背影,“发生何事了?”   “萧阳月伤了,必须尽快回城医治,耿冲道已死,芥子岭之事就此作罢吧。”戚逐平静回答,“竹楼已被烧毁,里头大概是找不出什么了,将那些俘虏带回去审问,也许还能问出一二,足够你们向皇上交差了。”   说完,戚逐便带着萧阳月离开了。   竹楼还燃烧不止,滚烫的风扑在段如风身上,他望着戚逐离去的背影,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紧迫。   萧阳月醒来时,自己正身处于一辆颠簸的马车中。   他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侧耳枕着的是另一人的心跳。他茫然地望着从马车竹帘中透出的点点熹微的晨光,理智渐渐回笼,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撑住车窗的手指却兀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戚逐:“好好躺着,别乱动。”   萧阳月猝然回头,看见坐在他身后的戚逐,心中的紧张缓下大半。萧阳月低头看向自己双手,这才发觉,他的十指与手掌都被缠上了纱布,细细闻来,还能嗅到微苦的药味。   萧阳月却不去管它,他掀开马车竹帘,看见周围的景色,心中一惊,道:“我们离开芥子岭了?”   戚逐:“对。”   “为何要离开!”萧阳月怒视着他,“耿冲道一事根本没有查清,你现在回去,皇上照样可以降罪于你!”   “就算是返回芥子岭,又有什么可查的?”戚逐反问,“耿冲道死了,竹楼也被烧毁了,还不如仔细审问审问那些俘虏,或许还能问出些什么。”   萧阳月一时语塞,既而问道:“那些俘虏带走了么?”   “带走了,段大人看着呢。”   戚逐说得没错,芥子岭一事的确只能暂时作罢,除了那几名俘虏,其余线索都已断了。   更何况,耿冲道背后那股武林势力,恐怕并不是朝廷能轻易对付的。   那个他未能见到真面目的人,仅是一道简单的掌风便能打碎他的剑,还伤了他的十指。   “那个人是谁?”萧阳月问,“我晕过去……你是如何逃脱的?”   戚逐却只是道:“你需要休息。”   萧阳月望着他,心中却只觉可笑,并不是笑戚逐,而是笑自己。戚逐骗了他多少次,他就信了他多少次,可他竟然还期待着可以从戚逐口中听到真心的话,哪怕只有一句。   “好,你不愿意说。”萧阳月冷冷道,“那我会自己查清楚。”   萧阳月说完便想掀开轿帘出去,戚逐却又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我说了,你需要休息,不要到处走动。你手指伤得不轻,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包扎上,你可别又把伤口崩开了,就当是为了我。”   “我……”   “阁主大人,这个时候就不要任性了,等回了皇宫,见到了皇上,恐怕还有的问呢。”   “我的浮萍阁令牌已被收回了。”萧阳月道,“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戚逐眼眸一转,心想差点忘了这事,先前没能细想,萧阳月能一路从武林打拼到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肯定有诸多不易,如今却被他牵连致使阁主身份也被暂时剥去,要换做是其他人,恐怕连把他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可萧阳月却仍是为他奔走,方才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担忧此行未能在芥子岭查明真相,以至于他没法轻易洗脱罪名。   他的确亏欠萧阳月许多,日后若有机会,且让他慢慢偿还吧。   一个时辰后,众人抵达了皇宫。   戚逐未能见到皇上,而是直接接到旨意被暂且软禁在自己府中,由乾门卫派人看守,萧阳月和段如风等人则去面见皇上。   戚逐回府后,府上的下人们全都乌泱泱跪了一地,尤其是喜荷等平时多受他照顾的,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府里这些人这几日过得心惊胆战,抄家诛连的圣旨虽然暂且被皇上按下了,但他们都害怕什么时候皇宫传圣旨的人又来了,怕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戚逐安抚众人,说相信皇上圣明,定会还他清白。   仅仅过了两日,侯府便迎来了新的圣旨。   圣旨由段如风亲自送来,他在侯府大门前下马,看着出来迎圣旨的跪在地上的侯府众人,目光在戚逐身上多停留几秒。他展开手中的明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审讯,数名俘虏已招供原太医院院判耿冲道投毒一事。念戚卿搜捕耿冲道有功,现复其贤坤侯一爵,以表天子恩德,彰朝廷律法清明,钦此。”   戚逐心中一动,朗声回答:“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在地上的侯府众人感恩戴德得涕零不止,连连呼喊吾皇万岁。戚逐早在心中做好了皇上照样杀他的打算,如今圣旨下来了,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戚逐并不认为皇上能如此轻易打消对他的怀疑,个中必然有缘由。   宣完旨的段如风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对戚逐道:“下官有话想与侯爷谈谈,不知侯爷是否有空。”   戚逐盯着段如风肃穆沉静的脸,回答:“段大人请吧。”   戚逐将段如风领到自己的书房,不等段如风先开口,戚逐率先道:“此事前前后后受了段大人不少照顾,如今能够洗脱罪名,段大人是侯府的恩人,此等恩情,侯府上下都会铭记于心。”   段如风轻轻摇头:“侯爷言重了,乾门卫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可段大人并未将我对蛊毒十分了解一事禀报皇上吧?”戚逐笑道,“自然还是要谢谢段大人的。”   戚逐并未询问段如风为何如此,但他清楚,段如风并不会做毫无理由的事,一定会自己同他说明。   段如风沉默一阵,道:“侯爷若真想谢,还是谢阁主大人吧。”   戚逐:“可是阁主大人向皇上进言了?”   段如风略一点头:“前夜回宫时,阁主大人请求亲自审讯那几名俘虏,在清心殿外跪了两个时辰,后来才被召入御书房,与皇上相谈近半个时辰,如此才求得皇上首肯。”   前夜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在殿外的飞雪中跪上两个时辰,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折磨。   戚逐缓缓吐出一口气,萧阳月本就受了伤,还如此不心疼自己,一时只觉得心扉都被拧出裂痕来,到底还是心疼难受了。   萧阳月与皇上谈了什么,只怕是皇上暂且留他性命的原因,萧阳月亲自审讯,必然有法子不会让那几个俘虏说出除了供出耿冲道之外的其他话。   戚逐:“他还好么?”   “阁主大人审讯完之后便回府了,皇上有派太医去萧府,但还未下旨让归还阁主大人的令牌。”段如风回答,“侯爷若有空,还是去看看阁主大人吧。”   戚逐在心头叹息,萧阳月……可真是要他命啊。   “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询问侯爷。”段如风盯着戚逐的双眸,一字一句道,“那日在芥子岭竹林,侯爷和阁主大人遭遇的那人身份,侯爷是否知道?”   戚逐凝视着段如风,一时并不作答。   段如风:“侯爷放心,此事只是我私自想要询问,与乾门卫和朝廷无关,侯爷若信得过我,还请告知一二。”   戚逐:“你为何认为我会知道?”   “侯爷问出这话,便是的确知道了。”段如风冷静地与戚逐话语来回,“若不知道,直接否认便是了。”   戚逐笑了两声,不否认段如风的话,又问:“那段大人又为何想知道呢?”   段如风沉默许久,眸中似有几分隐隐的痛苦和憎恨划过,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心中挥散不去的忧思都化作了喉头的沙哑:“我在武林中的挚友,死于他手。”   -   -   -   霍乔结仇小天才(doge   作话写不下在文后说说,关于阳月真实的武力值,阳月在“榜上有名”的武林高手当中绝对是很强的,可以排上前三(当然会被前两个暴打)。但整个武林有很多出世的隐蔽高手,比如说前一卷提到的尤金鳞,本卷的公孙贺,还有阳月的师父,实际上都是“榜上无名”但武功高强的高手,算上这些人,那阳月确实就不算很强了。   但阳月称一句大内第一还是完全可以的,毕竟皇帝身边的高手就那么几个人,要是大内第一都称不上那是会被方无竹无情嘲笑的(方无竹并不敢而且阳月还在成长中!   目前武力值大概是这样:   第一档:霍乔?方无竹>阳月师父>3个阳月第二档:阳月≈公孙贺≈尤金鳞>耿冲道>>段如风≈其他末流高手>白钰公孙贺真的不菜,只是他上来就挑战了方无竹,路走窄了,显得他很菜doge 第66章   戚逐紧盯段如风,而后一字一句沉声道:“你的挚友死于他手?”   段如风:“是。”   段如风此话大大出乎戚逐的意料,他早早便进入乾门卫为朝廷当差,就是真有结交江湖友人恐怕也时间不长,怎会和霍乔有所交集?   段如风感受到戚逐眸光中暗含的冷淡和猜疑,知道自己必须把话对侯爷说清楚,此一行,他原本也抱有这个打算。   “七年前,乾门卫奉命调查东南王私自屯兵一事,我那时只是乾门卫一名千户,正巧在东南一带巡视征兵。”段如风缓缓道,“经乾门卫查证,东南王与武林势力有所勾结,意图举兵谋反。那时浮萍阁方才成立,在朝中影响远不如乾门卫,亲王谋逆事关重大,因此仍然由乾门卫负责。与东南王勾结的一伙武林势力在当地影响颇大,在剿灭该势力途中,乾门卫偶然得到了另一方名为万荆宗的武林中立势力的帮助。”   戚逐静静听着段如风的话,心中暗暗思索,七年之前浮萍阁的确还未成气候,东南王意图谋逆一事,那时身在武林的他也有所耳闻,只不过那些武林帮派在他看来实在是不足挂齿,因此也没有去过多在意。   段如风继续道:“万荆宗崇尚江湖仗义,不满东南王暴行已久,因此也出手对抗与东南王勾结的门派。在与奸佞门派的斡旋中,我险些丧命,万荆宗少宗主令北亭出手相救。东南王阴谋被挫败后,我与令少宗主志趣相投,逐渐成为挚友。此后的四年中,我每年都会抽出半月时间到东南与他相见。”   “段大人应该知道,朝廷命官私自与武林势力结交会有什么后果吧?”戚逐问,“即使如此,段大人还与他是挚友么?”   “在友人面前,我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并不是什么朝廷命官。”段如风静静回答,“他也不在意我的身份,传授了我许多武功招法,他过得很潇洒自由,有我所没有的。”   戚逐眸中浮现几分诧异之色,段如风的确对皇令十分忠诚,办事也刚正不阿,而却在这些地方,有几分江湖中人才有的气节。   “三年前,我再度到了东南,那时武林动荡,各路门派和高手争锋相对。”段如风道,“那日,我与他一同外出,突然遭遇不明门派袭击,我本以为是万荆宗的敌对门派埋伏报复,直到……直到我遇见那人。”   叙述过往时,段如风眸中含着深深的遗憾与痛楚,那段回忆在他心中扎根已久,每每忆起来,都会让他脊背泛凉。   “他武功强悍,恐怖如斯,我未能见到他真容,只是觉得,他几乎不像一个真正存在的人。”段如风道,“他杀了万荆宗许多人,带走了令少宗主。五日后,万荆宗余下众人与我在一处湖边寻到少宗主的尸身。”   他顿了顿,闭眸微微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他的尸身从大腿处被人齐根斩断,双腿不知所踪,且脸庞从左耳到下颌右侧也被人切下,只留下了半张脸。”   江湖之中,曾流传一种极其残忍阴毒的换骨接肉功法,一个残疾之人若想重塑骨骼,便必须寻到一名与他体内脉息回路极其相近之人,将此人的身体部位接于自己身上,达到筑碎骨融血肉的目的。   天舛纲事变中,戚逐断了霍乔双腿,毁了他半张脸。身体残缺会致使习武之人体内经脉不整,难以修炼需要极大内力的功法,霍乔必然在四处寻找经脉相近之人重塑骨骼和面相,而万荆宗的令北亭,想必正是与霍乔体内经脉相似之人。   只是没想到,令北亭竟是段如风多年的挚友,思及此,戚逐心中只觉喟叹悲凉,他当年结下的仇恨,到头来竟落在了别人头上。   “我寻了此人三年,一无所获,直到前天夜里在芥子岭,我才时隔三年再一次感受到一模一样的气息。”段如风沉静而笃定道,“我绝不会认错,他就是杀害北亭的真凶。”   他并未将戚逐对蛊毒知晓一事禀报皇上,便是想借此探听那人的消息,这是他的私情。   戚逐沉默良久,问:“那你寻到了他又如何?你想报仇?”   “寻仇也罢,不寻仇也罢,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挚友不明不白地屈辱而痛苦地死去。”段如风深深凝视着戚逐,“侯爷,若是你,你会如何?”   -   未时三刻,侯府的马车行于京城街市上,戚逐坐在车内,思索着不久前段如风的话。   段如风最后的问题,他并未作答,但他心中实则已有答案。   戚逐轻轻靠在包着软垫的车厢上,沉默地望着轿子窗外的街景。一刻钟后,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小厮掀开轿帘,道:“侯爷,萧府到了。”   戚逐走下马车,让门边守着的人去通报一声,不多时,朱红色正门便从里被打开,一个伶俐的小丫头朝着戚逐行礼,为难道:“侯爷午安,少爷他现在正休息,不太方便见侯爷,侯爷您要不……”   这个时候萧阳月还在休息着实少见,而且听段如风说,皇上连太医都派下了,恐怕萧阳月这回是真的生了场大病。   “我就想看看他。”戚逐迈步走入萧府,“他身体好些了么?太医怎么说?”   “回侯爷,少爷身上伤还未痊愈,但比昨天好些了,只是偶尔还有些昏沉发热,太医说是疲劳风寒再加上受伤所致,得静养一阵子。”丫鬟跟在戚逐身后,忧心忡忡道,“少爷昨日凌晨回来时那才叫让人害怕呀,听小厮说少爷在雪地里跪了两个多时辰,回来时整个人毫无血色,双手都是僵的,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戚逐摇扇子的手一顿,道:“平日里叫你们少爷多照顾自己,别这么糟蹋自己身子。”   丫鬟道:“府里管家们都在劝呢,可是少爷他不听呀!还是侯爷去劝的好,侯爷劝了,少爷铁定听!”   听着小丫鬟的话,戚逐来到萧阳月住的院落,他的院落里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大雪早已把枝头的银杏叶都打落了。   萧阳月的卧房中有着淡淡的安神熏香味,拱形梨花木内间房门垂下一道朦胧的珠帘,戚逐让其他人在外面守着,轻轻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戚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阳月,他只穿着一身素色的寝衣,头发散在枕头上,闭着双眸,轻轻呼吸着,裹着纱布的十指露在被外,面色依然无太多血色,浅绯色的唇也极淡。   平日的他明明那么骄傲,孤高,美又强大,自在高处俯瞰众人,可现在的他却脆弱而无力,为了一人付出这些,吃尽了苦头。   戚逐静静坐在萧阳月床边,手指浅浅抚过他的脸颊,萧阳月的脸颊微微泛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温热。   床上人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继而睁开了双眼,他微怔地望着床边的戚逐,神色这才渐渐清明,声音还略显沙哑:“……你怎么在这?”   “听段如风说你病了,想来看看你。”戚逐低头凝视着他,“皇上那边苦了你了,你为我做了许多,谢谢你,萧阳月。”   萧阳月沉默地回望他,而后翻身朝向床里。   “下回可不要这样了。”戚逐道,“身上的伤如何了?手还疼么?”   自然还是疼的,可萧阳月不想说出口,不想在戚逐面前露出更多脆弱的一面。那时的他并未多想,只是不想让皇上杀戚逐,皇上不喜他干预过多,他便只能在殿外长跪。   皇上大抵也明白他的私情,虽说后来的确得了皇上的首肯,但皇上依然未下旨将浮萍阁阁主令牌交还给他,他的身份已不同于往常,朝中众人都看在眼里。   戚逐一声谢,于他来说又有何用?他要的不是戚逐的谢,不是戚逐的恩,他究竟要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见萧阳月沉默,戚逐轻轻叹了口气。   卧室房门被轻轻叩响,戚逐起身迎出去,萧阳月身边的小丫鬟端着一只托盘轻手轻脚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盛着药液的银边瓷碗和一只小瓷勺,还有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裹糖蜜饯。   小丫鬟小声道:“侯爷,少爷该起来吃药了。”   戚逐:“给我吧,一会儿来收碗就行。”   小丫鬟诧异道:“怎能劳烦侯爷呢……”   “没事,我来吧。”   小丫鬟见戚逐坚持,便只能将托盘小心地交给了他,又道:“侯爷,这药十分苦,少爷不喜太苦,这个蜜饯是给少爷准备的。”   戚逐看着盘中的蜜饯,忍不住在心头轻笑。   小丫鬟掩门退下,戚逐将托盘放在床边的桌上,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了搅,道:“你该吃药了。”   萧阳月坐起身,裹在一身素色衣衫里的身子似乎比以前更为瘦削了,伸出的腕子更是细得厉害,戚逐那天用了萧阳月的剑,那把剑看似轻盈实则是重剑,不知萧阳月的力气究竟从何而来。   萧阳月想伸手去接药碗,戚逐却把药碗往后一撤,道:“你手伤了就别用手了,我喂你,怎么,你家里下人都是让你自己吃么?”   萧阳月微微抿唇,不知出于何故,并不想戚逐喂他。   “你病倒是因为我,这点小事,我应该操劳。”   戚逐舀起一小勺,先自己尝了一口,既是在尝冷热,又是在尝这里面有没有加不该加的东西,做完这些,才又舀起一勺递到萧阳月唇边:“来。”   “……”   “怎么?你嫌我用过勺子了?”戚逐道,“是我疏忽了,来人——”   萧阳月微一撇嘴:“不是。”   戚逐笑笑,接着把勺子递过去,萧阳月低头喝下药汁,药汁的苦味盈满口唇,他微微蹙眉,但还是安静地将整碗药喝尽。   戚逐拿起一块蜜饯喂给他,一边笑一边舔了舔自己手指上沾到的糖渍:“想不到你还怕苦。”   看着戚逐舔去指尖上的糖渍,萧阳月心中莫名有些赧然,视线落在自己仍然缠绕着纱布的十指上。   “对了。”戚逐道,“前日你同皇上说了什么?”   “说耿冲道背后武林势力还未查明,留下你仍有用处,若你清白,自然是不可杀;若你不清白,那么可以借你牵出此势力,以待日后连根拔除。”萧阳月道,“倘若你真的包藏祸心,我会亲手杀了你。”   皇上虽对萧阳月有所不满,但萧阳月在浮萍阁扎根已久,武将集团当中也有许多亲近他的势力,萧阳月之于浮萍阁、之于皇上、之于整个朝廷,都还有不可顶替的用处。   皇上依然想让戚逐死,但不是经过他手,若他下旨杀了戚逐,萧阳月对皇令的衷心恐会动摇,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让萧阳月甘愿亲自动手。   萧阳月心中也明白这一点,这么多年的君臣,皇上的心思,他已然可以揣摩几分。不论结果如何,这是目前他唯一可以想到的,保全戚逐的法子。   君臣各有自己的打算,各自默许了对方的心思。   “原来如此。”戚逐听后并不惊讶,神色也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你的身份于皇上还是不可替代,难怪皇上会收回旨意。”   萧阳月抬眸静静凝视他一阵,沙哑道:“我说我会杀了你,你也不介意么?还是你觉得,我下不了手?”   “我本就是清白的,为何要介意这话?”戚逐道,“不过,若是能死于你手,那倒也是个不错的死法。”   这个答案并非萧阳月想听到的,可他也迷茫着,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到什么。   半晌无话,萧阳月道:“你走吧。”   “罢了,你刚吃了药,是该继续休息,我便不打扰你了。”戚逐站起身,“多听点府中人的话,他们也是为你好。先前你不是心疼那碎掉的发钿么,等你痊愈了,我再同你去京城那家店看看。”   -   离开萧府后,戚逐坐上回侯府的马车。   马车行至街心时,忽地听闻马一阵嘶鸣,驾车的小厮猛地拉住了缰绳,马车陡然一晃,而后停了下来。   戚逐还未掀开轿帘,便听得街市周围一阵人声吵闹,前头的小厮连连赔罪道:“侯爷恕罪!前头有人拦轿!”   戚逐微微蹙眉,掀开轿帘,只见一身穿灰樱色短装罩裙的女子垂头跪在马车前,看不清样貌,双手高举一封卷起的状纸,高声喝道:“民女董氏,请告御状!状纸证据在此,请少卿大人过目!”   告御状?   周围街边的百姓纷纷驻足议论,许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冤假错案,才让这么一位单薄的平民女子敢拦侯府的轿子告御状。   戚逐身为大理寺官员,若是真的想告御状,那么拦下他的轿子倒也合理。他盯着那低头的女子,问:“告何御状?”   女子朗声回答:“民女家父惨遭贼人陷害,被官府流放蛮夷之地染上疟疾病逝!父亲如今尸骨未寒,贼人却仍逍遥法外!”   戚逐走下轿辇,跪在地上的女子抬起头,戚逐这才看清,眼前这女子的面庞上,竟裹着半边白色的眼罩,眼罩遮住其左眼,虽未露出全貌,但仍然可见其容貌惊人美丽。   戚逐接过她手中的状纸,展开一看,状纸上却并未像那女子说的写满了罪证,而是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方大人想杀霍乔,我愿助方大人一臂之力。   --------------------   众所周知,打本除了输出之外还要带几个辅助!   下一章本卷结束~ 第67章   戚逐盯着面前女子,面色看不出波澜起伏,只有那幽黑深邃的眸中,零星沉淀下森冷的杀意。   沉默半晌,戚逐却只是一笑,道:“姑娘请起,若姑娘状纸所呈罪证不假,此等冤案,大理寺必将查清,戚某定会还姑娘一个清白。”   戚逐话音落下,周遭百姓连连称赞侯爷仁义。   女子垂眸道谢:“多谢少卿大人肯听民女一言,大人此恩,民女愿做牛做马以报。”   “方便的话,姑娘且先上轿吧,戚某先将姑娘送去官府。”   戚逐伸出手,扶住女子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触到她腕心的那一刻,戚逐眸色微微一沉,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女子并未迟疑,跟着戚逐踏上了轿子。   驾车的小厮回头问道:“侯爷,去大理寺官府?”   戚逐沉声道:“回侯府。”   小厮诧异道:“侯爷方才不是说……”   戚逐沉眸一扫,眸色不容置喙,小厮猛地一哆嗦,心中一惊,当即便驾车朝侯府去。   轿中的女子面色平静,并未对戚逐的话产生半分异议。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侯府门外,戚逐带着那名女子走入府内,来迎接的下人们见了,俱是诧异不已。   出来迎接的喜荷见那女子容色虽带着几分淡漠和奔波的疲态,眼睛似乎还伤了,也难掩其惊鸿一瞥的容貌,心中立时咯噔一声。   喜荷:“侯爷,这是……”   “都下去,我若没有唤人,不必来打扰。”   戚逐少用如此沉郁的声音说话,喜荷心头不安更甚,只能点头应下。   侯府南廊的拱门后,霁云悄然望着戚逐将那名陌生女子带进他所居住的院落中,微微蹙眉片刻,而后身影消失在门后。   戚逐与那女子一前一后走进院落正屋,房门在身后紧闭。   戚逐:“如何称呼?”   女子:“董之桃。”   “董姑娘就是当初我等在西南客栈中遇到的那位,假扮成老板娘的人吧?”戚逐望着她浅浅地笑,“藏了这么久,可真是难为你了。”   董之桃倏地抬眸望着他,只有一边的眸中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未曾想到,戚逐能如此快便辨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他是何时发现的?   董之桃讶异片刻,回忆起戚逐从轿中下来后的举动,是他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的,思及此,董之桃心头了然,道:“方大人果真心思敏锐,我自是知道我瞒不过的。”   “那个称呼就免了吧,如今我是戚逐,不是方无竹。”戚逐微微眯起双眸,“这样吧,我给你一刻钟,若一刻钟内,你能让我相信你,我便留你一命。”   从董之桃踏上戚逐的马车起,她便清楚,眼前此人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她。但,她有她的理由。   董之桃闭上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她伸出两指,挑开了自己面上的眼罩,露出了眼罩底下被遮挡住的左眼。   戚逐的眼眸微微一睁。   眼前这女子的左眼,竟没有眼珠,徒有一个空而可怖的眼眶,淡血色的裂纹从她的眼眶周围如藤蔓般生出,像是某种怪异的刺青。   只一眼,戚逐便能确认,她的眼球是被蛊虫啃食掉的。   戚逐凝视着她半晌,沉声道:“天底下居然还能有活着的饲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蛊虫之毒已留在我的体内,与我周身血液融合。”董之桃将眼罩拉下,重新遮住自己的左眼,“霍乔当年身体残缺,须寻得经脉回路相似之人利用融骨术重塑骨骼,此人乃是万荆宗的少宗主令北亭。融骨术与巫蛊相结合,足以使效果事半功倍,但却需要九名活饲人提供血液,我便是其中之一。   “活饲人须得忍耐七七四十九天蛊虫的啃食,九名饲人如今只剩下三名,我们当中有人会不停呕出毒血、浑身皮肤生满虫卵,而我的双耳永远充斥着蛊虫爬行的声音,只要活着,我们此生都将如此。   “我原是西南一座村落的百姓,霍乔的奇蛊门大肆绑架平民做成饲人,我的父母都已因蛊毒丧生,弟妹也沦为霍乔的走狗公孙贺的娈童后被虐待至死。我身怀武功,擅长易容与巫蛊医术,那时我被公孙贺派往西南,假扮为客栈的老板娘以监视你等行动,确认你的身份。前日夜里,我借着芥子岭竹楼大火假死逃脱,我亦想就此死去,但我更不想让霍乔活着。   “我想他死,死无葬身之地。”   董之桃抬头,她生得温婉迷人,可她唯独剩下的那只眸里,却只有不熄的刺骨的恨意,声音也如温柔的刀,一刀一刀都像是要剔下仇人的血肉:“方无竹大人,你若不信我,杀了我便是,这个世上,我已没有任何不舍。但我只求你,将霍乔千刀万剐,他若死了,我便也能安心求死了,若我死后能在阴曹地府碰见霍乔,我也会上去啐他一口。”   戚逐静静注视了她许久,最后才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靠在身后的桌边,笑声朗而嘹亮。   “董姑娘,”他笑道,“不如等到霍乔死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放在从前,他也许也可以说出这话,要让他撇下这些,他没有不舍。但现在,他的确是撇不开也放不下了,他开始想那从前的他不屑于的宁静的日子,与他心中所想的那人一起。   董之桃心中大动,她闭了闭眼眸,双眸中已浮出几分因恨和痛苦而生的湿润,沙哑道:“方大人,霍乔如今已恢复其当年的功力,对天舛纲正卷的修炼也已完成大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这世上,唯独有你,才可能杀了他。”   -   那日亥时,已经一整日闭门不出的萧阳月披上外衣,来到了府中凉亭。他的病方有起色,府里的下人生怕他再受凉,连忙点了好几个碳盆和熏笼摆在亭子周围,铺上厚厚的羊绒毯。   萧阳月在亭中静静坐了一会儿,便有下人送来了信,传话说是守在侯府中的霁云姑娘递出来的。   萧阳月展开信纸看过去,读完之后,神色只是空空的,大抵是已经熟悉这样的事情,所以并未表现得太惊讶。   霁云说侯爷带回了一个女子,她悄悄向给侯爷驾车的小厮打听过了,小厮半吐半露地说了,那个姑娘似乎是来找侯爷告御状的,不知为何侯爷并没有将她送去官府,而是直接带回了家,进了侯爷的院落。   不必去在意,戚逐是男人,不会因为他倾心于他而改变这世间寻常男子的本性,可萧阳月还是难过,微微撑着冰凉的脸颊望着亭外的月光,难过之后,心头只剩下空荡。   半个时辰后,一人骑马在萧府门前缓缓停下,来人是白钰,他手中捏着一封加急从淮南送来的浮萍阁密信,口中呼出阵阵白气,正急着把密信送给阁主大人。   从半年前开始,萧阳月便派遣了部分浮萍阁的亲卫组成的暗卫前往淮南调查戚逐身世,淮南乃侯爷的生母晁氏,也就是老侯爷外戚一家的所在地。   如今阁主大人的令牌被皇上收回,无法再随意出入浮萍阁官府,正在家中修养身体,白钰不敢耽搁,又不放心他人,怕阁主大人动作又引起皇上不满,只能夜里亲自前来送信。   白钰敲开萧府的大门,府里的下人几乎都认得他,便直接领着他去找萧阳月。   白钰见领路的丫鬟没有领他去屋里,而是径直朝后院的园林去,诧异道:“阁主大人在外头么?”   “回近卫使大人,少爷在观月亭里。”丫鬟回答,“半个多时辰前少爷便出来了,说是想透透气。只是……少爷又让备了许多酒,如今已是喝了许久了,近卫使大人,天气寒冷,太医也说了少爷修养这阵子最好不沾荤腥酒水,奴婢们劝不动,还请您劝劝少爷吧。”   白钰心头一惊,快步来到亭下台阶边,远远地便望见,凉亭边垂下绯色的纱织帷幔,亭中烧着碳火,萧阳月独自坐在石凳上,手边翻倒着几个酒盅。   白钰在亭外迟疑了一阵,还是掀开帐幔走进,亭中酒香浓郁,像是打翻了酒桶似的。   白钰禀报道:“阁主大人,有淮南密信送到,请您过目。”   萧阳月双颊染着淡淡的酡红,迷离的眸子已有几分醉意了,他抬手拭去唇边的几滴酒液,静静地望着白钰,继而朝他伸出手。   白钰双手将密信递上,萧阳月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神色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他沉眸凝视着信纸上的某处,继而将信纸丢进一旁的碳炉中,静静看着信纸逐渐化为黑灰。   白钰突然瞥见,石桌边的地面上还掉着另一封书信,书信被揉成一团。   “阁主大人……”白钰担忧地开口,“您正在修养身体,太医说您不宜沾酒。”   萧阳月定定地注视着白钰,眸中满是白钰看不明白的情绪,浓郁得仿佛要如墨滴下。半晌,萧阳月才静静道:“地上那封信,你看看吧。”   白钰闻言,上前捡起那封信,抚平褶皱,女子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信的内容却逐渐让他的心下沉。   看完之后,白钰心中有些失落,他亦不明白为何阁主大人要让他看。   萧阳月看着白钰的神色,嘴角隐隐多了几分凉薄的笑,他仰头又喝下一杯酒,沙哑道:“你喜欢侯爷。”   白钰一怔,捏着信纸的手指微颤,周身血液都仿佛猝然凝固。他向来只把自己对侯爷的心情当做尊敬,骤然从萧阳月口中听到这话,从未被他正视过的心间隐藏的情绪破闸而出,一股脑倾泻下来。   喜欢?倾慕?   侯爷与他,可都是男子!   可他,对侯爷……   那一刻,不知为何,白钰像是惊于自己内心的想法,想起这些时日前后发生的所有事,猛地抬头看向萧阳月,看着他面前满桌的酒,和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再看看手中的信,恍然一瞬间,白钰明白了一切。   白钰双膝一软,不自觉跪在了地上。   萧阳月垂眸看着白钰:“为何要下跪?”   白钰只觉得自己荒唐,觉得这一切不可理喻,失声道:“属下不敢逾距。”   萧阳月靠在亭台栏边,袖口扫倒了酒杯:“你逾距,我亦逾了距。真可怜……你可知他骗了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多少事?你却傻傻地信着他,倾慕于他这样的人,这般折磨自己……”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来,清冷的声音如浮云般渺远:“太不堪了。”   白钰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指尖泛凉,浑身都在发冷,说不出一句话。   萧阳月站起,对白钰道:“明日我会去见皇上,请旨前往淮南调查侯爷身世。从今日起,你擢升为浮萍阁亲卫使,我不在的这段时日,皇上若有号令,你与其他亲卫使并行浮萍阁阁主大权。”   白钰倏地睁大双眼:“阁主大人……”   “下去吧。”萧阳月闭眸道,“我累了。”   -   -   -   -   [第三卷 ·完]   -------------------- 第三卷 到此结束,存稿告罄啦,再加上最近ddl太多所以存稿一阵子再继续更新!下一卷掉马+相互坦诚+恋爱+回忆杀+真正的戚逐都会出场~虐了阳月这么久该让老方好好补偿了!   感谢大家追更XD下卷见! 第68章   侯府的花园内,喜荷正携着几个小丫头修剪着牡丹花枝,一个小丫头悄悄凑近喜荷,低声问道:“喜荷姐姐,侯爷几天前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就这么住下了?”   “可不是么,侯爷可喜欢她了。”喜荷哼一声,“侯爷就是看她长得漂亮,瞎了一只眼又如何?这几天天天都让她在房里过夜,书房也让她进出呢……也好,多一个人,也好过让那个霁云恃宠生娇。”   此时的侯府书房内,董之桃正细细看着桌面上摆开的几个洒着药粉的纸包,戚逐坐在一边,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看着。   董之桃挑出其中一个,用手指轻捻药粉在鼻尖嗅嗅,沉吟一阵,道:“这是摩罗教用于毒杀贤王和谋害贤王世子的毒粉,无色无味,遇热挥散于空中,吸入后会心悸梦魇,眼生幻觉,精神错乱恍惚。”   她继而说出了十多味毒粉中包含的毒药,轻轻拍去手指上的粉末。这些粉末被戚逐带回来之后,他便已经查清了毒粉中所含的毒药,与董之桃说的分毫不差。   董之桃继续道:“方大人,霍乔为恢复当年功力,除了筑肉融骨,还借助了金蛇胎子的功力。红岳会的掌门人岳红衣,摩罗教的教主尤金鳞,以及耿冲道,他们三人都借霍乔奇蛊门的蛊毒提升了自身武功修为,尤其是岳红衣,若没有霍乔,她不可能修炼雾隐飞花阵。有天舛纲在身,霍乔修炼功法比以前容易太多,雾隐飞花阵这样的三流功法,霍乔几乎是信手拈来,三凤山的浓雾就是霍乔的手笔。   “但霍乔给那三人的蛊毒之中,实则包含了凝成金蛇胎子的毒药。岳红衣与耿冲道都是蠢笨之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尤金鳞起先有所察觉,而后却被霍乔在胸口种下附骨疽,不得已继续听命于他。”   董之桃顿了顿,望向戚逐:“方大人,尤金鳞体内的金蛇胎子,可还在你手里?”   “的确还在我手中。”戚逐回答,“不过金蛇胎子效力太强,我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吸化。”   “那么地厄纲呢?”   “如今并不在。”   戚逐的回答出乎意料,董之桃诧异地抬头,书房的门却在此时被人叩响,喜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侯爷,先夫人在淮南的本家送信来了,说是三舅爷走了。”   喜荷口中的三舅爷是先夫人晁氏的亲兄弟,听说在戚逐儿时和侯府也常有来往,晁夫人走后,和侯府的来往也就淡了。   戚逐倒是一直尽着晚辈的孝心,一年半载总会遣人送些书信和银钱回晁家,也给晁家本家的男子在当地捐了几个小官。晁家这些年也没落了许多,怎么说都是他“母亲”的本家,他是该接济的。   戚逐让喜荷进来,喜荷捧着封书信走入,看见董之桃站在一边,嘴唇微微一撇,还是朝她行了礼,将信交给了戚逐。   戚逐拆开信纸,草草读完,道:“我仍记得我儿时刚上书房读书时,三舅爷常来看我的。我也快五年未回去探亲了,如今三舅爷过世,我是该回去吊唁吊唁才是。喜荷,你明日替我打点打点行李,等我向皇上说明,就回母亲本家看看。”   “是。”   戚逐扭头望着董之桃,笑道:“之桃,你同我一起回去吧。”   董之桃微一福身:“是,侯爷。”   喜荷退下后,戚逐在书桌前坐下,铺开信纸,简单给本家写了一封回信。   董之桃微微蹙眉,道:“方大人,如今霍乔的势力在淮南渗透颇多,如此前往,恐怕……”   戚逐缓缓道:“五年已过,我该去见见故人了。”   看着戚逐眸中沉郁肃静的神色,董之桃心中一惊。   -   冬去春来,淮南早早地便入了春。   玢州乃淮南一带有名的富庶地,此时正值南北商人行商的时节,玢州城内热闹非凡,旅店客栈都住满了人。   此时,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旅店门前徐徐停下一队车马,一名膀大腰圆的富贵男子从马车上走下,身边跟了十几名随从。   客栈小二连忙将男子迎进客栈,男子似乎是这间客栈的熟人,客栈掌柜也笑脸相迎与他寒暄,话里话外都是恭维。   男子将一袋子碎银放在柜台上,道:“陈掌柜,老样子,要你这儿东面那间上上房,今年南边生意多,我会多待几天。”   掌柜闻言,面露几分难色,搓搓手愧疚道:“这……杜老爷,不瞒您说,其实小店东面那间上上房已有客人住下了,也是位来南边跑商的长居的客人。要不这样,南面那间上房也是顶好的,我老早就让人收拾出来了,您看……”   被称作杜老爷的男子闻言一瞪眼,不满道:“陈掌柜,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住你这儿东面那间上上房,你今年怎么给别人了!不行!我做生意讲究风水,你这儿东面上上房风水最好,我不住其他地方,你把那人叫出来,我开他三倍价钱,让他挪地方!”   陈掌柜几番劝说不下,到底也不敢得罪杜老爷,只能领着他朝楼上那间上上房走去。那间房门前守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见有来人,上前询问有什么事。   陈掌柜道:“两位,这位是北边来跑商的杜文政杜老爷。杜老爷是咱们店的常客,住惯了这间上上房,看看能否和你们家少爷打个商量,出三倍价钱,劳驾换另一间上房?”   小厮相互看看,轻轻叩响房门,唤道:“少爷,有旅店客人求见,说是想换房。”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房内响起:“不换。”   闻言,小厮面不改色对掌柜和杜老爷道:“我家少爷不想换,掌柜的,住店讲究先来后到,还请这位杜老爷往别间屋子去吧。”   “敢问住这里头的人姓甚名谁,是哪家跑商的?做的什么生意?”杜文政一扫门前两个小厮,冷冷哼一声,“辽州杜家布庄听过没?布都供着京城世家大族的!里头的客官,可别不识好歹!”   话音落下,房门忽地被人打开。   杜文政抬眸一看,气势汹汹的话一下堵在喉头,活像是被人生生扼住了脖子,憋红了一张肥肉横陈的脸,眼睛也瞪得直直的。   房内的男子穿着一身淡色素衫,可一身素色盖不住他的容貌。杜文政也是个有龙阳之癖的人,娶了夫人又在家中养了男宠,看见眼前人时,杜文政顿觉家中那些歪瓜裂枣食之无味,眼前此人才真是天下绝色。   萧阳月盯着他,冷冷道:“我说了,不换,不要在我门前吵闹。”   假装成小厮的浮萍阁亲卫们一颔首,正打算将杜文政一行人打发走,杜文政却忽然伸手,拽住萧阳月的手腕,一只手汗津津的,整个人也结结巴巴:“你……你是谁?你是从哪儿来的?”   还未等萧阳月做出回应,站在两边的亲卫便露出袖中的短刀,往杜文政手臂上一架,沉声喝道:“别碰我们家少爷,当心被人剁了腕子。”   客栈掌柜站在一边,早已吓得双腿哆嗦,是大气也不敢出。两个亲卫眸中的杀气实在不像是寻常人会有,杜文政身边的仆从们一时也都被震得呆愣在原地。   杜文政浑身一颤,心下已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霎时松了手,赶忙踉跄着跑远了。   萧阳月回身进入房内,用布重重擦着自己腕上被沾上的汗,眸中满是阴沉厌恶。   一名亲卫走入,低声问道:“阁主大人,要换地方吗?近来南下跑商的多了,鱼龙混杂的,难免吵闹。”   萧阳月捏捏眉心,他在玢州待了已快两个月了,近来烦心的事也不少,着实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着人重新找个清净地方。”   玢州乃侯爷母亲本家晁家所在的州县,八九个月前,萧阳月便已在玢州及几个相邻的州县安排浮萍阁人手调查戚府与晁府。   此次他来,来得大大方方,连易容都不曾做过,因为他早就同戚逐说过自己会查他,倒也不怕打草惊蛇。若是自己调查受阻,真正欲盖弥彰的,是戚逐自己。   “侯爷的舅舅一个多月前去世,他儿时与母家舅舅关系甚亲,必定会回本家吊唁,如今大概也快到了。”萧阳月道,“安排人紧紧盯着晁府,若侯爷回来,即刻禀报我。”   “是。”   亲卫离开后,萧阳月在房内窗边的书桌边坐下,继续看着先前放下的一摞书信。   戚逐儿时还在念书时,结识过一个玢州的同龄同乡,两人交情甚密。后来那人回到玢州,戚逐与他还时常来往书信,戚逐遭遇武林匪徒绑架后,两人自然是就此断了联系。   如今那人已是玢州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萧阳月着人带着朝廷的命令去传话,说贤坤侯府前阵子犯上,侯爷下了狱,朝廷派人前来调查侯爷本家与其亲朋友人。   那人一听,当即便吓得不行,既害怕惹祸上身,又不敢欺君瞒上,连连跑了几趟官府,解释说自己与侯爷只是儿时在京城相识,如今已是近十年未曾联络了,又交出了从前与侯爷通过的所有书信,就怕朝廷怪罪。   如今,那些书信已全都在萧阳月手里。   这些书信虽非常久远,字迹也还能辨认得清,萧阳月这几日将这些书信与侯爷近来的笔迹对比过多次,字迹虽略有不同,但这些书信已有十年之久,如此久远,寻常人的字迹再怎么样也会有一些变化。除去这些,字迹笔锋十分相似,整体字形也几乎一致。   若非同一人所写,恐怕难以模仿到如此程度。   萧阳月放下那些信纸,光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入手还不足够,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那些用于对比字迹的书信中,还有上回在宫里穆赫巴可汗来访的时候,侯爷在宴席上偷偷给他递的信,这张纸上的字迹比其他任何一封书信里头的字迹都要凌乱,却难掩其飞扬跋扈,兴许是碍于场合,只能写得潦草。   萧阳月看着纸上的字迹,手指不自觉抚摸上去。   就在这时,房间门再度被人叩响,一名亲卫快步走入,从袖中抽出几张卷起的宣纸,低声道:“阁主大人,暗卫来了消息,说是十年前由百步剑派主使的绑架案有眉目了。”   萧阳月倏地抬眸,从亲卫手中接过那几张纸,展开来看,皆是画着人像。   “这五人是已确定从当年百步剑派手中活下来的,身份皆已查明,已经派人盯着了,没有打草惊蛇。”亲卫指了指其中一张画像上的男子,男子看上去约摸二十五岁,眉目刚毅,“尤其是此人,此人名叫庄英,就住在距离玢州三百里路的釜州。”   “庄英……”萧阳月盯着画像上的人,暗暗道,“此人可会武功?”   “会的,且武功应该不低。”   “先盯着,明日便动身。”   “是!”   第二日早晨,萧阳月收拾好行装下楼时,忽地察觉似乎有人窥探。他立刻回头,余光正好瞥见客栈二楼南面那间上房的门匆忙关上。   那间上房正住着昨日那名色眯眯看他的姓杜的商人,萧阳月蹙眉片刻,扭头下楼离去。   南面上方内,杜文政满头大汗地躲在房门背后,他身边的小厮小心翼翼道:“老爷……您实在喜欢,要不就去问问呗?杜家可是辽州富贵大家!别人想和老爷攀个关系都攀不上呢……”   小厮话还未说完,杜文政猛地一巴掌敲在他脑袋上,骂道:“你懂什么!你看看那美人儿身上穿的衣服,身边带的护卫,哪是寻常人家有的!定也是个世家大族的公子!”   小厮摸着脑袋呐呐道:“这……那老爷打算如何呀?”   杜文政眸中暗光一闪,人他是要不到,但也不能白白就放他走了!   “去,拿纸笔来。”杜文政喝道,“写信给三当家的,告诉他有活儿干了。”   --------------------   死线夹缝之中更文,寒假后会恢复隔天更的频率!   正式进入第四卷 [璧玉怀恩],先杀几个小喽啰给我们阳月美人助助兴(。 第69章   往釜州去的一辆马车中,萧阳月将那些画像摊开在膝上,细细地看着。   十年前那起绑架案的真相已逐渐浮出水面,当时一个名为百步剑派的武林门派盘踞在淮南,在淮南和东南一带的武林势力中影响颇大,秘密绑架了许多少男少女,试图找出具有隐脉之人为他们所用。   百步剑派鼎盛时期,武林几大门派都要忌惮几分,这也是为何百步剑派敢肆无忌惮大肆绑架少年男女。   戚逐十四岁时也被百步剑派绑走,据他所说,他被关押在百步剑派中不见天日,被灌以毒药被迫修炼隐脉,六年后才得以逃脱。   只不过,当年百步剑派为何一夜之间覆灭的原因实在蹊跷,武林之中也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被敌对门派所灭,也有人说是那些俘虏中成功修炼出隐脉之人带领囚徒们奋起反抗,杀死了百步剑派的掌门人。   查清百步剑派事件的来龙去脉,萧阳月才能知晓当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戚逐究竟在被绑后经历了什么,他告诉自己的那些事,哪些为真,哪些为假。   因此,他必须要找到这些从百步剑派手中幸存下来之人。   萧阳月徐徐关上手中的画卷,靠在车厢上,微微闭上眼眸,眼下有几分淡淡的青色。自从来到玢州之后,他几乎未能好好合过眼,各种各样的事在他心头纷扰不休。   马车颠簸在山间小道上,闭着双眸的萧阳月忽地睁眼,眸中缓缓沉下几分冷意,他坐起身,悄悄掀开轿帘一角,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树丛,手握上放在角落的长剑。   这把长剑是他临时带上的,师父给他的剑被打碎,萧阳月只能先将就着用普通兵器,这剑用起来只能勉强趁手,且必然使不出七步青莲剑法。   若是有棘手的敌人埋伏,他恐怕不能自如应付。   萧阳月屏息凝神片刻,运起剑势,猛地从轿顶破顶而出,同一瞬,十几名蒙面人从丛林包围过来,数支箭立而将整个轿子射了对穿。   “你他娘的干什么呢?!三当家的说了要抓活的!你要是把他射死了,三当家不把你皮给扒了!”   “快!包围他们!”   萧阳月落在地上,隐隐的争吵声从周围那些蒙面武者中传来,他只一眼扫过去,便知眼前这群人大抵只是一群入不了眼的三流土匪,心中的紧迫感顿时放下大半。   几名亲卫围拢在萧阳月身边,萧阳月淡淡道:“杀了他们。”   萧阳月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树林中忽地又跃出一道人影,来人身穿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身高近七尺,手握一把锃亮的黑色重剑。   萧阳月眉头一锁,他刹那间便能察觉到,这名男子与其他人不同,恐是身怀不低武功之人,本以为他与这些匪徒乃一伙之人,却没想到,来人顷刻之间便手起刀落,竟与自己的亲卫一起,将这些土匪一并击退。   土匪们显然未曾料到萧阳月身边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之间乱了阵脚,尖叫着抱头鼠窜,不一会儿便死的死伤的伤,全都中剑倒在地上哀嚎痛呼,一人也没有放过。   亲卫们也面面相觑,纷纷举剑站在萧阳月身边,警惕地盯着眼前这名不速之客。   玄色劲装的男子回头,一张麦色的面庞刚毅俊硕,看清此人容貌后,萧阳月心头猝然大惊。   此人不是别人,竟是那画像中的庄英!   庄英怎会在这里?他的暗探缘何没有给他传信?   萧阳月紧紧盯着他,他对庄英此人的底细一无所知,不知此人是敌是友。   庄英望着萧阳月和他身边一众护卫模样的人,将剑放回背上的剑槽中,朝着萧阳月拱了拱手,声音十分温和:“这位公子不必担忧,我不是歹人,方才路过此地,偶然见到一群土匪藏匿在林中。此山中有土匪寨,匪患渐生,我担心土匪伤害过路之人,于是上前查看,果不其然,见到公子等人被围困,于是出手相助。”   庄英的话铿锵有力,神色也不似虚伪作假,萧阳月心中仍存疑虑,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庄英望一眼萧阳月身边的护卫,和始终被萧阳月握在手中的剑,道:“公子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天色渐暗,公子还是尽快改道另行吧。”   正当庄英转身欲离开时,忽地听闻萧阳月喊道:“且慢。”   庄英回头:“公子还有何事?”   萧阳月凝视着他,沉声问:“多谢少侠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树丛中藏着的那人是否是少侠的同伴,若是,又何必躲躲藏藏呢?”   听闻萧阳月的话,庄英顿时面露几分惊讶,片刻后,才缓声道:“敢问公子是何许人?”   “我姓杨。”萧阳月没有答自己的真姓,凝眸道,“还请少侠友人光明正大出来说话。”   庄英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轻叹一声,扭头朝着树林中某处唤道:“闫老,躲躲藏藏的确有失礼数,不如像这位公子所说,出来吧。”   树林中寂静片刻,一个人影窸窸窣窣从林中走出,来人身材矮小,年龄已过不惑,穿着一身简陋的粗布衣裳,戴着一顶瓜皮帽,看上去像是有一阵没有打理过面容头发了,颇有些蓬头垢面,活像风餐露宿的乞讨者。   来人吐出口中几片草叶,骂骂咧咧地嘀咕了几句。   “公子,鄙人姓庄名英,这位是我的友人闫东来,唤做闫老便可。”庄英耐心解释道,“他为人孤僻怪异,不喜与陌生人来往,不过是位好人,还请公子莫见怪。”   “什么孤僻怪异!嘴上没把门儿的……”   来人面露不满,瞪一眼庄英,嘴上骂了两声,这才慢慢悠悠地抬眼扫一眼萧阳月。只这一眼,他便陡然怔愣在原地,顿时快步上前,像是见了什么稀奇东西似的,绕着萧阳月走了好几圈。   庄英:“闫老,莫对杨公子无礼。”   “嗬——”闫东来夸张地慨叹一声,接连啧啧称奇,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眼眸一转,继而吊儿郎当道,“长得恁漂亮,怪不得飞流寨的土匪们要打劫你。”   庄英蹙眉轻咳一声,想替真正嘴上没把门的色鬼痞子道声歉,萧阳月却没心思理这脏兮兮的老痞子,径直问道:“飞流寨?”   “是,飞流寨乃玢州百姓都谈之色变的土匪寨,在此地兴风作浪已有三年了。”庄英答道,“飞流寨几大当家据说还与一些当地或外地的富商巨贾有所勾结。”   萧阳月:“既然如此,为何玢州官府没有将飞流寨剿灭?”   庄英轻叹一声:“官府是有一事做一事,官兵们搜了几次山,杀了几个土匪就算作数,不会兴这么大动静去端掉一个土匪寨的。”   “看来庄少侠对玢州很是熟悉。”萧阳月道,“那么庄少侠知道飞流寨大本营在何处吗?”   “具体位置我不知,只知道是在距离此地几十里的汒山附近。”   萧阳月沉默一阵,又道:“那么庄少侠想将此土匪寨剿灭吗?”   庄英诧异道:“杨公子的意思是……”   萧阳月没有回话,而是径直走到一名正倒在地上抱腿哀嚎的土匪前,提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抓起,道:“带我到你们寨子里去。”   庄英心中一惊,隐隐察觉萧阳月的打算,快步走上前,劝阻道:“杨公子,此举过于冒险。”   萧阳月冷冷道:“我倒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一旁的闫东来似乎不想掺和此事,只无所事事地挖着耳朵,听闻萧阳月的话,慢悠悠地吹了口手指,道:“土匪么,好财好色,我要是土匪头子,我也抓你。”   萧阳月看他一眼,眸中只有嫌恶,他盯着手中那哆嗦颤抖的土匪,质问道:“谁指使的?”   “……是、是三当家……不……不是……是杜老爷……”土匪被提起身体,面色涨成肝红,话语颠倒地回答着,“杜老爷要……要活捉……”   萧阳月眸光一闪,想起在客栈中遇见的那名膀大腰圆的富商,且先前庄英也说,飞流寨与外地富商有所勾结。思及此,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杜文政?”   “是……是……”   “带我去你们大本营。”萧阳月沉声喝道,“你若听话,我便饶你一命。”   庄英还想再劝,不料却被一边的闫东来悄悄拽了一把,闫东来微微附耳过来,低声道:“欸——咱们莫管!”   萧阳月已命人将那人绑在马背上,勒令其为他引路,庄英摇摇头,道:“匪寨凶险,且快要入夜,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   闫东来“啧”了一声,若不是庄英生得太高,他非得把他那整日发善心的脑袋敲上一敲:“你都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了,还管他作甚!而且你不是急着回晏家庄吗?!”   “你若不想去便先回晏家庄吧。”庄英道,“正好早些给怀恩看病。”   庄英说罢,便从草丛中牵出自己的马,跟着萧阳月往前去了。闫东来一阵骂骂咧咧,最后也还是坐上自己的马,一夹马肚子追上了他们。   -   六十里路外的汒山中,一圈火把围着一座土匪寨点燃,土寨正中央一座宽大的帐篷上方,被煞有介事地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飞流寨正堂”。   正堂帐篷中,几个男人围着一张木桌坐着,其中一人,正是杜文政。   杜文政心里急得很,时不时便吩咐人出去土寨外看看,那些派出去的人将人带回来没有。   一旁一个汉子啃着一条羊腿,痞笑一声:“杜爷,你急甚,铁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杜文政:“都去了这么长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回来,三当家的,你手底下人够吗?那人周围的护卫可厉害着呢!”   飞流寨三当家闻言,当即便面露不满,瞪眼一喝:“杜爷这话怎么说的?老三我手底下的弟兄们可不是只会三脚猫功夫的人,那可都是一等一的!”   