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 作者:季阅 云成曾有过一段十分不愉快的经历,被某个无耻之徒赊了半张榻。 他暗中发誓,若有朝一日再遇到那色胚,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回京后,为保全自身,云成在各大高官间周旋。 有人给他指了明路:廷尉赵宸贺位高权重,有他作保定可安然无恙。 云成前去求见,态度端得恭敬。头顶上方却传来一声熟悉地轻笑:“正愁寻不到,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云成愕然抬眸,前方人的脸与记忆中的色胚别无二样。 赵宸贺盯着他,表情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保你一命,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边搞对象,一边谋权篡位。 *前期虚与委蛇,后期猛烈追妻。 *位高权重直球攻x无情无义一言不合拔刀受。 *这篇剧情为主,因此配角也有戏份。 *单独阅读就可以,不看前一本也能看懂。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成,赵宸贺 ┃ 配角:沈欢,妙兰 ┃ 其它:全员坏蛋/开屏追妻 一句话简介:这条明路太黑了 立意:在逆境中不抛弃不放弃 第1章 刚一入夜,街上就撒了一层白霜,乌云将月光遮住一半,墙上的树影婆娑,一眼望去白惨惨的。 黑影越过街上摇曳的灯笼,在远处含糊嘈杂地追杀声中攀上澄阳楼,推开了二层朝南的窗。 “谁?”床上闭眼浅睡的云成在黑影进入的瞬间睁开眼。 来人动作迅猛,眨眼之间掠到床边,在云成起身之时凶猛压了上去。 他骨架长身量重,云成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没有立刻出声。 “嘘。”来人覆在他身上说。 云成闻到一丝酒气,他后悔今天没带刀。 酒气熏得他心头火起,屏息伸手去摸脚蹬,刚挨到一点就被身上的黑影给一脚踢远,“当”一声磕到了远处的墙角。 云成咬牙抬肘,两人闪电间过了几招。床上的纱幔不停地摇,床脚吱吱呀呀,发出一阵令人耳朵发酸的声响。 来人仗着身量体重将云成压在身下,在窗外窸窣急促的脚步声传近之时,猝然捂住了他的嘴。 “别动。”来人再次说。他微微喘息着,凑近了能看到云成幽暗的眼角弧度还有耳垂上单薄的光。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出奇,“夜深霜重,赊半张榻。” 云成被笑声带出的热气喷到耳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窗外杂乱的声音响过一阵,逐渐远去。月光似乎是从乌云中挣扎出来半张脸,霜一样打在窗棱上。 来人身上的一身黑衣把瞳孔映得格外暗,云成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仍旧能猜测出他非富即贵的身份。 “好。”他不再挣扎,将自己彻底陷入禁锢当中,安静地想,“这事没完。” . 一个月后。 回京的路上云成扔了溅上血的斗笠,他把窄刀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看了尚在痛苦挣扎的刺客一眼。 刺客长相普通,腕骨凸起,是从小习武所致。 “谁派你来杀我?”云成半蹲下身,单手拄着刀,垂视着他。 刺客狰狞注视他半晌,那刀锋晃出来的白光就在他喉咙旁边。 “说不出话,眨眼也行。”云成往近处凑了凑,诱哄般微微偏了一下头,这令他看起来纯良而无害:“忠勤王府,将军府,还是拥簇他们的哪一位朝臣?” 他说话声音很慢,似乎正在沉吟。刺客瞪着他,眼神因为濒死的恐惧而微微发颤。 云成欣赏稍许,催促道:“你要知道,一刀斩断你的喉咙,跟一个时辰割断,这体验可天差地别。” 刺客喉咙剧烈滚动,嘴唇轻轻动了动。 云成满意地偏着头去听。 刺客张开嘴来不及说话先喷出两口血,呲了他半身。云成动作一顿,鲜血在他脖颈侧颊上都留下星点密布的痕迹,甚至还有些挂上了眼角眉梢。 他从刀锋上照了一眼,又低头去看被彻底糟蹋了的衣衫,忍不住烦躁道:“妈的。” 他站起身,瞄准都未,一刀戳进了刺客的心脏里。 刺客周身弹动,大口涌血,目眦尽裂,数息之后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云成想了想,又在那刀口旁边划了几下做出打斗的痕迹来,这才将刀重新擦干净,收回鞘中。 他蹲在地上看着那尸体发了一会儿呆,就着那污糟地面,用树枝在上头画了两个圈,一个里头写了忠勤王府,另一个里头写了将军府。 他盯着这两个圈,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又在旁边另外画了一个,在里头写了‘廷尉’两个字。 这三个圈,就是京中鼎立的三足了。 云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袖口也蹭上了乱七八糟的血污。 这事也没完。 他心道。 京都正处宵禁,因为当今皇帝体弱,现又病重。 冬日的夜黑的早,也更加安静。云成提着刀顺着地图攀进了静悄悄的忠勤王府偏院,他躲在檐下,丝毫没有回家的自觉——虽然这家陌生的很。他自出生之日起就住在庆城的外祖家。 云成想过回京以后日子会不好过,却不想半路上就能遇到刺客。 轮班的家奴揉着睡眼出偏门,站在门外伸懒腰。 云成从他背后无声无息的出现,干脆利落的抹断他的脖子,然后一刻也未多停留,扛出了忠勤王府。 月亮在半空中爬了一半,被云挡住了。 长街畅通无阻,树影突兀森郁,鸡鸣狗叫声音一律不闻,京中的夜寂静的令人不适。 云成依法炮制,去将军府中也抗了一个回来。 天已快明了,他决心要把这水搅的更浑,于是摸到了廷尉府。 廷尉府五步一人,十步一防,均是年轻力壮的侍卫兵。 云成在墙外只是稍稍一动,踩碎一片半枯的树叶,立刻就听见里头当值的侍卫喝问:“谁!” 云成细声弱气的“喵”了一声,逐渐屏息后退,‘识时务者为俊杰’,干脆的放弃了廷尉府这颗不好拿捏的棋。 趁着天尚未亮,他把整晚的收获——两具凉透的尸体扛出城,跟之前那名刺客一并扔到马车内躺好,趁着晨曦微光,气温清爽,驾马车往城内而去。 · 勤政殿的门打开,已是黄昏时分,皇帝留赵宸贺吃了午宴,又下了半日棋。 赵宸贺出了门,太监提着一盏已经点燃的灯朝着他恭恭敬敬一弯腰:“廷尉大人,出宫路远,奴婢给您准备了一盏宫灯。” “有劳。”赵宸贺道。 他声音听上去压的很稳,看起来却年轻,只是被朝服压着,少了佻达,多了沉稳。 等在一旁的随侍接过宫灯,又要给他披上斗篷。 “不用。”赵宸贺摆手拒绝,大步走下台阶,赶着宫门下钥,匆匆朝外而去。 宫门口等候的近身侍卫正在徘徊。 赵宸贺出了宫门看他一眼,踩上马车才问:“什么事?” “三件事。”侍卫说:“忠勤王府的十二爷回来了。大理寺新到了三具尸体,方参领说是行刺十二爷的刺客,他自己送到城门口的。” 赵宸贺维持着上车的动作一顿。 侍卫连忙继续禀告最新地进展:“查验了一天,其中一个是忠勤王府的人,还有一个是将军府的,另外一个正在查。方参领一天跑了四趟廷尉府想要面见您,不知道明早该不该在上朝的时候说这事。” 皇上这个时机把忠勤王府的嫡次子招回京,很难说没有立储的念头。 储君半道上遇到袭杀,别管马车里装的是谁家的刺客,都得把京中本来就汹涌的局面搅合个天翻地覆。 侍卫察觉到了近在眼前的危险和不远处坎坷的仕途。 “他不说十二也要说。”赵宸贺进了车厢坐,吩咐道:“赶在宵禁之前跑一趟,告诉他照实说。” “是。” 侍卫应了,却没动身。 “还有一件事。”赵宸贺催促道。 侍卫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语调有些踌躇和无地自容:“昨晚上有‘猫’爬墙,跑得太快,没抓住。” “小事情。”赵宸贺倒不怎么在意,而是问:“去庆城找的人找到了吗?” 侍卫只知他在找人,并且很上心,但是不知道找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有什么事,低头应声答:“八月初九那天,除了一位叫妙兰的姑娘,没有人再进过澄阳楼二层南面第三间房。” “姑娘?”赵宸贺问。 侍卫不敢抬头:“是,是位姑娘。那间房是这位姑娘接客用的‘闺阁’,当日只有她自己进去过……派去庆城的人回信上是这么说的。” 赵宸贺回想了一遍那房间的位置,没有出错。 马不安的从鼻孔里喷出粗气,听的人心里发慌。 赵宸贺回忆着当时的初见,说:“不是姑娘。” “属下知道,属下明白。”侍卫更抬不起头了,认罪道:“属下无能,请您责罚!” 赵宸贺哈了声气,伸手把窗帘扯下来,撑着窗盯着他。 “这事玄乎。”侍卫觉得头顶有火在烤,硬着头皮说:“属下想要将功折罪,大胆做主把那老鸨还有楼里的姑娘一并让他们带回来,明日就能到。” 赵宸贺未置可否,解开官服领扣透气。 侍卫胆战心惊的等着他答复。 “加上老鸨,得有二十多个吧?”赵宸贺问。 侍卫:“差不多吧。” “想让御史台的唾沫淹死我。”赵宸贺忍不住从窗口伸出手兜了他后脑一巴掌,犹不解恨的又兜了一巴掌,把人抽地跪在了地上。 赵宸贺最后一次说:“不是姑娘。” 他撑着窗棱半晌,拽了一颗马车穗子上缀着的碎玉珠,弹到了侍卫的耳垂上。 侍卫捂着耳垂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赵宸贺把轻盈透气的小窗帘扔到他头顶:“这里有颗痣。” 他撑着窗,烦躁又有趣般笑了一声,语气令人捉摸不透:“从添茶倒水的人查起,查小奴,查打手,查嫖客。查验清楚了再往家里带。” 太阳彻底被天边的轮廓淹没了。 云成在忠勤王府等了一天,没能等到当家人李升垣露面——上午迎他进门的管家陪着笑道:“早起三爷头痛,服了药刚歇息,怕是没精力见您了。” 云成一顿,点头没有多问。 “等明日您见过皇上回来再说吧。进宫的冠服已经备好了,一会儿就送到。”管家叹了声气,“三爷提前交代过,您还有什么需求,可以去前院找老奴。” “好,替我向三哥转达谢意。”云成又点头,没有多说。 管家应了,急匆匆地擦着汗走了。 云成看他背影消失,没跟着去凑热闹,他跟这家不熟。 他在院里转了一圈,有两个收拾东西的家仆见了他忙正经行礼,云成看了一眼,走进了屋。屋里倒也正常,皇帝好歹是忠勤王府出去的,不曾苛待潜邸的弟弟们。 夜幕压的更低,直到云霞彻底消失。 华灯凋零而挂,坠穗在风中摇荡不定。 锣声一响,宵禁开始了。 云成换上色深轻便的衣裳,犹豫了一下,觉得今夜最好不要死人,于是没有带刀。 他摸黑出王府,一路躲在阴影里朝着廷尉府飞掠而去。 赵宸贺的侍卫长今天本来不当值了,但是他居安思危,觉得自己的职位要掉了——廷尉要找的人毫无头绪,昨夜里在墙根听见的动静也没来得及跟赵宸贺详细禀告。 他有心想要好好表现,至少把昨晚贴在墙边的‘猫’逮住,如果‘猫’还敢来的话。 守院子的侍卫今晚统统加配匕首钢刀各一把,余光朝着四面八方屏息凝视,严阵以待。 侍卫长布置好一切,转头看到门前站着一道暗色的身影,来人戴着兜帽,五官隐没在阴影中,整个人几乎融进夜色中。 来人无声无息,侍卫长的佩刀已经握到了手里,但是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打断了。 “请问。”云成礼貌地拉下宽大兜帽,露出一张流畅而温柔无害的脸来,睁着眼明知故问:“这里是廷尉府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感谢支持~! 第2章 大约云成太过温和,不像是找茬的杀手,以至于江夜只是悚然握着刀,反问道:“什么事?” 云成扫了那刀一眼,未往心里去,把帖拿出来表明身份,笑着问:“廷尉在家吗?” 江夜看了一眼,有些出乎意料,面上和缓了大半:“十二爷……您见谅,宵禁时分,我们廷尉不见客。” 扶陵大街宽敞,地上的青石路因为清早水洗过的缘故有些发暗。两排角檐投下的阴影在地上留下泾渭分明的界限,把澄明的月光一刀两断。 云成站在廷尉府探出的檐下,把几道压实服帖的交错领口勾开了一道缝,透了透风。 “我初来乍到,不知道京中有这规矩。”他微微歪着头,露出月光下过渡不大清晰的一张脸,“晚是晚了点,总比晴天白日的被人看见,叫人误会我跟廷尉结党营私的好,你说是吧,侍卫长?” 被叫破职位,江夜一顿。 云成朝他半出鞘的刀身抬了抬下颌,又摊开双手让他看自己空无武器的掌心。 “是侍卫长吧?”他顿了顿,和悦地道:“身量更匀称,长得也更体面。” 顶着这张风光月霁的脸,江夜很难对他拉下脸。 “十二爷别取笑我了。”他把刀收回去,被他夸的有点好不意思。 云成笑了起来,余光去看廷尉府高陡的围墙,还有角度料峭的水檐。 昨晚上他就是站在这里,踩断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落叶,立即就被里头值守的侍卫发现。 廷尉府的护防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大概他的视线过于放肆,江夜不禁屏住呼息,手不自觉地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诶,”云成状似毫无城府地轻轻拍了拍他按住刀柄的手,顺手把夜风吹乱的额发往后一拢,“不值当动刀,既然京中规矩严,那我等天亮再来。这就走了。” 他手掌太薄了,手指也长。 江夜的视线忍不住追着那手从额间落下,看他把不懂规矩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随即,那目光顿在了耳垂上。 “……”江夜觉得自己魔障了。 因为面前这个‘不懂规矩的狂妄兔崽子’耳垂上有个小点——色浅,位置却很正。 江夜顾不上惊了,下午被廷尉弹过的耳垂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将功折罪’。 ……这人也是从庆城来的,而且不是姑娘。 江夜无声地倒吸凉气,把本打算打发他的话咽回去,电石火光间换了一套说辞。 “请等一下。”他生怕表现地太明显会把人吓跑,不露痕迹地松开了扶住刀柄的手,连带着拉紧了鞘上的皮扣,“凡事有例外,十二爷容我进去通报一声,稍等、即刻就出来。” 云成诧异他的变化,在清朗疏晖的月光下眯起了眼。 江夜顾不上许多,一路直扎书房,激动地敲门声都比平日的大。 赵宸贺正在撰写刑部条文:“说。” “爷,”江夜推门进来,胸膛还在明显地起伏:“忠勤王府的十二爷,来啦!” 赵宸贺指间搭着笔,头也未抬,毫不在意的说:“嗯,打发走。” “痣,”江夜喘着气,片刻不停地说:“他耳垂上,有颗痣。” 赵宸贺短暂地消声,继而停下笔,露出‘你有病就去治’的眼神来。 “属下亲眼所见。”江夜用力捏自己的耳垂,激动道:“比针尖大不了多少,颜色不深,有点偏红,像打了精致的个耳洞。” 赵宸贺沉默半晌,把笔搁在楠木架上,露出灯光下完完整整的深刻五官。 “十二……李云成,”他抬眸问,“长什么模样?” 江夜想了想,想比划又不敢,呼声喘气地道:“伶俐、白、手指很长,腿也长,屁股……” 赵宸贺锐利地视线盯着他,似乎很想伸出手来抽他后脑勺。 江夜闭上嘴,自觉往后躲了躲,复又重点提醒道:“十二爷也是庆城来的,会不会……” 赵宸贺当然想到了,但是这可能性很小。 除非李云成那晚是去澄阳楼嫖,结果没等到姑娘进门,被自己给捷足先登,把他当成楼里的小倌了。 可就算是嫖,也得在澄阳楼留有存档,不该什么都查不到。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 赵宸贺垂下眼眸,似乎正在思考。 刚刚江夜进来的急,夜风顺着未关的房门溜进来,把一排烛灯吹的摇曳生姿。 赵宸贺的发丝也轻轻晃动,片刻后他倚着桌子道:“带他进来。” 今夜这个月色太好了,不太亮堂,也不漆黑一片,天上的云都是轻薄的,半遮半掩的挡着那圆盘。 云成被领进廷尉府,江夜指着书房,态度很好地说:“廷尉就在里面。” 云成点点头,无声地清了清嗓子。 廷尉府比京中的街道更安静,为了融进这氛围,他只能尽量地把存在感降低。 云成无声地进了书房的门,垂着头恭顺地站在堂前捧起手,把提前想好的词抛出来:“见过廷尉。” 江夜退了出去,并且在赵宸贺的默许下关紧了门。 夜更静了。 赵宸贺不发一语,坐在宽厚的书桌后头,抬起眼皮审视着来人。 前人垂着头,看不清五官。 云成久等无话,不想争一时半刻的义气,利索弯腰朝他行了个恭敬大礼:“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深夜叨扰,还请廷尉不要介意。” 他姿态端地恭敬放到最低,甚至有些过于低了。 可是忠勤王府孩子太多了,已经登基的皇帝是当初的忠勤王,现在王府又是老三当家,云成一个排名十二的嫡次子,明面上喊他一声爷都是抬举,拿到权倾朝野的赵宸贺面前是真不够看。 赵宸贺今晚能见他,主要自己存着私心,其次才是看皇帝的面子。 云成等在堂下,余光打量着周遭的布置。 赵宸贺目光盯着他,视线在他干净的侧脸还有耳垂上的痣上久久不移。 “宵禁时分出来,必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了。”赵宸贺终于开口。 “是。”这声音太耳熟了,云成盯着地面没多想,从这里能看到桌下露出来的干净缎靴面,“有人跟我说,我初到京中毫无靠山,若是想要保全自身,最好有位高权重的廷尉大人作保。” 开门见山,他倒是十分爽快。 也十分机灵。 赵宸贺目光深邃,手里翻来覆去的捏着一截玉石笔搁。 “谁跟你说的?” “好多人。”云成没有贸然抬头,顺从道:“廷尉威名远播,我身在庆城时就听说了不少丰功伟绩。” 赵宸贺无声地笑起来。 “我必然不会让廷尉白费这个心。”云成恭维的差不多,开始了今晚的谈判,“若是廷尉有意,我们可以谈一桩生意。” 偌大房间安静了下来。 云成等不来回答,余光也看不到更多,他心里踌躇面色却丝毫不露,仍旧静静的。 寂静的内室传来一声轻笑。 云成蓦地一顿,笑声犹如巨雷一般炸在耳边。 他绝不会忘。 同样深而安静的夜,同样带着气声和磁性的嗓音——他曾经被某个无耻之徒钳在榻上占过便宜,那色坯就是这样笑的。 “什么生意,说来听听。”赵宸贺盯着他,饶有兴致的视线活像把人从头到脚给摸了一个遍:“我正愁寻不到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云成豁然抬眸,眼中惊愕未消。 果然是他。 云成猛地起身:“你——” “保你小命一条,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赵宸贺心情很好,语气说不出地意味深长,“只要你乖巧听话,我们立刻就能结下盟约。” “乖巧,”云成动身的同时反手一抽,抽了个空——刀已经被自己卸在风雨阁了。 “你妈。” 他转而勾起一旁的椅子,抄在手里朝着赵宸贺砸了过去。 赵宸贺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不焦不躁,心情还格外愉悦。 “有求于人,火气别这么大。”他用笔架住毫不留情砸下来的太师椅,撑着一段距离道,“让我猜猜,八月初九那天晚上你去澄阳楼做什么去了,你年纪轻轻,该不是去开荤了吧?” “管得宽。”云成挥刀的速度快,力气却比不过,拉锯般扛着凳子。 赵宸贺闲适靠着椅子,云成松手单臂撑着凳子飞身一跃,挟着劲风的腿已经到了跟前。 赵宸贺侧身一让,紧跟着松开抵住椅子的一只手,云成以为他要抓自己的腿,立刻收势避开风头。不料赵宸贺长臂一伸,竟然勾了他一把长发。 “……”云成咬牙弃了椅子,手刀砍他颈侧,翻腿猛地踹他下三路。 赵宸贺这回不能不挡了,撒手把椅子摔向云成未动的右腿,使他不能不把攻势迅猛的左腿先收回去。 “哐当”椅子落地,七零八碎滚到一边。 赵宸贺嘴角勾着弧度:“我惦记着你曾赊了半张榻给我,想着跟你报恩,你却上来就只往我身下踹。” 云成根本不理他的茬,寒着脸踢开了椅子。 竖起的手刀贴着赵宸贺面皮削过,腰间一暖,是赵宸贺躲开的同时,手顺着他后腰滑到了一侧。 这架打得云成心头火起。 因为长期追求速度和灵变技巧,所以他整个人偏瘦,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层。这导致他过分依赖兵器,近身打斗的时候很吃亏。 云成抄起一把桌上长笔,直插赵宸贺面门! 赵宸贺背后是屏风,躲无可躲,抬腿去踹横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云成曲身滚过桌面,手里毫笔“刺啦”一声豁穿了屏风的绣面。 赵宸贺伸手摸了一把耳朵尖,隐约摸到了湿意。把手拿下来一看,指尖上蹭了些浅淡血迹。 “那天你跑得挺快,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赵宸贺没在意出的那点血,相反还更加兴奋了,脸上的兴趣盎然甚至都遮掩不住。 “你倒好,一上来就喊打喊杀。”他盯着云成耳垂,目光描摹了几次:“亏我惦记你这么久。” “惦记着找我赔罪吗?”云成那天没带刀,所以吃了大亏,只能先跑。他曾发誓,如果再见到这个人,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可是今天他妈的又没带刀。 “别生气。”赵宸贺搓了搓指尖遗留的触感,“我总得确认一下,看恩人到底是不是你。” 云成瞥见他的动作,登时咬牙而上,划动笔稍带起的风声呼啸暗响,“贪了便宜还要往上凑。” “衣裳都没扒,那算什么便宜。”赵宸贺伸臂打偏他划到眼前的笔,反手摸到他肩胛上用力朝下一按,将他按在宽厚的桌面上,“最多蹭了一下,不至于上来就要我的命吧。” “没硬吗?”云成就着他胳膊矮身一错,反客为主单手如勾去扣他喉咙。 赵宸贺借着身高体重往后一倒,云成不防,差点被他压在桌子上。 “硬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赵宸贺说。 第3章 云成摸到桌上镇纸停顿都没有反手就削,镇纸趁手,犹如短刀,尖利的风声终于将步步紧跟的赵宸贺逼退了半步。 云成抄着镇纸锐利地盯着他。他胸膛起伏剧烈,不知道是打累了还是气的。 “当时外面有追兵,你又不老实,张嘴要喊人、闭嘴要动手,床榻被你折腾的吱扭响,一来二去的,这全怪我吗?”赵宸贺主动退后半步,“你想投靠我算是找对人了,皇上器重我。别说保你一个,再加上你庆城的外祖家,都不是问题。” 云成手臂绷的很紧,预备着随时动手。 赵宸贺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武器’,继续说:“宵禁出门赶来,可见我对你很重要。为着这么点小事就放弃了,值当吗?” 云成站在原地未动,蓄足了力,预备他再胡说八道就接着打。 然而赵宸贺一反常态地正经起来,“忠勤王府和将军府,说平分秋色那是抬举你三哥李升垣。” 云成盯着他,腕间肌肉紧韧,没有放松分毫。 赵宸贺:“将军府有高祖皇帝遗子,是太上皇的亲兄弟,明里有边关将士站队,暗里有太尉支持,还不曾参与宫变。忠勤王府虽然是当今皇上潜邸,你三哥李升垣却跟他不是一母所出,感情不深。而你虽然是他嫡亲的弟弟,看他十八年才把你从庆城捞回来就知道,他觉得你不堪大用。” 云成没有被‘不堪大用’四个字影响。他维持着冷峻的表情,看不出情绪:“我从庆城初来乍到,对朝中局势不熟。” “我熟啊。”赵宸贺唇角勾笑,缓缓地说:“放下镇纸,我慢慢讲给你听啊。” 云成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抄着那镇纸,浑身绷的像张随时待命挽起的弓。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暂时没想好。”赵宸贺说:“我那天跟你分开之后就患上了失眠症,夜里总是想着你。要不你今晚别走了,让我踏实踏实。” 这话说的委实太不要脸。 云成一想起那晚来就想砍人,然而今天没带刀,真打起来,他肯定打不过赵宸贺。 他站在桌前不敢轻举妄动,薄光在他耳后留下阴影,仿佛背着什么不堪出口的秘密。 赵宸贺越过地上残骸,扯出两张椅子来,推了一张给李云成,示意他坐。 “你敢只身来廷尉府找我,必然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自己先坐好,手肘抵在桌上,撑着头,悠闲地问:“你原本想用什么办法说服我在京中保你?” 云成看了一眼椅子,觉得离赵宸贺太近,就没有过去坐。 “现在不想说服了。”云成抬着眼看他,安静使他的理智稍稍回笼:“既然京中诸位高官各有各的难处,那我就不着急往上凑了。也不必找什么同盟,各自走一步算一步吧。” 赵宸贺禁不住打量一眼李云成,只见他眼皮绷得紧,侧颊却已经放松了,浑身透出蓬勃的年轻感来。 赵宸贺想跟那晚一样,俯在他耳边嗅一口他清爽的气息。 云成眯了眯眼:“再这么盯着我,我真要下狠手了。” “原来给我留着情面呢。”赵宸贺道,目光好歹收敛了一半:“话也不是这么说。他们难他们的,你何必吃这个苦。来现在说说,你之前准备拿什么条件跟我结盟?” “你能给我什么?”云成反问。 他们之间隔着狼藉和透亮的灯光,反应却差得多。赵宸贺从容道:“你刚刚要求的,我保你性命无忧。” 云成视线冷清的盯着他:“活着也分怎么个活法。” “当然是痛痛快快地活。”赵宸贺往前倾身,压住了自己投在桌面上的阴影,“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说点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比如你来京路上遇到的刺客,有两个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想知道吗?” 云成看着他,灯光在他侧颊上投出细腻的光。他眼睫半垂着,在下眼睑上留下参差朦胧的阴影。 他连衣角都没移动一下,却在这光里短促地笑了一下。 赵宸贺没搞清这笑的含义。 云成兀自笑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里的镇纸,轻轻松松地站在对面。 他不准备谈了。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刚来还是得安分守己。”云成掸平衣衫,说:“天太晚了,宵禁时分出来我心里很不安,得快点回家了。” 赵宸贺动作一顿,远远的望着他:“没谈完呢。” 时间让云成沸腾的热血冷却,面上变得清淡,“不谈了,你位高权重,我没有筹码。” “也不‘报仇’了?” “啊。”云成说:“打不过,不打了。” 赵宸贺神色不动地看着他,堂内门窗紧闭,一旦安静下来就连一丝风声都不闻。 云成扫了一眼紧闭的门,“明日我要进宫面圣,廷尉该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关起来吧?” “当然不会。”赵宸贺微微一动,投在桌上的影子也跟着动,“我是想找人送送你。” 云成偏头跟他对视,舌尖抵了抵牙齿,把音调都拉长了:“那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不胜感激。” 赵宸贺真的没有拦他,派人把他送到了扶陵大街的尽头。 江夜说:“十二爷,对不住,宵禁不归我们廷尉负责,如果被人发现了府内马车,那恐怕廷尉明日又得被参。只能送到您这里了。” 云成从马车上跃下来:“怎么廷尉经常被参吗?” “也不止我们大人。”江夜忍不住为他辩护:“御史台的人都是疯狗,见人就咬。” 云成没忍住笑起来。 江夜有些不好意思:“我出言不逊,还请您见谅。” “挺形象的。”夜风比刚入夜的时候大了些,也凉了些,吹的云成发丝不停扫脸,“回去吧,改天请你吃东西。” 江夜只当他是开玩笑,笑着说:“那您路上小心,别被巡逻队抓到。” 云成摸黑回到王府,一刻不停的去摸自己的刀,冰凉的触感硌在掌心的感觉能让他冷静。 他今夜憋了一肚子的气。 看来舅舅打听来的消息并不完全可靠,至少传闻中‘男色女色都不近、只爱权势’的廷尉赵宸贺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坏蛋。 云成推开窗,估量了一下时辰,然后把刀抽出来,借着月光轻轻的擦拭干净后重新入鞘。 这院子太偏了,伺候的人零星几个,守夜的家仆靠在门边呼呼大睡。 片刻后他关上窗,抱着刀合衣躺在了床上,终于进入了入京后的第一个梦乡。 次日管家来的很早,云成却早已经洗漱完毕,管家推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上看书。 管家有些奇,扫了一眼,那书竟然是册廷尉野史。 “要进宫去了吗?”云成把书放下,望了一眼放在枕边的刀,有些不舍。 “马车已经备好了。”管家说:“皇上身体不适,今日不朝了,早些去候着吧。” 云成指了指桌子看了一半的书:“能带着这个吗?” 管家摇摇头。 “好吧。”云成叹了声气,站起身来。 一路上管家提点了一些宫内注意事项,尤其强调了一下等出宫后要先回王府见三爷。 云成一并应下,看起来很好说话。 引领的宫婢像是个哑巴,一路把他带到了勤政殿的门口。 御前侍奉看了他一眼,进去禀告,出来后便道:“十二爷请进,皇上和廷尉大人正在讲话,您进去后在门帘外面稍等一会儿。” 云成点了点头,轻声往里走:“有劳。” 他本以为今天来的够早了,没想到有人更早。 隔着帘望见里面的人影,又听到他的声音,云成下意识的又想摸刀了。 里间靠在小榻上的天昌帝喝完了药,把剩下一点残渣的药碗放回原位,倚着宽厚的书桌道:“坐下说。” 赵宸贺没推辞,坐在宫婢搬来的圆凳上,看着天昌帝说:“皇上脸色不太好。” “没好过。”天昌帝咳嗽几声,动作间扯出脖颈上一圈旧伤,显得狰狞而可怖,“天气热起来,心窝憋闷更是反复。” 赵宸贺余光扫到候着帘后的云成,拢着袖口说:“实在不行就换副药吃。” “换了。”天昌帝摆手不欲多说,拿起棉巾帕子擦拭嘴角,“听说你最近往庆城派人,要在馆子里找个什么人。” “嗐。”赵宸贺毫不吃惊地笑了一下,表情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上个月臣去庆城查盐铁,晚上住在澄阳楼,碰到了个人。” 天昌帝也跟着笑了一声:“让你去查贪官,你倒好,还能捎带着琢磨一段姻缘。” “查到官吏贪污证据之后,臣权衡利弊觉得不必等到三司会审。”赵宸贺表情仍是放松的:“皇上赐先斩后奏之权,臣也就用了。” 天昌帝沉吟道:“斩的好。你下手狠快,庆城官员很长一段时间内应当都会有所收敛。” “正因为下手太快了,惹恼了很多人。”赵宸贺叹了声气,“庆城官匪勾结太严重,土匪窝没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要臣的命。” 天昌帝静静的听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吩咐道:“赐茶。” 茶水端上来,奉在赵宸贺眼前。 赵宸贺端起来一口闷了半盏,可见是真渴了:“臣让其他人先回京,自己躲去澄阳楼,借着姑娘的‘闺房’歇了一晚。虚晃一枪,没跟他们硬碰硬。” 天昌帝忍不住露出促狭地笑容来:“这事也就你干的出来。” 赵宸贺低眉笑。 “姑娘既然对你有这救命的恩,你想留在身边也行。”天昌帝收了笑,提点道:“只是馆里出来的,门不当户不对,不能娶做大夫人。否则御史台更要参你。” 根本就不是姑娘,赵宸贺揣着这秘密,面上仍旧是恭顺的态度,毫无心理负担的说:“是。” “说起庆城,”天昌帝想了一会儿,望向外间,看到了那垂头站立身影,“十二什么时候到的?” 赵宸贺跟着他一块看了一眼,眼里带着笑,语气却平常:“应当是昨日到的。” 天昌帝对这个手握重权的近臣非常倚重,收回视线问道:“你看看给……叫什么名?” “叫云成。”赵宸贺说。 “云成,这名字一般。”天昌帝道:“你看看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先蹲着,回头有更合适的再挪动。” 云成站在帘外,听着他们讨论自己,安排自己。 片刻后,只听赵宸贺说:“十二爷刚回来,不宜放在太高的位置,但也要顾及宗室颜面,不能太偏。户部倒是有个缺口。” 他说话时好似胸有城府,又好似光明磊落,“户部左侍郎品阶不高,也不算低。” 天昌帝静静听着。 云成也静静地听着,祈祷自己不要去户部天天跟人扯皮。 “臣思来想去,”赵宸贺说:“那处挺好的。忙,不太重要,但又不能缺。” 他推荐的职位跟廷尉职权八竿子打不着,天昌帝沉吟片刻,满意地笑了一下:“可以,拟旨吧。” 云成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第4章 天昌帝清了清嗓子,垂眸喝了一口温水。侯在帘边的内侍轻声道:“十二爷,请进。” 云成低头走进去,老老实实地行礼。 “臣弟拜见皇兄,给皇兄请安。” 天昌帝随父经历过宫变,失败后被牵连下过大狱。没几年,太上皇想起这个兄弟,起复了他的爵位,并封忠勤王。 天昌帝半生起伏数次,最后还是坐到了这把龙椅上。 内侍把毛毯捧过去,为他搭在了腿间。 “起来吧。”天昌帝说:“抬起头,让朕好好看一看。” 云成顺从地抬起头。 天昌帝眼睑半垂,静静地审视他。 赵宸贺想起身告退,天昌帝却一抬手,打破了这宁静:“你坐着。” 赵宸贺没推拒,又坐回了原位。 天昌帝往后靠,倚着榻上的八宝矮桌,道:“咱们兄弟还没见过面。” 云成垂着头,低眉间余光扫到他脚下踩着的靴,许是腿脚肿胀的缘故,那靴面撑的很宽。 他收回视线,一心一意地答:“画上见过。” 天昌帝盯着他不动,直到偏头开始咳嗽。 那嗓子里像是在拉风箱,云成听着他端起茶盏时晃荡的清脆撞击声,没有动身。 内侍走近,站在一旁为他轻轻的抚顺后背。 好片刻,天昌帝缓和下来,靠着矮桌一边深深呼吸一边问:“在庆城有教导师父吗?” “有,”云成答:“张泯。” 天昌帝想了想,看了赵宸贺一眼。 赵宸贺答:“原是□□时御史台的学究,太上皇继位那年告老还乡。学识渊博,品行也备受赞誉,曾给太上皇授过课。” 天昌帝点点头,看向云成:“那稽查账本肯定没问题了。” 云成想了想,垂着手说:“臣弟尽力……不出错。” 天昌帝露出一点笑意,紧接着就收敛了,眼神又暗了下去:“朝会时听说你来的路上不太平,遇到了刺客。” “是,”云成答:“三个人。” “你功夫不错。” “舅舅教的。”云成既不露锋也没有藏拙,说话的时候朝气蓬勃又很认真:“他说男人不会打架容易受气。” 天昌帝再次笑了。 “从王府搬出去住吧。”他说。 云成目的达到,也不多问,应道:“是。” “十八年真久啊,十二弟。”天昌帝笑起来眼角皱纹突显,显得老态更重:“朕常担心会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怎会。”云成道:“皇兄春秋鼎盛,这些小病,几服药吃下去就会见好。” 天昌帝盯着他发顶,指尖动了动,似乎很想伸手摸一摸。 “‘云成’这名字不好,‘云’太闲散轻飘,‘成’又稍显稳满……”他停顿一下,似乎在考虑。 赵宸贺在旁边静了一炷香,此刻才出声:“听上去爽朗,不如皇上给十二爷重新选个字。” 云成从余光里看了他一眼。 赵宸贺嘴角压着笑,轻轻扬了一下眉梢。 “昀者辉光也。”天昌帝沾着茶水在矮桌上写下一字,示意他来看。 赵宸贺点头道:“这个真好。” 天昌帝也极满意:“通知礼部修改宗碟。” 他抬头看着云成道:“以后,你就改叫李昀成。” 云成张了张嘴,“谢皇兄赐字。” 天昌帝点头,扶着腿上的毛毯压了几口茶。 等他搁下盏,云成行了一礼,说:“臣弟给皇兄从庆城带了礼物来,只是入宫规矩多,不便随意示人。” “是什么?” 云成眼也没抬一下,“刀。” “刀。”天昌帝重复他的话,沉吟半晌,对着赵宸贺轻轻一抬手。 赵宸贺起身告退。 他走到门边,内侍挑起门帘,送他出去。 情形对调,云成在里面谈事,赵宸贺则站在了帘外。 天昌帝推开茶盏看向他,云成微微低着头,仍垂着视线。 他从进门开始就谨守礼制,不曾做出什么小动作,甚至连天昌帝刚刚唤他上前,也只是略抬眼皮就飞快的站回了原位。 天昌帝重新打量过他,再开口语气沉肃了许多:“对朝中局势了解过吗?” “道听途说。”云成道:“十八年前,爹发动宫变失败,太上皇继位,王府因此没落。母亲在庆城外祖家生下我,借此保全我性命。” 天昌帝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回忆起了当初。 他叹息了一声,道:“可惜太上皇无子,最终禅位于朕。朕登基后虽然有心想与你团聚,但是京中局势复杂,倒不如庆城自在。” 云成把头埋在了阴影里:“皇兄为我好,将我留在庆城避险,保我性命,我心里明白。” 天昌帝盯着他脸庞,许久,点了点头,“下午去户部交接,如果赶得及,明日便跟着上朝。” 云成捧手称是,天昌帝道:“这把刀淬炼十八年,希望不会让朕失望。” 云成这把刀当然会好用。 忠勤王府的弟弟们虽然多,但嫡亲的弟弟只有这一个,他们有共同的外祖,流着相同的血液。 云成干净的衣角拖在地面,铺成错落有致的峰图。 他跪在地上,把声音都闷在了方寸之间:“臣弟领命。” · 赵宸贺并没有远处,等云成出了勤政殿的门,两人一齐望着撒在地上的金色光芒。 云成先动了,闷不吭声几步走下台阶。 赵宸贺两步追上他,背起手走在他旁边,“我今天帮你两次,你谢都不跟我说一句么。” 云成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侧脸在日光下泛着细腻的光:“哪两次?” “户部左侍郎啊,”赵宸贺说:“是个肥差。” 云成并不领情,眉间还有些不耐:“户部那么好,怎么你不去?” 赵宸贺让他看自己的朝服,证明自己已经有职位在身,想去也去不成。云成目视前方,手不自觉的摸了一把腰间,摸了个空。 赵宸贺看到他动作,张了张嘴,“……改名字这事总算吧?好歹叫起来一样。” “称呼而已,叫什么都行。”云成说。 赵宸贺两次踢到钢板,抿唇想了一会儿:“大理寺正在查剩下的那名刺客,你想去看看吗?” 云成目视前方,走得很快:“不想去。” 出了宫门,廷尉府的马车停在跟前,王府则远远地停在宫墙转角处的阴影里。 赵宸贺眯起眼望向那阴影,叫住了往那边走的云成:“没外人在,我就直说了。朝中局势复杂,牵一发动全身。就算是刀,也不能随意砍人。” 云成站住脚打量他,赵宸贺坦然由他看。 云成的上眼线有点圆,尤其从眼角看人的时候,微微挑起的弧度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机警。 赵宸贺觉得有趣,似乎正在逗猫。 远处马车旁守着的人已经张望到他,正往这边过来。云成收回视线,轻轻笑着摇头:“我想要什么你一概不知,你惦记什么,我却一清二楚。” 赵宸贺也看到了来人,毫不在意道:“我试试要是没滋没味的,也就不惦记了。” 云成维持着丁点笑意:“想怎么试?” 赵宸贺忍不住摸下颌,视线锁定他唇角的弧度,“说不如做,你跟我回家就知道了。” “拜你所赐,”云成说:“下午我得去户部报道,没工夫跟你试,走了。” 他说完转身,朝着远处的马车走。赵宸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下午不成还有晚上,今天不成还有明天。” 他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他,几步转到了跟前,拦住他去路,“别着急走啊?” 云成垂眸看向拦在身前的手臂,视线攀着手臂上移,到了赵宸贺的脸上。 他不说话,赵宸贺偏头将他看全,眼神根本不像朝中重臣该有的肃穆威严,“直接跟着皇上混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对朝中局势不熟,跑得太快容易摔。你想在京中站稳脚步,没有靠山哪行呢。” 话音落地他一顿,才用同样的语气说:“我这棵大树你要不要靠?”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别讲了。”云成拨开他的胳膊,也微微歪着头:“实话说,那天晚上我就是去澄阳楼痛快去了。跟谁睡不是睡,你好处给得够,也不是不行。大家各有所需,都得拿出诚意来,你说是吧廷尉大人。” “各取所需。”赵宸贺挑起眉稍,短促的笑了一声:“你需要什么?” “还没想好。”云成越过他,朝后摆了摆手,“想好再跟你说。” 赵宸贺目送他迈上马车,马车转出阴影,伴随着长绵的碌碌声,逐渐跑远了。 近卫站在他身旁跟着望向远处,赵宸贺的视线没有及时收回来,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查他。” 明媚的日光照在开阔的宫门外,漆黑的眼睛在日光下轻轻地眯起,“李十二想方设法回到京中,一定有所图谋。捉贼捉脏,派人盯着他,他不老实就摁他个现形。” 第5章 云成回到王府,按照早晨说好的,先去见三哥。 老王爷儿子不少,不过嫡出的只有两个,当今皇帝和十二子李云成。天昌帝登基之后,爵位空置,按照条例由老三李升垣管理王府事宜。 听说这李升垣的身体也不怎么样。 云成侯在正厅,看着由管家搀扶着走出来的人,觉得他的身体确实不怎么样。 李升垣坐在椅子上,臃肿的身躯把整张椅子都塞满了。他先咳了一通,用手里攥着的巾帕擦了擦嘴角,又喝下白水顺气,这才抬头打量云成。 云成站在面前,看起来很老实,低头简短道:“三哥。” 李升垣点点头,说话间好似跟他是几天没见面的好兄弟:“从宫里出来不先回家,跟廷尉聊什么了?” 云成不诧异他能知道这个,马车旁的人都看到了。 “不知道那是廷尉。”他说,“我还以为那是来攀关系的。” 李升垣似乎被他的狂妄震惊了,看着他半晌不语。 他皱着眉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然而云成十分坦荡,还有些不在意。 李升垣并未多说,只道:“离他远点,那是条疯狗。” “知道了。”云成顺从道。 李升垣又开始咳,云成觉得可能是家族病。不然怎么太上皇无子,当今皇帝也只生出一根独苗,老三还一副要随时断气的模样。 李升垣的脸憋的通红,眼角都咳出了泪。管家小声提醒:“三爷,先回去休息吧。” 李升垣抬手轻摆,长出几口气,“皇兄下旨,让你搬出去住,等你收拾好,我遣人送你过去。” 他指着站在门边的六个人,说话很慢:“侍女小厮各三个,都识字,能算账,叫他们跟着你一起去。以后再缺什么,就跟我要。” 云成说话也慢下来:“多谢三哥。” 李升垣朝他笑了笑:“自家兄弟,不说这话。” 云成见他坐得艰难,主动行了礼:“不打扰您休息,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说完他要走,李升垣赶着喊住他:“十二弟。” 云成身形一停。 李升垣看着他的后背,眼中的泪干涸,变成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你相信是我派人杀你吗?” 云成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李升垣眼神变了变,把手帕摔到了桌上:“分明是陷害,那刺客只是王府里一个家仆,一双手只拿过扫把从未拿过剑,谁会找这样一个人去杀人?” 他喘气声越来越粗,眼看着又要开始咳,管家连忙把温水送到他嘴边。 李升垣压了两口温水,无力的呼出一口气:“皇兄跟你说了就职的事了吗?” 云成转过身:“户部左侍郎,先跟着算算账,明天开始上朝。” 不算什么重要关口,李升垣沉吟片刻:“先稳定下来再说吧。” 云成挺着那副皮条都抽不动的脊梁又点了一下头。 “今日起得早,吃了饭睡过午觉再走吧。”李升垣坐了半晌早已疲累至极,倚着靠椅摆手道:“去吧,早朝每日卯时开始,提前一刻钟侯在殿外,不要迟到。” “是。” 云成朝他行礼,退出了正堂。 他回到厢房,见行李仍在,刀也在原位,慢吞吞地呼出一口气。 他将刀握在手中,站在窗前发呆,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赵宸贺。 很快,他感觉到自己耳边有点热,似乎正被人调戏。 赵宸贺那夜突然破窗而来,夜行衣上沾着满身凉气,浑身的骨头很重,压着他伏在耳边说:“夜深霜重,赊半张榻。” · 天昌帝给云成安排的新住处在南边,跟北边的将军府和西边的忠勤王府背道而行。倒是跟廷尉府顺路,去皇宫都得过扶陵大街。 云成在户部抄了半日的账本,下班后又多待了一会儿才走人。 顺着扶陵大街走到南头,就到了他的新宅。云成下车抬头望,只见旧宅灰蒙蒙,檐下的红灯笼也有些褪色,旁边扎着一棵年头不少的榕树,树干越过灰石台阶,越过墙头和角檐,仍旧英姿勃发的往上冲,在地上墙面留下大片斑驳的阴影。 云成被树影间的日光晃了眼,忍不住把眼睛眯了起来。 家门台阶上的灰尘已经尽数打扫干净,明亮的石板和干净的墙面留下清晰浓重的树影,黄昏时刻的光很强。 云成笼着光走进去,没看到人影。他继续往里走,一直到了主院,才看到婢女正在弯着腰扫院子。 婢女背对着门,把落叶和碎草扫成一堆。偶尔揉一下手腕和肩膀,然后用袖子擦一擦眼睛。纤瘦的腰身与扫把两厢相较,倒显得扫把笨重矮胖。 婢女把掺杂着碎石的杂碎收到桶里,抬头看到云成,便匆忙在脸上狠狠擦了一圈,挤出个笑脸解释道:“爷,这是朝中收缴的贪官宅院,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才显得灰,其实原本不旧的。” 云成看了她有些松散的流云髻一眼,又打量她灰扑扑的裙摆,没说话。 婢女低着头,手里无措地抓着扫把。 云成把视线从她的裙摆上移下来,微微偏了一下头:“其他人呢?” 婢女沉默稍许,说:“他们先去吃饭了。” 云成不置可否:“这宅子少说四个小院,每个小院六间房。” 他环视一周,继续道:“登梯爬高的地方也不少,你一个人干过来吗?” “能干的。”婢女说。 云成轻挑眉梢,将她重新打量一遍,把人看的脸都红透,才转开视线。 “叫什么名字?”他问。 “秋韵。” “秋韵。”云成被院中漂浮的尘土呛到,堵的喉咙发紧,清着嗓子道,“你很聪明。” 婢女一顿,眼中闪过慌乱,没说话径直跪下了。她既不辩解也不委屈,只是无声地低头认错。 云成盯着她头顶挽着的流云髻,片刻后笑了起来。那笑好似深及眼底,又好似浮于表面:“好好干,亏不了你。” 婢女扶在地上的手微微地抖起来,她模样不错,眼眶湿透时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家里没收拾好,你也去外头吃饭吧。”云成俯视她片刻,伸手给她将泪痕擦了擦。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放在她散在地上的裙裾上,怜香惜玉地说:“馄饨不错,请你吃饱。” 