一边的二当家笑了一声,边喝酒边道:“三当家,人杜爷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准备泄呢,那不可得着急么?一会儿弟兄们回来了,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绝色美人,让人杜爷哈喇子都流三尺呢。杜爷,到时候你可收着点,别把人玩死了,我们弟兄几个也尝尝。”   话音刚落,帐外隐隐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杜文政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当即便松了口气。   三当家拍拍裤子起身,将一把长枪扛在肩上,道:“大抵是弟兄们回来了,我去看看。”   三当家说完便掀开帐子走了出去,杜文政在屋里踱步两圈,终于还是耐不住心里痒痒,也掀开帐子跟了出去。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影如一阵旋风般朝他袭来,杜文政吓得怪叫一声,匆忙躲闪一边,沉如石块的黑影砸在帐门上,硬生生将帐门给砸塌了半边。   杜文政定睛一看,这东西不是其他,竟是喉咙被剜开一个大口,已然毙命的三当家!   杜文政愕然抬头,这才见一个飞流寨的弟兄被塞着嘴绑在一匹马上,两条腿都已被打折了,正脸色惨白地颤抖呜咽着。   萧阳月甩掉剑尖上的血迹,面颊上也被溅了两滴,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怎么,不是想绑我么?”萧阳月冷面俯视着抖如筛糠的杜文政,握着剑张开双臂,“我如今来了,你却又抖得这么厉害?”   -   -   -   --------------------   我放假了!!!慢慢恢复更新!   庄英的年龄有点小bug做了修改,前一章的三十岁已改成二十五岁上下,比较符合后续剧情,大家瞟一眼就行!   因为戚逐的破事阳月心情正差呢,正在气头上,谁惹谁倒霉 第70章   待得庄英与闫东来骑马赶到时,飞流寨中的人已经被萧阳月杀得七七八八了。   萧阳月故意将杜文政留到了最后,就是要叫他看着他是如何将这些作恶多端的土匪杀个一干二净,如今杜文政已是吓得近乎失了魂,腿间满是腥臊的尿液。   即使知道萧阳月并非常人,看到飞流寨的景象,庄英还是吃了一惊,反倒是闫东来,神色并未太过吃惊,只是哼一声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杜文政颤声道:“我认得辽州知州!你敢杀我……”   庄英闻言,正欲说些什么,萧阳月却不欲听他多言,挥刀一剑将杜文政杀了,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杜文政的头颅咕噜滚落在地,血溅三尺。   庄英见状,叹息一声,萧阳月回头望着他,道:“怎么,庄少侠觉得这些人不该杀么?”   庄英摇摇头:“不,这帮畜生作的恶罄竹难书,自然是该杀的。只是方才听此人说,他认得辽州知州,只怕是来自辽州地方有名的家族,杨公子就这么杀了他,难保不会惹祸上身。”   萧阳月一言不发地收起剑,眉心忽地一皱,他低头摊开握剑的手掌,掌心泛着红,有几处又开裂了,微微有些刺痛。   他的手自从那日在芥子岭竹林受了伤,拖拖拉拉的一直没有好全,如今忽然一下子用剑太久,还是有些吃力。   庄英:“杨公子武功之高,庄某实在佩服,可是来自哪个武林门派?亦或者是大内的高手?又是因为何事到玢州来呢?”   萧阳月:“我只是来寻人的。”   庄英:“也罢,此地不宜久留,如今天色已晚,再赶路已是不合适了。从十里外的一处小径下山可到玢州边界的漯镇,镇上有可以歇脚的客栈,我们二人也要过去,杨公子若不嫌,不如与我们同路。”   萧阳月思索片刻,应了下来。   一行人改道前往漯镇,抵达时已是三更了,几人在一处客栈投宿一晚。庄英请萧阳月在客栈大堂吃了几蝶宵夜小菜,萧阳月也没有拒绝。   闫东来坐在一边,吃得大大咧咧,一只脚踩着凳子,一顿风卷残云。他啃着手中的杂粮馒头,抬头偶然看见萧阳月受伤的手掌,随口道:“看你这手,是被人内力磨伤的吧?你找点古叶、苇鞭、白石粉、茸兰兑点水磨成粉,用纱布缠上敷一晚上,第二天保证好。”   “你懂医术?”萧阳月淡淡望着他,“我没听过这种治法。”   闫东来:“要都听过,谁还来找大夫看病啊?”   “……”   “杨公子,莫见怪。”庄英插话道,“别看闫老这样,他其实是个郎中,医术也还算高明,杨公子可以信他。”   闫东来冷哼一声:“还算高明?呵,我闫东来敢打包票,这世上没有医术比我更高明的大夫!”   这话说得信誓旦旦,萧阳月也没往心里去,如今他和庄英正好遇上,想查清当年百步剑派绑架的事,便不好对他们二人表现出太多警惕,于是道:“既然如此,那便请闫大夫替我治治手上的伤吧。”   听了这话,闫东来显然舒坦不少,当即便叫来店里的小厮,吩咐他去药店把这些药抓来。   药抓回来后,萧阳月暂且留在庄英和闫东来的房中,闫东来拿来一个药盅,把那几味药加水捣成糊状,让萧阳月把手掌摊开,用木勺给他敷了上去。   闻到这黑棕色的药糊刺鼻的苦味,萧阳月忍不住抬起另一只袖子捂住口鼻,满脸都是不悦。   闫东来:“得了,另一只手。”   两只手都上完药后,闫东来用透气的纱布替他将手掌裹住,边包扎还边嘟囔道:“这手,和女人似的……”   若不是萧阳月两只手都没有空,真得挥起一拳打在这野郎中的鼻子上。   伤口处理完后,萧阳月回了自己的房中,不多时,浮萍阁的密探便从客房窗外轻功跃了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禀报阁主大人,属下失职,庄英在釜州时发现我等踪迹,便设计甩开了我们。”   “他发现你们跟着他?”萧阳月心中一紧,他的密探都是阁中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庄英能发现他们踪迹,武功必定更胜一筹。   庄英会是修炼出隐脉之人吗?   密探问道:“阁主大人,接下来该如何?”   萧阳月:“暂时不要再有所动作,等我指令。”   “是!”   密探离开后,萧阳月抬头望向窗外,今夜月色暗淡,几片乌云压顶。   -   与萧阳月隔着两扇门的客房中,灯火依然点着。庄英坐在桌边,闫东来则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也没有入睡。   半晌,闫东来低声开口:“那些跟着你的人,知道是谁了么?”   “不清楚。”庄英沉声回答,“我这些年在武林中树敌也不少了,冲着我来倒也就罢了,就怕……是冲着晏家庄来的。那些人武功高强,必定来自于一个规整严密的集团。”   庄英扭头望向闫东来,问:“你觉得……这个杨公子究竟是何人?”   “杨公子?”闫东来道,“尽是放屁!他就是当今皇帝老儿身边那个把手伸老长的浮萍阁的阁主,萧阳月!”   听了这话,庄英只是眸色一沉,却并未太显惊讶,想来是在心中也有几分猜测:“你如何能确定?”   “方才帮他手掌敷药,我悄悄探了他的脉息,内力如此精纯浑厚,武功远胜于你我二人。”闫东来道,“那姓萧的当年一人杀穿元阳宗之事武林中谁人不知?你看他今日能不费吹灰之力剿灭飞流寨便知。还有他身边那些护卫,哪个是常人?更何况……萧阳月可是天下有名的美人。”   庄英:“那你认为,跟踪我的这些人和他是否有关?”   “不好说。”闫东来翻身坐起,低声道,“若我的猜测不错,他真是浮萍阁阁主,跟踪你的这些人又真是他派来的,此事恐怕不是冲着你来,而是……”   闫东来没有说下去,庄英却心知肚明他腹中之词,一时之间只有沉默。闫东来又道:“如今朝中浮萍阁掌握武将集团大权,那家伙现在是贵族老爷,享了几年清闲日子,难保不与浮萍阁有来往。你忘了他对咱们说过什么了?我看,我们还是少沾惹,早些分道扬镳的好。”   先前提出与萧阳月等人同路,是庄英的确心地善良,还有一大原因是他还未能解心中关于萧阳月身份之惑,不过如今这情形,不清楚萧阳月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代表何方,又是敌是友,他不想将危险加之于晏家庄和怀恩身上。   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晨,庄英和闫东来晨起,庄英低头收拾着自己的物品,忽然注意到,他们客房的地面,不知何时被洇湿了一小块。   他们住在这家客栈的顶层,客栈建得较为粗糙,房梁上方即是外面屋檐的瓦片。   庄英推开窗户,外头清晨潮湿的空气涌入,路面上随处可见浅浅的水洼,看来昨夜是下过一场雨。   庄英又回头看着房中地面中央唯一的一块深色的水渍,顺着水渍正上方抬头望去,屋顶一处瓦片似乎是裂开了,亦留下了滴水的痕迹。   庄英盯着那处瓦片,心中一沉,但愿的确是这处客栈年久失修吧。   着装完毕的两人推开房门,萧阳月比他们起得更早些,已经坐在了大堂中央,正吃着简单的早点。   庄英与闫东来走下楼,萧阳月抬眸望他们一眼,神色与昨日一样淡淡的,并未有什么不同。   闫东来问:“我说杨公子,你的手今日感觉如何呀?”   萧阳月已经将手上的纱布拆掉,他虚虚握了握自己的手掌,比起昨日,不适感的确大大减少,掌心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等痂去了,大抵是可以好完全了。   萧阳月放下手:“的确好了不少,多谢。”   闫东来得意一笑。   “杨公子,我和闫老接下来要向东朝寿镇去了。”庄英朝着萧阳月拱了拱手,“与杨公子相识一场,是庄某的荣幸,既然杨公子也有要事,那么不如就在此地分别吧,望杨公子一路顺风。”   萧阳月垂眸道:“嗯,多谢二位照拂,二位走好。”   庄英和闫东来暗暗对视一眼,也不再多留,便转身告辞。未等两人离开客栈,萧阳月便放下手中的筷子,对身边的护卫道:“我们也走吧。”   “少爷,这附近很难赁到轿子,不过好的马匹还是有的,路途也不算远了,您看骑马过去行吗?”   “可以。”   “明白,不过上午估计日头要大了,少爷出门还是戴个斗笠吧。”   两刻钟后,下属从外面街市上买来一顶斗笠和几匹马,斗笠周围垂着一圈黑纱,护卫簇拥着一戴着斗笠的人从客栈中走出,跨上马匹,和众人一起沿着大路往西边去了。   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中,庄英和闫东来正透过二层雅座的窗户竹帘缝隙朝外望着,看见萧阳月等人上路之后,闫东来掩上竹帘,道:“还真往西去了。”   先前庄英身处玢州西面的釜州时,便被人盯梢跟踪,后又设计摆脱。而先前在路途中偶遇萧阳月等人时,萧阳月行路方向的确是往西,若二人对萧阳月的身份猜测不错,那么跟踪庄英的这些人,很有可能正是来自萧阳月背后的集团。   如今,庄英已和萧阳月打了照面,并且已故意告诉他自己将要向东走,若萧阳月偷偷改道往东尾随他,那么他们二人的猜测便可以坐实。   而现在,萧阳月却还是继续向西去了。   “不急。”庄英道,“谨慎为上,再等等。”   二人又在茶楼等了近半个时辰,想从西掉头回来,这条大路乃必经之路,萧阳月的车马再也没出现过,想来的确是向西走了。   于是,庄英和闫东来这才离开茶楼,抄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并非是向东,而是快马朝南奔去。   二人离开一刻钟后,一道人影才从原来那处客栈走出,同样骑上一匹快马,沿着庄闫二人离开的方向悄悄追去。   骑马的人,正是萧阳月。   先前在客栈中,萧阳月与一身形与他相近的护卫换了衣裳,护卫戴上斗笠,假扮做萧阳月,被其余护卫们簇拥着上了马,一行人往东边去。   而萧阳月则独自留在客栈中,静待二人再次出现。   昨夜的他悄悄来到庄英和闫东来客房的屋顶,用内力击碎了一块瓦片,悄然听了一阵他们的对话。他们二人虽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萧阳月耳力清明,仍然听得是一清二楚。   因此,萧阳月心中深知,庄英和闫东来二人必会在今早试探他。   昨夜他们二人对话中依稀提到的那个人,萧阳月心中有所猜测,他既想信,却又不敢轻易信。   如今,萧阳月心中有预感,他离自己所想知道的一切近了,但距离越近,他心中的不安与紧迫却越发浓郁,如黑云压顶,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亦不想再受无知的煎熬。   -   -   --------------------   阳月偷听勾心斗角将计就计都是和方无竹学的(教坏了月月,就要对月月负责!   方无竹彻底掉马进度99% 第71章   从玢州到南面的裕县,骑马需要行路七个时辰。   裕县地处偏远,常住的居民不多,是一个贫瘠之地。庄英和闫东来似乎仍然多留了一层心眼,专门抄些不起眼且难走的山间小路,萧阳月不能离他们太近,恐被发现,只能隐约追着他们的踪迹往前。   临近入夜,月色低悬,林中视线越发模糊不清,那两人大抵是对这附近的路十分熟悉,竟然没有任何照明便可以自如往前行走。   萧阳月不得不缩短了与他们二人的距离,为了不在寂静的深林中发出太大声响,他将马放开,轻功追去。   然而,当萧阳月跟着两人进入一片灌木丛时,原本距离他半里的庄英和闫东却仿佛人间蒸发,一眨眼便失去了踪迹。   萧阳月顿时心中大惊,快步轻功追赶上前,周围山林幽深,只听得见零星的虫鸣鸟叫,竟真是一道人影也看不见。   萧阳月握紧手中的剑,缓缓退到一棵树下,他对此地一点也不熟悉,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且为了不引起庄闫二人的疑心,他并没有让其他任何护卫跟随。   无法,萧阳月只能暂且停下,他不信庄英和闫东来二人有什么凭空消失的本事,他只信此地还有什么他未察觉的蹊跷。   现在已经入夜,就是寻恐怕也难寻到什么,萧阳月便轻功跃上一棵大树,在一处粗壮的枝桠间抱剑坐下,缓缓运了运周身的气,静静地凝视着夜色。   夜渐渐深了,昨夜里下了雨,春夜里还有几分凉意,露水渐渐凝在萧阳月的衣袖,他抬头,眸色寂寥地望着乌云中掩映的月亮。今夜月色残缺,他心中忽然想着,戚逐此时身处玢州何处呢?   萧阳月就这样在树上坐了一整夜,破晓渐渐来临时,他才得以借着熹微的晨光看清他所处的山林的大致全貌。   萧阳月从树上跳下,这才继续在林中寻找了起来。   昨夜庄英和闫东来消失的地方就在此处,这是一片与别处没有任何区别的灌木丛。   灌木丛并不小,萧阳月一点一点地往前寻,半个时辰后,日头渐渐攀升,阳光从他背后照来,将灌木丛起伏稀疏的轮廓投射在地面。   萧阳月抬头去看地上的影子,赫然发现,唯有某一块地方的灌木丛的影子,比其他灌木丛的影子更偏北。   萧阳月快步上前,蹲下身,抚摸着地上潮湿的泥土,这处灌木丛的泥土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潮湿松散许多。   萧阳月眸中一黯,他拔出剑,将剑尖用力插入泥土中,一寸一寸往前挪动,倏忽间,他感觉到剑尖磕上一块硬物,他继而又往里摁入几寸,向下按下剑柄,伴随着一声闷响,一整块泥地竟被完整地撬了起来。   原来,这处地面以下早已被挖空,被人用石板堵住入口,再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泥土,将灌木移植过来,伪装得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   萧阳月方才若用蛮力将石板劈碎,反倒会连着一片坍塌下来,将地道的入口彻底掩埋。若设计此地道的人心思缜密些,做些额外的岔路出来,一旦主路并岔路一起坍塌,萧阳月想再找到正确的路,就得费上百倍的功夫了。   萧阳月用力将石板挪动出一个可供他进入的空隙,纵身跃下,地道不深,他伸手足以够到顶部,他于是将头顶的石板复原,沿着地道往前走去。   果不其然,这地道中还有好几处弯弯绕绕的岔路,时而出现死路,时而又带着人绕回了原地。足足一个多时辰后,萧阳月才找到真正的出口。   地道外是一处山间的活水泉眼,距离这处泉眼约摸三四里路外,隐约坐落着一处山庄,山庄傍山,屋子稀稀拉拉地零星遍布在山腰上。   萧阳月沾了一身泥泞,他用泉眼中的水简单清洗了身上的脏污,举目向那座村子望去。   这座山庄究竟是哪里?里面有谁?   山庄安静秀美,几乎与世隔绝,它宛如一个幻境的出口,另一边,也许就藏着萧阳月索求许久的一声真言。   -   昨日夜里二更,庄英与闫东来到了晏家庄。   晏家庄里住的人家不多,统共也就那么二十来户,且大家住在同一个山庄里,相互都熟识,见庄英回来了,山庄门口守着的几个汉子连忙想打着火把去通知庄里人,把山庄中的灯都点起来。   庄英抬手道:“不必,都这个点了,别打扰大伙了,明早再说罢。”   几人连忙答应着,庄英朝着闫东来点点头,两人径自往山庄里走去。   晏家庄修得虽质朴无华,但风光优美且地方宽敞,庄英和闫东来两人一路来到位于山庄西北角的一座背靠小桃林的院落,院门前坐着一个提着灯笼打瞌睡的小童子。   听到脚步声,小童子揉揉眼醒了过来,他呆呆地看着庄英和闫东来,回过神来,一时大喜过望,一下从台阶上跳起:“庄大人和闫大夫回来了!”   庄英哭笑不得道:“好了,别把大伙吵醒了。”   小童子激动得喜形于色,他连忙打开院门跑进去,一路跑一路喊着:“戚少爷!少爷!庄大人和闫大夫回来了!”   闫东来靠在门边,掀起眼皮睨了庄英一眼,见他眉间难掩的温柔之色,忍不住翻了枚白眼。   院落正屋的房门匆匆打开,紧接着便是一道略显焦急的木制车辙声响,来人坐着轮椅,双膝以下的部位空空荡荡。轮椅上的人双手握着轮辙,望着庄英,一双清澈的眸满是惊喜:“……你回来了。”   庄英快步来到那人跟前,将身上的重剑和其余武器尽数解下,蹲下身,深深凝视着眼前人,温厚的声音中满是深重的思念:“怀恩,一切都好吗?”   戚怀恩展颜一笑,一道陈年的浅色旧伤疤从他的右耳一直蔓延到鼻梁,即使面容有瑕,但也难掩其清俊迷人的容貌。   他握住庄英的手,答道:“我一切都好。”   戚怀恩大抵是听闻小童子的喊声,匆匆从床上起身,肩上只来得及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庄英微微蹙眉,干脆将他从轮椅上抱起,几步踏入屋内,放在床上,担忧道:“你不是近来身子都不爽利吗?夜里还是凉,别穿这么少出来。”   庄英说完,便去唤小童子把炭盆拿出来摆上,戚怀恩道:“都开春了,哪里还用得着炭盆。说来,闫大夫怎么也和你一块回来了?”   “他最近在蜀县那边行医,我去见友人时正好碰上他,听你在信中说你冬日夜里总是腿疼,就把他一块叫来了,好给你看看。”庄英小心地将戚怀恩残疾的双腿放平,轻柔地替他揉按着,“他已经答应在山庄里常住了,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戚怀恩望着他刚毅的侧脸,轻声问:“那你此次回来要住多久?”   庄英抬头笑道:“友人那边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若无其他事,我自然是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说罢,庄英眸色却微沉了几分,剩下的话他并未说出口,若有不明的势力借他盯上晏家庄,他必是要留下来保护怀恩和晏家庄安危的。   他离开晏家庄已有十个月,每月虽都会和怀恩写信,但顾及晏家庄全庄人的安全,他从不写太多话,就怕这些书信落入敌人之手,会对晏家庄带来不测。   戚怀恩定定注视着庄英,庄英心里在担忧什么,他亦清楚,只是可叹他自身无法替庄英分忧,便只有尽力不去让他忧虑了。   戚怀恩笑道:“你此时回来,正好后山的桃花开了,明日陪我一块去看看吧。”   “好。”   门外站着的闫东来咳了一声,不耐烦地对庄英道:“得得得,差不多行了,不是让我来看病吗?你外头候着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庄英答应一声,走到外房中候着,一刻钟后,闫东来便出来了,庄英忙问他怀恩的情况,前者道:“急什么,没什么大事,陈年旧伤后遗症罢了,我已经开了张药方,让他每隔一日泡一泡药浴就行。就这么点小事,还非得让我住下……”   “反正你在外头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晏家庄收留你还不好么?”   “谁说我吃了上顿没下顿!”   说罢,闫东来收起面上愠怒神色,低声道:“你可有告诉他你被人跟踪的事?”   庄英摇摇头。   “你倒是把他护得紧。”   “我与怀恩八年的情谊,这是自然的。”庄英道,“也还请你别在他面前提起。”   “你不说,他也未必不会发现。”   “怀恩心细,我知道,但不论如何,他已受过极大的苦楚,不该再被卷入武林纷争。”   闫东来沉默地望着他,而后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多问。   第二日清晨,庄英早早地便带着戚怀恩早起,庄内人家听说庄英回来了,纷纷前来寻他。晏家庄内的许多事务都是他在管辖,庄英算是半个晏家庄庄主,庄内的居民无一不记着他的恩情。   与庄内人家寒暄完后,庄英与戚怀恩两人便去了后山的小桃林。桃花还未完全盛开,但已漫山地显出细嫩的浅桃色,景色美丽非常。   庄英推着戚怀恩的轮椅,在桃林中缓缓地行着,车轮碾着一地松软湿润的泥土,一时只听得车辙的脆响。   戚怀恩抬头看着枝头的桃瓣,眉间惊喜温柔满溢:“真美。”   庄英:“回去叫庄内的小童子们出来采些桃花瓣回去,正好给你做些桃花饼吃。”   戚怀恩点点头,他握着自己的车辙转动轮椅,眺望着远处的山林,庄英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欣赏眼前这片静谧的春色。   就在那一刹那,庄英像是猛然察觉了什么,拔出剑转身一挡,一道人影如迅疾闪电,从一旁的桃林中跃出,与他重重刀剑相撞。   萧阳月盯着戚怀恩,眸中却显出深深的颤,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双眼和心扉,双手也在细微地颤。   庄英心中大惊,继而沉下眼:“你究竟有何意图!”   萧阳月似乎是动了怒气,下了重手,庄英武功不敌他,很快便被一剑砍在胸膛上,向后退了数十步,单膝往地上一跪,唇角溢出鲜血。   戚怀恩大惊失色:“庄英!”   萧阳月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他转过身,一步、两步,他朝着戚怀恩走去,最终停在他的面前。   庄英眸中浮出赤色,心中只怕萧阳月想对怀恩不测,怒喝:“住手!”   “是你……是你……”萧阳月却只是定定地盯着戚怀恩,面色空白着,双眸时而茫然时而颤动,似乎在透过戚怀恩,看向另一个人,“戚逐……你是戚逐。”   听到这两个字,戚怀恩与庄英俱是一震。   萧阳月的脚步停住了,真相摆在他眼前,看见戚怀恩的那一刻,他恍然间便明白了一切。他低头笑着,心中却如同裂开一道缝隙,灌入的都是刺骨的寒风。   “你果然骗了我……”萧阳月低声自语,“果然骗了我。”   这时,一道劲风从萧阳月身侧袭来,他反身躲避,只见不知何时赶来的闫东来双手虚握成爪,上前直取他的咽喉。   闫东来啐了一口:“呸!竟敢跟踪我们!管你是谁!给老子拿命来!”   庄英一抹唇边血迹,跃上前将行动不便的戚怀恩抱到一旁,戚怀恩担忧惊惧地拉着他的手臂,看着他胸前被横斩一刀的鲜血淋漓的伤,双眸几乎要担忧得滚下泪来。   庄英:“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罢,庄英便拔剑上前,与闫东来一道包夹萧阳月,萧阳月却已经失了与他们交手的兴致,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戚怀恩,像是恨极了他那张与那人相似的面孔。   林间桃花纷飞,被凌厉的杀气击成粉碎。闫东来与庄英一人用掌一人持剑,左右合击,萧阳月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着二人就要击中他,两颗小石子陡然从林中射出,一枚击在庄英的剑身上,一枚打在闫东来的靴上。   小小的石子上蕴含着无法比拟的浑厚内力,庄英被震得双臂猛颤,剑径直被打落在地,闫东来更是直接被打得直接腾空跌倒在地。   一道人影出现在桃林深处,徐徐逼近的平稳的脚步声踏碎了一地花瓣,一声一声踏在萧阳月心里。   萧阳月呼吸一滞,不由自主转过头。   -   -   --------------------   有副cp啦!   怀恩就是真正的戚逐!只是改名了   下一章开始就是方无竹了~ 第72章   戚逐,戚怀恩已许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唤他了,过往的一切,于他来说已经如同梦一场。   同样感觉一切如大梦一场的,还有萧阳月。   方无竹身着一身无垢的白衣,他负手站在林中,目光穿透纷飞破碎的桃花瓣,驻留在萧阳月身上。   萧阳月似乎又清减了几分。   萧阳月也怔然地望着他,望着他一如往常的眉眼。   方无竹低低轻叹一声,一声叹息中夹杂着太多情绪,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闫东来抱着自己的脚在地上痛呼,好不容易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待看清来人后,嘴里的骂骂咧咧戛然而止。   闫东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时心有余悸,心想幸亏这姓方的念着他旧日的恩情没用多大力气,不然他这条腿也算是废了。   庄英也大为诧异,戚怀恩更是满面惊讶。   “庄少侠,闫东来,你们二人先带怀恩离开吧。”方无竹沉声道,“我与阁主大人有事相谈。”   “好你个……”闫东来不知萧阳月是否知道方无竹的真实身份,险些将姓方的脱口而出,一时憋了个脸色发青,只能愤恨道,“你下回再找我疗伤,你看我来不来!”   庄英伸手制止闫东来,捡起自己的剑背在身上,将戚怀恩重新抱上轮椅。戚怀恩忧心忡忡地望着方无竹,眉目间似乎有话想说,却只能随着他们二人离开了。   方无竹停在萧阳月面前,低头望着他:“一别数月,你近来可好?”   回应他的,是萧阳月迎面斩来的剑。   方无竹后错一步,从袖中抽出折扇抵挡,扇骨撞在萧阳月的剑上,方无竹既不进也不退,只是注视着萧阳月的双眸。   萧阳月的剑式失去了章法,他似乎只是想发泄心头的万般情绪,动作都颤得厉害,不一会儿便被方无竹将刀剑打落在地。   可萧阳月似乎并不甘心,赤手空拳便和方无竹扭打在一起,方无竹不想伤了他,只得收起折扇,将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只单手挡着萧阳月的攻击。   萧阳月凝视着方无竹平静无波的双眸,只觉得眼前此人是无比的熟悉,又无比的陌生。   他的确和真正的戚逐生得很像,但却又处处给人大不相同的感觉,眼前的人是真正肃杀的、凌厉的,双眸透着踏过血海刀山的深邃,桀骜又飘逸,宛如一把饮够了血的刀刃,俊美的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一招一式中,光是被方无竹这样注视着,萧阳月的心头便似乎被割伤了。   萧阳月在脑海中回忆着这大半年来玢州密探带回的消息,尽力地将这些情报串联在一处,一个影子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浮现。   百步剑派被剿灭于五年前,真正的戚逐在那时成功逃脱囚禁,却又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返回,一直隐居在这座山庄中,而眼前此人,却作为“戚逐”回来了,并用这顶替了的身份,袭了侯爵之位,过了足足五年之久。   他眼前的人,这个他最熟悉的陌路之人,有着绝对的冷静、压倒的实力、还有这股近乎使人战栗的压迫,他的实力比萧阳月任何时候所想象得都要深不可测,能够将他压制到如此地步,世上还有几人呢?   六年之前,武林中曾有两人,在怀璧山上杀了个你死我活天昏地暗,据传其中一人败落殒命,却至今从未有人寻到他的尸身。   那两人,从来都是这江湖武林中人只敢低声道来的神鬼般的人物,他们凭一己之力,将整个武林的武功造诣拉高一个阶层,二人之下,乃是其余武林高手这辈子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方无竹,霍乔。   萧阳月还在武林中时,曾隐约听闻,霍乔擅用奇毒。去年冬日,他们一行人追着会使用巫蛊之术的耿冲道入芥子岭,他身中焚骨香,那时的戚逐,却知道该如何解这样的武林奇毒,而后却还给他下药试图隐瞒。   萧阳月亦回忆起自己在芥子岭竹林中遇到的那个一掌便能压制他的神秘武林高手,戚逐也从未告诉他,他究竟是如何带着他逃脱的。   倘若,六年前的怀璧山之战,五年前百步剑派的覆灭与侯府嫡子的回归,二者有所联系呢?   倘若,站在他面前的人,与那日芥子岭中之人,正是那犹如武林神鬼邪说的那二人呢?   倘若……怀璧山之战中败落坠崖的方无竹没有死,而是改头换面,成为以假乱真的戚逐呢?   霍乔是方无竹宿命的敌手,他这些年一定在想尽办法寻找着方无竹的踪迹,也必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逼他现身,那么这接连发生的所有事,背后所牵扯的那未知而庞大的武林势力,似乎都有了解释。   终于,在萧阳月晃神之际,他的拳头被眼前的人给攥住了,对方把他拽到眼前,俯身凝视他的双眸:“怎么,几月不见,你反倒是退步了?”   萧阳月喘着气,略显苍白的嘴唇微颤,道:“你是……方无竹。”   方无竹的眸微微凝住,他心里明白,萧阳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是早晚的事,萧阳月此次前往玢州查侯府嫡子身世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做好了面对萧阳月的恨的准备。   可当萧阳月真正念出他的名字,他才发觉,萧阳月对他不只有恨,这一声颤抖的声音中,除了恨,还有那即使恨也无法剥脱的情。   “没错。”方无竹回答,“我是。”   萧阳月的心猛地揪紧,他本以为,自己想要的不过是方无竹一句真话,但方无竹的承认,却远远无法让他释怀,他依旧觉得痛苦难过,心间的缺失无法填补。   “真难为你能找到这里,想必一路上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方无竹松开他,继而捡起萧阳月掉在地上的剑,递给他,“不过,你该离开了,萧阳月。”   萧阳月没有接剑,只是定定望着他:“那你呢?”   “我?”方无竹轻轻一笑,“我自然是留下了。”   “……”   “我的身份你已经查清了,是时候回去向皇帝交差了。”方无竹道,“贤坤侯之位我已不要了,皇帝要杀要剐便随他去吧。你回去当你的浮萍阁阁主,我做我的江湖闲人,此后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以后皇帝再派你来处理武林事务,遇上了,我们或许还能叙……”   萧阳月猛然抽走方无竹手中的剑,闪身来到他面前,冰冷的剑锋直指他的咽喉,方无竹只是微微往后仰起下巴,并未躲闪,眼看着那剑锋停在距离他喉咙不过半寸处。   萧阳月低着头,握着剑柄的手指绷出青白色,一阵风卷起花瓣纷扬跌落在二人身边,他的一双眸中却泛起比周围的桃花瓣更鲜艳的绯色,他颤声道:“这就是你想说的吗……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方无竹凝望着萧阳月的眼,他此生已品尝过太多的情绪,曾经的他狂妄恣意,自负又自满,而后的数年中,落败、仇恨、痛苦、孤寂、对自我的憎恶,填满他心间的每一丝缝隙,可从没有哪一种情绪,有如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这般令他感到口不能言。   “你想从我口中听见什么回答?”方无竹面上仍是淡然无波,“让你留下吗?还是说,你有能力替我把霍乔杀了?萧阳月,看看清楚罢,我与你本就是两路人,这个世上早已没有戚逐,有的只有戚怀恩与我,哪个又是你心中所想?”   萧阳月只是听着,任凭方无竹的话如一把钝刀将他的心凿得千疮百孔。   方无竹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没有其他回答。”   “……对不住?”萧阳月静静道,“我若只要你这声对不住,我又何必让自己落到这般狼狈的下场?若有选择,我不愿在那日的沉香苑遇见你,我不愿认识你……我若不认识你,不倾慕于你,我该有多逍遥。”   方无竹双眸微颤,他知道自己实在是将萧阳月伤透了,却也把自己的情一并粉身碎骨。他本不是信命之人,可他却觉得眼前人是对他前半生倨傲的责罚,他的前路是仇恨阴霾,后路是万丈悬崖,他退无可退,宁愿此时此刻将自己从萧阳月心中彻底割舍,也不想来日将他伤得更深。   方无竹轻轻拨开横在自己喉咙前的剑,转过身,看着远处这不知埋葬过多少枯骨的山峦,他淡淡想着,将来这些枯骨中,或许有他一具。   他微微张开唇,却又闭上,在闭眸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才道:“我对你,并无那种感情。”   说出这句话,竟比他过往所经历的任何时候都要难上百倍千倍。   “是吗?”萧阳月发出一声轻缓而低哑的浅笑,这声浅笑却变得刺骨而明晰,继而变成了大笑,仿佛是要将心扉都彻底撕裂开来,呈现在方无竹面前,“那芥子岭中那一夜,你又何故费那么大的力气来救我呢?你说你要我撑下来,要我活着!”   方无竹倏地睁大双眼,半晌,他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缓缓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如此快便能察觉我的身份,你竟将那时的梦蒹葭逼了出来。萧阳月,是我低看你了。”   萧阳月:“我要你一句实话。”   “我不是见死不救之人。”方无竹平静回答,“那时不论是你,还是别人,我都会出手相救。”   是吗?即使不是他,方无竹那时也会那么细致地照顾,用那般温柔的声音唤他,陪他度过煎熬,告诉他活下来,还告诉他,宁愿自己恨他吗?   方无竹:“你走吧。”   过了许久,萧阳月苍冷的声音才传入他的耳畔:“罢了,为你,我作践自己太多了。”   方无竹心中尽是寂寥,但他仍是没有回头看萧阳月,只在心中道,如此就好。   直到一刻钟后,方无竹才慢慢转身,萧阳月所站之地已空无一人,徒留下一地的桃花瓣,天地间宁静得,又像是只剩下他一人了。   方无竹在原地站了一阵,独自离开了桃林。   从决定离别那刻起,方无竹便下定决心不再回头看他,只怕是再看萧阳月一眼,万般不舍又会涌上心头,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离别的话了。萧阳月此去,大抵是与他再也不会相见,对他的情也好恨也罢,随着年岁也就慢慢消失了,而他,没有萧阳月在身边,也能去放手了结一切。   方无竹回到晏家庄内,庄英闫东来以及戚怀恩三人都在一处,闫东来正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地给自己被打得青肿的腿上药,见方无竹回来,看他面色一如往常,身后并没跟着其他人,问道:“那姓萧的人呢?”   方无竹:“走了。”   “好啊你!你竟然把我打成这样!”   方无竹睨了他一眼,回答:“我那是救了你,你不是萧阳月的对手。”   闫东来气道:“姓方的你可真不是东西!我和庄英还为你遮掩这几年,你倒是在皇帝面前当侯爷当得舒服,明知道浮萍阁阁主身份特殊,你还同他往来!这下可好了,这地儿被他发现了!”   方无竹轻声一笑,半真半假道:“同他往来,自然是因为他是个美人啊。”   闫东来话语一塞,又大骂了方无竹几句。   一旁坐着的戚怀恩定定凝视着方无竹,与他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隐隐含着几分思索,半晌,他开口道:“方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无竹与戚怀恩两人来到房外的廊下,轮椅上的戚怀恩静静望着在庭院中追逐打闹的几个小童子,道:“方大人与刚才那位大人的关系,想必非比寻常吧?”   方无竹垂眸道:“何出此言?”   戚怀恩:“庄英与我相识多年,他的一颦一笑于我来说都是独特的,他注视我的眼神,与他人都不相同,就连旁人也能很轻易察觉,大概是因为我们彼此深深交心,这样深厚的感情难以隐藏。”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在桃林中,那位大人看方大人的眼神,也是如此。先前方大人未到的时候,他只是看着我,那是因为我和方大人外貌相似,让他动摇颇深。”   “是又如何呢?”方无竹淡淡道,“他终究与我不同路。”   “可方大人看他的时候也是如此。”戚怀恩道,“虽只有短短几秒,但我亦能察觉到。”   方无竹沉默半晌,问:“怀恩,假若你知道你和庄英来日只有生离死别,你还会如此泰然自若吗?”   戚怀恩缓缓摇头:“方大人,我八年前在最为绝望的时候遇见庄英,是他将我从泥淖中解救,而后又遇见闫大夫和方大人,你们对我有生生世世皆不能忘的恩情。那时的我身心俱残,已回不到原本钟鸣鼎食的生活,因此我才决定将过往放手,舍弃掉‘戚逐’这个名字。于我来说,难的不是与他生离死别,而是对生离死别这件事的恐惧。我早已与他有过约定,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倘若真有生离死别,那也不过是短暂的事,因为我与他,都不愿一人独活于世上。”   “生同衾死同穴……”方无竹喑哑一笑,“这是世上最难的事。”   “难不难皆在于你我。”戚怀恩道,“我知道方大人背负许多,有自己的苦衷,但像方大人这样的人,或许仍少了些寻常人该有的情。那位大人对方大人执念颇深,正如我与庄英,时间越长,反而越刻骨铭心,即使是方大人日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若知道了,恐怕也会痛苦得如同赴死。”   方无竹脑海中不自觉划过过往点滴,清冷的萧阳月,红衣的萧阳月,美不胜收的萧阳月,他似乎还从没有见萧阳月真心笑起来的模样。正是因为如此,在离别时他才不想看他,他的模样如云雾缭绕在他心中,正如戚怀恩所说的,即使分别,他这辈子也忘不了。   “方大人或许该坦诚问问,那位大人究竟害怕什么,究竟是害怕与你日后生离死别,还是即使活着却也如同生离死别那样形同陌路。”戚怀恩轻声道,“说到底,方大人,您真的舍得吗?”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在晏家庄附近巡山的庄内武者忽地推开院门而入,里屋的庄英听闻动静便走了出来,询问发生何事。   武者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长剑,禀报道:“庄大人,这是我等在距离山庄大约二十里外的箐阳山中一处榕树林中发现的,那附近有打斗的痕迹,但我等暂时还没有发现其他人。”   方无竹定睛一看那把长剑,呼吸赫然一滞。   那血迹斑驳的长剑,正是萧阳月身上那把。   方无竹不自觉唤道:“萧阳月……”   萧阳月武功高强,寻常险情虽无须担心,但萧阳月早已失了趁手的剑,七步青莲剑法无法使出,如今又连唯一的武器也丢了,倘若来人是……   方无竹无法不去在意他,无法不去担心。   本以为,若能将他远远地赶走,不去见、不去想,往后便可以孑然一身了。但此时此刻,他已然看清,萧阳月注定成为他的软肋,不论他是否在自己身边,这一点都已再也无法改变,而这正是他最为担忧的地方。   霍乔在玢州若埋下了眼线,方无竹不能冒这个险,他不能让萧阳月出任何事。   方无竹臂间绽出青筋,一双眸猝然翻涌起如海沉浮的杀意,只将那些复杂的情绪暂且全都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确认萧阳月的安危,他当即便夺门而出,瞬息之间便已轻功跃入山林,朝着箐阳山的方向而去。   -   -   --------------------   放心,阳月不会有事的! 第73章   萧阳月半跪在地面上,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那道人影,低头闷声吐了一口鲜血,继而又毫不在意地用苍白的手背抹去。   周围的树林中,不断响起如刺耳风声般的鹤唳,一道瘦长的人影如鬼如魅,隐约之间,竟还能听到如同禽鸟振翅的声响。   这阵声响,萧阳月有所记忆,他在芥子岭中也曾听到过。   一刻钟前,萧阳月在箐阳山突遭袭击,来人身怀一种极为巧妙罕见的禽鸟类功法,身形动作迅猛矫健,动作快得竟如同生了双翅,武功之高强,甚至与他不相上下。   与他打斗中,萧阳月失了自己的剑,也伤了肩膀与手臂,他本就疲惫不堪,如今没有趁手的剑,已是落了下风。   先前在箐阳山,距离晏家庄不过二十里,萧阳月心中有所顾忌,便故意将此人朝着远离晏家庄的地方引去,缠斗了近一刻钟,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那道人影缓缓落在不远处的大树枝头,嘶哑如鸟鸣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如云雾缭绕,不知从何处传来:“方无竹在何处?”   萧阳月心下一沉,并未作答。   藏在暗处的公孙贺喑哑一笑:“哈哈,萧阳月,你可真是个美人,你若愿意归服于我奇蛊门派,想必霍乔大人也不会亏待于你……”   话音未落,萧阳月已闪至眼前,公孙贺双眸倏地睁大,二者眨眼间便过了数道杀招,萧阳月以林间随处可见的树叶为利器,将内力裹于叶片之上,柔软的树叶便变得如同那锋利的刀刃,顷刻之间便足以取人性命。   公孙贺躲过数道飞叶,猛然从袖间洒出一片深红色粉末,萧阳月猝然后退,却还是吸入了些许,那些粉末进入他的体内,刹那间便泛起一股针扎般的灼热,萧阳月面色猛然一白,熟悉的烧灼之感从骨骼深处窜出,让他的力气霎时卸下大半。   公孙贺奸邪凄厉的笑声自耳畔响起:“你中过焚骨香对吧?此毒一经人体,便会附于骨上,你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竟真以为焚骨香有药能解!”   萧阳月的视线慢慢变得如隔了一道雨幕般模糊不清,只见公孙贺抬起一掌,猛地击于他胸膛之上,萧阳月猛地吐出一大口猩红,向后砸入树林中一片小湖中,冰凉的水花转瞬将他吞没,浓郁的血花如盛开的青莲,缓缓染红他周身的湖水。   湖中黑暗无比,冰冷的湖水灌入胸腔,萧阳月的肋骨大致是断了数根,胸腔疼痛难忍,他控制不住身体下沉,背后的幽暗中,似有无数条手臂将他拽下,往那幽深的湖底深深坠入。   公孙贺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运起一道招数,想乘胜追击将萧阳月毙于水中,就在此刻,一道铺天盖地的凌厉肃杀之气自树林深处横扫而来,如洪流席卷,顷刻间周遭树木扑簌作响,无数道无形的狂风化作的利刃从四方袭来,含着滚滚杀意。   公孙贺神色骤变,猛地落在地面上,双脚擦起一地落叶。   这个气息是……方无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公孙贺心中如此想道,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在如此悬殊的威压之下浑身冷汗如雨下,四肢都仿佛灌了铅般沉重。   公孙贺面色陡然因恐惧而变得煞白,他深知自己在方无竹手中撑不过两招,虽有意杀了萧阳月,但如今之情形已是由不得他耽误一丝一毫了,一念之差,就是尸骨无存。   如今方无竹已现身,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公孙贺当即便毫不犹豫地转身,使出飞鹤功法,朝着树林深处逃去。   冰冷的窒息感将萧阳月吞没,模糊中,他只隐约听见一声跳入水中的声响,有人将他从水中拽出,紧紧地压在一片暖热的胸膛之上。   明明已经快要窒息,可呼吸之间,肋骨传来尖锐的灼痛,使得他一时无法从窒息感中平复,萧阳月半昏半醒,湿透的发丝全贴在脸上,黑发底下是苍白的面庞,双眸紧紧地阖着。   方无竹将他抱上岸,冷冷地盯着公孙贺逃离的方向,暂且再让他多活些时日吧。   -   闫东来正坐在庄英与戚怀恩居住的院落正堂中喝酒,庄英面带几分担忧地站在一边,闫东来见状,仰头又喝了一口酒道:“不用操心姓方的那家伙,操心谁,都轮不到他。”   庄英微微叹口气,并未答话。   闫东来咂咂嘴,慢条斯理地摇了摇酒壶,道:“晏家庄还有如此多居民,你该好好想想,如何在别处安顿他们才是。”   两人都心知肚明,晏家庄恐怕再也不是一个无虞之地。此地五年多前本是一处土匪寨,那时方无竹协助庄英将此地土匪都杀尽了,才夺了这个庄子当做临时的安身之处,而后庄英领着人修缮山庄,又在附近的山中挖出数条密道,才有了今日这处隐秘的藏身之地。   就在这时,院落的大门忽地被人猛地一脚踢开,方无竹抱着昏迷的萧阳月大步走入,两人身上皆往下滴着水珠。   闫东来和庄英皆是一愣,前者更是瞪大双眼,错愕喝道:“你怎么又把他带回来了?!”   方无竹:“打冷水来!”   与那日在芥子岭中一样,萧阳月浑身滚烫,虽不像那天那样严重,但萧阳月也已陷入昏迷,情况容不得耽误。   是焚骨香!   怎么回事,萧阳月的焚骨香不是已经解了吗?   见方无竹神色紧迫,闫东来面色也凝重下来,他和庄英两人迅速打来一大桶凉水,方无竹将萧阳月放入水中,向他经脉中徐徐渡入内力,见他呼吸断续,便知萧阳月肋骨受了伤。   方无竹定定注视着萧阳月,伸手缓缓抚摸他的脸,眸中阴鸷浮现。   闫东来将手指搭在萧阳月的脉上,屏息探查一阵,面色愈发凝重:“肋骨有几处断裂伤,这倒不打紧,他内力深厚,半月便能痊愈,只是他身中热毒……不好,须立即用极寒之物消解他体内毒素,否则会伤及骨骼内脏。”   方无竹从衣衫内袋中拿出一个束紧的布袋,从中拿出一枚金色的蛇胎子来,他将蛇胎子碾成细小的碎片,毫不犹豫地放入自己口中,再以唇舌渡给萧阳月。   闫东来怔愣地望着他:“方无竹,你……”   “这是金蛇胎子。”方无竹沉声道,“原先我本以为金蛇胎子足以化解毒素,如今看来只能压制,他体内的焚骨香并未解除。闫东来,你尽力保持他体内脉息平衡。”   闫东来神色变了又变,但见方无竹的模样,也只好先将疑问按下不提。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陈旧的木箱,掀开箱盖,里面密密麻麻陈列着由短及长数十根银针。   闫东来抽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来,卷起萧阳月的衣袖,双指夹稳银针,指尖稍稍一动,针尖扎入萧阳月的手腕脉。萧阳月猛一蹙眉,张嘴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呼吸陡然急促。   金蛇胎子徐徐在萧阳月体内融化,此次焚骨香复发,毒性暂且还没有流淌全身,相较上次,焚骨香的毒素被迅速压制,萧阳月的呼吸也逐渐平复。闫东来又用银针封了萧阳月几处穴位,确认热毒已暂且无虞,萧阳月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方无竹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扭头对闫东来道:“出去替我向怀恩借两件衣裳过来。”   经过这一遭,闫东来心中已是明白了八分,方无竹此人从前天上地下目中无人的,如今看来也是被情拴住了。不过这家伙怎么也是个断袖!虽说他从前也没见他对女色有过什么兴趣……   闫东来忍不住露出些许不解的鄙夷来,嘟嘟囔囔地打开门出去,心道一个二个的,不知和自己一样的男儿身有什么可痴迷的!不过若是萧阳月,那倒也不是不行……   闫东来赶忙摇头,旁人敢痴心妄想,萧阳月他可不敢,方无竹可是一根手指便能捏死他的!   闫东来借来衣裳,丢给方无竹后便将门掩上了,方无竹将萧阳月从凉水中抱出,替他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方无竹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萧阳月,眸中的冷意挥之不去,当初在芥子岭,耿冲道那么轻易便死于霍乔之手,还真是便宜了他。   半晌,方无竹缓缓叹出一口气,本做好了此生不复相见的打算,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就已食言了。   到底还是被他牵动着心思,戚怀恩说得不错,罢了,既然无法脱身,萧阳月因为他也陷入了如此险境,还是把他放在身边为好。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逐渐暗下来,方无竹站在卧房窗边,院落中凉风簌簌,风中夹杂着桃花的芳馨。晏家庄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正如那幻境中的桃花源,方无竹入世前,也是居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萧阳月已经昏睡了两个多时辰,虽然未曾苏醒,但呼吸很平缓,中途方无竹也把闫东来叫进来查看过多次以确认萧阳月的情况。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萧阳月慢慢转醒,方无竹回到床边坐下,问:“身体还难受吗?”   萧阳月略显呆滞地望着他,显然还未能厘清当下的情况,幽黑的眼瞳还茫然着。待得他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更是怔愣了一瞬,愤怒、寂寥和难过在眼中一一交织着隐去,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又被方无竹按住了肩膀。   方无竹:“你肋骨伤了,别乱动。”   看见方无竹,先前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畔,萧阳月怒极了,却又感到失落极了,他沉声道:“你是回来看我笑话吗?”   方无竹沉默地望着他,缓缓道:“我不能不管你。”   “管我做什么?”萧阳月冷冷道,“说不想再见我的人是你。”   “……”   萧阳月撇过头,感受着呼吸间胸腔中泛起的刺痛:“你既不在乎我死活,我被谁杀死,落入谁手中,与你又有何干系?”   方无竹:“我从未说过我不在乎你死活。”   他心中有无数的思虑,无数的挣扎与矛盾,但当他见到萧阳月需要他的模样时,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成了一句。   “萧阳月……”方无竹叹道,“我舍不得你。” 第74章   一瞬间,萧阳月似乎被方无竹的话烫到。   “我原本的确做着再不与你相见的打算。”方无竹眉间多了几分自嘲,他闭眸缓缓一笑,转头凝视着萧阳月的双眸,看到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与错愕,仿佛是真的不信自己会舍不得他似的,令他的心更是疼了起来,“罢了,就是因为你总这样看我,叫我如何能放下你?”   忆起当初那个浮萍阁阁主,萧阳月哪时哪刻不是被众人面上尊敬、私下畏惧。贪他容颜权势的人那么多,连地位尊贵如亲王都只敢暗自觊觎遐想,他何时会对自己是否能够在他人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抱有怀疑呢?   方无竹伸手,抚摸上萧阳月的脸颊,感受到掌心中肌肤的微颤。   “萧阳月,我对你……”   萧阳月却猛地挣开方无竹的手,还带着潮气的发丝遮掩下的面容模糊不清,他沙哑道:“……出去。”   萧阳月的反应大抵在方无竹的意料之中,自己辜负他如此久,如今却又说舍不得他,倒像是看他可怜施舍给他情谊似的,此时萧阳月心中,说不准对他的情和对他的恨哪个更大。   既然决定向他坦诚、从今往后与他共度,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方无竹:“要我出去可以,不过你须得在床上好好躺着,就算不为了我,也为你自己。”   方无竹说完,便起身朝房门外走去,又道:“我会守在外面。”   说完,他轻轻掩上房门。   闫东来站在外室,见方无竹出来,问他情况如何,方无竹回答:“他醒了,你晚些进去看看他情况,他现在不想见我。”   “……不想见你?”闫东来神色怪异,“怎么,你想跟他好,他不从?”   “什么从不从的。”方无竹瞥他一眼,“他还伤着,我能那样么?”   闫东来心中腹诽,虽说和方无竹结识了这么几年,闫东来可不敢保证自己摸透了方无竹到底是什么性子,处于江湖武林顶端之人,总归和常人不同,哪能用寻常人的心思去猜呢?   方无竹:“怀恩和庄英去哪儿了?”   “他俩到南边那间屋子里去住了,说不打扰你们二人。”闫东来问,“方才在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是霍乔奇蛊门派的护法,公孙贺。”方无竹沉声道,“他大概是四处替霍乔打探消息的,就是不知霍乔在玢州是否还安插了其他人。”   “公孙贺?”闫东来思索一阵,“没听过这号人,此人武功如何?”   “他修炼飞鹤功法,轻功不容小觑,其他不值一提。”方无竹缓缓一摸手中的折扇,“早知当初在京郊芥子岭碰上他时,就该把他剁碎……玢州此地再不安全,你告诉庄英,尽早安排在别处重新安顿下来。此事因我而起,我定会助他,我过阵子还得回京一趟,之后便与‘戚逐’此身份再无瓜葛,也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才是。”   闫东来:“你实话告诉我,你的武功究竟恢复到几成了?”   方无竹张开五指。   闫东来讶异道:“只得五成?”   方无竹:“暂时如此。”   “你这话是何意?”闫东来脸上神情疑虑不定,半晌,他像是猛然记起了什么,倏地瞪大双眼,“莫非你……”   “武功同瓶中之水一样,水少而空,水满则溢。”方无竹道,“这也是我为何会来玢州找你。”   闫东来蹙眉片刻,道:“方无竹,你可得想清楚了。”   “安心吧,有萧阳月在,我如今可比从前惜命了。时候不等人,等萧阳月伤养好了,我也该重新修炼地厄纲了,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帮忙。”方无竹不甚在意地拍拍衣摆,“说起来,你几日没洗过澡了?身上一股子酸味。”   “大男人,计较这么多作甚!真矫情!”   