婢女诧异抬首望向云成,他却已经掩着口鼻往屋里去,只能看到干脆利落的下颌。 “对了。”云成脚下略一停顿,“吃饱带他们过来见我。” · 傍晚一过,赵宸贺到了大理寺的门口。 他下了马车,江夜腰间别着刀,跟着他身边,低声禀告:“十二爷倒是挺会心疼人的,属下看得清清楚楚,他手绢也不拿,亲手给个小婢女擦眼泪。”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 江夜没搞懂这眼色的深意,想了想继续道:“他中午只吃了三四口馄饨,不知道是饭量小还是没食欲,然后就往户部去了,我亲眼看到他进了户部的大门。” “正事看不出来一点儿,”赵宸贺评价道:“乱七八糟的看得门儿清。” 江夜不敢顶嘴。 赵宸贺并不着急往里走,而是远远望着那幽深入口。江夜正好奇,就听他继续道:“接着说。” “……”江夜努力回想。榕树毕竟离主院太远了,只能看到画面,听不清声音。他结合看到的情形,硬着头皮说:“那个婢女是真漂亮啊,十二爷抓了一把铜板哄她,让她去吃饭。” 赵宸贺视线短暂的停住了:“然后呢?” “然后就进屋了。”江夜说:“婢女拿着铜板去街上吃了一碗十二爷中午吃过的馄饨。” 赵宸贺无语地抬起头。 江夜无辜的跟他对视,最终扛不住威压,垂下了脑袋:“属下惭愧,属下愿意将功赎罪,马上去继续盯着他。” 说完他要转身退出,赵宸贺却道:“别去了,一会儿就该来了。” “可是,”江夜说:“马上就要宵禁了。” 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因为云成上次就是宵禁开始后才来的。 果然,下一刻赵宸贺冷笑了一声:“猫不老实,只有宵禁的时候才会乱窜。” 他烦躁地进了大理寺,里头的人正在案桌后写章奏,冷不丁抬头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廷尉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晚饭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搁下手里的笔。不等起身相迎,赵宸贺就到了跟前。 案桌上厚厚一沓书典条例堆在一侧,章奏摊开写了一半,最边上还放着个碗,碗里装着未吃完的凉粉。 赵宸贺没在这上头多过问,拿起桌上的章奏几眼看完:“‘怀疑是大内侍卫’。何尚书手下从无冤假错案,你身为大理寺评事,关门弟子一样跟随他三年多,怎么会用‘怀疑’二字。” 邵辛淳垂着头,有些为难地抿紧了唇。 “大内侍卫。”赵宸贺把呈报放回原处,“这一纸呈报到了皇上手里,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吗。” 邵辛淳盯着桌面不语,赵宸贺也没有真的等他回答,指尖不轻不重地点着纸上的字,“你暗指皇上派人去杀自己的亲弟弟。邵辛淳,你是饭碗不想要了,还是人头不想要了。” “要的要的,”邵辛淳匆匆说,跟着他一旁惶恐极了,“下官不敢啊。” 赵宸贺盯着他头顶,邵辛淳后颈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耳后的碎发也逐渐濡湿。 年轻高职必定有过人之处,赵宸贺对实干派一向不喜苛责。他松开手,仿佛松开了扼住那后脑的铁钳,“重新写好,宵禁之前寺卿盖章、寺丞画押,送到我手里。” · 云成把刀锋上的血擦干净,收回鞘中。 “余下的,”他并不意外,余光看见外头那棵榕树,表情很淡,“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榕树被风吹的微微抖动,层层叠叠的叶子仿佛在水面上跳动,闪着粼粼的月光。 秋韵瑟缩着跪在地上,强迫自己镇静:“奴婢既然从忠勤王府出来,这辈子就是爷的人。别的不敢保,忠心二字一定刻在骨头上,绝不会忘。” 院内烛光残留,在她发顶留下参差交错的线条。云成盯着看了片刻,直到秋韵的肩膀开始抖。 “从今往后,事、钱、人,都归你管。”云成把手里提着的钱袋子抛到她怀里,“把府里大小事情安排妥当,钱不够来要,人不行就自己看着打发,打发不了的找我来拿刀,我教你怎么砍人。” 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清晰。夜风在这一刻刮了起来,吹动他的衣袍,将腰间的刀挡住大半。 秋韵之前没掂过这么多钱,诈一下估不出来数量来。 云成顿了顿问她:“有困难吗?” 秋韵跪在横歪的尸首中央,浑身都僵住了:“没有。” 云成眼中染着夜色和血色,剑光在他下颌上反射出一道月光。他撑着膝盖弯下腰,偏着头看她:“那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没,爷……”秋韵吞了两次唾液,脸色惨白地指着地上说:“尸、尸体要怎么处理?” “不用你处理。”云成把散开的头发捞起来,随手一扎,清清爽爽地说:“等下我出去,捎去乱坟圈。” 第6章 云成蹲在河边洗手,他洗的很仔细,一根一根的连指缝尖都搓洗的微微泛红,然后把湿淋淋的手递到鼻下轻轻的闻了一下。 血腥味挥之不去。 云成揪了一把河边的草叶,用力的搓,把汁液全都蹭到了手上。 手指的红变成了绿,他沉入水中,继续细细的洗。好一会儿再次把手抬到鼻尖处,这回彻底闻不到血腥味了。 他站起身,垂着湿漉漉的手对着月光眺望远方,视线定在了廷尉府的方向。 京中很静,尤其宵禁刚开始的时候,好似沸腾的水一下子镇入了冰,连白烟都消散的无声无息。 云成被陡然放大的虫鸣声震的耳朵疼,晃晃头开始往城内走。 扶陵大街一如既往的静悄悄,巡视的侍卫队走过,没看到贴在树干后的黑色人影。 等他们走到尽头,云成离开倚着的树干,后腰上的刀从一侧凸起,在黑夜中蒙着霜一般的寒色。 廷尉府近在眼前,他远远的望了几眼,躲着守门的侍卫小心贴到了墙边。 这次没有落叶捣乱,落地无声的脚步不会惊动一人。 云成翻身上墙,风在这一刻刮了起来。 风声能扰乱人的耳朵,唯一的窸窣声也被隐藏了起来。 院内五步一人,唯一的死角就是大门内往里伸出去的转角——但最隐蔽的地方也最危险,外侧站着侍卫。 天上的薄云在动,缓缓吞噬着月亮,落在院中的月光寸寸减少,最终彻底被黑暗笼罩。 云成无声的翻下墙头—— “来了?” 云成浑身汗毛一炸,冷不丁被这声音一吓,差点直接摔到地上。 赵宸贺抱臂靠在死角内,被围墙、阴影、树影三重遮挡,根本看不见人。 “……”云成心里骂了一声,伸手就要抽刀。 “宵禁到处乱窜,”赵宸贺从阴影里走出来,扫了他的手一眼,眼中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来就来,还带着刀。” 云成往后退了退,院中骤然亮起,侍卫点亮了门边的灯台。 他一身夜行衣无所遁形,对着光眯了眯眼。 赵宸贺走近了,绕着他打量半圈,伸手的动作一顿,“什么味道?” 云成站在灯光下没动,看着他。 “血腥味,”赵宸贺说:“大晚上跑哪去了,杀人了?” 云成手掌扣着腰间的刀柄,没吭声。 赵宸贺:“问你呢,干什么坏事去了?” 他态度随意,声音也轻松,甚至有些像调侃。看起来没想拿这事做什么文章。 云成手腕放松了些,“杀鸡了。” “杀鸡。”赵宸贺嗤笑一声,“我掌管刑狱十年,你不会以为我连人血还是鸡血都分不出来吧。” 云成忍不住鼻尖一动,没闻到除了夜风以外的其他味道。 赵宸贺又笑了一声,得逞般挑起眉:“看来真干坏事去了。” 他根本就没有闻到味道,云成骂了一声,没等抽出刀,赵宸贺已经先发制人,伸掌推在了刀柄上! 这一下他用了十足的力气,连带着把人推远了几步,然后飞快的举起双手。 云成转身的同时拔出刀来,这几步的距离刚好够甩开刀身的长度。 “逗你玩的,”赵宸贺望着近在咫尺的刀尖,摊开空无一物的双手,诚恳的说:“今天不打架。” 云成冷冷的看着他,刀锋在他腕间投上锋利的光。 他今天有备而来,而且看起来神情冷傲,跃跃欲试。 赵宸贺站在原地未动,放低了声音,“真不打架。今天不是要谈事么,进屋里谈,茶水点心都准备好了。” 一院之隔,屋内燃着烛火,宽敞窗户上的明纸兜不住灯光,看起来像个庞大的孔明灯。 云成审视着他,赵宸贺点了一下头,催促道:“走啊。” 云成转回视线,悬在头顶的灯火台没能打败月光,让面前的人看起来有些冷。 夜风寒涔涔的,吹得人头脑发凉。 云成终于说:“好。” 赵宸贺放下空无一物的手,示意他收起刀。 他率先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说:“考虑好了吗,要不要结个盟?” “说清楚,是结盟还是交易。”云成看着他几步上了台阶,沉默几息收了刀,跟着他往里走。 赵宸贺撑着推开的门,侧身站立的时刻轻轻挑动眉梢,“有什么区别。” “当然。”云成走过他身旁的时候手腕绷的很紧,“结盟是结盟,消息互换,互为靠山。” 赵宸贺不在意他那点杀气,“‘互为靠山’,你能让我靠到什么?” “现在靠不到,不代表以后靠不到。”云成环视四周,觉得这卧室比书房还敞亮。桌上果然放着热茶,一侧板正放着几页纸,上头压着串碧绿的翡翠,他收回视线:“劝你给自己留条后路。” 角笼里不知放了什么熏香,满室都甜丝丝的,像清晨刚摘下来的瓜果。 赵宸贺把门关了,示意他:“随便坐。” 云成坐下,看他提壶倒茶。 他一边添茶水,一边问:“交易怎么说?” 云成的注意力没在茶上,他坐下以后稍显放松,凌厉的五官跟着柔和下来,有些风清月色的轻柔感。 他说:“交易的话,筹码得够。” 赵宸贺没坐,一臂远的危险距离因为被茶水热气熏染,显得暧昧不清。 他从桌面上随手拨开翡翠手钏,将压在下面的纸推到云成眼下:“大理寺刚刚送到的呈报,这是我的诚意。” 随即,他单手摁着桌上剩余的几页纸,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这是京中的关系图,我手底下的人名册,还有,护城军的布防图。” 云成看着他指尖。 赵宸贺又点了点,“这是我的筹码。” 云成初来乍到,最需要关系图。赵宸贺在京中扎根多年,关系网庞大而复杂,这种人如果是朋友还行,如果是敌人,那必须有一份名册才行。 至于护城军的布防图,现在属于最高机密。也是赵宸贺立足京中多年不倒的根本。 云成想了很多,直到赵宸贺问:“考虑的怎么样?” “睡一次,”云成说:“这些都给我么?” 刹那之间,赵宸贺露出的表情复杂而富有深有深意。 “一次不行。”他说:“一次给你第一页。” 云成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都给我的话,睡一晚?” 一晚里头包含的次数怎么也不会超过三次,云成打定了主意,觉得一不做二不休。 他微微偏头看过来的时候眼角的弧度撑开,那弧度让人联想到黑夜中伺机而动的小野猫。 赵宸贺笑了一下:“睡几晚睡几次我说了算。” 云成仍旧看着他。 赵宸贺:“可能尝试一下,觉得没意思,睡一次就再也没下回了。也可能……” 他停顿着没有往下说。 如果睡一次,就能拿到这么重要的消息,那真是一本万利。 可赵宸贺是个实实在在的坏坯,让人很难猜中他的想法和作为——好比这次拿这么重要的东西去换身体的片刻欢愉。 云成不理解。 舅舅常讲,最无用的东西是感情,其次就是身体。 七情六欲都可抛,何况是区区凡躯。 赵宸贺等着他回答,没有丝毫不耐烦,还饶有心情的道:“你要是怕接受不了,我们可以先试试。” 云成脑中思绪不由一断。 赵宸贺屈指一弹,把第一页纸推到了云成眼下,“定金。” 随即他站起身。 云成扫了一眼那纸,上面是户部官员的名单,各职位的负责人以及责任都名列清楚,此外还有亲朋好友甚至老师是谁,凡有职位的都一一标注。 这是一张详细的关系网,可以一眼看出由谁举荐,有无强硬后台。 最下面那行则笔墨清晰的写着:李昀成(云成),年十八,太上皇堂弟,皇上嫡弟,武功精巧,擅伪装谋略。 赵宸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同他一起往下看:外祖家居庆城,舅云卓然曾在高祖皇帝时担任兵部尚书,太上皇登基后辞官。 兵部旧友如下…… 云成视线依次略过紧随其后的名单,指尖发凉。 他到京中不过三天,赵宸贺已经把他摸了个底朝天。 从此以后,名单上这些人都成弃子,不能再用。 身后的人距离越来越近,耳畔传来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赵宸贺低低地说:“看完了,保你不亏。” 云成听不得他用这种声调说话,像是俩人半生不熟,有点暧昧不清。 他转过身,避开了那令人想要立刻拔刀的气息。 “试试也行。”他大腿轻轻挨着桌边,面对着赵宸贺伸出手,“兵部的名单给我,反悔不退。” 赵宸贺打量着他。 云成往后靠,半倚桌边,微微偏头。 赵宸贺:“现在我就反悔了。” 他前倾的身体侵略性很强,但是他的声音却很低缓。 四角烛光明亮,窗外不闻风声。廷尉府贯彻宵禁条例,内外都是静悄悄。 “不试了。”赵宸贺伸臂拿过那一沓纸,拍到了云成身后,半环着他腰身同他对视,“一锤子买卖,行就都是你的,不行就一张都不给。” 第7章 云成再次察觉到了棘手。 就像初到那夜踩断枯叶被人发现一样,廷尉府是块难啃的骨头,其中尤以廷尉本人最硬。 云成看着他,目光中隐含的疑惑和戒备险些把赵宸贺逗笑。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耳垂上浅而昏暖的痣,视线就怎么也走不开:“先问你个问题。” 云成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因为长时间的犹豫不决,指尖发出了一些细汗。 赵宸贺没有后退,只把声音放的更低了:“你一直用的,是什么香?” 云成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双眉轻轻一蹙。 赵宸贺笑了一声,看着倒像是诚心诚意:“挺好闻的。” 云成戒备的盯着他,没发现什么调情一类的神色,清嗓子道:“我没用过香。” 赵宸贺不信:“不可能吧。” 他凑近些,几乎挨到他肩上的衣衫:“好香。” 云成无声息的反手握住了腰侧的刀。 赵宸贺稍直起身,但是双手仍旧撑在桌角,把云成禁锢在方寸之间:“我不爱强取豪夺,这事总得你情我愿才有趣。你考虑好了,咱们再继续。” 云成不语,绷紧了面皮。 赵宸贺把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丁点轻佻也收敛起来,正经的问说:“我敢说,京中没第二个人能拿得出比这个更重的筹码了。” 云成咬了咬牙。 过往种种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好似抓到了重点,又好似没有。 “……”片刻之后,他在寂静中,冷峻的结束了沉默,“……行。” 赵宸贺最先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不坏。 “挺聪明。”他说。 云成面上稍显冷漠,心里却悄然攥紧了。 “那咱们,”赵宸贺问:“这就开始了?” 云成有点挣扎,似乎正在按着想要即刻起身甩手离开的自己。 赵宸贺发现了他颈侧的薄汗,体贴的将灯熄了。 廷尉府中静的出奇,哪怕在黑暗中也听不到院子里的动静。 云成不习惯这种静,也不习惯近在咫尺的热气。 “真的没有用熏香?”赵宸贺在黑暗中问。 他们离的太近了,云成似乎感觉到他的鼻尖触碰到了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嗅。 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游刃有余模样,“没有。” 短促的尾声暴露了他伪装出来的坚强,他在试。 ——既然情爱都可抛,躯体当然也可以。 他是遗腹子,父亲是大逆不道妄图篡位的逆贼,母亲难产而死,他在乱臣贼子的骂名中长大,直到天昌帝继位才戛然而止。 他生来就该是一把刀。 一把可杀任何人的刀。 ——区区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 隔着衣衫的手太热了,几乎烫伤他腰侧的肌肤。 云成呼吸有些错顿,他控制不住自己往更深处去想。 赵宸贺试探性地揽住了他的腰。 那弧度和自己肖想过的差不多。 云成强迫自己不动,他僵硬的站在原地,后腰仿佛被锋利的刀锋顶住了。 赵宸贺把动作放的很缓慢,甚至没有出声调戏。 他压得愈近。 云成的心跳把寂静打破了。 赵宸贺倾身,率先亲到了他的唇角。他一触即分,不等云成反应就退了下来。 “放松些。”他近在咫尺,挨着身看他,轻轻呵着气,低声说,“云成,我听见你的心跳声了。” 云成心中猛地一停,豁然抬眼。 他眼睛形状稍钝,看起来灵动机警,白日间里头装满了骗人的单纯。 赵宸贺低声笑了笑,仿佛觉得有趣。 云成坚持着,也把声音压低了,说:“听说你不好此道。” “确实不好……”赵宸贺轻而易举寻到衣裳叠压的空隙,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桌角的冷硬险险将云成钉在原地。 赵宸贺仍在无声的逼近。 即便他把动作和神色放的很缓,哪怕连声音都刻意放松,但是仍避免不了满是压迫感的气势。 云成只觉耳边一热,那湿热的感觉自耳垂直冲大脑,将他浑身的汗毛都炸了出来。 赵宸贺在他耳边辗转。 他仿佛对那颗浅色的小痣有着浓厚的兴趣,想要借此戳穿这个人狠心冷漠的表象。 “放松点。”他呼着气说。 云成要逃的时候被赵宸贺一把按住了后脑,把他后退的路彻底封死。紧接着,不等云成有所表示,他就将唇重重的压在了绷紧的唇线上。 跟刚刚截然不同的态度令人无法抵抗。 云成受不了这种强烈的攻势。 他仿佛刚刚学会挣扎。 身后厚重的桌子只挪动一寸就被赵宸贺的手死死按住。短暂的杂乱过去,变作了无法忽视的呼吸声。 忍不住凉下去的心脏和止不住热起来的呼吸将云成快要撕裂成两半。他透过积水澄明的窗纸,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窗外的树影缓缓地摇。 云成胸膛里堵着气,发泄般咬上了赵宸贺的脖颈。 赵宸贺动作一动,紧接着更加放肆的回应了回去。 耳侧痒痛的噬咬越来越重。 云成分不了心了。 他无法忽视身体异常的反应,他强迫自己伸出手,摸到了赵宸贺的身上。 这是鼓励,也是信号。 赵宸贺放开了摁着他的手,几乎有些粗暴的将他压在了桌子上。 他扯开云成的腰带,手掌顺着他下颌向上抬起。 白皙泛着冷意的锁骨暴露了出来,赵宸贺闻到了更加浓重的清香味。 仿佛被雨水冲刷过的玫瑰,把馥郁刮下去八成,留下清淡绵长的气息。 他埋首深嗅,发出无声的喟叹,即将攻击的信号强势到不容忽视。 室内一丝风都没有。 很热。 云成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当被带着薄茧的手指触碰到的时候,他脸上薄红炸开,后背紧绷的险些折断。 云成终于忍耐不住,反手把刀抽了出来。 “铮——” 赵宸贺早有防备,初一动作的时候就撒手后撤,避开了闪过来的寒光。 刀锋鸣响不停。 赵宸贺扫了一眼被斩落后飘落在地的几根发丝。 发丝落地,他收回视线。 云成横刀身前,剧烈的呼吸将胸膛带的不停起伏,散开的衣衫微微敞开,露出隐约可见的里衣。 他绷着脸,脸上的神情不仅仅是恼羞成怒。 赵宸贺静静的等着他说话。 刀锋上的微光映在他眉角,看起来有些像寒霜。 云成跟他对视着,最终败下阵来。 他什么都没说,潦草收起长刀,把散落的衣衫随便归拢回原位,转身几步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匆匆跨了出去。 赵宸贺看着他垂头穿过正廊,朝着外头走去。 院中月光旖旎,乌云薄的仿佛轻纱,投在人身上朦胧而清亮。 直到背影消失,赵宸贺才将视线收回。他伸指蹭了一下刺痛的额角——刚刚被云成的刀扫到,许是划破了。 指腹间不见红,伤口应当不深。 赵宸贺看着满桌狼藉心情微妙。 他有些可惜,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平时真没什么这方面的爱好,没碰到合心意的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觉得这东西没意思。 前段时间偶然的相遇终于让他体会出一点兴趣来,直到今天,现在。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下,对这种亟待满足的身体状况十分新鲜。 “啧。”赵宸贺自顾笑了自己一声。 · 云成一路一刻不停,路上踢飞许多石头,都未曾缓解心里的憋闷。 到了家,秋韵竟然还未睡,在门侧耳房内等着他。见他进门连忙迎他往里走:“热水已经烧好了,爷要沐浴吗?” 云成打量她几眼,呼出一口气:“不用。” 秋韵跟在他身后,云成说:“不早了,去睡吧。” 秋韵应下,稍作停顿,又听云成交代:“以后晚上不用等我回来,该休息就休息。” 进了房门,烛灯早已燃尽大半,他把灯吹灭,坐在窗前向外望。 这地界幽深宁静,虽然同市场之间仅一街之隔,但是这边宅院都偏大,人影稀疏,嘈杂和热闹近不得身。 他伸手摸了摸近在眼前的窗纸。 薄纸细腻,但是仍旧比不上廷尉府的通透。 夜里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云成对着窗外轻轻摇摆树枝吹了声口哨。 片刻后,云雀从远处夜空中飞来,停在了他伸出去的手指上。 云成摸了摸它的头,从刀鞘外面的夹层里倒出来几颗米碴,堆在桌上让它吃。又翻过茶盖给它倒了点水搁在旁边。 雀吃着米碴饮着水,云成则把包袱里的笔取出,沾着茶壶里的水化开已经干涸的墨汁,开始给庆城的舅舅写信。 京中太凶恶了。 刺杀倒是其次,主要是计划好的同盟者赵宸贺不受控制。 云成有点想放弃廷尉府这颗棋,脑中却又觉得试试也无所谓。 他写完信,等它晾干,然后对折数次,又把最后一个边角撕开指甲盖大小的缺口,装到了雀脚腕上的圆筒内。 雀吃饱喝足,在他手背上舒舒服服的蹭了一会,然后蹦到窗边左右望了望,展翅飞入了夜空中。 桌上看了一半的书静静躺着,云成发了一会儿呆,拿起书躺倒在床。 杂乱的心在深夜里跑得很远,他无心继续看书,于是将翻开的书扣在面上,闭上了眼。 消散了一天的纸墨味道灌满鼻腔。 有些像阳光下书卷晒干的味道。 不像赵宸贺,赵宸贺绝对不是个好人。 云成在夜深人静中反省,唾弃自己不够冷静的付出全部。 第8章 赵宸贺今晨起得早。 他早早洗漱干净,换好官服,等待上朝。 江夜扶着刀站在一旁,有些奇怪他过分好的心情。 赵宸贺把本就齐整的衣服重新整理一遍,把奏章拍在江夜手里,英俊潇洒、器宇轩昂地道:“走了。” 江夜犹豫了一下,抱着朝服揣着奏章跟上,提醒道:“是不是有点早。” “早吗,”他走在前头,浑不在意的说:“最近朝廷重议南方蝗灾秋收不好,国库收不上粮,御史台都疯了。” 江夜跟着他走,纳闷道:“御史台而已,您什么时候怕过。” “真厉害。”赵宸贺说,“御史台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夜闭上嘴。 二人出了门,赵宸贺突然问:“你跟李十二说话的时候,有没闻出来他身上是什么香?” 江夜一愣,仔细地回想:“……没有啊,属下是说,没闻到十二爷身上有什么香味。” “嗯。”赵宸贺目视前方的应了。 直到马车近在眼前,他才重新开口:“中午找个调香的师傅来,悄悄地。” 江夜应下。 赵宸贺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却吩咐道:“往西走,去琳琅街。” 早市就在琳琅街,但是这方向与进宫的方向完全相反。 江夜纳闷的看着落下的车帘,隔着小窗,无师自通的问:“咱们是去接十二爷吗?” 车内的赵宸贺沉默着没有回答。 江夜跟着走了几步,又要张嘴,赵宸贺截断了他的话:“去吃早饭。” · 云成打着哈欠出门,睡眼惺忪的朝着秋韵摆了摆手:“朝服放车里,我先去吃个饭。” 秋韵捧着厚重的斗篷要给他披在肩上。 “不用。”云成说,“重。” 秋韵退回原位,望着他说:“厨子今天就能安排好,明天开始您就不用早起出去吃饭了。” 云成不怎么上心:“你看着安排。” 他顺路往前,秋韵几步跟上他,还是把斗篷给披上了:“天太冷了,露水又大,爷可不能着凉了。” 云成顿了一下,没再推辞,由着她系上领口的结。 “一起去吃点吧。”他看着她冻的微微泛红的手说。 秋韵犹豫了一下:“是。” 琳琅街横贯京中,北至粮库,南到扶陵大街截然而至。 因为时间尚早,所以行人并不太多,只隐约能见到几个买菜和吃早点的人。 云成照常进了馄饨摊,坐在棚下望着蒙蒙亮的天发呆。 他昨晚睡得不踏实,因此神思有些倦怠。 热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来,浓雾蒸腾而起,将他的倦怠击退大半。 秋韵看他不动筷,自己也不敢先动。 云成回想昨夜种种,只觉得烦闷压人。 他透过白雾往外看,看见有道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他动作一凝,眼睁睁的看着他坐在了对面。 “你也来吃早饭啊。”赵宸贺拢起袖口,明知故道。 云成余光看到江夜正在跟老板说再端一碗馄饨。 “昨晚睡得不好?”赵宸贺看着他,又问,“看起来像是没睡醒。” 碗中央仍旧滚动着热气,云成不答话,也没动。 秋韵坐在一旁有些紧张,她敏感的察觉到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赵宸贺看了她一眼,秋韵心中咯噔一声慌忙站起身,带动椅子一声慌叫。 江夜见状,走进了低声道:“姐姐,主子们有话要谈,咱们出去等吧。” “好、好。”秋韵匆忙应了,又慌张的看向云成,等他放话。 云成仍旧维持着那坐姿,甚至连神色都未变,薄唇一动,说:“就在这里等。” 秋韵尴尬的站在原地,江夜则看向赵宸贺,预备听令把人抗走。 不料赵宸贺沉吟稍许,轻轻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的放过了这一茬。 他把其中一碗往对面推了推,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的说:“趁热吃,小心烫。” 然后他拿起汤勺,搁到了剩下的一碗里。 馄饨摊的老板把江夜刚刚点的馄饨端上来,笑着问:“几位客官,这碗搁在哪里?” 赵宸贺清了清嗓子,江夜立刻过去接到手中,放在了另一张桌上。 “咱俩在这里吃吧姐姐。”江夜对着已经吓坏的姑娘道,而后转头对老板喊:“再来一碗!” 老板应了声,江夜自顾把秋韵拉到了馄饨前将她按坐,自己则坐在了旁边的凳面上。 赵宸贺毫不在意发生了什么,只撑头盯着云成看。 因为昨夜自己解决过,所以他今天的眼神冷静收敛了许多。云成在他的直视下也能自由的呼吸。 “真巧啊。”赵宸贺喝了一口汤,对鲜美的味道有些意外,“正好,吃完一起去上朝。” 云成审视着他。 两个原本并不熟悉的人因为昨晚过于亲密的接触而生出一些不可名状的感觉来,这感觉十分奇怪——既不是友情爱意,也不是憎恨厌恶,而是一种无声息的埋藏于心底的微妙紊乱。 赵宸贺示意他也吃:“你第一天上朝,最好别得罪御史台的老头子们,早点去。” 云成动作不变,仍旧盯着他看。 赵宸贺自顾自开始吃馄饨,他吃相斯文但是利落,一口一个干脆极了。好像他一开始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来吃这口早饭。 云成不知脑海中转过多少念头,最终移开视线,埋头开始吃馄饨。 他简单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秋韵道:“我去上朝了,晚上不用等我回来。” 赵宸贺紧跟着停下,一道站起身:“捎我一程吧。” 云成扫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赵宸贺已经开始往外走,到了门边侧身等他。 云成心里呼出一口气,毫不拖泥带水的走出了门。 赵宸贺跟着他步伐走,一直到了街口处停着的马车旁。 云成转头看他:“你官服未换,打算这样去上朝?” 赵宸贺笑了一声,示意他往前看——江夜已经从一道过来的车厢里取出朝服,捧在手臂上正飞快地大步往这边走。 云成心中的微妙感更重,猛然转身登上马车,撩帘矮身进去。 赵宸贺接过朝服,不请自来,也跟着进去。 短短时间,街上采买的人多了不少。 马车等过几个行人,开始朝着宫中的方向而去。 眼看着快到宫中,但是两套官服还叠在一旁,赵宸贺拍了拍其中一套,说:“空间有限,你不换我就先换了。” 云成默不作声。 赵宸贺开始脱自己的私服外衫,一边解云纹扣一边随意问:“晚上去干什么?” 云成偏开头:“没什么。” “躲什么。”赵宸贺没追着问,反倒笑着说:“咱俩还用避嫌吗?” 云成梗了片刻,从窗户被吹起的缝隙中吹着风,说:“看风景。” 他听见赵宸贺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徘徊在耳边,游荡在车厢内,最后顺着他的耳道一路往里爬。 云成下意识伸出手,摸到了搁在身后的刀。 这动作果然起到了警示作用,赵宸贺停了笑,就此沉静下去,没有再继续发出声音。 宫门到了。 赵宸贺看他仍旧偏头坐着,就道:“我先进去,你慢慢换衣服?” “慢走。”云成道。 他这人太奇怪了。 明明不喜欢,但明面上聊胜无于的礼貌依旧跟得上。 赵宸贺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耳垂上的小痣上,过瘾似的看过几遍,终于起身出去了。 那富有实质的视线消失,门帘轻轻荡过几遭,落回原位,云成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利落地换好官服,撩帘下车,车夫立刻弯腰道:“爷,我们在这处等您下朝。” “不用等。”云成抬起头望向巍峨耸立的城墙,还有宫口处林列整体严肃的侍卫,“回去听管家做事。” 这个时间天仍未大亮,匆匆进宫朝拜的官员络绎不绝。 云成随上人流,一道去太和殿门外等候。 他站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周围有零星几个官员,绝不算是扎堆,也不算孤立。 赵宸贺则站在最前头,周围站着几个官员一并说话。 云成微微低着头,当没看见他。 辰时将到未到,瞭望楼上传来钟鸣声,所有的官员不约而同的站直身体,依次鱼贯而入太和殿。 天昌帝由大太监扶着走上皇位,殿内外众臣一齐叩拜。 云成跟着一道初站起身,左前方已经有人出列:“臣有本参奏!” 周遭静悄悄,甚至无人抬眼去看。 天昌帝停顿了一下,才道:“爱卿请讲。” 出列的官员立刻铿锵有力道:“臣要参户部左侍郎,初上任第一次早朝就姗姗来迟,懈怠惫懒,好逸散漫。此行为严重助长朝廷不正之风,让微臣心中战战兢兢。” 昨日才上任的户部左侍郎云成:“……” 最前头的赵宸贺低着头,用余光扫向他。 他打量着云成身上的官服,那视线虽然放肆,但却并不轻慢,似乎还憋着笑。 云成跟着出列,捧着手,垂着头,老老实实的答:“皇上,微臣没有迟到,也没有好逸恶劳,皇上交代给微臣的事情,无一不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他声音压的低平,语速不快不慢,一时间殿内更寂静了。 御史台似乎从没见过这种当面还嘴的人,沉默对视之后御史中丞站了出来。 “敢问侍郎,是几时出的门,几时到的宫门口?”他面对着天昌帝,人虽已老,但是声音底气十足,“到了太和殿前已经有多少同僚在等待了?新晋官员事事掉尾,竟然还说自己不是好逸恶劳?” 云成能感受到投过来的种种余光,甚至连天昌帝的眼神都充满着不忍和怜惜。 云成抿了抿唇:“寅时出门,卯时到的太和殿外。” 天昌帝身体不好,因此早朝稍晚,一般都在卯时末或者辰时初开始朝会。因此对底下的官员也不过多要求,一再放宽点卯时间。 但是御史台督察紧张,官员们日夜勤勉,并不敢太过懈怠。 中丞道:“寅时到卯时,少说一刻钟的时间,侍郎做什么去了?” 云成垂眸不语。 中丞继续质问:“听其他官员议论,今晨看见廷尉大人从侍郎的马车上下来,难不成耽搁的这时间是二位用来私下结交了吗?” 正在看戏的廷尉大人赵宸贺瞬时收了表情,暗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出列,痛心疾首道:“皇上,臣有错。臣为做节俭表率,命府中暂停奢贵早点,改去市井小摊中吃。恰巧偶遇侍郎,又为了节省草粮人力,这才与侍郎共乘一车。” “臣实在有罪。”赵宸贺诚恳道,“臣不该贪图口腹之欲吃早点,想必中丞大人早晨都是不吃饭的,臣和侍郎要向中丞大人学习。” “……”中丞气急败坏的指着他,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廷尉顾左右而言其他,简直一派胡言、胡搅蛮缠!” 说着,他扑通朝地上一跪,对着天昌帝叩首长道:“臣死谏——廷尉身在高位却不能领百官正直表率,一味逞口舌之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赵宸贺也跟着高声:“臣冤枉——不论京中巡守还是防护,臣兢兢业业不敢一日懈怠,为着朝廷、为着皇上、为着百姓鞠躬尽瘁。中丞血口喷人,臣要以死明志!” 云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天昌帝开始咳,大殿之中安静下来,只留下一声接一声的咳嗽,直到大太监端上温水。 天昌帝喝了一口水,勉强止了咳。 右侧出列一名官员,关怀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此人身量纤薄,面如冠玉,看起来岁数不大,但看眉目之间的表情,又觉得不算年轻。 由他开始,殿内外官员一齐请天昌帝保重龙体。 天昌帝长呼一口气,垂眼先看了带头人一眼,才去看文武百官。 “宸贺的勤勉和能力,朕看在眼里。但是身为廷尉,理所应当做表率。今次共乘车马之事,罚俸三月。侍郎是新人,罚俸一月。”皇帝道,“中丞的警钟敲的及时,百官当勉励。” 殿下齐声俯首:“是。” 云成上朝第一天,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先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而赵宸贺可能是习惯了,眼神都没动一下。 天昌帝又咳了几声,放下手道:“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出声音,比之前低了许多:“臣还有奏。” 接着,云成就听着御史台的人把文武官员参了一个遍,就连皇帝也未能幸免——因为皇帝今天比昨天晚到了半刻钟。 第9章 下朝以后云成走的快,顺着外走的人群出了宫门。 赵宸贺从后头跟了他一道,看他站在门口处望着接连远去的马车。 “沈少府的车。”他看着尽头处即将转弯的车说。 云成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收回了目光:“太尉跟沈少府关系很好吗,一起上了沈府的马车。” 赵宸贺刹那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点促狭的不良笑意。 “还行吧。”他说,“外人看来是好的。” 云成察觉到他话里饱含的深意,莫名继续看他,半晌道:“户部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没心肝啊。”赵宸贺说,“我替你顶风而上,你倒好,看着御史台泼我脏水,也不知道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我初来京中,没有后台,替谁都说不了话。”云成说,“为了避免之后再被参,咱们还是不要走的太近得好,廷尉大人,您说呢?” 说完话他颇有礼貌的一点头,径自舒展了身体后大步离开,留下赵宸贺在原地看着他背影。 直到纤瘦挺拔的身形消失,赵宸贺才低低嗤笑一声。 江夜迎上前来,试探着问:“爷,咱们是去刑部还是回家?” 赵宸贺不说话,江夜继续说:“香料老板到了,已经在家中等了。” “那就回家。”赵宸贺说。 昨夜风声大,廷尉府树上秋黄的落叶掉了不少,这会儿再看枝头寥寥,便觉得寂寞萧瑟。 赵宸贺抬头只扫了一眼,江夜便说:“金菊已经搬了几十株过来,等晌午便布置好了。” 赵宸贺不关心这些小事,什么也没有说。 进了大堂,香料老板已经在堂下等候,见有人进来立刻垂头弯腰。 江夜道:“郑老板,这是廷尉大人。” 堂下人立刻跪着行礼,赵宸贺路过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润口。 江夜轻声道:“城中最火的香料铺子是他开的,好几种风靡闺阁的香都出自他之手。” 赵宸贺放下茶杯,倚着宽厚的靠背撑住下颌,不知在想什么。 郑老板把放在地上的木箱拖过来,从里头取出一只木盒。 “知道大人要找香,”他把木盒高高举起,呈在头顶,“您请闻一下,可跟这些有类似的吗?” 赵宸贺接到手里来,轻轻嗅了一下,皱眉摇了摇头。 江夜把箱子里的木盒一一交到他手中,赵宸贺接连闻过,俱都摇头。 郑老板抬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把头埋的更低了。 “那可否请大人讲讲,具体是偏向哪些味道的,或许店里还有能对得上的。” 赵宸贺回想了一下在云成身上闻到的味道,思考着说:“大部分时候很轻,有时闻不到,有时又很浓郁。偏向……不像花香,仿佛是某种叶子的清香。” 郑老板略一思考继续怯懦的问:“是离得远闻不到,离得近就很浓郁吗?” 赵宸贺摇头,顿了一下才说:“跟距离的远近没关系,大概晚上闻得到,其他时候很少,也有。” ‘晚上’这个词太敏感了,现在正值宵禁,而堂堂廷尉大人,晚上又会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闻到香味呢? 郑老板头低的只剩一个发旋:“那什么时候闻不到?”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有些神色不耐。 郑老板大气不敢出,换了一种角度,问的有些艰难:“是不是,只有两人,独处之时才能闻到?” 赵宸贺回想闻到过的几次时间和地点,板着脸点了一下头。 “不出意外……”郑老板手指都要扣进地砖缝里去了,“这是体香。” 赵宸贺眉梢一动。 郑老板战战兢兢道:“男女动情时,方能闻到。” 赵宸贺没了声音。 江夜震惊地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 “大人,您若是喜欢这个味道,小人可以尽力一试,看能否配出来。”郑老板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只是还需要您详细描述,时间上或许、大概会拖得久一些。” 赵宸贺轻轻敲着桌角,仍旧不辨喜怒。 “这体香,”他的心思根本没往这边走,慢慢问,“男子身上也能闻到吗?” 郑老板头紧紧磕着地面:“……大约是能的。” · 云成没能在户部待很久,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得及时。 待他赶到勤政殿,守在门边的宫女撩开挡风的纱帘,“问十二爷安,皇上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云成进去内室,纱帘清缓放下,隔绝了大半飒飒的凉风,只有偶尔才能感受到侧脸上稍纵即逝的清凉。 “今日天冷吧?”天昌帝揣着个暖手炉,看他进来,半倚着厚毛毯子微笑,“早晨出门时该多穿些。” 云成也带着笑着答:“臣弟不冷。” 天昌帝看了守在旁边的宫女一眼,宫女立刻将准备好的手炉奉上。 云成接到手里,被那温暖吸引,下意识的揣摩了一圈。 直到他落座,天昌帝才慢慢叹了口气,怜爱道:“今日御史中丞参你,别窝心,月俸朕从私库里给你补上。” 云成也没推辞,要起身谢恩被天昌帝抬手制止了:“一家人,没外人的时候的不用拘礼。” 云成眼睛里染上笑:“谢皇兄体恤。” 天昌帝看他行动磊落,觉得心里舒坦,添了几分满意。 勤政殿地龙烧得旺,围窗全是加厚双层,嵌着毛茸茸的边,除了远远的门边纱帘留着透气,其余一丝寒气都侵不进来。 天昌帝掀开了搭在腿上的毛毯透气:“高祖皇帝时期按下不提,皇兄在位时,”话说一半,他才改口,“太上皇在位时,御史台从不敢猖狂至此,在文武百官面前踩朕的脸。” 当今这一位和太上皇是堂兄弟,能登基的原因就是因为太上皇无子,皇室凋零,玉玺这才落到他这个身体不好、冷了要病热了也要病的堂弟头上。 天昌帝撑起一半眼皮,云成立刻起身:“臣弟愿为皇兄解忧。” 天昌帝看向他,云成很懂地说:“皇兄定吧,若是要迂回的,就慢慢的熬,缓缓下套。若是要直接的,那臣弟就……” 说着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天昌帝哭笑不得地招手,大宫女端上来温水。 他就着宫女的手喝完水,靠回原位。 “单独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议。”他说,“之前行刺的事情,大理寺已经将查验结果送了过来。” 云成才回京,他用“商议”二字算是提携亲厚,云成连忙道:“皇兄定夺就是了。” “你是受害者,总要知会你一声。”天昌帝唇边扬了一下,但很快被收敛干净,“奏呈上说,尸首一共是三具,其中两具都是将军府的人,而另一具……” 他停顿了一下,看云成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才继续说:“是忠勤王府的人。” 云成看着他,恰到好处地皱眉。 天昌帝:“虽然是忠勤王府的人……老三心性胆懦,不像是会做这种事。大理石也查出来,此人是一名杂役。” 云成当然知道是杂役,这杂役还是自己挑的。 “你同他们交手的时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天昌帝问。 云成答:“我只跟一个人交过手,其他两个是从庆城带来的随从杀的,不知道底细。” 云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但其实他身量不低,坐着看人的时候眼神很稳——或许跟他从小拿刀有关。 天昌帝沉思片刻,缓缓点头:“那就是了。应当是将军府栽赃的忠勤王府。” 他似乎不准备在这上面深究,云成也不准备跟他刨根问底。 “唔。”云成说,“听说过他们两人是有些不对付。” 天昌帝本来还盯着他的脸色,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一下子就被他逗笑了。 “你还知道他们两个不对付。”他眉眼之间温和,此刻不像一个帝王,“听谁说的?” 云成毫不留情道:“廷尉大人说的。” 天昌帝咳了两声,大宫女退到一旁,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 涌进来的风带动了空气,内室闷热凝滞的气氛开始流转。 天昌帝听见这个名字没什么意外,只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宸贺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云成不禁一顿,想到了赵宸贺眼睛下头的模糊血线。 “……”云成张了张嘴,“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会了。” 天昌帝摆摆手,唇边仍旧残留着那一丝温和的笑意:“宸贺这张嘴是容易得罪人,不然御史台也不会总是追着他骂。” “不过御史台归御史台,”他话锋一转,继续说,“宸贺和你,你们两个之间不能内讧。” 云成摸不准这算不算敲打,严肃道:“不会,等今日下班,臣弟就去找廷尉,跟他道个歉。” 天昌帝倚着榻点头。他长手长脚,窝了大半在上头,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畏缩怕冷。 “朕一直羡慕皇兄,”天昌帝后半句无声息的再次把称呼改正了,“羡慕太上皇身边有的是忠心的人。现如今,朕虽有了宸贺,却仍旧捉襟见肘。” 云成屏气而待,天昌帝直直看着他,半晌低低吐出几个字:“十二弟。” 云成站起身,不等天昌帝往下说,就如一柄锋利的刀钉入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折射出锋芒毕露的寒光:“臣弟在。” 天昌帝盯着他的额头鬓角,低垂的眼中深渊缓动:“替朕做一件事。” 云成没有抬头,他扣在腿侧的手指细长柔韧,筋骨在动作之间隐隐想要冲破牢笼,但是被白皙无害的皮肤扣在原位,死死锁住了。 天昌帝细长的眼睛里尽是锐利的阴霾,几个字说的很沉:“御史中丞季择林,朕最近见到他就觉得头痛。” 铺在地上的衣角层叠,袖袍蜿蜒的形状十分锋利,云成垂着他的颌,发出的声音无喜无悲,甚至连杀机都无:“皇兄不愿意见,那就不必见。” · 云成今日忙完已经天黑,即将到达宵禁的时间。 他去点心铺子里提了两盒可口的糕点,堂而皇之的登上廷尉府的大门。 江夜十分好奇竟能在这个时间看到他。 云成把一手一盒糕点递过去,说:“好事成双,昨日不小心刮了廷尉的脸,我特地来道歉。” 江夜被香料老板的话震的不轻,这会儿看到云成,连眼神都不对劲了。 云成没搞懂那里头饱含的深意,拍了拍空下来的手,“劳烦你代我转交,就说我来过了。” 江夜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立刻就要把东西还给他:“不是我不帮你,是咱们廷尉府有规矩,给主子的礼,我们一律不准收的。” 京中有些大户人家为了防止欺上瞒下,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只是江夜看起来跟赵宸贺走的很近,不是一般的下人。想不到竟也没有特殊通道。 云成犹豫了一下,想把礼盒接回来。 江夜担心他真的拿到手里转身走了,就把礼盒又提回了身侧,往里迎他:“有事进府说吧,爷在书房处理公务。” 云成想走又觉得事没办成不能走,犹豫中,江夜已经携着他身侧慢慢往里推了。 “……”云成道,“廷尉府竟然如此好客。” 江夜笑了一下,解释道:“爷对您不一般,我对您自然也不同旁人。” 云成等了他两步,跟他并排着走,远远的望见有人背着个木头匣子从书房里出来。 他装作没看到,什么也没问。 江夜却解释道:“这是香料铺的老板,过来调香的。” 云成随口问:“廷尉一般用什么香?” ‘香’字提醒了江夜,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清爽草木味道,没什么奇怪的香气。 