方无竹并未理他,而是径直从木桌抽屉里找出纸笔,写了一封不过两行字的简信,他将信纸用笺封好,递给闫东来,望着他:“我还想让你照看萧阳月,你要是把他熏着了,我倒要先废了你。还有,你顺便帮我将这封信交给庄英,让他替我找个信差送出去,地方我都写在信封上了,务必找信得过的人。”   闫东来破口大骂,从方无竹手中抓过信窜出门的速度倒是可见一斑。   两刻钟后,闫东来回来了,沐浴之后的他看上去还算面容端正,行动间确有那么几分江湖郎中的意味。   方无竹点点头:“替我去看看他。”   闫东来抛出一枚白眼,嘴里嘟囔着,推开卧房的门进入,只是,他刚进去不过半分钟,方无竹便听得屋内传来隐隐的骚动声响,依稀还夹杂着一声闫东来的痛呼。   还不等方无竹进去查看,闫东来便捂着淌着两行血的鼻子匆匆打开门,龇牙咧嘴地骂道:“娘的……老子不管了!”   方无竹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想替他把把脉,谁曾想手刚一搭上去,那姓萧的居然睁眼就是一拳打过来!”闫东来胡乱拿布擦着鼻子,气得是青筋都出来了,“什么人哪这是!这都什么人!”   “他近来累了,防备心重了点,多担待些就是。”方无竹深知闫东来此人性子,安抚道,“回头等我回京了让人给你支些银钱来,你这流点儿血罢了,他下手够轻的了。”   听方无竹说要给他支银子,闫东来心里怒气稍稍消了些许,冷哼一声:“得啦,我看他精神好得很,没什么大碍了……我反正不去了!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倒要看看他打不打你!”   连着三天,萧阳月都没和方无竹相见。   萧阳月身上有伤,方无竹留了两个小童子照看他饮食起居,而他就住在不远的一间偏房里。只是方无竹担心萧阳月体内的焚骨香复发,便会在夜中萧阳月熟睡之时,悄悄进他屋内看看他,以确认他无虞。   这日午后,两个小童子过来给萧阳月送茶饮,对着乖巧伶俐的小童子,萧阳月也说不出什么,只得把他们送来的东西都用了。   他近日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空向外传递自己的消息,只怕是自己那些下属们都到处在寻他,便对那两个小童子道:“我要出去走走。”   两个小童子听后都是直摇头,纷纷瞪着稚气的圆眼睛看着他,其中一个小童子道:“不行呀,少爷,方大人说了,少爷必须待在屋里养伤,不能走动的。”   萧阳月冷笑一声:“你们这么听他的做什么?”   “爹娘说了,晏家庄是方大人和庄大人给我们的地方,他是大家伙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们,爹娘都要死在荒山野岭,哪里还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小童子回答,“方大人让我们好好照看少爷,要是少爷出了闪失,我们要挨罚的!”   方无竹恐怕是看准了萧阳月不会和一些稚童过不去,偏生就找了小童子来看护他,要换做其他人,他大打出手也就自己出去了。   其中一个小童子虎头楞脑的,抱着托盘道:“方大人对少爷真好。”   “反正你们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萧阳月冷声道,“我不欲与你们争辩。”   “是真的呀!”小童子脆生生道,“这几日夜里方大人都会来房里看少爷的。”   另一个小童子机灵些,一听自己同伴这么说,立马抬起手掌往他脑袋后面轻轻一拍,道:“笨!方大人不让我们说的!”   被敲脑袋的小童子反应过来,顿时瘪着嘴不说话了。   萧阳月闻言微微一怔,方无竹夜里来看过他?此时他确实不知。若放在从前,有人在他熟睡时进入屋内,他定能眨眼间便清醒过来,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怎么连如此防备心都没有了?   是近来太过于疲惫?还是……他太不设防。   那日夜里,萧阳月辗转到半夜都未能入睡,果不其然,等到夜半十分,卧房门倏忽被人悄然打开,一人的衣摆扑簌声响如静夜中的虫鸣,细微而柔和。   萧阳月没有睁眼,而是径自闭眼睡着,他感觉到方无竹来到他的床边,手指轻轻划过他露在被外的手背,指腹温热,萧阳月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忍住颤。   方无竹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最后轻轻梳理他散在枕头上的发,把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   前几夜他也这么做了么?怎么可能!   如此大胆的动作,再如何他都醒过来了,方无竹必是已经知道自己醒着了。   果不其然,方无竹低声道:“既然醒了,就别由着我了。”   萧阳月缓缓睁开眼,见方无竹坐在床边,微微低头凝视着他,眸色沉静而专注,眼中只有他一人。   方无竹:“还不愿见我吗?”   萧阳月撇过头去,心中却丝丝缕缕抽紧。   “你愿意见我也好,不愿意见我也罢。”方无竹道,“我意已决。”   萧阳月微微一颤,哑声道:“你这是在施舍我?”   “我从未想过施舍你。我原本想着,我大仇未报,本是一个没有明日之人,不必再留下太多念想,免得日后离别伤悲。”方无竹沉声道,“但事到如今,见你伤了,我仍是无法不念着你。霍乔与我不共戴天,这个世上,我与他,必定只能留下一个。有此仇在身,我不得不顾忌许多,更不想把你卷入其中,我从前失去了许多重要之人,生离死别我经受过很多,但唯有你,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很抱歉,先前对你说那些话。”   萧阳月长久无言,双眸中逐渐聚起一层绯色薄雾,他紧握双拳,满腔的情绪全都郁积在胸口,让他几乎无从宣泄。   “……你从前满口谎言的样子真是无比卑劣。”萧阳月声音微涩,“方无竹,你名震武林,我曾敬你是一个武林枭雄,如今看来,你竟连那些蝇营狗苟之人也不如。你不愿我被卷入,如今也已晚了!冠冕堂皇说出那些话来……你又是凭什么替我安排一切。”   “我不愿再当什么武林枭雄,也不要什么名声。”方无竹道,“萧阳月,从今往后,我只要你一人,我不会再欺骗你。”   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萧阳月心中也不清楚。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人的一举一动牵绊着喜怒哀乐,被那双眼困住其中,无法抽身。   他还伤他不够多吗?可他的心又为何还是如此为他震动?   方无竹:“不管我今后还有多少时日,这些时日,都给你。”   静默在屋内蔓延良久,窗外月色寂寥,萧阳月浮沉已久的身心,在这一刻,彻底地倦了下来,他只想栖息在某处,不愿像那浮云一般独自高悬了。   “……你欠了我太多。”萧阳月终于肯抬眸看他,终于让方无竹的身影再度映于自己的眸中,他的眼中分明有泪,面前人的身影便如映在一片莹莹水中的白色圆月,“就按你说的,如此奉还吧。”   -   - 第75章   方无竹闻言轻轻一笑,俯身与萧阳月鼻尖轻轻相触,萧阳月身体微微一颤,但他躺在床上,也避无可避,只稍稍动了动便被方无竹捏住了脸颊。   方无竹吻上他的嘴唇,萧阳月的嘴唇是微凉干燥的,但却依然柔和柔软。虽是毫无灯火的夜里,但方无竹也看得清他的神情,眸中起初还有几分不安,最后却也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闭上了双眼,着实让方无竹心头喜欢得紧。   他宛如疼惜一件宝物,浅浅汲取他唇间的温热,萧阳月的嘴唇还是紧紧抿着,似乎仍然对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太适应,武艺精湛的他却在这方面略显笨拙,想来从前也从未体味过这般举动,面颊也染上了几缕绯红。   方无竹不自觉有些动情,一手托住他的颈后,将萧阳月的唇送到自己唇边,萧阳月被吻得深了,脸上的红潮更甚,最终像是受不住了似的推开了他,呼吸间大抵是扯痛了肋骨的伤,抚着胸口闷哼一声,眸中虽未见生气,但也有几分埋怨。   方无竹知道他的伤还未痊愈,便也不再继续了,而是握住他的手指,抬起来在唇边轻吻一下,笑道:“前两回都是给你喂药,这回总算是真的好好地亲了你一回了。”   萧阳月:“……两回?”   “三日前还有一回。”方无竹回答,“你那时焚骨香复发,半昏半醒,可能未察觉,我又喂了你一些金蛇胎子。”   原来是……怪不得,他正疑惑自己那时复发的毒素是怎么被压制的。   萧阳月微微蹙眉:“你……为何一直随身带那几枚蛇胎子?”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时辰太晚了,我们先歇息吧。”   方无竹掀开萧阳月身侧被褥,直接躺在了他身边,萧阳月略显惊异地望着他,方无竹避开他受伤的胸膛,轻轻搂住他的腰身。   萧阳月从记事起便从未被人这样搂紧入睡,幼年时他独立得早,早早地便不与父母亲睡在一起,后来便更是没有。方无竹的体温似乎比他高上那么几分,环在他身上的手臂也是热得令人无法忽视,萧阳月的身子一时有些僵硬,被人抱紧入睡竟是这样的滋味,明明不能自如翻身了,但却像是被一地暖阳笼罩,是他此生都未曾体会过的温度。   萧阳月往床内侧靠了靠,也不知是不太适应这亲密之态,还是想给床外侧的方无竹多留些位置出来。   萧阳月感受着自己腰间那条钢铸似的手臂,眼眸微微闪动,道:“你从前不是说你入睡时不爱与人这般亲密吗?”   方无竹:“那自然得看我枕边人是谁。”   言语上的争锋他自然是争不过方无竹,轻轻闭上眼眸,由着周身这股暖意,缓缓地睡去了。   这几日萧阳月都睡得不太安稳,大多时候卯初时刻就醒了,可这日他睁眼时,见卧房内敞亮得很,天都已经大亮了。萧阳月迷蒙地睁着眼,一夜几乎无梦,周身暖洋洋的,他已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睡过如此安稳的觉了。   方无竹仍睡在他身边,已经早就醒来睁眼看着他了,见萧阳月睡醒,还有些困倦茫然的模样实在可爱,便低头在他唇上浅吻一口,笑道:“你可算是醒了。”   萧阳月睡得太久,也一动不动,方无竹知道他浅眠,起先还有些担心,摸了好几次他的脉息,都是平稳的,可见确实不是因为其他,而是的确累了。   萧阳月彻底清醒过来,坐起身一看时漏,竟然已经是巳时了,足足比他往常醒来的时间晚了两个时辰……是因为方无竹在自己身边,让他感到安心了吗?   萧阳月说不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有几分对自己的懊恼,也有几分对这从未有过的体验的惊奇,昨夜竟然一整夜都没做梦,苏醒后的身体也并无疲惫,与另一人分享枕榻,竟真能有这样的奇效吗?   “你该饿了吧?”方无竹道,“这几日小童子和我说你吃得不多,昨夜搂你的腰才发现你真是瘦得厉害了,应该好好趁这些时日养一养。”   萧阳月前阵子都牵挂着方无竹的事,自然是没什么胃口好好吃饭,现在被方无竹冠冕堂皇说出来,一时也有些赧然。方无竹叫小童子打水来,二人洗漱完后,小童子便端来庄内厨房的馒头和菜粥。   于是,当闫东来打着哈欠捶着后肩走入,见到的便是方无竹和萧阳月两人坐在屋内桌边的情景。萧阳月披着一件中衣,正喝着粥,看见闫东来走进来,抬眸淡淡扫他一眼,又自低下头去喝粥。   闫东来盯着两人,眼中有几分稀奇,这几日方无竹都没和萧阳月见面,萧阳月也基本在房中没出门来,二人怎的突然这般和平地坐在一块儿了?   “嗬,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闫东来看向方无竹,“平常这时候你不都跑后山练功去了吗?今天怎么还在这儿?”   “我昨夜是想清楚了,连君王都不早朝,我一个江湖闲人起这么早做什么。”方无竹展开扇子挥了挥,似笑非笑地盯着萧阳月的侧脸,后者正垂眸喝粥,闻言霎时呛了一口,低低咳了几声。   方无竹伸手想替他顺气,被萧阳月抬眸瞪了一眼,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害羞:“……少油嘴滑舌!”   这一来一回,闫东来算是看明白了,这姓萧的显然是从了方无竹嘛!还能有其他?!方无竹还真是有些本事,连萧阳月这么个人都……闫东来不自觉看向萧阳月,后者冷冷瞥他一眼,让闫东来忆起几日前自己被他打破的鼻子,顿时打消了心中旖旎的念头。   方无竹:“对了,闫东来,我帮你寻了个徒弟。”   闫东来:“……徒弟?你真找了?”   “前几日我不是寄信出去了么,人今日大概就会到了。”   六年多前,方无竹正离开玢州前往京城时,闫东来便同他说,有空替他掌眼掌眼合适的弟子在他手底下学医。再如何说,闫东来混迹江湖,虽是个郎中也不得不学有武功在身,武林之中刀剑无眼、人心叵测,总得多留个心眼。   闫东来虽时常吹嘘自己医术,但许多时候也并非玩笑话,他掌握许多江湖独门秘术,当年也是靠他的在江湖中早已失传多年的“息脉复生”秘术才把命悬一线的方无竹救回来。   正因为如此,闫东来才不得不居无定所、四处游历,偶尔行医养活自己,也把自己成天弄得宛如一个乞丐,只为躲避江湖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对他的追查。   若有一个徒弟,来日他若真出了什么闪失,这些江湖秘术,才后继有人。   果不其然,在众人用过午饭后,晏家庄大门便有人传来消息,说有一不知身份的人来了。   方萧二人同闫东来一起来到山庄大门,远远地便见一个戴着遮阳斗笠的女子站在庄外,女子身穿一身浅葱色的短装,梳着方便活动的发髻,她取下斗笠,正是同方无竹一同来到玢州的董之桃。   闫东来似乎未曾料到方无竹替他找来的会是个女徒弟,顿时大吃一惊,像初次见到萧阳月那般又绕着董之桃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起来。董之桃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而后道:“民女名叫董之桃,得方大人授意来到此处,听闻闫大夫医术乃武林中一绝,还望闫大夫今后能倾囊相授。”   方无竹简单将遇见董之桃的来龙去脉同闫东来说明,听闻董之桃竟是个天底下罕有的活饲人,闫东来的神情也渐渐严肃下来,道:“原来如此,我早听闻蛊虫可以活人饲养,想不到竟是真的。不错,你且暂且留下跟随我学医吧,且看你天分如何。”   萧阳月虽从未见过董之桃,但他也清楚记得当初白钰说的话,容貌美丽、气质玉洁,还瞎了一只眼睛,必定就是当初那个在集市上拦下侯府马车欲告御状的女子了。   事到如今,虽然已经知道了方无竹将董之桃一并带来玢州是为了什么,但想到他们一路上或许还同行了一两个月,萧阳月心中难免有几分吃味,不仅如此,从前方无竹常去青楼的事,还有先前从他府中出来的霁云的事,萧阳月一下全想起来了。   安顿好董之桃之后,方无竹对闫东来道:“闫东来,过几日等萧阳月的伤差不多好了,我们要到宁郡一趟,一来一回大概要二十日。之桃不是寻常柔弱女子,她性子坚韧,骨子里亦有股狠劲,必会跟着你好好学医的。”   一听宁郡二字,多少了解方无竹过往的闫东来便明白了,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带弟子必然一等一上心,让他二人安心去就是。   听了方无竹的话,萧阳月略显诧异地抬头看他,他并未和自己说起过要去宁郡的事。宁郡是一处不打眼的小郡县,离玢州大约有八九日的路程,那么停留在那处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日而已,这么短的时间,方无竹打算做什么?   闫东来走后,萧阳月问:“为什么突然要到宁郡去?”   方无竹:“再过几日是我从前友人的忌日。”   萧阳月心中一动,扭头不言,心中却已明白了方无竹与他同去的含义,他答应过他,从今往后再不对他说谎,再不对他有所隐瞒。   方无竹定定凝视了萧阳月一阵,唇边忽地多了几分笑意,他微微低头,在他耳畔低声道:“萧阳月,我可不喜欢女人。”   萧阳月一愣,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心里想的事大抵是被方无竹给猜到了,心中还是有几分不悦,淡淡道:“从前你不是经常去青楼吗?”   “那时的我可是戚逐,又不娶亲,总该有点寻常男人该有的兴趣吧?万一被人发现我是断袖,名声上还是不太好听,虽然我是不介意,但我得顾着点侯府的名声。”方无竹一收扇子,似笑非笑道,“更何况,美人嘛,虽然不至于动情但总归是欣赏的,你可不能就因为此事给我翻旧账。”   “……那霁云呢?”   “那自然也是骗你和白钰的,我那夜只是给她用了梦蒹葭。”   “你说过她很美。”   方无竹听后笑了起来,却没有接下萧阳月的话。   萧阳月微怒道:“你笑什么?”   方无竹一把将萧阳月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好了,你在外面站了许久了,伤还没大好,该回去躺着。”   萧阳月还想说话,却倏忽间撞入方无竹眼底那黑玉一般纯粹的墨色中,他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额头,低声道:“美人的确很多,但我真正动情的,也就只有你一个罢了。”   -   - 第76章   七日后,方无竹与萧阳月二人离开晏家庄,前往宁郡。   萧阳月先给他部署在玢州的密探和手下们留下了消息,只说自己有线索须独自追查,方无竹则在附近的村落中赁了一小辆马车和两匹马,二人轻装启程。   从晏家庄到宁郡,八日路程也不着急,一路上晃晃悠悠,顺带赏了一路玢州附近的山水风光。   两人抵达宁郡时已是黄昏,便打算在郡县中的客栈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到方无竹想去的地方。   宁郡多山,交通并不很方便,投店住宿的客人也不多。两人走进客栈,店里没什么客人,客栈掌柜亲自上来迎门,见两名客人都戴着遮挡烈日的斗笠,虽看不太清容貌,但穿着打扮都不俗,显然是非富即贵。   听两人说要住店后,掌柜道:“好嘞,可是要两间上房?”   “不,一间宽敞点的就好。”方无竹将银子放在柜台上,“顺便麻烦准备点路上方便带的干粮。”   见那十足分量的银钱,掌柜的也不敢多问,立马领着二人去了房间。   关上房门后,萧阳月取下斗笠,透过房间的窗户,望着远处一片起伏的深灰色群山,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听方无竹说起了,那群山中的其中一座,便是怀璧山。七年多前,正是在这里,方无竹与霍乔交手厮杀,落得重伤濒死的下场。   方无竹靠在窗边,远远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峰,眸光深远,思绪似乎短暂地陷入过往的回忆中:“这附近的景色……几乎未曾改变。”   同样的景致,只是物是人非。   萧阳月其实并不太想见到方无竹露出这般神情,他看惯了他平日里游刃有余、飞扬跋扈、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模样,当他认真下来时,眼里露出缅怀过往的伤感,萧阳月心中总是会有几分不安。   这几日在晏家庄,萧阳月也多少从闫东来、庄英及戚怀恩的口中听说了从前的方无竹,只是那时的他早已落败,心境和在武林中时已然大不相同,真正知道方无竹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的人,已经被掩埋在黄土之下了。   他经历过亲人惨死之痛,自然可以体会方无竹心中的仇恨,即使来路凶险,但萧阳月也不会劝他放下仇恨。   仇恨与爱意一样,本就是这个世上最难放下的东西,消泯仇恨的方式唯有让憎恨之人尝到应有的痛苦,他既然放不下对方无竹的爱,那他也不会劝方无竹去放下恨。   只是,萧阳月要做他身边的并肩之人,不管来路如何,他们共同面对。   夜里两人共枕而眠,这几日来萧阳月几乎已经习惯了入睡时身旁有人的感觉,夜半不知怎的突然困顿地醒了过来。他微微扭过头,便见身旁的床榻是空的,原本应该睡在他身边的人正披衣站在窗边,凉薄的月色在方无竹侧脸投下一片白霜。   萧阳月揉揉眼,从床上坐起,声音还带着细细的困倦:“……你起来做什么?”   “弄醒你了?”方无竹道,“无事,就是离这里近了,难免有些睡不着,你接着睡吧。”   萧阳月侧身躺下,却没有闭眼,而是定定望着方无竹,静静吐出几个字来:“回来睡。”   方无竹略显诧异地看了萧阳月一眼,后者却已翻过身去,一副不再搭理他的模样。方无竹忍俊不禁,回到床上躺下,撑着脑袋歪头看他,手指梳了梳萧阳月的头发,笑道:“你一个人睡不着?”   “你半夜起床站在窗边,谁睡得着?”   “我明明没弄出什么声响,我看你是夜里被我抱习惯了,我一走你才会醒。”方无竹重新搂上他,轻轻揉了揉萧阳月的耳垂,低声笑道,“罢了,做夫君的怎么能让夫人睡空床,让你夜里冷着了就是我的不是了。”   萧阳月打掉方无竹揉捏自己耳朵的手,耳尖却悄然染上了几缕绯色。   方无竹笑而不语,转而握住萧阳月的手,在心中想道,他必会护着他的。   第二日清晨,两人晨起骑马往怀璧山的方向去,一直到临近正午时分,二人才在一株火红的凤凰木下停下。火树上开满红花,离地大约五丈高,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尤为惹眼,宛如一片洒在碧玉上的鲜血。   凤凰木下立着一块细长的无字石碑,石碑上已有经年累月被雨雪冲刷出来的斑驳痕迹,底下也铺满落叶。   方无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石碑上的灰尘,他抬头望着头顶这棵凤凰木,亦不知满树火红,是否是因为被他过往的友人的鲜血染至。   “我曾经的挚友叶唯祯葬在此处。”方无竹的声音透着渺远的缅怀与思念,“当初离开时随手在这里撒了一把火树种子,没想到已经长得如此茂盛了。”   萧阳月站在方无竹身侧,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荫,问:“他死于霍乔之手?”   方无竹沉默片刻,缓缓道:“不,是我杀了他。”   萧阳月微微一怔。   “十年前武林秘籍《天地纲》再现,彼时的我与唯祯同一群不属于任何武林门派的侠盗刺客来往,他们在武林中低调无名,但都是十成十的武功高手。”方无竹缓缓对他道来自己的过往,“那时我刚刚开创漉雪剑法,心性高傲,武林中人提起我来,总拿我同霍乔相比较,因此我不满于当时自己的武功造诣,四处追求更邪性强大的武林功法,并不想与他人并称武林第一,只想独自睥睨整个武林。   “而后我便开始了《天地纲》的搜寻与争夺,霍乔亦想将其收入囊中。《天地纲》并不是单一的招式秘籍,而是一种极其精妙罕见的调息溯力的功法,堪称武功之根基。若能习得《天地纲》正副两卷全部功法,那么今后修炼任何一种武功,都不再是难事。那时武林混乱不休,我杀了许多人,几乎走过入魔,最后只得到了《天地纲》的副卷地厄纲,而功法更为强大的天舛纲则落入霍乔之手。   “对于我争抢《天地纲》一事,那时唯祯是不认同的,他已然察觉我走火入魔之势,也担心我在武林中树敌太多将来引火烧身,屡屡劝我收手。只是,我被更高更令人畏惧的实力与地位蒙蔽双眼,对他的劝告冷淡置之,甚至好几次朝他恶言相向,认为他身为我的挚友,却不认可我的信念。   “在与霍乔争抢完整的《天地纲》时,我们渐渐结下仇恨。那时霍乔的奇蛊门成员众多,唯祯不放心我一人之力与霍乔整个门派抗衡,在我只身一人闯入奇蛊门时前来援助我,落入霍乔的陷阱。我中了霍乔一种名为‘傀儡针’的蛊虫,这与那时在芥子岭遇到的能操控人心的蛊虫一样,却比那种更为凶猛狠毒,让我如同傀儡一般失了理智,只想大肆杀戮。我在皇宫诏狱时,大抵也是因为那嫌犯身上藏了少量的傀儡针,我才会控制不住出手杀人。   “那时霍乔不准备杀我,他只想让我品尝何为悔恨的滋味。我虽能察觉自己中蛊,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我疯了一般的杀人,魂魄似乎已经与躯干抽离了,我能听见唯祯呼唤我的声音,看见他被我伤得遍体鳞伤,但我却无法停下。   “后来,我自断了部分的经脉才得以从蛊虫的影响中恢复神智,可那时,唯祯已经被我重伤以至奄奄一息,我带着他离开,竭力地想救他,可他还是死了。   “他直至死前,都告诉我让我就此放弃,不要再与霍乔争高低,远走高飞,逃到天涯海角。他说他不怪我,但我怎能不怪自己?”   方无竹尾音中细微的颤意与叹息,真正是将他心头最深的悔与恨、痛楚与遗憾剖开在萧阳月面前,方无竹从前在武林再叱咤风云,他亦是个凡人,看见他的模样,萧阳月只觉得心头发堵,心也跟着尖锐地痛起来。   “唯祯死后,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就此收手,而是杀了霍乔奇蛊门派的所有护法和大量的成员。”方无竹继续道,“不止唯祯,我的所有友人都遭了霍乔的毒手。附骨疽、傀儡针,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巫蛊奇毒……霍乔用尽这些阴毒的东西。   “直到七年前,我与霍乔在此地一决生死。那时的我已经完成地厄纲的修炼,只可惜不敌霍乔手中天舛纲的功力,虽然我也伤他不轻,但我落败时被他打断了全身近九成的经脉,武功被削去六七成,若不是有地厄纲的根基,闫东来医术再高明,也救不回我。   “落败之后,我跌落怀璧山山崖,掉在一处溪水边,靠着仅剩的一点力气和身旁的溪水及顺溪水漂下来的野果苟延残喘了一天一夜。那时距离我不远处,正好有另一具尸体,大抵是不慎跌落山崖摔死的附近山村的猎户,尸体已经被鸟兽啃咬得面目全非了,幸而有那具尸体在,武林中大部分人才当我已经死了,替我挣得了喘息的时间。   “当时,闫东来正好在宁郡行医,那日夜里他赶路翻山准备前往玢州,途径那道溪流,看见了我,将我救起。   “闫东来掌握一种名为‘息脉复生’的失传已久的江湖秘术,这种秘术须用及其细小的银针连着极细的线刺入皮肤经脉,使得银针在经脉中游走,行医者牵着末端的线,一点一点操控银针将经脉重新相连,并以特殊的药物及内力助血肉重塑恢复,对行医者的医术要求极高。我陷入了近三个月的昏迷,在那三个月中,闫东来慢慢将我所剩的经脉恢复,我也成功苏醒过来。   “此后的一年时间,我与闫东来同行,逐渐恢复武功。我的内力渐渐恢复,但经脉尚且没有修复完全,闫东来告诫我,此后的至少三年内,非必要绝不可以运用太强的内力,我体内的经脉残缺不全,支撑不住我的内力,稍有不慎会至五脏六腑俱损。于是我便借地厄纲的根基,主动封闭了部分体内的脉息,慢慢悟出如何不动用经脉运转内力,这也是为何一般人无法从经脉处探得我的内力的缘由。   “六年前,为了加紧修复经脉,我开始探听隐脉的消息,想着或许修炼隐脉之法会对我修复经脉有所助益。那时百步剑派已经绑架大量少男少女逼迫其修炼隐脉多年,我便在某日闯入百步剑派山庄杀了他们的掌门人,庄内被绑架者也趁此机会反抗。庄英和怀恩都是被绑架者之一,庄英是成功修炼出隐脉之人,他带领着许多俘虏杀了百步剑派余孽,成功逃了出来。   “至此,我和闫东来便与庄英和怀恩二人结识,说来十分凑巧的是,怀恩的相貌竟与我有八分相似。彼时怀恩被百步剑派虐待数年,双腿残疾,容貌被伤,是庄英几年来一直陪伴他,是以二人情谊深厚。   “闫东来虽帮怀恩医治了数年来积累下来的病痛,但怀恩身心受到莫大的伤害,也探听得知母亲已死,一度痛苦求死。他身有残疾,即使回到戚家,也再无法替父亲承袭爵位光复家族,因此选择与庄英隐居别处,不受世俗纷扰。   “我那时亟需时日恢复身体,且为了躲避霍乔搜捕,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怀恩便将他一直以来拼死保管的他母亲儿时为他雕刻的玉佩作为证身信物交给了我,我也花了数月时间模仿怀恩的笔迹及生活习惯,只为了日后,能够以戚逐的身份,避开霍乔对我设下的天罗地网,暂且寻得几年的安宁。   “后来我便以贤坤侯的身份回到了京城,一边应付着从前从未接触过的钟鸣鼎食的生活,一边恢复武功。”方无竹长出一口气,“此后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过往已再不可追,方无竹只求未来,可以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方无竹抬头看头顶的火树红花,背后忽地贴上一片坚韧的温暖,萧阳月静静靠在他的背上,眸间闪动着微光。他与方无竹本不该有什么交集,可造化弄人,他们二人终究是相识交汇了,剥去层层遮掩和谎言,他看见了他的真心。   火树枝叶拂动,一片红花洒在二人肩头,往事在方无竹心间如浮云一般划过,他继而握住了萧阳月的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眼底有了几分酸涩:“别像从前那些人一样离开我。”   他不想再孤身一人,只想百年之后,和心中的人合于一坟。   萧阳月在他的肩头闭眼,以一声回答应下了。   -   - 第77章   两人在宁郡待了两日,这期间方无竹好好地将友人的墓碑修缮了一番,随后二人便启程回了玢州。   方无竹驾车,萧阳月坐在轿子中,回头眺望远去的怀璧山,这几日他度过了这些年来几乎是最安定最平静的日子,日日见到的都是京城中看不见的景色,让他渐渐觉得,繁华的火树银花,似乎不比眼前的青山绿水。   方无竹忽然道:“回京之后,你想如何同皇帝说?”   自从向萧阳月坦白后,方无竹也再懒得冠冕堂皇地叫皇上了,混迹武林的人,心中难免根深蒂固对皇权有几分偏见。经过这几年侯爵生活,他虽也习惯了些,但打心底里还是不耐烦那些朱墙碧瓦下的规矩,不直呼皇帝大名已是他看在萧阳月的份上才给的面子了。   萧阳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在意这些地方,淡淡回答:“实话实说。”   对于萧阳月的回答,方无竹神色诧异一闪,马车缓缓停下,他回过头,望着坐在轿子里的萧阳月,沉默片刻,微微眯起双眸:“你……不想做浮萍阁阁主了?”   既然萧阳月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皇帝,有他与自己这层关系在,皇帝就算杀不了他,自此之后也再无可能像从前那般信任萧阳月了。   皇帝不是傻的,霍乔的存在贻害武林也妨害皇权,光是他先前胆大妄为做下的那些事,便是表明了他是一点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样的祸害,皇帝必定要斩草除根的,想要除去霍乔,那么方无竹的存在就必不可少。   可方无竹同样是武林中人,只要是武林中人,就难保其会与朝廷一条心,而不是会倒戈向武林佞贼,为此,皇帝需要有人将方无竹看管住,将他牢牢拴住才行。   这个人,自然是萧阳月。   若萧阳月同方无竹之间没有这层情谊在,皇帝恐怕还会觉得棘手许多,他与萧阳月多年君臣,早已看清萧阳月心性,萧阳月虽不至会背叛朝廷,但皇帝也不再放心把浮萍阁大权交到萧阳月手中,但与此同时,又想利用他来掌控方无竹,两全难齐美。   但如今不同了,萧阳月与方无竹结了断袖之情,皇帝虽杀不了方无竹,但还有整个侯府在。为了保全侯府不受牵连,萧阳月唯一能做的,便是自请卸下浮萍阁阁主身份,交还大权于朝廷。   方无竹能立刻看清这一层,也是他十分了解萧阳月的心思,萧阳月回答:“除了我,浮萍阁阁主之位也有其他人能胜任,我处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朝中人对我早已有所不满,此时请辞,是最好的选择。”   方无竹心中轻叹,不是最好的选择,只怕是唯一的选择。   萧阳月为了他,的确放下太多了。   “你不当浮萍阁阁主,我也做不成侯爷,咱俩可真就算是江湖闲人了。”方无竹笑道,“喜欢这些地方吗?来日我们就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如何?”   来日……萧阳月微微撑着脑袋思索,思绪不禁飘远,他多年忠于皇上,为皇上立下许多功劳,不论是出于君臣之情还是对他请辞的安抚,地位虽不在了,钱财大抵不会短了他,往后生活也不需多虑。   如果他与方无竹二人要隐居别处回归江湖,也需要寻个好地方辟一方宅院出来,没有下人也不方便,也还是要些丫头童子什么的。他与方无竹都习武,还需要一处练武的地方。江湖中难免要多防备些,兴许还需要护卫手下……如此想来,倒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准备好的。   路上经过几日,两人再度回到了晏家庄。他们回来时,正好遇上闫东来带着董之桃上山去采药,听闫东来说,董之桃的确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尤其是在巫医蛊毒方面,她极为出色。   闫东来最后替萧阳月把了一次脉,道:“肋骨处伤是痊愈了,从脉息来看焚骨香也暂且被压制住,但毒根依然还在,不知何时又会复发,最好还是谨慎些。至于能否解此毒,我还得再斟酌些时日。”   方无竹很是担心萧阳月体内的焚骨香,虽说金蛇胎子可暂时压制毒性,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金蛇胎子本身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长久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金蛇胎子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回到晏家庄后的这日傍晚,萧阳月与方无竹二人来到后山一处空地上练武,没有原来的剑,萧阳月没法继续练七步青莲剑法,只能练些普通的剑法,方无竹坐在一边的树下看着他,手中咬着一颗鲜嫩的桃子。   萧阳月练了一阵,停下手中的剑,望着方无竹,道:“你来同我对打。”   方无竹闻言,眉峰一挑,笑道:“当真?”   习武之人相互之间多少有几分较量的心态,尤其是像他们二人这样,武功造诣在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人。方无竹是天下武林顶尖般的存在,萧阳月也十分好奇,他究竟胜自己多少。   方无竹拍拍衣摆从地上站起:“也不是不行,但先说好,你可不要怪我不对你使出全力。”   虽说方无竹说的的确是实话,但萧阳月心中难免有几分不悦:“随你。”   方无竹将手中吃了一半的桃子抛了抛,从右手换到左手,继而将右手背在了身后,道:“这样吧,我让一只手,你若能从我手中抢走这桃子,就算你赢。”   萧阳月还是头一回被人明明白白地说让一只手,他沉默一阵,冷哼一声,丢掉手中的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对你用剑。”   萧阳月握紧双拳,眨眼间边来到方无竹面前,招招朝着方无竹手中的桃子夺去,方无竹一手收在身后,另一只手又握着桃子,仅仅只用手背和臂肘之类的地方格挡萧阳月的动作。   两人的动作瞬如闪电,周围树林一阵窸窣摇动,每每萧阳月眼看着便要抢到桃子,方无竹却都能用巧劲将他的力气卸去。萧阳月渐渐用上了全力,数十招之间发现了方无竹的空档,以两道假招伸手去抓桃子,方无竹手臂向后一展,他又借身体韧性闪到他身后,一手缠住他的胳膊,用力一击他的左手腕。   寻常人受这一击,只怕是骨头都得开裂,方无竹却唇角一勾,顺势将桃子扔高,萧阳月见状,轻功发力去抢,方无竹的手臂却将来不及放招的萧阳月揽进怀中,自己轻功一踏地跃上树梢,抓住桃子落地,手臂仍然是将萧阳月的腰仅仅锁在怀里,笑道:“可不能掉以轻心。”   “你用了第二只手。”   “我可没说我用第二只手算输。”方无竹道,“只说了你拿到桃子算赢。”   萧阳月眉间浮出几分怒色,他半踮着脚被方无竹抱在怀中,双臂被锁住动弹不得,他静静地盯了盯了方无竹一阵,道:“好了,放开我,继续。”   方无竹闻言松手,可就在这一刻,萧阳月忽然卸下双腿的力气,整个身体向后倒去,方无竹心中一惊,立马收紧手臂,手臂垫在他身下,两人齐齐摔在柔软的草叶上。   方无竹一手握着萧阳月的腰,拿着桃子的那只手枕在萧阳月的脑后,萧阳月抬起手,贴上方无竹的手背,微凉的手指沿着方无竹的手背缓缓上滑,最后偏过头,直接在方无竹手中的桃子上咬了一口。   鲜嫩的桃子流下一缕汁液,顺着方无竹的掌心蜿蜒而下,萧阳月闭眸在方无竹的掌心上轻轻一舔,低声道:“这下,总算是我赢了吧。”   方无竹手心微烫,眸色渐渐暗下来,浓烈的情裹着暗色的欲,在他眸底凝聚成幽幽的光,他低低笑了一声,回答:“是你赢了。”   方无竹俯身吻他的嘴唇,萧阳月柔软的唇舌间满溢着桃汁的香气,在两人辗转的唇齿之中像是要酿成醉人的酒。方无竹的手握紧那颗桃子,将桃子的桃汁从指缝中挤出来,淅淅沥沥流进萧阳月的衣领。   他扯松萧阳月的衣领,将他颈间沾上的桃汁一点一点舔去,舌尖滑过湿软的皮肤,像在品尝洒在晨间嫩叶上的甘霖露珠。   萧阳月看着埋首在自己颈间恣意妄为的方无竹,方才被他亲吻的嘴唇一片泛着香气的湿润,面颊耳畔也禁不住透出些绯色来。他偏过头,眸光闪烁着,用手指抵着唇间闷哼一声,最后还是将方无竹从自己身上轻轻推开,坐起来,背过他拢起衣领,覆盖着一层如雪薄肌的肩头只出现了那么一瞬,便再度被衣服挡住了。   方无竹意犹未尽地用指腹抹去唇上的桃汁,也不急,而是躺在一边的草地上,笑道:“在京城那些年,我也算是尝过不少世间美酒了,可没有哪一样,能比得上刚才的佳酿……美人身上酒,才能醉英雄啊。”   萧阳月想从地上站起,却被方无竹一把拽进了自己怀里,方无竹低头一看,萧阳月黑发下的耳尖早已因他的一番登徒子一般的孟浪话给说红了,萧阳月扭头不去看他,脸颊满是生生的羞恼,比起从前那副清冷不近人的模样,可算是生气灵动多了。   萧阳月长吐出一口气:“……行了,闭上嘴。”   “为何不让我说?”方无竹的神情多了几分当年叱咤武林时的顽劣,只是这顽劣再也不用在江湖争斗上,而是尽用在眼前人身上了,“我可是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对你坦诚,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方无竹搂过他,在他耳边低哑笑道:“阳月,你好会勾引人。”   -   -   --------------------   这波是武林顶尖高手打情骂俏,一般人士请勿模仿( 第78章   萧阳月闻言,挣开方无竹的手站起身,整理好衣襟,闷声道:“回去了。”   方无竹笑笑,也跟着从地上站起来,调戏萧阳月这种事过犹不及,他也见好就收,转而问道:“说起来,你的剑作何打算?没有合适的剑,你的七步青莲剑法也无法再修炼吧?”   “下月初我去看看师父。”萧阳月回答,“我原先的剑是师父替我打造的。”   “哦?”   一听这话,方无竹来了兴趣,七步青莲剑法的开创人颂莲道士张颂连隐居江湖多年,如今应该也已年过古稀,知道他的人甚少,方无竹也从不知,原来张颂连会自己打造刀剑。   张颂连是隐居高手,方无竹也从未与其打过交道,若是他不那么低调,方无竹和霍乔之后究竟谁能排第三,恐怕也难说。   萧阳月对方无竹道:“你的剑呢?”   “我?”   “那日在芥子岭,我的剑分明是被你用过之后才有裂痕的。”萧阳月淡淡道,“想必你常用的武器也是剑吧?”   方无竹自知理亏,摸摸鼻子道:“算是吧,我原来的剑在和霍乔对打那日碎了,以后也难再寻好剑。”   萧阳月:“那日你用的剑法,是什么?”   “漉雪剑法。”方无竹回答,“不过没有当年的剑和功力,如今只能使出不到五成。”   “你那时……”萧阳月沉默片刻,“漉雪剑法被霍乔破了吗?”   方无竹双眸微眯,意味深长地笑笑:“算是吧。”   山中无岁月,两人在晏家庄已度过近两月的时间。   这日傍晚,萧阳月独自一人从后山练剑回来,先前方无竹有事同闫东来和董之桃一起去了山庄东厢,他便自己去练剑了,如今回到他和方无竹住的院落,发现两个时辰已过,方无竹还没回来。   萧阳月于是到山庄东厢去寻人,山庄东边有一处四四方方的院落,专门僻出来给闫东来制药的。   刚刚来到院落门外,萧阳月便迎面碰上从里面出来的董之桃。   董之桃穿着一身深色衣服,手中端着一个木盆,木盆中满满地盛着浓褐色的药汁,药汁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气味。   看见萧阳月,董之桃稍稍一停,盆中的药汁荡漾些许,她对萧阳月道:“方大人和师父在里面。”   萧阳月看着她手中的木盆,眉头稍稍蹙起:“这是做什么?”   “这是师父为方大人调理体内脉息熬的药汁。”董之桃回答,“方大人从前封闭了部分脉络,想要恢复并非易事,须得慢慢来。”   萧阳月点点头,推开房门,走进屋里。   这是萧阳月第一次来到此处,屋里没有其他多余摆设,仅仅只在正中央下嵌的地面上有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池,水池中的液体,与先前董之桃盆中一样。   闫东来站在一旁桌边,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方无竹赤着身体泡在水池中,一只胳膊搭在水池边上,一道一道如盘虬的根茎般的黑色脉络遍布在他的上臂和后背肌肉上,头发都散在水池中。   氤氲缭绕的雾气里,此等场景,透出几分怪诞邪性、又极富压迫的美感。   听到背后脚步声,方无竹回头,肩颈肌肉随着动作翕张,着实显出,这是一具武林中人都追求的,有着充沛力量的身体。   方无竹:“你回来了?”   萧阳月微微怔愣地望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体上的黑纹。   “怎么了?”方无竹抬了抬手臂,“说来你还没见过吧,可是吓到你了?”   萧阳月的确没见过方无竹身上这些不知名的脉络纹路,这些都是方无竹自行封闭经脉而产生的痕迹,封闭经脉是极为痛苦之事,不亚于经脉断裂,这些痛楚的痕迹印在方无竹的身上,萧阳月只觉得它们刺目而惊心。   方无竹从水池中站起,哗啦一声,身体在雾气中影影绰绰,他也不披外衣,只是简单擦去手上的药汁,就这么走到萧阳月面前,用指尖轻轻一点他的鼻尖:“放心,这些脉络只在我短时间内调用大量内力时才会出现。”   萧阳月回过神,见方无竹一丝不挂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和他相处这两月,生活上也不会特意避讳,但见那些水珠挂在他眉间发梢上,汇成几股细细在他胸膛流下,淌过他身下的雄浑处……身上的经脉纹路也平添几分令人侧目的气息,萧阳月不自觉感到几分赧然。   萧阳月撇过头:“不会吓到我……结束了就出来,我回院子。”   说罢,萧阳月转身迈步朝门外走去,方无竹却伸手将他从背后搂住了,低声笑道:“阳月,你可是害羞了?有什么可害羞的,我是你夫君,你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看。”   萧阳月恼怒道:“回池子里去!你身上全是药味!”   一旁的闫东来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方无竹权当没听见,萧阳月好不容易才挣脱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方无竹回到池子里继续泡着,闫东来提来一包配好的药草,倒进池子里,简单用手试了试,就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抽出手甩了一阵:“这些药凶猛得很,泡下去就跟针扎似的,寻常人根本受不住,你倒是忍得住疼,还有心思调戏人家。”   萧阳月走后,方无竹长出一口气,眉间才多了几分隐忍,叹道:“无法……也是怕他担心。”   “你不是随身带着那劳什子金蛇胎子么?那个应该更有效吧?”   “金蛇胎子对压制萧阳月的焚骨香有效,只剩那么些,万一萧阳月日后焚骨香再复发,还得派上用场,我不能随意用。”方无竹静静道,“虽说答应了他不对他隐瞒,但总归是不想让他觉得是他拖累了我。”   -   半月后,方无竹与萧阳月二人辞别闫东来庄英及戚怀恩三人,北上去看望萧阳月的师父,等事情过后,两人便直接回京。   董之桃在晏家庄留下,继续跟随闫东来学医,临走前,戚怀恩对方无竹说:“我父亲母亲皆已过世,庶母和庶出的弟妹们本就与我不亲,如今戚家已不再有至亲之人,戚家在京城屹立多年,如今确实已到头了。因此,方大人想如何打算便去做吧,戚家全由方大人做主,还望方大人能求得皇上给戚府余下众人一个寻常的安身立命之地,不要伤及无辜。”   颂莲道士所在的无明道观坐落在封阳县中一处名为玉兰的山中,这里是萧阳月儿时生活的地方,山脚下的芦苇镇依然存在,甚至比那时还要繁华些许。   萧阳月每半年都会给师父写信,为了不让师父担忧,他写的大多也都是些家常问候的话,并未提及太多这两年朝堂上的境遇,师父的书信也总是十分简短,但短短几句,却也透着对他的关心与思念。   萧阳月还未曾告诉师父自己会去看望,他和方无竹两人从玢州一路北上,到达封阳县时已过了近一月。   他们到达封阳县时已是傍晚,方无竹本想在芦苇镇住一晚明早再去无明道观,但见萧阳月出神望着道观方向的模样,想他也是思念师父情切,干脆就不等明天早晨,当晚便进山了。   此时早已入夏,夜里山间却十分清凉幽静。萧阳月对去道观的路记得清清楚楚,两人骑着马披星戴月,沿着萧阳月记忆中的小山路上山,在山间行了一个多时辰,一座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的古旧道观终于出现在半山腰。   两人踏上石阶,轻轻推开道观的木门,眼前的一切景象,暗红色的破败牌坊、铺满落叶和碎瓦的屋檐、爬着细细裂痕的门柱,都仍然与萧阳月记忆中无异。   一别数年,萧阳月已从原来那个少年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虽说当初离开武林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在他的心底,依然留有一片洁净的方寸之地给这个安静无繁杂的地方,他在恩师的庇护下,在这里无恙地度过了无父无母的少时。   宽敞的庭院中,有一个小道童正拿着扫帚扫地,抬头看见两人,疑惑地歪歪头,道:“这么晚了,两位是来敬香的吗?”   萧阳月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三清殿,低头朝道童道:“不,我来寻师父。”   道童扔下扫把,三两下跑到萧阳月面前,使劲踮着脚抬头看他,而后恍然大悟地“哎呀”一声,似乎是知道了萧阳月是谁,扭头一溜烟跑进了三清殿内。   方无竹与萧阳月对视了一眼,不一会儿,一个留着长须的白眉老道士慢慢地从三清殿中走了出来,拢在陈旧道袍中的胳膊肘搭着一支拂尘。老道士盯着站在院中的萧阳月,苍老深陷的眼窝中似有莫大的欣慰与惊喜,可他确实已经老了,皱纹遍布的面容,已然做不出太多表情。   老道士站在台阶上,古朴沧桑得宛如一尊石像。   看见师父,萧阳月心中一时万千情绪涌动,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么多年过去,师父终究还是老了,他再也没有他儿时那样矍铄的精神,如今看上去,几乎与寻常老翁无异了。   萧阳月:“师父……徒儿回来了。”   只一眼,方无竹便能看出,面前这位曾经或许可以叱咤一方的颂莲道士身上,有年轻时修炼过度以至年老时身体迅速衰老亏空之态,张道长曾开创不啻为江湖传说的七步青莲剑法,为此付出了许多,更何况,天下无人能抵挡年岁逝去。   师父静静站在台阶上,终于还是发出一声沉淀着年岁的长叹,叹息悠远,仿佛一位曾经辉煌的老者此生的心愿已了。   师父的声音也已有几分浑浊不清,他沙哑道:“好,好徒儿……如此夜晚赶路,快进来吧,为师做斋饭给你吃。”   师父缓缓看向一旁的方无竹,后者上前一步,抱拳恭敬道:“晚辈方无竹,见过张道长。”   -   -   --------------------   算是见家长吧! 第79章   张道长的眼睛缓缓眯起,注视了方无竹半晌,用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方无竹……武林中人都说,你已经死了。”   “如张道长所见,我还活着。”方无竹道,“若张道长不信,可以以武功试探我。”   萧阳月扭头望了他一眼,又对张道长道:“师父,他的身份,徒儿可以作证。”   萧阳月话音刚落,张道长却猛而暴起,本有些佝偻的脊背,刹那间似有气在体内膨胀而鼓起,他苍老的手指拂过拂尘的须,拂尘一扬,看似柔软的拂尘竟如同利剑般锋利,眨眼间便朝方无竹袭来。   萧阳月惊诧道:“师父!”   方无竹心中同样诧异,他向后躲闪数招,最后从袖中抽出折扇,扇骨与张道长的拂尘手柄撞在一起,强悍的内力四散开来,方无竹踩在地上的脚跟,竟也向后移了数寸。   果然,颂莲道士十分常人,即使难免武功退化,身手也远非寻常武者可比。   僵持之中,方无竹道:“张道长想与晚辈交手,自然是晚辈的荣幸,只是晚辈同阳月夜里赶路爬山,晚辈倒是无事,阳月一路思念师父心切,都未曾吃过什么东西,晚辈是心疼不已。还请张道长放晚辈一马,吃饱喝足之后再议。”   听了方无竹的话,一旁的萧阳月却是有些羞恼起来,他还未想清楚该如何向师父坦白他和方无竹的事,可方无竹话里话外,摆明是在告诉师父他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张道长静静盯了方无竹一阵,最后收回拂尘,又回到了那副寻常老翁的模样,背过身去,道:“进来吧。”   萧阳月瞪了方无竹一眼,后者又悠然走到他身边,展开折扇替他扇风。   无明道观中的一切与萧阳月儿时相差不多,师父也依然住在那个并不宽敞的小厢房中,吃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粗茶淡饭。   张道长唤来两个小道童打下手,亲自在灶上给萧阳月和方无竹裹了两个面饼,又提来一小缸酸腌萝卜,两人在昏黄古朴的灯下吃了东西,便和师父一块坐在凉风习习的道观凉亭中。   张道长已经年老,萧阳月并不想再以武林纷争打扰师父,只是和师父宛如寻常师徒那样,谈起离开道观在朝廷中这几年的简单过往,张道长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微微点头,偶尔将视线落在方无竹身上,却也什么都没问。   阳月和方无竹二人之态,他已有所察觉了,从阳月幼时起,他便从不干涉阳月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教会他自己毕生所能,告诉他凡事三思而行,默默地庇护阳月长大成人。   江湖再无颂莲道士,有的只是他一个寻常老翁,他此生心之所系,也不过是他这徒儿的安稳罢了。   萧阳月:“师父,我此次来,还有一事相求。师父给予我的剑不慎被毁,七步青莲剑法的修炼,我也停留在第五步迟迟无法突破,还望师父,能再指点我一二。”   张道长沉默良久,低缓苍老的声音像庭院中那棵已屹立数十年的古树:“如此……是时候了。”   这时,张道长忽地面容一凛,他回头望向一旁隐匿在黑暗中的屋檐下,面容上的凛厉缓缓收起,轻轻一捋唇下长须,淡淡道:“《玉枢经》和《玉皇经》都抄写完了?”   屋檐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年轻男子从廊下走出,来人方脸大眼、鼻梁高挺、生着一双浓眉,身形中等,朝着张道长恭敬道:“回师父,徒儿都已经抄写完毕。”   张道长缓缓点头:“来见见你的师兄。”   萧阳月心中顿感诧异,师父收了新徒?   他还在师父身边时,除他之外,师父从未收过别的徒弟,身边也只是像现在这样有些在道观里打杂学经的小道童。他离开之时,也担心师父一人孤寂,曾对师父说过,希望师父收新的弟子。   那时师父并未作答,如今看来,萧阳月心中也放心许多。   年轻男子来到凉亭边,抬头看向萧阳月的一刻,先是微微怔愣些许,随后才行礼道:“萧师兄万安,弟子嵇胜,常听师父说起师兄天资聪颖,久闻师兄大名。”   一旁的方无竹抬眸扫了嵇胜一眼,视线多停驻了一阵,随后垂眸喝了一口茶,唇间发出一声旁人不易察觉的轻笑。   萧阳月点点头:“既是师弟,不必多礼。”   嵇胜眼眸一转,颔首问道:“不知这位是……”   “这是我江湖中的友人。”萧阳月回答,“唤方公子。”   嵇胜朝方无竹问候一声,便自站在了一边,礼数上倒是一点不差。   “今日夜已深,我已让人收拾出两间厢房来,你们二人先歇息吧。”张道长对萧阳月道,“明日卯时三刻,你且到金乌坡,为师在此地等候。”   金乌坡位于玉兰山山顶,是萧阳月儿时练剑常去的地方,萧阳月点头应下,和方无竹一道回了道观内。   嵇胜引着二人来到道观的厢房,两人的厢房相邻,嵇胜替二人在房内点上灯,问萧阳月道:“师兄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萧阳月:“会尽量多留些时日。”   嵇胜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我原来从未见过师兄,如今见到了,倍感欣喜,这些时日,还请师兄多多指点。”   嵇胜走后,方无竹靠在萧阳月的厢房门边,无奈一笑:“你师父是不是不太待见我?”   萧阳月轻轻冷哼一声,转身走进屋里:“师父是担心我才试探你,你上来便说那些话,倒像是师父的不是。”   “好了好了,是我太心疼你以至思虑不周,明天就去和张道长配个不是。”方无竹笑道,“既然张道长让我俩分房睡,那便这样吧,免得被他发现了,我更是要吃挂落。”   说罢,方无竹走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便转身掩上门离开了。   夜里,萧阳月在厢房的床上躺下,床铺简陋,只铺着一层厚褥子。萧阳月这两月早已习惯同方无竹同睡,突然让他一人入睡,着实有些不习惯。   一人的床铺和枕头,即使是在夏日的夜中,也略显清冷。   萧阳月从小便睡在这样的厢房里,那时总觉得夜中寒冷,本以为是环境所致,后来到了皇宫,那样大那样奢华的府邸和卧房,他照样觉得清冷。   可自从和方无竹同床而眠后,他竟再也没有过这般感觉了。   萧阳月迷迷糊糊地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忽然听闻窗户开关声响,他倏地睁眼,立刻翻身坐起,眉间的冷戾却在看清来人时顿时烟消云散。   方无竹从窗户外翻进来,轻轻关上窗,望着萧阳月一笑:“没睡?想夫君了?”   萧阳月:“……你怎么过来了?”   “没抱着你入睡,感觉不习惯。”方无竹掀开萧阳月的被褥躺进来,低声笑道,“这样还有几分偷腥的感觉。”   萧阳月用手肘轻轻一撞方无竹的手臂:“尽胡说。”   方无竹的体温一靠近,萧阳月顿觉清冷之感消散大半,他轻轻靠在方无竹的胸膛上,困倦很快袭来。   第二日卯时,两人晨起,方无竹特意先从窗户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厢房,再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来,和过路的道童打招呼时,抬眸对着萧阳月一笑,眼神中颇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倒让萧阳月真的有了几分在师父的道观中偷腥的羞赧愧疚来。   从无明道观到金乌坡骑马只需不到两刻钟,两人到时,张道长坐在山顶树下,身旁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筐,筐里装着数十把剑,木剑、铜剑、铁剑皆有,都是并不稀罕的寻常武器。   师父独自一人坐在此处,尚且还不明亮的晨光照得他越发苍老,萧阳月远远一看,便觉心中酸涩。   萧阳月从马背上跳下:“师父。”   方无竹:“张道长。”   张道长朝萧阳月微微点头,看见他背后跟来的方无竹,也只是微微叹息一声,并未多问什么,将那一竹筐的剑提到萧阳月面前,道:“为师曾和你说过,七步青莲剑法修炼之诀窍,在于剑气与内力合一,你天赋异禀,自身早已修炼出脉息莲纹,剑气与内力合一,你做得很好。”   张道长顿了顿,从竹筐中抽出一把最重的铁剑,递给萧阳月:“但现在,为师想让你将剑气与内力分离,做到剑招起时,四肢经脉随招而动,剑式不依托内力而生,而是让内力从剑式中起。”   萧阳月心中吃了一惊,他最初开始修炼七步青莲剑法时,就如同师父说的这样,将剑式依托内力。萧阳月保持这个习惯已经很多年,如今也已成功进入七步青莲剑法的第五步,心中着实未能明白其中缘由,不由得问道:“师父,徒儿不明白。”   “七步青莲剑法,从第五步往后的境界,与前面便截然不同。”张道长沉静道,“青莲剑法与其他寻常剑法不同,其要求修炼者脉息偏阴,以柔克刚。你要记住,莲本质洁,剑式也需突破繁杂,回归洁净。等到你悟出七步青莲剑法的终奥,自然会做到内力由剑式而动。”   萧阳月接过师父递给他的铁剑,心中仍有几分惘然。   张道长:“这几日,你便先用铁剑、铜剑、木剑修炼。”   萧阳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铁剑,这不过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铁剑,远远比不上他从前用的那把剑。武器是招数的载体,即使是一把好剑,也难承受七步青莲剑法的剑气,更何况这些普通的剑呢?   张道长:“做到招不碎剑,如此便能集大成。”   张道长的话,让方无竹眉峰一挑。   若说从前的他修炼武功,只是单纯为追求武功更高境界,那么现在的他,心境便与从前截然不同。如今的他,要保护他人,亦为了他人,要保护自己。   想到此处,萧阳月用力一握手中的剑,心中已有万分的笃定与决心。   -   - 第80章   接连三日,每日清晨,萧阳月都会来到金乌坡上练剑,从清晨练到正午,下午简单小憩后,等到傍晚临近,便会再度上山练剑。   师父给他的数十把剑,仅仅三日就已被他弄碎了大半,他用的尚且还是最坚硬的铁剑,练普通的招数倒还没事,只要他开始运起七步青莲剑法的剑式来,手中的剑往往是几息之间便会断裂。   方无竹每日都陪着萧阳月上山,偶尔也会自己练剑,但大多时候,他却只是靠着树干坐在树下,一边吃着从山林中摘来的新鲜野果,一边专注地看萧阳月练剑。   这日,日头已至正午,萧阳月微微喘着气站在金乌坡上,看着手中碎裂的剑,脱手将剑扔在地上,白皙的额头被晒得有些发红了,挂着细密的汗珠。   方无竹站起身,将带来的斗笠戴在萧阳月头上,把水壶递给他,用折扇替他扇着风:“日头开始毒了,今日就到这吧。”   萧阳月也明白,参悟招数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他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眼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两人回道观的途中,路遇上山砍柴的嵇胜,嵇胜和二人打了招呼,钦佩地问萧阳月道:“师兄每日都练到这个时辰吗?”   萧阳月点点头。   嵇胜慨叹道:“师兄果真是毅力非凡,怪不得师父常常称赞您,我平日里练两个多时辰就已累得动弹不得了,还得多向师兄学习才行。”   萧阳月望了一眼嵇胜,未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便和方无竹朝着道观去了。只是,没走几步,方无竹却突然回头,看着嵇胜上山的背影,眸中似有几分思索的情绪一闪而过。   萧阳月:“怎么了?”   “你这师弟……”方无竹缓缓道,“习武天分着实不高,此事我能看出,你师父想必亦能看出,为何要收他为徒?”   “既是师父的新徒,想必师父有自己的理由。”萧阳月道,“若能诚恳修炼,也能弥补一二。”   二人回到道观,刚用过午饭,一个小道童忽地跑来,说张道长请方公子到三清殿一叙。   萧阳月讶异道:“师父只让他一人去吗?”   小道童乖巧地点点头,方无竹放下筷子,张道长爱徒心切,必然不放心就这么把自己心爱的徒儿交给他这样有今日没明日的江湖人,这趟“鸿门宴”,他也早有预料,也去定了。   “看来张道长有要事要同我商议。”方无竹道,“你先回房歇息吧,不必等我了。”   方无竹独自一人来到道观三清殿,他轻叩殿门,缓缓推门而入。张道长跪在殿中祭台前的布团上,正低声诵读着一本道经。方无竹并未贸然出声叨扰,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等候。   一刻钟后,张道长将一本道经放在身侧的另一块布团前,沉静道:“年轻人多心浮气躁,多诵经是好事。”   方无竹一掀衣摆在布团上跪下,拿起道经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方无竹关上手中的道经,起身在香笼中拿出三炷香,插在了面前祭台上的香盒中。   张道长:“你有何体悟?”   方无竹抬头看着三清殿中供奉的道家祖师,静静道:“自清自虚、自知自足,放下名利、虚荣、执著等身外之物,才能无欲无求、无我无私。”   方无竹顿了顿,唇中溢出一声轻笑:“只可惜,张道长,这经书说的这些,我可是一个也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你本是已死之人,武林仇恨缠身。”张道长紧盯方无竹,声音渐渐变得冷沉,多了几分逼问,“阳月幼时因武林纷争家破人亡,你如今,竟是要将他重新拖入这些纷争中吗!”   “若张道长是担忧此事,那么便大可放心。”方无竹道,“不错,阳月是为了我被卷入其中,此事大局已定,你我都无法改变。他为我付出许多,我此生除阳月之外,别无所求,为此,我必须得杀了该杀的人,才能为他求得一世安稳。”   张道长:“你如何能保证,你能护住他?”   方无竹:“我的确不能保证来日如何,但我珍惜他,胜过他珍惜自己,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倾尽所有保护他,他亦答应过我,我们二人不会再分离。张道长,你年事已高,武功不复从前,当初道长让阳月自己选择是否离开武林,想必也是因为预见到自己今后境况。你是他的师父,亦是我方无竹的恩人,我愿意在此跪谢道长抚育阳月之恩,但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只有我能护他。”   盛夏午后,树头的蝉声不止,张道长看见自己爬满皱纹的手背,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武林中人最不愿被束缚被手脚,你当真心甘情愿?”   方无竹的声音掷地有声:“让他成为我活在世上的软肋,我心甘情愿,没有阳月,即使我苟活于世,也与行尸走肉无异。”   三清殿外,萧阳月静静地站在廊下,殿内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在他心中激荡起千层浪花。而后他忽地回神,匆忙无声地离开,回到厢房走廊时,却迎面与从厢房中出来的嵇胜碰上。   嵇胜:“师兄回来了,师父可在三清殿?”   萧阳月缓缓平下心绪,回答:“师父在三清殿诵经,你晚些再过去吧。”   “是,师兄。”   萧阳月迈步想离开,嵇胜却又开口喊住了他:“师兄,其实我有一事相求。我于习武上天赋不比师兄,常常不得要领,自己心急,又让师父失望。因此师兄可有时间在剑法修炼上指点我一二?师弟必洗耳恭听。”   萧阳月微微蹙眉,剑法修炼?他是指七步青莲剑法么?   “剑法修炼因人而异,我的方法并不一定适合你。”萧阳月淡淡道,“既然师父将剑法传授于你,必然就会教给你适合你的修炼方法,我的指点比不上师父的指点。师父不是严厉的人,你只要肯下功夫,师父定不会责备你,练成也是迟早的事。”   嵇胜微顿片刻,垂眸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模糊情绪:“师兄教训得是,是师弟想当然了。”   萧阳月点点头,离开后,嵇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容却多了几分阴鸷。   方无竹回来时,已是两刻钟后了,他推开门,见萧阳月坐在房中桌边,桌上摆着一杯茶水,但看样子却丝毫未动。萧阳月静静地坐着,目视着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方无竹笑道:“想什么呢?”   萧阳月抬头看他,神情却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他站起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铁剑朝外走,方无竹跟上询问:“去练剑么?”   “近日找不到突破口,静下心来修整几天为好。”萧阳月回答,“我去山中走走。”   两人离开道观,沿着一条山间小径,在山中闲游起来。临近傍晚十分,两人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榕树下,榕树粗壮的枝丫之间,建有一个古旧的小树屋,经过多年风吹日晒,树屋布满斑驳裂痕,外层加固了许多木头。   这个树屋是他儿时师父为他建的,那时他每日不过跟着师父练武或学认字,道观中也没什么玩乐的地方,师父便为他建了这个树屋,每当他练剑累了,或是想独自一人玩乐一会儿,便会到这个地方来,抓些小昆虫动物、或是枕着山林中的虫鸣声小憩一阵。   萧阳月轻功跃上树屋,屋内摆着一个小几,一个木板和茅草铺就的床榻,还有一个麻绳捆成的小吊床,儿时看着宽敞的地方,如今看来已是十分狭窄,不过依然窗明几净,是个独自静坐的好去处。   本以为树屋里必是灰败不堪,出乎意料的是,树屋内的摆设却是十分干净,就连榻上铺着的褥子都是雪白的,空气中只闻得到山中草木的气味,丝毫没有腐烂的霉菌之气。   萧阳月心中触动,伸手缓缓摸了摸柔软的被褥,原来师父一直替他打扫着此处。   方无竹靠在树屋门边,环视了一圈,道:“这倒是个好地方。”   玉兰山中景色甚美,两人离开树屋,又往南走了不过一里路,一个碧绿清透的小湖便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面前。这处湖连通着山间的活溪水,不断有落花顺着溪水流进湖中。   方无竹看着眼前的景致,回忆了一阵,道:“说来,我从前也来过此地。”   萧阳月诧异道:“你来过?何时来过?”   “少说也有八九年前了。”方无竹在湖边坐下,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温热的湖水,“那时我正被霍乔的人追杀,在逃跑途中路过此地,并未停留太久。”   方无竹看着这片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眸中带笑道:“我路过此地时不慎被霍乔的人打落到一片湖中,看来就是这片湖,那时湖中还有一个姑娘在……”   方无竹话未说完,却偶然看见一旁的萧阳月突如其来阴沉而紧绷的神色,心下诧异地一顿,脑海中霎时划过一个念头,失笑道:“不会吧,莫非……是你?”   当时在湖里时方无竹也没看太清楚,下意识觉得对方是个姑娘,因此怕轻薄了人家才没多看。此事不过是一段小插曲,方无竹很快便抛诸脑后了,此时想来,那时萧阳月还住在道观中,这里又离道观不远,旁边还有他的树屋,想来他也会偶然在这里沐浴的。   萧阳月冷笑一声:“原来那个登徒子就是你,我可是一直耿耿于怀未能挖出他的眼睛。”   “登徒子?”方无竹笑道,“这话可有些不对,我那时既没轻薄你又没言语调戏你,怎么能叫登徒子?”   萧阳月冷哼一声,不搭理他,转身径直朝前走,方无竹伸手拽住他手腕,用力一拉,萧阳月往后一摔,跌进方无竹怀中,被方无竹扣紧腰搂住。   萧阳月抬头怒目而视,方无竹道:“那么久的事你竟耿耿于怀到现在,也罢,你想挖我的眼,我就让你挖。”   萧阳月一愣,望着方无竹漆黑幽远的双眸,又想起在三清殿外听到的他和师父的对话。   萧阳月不轻易敞开心扉,但若真的敞开心扉,必然是孑然一身地去爱心中那人。方无竹与他不同,他背负得比自己更多,也更心向自在的江湖武林,萧阳月知道他爱自己,也知道他不会离开自己,但,方无竹像他爱他那样爱自己吗?   若不是他当初离开时遇见公孙贺受了伤,让方无竹一时心软,他们二人如今,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萧阳月并不刻意追求这个答案,爱意孰轻孰重,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放弃了许多,也不会再去在意从前往事,只求往后余生。   这些不轻不重的思绪,直至今日,萧阳月彻底放下了。   他们彼此,都心甘情愿。   萧阳月:“……我若真挖呢?”   方无竹:“都说了让你挖了,不过你得给我留一只,若是此后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那也太遗憾了。”   萧阳月沉默一阵,最后却只是抬头,在方无竹眼睛上方的眉骨处用牙齿轻咬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低声道:“你说过要护我的,若少了一只眼睛,如何护我?”   在三清殿时,萧阳月在门外廊下偷听,方无竹早就察觉到了,若是连这个也察觉不到,那他在这江湖上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二人对彼此心中所想都是心知肚明,方无竹捧住萧阳月面颊,落下一吻,笑道:“少一只眼算什么,就是只剩半条手臂也会护你周全。”   萧阳月蹙眉道:“不要胡说。”   “好好。”方无竹半开玩笑道,“难得今日天气如此好,那时匆匆一瞥,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今日正好圆了这个遗憾,我们不如就在这沐浴吧?”   此时已快入夜,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但今日天气晴朗,夜空中已有依稀的明星闪烁,想来会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   萧阳月微恼地瞪他一眼,知道方无竹是在故意调侃,他撇开方无竹的手站起身,一时未作答。   方无竹亦知玩笑不能太过,适时笑道:“好了,玩笑话而已,天色已晚,我们还是……”   萧阳月伸手解开了发冠,扯开衣衫的束带,背对着他脱下外衣,外衣与青玉的发冠一同掉在柔软的草地上,黑发在雪色的轻薄中衣披散开来,萧阳月缓缓吐出一口气,解着中衣的扣子,再无衣物遮掩的肌肤一寸一寸暴露在月色中,他慢慢道:“也好,我亦有此意。”   -   -   --------------------   车在加油了! 第81章   高悬的明亮月色下,湖水波光粼粼,两道人影在湖中相拥。   萧阳月泡在湖水中,背靠着湖岸边一块大石,方无竹双臂搂住他,手指抬着他的下巴与他拥吻,身影将萧阳月笼罩其中,两人的发丝在水中缠缠绕绕。   萧阳月的前额发梢滴着水,一吻结束,他已有些微喘。   萧阳月低下头,双眸微微闪烁着,今夜的月光的确十分明亮,湖水也十分清澈,他看见方无竹埋在水下的身体映着头顶斑驳的树荫,阴影交错横亘下,是起伏而富有力量的、遍布着浅色伤疤的肌理。   萧阳月不自觉移开视线,面颊泛出几分红色,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夜里已有些凉意的湖水却缓解不下身体的热意。   “阳月……”方无竹亲吻着萧阳月的脖颈,沉声道,“你这般惹人怜爱,叫我如何是好啊。”   这时,几朵上游漂下的落花裹着一串不知名的野果流到二人面前,方无竹伸手握住落花和野果,将那串果实拿起,迎着月光看了看,眸中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方才就发现了,这里竟有青姜果。”   萧阳月靠在他怀中,只是稍稍抬眸看着方无竹手中一串拇指大小的青色果实,沙哑地问:“青姜果……是何物?”   “是一味野草药,并不寻常。”方无竹捏碎手中的果实,淡白色的汁液从果肉中被挤出,十分厚重粘稠,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甜香味,“其汁液活血化瘀、疏经通络的功效极佳,青姜果的花也是十分美丽的朱砂色。”   方无竹将手中那朵沾着水露的完整的朱砂色的花捏碎成片片花瓣,眼眸微眯,眸中多了几分暗色,水声一响,他凑近萧阳月的耳畔:“其实这青姜果的汁液还有一大用处,那便是将汁液竟涂抹到男子那处中去,用作男子之间欢好时的润滑之物使的。”   萧阳月微怔地望着他,还未反应过来,忽地被方无竹从湖水中抱出,放在了岸边柔软的草垫上,方无竹俯身在他上方,看着莹亮的月光照在萧阳月的肩头。   萧阳月面庞一下烧得通红,方才在水中还看不太清楚,现在突然将身体这么一丝不挂地展露在方无竹面前,一时只觉得难堪而羞愧。他紧紧抓着方无竹手臂,撇过头,眼角都泛着红,不愿意正眼望着他,抓着他的手却是滚烫的。   方无竹却将他的下颌转过来,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眸光,低声道:“我想要你。”   半晌,萧阳月缓缓拉下方无竹握住自己下颌的手,嘴唇轻抿,最后道:“不要在这里……去树屋。”   枝叶掩映的树屋中,一道如霜的月光倾洒在床榻上,屋内情丨潮汹涌,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方无竹吻萧阳月潮红的脸颊和湿漉漉的眼,声音宛如深夜中起伏的海潮,将深情卷入他的心中:“阳月,往后生生世世,都与我相约吧。”   萧阳月此生几乎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活过,即使方无竹不说,他也早将自己此生与往后生生世世都交给他,他的心门,此后将永远只为他一人而敞开。   几只鸟雀似是被树屋中的惊喘声惊醒,振翅从树中飞出,向着远处地山林飞去。   此时,无明道观的一处简朴厢房中,昏黄的灯烛还燃烧着。   张道长静静地默读着一本道经,片刻后,他睁眼望向窗外明净的圆月。萧阳月与方无竹二人今夜没有回道观中,有方无竹在,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大抵是二人出去山中附近游玩了。   此时,厢房门忽地被人叩响,张道长关上手中道经,静静道:“你来了。”   门外的人慢慢打开房门,嵇胜抬头看着张道长的背影,眸中闪过几分挣扎,他往屋内迈入一步,道:“师父找我何事?”   “你午后可是向你师兄请教剑法修习?”   嵇胜微微一怔,手不自觉握成拳:“是……师兄和师父说的?”   “你师兄午后到山中去了,自然不是他同我说的。”张道长淡淡回答,“为师训*过你,你如今并不适合修习七步青莲剑法,你又为何跑去不清不楚地问你师兄?可是觉得,你师兄会随口就将七步青莲剑法的修习方法告诉你?”   嵇胜双眸阴鸷下来:“师父,徒儿入师父门下已有六年之久,徒儿自知在武功天赋上比不上师兄,如此才刻苦修炼内力与基础剑法,只为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师父七步青莲剑法的传人之一。可徒儿这一修炼……就是六年,师父却从来不提让我修炼青莲剑法之事,徒儿一向敬重师父,就是为师父做牛做马也使得!师父为何如此对待徒儿?!徒儿只不过是比师兄晚了几年入师父门下,在师父心中,竟是连师兄的一星半点也比不得吗!”   “混账!”张道长沉声怒喝,“为师前些日子对你说的话,你竟全都浑忘了!为师与你说过,你的脉息不整,现在还成不了气候,待得你能在体内塑成青莲脉纹,才是修炼剑法的时候。”   “可是师父!徒儿……”   “闭门思过去吧,将道经多抄几遍。”张道长缓缓叹息一声,“你若再执迷不悟下去,这声师父,老道亦担当不起。”   嵇胜神色巨震,眸中溢出恨意来,他唇瓣颤抖半晌,双拳颤抖,最后,终于是转身灰败地离开了。   -   -   --------------------   师兄忙着和天下第一doi,勿cue本章完整版可见微博@虎皮路路卷 第82章   第二日清晨,萧阳月缓缓睁眼,熹微自树屋木头的缝隙间投射而下,在地面上形成道道光斑,耳边的鸟叫十分清脆,鼻腔中满是草木的芬芳。   萧阳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身上未着一缕,只是盖着两件衣服。他从软塌上坐起,衣物自肩膀上滑落,露出肩膀脊背片片昨夜留下的痕迹来。   树屋中不见方无竹的身影,萧阳月只觉身体沉重,隐处还泛着细微的刺痛,四肢酸软得更甚他练了一天一夜的武。他低头咳嗽两声,喉咙干燥又疼痛,想来也是不能好好地发出声音了。   萧阳月穿上衣物站起,穿衣时偶然看见,自己两只手腕上都印着几道指印,顿时懊恼又羞恼地一蹙眉,他皮肤色白,容易留下这些印迹来,也不知几时才会消了。   他走到树屋门边,朝外看去,看着山中稀疏繁密有致的绿树,昨夜的落叶飞花满地,山林宁静到仿佛已经与世隔绝。   从树屋中望过去,萧阳月看见了湖边的方无竹,方无竹不知为何没有穿上衣,只是松松地将外衣带系在腰间,露出上身来。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也回过头来,远远地看见萧阳月,朝他露出笑容。   昨夜的场景涌上心头,任是萧阳月想冷静自如,脸颊也止不住地微热。他转过身走进树屋里,没多久,方无竹便上来了,手中拿着几个刚摘不久的鲜桃:“饿了吧?”   萧阳月接过桃子,咬了一口,鲜嫩的桃汁舒缓了几分他干哑的喉咙。   方无竹:“身体有无大碍?”   萧阳月:“无事。”   听着他喑哑的声音,方无竹微微地笑着,双目闪着些许意味深长的光。   被方无竹这样注视着,昨夜未消的热意又缓缓浮上来,萧阳月脸庞悄悄浮出点绯色,挥散脑海中那些旖旎的记忆,问道:“干嘛不把衣服穿好?晨间很凉。”   方无竹微眯双眸:“我也想穿啊,只是背上被你抓出了些伤,穿上有点疼。”   方无竹一指自己的后背,萧阳月这才看见,方无竹后背肩颈处满是他昨夜留下的抓痕,萧阳月愣了愣,移开视线,低声懊恼道:“这又不能全怪我……这么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吧。”   “可我倒不想它那么快好呢。”   “……少来这套。”萧阳月微一撇嘴,“回道观吧,师父肯定等急了。”   萧阳月轻功落在地面上,却不曾想双腿还未从酸软中完全恢复,险些没站稳,还是身后的方无竹伸手一把拽住他手臂,他才堪堪稳住身体。   萧阳月羞恼万分,方无竹却又一伸双臂将他从背后抱紧了,手臂不经意揉乱了他身上松垮的衣服,露出了同样痕迹斑驳的脖颈来。   方无竹:“张道长真担心我们肯定会派人来寻的,昨天一晚上都没人来找呢,你身体还倦着呢,不如晚些再回去。”   萧阳月一抿唇,最后也只能作罢。   两人吃了些林间摘来的野果,躺在树屋中随意地说着闲话,方无竹说几句,萧阳月浑身懒懒地应几句,悠悠闲闲地过了一个上午。   萧阳月带来的剑被摆在树屋的角落里,看见那把剑,萧阳月便想起自己这几日练剑都没能找到突破口,师父的话也未能参悟透彻,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注意到萧阳月的神色,方无竹明白他心中所想,他思索片刻,突然将萧阳月从榻上抱起,离开了树屋,来到了湖边。   萧阳月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了?”   方无竹将萧阳月放在湖边的草地上:“张道长所说的以剑式引导内力的方法,我从前也从未想到过,听张道长一席话,我倒是有些启发。这几日看你练剑,我也大概知道了你起运内力的习惯,想要改变这些习惯非一朝一夕能得,不过,却也可以找些捷径。”   萧阳月眼里多了几分正色:“何为捷径?”   方无竹的目光转向湖面:“看那。”   湖面上又飘着几朵青姜果花的花瓣,萧阳月一看,脸便又红起来,抬头便要瞪方无竹,方无竹失笑道:“冤枉啊,我可没开玩笑,我是让你看那水流。”   萧阳月压下心头被唤起的回忆,抬头去看方无竹所指之处的水流。溪水裹着花瓣下淌,水往哪处流去,花瓣便也只能随着漂去。   方无竹:“习武者的内力与这水流有异曲同工之处,若把水流比作内力,花比作一人的武功招法,那么水流托花而下,便是你平日里习惯的剑法依托内力而生的修炼方法。”   方无竹蹲下身,手探入水中,往前滑动几寸,将周围的水流拨乱,流到此处的花瓣打了几圈转,被他截在了手心中,随即道:“但现在,水流跟随我的手而动,若把我的手看作剑法,那么便是张道长所说的内力依托剑法而起,二者截然不同。被水流裹挟的花瓣,与逆水而行的我的手,究竟孰弱孰强,答案很明显。”   他抬头望着萧阳月:“你停滞在七步青莲剑法的第五步,症结就在此处。”   看着方无竹手中破碎的红色花瓣,萧阳月一时心中巨震,这几日心中修炼剑法的迷惘,似乎猛然间拨云见日。   方无竹身为那能睥睨天下武林的二人之一,对内力修为与武功招法,必然有寻常武者无法察觉的敏锐,他能看到他注意不到的地方,参悟他独自一人难以参悟的事物,想来这也是为何那日师父第一次让他去金乌坡讲授剑法修习时,并没有避开方无竹的缘故。   萧阳月闭眸思忖片刻,心中缓缓有了几分虽还不算明朗、但已有方向的思绪。他站起身,拿过一旁自己的铁剑,来到湖边一处树木稀疏的空地,脑海里回忆着师父与方无竹的话,慢慢感受那刻在自己体内的剑式。   方无竹专注的看着萧阳月,萧阳月渐渐进入剑式修炼的无我中,他第一次看萧阳月练剑时便发现了,萧阳月手中的剑仿佛有生命之物,跟随持剑人的一呼一吸伸展。萧阳月还没有束发,刀光闪烁在浅色的衣衫和发丝之间,周遭浓绿成荫,仿佛是仙境才有的光景。   一刻钟后,一阵劲风从萧阳月剑上袭来,七步青莲剑法的势已起,他手中的铁剑微微震颤着,不断发出细微的鸣声,却依然足以释放招式,若放在平时,铁剑早已因承受不住剑气而碎裂开来。   一息之间,青莲剑法顺势而出,周围林中风声咋起,剑气割裂树干,在地面上扫出一片青莲形状的落叶,而就在剑法即将成形的时候,萧阳月手中的剑清脆一响,陡然裂开数道裂痕,终于还是碎了开来。   即使如此,比起前些日子,青莲剑法已经足以在铁剑上成形了。   萧阳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方才这一招带给他的感受与以往都不同,体内的内力顺着招式而起,如同行云流水,畅快无比,即使未能完全成功,他也相信,自己已经体悟到了师父话语的真正含义。   他忍不住回头望着方无竹,眉间带着明丽的畅快和喜悦。   萧阳月平日里很少笑,但当他露出几分纯粹的喜悦之意时,他似乎才终于从那清冷孤高的云端上落下,回到了烟火之中。   方无竹希望自己能这样看着他的一颦一笑,一年,十年,一生。   萧阳月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了他,不需要他们多说,彼此的心境都心知肚明。   午后未时,两人才回到道观,张道长彼时正从正殿中出来,看了两人一阵,萧阳月心头有些羞愧,不由自主撇过头,留下方无竹和师父面对。好在师父未曾问太多,只是问了一句二人有无吃午饭,便让他们回房了。   接下来数日中,萧阳月渐渐摸清了七步青莲剑法的修炼门道,剑也从铁剑换为铜剑,最后换为木剑,并在十日之后的清晨,第一次用木剑使出了完整的七步青莲剑法。   剑气缓缓消散,萧阳月握着木剑的手微微发麻,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脉息产生了与以往完全不相同的变化,更甚从前。萧阳月抬头望向一旁静静注视他的师父,师父苍老的双眼中满是欣慰,终于朝他点了头。   萧阳月心中动容:“师父。”   张道长一捋唇下的长须,道:“距离大成境界,你只有一步之遥。”   萧阳月:“还望师父指点。”   张道长转身,目光落在这几日一直都陪着萧阳月来金乌坡练剑的方无竹身上,眉间多了几分沉吟和思索,最后,他对二人道:“你们随我来。”   两人随着师父一道回了无明道观,径直来到了道观的存放道经的阁楼中,萧阳月对此地很是熟悉,从前他住在这里时,偶尔也有冒失犯错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师父便会让他到阁楼里来抄经书。   张道长点上灯烛:“自古以来江湖武功集大成者,都是化简为繁、以无为胜有为。三十年前,传闻江湖中有一武功高强的独行刀匠,此人名为江逸。他在江湖中游历数十载,打造出了十数把武林世所罕见的武器,他将自身多年来锻造武器的全部心血集于一本秘籍,此书名为……”   方无竹接话道:“张道长所说的,可是《兵器无为录》?”   张道长深深看了方无竹一眼,点点头:“不错,正是《兵器无为录》。”   “《兵器无为录》已经失传数十年,江湖中有传,谁能得到此书,谁便能打造出天下第一的霸道武器。”方无竹微微一顿,心中一个猜测逐渐形成,眸色也逐渐深下来,“莫非,张道长此话的意思是……”   灯烛的暗影跳动在张道长的面孔上,老翁沉声道:“江侠客打造出的十数把武器中,有号称天下第一枪的赤霞枪,上一任武林盟主所使用的千灯剑,据传蕴含着邪魔妖道功力的九星剑,还有流落江湖的号称‘万寒之寒’的漉雪剑……”   听到漉雪剑三字,萧阳月心中一动,抬头向方无竹看去,后者神色平静,只是眸中闪着几分暗光。   张道长:“但,这些都不是江侠客真正的集大成之作,江侠客死因蹊跷,到死也未能将真正的天下第一兵器打造出来。他的《兵器无为录》中记载道,真正的天下第一之剑名为无为剑,其锻造要求与所需材料极为苛刻罕见,且必须根据一年之中的日相月相变化来形成剑纹,日相剑名为无为阳剑、月相剑名为无为月剑。阳剑功力盛于月剑,月剑须八年能成剑,阳剑则须十年才能成剑。”   张道长凝眸望着萧阳月,声音逐渐笃定:“你已可以自如使用普通的剑使出七步青莲剑法,兵器本身将不再是你的桎梏,突破了这层桎梏,你才能做到人与剑式合一,随心所欲操控自身的内力与功法,将兵器化为无为之器。”   萧阳月的拳紧紧一握,他已然察觉,师父的真正用意。   “徒儿,你已是一名真正进入无为之境的武者。”师父道,“为师花费八年所成的无为月剑,从今日起,正式赐予你。”   -   - 第83章   正如方无竹所意料,《兵器无为录》在萧阳月的师父手中。   当年他能开创出漉雪剑法,很大程度上也要依托他手中的漉雪剑。据传,当年江侠客打造漉雪剑花费了七年时间,所用剑晶乃雪山极寒之域才结成的晶石,因此漉雪剑本身剑脉偏寒,号称“万寒之寒”。   江逸死后,他生前锻造出的武器流落江湖,无数武林门派趋之若鹜,都试图得到这些强劲的武器以称霸武林,方无竹也是其中之一,漉雪剑与他自身修炼的功法极为契合,因此从头到尾,他都将漉雪剑视为囊中之物。   直到六年前,漉雪剑碎于怀璧山。   “不过,徒儿,你要记住,无为月剑并非寻常之物,好的剑自会认主,你是否能真正发挥无为月剑的全部功力,都在你自己。”张道长劝诫道,“倘若不能发挥无为月剑的全部功力,用其修炼,反而会损伤自身经脉。”   萧阳月:“是,师父,徒儿明白了。”   萧阳月话音刚落,方无竹忽地眉头一蹙,迅速拿起书桌上一支毛笔,朝着窗外某处用力一击,毛笔眨眼之间便如利剑般刺破窗户纸,深深扎入阁楼外走廊的廊柱中,顿时只听得外头走廊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   方无竹打开阁楼门一看,看清门外的人时,眸色多了几分玩味。   嵇胜跌坐在地上,周身撒了一摞经书,他脸上还带着惊恐之色,呆滞地望着方无竹,见张道长和萧阳月从房中走出,连忙歉疚道:“师父,师兄,我是将这些道经搬来藏经阁中的,不曾想惊扰了师父师兄和方公子的谈话,是徒儿的过失,还望师父原谅。”   张道长静静地望着嵇胜,萧阳月也不说话,反倒是方无竹伸手将嵇胜从地上扶起,替他收拾着周围的经书,微微笑道:“真是对不住,我方才还以为有人在廊下偷听,因此才莽撞出手,险些伤了嵇师弟,嵇师弟莫怪。”   嵇胜:“无事,此处是重要的藏经之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方大人谨慎些是应该的。”   嵇胜重新将书摞起,朝着众人行礼,便往经书阁东侧去了。   萧阳月望着嵇胜离开,思索片刻,对师父道:“师父是何时收的嵇胜为徒?”   “你离开之后第二年。”张道长慢慢回答,声音中似有几分隐秘的叹息,“那几年武林动荡,各路势力兴衰更替,他是一武林没落门派修行的弟子,门派覆灭后与一群朝廷流放的无家流民一起四处乞讨生活,后来便到了道观。我见他是在可怜,也有武功底子在身,便收他为徒。”   如此也有数年了,萧阳月又问:“师父可有教他七步青莲剑法?”   张道长:“他的武功根基,并不适合修习七步青莲剑法,硬要修习,反而会伤其根本。除却七步青莲剑法,还有其他许多功法可修习,习武之人,不能眼界狭窄。”   张道长望着二人,又道:“明日同我前往金乌坡。”   萧阳月:“是。”   方无竹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半眯眼眸,问:“张道长,晚辈还有一事询问。”   张道长淡淡看他:“何事?”   方无竹:“方才张道长所说,无为剑有两把,张道长既成功锻造出了无为月剑,那么无为阳剑呢?”   “能打造出其中一把,已是极为困难。”张道长平静回答,“并非谁人都能像江侠客那般,在刀剑武器上极有天赋与体悟。”   方无竹轻轻一笑:“原来如此。”   第二日夜晚,两人与张道长一同来到金乌坡,三人并未在坡顶停留,而是径直朝着崖边走去,在金乌坡距离地面数百丈高的地方,有一处旧时瀑布冲蚀而成的岩洞,三人沿着悬崖上斜生的树枝与嶙峋的碎石,一路来到这处岩洞。   岩洞中别有洞天,还留着一些人为的痕迹,洞口斜向上方开,今夜并不晴朗,夜空飘着几许乌云,朦胧的月光映照下来,照在岩洞的边缘。   方无竹站在洞边,抬头望着头顶不甚明朗的月色,思索片刻,唇边突然有了几分笑意:“张道长,想必此地便是你锻造无为月剑的地方吧。”   张道长:“何以见得?”   “这个岩洞的位置正好,洞口倾斜,有露出的部分,且前方无遮挡,平日夜里无论何时都能看见月轮。并且,每一年的八月,月相最为圆满的时候,月轮在夜中将会正对这个洞口。”方无竹道,“先前张道长说,无为月剑要根据月相来锻造,月相是否圆满决定锻造无为月剑的时机,张道长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萧阳月心中微动,忍不住扭头望着方无竹,他一袭白衣,迎着月光而立,衣摆随着晚风缓缓拂动,身影修长,白衣悄然与柔白的月光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眼。   张道长未说什么,只是眯着眼眸抚了抚白须,转身朝着岩洞内走去。   岩洞尽头是一片杂乱的碎石,石缝中生出干枯的杂草,张道长抬掌,周身内力浮动,他猛一睁眼,并起双指用力击在碎石某处。伴随着一声巨响,石壁上的碎石应声而崩塌,一阵灰尘扑面而出,四周不断响起砂石滑落的声音。   一听砂石的声音,方无竹便察觉,这岩壁背后并非实心,而是留出了些许空隙。   伴随着碎石的崩裂,一块沉重的黑石现身于厚重的石壁之中,黑石通体幽黑,却又泛着浅淡的月白色微光。张道长取出手中拂尘,在那半丈长的黑石上方每隔数寸的位置分别打入一道内力,几息之后,黑石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隙,整块黑石如同龟裂的泥土,块块剥落下来。   最后,黑石之中的物件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把长剑,长剑的剑柄与剑刃都呈现与那黑石相似的色彩,幽黑中泛着银白微光,细细的银色剑纹如同流水般刻在刃面,透着冰冷而锋利的肃杀,只一眼,便能让人心生莫名的震颤与敬畏。   这就是天下霸道一剑,无为剑中的无为月剑。   看见无为月剑的第一眼,萧阳月便心头巨震,他说不清这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感觉自身体内的内力刹那间汹涌起来,似乎急需宣泄而出。   萧阳月盯着无为月剑,不自主屏住呼吸,手指缓缓贴上剑身,明明剑刃是如此的冰冷,却又似乎在他体内唤起了躁动不休的内力。   萧阳月缓缓吐出一口气,笃定地用手指握紧剑柄,用力将无为月剑从黑石中抽出,顺势运了两道剑势。   他抖落剑身上的泥土,剑势落毕,剑锋垂向地面,剑锋的微光与洞外的月光仿佛牵系在了一处。   萧阳月只感觉通身内力气息流畅无比,他伸手抚过长剑,感受着剑纹划过自己的指腹,一双与那黑石一般幽黑的眸中,也闪着惊奇而喜悦的光。   直到日出,几人才离开金乌坡,方无竹望向周围光线尚且暗淡的树林,几片落叶飘忽落下,方无竹盯着那处看了一阵,眼神微微一暗。   三人回到道观时已是辰时,正好见嵇胜背着竹篓提着柴刀往山里去,嵇胜和众人打了招呼,方无竹见他右手手掌缠了一圈纱布,像是受了伤,便问道:“嵇师弟可是手受伤了?”   嵇胜摸摸自己右手,无所谓地笑笑:“无事,昨日练剑时一不小心受了伤,不过小伤,不碍事,多谢方公子体恤。”   说罢,嵇胜便告辞往山里去了。   方无竹与萧阳月两人一夜都没睡,回房后,萧阳月也一直在房中细细看着无为月剑,无为剑都没有剑鞘,他便用剑绢将刀刃擦亮之后再用皮革将刀刃缠住。   方无竹坐在厢房的床上,看着萧阳月对月剑实在爱不释手,笑道:“好了,你都看了几个时辰了,剑在那又跑不了,昨晚一夜没睡,也该歇息会了。”   萧阳月将剑放在一边,在床上躺下,他侧身凝视着方无竹,忽然问:“你为何一直穿白衣?喜欢白色么?”   方无竹微微笑笑:“那倒不是。”   “那是为何?”   “从前我在武林中时常穿一身黑衣,那时整日刀剑拼杀,总是溅一身血,所以索性就穿黑色,这样溅上了也看不出来。”方无竹道,“如今穿白衣,任何污秽都显而易见,也算是告诫自己,莫再像当年那般醉心于无谓的厮杀。”   萧阳月无言地望着他,最后静静道:“你如何,于我来说,都一样。”   方无竹心中动容,忍不住垂眸吻在萧阳月的唇上,他用手指卷着萧阳月的发丝,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某日去你府上时看见的你穿红衣的模样,令我想了许久了。”   萧阳月:“……为何喜欢那个?”   “因为那像你的婚服。”方无竹轻轻一摸萧阳月的鼻子,“我那时便在想,究竟谁人可以看到你这副模样?”   方无竹顿了顿,又道:“不过,不管从前谁见过,从今往后便只有我能见了。”   萧阳月:“那衣服也只穿给你看过而已。”   方无竹眸色一亮,笑着贴上去:“那可真是受宠若惊,等我们回了京城,再穿一次给我看看,可好?”   萧阳月微微抿唇:“……随你。”   五日后的清晨,萧阳月与方无竹二人在无明道观大门辞别张道长。   萧阳月与方无竹二人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等到在城中与浮萍阁的护卫们汇合后,便要踏上前往京城的路。   上一回辞别师父已是过去许久,如今辞别,萧阳月的心性已和那时有了云泥之别。   他最后朝着师父磕头,道:“师父,等徒儿回来。”   张道长点点头,缓缓道一声“去吧”,站在门前,望着萧阳月和方无竹的身影一路远去,最后隐没在山野之中。   嵇胜站在一旁,二人离开后,他对张道长道:“师父也莫太想念师兄了,师兄定会常回来看师父的。”   张道长默然,拂袖转身,道:“练武去吧。”   嵇胜颔首:“是。”   张道长独自回到厢房中,静坐片刻后,一双眼中越发多了一层阴霾,他拿出纸笔,写下一封信,书信不长,只有不过半页纸。   写毕后,张道长将书信封好,唤来一名小道童,将信纸递给他,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小道童听后,满面惊讶,一会儿便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张道长的手臂呜呜咽咽:“志儿不想走……志儿想留在道观里……”   张道长轻叹一声:“傻孩子。”   张道长又低声与小道童说了半刻钟,名唤志儿的小道童才堪堪止住哭泣,握紧了手中的信封,用力点了点头。   -   -   --------------------   放在现代,方无竹的地理一定是满分(doge 第84章   方无竹与萧阳月回到京城时,已是夏秋交汇之时。   方无竹这一去有数月,萧阳月更是将近半年,京城街头巷道依然繁华如旧,萧阳月早已将自己返回之事提前派人禀报了皇上,他一回京便得面见皇上。   方无竹骑在马上,抬手摸了摸萧阳月的头发,道:“你安心去吧,我先回府一趟,戚府今后的事我也得提前安排一二,之后便去宫门口接你。”   萧阳月点点头,快马朝着皇宫去了。   方无竹回到戚府,他回玢州,名义上是回去奔丧,先夫人母家的丧礼他自然参加了,期间也有写信回府,告诉府中人自己会在玢州多停留一些时日。   回府之后,戚府管家和下人们为方无竹接风洗尘,一派礼节都完毕后,方无竹才把几个管家和庶弟叫到了书房,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几个戚家的庶弟平日里鲜少看见嫡长的大哥,坐在他面前也是如坐针毡,今日更是不知有何事要把他们聚在这里,更是心中带着几分惶恐。   方无竹看着一屋子与他无甚血亲关系的人,低头饮了一口杯中茶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奢华气派的侯府内屋,心想,自己竟真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数年,如今依怀恩的请求安置戚府,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方无竹放下手中茶杯,开门见山道:“明日我会面见皇上,自请削去侯爵之位。”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都呆滞着说不出话,一旁伺候茶水的喜荷更是惊得失手跌了茶盏,茶水和茶杯碎片洒了一地,方无竹面不改色道:“数月前的投毒案,虽已找到真凶,但我未能完全洗脱罪名,皇上对我已有很大的戒备。父亲病逝,我本就是皇上为安抚文臣集团破例封的侯爵,我的子嗣也不会再有侯爵之名,经过此事,更不可能再有复起之势。戚府在皇城中屹立数十年,如今早已没有我太爷还在时的根基了,朝中形势如何,我看得很清楚,我若主动请旨削去爵位,戚府还能有安稳日子,若等到皇上亲自下旨,那时,光景可就大不相同了。这也是为了戚府日后着想,我意已决,你们就不必再劝了。”   方无竹从椅子上站起,径直往房门外走去,座下的戚府三少爷吓白了一张脸,他平日里最游手好闲,花起钱来也是如流水,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看在他是侯爷的庶弟的面子上,也算是很给面子,吃喝玩乐都是笑脸相迎。   因着前阵子的冤案,他在京中世家子弟中已是很抬不起头来,如今好不容易平反了,大哥却又想自请削爵?!岂有此理!若是没了这爵位,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该如何过!   “大哥!”三少爷赶忙站起来,三两步跑到方无竹身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惨白着脸一张脸,“皇上都没有再怪罪了!为何削去爵位?!戚府在皇城中屹立数十年,好不容易挣来这个爵位,哪有抛弃的道理?!大哥,你这么做,岂不是置父亲的心血和整个戚府于不顾……”   方无竹冷冷地望着他,三少爷忽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眼前此人的眼神与他从前看见的都不一样,幽深的双眸淬着锋利的冷意,透着隐匿的不耐与轻蔑,哪里像是一个长久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的眼神,一时之间,竟让他浑身汗毛尽竖,仿佛一双手捏住了他的咽喉。   可下一秒,方无竹却又笑了,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模样,他拍了拍三少爷的肩,不自觉挣脱开他的手,道:“三弟不在朝廷供职,朝廷情势恐怕看不分明,我这样做,已是唯一的选择了。说句大不敬的,若皇上日后翻了这回的旧账,重新寻个由头发落戚府……到时才真是对不起父亲在灵堂的牌位。”   不等三少爷作何反应,方无竹便离开了正堂,这个戚家三少爷上回就想强娶喜荷,也不看人家小丫头乐不乐意,他本来看他就不多顺眼。   刚回房中,喜荷便快步走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管家,众人扑通一声跪在方无竹面前,喜荷抖着手哭道:“侯爷,这是怎么了呀侯爷!侯爷不过是去了一趟玢州,怎么回来就……”   “你们起来吧。”方无竹道,“我说了,不必劝我。”   喜荷在地上怔怔地跪了一阵,最后一抹眼泪站了起来,道:“侯爷,奴婢知道,侯爷对此事必是深思熟虑的,上回侯爷被皇宫里的投毒案牵连,奴婢已是吓破胆了,若皇上铁了心疑心侯爷,想必从今往后,戚府也无安身之地了……只是,奴婢担心皇上要发落侯爷,像上回那样让侯爷受苦……”   几个老管家也是涕泗纵横,他们不像府里那些不知事的少爷,许多都是从老侯爷还在时便一直在府里做事的,京中局势多少看得比别人清楚。   宽慰众人后,方无竹对依然留下伺候的喜荷道:“喜荷,我母家有个舅爷是做胭脂生意的,家里有一个在铺子里管账的伙计,比你大三岁,还没娶亲,相貌端正,人也很正直得用,不会做那些抬妾纳小的事,爹娘也都是舅爷府上伺候的老人,为人都很和善,我和他们提了你的事,都是很满意的。等京中诸事完毕后,我要搬到玢州附近去,我记得你也是玢州附近村里的人,正好可以回老家看看。到时我着人送你到玢州,你去看看那家的小子,若你们都满意,你就从我在玢州的府上出门吧,我会给你准备嫁妆,到时你可以留在我舅爷家做事,必定不会委屈你的。”   喜荷怔愣片刻,没想到侯爷未曾忘记当初许诺给自己的事,两行热泪滚下来:“侯爷对奴婢有大恩。”   “不必,你在侯府这么多年,即使侯府败了,我也不会亏待你。”方无竹道,“到时你在我舅爷家做事,我偶尔也会去看望舅爷,倒也不会从此不见了。”   喜荷哽咽道:“是,奴婢感念侯爷。”   这么多年主仆情谊,这些对戚府衷心的,方无竹必然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去处。   至于其他人,若不想领这个情面,那他也不必理会了。   -   皇宫御书房内,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萧阳月,沉声道:“你可已经做好决定了?”   萧阳月垂眸道:“是,臣意已决,谢皇上多年栽培,只是臣心思已动摇,不适宜再担任浮萍阁阁主之位。”   一旁的近侍太监手中托盘上摆着金雕银刻的浮萍阁阁主令牌,皇上将令牌拿起,放在桌边,道:“朕料到你会来找朕。”   萧阳月沉默不语。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吧,萧爱卿的确该歇息了,只要武林佞贼从此再不妨害朝廷统治,朕自会让你们今后衣食无忧。”皇上道,“该如何做,你自有分寸。”   “是。”这是萧阳月最后一次在皇上面前自称为臣,“臣遵旨。”   萧阳月推开御书房大门,刚出书房门,便看见白钰站在门外,正和守门的几个乾门卫说着什么,神色带着几分焦急。   看见萧阳月,白钰怔住,快步走上前,张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阁主大人这一去就是小半年,白钰与另外一名亲卫使共担京城中的浮萍阁职责,阁主大人的密信每每只有只字片语,不知玢州具体的情况如何,白钰忧心不已,时常担忧阁主大人和侯爷近况如何。   半年未见,如今阁主大人和侯爷好不容易平安归京,白钰听说阁主大人见了皇上,便马不停蹄赶来,可他在御书房外听到的,却是阁主大人归还了阁主令牌。   萧阳月望着白钰,未置一词,只是朝门外走,白钰也快步跟着他来到台阶下,声音不解而焦急:“阁主大人!您为何要……浮萍阁能有今天的地位,阁主大人为此付出如此多的心血,怎能……”   萧阳月骑上马,淡淡道:“不要本末倒置了,浮萍阁是皇上的心血,不是我的心血。换了谁在这个阁主之位,侍奉的,都是皇上。”   白钰怔然凝视他,随后神色黯淡下来,话语也哽在喉间,只这一句,他便知,阁主大人此番是心意已决了。   白钰一言不发地跨上马,信步跟在萧阳月身后,他忠于萧阳月,也忠于皇上,如今在二者之间,他竟也开始迷惘。   “我对不住你。”萧阳月缓缓道,“你是浮萍阁中我的亲信,皇上不会再让与我关系亲近的人在阁中担任高位,你是前途才能的人,只是被我牵连。”   白钰沉默片刻,道:“阁主大人,若没有你当初将我从下等侍卫中提拔……我不会有什么前途,属下能有今日,都是阁主大人给的。”   “不要再以‘阁主大人’和‘属下’相称了。”萧阳月道,“你且继续安心在浮萍阁中供职吧,虽没有高位,但也能保你此生无忧,我会把你当做我信任的友人。”   白钰闻言,心中酸涩起来,眼眶渐红。   远远地,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萧阳月一看,便知道那是戚府的马车。   方无竹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下,萧阳月与白钰两人停在他面前白钰从马上下来,他看着近半年未见的侯爷,心中翻滚出许多说不清苦涩又复杂的情绪,侯爷仍然是一身白衣,明明没有半分变化,可白钰却觉得,他似乎离自己更为遥远,变得像天边浮云一般捉摸不透了。   白钰早已明白自己对侯爷怀有何种感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白钰才再也无法离他近了。   千言万语,白钰最后也只是道:“许久不见……侯爷一切都好吗?”   方无竹微微一笑:“自然,多谢挂念。”   侯爷声音听上去似乎无碍,白钰稍微放下心来:“侯爷无事就好。”   “不必再这么称呼我了。”方无竹笑道,“很快我便不是侯爷了。”   或许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是。   白钰愕然失声道:“侯爷这话是……”   萧阳月同样从马上下来,他瞥了方无竹一眼,扭头便想上方无竹的马车,方无竹却伸手拉住他手腕,道:“和我一起骑马回去吧,我去你府上。”   看见侯爷与阁主大人相握的手,白钰忽然明白了一切,阁主大人为什么不再当阁主,以及侯爷又是为什么要那样说。他呆呆地看了他们一阵,心中猝然落空之后,逐渐漫上来的,是夹杂着苦涩的释然。   如此也好,京城局势不安,阁主大人和侯爷难免彼此牵挂对方,时时为对方揪心,若能远走高飞,再不孤身一人,想必会安稳足乐一生。   此后,若再难与他们相见,那么他愿阁主大人与侯爷二人能永远身体康健,岁岁相伴。   “时候不早了,白亲卫使请回吧。”方无竹定定望着白钰,“往日里你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多谢。”   一声谢,便足矣。   白钰隐去双眸中的泪花,释怀笑道:“是,那么属下便在此告辞吧,侯爷,阁主大人,归去路上小心,今后……也是。”   方无竹终于是转身骑上了马,回头朝白钰微微点头,与萧阳月一道离去,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黄昏的宫门之外,马蹄踏碎一地斜阳。   -   - 第85章   回萧府的路上,萧阳月一路无话,方无竹骑马行在他身边,时不时扭头去看他,最后开口询问道:“怎么了,一路都不说话?”   萧阳月沉默片刻,道:“你知道白钰对你如何想的吧?”   原来是因为这事,方无竹心中明了:“自然是知道的,他那时每日都跟在你身边,想不发现也难吧?”   “是么?”萧阳月道,“那时我亲信的近卫不止白钰一人,你缘何只关注他?”   方无竹从萧阳月话中听出了几分吃味,缓缓一笑:“白钰其实与我对你提到的从前的挚友唯祯样貌有几分相似,看见他,难免有些感怀。”   二人回到萧府,天色已经不早,萧府中的下人少了许多,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年纪小的,从前这府上不少人是皇上安插进来的,如今没有浮萍阁阁主这层身份,这些人也可以尽数放出门去了。   两人一起用了晚饭,随后便在花园中的凉亭中对坐饮茶吃点心,方无竹看着萧府的园院,忍不住慨叹道:“一直觉得你府上比在戚府中要舒服许多,这几日干脆就住在你这儿吧。”   “住我这儿?”萧阳月道,“戚府上的事你不用处理吗?你要辞爵,估计已乱成一团了吧。”   “有几个老侯爷就在用的管家在,闹一阵也就过去了。”方无竹无甚在意道,“该好好安排的人我已有安排,左右回府也是听那些戚家的庶子扯分家的事,不如和你待在一起。”   这些王侯世家侯门贵族之中,难免有这些争斗,方无竹一个武林之人,信奉的是以生杀解决纷争,哪里有闲心去对付这些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官宦子弟。   萧阳月也懂他,他自己也不爱与这些人打交道,抿了一口茶水道:“不想打交道便不理会,你又不真是他们大哥。”   “那自然是不理会,反正我马上就不是侯爷了,人都是墙倒众人推的,戚府一个皇城破落户而已,估计也没什么人想要攀亲了,到时候我也用不着顾及什么名声了,就是向外头说我是断袖又有何不可?”方无竹道,“你若是也不在意,我就是明日就敲锣打鼓把你娶进门,又有谁敢说一句不行?”   “……”萧阳月微微瞪了他一眼,“嘴皮子功夫省省。”   “你府上人比我那少多了,清净。”方无竹伸手挑起萧阳月一缕发,眉间含着笑,“等来日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就在玉兰山那附近住下吧,反正皇上也许了你衣食无忧,干脆就置办个大点的山庄,就你和我两人,再要些做饭打杂的人也就是了,离你师父那也近。”   