云成觑着他调侃:“怎么还得现闻了回想一下吗?” 江夜嘿嘿笑。 他生的人高马大,五官周正,眉目明朗,一笑起来尤其灿烂。 云成受他感染,也跟着笑了一声。 赵宸贺从敞开的窗看着他二人说说笑笑的走过来,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云成停住脚,看着倚窗而立的人,抿了抿唇。 他其实是有些抵触赵宸贺的,这戒备好似天生的,叫他一踏进廷尉府的地盘就心中屏息。 赵宸贺双手撑在窗边,笑的同着此刻的斜阳余晖一般,垂眼看着他。 云成顿了顿,看了他眼角下方的细小血线一眼,说:“昨日不小心划到你了,我来赔礼道歉,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赵宸贺轻轻地啊了一下,笑意加深:“皇上让你来的?” “不是,”云成说,“我自己要来的。” 赵宸贺往旁边靠了靠,姿态更加闲适。 窗前生的几棵树上枯叶已经无几,横生的枝条投下朦胧的阴影,有几道打在云成的侧颊上,像蒙着几条缭绕的面纱。 云成一动,那树影也跟着动,移到了衣领上。 赵宸贺又隐隐闻到了那股清淡却直钻人鼻孔的香气,有些蠢蠢欲动。 云成道:“既然已经见到廷尉,无事的话……” “进来说吧。”赵宸贺呼吸一错,偏了偏头。 云成唇线回落,抿的直了些,片刻后离开窗下,朝着无声无息的书房内走去。 第10章 廷尉府的书房占在后院东侧,五间变三间,由最中间的那一间作为正经书画地隔开南门,南二用来处理公务,平常不许人随意进出,就连窗扇也由侍卫看守。 北二间则打通,牌桌琴棋一应俱全,最里面还挖了一方水池沐浴泡澡,是专门用来玩乐的。 云成进门北望,赵宸贺已经离开景色别致的窗边,衣角翻飞走了出来。 他几步逼到身前,云成同他对视,皱着鼻尖后退了半步:“什么味道,好香。” 赵宸贺被各种香料侵染,又看着香料老板把味道浓重的原料一一配比,这会连袖口都是香的。 闻言他没什么反应:“嗯,好闻吗?” 云成迟疑的摇了一下头。 他穿的单薄,仍旧是是早晨那一件,宽纱露出窄袖,包裹着弯刀一般的手腕。 同腕一样被束缚住的还有腰口,那里系着一块玉佩,上头无名无字,镜面一般映着满室情景。 玉佩压着衣衫往后退了退,云成仍旧掩着鼻:“想不到廷尉的爱好这么特别。” 赵宸贺料想自己一定香的熏人,视线一动,眼中率先装了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这眼神近的过分,云成想起昨夜。 “礼送到,我这就回家了。”他摆脱那视线,端端正正地说,“廷尉继续忙吧。” “别急,”赵宸贺先安抚他俩字,才对江夜道:“备水。” 江夜退下去唤人,准备往屋里添热水沐浴。 赵宸贺伸手把外衫解开,朝外一伸手,守在门边的侍卫进门去捧走,逼人的香味随着他一路走出门。 赵宸贺只着中衣:“马上宵禁,这么着急走,打算去哪里?” 云成说:“宵禁不让乱跑,我赶着回家吃饭。” “单为吃饭?”赵宸贺说,“你来我府中道歉,我若是连顿饭都不留你,回头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该说我们之间有嫌隙。” 云成一动,心道果然是他跟皇帝告的状。 堂堂这么大一个廷尉,竟然还会告小状。 他余光扫了一眼赵宸贺眼角下的红血线,那处早已愈合,只是他头发梳的整齐,碎发又少,因此横生的伤口在平整的面部才容易被注意到。 赵宸贺伸手摸了摸那红线,似乎觉得手感奇特,因此来回揣摩了数次。 云成没接他话里的茬。 侍女有条不紊的往北间拿着洗漱用的物品,脚步轻轻无声,影响不到他们的谈话。 赵宸贺继续说:“昨晚你跑得快,也没问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云成右手下意识往腰侧一撤,摸了空——上朝一律不准带兵器,他的长刀留在了家中。 赵宸贺觉得有趣,也真的笑了起来。 云成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从小习武,有刀在手时,就连赵宸贺也讨不到便宜,不敢跟他硬打。 “还在考虑。”云成没有把话说死,留着可以转圜地余地,“虽然这事你说看我的决定,可我总觉得你亏了。” “盈亏自负。”赵宸贺说,“你得给我个期限。” “你说期限吧。”云成抿了抿唇,“我尽量快点。” “十年八年等不了,当然是越快越好。”赵宸贺歪着头盯着他坦领露出的一截洁白衣领,笑着说,“你说我听。” 云成放松些,当真想了想,谨慎道:“后天。” “先不说定。”赵宸贺眼睛微微一压,“我再考虑一下。” 北屋热气四溢,落地池中已经装满了温水。窗棱已经紧闭,侍女正将垂帘吊下,里头隐隐约约往外泄露着热汽。 江夜走进来:“爷,房间已经烧热了。” 赵宸贺重新看向云成,询问他:“还呛鼻吗,如果能忍,我们就先去吃饭,或者,我先洗个澡换身衣裳?” 江夜跟着一起看向云成。 云成纳闷他为什么要问自己。 “都可以,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清晰地说,“我回家吃饭。” 赵宸贺凝视着他,云成说:“我可以回家的吧?就算我答应了你利益交换,我以后也会有自由吧?” 他眼中的警惕隐藏的很好,但是仍能被赵宸贺捕捉到。 他的确聪明、机警,像只游走在暗夜中围墙上的黑猫,就连叫声都在伪装。 赵宸贺喉咙一动,不动声色轻轻一摊手:“当然。” 云成松了口气。 “告辞。”他顿了一下,继续说,“皇兄希望我们友好相处,如果我们交易不成,还是能做朋友的吧?不一定要打架的。” 赵宸贺点头:“嗯。” 云成脚下踟躇:“你不会再跟皇兄告我的状吧?” “不会。”赵宸贺说。 云成神色轻松下来,脸色也跟着转缓。 “你那个伤,”他指了指他眼角处,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磊落的收回手行了个道歉礼,“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打你。” 一刹那间赵宸贺的眉梢向上幽微一挑。 他张了张嘴,临说出口,冷不丁换了说辞:“没关系。” 云成郑重地点头:“那我走了。” 他友好地抬了一下手:“明天见。” “明天见。”赵宸贺也说,随后轻飘飘地自然道,“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你走的着急,是打算去哪儿呀?” 云成顿了顿,唇线一动:“回家。” 赵宸贺把不怀好意和兴趣盎然都收起来了,闻言只是“嗯”了一下:“既然说了友好相处,你这么处处提防,是不是有些没诚意了。” 北间的热意继续往外冒,门帘抵挡不住浓郁蒸腾的白汽。 已经脱掉外衣的赵宸贺仿佛与那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差不多。 云成清了清嗓子,轻轻地说:“去,春茶水榭。” ‘春茶水榭’并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听戏的地方,当然了,不仅仅只能听戏。 自从宵禁开始,这地方冷清不少,但是它作为最繁华热闹的城中心,黄昏时刻人数往来依旧繁多。一直到宵禁结束,纸醉金迷的人才从消遣的窝里爬出来,纷纷赶回家。 “听戏。”赵宸贺无声地噢了下,“一个人去?” “嗯。”云成说。 “你刚来没几天,不知道什么有趣,”赵宸贺提议,“我带你一块儿去吧?” 云成自认这里头的门道根本不用人带,再者两人也没熟到能一块听戏喝茶的地步。 哪怕昨夜曾有过短暂的紧密触碰,但也仅限于此,真正的关系并没有拉近多少。 “不劳烦了。”他三番五次被牵着走,想离开的心愈发强烈,伸手指了指门外,“天冷洗澡注意保暖,不要着凉。” 赵宸贺唇角含着盎然的笑,没什么攻击性:“也谢谢你的提醒。” 云成一伸手,指了指门外:“那我,走了?” 赵宸贺慢慢地说:“好。” 云成转身走得干脆,赵宸贺的视线在他翻飞放肆的衣角上停留片刻,也没再拦。 那身影快要消失,他抬起袖口去闻残留的香味,继而伸手去解中衣。 江夜站在门边悄悄观察他。 赵宸贺扫了他一眼。 江夜立刻很懂的一点头,几步追了出去,继续去盯梢了。 第11章 春茶水榭外面静悄悄,寻欢作乐的人不敢声张,无声地摸进去,享受片刻欢愉。 老板停留在柜台旁巡视着来往行人,并不敢大肆揽客。 云成路过外头,听见边上有人小声的嘀咕:“听说进新人了,谈一手好琵琶。江南来的,水灵的唷。” 另一人嘘了一声:“今日见不着,老鸨子说明儿才登台。” 交谈声音越来越模糊,云成脚下未停,越过春茶水榭,把声音远远地丢在了身后。 他临到家,想起来今早跟秋韵吩咐过,晚饭不在家里吃,于是调头转去小街上吃馄饨。 他坐在里头吃,江夜站在街边树影里时不时偷偷看。 一直到云成踩着宵禁的点儿踏进家门,江夜攀上老榕树,看他进了卧室,这才原路返回。 夕阳的余晖从摊开的窗棱中斜照进来,内室尘埃无所遁形,悠闲的在半空卷动。 云成站在桌前倒水喝,余光看到榕树上的一闪而过的黑影终于消失了。 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喝光水,推开后窗张望远方。 如果明日天气好,雀一定能在傍晚归来。 江夜回到廷尉府,赶着先去回信。 赵宸贺已经洗完了,正靠在书桌后头的椅子上看闲书,侍女站在他身后正在轻轻的擦拭未干的头发。 “爷。”江夜站近了些,高高大大的身形把所剩无几的余晖挡住大半,“十二爷没去春茶水榭,在小街上吃了碗馄饨就回家了,我亲眼看着他进了房门。” 赵宸贺掀开一条缝,显得眼角格外狭长:“然后你就回来了?” “啊。”江夜分析道:“看那样子,我觉得他今晚应当不会来了。” “不会来这里,”赵宸贺说:“也会去别处。” 他冷笑一声,抬起眼眸:“他今晚一定会出门。” 江夜想了想,犹豫道:“那我继续去盯梢。” “不用你去。”赵宸贺由着侍女将擦干的头发整齐束起,刹那之间眼中闪过凛然杀机,“我亲自去。” 江夜心中一跳。 赵宸贺已经收敛干净,剑眉横移,朝他轻轻一抬下颌:“手里提的什么?” 江夜有些不好意思:“馄饨。” 赵宸贺盯着他手里的小提篮。 想必他回来的很快,因为竹篮底部有些微微濡湿,应当是不小心洒出来的馄饨汤。 “您早晨特意去小街,我想着应当很喜欢吃。”江夜思考着,谨慎的解释,“我顺路给您带了一碗回来。” 他似乎还觉得自己很细心。 赵宸贺张了张嘴,用夸奖的语气批评道:“正事不干,杂七乱八的事情样样不漏。” 江夜搓了搓指尖,犹豫着把竹篮放在桌上:“那您吃吗?” 赵宸贺沉默半晌,薄唇一动,吐出来一个字:“吃。” 夕阳彻底沉下,灰蒙蒙的雾气弥漫上来。 街上锣声沉闷一响——宵禁开始了。 云成换一身暗色衣服,把刀背在身后,环视周遭无人,从后窗轻轻跳上了房檐。 夜深深沉,再加上愈发铺下来的雾气,黑色的身影只从房檐上一闪,便消失在远方。 赵宸贺从后院外的转弯处仰起头,阴影将他全部笼罩在内,但他看起来仍旧比伫立厚重的青灰色陡墙更有压迫感。 他注视着那身影远去消失的方向,直到浓重的乌云将最后一丝光亮全部遮挡,才略微活动了一下,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大理寺评事邵辛淳连着查验几天尸首痕迹,又是推理又是考虑着写奏章,觉都没睡多少。 好不容易事情一了,就赶着去了何尚书家。那是他的越级上司,也算是他的老师。 邵辛淳趁夜摸黑,赶着去敲何家的大门。管家一见是他,什么也没问就放进了门。 何尚书没睡,正在看书。 管家敲门进来,将邵辛淳领进去,何尚书对着灯光看清来人,先偏头思考片刻才慢慢地说:“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一旦被人抓到,御史台饶不了你。” 他拿着书靠桌而坐,肩上披着寻常衣衫,灯下烛光跳动,看起来比白日要年轻些。 “饶得了。”邵辛淳乖巧的过去,要给他捶腿,被挡开了便垂手站在一侧,“有您在,御史台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 何尚书不搭理他,十分冷静地问:“什么事。” 不等邵辛淳回答,他又补充道:“如果不是要紧事,敢宵禁出来乱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邵辛淳还是刚刚那副表情:“您真舍不得呀。” 何尚书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提在手里垂着眼看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神色偏冷,一副聪明长相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切磋磨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冷漠。 邵辛淳被他看着,逐渐凛了神色。 “……前两天有刺客行刺十二爷的事情,其中一具尸体上有些蛛丝马迹,我拿不准。”他态度恭谨起来,老老实实地说,“我推测是大内侍卫,可是廷尉说不能是大内侍卫。” 何尚书看向他。 邵辛淳小声道:“如果真是大内侍卫,那就是皇上要杀李十二。这该怎么搞?” “晚了点吧。”何尚书盯着他,“赵宸贺的奏章已经递了上去,上头有你的落字,还有寺卿的章。你现在才来问我怎么搞。” 邵辛淳讪讪的搓着手指不说话。 何尚书看不得他这样,移开视线继续看书。 外头的风大起来,许是落叶扑到了门窗上,发出杂乱的声响。 室内的烛火也跟着偶尔乱跳,晃的人看不下书上的字去。 何尚书把书重重扔在桌上,这声音吓得邵辛淳扑通跪在地上:“大人,我,我害怕。” “你胆大包天。”何尚书肩上的外衫掉了,滑落在椅子上,他没有捡,“你在奏章里说,三具尸首,一具是忠勤王府的杂役,剩下那两具是将军府的人。前一个没有练武痕迹,都知道是被抛出来做障眼法的。另外两个,你为什么要说是将军府派出去的人?” 邵辛淳挪过去要趴他的腿又不敢,犹豫了一下,开始给他轻轻的捶腿。 何尚书道:“少来这套。” “真有将军府的人。”邵辛淳手上没停,看他脸色好转,才说:“有一个是将军府的守夜侍卫。” “‘有一个’,另一个呢?”何尚书看着他,“大内侍卫也是将军府的人吗?” 邵辛淳贴心的手法掩盖不住眼神里的狠戾:“就算将军府里没有大内侍卫,我总不能往皇上头上栽。” “所以你就往沈少府头上栽?”何尚书反问。 邵辛淳抿唇不吭声,甚至头也低垂。 何尚书抬脚将他拨开些:“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往沈少府头上动歪脑筋。” 邵辛淳手上空了,端正跪着微微别开了头。 “抬头。”何尚书倚着靠背,神色比之前进门时刻更叫人捉摸不透。 邵辛淳抬头看他,不肯认错。 何尚书同他对视,一个眼神冷静淡漠,一个隐隐含泪。 何尚书张了张嘴,收回视线的同时败下阵来,被这视线盯的心软了。 “记吃不记打。”他说。 房顶上的角落里云成听得津津有味,决定明天买几册尚书野集看一看。 正要继续听,耳边微弱的破风声传来,他偏头一躲,躲开了罪魁祸首——一颗小拇指尖大小的石子。 顺着来路望过去,另一头尽头处的树影下大剌剌蹲着个黑影。 云成只看那轮廓就知道是赵宸贺,当即就要走。 岂料赵宸贺站起身,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竖着比了个二,然后朝着他暗示性的一歪头。 云成低头一打量自己,看到了从腰侧顶出来的刀柄,心知躲不过,干脆指了指下面。 赵宸贺一点头,率先跳了下去。 云成低头可惜的望了一眼里头的场景,将几层瓦片依次盖好,也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极有默契的前后出去两趟街,才齐齐站稳脚跟。 “爬什么墙角,”赵宸贺站在树下,率先勾起唇角,“你想知道什么,来问我呀。” 他穿的虽暗,却不是夜行衣,可见有把握能避开宵禁的巡逻队,看上去倒像是出来闲逛的一样。 “得了吧。”云成不信他,抽刀在手,“昨晚你实打实给我看的只有一份呈报,还是假的。” 天上无月,刀锋无光。 “我可以解释的。”赵宸贺略举起手说。 “别废话。”云成握紧刀,手腕绷的很紧,“大理寺一定查出来最后一名刺客到底是谁派去的。真的是大内侍卫吗?” 赵宸贺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云成轻声说。 赵宸贺叹了口气:“刀先收起来,我给你分析分析这个事。” 云成没有收。 赵宸贺看着他:“你是皇上召回京,他既然要用你,就绝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 “你怎知他会用我?”云成反问。 “他现在不就是正在用你吗?”赵宸贺说,“不然你为什么会提了礼物去跟我道歉?” 这街角偏僻,周遭无大户人家,但两人声音都刻意压低过,有些像窃窃私语。 这感觉格外不好——让云成回想起昨夜的耳畔低语。 赵宸贺不退不进,迎着刀锋同他谈:“我们排除掉皇上。忠勤王府已经担了一个刺客,将军府担了另一个。至于‘大内侍卫’按到他们谁身上都一样。” 云成皱了皱眉,恍然之间他以为赵宸贺已经将他的计谋看破。 “你说呢?”赵宸贺审视着他,“毕竟这三个刺客的来历我们都心知肚明。” 云成揣摩着他的想法,试图找到他今天站在这里的目的。 “为什么要排除掉皇上,”云成说,“万一他只是想让我受点小伤,然后再把这事栽给将军府呢?毕竟这其中还有你的授意。” 赵宸贺盯他半晌,点点头,缓缓说:“有道理。” 云成眉间未展,又听他说:“那我们就按照这个思路推。皇上既然要栽给将军府,你不如干脆点痛快认了,咬死将军府。左右要处置的人又不是你。” 云成看着他。 赵宸贺放缓语速:“邵辛淳今天把奏报上交,皇上立刻召你详谈。若是邵辛淳今晚一死,第一个该怀疑谁?” “没想杀他。”云成说:“照你这说法,我干脆一口咬定是你好了。” 赵宸贺笑起来:“那你要加把劲儿,毕竟我党羽众多,可能不太容易搞死。” 第12章 他一笑起来,云成条件反射开始戒备。 显然赵宸贺也发现了这一点,笑的更加肆意了:“不用怕我,同是为皇上分忧,我们是自己人。” 这话提醒了云成,他余光扫到他脸上已经结痂的血线,顿了一下,将刀收了。 赵宸贺视线在他收刀的手上流连。 可能是长期用刀的缘故,那手指上的线条纤薄而柔韧,就连虎口上的薄茧都不能消弭。 赵宸贺眼神一动,顺着手腕一路往上。 漆黑的夜行衣包裹住脖颈,只留下昏暗的、隐晦的绰绰线条。 云成今天还有事,怕他一会儿坏事,想把他赶走:“夜深雾重,廷尉快回家吧。” 赵宸贺眉梢微挑:“你不走?” “走,”云成干脆地转身,“告辞。” 赵宸贺挡住他折返回去的路,靠近他时刻屏住呼吸:“后天太晚了。”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压低:“今晚考虑好,告诉我答案。” 云成谨慎地没有继续朝前走。 他侧脸绷的那样紧,以至于让赵宸贺以为他要再次抽刀。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对面,略带防备地盯紧他,像只弓起脊背随时后退的小动物。 “为什么是后天,”赵宸贺问,“你在等谁的消息。” 云成抿唇,眼睫无声息地压低了。 赵宸贺后退半步,靠回了墙边。 云成张了张嘴,说:“与你无关。” 风过树梢在摇,但是树影朦胧,看不清。 赵宸贺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是谁这么厉害,连这种事都能左右你的想法。” 云成搓动指尖,手背触碰到了冰凉的刀头。 “我只等到今晚。”赵宸贺说,“如果子时之前你不去廷尉府找我,那一切条件全部作废。” “提醒你一句。”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说,“邵辛淳跟将军府不对付,如果今夜他死了,其实是帮了沈少府一个忙。” 云成看着他远去,昏暗的轮廓逐渐消失在夜雾深处。 黑暗中仅剩下他自己。 他仿佛一个孤独的过路人,环顾四面,前方迷途未知。 云成没有继续等邵辛淳,他提着刀走在街上,霜露打湿了他的额发,看上去凉涔涔的。 他站在春茶水榭角落里避过几拨巡查的侍卫,抬头仰望高楼偶亮的几盏灯。 单薄孤单的身影站的时间很久,直到双腿麻木,这才纵身上行,跳进了春茶水榭的二层。 昏暗的烛火在内室轻轻晃动,云成看了一会儿里头的影子,屈指轻轻敲响了窗扇。 里间人影晃动,伴随着轻问声响:“谁?” 云成沉默片刻,说:“妙兰,是我。” 窗扇打开,露出一张明艳非常的面孔来。 “云爷,”妙兰被他惊险的动作吓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开窗让他跳进去,“今夜雾大,我以为您不会来。” 云成进了房间,将围面拽下,又卸了刀。 “几时到的?”他问。 妙兰给他斟上热茶,又端给他。 云成摆手不要,坐在了圆凳上。 妙兰搁下茶,她披着乌黑的长发,瞳仁黑亮,声音清脆:“晌午到,我借口太累,老板便说让我休息一日,明日再登台演出。” 云成点点头。 妙兰犹豫了一下,担心地问:“您……最近,好吗?” 云成抿唇,眉间隐约见到烦躁。 “可是在京中过的不舒心?”妙兰轻声问。 “有一事,我有些拿不准。”云成视线转向她,缓慢地说,“舅舅尚未回信,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坐。”他说。 妙兰坐在他对面。 云成考虑片刻,先说:“我在京中有个宅子,你如果不想待在这里,可以回家去住。” 妙兰便笑了。 “云爷,”她皓齿半路,唇色染透,“当初奴进澄阳楼,也是心甘情愿。如今这处跟澄阳楼没什么不同,区区恩客,一个和一百个一样,奴不在乎这个。” 云成默然不语。 妙兰半跪下身,要给他除去鞋袜:“天黑雾浓,今夜歇在奴这里吧。” 她弯身时候领口松散,配上松垮的发髻,两侧细丝垂落在肩,犹如一副春栏正浓的画。 云成收回视线的同时收回腿,顺带着伸手扶她起身。 “不用。”他说,“路途劳累,今夜你先休息。” 妙兰掩唇温柔地笑,抬眸问:“您刚才想问我什么?” 云成犹在理清思绪,没有注意她将自称改了。 烛火轻轻跳,妙兰吹熄了一盏,内室暗下来,以至于云成的眉眼更加低沉了。 他不语,妙兰便也不搭话,安静坐在一旁盯着他瞧。 街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窸窣声——第二波巡逻队的人经过了楼下。 内室更加安静,两人对坐,各自沉思,直到外头恢复寂静。 云成呼出一口气,站起身的时候仿佛把什么东西丢掉了:“我走了。” 妙兰仰头望着他。 云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语气跟今夜景象相差无几,带着雾气和清透的低哑:“你歇了吧。” · 廷尉府的灯留了两盏,赵宸贺靠在躺椅上就着光看闲书。 府中大半的人已经睡了,仅留下当值的侍卫,守在各处。 时间在走,赵宸贺偶尔翻动书页,清脆的响声格外刺耳。 街上传来模糊不真切的打更声,赵宸贺在这连续的敲击声中想到了云成。 指尖长久的停留在其中一页不再动弹,直到更声消停,烛火“噼啪”一声爆响。 赵宸贺神思被拉回,将书放回桌面,用力往后一躺,竹编躺椅缓缓地荡起来。 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但是轻松反复,不及窗外被风吹乱的细小树枝。 他在轻轻地摇动中阖上眼,有了一丝困意,随即便将灯熄了。 门扇在这时被敲响,外头传来江夜压低的声音:“爷。” 赵宸贺眼睛掀开一条缝。 江夜停顿了一下才说:“十二爷来了。” 赵宸贺脚尖轻点,竹椅停止了摇动。 片刻之后,久等不到回答的门被人打开,年轻的黑影卸了刀,交给守在门边的侍卫。 江夜托着刀,低声解释道:“对不住,十二爷,府中有规矩。” 黑影未说话,他那么在意的刀在此刻离手,他没有多看一眼,似乎又不在意了。 江夜收刀,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赵宸贺看着来人,来人也看着他。 黑暗中对不上视线,甚至看不清人影,但是他知道,云成的发丝一定被雾气或是寒霜打湿了,连带着那双眼睛。 他望着他走近。 来人依旧沉默,漆黑的衣角仿佛沾着霜,夜风也吹不动。 今夜天气昏暗的厉害,雾气将月亮都吞没,没有烛火的内室中漆黑一片。 许是刻意压制,他们彼此之间的呼吸声快要听不见了。 赵宸贺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那黑成一团的影子三五步出现在眼前,刹那之间吻上他的唇,打破了浮于水面之上的平静。 赵宸贺怔在原地。 他身上的衣服果然很凉,带着外面浓霜重雾的湿气和凉意。 云成不管不顾地将他压在身下,贪婪而匆忙地侵占着。 赵宸贺从寒凉之中隐约嗅到了熟悉的青草香味。 他赌赢了一局。 胜利来的突然而猛烈,他压抑了整晚的心跳也逐渐汹涌而热烈地跳动起来。 升腾而起的热意将身上压着的寒气击地节节败退,清淡的香气逐渐充盈起来,赵宸贺开始觉得热。 舌尖探进深处索取的那一刻,他终于将垂在躺椅侧面的手收回,先是搭在了身上人的腰间,而后逐渐上移,揉上了耳垂上那颗溶于黑暗中的浅痣。 竹椅吱呀。 又开始摇了。 第13章 天尚未完全亮起,朦胧清晨里雾气仍在,只比昨夜多了些沉甸甸的水汽。 云成睁开眼缓了片刻,起身准备穿衣。 许是昨夜放肆太过,他坐起来的时候有些不舒服,仿佛有东西留存在内,撑的人发胀。 赵宸贺跟着一起醒了,望了一眼天色,偏头问他:“还早,起来做什么?” 云成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掀开被子下床。 赵宸贺靠在床头看着他穿衣。 他看了一会儿,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不舒服就告假。” “算了吧。”云成一开口,嗓子已经哑了一半,涩痛感很重,“御史台更要吃了我。” 赵宸贺挑起唇角,绷不住无声的笑了一下:“他们说的话听听就过,不用放在心上。” “你当然不用。”云成道,“你位高权重,又有皇兄偏宠,他们撼动不了。” 过了最初的僵涩感之后,他穿衣服的速度流畅了许多。 一夜过后,赵宸贺说话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上懒洋洋地轻拿轻放:“今后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云成穿戴整齐,扫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的刀,才想起来被江夜拿走了。 赵宸贺身旁逐渐凉透,他有些怀念夜里的温暖:“江夜后半夜不当值,你要拿刀就等天亮。” 云成站在桌旁倒了一杯凉茶润嗓,赵宸贺瞥见,不禁皱了皱眉。 “凉茶解渴。”云成伸手打断他要唤人添热水的动作,将茶盏放回了原位,“改日再来取刀。” 赵宸贺看他走到门边,又转到一侧,在桌上的砚台下,取出几张轻薄的纸页——是前夜曾放在这里的‘筹码’——京中的关系图、廷尉府荫下人名册和护城军的布防图。 云成没看上面的内容,用两只细长的手指夹住朝着赵宸贺一晃,“我拿走了?” 纸页之间轻撞,发出沙沙的脆响。赵宸贺伸出舌尖抵了一下侧齿,舌尖隐约传来刺痛麻木的感觉,那是云成昨夜留下的细小而磨人的伤口。 云成没等他答复,把东西顺手收好,有礼貌的说:“合作愉快,再见。” 云成穿着昨夜黑衣穿过长无一人的街,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回到家。 这个时间够早的,就算是御史台也不至于现在就去上朝。 云成没走正门,从后墙摸进院子,又无声地进了房门。 内室静悄悄,没有任何异响,雀今夜果然未归。 他点亮一支烛灯,坐在一旁取出折叠整齐的几张薄纸,一张一张摊平在桌上。 赵宸贺这几页纸给的分量足够,单拿出一张来都是要翻天的事情。 云成摸不清他的态度和想法,就像看不懂他眼神中的玩味一样。他似乎对所有东西都感兴趣,想要跃跃欲试,也想要玩弄于股掌之间。 云成低头去看纸上的东西。 趁着天还未亮,时间足够,他开始背上面的内容。 烛火小小一团,照在页上,也笼着他的脸。 本该是温暖的场面,但许是他侧脸太过紧绷,表情也过分严肃,因此显得沉闷而了无生机。 待他完全背过,烛火的光逐渐不起作用,外头天色朦胧,隐约能看到秋韵正在院子里走动。 除了她之外,院中比昨日多了些人,想必是买来的奴仆。 云成收回视线,拿起轻而重的纸张递到安静燃烧的火苗上。不消半刻,就燃了一层灰出来。 他将灰收拾好,起身推开后窗,倒在了墙根处。 半明半暗的天色安静的迷人,远处的高枝树影,近处的墙台边角,都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又低头去看那灰,似乎能看到昨夜的赵宸贺。 床下跟床上的廷尉大人有些不同,似乎少了捉弄人的恶劣,而多了些云气涌动的暗沉和细致末梢披露出来的温柔。 云成回想起来昨夜赵宸贺托着他要坐下去的腰说:“你这样不行,硬来容易受伤,慢一点……” 秋韵恰在此时敲响门扉,低声道:“爷,该起床了。” 云成不答,秋韵等了小片刻,略提高些声音又道:“爷,再不起床,要耽误上朝了。” 云成换下夜行衣,换好官服,这才应声。 秋韵推开门,带领着两个端着洗漱物品和食盒的侍女进来。 云成开始洗漱,耳边听见瓷碗轻轻磕在桌面上的声音,秋韵把擦脸巾送到他手边,一边说:“昨夜里这样凉,爷怎么还开窗了。” 云成不欲解释,道:“刚开的。” 他漱完口,坐在摆满早点的桌旁,不及说话,秋韵就解释道:“厨子是新来的,摸不准您的喜好,各样都做了一些,看您喜欢什么,以后再逐渐添减。” 云成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用料很足的粥。 “可以。”他说,“坐下一起吃。” 秋韵犹豫了一下,坐在了他对面,但是没有动手。 云成把筷子推给她:“你用,我只喝些粥。” 秋韵望着他。 云成停顿一下,还是解释道:“没胃口。” “那奴婢叫厨子明日换点别的。”秋韵说。 云成不置可否,没再添话。 他吃饭很快,几乎几口就喝完了粥。秋韵要给他再盛,被挡开了。 看上去他脸色有些恹恹地,眉间隐约能察觉出来倦怠和心情不好,似乎昨夜没睡好。 “你慢慢吃。”他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说,“我上朝去了。” · 赵宸贺想要再睡一会儿,但是梦里都是昨夜混乱的场景。 他还记得自己在紧要关头的心悸,还有爽到颤栗的时刻按住云成说:“停一下,我缓缓。” 云成怎么说的? 他似乎是说:“快点完事,我还要回家。” 赵宸贺所有的事主动权从来都握在自己手中,无人胆敢忤逆。昨夜完全相反,他默许甚至纵容云成寻找、摸索,放肆的摇动。 一半的快感都变成了被人公事公办的差事感。 云成早晨走的时候,还给他一种恩客睡完就走的既视感。 爽倒也是真的。 直到现在他身上都仿佛残留着那股若即若离的香味,总在不自觉的时刻散发出来,剥夺、侵占着他的鼻腔和思绪。 赵宸贺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把奏章扔在江夜怀里。 江夜收起奏章,连忙叫住他:“爷,这刀……” 赵宸贺站住脚,偏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托着的刀。 这刀赵宸贺见过拨出来的样子,十分窄俏,就连刀柄都是细长的,看上去轻盈而薄情。 跟云成那个睡完了就跑的简直一个死样。 他盯着那刀,恍惚之间变幻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 那眼中一贯的兴趣和玩味似乎并没有因为得到而消亡,反而更加盎然了。 江夜摸不住他的想法,捧着刀站在原地。 半晌赵宸贺才将视线一收,抬腿迈下台阶:“放好,不要交给任何人。” 江夜当然知道“任何人”指的是谁,利索的将刀收起。 赵宸贺头也不回地补充道:“他自己来要也不给。” · 云成今天行动得快,抵达大殿外的时候,官员只来了三五个。 云成松了口气,站在靠后的地方看风景。皇宫的墙太高了,宫外的树枝长不进来,因此看不见皇宫里风的模样。 大殿外的人逐渐多起来,即便如此也没有喧哗的场面出现,只偶尔几声交谈,也是压低了声音的碎语。 云成先是看到沈少府跟着在朝堂上存在感不高的太尉来了,两人远远站在边上,不跟他人一伍,互相之间也不交谈。 沈少府抬眸的突然,云成来不及收回视线,冷不丁跟他对了一眼,不由一愣。 沈少府远远的露了个笑出来,朝他点了一下头。 云成不好太“独”,也跟着回了一个,认下了这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赵宸贺姗姗来迟,最后一个才到场。 他一直穿过文武百官,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御史大人早上好啊,”他好脾气的跟后方的中丞打招呼,“季大人今日吃早饭了吗?” 御史中丞季择林看到他嘴角先抽了抽,然后一甩袖口,用同昨日参奏时一模一样的声音硬邦邦道:“赵大人也好。” 赵宸贺憋不住笑,偏头的时候泄露出一二分,被云成捕捉到了。 什么人啊,云成心道,御史台都要调侃。 第14章 云成收回视线,想起来早晨背过的内容,再去看满目朝臣,便自动划分成了界限分明的几大块。 长鼓响起,所有人不约而同站直身体,依次进入大殿,迎接新一天的朝会。 昨夜的寒冷未消散,天昌帝落座之后,大太监给他披上了一块轻裘。 季择林当即就跪:“皇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虽冷,往后只会更冷,寒冷能锻炼人的体格,激发人坚定的意志力。皇上登基刚满一年,就如此畏冷贪暖,臣以为不妥。” “臣也有话要说。”赵宸贺顶风而上得很快:“既然中丞不畏冷贪暖,为何上朝还要坐马车来,怎么不下地跑,岂不是更能锻炼身体。” 季择林瞪了他一眼,赵宸贺眉间一动,格外谦虚地朝他一点头。 “皇上!”季择林不理他,抬头控诉,“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倘若朝堂之风由此引领,那往后人们有袄的穿袄,有毯子的裹毯子,朝堂之上岂不成了安乐窝了。” “这话叫人听不懂。”赵宸贺仍旧站在原位,只是略挺直了身体,两袖之间扇出来的风都显得不怀好意,“一年四季皆有更替,难道非得冬天挨冻,夏天受热,才算是好风气吗?” 他言之凿凿,眼皮都没抬起来:“那为何朝廷要下发冬夏两套官服,又不见季大人冬天的时候穿夏天的,夏天的时候穿冬天的,因为季大人贪图安乐吗?” “你,赵宸贺!”季择林火大的站起身,没等说后话,就被御史大夫打断了:“择林。” 季择林蔫下去的也很快,态度恭谨唤了一声:“阁老。” 御史大夫站出列,弯着因为年迈而无力的腰身,目视前方道:“皇上身体不安,朝臣则内心不安。季大人忧心皇上龙体,态度言语却过于激进。还好皇上眼明心亮,能看穿他的心意。” 此话一处,任谁都能听出门道。 天昌帝盯着他头顶片刻,脸色晦暗不明。良久才挤出一个笑来,“阁老说得是。” 他取下轻裘,递给大太监,斥责道:“往后不许带来大殿。” 一时间大殿内噤若寒蝉。 赵宸贺第一个出声,将安静打破:“这样么,既然轻裘是福公公带过来的,那福公公该罚。” 捧着轻裘的福有禄什么都没说就跪在了地上。 “朝廷上下一体同心。”赵宸贺继续说:“季大人言语激进,也该罚。” 御史台一同看向他,连带着站在后头不远处的云成。 赵宸贺脊梁挺的很直,面上一点紧绷的神情都不见,袖袍都表彰着随口一提、大公无私。 朝臣各怀鬼胎,一半的人已经抬头悄悄去看天昌帝的脸色。 天昌帝没什么反应,掩唇咳了两声,看了云成一眼。 云成便出列道:“福公公是贴身伺候的人缺不得,不如轻拿轻放罚些俸禄,以作警醒将功折罪。至于季大人……微臣是新人不便说。是御史台的人,不如由御史台商量个章程出来。” 这一下由罚不罚,变成了罚什么。还得罚的有水平,不能徇私作了。 御史台众人一齐转头去看云成。 云成无辜地同他们对视,眼神纯洁而胆怯。 天昌帝这时才道:“御史台说吧。” 御史台一齐皱眉,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御史监察宋礼明在阁老的注视下站了出来:“季中丞无心之失……” 话未说完,就被赵宸贺打断了:“算御前失仪了吧。” 他声音不高,甚至眼神也没分过来一瞥,但这句话太重了,御史台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 宋礼明犹豫了一下,没跟着一起跪,表情看上去格外的踌躇和不忍心。 “虽勉强算得上御前失仪,可季中丞本意是担心皇上龙体,出发点是好的。”他赶在其他人再次开口之前说,“不如罚俸一个月,小惩大诫。” 说完他立刻去看赵宸贺,没看到他有张嘴的迹象。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一个清透年轻的声音“咦”了一声。 云成疑惑地问:“昨日朝会时,微臣并没有失仪,就被罚了一个月俸禄。怎么季大人失仪了,还是罚一个月呢?” 宋礼明没防备他会开口,匆忙间抬头去看阁老。 阁老已经带头跪在了地上,御史台的同僚们都看不清表情。 “罚三个月。”宋礼明说着一顿,可能是想起来昨日赵宸贺刚被罚了三个月,接话道,“再多抄写罪责书。” 罪责书记录过从开朝以来犯过的所有罪,其中还详细记载了每一罪发生的前因后果,足有半掌厚的一大本。 所有人心照不宣——罚抄罪责书不是惩罚,而是羞辱。 天昌帝的脸色果然缓和了。 他久不答话,宋礼明便把力度往下降:“皇上仁慈,爱护朝臣。那罚三个月,再在家思过三个月?罪责书就不写了。” 天昌帝喉咙一顿,咳了一声止住了。 肩上轻飘飘地,没了保暖的轻裘,凉意便铆足了劲往身上钻。 他沉吟道:“就如监察所说。” 宋礼明这口气梗住了。 其余御史台的人脸色一瞬间都十分精彩,但是也没法恳请减轻,因为是御史监察官自己提的。 季择林脸色苍白地去看宋礼明。 宋礼明慌张极了,眼神疯狂在解释:我是想说重点,让皇上消气,谁知道皇上不还价一口答应了?? 季择林去看阁老,只见阁老虽然神情严肃,但是仍旧沉默。 他脸色苍白地埋下头,手指用力扣着地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臣领旨。” 云成余光去看赵宸贺,只见他事不关己的站在原位,整个人坦然而板正。 他想起昨夜的他,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玩味,似乎在欣赏新得到的把玩趁手的小物件儿,又仿佛要把自己看穿。 朝堂上的风从殿外刮进来,席卷所有人的衣角。 季择林跪在地上,衣袍整齐地摊开来,他深吸一口气,撑住了自己。 “臣要参,将军府与陈太尉从往过密。”他说。 福有禄仍旧跪在一旁,御史台的人也尚未站起身。 天昌帝盯着他。 季择林道:“前日下朝之后,陈太尉跟沈少府一道走了。” 不少人用眼角斜过去看那两人,云成眼鼻观心,没跟着一道观望。 “昨日陈太尉更是直接上了沈少府的马车,今早又一起来上朝。”季择林诘问,“不知道二位同进同出是要去哪里,私下密谈的是国事还是家事?” 天昌帝终于移开视线,看向沈少府。 沈欢率先跪了下去。 他脊梁微微弯着,五官几乎都隐没在阴影里,没有开口分辩。 天昌帝盯了他片刻,视线转向另一人——朝廷双尉之一,分管军事大权的太尉。 太尉脚尖一动,刚要出列,就被人打断了。 “微臣有错。”沈欢俯首的时刻颌线流畅的过分,唇角微微垂着,声音静静地,“自请罚俸半年。” 天昌帝垂视着他,眼角无情,唇角锋利。 大理寺有人站了出来,躬身道:“朝中结党营私之事连绵不绝,若是只罚俸,那大家都有朋友的交朋友、拜兄弟的拜兄弟,反正只要扣钱就成了。” 云成看过去,是昨夜堵人没堵着的大理寺评事邵辛淳。 他眯了眯眼,刚要开口,天昌帝就道:“大理寺精于刑法,邵卿有何提议。” 邵辛淳:“沈少府身份高,微臣……” “僭越”二字未出,被他的顶头上司何尚书打断了:“皇上,两人及以上才算“结党”,若是罚,该查探清楚,朋党同罪,不能只罚……” “微臣认罚。”沈欢打断他。他跪在原地,投在地上的身影高耸陡峭,一动不动,“愿抄写罪责书,以做表率。” 他的冷漠寡淡和其他人的神情激进、心怀鬼胎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帝打量片刻,清了清嗓子。 “好。”他盯着地上的人,眼神实在说不上温和,“能抄多少算多少,明日上朝之前交给朕。” 下朝之后,云成走在前头,宫门未出,福有禄匆匆小跑着追过来,到了跟前气没喘匀道:“十二爷,皇上在勤政殿等您。” 云成望了近在咫尺的宫门一眼:“好,劳烦福公公带路。” “不敢当。”福有禄捧着笑脸:“奴才还要谢您帮忙说话,免了责罚。” 他太会说话,云成顺着台阶笑了一下。 等到了勤政殿,赵宸贺果然在里头坐着跟天昌帝说话。 云成等在一边,等着他们谈出个大概章程,才就着大宫女撩开帘子的手进去行礼。 赵宸贺盯着他,微微扬了一下眉梢。 云成面上不动声色,朝着他点头问好。 他表的这样不熟,赵宸贺倒十分有趣,舌尖的小伤口下意识的痛痒起来。 大约是昨夜的云成太过放纵和鲜活,跟现在这副模样天差地别。 天昌帝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趟,问赵宸贺:“笑什么呢你?” 被人看破,赵宸贺反倒不再藏掖着,大大方方的笑了出来。 “十二爷今天真敢。”他说,“御史台难得吃瘪。” 这不是他第一次夸奖云成。 类似的夸奖在昨夜还有很多,除了夸奖还有引导,比如“再来”“对”“真棒”。 云成看不穿他。 他仿佛沉迷其中,但又无比清醒。 天昌帝跟着笑,眼睛里的赞许掩不住:“他胆子是大。” 云成任由他们笑了片刻,坐在大宫女搬上来的圆凳上。 赵宸贺把他上下看了一个遍,过完了瘾,才对天昌帝道:“皇上,今日御史重提沈少府与太尉从往过密的事情,怎么不就势处置了他?” 沈少府虽然刚被罚了抄写认罪书,但是跟天昌帝内心里想要“处置”他的那个结果还有很大差距。 “难。”天昌帝慢慢叹了口气,“沈欢身份特殊,若是当年太上皇认回这个弟弟,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这个堂弟。” 赵宸贺不以为意道:“既然当年高祖皇帝没认沈少府这个私生子,太上皇也没认这个弟弟,那这事就不作数。” 天昌帝整个人都陷在长厚的鹅绒软垫上,脸色一贯没什么精神。 “作不作数……”他垂着眼皮,苍白的手指揣摩着手炉的纹路,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沈欢不除,朕心里总归不踏实。” 赵宸贺抿唇不语,听着他后话。 天昌帝却没有继续说。 他看向了云成。 云成被这视线点了一下,刹那之间确定了——京郊那名刺客的确是大内侍卫。 目的或如赵宸贺当时所示,皇上想要把这事栽到将军府头上,借口处置沈欢。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沈欢踢出局。 第15章 云成表面不动声色,说:“现在京中三足鼎立,没了沈少府,恐怕朝中局势会动荡。” 赵宸贺本来坐得很安稳,听见这话眼角一跳。 京中三足鼎立这事,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出口。 朝臣们都长着一副假脸一张假嘴,不管是官场还是私下都再三谨言慎行,各个犹如一团憋心堵肺的棉花。 他太直接了。 天昌帝轻轻地按揉眉心。 “不过也没事。”云成反应敏捷,轻快地说:“鼎立立的是皇兄的根本,只要有皇兄在,天下就会安定。” 天昌帝按揉的动作逐渐缓慢,最后停下来:“京中三足,宸贺不必说,他一直在替朕做事。忠勤王府有你和老二也勉强够得上,将军府算个什么东西。” 云成静静听着,状有所思。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跟着说:“将军府当年还算势盛,只是沈老将军无子,后又抚养了高祖皇帝的私生子。” 云成望着他。 那眼神让赵宸贺一顿,继而不着痕迹的放低了声音,朝他解释道:“当时已被立为太子的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这才与将军府离心。” 云成眼中情景生动的一晃,点了点头。 赵宸贺把视线收回,余光却还在:“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反正沈少府入不了玉碟,算不得皇家人。” 天昌帝脸色略有好转,肩上披着那方在朝会上惹了祸的轻裘将他凭空按下去了一截,看起来有些单薄。 “朕登基一年。”他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出神,深埋于领口之下的脖颈因为咳嗽的缘故露出来一截陈年旧疤,在这季节里格外的应景而狰狞。 “朝中重迎太上皇理政的声音从未断绝。”他叹息着收回视线,明黄色的领口将伤疤重新埋起,“可见朕这个皇帝当的不称职。” 坐在一侧的两人一同起身,赵宸贺余光里看到云成正在看他,那视线纯粹地令人无法忍受。 他忽略不了。 “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朝堂是皇上的朝堂,若是真有此话,该抄家灭族。”赵宸贺听见自己说。 天昌帝从哀思中回过神,唇色比上朝时刻更加苍白了。 “哪能真的那样。”他说,“今日冒险处置了季择林,明日还不知御史台要怎样闹腾。” “随他们啊。”云成垂手而立,弯刀一般的手腕隐没在宽大的袖口中,“圣旨已发,木已成舟。” 天昌帝久久不语,大宫女无声的进来,将他肩上的轻裘往上提了提,围得更严实了些。 天昌帝靠着软垫呼出一口气,陷入沉思中。 云成站在原地没动,旁边挨着赵宸贺。两人官服在光影下叠压了几道,地上的影子仿佛正在纠缠。 “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能跟将军府离心。”云成轻轻地说:“皇兄不喜沈少府,也能处置了他。季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一步一步来嘛。朝堂总归姓李,不姓沈。” 天昌帝视线定在他身上久久不动,那一瞬间不仅闪过了讶异和欣赏,更多的则是意外。 好像一块顺眼圆润的鹅卵石身上轻薄的苔藓被雨水冲刷,露出其中晶莹的端倪,才发现这里头竟然嵌着一块玉。 云成不近不疏,礼貌地笑了笑。 赵宸贺的眼神险些拔不出来。 从朝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云成并不是单纯的胆大,他敢在一座结实的堡垒中大刀阔斧,但不会伤及四壁。 