萧阳月没有说话,可眸中却闪着微光。   半晌,他拿起一块荷叶糕吃下,用丝绢擦了擦手上的点心碎屑:“我去沐浴了。”   “这么早?”   “嗯。”   “要不要一块去?”   萧阳月将手中的丝绢扔进方无竹怀中,头也不回道:“不必。”   萧阳月回了房,方无竹便继续在凉亭中饮茶,两刻钟后,一个小丫头小跑着跑上凉亭,朝方无竹喊道:“侯爷,少爷让您回房了。”   方无竹答应一声,心里觉得有人喊自己回房的体验着实十分有趣,便直接朝着萧阳月的院落走去。   萧阳月屋内燃着浅色的烛台,一架金丝描木的屏风上绘着栩栩如生的梅花,明黄的烛影跃动在屏风上,方无竹绕过屏风,掀开内室垂下的纱帘,萧阳月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握着剑,正用手指记忆着剑身上的剑纹,用无为月剑修炼剑术,必须要熟悉月剑的剑纹,他每日临睡前都会做。   只是,与平时不同的是,此时的萧阳月,穿着那日方无竹在凉亭中看见的那身红衣。   毫无饰品装点的头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艳丽。萧阳月手中的刀锋尖锐,似乎再多看他一眼,命都会被刀刃削掉似的。可就是这样一人,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方无竹的。   看见方无竹进来,萧阳月将刀刃在手中转了一圈,刀柄在他的发丝间划过,挑起几缕头发又滑下,被他放在一边。   方无竹来到他身边,眼眸深深地将他锁住,用视线寸寸描摹他藏在红衣之下的身体,缓缓笑道:“今夜,可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萧阳月双臂一搂方无竹的脖子,慢条斯理道:“可惜此时没有高门千金与你作伴,只有我。”   “要什么高门千金作伴,这京城里最漂亮的高门千金和公主我都见过了,不过尔尔,哪比得上你十分之一。”方无竹将萧阳月从榻上抱起,放在床上,“我在武林称第一,自然要有天下第一美人在我身侧。”   如此直白的赞美之词,萧阳月也忍不住稍稍别过眼眸,耳朵尖泛起一层薄红,道:“你当真是武林第一?那当初又为什么输给霍乔?”   “这个时候就不要提别人的名字了。”方无竹扯开萧阳月衣裳腰间那精致系着的衣带,手指往烛台方向轻轻一弹,烛台便熄灭了数盏,剩下两盏还燃着,俯身轻声道,“唤我的名字就好。”   -   第二日上午巳时,守在萧阳月屋外的几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等着少爷起床,若放在平日,少爷早就起来了,可今日倒是稀奇,比平时晨起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多时辰了,卧房内竟还没有动静。   昨夜卧房外头没有守人,是以小丫头们也不知道少爷缘何这么晚还不起来。   一个小丫头托着腮对同伴道:“要不……我们进去叫叫少爷吧?少爷睡了这么久,起来怕是要头晕了。”   另一个稍大的丫头道:“那可不行,侯爷可是留宿了,吵醒侯爷怎么办……”   小丫头诧异道:“少爷卧房不是连着暖阁吗?侯爷多半是宿在暖阁了吧……”   大丫头一拍她脑袋,凑近低声说:“真不知羞!少爷和侯爷……”   小丫头听完愣了愣,她人小,听不太懂这些情爱之事,但仍然笑道:“姐姐的意思是,侯爷会常常陪着少爷对不对?那太好啦!少爷平时都不笑,只有看见侯爷才会笑,有侯爷陪着多好呀!”   大丫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小丫头说得也没错,便继续在门前等候着。   又是一刻钟后,卧房的门才被人打开,方无竹站在门后,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对外头小丫头道:“你们少爷起了,打点水来吧。”   萧府的小丫头都是守规矩的,连忙垂着头喊了一声侯爷,也不敢抬头去看,利索地转身跑去打水了。   方无竹走回屋里,萧阳月还躺在床上,眉间的神色懒洋洋的,昨日那件红衣虽然还穿在他身上,但已是皱巴巴脏兮兮的了。昨夜他想把衣服脱下来,可方无竹偏不让他脱,松松垮垮在身上被揉了半宿,用金线绣在衣领上的花穗都被扯下来几段,估计是再也不能穿了。   萧阳月爱干净,本该将衣服直接脱下,可他现在着实很累,虽说这么晚才醒,但实际上也没睡几个时辰,身体酥麻,不想动弹。   方无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看到萧阳月疑惑起来。   萧阳月:“看着我干什么?”   “无事,只是觉得你很美。”方无竹笑道,“每每我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我都想说这句话。”   萧阳月微微瞪他一眼,扭过头去。   方无竹:“好了,把衣服换下吧,一会儿你的小丫头们要打水过来了。”   两人正在萧府慢慢起床更衣洗漱时,朝堂已然变了天。   早朝时,皇上便下旨去萧阳月浮萍阁阁主之位,阁主之位暂且虚悬,阁中一切指令直接听令于皇上。   浮萍阁阁主之位落空,文武百官皆大为震惊,武将集团内部争斗此起彼伏,虽然武将们对萧阳月一直以来都有不满,但萧阳月作为一个连系武将中各个势力的人,又是浮萍阁之首,权力之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猝然没有了头衔,必然在武将中掀起轩然大波。   文官集团内部更是暗流涌动,皇上如今自己掌握浮萍阁,不知今后又会有怎样的安排。   午后,方无竹去皇宫面见皇上,萧阳月则去了浮萍阁的官府,奉还阁主官印与名帖,与原来的下属做了余下的琐碎交接。   早朝的事还未平息,很快,午后便又从皇宫传来贤坤侯自请削去爵位的事,此事更是让文武百官一片哗然,一石激起千层浪,京城很快便将这个消息传开了。   方无竹不甚在意,从御书房出来后还有闲情在宫内溜达了一阵,皇帝也早知道他要来,老早便已把旨拟好了,他去了也不过是给旁人做个样子罢了。   不过,他现在要去见一见他此次回来需要见的另一个人。   萧阳月离开浮萍阁官府的时候,方无竹像昨日那样在不远的大门外候着他,过了今日,他们的确就是两个再与此地无牵挂的闲人了。   两人回了萧府,萧府一如往常,不论萧阳月是否是浮萍阁阁主,萧府也都只有他一个主子,府上的人照样把他当做少爷。方无竹让萧府的丫头去吩咐厨房多加一饭菜,晚上还有客人上门来。   萧阳月闻言,诧异地望着他,问:“客人?”   “来了你就知道了。”方无竹笑了笑,“大抵快到了。”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大门便有人来通报,说有官府的大人求见。   萧阳月随着方无竹到正门去迎接,门外站着一名熟悉的身穿乾门卫官服,腰间配刀的人。   段如风看着两人,拱手道:“萧大人,戚大人,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   -   --------------------   下一章本卷完结~   然后就是最后一卷啦! 第86章   昨日侯爷来找自己时,段如风心中也吃惊不小。   他在乾门卫的官府见了侯爷,他身为乾门卫的同知,对朝廷旨意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敏锐,知道朝堂这几日风云变幻。段如风照例与侯爷打了招呼,接下来短短一刻钟内,侯爷不过与他短短几句话,但正是这几句话,让段如风骇然震撼。   他告诉他,他已向皇上自请削去爵位,并且,若段如风想知道,他愿意将杀死段如风从前挚友令北亭的真凶告知他。   果不其然,那日在芥子岭中时,段如风便有所察觉,侯爷必然与那神秘高手有所牵连。   于是,段如风便在午前独自一人到了萧府。   几人在萧府书房坐下,方无竹也不再寒暄,开门见山对段如风道:“段大人,不知皇上有无给乾门卫下旨,安插人手跟随监视我们二人呢?”   此话询问得直白,萧阳月和段如风俱是一惊,后者更是微微蹙起了眉,不知方无竹问起这话来的本意究竟如何。   段如风沉默半晌,最后答道:“的确,皇上是有下达此令。”   方无竹:“段大人且安心,倒不如说我正希望如此,我本有求于你,因此会将话同你说清,是否要禀报皇上,全在你自己。”   段如风沉默着,似乎在思量着方无竹话中的利弊,他今日来,并不是完全以乾门卫的同知身份来的,而是想知道友人被残害的真相,方无竹却提起这件事,想必这其中有所牵连。   方无竹继续道:“万荆宗少宗主死于南疆奇蛊门掌门人霍乔之手。”   段如风眼眸倏地一睁,他虽不是武林中人,但因为令北亭的缘故,他多少也知道一些武林密辛,霍乔此人的大名,他亦是有所耳闻,包括六七年前那次震慑武林的功法秘籍之争,以及陨落的另一个敌手。   可是究竟是为何?霍乔为何要将万荆宗灭门?又是为何要杀害令北亭?   段如风紧迫道:“那日出现在芥子岭中的人……就是霍乔?”   方无竹:“正是。”   “霍乔为何会出现在芥子岭?”   “因为……”方无竹缓缓道,“他来寻他当年未能杀死的人的仇了。”   将奇蛊门将万荆宗灭门的来龙去脉向段如风说清后,屋内的更漏已经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方无竹没有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为往后诸事着想,他需要拥有一定调遣乾门卫护卫的权力的段如风的帮助。   “段大人,对不住。”方无竹沉声道,“万荆宗少宗主的事,归根究底是因我而起。”   想起武林的仇恨纷争,与自己挚友死不瞑目的下场,段如风只觉得心头凄愤难平。他是有家族荣誉、朝廷义务在身之人,无法像武林中人那样一头热血只为报仇雪恨,但霍乔不死,令北亭在天之灵始终无法安生。   而这个世上足以杀死霍乔之人,也只有眼前他的仇敌,方无竹了。   段如风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什么事有求于我,方大人直言吧。”   “不错,我爱和坦率之人谈话。”方无竹道,“我会尽我可能杀了他,但我在玢州还有数位友人,他们身边还有一群从前受制于百步剑派的普通百姓。他们与我关系亲近,我只怕他们受我牵连,因此他们须寻得一个能暂时庇护他们的隐蔽之处,在我杀了霍乔之前,保全自身安全。霍乔毕竟是武林中人,他先前挑衅朝廷,不过是为了将我逼出。如今我已失了京城的身份,他便不会再主动和朝廷势力起冲突。阳月已不是浮萍阁阁主,不再能调遣浮萍阁的护卫,乾门卫与浮萍阁都是朝廷爪牙,在玢州想必也有自己的势力,因此我希望段大人能以乾门卫的势力暂时庇护我在玢州的友人们,皇上若本就派乾门卫监视我们,正好段大人也有理随我们一道前往玢州。”   不论是为了朝廷能够尽快除去奇蛊门这个妨害朝廷统治的心腹大患,还是为了报挚友之死之仇,段如风心中已有答案。   半晌的沉默后,段如风回答:“我明白了,方大人,我会尽我所能为他们提供庇护之处。”   方无竹微微笑道:“如此,方某感激不尽。”   方无竹请段如风留在萧府用膳,段如风没有推辞,只是开膳前,戚府忽然派人来传话,说有家务事需要侯爷,不,如今该称呼大少爷回去定夺。   方无竹听后叹了口气,自己躲懒两天,现在不回去也不行了,便抬手摸了摸萧阳月的头,俯身在他唇上浅吻一口,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了,晚些时候再来你这里,你就和段大人一起用膳吧。”   方无竹说完便离开了,把神色怔愣的二人留在了原地。   萧阳月面上涌出几分难堪,虽说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但也不该这么放肆!当着段如风的面就这么吻他,还只留下他一人来面对这尴尬的场面。   段如风心下只震惊了一瞬,联系前前后后二人的表现,终于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他本还疑惑为何方无竹会在萧府见他,在萧府中也是一副主人的模样,原先只以为二人是十分要好的挚友,想不到,原来他们已有这层关系。   段如风也不好让萧阳月局促,干脆只说自己突然临时想起官府中还有事,也不留下了,便起身告辞。   辞了官职爵位之后的时日,方无竹与萧阳月蜜里调油地过着,无事一身轻。戚府该安排的事差不多安排完了,该分家的照例分家就是,不服的便直接撵出去,只留下了几个衷心的到时跟着方无竹去南边。   方无竹也基本不再回府,日日都在萧府上和萧阳月住在一起,坐卧起居都在一处,萧府的下人也都心知肚明,直接把方无竹当成第二个主子。   中秋那日,京城里热闹,这将是他们在京城中最后一个中秋,自然得要好好享受。方无竹与萧阳月上街,从一条街买到另一条街,逛的大多是小吃铺和衣着饰品的铺子,萧阳月但凡对哪个头饰哪件衣裳哪条料子抬眸多看那么一眼,方无竹就要叫掌柜把东西包起来,就是要把他还在戚府剩下的钱花干净了才好。   两人在街上逛了好几个时辰,在一家酒楼吃了晚饭,买的东西都直接让跑腿的直接送回府上去了。   方无竹:“对了,南巷那家珮云轩还未去呢,之前就看你喜欢那家的首饰。”   已是戌时了,萧阳月不太想再继续逛,他总归还是不太喜欢太吵闹的地方,更何况中秋佳节是团圆的节日,他更想与方无竹二人待在家中,道:“不去了,回去吧,今日中秋,就在家中赏月吧。”   方无竹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好,我们回府。”   两人刚到萧府门口,却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孩模样的人正和萧府守门的人焦急地说着什么,半天都说不清,急得直哭。   方无竹走上前:“怎么了这是?”   萧府护卫连忙向方无竹问好,为难道:“戚少爷,这小孩说他要找萧少爷,可……”   小孩抬起头看见方无竹和他身后的萧阳月,马上掀开头上的斗笠,扑在萧阳月的腿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灰扑扑的,他小手中攥着一封信,哭喊道:“萧师兄!我是志儿……”   萧阳月认得这个师父身边的小道童,心中猝然收紧,抓住志儿手臂的手不自觉带上几分颤意:“志儿,你怎会在这里?师父呢?”   志儿将手中的信递给萧阳月,哭道:“志儿不知道……志儿在萧师兄走的那天夜里就被道长送到山下的村子里去住了,说一旦道观发生不测,我就带着盘缠和这封信离开玉兰山,找县里的大哥托人将我送到京城来找萧师兄……”   “发生不测……”萧阳月失声念道,他猛地拿过志儿手中的书信,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徒儿,为师那日骗了你们二人,为师亦花费十年时间打造出了无为阳剑,阳剑藏在道观钟楼中,切勿让阳剑落入敌人之手。你的师弟嵇胜已心生杂念,与武林奸佞勾结,用移筋接脉的毒药逐渐功法,走火入魔,为师未能及时扭转他心性,亦是为师的过错。若来日见到他,念在他陪伴为师多年,让他死得其所。勿念为师生死,为师愿你们二人日后安稳。”   -   萧阳月从道观离开第二日,嵇胜早早地便上山去砍柴。   天还未亮,他静静沿着山路往上走,一直来到距离金乌坡七八十丈远的树林中,此时,已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那里等候着他。   嵇胜阴鸷地盯着对方,甩下肩上的竹篓,沉声问道:“东西呢?”   “你倒是性急。”来人从树林的阴影中走出,手中抛着一个白玉瓷瓶,他身形瘦长,面容尖利,正是公孙贺,“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不过,你到底还是没能在萧阳月之前得知张颂连将无为剑藏在哪儿,如今月剑还是落入他手了。”   嵇胜冷冷道:“我早就同你说过,张颂连不可能将月剑传给除了萧阳月之外的其他人。”   公孙贺耸耸肩,怪笑道:“不过是你无用,萧阳月走后那么多年,你都没能让那老不死的教你七步青莲剑法,他口口声声说你不合适,你竟信以为真?不过是他不像信任萧阳月那样信任你罢了,你扪心自问,他可真有一日把你当他的心腹弟子?”   嵇胜似被公孙贺的话说到痛处,怒吼道:“住嘴!你不过也是霍乔的一条狗,又有何脸面说我?!”   公孙贺无心地一笑,又问:“无为阳剑呢?”   “张颂连没有打造出无为阳剑。”   “是么?”公孙贺笑一声,“就算有,恐怕也不会告诉你。”   “是那日我跟他们到金乌坡亲耳所闻。”   那日夜里,嵇胜就藏在坡顶的树林中,借用顺风耳之功悄悄听着几人在底下洞中的谈话,当他听到师父将月剑传给萧阳月时,握在树干上的手越来越紧,就连掌心树皮上凹凸不平的暗刺划伤了都丝毫不觉。   公孙贺将手中的瓶子扔给嵇胜,嵇胜打开一看,瓶中装着数枚金光闪闪的肉瘤一般的拇指大小的圆球,他沉声道:“这就是金蛇胎子?”   “没错。”公孙贺道,“此物功力凶猛,可短时间内使得体内内力暴涨,但若修炼不好,易造成反噬,究竟用不用,全在你自己。”   公孙贺眼眸一转,道:“不过,你若真吸化成功,莫说七步青莲剑法,就是更高级的剑法,你也能学会。相对的,那老不死的死活,你就不必插手了。”   嵇胜握紧手中的瓷瓶,沉默不语。   公孙贺:“怎么?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下不去手?”   嵇胜沉声道:“他从不真心待我,我为何真心待他?”   公孙贺大笑一声:“哈哈!不错,嵇兄是个明理人,这世道上古板愚蠢之人太多了,殊不知,只有不拘泥于这些无用之物,才能不受制于他人活下去。”   公孙贺顿了顿,继续道:“等来日霍乔大人杀了方无竹和萧阳月,萧阳月的月剑,也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嵇胜双眸闪着入魔般的疯狂笑意,其面容之扭曲,几乎已不像人了。   -   -   [第四卷 ·完]   -   -   -------------------- 第四卷 完结!祝大家除夕和新年快乐~存(lang)存(yi)稿(zhen)再继续更新,咱们完结卷见! 第87章   一纸书信读完,萧阳月的心中已如坠冰窟。   萧阳月捏皱了手中的信纸,一双眸怔愣片刻,面容泛起苍白,声音不自觉发颤:“师父……”   方无竹迅速扫完信上的内容,当下也心中一沉,他握着萧阳月的手走进家中,让下人安顿好名叫志儿的小道童,脑海中划过千头万绪。   张道长未在信中说明武林奸佞是谁,若是嵇胜此人自己心生歹念,事情恐怕还没有这么复杂,就只怕是……自己间接造成这一切。   张道长是阳月唯一的师父,是这世上的至亲之人,若是张道长出了半点差池,阳月又该如何?   这时,萧阳月却猛地挣脱开方无竹的手,大步走进屋内,抄起放在屋中剑台上的无为月剑,朝着外头的下人冷冷喝道:“备车!”   萧阳月双手颤抖着,心中只在恨自己无知,他当时便有察觉嵇胜有几分怪异,为何自己没有多留几个心眼?为何他没有再多留一些时日?他才离开道观不过两月,今日是中秋佳节,他本还想回来同师父写信问候……   不过一转眼,师父就已生死未卜。   “阳月!”方无竹快步上前拉住他,“你先冷静些!”   “要我如何冷静!”萧阳月红了双眼,声音颤着,“这信送到,路上已耗费至少一月,师父凶多吉少,嵇胜……他竟敢枉顾师父多年对他的养育教导之恩,我定要回去将他千刀万剐!”   “阳月,你听我一言。”方无竹紧紧握住他双肩,沉声道,“你回玉兰山,我必会同你一道回去,嵇胜此人你想如何杀了他都行。只是,此事尚且存疑,我们必须小心为上。张道长武功高强,即使已经年老,江湖中也未必有几人敢谋害他,更何况张道长手握《兵器无为录》之事并无多少人知晓,但看信中所言,来人恐怕就是冲着无为剑来的。嵇胜武功并不怎么样,他敢背叛你师父,与他勾结的人的武功必定高于张道长。”   方无竹说到这里,萧阳月心中已然明白,登时手心一阵发凉。   方无竹哑声道:“只怕……是我连累了你。”   “……嵇胜怎会同霍乔有来往?”萧阳月不由自主地抓紧方无竹的衣袖,他的手指,即使隔着衣衫也让方无竹察觉到冰凉,“若是碰上霍乔,师父岂能有活路!”   “先前在道观中我有所察觉,嵇胜他对修炼功法一事急功近利,张道长一直没有教他七步青莲剑法,他或许对你嫉妒怀恨在心,以致心术不正,走了歪门邪道。”方无竹眸色冷下来,“要说修炼的歪门邪道……霍乔可是无所不用其极。是我疏忽,我早该那时便提醒你师父的。”   方无竹凝视着萧阳月,继续道:“此事若果真如此,是我将你师父牵连进来的,阳月,我对不住你。”   从他决定把阳月留在身边那一刻,他便知道,阳月定会受到牵连。   萧阳月垂着眸,手中的剑渐渐松了,最后清脆一声砸在地上。   “……我不怪你。”萧阳月沙哑道,声音哽咽了,“方无竹……陪着我。”   他终于是忍不住将自己埋进方无竹的胸膛中,焦急和恐惧吞没了他,他害怕着,害怕自己会再度失去至亲之人,而方无竹,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依靠的。   方无竹搂紧他,眸色却深深地暗下去,让阳月这般担惊受怕,就是不用阳月多费心思,他也定会将嵇胜挫骨扬灰。   方无竹:“阳月,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   随后,萧阳月暂且留在府中安排人手南下,方无竹即刻回府,左右他也是要离开京城的,只不过将日子提早了一些罢了,安排下去也快。   方无竹又立刻让人秘密送了一封信到段如风府上,信中将事情前因后果说清,告诉他自己和萧阳月将立马前往玉兰山。   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方无竹回到萧府,彼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车马和随行的物件都已备好,两人在夜色中离京。   萧阳月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回到师父的道观中一探究竟,只希望脚下的马匹能再快一些。   从京城到玉兰山,快马加鞭也耗费了近一个月,这几十日中,两人几乎没日没夜地赶路,马更是过一阵子就要换。萧阳月没有一天睡好,即使是疲惫不堪,也不想停下。   看着萧阳月眼下的青黑,方无竹心疼不已,生离死别之痛,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让阳月尝了。   终于,这日午后,二人抵达了玉兰山。   两人马不停蹄上了山,一路来到无明道观,道观的景象刚映入眼帘,萧阳月便已觉得喉咙被人扼住,心中惊骇恐慌。   一别不过数月,道观却彻底变了模样,各处楼阁都崩塌了,四处都是疮痍和废墟,建筑物的断裂处像是被用什么东西齐齐斩断了似的,无比可怖。   道观院落中那棵古树也已毁了,树边甚至还歪斜着几具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萧阳月止不住地发抖,他失魂般地上前查看,随后又脱力般大口地喘气,那些尸体都是原本在道观中洒扫的道士的,并不见师父在其中。   看见道观的景象,与那熟悉的招数留下的破坏之状,方无竹心中已然确信,此事,必然出自霍乔之手。   “是他。”方无竹凝眸望着那如同被人剜去一半的塔楼,“是霍乔。”   两人随即开始在道观的各处寻找,道观的废墟中掩埋了十数具尸体,大多都是一击毙命,间隔数月,尸体已然开始腐烂,到处都是断肢残臂,浓郁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宛如浓云般挥之不散。   萧阳月没有这些尸首中发现师父,但他心中依然不安。   方无竹同样心有疑虑,倘若霍乔真的下手杀了张道长,以霍乔阴毒狠辣的心性,必然会将道长的尸身留在最显眼的位置。   比起霍乔杀死张道长这一可能性,方无竹心中更为紧迫担忧的是,霍乔为了逼问出无为阳剑的下落,亦或者是胁迫张道长为他锻造刀剑,会将张道长带走。   落入霍乔手中,张道长不知会受到何种折磨。   萧阳月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亦知道其中险恶,一时胸腔只被对霍乔之恨与对师父的担忧填满,双目都是赤红的。   方无竹单手将萧阳月揽入怀中,手掌落在他的额前,替他遮挡着周围的血腥景象,低声安抚道:“莫怕,师父会没事的。”   萧阳月咬紧下唇,他此生已踏过无数刀山血海,见过无数血腥,在任何人眼中,他都应该司空见惯,这世上也只有师父和方无竹两人,才会担忧让他看到这些景象,唯有这两人,他不能失去,他无法失去。   萧阳月深深呼出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先到师父在信中说的钟楼去。”   两人来到师父在信中所说的藏着无为阳剑的钟楼,钟楼已被摧毁大半,到处都散落着屋顶的瓦片和木屑,已经摇摇欲坠。   张道长虽说将剑藏在了钟楼里,但兴许是担心这封信半途中被他人截下,并无说明藏剑的确切位置。两人沿着破败的台阶一层一层往上寻,直到来到最顶层,都一无所获。顶层的大铜古钟碎裂在地,栏杆和屋檐都被震碎,两人却没有发现一处足以用来藏匿阳剑的地点。   越寻不到,萧阳月心中便越紧迫,就怕是霍乔已将阳剑找到带走。无为阳剑是师父十数年的心血,江湖之中有多少人对《兵器无为录》所记录的武器虎视眈眈,更何况是号称刀剑最高境界的无为剑。   无为阳剑若落入霍乔之手,凭着霍乔对方无竹的仇恨和他在武林的野心,后果不堪设想,萧阳月决不能让阳剑落入敌人之手。   萧阳月沉声道:“阳剑是否已经……”   “不,阳剑必定还在这里。”方无竹道,“否则,霍乔不会带走张道长。”   萧阳月微微点头。   两人在钟楼附近寻了两个多时辰,也试着搜寻钟楼底下是否有秘密的通道,皆一无所获。   萧阳月静静站在钟楼门前,抬头望着逐渐因渐暗的天色染上黑影的钟楼,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无为月剑,想起金乌坡下那个岩洞,眉间忽地多了几分思索。   片刻后,萧阳月一踏地面,轻功跃上钟楼顶层,方无竹随后也跟着上来,问他有何发现。   萧阳月用剑在地上的废墟中拨弄了一阵,最后露出了一根三掌宽,半丈长的大石棍来,这是用来敲钟的石棍,末端还系着用于祈福祭祀的红绳。   先前未能在意,如今仔细一看,钟楼顶层的东西几乎都被摧毁,唯有这根敲钟用的石棍还完好无缺。   用于敲钟的大多都是木棍,道观里却用了沉重无比,至少须得两人才能搬动的石棍。   萧阳月将石棍放于地面上,手指抚过石棍表面,石棍色泽黝黑,入手非常光滑,不像是寻常随处可见的石头,萧阳月却只觉得这石头十分眼熟。他蹙眉一阵,猛地回想起了什么,铸造这根石棍的石头,与他们在金乌坡岩洞中所见的奇特岩石一模一样!   萧阳月:“原来如此……”   师父竟将阳剑铸进了敲钟的石棍里!   方无竹查看一番后,也察觉了其中蹊跷,他与萧阳月对视一眼,皆默契地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果真是谨慎。”方无竹沉吟片刻,“只是这石头经历了霍乔的招数都未损坏分毫,想必不能轻易用蛮力打开,那日在金乌坡,张道长亦是用了巧劲才破开岩石的。”   无为阳剑与无为月剑如同并蒂双生,其剑身脉纹必然也是阴阳互补的,萧阳月心中已有几分决断,倘若他猜得没错,倘若他真的明白了师父的用意,那么打碎这外壳的方法,便要从阳剑的剑纹入手。   萧阳月拔出月剑,看着月剑的剑纹,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与之形状互补的阳剑的剑纹来,一刻钟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用手掌将自身内力按那剑纹的形状打入石棍之中,整个动作须得一气呵成,将内力与剑纹合一,炉火纯青。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碎裂声响,石棍的黑色外壳便寸寸爆裂,一把与无为月剑颜色相近、但却更显浓郁幽黑的长剑显露在石棍之中,它比月剑更长,剑身也更宽,剑柄顶部嵌着一颗如猫眼般泛着浅色金光的曜石。长剑的剑纹脉络与月剑正好严丝合缝,形成一幅如涟漪波纹般奇妙的画卷。   这就是天下刀剑之首,无为阳剑。   见到阳剑的第一眼,方无竹心中便大为震动,他修炼武功多年,此生也用过不少的兵器,但却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感到一股如同进入武功大成境界般的震撼,内力行云流水般在体内流淌。   方无竹握住剑柄,将阳剑从石棍中用力拔出,甩出几道剑式。这把剑比普通的剑略长,也更重,可方无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阻滞与不称手,就仿佛阳剑已经陪伴他多年似的,天生就该为他所用。   萧阳月站在一边,看着方无竹迎着月光,手中墨色的长剑与他的白衣色彩分明。他虽从未参与过方无竹的过往,也不知他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在那一刻,萧阳月却屏住呼吸,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从前那个谁与争锋的武林枭雄。   -   -   --------------------   完结卷此生不渝开更,听这个卷名就很甜!   最近还在假期摸鱼,更新频率没有那么快,麻烦大家等等啦~ 第88章   试完剑后,方无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已有几分明朗。   在刚才那一刻,他感到了自从败给霍乔之后便不再有过的澎湃,过往那疯魔般的疯狂的种子,似乎又悄然在他的心间蛰伏,有了破土重生的冲动。方无竹知道,自己从来没忘记过从前的自己,即使换上了一身白衣,他身上的血气与污浊也永远冲刷不净。   这样一个他,需要一个人,如同那束缚他的缰绳,时刻提醒他,自己作为一个人而不是鬼神活在世上。   萧阳月缓缓来到他身后,问:“如何?”   方无竹回头,深深地凝望着萧阳月的眉眼,这个世上,萧阳月便是那个人,为了他,方无竹再不会迷失自己的本心了。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方无竹道,“远胜过我从前用过的所有刀剑。”   他顿了顿,笃定道:“你师父愿意将他毕生心血托付给我,等来日再见到他,我定会好好向他道谢。”   张道长的毕生心血,何止只有这把剑,他倾尽所有养育出来的徒儿,也都一并托付给他了。   “衬手就好。”萧阳月道,“如此一来,你从前的剑式应该也可以用了吧?”   方无竹沉吟片刻,摇头道:“暂且还不行。”   萧阳月蹙眉:“为何?”   萧阳月话音刚落,方无竹眸色忽地一凛,他猛地轻功跃入树林间,刀锋一转,一道剑风横扫而过,林间树枝攒动,一大片树叶从枝头撞落,被剑风削成尖针,迅猛地四散开来,唰唰一阵如大雨落下。   随后,六七只被树叶刺中的麻雀掉落在地,麻雀翻滚挣扎着,发出凄厉的鸟鸣。   方无竹看着地上的麻雀,冷眸划过周围幽暗的树丛,他继而捡起地上的一只麻雀,食指用力一捏鸟的腹部,刹那间,一条细长的黑色蛆虫竟从鸟喙中被挤出,掉落在地。黑虫爬出后,麻雀也没了生息。   是蛊虫。   方无竹用鞋底碾碎地上的黑虫,萧阳月赶来,沉声道:“是谁?”   “想来霍乔也会留下一些眼线在此地盯梢我们。”方无竹道,“无妨,霍乔对阳剑觊觎已久,让他知道阳剑在我手中也好,如此一来他更要保全张道长的安全,一是为了作人质让我不能轻举妄动,二是为了让张道长锻造新的武器给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玢州。”   萧阳月再救师父心切,也深知此时不能意气用事,便点点头,最后留恋地注视了片刻他生活了数年的道观,与方无竹往山下去了。   二人在山下的镇上稍作休整,便赁了一辆小车和两匹马,往玢州的方向赶去。   为了防止被人跟踪,两人每到一个镇上,便会更换车马,并且会收买一些在镇上做短工的人驾驶他们原来的车马往其他方向去,二人则悄悄徒步或是骑快马往另一个方向去,甚至是又往玢州的反方向走,时不时便走岔路抄小路。   这天夜里,两人在一处镇上的客栈住下,这些日子里都是没日没夜地赶路,一路上风尘仆仆、四处颠簸,就是身体再强健的人也有些吃不消了。   在客栈安顿下来后,方无竹让店里小二出去买了些药膏回来,对萧阳月道:“镇上买的马鞍都粗糙得很,你大腿被磨破没有?把衣裳脱了给我看看。”   这几日接连赶路,马匹常换,一应的用具也简陋,山路又颠簸。从今天早晨开始,萧阳月便觉得大腿内侧被磨得火辣辣的疼,但这点疼比起现下的要紧事来不值一提,他本也没想去管,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萧阳月微微一怔,回答:“无事,一点疼罢了。”   “疼你就说,怎么能让它疼呢?”方无竹在床边坐下,伸手去解萧阳月的衣带,“上点药就好了。”   与方无竹亲密的事已经做过多回了,让他替自己上个药也没什么,萧阳月沉默一阵,便没再推拒,由着方无竹将自己衣服脱下来。   屋内的烛光下,萧阳月的大腿内侧的确已经被磨破了几处,柔韧的肌肤泛着一片鲜红的血点,方无竹蹙眉,只心疼阳月被磨破了皮,也没有心猿意马,细细地替他上了药,末了在他的腿根未受伤的地方落下一个轻吻。   这样袒露身体,萧阳月本就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这一下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下意识想用手去挡,却被方无竹一下攥住了手腕。   萧阳月一抿嘴唇,抬眼看着他,眉间有几分羞赧和迟疑,心里忍不住想,方无竹可是想要了?可他如今心中为师父担忧不安,着实是没有这般心情。   “刚上了药,别用手碰。”方无竹却只是将被褥盖在萧阳月身上,搂着他在床上躺下,“早些睡吧,明天我们赁一辆车,你就别骑马了。”   躺在方无竹怀中,算是这些日子萧阳月心中唯一能够让他卸下所有防备,安稳入睡的时候了,可不到事情彻底了结的那一天,他便无法安心,也会患得患失。   萧阳月没有闭眸入睡,而是注视着方无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片刻后,他低声问:“你那次说你暂且还无法使用从前的招式,是因为经脉还未完全痊愈的缘故吗?”   “是。”方无竹回答,“如今这情形,已是等不到慢慢痊愈了,等回了晏家庄,让闫东来替我想些法子,经脉痊愈,我才可能杀了霍乔。”   想让经脉短时间内痊愈,必定得用些虎狼之法,萧阳月心头一阵担忧,转过身望着他:“如此对你身体有害吧?”   方无竹笑了笑:“放心,再如何说我也有武林第一的底子,以后慢慢就会恢复了。”   萧阳月沉默一阵,将头靠进他的怀中,闭眸入睡了。   五日后,两人再度抵达玢州。   到了玢州后,方无竹先在还在京城时从段如风口中得知的、位于玢州的乾门卫据点处给段如风递了密信,接着便与萧阳月二人往晏家庄去。   晏家庄一切如旧,只是住在庄中的居民少了些,庄英正在四处筹划着为这里的居民分散开来寻找安身之所,董之桃依旧跟着闫东来学习医术。   那日夜里,方无竹独自见了闫东来,同他说了萧阳月师父的事,道:“我必须尽快恢复经脉,从前你说的那个法子,不如试试罢。”   闫东来蹙眉道:“你真确定?那法子可是不能回头的,虽说若成功,你的脉息甚至可以强于从前,但万一出了差错,你这身武功可就彻底废了。”   “我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言?”方无竹道,“不破不立,武功修为也是这个道理,从前的我不会忌惮,如今我更不会。”   “你……”闫东来迟疑片刻,最后叹道,“罢了,早就知道你是个疯子,你想用便用吧,我会尽力助你就是了。”   “多谢了。”   两人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从来打开,萧阳月站在门口,冷清的面色带着几分不悦。   “此话是何意?”萧阳月盯着方无竹,冷冷道,“何为若出了差错,你这身武功就废了?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方无竹:“我没打算瞒你的,只是先来同闫东来商量一下。”   闫东来看了看两人,知道两口子之间有话要说,这两人,任何一人他都惹不起,转身就想默默离开。   没想到,萧阳月干脆地拉住他:“站住,你留下。”   闫东来赶忙甩开他的手,萧阳月可是方无竹的人,就是长得再漂亮他也不敢碰,摇头道:“我?我干嘛留下?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你要怎么治他?”萧阳月盯着闫东来,沉声道,“你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   闫东来无措地看着方无竹,心想他这是说还是不说啊?   方无竹将萧阳月拉过来,搂紧他的腰,哄道:“阳月,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萧阳月挣脱开他,“我听他说。”   “哎哟,萧大人,你可别折煞我了。”闫东来道,“你听完倒是甩手就走了,我可还得对着方无竹呢,他要是拿我撒气,我有几条命受着?”   萧阳月:“你尽管说,他不会拿你怎么样。”   方无竹叹了一声,笑道:“行了,闫东来你说吧,阳月说了,我可不敢不听呢。”   闫东来这下没顾忌了,便向萧阳月把方无竹如今的打算全盘托出。   当年天舛纲事变后,方无竹身体堪堪恢复,他自己封闭了部分经脉,好让经脉可以伴随着修炼慢慢恢复。   但如今若想迅速恢复,须得利用一种名为“断骨生花”的江湖秘法,将未能完全痊愈的经脉再断数次,配合体内内力和一些特定的猛药,如同雄鹰断喙折翼,促使其自身加速修复,甚至使得经脉更加强于从前。   但,一旦失败,会伤及身体根本,即使可以保住性命,恐怕也再不能修炼武功了。   不能修炼武功,在这江湖武林之中,与废人无异。   闫东来将具体的治法与可能对方无竹身体带来的伤害都同萧阳月说了,说完这些,闫东来自知不好多待,便借口离开了。   萧阳月静静在原地站了一阵,闫东来的话萦绕在脑海,这些日子他本就为师父担惊受怕,如今再加上方无竹的事,眼眶已是忍不住红了。   “阳月,闫东来医术高明,我不会有事的。”方无竹摸了摸他泛红的眼睑,“我还得护着你呢。”   从前方无竹天不怕地不怕,他人流血流泪他从来不会多分一点心,如今光是看见心尖子上的人眼睛一红,他就已感觉心如刀割。   温热的指腹滑过眼睑,一滴缀在睫毛上的泪还是落下了,萧阳月也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总是轻弹眼泪,可方无竹牵绊他实在太深,让他怎能冷静置之呢?   萧阳月沙哑道:“你的命不是你一人的,也是我的,我要你一切安稳。”   “是。”方无竹与他额头相抵,“我的命是你的,为了你,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   - 第89章   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溶洞中,冷凉湍急的暗河从四处流淌而过,向这片宛如阴沟墓穴般的地底暗城四方流去。   这里原本确是一处墓穴,墓穴的主人兴许是从前哪个朝代的封地王,在地下足足挖出了上千亩地,如今,这里虽已不再做墓穴用,但却比墓穴充斥着更为阴暗的死气与污秽。   一道人影绰绰行走在错综复杂的暗道与洞穴之间,周围都是开凿而出的石屋,正如那地上的村落一般,唯一不同的是,此处丝毫不见阳光。   一路以来,一股幽冷的奇异香气总是隐约萦绕在鼻尖,带着令人有些目眩的刺鼻药味。人影来到了一处巨大的被挖空出密密麻麻上百小洞的岩石前,抬头望去,每一个小岩洞都被修筑了栅栏,其中似乎关着什么活物,只听得哀嚎声不断,偶尔伸出一只或苍白或鲜血淋漓的枯骨般的手。   一道更加瘦长的人影站在那些岩洞前,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望去。   嵇胜站在公孙贺身后,沉声道:“先前你给我那金蛇胎子我已吸化完了,再多给我几个。”   “哦?”公孙贺暗暗一笑,眉间似乎有几分模糊的讽笑,“你倒是吸化得快。”   金蛇胎子的效力的确高强,光是这几十日间,嵇胜便明显感觉自身的武功修为大幅提升,远胜从前。   这般武功与内力充盈的感觉,嵇胜这辈子从未体会过,只一次,他便已近乎癫狂地迷恋。他渐渐明白了那些修炼武功以至走火入魔的人,如此强大的力量、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无法比拟的存在,无人敢低看他,也无人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师父不愿意将武功传授给他,他便自己练!   公孙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抛给嵇胜,笑道:“看来你是有天赋之人,张颂连若真把七步青莲剑法传授给你了,你未必会比萧阳月差。”   嵇胜稳稳接住瓷瓶,问:“他人呢?”   “自然会‘好吃好喝’地供着。”公孙贺道,“那老不死的留了一手,把无为阳剑给了方无竹,他还有很大用处,可不能让他死了。哈哈,说来真是可笑,张颂连与你多年师徒,偏心萧阳月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毕生心血给了见面不过几日的方无竹,就因为你那好师兄心甘情愿给个男人当‘娘子’,可见你在他心中是多么不中用。”   嵇胜面色愈加阴冷,公孙贺的话一刀一刀刮在他心头,无为阳剑在这武林中是何地位,他心中哪里不清楚,师父弃他于不顾,却不惜编造谎言也要将阳剑给方无竹,不杀了那几人,实在是难填他心头之恨。   “师父已经老糊涂了。”嵇胜冷冷道,“该歇息了。”   “放心,等事情完毕,霍乔大人自会给你师父一个好去处。”   嵇胜抬头,望着面前那面石墙,蹙眉道:“这些东西究竟有何用处?”   “你不明白,这些都是培育蛊虫的饲人。”公孙贺答道,“若没有蛊毒药力相助,你也不可能如此快便能吸化金蛇胎子。”   公孙贺说得不错,这些日子下来,蛊毒的效力嵇胜看在眼里,蛊毒蛊毒,虽说是毒,但依公孙贺所言,其与金蛇胎子的效力可以相抵些许,不至于给他造成太大损害,更何况,要修炼武功,又何惧这些?   嵇胜:“你们既然有这些东西,当初霍乔为何没能彻底将方无竹杀死?”   公孙贺淡淡望着他,眸中聚起几分阴冷:“这事不是你该问的。”   嵇胜这些日子虽都在这座地下暗城中修炼,但也从未见过霍乔其人,他对公孙贺此人也仍有几分忌惮,因此嵇胜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嵇胜走后,公孙贺冷冷一笑,心中只道一声无知东西。   -   回到晏家庄的七日间,方无竹修炼从前剑法的同时,也让闫东来准备着“断骨生花”的药材,萧阳月的七步青莲剑法也逐渐稳定于第六步。   这日夜里,闫东来与董之桃调好了一池药剂,等方无竹调息完毕,闫东来便开始为其医治经脉。   萧阳月站在房中,看着那药池中的深色药液,刺鼻浓郁的药味令他直皱眉头,心中很是惴惴不安。   闫东来将方无竹剩下的金蛇胎子也取来一半,倘若方无竹中途未能支撑下去,靠着金蛇胎子还能迫使体内经脉内力流动,不至于立马损伤肌体。   方无竹本不同意用,担心萧阳月焚骨香复发,想将金蛇胎子留给萧阳月。   萧阳月哪里会答应,将金蛇胎子取走后直接交给了闫东来,不让方无竹再碰,方无竹只得退一步,但还是劝着阳月留下了一半以备不时之需。   闫东来这几月也有所启发,思索着是否能从经脉入手长久抑制、甚至是彻底化解焚骨香的毒素,更何况萧阳月如今武功更上一层楼,解毒的几率大于从前,还是方无竹的身体更加迫在眉睫。 第一回 医治开始前,方无竹先脱下衣裳在药池中浸泡两刻钟,萧阳月坐在池边看着他,眉头似乎从未放下过。   萧阳月伸手,想摸一摸药池中的药液看看温度,方无竹又挡开了他,道:“你别碰了,这东西有些许毒性的。”   闫东来从一旁走来,对萧阳月道:“萧大人,我说你不如还是在外头候着吧?一会儿治疗开始,方无竹可是半点心都不能分的,你在这里,我怕他分心。若是有什么事,我会立马告知你的。”   萧阳月迟疑不定,他无比想留在此处看着方无竹,确认他的安危,可闫东来说得不错,若因为他,方无竹分了心以致没能控制内力身体受损,他亦是无法原谅自己。   方无竹:“阳月,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有事。”   萧阳月望了方无竹一阵,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明白了,我在外头等着。”   萧阳月打开房门在外头的台阶上站着,董之桃提着一个药桶站在门外,萧阳月出来后,她便走进房中,正准备掩上了门,萧阳月又叫住了她。   “方无竹他……”萧阳月问,“到底有几成把握?”   董之桃:“方大人有五成把握。”   萧阳月眼眸暗了暗,握剑的手指泛白,闭眸缓缓吐出一口气:“去吧,多谢你们。”   房门在身后关闭,萧阳月看着远处群山,心中却也缓缓平静了下来。他自然是信方无竹的,也早已与他有过约定,他们中任何一人有闪失,另一人也无法独活,自己与他的命牵系一处,方无竹又怎会拿他的命开玩笑?   时间分秒过去,萧阳月耳力清明,一直隐约听到屋内传来水声与窸窣声响,两刻钟过去后,屋内所有声音突然顷刻间消弭殆尽,一股强悍的内力如滔天浪潮般猛然撞在房门上。   萧阳月心中大惊,知道治疗正式开始了,转身下意识就要推门进去,心里又煎熬无比,怕治疗正进行到关键时候,自己一进去让方无竹分心。   想到此处,萧阳月只得强迫自己放下双手,只能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门上,在心中祈祷方无竹无事。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那股内力愈演愈烈,萧阳月即使身在房门在,也在这股内力下感到心惊。   就在这时,房门猛地被打开,董之桃眉目焦急地站在门后,对萧阳月道:“萧大人!剩余的金蛇胎子在何处?!赶快取来!方大人体内内力流动太过暴乱,必须尽快压制!”   萧阳月一怔,心中一慌,赶忙跑进屋里,屋内药味扑鼻,血腥味混杂其中,一池子的药液依然是乌黑的,看不出究竟混了多少血进去。   萧阳月从未见过方无竹这般模样,方无竹浑身遍布因断经而浮出的黑色纹路,七窍甚至连指甲缝中都渗出血来。   方无竹在武林中经历过多少生死险境,按理说早该习惯疼痛,可他竟然还是因为经脉再度断裂之痛而面色发白,甚至忍不住低吼痛呼,臂上的肌肉和青筋尽数鼓起,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因无尽的疼痛而赤红。   这般痛苦,让方无竹似乎未能察觉萧阳月已经进来,这更是如一把利剑刺入萧阳月心头,明明不论何时,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他的。   闫东来正替他用银针引导着内力,一旁原本放着以备不测的金蛇胎子竟是已经全部用尽了,方无竹的内力太过强悍,光是以针为媒介替其引导内力,闫东来也已被逼得口中吐血。   闫东来抬头看见萧阳月,立马吼道:“快!把金蛇胎子喂给他!真是该死,我竟没想到‘断骨生花’对经脉已经断裂过一次的人效力增强数倍,方无竹怕是承受不住!”   萧阳月立马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药袋,将里面装着的剩下几颗金蛇胎子全都倒了出来,踏入药池中,捧起方无竹的脸颊,颤抖的手指将金蛇胎子喂到方无竹的唇边。   方无竹抬起头,赤红的双目中映出萧阳月的身影来,他神色混沌着,这会儿才短暂地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明明已经痛得快要失去神智,却仍是要勉强维持着神智,分出心来安慰萧阳月。   “阳月……”他沙哑地喘着气,“别怕,我能……撑过去。”   萧阳月真切地感到方无竹体内暴动的内力与真气,任是他也几乎无法想象,一人究竟如何能压制住这样的内力而不浑身血肉爆裂,即使能压制住,又怎能受得住这样的痛苦。   他将余下的金蛇胎子含入自己口中,全部嚼碎,用嘴唇将其全部渡给了方无竹。   吞下了金蛇胎子后,方无竹紧接着吐出一口血,金蛇胎子乃极寒之物,一时之间吃了这么多下去,他的血液已经冰凉,其中还裹着些冻成冰渣的因经脉断裂而坏死的碎肉。   几息之后,方无竹身上黑色的纹路淡了些许,闫东来也满头大汗地收了银针,暂且封住了几处重要的经脉交汇处,堪堪止住了经脉断裂。   方无竹被萧阳月搂着靠在池边,他的呼吸缓缓平稳下来,眼眸睁开的那一刹那,血色还未完全褪去。   萧阳月紧紧抱着他,双臂颤得几乎快要抱不住。   方无竹向来所向披靡,萧阳月从未见过他这样虚弱而命悬一线的模样,恐惧已将萧阳月震慑得头脑空白,方无竹再厉害,他也只有一具血肉之躯。   方无竹缓缓抬起手,将掌心覆于萧阳月的发上,缓缓道:“我没事。”   “不要再继续了。”   哽咽之声从肩头传来,一滴一滴落在方无竹肩膀上的眼泪,远烫过世间一切事物。   “我不要你能打赢霍乔。”萧阳月似乎已经力竭,断续地说道,“你逃开他吧……和我一道离开吧,这世上总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天涯海角,难道我们会没处安身吗?!”   “……”方无竹沉默片刻,回答,“不,我要继续。”   萧阳月红着眼吼道:“我不会再让你继续了!”   就在这时,一旁始终蹙眉沉思的董之桃忽然开口:“师父,萧大人,方大人情况不容乐观,绝无可能再单独进行‘断骨生花’之术,但我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   - 第90章   董之桃快步走到闫东来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闫东来立时露出几分恍然之色。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点头,道:“不错,虽然铤而走险……但也值得一试。”   方无竹调整下自己的脉息,抬头询问:“什么法子?”   闫东来:“这个法子得靠你们二人。”   萧阳月心中万般不愿,但方无竹的双眸告诉他,他意已决,不会轻易放弃。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保全方无竹,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萧阳月定定望了方无竹一阵,从药池中站起。   闫东来凑上前,低声对萧阳月道:“情况紧迫,我就直说了,方无竹如今脉息太乱,硬断经脉凶多吉少,他的内力又太强,身体怕是承受不住,必须想办法外泄出来。你是武功高强之人,脉息稳固,如果和他双修,让他将一部分内力通过双修之法渡给你,能极大缓解他自身经脉需承受的压力。不过,此法对你来说亦可能造成伤害,且看你是否能调整自身脉息去适应他,否则也可能导致你的经脉断裂。”   萧阳月微微一愣,神色有些闪动:“双修?”   闫东来:“你不会不懂吧?”   萧阳月岂会不懂,他也明白双修功法的效力,若此法能缓解方无竹独自承受经脉断裂之苦,那自然是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一会儿我将封脉的银针除去,你运功之后便可以开始了。”闫东来严肃道,“不过切记,你若无法适应方无竹的脉息,必须立刻停下,否则他的内力伤及你,后果不堪设想!金蛇胎子已经用尽,再无其他东西可以压制,只能靠你自身了,我和之桃守在外面,如有不测,唤我们便是。”   萧阳月点点头。   闫东来重新准备除去方无竹身上的银针,萧阳月回到药池中,缓缓运起自身的内力。   闫东来的话方无竹也已听见了,他眉头蹙起,此时此刻与他双修有多危险,萧阳月不可能不知道,更何况这也不是万全的法子,倘若此法无用,那岂不是白伤了萧阳月的身体吗?   方无竹:“阳月……”   “为何要一人承担这些?”萧阳月拆下头上的发冠,只沙哑地声音回应他,“你想继续,那我便陪你,痛苦由我们二人一起承担。”   闫东来除去银针,体内的痛楚渐渐开始明晰,偌大的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方无竹一声苦笑,将萧阳月搂入怀中:“我明明不想让你受苦。”   萧阳月:“你不想我也受苦多回了,不差这一次。”   他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裳,直到与方无竹赤诚相对。   方无竹逐渐因疼痛而渗出冷汗,他知道自己情况如何,体内的内力是急需一个发泄口,一不小心就会伤了萧阳月:“你可知如何在双修中保护自己?”   “我又没有与他人双修过。”萧阳月回答,他亦明白方无竹的话中之意,垂眸靠在他怀中,低声道,“你不用忍着,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不像你想得那般脆弱。”   “我怜惜你可不是觉得你脆弱,只是因为是你罢了。”方无竹搂在萧阳月腰间的手逐渐收紧,“阳月,对不住了。”   绕是萧阳月再做好心理准备,方无竹的内力强悍也超乎他的想象。他的内力如同滚烫洪流涌入萧阳月的体内,如沉重的鞭挞避无可避,巨大的痛苦、煎熬和滚烫的触感一并袭来,让双修伊始,萧阳月便感到几近窒息。   混沌之中,萧阳月心想,他先前竟让方无竹独自忍受如此痛苦,好在,此刻有他分担了。   即使承受方无竹的内力让萧阳月痛苦不已,但身心相连却又让他真正感觉到自己与方无竹牵系一处,萧阳月只能奋力让自己去适应方无竹的脉息,痛苦之中,却也有几分酸涩的甘甜。   方无竹的动作渐渐有些失了分寸,没了金蛇胎子的压制,他难免丧失几分理智,他与萧阳月深深的嵌合,在萧阳月身上留下数不清的痕迹来,萧阳月只能勉强守着神智引导二人体内的内力流淌。   闫东来与董之桃二人守在门外,一直等待了近半个时辰,那股强劲的内力却还持续着,闫东来心急如焚,眼见着是必须停下了,“断骨生花”的时间绝不能太长,这样下去,恐对二人身体都有伤害。   就在此时,身后的屋门猛地被掀飞碎裂为两半,闫东来拉着董之桃往旁一躲闪,那两块门板几乎被屋内传来的可怖的内力震为齑粉,碎片哗啦洒了一地。   屋内的气息在那一瞬间顷刻消弭殆尽,药池中滚烫的雾气氤氲满屋,两人往屋里一看,只见一道人影缓缓从水雾中迈步而出,闫东来察觉到人影周身气息,双眼猛地一睁,心头霎时巨震。   方无竹抱着萧阳月走出,他身上原本的黑色纹路已然淡了些许,一双眸还未按捺下经过痛苦洗礼后的血气,周身气息凌冽得宛如冬日高山中刺骨的寒风,带着刺刀般的锋利,令人几乎不敢靠近一步。   