他善用“巧劲”。 就像他的刀法一样。 云成从勤政殿出来后远远地看到一抹身影跪在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单薄的、消瘦的后背,弱不禁风的肩膀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身。 “在看什么?”赵宸贺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过去,只看到沈欢跪在大殿外宽阔坚硬的地板上,俯身写字。 “没什么。”云成回神,抬步往前走,与那背影背道而驰。 赵宸贺也转过头:“远离沈少府,那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 云成不答,算是默认。 赵宸贺察觉他心情比之前低落,若有所思的跟在他身后。 出了宫门,云成不发一语向南面转去,赵宸贺叫住他:“中午一起吃个饭吗?” 云成微偏头,眼中的不解和疑惑被他下意识地掩饰掉。 “不了,”他说,“今日户部事要做秋账,应当很忙。” 赵宸贺想了想:“那一起吃晚饭?” 云成抿了抿唇。长睫低压,眯起眼看他。 赵宸贺站在阳光下,侧脸金灿灿,鼻梁比平日还有挺拔流畅:“宵禁以后来也行,给你讲点事。” 深秋的太阳不单是热,站一会儿就觉得头顶灼人。 云成习惯站在阴影里,这阳光另他不适,也有些烦躁。 “嗯。”他心里发慌,想赶快离开,“看几时能忙完。” 赵宸贺松了口气。 “那我去了。”云成指一指前方,礼貌地说:“再见。” 赵宸贺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终是没动:“晚上见。” · 罪责书因为重点不在内容,而在于敲打,因此沈欢把姿态放到最低,干脆跪在大殿外抄。 大概到晌午的时候,福有禄过来传话,让他回家。 他没动身,在秋风萧瑟的天气里继续抄。 黄昏时刻,福有禄又来了,带着被传召进宫问话的陈太尉。 “传皇上口谕,”福有禄说,“沈少府一定要跪的话,就去宫门口跪。” 沈欢顺从的停下写字的手,甚至没有看福有禄一眼,一手提着书和纸,一手捏着笔,踉跄的起身。 陈太尉皱了皱眉,伸手要扶他,被他侧身躲开了。 他自顾慢慢朝外走去,福有禄提心吊胆的看看他,又去看身旁的陈太尉。 陈太尉盯着那背影的视线很复杂,半晌道:“由他去吧。” “哎。”福有禄应声:“白霜都晒化了,太尉大人出宫时小心脚下。” 陈太尉仍旧盯着那孤零的背影,说话的时候夹带着从勤政殿带出来的温暖白气:“多谢公公提醒。” 他踏上那背影离开的路,到了宫门口,果然见他面对着宫门跪在正中央。 陈太尉站在他面前,看他低垂着眉眼旁若无人的抄书。 他身量足,宽大飘逸的官服也掩盖不了一身因为奋勇杀敌而锻炼出来的强健肌肉。那双结实的腿堂而皇之站在面前,阴影拉的很长。 沈欢拽着纸挪了个地方抄,躲开那阴影。 陈太尉只能蹲下身,可是他太高了,就算蹲着也看不到沈欢的表情。 于是他也跟着跪下去。 沈欢写字的手一停,眼神动动,移到他官服之下露出一角的靴子上。 这靴子还是他送的。 陈太尉很喜欢,但是不常穿。 “抱歉,陈阔。”沈欢扯了扯唇角,“今天没能一起吃午饭。” 陈阔盯着他双眼,锐利的近乎审视:“为什么不把错推到我身上来?” “推不动啊。”沈欢叹息,尾音长而无力,“皇上单独宣你进宫,斥责你了吗?” 陈阔沉默不语。 “有无惩罚?”沈欢说话很慢,声音也不高:“扣你月俸了没有,让你禁足了吗,罚你抄罪责书了吗?” 陈阔无言看着他。 “你看啊。”沈欢不知何意地凉笑了下,有点凉,“‘朝中有双尉,无人敢动之’。” 夕阳西下,沈欢的影子缓缓搭到了宫墙边。 “你该走了。”沈欢对着那暗红的墙发出一声嘲笑,“皇上不是太上皇,没有伴读的交情,不会太纵容你。” 他面对着宫门,陈阔则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像看着易碎的瓷器:“陈家根基深,皇上哪怕为了名誉,也不会将太上皇在位时的老臣赶尽杀绝。” 许是他眼中的不忍和疼惜太过,以至于连沈欢都要侧目。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说,“我恶心。” 云成在户部对了一天的账,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远处仅留下橙白的天边。 穿过长街,路过宫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跪在地上写字的人。 同行的官员小声的说:“那是谁,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沈少府,上午还跪在大殿外头,怎么出来了。” 另一位立刻嘘了一声,严谨的摇了摇首。 二人一起低下头,匆匆路过。 云成停下脚步,跟在此时抬起头来的沈欢对视。 “要回家了?”沈欢温和问。 他声音偏低,跟他本身给人的感觉一样,寡淡而无害。 云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快要宵禁了。”他也问,“你要回家吗?” 沈欢仰头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宫门,夕阳已经沉下,镀在上头的光逐渐消散使它看起来厚重而无情。 周围值守的侍卫腰悬利刃,透过甲衣能看到坚定向前的双眼。 许是见怪不怪了。 “想回了。”沈欢闭了一下眼,“你能捎我一程吗?” 云成今日没特地嘱咐过秋韵不用接,她应当会派车过来。他环视四周,果然在远处看到了熟悉的马车。 “行啊。”他干脆地说,“顺路。” 沈欢睁开眼。 二人再次对视,云成先笑了。 他的官服在风中飘荡,耳边的发丝则更加放肆,已经扫到了侧脸上。 “太上皇在位时,所有官员平平缩缩,没一个敢出头冒尖。”沈欢要起身,却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而导致小腿酸麻无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腿,“皇上登基以后,他们倒是都挺直了腰板,却也不敢说顺我的路。” 云成搭了把手,他扶着他的小臂站稳脚步,而后松开手:“你胆子很大。” 他胆子当然大。初来乍到就敢在满堂元老的朝会上发声,打掉了一个御史中丞,关了人家三个月禁闭。 还披着忠直纯良的皮。 两人并排着朝前走,云成迁就着同行人,走的很慢。 天光乍降直到的天黑的这段时间很短暂,但是脚下这条路走起来很长。 沈欢衣摆上沾了灰尘,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把拎着的书换了只手拿。 “恐怕御史台以后要盯上你了。”他声音不仅低,而且慢,“再沾了我,文武百官都盯上你了。” “你人缘这么差劲吗?”云成踢着小石子,看它在地上滚动的痕迹, 沈欢一顿,没忍住去看他。 云成把小石头踢没了,无聊的看向远方起伏的幽暗树影。 沈欢笑了起来:“你也很聪明。” “彼此彼此。”云成溜达着,语气很轻松,“你坐我的车回去,明天要去大殿外跪着抄书的人不会变成我吧?” 沈欢思考了一下:“应当不会。” “你跟陈太尉交好,其实也不用摆在明面上。”云成也在思考,“避开御史台,和皇上。” 沈欢沉默了一下。直到两人走到车前,车夫撩开垂帘,才低声说:“不是我想摆在明面上。” 云成短暂地扬起眉梢,然后又毫不在意的落回原位。 沈欢松了口气,坐在他侧面,把罪责书随手扔在旁边。 皇宫到将军府的距离不近,但是比云成家要近一趟街。 马车先停在将军府的门口,云成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外头,有些惊诧。 不等他说话,沈欢先充满歉意地开口:“年久失修,见笑了。” 其实将军府的大门和围墙并不残破,从镂瓦飞檐上还能看出当年辉煌盛景。 云成上次来将军府是在夜里,月光银银的笼罩着院子,总体上还算气派。此刻就着微光触目所及,枯枝霜瓦,只觉萧瑟颓废。 沈欢走下车,二人从小窗上互相道别:“你走快些,能赶在宵禁之前到家。” “好。”云成也说,“天寒风大,你快进门。” 作者有话要说: 没收藏的宝儿们点个收藏呗~ 第16章 外头天色愈晚,半空中堪堪残留着最后的蒙蒙青光,树影都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云成踩着宵禁的时间到家,秋韵立刻吩咐人拴上门,把将响未响的锣声隔绝在外。 “您总也不回,奴婢还担心碰到什么事情了。”秋韵随着他往里走,衣服换成了窄口的,头发也尽数绑起,利落的编在头顶,只简单簪了支钗。 云成心里一动,温了声音:“往后我不回来,会找人知会你一声。” 秋韵兴高采烈地说:“好呀。” 他们穿过短廊,云成看着加长过的挂落和廊内侧暖黄的八面灯笼,内心十分有安全感。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布置地很好看,大管家,钱不够了跟我要。” 秋韵更开心了:“够,奴婢都算过啦。” 饭菜是刚热过的,在凉下去的夜里吃正好。 秋韵把从马车上取下来的纸笔搁在桌上,站在一旁给他添饭。 云成看到了,夹菜的动作一顿——是沈欢抄了一半的罪责书,他下车的时候没有将东西带走。 “您今晚还要出去吗?”秋韵问完觉得不妥,连忙解释,“奴婢可以早点起床,给您开门。” 被人发现晚上乱跑云成也不在意,继续专心吃饭:“不必。” 等他放下筷子,候在一旁的秋韵才犹豫着说:“爷,有点事。” 云成喝水漱口,吐干净水说:“说。” “下午的时候,忠勤王府来人了。”秋韵看他没什么表示,继续说,“来人查点了一遍随您一起过来的人,发现少了,想……要一个说法。” 云成平淡地“哦”了一声,似乎没放在心上。 他站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纸笔,有些想念自己的刀。 “我出去一趟。”他交代道。 秋韵担心地望着他。 云成想了想:“回不回来,都有可能。” 他动作干脆利索,当着秋韵的面推开后窗,纵身已经跳了上去,又突然想起来什么,犹如灵活的猫踩在窗框上转过头:“忠勤王府再来人别让他们进门,有事让三哥直接找我说。” · 云成第二次摸进将军府了。 这里守卫依旧疏松,角落里的侍卫甚至偷偷闭眼假寐。 云成绕过院子里一片药田,轻轻敲了敲唯一一盏亮着灯的卧室,里面沉默片刻,道:“请进。” 云成推门进去,站在门边跟他打招呼,举了举手里的纸和笔,示意自己并非有意夜闯。 沈欢坐在椅子上,裤子撩起露出膝盖,上头搭着两块湿漉漉的毛巾。腿旁边搁着木盆,盆里是黑漆漆的汤水。再旁边则架着一座小炉,上头蹲着的药罐里正咕嘟咕嘟冒着冒。 他望着云成露出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若不来,你明日交不上这东西,怕会更惨。”隔这么远云成都能闻到苦味,云成忍不住皱眉,“你还会自己熬药呢。” “早年学过一点。”沈欢不欲多说,用眼神示意对面的椅子,还有脚下的木桶,“有失远迎,天寒地冻,请你泡脚。” 时间已过二更天,赵宸贺却睡不着。 晚上的时间过得长而慢,云成现在还不来,八成是不会来了。 他一边想着他,一边怀念昨夜酣畅之后的好眠。 回忆得越多、越细,他整个人就越精神越活跃,心底像燃着一把火。 卧室的灯久久不熄,直到守夜的侍卫悄悄进门,替他把灯吹灭,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顶发呆。直到外头新更声响起,被失眠折磨的神经才渐渐沉寂平静,逐渐浅睡过去。 差两刻钟卯时,江夜犹豫地轻轻敲响卧室的门。 不等他推开,门就自动向内而开,赵宸贺官服已经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江夜打量着他,小声跟在他身后:“爷,早饭去吃馄饨吗?” 赵宸贺绷着脸,有些阴郁:“不去。” 江夜不敢继续揣测,一直守着他上了车,才听他在车内克制地说:“上朝。” 这个时间上朝虽然不算最早,但已经超过大部分官员,比他自己平日习惯出门的时间更是罕见的勤谨。 江夜察觉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危殆感来,吩咐车夫快些起步。 到了大殿外,赵宸贺环视四周,没见到云成的人。 倒是凑在一块商量事的御史台一群人没料到他能来得这么早,惊讶之余破天荒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赵宸贺提起一点兴趣来,哼笑了一声:“诸位大人也早,吃早饭了吗?” 有些答吃了,有些答没吃,情景竟然难得的融洽。 赵宸贺嘴欠,又感慨道:“想必季大人也没吃,这么冷的天儿在家窝着,真让人羡慕。” 这风凉话专戳别人心窝子,御史台的脸色一齐剧变,一个塞一个的青白交加。 卯时二刻,云成姗姗来迟,几乎成了最后一个到场的。 赵宸贺没来得及找他的茬,因为紧接着天昌帝就到了。 长鼓敲响,百官肃正,依次而入。天昌帝今日穿得略显单薄,手里捏着个暖炉护手,显得精神气很好。 御史台来不及说话,沈欢已经举着抄录好的罪责书内容跪在大殿上。 “臣有罪。”他垂着头,手高举在顶,声音仍旧寡淡,“昨夜通宵达旦,也只抄到了一百二十页,请皇上过目。” 大约一百二十页并不算少,一向较真的御史台竟然都没有吭声。 福有禄将东西取走,送到龙椅一旁。天昌帝接在手里,粗略翻过几页,点评道:“字迹清楚,态度尚可。” “不错。”他把那由一沓纸装订成的册子扔回福有禄手里,“希望沈少府记住教训,往后谨慎收敛。这册子就带回家吧,以供时常翻阅。” 沈欢一动不动,仿佛每一根骨头都长在了地上:“是,叩谢皇上隆恩。” 这事告一段落,工部出列道:“针对这次秋收西南突现蝗灾一事,拟定的名单昨日已经上交,不知为何皇上未批复?” “尚在斟酌。”天昌帝答。 工部沉默下去,云成作为新人代表户部出列:“前段时间廷尉大人在南三省斩了三位盐铁司,也需要尽快选提新的人员,以同户部对接。” 赵宸贺看向云成,但是云成根本没看他,他目视前方,站得很直。 他作为三品户部侍郎,有朝会参议的资格,但位置绝不会靠前。 好比此刻已然出列的他,大殿门侧的窗棱被晨曦微光打下的阴影都能放肆打在他后肩上,看上去很沉,像背负着什么沉重的物件。 赵宸贺昨夜没睡好,现在猛地看到他,额角都跟着反射性的抽痛起来。 大概他的目光过于别树一帜,云成垂眸的时刻瞳仁微微一转,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一闪而逝地对视将中间隔的近百官员都化为无形的风,赵宸贺看不懂那饱含深意的一眼,却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其中嘲弄般的豪恣。 那是一种势必将人拿捏于股掌之中无声的狂妄。 赵宸贺在这一刻断定,他昨夜是故意爽约。 “不着急,可根据年终考评来晋升,名单先递上来。”天昌帝道。 云成低了低头,用他一贯纯良的声音说:“若是京中外派,恐怕压不住南三省的土匪,若是直接提拔,又担心官匪勾结的事情复发,名单暂时还没有出来。” 天昌帝思考片刻,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余光里还是云成,他有些怀念坐在腰间的重量:“可以派钦差实地考察,再结合近年来的业绩,酌情晋升。” 这提议很大情况下给了天昌帝自主权,“酌情”二字更是为之后做铺垫。 天昌帝点点头,不知道是对赵宸贺这个人满意还是对这句话满意,微微笑着道:“行,就这么办。” 下朝以后云成走得很快,他离殿门又近,几眼看不到就出了宫门。 江夜站在宫门口等,跟守门的侍卫偶尔聊两句天,一抬头,云成从里头匆匆出来,站到了他跟前。 “江大人。”云成环顾他四周,没看到自己的刀。 “别别别,”江夜可不敢当他这一声“大人”,整个人都站直了,“十二爷,有事您说话。” 云成食指划过指腹间的薄茧,虎口处隐隐难受,很需要冰凉冷硬的东西来卡住。 “我的刀呢?”他问。 “收在家里了。”江夜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他牢记着主子爷的吩咐,笑着说,“您现在想要的话,跟廷尉说一声,我这就回去取。” 云成望向宫内,从里头接连走出来官员三三两两,暂时没有赵宸贺的身影。 他短暂的犹豫片刻,干脆道:“不用了,改天再说吧。” “哎!”江夜怕他走,想伸手拉他,又没好意思,“昨天不是跟我们廷尉约好了一起吃饭吗,怎么没去呀?” 云成无声“啊”了一下:“临时碰到点事,时间上来不及了。” 江夜背对着他,转头望了一眼,没看到赵宸贺出来,才赶紧说:“昨夜廷尉晚饭都没吃,等了一晚。” 云成眉梢极其生动的一扬,少年英姿勃发的气息便从这细致末梢中流露了出来。 “这么大一桌子菜,”江夜比划了一下,纠结地说,“都被我们吃了。” 云成笑起来,他往南边走,几步之后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块东西,隔空扔给他。 “请你吃。”他脚下不停,笑着说,“好消化。” 江夜半空中接到,摊开掌心一看,是两块包扎结实的山楂糕。 赵宸贺留下跟太尉说了几句话,走到宫门的时候云成已经走到长街尽头,晨光给他的影子拖了很长,有一大半打在了宫墙上。 江夜凑上前,嘴里刚把酸甜可口的山楂糕咽下去:“刚才十二爷跟我要刀,我没给。” 赵宸贺扫了他一眼:“吃的什么?” “十二爷送的,”江夜笑地很满足,“山楂糕。” 赵宸贺重新看他,有些不爽:“谁给的东西你都吃。” 江夜早晨就看出来他心情不佳,闻言老实听训。 赵宸贺又问:“好吃吗?” 江夜谨慎地回答:“一般。” 赵宸贺的心情稍稍好转,继续去看云成远去户部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嗤笑一声,势在必得道:“把刀藏好,让他自己来跟我要。” 第17章 云成今天休得早,他走出户部大门,太阳尚且停在天边,余晖把长街兜头罩住,不留一丝缝隙。 马车在春茶水榭停下,云成在车内早已换好常服,面色如常走了进去。 春茶水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宵禁的缘故,人们把消遣的时间提前,赶着趟来寻点新鲜玩意儿。 云成登上二楼,扶着栏杆朝下望,看到了正在台上弹奏琵琶的妙兰。 在凉秋里她穿的那样少,云成皱了皱眉,环视周遭看客,也跟着坐下去。 楼内小二送上茶水点心,一边摆盘一边同他报数:“爷,这是咱们楼里新到的姑娘,提前预定只要一百二十两。” 云成半靠着雕花的红栏,仰起头的时刻露出干净白彻的脖颈。单看上去他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清白长相,但是那半倚半坐翘着脚的姿势又分外从容不迫。 小二琢磨不透他,便放慢脚步,搁下东西又倒茶水:“若是想提前同姑娘谈心,要多加六十两。” 云成看向他,薄薄一层眼皮随着他动作轻轻阖动,鼻梁顶起来弧度笔挺顺畅,唇也显露出全貌。 “若是今晚呢?”他问。 小二屏息,伸出三根手指:“今夜已经有人出价到三百两,公子如果有意,五百两或许能拔得头筹。” 云成点头,从腰间把钱袋子拽下来丢到桌上:“定金。” 小二拿起钱袋,倒手间掂出到重量,兴高采烈地给他斟满茶,跑着去向老板报备。 云成等到夜灯初上,楼中客人渐少,小二引领着老板到了他桌前。 “贵客,妙兰姑娘已经在雅舍等候,”老板朝他作揖,“今夜您是将姑娘带回家,还是就在楼里歇下?” 云成朝他缓缓点一下头以示客气,端起茶盏将水饮尽,才起身抻了个懒腰:“就在楼里吧。” 挂了没一炷香的灯笼被取下来,以便迎接即将到来的宵禁。 云成进了雅舍,靠在门边看妙兰对着铜镜拆发髻,流水瀑布一般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盈握腰间。 “爷。”妙兰对着镜子里的他,唇色烈烈,眉眼如画,“不必这么破费的。” 云成走到窗边,从推开一隙的窗缝中望向外面昏沉阴暗的大街:“过了今夜,以后就会好过很多。” 太阳已经彻底沉下,街上行人寥寥,仅剩的几个也脚下匆匆。高天之上弯月轻悬,萤晖染亮天穹一角。 妙兰无言望着他的背影。 她起身倚过去,微垂着头却抬起秋水眼眸:“今夜别走了吧,让奴婢伺候您。” 云成没看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荑,远处辉煌巍峨的皇宫在他眺望的眼底形成一个光点,将他蓬勃的野心都藏在了里面。 楼中偷偷贪欢的人已经各自安置,进行着宵禁之前最后一项活动。 隔壁模糊的声响偶然传来,云成在这旖旎声中想到了赵宸贺。 他不是沉溺此道的人,但是那夜的体感过于酐畅淋漓,以至于他竟然产生了一些意犹未尽的不舍。 妙兰仰望着他,眼中是狂热的信仰。 “奴动身来之前,国舅捎给您一句话。”她松松挨着他,轻轻地说,“沈欢此子有用,但绝不可久留。” 云成衣带整齐,坦坦荡荡站在窗边,夜风从窗隙中吹进来撩他的额发,从而露出笔劲的眉梢。 妙兰欲言又止,最后同他并肩看夜色:“沈欢身份特殊,在朝中树敌颇多。奴觉得自保为上,应当远离。” 云成没动,轻吟道:“身份特殊。” “他爹是虎威将军,死于……”她稍一犹豫,云成已经接着说下去,“死于我爹之手。” 隔壁的声音婉转莺啼,听得人心头火起。 妙兰扯了扯披肩,抵挡寒风。 云成道:“当年我爹发动宫变,一手围截当时南下的太上皇,一手去追杀护送沈欢去西北的虎威将军。” “宫变失败,但是追杀,”妙兰说,“成了。” “所以我爹杀了虎威将军,沈欢的养父。”云成说。 妙兰的长发滑下两缕,垂在身前,默认了。 隔壁渐入佳境,吟声轻狂而诱人。 妙兰伸手想要关窗,被云成伸手挡住了。 听活春宫的感觉实在糟糕,但是云成表情纹丝未变,甚至连二人之间的氛围都是疏淡的,看不出一丝温情和勾连。 “沈欢是高祖皇帝私生子,一直等到退位都没有被认回。太上皇登基后不喜这个弟弟,也没有将他纳入玉碟。”云成把思绪从廷尉府中质量绝佳的摇椅上收回,不露痕迹地说,“当今皇上登基之后,厌恶之情皇城以外都有所耳闻。” 妙兰吹着风,细软的发丝在耳边飘,侧脸看他的时候能露出光洁的额。 云成把窗户推大,凉风吹着他的脸。 他漠然收回视线,低低笑了起来,片刻后遗憾而怜惜道:“真可怜。” 戌时一到,锣声长鸣。 临街门脸上的灯笼接二连三暗下去,整个京城骤然暗了一个调,仅剩的几盏烛灯照不透夜色,秋意汹汹,席卷而来。 云成站在廷尉府的大门前跟江夜要他的刀。 江夜当然不给,但是他态度好,因此云成也没有生气。 “取一下吧,”他情真意切地说,“我在这等着,帮你守会儿门,不算擅离职守。” “不行啊。”江夜不哭笑不得地拒绝,“被主子知道我就完蛋了。” 云成想了想,换了个方法:“明天我请你吃饭,或者,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江夜远远看到他身后有巡守的侍卫冒头,立刻把声音压低,匆忙道:“快,先进来再说。” 云成余光看到远处侍卫提吊的夜灯晃过来,闪身躲进了门后。 值守侍卫走近了,同江夜互相打招呼,“江哥,辛苦了。” 江夜高冷地点头:“你也是。” 他望着值守侍卫远去,转去门后朝云成摆手。 他有点怕他,又觉得心生亲近,跟他冷不下脸:“他们走了。” 云成呼出一口气,身量在夜色中看起来略显单薄。在凉夜里站一会儿,把他之前在水榭里被挑起的热意压了下去,心底浅浅一层杂草也快要消弭。 “要不这样,你告诉我刀放在了哪里,我自己去取。”他摸了摸鼻尖:“你想要什么,钱,或者别的什么,力所能及,我尽量给你。” 江夜当真想了想,然后说:“在……” 云成看着他,示意他有话直说。 江夜也摸了摸鼻尖,慢吞吞地说:“在爷的卧室里。” “床里侧,榻侧边,有个暗格,”他双手比划着长度,“似乎是在那里。” 云成盯着他。 江夜无辜地同他对视,然后躲开他的视线,底气不足地说:“如果没有,就是爷把它换地方了。” “行。”云成点点头,指了指他,作势往里走,“如果真有,往后咱们两个就是好兄弟。如果没有,等我找到刀,第一个就切了你。” 江夜跟着他一块往里走,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别啊,那我得再仔细想一想。” 赵宸贺正在看兵部这两天的奏呈,看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就圈起来批骂两句。 他把一张废话连篇的纸扔在桌上,第二次看到自己的属下跟云成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 江夜站在门口禀告,云成则站在一旁低着眼等。 赵宸贺侧过身,变成靠在桌角上。 门外夜深霜重,云成头顶澄明积水,从这个角度只隐约能看到年轻人影绰的轮廓。 夜色撩人,他比起夜色毫不逊色。 他肤色如月色。 赵宸贺心里突突跳得厉害:“这是什么稀罕日子,把你给吹来了。” 云成走进门,江夜自觉退下去,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那门角与槛磕碰发出的声音没能惊动任何人,云成整晚被莺啼声撩起的热意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刻变成了火苗。 今次灯还燃着,赵宸贺能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同为男人,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他昨夜失眠,今天无论是朝会还是处理事务,都提不起精神。 然而他盯着一边走近一边解开衣服的云成,兴趣倏忽间水涨船高,藏匿在心里的猫睁开双眸,开始猛烈地抓挠。 云成跨坐在他身上,躬身前倾,离他很近:“在想什么?” 他声音很低,每当这种时刻还有些哑,带着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独特的颤音。 赵宸贺的呼吸已经稳不住了。 “在想你为什么而来。”他将手扶上去,同时起身搂紧他走向床榻。 云成勾着他一起倒下去,在烛火映照下他反倒更加的坦荡了。 他回忆起摇椅上的赵宸贺。有力的动作、漆黑的瞳孔、紧抿的唇和抚摸后脊时干燥灼人的手。 他的呼吸滚烫,无暇他顾。 沉沦的感觉令人上瘾。 赵宸贺在这种时刻无法克制自己,昭然若揭的视线已将他的理智一并吞了。 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 第18章 不知道第几波巡查的侍卫匆匆而过,也不知更声敲响了几回。 云成从睡梦中醒来,发觉灯已经熄了。 赵宸贺单手搂着他,睡得正沉。 云成缓了片刻,撑身坐起来,伸手去床下摸自己的衣服。 赵宸贺动了一下,也跟着醒了:“……做什么?” “你继续睡吧。”云成似乎怕吵醒他,小声地说,“我回家了。” 他轻拍他的手,示意松开。 他骨肉匀停,手感好摸,又太暖了,赵宸贺不想撒手。 “在哪里睡不是睡,正好明天一道上朝。” “我官服还在家。”云成说。 他后腰肌肤滑不留手,赵宸贺忍不住揣摩了两下:“先绕回去换官服,耽误不了时间。” 云成沉默片刻,开始穿衣服。 赵宸贺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动作,窗幔遮光,隐约流入薄光几缕,相较之下,听到的比看到的更多。 “太无情了吧,云成。”他手上搭着他的衣角,触感微凉,“睡完就走。” 云成摸索着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穿鞋,想了想说:“你如果觉得不行,那我们往后就不来往了。” 赵宸贺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不成。”他回绝掉,然后问,“下次准备什么时候找我?” 云成发泄完之后神清气爽,觉得自己近期都不会再来了。但他还是说:“这我们可以商量。” 他起身要走,两步之后腰间一紧,被赵宸贺拽住了腰封上的纱带。 厚重的窗幔被纱带挡开一隙,银银的月光照进去,叩在赵宸贺手上。 云成看着那光,恻隐之心来不及动,就转开了头。 “我要走了。”他拉了拉那衣带。 赵宸贺想把他拉回来,念头刚起,就听云成道:“吵醒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赵宸贺不爽的不是被吵醒:“改天是哪天?” “等户部的事情忙完。”云成解释道:“秋收结束了,每日开库清点数目登记,还要负责支出,太忙了。” 当时把他安排去户部还是赵宸贺的主意,原本是想让他忙起来没办法瞎跑,却不想现在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了。 云成又拉了拉那衣带,还是拉不动,于是他伸手去解。 赵宸贺松了松手:“要不我给你换个地儿,刑部怎么样?” “还是户部吧。”云成三两下解开纱带,扔给他,转身走向窗边:“廷尉大人,再见。” 没了腰带的束缚,兜风的衣袍在他跃起的时刻向后鼓动,随着他凌乱地从窗口一跃而下,滞后的衣角犹如一身风,飞快的掠走了。 赵宸贺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 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月晖毫无阻隔的打在窗棱上,像覆盖着一层薄霜。 搭在床侧的手向下探,赵宸贺摸到了暗盒。那里面有云成的刀。 他没跟自己讨要,赵宸贺心想,他不是专门来要刀的。 这令他的心情转好稍稍,他举起手中的纱带,看了片刻后放在鼻尖下轻轻嗅,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云成到家之后睡了个回笼觉。他在微亮的天色中醒来,抻了抻酸软的双臂,余光看到雀回来了。 昨夜阖上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半道窄缝,恰好够它钻进来,此刻正站在桌边的小碟子里饮水。 云成坐起身,吹了声口哨,雀歪头望过来,随口飞到他伸出来的手上。 他从雀身上取下小筒,从里头倒出纸条。打开一看,上头明白写着:不要答应,从旁突破。 云成把纸团成一个球,困倦而苦恼地托着腮想:这怎么办,觉都睡过两次了。 清晨浓雾湿重,他在卯时一刻抵达大殿,殿外已经站了约有一半人数。 早已抵达的沈少府转头同他对视一眼,两人各自别过,像素未相识。 云成环视周遭,想不到久不曾露面的三哥会在这个天出来。 李升垣也远远地看到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来。 “十二弟。”他掩嘴咳嗽数声,清了两次嗓子,勉强喘匀呼吸,说,“听人说,我给你派过去的仆人,没了几个。” “啊。”云成作势回想,“应该是,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我回家问一下管家。” 李升垣吃惊地问:“现在你家中是管家做主吗?” 云成点点头,反问他:“三哥家中不是管家做主吗?” 李升垣诧异了一瞬,然后敛掉神色,继续好奇的问他:“听说你的管家是……” 他想了想,许是在想名字。云成也不提醒,专等着他。 “嗯,叫秋韵,模样挺漂亮的一个婢女。”李升垣打量着他的神色说。 云成像没发觉他探究的目光:“我没多想。只觉得既然她是三哥派给我的人,我总得好好待,不能叫她受委屈。” 李升垣悄悄松了口气,刚要张嘴,赵宸贺从几步之外路过。他先是看了云成一个遍,到了跟前才停下脚步。 “呀,三爷能出门了。”他视线在李升垣短暂的停留,随口问,“两位聊家事呢?” 李升垣似乎有些怕他,同他打招呼的时候姿态拘谨勉强:“托廷尉的福。” “不敢当。”赵宸贺道,“还是托皇上的福吧。” 李升垣脸色有些难看。他本来脸颊干红,应是病没好彻底。现在唇色也跟着苍白下去,看起来更加虚弱。 “不是什么大事。”云成看他今日格外顺眼,说话的姿态也跟着随意起来:“三哥问我家仆怎么变少了。” 赵宸贺饶有兴致地问:“三爷这么关心别人家的家仆吗?” 李升垣额间出了汗:“十二弟说得对,不是什么大事。”他转动脚头,有些心绪不安,“既然是十二弟的家仆,那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云成朝他微笑着低了低头。 李升垣走的很快,云成这才撩起眼皮,看他笨重的背影逐渐远去。 赵宸贺昨晚又被嫖了,但心情尚算可以。 他们并肩站在旁边,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他就要伸手揽云成:“别搭理他,皇上不喜欢沈欢这个堂弟,也不见得就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这个弟弟。” “噢。”云成躲开他越界的袖口,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宸贺没凑过去,只看着他,云成说:“廷尉大人该去第一个守着了,待会儿皇上要到了。” 赵宸贺眺望远方,不见御撵踪迹,倒是福有禄抄着手低着头匆忙往这边赶。 “我的刀什么时候还给我?”云成说,他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福有禄,弧度圆润的眼角缓缓压低,轻声道,“出什么事了?” “我没说不给你。”赵宸贺说,“你之前没有跟我要。” 福有禄到了跟前,秋风吹得他衣摆袖口滚成一团,五官也紧巴巴的,拉着嗓子喊:“皇上早起不适,今日不朝。” 御史台率先有人问:“公公,皇上现下如何了?” “御医正在会诊。”福有禄朝着众人弯腰,“传皇上口谕,请刑、工、户、吏四部人员,带好议事章,去万年殿面圣。” 万年殿处在勤政殿和后宫之间的桥梁上,一般天昌帝会在公务多、身体或者心情烦闷的时候歇在那里,林林总总加起来,倒比去后宫的时候还多。 大殿前站着的官员互相对视,有一部分已经退下去,朝宫外走,剩下的则在清点要留下的人员。 云成官职不高,户部还轮不到他当家,然而他也跟着留下来,一道去往万年殿。户部尚书看了他几眼,又瞥见福有禄对他的殷勤劲儿,默许不言。 福有禄最先带着他进殿,朝里头轻声的禀告:“皇上,十二爷来了。” 云成听见小孩子隐约抽泣的声音,随后是天昌帝的声音:“云成进来。” 云成走进内室,朝着他行礼,关心道:“皇兄昨日还好好的,御医怎么说?” “寻常风寒。”天昌帝唤人给他搬了凳子,对着趴在桌上写字的男孩儿道:“不许再哭了。这是你十二叔,景复,叫人。” 男孩儿打量云成,云成也打量他,听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十二叔。” “这是大皇子?”云成笑起来,没坐在凳子上,反而去榻边看他写得字,“年少大成,比我写字好。” 天昌帝本来还绷着脸,闻言也跟着笑起来,半晌道:“难为你这么夸他,除了贪玩,其他一概不喜欢。” “男孩儿,是爱玩闹的年纪。” 大宫女端着汤碗进来,天昌帝只看了一眼,就烦躁地别开了头。 云成看到他脖子上的旧疤,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 大宫女把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在榻上支着的方桌上,无声地退了出去。 天昌帝叹息一声,端起碗来皱眉一气喝了。 药下去得快,他热气上来得也快,天昌帝松领口的时候,手指碰到了脖子上的疤痕。 他一顿,看了一眼正坐在一旁看着男孩儿写字的云成。 云成专注的看,偶尔还心无旁骛地笑一笑,整个人不见一丝拘谨,非常的舒展自然。 “云成。”天昌帝突然唤他。 云成转头去看他,只见他神色颓然,整个人无力的倚靠着软塌,唇色灰败难看。 “咱们忠勤王府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天昌帝轻声说。 云成没有说话。 天昌帝似乎也没真的想听他的回答,这难得的温情一幕,不知碰到他心底哪一处沼泽,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当中。 “父王当年不满太上皇这个侄子登基,发动了宫变。”他声音变得很迟,也更加的无力,偶尔看一眼垂头写字的儿子,更多的时候则看着虚空之中,“但是失败了。太上皇依然如期登基,而后父亲身死,旧王府改为忠勤王府,由我承袭爵位。” 云成静静听着,小皇子也停下手中的笔。 天昌帝继续说:“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父王要发动宫变,当一个一世清闲的王爷难道不好吗?” 云成刹那之间转过许多念头,无人发现他深埋在官服之中的腕间紧绷,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出什么异常来,在此情景下,更像是脱口而出:“可能是我从小没有在王府长大,觉得当个清闲王爷挺好的。” 天昌帝眼神一转,低垂的眼皮敛去神色,唇边露出一个笑容来:“等景复长大,有我们兄弟享清福的时候。” 云成被他敲打了,倒真跟着迟疑了一下。 天昌帝眯起眼:“有话说?” “有一点。”云成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慢吞吞道,“有人同我说,在来京路上刺杀我的人……” 他抬了一下薄而轻的眼皮,低低地说:“是大内侍卫。” 第19章 天昌帝的眼皮狠狠一跳。 云成视线略低,继续去看桌子的字。 天昌帝盯了他片刻:“谁给你说的?” 云成抿了抿唇,没答话。 他似乎真的有些“不懂规矩”,不知道皇帝问话是一定要答的。 但是他心思又异常灵敏机灵,朝会上天昌帝递给他的暗示他都能领会到,很会看人脸色。 云成下一刻就说了:“皇兄恕罪,我有约定在先不能说。但是内心绝不会怀疑皇兄,所以才想当面问个答案出来。” “是大理寺的人吗?”天昌帝问。 “皇兄别再问了。” “是邵辛淳?” 云成沉默不语。 天昌帝缓缓出了一口气,唤人将孩子领走。 云成望着孩子离开的方向,听见天昌帝勉强笑了一声:“怎么会是大内侍卫。奏呈上说得明白,一个是忠勤王府的人,另外两个都是将军府的人。但是忠勤王府那个只是个洒扫奴役,不出意料,应当是将军府派人挟持,用来迷惑大理寺的手段。” 云成恰当露出一丝迷惑来。 “将军府跟咱们历来不对付。”天昌帝说,“沈欢一直打的什么主意,咱们也心知肚明。” 云成问:“有没有可能是三哥派人,诬陷将军府呢?” 天昌帝听他话里话外没有怀疑过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皱起眉:“老三胆怯。” “也是,三哥已经找我解释我好多次了。”云成“嗐”来了一声,“咱们兄弟几个根本用不着这么解释的,差点让我误会了。” 天昌帝眉头压低,开始沉思。 云成垂眸不言语,唇角极其不明显的冷冷一勾。 片刻之后,天昌帝清了清嗓子,虽然谈话一如既往,但是表情已经跟刚刚截然不同了。 “老三未必真心。”他撑着桌,面色不善,“亲疏远近,你心里要有个数。他到底同我们不是一个娘。” 云成从万年殿出来,赵宸贺等在最前头,跟他错身而过的时候,赵宸贺叫住他,同他低语:“干什么坏事了,这副表情。” 他压低的眼弧有些压迫感,但被云成无视了。 “聊天话家常。”他勾着唇角,抄起了手,“怎么廷尉这都要管吗?” “我倒是想管。”赵宸贺余光扫到台阶下,零落站着的官员已经有些看了过来,“晚上见?” 这点似是而非的暧昧照样没能影响到云成,他连新的借口都没有想:“还要去户部有得忙,晚上还是好好休息吧。” “行。”赵宸贺看着他,殿角挡住一半阳光,另一半留在他眼角和唇上,看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宵禁以后别乱跑,让我抓到,你就完蛋。” 他进到万年殿,宫女已经将药碗收走了。 天昌帝靠着软塌,一只胳膊撑着矮桌边沿,正在沉思。 他抬头看到进来的人,示意他坐,紧接着就沉吟着问:“之前审理云成被刺杀那个案子的时候,是谁主查?” 赵宸贺答:“邵辛淳。” 天昌帝点头。 赵宸贺接着说:“因为是何尚书的徒弟,一向口碑良好,臣便没有多过问。” 天昌帝沉默不语,赵宸贺想了想,问:“是案子哪里不对吗?” 天昌帝不置可否。 赵宸贺明白这里头肯定有云成的事情,他没有继续问,老实坐在一旁等着答话。 天昌帝思考过后,脸色转阴:“这事还有谁经过手?” “寺丞署名,寺卿盖章。” “除此之外呢?刑部尚书看过没有?” “应当没有。”赵宸贺全当没有在房顶上听过邵辛淳和尚书的对话,“只过了这两道关。” 天昌帝呼出一口气,守在门边的福有禄胆战心惊地竖直耳朵。 下一刻,天昌帝道:“叫邵辛淳来见我。” 大理寺不属六部,有直面皇帝之权。但更多的时候,奏报都直接送到赵宸贺手里。 邵辛淳官位不高,平时在朝会上很少开口,存在感很低。但是他审理过的案子很多,一方面他是刑部尚书一手提拔,一方面他本人天分也高。 福有禄出去唤人通传,殿门开了又阖,遮在门边的纱帐挡住了流进来的凉气。 天昌帝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只是气势看起来更加晦暗低沉了:“简单说说这个邵辛淳。” 赵宸贺说得确实很简单:“聪明有余,良心不足。” 云成行到宫门,就看到眼熟的小太监引着邵辛淳从外头匆匆而来。 两相见面,二人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最近大理寺的事情多吗?”云成问。 邵辛淳停下脚步,略略思索,用跟他不熟但是又不算太疏离的语气说:“还行。” 云成笑起来,温顺而客气的感觉恰到到处:“之前邵大人帮我查案,我还没有特意谢过。不知您哪日有空,我好登门拜访。” “十二爷客气。”邵辛淳说,“都是为皇上办事,不敢当谢。” 云成稍一撑眼睫,张了张嘴,没再继续同他闲聊,而是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欲言又止地催促:“公公快些走吧,皇上等着呢。” 他这小动作将熟稔的感觉抵消,仿佛在刻意的疏离。 小太监眼神一转,匆匆点头,带着邵辛淳继续往万年殿去。 到了殿前,福有禄守在门边,看了他身后的人一眼。小太监脚下没停,上了台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 邵辛淳跟随福有禄进门,跪在地上行礼,余光看到福有禄附到天昌帝耳边不知传了什么话。 天昌帝脸色不虞。 邵辛淳不敢起身,等着回话。 紧接着,赵宸贺起身告退,跨出门的时刻,隐约听见天昌帝问道:“邵卿私底下跟十二说过话吗?” 邵辛淳一滞,迟疑着回答:“……几乎没说过。” 赵宸贺出了宫门,江夜守在门边,嘴里又在吃东西。 “在吃什么?”他站住脚,一边望向长街以南,一边问。 江夜跟着他一起望,但是并不敢太明目张胆,小而迅速地说:“山楂糕。” 赵宸贺收回视线,转而去看他,目光十分难以形容。 江夜被这视线盯着,以为他要踹自己,立刻三两下把嘴里的东西咽干净。 他猜得不错,赵宸贺果然伸出脚踹在了他屁股上:“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现在是照单全收啊。” 江夜踉跄两步,老实站好,解释道:“小十二爷给的。” 赵宸贺当然知道是他给的,闻言那视线更加难以形容了。 “十二就十二,前头加个小是什么意思。”他拧着眉头看他,心情处在霁与不霁之间。 江夜低头不敢再说。 赵宸贺没再踹他,将视线重新投向长街。菱角分明的阴影在青石地上留下界限分明的线,一路延伸到尽头,那里通向户部的办事处。 “去查他。”赵宸贺说。 他声音不高,江夜以为自己听岔了。 赵宸贺:“之前查的不够细,重新查。” 耀眼的阳光照在头顶,让他几欲睁不开眼,他想起夜里沉溺的云成,又捋顺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承认自己感兴趣,被吸引,也承认自己的不高兴。 江夜不得不问:“主要查哪些事情?” “身边的人,常去的地方,做过的事。”赵宸贺眯起眼睛,勾起唇,“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查起。” 今年的秋意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迅猛,下午的时候寒风吹,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半阴半晴,枯枝摇曳不住,晚霞稍纵即逝。 晚间气温陡然下降,廷尉府也跟着生起了地龙。 江夜大剌剌地从外头进来,把手里的木匣子放在桌子。 赵宸贺看了一眼,继续摆弄手里的刀。他弹压手柄内侧的凸起,险些被从侧面弹出的刀尖给削到小指。 江夜吸一口凉气,看赵宸贺把刀尖推回到夹层里。 “刀锋锐,机关也精巧。”赵宸贺掂在手里,评价道,“就是重量太轻了。” 江夜放下匣子后不走,站在一旁看着他研究。 “倒是也适合他。”赵宸贺又说。 江夜点头,想起来说:“爷,邵辛淳被罚了。” 赵宸贺不说话,翻来覆去地摸手里的刀。细窄的刀身在他手里反射着窗外的光,显得锋利异常。 “在万年殿跪了一天,最后撤了他大理寺评事的职,在家思过三个月。是否起复再议。”江夜说,“福有禄出门的时候问邵辛淳,他知不知道犯了什么错,邵辛淳说不清楚,仿佛自己也没搞明白。” 赵宸贺似乎并不意外,眼也不抬地冷冷嗤了一声:“有人一心要踩他,哪能让他搞明白。” · 云成从二楼跳上春茶水榭,妙兰房间里面静悄悄,无人在。 略等了一会儿,房间的主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个人。 云成透过屏风相接的缝隙看到来人,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难为你,腿受伤了还要出来。” “小伤。”沈欢站在屏风后,同他点头示意。 二人对视片刻,云成道:“妙兰,上茶。” 妙兰取盏倒茶,他二人隔桌对坐,沈欢先说:“我听说了,邵辛淳被罚了。” 热水冲开茶盏,白雾蒸腾而上。云成没看白汽,他的眉眼显得清晰,目光也分明。 他轻轻一笑:“这是我的诚意。” 沈欢收回视线,伸出手扣住杯壁上。 “烫。”云成提醒道。 沈欢松了松手,蒸腾的白汽已经在他指腹覆上一层白雾,偶尔闪过粼粼的光:“把邵辛淳踩下去容易,要让他爬不起来才难。他身后靠着刑部尚书。” 云成:“听说这个刑部尚书断案很行,手下从无冤假错案。在职十余年,大理寺的牢房都空置了。” “那是早年间。”沈欢说,“他从大理寺起家。他爹五十岁才熬到大理寺卿,他如今不到而立,已经是刑部尚书了。” 云成无声的点头,眉梢轻轻扬起。 这是他转动心思时的小动作,看起来有种放荡不羁的嫩。 只有这种时刻,才会叫人忍不住怀疑他的纯良是否是表象。 “照我说。”沈欢朝他举起茶盏,云成也提起自己的茶,两人以茶代酒,各自押了一口。 “你踩季择林踩的太快了。”沈欢咽下茶水,“御史台是太上皇一手建立,他们跟着太上皇时是一群听话的狼,到了新皇这里,就成了一群乱吠的狗。” 云成没什么表情:“大概新皇威信不足,压不住吧。” 他提到“新皇”二字语气疏远淡漠,同在万年殿跟天昌帝独处时的姿态截然不同。 “我踩他,不全是因为他在第一天的时候就参我。”他啜饮一口茶,将茶盏握在掌心,“一半是因为博取皇上信任,一半是为了表出态度,让他们不要招惹我。” “果真大刀阔斧。”沈欢安静过后轻笑一声,又跟着叹了一口气,“早就知道你要来,我盼了你很久。” 盏中碧绿叶片在水中沉浮,他视线偶尔转动,好似并不上心:“盼我?” “嗯。”沈欢从怀里拿出来一封信,封上提着云成的名字,他把信搁在桌子上,推向对面。 “你把邵辛淳踹下去,也不单为了跟我表诚意吧。”他示意他拿起那封信,“你们李家人办事,是绝不会亏本的。” 云成但笑不语。 他去看那信中内容,眼神逐渐加深,等到看完,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了。 ——那是一封寻求同盟的造反信。 “上面署着我的名,盖着我的私印。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拿出来,定我灭九族的重罪。”沈欢看着那信,“把柄交到你手里,也是我的诚意。” 云成扣着茶水,指尖在光滑的侧面轻轻揣摩。 沈欢率先举起茶水,朝着天,也朝着云成:“今日你我结下同盟,不求同生共死。来日你功成名就,可要记得分我一杯羹啊。” 云成维持着原本姿势没有动:“为什么选我?” “啊。”沈欢停顿,继而笑了,眼睛里的亮光隐蔽晦暗,“只有你肯跟我顺路,送我回家。” 云成良久不语。 窗外鼓声传来,提醒人们,离宵禁只剩一刻钟。 茶水热气耗尽,白雾消失不见,浮动的绿叶沉沉躺在底部,不复嫩绿颜色。 云成抬首的时刻,春茶水榭悬在窗外的灯笼熄灭,以至于他半张侧脸陡然间暗了一个调,处在其中的眼眸一瞬间无所遁形,流露出豹子般的机警来。 沈欢低笑一声,眼眸里的光随着灯笼的熄灭而变暗了:“‘愿天上人间,年年今夜。’①” 云成同他对视,看那瞳孔深处野心昭然若揭。 他陡然间勾起唇,洒脱地抬盏轻举。 “预祝我们前途无量。”他眉梢散漫轻轻抬起,落拓不羁,“‘五谷丰登’。”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柳永《二郎神·炎光谢》 第20章 卯时之前传来消息,皇上龙体未愈,朝会暂停,恢复时期待定。 云成早起去户部点了卯,借着清账堂而皇之去大理寺转了一圈,出来后又去邵家。 邵辛淳刚开始禁足,门口还有看管侍卫,他同侍卫亮了自己牌子,又摊开账本给他们看。 “寺丞说不清楚,让我来找邵大人对账。”他说。 侍卫哪敢真的看他手里的账本,闻言立刻给放了行。 他溜达进邵家,穿过方正规整的小院,从屋后头开辟出来的一小片快要开败了的花田里找到了人。 邵辛淳弯腰在花田里选花,手里已经有了三五支。 云成站在田埂上看他,身形挡住的阳光穿不过,在花田里留下阴影。 邵辛淳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微微眯起了眼。 “你好,邵大人。”云成客气的跟他打招呼。 邵辛淳抿了抿唇,还是说:“不敢当,已经革职待查了。” 他看向云成的手中,“什么事?” 云成把账本递过去,一边解释:“核对账本。” 邵辛淳朝他举起手中的花,示意自己没办法拿:“等会儿吧。” 于是云成站在一旁等,这处南北通透,秋风倒灌,吹得他衣摆飒飒摇动。 邵辛淳摘了满手花,他长相年轻机灵,花朵却不如此,手中淡色一片。 云成看了一会儿,评价道:“不好看。” 邵辛淳动作一顿,云成又问:“要送什么人?” 邵辛淳直起腰审视他。 “送给何尚书的吧。”云成大胆猜测,“不如夹两株酢浆草,再裱两段紫竹梅。” 秋风从二人中间扫过,云成摊开手,示意自己的无害。 邵辛淳没有依他所言,而是就此停下动作,半晌过后用手中的纱带扎成一束,递给他:“来得刚好,替我给老师带束花吧。” 他毫不避讳,称尚书是自己的“老师”。 云成毫不在意地接过花,顺势把手里的账本递过去:“最近忙,看我的时间。” 邵辛淳盯着他,云成坦然而无辜地跟他对视。 手里的账本被风吹得哗啦响,云成语气委婉地提醒:“小心些,弄坏了要赔的。” 邵辛淳抓紧账本,站在花田里不动身,下颌绷得很紧。 云成微微偏过身,避开了直冲地秋风。 “是廷尉告诉你的。”邵辛淳突然说。 云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露出一点疑惑。 “不对。”邵辛淳盯着他,目光狠辣锐利,“是大理寺的人。” 云成低低嗤笑,轻轻嗅手中的花。 “是今秋最后一捧了吧。”他答非所问。 邵辛淳抓住账本的手肉眼不可见的颤抖,他想从云成眼中看出什么,但那里面只有闲适地欣赏。 “是……”他听见自己说,“是大尚书。” 云成停止闻花香,视线终于转向了他。 邵辛淳紧紧盯着他。 “不重要。”云成垂下花,示意他抓紧时间看账本,“你不如自己问。” “我问不了。”邵辛淳说,“三个月以后我才出得去!” 云成无声地“啊”一下,好似在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邵辛淳:“你是受害者,只要你不追究,皇上就不会捏着我不放。” “我是受害者,我为什么不追究?”云成反问。 “这事你不能追究。”邵辛淳说,“你跟皇上是兄弟,你追究下去,一定会伤了兄弟情分。” “咚”的一声,云成心中落定。 他松了一口气,心绪却仍然不高。 邵辛淳望着他,他重新拿起花。 “花替你带到。”他抬起薄薄的眼皮,眼尾不如平日横扬,却依旧英俊而危险,“明日我再来取账本。” · 云成忙活一天,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夜半三更。 他从后窗跳进房门,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才往床边走。 走了两步才猛地发现床边坐着个黑影,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赵……宸贺?” 赵宸贺等了一晚上,语气仍如平常:“回自己家跟做贼一样。跑哪去了,大半夜的才回来。” “你高官厚禄,不能体会我这为了生计劳碌奔波的滋味。”云成说:“找我有事?” 赵宸贺霸占了他的床,坐在床边的轮廓洒脱深沉:“今天去邵家做什么了?” 云成毫不在意的一眨眼。 银银月光照不到他的脸,但赵宸贺完全能想象到他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饶了一个圈。”赵宸贺说,“靠着皇上处置了邵辛淳,又利用邵辛淳,想要打消皇上的疑心。” 云成站在原地没动。他不想招惹他,尤其刚咬了御史台又踩了邵辛淳的危险时刻。 “可惜。”赵宸贺盯着他,“这把戏瞒着外行还成,你想瞒过我,做梦。” “没想瞒着你。”云成说,“一个邵辛淳而已。” 赵宸贺皱了皱眉。 “没办法啊。”云成说,“跟廷尉的买卖不好做,我总得找找别的出路。” 他高挑一个在窗前站着,剪影清晰深刻。 赵宸贺知道每一道线条的具体弧度,他在深夜里全都摸过。 他突然之间没了脾气,整夜消失无踪的困意被被褥之间残留的味道勾着,犹如逐渐热起来的地龙一般,蒸腾着爬上他的身躯。再开口语调都降了三分:“过来说。” 云成从深夜里来,对温暖的召唤没有抵抗力。 他走过去同他一起坐在床边。 “你来了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了。”他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安全感达到顶峰,整个人都舒展放松了下去,靠着床边,“邵辛淳我会暂时留着,你也不要动他。” 垂在边上的窗幔勾了他一半肩膀,将他拥在起伏之间。 床榻间沾染上的味道很淡,他坐下来的一刻,那香味仿佛浓郁了起来。 赵宸贺原是要打算跟他说点事,但不是现在了。 他精神了大半夜的思想倏忽间倦怠了下去,仿佛这香有催眠的能力,而且效果斐然。 他有些困,就像昨夜两人放肆之后短暂的拥睡,安稳而踏实。 云成看了他一眼,想起之前体感,有些意犹未尽。 回忆的滋味格外诱人,他分不清是新鲜感还是食髓知味。 他想了想,试探地问:“要一起睡觉吗?” 赵宸贺提起一点精神来,被他视线中夹杂的火光点了一下,那点困意又像烟雾一般消散了。 他被香气侵袭着,被近在咫尺的体温烘暖着,昨日消弭下去的欲望顷刻间被点燃了。 云成已经将鞋踢掉,把脚收上来的时候被赵宸贺捉到了手里。 云成盯着自己的脚,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赵宸贺摸的很仔细,将每一根的骨节都慢慢收敛摩挲,闻言朝着后窗抬了抬下颌。 云成收了一下没收回来,赵宸贺摸到他脚底因为长时间泡水而出现的失水皱纹,低声问:“一到宵禁就乱跑,去哪里了?” 云成低低地“啊”了一下,“天冷洗了个热水澡。” “跟谁一起洗澡到半夜。”赵宸贺稍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拽了过来,“这么重的药味。” 云成挣了一下,挣脱不开,便用另一只脚去踹,赵宸贺往后让了一下,就势也把鞋踢掉。 云成侧腿横扫,去勾他脖颈,赵宸贺伸手抓住他脚腕,往前一拧,把他带着转了半个圈,爬在了床铺上。 他抵着他的腰骨,令他不敢轻举妄动。然而他胆大妄为,不甘示弱地蹭到了赵宸贺的胳膊。 外头月光明亮,有些微风声,也在打斗之中被压下去,听不真切。 内室太暗了,但是赵宸贺的眼睛却很亮,这撩拨对他格外有效。 他提着云成的脚,低头嗅了一下,说:“丹参,当归,赤芍……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他稍作停顿,松开钳制着他脚踝的手,又将他交错塔在后背上的头发拨到一旁。 没了头发遮挡,孤挺的后脊露出,那柔韧的线条一直涨到后颈上,随后被他侧过来的下颌打断了。 “你懂好多。”他从眼角看着他,眼神中的戒备却令他颤栗。 云成缓和了一下语气,轻轻挣动:“松开我。” 赵宸贺松开他,看他翻了个身,仰躺在榻上,露出垂落的发丝和精致的耳垂。 云成笑了一下。短暂的打斗足够把他身体暖透,他看向床尾的眼神都带着暗示。 这是他用惯的小伎俩,让人找不到破绽。 “来啊。”他朝赵宸贺勾了勾手指:“今夜你不来,明晚我也要去找你。” · 云成晨起不适,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紧接着他动作一顿,看到了坐在门边桌旁的赵宸贺。他正在看书,手里捏着那本云成未看完的廷尉野史。 听到动静,赵宸贺意犹未尽地放下书,看向床上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不去。 “你怎么在?”云成皱了皱眉。 “这话说的,睡完就翻脸。”赵宸贺靠着桌边,潇洒翘起腿,“昨晚上我伺候得不好?” 他顶着一张餍足过后清爽的皮囊,本就挺拔的五官,言笑晏晏之间都是年轻俊朗的模样。 云成伸展手臂的时候余光扫到了肩膀上尚未消褪的牙印。 赵宸贺也看到了,端起早起凉透水喝了一口。 “今日皇上召你进宫,悠着点,别把邵辛淳的事给我捅出去。”云成下床,拿起叠在枕边的衣裳开始穿,“我留着他还有用。” 赵宸贺把玩着瓷盏,“就知道这个觉不能白睡。”他抬眼看着他,“衣裳还没穿好就开始谈条件,有点无情啊云成。” 他说话的时候不喜严肃,带着可有可无的愉悦,似乎把“云成”二字一并把玩了。 但是云成不在意。 “你以后别来我家。”他说,“被人发现我们走得近,对我的处境不太好。” “那我想你呢?” “我去找你。” “你每天忙,”赵宸贺说,“先说我怎么找你。” 云成穿好衣裳,用拿惯了刀的手指系扣。 赵宸贺看着他那手,想起它昨夜抓在床单上的风景。 他不露痕迹的舔舐着牙齿内侧,瓷盏偏移洒出的水在桌上留下痕迹,能看到倒影的零碎人影。 云成吹一声口哨,把雀唤进来,“用它。” 自从上次飞往云成的消息迟来,他已经意识到,长距离书信往来太慢,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决定。 雀已经闲了下来,更多的时候停在后院喳喳叫,偶尔进来喝水。 灵巧的云雀停在桌面上,先是歪头看了赵宸贺一眼,然后低头去喝他杯里的水。 赵宸贺松开手,转而去摸它的小脑袋。云雀往他手上蹭来蹭去。 看不出来,云成偏冷淡,养的鸟倒是挺黏人的。 “叫什么名字?”赵宸贺问。 “就叫‘雀’。” “刀没名字,鸟也没名字。”赵宸贺说,“没情趣啊,云成。” 他今天频频叫自己的名字,云成心底有点怪:“刀还被你扣着,今天得还给我。” 微不足道的异样被敲门声打断,随即门外响起秋韵的声音,“爷,该起了。” 赵宸贺看向门外,云成则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哪有用姑娘当管家的。”赵宸贺说。 “姑娘怎么了。”云成说,“我就喜欢姑娘。” 赵宸贺挑起眉梢看他,把耳朵歪向他那侧,用行动表达是不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云成不置可否,自顾倒水喝。 他小口咽下水,喉结在雪白的领口下滚动,牵着人的视线。 他的瞳孔是黑的,唇上未擦干的水像是四月檐上的雨。 赵宸贺视线垂下去,猛地倾身吻他,被他偏头一躲,避开了。 “天亮了,廷尉大人。” 他维持着那动作,话音落地的时候整个人复又放松下来,只是身体微微后倾,像是戒备,“春梦该醒了。” 第21章 云成吃完早饭,率先受召去往万年殿。 天昌帝病情比起昨日加重,脸色苍白,嗓子也更加涩哑。 云成给他带了盆十里香,被天昌帝随手放在了离得近的窗上。 “还是你细心。”他大概心情好了一些,有了笑模样,“太医们只会开苦药给朕吃。” 云成坐在他一侧,温声道:“良药苦口。” 他端正坐好,天昌帝清了清嗓子,果然开始问:“你昨日去见了邵辛淳?” “核对秋账。”云成早知他会问,一早准备好了答什么,“大理寺同户部赊的账,寺卿说一直是邵大人负责。” 天昌帝点点头,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侍女端进来温热的药,提醒他喝。 天昌帝摆了摆手,眉间尽是不耐烦:“一会儿再说。” 侍女端着药退出去,云成道:“皇兄这样可不成,难怪病得更重了,原来是没有好好喝药。” “太难喝。”天昌帝叹气,“落下一顿两顿的不碍事。” 云成笑起来:“这就是光明正大的偷懒了。” 天昌帝跟着他一块笑,颊侧染上颜色,看上去活泛不少。引得守在门边的福有禄频频看过来。 天昌帝笑着呼出一口气,换了个姿势,沉吟道:“因着邵辛淳挑拨你我兄弟关系,朕将他关了。何尚书昨日来找朕求情,朕也不好太驳他的面子。” 他说完本来还观察着云成的反应,见他漫不经心的,才继续问:“邵辛淳怎么跟你说的。” 云成张了张嘴,眼神动动,沉默不语。 天昌帝笑笑:“你我亲兄弟,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云成抿了抿唇,还是没吭声。 天昌帝耐心等着,片刻后,低叹一声:“我们兄弟分隔多年,果然生分了。” 云成眼中闪过不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轻声说:“他的原话是‘你跟皇上是兄弟,追究下去,一定会伤了兄弟情分’。” 天昌帝唇角下垂,沉默不语。 云成看着他五官走向,心下知晓他动了杀心。 天昌帝的弱点太过明显——他在云成初入京时试探他能否为自己所用,以及好不好用。确定能用之后,又想要杀了知道真相的邵辛淳,以绝后患。 他总是想着靠亲情关系绑住云成,让他死心塌地。 云成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此人心机阴沉,图谋不轨。”天昌帝说,“你不许往心里去。” 云成低头的时候隐去过于精致挺直的鼻梁,仅听声音还有些腼腆。 “我明白。”他柔声说,“皇兄同我一母同胞,是最亲的人。” 宫女再次将温着的药碗送进来,天昌帝没再推,接到手中几口饮尽。 “只是……”云成等他喝完放下药碗,才说,“邵辛淳一个评事,做得来挑拨皇兄与臣弟关系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天昌帝苦地皱眉。 “他身后是尚书。”云成说,“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何尚书,臣弟就越是觉得不是他。” “那你觉得是谁?” “不会是三哥吧?”云成好似随口一提,紧接着自己就否定了,“应该不是,他对我挺好的。” 天昌帝问:“怎么个好法?” 云成想了想:“抛开刺杀里面确实有一个是忠勤王府的人不提。三哥经常派管家去我家中询问,看我有什么短缺的。昨日一早还叫住我,教给我怎么管家。” 天昌帝刚刚舒展开的眉头都紧凑起来,低沉的眉目中藏着不虞。 “不过也有点苦恼。”云成说,“三哥连我家发生什么事都一清二楚,我年纪小,很多事处理的不好,总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嘛,”云成很快接口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既然是三哥,我也不会太别扭。” 天昌帝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福有禄亲自端来炖好的枇杷茶,云成道了谢,捧在手里。 福有禄在满室寂静中退出去,云成听到他隔着帘子在跟谁说话。 答的什么听不清,只隐约能听见起伏平缓的调。 是赵宸贺。 云成的思绪也跟着跑到了昨夜,也不仅仅是昨夜。 他食髓知味,有些贪恋欢愉到顶的滋味。 他今日敢下邵辛淳这一棋,就是笃定皇上不会真的再去和他对峙。 但是天昌帝多疑,他一定会叫来赵宸贺询问。 一是问邵辛淳有没有说话那句话,二就是去查忠勤王府的动静。 兄弟情义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不然他也不会派大内侍卫去试探云成——但凡云成弱一点,肯定会“死”。 良久,天昌帝终于动了动,说:“朕会再派人细查这件事。你在户部忙,就不要见邵辛淳的面了。” “是。”云成就势起身告退,“南方秋库收尾,数目庞大繁多,那臣弟去忙了。” “说到秋收。”天昌帝苍白的唇一动,冷冷道:“如今秋收,南方蝗灾闹的厉害。前去治灾的官员一共三人,单御史台就往里塞了两个。朕本以为关了一个季择林他们会收敛些,不想还是如此猖狂,咳、咳咳……” 咳嗽之声凶狠不断,云成往前两步给他端水:“皇兄息怒。” 天昌帝接了水,匆匆灌下两口,压下咳意。 “户部的人选要尽快定下来。”他说,“如果动不得御史台,那就加人,三变五,一定要比他们人数多。秋账的实数,朕要捏在自己手里。” 云成想了想:“好操作。如果户部人多,愿意去的就给升职嘛。” 天昌帝看向他。 云成在审视下笑了笑:“左不是户部的人都跟皇兄亲,自然是官职越高越好。” 他说话停顿长短有秩,语气不管认真与否,眉梢眼角都意气风发。年轻而蓬勃的劲儿能从垂落的额发中显露出来。 天昌帝盯着他,不知想到些什么,最后竟然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 “你忙完户部的事情常进宫。”他难得的温柔起来,就连视线都温和了,“多跟你侄儿待待,你们错过的那些年,要抓紧时间补上才行。” 云成从万年殿出来,同正往里进的赵宸贺打了个照面。 对视的目光一触即分,云成在错身的时刻勾了一下他的手。 官服袖口飘大,挡住了这光天化日下的勾当。 赵宸贺猛地站住脚,转身去看他。 云成好整以暇地同他打招呼:“廷尉早。” 赵宸贺盯着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温良的触感。他两指相对,忍不住轻轻搓了一下。 福有禄跟在他后头,疑惑地问他:“廷尉?” 赵宸贺这才说:“十二爷早。” 云成朝他友好的点头,眼睫慢眨,闪过只有两人才能懂的“话”。 赵宸贺心情很好,露出一点含混的笑,转身进了内殿。 门帘摇晃,轻纱在地上拖过半臂长的距离,却未染上一丝尘埃。 云成收回视线,伸出手看了一眼指尖,随即跟着引领宫女走出门去。 说来奇怪,他并不担心赵宸贺会不配合。他有异于常人的直觉,也对他有着莫名的信任。就像在深夜里把自己全全交付,不管身心都尽数放纵沉沦一样。 他得到灭顶的快感,因此胆子更加大起来。 云成慢吞吞走到宫门口,赵宸贺就从后头追了上来。 “出来得挺快。”他看了他一眼,脚下没停。 二人一道跨出宫门,赵宸贺接着递过来的刀,掂在手中。 云成看着他的动作:“没给我把邵辛淳的事情捅漏吧?” 赵宸贺哼笑一声:“应都应了你。” 云成点头:“皇上怎么说?” “查忠勤王府。”赵宸贺拿着他的刀,跟他一同站在宫门口眺望远方,有些好奇,“邵辛淳跟忠勤王府见了面招呼都不打的关系,也能让你给串上去,看不出来啊,云成。” 云成淡定地“啊”一下,并不意外:“邵辛淳没立场挑拨我跟皇兄的关系。总要找一个有立场的出来。” 赵宸贺:“我原本以为你会借力打掉何尚书,想不到你瞄准的是忠勤王府。” 他沉吟少许,还是提醒道:“这招太险了,一旦你三哥被拉下马,所有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到你身上。” 云成回望高高的城门,还有直冲云霄的角檐。上面九头脊兽昂首挺胸,整齐的排列成一排。 他长久注视,眼中褪去了在万年殿中特有的少年气,呈现出另一种深渊来。 他侧颊淡漠无情,勾起的唇角比天色要冷:“我知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要v啦,文不长,感谢宝们观阅正版,谢谢捧场QAQ 发射爱心,biu~ 第22章 云成连续两天在户部忙到很晚, 当天晚上传来消息,明日恢复朝会。 当晚他早早回家吃饭,看到云雀从窗户缝里挤进来, 朝他蹭腿上的小桶。 云成拆开倒出里面的纸卷, 展开看到了上面的四个字:今晚过来。 不用署名云成也知道是谁,他把纸条踹起来,问站在一旁的秋韵:“这两天忠勤王府的管家还有找过你吗?” “找过。”秋韵比刚当管家的时候从容, 说话也更加顺畅,“多是问一些日常的话, 奴婢都给打发回去了。不是什么重要事,就没有跟您汇报。” “好。”云成说,“他要见你,你就跟他见。也别光搪塞, 就说我最近频繁跟刑部的人见面。他如果问你是谁, 你就说好像是何尚书, 其他一概不知。” 秋韵想了想, 点点头:“奴婢明白。” 云成等汤放温,几口喝下。放了碗, 恰好锣声传来, 宵禁开始。 他换上夜行衣, 带上久不傍身的窄刀。算着时间, 避开第一波巡查的侍卫, 就着飞快暗下去的夜色,从后窗跳上了房檐。 天越黑了,气温冷的渗人。 雾气成团, 秋霜浓重, 云成到了将军府, 眉梢已经被打湿了。 将军府的卧室门半掩半开,从缝隙中就着灯光看,能看到里面的人泡着脚,膝盖上搭着仍旧冒有热气的棉帕,坐在椅子上看书。 云成敲门进去,沈欢从书后看过来,抬手打招呼:“再不来茶水要凉了。” 云成走近了才发现,他竟然在看罪责书。 “……”他有些无言,想槽两句,最终作罢看向别处。 沈欢将书倒提,搁在桌上。 云成坐在他旁边,沈欢则弯身去提暖炉上的热水,要倒在他身前的木桶里。 “别忙了。”云成制止了他,有了前车之鉴,他不能再被赵宸贺有所察觉,“待会儿就走。” “这么急。”沈欢提着热水给自己桶内兑了一些,把水壶放回暖炉上,“十二爷得皇上重视,人也跟着忙起来,想要见一面好难。” “秋收事多。”云成叹了口气,翘起腿,“怪赵宸贺。跟皇上进言把我指派去了户部,每天饭都没时间吃,妈的。” 沈欢靠在椅子上笑,笑完了说:“骂归骂,别跟他起冲突。” “你也忌惮他?” “他攥着三部和禁卫军的权呢。”沈欢说,“朝廷虽然有‘双尉’,但是大家心知肚明,皇上不断的给他加权,就是为了分掉陈太尉的兵权。” 云成从别人嘴里听到赵宸贺的事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心跳加快,又好像比平时放缓了。 沈欢膝盖上的面帕凉透,他掀起来看了一眼下头,青紫痕迹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云成扫了一眼,整个人舒适地靠在铺了厚毛毯的靠垫上:“这么些天还没好透。” “快了。” 沈欢把棉帕放在桶内,把卷起的裤管下放,遮住膝盖上的痕迹。 云成也不急,地上桶内装满草药的热水他没有泡一下,桌上摆着茶水他也没喝一口。 “今日怎么这么见外。”沈欢问。 “困。”云成说,“最近盯着我的人多,觉也睡不踏实了。” “熬过这段时间,入了冬就好了。”沈欢也往后靠,但是瘫不成一滩水。 室内草药苦涩,云成闻不惯,轻轻掩起鼻尖。 在良久的沉默中,沈欢看了一眼闭眼假寐的人,似乎他来这里只是顺道。 他轻飘飘地问:“咱们不是说好了把何尚书拉下马,怎么临时变卦了。” 云成没听清,勉强睁开眼看他。 他刚刚走神了,在想一会儿要不要去找赵宸贺。 沈欢:“忠勤王府是皇上潜邸,仅凭毫无根据的揣测,弄不死李升垣。” 云成被后腰的刀把硌着,调整了一下姿势,人也跟着清醒了些。 “那夜回去我想,邵辛淳只有一个,用他来拉何尚书下马未免可惜。”他半垂着眼,阴影在烛下晃,“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们既然决定走这条路,不如干脆点,先把我三哥踢出局。” 沈欢转过视线,从眼角盯着他。 云成:“李家人越少,皇上对我就越信任。” “你也是李家人。” “他确实给我冠了李姓,入了玉碟。”云成自嘲般笑了一下,逐渐拉平唇角,淡淡地说,“来京之前,我一直随舅舅姓云。” 沈欢发了会呆,提起热水壶第二次加水。热气蒸腾而上,草药味道死灰复燃。 云成往后躲了躲:“你也姓李。”他顿了顿,说,“你是太上皇的亲弟弟,血脉比皇上这个堂弟还要正宗。” “我姓沈。”沈欢笑了笑,毫无意味,“这里,将军府是我的家。我爹是虎威将军。” 云成觑着他,他也斜着云成。两人对视片刻,一同笑出了声。 “你别急。”云成维持着笑,坦然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还翘着搭在木桶上,“何尚书不用我们动手。我三哥比皇上还要多疑,被监视的消息一出,第一个就会去咬他。” · 阔别四日的朝会重新开始,天气比之前更冷,夜里白霜铺天盖地,落了厚厚一层。 大殿前的地板已经被热气化干净,脚印连成片,在地上留下粘连的水痕。 云成去的很早,到了殿外,赵宸贺竟然已经在了。 那视线一直追着云成从远处走近,到了跟前才说:“鸟儿不好使啊。” 云成昨天睡得挺好,因此心情尚好,闻言并不答话。 赵宸贺继续走近,朝服几乎抵上朝服:“还是说,”他无视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刀到手,事儿也办完了,用不上我了。” 云成余光看到有官员看了过来。 赵宸贺往他身上凑了凑,说:“药味。跟上次一样。” 云成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昨夜跟沈欢待的时间并不长,今天也换了衣裳。想不到赵宸贺却还是能闻出来。 他没有后退,态度上却已经服软了,主动说:“……今晚去找你。” 赵宸贺盯着他眼睛。 云成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戏谑和不怀好意。 “你不能捣乱。”他第一时间安抚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炸弹,用威胁的语气,“赵宸贺。” “啊。”赵宸贺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闻到了某种沁人心脾的清香味道,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好说。” 云成眯起眼,这时候才后退半步,撑着眼看他。 赵宸贺忍了一会儿,主动别开了那一门心思往下三路钻的气氛:“仅此一次,别再让我三番五次地请你。” 病了几天的天昌帝重新坐在了龙椅上,肩上披着上次那个引发众臣辩论的毛毯。 这回总算没人再敢提一句“戒奢以俭”了。 他如愿以偿,温暖且舒适的倚顿在上,虽然大病初愈,但是气色很精神。 今日朝堂重提南方秋收时闹起的蝗灾一事,六部依次提上人选,工部定了一个清吏司,御史台定了两个人,户部说总得有记账的,没有户部的人跟着不行。 可这样就成了四人队,一开始赵宸贺先说这个数字不吉利,御史台便建议把清吏司去掉。 云成不提去掉谁这件事,只摇头说:“这不合适。御史台出了两个人,那按照公平来讲,工部和户部也要出两个。” 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六个人,人数又太多了。 就在此时,赵宸贺提议道:“不然工、户、兵三部各出一个人,工部勘察地形,户部记账入库,兵部防着蝗灾□□。” 他想往里头塞兵部的人,云成猜,估计是皇上授意的。 御史台听来听去没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坐不住了。 “本来定了御史台两个人,怎么突然一个都没有了?” 云成笑了笑:“各位大人倒是说一说,去两个人有什么用处?” 御史大夫清了清嗓子:“此次南下不光是为了秋粮,还涉及到遴选授策盐铁司,这职位油水大,为了避免有人“两厢权衡”推自己人上位,御史台需要从旁监察。” 御史大夫积威甚重,堂上一时无声。 云成重操旧话:“下官不懂。” 他疑惑地问:“任免考核官员,不是吏部的事情吗?” 本就安静的氛围更加落地闻针了。 御史大夫扭头威视他,被云成不知所谓地一摊手,轻飘飘挡了回去。 天昌帝压着唇角,眼中的愉快藏不住,在眼尾变成了细纹。 云成继续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说:“御史大人说的也有理。不过上次罢免盐铁司的是廷尉大人,今次遴选,为了避免底下官员互相倾轧,需要一位官职高的人前去监督。廷尉大人位高权重,统辖三部,选他最合适了。” 赵宸贺:“……” 这下所有官员都相信他这么敢说话是无心之失了。 就连赵宸贺他都敢拉出来四处溜,更何况是别人。 御史大夫不再吭声,一齐投来看戏的目光。 赵宸贺盯着他看,哪知云成眼神一动,里头胧光一闪,随即被他的眼睫挡住了。 那是个坏笑。 他是故意的,他确定。 天昌帝投来询问的目光。 赵宸贺磨了磨牙,站得直直的。 其实到他这种地位,完全没必要亲自出远门——他已经不需要再攒功绩用来当做上升的阶梯。 更多的时候他只要坐在宽敞明亮的案桌后,就会有人把各方结果送到案头,等他批阅。 云成余光瞄着赵宸贺,表面神情温顺,站姿松弛。 但这掩盖不了他想把赵宸贺调离京都的打算——他不放心这颗随时会意外的棋子。 赵宸贺接收到了那若有似无的视线,他心底笑了一下,赶在天昌帝开口之前突然说:“臣愿意去。不过南下的人数上还需要仔细斟酌。臣听闻户部侍郎最近忙于账册,想必对国库账目熟烂于心,不如户部加派一个侍郎去吧。” 云成瞳孔一顿,散落的余光变成了实质的视线。 赵宸贺没看他,挺直腰身目视前方。冷硬的腰带束在他身上,没有把他的浪荡收敛,反倒更加肆意了。 云成去看天昌帝:“人数过多,恐怕不利于……” “皇上定吧。”赵宸贺打断他。 云成:“……” 他从侧后方只能看到他周正挺立的耳廓,就连那一截后颈都格外嚣张。 群臣乐的看他们吵架,六部一起闭紧嘴装哑巴,御史台腰杆子从未挺的这样直,暗地里互相对眼色。 而赵宸贺的表情十分无赖。 天昌帝不及说话,又听他道:“户部侍郎既担着户部,又是皇上亲弟,如此一来,皇上也有了一双眼睛,能盯着这趟出门的各位大人是否‘鞠躬尽瘁’。”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意有所指,六部一齐直挺挺的垂头站立,声都不敢出一下。 只有御史台顶了个人出来,小声的质问他:“廷尉这是什么意思,难不能我们御史台还会借着职权谋取私利不成?” 赵宸贺笑着补刀:“也不第一回 了。” “你!”御史台一齐怒视着他,眼看着要往地上跪求‘死谏’,天昌帝赶紧清了清嗓子,“诸位爱卿。” 云成心道不好。 天昌帝可以不给初来乍到的弟弟面子,但绝不对驳了赵宸贺这个光明正大的拥护者的面子。 更何况,天昌帝最初的打算就是要往队伍里按上自己的‘眼睛’。 果然,下一刻天昌帝就说:“宸贺说得有理。那工部定清吏司,户部定侍郎。御史台……也算一个。其他的再议。” 下朝以后,云成走在前头不吭声。 赵宸贺跟上他步伐,冷笑了一声:“都这么熟了,云成,跟我还玩起这套把戏来了?” 云成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宸贺打量着他神色,慢吞吞地说:“……户部两个侍郎,你要是实在不想去,”他想好了后路,又觉得太不像话,犹豫着把后半句说完,“可以换人啊。” 云成只是继续往前走,神色倒还没有显出不耐。 “喂。”赵宸贺伸手搂他肩膀,刚搭上一点边就被云成错身一躲,紧接着反手扣住他手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往身前一拉,膝盖已经顶了上去! 刹那之间赵宸贺屈肘挡开,紧接着云成的手刀又到了颈侧。 他偏头躲开,用手臂把人推出去的同时又伸手抓住他腰带狠狠拽了回来! 云成借他的力纵身,腿风劲飒扫向他腰侧,赵宸贺不得不松手向后避开那腿。然后在云成转换身形的时候贱兮兮地摸了一把人家的衣角。 两人闪电间过了三四招,周围一片嘘声,御史台更是不怕死的一头扎到了战局中央。 “皇上啊!”御史台的人一边想要鼓掌,一边压下绷着直达唇边的笑,朝着万年殿的方向高呼,“宫内殴斗,殿前失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紧接着一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臣要死谏!” …… 天昌帝气的砸了一个药碗。 “哐啷”一声碎响,将万年殿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全部惊跪,带着怒意的声音才跟着响起来。 “朕说过不要内讧,你们两个竟然还敢在大殿外大打出手。”他靠在软垫上,脸色比平时红,眉也狠狠皱着,“简直胆大妄为!” 说着,又把手边一个茶盏给丢了下去。 又是一声脆响。 殿外候着御史台的人眼冒精光,神情半是严肃,半是得意。 御史大夫表情纹丝未动,看了后生们一眼:“礼明,这次南下你去吧。” 宋礼明震惊地指了指自己:“我??” 御史大夫点头。 “我爹是前御前统领兼禁卫军总督。”宋礼明说:“下官从小养尊处优长大,哪吃得了这种苦呀。” 御史大夫张嘴片刻,想要呵斥,忍住了。 “正因为你身世好,由你跟着去,监督效果才会更好。”他无力地解释,“本来轮不到你,钦差需得是二品以上大员。皇上一意孤行,我也是无奈之举。谁叫择林不在呢。” 宋礼明想了想:“我……还是,不想去。” “去吧。”御史大夫有些头痛,苍老的嘴角无力地下垂,“咱们御史台越来越力不从心,正是齐心协力办事的关键时候。如若我再年轻些,肯定亲自南下,也不用看你们在这推三阻四的。” 宋礼明清了清嗓子,还是说:“路这么远,我……” 御史大夫气得闭上眼,眼皮没再抬:“择林还在家反思动不了,不然你去换他,他替你去。” “不要。”宋礼明一口回绝,想起被自己搞回家里思过的季择林,最终不高兴地吃下这口哑巴亏:“……行吧,我去就我去。” 御史大夫点头。 宋礼明又补充了一句:“回来会给我升职吧?” 御史大夫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脸色铁青,半句话都没搭理他。 天昌帝把外头那群人赶走,对着跪在中间的两人重重叹了口气。 赵宸贺抿唇不语,云成也是一副沉默姿态。 天昌帝又叹气,直到现在才问:“说说吧,为了什么打起来?” 云成唇线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下去了,只说:“皇兄罚我吧。” “你不提朕也要罚你。”天昌帝坐在榻上喝水,气得出了一身汗,厚毯子都撤下去换成了单薄的,“这事如果不做出样子来给御史台看,他们一定会咬住不放,后患无穷。” 云成想说御史台没那么可怕,他们虽然想要夺权,但到底不是大奸大恶的人。然而他余光看到天昌帝的愤恨的脸色,将话咽了回去。 赵宸贺手背上挂了彩,是云成扣住他的时候抽回来的太快被衣角刮到的。此刻有些细微的疼,提醒着他旁边这个人是罪魁祸首。 天昌帝看向沉默的他:“宸贺来说,怎么回事。” 赵宸贺回神,身姿端正,手背隐没在宽逸的袖袍里,像是埋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怪我。”他说,“说话不太好听。” 云成看了他一眼。 赵宸贺则众目睽睽之下调转方向,变成了面对云成:“十二爷,我的错,我不该嘴欠。跟你道歉。” 云成受惊不小。 不管这人的身份地位,还是强硬的性格,都不像是会低头的人。 此刻他未免太过‘不拘小节’了。 云成匆忙跟着调转方向,跟他面对面跪着,立刻说:“我的错,我不该先动手。” 天昌帝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云成想了想又说:“如果皇兄要罚,我代你受罚。” 赵宸贺打量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无视高坐在上的天昌帝,身后端着茶的宫女,门边值守的福有禄。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抬着眼皮:“不必。” 他眯起眼睛,眉梢微微扬,唇角勾着未放:“不如这样,咱们一跪泯恩仇。互相给对方磕个头,这事就算过去了。” 云成竟然真的在考虑磕还是不磕。 好在这‘夫妻对拜’的方式就连天昌帝都看不下去,及时打断了他们。 “按规矩讲,出了这种事,一般是要在家思过的。”天昌帝说。 云成眉目低垂,在看不见的地方指尖用力,紧紧按着自己的腿。 “不过南下在即,”天昌帝话音一转:“折合成月俸,多扣点也算个交代。” 云成眼睫微动,抬眼之间将失望敛去。 天昌帝顺着后话解释安抚道:“朕照样从私库里给你们补上,别声张。” 赵宸贺在旁边谢恩,云成张了张嘴又闭上,也跟着谢了恩。 “起来吧。”天昌帝表情松快了些,示意福有禄给他们上座位茶水,“若再有下回,朕可不能轻饶了。” 云成和赵宸贺一左一右各自坐在一侧,闻言一起笑。 天昌帝这才长长地叹一口气,恢复了之前的神情。他缩靠在垫子上,像败了的叶子。 三人一块沉默,内室只能听见笼内火烧炭旺的噼啪声。天昌帝一动不动,盯着窗边的绿植发呆。 赵宸贺看了守在门边的福有禄一眼,小半刻钟后,福有禄进来添了一回茶。 水流浇下的动静把天昌帝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抬眸先是看向赵宸贺,突然问:“江夜于你如何?” “尚可。”赵宸贺答。 天昌帝叹了口气,半是羡慕半是无力地说:“太上皇身边曾有一位侍卫统领,叫乌达。乌达于他,就如江夜于你。”他说着,轻轻摇头,无奈道,“江夜不如乌达。” 赵宸贺微微低头不语。 天昌帝视线兜兜转转,似乎又被那绿植吸引了:“朕身边缺人啊。” 云成腰背坐的笔直,他茶盏里头满着,统共没喝过几口。 天昌帝挥开上前喂水的宫女,自顾掩唇凶咳。 刚刚温祥平和的情景去不复返,仿佛一场短暂的镜花水月。 “皇兄。”云成出声,从后背到脖颈挺立的线条微微弯了一瞬复又抻直,仿佛被长刀撑住了。他在极短暂的时间改变策略,坚决地说:“臣弟请愿,随同去南方治灾,为皇兄解忧。” 赵宸贺一顿,不由看向他。 天昌帝也看着他,目光赞许与犹豫交错不定:“你刚回京不久,出远门疲累,肯跑这一趟?” 云成五官上一闪而过肃厉之色,将笼内旺盛的噼啪声逼退了大半,即便他语气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臣弟头上已经背了一个季择林,也不在乎再多背两个别的罪名。” 天昌帝暗自呼出一口气:“你能有这份心,是好事。” 他接过了宫女候在一旁的茶水,吹凉后喝了一口:“你放心,等你回来,朕一定好好嘉赏你。” “谢皇兄。”云成略低头,唇角下垂,表情尽数掩在阴影中,唯有眉梢眼角神采依旧。 天昌帝紧紧盯着他。 云成在这异常审视的目光中笑了一下,牵连着眼角低垂,叫人错以为他谦乖而驯良。 天昌帝眸中隐约闪动,深埋眼底的疑虑渐渐消散。 云成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表忠心,他贯会看人眼色:“江夜常见,‘乌达’可遇却不可求。” 即便天昌帝不信任,他也要莽撞得意气风发,喂他吃下定心丸:“臣弟鞠躬尽瘁,甘愿做皇兄的‘乌达’。” · “乌达此人重情义,他跟太上皇一起长大,心里已经认定了跟他既是兄弟又是主子,忠心无二。”沈欢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本看了一半的医术。 他盯着房间的顶,回想那个人:“忠勤王府发动宫变那天,乌达冲在最前头,以命换命,拼死拥护太上皇。所以忠勤王府的人尽数下大狱那天,他受封御前统领兼禁卫军总督,一时风光无两。” 云成躺在他旁边的另一张靠椅上,不太感兴趣的说:“知道。他儿子是御史监察宋礼明嘛,硬气的很。” 沈欢点头。 云成道:“也就是他才敢仗着自己的出身,提出关自己的顶头上司三个月禁闭。御史台没了季择林,只能拿他先顶上。” “此一时彼一时。”沈欢说,“三个月一到,御史台就该反咬了。” “时间还长,先顾眼下。”云成叹了口气,想起赵宸贺,眼皮都要跟着跳,“我后天就要南下庆城,京中事宜,一切托付给你了。” “别说得这么悲观,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万事开头难,我们刚把邵辛淳攥起来,只等着推他一把。”云成把刀扣在手中,用指尖来回揣摩,“你要盯紧他,别让何尚书把他捞出去了。” “那是自然。”沈欢虽然一口答应,但是显然也觉得这个当口离开格外的时机不好,“早说你要离赵宸贺远一点,现在挨了一口,下回该长点记性。” 云成盯着房梁沉默不语。 结合出了大殿之后赵宸贺说的话,不难猜出,他并不是非让自己南下不可,他只是借机‘敲打’。 ——在对云成展示自己翻手云覆手雨的同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妄图‘过河拆桥’,他只有一条‘顺从’的路可以走。 烛火轻跳,沈欢拿起书继续看。 云成片刻后撑刀坐起身,站起来的时候发丝飒飒,像破空的落刀声。 “早点休息,我走了。”他告辞道。 沈欢也从书中抬起头,偏头看着他:“年底之前刑部会清案,到时邵辛淳一定会落到何思行手里。雪落之前,务必赶回来。” 云成挡住一部分烛光,将刀挂回腰侧,束紧了些:“好。” · 云成去春茶水榭找妙兰,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人。 妙兰重新梳好妆,在自己房内见他。 她脖颈上的红痕灿烂,即便散下头发都不能完全遮住。 云成只看了一眼,把视线收了回来。 “以后晚些或者更早些来吧。”妙兰给他倒茶,他伸手挡了,亲自斟了两盏,把其中一盏推给她。 妙兰端起来润口,告诉他:“我给舅爷写了信,告诉他你近几天就要回去,他应当会很高兴。” 云成不语,站在窗前望着皇城的方向。 妙兰倚在他肩旁,一起眺望漆黑的远方。 “我不日离京,要交代给你一些事。”他说。 妙兰轻声道:“要盯紧沈少府吗?” “你盯不住他。”云成说,“不用管他。” 说完他觉得有些不放心,又强调道:“不要跟他打交道。” 妙兰温柔应声。 云成:“我想让你盯另外一个人,但是……他是个太监。” “没有但是。”妙兰柔笑,发丝散落脸庞,美的惊心,“爷教过我,成大事者必须杀伐果断,不能犹豫良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像是忘了似的?” 云成已经足够果决,也并不善良。虽然他平日里看起来很温顺,但是他决定一件事后不会轻易更改,他时常固执。 但这些在妙兰身上不通用。 他在她身上万事三思,用尽犹豫。他设身处地的去想,自己能接受的、可以做到的事情,才会安排她去做。 他或许把她当成另一个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他。 “庆城南铺里的荷叶糕许久没吃了,爷回来记得帮我带。”妙兰说。 “好。”云成说。 远处的黑夜里偶然亮起一点光,不知是烛火还是灯光,一闪即逝。 妙兰伸手摸了摸那光,又温声道:“我的命是爷的。” · 云成从春茶水榭出来,走了许久才到廷尉府。 隔了数日没来,以至于他站在门外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就算皇上是因为赵宸贺才决定让他离京南下,他也根本没有资格、没有立场生气,毕竟‘先撩者贱’。 他证实了自己撼不动这棵大树,就连树叶都不能。 其实云成不抵触跟赵宸贺的接触,相反他看起来比赵宸贺要沉迷此道的多。 因为两人开始建立关系之后,更多的时候都是云成去主动找他,并且主动要求做,解决自身本就需要解决的生理问题。 而赵宸贺也一直都在默许。 除了昨晚。 昨晚他是第一回 叫云成来府上,云成的拒绝惹怒了他,也提醒了他——野猫无笼不行。 云成跟着江夜进去,看到敞开一半的窗户,从窗内望进去,恰好能看到赵宸贺正靠在榻上看书,手里拿的不是别的,是云成家中的那本廷尉野史。 紧接着那本书一动,被丢在了榻上的矮桌上,云成视线上移,对上了赵宸贺的双眸。 云成想,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脾气。 他极度自负,藏在好皮囊下的恶劣本性不容任何人挑战权威。 云成进了门,赵宸贺也站起了身,亲自给他斟茶。书就放在两人眼皮底下。 云成扫了一眼:“东西不多,再顺就不剩什么了。” “夜黑风凉去找你,总不能空手而归。”