方无竹怀中的萧阳月身体上草草盖着一件外衣,双眸紧闭着,面色带着几分被水汽蒸腾出的红,唇角却挂着两柱猩红的血迹,血迹直沿着脖颈和锁骨下淌,宛如一片残破的叶脉。他露出的四肢上青红斑驳,无力地垂在身侧,双腿间也似乎隐约渗出几丝血迹,一滴一滴缓缓落在地面上。   光是感受到方无竹摄人的内力,闫东来便知道,这步险棋,终究是走对了。   方无竹却无暇多想,紧紧搂着昏迷的萧阳月,焦急对闫东来道:“快看看阳月有无大碍!”   几人赶忙把萧阳月带到卧房中,方无竹小心地将萧阳月平放在床上,怀中的手冰凉刺骨,回头又见一路滴落下来的血迹,方无竹心头痛苦翻滚,双眸几乎又要泛起血色来。方才的他几乎快要失去理智,已不知粗暴又强硬地往萧阳月体内注入了多少体内,阳月为了他一直在忍耐,伤成这样是因为他,甘愿受此折磨也是因为他。   闫东来替萧阳月把脉,屏息探查了一阵,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他脉息稳固,再加上有青莲脉心加持,经脉虽断了几处,但都不是要紧的地方,十天半月大抵能恢复。其余的都是外伤了,我弄些药来,他这几日好好静养,不可再调动内力了。”   听完闫东来的话,方无竹的神色这才缓缓松下,他用沾了温水的湿帕子轻轻擦去萧阳月唇边的血迹,沙哑道:“那就好。”   董之桃出去为萧阳月配药,闫东来凝视着方无竹,问:“你此次经脉恢复了几成?”   “五成。”方无竹回答,“大抵还需两次便可以完全恢复了。”   闫东来心中震愕不已,虽说断骨生花之法是最快能恢复破损经脉的方法,但他的确未曾想到方无竹一次便可以恢复五成之数,本以为方无竹也得再需至少七八次,想不到三次足矣。   “若没有阳月,我无法做到。”方无竹沉默片刻,唇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冷笑,“天舛纲功法凶猛强悍,相比之下地厄纲更加保守内敛、强根筑基,我当年若首先修炼天舛纲,如今恐怕迈不过这个坎。当初没能从霍乔手中抢到天舛纲,指不定还要谢谢他呢。”   闫东来长出一口气:“冥冥之中有定数啊……对了,话说地厄纲可还在你那里?”   “烧了。”   闫东来错愕道:“……烧了?你把一代制霸武林的武功秘籍烧了?”   方无竹并没有多说,而是示意闫东来回避,他要替阳月清理身体。   夜中时分,幽静的屋外只挂着明月和几片浮云,屋内亮着几盏黯淡的烛光。床榻上的萧阳月似乎遭遇了梦魇,眉头深皱,颈间也遍布着冷汗,几息之后,萧阳月猛地睁眼,陡然从床上坐起,口中唤道:“方无竹……”   “我在。”床边的人答道,“阳月。”   萧阳月怔怔地望向床边的方无竹,方才在梦中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浑浑噩噩地褪去,他尚且还茫然着,却已循着本能,被方无竹抱入怀中。隔着衣衫,萧阳月听见方无竹胸膛内有力跳动的心脏,他的思绪渐渐回笼,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衣袖。   方无竹轻轻抚着他的长发,低沉的声音疼如刀割:“你做了好久的噩梦,但闫东来说你现在身子虚弱,猝然叫醒你,怕你下意识运了内力伤及经脉。”   萧阳月缓缓记起白日间的事,这才察觉自己周身满是药味,身上各处外伤都已被上了药,严重的地方缠了纱布,却依然可见露出来的斑驳青紫,腰间大腿和后臀更是伤得一塌糊涂,如今意识恢复了,身上的疼痛才被唤醒。   方无竹扶着萧阳月慢慢躺下,道:“你的经脉断了几处,这几日绝不能再用内力了。”   萧阳月凝视着他,喉咙哑得如同裹了砂石:“你的经脉如何了?”   “这一次算是成了。”方无竹回答,半晌,他又轻叹一声,低头轻轻靠在萧阳月额间,“阳月,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害怕我下错了决心,害怕你出事,害怕我伤了你却还是无法成功,害怕我无法保护你,害怕我最后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   萧阳月沉默地望着他,又忆起了什么,微微闭了闭眼眸,像是要把那些记忆从脑海中赶出去似的:“那日在芥子岭,我在幻境中看见你死了,刚才的梦中也……我看着你死在我面前,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也很害怕。”   方无竹的心寸寸抽紧,将萧阳月紧紧怀抱。   他们二人,没有人下错决心,不管未来何许,但只要有彼此在的每一日,他们都会紧紧相依。   -   -   --------------------   最近太忙了,只能尽量更新啦,月月和阿竹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第91章   三日后,方无竹与庄英在距离晏家庄二十里外的一处村镇上与段如风见了面。   段如风刚到玢州不久,已经接到了方无竹递给他的密信,正在附近州县安排乾门卫人手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地,以及在武林暗中调查霍乔奇蛊门派的蜗居地点。   乾门卫不比浮萍阁,在武林中的眼线远远不够,只能靠着些许蛛丝马迹追踪下去,还须小心提防不要打草惊蛇。   庄英与段如风性子都沉静内敛,两人几乎一见如故,在庄英身上,段如风忆起了自己从前与武林挚友攀谈的景象,庄英亦对段如风的倾囊相助感激不尽。   “此事有我的私心。”段如风道,“因此不必再言谢了,过后诸事还需庄少侠多多费心。”   庄英朝他一抱拳:“自然。”   段如风点点头,扭头望向一旁的方无竹,眸中多了几分思索。   方才一进屋时他便有所察觉,方无竹的气息似乎比两月之前更加浑厚,显然是武功有了明显提升。   能在短短两月之间做到如此之人,这个世上寥寥无几。但,正因为此人是那覆手之间涤荡武林之人,段如风才从不怀疑。   段如风转而问道:“方大人,怎么不见萧大人?”   “他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需要静养。”方无竹微微一笑,“等改日他身体痊愈了,定会来和段大人一叙。”   段如风点点头,也不再多停留,与二人告辞。   方无竹与庄英随即便骑上马,往晏家庄方向去,路途之中,方无竹忽地开口:“等有了新的安身之地,你便带着怀恩他们先行离开吧。”   庄英听后,沉默一阵,答道:“方大人和萧大人两人对付霍乔也未有定数,我本是想先将怀恩和其他晏家庄的普通百姓送去安全之地,暂且留下襄助你们二人。”   方无竹摇摇头:“不,等到一切就绪,此事你就不必再插手了。新的安身之所势必需要有武林人脉和武功高强的人镇守,没有你不行,段如风也会帮忙。”   “但……”   “说到底,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起,你们替我保守秘密多年,已是仁至义尽。”方无竹道,“你守着怀恩与晏家庄就行了,而我,有阳月在足矣。”   这一切的因果皆由他所起,也必然会最后终结于他的手中,庄英还有牵挂之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涉险。   庄英长叹一声:“我明白了。”   此后不出半月,段如风那边很快便有了消息,在给方无竹的信中说,已安排下几处隐蔽安全的地方,虽还不足以容纳全部的居民,但事不宜迟,让他们最好是兵分几路,将没有自保能力的居民们先行送出。   庄英安排了数名武功高手暂且留在晏家庄,亲自护送怀恩等人往段如风密信中指明的地方去。他是整个山庄的主心骨,新的安身之处也需要他安排打理,因此不能在此地久留,只能与方无竹等人道别。   庄英将怀恩抱上马车安顿好,骑上快马,朝着方萧二人以及闫东来一抱拳,道:“你们多保重,日后不论何时,有我和怀恩在的地方,都是你们的栖身之地。”   戚怀恩亦掀开马车竹帘看着他们,向几人挥别。   庄英等人离开之后,闫东来伸了个懒腰,对二人道:“我得去城中一趟,有的药材快用尽了,得再买一些,你们要去么?”   这大半个月萧阳月和方无竹都待在山庄中未曾出过门,萧阳月的身体修养得已无大碍,更何况方无竹还得再经过两次断骨生花才能彻底治愈经脉,他也想快些帮他恢复。   经过上一回与方无竹双修,萧阳月这些日子主动向闫东来询问了一些方无竹经脉上的事情,也自行摸索出了一些门道,只觉得第二回 不会再像第一回这么难受了,便默默养好了身子等着方无竹开始第二回治疗。   “我们也去吧。”方无竹答闫东来的话,“这大半个月尽闷在屋里了,出去走走也好。”   从晏家庄到临近的城中路途不短,来回也得耗上一整天。今天日头大,三人坐了一辆马车,由闫东来驾车,车里也闷热得很。   方无竹体内还有性寒的金蛇胎子残余内力,没那么容易出汗,萧阳月却是热出了一身汗,颈间的发丝全打湿了。   方无竹一边用扇子替他扇风,一边让他把衣裳脱了些。萧阳月不情愿,若是只有他二人在也就脱了,只是闫东来在外面,他不自在。   方无竹:“他哪敢往里看啊。”   外头的闫东来耳尖听见了,一撇嘴高声回话道:“是是,我不敢,您二位在车里想干嘛就干嘛,我就在外头被太阳晒着替您二位驾车。”   方无竹:“行了,两刻钟后我替你。”   说罢,方无竹把自己衣裳解开了,对萧阳月道:“你试试靠着我,或许凉快些。”   萧阳月不解道:“靠着你怎能凉快?”   一人体温本就够热了,两人贴在一起,岂不更热?   方无竹将他拉到自己怀中,萧阳月贴在方无竹胸膛上,静静待了一阵,渐渐的,他竟真的感到淡淡的冷凉之意从方无竹身上透出,似乎是他用什么法子运了内力,使得身体温度降低了。   方无竹笑道:“如何?挺凉快吧?”   怀中的萧阳月沉默了一阵,忽地将他推开了,继而起身坐到一边,眉头微微蹙着,眸色带着几分不舒服的反感之意。   方无竹诧异道:“怎么了?”   萧阳月沉声道:“我不喜欢这样。”   “为何?”   因为,他在芥子岭的幻境中,看见了死去的方无竹浑身冰凉的模样。那时天下着雪,他的手中都是冰花,可方无竹的身体更冰,无论他怎么捂也捂不热。   萧阳月讨厌这样,讨厌忆起那个景象。   方无竹凝视着他,心中多少猜到了几分,他继而笃定握住了萧阳月的手,掌心一如既往的温热滚烫。   方无竹:“你的身子应该无事了吧?明晚让闫东来开始第二回 ,行么?”   萧阳月微微撇过头:“无事。”   “可不要勉强。”方无竹轻轻一捏萧阳月的手指,“你的身子我还得疼一辈子呢。”   萧阳月瞪他一眼,但心中已是松泛许多了。   到了城中后,闫东来便直奔药房去了,方无竹与萧阳月两人拿了两个斗笠,既遮阳又遮挡容貌,在城中四处逛了一阵。   这附近的城镇不比京城繁华,但小城亦有小城的烟火气,平凡祥和。   两人吃了些东西,看天色不早,便回到马车上等闫东来回来,等候途中又见推着车的小商贩路过,便又下车去买了些东西回来。   萧阳月在车里见方无竹在那小摊前挑挑拣拣,也不知到底在挑些什么,半天才回来。   方无竹掀开帘子坐了进来,手中竟拿着一支洁白的玉簪,簪子只在顶端雕了一朵莲花,缀下两颗珍珠,虽不奢华,料子也不算上乘,但胜在简朴雅致。   萧阳月:“……你买这个做什么?”   方无竹:“见你太热了,把头发盘起来凉快些吧。”   萧阳月已许久没有盘过发了,平时都是随意用发冠束一下,看着方无竹手中的簪子,刚想伸手去拿,方无竹却抬手一笑:“我帮你盘吧。”   萧阳月略显诧异地抬眸看他:“你会么?”   “从前看你盘了这么多次了,总该摸到点门路吧。”   萧阳月转身背对他,方无竹取下他的发冠,手指梳过他的发,拢做一股长辫,用簪子把头发盘了上去。   盘好之后,萧阳月伸手摸了摸,盘得确实还算规整,不过比不上他自己盘得精致就是了。   方无竹笑道:“如何?”   萧阳月:“不差。”   “这和修炼武功一样,不过是熟能生巧的事,你以后让夫君多给你盘几次不就好了?”   萧阳月略一撇嘴:“没有合适的衣裳,盘头发做什么?”   “我倒是很爱看你取下簪子时头发如水倾洒下来的那一刻。”方无竹道,“很美。”   萧阳月心中一动,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夸他容颜的词句他已经听倦了,可越听方无竹说这些,他却反而愈加心中触动起来,单单一个字,就胜过从前他人的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闫东来提着一个药袋回来了,说东西买完了可以回去了,萧阳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第二日夜里,闫东来为方无竹进行了第二次经脉治疗,方无竹也得以又见了一次,萧阳月取下发簪那一刻的模样。 第二回 双修,萧阳月虽还是筋疲力竭,也受了些伤,但确是比第一回要好许多了。   他这回没再晕过去,结束后清洗完身体便躺在床上休息,方无竹的气息比起上一回来又浓郁许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和方无竹双修的缘故,萧阳月自身经脉也多少受了些影响,他似乎比从前对方无竹的内力感知更为敏锐了,身体里也留下了些方无竹残存的气息。   方无竹运完内力,回到房中,见萧阳月还未睡,走到他身边坐下:“累了吧,还不睡?”   虽然疲倦,但身体的热意还未完全褪去,萧阳月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只能看着床帐发呆。   方无竹俯身吻了吻萧阳月的额头,道:“我去找闫东来说说情况,一会儿就回来。”   方无竹走出房门,刚来到院子里,一个在晏家庄内守夜的武者便推门而入,朝方无竹道:“方大人,有段大人的信送到。”   没想到段如风如此快便有新的消息,方无竹接过信纸,借着院中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光晕展开一看,眸色缓缓暗下来。   -   - 第92章   “閩南的奉和县?”   第二日清晨,萧阳月看着方无竹摊开在桌面上的段如风的信,段如风在信中阐明了这些时日乾门卫在閩南探查到的蛛丝马迹。   信中写道,閩南一处名为奉和的县城附近此数年间总有村民染上怪病。得病的大多是村中的青壮年男女,这些男女得病后,渐渐就会变得像不知事理的孩童一样四处乱走动,或是自己跑进山中,已经失踪许多人了。   据说去年曾有县民在山中找到失踪者的尸身,带回去给仵作剖察,尸身中却全是活虫和虫蛹,将周围的人都给吓疯了。   与此同时,奉和县乃过往某朝的封地王的陵墓所在地,阴气重,游人不敢多留,地方又有武林匪徒横行,已不剩多少人口了,而封地王地处深山地底的陵墓据说也早已被盗贼洗劫一空了。   乾门卫循着这些蛛丝马迹,隐隐察觉到事有蹊跷。   “閩南……”方无竹沉吟片刻,“閩南与西南两地并称武林高手发源地,不少强悍武林门派都在这些地方建立,奇蛊门也的确有在閩南一带武林活动过,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想到师父如今正被囚于霍乔手中,萧阳月心中便心急如焚,他道:“等晏家庄的居民全部离开,你身体彻底恢复了,我们即刻出发。”   方无竹静静地看着萧阳月,宿命之敌已近在咫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给予霍乔任何生还的机会。只是,事到如今,看着阳月,他依然在心中有所顾忌。   见方无竹不说话,萧阳月疑惑道:“怎么了?可还有什么疑虑之处?”   方无竹摇摇头,只是伸手将萧阳月搂入怀中,搂紧他的腰身。萧阳月在他刚来玢州那段日子瘦了许多,接连遭遇变故,回了京城又没有待太久,如今好不容易暂时安顿下来,又因为他不断透支身体,是一直没有养回来。   “我答应你会和你一起面对。”方无竹道,“可说句实话,我从心底里依然不想让你涉险。”   “不许再说这种话。”萧阳月道,“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了,不论生死,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了。”   萧阳月顿了顿,在他怀中闭上眼眸:“你我都会活着的,你还欠了我许多没有还。”   方无竹轻轻一笑:“是是,我得还你还到下辈子了。”   他双手在萧阳月腰间一拢,微眯双眸:“到底还是没长多少肉,以后得专门找个厨子伺候你,你一个练武的人,如此清瘦怎么行呢。”   萧阳月略略白他一眼,淡淡道:“修炼七步青莲剑法本就会让修炼之人身量轻盈,我吃再多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阳月推开他,说自己要去后山练剑了,方无竹笑笑说他先去,自己去找一趟闫东来就去找他。   萧阳月拿着剑出了门,又回头看着他,道:“最后一次治疗五日后便开始吧。”   方无竹:“你身体可以么?”   萧阳月点点头:“并非我勉强,我心中有数。”   闫东来与董之桃二人在山庄中的药房配药,方无竹找到两人,说五日后便开始最后一次经脉治疗。   闫东来听后讶异道:“五日?这间隔实在有些短了,先不论你,萧阳月他受得了吗?”   方无竹将段如风的书信内容告知二人,道:“阳月身子无碍,此事不必再拖了,晏家庄的居民也已离开得差不多了。”   闫东来沉吟一阵,最后点点头:“好,那就五日后。”   “到时你与我们同行,等救出阳月的师父,多半需要你的医治。”方无竹顿了顿,“自然,如果你不愿涉险,我绝不勉强你,我会回信给段如风,让他和庄英来接应你们。”   “我不去的话就你们俩?拉倒吧。”闫东来冷哼一声,“你都麻烦我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回,我同你们一起去,更何况你俩万一出了事,没个大夫也不行,打打杀杀的事交给你们,我就在后面躲着给你俩念经罢。”   方无竹一笑:“那是自然,你这三脚猫功夫能做什么。”   闫东来骂了一声,抬手锤了他肩膀两下。   方无竹望向一旁的董之桃:“之桃,你便去庄少侠那边吧,你跟着闫东来学习医术这么久,本就天赋异禀,如今已是很能独当一面了,庄少侠那边需要大夫。”   董之桃听了却面露担忧,她沉默片刻,最后静静道:“方大人,让我随行吧,我有简单的武功在身,路途中绝不会拖你们后腿。”   方无竹心中明白,董之桃与霍乔还有他的护法公孙贺同样有灭门之仇,对霍乔之恨不亚于自己,她遭受了如此折磨,更是杀了霍乔的信念支撑她找到自己,恐怕也会想亲眼目睹仇人的死。   方无竹还是摇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此一行太过险恶。”   “再险恶,不过一死。”董之桃缓缓道,唯独剩下的那只眼眸中,不见丝毫的恐惧,“方大人不怕死,我也不怕。我若不能看见霍乔死亡,我日后永远也会活在噩梦之中,如果霍乔胜了,那么我愿和方大人你们一起死。”   方无竹心头一动,武林就是如此,谁人都是靠着江湖义气和血海深仇活下去,他轻叹一声,道:“也罢,你既坚持,那你便与我们同行吧。”   “我这几日将最后一次要用的药准备齐全。”闫东来道,“最后一回估计比前几回更难熬些,你回去让萧阳月好好养养身子,万不可出差错了。”   这几日几人便开始收拾打点准备前往闽南奉和县,最后一次医治的前一天午后,闫东来带着董之桃到距离晏家庄十多里外的一处山中采草药,这附近的山里有许多珍惜的草药,别处很难寻见,因此谨慎起见,闫东来打算在路上多带一些。   两人带着几个竹筐,一直在山中待到日落,还有几味草药没有采够,闫东来见天色已晚,便让董之桃先行回了庄里,自己独自留下继续采药。他常来这些山里寻草药,对路途和草药生长的位置已是很熟悉了。   临近亥时,草药采得差不多了,闫东来便背上竹筐,往晏家庄的方向走,周围树林幽静,月色也不明朗,为了安全起见,山庄到夜里只会点微弱的灯火,这么远的距离是一点也看不到,周围几乎是漆黑一片。   闫东来途经一道小溪流时,忽地隐约听闻,溪水边传来一阵挣扎窸窣之声,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微弱无力的哀嚎。闫东来眉头一皱,伸手握了握袖中短刀,静静在原地站了一阵,听着那声音的确像是活人,他便放下竹筐,快步朝着溪水边走了过去。   借着模糊的月色,溪水边仰面躺着一青年男子,男子生着方脸浓眉、身形中等,不停地哀嚎着,脸色煞白,气息已很是虚弱。闫东来蹲下身一看,只见这男子满身衣衫褴褛,露出的面庞、胳膊和脖子上竟遍布大块的黑青色毒斑,嘴唇也肿胀得十分巨大。   闫东来一看便知,此人是中了这山中罕见的一种名为毒蛛子的剧毒草药,毒蛛子外观与普通野果十分相似,若是不小心误食,半个时辰内会眩晕麻痹,皮肤长满毒斑,嘴唇肿大,若得不到及时医治,四个时辰内就能毙命。   看这男子中毒的模样,只怕是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闫东来赶忙捧起几捧溪水泼在男子脸上,让其稍微恢复些许神智,拍着他的脸庞吼了几声,中毒的男子晃晃悠悠转醒,浑身颤抖不止,闫东来喊道:“你是否吃了一种紫红色拇指大小的野果?”   男子有气无力地点头,毒蛛子之毒并不算难解,所用的药材山庄中都有,救人要紧,如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闫东来将他从地上扶起,让他趴在自己背上,男子头颅垂在他肩旁,吐息断断续续。   可就在那一刻,闫东来的神色忽地一凝,面色猛地变了几分。   这变化不过持续一瞬,闫东来便仿佛无事发生般背着男子向前走去,男子忍痛道:“多……多谢。”   “不必,人命关天。”闫东来一边背着他往前走一边答话,又问道,“你可是这附近的村民?”   “是……”男子虚弱回话,“午后本是上山打柴的,饿了想寻个野果吃,没想到误食毒果……”   闫东来答应一声,加快了脚步,就这么走了约莫一刻多钟,他背上的男子忽地感到周围风声渐渐大起来,仿佛是来到了一处开阔之地。男子悄然睁开双眼,夜色之中看不太清前路,正当他想要仔细看看周围时,闫东来却猛地将他从背上摔下,用力一掷,男子心中大惊,这才发觉,闫东来竟将他带到了悬崖边!   男子猛地伸手,用内力在崖边断树上一砸,险险挂住身体,再轻功跃了上来。   闫东来站在一边,看着竟没有把他摔死,口中一咂嘴,后又冷冷一笑,道:“想骗你爷爷我还早了八百年呢!这附近村庄的居民都知这种野果有毒,怎就你不知道!更何况,毒蛛子中毒之人口中会散发毒果的酸味,你的吐息之中根本没有毒蛛子的气味!”   头顶乌云随风缓缓飘散,露出几缕月光来,面前的男子赫然正是嵇胜。   嵇胜已全无方才的虚弱之态,面色阴沉地盯着闫东来,冷冷道:“看来你不像你看上去那般愚蠢。”   闫东来渐渐放下面上笑容,浑身肌肉紧绷起来,握紧了袖中短刀,喝道:“你到底是谁?”   嵇胜嗤笑一声,似乎并不打算将名字告诉闫东来:“你马上就会是死人了,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闫东来一怔,眨眼之间,身后猛地袭来一股阴冷的劲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怪异如鹤唳的鸣叫声,他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身后,五指直取他的心脏!   -   - 第93章   闫东来迅速向后躲闪,双臂急急往胸前一拦,公孙贺一掌劈在他手臂上,仍然劲风不减,闫东来被击退了数十步,袖子条条绽裂,双手也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闫东来面色煞白,他自知不敌眼前人的武功,只能咬牙死撑。数个来回后,闫东来身上已伤痕累累,公孙贺双手扑钩住他的肩膀,一脚鞭于他的胸腹,闫东来被狠狠打落在地,公孙贺将他踩住,一手提着闫东来的头发将他上半身抬起,一手掐住他的脖子。   闫东来整个人如同血葫芦似的,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力气,方才他吃了公孙贺几道招式,如今已然重伤,出的气比进的气多了。   公孙贺俯视他,弯腰在他耳边阴声笑道:“你也算一代江湖神医,就这么狼狈地死了,也不免有些可惜,你若肯诚恳求我饶你一命,霍乔大人也并非不能留你一命,如何?”   闫东来咳了两声,沙哑笑道:“霍乔那老东西……给爷爷我提鞋都不配!”   公孙贺猛地一扭闫东来的双臂,双臂传来一声脆响,闫东来痛苦地大吼一声,面庞顿时绽开青筋,两只胳膊肘被扭做一个怪异的角度。   公孙贺:“当大夫的,最要紧的莫过于手臂了吧,还嘴硬么?”   闫东来嘴里涌出的都是沾满腥气的血沫,他猛地一抬头,一口夹杂着血的唾沫吐在公孙贺衣领上,道:“我呸!给你爷爷我痛快!”   公孙贺冷冷扫去衣领上的秽物,眸间杀意顿显:“不知好歹!”   闫东来猛一闭眼,一瞬间,一把长剑呈破风之势朝公孙贺刺来,公孙贺双眼一瞪,丢下闫东来,迅速轻功往树上一跃。   长剑刺入几十步外的树干中,剑身抖动片刻,公孙贺四处一望,一道人影迅然而至,与公孙贺对了数招,最后落在地上。   夜色浓郁,公孙贺一时看不清对方长相,直到乌云徐徐飘去,几缕月光洒下,来人这才露出样貌。   方才过了几招,公孙贺便对此人武功有了一二把握,来人武功不错,但算不得高强,即使有所保留,对他来说也不足为惧。   看清样貌后,公孙贺便更确信了自身想法,他笑了两声,道:“这不是朝廷乾门卫段同知大人么?怎么,乾门卫如今也想来武林插一脚了?”   来人,正是段如风。   段如风抬头看着公孙贺,他深知自己武功不敌对方,对方有两人,闫东来已经重伤不能动弹,自己一人应付不了,但他面上却不露丝毫端倪。   见段如风冷静如常,公孙贺沉声道:“段大人当真是勇气可嘉,只可惜,有勇无谋可不是好事。”   段如风低声一笑,道:“我自然不会愚蠢到一人前来送死。”   公孙贺闻言,一蹙眉,立刻警惕地屏息感知了片刻周围,他有飞鹤功法在身,感官也极其敏锐,不可能有人躲藏在周围而不被他察觉。   虚张声势?还是真有其他人在?   公孙贺不得不警醒,若来人是方无竹和萧阳月,任何一个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公孙贺:“段大人不必虚张声势了。”   段如风沉默不语,只是从衣中抽出一枚烟花,指尖一道内力击出,烟花尾部燃起火星,“咻”一声飞上高空,拖下一路光尾。   公孙贺双眼一瞪,有信号!   明黄色星火一瞬将周围树丛染成金色,公孙贺狠狠啐了一口,若是方无竹等人看到这信号,赶过来也是迟早的事。   罢了,这回便再留他些时日吧。   公孙贺看了一眼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闫东来,最后朝嵇胜喝道:“撤!”   嵇胜对闫东来是生是死倒是无谓,只不过看公孙贺如此快便撤退,冷哼一声,转身跟着公孙贺眨眼间便消失于丛林之中。   确认公孙贺和嵇胜离开后,段如风藏在袖中紧绷的双拳缓缓放松,他迅速转身朝着闫东来跑去,额下猛地甩下几滴冷汗。   他武功不敌公孙贺,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认为方无竹等人会赶来。   先前方无竹告知过段如风晏家庄的位置,他来时以防万一,便随身带了一支小烟花,只是此地地形闭塞,烟花不够大,晏家庄恐怕难以看到。   却没想到,千钧一发,这只小烟花,还是救了他们的命。   闫东来已经昏死过去,段如风赶忙蹲下身探了探他的脉搏,确认他还活着,当即便将他背在了背上,拿回自己的剑,迅速朝晏家庄的方向赶去。   晏家庄的位置非常隐蔽,段如风对此地又不熟悉,只能依稀凭着方无竹在信中所说的位置,施尽浑身轻功快速赶去。   接近两刻钟后,段如风总算是隐约看见了晏家庄的山庄一角,他落在山庄的屋檐上,有守门的人看见他,还以为是贼人,正欲冲上前来,段如风顾不得许多,大声喝道:“快!救人!”   话音刚落,院落中的屋门猛地打开,董之桃站在台阶边,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段如风将背上的闫东来放在院子地面上,董之桃心急如焚地跑来,连忙一探闫东来的脉息,闫东来体内脏器多处受伤,再加上流血过多,已是十二万分危险了。   “师父……”董之桃看着闫东来重伤的躯体和双臂,失声道,“怎会这样……”   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院门被人拉开,方无竹走进院里,萧阳月也跟在他身后,两人一眼看见院中的段如风,皆是大吃一惊。   看见浑身是血的闫东来,方无竹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他快步来到闫东来身边,将他背到房中,先封了他身上几处连结重要脏器的要紧穴位,董之桃也连忙冷静开始用药止血。   小半个时辰过去,闫东来堪堪脱离了性命之忧,但却依然没有从昏迷中苏醒。   确认闫东来无事后,方无竹从房中走出,萧阳月和段如风两人等在廊下,看见他出来,萧阳月连忙走上前,询问他闫东来伤势如何。   方无竹沉声道:“没有性命之忧,但伤得很重。”   萧阳月心中一紧,闫东来是方无竹多年的友人,他能清楚感觉到方无竹声音中涌动的杀意与怒火。   方无竹扭头望向段如风:“段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段如风旋即将林中遭遇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二人,方无竹与萧阳月很快便认出来,这二人是公孙贺和嵇胜。   “嵇胜……”萧阳月臂上的青筋猛然绷紧,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柄,冷冷道,“死得其所……他已不配这四字,看来师父的话,我也是不必再听了。”   “段大人,多谢你出手相助。”方无竹道,“闫东来受伤太重,绝不能再跟随我们涉险,天亮后我在镇中找一处僻静地方将他送去,找几个大夫照顾他,也麻烦段大人保护他,等他稍好一二,就请段大人将他带去庄英那边,让他好好修养。”   听闻方无竹的话,萧阳月心中一紧。   段如风明白了方无竹的意思,他蹙眉片刻,道:“我此次来本就是不放心你们二人才来的,方大人身体还未痊愈吧?若没有了闫大夫,方大人打算如何?”   段如风的话,也确确实实地道出了萧阳月心中的担忧。   萧阳月并非什么深明大义之人,闫东来帮了他们许多,他也把闫东来当作足以托付信任的友人,可他心里,在乎的满满都是方无竹。   萧阳月只想方无竹能够好好地在他身边,如今闫东来受伤,方无竹又还差最后一次治疗,董之桃一人恐怕无法胜任,方无竹的身体又该怎么办?   “此地已不能再留。”方无竹道,“明日将闫东来安置好,我们便即刻启程,庄内剩下的居民也必须在天亮后全部撤出。”   萧阳月蹙眉道:“可……”   “阳月,我知道你担忧我。”方无竹笃定地望着他,“我不会鲁莽行事。”   段如风心知方无竹自有打算,便点点头,回答:“我明白了,这几日我会照看好闫大夫的。”   段如风与方无竹是朋友,有的是朋友情义,友人之间没有太多顾虑,可萧阳月不同,他的顾虑太多,即使有方无竹的安抚,他也放心不下。   萧阳月用力地掐着掌心,双眸中的担忧触目惊心。   屋内,闫东来的双臂都被木板与绷带固定,董之桃坐在床边,将磨好的药粉敷在他身体外伤处,闫东来口中发出一阵沙哑的气音,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   “师父,您醒了。”董之桃稍稍放下心来,小心地用干净的湿帕子给闫东来喂了点水,“师父,您伤得太重,还有几处骨骼未接,得等你醒了才能接上,我去叫方大人来。”   董之桃起身朝屋外走去,闫东来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董之桃:“师父?”   “之桃……”闫东来虚弱沙哑道,“你记住……一走神堂,二连悬枢,三至命门……阳纲归位。”   董之桃一怔,说完这些,闫东来实在支撑不住,又一闭眼,歪头昏睡了过去。董之桃连忙一探他的脉息,确认他只是昏睡,心有余悸,脸色苍白地跌坐在一旁的板凳上。   师父方才说的,是习武之人体内最重要的四处位于经脉中枢之处的穴位,治疗方大人的断骨生花法的要领,正在这四处穴位。   董之桃的医术造诣还远远比不上闫东来,师父虽教导过她武林秘术中的针法,但她还未能完全掌握,师父那时想着来日方长,也并未着急。   如今,师父的手臂已经伤了,短时间内不能恢复,而断骨生花所要求的针法与药剂又是如此精细,甚至比当年救下方大人时所用的法子更加精妙。   只她一人,真能完成吗?   董之桃定定望着榻上的闫东来,最后,她抚了抚自己相隔一层眼罩下那只空洞的眼眶,心中的焦虑与不安缓缓消散。   不论如何,能够帮助方大人与萧大人只有她了,不论是为了报答二人和师父的恩情,还是为了自己的仇恨,她都必须替师父完成这一切,这是她的大任,亦是她的决心。   -   - 第94章   深秋时节,三匹快马如风一般踏过山间一条不宽的小径,马蹄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   閩南的深秋虽还未有冬日的冷意,但已凉意十足,且这一带地方天气复杂多变,午后还有柔和的日光,临近戌时便开始下起冷凉的大雨。   一片山间的稀疏村庄渐渐出现在小径尽头,方无竹萧阳月与董之桃三人在村庄门前停下,三人未带雨具,一路淋雨而来,已经是浑身湿透了。   三人距离奉和县还有十日的路程,方无竹与萧阳月或许还可以不顾天气赶路,但董之桃到底是身体底子不如他们,还随身带着闫东来留给她的药匣子,已是非常疲惫了。   山中的村庄大多生活闭塞,村民十分排外,三人费了不少力气才说动一户人家给一间空屋子给他们作暂时歇脚的地方。   他们路上的干粮衣物差不多快消耗光了,便给了多的钱财,借了几件干净的衣裳,又让熟悉附近山路的村民帮他们到最近的集市采买一些必需的物品。   谷仓里有些泛潮,董之桃取下背上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封好的药箱,打开来看了看,确认里面的药粉药草没有被淋湿。   方无竹与村中的居民攀谈了一阵,回来对二人道:“此地的居民说閩南这个时节下这样的雨是常事,一般得断断续续下两三日才能放晴,我们还是在此地歇到放晴再继续赶路吧。”   萧阳月擦干自己的头发,转头对董之桃道:“也好,趁这个时候,你在我身上试针。”   方无竹闻言,抬头望了萧阳月一眼,神色中有几分无奈之意,多少是不太赞同的,但萧阳月却没有看他,只走到了董之桃那边坐下。   这已不是董之桃第一次在萧阳月身上试着走针,方无竹的治疗容不得失败,为了确保最后万无一失,萧阳月便让董之桃用自己的经脉试了多次,他的经脉完整,稍微受损些许也很快就会恢复,并不碍事。   只是,在这数次试针中,董之桃一次也未能成功。   光靠闫东来告诉她的几处穴位仍然是远远不够,董之桃即使悟性再高,也极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掌握闫东来行医十数年才有的功夫。   董之桃从药匣中拔出数枚银针,在灯烛的火焰上烧了烧,用药粉做了简单的消毒,朝着萧阳月点点头。   萧阳月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他的臂肌淡青色的血管上,已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白色针痕,全都是这几次试针留下的。   董之桃长吐一口气,屏住呼吸,稳住心神,将还滚烫的针头缓缓推入萧阳月的皮肤,萧阳月蹙眉了一瞬,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方无竹心中疼得厉害,但他也心知萧阳月不会听他的,哪一次他没有劝过?   方无竹转身来到屋檐下,看着外面朦胧的雨幕,耳朵却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两刻钟后,董之桃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这一回试针还算顺利,但关键就在,她是否能平稳而精妙无误地将针沿着特定经脉回路除去。   董之桃极缓慢地移动着手指,闭眼感受着萧阳月体内的内力流动,转过一处经脉回路的复杂处时,萧阳月体内的银针却因内力一瞬的紊乱稍稍歪了针头,只这一歪,便尽数前功尽弃了。   董之桃眸色一黯,心中顿觉自责而失落,垂眸歉疚道:“对不住,萧大人,我还需些时间领悟师父的……”   萧阳月却径直将针头拔了出来,针头带出一片血点洒在地上,他的拳头紧紧握着,双眸难掩颤意和急躁,声音不自觉多了几分冷意,打断道:“可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将方无竹交给你医治?你可知若出了差错就是功亏一篑!”   话音刚落,萧阳月却是一怔,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了重话。   方无竹快步走来,将萧阳月轻轻从地上拉起,蹙眉道:“阳月!”   萧阳月神色黯着,他沉默了片刻,沙哑道:“是我言重了。”   方无竹又对董之桃道:“之桃,你勿放在心上。”   董之桃能体会萧阳月的心情,她心中也哪里会不心急呢?她摇摇头,低声道:“方大人,萧大人说得没错,我明白自己的医术无法与师父相比,但我会治好方大人,一定会的。”   董之桃十分稳重,见她没有将萧阳月的话放在心上,方无竹放下心来,他攥紧手心中萧阳月的手,让他抬头看向自己,道:“阳月,不要心急,好吗?赶路这么久,你也累了,和我一起睡下歇会儿吧。”   简陋的窄屋中雨声不绝,凉气丝丝缕缕从窗棂缝隙中渗入,屋内也昏暗不明。   董之桃睡在屋内唯一的床上,方无竹和萧阳月两人则睡在铺着一层茅草的地面上,地面上十分湿冷,方无竹将萧阳月搂在怀中。   雷声轰鸣不止,屋内三人都只是闭眸休息,而没有睡着。方无竹能感觉到怀中的萧阳月的呼吸并不平稳,兴许是心中急躁,全无放松的时候。   萧阳月枕着方无竹的手臂,后者却突然察觉到手臂上似隐约滑过一道湿润的水珠。   方无竹心中一紧,将他转过来,果不其然,萧阳月睁着双眼,眼眸却望向别处,像是不愿意正视他,眼角蓄着一片心惊的泪,转过头时,已然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又湿润了方才留下的泪痕。   方无竹用手指拭去萧阳月的泪,将他紧紧搂入怀中,低声叹道:“你这是让我生不如死啊。”   萧阳月抓紧方无竹的衣袖:“我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些时日萧阳月几乎夜不能寐,即使入睡,夜深梦远中也都是些可怖的景象,既有奔波的劳累,更多的则是对方无竹的忧心,他靠着方无竹的胸膛,周身温暖,希望时间可以就此止住。   “你为我做得还不够多么?”方无竹捧起他的脸,低声道,“我欠你之事都足够还到下辈子了,见你掉一滴眼泪比让我千刀万剐还难受。”   床上的董之桃也未入睡,她听见方无竹与萧阳月二人低声的话语,心中自责交织着酸涩,她静静地望着窗棂上滑落的雨滴,又在脑海中无数次复现起走针的场景。   她的针脉功夫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师父的境界,入针尚且可以独立完成,但取针过程中萧大人的经脉内力她都掌握不佳,更不用说方大人。   也许,她应该想想别的方法。   有何方法,可以让针留在体内,既不伤经脉又无需取出呢?   董之桃沉下心来思索着,窗棂上的雨水一缕一缕滑下,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透着湿气和冷气的窗缝,眼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光。   水?   董之桃从床上坐起,她用撑子将窗户撑起,丝毫不在意雨水飘在身上,她的双眼渐渐亮起,似乎是思索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方无竹注意到她的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董之桃难掩眸中欣喜,她问方无竹道:“方大人,以你的内力,能否控制体温?”   “一个时辰内可以。”   “可高可低么?”   “我修炼的功法偏寒,降下体温比调高容易得多。”方无竹顿了顿,“为何问这个?”   董之桃沉吟片刻,她尚且还不能确定心中所想,便摇了摇头,表示她还需要思索一阵。   第二天清晨天亮后,雨仍然断断续续地下着,董之桃起床收拾了一把雨具便出了门,看上去颇为着急,甚至没来得及和两人说她打算出去干什么。   董之桃离开后,萧阳月有些忧心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问方无竹道:“她去哪里?”   方无竹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没事,她不会乱来,想必自有打算。”   萧阳月沉默一阵,道:“是因为我昨日说的那些话吗?”   “怎么会。”方无竹摸了摸萧阳月的头发,“你并非有意,她不会计较的。”   萧阳月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一会儿去寻她吧?”   “好。”   二人不知道的是,董之桃径直在村子里找了一户已经晨起的人家,询问他们这附近哪有可以寻到冰的地方。   村户摇摇头:“这才秋日里咧,又不是寒冬腊月,哪里能寻到冰!你要么就到城中去,那些大些的酒楼或者富庶人家里或许有冰窖,你满城去打听就是了。”   董之桃一听,焦急道:“不,我们此行很急,要到城中去就必须改道,真的没有其他可以寻到冰的法子吗?”   村户见她满面着急,思索了一阵,又道:“这里往南四五十里路有一座山,名叫醉栖山,入夜后山顶上极冷,原本有人家的,但都冻死了,大概也是会结冰的,你若不害怕,就夜里去那里看看吧。”   四五十里路,还好,并非很远,董之桃连忙道谢,回头便往他们几人暂住的地方跑去。   方无竹和萧阳月正打算出门去找董之桃,却见她已经回来了,方无竹问她匆匆出门有何事,董之桃心中紧迫,开门见山道:“方大人,萧大人,我有一或许能成的治疗方法,需要你们同我到一趟醉栖山。”   萧阳月一听,立即问道:“什么方法?”   董之桃:“冰针。”   这便是她要寻冰的缘由,她若无法做到像师父那样精细地将针取出,不如另辟蹊径,干脆将针留在里面。   她需要的,是可以融化在体内的冰针!   更何况,方大人内力炉火纯青,用内力裹于冰针之上,兴许足以让冰针在治疗途中不化,治疗结束后,卸去内力,冰针便会渐渐融于体内,不会伤及经脉,无需再取出了。   一个时辰,足以她完成全部的治疗。   董之桃话音落下,方无竹和萧阳月皆是心中吃惊,两人对视一眼,很快便明白过来董之桃心中所想,纷纷正下了神色,朝她点了点头。   -   -   --------------------   快了,boss战酝酿中 第95章   大雨之中,一辆马车的车辙飞速碾过山径,颠簸着朝山上去。为了方便存放不能受潮的随身物品,三人弄了一辆马车,董之桃坐在车中,方无竹和萧阳月在外头驾车。   方无竹本想让萧阳月也进马车里待着,有一个人在外面驾车就够了,总归是少一个人淋雨更好。萧阳月本是答应的,但方无竹驾车时他隔三差五便出来看,催促他换自己驾车,方无竹无法,但转念一想阳月在外面驾车时自己铁定也心疼,便让他一起出来驾车了。   董之桃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缀连成线的雨珠,心中惴惴不安,在心中祈祷如同那个村民所说,醉栖山顶可以寻到结成的冰块,也不枉他们此行。   那日傍晚,三人到了醉栖山半山腰处,现在不过酉时,周遭气温已经比山脚下低上许多,三人只带了些简单的御寒的衣物,现在尚且还不觉太寒冷。   一个多时辰后,道路已变得杂草丛生,马车都必须经由马和人一同拉才能勉强上去,此地人迹罕至依旧,也因太过寒冷见不到什么丛林鸟兽。   等到靠近山顶时,方无竹的口中已呼出阵阵白气,如今他必须留存着内力以待董之桃用冰针治疗,也不能随意地用内力调整体温了。   但方无竹亦不觉得这般寒冷难以忍受,他紧紧牵着萧阳月的手,两人交握的手心是温热的。方无竹回头,看着萧阳月被雨滴打湿的头发和脸庞,心头也似滑过雨露,柔情却又让他心痛。   亥时二刻,三人到了醉栖山山顶,雨势减弱了些许。今夜的山顶寒冷逼人,但此刻为时尚早,还不到一日中最冷的时候,仍然不足以结下坚固的冰块。   三人找了一处能够遮挡风雨的高地背面暂且驻扎,在马车中一边休息一边等待气温降下来。   时间分秒而过,董之桃裹着被衾靠在马车一角,连日的赶路让她疲惫不已,即使周身寒冷,她也不由自主渐渐沉睡过去。直到丑时过去,山顶气温渐至一日中最低的时刻,她才忽地被一道声音惊醒。   “之桃,醒醒。”方无竹道,“外头下雪了。”   几片从窗户缝隙中飘入,正巧落在董之桃的脸上,她用指尖捻去脸庞上的雪花,立马扯下被子坐起。   董之桃一掀开竹帘,果不其然,外头山顶正下着白茫茫的雪花,马车外裹着的一层水汽已被冻成一层薄冰。   “太好了……”董之桃禁不住喃喃着,满面释然的喜色,她迅速背起随身的要用的物品,对方无竹和萧阳月道,“快,必须赶在日出之前!”   趁着还未日出,他们必须尽快找到适合用作冰针的坚固冰块,立刻开始最后一次经脉的医治,等到日出之后,山顶气温渐渐升高,往后几日就不知能否有今日这样寒冷,他们又不知得再等待多久了。   两刻钟后,三人在一处背阳面的山崖凸起处寻到了一根结了冰锥的枯木,方无竹用轻功将冰锥从枯木上取了下来。   萧阳月用刀尖削出了一块石头,董之桃用双手让冰锥化开些许,再用石头细细地磨成数根细长而锋利的冰针。   直到临近卯时,董之桃才将最后一根磨好的冰针用细细的银线穿好,她的双手早已冻得有些发青发紫了,但依然稳如磐石,没有丝毫的颤意。   董之桃长吐出一口气,对方无竹道:“方大人,针和药都备好了,你若做好了准备,我随时都可以开始。”   方无竹点点头:“那便开始吧。”   最后一次经脉治疗,万不可出半点差错,雪还在不停下着,外头风雪可能会影响董之桃的动作,只能在稍微狭窄的马车中进行。   董之桃对方无竹的经脉已非常熟悉,即使还未日出,又因风雪光线昏暗,董之桃也准确知道该如何下针。   萧阳月坐在一边,原本就被雨水打湿的发早已缀着一串冰渣,贴着他的脸庞与脖颈,又因体温化成水珠,一股一股流入他的衣襟。   萧阳月却只全神贯注于方无竹,连脸庞的水也没有擦去,握着剑柄的手发着白,神色中满是紧张担忧。   方无竹拍了拍他冰凉的手,低声道一声放心,朝董之桃道:“事不宜迟。”   “方大人,以往都是泡在药液池中,今日没法了,方大人只能将这些引药吃下去。”董之桃道,“这些药药性凶猛,吞服进体内,难免会更难熬些。”   方无竹:“我明白。”   方无竹毫不犹豫地接过董之桃递给他的浓黑药液喝了下去,缓缓运起内力使药力尽快生效。   董之桃用手指夹紧冰针,开始探查方无竹的脉息,她心中也必然是紧张担忧的,眉头也深深蹙着,可她丝毫不能让自己的手发抖。   方无竹眉目一如既往那般平静,萧阳月却无法做到像他那样,他看着方无竹身体上方缓缓浮现出的黑色的经脉纹路,不由自主一闭眼,转身坐到了马车阶边。   往常治疗都得花上至少半个多时辰,最后一回,需要更长时间,方无竹已渐渐进入半无我的状态,董之桃手中的银针也开始缓缓刺入他的手臂。   两刻钟后,山头风声隐隐大起来,明明已渐渐临近日出,雪还未停,甚至还有越落越大的迹象。   天气寒冷,对方无竹的治疗自然是有益处,也许只是今日天公作美,但萧阳月的心中,却仍有几分不安。   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风雪,白雪几乎快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心牵系着轿子中的人,自己几乎感觉不到寒冷。   一片雪花正好落在萧阳月的眼睑上,他微微闭了闭眼眸,就在那一刻,他赫然察觉到周身风声陡然变大,一阵劲风刺破了远处的雪花,宛如流星之尾般迅猛朝马车的方向奔袭而来!   萧阳月眼眸一睁,他旋身落地,横举月剑一拦,一枚坚硬之物用力撞在他的剑上,随后落地。   萧阳月低头一看,那是一枚尖头的铜箭。   他们周围,还有其他人,且必然就是瞄着他们的马车来的。   方无竹现在动不得,治疗绝不能中途中断,萧阳月也不能离开轿子周围,现在只有他能保护好这顶轿子,他也必须不顾一切保护好这顶轿子。   萧阳月眉间杀意尽现,不管来者是谁,他都想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把这片山头的雪都被那些人的血染红,让他们知道,胆敢试图妨害方无竹和他,是什么下场!   几息之间,又是数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萧阳月纷纷打落,衣摆擦着马车车身而过,如轻柔柳絮拂过,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带给马车中的人。   马车中的董之桃听得外面清脆声响,双手一顿,她没有松手,而是直接朝马车外喊道:“萧大人?”   萧阳月又抬手打落一支箭,冷声喝道:“不用管我,你只管治好他!”   一阵雪花纷纷扬扬洒下,四道人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马车的东南西北四方,萧阳月轻功落于轿子顶端,望着周围的那四道人影,面色极冷:“别躲了,我不会离开这里。”   寂静持续几息,四道人影便如离弦之箭般从四方向萧阳月袭来,刀光剑影之间,处处都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仅在一瞬间,萧阳月便看清了来人究竟是谁,公孙贺、嵇胜,还有令他意外的两人。这两人乃武林榜上有名的高手,无极宗的宗主赵先令,以及摘星门的掌门人周飞雁。   即使在他曾经身为浮萍阁阁主的时候,这两人也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虽在武林人口耳相传中武功位居他之后,萧阳月仅仅只是知道他们相貌,从未与他们有过任何冤仇。   而今日,这两大武林高手却与公孙贺和嵇胜一同围剿他们,个中缘由,与奇蛊门脱不了干系。   想不到,霍乔与他的奇蛊门竟已扩张到如此地步,这么多武林的大门派都渐渐被他掌控于手,说是在武林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不论是为了方无竹,还是为了朝廷统治的安稳,都必须除去霍乔。   萧阳月心中有怒,有恨,若不是因为这些奸邪之人,他和方无竹又怎会提心吊胆地过着刀光剑影的生活,他开始不再收敛自己的武功,仅仅只将一寸柔软留给背后他拼死都要守护的轿子中的人。   萧阳月手中的剑被他的杀气所沾染,在苍茫的白雪中变得越发冷硬,拼杀之中他也受了伤,可他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想拼命将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   一朵巨大的青莲以他为莲心在雪地中绽放而开,剑气刹那之间将周遭的雪化为白气,他的七步青莲剑法已在第六步的顶峰暴动,只差那么一点,便可以达到最终第七步的大成境界。   公孙贺心中大惊,四人围剿之下,萧阳月却只是伤了皮肉,丝毫不动筋骨,明明只有一人,可他与他的青莲剑法却如同那千军万马般势不可挡,那顶轿子更是被他保护得完完整整,竟是半分也伤不到!   公孙贺仅仅只在青莲的边缘逗留了一瞬,便被剑气扫得满面满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细小而锋利的刀伤,一时之间浑身血流如注。   他猛啐一口,心想萧阳月是半个疯子,拼了命也要保护轿子中的方无竹,看来只靠他们四人是不成了,也罢,他们也不过是来拖延时间的。   公孙贺朝其余三人喝道:“我们撤!”   嵇胜也浑身似从血水中捞出来,萧阳月几乎没有正面与他对抗,像是觉得他不配成为自己的对手似的,仅仅只是剑气之尾扫到他他便已大为吃力。   萧阳月不正眼瞧他,嵇胜心头的怒火便越烧越旺。   赵先令与周飞雁二人也早已抵挡不住,似乎等的就是公孙贺一声令下,两人争先恐后地逃离萧阳月,仿佛身后有修罗恶鬼。   周飞雁的轻功更胜一筹,已经随着公孙贺慌忙逃走,赵先令的轻功却略逊一筹,他狼狈地跌落在地,正想也施展轻功追上去,却是被萧阳月从身后一股剑气将双腿斩断。   没了双腿的赵先令怔愣一瞬,看着自己如碗口般平齐的双腿断裂处,这才发疯般惊声尖叫起来,蛆虫一般在地上挣扎扭动。   萧阳月如雪般白的面庞早已被血染透,他淡漠地望着地上的赵先令,明明自己许久没有如此放肆酣畅地用过武功,明明他的剑法就快要突破大成,可他的心却仿佛失了一块。   是因为,方无竹不在他身旁,他即使武功再高,没有人提点他,没有人称赞他,更没有人今后与他一同进步。   萧阳月靠在冰冷的马车边,口中呼出阵阵白气,雪花在他的脸上融化,变成混杂着鲜血的水一股一股流下。   快好起来,和他站在一起。   -   -   --------------------   久等了!! 第96章   八年前的某日夜晚,一道年轻的人影敏捷穿行于寂静的深林之中,来人身着一身黑色短装,兜帽之下,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眸。   叶唯祯正在朝他们一行人临时的据点的归去途中,这群侠客都是放肆仗义之人,半月前因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在镇上惹恼了一群武林狂徒,这几日城镇四处都在张贴他们的寻人启事,那群狂徒恐怕不日就会找上门来报仇了。   只是,正当他绕过眼前的这片白桦林,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味,却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错愕地震愣在原地。   他们的临时据点便在这这片白桦林后,不过是一个废弃许久的山村,但胜在够宽敞也地方隐蔽,一直以来都没有被人发现。   而此时此刻,规整的白桦林却仿佛遭遇了可怖的惊雷狂风,大片的树干被利刃切割,杂乱地倒塌一地,山村也被毁了大半,到处皆是瓦砾废墟。   然而,更多的是尸体,数十具尸体,他们死状恐怖,大多都表皮开绽,露出底下的经脉血管,仿佛从内由外爆裂开来,全身都不见一处完整的地方。   叶唯祯心头巨震,他连忙来到山村门口,脚下却踩了一地的混杂着碎肉的血水。   今早山村中的弟兄们都外出城镇上喝酒作乐去了,只留下方无竹一人在山村中练武,若此时正好遇上敌人偷袭,方无竹一人恐怕也有不利。   远远地,叶唯祯便看见一道人影坐在茅屋废墟之上,他心中一惊,那正是方无竹的背影。   