水声袅袅响起,赵宸贺把茶水递到他唇边,“跑哪儿去了?” 云成温顺地张开嘴,在他的注视下喝了两口。 赵宸贺把目光从他沾湿的唇上移开,将剩余的半杯水一饮而尽:“放眼京中,还没有能跟我掰手腕的人。” 他手不离杯,在指腹间把玩着:“你的盟友许给你什么好处,你用的什么条件跟他交换。” “问题好多。”云成苦恼地问:“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都可以。” “事以密成,严以泄败。”云成叹了口气,诚恳道,“好事一说就没,坏事一说准成。廷尉大人看在我即将南下的份上,别追问了。说了不吉利。” “伶牙俐齿。”赵宸贺丢掉杯,伸出手给他整理寒气尚未消散干净的衣襟。 他手逐渐下移,云成在他即将碰到刀身的前一刻,猛然后退,躲开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 赵宸贺没给他继续反应的时间,不等他稳住身形就提住他前襟将他用力往床上一扔! “砰”一声,云成翻身而起,抬手撑住近在眼前的赵宸贺的同时,伸腿猛踹。 赵宸贺并不跟他正面对招,躲开他凌厉的攻势,抄住他后肩将他翻了个身按在床上:“你在殿前跟我大打出手,无非就是想让皇上动气,关你的禁闭。好躲掉这一趟。” “是与不是又怎样。”云成反手拧他手臂,从间隙中抽身想要下床。 “但是皇上非但没有,甚至连俸禄都私下补给你。”赵宸贺拽住他腰带,将他重新抓了回来。他看着他,好像眼睛里有光,不知是欣赏还是疯狂,“失策了,云成。” 云成只觉得一瞬间毛骨悚然。“刺”一声拔出刀,刀锋鸣响刚刚传出就戛然而止,被赵宸贺一手推了回去! “当啷——” 飞速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杀机,回荡在一方床榻之间。 云成整个人被压在床榻之间,喉咙只能发出闷闷的声音:“有种咱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不打。”赵宸贺低声嗤笑,“又不是要争武状元。” 云成气结,挣动了一下被死死摁住的肩膀。 床上锦被杂乱,窗帘也乱七八糟地半垂在一旁,勉强遮住打开的窗扇。 赵宸贺手侧碰到了几个圆滚滚的香囊。 那是云成的替代品。 他以前只对权柄上瘾,现在添了新毛病,对云成身上的味道弥足深陷。 这几天他依靠这个入睡,但在昨晚它们彻底失去了催眠的功能。 他想摸他缎面一般顺滑的后背。 “一开始不肯南下,怎么又向皇上主动要求去。”他问。 “我一贯会看眼色办事。”云成心里未敢松气,他当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你还会做我的靠山吗?” “你需要吗?” “需要。” 指尖的温度比炭火要管用的多,几乎瞬间就让云成的后背布满汗丝。他肩上是刚刚才留下的细小伤口,云成回头扫了一眼:“我承认……你无人能及。” “还敢不来吗?”赵宸贺俯身低声问。 他嗅着熟悉的味道,体会到了久违的放松,把克制与体面一起丢掉了:“好香。” 云成动了动,他的刀被丢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似乎有些痛,眉心偶尔会蹙起。疼痛唤醒了他的神智:“你帮我看着点邵辛淳。” “看不了。”赵宸贺凝视着他,意味深长,“我已经跟皇上陈述,跟你们一同南下。” 云成豁然抬眼看他。 这眼神愉悦了赵宸贺,他决定今后把香囊全部扔掉。 “你也要去?”云成问。 赵宸贺低头看着他汗涔涔映着微光的眼:“行吗,这样。” 云成格外诚实,只是不知在回答哪个问题。或许两者都有:“嗯。” “你太坏了。”赵宸贺身后抚摸他的伤口,声音又一如既往的温柔,“把我当成什么了?春茶水榭里面的哥儿姐儿,还是解决需求的倌妓。” 云成偏头躲开了那手。 他抓不住自己的思绪,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哪家的倌妓敢,”他不当不正的停顿了一下,才接上后话,“这么对待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第23章 五更天, 月浅西沉,宵禁结束。 沈欢出了太尉府的门,管家站在门口送他:“天黑路滑, 少府怎不等太尉起床一道去上朝呢?” 沈欢自嘲般笑了一下, 声音有些冷:“然后再被御史台抓住不放,继续受罚。” 管家呐呐不敢再劝,沈欢摆摆手, 顺着月光照在围墙投下的阴影边缘走向远处。 此时正是最冷的时刻,然而他却好似无知无觉, 斗篷上的兜帽轻飘飘搭在后头,也不见他戴上御寒。 他在半明半昧的昏暗中走了许久,终于到邵家门前,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沈欢没去为难他们, 只说:“劳烦诸位, 帮我问邵大人要件东西。” 侍卫没有拒绝, 于是他带着歉意解释:“是邵大人之前经手过的案子, 其中有一些事情涉及到我,所以特意来要。” 侍卫彼此对了一下视线, 其中一人问:“少府可有皇上的笔令?” “没有。”沈欢说着, 从腰间取出一块牌子来, 话锋一转, “有太尉给的腰牌。” 朝廷现在虽然设有双尉, 但是两人很大一部分权利是重合的,即便皇上现在有意无意的都在给廷尉加权,但是赵宸贺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太尉的敌视来。 两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侍卫上前查验, 确实是兵部的腰牌。他犹豫了一下, 松了口:“那卑职进去问一下, 只是天色尚早,邵大人不知有没有起床。” “不急。”沈欢好脾气地说,“我也是路过,等下还要去朝会。如果邵大人没醒,那我就傍晚再来。” 侍卫朝他客气的点头,转身进去取。 沈欢把腰牌收好,去站在墙边,垂着手发呆。 约等了半刻钟,邵辛淳竟然亲自出来了。 他披着个厚袍子,似乎刚刚起床,一看到沈欢,面色难看的就差把“晦气”两个字说出口:“什么事?” 沈欢冷冷盯着他,半晌挑起唇角笑了笑:“你继续睡你的觉,把之前刺杀案的卷宗拿出来给我就行了。” “我凭什么给你?”邵辛淳攥紧了手里的案卷。 沈欢把腰牌重新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两人隔着门槛对看,周围还有几个值守侍卫竖着耳朵听,氛围说不出的紧张。 邵辛淳的目光从腰牌移到他的眼睛,仿佛劲儿都使到了手上,捏的案卷窸窣作响。 沈欢无奈的耸肩,朝他伸出手。 邵辛淳没动,盯着他问:“这案子跟陈太尉没关系,碍不到他的事。” 沈欢不答,指尖微动,朝他勾动手指,示意他把案卷拿过来。 “你不要脸。”邵辛淳当着侍卫的面,咬牙切齿地说,“一边爬着陈太尉的床,一边钓着老师,你就是个婊l子。如果没有他二人保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吗?” 众目睽睽之下沈欢全无变色,甚至连眉梢都没有挑动一下。 邵辛淳厌恶地瞪着他。 沈欢手指在腰牌光滑的边缘上来回揣摩,月光笼在他脸上好似寒霜,将他眉眼都冻住了。 邵辛淳站在门内,胸膛起伏不定。 道路尽头传来马蹄声,不知是哪位赶去朝会的官员路过街口。 沈欢在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中上前一步,侍卫拦住他的去路,使他无法继续前行。 沈欢叹息一声,相较于邵辛淳的深恶痛绝,他面色和态度都好上许多,甚至还能露出温和的笑意。 他伸手拽过邵辛淳手里的案卷,力气之大将他整个人都踉跄着被拽了过来。 “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活到现在。”他借着取案卷的姿势倾身过去,把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二人听见,“如果你跪下求我,我会跟王爷商量,留你一条全尸。” 邵辛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沈欢直起身,把案卷收在手底,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保护好自己。” · 云成在天未亮时醒来。只轻微一动,就惊醒了赵宸贺。 “嗯?”他挑幔望了一眼窗外,顿了顿才说:“快到卯时了,你不会还要回家吧?” 不等云成答话,他紧跟着就说:“都这会儿了还回去做什么,吃御史台的苦头还没吃够。” 云成想说回去换官服,余光就着天色看到榻侧小凳上整整齐齐叠着一套官服,因为天色昏暗的缘故,那颜色深的发黑,是自己的。 赵宸贺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没解释什么,躺了回去,顺带把他也揽倒了。 云成没抓着这点“私闯民宅”的小事不放,躺着他的手臂看着顶。 “想出来别的借口了没?”赵宸贺问。 “……”云成说,“秋韵做了我的早饭。” 赵宸贺嗤笑一声,跟他一块看着着顶部挑高的如意结,结下面吊着只半哑的铃铛,有半拳大小,动静大了才会响。 昨夜这铃铛响个不停,直到后半夜才歇。 “我缺你这一口吃的。”赵宸贺舔了舔齿尖,“还有你挑的那个管家,让你宠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云成想起秋韵流过眼泪的眼睛,还有眼下的乌青和泪痕。 他想辩解两句,又听着赵宸贺话里有话,谨慎地没有开口。 赵宸贺想让他换掉这个娇滴滴的管家,但是现在氛围不错,于是他也没有继续提。 江夜在门外敲了两下,小声说:“爷,该起床了。” 赵宸贺目光一动,先看向云成。 云成抻了抻手臂,碰到了昨夜在被子里滚来滚去的香囊。他提起一个凑到鼻尖闻了闻,闻到了清淡的草木气息。 “这香囊不香啊?”他皱着眉说。 “不香?”赵宸贺看着他,抓着他手把香囊移到自己鼻下,“香啊。” 说着,他推开香囊往云成那边一动,凑到他肩颈旁用力吸了一口气,评价道:“是没有你香。” 云成扫了他一眼:“要不我把沐浴用的皂荚给你拿两盒来。” 大概是两人睡醒以后各奔东西的次数太多,更别提能这么心平气和的聊天说话。赵宸贺笑着顺着他答:“好,我要试试,看南方的皂荚洗完了是不是跟京都的不一样。” 门再次被敲响了,江夜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些,但是还有着深深的怯意:“爷,再不起床就来不及吃早饭了。” 赵宸贺靠在云成肩上没动,于是云成也没动身。 门外恢复安静,但是隐约能看到人影徘徊。 “说实话,”赵宸贺一说话,能牵连到云成的肩膀,声音像是从心脏处传来的,闷闷的不真切,“你现在找的那个盟友很危险,你非要找,不如找宋礼明。他在御史台,后台又硬,皇上不会动他。” “一个前禁卫军总督的儿子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不仅。”赵宸贺伸出手指摇了摇,然后放在腰间揣摩他露在外面渎衣,“他爹叫乌达,他却姓宋。明面上是随母姓,但其实是随的干爹的姓。” 这种秘闻云成倒是感兴趣:“干爹是谁?” “专门伺候太上皇的一位御医,曾多次在危难之中救过太上皇的命。”赵宸贺想了想,补充道:“太上皇禅位之后南下隐居,那御医至今仍在随侍左右。” 云成点头:“也就是说,宋礼明的真正后台,其实是,太上皇。” 赵宸贺默认不语,听云成叹了口气:“怎么厉害的人我找不来,我手里筹码不够,总不能卖两回身吧?” “嘶。”赵宸贺豁然坐起身,“听你这意思好像在试探我。现在我就直白地告诉你,不行,你要是敢背着我找别人,你就死定了。” 敲门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江夜在门外提了声量,听起来要崩溃了:“爷,真的该起了,再不起朝会就要迟啦!” 床上的两人彼此相对,短暂的大眼瞪小眼之后,云成也跟着坐了起来。 “不会。”他喂人吃起定心丸来出手阔绰毫不犹豫,“宋礼明一看就不行,哪有廷尉威武强壮,坚硬挺拔。” 赵宸贺揣测着这话的真假。 云成放缓了声音:“我也同你说实话。李家这棵树枯枝太多,吸干了地上的养分。冠下花草没有阳光活不长。” 他凑过来轻轻亲在他唇角,漫不经心地展示自己狼子野心的真面目:“我要把李升垣踢出局,让皇上别无退路,只能信我。” 他们离的得太近了,近到赵宸贺能数清他的眼睫:“皇上的信任是短暂的,你动作太大,会惹他怀疑。” “有你帮我啊。”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话。 轻飘飘地勾魂摄魄。 然而这温柔里头带的那点狠,令人胆战心惊,也令人欲罢不能。 “我当然会帮你。”赵宸贺一动就是翻天覆地,他深知攻势太多云成受不住,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扯开他洁白的渎衣,“有求必应。” 差一刻钟卯时,江夜在门外痛苦的继续妄图喊他起床,手上却无论如何不敢用力砸门。 “真的该起床了!”他趴在门边想要看里面的情况,又不敢真的捅破明纸,急得差点流下眼泪,“爷!近日朝会事多,如果您这个时候无故告假,御史台一定不会放过咱们的……十二爷,求求你们……” 云成很热,密闭的围帐将他包裹在内,门外江夜的声音时刻提醒着他这是在哪里。 还有赵宸贺肆无忌惮地炙烤着他。 “如果我们一起告假,”云成艰难地说,“皇上会误会我们的关系吧?” “不会。”赵宸贺笑了一声,心情极好,“他只会误会我们是不是在没人的地方又打起来了。” 云成想了一下那场面,也觉得好笑。 他原本并不打算告假,在南下之前,他必须再次跟皇上见面,夯实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如果能提前让他开口,能许下点什么权柄就好了。云成想。 然而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宸贺没有给他机会。 云成在赵宸贺家里第一次吃饭,自然是这也不惯,那也不惯。 但是他没表现出来,只是吃得略少些。 赵宸贺盯着他咽药一般喝了小半碗羊汤,思考片刻问:“吃得不惯?” 云成沉默半晌给了个礼貌的答复:“还行。” 赵宸贺把煎炸好的点心推过去,云成也只是礼貌地夹了两筷子就再也没动过。 赵宸贺盯了一会儿,对守在门口的江夜勾了勾手指。 江夜大步进来,弯腰听他的话。 赵宸贺吩咐道:“往后把早饭做的清淡些,粥和淡口的点心清口小菜一类的。” 江夜记下来,看他们几乎不动筷了,才低声说:“爷,沈少府今早去了邵家。” “他去那里做什么?” “明面上拿着兵部的腰牌,拿走了之前的一份案卷。”江夜想了想,猜测道,“听说邵大人一直跟他不对付,此番落魄,或许是专门落井下石去了。” 赵宸贺嗤笑一声,根本不信。 他眼角一转,转向云成:“你说呢?” “嗯?”云成筷子上还夹着条炸地酥脆的小黄鱼,咽下汤疑惑地问他:“什么?” “没事。”赵宸贺转头继续跟江夜说,“别搭理他,由着他们斗。” 说着,他话音一顿,眼角顺着余光看向一旁:“死哪个都不亏。是吧云成?” 云成冷不丁又被点了一次,小黄鱼也不吃了,放下筷子漱口。 赵宸贺光明正大看着他:“继续吃啊,已经知会了福有禄请假,等会儿直接去万年殿见皇上就行,不着急。” “吃不下。”云成漱好口,把杯子放回桌上,“你话太多。” 赵宸贺看着他伸出的手腕上昨晚留下的痕迹,心里刚升起的一点不虞败的干干净净,仅剩下亲昵。 他跟着他一起站起身,云成道:“赶紧着进宫吧,托你的福,御史台此刻正在朝会上骂我呢。” 赵宸贺跟上他步伐,想牵他的手,又控制住了,只能摸着鼻尖道:“还有我,骂我们俩。” 云成一路上想好了怎么跟天昌帝解释,然而他命里有福,并没有迟到——天昌帝晨起不适,今日朝会晚了半个时辰。 二人刚好赶上了。 云成松一口气的同时有些恼。 恼自己不该放纵。 从万年殿出来,云成脚步放慢了下来。 福有禄跟在一旁送他出殿门,云成扫了一下四处无人,状似随意道:“近日皇兄身体有恙,辛苦福公公费心照料。” “十二爷哪里的话,”福有禄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这都是咱家应当做的。” 云成笑着答他,两人一直出了门,云成才说:“公公晚上有空吗?” 福有禄狐疑看着他。 云成随口解释道:“明日我就要南下,晚上备了薄酒一桌,想请公公大驾,谢公公今早为我周全迟到的事情。” ‘大驾’二字把福有禄惊得不轻,慌忙看了四周一遭,擦了擦额间的汗:“皇上晨起的确不适,咱家才有机会请他先宣召太医诊治,推迟朝会时间……您在宫内注意言辞哇,折煞奴婢了。” 云成心无城府地笑着说:“咱们自己人,不说外人话。” 福有禄看了他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笑着摆手,眼珠一转,半是提醒半是打听道:“宵禁以后禁止夜出的,您怎么……” “时间上来得及。”云成这时才说:“廷尉也在,咱们三人一桌,公公权当给我们送行。” 朝会时南下的人员最终敲定下来,工部、刑部、御史台各一个,再加一个赵宸贺。 他明面上一道随行,实际上却行监核考察一职,领的是钦差的名头。 赵宸贺这会儿也没提什么四个人数不吉利的鬼话,痛痛快快地应了。 福有禄听见有赵宸贺在,犹豫了片刻,还是应了:“成,那咱们早开始早结束。” 云成由着他送出很远一段路,直到能看见宫门口,才笑着告辞。 福有禄原路返回,云成则继续向外走。 出了宫门,穿过通明长街,在户部跟前遇到迎面走过来的沈欢。 他穿着一贯单薄的官袍,消瘦的身材在秋风下显得尤其虚弱。 “沈少府早啊。”云成跟他打招呼,看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 沈欢往上提了提案卷,仰头看了一眼天色:“不早了。听说十二爷今晨朝会差点迟到,还是跟廷尉一起。” “意外。”云成没多解释,反而道:“倒是沈少府,昨晚我走了之后怎么又跑去找陈太尉了,这是打算去还腰牌?” 沈欢面色冷下来,两人在寒风中对视片刻,云成嗤笑了一声。 “别太辛苦。”他噙着笑,天生英姿勃发的五官在此刻明媚温柔,带着年轻无倦的朝气,“临走之前我留了一手帮你。” 两人的袍子被风吹的乱窜,沈欢在前额乱飞的发丝中眯起眼:“那最好不过。” 云成凑近了他,薄唇一动,歪头轻声笑道:“忠勤王府留了个侍女在我这里,我不大喜欢,今晚就让她滚回家。” 沈欢从眼角觑着他。 有人自户部大门跨出来,云成后退半步,同沈欢拉开一个亲疏得体的距离。 他操着偶见一面的客气表情,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对沈欢说出来的话却饱含深意:“好好把握,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随即朝他点头示意,两人默契的转身,一个进了户部的门,一个则朝着长街而去。 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各奔东西。 第24章 赵宸贺跟三部交代下去离京之后几天的事情, 时间还很早。 晌午江夜说派去庆城查云成的探子回来了,赵宸贺把人叫到了跟前,亲自问详情。 他靠在府内书房中宽厚的太师椅上, 盯着门前檐下挂着的木铛, 手里偶尔转动瓷盏,里头茶已经饮了三杯。 “……你的意思是说,”赵宸贺视线偶尔转动, 更多时候只盯着一处,慢慢地开口, “他在庆城的日子其实不好过。” 探子抬起头,先是用求助的眼神看了江夜一眼,没接收到什么点播,复又垂下头, 老老实实地答:“错不了。” 他想了想, 大着胆子说:“云爷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被秘密处决, 母亲空有王妃头衔难产而死, 舅父辞官保命,舅母精明悍妒。他幼时如履薄冰, 因为家中管教严苛, 动辄便被打手心和脊梁骨。” 他三言两语概括完云成的儿时生活, 余光看到江夜朝他眨了眨眼, 但他没看懂其中意思。 赵宸贺沉默过后才问:“那会儿他几岁?” “十岁。” “十岁。”赵宸贺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 江夜又朝他使眼色,想让他闭嘴,或者说点别的, 别光捡着糟心事说。 探子误解了他的意思, 想了想, 又补充道:“云公子从小习武,刀法卓然。从十二岁起,就开始拿人头赏金,现在手里应当很有些钱财。” ‘人头赏金’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有些大户人家出钱买人命,一手拿钱,一手杀人。 难怪云成刚来京中就敢杀人,不是他不怕,而是杀惯了。 赵宸贺心道这样可不行。 京都不比其他地方,天高皇帝远没人细查。京都的官员虽然都自诩文明人,但一旦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那就是个死。 赵宸贺有点想见云成,跟他心平气和说说话。 不上床。 江夜上前添茶,低头朝着探子无声地用嘴型提点手下人:“说点好的。” 探子皱了皱眉,终于看懂了,“啊”了一声,转动话锋,极快地说:“但是云公子的舅父虽然严苛,找的开蒙老师却好,是前朝阁老。刀法更是自己一招一式教出来的。” 赵宸贺眯起眼:“云卓然是高祖皇帝时期的武状元,因为关系挨着忠勤王府近,所以太上皇刚一登基,他就急流勇退,自断脚筋成了废人一个,留了一条命。” 他稍作停顿,神色有些淡:“看来恢复的不错,还能教外甥练刀。” 探子迷茫地挠了挠头,不知哪句话说错了。 江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对赵宸贺道:“练刀这种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也就是十二爷聪明,换成别人,云卓然肯定毛都教不出来一根。” 赵宸贺耸眉的同时想起云成拿刀时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他想要见他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灰扑扑的小鸟先是站在角檐上歇脚,偶然外头望一眼内室赵宸贺的方向。 赵宸贺偏头看了一眼。 是云成的雀。 他招招手,雀便飞进来,盘旋落在赵宸贺的肩头,用小脑袋去蹭他的脖子。 赵宸贺顺它后背毛发,直把雀撸的眯起眼,这才接下它细腿上的竹筒,从里头倒出一截小小纸卷来。 他展开看了一眼,上头蝇头小字竟然有好几个:晚上一起吃饭,我家。 许是纸太薄,地方又小,‘我’字有些泅染,浅淡的墨迹晕了一小团。 但这并不妨碍赵宸贺看地清清楚楚。 他把两行字看了不知几遍,收起来的时候眉心已经平整如初,唇角微扬,眼中还染上了若有似无的光彩。 江夜看出他心情很好,跟着咧嘴笑了笑:“爷,是十二爷的情书吗?” 赵宸贺一顿,手里把纸条攥成黄豆大小的一团,收在了腰间悬着的香囊里。 “滚蛋。”他不禁笑骂。 随后对着跪在地上的探子道:“领赏去吧。” · 赵宸贺没怎么下过厨,偶尔来了兴致会炖个汤,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今日突发奇想进了厨房,把江夜惊得眼睛都不敢乱动。 祝思慕跟江夜一起把守厨房的门边,不许其他人进去或者张望。他还没从刚刚的问话里出来,有些不明所以。 “大哥,”他看向江夜,小声地压着嗓子,“爷的赏赐我分您一半,一会儿我下了职给您抬到院里去。” 江夜摆摆手,不太在乎这个:“差事办得好,你该拿的。以后注意别惹爷不高兴。” “学说话太难了。”祝思慕双手合十,苦兮兮地说:“在学了在学了,别生气,大哥多教教我。” 江夜是真疼手下兄弟,想了想道:“以后我用这个手势。” 他抬起手给他比划了一下:“你就立刻闭嘴,或者换个别的话题说,懂?” 祝思慕连连点头:“懂!” 江夜心满意足地笑,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顺带朝厨房里头望了望动静。 赵宸贺熬的汤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正在往里扔提鲜的香菇碎。然后压上盖子默默地算着时间。 他不知道今日第几次不由自主的想起云成,不管是夜里他低垂眉眼时腰间溢出薄汗,还是日下皓齿明眉,甚至他经常露出的那种彬彬有礼的笑……都轮番上阵,侵占着他的思绪。 赵宸贺匆匆做完一个汤,迫不及待地装进食盒,去往云成家赴约。 他很想快一点看到他。 等他到了,才知道还有福有禄在。 云成家里连个看大门的都没有,赵宸贺堂而皇之走进去,没有遭到一点点阻拦。 他甚至还贴心的让江夜把大门拴上了。 等入了廊,云成从里头匆匆迎面出来,笑着同他打招呼:“晚上好,廷尉大人。” 他这见人就笑的本事以前令人佩服,现在则令人心生爱怜。 “真客气。”赵宸贺内心五味杂陈一时摸不到底,声音都跟着温和起来,“都是能一起私下吃饭的交情了,就别这么见外叫我大人了吧。” 云成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晚上好,赵宸贺。” 赵宸贺笑起来,他抬眼巡视前方,看到了福有禄的身影,微微牵动的唇角顿在当场。 “忘记跟你说,”云成往他跟前凑了凑,低声说,“还有福有禄在。” “我不瞎。”赵宸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搞事,那点爱怜统统去见了鬼,皮笑肉不笑道:“这局怎么说。” 云成伸肘碰了碰他,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轻哄:“还是你面子大,我单约他,他不出来。” 赵宸贺心说你这招使的挺溜,与此同时又不爽福有禄架子大,云成都没有单独约过自己,约他竟然还不来。 福有禄从客堂里探头看清了来人,几步间迎了出来,满脸挤笑:“廷尉迟啦。” 按照平时,福有禄打死都不敢这么热络的讲话。此刻黄酒下肚,又是被单独宴请,免不得有些飘飘然。 云成又暗暗碰了碰赵宸贺,赵宸贺才不情不愿的哈了一声,又不情不愿地卖了个面子给他:“亲自下厨添了个汤,迟了我自罚三杯。” 福有禄不敢真的罚他,笑嘻嘻地说:“咱家真是有口福,竟能吃到廷尉大人亲自煲的汤。” 赵宸贺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福有禄当即就看直了眼。 这汤单从盛着它的精致的收口矮碗上就能看出来下了心思,打开盖子,热腾腾的气冒出来,碗下三面镂空,里头竟然还烧着三芯蜡。烛火晃动,油汁化开了一些,想是温了它一路。 云成也不知看没看出来其中名堂,招呼几人落座,径直把那汤搁在了福有禄的前头,笑着说:“公公也尝尝宸贺的手艺。” 赵宸贺看了看他,又去看福有禄。 福有禄从他的目光中体会到了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这感觉仿佛是对方不经意间泄露出来但又被很好的掩盖住了,福有禄有些不确定,因为赵宸贺此人天生不会‘克制’二字。 他犹豫着没有伸手去碰那汤。 云成见他不动,便对着门外道:“管家。” 秋韵低着头进来继续上菜。 她穿着长裙,簪着简单的钗,戴着轻轻晃动的耳坠。 跟‘管家’这两个字不大相符。 云成:“家里也备了羹,咱们一起尝尝,是宸贺的手艺好,还是我的大管家手艺好。” 赵宸贺因着他话里‘我的大管家’几个字扫了秋韵一眼,有些不爽的同时又有些满足,因为‘宸贺’二字也够得上亲昵。 福有禄疑惑道:“管家?” “嗯。”云成撑着下颌,“她能干,人也漂亮。给我当管家才是屈才,公公说是不是?” 福有禄抬头去看,忍不住夸赞道:“果真漂亮。” 秋韵盈盈一拜,袖口往上挽起几道,露出素手纤纤:“多谢公公夸奖。” 福有禄顿时喜笑颜开。 云成只是低头笑,赵宸贺瞥着他唇角的弧度,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 云成抬眼看他,没搭理。 赵宸贺大概懂了。他装模作样打量了一遍秋韵,云成恰时叹了口气:“这姑娘样貌才情俱佳,只是可惜了出身。” 福有禄望过来:“怎么说?” “她是忠勤王府出来的,卖身契仍在我三哥手里。”云成欲言又止,神情无奈。 秋韵不知为何会提到她的出身,双眼机警的睁大,盯着桌面。 听云成继续道:“可她年岁正好,荒废在我院子里实在可惜。我真心疼她,想给她找个依靠。”他一顿,转而问赵宸贺,“宸贺说呢?” 秋韵听她谈起自己,语气中真诚似不作假,又见他去问赵宸贺,便更加提心吊胆。 “姑娘是个好姑娘,应当的。”赵宸贺将她细微动作尽收眼底,笑起来饱含深意,“不过这种事还是讲究一个情投意合。” 秋韵听着云成话里意思好像要给她找牵线,再听赵宸贺讲完更加确定了这想法。 她知道这种事在权贵们的宴桌上很常见,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出手阔绰、随意,送银子和送人都是一个意思。 她心下盘算,面上仍旧谨慎地不开口。 她太伶俐了。 云成欣赏这种人,也觉着有趣。 “公公喜欢这样的吗?” 福有禄心下一动,觉得自己懂了,又不敢确认:“标志的人儿谁不喜欢呢?” 他看向赵宸贺,赵宸贺朝他眨了眨眼,一肚子坏水都表到了眼眶里。 福有禄又去看云成,云成只是端起汤来喝了一口,似乎是默许,态度让人拿不准。 赵宸贺重新看向秋韵,心情愉悦了许多:“咱们外人说了也不算,还是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吧。” 秋韵手指掐着手指,过于慌张的眼睫抖动的频率很快。 云成搁下汤匙,撑着下颌去看她变幻不停的神色。他眉梢轻扬,说话的时候习惯轻轻撩起眼睫:“秋韵,你说呢?” 福有禄也跟着一起看过去。 秋韵张了张嘴,一声不吭的先跪了下去。 他短暂的沉默了几息。赵宸贺似乎比福有禄还要怕他反悔,端起酒杯往前一举:“姻缘天注定,还是福公公有福气。” 秋韵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抬头去看。 “秋韵,”云成盯着她晃动的钗,转而去问福有禄,“听说公公先后纳了九房小妾,现在府中还剩下几个了?” 福有禄不介意他摸清楚自己的喜好,他在乎的是云成肯舍弃自己的人来跟他示好,而且这人还管着他的家,身份地位分量足够重。 别看他现在只是普通官员,甚至连该有的亲王封号都没有。这灶虽冷,难保将来起势。 “还有两个。”福有禄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刻意的温慈。 “其余的呢?”云成问。 “死了,或者卖了。”福有禄叹了声气,皱着眉解释,“真不怪咱家,她们瞧不上我是个阉人,那我何必拿她们当个人看呢?” 秋韵死死忍住眼泪,强自露出一个笑来。 虽然这笑除了强装的镇定,还掺杂着慌张无措和诧异的不甘,甚至还有不自觉带上的楚楚可怜。 ——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的武器,她一直都知道该如何在恰当的时机示弱。 她的确聪明。 看来她听进去了,云成松开手的同时又觉得可惜。 赵宸贺轻轻挨到了他的腿侧,把他的视线拉到了自己身上。 福有禄三分酒意成了七分醉意,脸颊烧红,跟他们碰杯:“两位既然拿我当自己人,我今天便把话放在这,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知会。” 云成温柔地笑,醇厚的酒把他的浑身的凌厉感浸透,染成另一种不露痕迹的居高临下。 他似乎格格不入,又似乎游刃有余。 他桌下的腿也未挪动地方,默许着赵宸贺的不老实。 街上锣声传来,提醒未归的人们宵禁即将开始。 锣声结束,福有禄看向赵宸贺和云成。 “不尽兴。”云成可惜地说。 他放了筷子,福有禄也跟着放下,“嗐”了一声:“不难,改日我寻到机会,跟皇上求一求恩典,取消宵禁。”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醉醺醺地碰掉了一只鹅颈小盏,“嚓”一声碎响。 秋韵眼底的泪痕未消,眉眼低垂地上前收拾,看起来分外惹人怜惜。 “不碍事。”云成坐在位置上搭了一句话,“我找人送公公。” 福有禄对着云成作揖,期待地望着他。 云成了然道:“佳人今夜必到,公公放心。” 秋韵幽怨、委屈地擦了擦眼睛。 她捧着碎掉的盏片,云成起身替她打开门:“去吧,抓紧些,宵禁要开始了。” 秋韵短暂地迟疑,随即裙角匆匆,快步出门。她飞快地走下台阶,却停在了最后一层。 云成静静地看着她窈窕有致的背影。夜风从院中席卷而来,撩着他的额发,凌厉的发丝匕首一般在他额上扫。 秋韵回过身,注视着他,哑着嗓音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给过你机会。”云成漫不经心地站在台阶上,好像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忠勤王府和我,你只能选一个,可你犹豫了太长时间。” 风似乎格外的迁就他,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消停下去,连扬起发丝这样一件小事都不敢再放肆。 他很静,静地有些无情:“姑娘,我不是你的后路。” 秋韵吞下唾液,但是嘴唇依然干涩:“我知道你很多秘密。” “嗯。”云成道,“去告诉所有人吧。” 他看起来丝毫不惧。 秋韵怀疑地蹙起眉,看起来十分费解。 她的狼狈取悦了云成,以至于他的心情突然好转。 “主仆一场,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歪了一下头,声轻而迅速地说,“趁现在冲出门去,跑回忠勤王府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你的主子,跟他哭着控诉我的罪行,让他来扳倒我。” 秋韵情不自禁后退半步。 “您肯放我走?”她把头上朱钗摇乱,“您已经答应福公公了!” 云成盯着她,在沉沉夜色中笑起来:“那又怎么样呢?” 他唇角的弧度仍在扩大,然而那笑完全不入眼底。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暴行者。 秋韵想要尖叫,然而她怔愣半晌,只能颓然无力地垂下肩膀啜泣。 她知道回到忠勤王府等待她的是什么,可她别无选择。 云成上前,挡住了内室昏黄的烛火,在她身上投下大片身影:“脸都要哭花了。” 秋韵稳住身影的双腿僵硬,不知是冻得还是绝望。她摇着头抬起脸:“主子……” 云成低眸看着她。 “这段时间你不断的给忠勤王府传递消息,我没有追究。”云成连一丝动容的表情都没有露出,“你见过我杀人,心里就该明白,眼泪打动不了我。考虑好了吗?” 秋韵发丝被风摇的乱摆,沾湿了眼泪变得沉甸甸的,相较之下,终于发出的哭腔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的眼泪落到地上的黑影上,眨眼被吞噬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云成轻启唇,呼出一口轻飘飘的气。 他最后一次给她擦干眼泪,漆黑无比的眼睛注视着她:“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你么?” 秋韵仰视着他,眼泪不停地掉。 “因为你聪明。”云成微笑着说。 第25章 (二合一) 宵禁即将开始, 福有禄告辞,赵宸贺不好在外人面前光明正大的留宿,也跟着一起走。 赵宸贺领着福有禄的车同行了一条街, 身后的马车转弯向北, 看不到了。江夜勒缓黑马,翻身而下,对着马车上的小窗棱轻轻敲了敲。 “爷, 福公公走远了。” 赵宸贺从马车里伸出柄纤细的如意勾,把小帘给挑起来一半, 扫了后头一眼。 福有禄的车已经远去,他嗯了一声:“回去吧。” 江夜不明所以,问道:“回家吗?” 赵宸贺看着他。 江夜改口道:“阿,回十二爷那里。” 说着他重新上马, 调转车头, 拉着赵宸贺顺着来路折返。 到了地方, 赵宸贺下马车看到大门半敞, 祝思慕守在门边偶尔朝里张望。 赵宸贺走进门,江夜跟祝思慕对视一眼, 也跟着走进去, 在他身后将大门拴上了。 随后传来宵禁开始的锣声, 街上灯火霎时熄灭, 灰蓝色的天陡然暗了下去, 成了漆黑一片。 云成仍旧坐在桌边,手里斜斜拿着一只酒杯,里头只剩下一个杯底。 他表情无喜无悲, 视线像是在发呆, 但又不完全是。低垂的眼睫和鼻梁斜度一致, 看起来比这萧瑟夜色强不了多少。 赵宸贺想到了他的身世。 遗腹子,出生又丧母,寄人篱下……本应是金尊玉贵的人,手上被刀柄磨出来的茧却很大一片。 然而他能眼也不眨的将身边人转手赠人,即便之前对她和颜悦色温声细语。 这点特殊在他眼中似乎不值一提。 或许并没有‘特殊’。 他一直如此,只是旁人只能看到表象。 他的心硬的犹如他手中的刀。 赵宸贺站在台阶下沉默注视良久,直到云成回神看过来。 “怎么回来了?” 赵宸贺忙活一晚上,陪着他演戏,陪着老太监喝酒,还要兜一个圈子才能返回来找他,竟然只得了这么一句话。 他没有收回的视线里有点不爽:“过河拆桥啊?” “怎么会,”云成将他上下看了一个遍,眼神跟刚刚独处时截然不同,“今天求你办了事,就知道晚上你是一定要来的。” 赵宸贺张了张嘴,发觉他说的不对。 不等他反驳,云成就扔了酒杯站起身,看着一桌狼藉,叹息道:“连个收拾桌子的人都没了。” “你的管家呢?”赵宸贺问。 “跑了。”云成想了想,“可能是跑去忠勤王府报信了。” “你肯让她跑,必然是做了两手准备。”赵宸贺说,“那谁去给福有禄当小妾呢?” “唉。”云成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以啊云成,连我都蒙在鼓里。”赵宸贺看着他说。 云成撑着桌,他酒量不行,喝得少也头晕。 赵宸贺盯着他肩上的月色。 云成笑起来比平时温吞,像是没有利爪的猫:“我缺人啊。” “缺人直说,我拨给你。”说着他抬起眼皮,视线短暂的在江夜和祝思慕身上停留,最后停在祝思慕身上,“以后你跟着云成做事。” 祝思慕干脆的朝云成行了个礼。 云成没看他,只盯着赵宸贺:“说清楚,是你的人给我用一用,还是直接把这人送给我了。” “有什么区别?” “用得是否踏实的区别。” “难道我还能在你身边安插眼线吗?”赵宸不屑笑道:“笑话。” 云成跟着嗤笑一声:“这谁知道呢。” 说罢他走到台阶前,放眼打量祝思慕,祝思慕扶着刀浑身的肌肉紧紧绷起,脸色严肃而紧张。 倒是很合云成的眼缘。 “既然你的主子叫你跟了我,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云成朝祝思慕笑了笑,温柔地说,“你看到了,一心二用的人我用着不踏实。你长得俊俏,想必福公公也喜欢。” 祝思慕汗毛倒立,立刻抱拳表忠心:“跟了爷就是爷的人,刀山油锅不在话下,属下会写的第一个词语,就是一心一意。” “倒也不必刀山油锅。”云成满意地点头:“身手怎么样?” 祝思慕要答,赵宸贺说:“你们两个都是习惯使刀的,不如切磋切磋。” 祝思慕嘴角抽了抽,觉得新主子的身板抗不起他一拳头。 云成倒来了兴致,指了指江夜腰间的刀:“借用一下。” 江夜连忙解下来递给他。 祝思慕迟疑的握住悬在腰间的刀,有些担心伤到云成。 “打赢了不扣月俸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云成“嗯”了一下,带着些未消散的酒气,示意他放开了打:“赢了加钱。” 祝思慕仍旧不放心,站在院子中央起势,自言自语道:“那我点到即止。” 云成笑了笑,提着刀走下来,刀尖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响。 祝思慕怀疑他单薄的身体拿不起江夜厚重的刀。 然而他笑起来唇红齿白,眼梢微压,少年英姿张扬勃发。 那股子劲儿一看就是对自己的刀法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 祝思慕略微严肃起来,他出手的同时率先出声提醒:“小心,来了。” 云成没等他提醒的声音落地,就率先翻转手腕。沉重的刀在空中划过半个圈,挡开祝思慕刀的同时,破着风旋向他的面门。 祝思慕偏头躲开,随即攻他腰侧。 他刀法刁钻,稳中带轻,更多的时候注重防护。 云成刀法仍在一个‘巧’字,厚重的刀在他手中轻薄的犹如一只笔,翻动手指间就能把玩于掌心之中。 赵宸贺喜欢看他拿刀。 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独树一帜,把恰到好处的温和凌厉感糅合的很好,叫人难以转目。 尤其今天,他喝了酒,动作好似比以往缠绵起来。 云成第二次收住刀,换回一脚踹到祝思慕的胸口,把他踹飞了出去。 祝思慕半路稳住身影,纵身而来,脸上的收敛已经完全变成了戒防。 云成让开锋芒,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出刀卡住他的刀身,“刺啦——” 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响,厚重的刀借势推进,直到抵达刀柄。 巨大的惯性撞的祝思慕户口发麻! “咚、咚——” 街上传来模糊的打更声,江夜匆匆朝祝思慕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巡逻队要到了。” 祝思慕喘着气,停下动作。 云成卸力下刀,杵在地上。 “可以。”他松松扶着顶,给出了超乎寻常的评价,“再精进有些困难,好在路子正。勤加练习,以一敌百不是问题。” 祝思慕诧异他的刀法,也不敢问,只是害羞地笑。 “谢了。”云成把刀还给江夜,对赵宸贺说,“人我收下了。” “光用嘴上说谢吗?”赵宸贺摸着下颌问。 云成脚下一顿,打量他一眼。 赵宸贺任由他看。 “你应该深有体会,”云成歪头轻笑,眼神都变得不正经起来,“用嘴谢有用嘴谢的好处。” 赵宸贺今天不打算睡觉,但是此刻觉得做出这种决定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晨起时下起了雨夹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宫中的小太监出来传话,说皇上晨起不适,今日朝会暂停。 “皇上说天气不好,几位大人不必进宫,直接南下。”小太监垂手笑着说,“别误了正事。” “有劳公公。”云成从腰间要拽钱袋子,小太监眼疾手快地连忙挡住了,匆忙说,“奴婢哪敢收您的东西。干爹还有东西要交给您。” 随即他退回原位,把随行的包裹搁在桌上:“这是姨娘随身带着的东西,说是给您做的。干爹今早派奴婢立刻送过来,他老人家说,这是物归原主。” 云成看了一眼那绣着花样的新靴子,前几日他在妙兰的房间里见过。 小太监没继续拆包裹,而是直接推向云成,低眉顺眼地敲了敲包裹里头硬邦邦的银子:“干爹说昨夜打碎了您的一只鹅颈小盏,您没了用惯的东西,难免不趁手。这是赔罪的。” 云成眼中一动,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福公公客气。” 小太监弯了弯腰,也弯了弯眼睛:“既然心意已经送到,那奴婢就回去了。” “有德公公留下喝杯茶吧。”云成道。 “不了,十二爷,”小太监惊喜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激动地说,“奴婢还要回去跟干爹交差。” 云成点头不再拦,目送他出了门,解开包裹一看,里头是足足两袋子银块。 赵宸贺从里间出来,给他带了个厚实的外衫:“一个小太监,你跟他客气什么。” 他把衣裳披他身上,轻拍了一下他已经穿好的官服:“两三天才能到,穿自己的衣裳,能舒坦点。” 云成没觉得穿官服哪里不舒坦,他倒是挺喜欢的。 赵宸贺一看就猜透他的想法,忍不住打趣道:“一看就没穿过什么好衣裳,拿着套四处漏风的官服当宝贝。回头送你一百套,替换着穿。” “……廷尉阔绰,”云成说,“自愧不如。” 到了既定时辰,雨夹雪虽然小转,却并未停。本来打算骑马南下的几人迫不得已改坐马车。 按照职责分,赵宸贺属于钦差,独自一辆马车。 剩下的三位官阶不高,一辆挤,两辆空,人员多少也不好调配,因此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还未驶出城,赵宸贺派江夜过来,请一位大人过去共乘。 御史监察宋礼明先拒绝了,云成没说话,曾峦犹犹豫豫。 江夜见机正要邀请云成,只见曾峦咳嗽一声,为难地起身:“三个人确实有些挤,那我……过去吧。” 江夜比他还要为难,又不好明说拒绝,只能一边望着云成一边领着他去坐赵宸贺的马车。 剩下两个人彼此对坐,马车上的空间就宽松多了,还能搬出小棋桌来摆上。 宋礼明把棋子分给云成一半,叹息一声:“要跑两天才能到呢。” 云成笑着点点头。 宋礼明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说:“皇上真抠,一人一辆马车多舒坦。” “这恐怕跟你的身份脱不开关系。”云成维持着善意的微笑,礼貌地说:“御史台上奏朝廷奢靡,支出数额一定要严格按照预算来走,能剩不能超。” 宋礼明瞪着眼看他片刻,嘟囔着说:“虽然我身在御史台,但是心里向往舒适的日子。” 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江夜又来了,朝闲聊的二人尤其是云成,暗示道:“廷尉说今日天冷,他的马车上暖和,如果哪位大人特别怕冷,可以过去一道同乘。” 云成没说话,宋礼明道:“曾大人也在,三个人坐会挤吧?” “不会。”江夜骑着马戴着斗笠,速度跟他们的马车保持一致,从小窗处答,“曾大人说他不怕冷,可以过来调换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廷尉的马车宽敞,坐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说完两人没动静,江夜抬头问:“十二爷怕冷吗?” “不怕。”云成说。 紧跟着宋礼明也说:“我也不怕。” 江夜拧眉片刻,没找到更好的理由,只好走了。 云成放下小窗帘,把风雪阻隔在外。 宋礼明忍不住道:“廷尉今天吃错药了吗?竟然三番两次邀请别人坐他的马车,他不是离人近了就过敏吗?” 云成从别人嘴里听见赵宸贺,那感觉有些难以描述,还不等他有所琢磨,就下意识的偏头笑了一声。 “你笑?”宋礼明神奇道,“你笑什么??” 云成一愣,刹那之间脑海中闪过无数次自己曾笑过的场景。 他经常笑。就在刚刚,他还对着宋礼明笑了一下以示礼貌。 “?”云成朝他轻点一下头,无声的表达疑惑。 宋礼明慢慢摇头,说:“跟平时在朝会上笑的不一样……你这样笑还挺好看的。” 天黑之时,路程跑过不足一半,看来两日是决计到不了了。 入镇找客栈吃过饭,赵宸贺决定不在赶路,晚上休息,白天再跑。 几人围坐在一起没散,等着听他安排。 赵宸贺说:“到了之后咱们要找一个落脚点,最好是离蝗灾的地点和南三城都近一些,方便两厢处理事务。” 南三城是江浙富饶地带,三座城围绕着东西贯穿的河流,卡着南北官水两道锁,占尽了地理优势。 用四个字概括:富得流油。 自从上次赵宸贺巡查时斩了几位官员,而新的盐铁司迟迟未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位置上捞钱太容易了。 坐了一天的马车,宋礼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想了想说:“与其两边迁就,不如直接把地点定在南三城,反正剩余秋粮入库,也要运到庆城的粮食库里。” 其余的人沉默不语,宋礼明继续说:“上次廷尉南下督查,落脚点也选的庆城,应当更熟悉一些,好做事。” 他自认跟云成聊了一路已经熟了,又看向云成:“十二爷说呢?庆城靠西,离灾区也近一些。” 云成从小在庆城长大,不得不避嫌:“我没意见,你们商量。” 他看上去没架子没脾气,跟他的一贯作风很相符。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有些怏怏的,低垂的眼角显得兴致不高,便拍板道:“那就庆城吧。” 店小二过来询问今夜是否需要住店,宋礼明抢先道:“需要四间上房!” 小二道:“实在不好意思,只剩下一间上房,两间普通房了。” 赵宸贺下意识看向云成,云成也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云成率先移开了。 宋礼明往云成那边靠了靠,意思很明确:廷尉是肯定要自己一间的,剩下两间三人分,那他选择和云成住一间,曾峦自己一间。 曾峦当然愿意,他年纪大,叫马车颠了一天浑身都要散架,此刻只想赶快去睡觉。 云成视线一动,余光再次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眉梢轻压,说:“你们三个一人一间。” 三人一起看向他。 “我不在这住。”赵宸贺扣着桌面说。 宋礼明表示理解,并且笑的很欠:“镇上想必有许多其他的去处,只是下官今日实在动弹不了,不能跟廷尉一起去体会了,可惜可惜。” 赵宸贺斜着扫他,他立刻端正了坐姿,朝他拱了拱手:“明早见。” 然后催促着另外两人站起身,一起走楼梯上去。 赵宸贺坐在原位上喝茶,不经意间扫到云成的背影,瞥见他一手背在身后,两根细长手指从半遮半掩的袖口中伸出一截,朝着他的方向轻轻勾了勾。 他不禁一顿,唇角上扬,勾出一个笑来。 戌时一过,夜色沉寂,楼下的人声只有偶尔发出动静。 云成在烛灯下写完信,绑在雀的腿上,看着它从打开的窗户中飞向远方浓郁的夜色中。 云成要伸手关窗,冷不丁被一双手挡住了。 他退后半步,看着赵宸贺从上头跳了下来。 云成垂眼看着他:“廷尉不是找乐子去了吗,怎么大半夜的翻墙跳窗呢。” “我是正经人。”赵宸贺转身关窗,把夜色关在外头,“城里其他的客栈也都满了,过来求你收留的。” 云成当然不信,但他只是转过身,准备解衣睡觉。 赵宸贺顶着那张一看就不正经的没什么说服力的脸,厚着脸皮说:“外头天寒地冻,看在咱们俩的交情上,今夜赊半张榻给我?” “行啊,有赊有换,你准备……”话音未落,颈间一凉。 云成下意识伸手抽刀,但是刀柄已经提前被赵宸贺握在手中,他一把攥在了赵宸贺的手上。 “什么毛病。”赵宸贺这才抽出手,给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发带,继续用手指去拢他的头发。 云成松了口气,想偏头去看,被他推回了原位。 “这里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微凉的手指偶尔触碰到脖颈后侧,散落的头发被两指宽的发带绑缚到一起。 因为不熟练,赵宸贺试了两次才成功:“比起京中的拘谨,这边倒是更加洒脱随性。我看街上这发带人手一条,商贩说解开还能当臂缚用。” 他稍稍后仰,歪头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好看。” 云成平日把头发束起,显得他严肃认真,睡觉的时候全部散下,又显得他乖巧温驯,书卷气很重。 这样半拢半散的倒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来——严肃之中带着漫不经心,好像他什么都不在乎。温驯之下又别有深意,好像这只是他伪装出来的一副表象。 这真的很接近他。 难怪他从来不用。 赵宸贺的眼睛被这种光明正大的勃勃野心所俘虏,他只能盯着他。 直到云成道:“你怎么没有?” “我?”赵宸贺笑了一声,可能是在笑自己,“我都二十八了,戴这个不合适吧。” 云成:“庆城那边也时兴这个,我舅舅四十岁也戴呢。” 说到这里他有点莫名的高兴:“等到了庆城,我带你去见见他。” 赵宸贺神色一动,什么都没说,摸了摸鼻尖。 云成格外飒爽地一笑。 赵宸贺一顿:“……其实我还想看别的戴法。” 他把发带勾下来,不等云成有所反应就闪电出手拉着他手腕一绕,然后推着他上了榻,顺势把另一只手也绑在了一起,“比如说这个。” 云成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挣了挣:“还说自己是正经人?” 赵宸贺:“正经人谁随便赊榻给别人。” “嘘。”云成示意他小声,宋礼明就住在隔壁。 赵宸贺伸手去扒衣服,动作果然放轻了。 第二日天隐约亮,一行人就开始动身。 宋礼明一露面就打了个哈欠:“十二爷,你昨晚失眠吗,动静响到半夜。” 赵宸贺抬眼去看云成。 云成把嘴里的米粥咽下去,说:“择床。” 赵宸贺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 宋礼明莫名其妙地坐下,跟着他们一起吃早饭。 赵宸贺笑完了,清了清嗓子:“既然十二爷昨夜没休息好,一会儿坐我的马车上路,我的车宽敞些,你在路上补补觉。” 他这么光明正大的邀请,云成反倒没法拒绝。 他十分知好歹:“……成,打扰了。” “不打扰。”赵宸贺把碟往他那边推了推,意有所指道,“应当的。” 第26章 庆城如今的局面也是三足鼎立, 江太守兼知州年纪很大,儿子还成,孙子不成器, 算是平平稳稳。 首富骆家坐拥金银山, 家产庞大就连京中都有所耳闻,还曾支援过西北战事,算是半个国商。 这两家还有着姻亲关系。 另外一位则是刚刚伤退下来的韩将军, 身上战功无数,朝廷封的官职是黜陟使, 负责南三城人才进退、官吏升降。 按说属于京官外派,但是由于官职过高,在一定程度上,南三城属于他的一言堂。 云成一行人在第三日下午抵达庆城。 按照原定计划, 在韩将军家里落脚。 因为时间安排的紧, 放好东西后, 云成三人立刻出发前往灾区, 赵宸贺则被太守携着一群知府门拥簇在前厅,寒暄个没完。 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 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他站在门边望天, 看那中央耸立的八角楼上高挑的红灯映亮的夜。 京中宵禁一年, 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种繁华喧闹景象。 他正看着, 韩将军从月亮门进来, 远远地跟他打招呼。 赵宸贺收回视线,笑了一下:“腿还没养好啊。” 韩将军一条腿包扎严实,见状靠在月亮门前, 朝他一抬下巴。 “走吧, 前堂备好了酒菜, 给你接风洗尘。” 赵宸贺顺手掸了一下衣服上不曾染上的灰尘,几步走过去:“院子修葺的挺好,这职位不赖吧?” 韩将军就笑了起来。 俩人重重对了一下拳,“这我得谢谢你在京为我从中操作,让我退下来的体面。”韩将军嘿嘿笑着说,“你现在是红人啊,小时候咱俩一块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天。” “滚蛋。”赵宸贺说,“断了一条腿,嘴欠挨揍。” 俩人亲切的像是只隔了一日未见,但其实上一次见面还是月前,赵宸贺来庆城办案那次。 两人一块往前堂走,韩将军腿上受了伤,走路有点不稳,赵宸贺伸手要扶他,被他挡开了。 “不用,让你一条腿也打不过我。” 赵宸贺上下打量他一圈,心里觉得他肯定打不过云成。 想到这,他心情好转,连计较都懒得了。 俩人穿过月亮门和竹林小路,还是韩将军先开口:“听说你这次来,要选立新的盐铁司。” “啊,”赵宸贺坦言说,“上次斩了一个,这次不得补上空缺么。再说,国库要钱啊。” 韩将军从边关退下来,当然知道朝廷很缺钱。 他低头沉思不语,赵宸贺笑道:“盐铁司这职位不好提,这里你说了算,你看上谁了先给我透个底。” 韩将军摇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说话声音偏低沉豪爽,话未结束的干脆,透出一股子土匪头子的味道来,“朝廷要权,那就任命新人。但是时间久了,肯定会贪。南三城没有不贪的官。” “贪肯定会,贪多贪少的问题。” “还是回到钱上来了。”韩将军停顿片刻,才慢慢说:“要钱,那你就选庆城首富,骆家。” 赵宸贺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睛。 韩将军腿伤走到慢,赵宸贺迁就他,也走的慢。 出了竹林,顺着廊走向前堂。韩将军说:“本来想去个热闹的地方招待你,只因上次你将土匪杀得太狠,不便招摇露面。” “还没捉干净呢。”赵宸贺说。 “捉住了头目,他手下小弟众多,网眼疏漏打不尽。”韩将军想了想,还是嘱咐他,“保不齐有不要命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安稳为上。” · 云成三人在田里待了半天,又交接了半天的账本,随后开始忙活入库、分类、登记等一系列事务,直到天黑透才把手头工作停下。 曾大人望着黑朦朦的天,知府扶着他坐下,要给他倒茶,他摆了摆手,说要白水。 知府派人去提白水,曾大人叹了口气,对着云成和宋礼明招手,忧愁道:“这样不行,忙不过来。咱们明天再辛苦些早起,这会儿提前把要干的活儿分一分。” 宋礼明不情不愿的坐到他旁边。 云成扫了一眼门外悠闲靠着用眼神交流的人群,那是知州派来帮忙的‘能人’们。 他转身跟着坐下,听曾大人说:“咱们得在外棚盯着,把关粮食质量。” 外棚设在田间,方便集中装车,但是有二十六棚,若是一个人盯着,那要累断腿。若是两个人去盯着,那剩下的一个留在库房的就要累断手。 “无论如何都不够忙,不如干脆点,也轻松点,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云成朝着门外抬下颌,曾大人跟着看过去,迟疑半晌都不点头。 云成:“您老忠心为国,我等后辈可以理解。只是咱们人真的少,廷尉在忙他自己的事,指望他来帮忙是不能了。就怕咱们忙中出错,到时候酿成大祸。” 他说话谦卑自然,话里话外都是‘咱们’,曾大人听着舒坦,没有反驳。 云成继续说:“皇上派我们来这里行使的是监察职,并非完事都要亲自动手。只要管好人,抽查到位,两方都轻松。” 曾大人余光扫到知府,他也跟着忙了一天,脸上灰尘遍布,到了此刻还站在一旁,不敢落座。 要质量,那数量就得下降。 要数量,那质量难免参差。 这是一道很难的选择题。 曾大人再看向宋礼明,后者刚灌了一顿茶水,见他看过来,就举了举手:“我同意。” 云成语气更加诚恳:“曾老,现在情况特殊,皇兄派我们快马加鞭,也为了抢灾收粮,尽快入库。多待一天,损失不计其数。” 他十分果决,丢什么要什么,都不拖泥带水。 还有着年轻人稀缺的胆量。 曾大人看他的眼光变了几变,权衡许久,终于说:“好,就听十二爷的。” 他不顽固,云成立刻松了口气:“行,那一会儿我将责任表写明白,明天开始,让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出了问题,寻表处置。” 院子里的人逐渐散去,曾大人年纪大,坐了片刻就由知府扶走,歇在当地。 云成写字的速度很快,跟宋礼明抄写的速度相当。 他怀疑他早就在心里安排好了,现在只是把它写下来而已。 俩人干脆利落的把这个是安排好,将原表收起来,把抄写好的交给仍在一旁等候的师爷,随即安排马车要回韩将军家。 师爷要留他们:“天黑路远,二位大人别走了,府内还有空厢房。” 云成摆了摆手,跟宋礼明先后上马车:“不劳烦,还有些事情需要跟廷尉通报。” 师爷的表情立刻惶恐起来。 云成达到了震慑的目的,跟他挥手告别,放下了马车上小窗的帘子。 他们从寂静一直走到喧闹中,喧闹声逐渐拉近变大,云成再次挑帘望向外头。 进庆城了。 澄阳楼上的红灯偶尔被远处的烟花映亮,整座城都呈现出一种纸醉金迷的奢侈感来,在小窗上绘成了一幅动着的画。 宋礼明也跟着他的手从窗口望出去,万家璀璨灯火,映得他眼睛里面亮晶晶:“还是这么好啊。” “你来过?”云成问。 “我娘是庆城人。”宋礼明转不开目光,“小时候随我娘回来过几次,但她是孤女,在这里没有亲人,后来就不常来了。” “不过我爹倒是说,以后来这里养老。”他看着云成,“我爹你知道吧?前御前统领兼禁卫军总督乌达。” 云成偏头笑起来,眼睛里灯火攒动:“听说过。然后呢,为什么没来?” “我娘不让,她喜欢京都。”宋礼明光明正大地笑一声,“我爹很听她的话。” 云成生来父母双亡,没有过这种体会,此刻望向远方明亮晃眼的角檐,半晌才静静地道:“你很好。” 宋礼明听过很多次这种话,闻言只是笑。 云成跟着他勾起唇角,随后松开手,“我生长在这里。” 他呼出一口气,顷刻间把谨慎板正丢掉,就连眼神都变得跟白日工作时截然不同:“不去打扰韩将军了,我得回家了。” 宋礼明自己也没打算现在回韩将军家,他想去澄阳楼玩。 云成看着他下了车,看着他走进楼,等了一时片刻,自己也跟着走下去,进了楼。 他无视门口迎客的小奴,径自登上二楼。 澄阳楼坐北朝南,东三间正中央那间视野最开阔敞亮,漆红柱子顶上悬挂着木牌‘观景台’。 云成拨开遮挡视线的轻纱,进了观景台。 里头的美人靠上倚着个年轻人,正在看楼下表演的舞蹈节目。 云成清了清嗓子。 美人靠上的人转过头来,眼神顷刻间擦亮了。 “你怎么现在来了,云成!”他惊喜地站起身,整个人迎过来时身上配饰清脆悦耳,“我以为至少明天晚上才能见你了!” 云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包裹精致的糕点递给他,“喏,从京中带来,走了三天,不知道坏了没有。” 那人欢欢喜喜的接了,愈显得唇红齿白。 云成这才道:“想我了没,骆深?” 谁也想不到,庆城首富骆家的掌舵人骆深竟然这么年轻,还生有这么精致的一张脸。 “当然想。”骆深带着他坐下,“黄昏时我收到了消息,说京中来的钦差已经同韩将军在谈盐铁司的事情了。” 云成跟他靠在一起,舒舒服服的抻了个懒腰。 “不一定能谈成。转官商很难。”他说。 “一定能成。”骆深伸出手比了个数,“我在他身上砸了这个数。” 云成含了一口水,半晌才咽下去。 “不成就继续砸钱嘛。”骆深说得轻松,而且势在必得,“咱们有钱。” “钱能买来一切吗?”云成仰头,望着精致奢侈的梁上铛。 “如果不能,”骆深一身的行头可比梁上铛金贵惊艳得多,就连眼睛里都装满桃花,“那就是花的不够多。” · “自从私盐权利下放,骆家一家独大。”韩将军坐在椅子上,伤腿搭着另一张椅子面,倾身给赵宸贺倒酒,“江太守的默许是一方面,骆家本身也有这个能力。” 赵宸贺脸上一点醉酒的迹象都看不出,除了喜欢眯起眼睛,其他一切如常。 韩将军端起酒杯:“最重要的,骆家不贪。” 赵宸贺眉梢一挑,看起来不信,但也没有急着反驳。 “别不信。”韩将军示意他喝酒,自己率先干了,“当初西北战事开打,朝廷军饷久拖不到,口粮、冬衣,什么都没有。骆家支援了,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赵宸贺神色更加难以捉摸了。 “我知道。”他把空酒杯放回桌上,“奏报还是我写的。” “但其实他拿的是这个数。”韩将军又添两根手指,四根手指虚虚站立:“多出来的是单独私给我的。” 赵宸贺向后靠在椅背上,撑着头望着他。 “我告诉你这些,其实是想说,骆家很‘稳’。”韩将军道,“有私人交情在,什么都好说话。” 赵宸贺沉默下来,不知哪根弦搭到了一起,令他想起来云成。 他突然觉得给他的太少。 韩将军放下手,跟他一起后靠:“骆家真不贪,也是真有经商的本事。其实现在私盐买卖他做的很好,没必要再动铁这一块,但是朝廷每年收人家那么多税,总要鼓励一下的。”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点,盐铁都用骆家。”他继续伸手倒酒,两人酒杯相对,都不着急喝,“既防止了盐铁大权旁落,又能填补国库,朝廷不是穷嘛。” 赵宸贺来的路上提前有过这种设想,但是不好表现出来,沉吟道:“万一他生出什么心思,到时候官商勾结,倒卖兵器……” “不会。”韩将军果决道,“只要有我在这里,南三城就联络不上其他西北的人。” 赵宸贺觑向他。 “虽然有你作保,商奸官诈,保不准他上位以后把你一脚蹬了。” “不会。”韩将军低头笑起来,“他在我身上砸了一座金山,他能撒手把我放了吗?他不能。” 赵宸贺不置可否,韩将军端起酒杯要敬他。 他半推半就地跟他碰了一下,照样干了。 “兄弟。”韩将军又给他夹菜,缓而正式地说:“一旦把制铁的权利交给他,来年国库里的钱就会有十分之一是他交上去的税。” 赵宸贺借着酒意只是虚笑。 韩将军见说不动他,身子凑过去大半,半醉半醒、语重心长地压低声音道:“还有这个数,每年底送到廷尉府。” 他在桌下伸出手指,赫然是刚刚那四根。 第27章 宋礼明醉酒归来, 站在门外仰望横匾,醉醺醺确认好后方准备进门。 赵宸贺沉默的靠在门扉之内,半阖着眼睛。月下积水澄明, 两人彼此打个照面, 身上酒气互不相让。 赵宸贺余光望向他身后,宋礼明恍然道:“啊,廷尉, 十二爷去……回家去了。” “回家?” “嗯。之前在庆城的家。”宋礼明想了想,替他解释道:“应该是舅父家,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赵宸贺舌尖捻着这两句话,眯起眼打量他。 他或许真的醉了,以至于眼中盛满月色, 有些光亮, 不似往日暗沉。 宋礼明被他盯的汗毛直立, 正了正身形, 大声道:“大人放心,只要你不把我饮酒作乐的事情说出去, 我也会为你保密。” 放完话, 抬手一拱, 飞快地绕过他, 昂首挺胸朝着自己房间去了。 赵宸贺站在原位嗤笑一声, 整理了一下占满酒气和月色的衣衫,拖着半稳的身体跨出大门。 他站在微凉的清风中回忆云成的舅家,然后放弃了。 过多的酒麻痹了他的神经, 另他整个人都模糊不清。 他在门前眺望远方料角檐上高挂的红灯笼, 想起第一次见到云成。 然而往事如微风, 随着若隐若现的打更声逐渐消散了。 唯有耳边的窸窣声还在,不知是风擦地面砂砾,还是树叶沙沙作响。 秋夜逐渐喧闹,闹区把凉意逼退,留出一个安全的圈地来。 赵宸贺哼着不知名的调,往澄阳楼的方向溜达。 他身后不远处,宋礼明去而复返,悄悄地跟上了他。 他怕赵宸贺回京后参他玩忽职守,于是想要跟去抓他的把柄。 到了澄阳楼,赵宸贺站在楼后辨认出来两人初识的那间房,此刻静的出奇,也暗的格格不入。 云成不在。 或者睡了。 他望着那里,耳边仿佛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就像两人共枕而眠的那些日日夜夜。 窸窣声大了一些,赵宸贺余光瞄到了黑影。 他不再犹豫,从阴影处纵身上楼。 与此同时,身后黑影顿现,拉长的影子衣角映在了明镜的窗纸上。 房间内安静如初,没有云成。 身后窗纸上人影加深,被红灯照亮成虚幻的几重。 赵宸贺定了定神,穿过内室和屏风,几步到了门边。 他猛地拉开门往外走,刹那间同要推门而进的云成撞了个满怀! 云成没防备里头有人,当即闪电出手取他咽喉。 赵宸贺偏头一躲,因为酒精迟缓,被他凌厉的指骨擦出血色。 “是我。”他低声说。 云成猛地收手,看清里头的人,压低的眉头方才一松。 “……你来干嘛?” “来找你。”赵宸贺说。 酒意将他最后一丝清明和踌躇击退,犹如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的细纱。 “我好想你。”他盯着他说。 云成眼神一动,猛地出手拉住他的前襟,手劲之大将他整个人一把拖到身后,然后反手按下他的头,躲开了窗外射进来的一只短箭! “铛——” 箭尖没入门扉,发出干脆的声响。 云成压低呼吸的同时,单薄的一层眼皮也跟着压低了。 他伸出手攥住了刀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令人非常熟悉且胆颤的攻击状态。 赵宸贺从他身后盯着他的侧脸,然后去看向蹲在窗棱上的黑衣人,最后视线又回到原位——云成侧面撑起的眼睫上。 他曾经无数次被人挡在身后。 在发现危险的第一时刻,他的下属们就会拔出刀剑,将他团团护住。 然而没有一次令他这么愉快。 他在这剑拨弩张的氛围中慢慢笑起来。 “笑什么?”云成维持着动作,盯着前面一动不动。 赵宸贺往前一些,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他一点都不怕,整个人闲散的像是在月下桥边。 而云成此刻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墙,前面吉凶未测,身后惬意温暖,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意识到,他不仅仅能从他身上得到快乐这一样东西。 “我要以身相许。”他对云成轻声说。 云成眉梢微微一动,黑衣人的袖箭再次到了跟前。 “嗖——”破风声戛然而止,云成抽出了长刀。 刀身与短箭相撞发出刺耳鸣响,但只是短短一瞬,就已经被楼里铺天盖地的热闹声响给压了下去。 云成骂了一句,脚下用力,纵身而上。 赵宸贺没听清,大概是“你妈活腻了才敢在我的地盘动手”,中间还掺杂着几个别的脏字。 刀锋闪过的冷光太凌厉了,黑衣人当机立断纵身一跃,从窗棱上跳下去。 不等云成追去窗边,只听见窗外一声惊叫。 “谁他妈跳楼啊我草!” ——是宋礼明。 这倒霉孩子明明回去睡觉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又跑了出来。 刚走到澄阳楼边上,就被跳下来的刺客吓了一跳。 “你他妈敢跟我晃刀?”宋礼明明显醉的口齿不清了,还要继续猖狂,“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说出来吓死……啊——” 刀锋近在眼前,他疯狂叫着。 刺客才不管,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区别。刀锋已经抵到宋礼明颈边,他后脖领子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提拽起来,躲开了那刀锋。 刺客击空后并不恋战,转而疾跑。 “待在这里别动,”云成匆匆交代:“不许乱跑。” 随即朝着刺客的方向追去。 眨眼间,楼下清风习习,楼上幔帐轻摇,只剩下二楼晃动的窗扇轻轻摆动。 内室静的出奇。 赵宸贺在黑暗中酒醒。 他环视四周,一桌一凳,床榻铺设,甚至床边踏脚,都和当初一模一样。 澄阳楼二层南面第三间房。 他绝不对记错。 他站在窗边望向云成离开的方向,然而那处灯火朦胧,已经被无边的夜色吞噬干净。 他兀自叹了口气,下楼去把动不了的宋礼明提上楼,挑了个空房间丢了进去。 然后回去等云成。 半刻钟都不到,云成回来得很快,走的窗户。 他如猫般跳进来,站在窗边停顿了一下,看向坐在床边踏脚上的人:“怎么不开灯。” “受伤了吗?”赵宸贺闻到了血腥味,在黑暗中凝视他的双眼。 云成也看着他。 赵宸贺的声音同之前一样,但是语气已经变了:“过来,云成,我看看。” 他叫他名字的时候很少,大多都是戏谑调侃。这么正式的时候很少,云成有些不自在。 赵宸贺起身走向窗边,带着消散大半的酒气。 但是云成依旧掩住了鼻尖。 “你喝醉了吗?”他问。 赵宸贺不答,拉过他的手细看,又将他身上摸了一个遍,没发现伤口。 于是这血腥味更令他厌烦起来。 他用自己的衣摆给他擦手,温柔的不同以往。 “宋礼明呢?”云成问。 “我知道你为什么敢在京中杀人。”他自问自答,“因为在庆城杀习惯了。” 云成张了张嘴,他想抽回手,但是最终没动。 赵宸贺拉着他的手,高大的身影将他笼罩。 云成只能抬起下颌打量他。 赵宸贺突然道:“你不能再杀人了,云成。” 对面背对着月光的人不做声,似乎在疑惑。 紧接着,赵宸贺说:“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他看着他,眼神像看着月光,但是占有欲凶得可怕。 云成升起被他看透的错觉。 外头的灯笼晃动,连带着窗纸沙沙,整个大楼喧闹无比,只有这里静的能听到心跳声,带着酒味和血腥味。 云成不动声色的注视着他。 这视线比野猫更加机警。 赵宸贺无所谓自己刚刚说过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烦躁地扯开衣服,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前:“真心话。” 云成盯着他:“你好突然,你喝醉了。” “没有。” 他没问他究竟是哪句话突然,他逼近一步,云成却没有后退。 他们贴得很近,呼出来的气仿佛能扫到对方身上。 云成在热烈的视线中张了张嘴,终于说:“我会失去什么?” “什么都不会。”赵宸贺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但还是解释,“这不是交易。”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是告白,还是誓言? 赵宸贺想找到更合适的词。 “是求爱。”他低低说。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只想上床的那种。”他又说。 云成呼吸频率快了些。 他连日赶路又操劳整日,原本打算今夜睡个好觉,即便撞到赵宸贺,也最多只打算跟他来一回。 现在这状况超出了他的预期,也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这实在棘手。或许他可以处理好一段各取所需的暧昧关系,但是他处理不了这么光明正大的求爱。 没人爱过他。 他也不爱任何人。 “我觉得,”他犹豫着,说的很慢,“不太合适。” “跟我不合适?”赵宸贺逼问他,“哪里不合适?” 云成说不上来,他抵触这种危险的伴随关系。 察觉到戒备,赵宸贺刚刚强上去的气势松了松,但是仍旧牵着他的手。 “你不用现在答应。”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也想不到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答应也没关系。” 第28章 ·一更 昨夜楼中遇刺, 赵宸贺大发雷霆,势必要将刺客抓住。 韩将军面前的地板已经被他砸碎了一个茶盏,他亲自给他换了一套新的出来。 “消气, 消气。”韩将军给他倒茶, “知州已经吓疯了,派出城外所有兵力剿匪,这会估摸打到老巢了。昨日我就跟你说过, 晚上你不要出门,就算是有两个伴儿也不成, 你偏要跑出去。” “笑话。”赵宸贺翘着腿,看起来不着急,反倒有些郁闷,“我御封钦差, 为了几个刺客, 还能整日圈在家中不成?” 他说完觉得更可笑, 便哼了一声:“两个月都不剿, 偏偏等我来了才剿。这是要借我的东风啊。” 韩将军盯了他片刻,坐在对面, 翘起伤腿。 “受伤了?”他打量着赵宸贺问。 赵宸贺摇头。 韩将军:“吃亏了?” 赵宸贺想要云成拦在身前的情景, 笑了一下, 继续摇头。 这笑把韩将军也逗笑了, “这我倒看不明白是真生气还是装生气了。” “谈不上。”赵宸贺收了笑, 想起昨夜既想叹气又想笑,“丢人了。” 他靠后坐着,虽然一副郎当样子, 看上去却有些惆怅。 韩将军嘲笑一声, 被他看了一眼, 立刻收敛起来:“听说了,被云成救了嘛,不丢人。” 赵宸贺看着他,觉得这称呼过于亲昵了。 他昨夜借着酒劲跟云成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后悔。甚至于听见他的名字都觉得胸口不畅,憋闷的厉害。 然而不对劲的不止这一处:“澄阳楼里有你的眼线?” 韩将军默认了。 赵宸贺还是没忍住:“你直接叫十二的名字?” 韩将军笑着解释:“云成跟骆家关系匪浅,我跟骆家情谊深厚,八百折一千这不就熟了。” 赵宸贺不爽地瞥他一眼。 “给你准备了好多漂亮姑娘,唱曲跳舞,琵琶舞剑,各个花容月貌,国色天香。”韩将军怀疑地问道,“一个都不要?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不感兴趣。”赵宸贺靠回原位,无力地摆摆手:“你滚吧。” “我不滚。我跟你保证,”韩将军拍了拍自己的伤腿,“最迟傍晚,知州一定能把刺客老巢连根拔起,解决后顾之忧。” · 云成记账记得烦躁,翻页时尤其更甚。 赵宸贺让他考虑,又没有限定期限,他思来想去一天都摸不到底。 日暮西垂,运输粮食的车辆长无尽头,地上投下的阴影像一座座小山头连绵不绝。 他盯着那大片的阴影,听着知县身边的师爷说:“过称入库,二十。” 云成笔锋圆盾,在账本上留下一个清晰的二十。 宋礼明溜达过来看他,从桌前绕到他身后。 云成笑了笑:“别偷懒,快去盯着。” “远远看着就成。我都去地头上盯了一天了,蝗灾可恶,庄稼苗都斑驳不堪,更别说粮食了。”宋礼明不知从哪里抓来的花生米,说话间往嘴里抛一颗,然后递给云成,云成摇摇头。 “你没休息好?”宋礼明说,“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云成又挑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太爱挑动嘴角了,这习惯一时半会改不掉。 宋礼明昨夜胳膊擦伤了,这会儿时不时就要揉一下。 他嚼着花生米:“聊聊天啊,挺无聊的。” 师爷继续报数,云成动笔的同时说:“你长手长脚,怎么不学武?” “学了啊,我会,只是昨夜喝多了,没来得及施展。”他想了想,说,“我在京中用不到武功,我爹你知道吧?” “前京都御前统领禁卫军总督乌达,”云成又笑起来,“知道,久仰大名。” 宋礼明神神气气地站在旁边,想靠在桌子上,又怕碰到他的胳膊,于是撑在桌面上看他写字。 云成:“也是,家世不凡,没人敢跟你动手。” 宋礼明更加神气了。 云成手腕极稳,说话并不影响他做事,但能让他短暂的忘记琢磨赵宸贺的话。 宋礼明等了他片刻,等不到他开口,忍不住打量起他来。 半晌云成才头也不偏的问:“总盯着我干什么?” “嗯……”干脆猖狂如宋礼明,竟也温吞起来。 他揉着自己的胳膊肘,忍耐着没有龇牙咧嘴,“我想,你昨夜把我护在身后,是个值得托付的。你如果愿意,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身份贵重,如果不嫌弃我,我们私底下可以兄弟相称。” 赶上满数入库,云成写字慢下来。 宋礼明罕见的迟疑起来:“我知道你以后肯定会封亲王,但是我也不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他当然不差,不得宠的亲王空有其名没有实权,但是受倚重的近臣有权有势,风光无垠。 更何况他父亲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朝中新臣不敢得罪,老臣也都看顾照料。他的前途绝不会差。 宋礼明用力按着桌子,微微弯下腰:“你不会拒绝我吧?我很厉害的,我爹……就不说了,我干爹是太上皇身边的御医,我的武功都是太上皇亲自教的。” 这倒十分令人意外。 “我的名字,宋礼明,“礼”其实就是你们家那个“李”,这名字是太上皇起的。” 云成笔尖一顿。 “你不会是太上皇私生子吧?”他问。 宋礼明激烈摇头:“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是。” “那为什么你爹姓乌,你姓宋?” “我姓宋是因为我娘姓宋,我干爹也姓宋,太上皇看重我干爹,名义上御医是我干爹,实际上太上皇拿我当儿子养的。” 云成看着他。 宋礼明耸耸肩,整个人快趴到桌子上了:“这种条件你都看不上,你想跟孙悟空去拜把子不成?昨夜是意外,今后我绝不喝酒了。我打架也很厉害的,绝对配得上你。” 桌上的账本被他挡住了,云成只能暂时停笔。 “行啊。”他搁下笔说。 宋礼明原本还要继续说,没防备他竟然一下子同意了:“……什么?” “行。”云成重复了一下,继续说,“但是我有个要求。” 宋礼明缓缓点头:“你提你的,我没问题。” 云成其实没什么要求,见他爽快,自己便想了想说:“一天的兄弟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不管今后出什么事都不能背信弃义。” 宋礼明啪一拍桌子,险些把笔杆子剁了:“这是必须的。” 门外师爷继续喊:“左仓,十六。” 云成收回视线,把刚刚落下的几个数字一并记上,恢复了原本的速度。他记录得请愿踏实,不见一点不耐烦。 · 云成今夜回来的更晚了,仍旧没回韩将军家,而是约了人回家——长居庆城的舅父家。 云成的舅舅云卓然是高祖皇帝时期的武状元,他这一身武艺就是师承于他。 昼夜不休的庆城将宵禁的京都远远甩在身后,即便是远在边缘的住家户抬首仰望,也能见到火树银花笼火辉煌。 云成站在家门口好一会儿都不敢进去,灯火将他侧脸照的很清晰,那是一种交杂着思念和克制的神情。 直到大门主动打开,云卓然从里面出来。两人互相一个照面,均是愣了。 “云成?”云卓然僵立门前,带着期盼已久的惊喜:“是你吗?” 云成耐不住思念之前,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云卓然,一声“舅舅”,哑了嗓子,红了眼眶。 云卓然短暂的失态过后将他拉进院中,俩人站在门内说话。 “我猜到你这两天就要回来。”云卓然拉着他的手不松,上下打量着他,声音还带着颤动,“我要担心死了,为什么都不往家送信了?” “雀飞一个来回要两三天,许多事情着急,等不及我便自己做决定了。”云成说。 长风将他的额发吹向后,露出月光下光洁的脸。 云卓然发现外甥变化很大,比之前略高了些,也更沉静了。 “瘦了。”云卓然叹了口气,“在京都的日子定然很难。” 云成笑了起来:“不难。” 云卓然拉着他往里走,他环顾四周,只见院中物件分毫不差,唯有夹道一侧种着的花草,在深秋月色之下隐约所见凋零。 不等他伤感,云卓然就道:“王府现在怎样了,你在朝中如何,同皇上的关系处得还融洽吗?” “都好。”云成翘起唇角微笑,开口间略去赵宸贺,只捡着其他的事情详细说。 但还是被云卓然发现了蹊跷之处。 “京都布防图你用什么办法得到的?”他盯着云成疑惑道,“赵宸贺此人狂妄自负,重财重权。就算筹码再多再重,也绝不会把这种东西拿出来。” 云成一时不答,他的视线便不离开。 云成找不到借口。 云卓然眼里的审视不退。 “你之前叫雀捎信问我的事,”他皱着眉,“你该不会,跟他……” 云成神色一动,没吭声。 “你,”云卓然变了脸色,“你糊涂!这种事情怎好拿来轻易交换!他说话算数吗,有没有把答应你的东西给你,你吃亏了吗,还说什么其他的没有?” 他语速稍快,思维跳跃得厉害:“我当初就该跟你一起去京都,唉,你说你……” 云成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他一方面对云卓然很畏惧,一方面又想亲近他。过了最初的一抱之后,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他暂时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只是我们之间最近也出了些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 云卓然连忙问:“什么问题?” 云成沉默了一下,没吭声。 云卓然有些着急了,催促问:“是什么?” 云成在月下猝然别开眼,勉强道:“我正在想办法解决了。” 他之前从来没有违抗过云卓然的时候,突然开始闭口不言,云卓然难以置信,又很气愤。 他冷下脸,在空荡的院子里来回踱步。 云成望着他的身影,伸手取了挂在墙上的戒尺,朝着他摊开伤痕未愈的掌心:“你打我吧,舅舅。” 第29章 ·二更 从舅家出来, 已经月过中天。 城中央的热闹稍有退缩,然而仍旧繁华。 云成遥望远方,良久呼了口气。 “叹什么气?”墙头上有人冷不丁的问。 云成豁然抬头, 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他对这声音太熟了。 “你怎么会在这?”他仰着头问。 赵宸贺跳下来,用下颌挑了挑他出来的门:“不带我进去认识一下?” 云成余光里是天边的月,犹豫道:“不了吧, 太晚了。” 赵宸贺虚伪又真诚地笑了一声,没有再提。 云成想了想:“你怎么晚上又出来, 万一再有刺客……” “血腥味。”赵宸贺打断他,“你身上为什么总有血腥味?” 云成下意识攥了一下掌心,被袖口和阴影挡住了。 “洗一洗就没有了。”他不想多提,继续说刚刚的话, “你晚上不要乱跑, 刺客很危险。” “都处理干净了。”赵宸贺诚恳地说, “其实我很厉害, 也能打。就算昨天喝了酒,那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昨晚还跑来找我?” “比起处理掉他, 我有更重要的事。”赵宸贺同他站在一起, 影子不长不短, 不够重, 但够清晰, “先找到你。” 云成今晚说话很慢,话在心底转几圈才会问出口。 “咱们今晚还回韩将军家里睡吗?”他提议,“要不去澄阳楼住一晚?” 赵宸贺也反问的很慢, 似乎也在犹豫:“咱们俩, 一起?” 云成点头:“好几天没有一起睡了, 我有点……”他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需要你。” 月光下,赵宸贺的唇线绷直了。 他被一句话撩出了反应,但是面上不动声色。 “你还找我一起?”赵宸贺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能在一起睡?” 云成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一起睡。 赵宸贺换了一个问法,他指了指云成的手:“那我现在能牵你的手吗?” 云成迟疑着点了点头。 赵宸贺牵上他的手,拉着他顺着街道往前走。 云成不明所以,只觉得拉着自己的手掌温度奇高,带着隐约的汗意。 他们携手同行,从空旷的城边缘地区慢慢往回走,湿意凉意全都近不得身。 赵宸贺眼睛里一直挂着笑。 云成则敏感的没有开口。 他们在黑夜中散步,直到赵宸贺问:“这算是你答应跟我在一起了吗,云成?” 云成看向他。月光和微风将他的凌厉和温顺柔和到了一起,在这氛围下恰到好处。 赵宸贺补充道:“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 云成这次答的很慢:“我考虑了一下,你要跟我在一起也行。” 赵宸贺直勾勾的盯着他,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试图吞下口水的喉咙也停止动作,脚步放得更轻更缓了。 “我这灶膛虽冷,但是柴火多了,也值得一烧。”云成点着头,又提议,“你可以像宋礼明一样,咱们拜把子兄弟,歃血为盟,磕头就是一辈子。” 片刻之间,凌厉感占了上风,令他的鼻梁都显得不近人情起来。 赵宸贺陡然停下脚步。 他很费解,随即想到了之前闻到的血腥味,“你跟宋礼明拜把子了?” 他看着云成,云成也看着他。 波谲云诡中,云成点了一下头。 “这他妈什么时候的事?”赵宸贺难以置信,“你们还放血了?还跟他一起磕头了?” 云成另一只手被袖口挡着隐隐作痛,他才割了掌心,又挨了戒尺,强忍着没有挣扎。 “今天的事。” “你跟他拜把子为什么不跟我说?”赵宸贺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看到掌心上面横切着一道半指长的伤口,还有红肿的痕迹,“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们两个拜把子?手心谁打的??” 云成不想回答后面的问题,他从刚出来就心情不佳。 他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宋礼明后头站的人确实比较硬,只是交朋友又不一味讲究门当户对,投缘就……” “他后台硬?”赵宸贺打断他,又反问了一遍,“你觉得他后台硬,自己比不上他?” 云成闭了嘴。 “是,你爹当年谋反失败,是太上皇盖章的乱臣贼子。可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当今是谁坐在龙椅上。”赵宸贺低嗤了一声,“是你嫡亲的大哥。此一时彼一时了云成,十八年前的事情早就翻篇,现在是你们忠勤王府的天下了。” 夜风还在轻轻的吹,月亮倚在半空中的枝丫上不动,地上的影子就像凝固了一半烙在街面上。 忽的一闪,远处的高空炸了一朵烟花,把迎着光的赵宸贺脸上照亮了一瞬。 云成从他脸上看到了很多。 那都是与当初他初到京都,求到他跟前时截然相反的表情。 远方的烟花接二连三的爆开,把夜晚鼎沸的人声推得更加热烈。 “对不起。”他们俩同时说。 赵宸贺:“你先说。” 云成抿了抿唇,说:“你说。” 赵宸贺握着他的手依旧,但是已经不再用力。 他盯着云成的目光非常深且复杂:“我之前不该趁着你刚到京中孤立无援,跟你谈下那种条件。我诚恳的跟你道歉,希望你能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之前觉得云成孤身一人,王府指望不上,皇上更指望不上,他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年轻人。 孤身一人长大,孤身一人行走在人世间。没有人在意。 但是他现在也是由衷的觉得云成得天独厚,忠勤王府的其他人都是庶出,皇上也倚重栽培他,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自己。 十个宋礼明也比不上一个云成。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赵宸贺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经跟当初截然不同。 他说:“感情这种事比不得其他,所以我想,云成,你能……给我个机会吗?” 云成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其实他刚刚想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利用你。我拿了你的东西,又享用着你的身体”,但是看着赵宸贺看向自己的眼神,他说不出口。 “你不用道歉。”云成说,“你要在一起或者继续维持原来的关系,我都可以。” 赵宸贺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 云成追问:“你想要什么?” 赵宸贺知道自己遭报应了,云成说出这话,就代表着他不喜欢自己。 或许喜欢,但绝对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云成还在月光下用期许的目光看着他,期待他能提出一些条件。 赵宸贺心道,我不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远方的烟花落尽,深秋的夜色反扑而来,整个天空都变暗了。 风悄悄地停了。 邵辛淳在静谧与黑暗中被秘密压往勤政殿,同一时刻,忠勤王府的李升垣已经跪在了殿门外。 殿前的灯笼打的很暗,巍峨的大殿练成一片黑影,在夜里看来格外吓人。李升垣跪在地上犹如一尊石像。 虽然邵辛淳只是关禁闭并没有受刑,但是他脚步踉跄不安,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路过跪在地上的李升垣时他脚下一停,但是来不及说话就被福有禄半迎半架的带进了内殿,丢在了窗塌前。 天昌帝捧着杯热茶,看他进来也不说话,只耷拉着眼皮。 邵辛淳老老实实的跪好,天昌帝仍旧不说话,盯着桌上的奏呈喝了一口茶。 那茶盏放回桌上的声音惊到了邵辛淳,吓得他将头埋的更低了。 天昌帝喝完了一盏茶,终于把视线转向了他。 “邵卿。” “皇、皇上,微臣在。” 天昌帝示意福有禄拿奏呈给他看,邵辛淳缩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看了。 天昌帝靠着软垫子,从很厚重的毛领子里露出嘴巴:“是你写的吗?” 这奏呈上写的仍旧是之前云成的那个刺杀案,邵辛淳在赵宸贺的提点下,改了一番说辞,把原本写好的‘怀疑刺客是大内侍卫’,改成了‘是将军府派的人’,把污水泼到了沈欢的头上。 邵辛淳已经为这事关了禁闭,吃了苦头。 他在阴影中闭了闭眼,说:“回皇上,是微臣写的。” “有人告诉朕,你查出来的刺客是大内侍卫,还把这消息告诉给了云成,想要离间我们兄弟感情。有这事吗?” 邵辛淳在短短数息中想了许多,如果说有,那皇上势必要追究,如果说没有,那就算是承认了凶手确实是大内侍卫。 首先自己就犯了欺君之罪。 这回怎么都不能善了。 此刻他才想到,之前沈欢找他时的留下的那句挑衅‘“如果你跪下求我,我会跟王爷商量,留你一条全尸”’,那根本不是挑衅,他已经打算好了要置他于死地。 邵辛淳紧紧扣在地上的手在发抖。 他并不多怕,他只是愤恨、不甘。 邵辛淳吸一口气:“臣之前怀疑刺客是大内侍卫,但是这样一来,难免伤了您和十二爷的兄弟之情,于是改写其他。这事寺丞寺卿知道,沈少府知道,三爷也知道……皇上,臣冤枉。” 天昌帝见他攀扯别人,本就不虞的面色更加低沉。 但邵辛淳还是要说:“臣关禁闭的时候,沈少府曾经找过臣,他说如果我跪下求他,那他会跟王爷商量,留我一条全尸。臣不得不怀疑,沈少府同三爷暗中往来,将消息泄露给十二爷,图谋不轨。” 