叶唯祯大声喊道:“无竹!”   他轻功落在废墟下方,鞋尖忽地踢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那竟是方无竹向来随身携带的折扇。折扇的扇面与扇骨寸寸裂开,几乎已被撕成碎片,浸染着鲜血。   废墟上的人转过身,方无竹穿着一身如墨的黑衣,嘴角挂着鲜血,人中处也满是从鼻子中流出来的血迹,他的脸上却带着笑,笑得疯狂。   方无竹从废墟上跳下,一甩衣袖,大步走到叶唯祯面前,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冷硬的铁色锈剑,剑未出鞘,显然是未曾用过。   方无竹:“唯祯,淘花已被我悟出来了。”   淘花扇法,与漉雪剑法,是方无竹这数年间致力于开创与练就的稀世武功,有江逸依靠《兵器无为录》铸就的“万寒之寒”漉雪剑的加持,漉雪剑法已经大体成型,但唯有这淘花扇法,方无竹始终遭遇瓶颈,迟迟无法突破。   看着友人眸中那近乎令人胆寒的光,叶唯祯的心却愈发如坠深海般沉重,方无竹在追求极致武功的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他太疯、太不顾一切,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拴住他。   叶唯祯沉声道:“这些人是?”   “前阵子那群喽啰。”   “他们都是你杀的?”   “是,他们都死在我的淘花里。”此时的方无竹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俊美的眉眼被疯狂所困,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气,“虽然扇子也折了,不过另做一把就是。”   叶唯祯沉默不语,他看着那把破碎的无字无画的白色折扇,只觉心头某处愈发不安。   方无竹定定望着他:“我武功有了突破,你不为我高兴么?”   “自然是高兴的。”   方无竹微眯眼眸道:“可我看你似乎并不高兴。”   叶唯祯轻叹一声:“高兴,只是,你练到如此境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无竹闻言,仰头大笑几声,他抹掉唇角因短时内耗用太多内力、体内经脉负荷太大而渗出的血迹,道:“唯祯,你不会如此短视吧?”   他抬头望着头顶阴郁的苍穹,喃喃道:“还有霍乔、还有天舛纲……这个武林还会出现很多高手……我会比他们所有人都令人敬畏。”   叶唯祯蹙眉道:“你执意要抢夺霍乔的天舛纲吗?霍乔的武功你并非没有数,即使你练就了漉雪与淘花,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可以战胜他。”   方无竹:“所以我才势必要将天舛纲拿到手。”   叶唯祯再无甚可说的,方无竹想做的他向来劝不了,他也会尽力帮他。但,他只希望方无竹能记得,他只有一具凡人的血肉之躯,即使他强大如厮,也并非有不死之身,更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方无竹太习惯于胜利、习惯于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习惯于被人畏惧与仰望,可倘若来日真有一天,他败了,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   赵先令大汗淋漓地咬着牙,用内力封住自己被萧阳月切断的断肢处,他的双手用力扒住周围的杂草,手指在雪地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指痕。   他现在只想逃,逃开身后那个人。   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忽地插进他面前的雪地中,萧阳月将赵先令从地上提起,扔到马车边的地面上,刀尖一转,顿在了离他喉心不过半寸之处。   赵先令身体颤着,可他从来自诩为武林榜上有名的高手,怎可在萧阳月这样不知比自己年轻多少的乳臭未干之人面前露怯?   他迫使自己抬头,却被萧阳月眸中的杀意刺透,以至一瞬间宛如经历了死亡。   萧阳月:“为何要妨碍我?”   “……霍乔,是霍乔……”赵先令因恐惧和痛苦冷汗如瀑涌,颤动的喉尖已经被刀锋划开细细的血痕,“他在我和周飞雁的身上都种了蛊毒,若……若不听他的,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阳月将刀锋划下,划开赵先令的衣衫,看着印在他胸膛之上的一颗青黑肉瘤,肉瘤周围已生出数道如茎叶般的纹路来,活物般靠着他体内的鲜血而活。   萧阳月只淡淡扫了一眼,回头朝马车中低声问道:“董之桃,还有多久可以完成?”   “还有两刻钟便可放针。”董之桃紧迫道,“只是最后一回,前几回未愈合的经脉都必须在此刻全部愈合,恐生变数,萧大人,麻烦你再尽力保护我们。”   不用董之桃说,萧阳月也会这么做。   萧阳月又低头望着赵先令,问道:“他有没有给你喂过金蛇胎子药?”   赵先令缓缓瞪大双眼,面露一瞬的异色,他像是恍然明白了萧阳月想做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口中嗫嚅道:“不……不……”   萧阳月的手掌慢慢凝成一股内力,足以一瞬轻松打穿人的骨骼血肉。   方无竹的治疗还未结束,就像董之桃说的,恐怕会有什么变数,金蛇胎子对方无竹的治疗有益,如果霍乔对赵先令像对尤金鳞那样,在他体内种了金蛇胎子,那萧阳月没有放弃的道理。   就在萧阳月的手掌即将落下的一刻,眼前的景象忽地有了一瞬间的扭曲,周围纷飞的白雪,竟在一息之间变成了飞扬的黄沙。   这诡谲的景象仅仅只持续了一瞬,眨眼之间便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原本的雪落的景象。   萧阳月惊诧一瞬,眉间迅速多了几分警惕与思索。   他收起内力,紧紧靠着身后的轿子,赵先令依旧同刚才一样在地上发颤,车内的董之桃也没有任何异样,似乎只有他一人察觉到方才那一瞬间的蜃景。   这样的蜃景萧阳月并非第一次见,那时在芥子岭山顶,他也经历过如出一辙的幻境。   萧阳月缓缓吐出一口气,凝神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很快就要日出,雪却还在下,如今不过还未到深冬,本不会出现这样的大雪,这雪下了这么久,说来也十分怪异。   就在这时,一股暗色的阴风忽地从山崖下方刮来,周围白雪被吹得四处纷飞,沾上这风的一瞬,顷刻间便化作白汽。   萧阳月心中赫然一惊,他扭过头,手指攥紧了手中剑柄。   这股气息令他感到心惊的同时又作呕,仿佛凝聚了万千的邪恶与阴毒,骇人而强大,让他周身都泛起密密麻麻的不适,如同被人捏紧了咽喉,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股气息,他曾在芥子岭的竹林中感受过!   阴风忽地变大,吹在人的皮肤上犹如刀割般泛着刺痛,萧阳月抬起衣袖遮挡,闭了闭双眸,只伸手贴着身后的马车,可就在他再度睁眼时,周围的景象却再度变为了黄沙。   他肩头剑上落着的雪花变作了粗糙的沙粒,连绵的山峦也变成了起伏的沙丘,本该还未初升的太阳却变成了挂在头顶的烈日。   萧阳月曾尝过芥子岭山顶时那幻境的可怕,那幻境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身临其境,让人分不清真假虚实,身处其中,明明是清醒的,却不能轻易脱身。   能影响人神智精神到这种地步,除了霍乔擅长的巫蛊之外没有其他可能,霍乔恐怕就在附近。   敌在暗,他在明,萧阳月也深知,自己即使拼尽全力,流干最后一滴血,他也不会是霍乔的对手,但他不会退怯。   萧阳月的手依旧贴在身后的马车上,他回过头,身后的马车也随着周遭的幻境变了样,陈旧的马车变成了一顶缀着艳色流苏的奢华轿子,与周围的黄沙相映,构成了萧阳月记忆中熟悉的景象。   这是他刺杀连戈族可汗八斯贝勒时为伪装坐的轿子,风将轿帘掀起,露出了轿中人的模样,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轿中人猛地破轿而出,与萧阳月一模一样的面庞却透着几分怪异的扭曲,五官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手中握着萧阳月从前那把剑,与萧阳月撞在一起。   接剑的力气非同小可,眼前此人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武功,但萧阳月如今武功比起当时的自己已高出许多,很快便将对方一剑用力钉在地上,月剑穿透胸膛,血溅数尺。   地上的“萧阳月”口中流出鲜血,穿着女裙的他濒死的模样依然惊心动魄,但他却依然笑着,伸手抓住萧阳月的剑身,手心也被刺破。   幻境中的人的面貌逐渐变得虚幻,数张萧阳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这张脸上,方无竹、师父、董之桃……最后仍然是定格于自己的脸上。   “我清楚你在害怕什么。”他低声沙哑说,“你无法……你救不了他……”   他的脸又是一阵飘忽的变化,身子没有了血肉,一缕幽魂般飘到萧阳月面前,面容缓缓变成了一个女子,是那名当初他在淮南查摩罗教一案时被他识破活捉的女教徒。   她陡然凑近萧阳月,目眦欲裂、双目猩红着,口中吐出了和那时一模一样的诅咒的话语:“萧阳月,你不得好死……以后必肠穿肚烂、尸骨无存!你永生永世想得到的,都求不得!”   黄沙与幽魂刹那间消失不见,萧阳月猛地睁眼,自己依然身处落雪的醉栖山山顶,手也依然放在轿子上,可那缕幽魂嘶吼般的话语,却仿佛仍然回荡在他耳边。   他的鼻间渗出一股温热的血,萧阳月伸手一擦,强行破除幻境,对他体内的内力依然有所影响。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地自萧阳月身后某处响起,声音随着仍然肆虐的阴风裹挟而来,仿佛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辨不清是老是少。   “浮萍阁阁主,虽说武林中早有你的名声,但你实在不过如此,同我从前杀的任何蝼蚁之人没有两样。”一道人影静静立在风雪背后,声音的的确确是困惑的,“从方无竹会因你变得畏畏缩缩一刻起,他已不配再称为我的对手。”   萧阳月手心微颤,一时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自己身后是谁。   -   -   --------------------   倒计时啦! 第97章   萧阳月第一次看清霍乔的模样。   怪异、畸形、可怖,这些极尽扭曲之词仍不足以描绘霍乔的相貌,萧阳月曾听方无竹提起过,霍乔年龄已有半百,上半张脸的的确确是半百之人该有的模样。   可,从他的右耳一直到左侧大半张脸颊,明晃晃印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而自疤痕往下的下半张脸,却竟如同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子那般年轻。   如此畸形地融合为一张面孔,让人仅仅只看一眼,便感到无法抑制的恐惧。   萧阳月清楚,霍乔原本那下半张脸被方无竹打碎,取而代之的是万荆宗少宗主,段如风的好友顾北亭的血肉与骨骼。   霍乔周身似乎萦绕着淡淡的,充满腥气的血雾,几乎不须内力外泄,萧阳月便可以感到他武功的可怖,这样浑身如同灌铅般沉重不能动弹的感受,萧阳月此生从未体会过,即使是面对方无竹,也没有过。   萧阳月想象过无数次,自己与霍乔对峙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如今,霍乔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萧阳月才确信,自己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包括方无竹,都更想杀了他。   霍乔望着萧阳月,畸形的脸面无表情,如同视萧阳月如蝼蚁:“你不怕我?”   “你有何可怕?”萧阳月淡淡道,“就凭你这张从他人身体上偷来的脸么?”   霍乔模糊地一笑:“说起来,我对张颂连的七步青莲剑法着实有几分兴趣,只可惜,他不愿意施展于我。不知今日,他的弟子否能向我证明,青莲剑法不是一个废物。”   从霍乔口中听到师父的姓名,萧阳月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但他明白,自己不能冲动,方无竹还差一点便可以解开经脉的束缚,他必须不顾一切拖延霍乔到那个时候。   “当初没将方无竹彻底毙命,是我的过失。”霍乔盯着那顶轿子,缓缓踱步在山崖边,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双眸却透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似乎正因再次有机会得以终结自己多年的宿敌而兴奋着,“但今时今日,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萧阳月:“倘若我说你不能呢?”   “萧阁主,我知道你想替他拖延时间。”霍乔道,“我若杀了你,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霍乔话音落下,他便击出一掌,周身血雾霎时被内力冲破,连带着风雪都被无形之力破开一个巨大的裂口,带着犀利的杀气,朝着萧阳月侵袭而来。   萧阳月只感觉一股大而十分阴冷的内力,如排山倒海的滔天洪水般向自己袭来,他举起长剑,汇聚起内力横在身前抵挡,霍乔的内力撞于他的剑身,萧阳月的指骨霎时剧烈震颤,月剑发出细细的轰鸣,他被逼着往后倒退数十步。   萧阳月双手一阵钻心剧痛,上回在芥子岭,他仅仅只是吃了霍乔半招,剑便被打碎了,如今他硬生生吃了一整招,月剑虽未出现裂痕,但剑身也颤抖不止。   “无为剑,当真是两把好剑。”霍乔道,“只可惜,不在对的人手里。”   萧阳月抬头,风雪陡然加剧,几乎变为浓郁的血雾往他身上扑来,赤红的视线之中,一切又变得虚实交融,霍乔接连几招,萧阳月招招硬撑,却也是步步后退,直到后脚跟碰到马车的车辙。   方无竹的治疗还未结束,萧阳月紧紧贴着马车,红色的雪花之中,霍乔的身影模糊不清,但夹杂着阴冷大笑的鬼魅的声音却如影随形:“你当初中了焚骨香,虽是捡回一条性命,但你和方无竹恐怕都不知道,焚骨香若与其他蛊毒相融,可让人从此幻觉不断,以致最终生不如死,疯癫而亡。萧阳月,即便你能脱离一时,往后还有无数幻境在等待你,我且看你还能清醒到何时!”   原来他方才幻境缠身是体内未除的焚骨香所致,萧阳月紧紧咬牙,努力凝聚自身神智,却来不及躲避陡然从四方而来的四团腥风,即使能用剑抵挡,也被狠狠撞于马车上。   萧阳月心中一惊,回头去看身后的马车,脚下的地面却在一瞬间猝然变为虚空,他与身后的马车不知何时竟已被霍乔推至陡峭悬崖的边缘,径直跌入山下的云雾之中。   萧阳月:“方无竹——!”   悬崖边风声作响,大风卷起他的衣衫,下坠之中遮挡他的视线,就在那一瞬,萧阳月听见一声剑响,坠落的马车猛然从中被人一刀破开,有人用手臂抱住了他,轻功落在了一处岩石的凸起处。   萧阳月睁开眼,入眼是一片白衣,在他眼中泛着血红的风雪中,这颜色如一块洁白的明玉,让他心中一切紧迫与骇然都刹那间一扫而空。   还是他熟悉的眉眼,他熟悉的臂膀。   方无竹一手紧紧抱住他,一手抓紧董之桃的手臂,他将董之桃轻轻放下后,便双臂环住萧阳月的脊背,贴在他背上的掌心带着细微的颤抖,喑哑道:“阳月……辛苦你了。”   霍乔还没有死,他们的拼杀还远没有结束,可萧阳月却觉得,自己此生就在这一刻耗尽了,往后是生还是死,他亦不在乎。   萧阳月轻轻在他肩头阖上眼,只享受这短暂片刻的安宁,问道:“你的经脉痊愈了?”   “是。”方无竹道,“多亏了你和之桃。”   董之桃在彻底放针之前都须得保持手臂纹丝不动,即使是在方才马车坠落悬崖的那一瞬间,此时此刻,她亦是松了一口气,右臂已近乎虚脱地垂下,她已耗费太大精神,身影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董之桃喘气道:“方大人,萧大人,此后就交由你们二人了。”   方无竹点点头,携着萧阳月从地上站起,对她道:“你找一处隐秘的地方躲着,直到我俩安全回来你再出来,期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暴露行踪。若我俩没能归来,你便等到夜晚再趁机逃跑,庄英那边我已提前送去信件,他会派人到城外接应你。”   董之桃酸涩道:“是,我记下了。”   外头风声呼啸,方无竹缓缓吐出一口气,喊道:“阳月,万事小心。”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小心,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他还有万千话语想对他说。   山崖上空,霍乔缓缓落在一棵巨树之顶,看着方无竹和萧阳月前后落在山脚的地面,他盯着方无竹的身影,终于止不住仰头大笑,一张扭曲的面容更是可怖:“方无竹啊,你可知我这千个日夜,多少次看见你惨死于我手中的模样吗?那可真是胜过我此生所见所有风光。”   方无竹一身白衣,几乎看不见落雪的痕迹,他手握着阳剑,听闻霍乔的话,只是闭眸轻笑一声:“是吗?那就让我看看,这么多年,你的武功是否已经和你的人一样垂垂老矣了。”   “你我多年相识,放心,我定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去。”霍乔负手而立,沉沉道,“我会将你们二人做为饲人,以此培育出的蛊毒,恐怕更胜于天舛地厄,我会好好将你们的武功为我所用。”   方无竹冷冷地望着天空之上的身影,双脚周围的地面隐隐泛起细小的裂痕,转瞬之间,他的身影如一道迅疾流光,周身如潮水般悍然震动的内力,裹着阳剑锋利如一的刀锋,来到霍乔的面前。   萧阳月紧紧跟随方无竹轻功追来,他清楚,以自己的实力绝不能和霍乔正面抗衡,他需要做的,就是全力侧面牵制霍乔,为方无竹创造时机!   阳剑同月剑一同发出轰鸣,如同两道纠缠的彗尾,风雪被三人的内力冲破,呼啸着炸裂四散开来,空中形成一片暗光围成的无风无雪的区域,招招震动山头。   霍乔仍然赤手空拳,他的面目充斥着骇人的血色,口中却发出癫狂的笑声,即使方无竹和萧阳月二人包围他,他竟然也一时毫发无损,黑衣被方无竹的剑风撕扯碎裂,露出如岩石般遍布奇异纹路的、几乎已变成铁灰色的胸膛。   方无竹心头一震,他知道霍乔擅长用蛊,这些年间,霍乔也必然用了很多邪门的法子来修炼武功和肉体。天舛纲的功力本就有强基筑骨的效果,再加上蛊毒,霍乔已是完全入魔了。   霍乔大声狞笑道:“方无竹!哈哈哈——实在是太可笑了,比起当年,你的武功竟没有丝毫长进!你胜不了我!你永远胜不了我!亏我多年来一直视你为宿敌,只可惜,我如今在你身上看到的只有愚昧与软弱!”   霍乔话音落下,方无竹和萧阳月二人便同时敏锐察觉一股强劲内力迎面袭来,双双打在他们的剑上,二人退后落于地面,林中一时狂风大作。   方无竹凝眸望着霍乔的身影,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刚刚痊愈的经脉正跳动滚烫,口中呼出一口寒气。   他扭头去看萧阳月,萧阳月的肩头被霍乔撕开一条伤口,已是血流如注,呼吸也很是急促,萧阳月却笃定地回望着他,示意自己还能支撑下去。   霍乔衣摆扑簌作响,他头发散开,铁灰色的胸膛绷出道道青色的经脉,已完全形如恶鬼。他缓缓举起右手,只见一道赤红的光猛地从山中某处飞来,直直地被他抓在手中。   那是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剑柄嵌着九颗状如星辰般闪烁的红石,只一眼,方无竹便认出,这同样是出自江逸之手的,也是他此生唯一打造的一把蕴含着邪魔功法的剑,九星剑。   想不到,遗落江湖多年的九星剑竟在霍乔手上。   霍乔定定看着方无竹,红剑印着他癫狂神色的脸庞:“方无竹,我霍乔今日,定将你武林之名彻底终结于此,从今往后,再无人敢与我并称第一。”   -   -   --------------------   Boss很强!不是吹的! 第98章   董之桃独自一人护着手中的药箱,快步地穿行于林中,身后从林中突如其来刮起一阵骇人的狂风,董之桃紧紧抓住身边一棵大树的树干,几乎快要被这股风给掀翻。   她回头,只见醉栖山头三人厮杀得凶狠而惨烈,她几乎无法直视那因为过强的内力而涤荡而出的剑光。   如今,她只尽力地祈祷,方大人和萧大人二人可以撑到那个时候。   董之桃看到剑光之中一瞬而过的身影,那是即使化为灰烬她也不会忘记的影子,看见霍乔,她心中便涌出巨大的恨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见证霍乔的死。   为此,她才更应该谨慎保护自己。   董之桃已经按方无竹所说的,尽快地远离醉栖山,她有简单的武功在身,脚程不慢,不到两刻钟,她便已经到了醉栖山山脚。   董之桃在山脚找到一处隐蔽的无人居住的破茅屋,她进入屋内,将药箱放下来,药箱中还装着后续为方大人加固经脉的药,和一些其他重要的药材,万万不能丢了。   就在这时,董之桃忽地听闻,从不远处的林中,似乎传来一声细微的说话声。   她缓缓地靠茅屋破败的窗边,凝眸朝着声音传来处望去。   几十步外的树林里,站着三道人影,其中一人紧紧地贴着树干,神色煞白,双腿颤得厉害,满面皆是恐惧,似乎不靠着树,他就会因为害怕而跌坐在地。   公孙贺看着紧紧靠树而站的周飞雁,神情尽是鄙夷,一旁的嵇胜虽未说话,但面色也一时有些苍白。   公孙贺冷喝道:“周掌门,别忘了霍乔大人让你来做什么。”   周飞雁额头满是冷汗,他发着抖,眼睛只呆呆盯着空气某处,口中仿佛呓语般喃喃道:“不……萧阳月根本就是疯子……你我都不可能胜过他……落在他手里,赵先令已必死无疑……”   话音落下,公孙贺冷笑一声:“又没让你非要胜过他,我们的任务已完成了,萧阳月武功修为再高,他加上方无竹,亦不是霍乔大人的对手,你怕什么?”   周飞雁依然是发抖,闭上嘴不说话。   公孙贺扭头望向嵇胜,沉声道:“莫不是你也怕了?”   嵇胜面色一沉,他抬头望向远处醉栖山山顶的争斗,他心中亦明白,那是他短时间内无法达到的境界,但他依然笃信,若他来日也能修炼天舛纲地厄纲那样的功法,达到这样的境界,也指日可待。   嵇胜:“勿说这些废话,张颂连人呢?”   公孙贺:“跟我来就是。”   嵇胜:“为何要将张颂连带来?留在奉和县不是更好么?”   “霍乔大人谨慎,他和我们都离开奉和县,将张颂连一人留在那边,他的武功未废,且方无竹计谋多端,恐生变数,奇蛊门其他人必定不是他的对手,不如一并带来。”公孙贺回答,“而且张颂连一心记挂他的徒弟萧阳月的安危,不肯为霍乔大人锻造刀剑,如今萧阳月和霍乔大人争斗,自然是得让张颂连亲眼好好看看,他的爱徒是如何被做成饲人凌虐羞辱,也好让他乖乖听话。”   嵇胜面色不善,眉目多了几分狠厉:“好……曾经师徒一场,也确实让他好好看看。”   公孙贺将周飞雁从地上拽起,正想离去,神情却猛地一凛,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林中,大声喝道:“谁在那?!”   董之桃迅速低下头,将身影隐匿在窗边,她受蛊虫影响,虽只余下一只眼睛,但目力远超常人,耳力也是上等。她一眼便看见公孙贺身在其中,另外两人她虽未见过,但光从他们的谈话,她便知道,他们也定与霍乔有所勾结,萧大人的师父就在附近!   林中脚步声纷乱,公孙贺三人已朝这茅屋跑来,董之桃冷静环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打捆落灰的茅草上,她打开药箱,从里面抓出一把药粉。   几息之后,公孙贺三人落在茅屋外,公孙贺眯眼打量一眼茅屋,上前踢开门,一股发灰的灰尘扑面而来,混杂着几缕霉味,公孙贺蹙眉挥开。   屋内十分狭窄,公孙贺缓缓靠近角落的茅草堆,用内力一击而出,草堆瞬时被击成粉碎,当中空无一人。   嵇胜站在门外:“多半是附近山中的野兽。”   公孙贺沉默一阵,转身道:“我们走。”   三人离去半刻钟后,屋内茅草堆下的一块地窖木板才被缓缓掀开,董之桃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动静,确认无人后,再慢慢从地窖中爬出。   她撕下自己衣摆一角,把衣角用地上的灰尘抹脏,放在了茅屋外的石头下,用杂草与土堆半掩住。   做完这些,董之桃便重新回到了地窖中。   山头的风声呼嚎,日出已将山巅渐渐浸染为浅金色,可风雪还未停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萧阳月半跪在地上,月剑的剑锋深深插入泥土之中,他剧烈地喘着气,手指用力地颤抖着,视线被浓郁的血色覆盖,面前的地面上早已汇聚成一小片血泊,股股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下,缀在下巴尖上。   方无竹还在山峰之上与霍乔厮杀着,两人的身影杀得难舍难分,萧阳月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想挥剑去帮助他,可他消耗的内力实在太多,就连站立都已有些困难。   就在此时,霍乔落于地面,他的脸上噙着疯狂的笑,手中的九星剑如带着呼啸的煞气与阴气,剑气顷刻间已逼近萧阳月身前。   萧阳月咬着牙抬剑抵挡,他深知自己若硬吃下这一剑,恐怕双臂的经脉骨骼都会瞬间折断,可他退无可退。   方无竹的阳剑猛然挡在他身前,逼退了霍乔的攻击,萧阳月抬眸看他,只见方无竹一身雪白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像落在雪地中一片红梅。   萧阳月从未见过方无竹受这样的伤,他武功再高也是凡人,刀落在身上亦会流血,可方无竹的眸依然是锋利沉稳如刀刃,丝毫没有动摇。   霍乔退了数步,一甩剑尖指着方无竹,与宿敌酣畅淋漓的厮杀已让他的面容兴奋到近乎扭曲,桀笑道:“方无竹,你一刻要护着他,你就一刻不能全心全意与我拼杀,如此累赘,你还执迷不悟吗?”   方无竹抬手试去唇边血迹,冷笑道:“若被你理解,那才真是令人不齿。”   霍乔哈哈大笑,阴鸷的眸又转向萧阳月,阴测道:“萧阁主,不如告诉你一件事,张颂连就在醉栖山附近,他视你为关门弟子,若我以你为筹码胁迫他,想必他会愿意替我打造出一把更强于无为剑的传世名器吧?”   萧阳月心头巨震,他的眉间抹上愤怒与浓郁的杀意,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用力泄出:“霍乔——!”   方无竹沉声道:“如此阴狠卑鄙,的确是你的作风。”   霍乔依然眯着眼眸对萧阳月道:“萧阁主,不去找找你的师父吗?晚一刻,或许你的师父就多受一刻的极刑。”   萧阳月双眸发红,剑柄几乎被勒入血肉。   方无竹定定凝视他在空中的身影,染血的衣袍上下翻飞着,他低声对萧阳月道:“阳月,你去找张道长,我尽力拖住他,等你回来。”   听见方无竹的话,萧阳月下意识想摇头,可他深知其中利害。   霍乔如今一心一意想战胜方无竹,且明白告诉他师父就在附近,这便是一个萧阳月不得不踏入的陷阱。   他断然不能让自己落入霍乔手中,成为威胁师父与方无竹的筹码,如此一来,他只能暂且保存武功离开。   霍乔知道,方无竹知道,他自己更清楚,他一定要去找到师父,救出师父,也许霍乔没有骗他,他晚去一刻师父就痛苦一分,即使是霍乔布下的陷阱,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必须去。   霍乔狡诈阴险,萧阳月留下,他会动手抓住他用以威胁师父和方无竹;萧阳月离开,也顺了霍乔想与方无竹单独拼杀的意愿。   况且,大敌当前,方无竹万万不能分心。   萧阳月闭了闭眼眸,只逼着自己割舍那些恐惧,应下他的话,心头已是近乎淌血。   他道:“等我,一定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萧阳月转身,轻功消失于背后山林中。   见萧阳月离开,霍乔缓缓凝眸:“方无竹,如今终于只剩你我二人了。”   将近两刻钟的缠斗,霍乔如今已对方无竹的经脉内力有了底,当年方无竹的武功损得太多,即使如今能够靠着那名乡野郎中的医术痊愈,如此短的时间内,即使有江逸的无为剑,也断然是恢复不到当年的水准了。   而他,却更甚从前。   霍乔立于山巅,张开双臂,看着金黄色的初升的日轮,只觉得自己心头澎湃着无限的畅然,他终究还是高看方无竹了,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比拟自己,这个武林,终是他一人才配睥睨天下。   霍乔长长吐出一口气,凶猛的内力缓缓凝于手中的九星剑上,剑柄上的星珠耀然闪烁,发出渴血的如远古洪荒般地轰鸣。   方无竹和萧阳月赫然感到周身风声大作,地面的沙石落叶都被霍乔的内力吸引而去,如同被卷入飓风的风眼般飘散环绕在他周围,空中刹那间凝起一片黑云,其中似有闪电般的亮白光芒划过。   方无竹心中一凛,这是霍乔当年一击打断他全身经脉的秽星剑法,如今被天舛纲和巫蛊之术加持,威力更是远胜当年。   霍乔高声喝道:“方无竹,且看如今的你是否再能接下我这一招吧!”   刺眼的光芒如彗星闪烁,霍乔周身散发而出的巨大吸力几乎要将人浑身的血液骨髓都抽干,霍乔俯冲而下,锋利的刀锋直取方无竹的头颅。   只听得一声巨响,二人的剑猛然碰撞,周围顷刻间飞沙走石,地面的碎石崩裂出一道弧形深坑,转瞬之间,霍乔的剑千变万化,一寸一寸将风沙中那道白衣逼退,直到他一剑重重斩下,方无竹所站的一片地面都被平滑削去。   霍乔感到自己的剑尖刺入一人的血肉躯体之中,嘴角绽出一抹疯狂的笑,他继而在极短时间内打出了数十次内力,这些内力足以将人的脏器变为碎末。   霍乔拔出剑尖,烟尘之中,一股如瀑的温热液体从他面前喷射而出,像是谁的鲜血汇成的血雨。他在这阵雨之中放声大笑,直到眼前烟尘散去,他的笑声却兀地戛然而止。   霍乔猛然瞪大双眼,只见面前的地上空无一人,他分明刺入一人身体的刀尖,实则却只刺入了一堆厚厚的雪,方才喷洒在他身上的液体,也只是一片雪花。   只不过,这些雪花表面,竟裹着一层不知为何物的热气,雪花在这层温热的屏障下,竟也不会化去。   头顶上空谁的衣摆扑簌作响,霍乔回头,方无竹凌空落在他的身后,隔着雪幕,他的身影若隐若现,白衣也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   “霍乔,你的秽星剑法,看来还未至大成。”   方无竹的胸中渐渐涌出当年那股凌驾于武林万人之上的澎湃的鼓动,但他如今懂得如何收敛自己,不会再自视甚高,也不会再盲目。   “说到底,不管我如今再如何落魄,毕竟当年也打你半死,你心底里仍然对我有忌惮。”方无竹凝视着他,缓缓笑道,“你虽肆意狂妄但多疑谨慎,你心知肚明,阳剑与月剑相辅相成,而你从未见过大成境界的七步青莲剑法,忌惮他未用全力,使出青莲剑法与我两剑共鸣,助力我的招式继而对你不利。这才是你真正支走阳月的原因,我说得没错吧?”   霍乔双眼充斥着血丝,他口中如着魔般念着方无竹的名字,像是要生啖其肉、饮他的血一般。   “也罢,不管你设下了什么陷阱,我比任何人都相信,阳月会平安归来。”方无竹道,“趁他不在,我也好放肆一把。”   -   - 第99章   萧阳月飞速行于树林之中,身后的天幕陡然落下一道刺目的闪电般的光芒,远远望去山头一片飞沙走石,浓云般的雪混杂着沙石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根本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   即使距离很远,萧阳月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这阵强大的剑气,他心中焦急,比任何人都想确认方无竹的安危,但此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找到师父。   萧阳月强迫自己转过头,加快脚下步伐,朝着山下掠去。   半刻钟后,萧阳月的视野中出现了山脚下一处小茅草屋,茅草屋的门板已经碎得七零八落,像是被人踢开的。他刚刚踏上屋外的草地,鼻间便敏锐嗅到一股极淡、却有几分熟悉的草药味。   萧阳月蹙眉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石头边,在那里的杂草与土堆边,隐约露出一条衣角。   萧阳月捡起那块衣角,一眼便认出,这是从董之桃的衣服上撕下的。   萧阳月心中有了几分想法,这附近没有打斗的痕迹,他知道董之桃心思缜密,把衣角留在这里,绝不是无意义的事。   萧阳月走入茅屋内,环视了一圈,屋内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萧阳月却仍能感觉到几分异样,他缓缓开口道:“董之桃?”   几息之后,隐藏在杂乱茅草下的地窖门被人从里打开,董之桃从地窖中探出身体,看见萧阳月无事,松下一口气,又见方大人不在身边,心中便又紧迫起来,她心知肚明,方大人与霍乔的恶战还远远没有结束。   “你为何躲在此处?”萧阳月问,“刚刚有人来过吗?”   “公孙贺和另外两人来过。”董之桃回答,“我听见他们口中提到了萧大人的师父,萧大人的师父就在附近!”   萧阳月心中一紧,连忙问:“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在他们进来之前在门框上洒了药粉,身上必定是沾上了的,这种药粉气味可以保留很久,循着气味寻过去,一定可以寻到。”   怪不得萧阳月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原来竟是董之桃计划设下的,他点点头,对她道:“你继续躲在此处,不要随意出来。”   萧阳月立即循着气味追出去,草药的气味淡淡萦绕在树林之中,他谨慎地确认着气味所指引的方向,在两刻钟后,停在了一处山中湖泊边。   这处湖水并非像寻常的湖水那般是净透的碧绿色,而是泛着隐隐的浑浊的灰。   气味断在此处,周围再无其他痕迹,萧阳月蹲下身,用手碰了碰湖水,湖水冷得近乎刺骨,且比寻常流水更加黏腻厚重。   萧阳月收回手,轻轻嗅了嗅指尖,沾上的湖水有一股明显的苦腥气,这股气味掩盖了董之桃留下的草药味,却唤起了萧阳月记忆中几分熟悉感。   正是当初他和方无竹曾在渠州追查摩罗教时,摩罗教的护法教唆那些教徒喝下的那种奇怪的药水,而当时摩罗教的大本营,就隐藏在湖水之下。   如今,眼前这片湖水的怪象,绝不是巧合。   萧阳月的手紧紧一握月剑,纵身跃入了幽深的湖水之中。   -   与这片湖水连通的另一处河流,流向一处隐藏在密林深处洞穴。这是一条位于地下的隐秘暗河,常年不见天日的河道两岸生长出了大片的奇异植物。   在这处洞穴的尽头,一蓬头垢面、满身遍布伤痕的老者正垂头坐在地上,一头有些虚白的头发杂乱地蒙着面庞,双腿双臂皆被厚重的铁链锁于身后的石柱上。   张颂连闭着双眸,一动不动,被铁链缠住的右臂,露出一个骇人发黑的、足有碗口大小的伤口,伤口处皮开肉绽,且长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肉刺,很是可怕。   公孙贺站在洞口,手中把玩着一只孩童拳头大小的、形状好似盘成一圈的蛆虫般的石头。   嵇胜和周飞雁两人,一个抱臂站在洞外,一个战战兢兢地戒备着周围,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如芒在背。   自从来了这处洞穴,嵇胜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太过潮湿,空气中也有挥之不去的腥味,他喉咙间总翻涌着一股似要呕吐的不适感,脸色有些难看。   公孙贺走出来,看见嵇胜有些发白的脸,唇间隐隐有了几分笑意,又如常询问:“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嵇胜抚着心口道:“有些想吐。”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是这洞里太阴森潮湿,你待不惯么?”公孙贺暗暗道,“还是说,看见你的师父,心里难受?”   嵇胜阴恻恻地看了公孙贺一眼,冷冷道:“他已不是我师父,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公孙贺伸手,轻轻鼓掌两下:“你有此等想法倒是不错。”   嵇胜刺刺道:“说来,霍乔的武功不是无人能敌么?怎么如今过了这么久了,还不见他杀了方无竹?”   嵇胜虽与公孙贺结交有一阵时日,但两人不过各取所需,也不算有什么深刻的交情,嵇胜也一直有些厌恶公孙贺那阴阳怪气的脾性,是以说话也带刺。   果不其然,公孙贺脸上笑容缓缓放下,他沉沉扫了嵇胜一眼,阴冷的目光停在他略显煞白的脸庞上,轻笑一声道:“急什么?你且等着看吧。”   一旁的周飞雁神色紧绷,他忍不住对另两人道:“你们确定此地安全么?!我可不想被萧阳月找到丢了性命!”   “放心,到达此地必须经由湖底穿过,且湖水位置隐秘,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公孙贺道,“更何况,方无竹正和霍乔大人拼杀,萧阳月哪里会离开他?”   公孙贺话音刚落,一道剑光忽地自三人背后而来,如一阵风刮过,周飞雁神色巨变,还来不来回头,带血的刀尖径直从后穿透他的脖颈,往旁一转,他的头颅顿时被削去一半,热血溅起三尺。   周飞雁的身体抽搐两下,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萧阳月站在他身后,脸庞被血染得惊心,他一甩剑上的血珠,对还被震慑在原地的公孙贺嵇胜两人道:“还想逃么?”   公孙贺面色大惊,似是不敢相信萧阳月竟能轻易找到这里,萧阳月几剑迎面而来,他施展出轻功急速向后掠去,口中大声呼喊道:“萧阳月,你就是来,也救不了你师父!若没有霍乔大人的解药,张颂连只有死路一条!”   萧阳月扭头向洞中望去,师父的模样映入眼帘,他一眼便看见师父手臂上那处明显由蛊虫蚕食而出的伤口,心头顿时滔天的怒火与惊惧担忧交加。   公孙贺没有说谎,霍乔必然是留有后招,否则,他也不会放心让自己寻来。   萧阳月一招逼退公孙贺,快步跑进洞中,他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轻易触碰师父,害怕一不小心伤到哪里,只能紧迫地唤道:“师父?”   萧阳月的呼唤,让始终低垂头颅的张颂连才缓缓抬头,他面色枯槁,脸上满是泥土和干涸的血迹,不过几月时间,师父已多了许多白发,整张面容也几乎苍老到快要辨不清了。   “师父……”萧阳月沙哑道,“是徒儿没用。”   张颂连的嗓子似乎一时说不出话,他只是用略显浑浊的双眼盯着萧阳月,随后浅浅地摇头。   萧阳月忍住心头悲痛,立刻斩断张颂连身上的铁链,就在这时,洞穴顶部传来石块崩裂之声,整个洞穴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   萧阳月将师父小心背起,一手用月剑劈开一道圆弧形的裂口,落于地面之上,公孙贺和嵇胜两人分立于树顶两侧,前者遥遥对他冷笑道:“萧阳月,莫非你还想带着这个老不死的累赘?”   “公孙贺,”萧阳月冷冷道,“你死期将至。”   公孙贺抬手在唇间吹出一声响亮的鹤唳,周围树林缓缓攒动,数十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呈包围之势传来,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公孙贺:“不如实话告诉你,你师父身中的蛊毒乃活蛊,须得每日服下霍乔大人才有的解药才能活命,但这解药与此同时又会加重第二日蛊毒的效力。但若不服解药,右臂的蛊虫将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蚕食经脉骨骼,直到武功尽废,从此变为一具只能听令于霍乔大人的傀儡。”   萧阳月手臂绽出青筋,已失了半分理智,准备上前将公孙贺斩成碎末,背上的张颂连却突然沙哑地低声开口:“徒儿……莫急。”   “师父!”萧阳月心中一惊,又沉声道,“师父勿动,待我杀了这群贼人,定将霍乔绑来替您解毒。”   张颂连却缓缓摇头:“不成……你不能带着为师,方才那声鹤唳乃是号令,很快就会有敌人包围而来。”   “但……”   “听着,霍乔的蛊毒十分阴毒,为师中毒多日,根基已是不成了,即使能够解毒,右臂中毒太深,如今已经废了,青莲剑法从此再施展不出。”张颂连苍老的眼直直盯着红公孙贺,声音虽还虚弱,但双眼已是脱去了浑浊,抹上了几分决绝,“为师已老,武林起落也都尝尽,青莲剑法乃为师毕生心血,重于为师的性命,若再无青莲剑法,我苟活于世,无异于折辱!”   萧阳月倏地瞪大双眼,失声道:“师父……”   张颂连闭眸道:“武林中人,有舍才有得,阳月,这个道理,为师相信你已懂得了。能够收你为徒,看到你如今能成长至此,乃为师此生之幸,为师这辈子,亦不算白活一场,此后,有信任之人与你相伴,为师很放心。为师本想在被霍乔下毒之际便结束性命,苟延残喘到现在,只是想最后见你一面。”   “师父……不……”   “只不过,你的青莲剑法,为师还有最后一言,七步青莲剑法实则不只有七步,而是有第八步。你且记住,往后不论遇到何种困境,青莲剑法只能助你一臂之力,最重要的是你要悟出何为武功上的‘洁净’与‘静心’,勿被幻觉所扰乱心绪,勿被杂念所动摇本心,如此,你甚至可以超越为师,达到为师也未能达到的第八层。”   说完这些,张颂连沉寂数息,忽地睁眼,用仅存的左臂的内力,用尽浑身之力,猛地击穿了自己胸膛。   他苍老欣慰的笑,映在萧阳月裹满不可置信与眼泪的瞳仁之中,鲜血从胸口洞开的伤口之中肆意喷涌,他向地面坠去,最后的声音如浑厚的风声贯入萧阳月的耳畔:“记住为师的话,去吧。”   -   - 第100章   鲜血渐渐染红张颂连身下的草地,萧阳月呆呆凝望着师父的尸身,师父的面庞异样的平静,甚而还带着浅浅的欣慰笑意,仿佛已了却自己活在世上最后的心愿。   萧阳月的手臂和眼瞳轻颤着,他缓缓向着师父迈了一步,口中唤道:“师父……”   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萧阳月的脑海,最后化作从眼眶中渗出的眼泪,师父最后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师父几十年来看遍武林起落,直至死前,他最惦记的,仍然是他视如己出的弟子。   公孙贺看着地上张颂连的尸体,暗暗地啧了一声,想不到张颂连竟真的自戕,没了张颂连这个牵制萧阳月的棋子,事情恐怕会有些难办。   他抬手施出一道功法,浓郁的黑雾将萧阳月裹挟其中,即将近身时,一道刺目的泛着浅葱色的剑光将招数从中破除,萧阳月双目充斥着赤色,澎湃的杀意烙在他的眸中。   公孙贺见状,不再逗留,抓住嵇胜,两人几下便轻功逃离,眨眼之间,数十名身穿暗红色劲装的武者落在萧阳月周围,厮杀而来。   飞溅的鲜血伴随着敌人的断肢残臂,萧阳月体会不到那些鲜血的温度,他的剑锋随着他的胸膛嘶鸣着,他早已经历过生离死别,也知道师父不可能一辈子都如同生父那样陪伴他,可师父真正离他而去时,他亦无法忍受这样的离别。   一刻钟后,周遭的敌人几乎已经被萧阳月杀尽了,剩下的也都拖着伤躯逃跑,他站在血泊之中,右臂颤得厉害,最后终于是忍不住抬起头,嘶哑地嘶吼而出。   但,无论如何,他都会牢牢握紧师父给留他的剑,这是师父的期盼,也是最后的念想。   师父的尸身静静躺在身后的地面,萧阳月转身,背起师父的尸身,将他平整放于洞穴之中。   “师父……”萧阳月的双眸已然平静,只是双眼已然通红着,“您说的话,我记下了。”   他最后跪在地上,朝着师父深深磕了头,擦干眼睑下的泪痕,转身走出了洞外。   公孙贺和嵇胜虽逃得迅速,但并非没留下痕迹,萧阳月看着树林中某处树干上留下的深深的踏痕,痕迹一路向着山下延伸而去。   萧阳月紧紧蹙眉,霍乔还在山顶和方无竹厮杀着,嵇胜暂且不提,公孙贺这衷心的走狗绝不会就此离开,而他想必也清楚,不管再叫其他多少喽啰围剿他也无济于事,此番下山,必定不是去寻救兵的。   萧阳月循着痕迹疾步追去,抵达山下后,二人的痕迹向着醉栖山的北面而去,那正是他们一行人来时的方向。   醉栖山北面四五十里外便是那座他们落脚的村庄,萧阳月心中阴沉不安,公孙贺奸邪狡猾,指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待他。   但公孙贺嵇胜二人,必须死。   很快,山村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山林之中,萧阳月在树杈中静待片刻,四处环视一圈,山村中寂静无声,既听不见人声,也听不见狗吠。   萧阳月落在地面上,脚刚刚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一道阴风猛地袭来,周遭的树木霎时抖落一大片透明的鳞粉,无数状如飞蛾的白色飞虫从栖息的树木之中飞出,密密麻麻飞向高空。   萧阳月运气剑气,鳞粉被剑气阻隔开来,飞蛾扑在他的周身,被剑气切割为碎末,掉落在地上后,也顷刻化为了粉末。   萧阳月盯着地上的虫尸,眸中冷意翻涌,他快步踏入村庄之中,村道上洒满着这样的鳞粉,整个村庄仿佛被笼罩于一道无形的丝网之中。   他踢开一家村户的门,只见屋内数人、连带着养着的活禽,都纷纷昏倒在地,口吐着夹杂着血的白沫。   萧阳月蹲下身,探了探昏迷的人的鼻息,这些人虽然都还活着,但几乎都气若游丝,显然是中了这不知名的鳞粉带来的毒,不知还能活多久。   这时,屋外的空地上传来几声响动,萧阳月站起,转身推开门,来到空地上,他默然回头,只见嵇胜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他的周身,正盘旋环绕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蛾虫。   萧阳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怎么?如今不躲了?”   “师兄,师父死了,你很不好受吧?”嵇胜的面貌比往日里多了几分异样的扭曲,暗红的血管如根茎般盘在他的面庞底下,他说着,渐渐发出笑声,“哈哈哈!他自始至终都只把你当成他的徒弟,愚昧无知的老东西,如今还不过是落得个被霍乔下毒自戕的下场!萧阳月,你没能救下他!你谁也救不了!”   “还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师父已死,萧阳月无心再与嵇胜争论任何事,没能看清嵇胜奸邪面目,是师父此生犯下的唯一的错,而这个错,将终结于他手,“你也不过只剩下几息能活。”   看到张颂连死的那一刻,嵇胜只觉得周身经脉都无比畅通而亢奋,他不为师父的死而惋惜遗憾。   长久以来,他被轻视、他被忽略,永远只能居于萧阳月的才能之下,如今,张颂连死了,没人有资格再对他说三道四。   嵇胜的脑海中回荡着公孙贺不久前和他说的话,只要他能杀萧阳月,未来的武林,必将有他的一席之地。   “你可知这里的村民中了什么毒?”嵇胜阴险大笑,“此乃鳞粉带剧毒的‘银鳞虫’,若无解药,三个时辰内便会浑身溃烂而死!此毒解药就藏在只有我知晓的地方,你若杀了我,这些人也要一同陪葬!”   萧阳月淡淡道:“陪葬便陪葬吧,师父是心善的好人,莫非你觉得我也是好人么?”   嵇胜的面容凝固些许,他暗暗咬牙,抬手引出更多的飞虫来,虫群从嵇胜背后的树丛中飞出,发出刺耳的振翅和鸣叫声,如一道铺天盖地之网,几乎将整个村庄团团围住。   嵇胜转身,身后的道路却忽地被人阻断,萧阳月已至身前,刀光如闪电劈下,嵇胜拔出腰间长剑,在虫群包围之中,与萧阳月牵制数招。   纠缠之间,一股隐秘的香气窜入萧阳月的鼻间,这股香气他实在太过熟悉,且正是从嵇胜身上传来的。   萧阳月拉开与嵇胜的距离,眸间多了几分了然。   是焚骨香。   嵇胜满以为自己有能力牵制萧阳月,脸上的神情愈加疯狂,从而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周身散发而出的气味:“萧阳月,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么!”   萧阳月看着嵇胜发青发黑的面容,嘴角隐隐扬起一分讥讽而冰冷的笑意,他望着嵇胜,犹如看一个跳梁小丑。   “看来你从不知道霍乔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阳月遥遥道,“你这身武功,大概有他的蛊毒助力吧?”   “那又如何!”嵇胜大喝道,“武林之中,谁不是唯结果论英雄?”   萧阳月虽不知霍乔究竟给嵇胜喂下了何种蛊毒,但这原蛊之中必然有焚骨香,看嵇胜的五官躯体的模样,吸化这蛊毒的时日恐怕不短。   “愚蠢至极。”萧阳月冷冷道,“与霍乔公孙贺此类人沆瀣一气,听信他们的谎言,走这些歪门邪道,不过是引火烧身。”   “怎么?莫非你怕了?”嵇胜举起剑,朝着萧阳月劈来,“来啊,萧阳月,与我一较高下!”   话音刚落,嵇胜忽地感到,一股不久前才消退的恶心感却又猛地翻涌上来,他一时头晕目眩,视线也模糊了一阵,萧阳月冷冷凝视他的脸忽远忽近,变得不再真切。   嵇胜弯腰,呕吐出一滩夹杂着血水的黑汁,他满头冷汗,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惊慌指着萧阳月大叫:“你耍了什么花招?!”   萧阳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见着嵇胜的面色愈加青黑,他面色淡漠:“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想要在短时间内依靠蛊毒提升内力,最终必然会反噬,且霍乔是什么人,恨不得独霸天下,若这些蛊毒真无伤害,他岂会这么轻易示人?   呕吐感越来越强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遍布全身的奇异的瘙痒感,嵇胜浑身打着冷颤,体内好像有万只蚂蚁涌入他的骨头缝隙中,刺痒得令人无法忍受。   嵇胜摇摇晃晃地跌倒于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撕扯,他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就快要从自己体内破皮而出了,浑身都奇痒难耐,痛苦不已。   嵇胜暴怒地从地上站起,却已完全乱了阵脚,举起刀胡乱砍向萧阳月,萧阳月甚至连剑也用,只是以掌击其上身数处穴位,嵇胜便猛地吐血,重重跌在地上。   看着嵇胜的反应,萧阳月便清楚自己没有猜错,方才他攻击的都是人体身上容易引起经脉内力紊乱的穴位,不过普通几击,嵇胜便承受不住吐血,看来他体内的经脉已是被这蛊毒给彻底搅乱了。   见萧阳月甚至不屑于拔剑与他对抗,嵇胜怒不可遏,粗粗地喘着气,指着他大吼:“萧阳月!你别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又如何?”萧阳月冷冷道,“你根本不配死在师父的剑下。”   嵇胜急火攻心,浑身的疼痛越发剧烈起来,他的皮肤之下开始鼓出隐隐的纹路,那些纹路越来越大,且四处游走着,仿佛有活物附着在他的皮肤之下。   嵇胜大惊失色,一时恐惧不已,吓得疯狂甩着手臂,他的双眼也开始遍布可怖的血丝,鼻子、耳朵和口中都充满了血腥味。   眨眼之间,他的周身皮肤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点,无数发丝一般的细小却极长的蛊虫破开他的皮肤,从他体内各处爬了出来,连他的七窍也塞满了蛊毒成熟之后养育而出的蛊虫。   萧阳月心头巨震,原来霍乔借提升他武功的名义,不停让他吃下蛊毒,将嵇胜做成了一具活饲人。   嵇胜满地翻滚着,尖叫声刺耳而嘶哑,他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蛊虫,却连带着身上的皮肉一起扯了下来。   这些蛊虫暂且还得以他的血肉作为养分继续长大,因此嵇胜一时不会死去,只能继续承受这样的极刑,直到不知多久过去,慢慢地被蛊虫啃食殆尽。   因野心忘恩负义,与奸邪同流合污,如今落得这个生不如死的下场,对他来说,也算死得其所。   嵇胜:“不……不……”   嵇胜似乎如今才意识到霍乔给他喂下的那些东西是什么,他瞪大双眼,周身却已经被恶心的蛊虫爬满了,四肢经脉全被咬断,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连牲畜也不如的废人。   萧阳月走到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眸中没有一丝同情和惋惜,也没有一丝恨意得解的畅快,即使嵇胜死得如此痛苦,师父也已经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村民中的毒的解药在哪里?”萧阳月最后问,“你若肯说,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嵇胜早已面目全非,几乎已经是骨肉分离的一滩肉泥,但他仍然被迫活着,被蛊虫维持着一条命。   他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出人声了:“在……公孙贺……”   “公孙贺在何处?”   “……醉栖山……北峰……”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萧阳月抽出剑,剑锋指着嵇胜的喉咙,只要他一剑下去,嵇胜便可彻底毙命。   半晌,萧阳月却又收起了剑,他转身向远处离开,留下嵇胜在原地绝望和愤恨的嘶吼。   -   - 第101章   公孙贺急行于林中,他知道,嵇胜那个靠着蛊毒硬堆砌起来的蹩脚功夫在萧阳月面前蝼蚁也不算,且他的身体已被体内的蛊毒腐蚀大半,看他那脸色,是蛊虫成熟的前兆,恐怕不等萧阳月亲手杀死他,嵇胜自己就会自取灭亡。   这时,一道寒冷刺骨的忽地从侧后方急袭而来,公孙贺躲闪不及,只能举起双掌勉强抵抗,他被这股剑气掀翻在地,擦着地面飞出数百米之远。   公孙贺稳住身体,抬头一看,还来不及看清空中那道身形,周围的落叶便绽开一个有八片花瓣的莲花,莲心之中,将任何活物都撕扯于无形。   公孙贺全力一击地面,将自己腾入空中,青莲在他身下盛放,剑气如切割扬沙羽毛,地面顷刻间崩裂,公孙贺落在一棵树上,双掌仍然在微微发抖。   “交出银翅虫的解药。”萧阳月的身影渐渐清晰显现在晨间凝起的雾气中,他身上的鲜血依然鲜明着,一双眸子定定注视着他,“我会给你个痛快。”   公孙贺额头渗出冷汗,张颂连已死,他必须尽快赶回霍乔处禀报此事,萧阳月却如同拦路之狼,断然不会放过他。   但,公孙贺在袖中已提前藏好了焚骨香的毒引,萧阳月吸入越多,便越可能激起体内焚骨香复发,继而出现幻觉,为他制造足以逃脱的机会。   “事到如今,竟然还惦记着他人的死活?”公孙贺暗暗从袖中抖落一片莹白的粉末,阴森道,“萧大人果真是良善过人,经历过家族灭门、师父自戕之事还能有如此善心,我实在是望尘莫及啊。”   “不愿意是么?”萧阳月冷冷道,“那便交出你体内的金蛇胎子。”   公孙贺双眼猛然瞪大,神色骤变,他体内的确有金蛇胎子,霍乔大人座下护法都必须以自身内力炼化金蛇胎子,以防日后遭遇不测殒命时,尸身还能为霍乔所用。   看着公孙贺的神色,萧阳月道:“看来是我猜对了。”   “萧大人要金蛇胎子做什么?可是为了解焚骨香毒?”公孙贺手心冒出冷汗,却依然不为所动,“那萧大人此行恐怕徒劳无功了,我并未炼化金蛇胎子,金蛇胎子也解不了焚骨香。”   萧阳月:“待我剖开你的五脏六腑便知。”   话音落下,萧阳月便举剑袭来,公孙贺不敢与萧阳月正面硬碰硬,只得用尽全力躲避,树林被二人周身的内力吹拂得飒飒作响,公孙贺被萧阳月砍伤手臂,胸前已是血迹斑斑。   冷风拂过萧阳月面颊,裹挟来一股阴森的冷香,焚骨香的香气,让萧阳月感觉头脑兀地钝痛,眼前的景象再度扭曲变化,葱茏的树叶变为扭曲向天空的光秃秃的枝丫,无数秃鹫与黑鸦发出尖厉的鸣叫,扇着翅膀朝他扑来。   一招青莲剑法,让这些怪鸟都变为碎片,萧阳月落在地面,扫下剑身上沾着的血肉,静静注视着周围一片仿佛荒漠戈壁的场景。   如今的他,不会再轻易被幻境所困。   他闭上眼眸,不以双目为媒介,仅仅只靠着五感与对内力的把控,屏息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数秒的沉寂之后,他转瞬提剑,向着某个方向迅速追去。   虽然他在幻境中置身荒漠,但若如同师父所说,抛来一切杂念,静心凝气,他依然能听到树林中树叶的沙沙作响,依然能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冰冷的雪花。   他也依然能感觉到,公孙贺就在附近。   抛开心头杂念之后,萧阳月再度睁开双眼,此时的他不会再被双眼所看到的虚幻之物所影响,而是看清幻境背后的真实,公孙贺就藏在远处那黑云般的大片的秃鹫与黑鸦之中,他正朝着醉栖山的方向赶去。   方无竹正与霍乔激战,萧阳月不会让公孙贺活着到达山顶。   很快,萧阳月便追上了那群振翅而飞的秃鹫,尖厉的鸟鸣环绕在他周身,挥散不去地撕扯他的神经,他杀掉一只,又多出十只,在幻境之中,这些虚幻的猛禽怎么杀也杀不尽。   不知过去多久,萧阳月已然感觉自己离醉栖山顶不远了,因为他感到了强劲而灼热的剑气拂过脸庞,他手中的月剑也因这剑气而产生共鸣,这是阳剑才会有的连结。   方无竹没事。   感受到阳剑的那一刻,萧阳月的心彻底静了下来,最后一点杂念也被他抛诸脑后,杂乱的鸟群渐渐如流沙般消泯于无形,一只隐藏其中的黑色秃鹫,则缓缓变为了人形。   是公孙贺!   公孙贺施展出了全部轻功,才勉强与萧阳月拉开了距离,远远地,他便看见从醉栖山头传来的刺目的冷光,两道残影水火不容、每一次过招,都几乎要削下一大片山石。   公孙贺焦急地环视一圈,尚且还未看见萧阳月的身影,但愿萧阳月还被束缚于幻境之中,没有那么快发现他。但他已近精疲力尽,若被萧阳月追上,恐怕毫无还手之力,他跟随多年的主人,霍乔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霍乔披头散发,浑身肌肉皮肤都发着黑,血管从他周身暴突而出,脸庞也狰狞可怖,手中的九星剑散发着寒芒。方无竹落在山顶地面,一身白衣宛如从血水中打捞而出,前胸至侧腹映着数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霍乔大人——!”公孙贺遥遥地声嘶力地大喊,“张颂连已死!”   霍乔闻言,神色也丝毫未变,张颂连的死甚至也无法影响他分毫,与方无竹激战将近半个时辰,他近乎走火入魔,只想啖其肉饮其血。   方无竹闻言,眸色冷了几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暗暗地伸手,按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右臂,他的右臂经脉当年毁损严重,只怕是再也无法恢复成巅峰时的模样了,而他的左臂也不如右臂灵活,若用左臂持剑,阳剑之力定会大打折扣,除非……   公孙贺正想再开口,他的心口忽地涌出一股深渊般的凉意,刹那之间,他似乎嗅到了一股莲花的幽香,眼前也恍惚看见了一朵盛开的青莲。   不过一瞬的失神,公孙贺猛然回过神来,神色骤然变得恐惧万分,他朝着霍乔伸手,似乎是想让霍乔出手相救,月白色的剑光从他身后如电光掠过,莲心在他身体绽裂,霎时间血肉分离,他的左侧半身、连着半个头颅和手臂,与周围方圆数十丈的树林一道,被青莲剑法削成了肉泥。   公孙贺的尸首直直从悬崖边坠落,萧阳月轻功跃上,剑锋在他七零八落血肉模糊的身体内一旋,一颗金光熠熠的金蛇胎子被刀剑挑了出来,被萧阳月握在手中。   随后,萧阳月落在崖顶,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方无竹。   他的眸有失去师父的悲戚,剩下的,便是对方无竹浓浓的盼望与思念。   方无竹深深地凝视着萧阳月,他笃定地走到他身边,无言之中,似乎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公孙贺的死,霍乔亦没有给予分毫在意,他似乎已经享受完了与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他比肩之人的厮杀,势均力敌的敌手虽罕有,但他更想看到这武林仅有他一人主宰的模样。   霍乔:“方无竹,你的右臂恐怕支持不了太久了。”   方无竹缓缓一笑:“不打紧,足够支持到你死了。”   萧阳月注视着方无竹的右臂,他能察觉他手臂细微的颤抖,和虎口处被震裂的伤痕,他们二人打斗多时,霍乔看上去仍然有所保留,想必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方才更可怖的一场恶战。   萧阳月不知道方无竹还能支撑多久,他亦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支撑多久,但他清楚,宿敌当前,方无竹一定会拼命,也只有拼命,才有胜算。   他不会阻止他。   萧阳月静静道:“无论是输是赢,我都会陪着你。”   方无竹笑着摸了摸他的发:“当然。”   霍乔冷眼看着他们,嘴角扬起一抹阴狠的狞笑,他从空中直冲而下,身影如一道黑色残影,黑雾缠绕在他周身,这让他看上去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黑雾像像浪潮一般扑在二人周围,萧阳月刹那之间心中大惊,霍乔的速度远胜他此生见过的所有轻功,甚至更胜方无竹一筹!   雾气之中,三人杀得难分难解,在方无竹与萧阳月二人的合力下,霍乔竟仍然能毫发无损,他的笑声刺耳而猖狂,口中极尽对方无竹的侮辱之语。   趁着方无竹被自己击向远处,霍乔一招朝萧阳月袭来,萧阳月距离他实在太近,避无可避,只能抬剑抵挡,方无竹来不及帮他,他心中已做好了断掉一条手臂的准备。   这时,一道白影电光火石间撞于霍乔的剑上,使得霍乔的剑锋偏了那么一寸,萧阳月继而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得以脱身。   那道白影如同蕴含生命,穿过黑雾回到了方无竹的手中,霍乔沉沉看着剑锋处的一道淡淡的划痕,回头看着方无竹。   方无竹竟已将阳剑换到了左手,而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把白色的折扇。   折扇的扇面不过是纸做的,扇骨也是平平无奇的玉,可它却能在九星剑的剑刃上留下划痕。   霍乔发出暗暗一声冷笑,道:“方无竹,你若再不使出你的淘花扇,我倒要以为你的武功全都忘了。只不过,当年不论是你的漉雪剑还是淘花扇,都未能击败我,如今的你,反倒觉得能够胜过我吗!”   “能不能胜过,”方无竹回答,“你便拭目以待吧。”   -   - 第102章   清晨之中,伴随着风雪,醉栖山头三道人影如同茫茫天地之间唯一色彩鲜明的青鸦,他们已经厮杀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山头的白雪中洒着大片斑斑血迹,亦不知究竟是谁流下的血。   萧阳月被霍乔打落在雪地中,他重重地喘着气,又不甘心地将月剑从雪地里抽出,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站起,站起的那一刻,左腿骨骼传来锥心的剧痛,已是伤得不轻了。   他已使出了数次青莲剑法,可他的青莲剑法还未达到师父能够达到的顶峰,皆是被霍乔一一破去,伤不到他的要害。   萧阳月的体力已濒临耗尽,口中白气喘得厉害,最多不过再两刻钟,他将再也没有余力使出青莲剑法,他若是不能在这短短两刻钟内突破剑法的瓶颈,他将成为方无竹巨大的拖累。   可是,青莲剑法要的是静心,可眼下方无竹正和霍乔杀得难分难舍,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这叫萧阳月如何静心!   头顶上空传来霍乔的九星剑的剑气波动,方无竹的剑与扇相合虽让他有些吃力,但仍不足以动摇他的根基。在许久的厮杀之后,霍乔已是畅快地汗如雨下,他不停和方无竹的剑撞在一起,口中大笑道:“方无竹!你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方无竹只是静静看着他,手中的剑锋和扇面都洒满了鲜血,他点地后迅速轻功而上,又是一阵几乎迷了人眼的风雪骤然落下,片片飞雪都如同能粉碎一切的利刃,无论是树木还是山石,凡是沾到这雪花的,皆被齐齐削去。   处在这片风雪之中,普通人恐怕会顷刻间被削成肉泥,习武之人也会由于体内内力骤然冰封而在几息之内被冻死,这就是方无竹当年独自开创的漉雪剑法。   霍乔:“还想再用漉雪剑法吗?真是执迷不悟!”   九星剑一招剑起,纷扬的漉雪在黑色的狂风之中被破开,上百道残影又紧接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张张雪白的扇子和雪花融为一体,如同卷肉的利刃,淘花扇法便是能以一把扇子之形化为百把之力,两招相辅相成,杀气漫天。   霍乔双眼一睁,他破了漉雪剑法之后,便用轻功和剑式躲避淘花扇的绞杀,即使身体到处被切割开数十道血痕,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伤,二者也丝毫不能妨碍他的武功。   看着扇子的残影渐渐消失,霍乔面上的神情愈发疯狂,他想开口讽刺方无竹如今已是山穷水尽,却忽地感到自己胸膛之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封闭住了喉咙,随后又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拼杀已久,霍乔的体力消耗亦是不小,他喘着气看着方无竹,后者似乎对他能破自己的武功招法似乎并不惊讶,一身鲜血仿佛只是身外之物,气定神闲地持剑望着他。   霍乔十分确定,方无竹硬接了数次他的剑招,九星剑乃邪剑,本身的剑气就会扰乱人的内力,方无竹必然受了不轻的伤,此时还能够面色平静,也不过只是仗着当初修炼的地厄纲的功法,能忍得下来罢了。   萧阳月落在方无竹身后,面色忧虑地凝视着他,方无竹回头与他眼神相接,眸中俱是安抚。   萧阳月深深望着他的双眸,心中虽还充斥着担忧,但已安定大半。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刀柄磨得带血的手心,手指收拢,就是废掉这双手臂,他也定要坚持到最后。   三人的厮杀几乎将醉栖山整个山头都搅成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洒落的鲜血和碎石,霍乔死死地盯着风雪中的两人,他已察觉,萧阳月顶多再撑两刻钟,且他还未突破青莲剑法的最终步,若真是如此,只要萧阳月先死,方无竹必定大乱阵脚。   霍乔的心思三人皆知,萧阳月主动转攻为守,方无竹将霍乔对萧阳月的杀招尽数挡下,漉雪剑法、淘花扇法,只要他能够使出,霍乔便能够破除。   又是一刻钟过去,霍乔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停地吁吁喘气,双目赤红地盯着方无竹,心头已是如惊涛骇浪般震动,即使他有强于世间任何人的内力和武功,但他的内力也并非源源不断地无限,几次三番破解方无竹的招式,他的内力也大为消耗。   可反观方无竹,为何他一个经脉残破未完全痊愈的人,竟可以接连不断地使出漉雪剑法和淘花扇法!此二招对内力的消耗之大,换做其他任何一人,恐怕一次便会耗尽浑身大半内力。   不对……不对!   霍乔死死咬牙,他再一次破解漉雪剑法,双臂的肌肉已鼓胀得宛如石头,血管条条绽于手臂之下,双手手掌和虎口处也被震得鲜血淋漓。   他的内力消耗越来越大,为何方无竹还有内力与他对抗!   他究竟做了什么!   正当霍乔急躁之时,又是一招漉雪剑法袭来,霍乔怒吼一声,扬起剑锋,狂乱的剑气将雪花搅得杂乱纷飞,破解这一招后,他已是感觉双臂如灌铅般沉重,头也汗如雨下,刚才那股堵在胸膛的气又再次出现,这一回,不知从何而来的浊气流淌过他的上身,最后依然消失。   “怎么?”方无竹远远望着他,嘴角噙着笑,“霍乔,你打不动了?我可还是能继续与你打下去。”   霍乔内力消耗愈大,对抗方无竹的招式便更消耗内力,如此恶性循环,到最后,或许是他先撑不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方无竹的淘花扇,还有他所不知道的功力!   方无竹还在武林的那些年,霍乔不停追查他的踪迹,他虽然知道方无竹开创了武林奇招淘花扇法,但终究也只亲眼见他在最后的怀璧山上用过一次。那时霍乔虽得破此招,可方无竹或许还有保留,未能将招式全部施展出来。   霍乔用蛊毒辅助自身修炼武功效果奇佳,方无竹或许也用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邪门歪道,在招式上做了手脚。   正分心想着此事,霍乔被方无竹一剑劈于胸口,他大口一吐鲜血,重重砸进地里,却又能够在方无竹用力砍下时举剑阻挡,二人在他砸出的坑洞中僵持,霍乔已然能够察觉到自己手臂的颤抖,他手脚并用,将方无竹逼出坑洞,瞬息之间碰撞数十下,后脚跟在雪地中擦出十丈,留下一地的血痕。   霍乔刚刚站稳,他便猛地回身,刀锋和萧阳月的月剑撞在一起,霍乔盯着萧阳月冷冷的双眸,脸上却缓缓浮现出诡谲的笑容:“你身上还有焚骨香的气味,蛊毒未解,就敢如此耗费内力,就不怕落下和当年方无竹一样全身经脉俱损的下场?!”   “那又如何?”萧阳月淡淡道,“方无竹如今不也好好的吗?”   “真是愚蠢!”霍乔忽然松开手中僵持的力气,转而用五指握爪往上一掏,“你可不是他!”   霍乔的手中凝聚起浓郁的黑气,萧阳月心中一惊,脑海中忽地回想起惨死于芥子岭的耿冲道,那是一种不留外伤,却能将体内五脏六腑都打成碎末的掌法,相隔数百丈外便可取人性命,更何况是迎面而来!   萧阳月果断卸力向后闪避,可霍乔离他实在太近,黑色的掌风不过转瞬便可以打入他体内,就在此时,白色的折扇如利刃般飞来,撞在霍乔的腕骨上,击出的内力歪斜半寸,险险擦着萧阳月侧肩而过。   但即使如此,萧阳月的左肩连着脖颈顷刻间便被撕开五道皮开肉绽的伤痕,最深处甚至深可见骨,萧阳月闷哼一声,身体被方无竹在空中接住,两人落在地面上。   方无竹低头一看萧阳月的伤,眸中的神色冷了几分,他立马抬手替萧阳月封了肩膀处几处穴位,堪堪止住他的血。   霍乔同样落在远处,他也剧烈喘着气,紧紧盯着方无竹手中的雪白折扇,一定是方无竹的淘花扇藏了猫腻,否则,他的内力不会损耗如此之快!   方无竹想靠漉雪、淘花和青莲三种招式联合将他击败,他定不能让他得偿所愿!淘花扇法依赖他的淘花扇,那把扇子想必并非寻常折扇,他若是能有机会毁了那折扇,方无竹便等同于失去了半边羽翼的鹰,再无击败他的可能!   “阳月,”方无竹低声唤道,“你还好么?”   萧阳月低头咳出一口鲜血,血虽然是被勉强止住,但肩膀处的经脉大抵是伤了,他已渐渐感觉不到左肩肌肉知觉,虽说靠着身体记忆,他依然能够使出青莲剑法,可他究竟能否突破,更是未知数。   萧阳月喘着气,低声回答:“……我只能最多再使出三次。”   方无竹:“三次,足矣。”   他定定凝视萧阳月的脸,他的脸上被割出道道细小的伤口,但却丝毫一分不减他在他眼里的美丽。方无竹伸手捧住萧阳月的脸,一字一句道:“阳月,我有法子可以打败霍乔,但必然是两败俱伤,甚至是同归于尽,我不能向你保证,我可以活下来。”   萧阳月多想告诉他,他不想同归于尽,只想他好好活着。可他们二人若败了,不是死便是生不如死,若是如此,他宁愿和方无竹共赴黄泉。   “杀了他。”萧阳月道,“后面的事,我们再议,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黄泉。”   “好。”方无竹与他额头相抵,“我答应你。”   九星剑法猛然劈空而下,二人被迫分开在两侧,霍乔与方无竹又踏空而战,他猖狂大吼道:“方无竹!你还有什么招数?!全部拿出来罢!”   声音落下的一瞬,霍乔只觉得身后泛起一道激重的冷意,这股冷意不同于方无竹的漉雪剑法,而是带着一股无人能够玷污的洁净。   萧阳月吐出一口浊气,此时此刻,他已将一切杂念排除在外,他不再担忧方无竹,只一心一意将自己的内力与月剑合二为一,他能清晰感到周身青莲之气的流淌,这股气息真正渗入他的血液之中,剑气绽开的青莲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庞大绚烂,带着摧枯拉朽的杀意。   霍乔猛地瞪大双眼,这是青莲剑法的第七步!   -   - 第103章   青莲剑法,自颂莲道士张颂连开创后,整个武林的青年俊杰趋之若鹜,只求在他师门下有一席之地,只是张颂连多年隐居,不随意收徒也从不轻易将剑法示人,武林只听闻青莲剑法第七步足以移星换月,绝无破解的可能。   伴随着骤起的狂风,周围树林被磅礴的剑气横扫而过,树冠被切割,落叶随着席卷的风声被卷上天空,又纷纷扬扬如雨点落下。   霍乔被青莲剑法的剑气吞没,几乎就处于整个莲心中央,一刹那,霍乔使出了九星剑法试图化解青莲剑法,两种剑法锋利相撞,两股不同的色彩,几乎破开了苍穹云雾。   霍乔的身影直坠而下,重重砸进山体的石头中,一瞬间血气扑鼻。萧阳月喘着气,整只右臂传来剧痛,看来他依然小看了青莲剑法第七步对自己内力的消耗,这样看来,使用三次恐怕亦有难度。   方无竹托住萧阳月的身体,两人落于霍乔坠落之地不远处,萧阳月喉咙腥甜,鲜血已经涌到了他的喉口,但他还是用力忍住。   方无竹:“阳月,可还好?”   萧阳月点点头,屏息抬眸望向烟雾弥漫的山头,他和方无竹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朝着那处掠去,霍乔被青莲剑法直接击中,就算他有本事不死,再如何也得大伤元气,此时此刻,就是彻底击杀他的时机!   只是,当二人顷刻就要抵达时,一股黑气猛地席卷而出,二人的剑皆被用力弹开,霍乔从黑气之中腾升而起,摇摇晃晃落在山顶。   霍乔浑身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满身皆是血迹和绽裂的伤口,脸上也被血糊得只能看见两只圆睁的眼睛,整个人如同一个血葫芦。   然而,这些伤口却被从他心下三寸处冒出的黑气迅速凝住,很快便不再流血。   “我赢了!是我赢了!”霍乔大笑不止,“你们二人合力也无法伤我根本!哈哈哈!”   萧阳月面色惊异而紧绷,他紧紧地捏住手中的剑,竟然连青莲剑法的第七步也不能将其诛杀!   他望向身边的方无竹,后者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庞上究竟有何种情绪,萧阳月心头渐渐收紧,方无竹还能撑得下去那?他是否已经累了?   霍乔从胸腔中吐出一口颤抖的浊气,他似乎已经再无所忌惮,神色傲然,似乎已将面前的二人视为蝼蚁。   “方无竹,为何不敢抬起头?”霍乔道,“你莫不是怕了?”   终于,半晌过去,方无竹缓缓抬起了头。   他盯着立在山巅的霍乔,口中却忽地溢出了笑声,他捂住自己的双眼,笑声如同风声般回荡在另外二人周围,十分畅快淋漓。   霍乔冷眼望着他:“看来你已经疯了。”   方无竹渐渐止住笑声,摇头道:“霍乔,你今日败,是败在你对武功的贪婪上,若你不那么走火入魔地用蛊毒配合功法筑基,我今日也许真会死在你手里。还好还好,当年的我悬崖勒马,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才放弃了对武功无穷无尽的追求,否则,我定会步你的后尘!”   霍乔:“死到临头,还疯话连篇。”   “我经脉堪堪复原,现在即使拼尽全力也是无法发挥阳剑的全部功力,更何况,漉雪剑法也早已于你无用,既然如此,我不如不用!”   方无竹说着,将阳剑随手扔给了萧阳月,后者心中顿时大惊,赶忙伸手接下,不等萧阳月说什么,方无竹便朝他踏来,与他轻轻擦身而过,只留下一段话:“阳月,我已用我部分内力与阳剑剑脉融合,将其暂时修改,使之短时间内更贴合你的内力,月剑与阳剑本就互补,你体内已有月剑的剑气,再使用阳剑,定会有所不同。”   方无竹说完,便握紧手中折扇,朝着霍乔急掠而去。   霍乔:“方无竹!你就想凭区区一把淘花扇战胜我?!无稽之谈!”   萧阳月亦心急如焚,想要拦住方无竹已是来不及了,方无竹再如何,平时也是用刀剑更多,突然把衬手的剑给他,仅凭一把折扇未免太过勉强!   霍乔接住方无竹的招式,没有了阳剑的重量拖累,方无竹的速度远远更上一层,几乎身轻如飞鸟,手中的淘花扇也更加得心应手。   霍乔紧盯着方无竹的双手,越和方无竹的扇法接触,他的心中却越发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   方无竹的招数虽无法置他于死地,但却仿佛有着怪异的规律可循,看似毫无章法,霍乔却无法真正找到足以杀死他的破绽。   而且,霍乔渐渐感觉自己的内力流失得越来越厉害,就仿佛自己周身的经脉有了一处破口,内力都从这个破口处不断溢散,方无竹的呼吸却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紊乱。   到底是为何?!   霍乔的双眼猩红,他的眼睛猛地转向一旁的萧阳月,聚起剑式,避开方无竹的攻击后便朝着萧阳月直击而去,这一招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若命中萧阳月,他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果不其然,方无竹旋身便阻挡了过来,即将近身的一刹那,霍乔却又突然改变了剑式的方向,刀锋如流星划过,与方无竹的扇骨撞在一起,伴随着一声碎裂声响,扇骨应声而断,直接被剑气撕成了碎片。   方无竹手腕被剑气所震,他落在地上,向后退了数十丈。   看见淘花扇被打碎,霍乔眉间露出巨大而疯狂的喜色,他大笑着挥剑追来,没有了淘花扇,要杀方无竹如同瓮中捉鳖!   萧阳月心急大喝:“方无竹——!”   方无竹却抬头,不躲不闪,踏地与霍乔迎面对上,他微曲手指,手掌抚出一道奇异的形状,猛地击出一股无形的内力来。   霍乔丝毫没有防备,被那股内力打在胸膛。   他猛地瞪大双眼,这不是普通的一掌,而是……方无竹的淘花扇法!   他的身体已经过天舛纲与巫蛊之术的共同筑基强化,普通的掌法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丝毫伤害,然而,方无竹这一掌,竟直接打入将他硬如磐石的肌肉中。   一瞬间,霍乔只感觉那股刺骨的内力顺着周身骨骼经脉转瞬四散,所经过之处的骨骼竟都有了细小的裂痕,浑身经脉变得如破旧的风鼓般四处漏风,肌肉表皮更是顺着这股内力画出一道完整的血纹。   巨大的疼痛让霍乔面色陡然扭曲,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低头一看,这才骇然察觉,自己心下三寸之处竟开始发黑。   怎么可能?!   此处,正是他修炼天舛纲所获得的脉心,只要这处脉心不被破坏,他便可以不断修复血肉之身,为了保护这处脉心,霍乔特意利用蛊毒将这处脉心与身体其他经脉彻底隔绝开来,就算是他自己,也轻易不能破开这处的屏障,更遑论是他人!   更何况,他是继上一任武林盟主之外唯一成功修炼天舛纲之人,脉心之事,除他之外没有人会知晓!   “明白你为何看不透那把扇子的来历吗?因为那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方无竹道,“霍乔,我不如实话告诉你,我开创的根本就不是淘花扇法,而是淘花掌法。”   霍乔感到,左臂的知觉正渐渐消失,听闻方无竹的话,霍乔猛地抬头,双眼圆睁,满面不可置信:“不可能——!”   “我知道被你追杀的那些年,你一直掌握着我的行踪。”方无竹道,“我佯装是扇法而不是掌法,骗过唯祯,骗过我全部的友人,多年来也随身携带折扇假装此事,才会使你一直深信不疑。”   一切的招式,皆不是因为扇子,扇子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的毫无用处的东西,其中真正蕴含的功力,仅仅只在方无竹的双手而已。   “不可能……这不可能!”霍乔不停地吐血不止,他用颤抖的双目瞪着方无竹,伸手捂住自己已经开始溃烂的心下三寸的脉心,“你没有修炼天舛纲,绝不可以开创出如此掌法!世上无人可以做到!”   “别人不可以,我却可以。那时的我尚还浅薄,只知道盲目同你争抢天舛纲。”方无竹大笑道,“但后来我才渐渐发现,天舛纲于我,不过就是一个废物!我本身的经脉,再加上地厄纲的功法,远比天舛纲更强!你当年未能彻底打断我的经脉,反而让我破而后立,霍乔,这是你此生最大的错误!   “淘花掌法,乃由内而外破除敌人的招数,我虽不知你的弱点在哪,但我的掌法可以替我找到,你的一切弱点,在我的掌法之下皆无所遁形。”方无竹继续道,他看着霍乔,双眸刻着灼灼而桀骜的笑,“现在看来,你的弱点便在你心下三寸之处了。”   一瞬间,霍乔的手臂开始颤抖,心底陡升出即使是在第一次与方无竹对战之时,也从未有过的惊惶。   正是因为他的武功造诣站在了与方无竹同一高度,他才深深明白,方无竹此掌法的厉害与恐怖之处。   方无竹的淘花掌法,能破他肉身的根本!不仅仅是经脉彻底断裂,甚至是会被他的内力焚烧殆尽,再无复原可能!   如此一来,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只会变成一具尸体。   他只能最多再接下方无竹两掌,第三掌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二人再度拼杀在一起,霍乔被刚才那掌伤了根本,吐血不止,几乎连信手拈来的九星剑法也再难使出,只能不断节节败退,转攻为守。   但他心中依然不信,不信自己竟会溃败!   他数十年的心血,遍寻天下功法,尝遍了各种各样的蛊毒,那些蛊毒入体,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都一一挺过,为何却仍然无法战胜方无竹!   他明明胜过他一次!如今怎可能失败?!   不可能……不可能!   方无竹又是一掌击出,霍乔举剑抵挡,掌法被打入九星剑内,漆黑的剑身竟开始颤抖不止,刀锋开裂,叶脉般往下散出裂痕。   未被九星剑完全承受的内力顺着刀柄渗入霍乔体内,他痛喝一声,胸膛几乎快要爆裂开来,眼眶和耳朵也流出鲜血,浑身经脉都俨然开始剧痛。   第一掌。   霍乔丢下九星剑,赤手空拳与方无竹厮杀一处,但他身体损耗太大,过强的功法几乎快要将他的肉身反噬,方无竹却依然岿然不动,接连打出两次淘花掌法来。   霍乔堪堪躲过一掌,第二掌却再也躲不过了,他被正面击于胸膛之上,一时之间周身鲜血喷涌,心下三寸的脉心处豁开一处巨大的血洞。   霍乔双目圆睁,自知自己已经身处极限,转身狼狈想逃。   方无竹:“阳月——!”   萧阳月挡于霍乔身后,他冷目怒视他,手中的阳剑熠熠生辉。   此时天光乍破,云层之上已有阳光倾泻而下,阳剑上有方无竹给他留下的辅助他使用阳剑的内力,而他体内还有月剑的剑脉调息形成的经脉纹路,二者合之一处时,萧阳月刹那间只感觉,周遭万物都变得寂静无声。   但,在这寂静之中,他似乎又能感觉到万物的风吹草动,看到一切事物,听到一切声音。   萧阳月抬起头,在远远的天光之中,他似乎隐约瞥见了一朵巨大的青莲露出一角。   莫非,就像师父说得那样,青莲剑法实则不止七步,而是有第八步,这第八层境界,甚至连师父都未曾达到过。   萧阳月凝眸,他随着本心而动,剑锋划过形成刺目的白芒,周遭顿时风起云涌,山巅的浓云随着剑风扭曲旋转,最后竟化成了一朵云彩聚成的莲花。   霍乔被卷入莲花之中,顷刻之间,四肢都被风刃斩断,黑血在接触剑气的一刹那,也被瞬间汽化。方无竹径直追上,他在掌间汇起一股暴动的内力,直直刺入霍乔心下三寸,这是第三掌。   霍乔几乎已不成人形,但口中依然断断续续地说:“方无竹……我没有败……我才是这武林第一……武林第一!”   “不。”方无竹道,“你败了,这武林,永无第一。”   方无竹丝毫没有犹豫,将最后一掌打入霍乔体内,几乎将他嵌入石头之中。   伴随一声巨响,已经被削成人彘的霍乔嘶哑的咆哮声中,淘花掌法将他筋骨俱毁,他的身体爆裂开来,只在山崖上留下一滩血色的肉泥。   方无竹喘着气,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而颤抖不止的右臂,浑身紧绷的经脉在一瞬间松懈下来,胸膛涌上腥甜。   他的力气也终于在此刻彻底耗尽,方无竹闭上眼,裹在被大片鲜血染红的白衣之中的身体,径直向山崖之下坠落。   闭上双眼之前,他见到了他此生最想呵护的人。   -   -   --------------------   还有两章完结! 第104章   萧阳月几乎是顷刻间便踏地掠出,不顾一切朝着下坠的方无竹奔去。他用力抱住方无竹的身体,用剑穿进悬崖峭壁中,一路沿着石壁下滑,直到落在崖底的杂草丛中。   萧阳月的腿亦是伤得严重,可此时此刻,他几乎已全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楚,满心满眼都是要确认方无竹的安危。   萧阳月丢下手中的剑,将方无竹平放在草地上,他松手时,已然看见自己满手都是方无竹的身上的血,他陷入昏迷,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止住身上伤口汩汩流出的血。   那些剑伤,划破他的衣襟,在他身上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霍乔的九星剑本身就蕴含邪魔功法,更不知他是否在自己的剑上下了毒。   方无竹的吐息十分微弱,萧阳月双眸和手掌一起颤着,他能感觉到,方无竹靠着透支经脉真气才能坚持如此久,如今卸下力来,内力大乱而反噬,若不尽快疏导,恐会危及他的性命!   “方无竹!”萧阳月捧着方无竹的脸,嗓子又沙又哑,眼泪和鲜血一起花了他苍白的脸,“你给我撑住!你已经胜了……霍乔已经死了!我不许你有事!”   方无竹紧闭双眸,被萧阳月紧紧攥在手心的双手透着无温度的冰凉,亦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身下垫着厚厚的雪,血如掉入水中的铅墨,层层染下,和他的衣衫一样,血几乎要将白雪浸透。   怎么办!怎么办!   萧阳月不知方无竹的内源经脉在何处,胡乱疏离恐怕会雪上加霜,他又想起自己芥子岭山头看见的环境,方无竹死时几乎就是像这样这样,在落雪天,一身白衣。   他无法承受,他不能承受失去他。   ……对了,董之桃,必须找到董之桃!   萧阳月小心将方无竹背起,又将两把剑用布匹缠在身上,他一路朝着董之桃在山脚下藏身的茅屋赶去,等看到茅屋的影子时,他已经是精疲力尽。   董之桃正好打开茅屋房门,看见萧阳月和他背上昏迷的方无竹,她心中一惊,随即立马飞奔而出,帮着萧阳月将方无竹背进茅屋里,小心地平放在地面上。   看着萧阳月和方无竹浴血的模样,董之桃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他们一定是胜了,她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诅咒其死无葬身之地的人,终于还是不得好死了!   “方大人……”董之桃失声道,“还有萧大人,你的腿……”   “别管我,先救他。”萧阳月沉声道,“他要是有闪失,莫说腿,这条命我也是不要的。”   董之桃喘着气,方无竹情况的确不妥,她很快正色下来,沉住气,手指搭上方无竹的腕心诊脉,心中大惊,焦急道:“方大人透支太多,尤其是右臂经脉,是内力反噬暴乱的源头。”   “如何救他?!”   董之桃张了张嘴,迟疑道:“恐怕……”   “恐怕什么?!”萧阳月心急如焚,通红的眸子满是恐惧,“尽一切可能救他!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恐怕方大人的右臂经脉保不住了。”董之桃道,“若不彻底切断经脉,若反噬到几处根基要害,方大人性命岌岌可危!”   萧阳月一怔,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方无竹,手指紧紧收拢。   若彻底切断右臂经脉,方无竹从此之后,便再也无法使用右臂练武了,右臂于他,将变得与庸碌大众无异,于武功上来说,是再也不能了!   天下武林之人,谁不是将武功看得比性命重要!他的师父,正是因为被霍乔用蛊毒毁掉臂膀,再不能使出青莲剑法才自戕!方无竹又如何想?他会因为这样,而怪他吗?   但即使如此,他也要救他。   萧阳月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如今这一步,就当他是自私之人罢了,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让自己在这世上所剩的唯一贪恋之人死去。   更何况,方无竹又是何许人?他经历了十数载武林仇恨与厮杀,早已懂得,武功于他并非是全部。   “无事。”萧阳月沙哑道,“右臂废了,他还有左臂,他还有我。”   董之桃凝眸点头,她从茅屋地窖中取出随身的药箱,道:“方大人昏厥之中恐怕不能控制内力,还请萧大人助我一臂之力,还有,我怕运针断脉时会伤及别处的经脉,萧大人可否想办法暂时令方大人别处的经脉稳固下来?”   萧阳月忽地想起了什么,他从自己衣衫内袋中取出一枚浑圆的金蛇胎子,这是他先前击杀公孙贺时,从他体内取出的,金蛇胎子蕴含功力强悍,能短暂稳固方无竹的身体。   一切准备妥当后,萧阳月看着方无竹苍白的脸庞,将金蛇胎子含入自己口中,俯身轻碰他冰凉无热的唇,将蛇胎子渡入他的口中。   如今的他,只祈求他从未祈求过的上苍,让他可以在不远的来日,还能听见方无竹笑着唤他的姓名,与他永远相守。   -   醉栖山一百五十里外的一处与世隔绝的宁静山村内,传来一道婴儿的啼哭声。   距离与霍乔在醉栖山山头死战,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那日在山脚下,董之桃与萧阳月险险将方无竹右臂经脉断掉,保住其性命后,董之桃又赶忙替萧阳月伤势较重的左腿疗伤。   董之桃身上带的药材不够,必须尽快到镇上找地方暂时安顿,两人带着方无竹出山的途中,途径那座被公孙贺与嵇胜的下毒的小山村时,却偶然听见,村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当时害死这些村民的毒的解药,萧阳月杀了公孙贺之后也未曾找到,这些无辜村民受到牵连,遭受到这等灭顶之灾,即使霍乔已经惨死,萧阳月难逃自责。   因此,当发现村中竟还有幸存者时,萧阳月心中大为触动。   董之桃进入村中搜寻,很快便找到了一名被家人藏于缸中的,不过数月大的婴儿。婴儿侥幸躲过一劫,未曾中毒,却也已经饿得哭声微弱,又因为在密闭的缸中待了太久,已经奄奄一息了。   董之桃连忙将襁褓抱出,带着婴儿一起离开了醉栖山。   他们在镇上停留了数日,萧阳月也立刻送了给段如风的乾门卫,方无竹依然昏迷着,就连董之桃也说不清,他究竟何时能醒。   意外的是,萧阳月送出去的书信,带回来的竟是段如风本人。   时隔多日再看见二人,段如风知道他们已将心头大患除去,他的挚友令北亭想来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一时心中大动,眼眶也忍不住滚出热泪。   “你们安全就好。”段如风动容道,“我就怕你们二人受伤,已经差人在奉县寻了一处隐蔽村庄,人手都已经安排下了,你们直接过去那边就好。”   萧阳月深深望着段如风,道:“多谢,我会记得你对我们的恩。”   段如风摇摇头:“并非恩情,只是回报,你们杀了害北亭惨死的奸人,是我该谢谢你们。”   方无竹伤势未愈,不方便颠簸太久,奉县距离这里不远,正是合适的去处。   段如风护送萧阳月等人一路来到奉县,村庄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段如风见他们救下了一个婴儿,还着人到附近的镇上去寻一寻有没有可以照顾婴孩的乳娘。   段如风:“你们且先在这儿住下,等到方大人伤势痊愈,我护送你们到粱州,庄少侠和闫大夫现在安顿在那边。”   萧阳月:“好,我明白了。”   一行人在奉县的村庄住下,方无竹身体伤势渐渐恢复,只是仍然不见醒来。萧阳月虽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董之桃将她力所能及的事都做了,也嘱托段如风送了书信给在粱州修养的师父闫东来,写明了方大人如今的情况,以求医术上的指点。但闫东来当时受了重伤,就是能够赶来,也会耗费许多时日,现在方无竹什么时候能苏醒,都得看他自身。   在村庄居住安顿的日子,董之桃每日早中晚都会替方无竹诊脉,萧阳月则也会借着曾经与方无竹双修之时,对他体内真气的一定了解,帮着探查方无竹伤势的愈合情况。   段如风为他们找到了乳母,那个幸存的婴孩也养在了村庄里。   这日婴孩啼哭不止,董之桃便去山村那头的乳母的住处去看了看,随后便返回萧阳月照看方无竹的临山院子,照常去给方无竹把脉。   走进宁静无声的院落,透过窗棂,董之桃远远瞧见萧阳月坐在内室桌边,撑着头,闭眸小憩着,一阳一月两把无为剑插在剑鞘中立在墙边,隐起了锋芒。   萧阳月的眼底下染着青色,董之桃清楚,方大人一日不醒,萧大人便一日不能安眠。刚来的时候,萧阳月连续数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是默默守着方无竹,直到大战之后疲惫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才合了眼。   如今,他也只是困乏了才短短入睡一阵,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站在院子里,董之桃心中揪心难过,只盼得方无竹大人能快些醒来。   她轻轻推门而入,萧阳月眨眼便醒来,他虽然身心俱疲,但也一直保持着戒备,毕竟霍乔虽死,奇蛊门残党还未消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仇人寻上门来。   “萧大人,我来给方大人诊脉。”董之桃道,“萧大人还是去侧屋里躺着歇息会儿吧。”   萧阳月看着床上的方无竹,方无竹早已被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神色平静,轻吐的呼吸也是匀称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气。   可他何时才会醒来?   他好想再见到他的眼眸,想让他看着自己。   方无竹给予过他承诺,他愿意信,也必须信,无论多久,他都会等下去,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十年!   萧阳月没有休息,只是拿起墙边的月剑,久未进水的嗓子有些沙哑:“我去山脚练剑,有何事喊我便是,我听得见。”   董之桃微微一叹,也只能点头。   萧阳月离开后,她手指搭上方无竹的手腕,细细探查一阵,脉象并无太大变化。   可就在董之桃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却忽然看见,方无竹搭在被面上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那阖于眼睑上方的眼睫,继而缓缓睁开。   -   -   --------------------   下章就完结啦! 第105章   董之桃怔愣片刻,而后猛地起身,踢倒了身后的矮凳。她心惊地望着还尚未完全苏醒的方无竹,呼吸几乎停滞在喉咙中,很快,喜色抹上她的眉梢。   方无竹的眼前还浮现着斑驳的色块,周身传来疲惫与沉重感,沉寂多日的感官,终于慢慢回到他的身体中。   方无竹微微蜷缩自己的手指,只这一瞬,他便感觉,自己的右臂与往日不同了,十分的轻盈,失了经脉的厚重,没有内力游走的感觉。   他不知自己已经昏迷多久,但多年习武,他对自己身体状况十分了解,从如今身体的钝感来看,他昏迷应该至少有半月有余了。   与霍乔最后的激斗仿佛还发生在几息之前,他过往挚友的命、自己受过的伤、这么多年与宿敌纠缠的仇恨,也终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方无竹看着守在床边的董之桃,久未说话的嗓子难免有些喑哑:“之桃……”   “方大人。”董之桃颤声道,“您终于醒了。”   除了经脉和内力尚需一阵时日修复,方无竹身上的外伤都已差不多痊愈,董之桃扶着方无竹从床上坐起,再替他吧了一回脉,确认无虞后,道:“方大人稍等,我去叫萧大人。”   董之桃连忙跑出门外,在院子里朝着山脚的方向高声喊了萧阳月一声,萧阳月很快便出现了,他提着刀,轻功落在董之桃面前,紧迫道:“何事?”   “萧大人,方大人醒了!”   方无竹昏迷,不过只有半月,可对于萧阳月来说,却恍惚过了数月、数年,等待他醒来的时日几乎度日如年,也一点点耗尽着他的心力。   如今,董之桃的话响彻在耳边,却宛如渺远的天籁一般,让萧阳月如同身在梦中。   他怔愣了一阵,回过神时,凝滞的呼吸已经让他的胸口闷疼,他盯着董之桃,声音轻得像是不想打碎一场梦:“他……醒了?真的?”   “方大人真的醒了,您快去看看!”   董之桃话音未落,萧阳月便立马拼命地朝着院子里跑了进去,短短的距离,却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他见过太多幻境,多么害怕这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萧阳月用力推开房门,方无竹坐在床上,抬头看着他,叫了他一声阳月。萧阳月终于是忍不住丢下了手中的剑,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却顾着他的身体,不敢贸然抱他。   方无竹就在自己面前,他再次看着他,呼唤了他的名字。   多少回夜深人静的时候,萧阳月都安静守在床边,那些时候,无论他握得多紧,方无竹的手都不会回应他。可此时此刻,他也回握了萧阳月,并且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方无竹看着萧阳月难掩憔悴的面容,苍白的唇和眼底下的青色,无论多少回醒来,只要第一眼见到的人是萧阳月,他都会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他真的好美。   这半月以来,平静咽下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萧阳月实在是太疲倦了,他脱力靠在方无竹怀中,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沙哑的一句叹:“为何要让我等?这二十日,于你来说不过梦中的一瞬,可对我来说,每分每秒都受尽折磨!”   “阳月,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方无竹紧紧拥住他,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眶也是渐渐红了,“从此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方无竹知道他的答案的。   萧阳月闭上眼,多日的疲惫涌上来,可他却从未对这样的感觉感到如此欣喜眷恋过,他渐渐在方无竹胸膛上入睡,手始终紧紧与他相扣。   萧阳月这一睡,睁眼后便已是傍晚,他仍然靠在方无竹怀中,姿势丝毫没有改变,屋内已被金色的黄昏浸染,抱着他的人胸膛心跳有力,这是他这半月多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方无竹眨着眼睛望着他:“醒了?”   萧阳月用视线寸寸描摹着方无竹的脸,几个时辰前他刚醒,自己还未完全从方无竹苏醒的如梦似幻的感觉中恢复,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如今再仔细看他时,萧阳月才发觉,方无竹也清瘦了些,眉眼却还是一如既往,只是看着他,萧阳月便似乎可以不被外界任何纷扰打扰了。   方无竹捧起萧阳月的脸颊,珍而重之地轻轻一吻他的嘴唇,他们彼此似乎都等待这个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吻太久了,深深地贪恋彼此的心跳,汲取彼此的气息。   一吻落下,方无竹将萧阳月的面容锁在自己眼瞳中,用手指轻轻一抚他眼下的青色,心疼道:“才半个月,你瘦了好多。”   萧阳月闭眼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养回来就是了。”   “你那时受的伤可都大好了吧?”   萧阳月点点头,视线却忍不住落在方无竹的右臂上,眸色顿时一紧,紧迫道:“你的右臂……如今感觉如何?”   方无竹捏了捏右手拳头,无所谓道:“没了内力,倒感觉轻盈许多,现下动起来还有些迟钝,习惯一阵子也就好了。”   萧阳月:“那时你消耗太多,我和董之桃不得不这样做,否则会伤及你性命,情况紧迫,我无法……”   “阳月,我都明白。”方无竹打断萧阳月的话,与他额头相抵,“只不过是不能用右手练武罢了,武功大成境界我也见识过了,杀死霍乔心愿已了,我从此也再不会去追求那些无谓的武林虚名,于武功上,我已没有什么遗憾,更何况,我还有左手呢?那时我也已有准备,最坏不过是切断整条右臂,如今还能用双手碰你抱你,已是万幸了。”   是啊,如今这一切,都已是万幸了。   随后,萧阳月便将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慢慢同方无竹说了,说起段如风帮助他们许多,也说起了他和董之桃在醉栖山下村庄中找到的那个幸存的婴孩。   萧阳月:“段如风和庄英他们会在思山县等我们过去,房屋住处他们都替我们安排了,董之桃到这里时就给闫东来写了信,他一路过来,多半也快到了。”   方无竹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他们了,等过去那边后,得好好答谢他们才是。”   方无竹顿了顿,手臂又将萧阳月搂紧了些许:“阳月,我最该答谢的人是你。我余生这条命,都是你的了。”   三日后,从思山县一路赶来的闫东来终于到了他们暂居的村庄。   比起数月前,闫东来那时身受的重伤也已愈合许多,他见着三人,心中慨叹,当时他不得已跟随庄英等人离开,让董之桃跟随方无竹和萧阳月去冒险,闫东来何尝没有想过,与他们那一别,或许就是永远了。   闫东来忍不住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方无竹的肩:“我就知道你定能打霍乔那个老杂种一个落花流水!”   董之桃看着闫东来,也双眼发红:“师父。”   闫东来叹道:“好,之桃,我的好徒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如今你已能独当一面了。”   三人叙旧一阵,便引着闫东来往村庄里走,方无竹道:“看你如今活蹦乱跳的,筋骨是好全了?”   “那可没有。”闫东来直摇头,“我这把老骨头,那能同你们比?你呢?你可好全了?”   方无竹:“能好的地方都好了,不能好的地方也再好不了了。”   闫东来一愣,他抓起方无竹的手,搭上他的脉搏,只一探,便发觉了他右臂的异样。闫东来神色顿时大惊,失声道:“你的右臂……”   “如你所见,我现在可是柔弱极了。”方无竹笑着搂住萧阳月的腰,“一切都得靠阳月照拂啊。”   萧阳月大抵都已经习惯方无竹这副模样了,只是瞥他一眼,懒得多说。   “我听你这鬼话。”闫东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右臂经脉毁了,但其余经脉比从前更坚韧,你若肯下功夫,日后只靠左臂达到双臂健全的状态也并非不可能。”   “下这功夫作甚?”方无竹挑眉道,“阳月护着我,我乐意。”   “……”   方无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闫东来心里清楚,如今霍乔已经死了,这武林也再没有第二人可以与方无竹匹敌了,就算他一条手臂经脉废了,那也只不过是从前九分变成如今七分,原本那一分之人,如何能敌?   方无竹:“庄英和怀恩他们如何?”   “都好,晏家庄也安定了,你们的住处都安排好了,离晏家庄和镇上都不远,平时往来和采买什么东西很方便,又是很安静的住处,正适合你们两人住,他们二人都盼着你们过去呢。”   “我们这两日收拾收拾就出发。”   闫东来在村庄里停留了两日,便同三人一道返回思山县,三人也带上了那个婴孩,董之桃替婴孩取了小名叫轩儿。   路途虽远,但四人也不急,一路上悠闲赶路,路过繁华的城镇便会停下住宿,倒也算是把这附近的景色给看遍了。   等到了思山县,已是一个月后了。   思山县的县丞与庄英相识,得知方无竹他们到了后,便立马通知了庄英,庄英很快便过来迎接他们。   故人相见,一时激动溢于言表。   在晏家庄待了一下午,庄英才将他们送到住处去,一处单独建在山头的房屋,带独院和长亭,宛如静谧的世外桃源。   屋子一直都有人打扫着,庄英从信中知道有一个不过数月大的婴孩,还特意帮他们找一个乳娘,方无竹却询问庄英想不想收养这个孩子。   “我和阳月这模样也不像是会照顾孩子的人啊。”方无竹道,“东来和之桃都在你们那住着,他们在方便一些,而且我想怀恩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说到戚怀恩,庄英眉目神色柔和许多,怀恩腿脚残疾,不方便出去,而他又难免有需要外出的时候,怀恩整日在家中,难免有些闷。怀恩是喜欢孩子的人,若是有这个孩子,想必他会十分惊喜。   方无竹笑道:“反正我们住得这么近,我们时常会去看他的。”   庄英点点头,小心地接过方无竹怀中的襁褓,诚挚道:“方大人,庄某感激不尽。”   山林中的夜色总是无比宁静,偶尔听闻几声鸟叫,漆黑的山头倒不显得萧索。萧阳月与方无竹两人坐在屋檐瓦片上,看着星辰缓缓洒落,幽远的山野,远离了武林喧嚣,远离了江湖仇恨,更远离了纷扰的俗世。   天地间,似乎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赏了一会儿头顶星辰,方无竹便扭头专注地盯着萧阳月看,盯得实在太久,让萧阳月也有些疑惑起来。   萧阳月:“盯着我做什么?”   方无竹:“无事,只是昏迷那半月,我好像做了很久的梦,梦里都是你,现在一切都已结束,自然是要好好看看你了。哎呀,我的娘子可真美啊,怎么看都看不够。”   “别油嘴滑舌的。”萧阳月微微撇嘴,却又道,“若是看腻了,可怪不了我。”   “怎么会看腻。”方无竹道,“你看这些四季风景,秀美如画,有谁会看腻?你可是比这风景更如画啊。”   方无竹拉着萧阳月躺下,两人并肩枕在屋顶瓦片上,方无竹又道:“从前我总想着武功,如今看来,当初我怎就这么傻,还是好好享受温柔乡才是正经。”   “听你这意思,你喜欢的到底还是我的容貌了?”萧阳月瞥着他,“那若是以后我老了,这副容貌也没了,你当如何?”   “我可比你大啊,阳月。”方无竹好笑道,“你若是老了,那我比你更老。”   萧阳月深深地凝望着他。   这世上爱慕他容貌、同时又惧怕他的人许许多多,但这其中又有多少人,会真正把他当做有血有肉、会痛会哭的常人,而不是一个冷淡孤高的皮囊,又有多少人会不计一切地保护他,会甘愿付出自己性命。   恐怕,只有方无竹愿意,也只有他能做到,他明白自己的一切,他懂得自己的躯壳下的痛苦与柔和。   而自己,只要方无竹需要他,只要他唤一声“阳月”,哪怕前面是万劫不复,萧阳月也会义无反顾与他并肩。   只是如今,等待他们的,再也没有万劫不复了,只有柳暗花明,彼此相伴的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终于,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从此山河如何,武林如何,都再与他无关了,他心头的那片天地,早已被一人填满了。   萧阳月鼻子一酸,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眶。看萧阳月似乎要掉泪,方无竹立马坐了起来,捧起他的脸道:“怎么哭了?”   萧阳月沙哑道:“……方无竹,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那是自然。”方无竹低声道,“我不仅此生要缠着你,生生世世也会缠着你的。”   银月星辉之下,二人紧紧相拥。   -   -   -   -全文完-   -------------------- 正文完结啦!最后因为太忙了逐渐变成了旬更我有在反省(感谢大家阅读!   番外大概会掉落几篇,都是武林退隐小夫夫俩的神仙生活欢迎微博关注@虎皮路路卷 ,微博号有搞同人介意的朋友们勿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