天昌帝仰头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呼出来的细长气息延续了很长时间,才见他半睁开寡淡生硬的双眼。 他之前听云成说起李升垣的时候就留了心,此刻听邵辛淳将矛头指向他,也并不意外。 “你一个小小评事,他们图谋你什么?” “我的老师。”邵辛淳垂了半晌的头抬起,第一次望向天昌帝,“沈少府同何尚书不对付,想要除之后快,先拿我开刀。” “那跟老三有什么关系?” 邵辛淳此刻不抖了:“沈少府身后站着西北军营,那里都是将军府的旧部。三爷助他铲除异己,他助三爷离间您和十二爷的兄弟情义,谋权篡位。” “大胆!”话音刚落,天昌帝已经将茶盏扫落在地,啪啦几声碎响。 守在门边的福有禄腿软跪倒,随即飞快的爬起来,叫人重新端了一杯茶来。 “皇上您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福有禄把新茶搁在天昌帝手边,一边小声地劝,“三爷就跪在门外,若是一人分说不清,再把沈少府传唤进来就是了。” 天昌帝死死盯着邵辛淳。 邵辛淳下定决心,扑在地上,一口咬死:“臣冤枉!” 天昌帝呼吸短促,抿唇片刻,重重推开茶盏:“叫李升垣滚进来。” 第30章 盏中茶水四溢, 泅湿半块桌角,水纹顺着边沿继续放肆,滴答到了厚毯上。 福有禄无声的擦拭, 李升垣进来, 跪在邵辛淳旁边。 他在门口已经听到了里头的对话,此刻天昌帝只是看着他,就叫他气都要喘不出来了。 “臣弟没有, ”他慌张的摇头,额头上汗珠都溢了出来, “皇兄,臣弟不敢的。是他,”他指着邵辛淳,“是他师父, 何思行。他们师徒两人在朝中横行已久, 何尚书还年轻, 他为了继续往上爬, 自然是要削弱我们李家的关系,好大权在握, 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天昌帝沉默不语, 面色冷的要结冰。 邵辛淳之前只是怀疑, 现在看他张口就咬, 便笃定他就是沈欢的同盟, 要害死自己。 “三爷乱讲。”他直起身,怒视李升垣,“何尚书兢兢业业, 为官十余载, 刑部大牢空了, 大理寺也空了,冤假错案屈指可数,三爷却将他说成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小人,岂不寒心!?” “刚刚还一副忠臣死谏、高声喊冤的态度,”李升垣道,“提起何尚书来,便什么沉着冷静都没有了。可见这里头有鬼。” 邵辛淳:“是你心里有鬼,慌不择言是为了掩盖同沈少府的暗中勾当,混淆视听!” 勤政殿一时间嘈杂起来,气急败坏的争吵声愈演愈烈,天昌帝的茶盏又砸碎了一个,这才勉强安静下去。 沈欢大半夜被传唤进宫,许是睡得晚还没有洗漱,也许是在路上重新梳洗过了,衣衫头发都算得体。 他单薄而来,进了勤政殿,寒气遍身,发丝都叫霜气打透了。 天昌帝上下打量他,挑不出毛病来,便道:“邵卿说,你跟老三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可有此事?” “没有。”沈欢跪在地上,单薄的袍子许是被雾气浸了,沉甸甸的拖在地上,看起来有些落魄。 邵辛淳和李升垣跪在一旁,一齐看着他。 “有。”邵辛淳一口咬定,他转头质问沈欢,“当初你去我家中找我,同我说,若是我跪下求你,你跟三爷就留我一条全尸。这话怎么讲?” “气话。”沈欢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可能。”邵辛淳逼问他,“你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平常乌龟一般缩着苟且偷生,根本不是会说气话的人。” “啊,”沈欢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根本不理邵辛淳,一心只对着天昌帝答,“微臣确实一直乌龟一般缩着苟且偷生。” 他声音轻且凉,像被霜裹住了。 天昌帝盯着他单薄的肩头还有消瘦的下颌:“你怨朕不给你活路?” “微臣不敢。”沈欢掩着嘴咳了数声,眼睛里积了水,声音也比刚进来时哑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您要臣生臣便生,您要臣死臣便死。其他人落井下石,微臣也都受了。但是莫须有的罪名,为了家父在天之灵,也要据理一争。” 他话中表露的意思众多,强调了‘我虽然落魄,但这是皇帝造成的,我可以忍受。可若是其他人也来欺辱我,那我再不还手,一则对不起我爹,二则我爹的旧部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意思。 虽然口吻谦卑,言语恭敬,但跟平时比已经算是胆大,甚至称得上怨怼。 天昌帝的脸色一再变幻,他因为沈欢的拱伏而高高在上,又因为他偶然的反抗而满腔怒火。 因为沈欢是太上皇的亲弟弟,而自己只是个堂弟。 他这皇位坐的芒刺在股,辗转难眠。 “沈欢,你有没有跟李升垣勾结?”天昌帝死死盯着他,不放过蛛丝马迹。 “微臣没有。”沈欢说,“也不会。” 天昌帝不语,沈欢又咳了几声,嘴唇苍白:“皇上,我没有和三爷勾结的理由,天下姓李,我姓沈。” 他提醒了天昌帝,他是个私生子,高祖皇帝没有认回这个儿子,太上皇也没有认回这个弟弟。 他名不正言不顺,朝臣们根本不会同意一个外姓人混淆皇家血脉。 他不管谋划什么,都谋不到皇位上头。 邵辛淳这时道:“你有理由!你助三爷成事,三爷帮你翻身!” 沈欢跪了半晌,终于动了,他偏头看了一眼邵辛淳。 邵辛淳看回去,发觉他的目光同挑衅那天一模一样。 冷淡的,冰凉的,笃定的。 邵辛淳窜起身来,指着他:“就是你们在暗中筹谋!你……” “压住他!”福有禄紧忙唤人,话音刚落,大内侍卫风一样从门外闯进来,刚邵辛淳按着跪在了地上。 福有禄挡在天昌帝身前:“皇上面前也敢放肆!” 沈欢唇角一动,但那只是转瞬之间。 天昌帝胸膛起伏不定,能看到额角青筋跳动不停。 “皇上别急,”福有禄急忙给他顺气,又叫人上了一盏茶,“三爷有没有谋反之心,咱们叫人一问便知。” 邵辛淳又要挣扎,福有禄道:“堵住他的嘴,别给皇上添气。” 邵辛淳一声不吭的被堵上了嘴。 天昌帝看向李升垣,因为极度生气,眼睛周围的肌肉都跟着不停跳动:“你有没有。” 李升垣已经吓呆了,好片刻才发出声音:“臣弟没有!” “看来说不清楚,”福有禄在旁边小声地对天昌帝提议:“既然是王府里头的事情,总有蛛丝马迹可以寻找,咱们何不找别个再仔细问问。” 天昌帝点头,示意他去做。 福有禄派人去了一刻钟,带回来了一个忠勤王府的侍女。 侍女朝着天昌帝行礼,双手扣在一起捂在地上,不停的颤抖。 福有禄半是哄半是吓地问:“你是忠勤王府的人吗?” 侍女缓和了一下才能发出声音:“是、是。” 天昌帝手搭在桌上,仰着头垂视她。 只见侍女穿着打扮干净,手上却有一些被风吹皲的痕迹,是经常干活的一双手。 相较之下,李升垣见到她激动许多:“皇兄,她、她可以作证,臣弟从来没有二心。” 李升垣对她使眼色,但是侍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也不敢抬。 天昌帝用鼻孔喷出一口气,看着侍女整齐柔顺的额发:“朕把话说在前头,接下来你说的话若是有一个字不真,就定你抄九族的罪。你在忠勤王府是做什么的?” 侍女浑身都在抖,但言语还算流畅:“之前是打杂干粗活的,现在贴身伺候三爷。” 天昌帝看了一眼李升垣。 李升垣吞下口水:“前两天才收的暖床丫头。” “既然是枕边人,那自然知根知底了。”天昌帝坐直了些,“见过旁边这人吗?” 侍女飞快的看了一眼板板正正跪在一旁的沈欢,然后摇了摇头。 李升垣松了口气。 天昌帝:“听过十二爷李昀成吗?” 侍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若下次再犹豫,就直接让人拉你出去斩了。”天昌帝说。 侍女整个都趴在阴影里,惶恐道:“奴婢听三爷曾提过,十二爷进京时遭到大内侍卫的刺杀,还说要把这消息告诉十二爷,想要让皇上跟十二爷离心,然后……” “子虚乌有!”李升垣顿时要疯了。 侍女惊“啊!”一声,哭了起来。 李升垣冲过去扯着头发打她,又膝行爬向天昌帝:“皇兄,她定是收了别人的好处要来害我!” 侍女哭着喊:“三爷莫不是忘了,那日你喝多了酒,拉着我说……” “你这蛇蝎贱妇,”李升垣转身过去,抄起旁边的椅子就要砸她。 福有禄立刻说:“快快拦下!” 李升垣四肢被按在地上,脸色涨红,嘴里咒骂不堪。 天昌帝的表情已经格外难看了,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什么,你继续说。” 侍女刚刚额角挨了拳头,眨眼间已经发肿,额角的发丝也不复平整。 “然后皇上无人可用,只能、只能,”她发着抖,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只能从忠勤王府里挑人。” 李升垣闭上眼,嘴角沉的可怕。 室内霎时静下来,全部屏住呼吸,除了发出呜呜声的李升垣。 在寂静中天昌帝把答在榻桌上的手放下来,说:“抬起头来。” 侍女抬头同他对视,又怯懦的垂下去。 “呀。”福有禄先惊讶了一声,“这不是秋韵吗?” 天昌帝问福有禄:“你认识?” 福有禄摇摇头,才说:“这是十二爷家里的婢女,之前见她来接过十二爷下朝。这,你怎么跑忠勤王府里去了?” “三爷派我过去监视十二爷。”秋韵盯着地上的影子吸了一下鼻子。 福有禄呵斥:“说话要说完,姑娘,你这条命可捏在自己手里呢。” 秋韵慌忙磕了两个头:“十二爷念着兄弟感情,让我管家。后来事情被他发现,也没有过多责怪,只将我遣送回忠勤王府。随后三爷将我收了房。” 她开始小声的啜泣,看起来有些不情愿。 福有禄一脸不忍,把新茶朝天昌帝那边扶了扶。 天昌帝没有动。 窗榻之下跪着的人神情各异,邵辛淳已经过了最初激动的时刻,这会儿萎顿在地。 沈欢跪地直挺挺,在几人中格外单薄。 李升垣目眦尽裂,朝秋韵呜呜作声,若不是侍卫按着恐怕已经又打过去了。 而秋韵垂泪的模样楚楚可怜,但是仍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劲儿在骨子里。 天昌帝一一审视过去,骤然喷咳起来。 福有禄惊叫一声:“快传太医!!” 门外小太监飞奔而去,霎时没了踪影。 天昌帝抬手,倒吸了几口气。 “你这混账东西。”他竭力瞪着李升垣,眼眶里都充了血,“竟敢吃里爬外,恩将仇报。” 那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起来,嗓子也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将他关到大理寺,用刑,用酷刑。把他心里那些肮脏念头都给朕吐出来,吐干净。” 侍卫将挣扎的李升垣拖下去,福有禄担忧地快哭了,不停地给天昌帝抚顺后背:“您别气坏自己的身子啊!” 天昌帝看着门外李升垣被拖向远方,收回视线来去看周围的宫女太监,然后又去看跪在地上的人。 福有禄哭着说:“皇上您说句话,您别吓咱们啊。” 天昌帝紧紧攥住福有禄的手臂,僵持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桌上的第三盏茶也被翻倒了,茶水洒的到处都是。 天昌帝倒在了那上头。 第31章 昨夜云成睡得不太踏实。虽然赵宸贺跟他躺在一张床上, 但是俩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背对彼此睡了短暂的一觉。 寅时末刻云成抵达粮库,他起来的要更早一些。 那会儿赵宸贺还在睡, 他这次没有拦着不让他走, 也没有调侃两句留不留的废话。 云成回想昨夜,约莫觉得是那句“我都可以”惹恼了他。 云成想了一日,从心底里觉得这句话没有问题。 那有问题的就是赵宸贺。 “太吵了。”他收回神思, 把视线一并收回,将美人靠外的垂纱拉拢, 挡住了向外看的视线。 骆深被迫收回视线,巴巴地看着他:“不吵啊,曲子好听,舞娘也漂亮。” 这地方是他的产业, 一切喜好由他定, 他喜欢这种琴弦轻响歌舞不休的场景。 就像金银玉柱磕磕碰碰, 都是钱的声音。 云成有点烦, 垂纱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声音。 “你,”骆深上上下下地看他, “心情不好?” “今天收粮累的。”云成道。 骆深点头, 没往心里去。 “那正好放松一下, ”他伸手把轻纱拉开, 探头看了一眼舞台中央的舞娘, “听听曲,看看美人儿,一会儿再带你去泡泡澡, 找人伺候伺候你, 然后踏踏实实睡一觉, 保你明天精神抖擞。” 云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骆深从眼角看他,发现他又在盯了一处出神。 “到底怎么回事,你那天高皇帝远的皇兄要拿你开刀了吗?”骆深唉了一声,坐的离他近了点,搭着他肩:“跟我说,真有事我出钱给你砸平啊。” 云成张了张嘴,硬聊也聊不下去。 他平常就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琢磨,没什么倾诉欲。 这种人很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所以他熟人挺多,风评良好。 “你不张嘴我可没法帮你。”骆深靠着栏,“我们的三弟弟呢?” “喏,”云成搭在美人靠上的手指往底下一抬,指了指下头一群人里笑得最开心的宋礼明,“乐不思蜀了。” 骆深从眼角看了一眼:“他这几天把排名靠前的姑娘都点了一个遍,但是很奇怪,他不跟姑娘睡觉,吃完喝完自己倒头睡。” “他娘是舞女。”云成唇角动了动,“他不睡卖艺的人。” 骆深无奈笑一声,挑眉作罢。 云成能感觉到耳边的嘈杂逐渐褪去,那是他即将陷入深思的前兆。 “你老实回答我,”他把那失控的感觉驱逐开,在明朗起来的闹声中问骆深,“你能跟我在一起吗?” 骆深皱眉:“什么?” 云成补充:“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 “什么??”骆深以为自己听岔了,“你……” 他“你”了半天,脸色难看的难以描述:“你别说,你爱上我了吧???” ‘爱’字敲的人心钟闷响。 云成皱眉看着他:“问这话是意思就是爱上了?” “不然呢?”骆深反问,然后自己又把纱幔拉上了。 云成心中震惊的想:赵宸贺难道爱我吗? 骆深坐回去,耸了耸肩。他想继续追问,但是云成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他心里都是赵宸贺。 “我走了。”他豁然站起身,“今晚还有事。” 骆深张张嘴,看着他的背影:“回家啊?” 云成摆摆手,半刻也不耽误,把刀别回腰侧,径直走了出去。 赵宸贺此刻在州府大牢里审讯。 虽然那夜的刺客已经被云成处理掉,但是匪贼同伙众多,赵宸贺两次跌在一个坑里,不能不重视起来。 庆城从太守到知府,没去仓库干活的,统统陪他守在这里。 只是他自己无心张嘴,只看着别人审问。 直到太守身边的人提前来通报:“大人,十二爷来了,此刻已候在门外。” 太守匆匆迈步,责怪道:“怎么叫十二爷等,还不快请进来。” 然后亲自去迎云成。 云成朝他点头,随着殷切的欢迎声走进牢房,一露面先给了各方人马一个笑。 他视线巡视全场礼貌示意,短暂的跟赵宸贺在空中交汇,随即各自无声的移开了。 他的嘴角落回原位,但是神情不变:“诸位大人继续审问,我过来旁听几句。” 全庆城的官员都知道他是天昌帝派来的眼睛和耳朵,他看就是天昌帝看,他听就是天昌帝听。 场内的官员不约而同地站得更直了。 赵宸贺仍旧坐在桌后,翘着腿,拄着桌,一副我很烦的态度。 前头空地里跪着的十几个匪贼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枷锁将他们的手铐在背后,脖子也被锁链缠住,但是有几个仍旧转动眼睛对上了眼神。 赵宸贺随手点了一个乱看的,轻描淡写的说:“将他眼睛挖了。” 官员面面相觑,以为他在开玩笑。 赵宸贺等不到人动手,自己推开桌子站起身来。 他浑身的气势在未加收敛的情况下很轻佻,但此刻却显得很阴沉。 他走到了那人身前,没有第一时间挖眼,而是伸出手掰着他下颌左右各打量了一回:“不老实,看来身后有人作保。” 紧接着,那手指稍一用力,犯人下颌骨上就传来咯吱声响:“还是个来头不小的,是个官儿?” 囚犯疼得面目狰狞,牙关被扣着,想叫也叫不出声。 赵宸贺下三根手指抵着他的咽喉,看着眼前人逐渐涨紫的脸色和翻白的眼球:“是县令?” 囚犯张了张嘴,但是只能发出轻微的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 “知府?”赵宸贺继续问,掌控生死的手指骨逐渐收紧。 囚犯下意识的奋力挣动,但是手脚被缚,脖颈被拴,那铁钳一般的手快要把他的下颌都捏碎。 “呜——” 囚犯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溢出涎水,但是赵宸贺毫不在意。 “咔嚓!” 颈骨碎裂的声音犹如洪钟,胆小的官员被吓得倒退数步,依靠同僚搀扶才没有跌倒。 赵宸贺把人扔在地上,囚犯抽动两下,彻底不动了。 赵宸贺半举着手回到座位上,朝太守招了招手:“手帕用一下。” 太守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帕子递上去,看赵宸贺用力擦了擦手,然后把帕子摔在桌上。 “现在能好好说了。”他俯视着下头十几号人,残忍而冷酷的用刚刚捏死人的那只手拍了拍桌,余光里云成的身影挥之不去,“我今天还有别的事,诸位快点吧。”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要么说,要么死。 而且鉴印在前,就连犹豫都是死! 几个囚犯双眼瞪直,萎顿在地,锁在身后的手痉挛不停。其中一个豁然喊起来:“我、我说,我说!是知府,是知府!” 室内紧张而提心吊胆的氛围一扫而空,变作惊骇。 太守更是变了脸色。 这是云成第一次见赵宸贺杀人。 他跟他交过手,也看他责骂过下属。 那些堪比玩笑一般的打闹和笑骂跟这比起来显得有些不痛不痒。 云成后知后觉,他对自己非常包容,也非常收敛。 可能是因为……爱。 他爱我?云成想。 他为什么爱我? 囚犯说的涕泪纵横,接着说下去的几个人说辞也大同小异。 赵宸贺已经听烦了,他余光里的云成一直在发呆,根本没有好好听。 赵宸贺想:如果他不是来听审案的,那就肯定是来找我的。 “你们继续听。”他一刻也坐不下去,站起身来交代道,“这次审案,主审名单别忘记把十二爷加上。” 署云成的名,就是把功劳算在云成身上。 虽然剿匪只能算是顺便,远不及赈灾救粮和查定盐铁司有分量,但是这跟勾结官员挂了勾,也算是大功劳一件。 云成眼神一动,同朝着他走过来的赵宸贺撞了个正着。 “你……”俩人又一起说。 赵宸贺抬了抬手,示意他出去说。 云成跟太守告辞,太守要送,被他拦住了:“诸位大人忙到夜半三更已是艰辛,快些忙完回去休息要紧。” 太守感激的不住点头,目送他二人出了门。 天上的月比昨日更加靠西。但是仍旧是明亮的。 月色如水一般淌下来,汇聚在脚下。 南方的月好似天生比北方的温柔,就像山水草木,各有各的婉转。 “你累吗?”赵宸贺盯着月光问。 “不累。” “那我们一起走一走?” 云成点点头,余光里是两人的影子:“好。” 韩将军的府邸离这处不太远,只要顺着青石街一直往前。 靴子踩在石街上的声音幽微,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特意来找我的?”赵宸贺又问。 云成一瞬间哑口无言。 月亮仿佛在顶上炙烤着他,以至于他后背发了一些薄汗。 “庆城作为最富饶的地方都有匪贼成伙出没,何况其他地方呢?”云成终于说。 赵宸贺点点头,他似乎满意现在的场景,一步步走得很慢。 云成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太上皇在位时,天下大定,就连土匪都安于享乐,不出来祸害人。” 他的嘴唇有些干,轻轻抿了一下:“等到皇兄登基,天灾人祸,国库亏空,官员互轧,贼匪勾结,中饱私囊,各地恶势喧嚣而上,万民疲累难安。” 赵宸贺静静地听他说。 云成的语速放的缓,也尽可能的平静:“你看着这个天下,若是朝纲颓败,盛世不在,儿女情长能填饱肚子吗?” 赵宸贺无声地叹了口气。 云成望着他:“你跟着皇兄,手握重权,有数不清的钱,有赏赐的,也有贪昧的,可你满足于此吗?” 他眼中除了光芒和深渊,似乎还埋藏着更深的东西。 他就用这一双令人无法招架的眼睛看着他。 “宸贺,朝堂上跟人斗嘴是小事,帮皇帝秘密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是小事,你有皇帝的信任,你掌管京都的护卫军,官员们也怕你,你在卧虎藏龙的京都能翻天覆地,但是你能做到一呼百应吗?百姓对你爱戴想把你供奉在神坛上吗?” 他声音不高,没有任何的咄咄逼人。 赵宸贺告诉自己要冷静。 云成收服人心的手段他亲眼见过,几乎没有人可以抵抗。 他总是能把别人的胸膛撕开,把心掏出来看。 “我们先抛开感情谈其他。大丈夫生于天地,就该展开手脚,建功立业,大干一场。” 他就着月光,声音也和月光一样浅淡和寡:“总会有一天,朝纲振兴,盛世再现。” 赵宸贺听他说完了,半晌才低头笑了一下:“你到现在为止,想的还是如何收服我。” 可是这些话对他根本没用,因为他从来就不是忠臣良将:“这些我不想说,我只想先跟你谈感情。” 云成闭了闭眼。 赵宸贺:“我们开始的不好,我只是想跟你重新开始。” 云成张了张嘴:“可以,我没问题。” 赵宸贺又笑了起来,那笑意浮于表面,不达眼底。 “那我问你,如果我现在收回布防图,收回京都关系名单,把当初我给的东西通通收回。你晚上还能不能来找我,还会不会迁就我哄着我,届时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云成跟他对视,他那么黑的瞳孔在月光下也像琥珀。 “回答我。”赵宸贺说。 云成喉咙滚动,喉咙干涩起来。 赵宸贺无声地苦笑:“就算你晚上不来找我,以后咱们两个不再说一句话,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也会给你。” 他牵着唇角说:“现在你知道了,我对你的爱意是真的。” 云成唇线绷紧,无言以对。 赵宸贺认真看着他,无奈道:“我们的开始是错的。” “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受到了惩罚。”他微偏着头,看上去依旧很冷静,只是满嘴苦涩滋味。 他望天上的月,又望云成,低嗤一声,笑自己:“无非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嘛。” 第32章 雀带来了京中的消息。 这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傻, 没有第一时间飞去找云成,而是飞到了赵宸贺的手上。 赵宸贺以为是云成写的信,拆开才看到不是, 小心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给雀喝茶水, 雀喝了一口,摇头甩的到处都是。 拿它没办法,赵宸贺寻了块棉帕子给它擦干, 然后带着它出门去屯粮库找云成。 等到了地方,赵宸贺远远望进去, 只能看到曾峦和宋礼明正在府内说话,却没有云成的身影。 赵宸贺没下马车,面也不露一下,继续往郊外去。 等到了外田间, 放眼望去, 果然看到了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外的云成。 正午的太阳很热, 他衣衫仍旧穿的很整齐, 只为了遮阳带了个竹编的斗笠,斗笠之下是严肃平静的一张脸。 他的野心和想法都藏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赵宸贺望了有一会儿, 直到怀里的雀开始叽叽喳喳的要飞走, 才不得以从马车里出来。 云成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的视线在远方堆成小山包的粮食上流连不去。 “咳。”赵宸贺走近了, 故意弄出点响动来。 云成偏头, 看到了来人,又看到他肩上站在的雀。 太阳在他眼睑下留下小扇形状的痕迹,将眉间的忧闷衬地更明显了些:“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赵宸贺反问。 云成不想跟他废话, 抓过雀去拨它的小腿。腿上绑着的竹筒内空空如也。 他举起雀, 背对着阳光又望了一遍, 仍旧没有收获。 赵宸贺把纸条拿出来,递给他:“喏,这里。” 云成看向他。 赵宸贺坦然道:“我以为是你给我写的信,就拆开看了一下。” 云成眉头动了动。 他们经过昨夜谈话,赵宸贺还是跟之前一样,行动说话看不出来不高兴,他却比之前沉默了。 “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秘密。”赵宸贺把手往前递了递,“要不你下次标记一下,凡是给我写信,一律用红色的纸。我绝对不会再弄错了。” 或许因为他多次言而有信,所以云成审视的视线里并没有出现怀疑。 他拿过纸卷,抻开一眼扫尽内容。随后指尖用力,把纸条碾成了碎末。 赵宸贺扫了一眼地上不起眼的残留痕迹。 云成将斗笠扶正,视线再次放回远方。 “日头大。”他的声音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被太阳就晒的火气,“谢谢你帮我送来消息,你先回去吧。” 赵宸贺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动了动唇角。 烈日仍旧悬在头顶,把发丝晒得灼人。 他就站在阳光下,坦坦荡荡:“信上说皇上病体欠安,要提前回去吗?你有想法的话,我们把时间安排紧凑,早点结束回京。” “就按照原定的时间走。”云成说。 远方紧集召来的工人仍旧重复着装粮食的动作,黝黑的后背挂满汗珠,动作稍一迟疑就会引来一声呵斥。 每隔七八个人,会出现一位工头监察督促。 这些工头在每日结束时候都会集合在一起,取其中前几名出活数量多的单独发放奖励。 秋粮最重要的也只有十几天,晚了被蝗虫吃,迟了被雨水泡,早收完一天就能早踏实一天。 不得不说,这没有人情味的方法提高了入粮仓的速度。已经比他们来时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两天不止。 “这办法好用。”赵宸贺看着面容狠戾的工头们,“只是放弃免费的官府士兵不用,反而去用些百姓,这部分钱谁出?” 云成维持着眺望远方远方的动作,他将斗笠压的低,因此整张脸都沉浸在阴影中,忧忧郁郁的。 赵宸贺:“我知道你有人头赏金,够用吗?” 云成云成视线转向他,处在阴影中的眼睫微微地压低了。 “你调查我?” “也不是第一回 查了。”赵宸贺耸了耸肩,不太在意:“别生气,我总要看看自己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上’跟‘喜欢’和“爱”异曲同工之妙,但又隐约不同。 云成冷静了片刻,还是皱起了眉:“昨夜太守给你房里塞了个姑娘进去,天明了也没见赶出来,想必也是看上了。” “这谁跟你说的?”赵宸贺也转头看向他。 俩人对视着,都皱着眉。 “十七八岁的姑娘。听说是头牌,一夜值千金。不知道廷尉的钱够不够。”云成说着点头:“应当是够的,廷尉家里的地板都是玉打的。” 赵宸贺心道肯定是宋礼明嚼的舌头根,回去要好好找他算账。 “这事儿我得交代清楚。”赵宸贺说,“我可没碰什么姑娘,昨天回去的晚,到了屋里天都快亮了,我叫她打水洗了个澡,当丫鬟使的,没干别的。” 云成头微微一偏。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但是赵宸贺了解他,这代表着他不相信,但是又不想辩驳。 “对天发誓。”赵宸贺举起一只手,“昨晚上在黑胡同里咱们俩干了什么你忘了?我消磨了两个时辰在你身上,你怀疑我?” 他们聊天声音不大,赵宸贺还刻意注意着压低,但是离得近的工头已经开始频频相望。 云成脸色十分难以捉摸,催促他:“你赶紧回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 赵宸贺当然不走:“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你哪里不满意可以明白告诉我,都可以解决。” “你快走吧,盐铁司的人员定下来了吗,还有空往外跑。”云成说。 “还真定下来了。”赵宸贺好整以暇的瞧着他,“骆家啊。” 云成眼中一闪,但被眨眼间略去了:“骆家从商不从官,怎么定到他头上的?” 赵宸贺笑而不语。 云成久不听他答话,忍不住去看他,目光又跟他接到了一块。 短短片刻钟,他们不知道对视了多少次,每次都以云成移开目光结束。 他并不是胆怯心虚,也不是躲躲藏藏,他只是思考的时间变长了,因为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他从出生起,没有经历感受过任何来自他人的爱意。 父母之爱没有,兄弟之情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安排个职位而已。”赵宸贺将他压低的帽檐推上去,顺势挨着他站,“下次有这种事,你可以直接来跟我说。” 云成余光里看到他在笑。 “不用兜圈子陪酒,也不用花钱送礼,我无有不依的。”赵宸贺笑着说:“让别人知道,找你这个关系户,比找韩将军要有用的多。” · 天昌帝醒于第二日晌午,除了被关去大理寺的李升垣,其他两人在勤政殿的门外又跪到了晌午。 福有禄给他喂了药,又在他授意下,把奏章搁在了床榻上的矮桌上。 天昌帝喜欢在床榻上倚靠着,他畏冷,这里能晒到太阳。 “老三说了什么没有?”他拢了拢腿间的毯子,随手拿了一份奏章。 “认了将秋韵派去监视十二爷的事。”福有禄说,“但是死活不认觊觎皇位的事。” “他不敢认。”天昌帝说,“他既然派人监视云成,又把消息放给他,摆明了是要云成来找我闹,好离间我们的关系。” “还好十二爷没有追问。”福有禄撇了一下嘴,“想不到三爷平日里那样憨纯,竟然也敢做出觊觎皇位的事情。” “人不可貌相,”天昌帝手里拿着奏章发呆,“他险些将朕也骗了。” 福有禄在旁边站了片刻,笑着说:“不过十二爷倒是挺重感情的。” 天昌帝沉吟点头。 “我当初派人去拦截他,也是想试试他的身手。若是厉害,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若是不行,那也不必来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谁能料到老三跟将军府都掺和进去。” “一共三个刺客,”福有禄想了想,“除了您派去的那个,另外两个倒好像都是三爷策划的,结果没能成事,这才想出来后头这离间的法子。” 天昌帝看了他一眼:“不是查出来其中一个是将军府的人吗?” “邵大人不喜欢沈少府,栽赃一个也是他,两个也是他。”福有禄陪着笑说,“老奴不懂,只能陪着您当聊闲天了,若是廷尉在就好啦。” 天昌帝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午间的天气昏昏沉沉,气压低的好似傍晚时分。天昌帝望向天边的乌云,从窗户缝里扫了一眼外头的人。 “叫他们进来吧。” 福有禄走出去,把人领了进来。 沈欢仍旧跪得直挺挺,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邵辛淳显然没吃过这种苦,眼下乌黑一片,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天昌帝看着他们,对邵辛淳说:“我原本想着治你个嘴不严的罪,不想牵扯出个谋逆罪。” 他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插手皇家的事。” “微臣不敢。”邵辛淳跟沈欢一齐说。 邵辛淳:“臣或许不经意间同十二爷泄露过信息,但是从中添油加醋,意图大做文章的绝对不是臣。” “那谁说得准呢。”沈欢眉目间倦感很重,但是他向来如此,没什么好叫人惊诧的,“邵大人昨日还说是三爷和我泄露的消息,今日又改口说或许是自己泄露的,如此朝三暮四,不知背了多少条冤案在笔墨上。可怜我,竟连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邵辛淳措手不及:“你不知道吗?你跟三爷肯定有勾结,他知道的消息会不告诉你?” “那你倒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消息?” “就是……” “邵辛淳。”天昌帝清了清同外头天色一样闷的喉咙,他想撕了邵辛淳这张嘴。 邵辛淳立刻收声,老老实实跪好。 天昌帝余光打量着沈欢,见他神情坦然,似乎真的不知道内情。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天昌帝深深地看了一眼邵辛淳,“你有没有透露过消息给云成。” 这一眼包含的东西太多了,邵辛淳仿佛看懂了,又仿佛没看懂。 那暗示过于短暂,他来不及分析,已经一闪而过了。 他唇线和下颌都绷得很紧,胸膛起伏不定:“……微臣知罪。” 天昌帝注视着他。 在这威压之下,邵辛淳张了张嘴,艰难道:“微臣,无心之失……” 如果他再多了解天昌帝一些,就该知道此人喜怒无常、敏感多疑,又极其好面子,这种情况他应该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助他把沈欢刺杀皇亲的罪名做实,而不是在这里纠结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了云成。 “掌嘴二十,关在家里继续思过。”天昌帝靠回原位,失望地说,“老三那里不出结果,不许放他出来。” 邵辛淳被拖了下去,随即门外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 “一个巴掌拍不响,”天昌帝听着那声音,心里很烦躁,“沈少府也该反省自身,为什么别人单抓着你不放。” 沈欢伏地行礼:“是。” 虽然邵辛淳之前把行刺案按到了沈欢头上,但那都是私底下操作的事情,只要邵辛淳不咬死,就没法逼着沈欢认罪。 但是现在前功尽弃。 邵辛淳改口了。 天昌帝想,当初太上皇那么不喜沈欢都因忌惮西北势力没有动他,他能忍,自己当然也能忍。 “沈少府回去将罪责书抄一遍,明日交给福有禄。”他将奏章扔回桌上,寒着一张脸,厌恶道,“若下次再卷进这类案子里,朕绝不会再留情面。” 沈欢仍旧答:“是。” · 赶在宵禁之前,福有禄回到宫外自己的宅院。 妙兰站在门口望着远方发呆,见福有禄走过来也不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根本不用笑,她站在月光下,冷冷清清,散发着干干净净的冷香,比瑶池的仙女还要不可方物、高不可攀。 福有禄走过去,闻到了她身上的冷香,皱着眉斥责左右:“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给兰姑娘披件斗篷。” 侍女匆忙行礼,不等开口告罪,妙兰就轻轻柔柔地说:“我不冷。” 他看着福有禄,福有禄也看着他,听她又说:“我在等你回来。” 福有禄的心一会儿被月光凉涔涔地冷着,一会儿又被她柔柔地声音暖着,心跳都快了起来。 “以后在屋里等我就行。”他上前去拉她的手,“等我一起吃饭?” 妙兰没拒绝他,柔顺的被他牵着,轻轻地答:“嗯。” 福有禄揽着他进了房间,热汤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的端上桌,摆在二人面前。隔着腾腾的白汽,妙兰看着福有禄欲言又止。 “吃着说。”福有禄坐在桌上还不撒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今日我跟皇上提起十二爷来,听皇上口风里都是夸奖,等十二爷回京以后,想必这称呼就该改了。” 他们坐的太近了,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更加明显,在重重纱衣下寻找着出路。 妙兰微微点头,抿着嘴朝他笑了一下:“谢谢老爷。” 这弱不禁风的笑把福有禄的心都笑碎了。 他伸手拿碗,亲自给妙兰盛汤,妙兰起身道谢,再次被他一把拉住了。 “不用你动手。”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喝一口酒就醉了,满心欢喜地说,“十二爷把你送到我身边来,我心里知足。” 妙兰颔首坐在他身旁,眉形清淡,就如她本人一般:“十二爷原是奴旧主,如今帮奴寻觅良人,奴心里感激。” ‘良人’一词听得福有禄通体舒畅。 “我都知道。”他好好地同妙兰保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往后我自会在皇上面前看顾着十二爷。你放心,皇上登基的第一天就是我侍奉在册,我的话他能听进去。” 妙兰拿着手帕掩一掩口鼻,明亮的眼中有些湿。 片刻后,她自顾起身跪在福有禄腿旁,福有禄拉她不起:“快起来,怎么又要哭,你这是做什么?” 妙兰没有哭,但是她天生一副美艳模样,只需要摆出低落的神情,就叫人心疼不已。 “老爷,我少时吃苦受伤,导致不能生育。”她俯在福有禄的腿上,仰起脸望着他,“您不嫌弃我,收留我,对我有恩,我知道。” 她说自己不能生育。 福有禄也不能。 平日他最烦别人看不起自己,但是妙兰对他保证绝不会。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他低头望着妙兰的眼睛,心里升起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不知自己何时也跪了下去,伸手抱住了妙兰。 室内安静了许久,福有禄不知道该保证些什么,只抱着她,一连说了几次:“你放心,你放心。” 第33章 接连阴了两日的天在傍晚终于落下雨来。 沈欢没有打伞, 带着泅湿的兜帽走进邵家。 邵辛淳披着外衫站在廊下,脸上被掌掴的痕迹还未消除,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渗人。 沈欢摘下兜帽, 二人隔着雨帘对望。 “你竟然还能进得来。”邵辛淳眼中敌意依旧, 头发却不如之前服帖,杂乱的像两日没有梳理,“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欢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这安静令人烦躁, 邵辛淳声音大了起来:“我要向皇上揭发你。” “去啊。”沈欢终于开口,轻轻地, 比雨声大不了多少,“告诉你一个消息,三爷死不认罪,一口咬定就是你和何尚书陷害他, 吵着要见皇上的面。” “闭嘴!”邵辛淳紧紧盯着他, 声音低下来, 喃喃道:“你, 你们要害我师父……不对,你, 你是来替三爷报仇的?” 沈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静的仿佛生长在地上的一棵树, 就连风雨都摇不动上面的枝叶。 邵辛淳狠狠耸起眉心。 无情的雨仍在下。 良久, 沈欢呼出一口气:“你倒是肯一心一意对你师父, 你师父会这样对你吗?” 邵辛淳耸起的眉心不动,沈欢说:“你关了这么久,他有想办法救你出去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邵辛淳怒视他。 沈欢轻飘飘地:“我都能进来看你, 他堂堂尚书不能吗?” “那是他要避嫌。” “是避嫌, 还是嫌弃?”沈欢嗤笑一声, “真是可怜又天真。” 邵辛淳厌恶他平静的模样。失去自由已经把他的耐心消磨干净,而这样的沈欢几乎令他发狂:“你不能害尚书,他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不能’,”沈欢低声挑拣他话中的字眼,“‘从来没有’?” 这话说得他自己想笑,于是便真的挑动唇角,嘲讽般笑了起来。 邵辛淳:“他真的没有想过害你,只要你离他远一点,我也不会害你。” 沈欢伸出手,雨滴落到他手心,“远不了。” 眨眼间手被雨水打湿,袖口也有了深色的水痕,他的嗓音就如这深秋的雨一般淅沥冷漠:“他跟我是夺师之仇,也有杀父之恨。你真是蠢,就像当初的我,蠢的天真。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邵辛淳震惊的睁大双眼。 沈欢眉梢一动,似乎又冷笑了一下。 “高祖皇帝末年,何思行为了前途,设计抢走我师父,使我远去西北。”他望着雨中画面,似乎想起当年情景,因此瞳孔里多了些苍凉的恨意,“你去问问你的好师父,有没有这事?” 邵辛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天生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不管跟你多好,许给你什么未来,最后都会背叛你。”沈欢说,“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你只是他豢养的一条狗。” “不是,不对!”邵辛淳紧紧抓着栏杆,手背青筋暴起,“我信他,你胡说!” 雨大了些。沈欢手里的雨水逐渐多了起来,将那手指冰的仿佛一块雕刻的玉石。 雨水沾湿衣袖,沉甸甸的袖口滑下去露出一截冰凉的手腕,那腕间一处伤疤狰狞可怖。 “你既然信他,为什么不敢试?”他整个人也像一块冰凉的玉,嗓子更是冒着寒气:“拜他所赐,当年我远去西北的路上受到刺杀,父亲惨死,将军府就此没落。” 他看着手中的雨,顿了顿:“你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我。” 手中的池塘映出了昏暗的天空和沉沉的树影。 “十八年。”他将手中收集的雨水尽数倾倒,眉目间不动,唇角却挑地高了些:“你,你们,把我当条流浪狗一样踩在脚下。” 他静静地笑着,雨水滴答映进他眼帘,明晃晃的:“这下的不是雨。” 他笑得不太好看,因为声音是沙哑的:“是我的眼泪啊。” · 庆城的雨傍晚时分才停,大风又吹起来。所有人今日都不能早歇,要一起把打谷场上的粮食掀开油布,再将表面一层沾了雨水的摊开吹风,以免闷出白芽。 曾峦嗓子喊得快要哑了,跑着去追被风吹着跑的油布。 工头在旁边追着他:“大人,我们的工钱今日要多算点,摊粮食是个技术活,又费功夫。” “唉呀!”老先生急得不行,刺骨的天还要冒汗,“省省再说这些吧,先把油布收好,明日有雨还要用呐!” 工头磨磨蹭蹭的不动手,等着他答应。 曾峦没工夫搭理他,风吹的越猛,他越不撒手,险些被撂倒。 一只手从身后过来扶稳了他,那手稳若泰山,跟他一同扯着翻飞的油布。 “曾大人,”云成给他挡了一半的狂风,“这里交给我,您先回去吧,当心摔倒。” 油布终于停止往前滚动,曾峦松了口气:“什么??” 风声呼呼作响,云成把声音抬高了,几乎用喊:“您去府里待着,别在外头吹风了!”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工头道:“来帮忙。” 这语气轻飘飘,甚至算得上和煦。但是眼中厉色刹那间把工头钉在原地,反应了好几息才惊醒过来,开始招呼其他人过来扯油布。 围过来的人多起来,几十丈长宽的油布被牵制住,摊平了按在地上。 云成松开手,跟曾峦站在一起看着他们叠。曾峦还时不时的高声吩咐他们注意事项。 等到油布快要叠完,曾峦松了口气,转头看到云成正在看自己,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人老了更想活动活动,一刻也闲不下来。我妻早亡,没有孩子,若是闲下来更是发慌。” 云成礼貌地问:“怎么不续娶呢,您官职有,俸禄有,许多人都愿意同曾家结亲。” 曾峦摆了摆手,胡子在风中颤栗:“刚成亲的那会儿我心高气傲,跟发妻感情不睦,后来刚有了些感情,她就重病急走了……说来有二十余年了。” 云成安慰道:“都是缘分。” 曾峦沉默的笑了片刻,抬头望向天,“迟了。若是早一些表明心意,也不会遗憾至此。” 云成不吝夸奖:“能有您这种肝胆披沥的能臣在,是皇兄和朝堂之幸。” “老夫也只能把精力都放在朝廷上,勉强解忧解愁。”曾峦岁数挺大,也叫他夸红了眼睛。 “唉。”他叹了口气,嘴畔的笑变成了无奈,“工部年轻人多,皇上有意提拔年轻人,我这种老头子只能捡些没人干的差事。” “切忌妄自菲薄,若照在下说,您工部之首也当得。”云成面对着他,认真道,“您有能力,就会有时机。” 曾峦差点掉眼泪,颤颤巍巍地抹了抹眼睛,不住的点头。 处理粮仓的事情太繁杂,等云成回到韩将军府上,已经子时。 他草草洗了澡,匆匆往赵宸贺的小院去,他不知道在急什么,迫切地想见一见他。 在小院门口,碰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来人身姿卓越,月面樱红,穿着比丫头好,衣裳布料流光溢彩,在夜晚也能看的清楚。 是昨夜太守送来伺候赵宸贺的头牌,云成确定。 他不急了。 姑娘朝着他礼貌行礼,就要离开。 “等一下。”云成脱口道。 姑娘礼貌地停住脚,站在原地等待。 她好漂亮,站在月亮门前像一幅画。 片刻后,云成将她打量够,才说:“他给你什么?” 姑娘疑惑地看着他,眼睛似乎会说话。云成有些烦躁,但是面上沉着:“廷尉许给了你什么?” 姑娘犹豫了一下,答了提前定好的答案:“廷尉大人让民女随他回京都。”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她说,“民女愿意一辈子伺候廷尉。” ‘一辈子’。 这是云成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 第一次是赵宸贺在郊外的夜晚中跟他说要一辈子在一起,问他愿不愿意。 那晚还有极好看的烟花。 劳累了一天的双腿有些不舒服,云成语气彻底冷下来:“那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不等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钱?我可以给你。” 姑娘望着他。 云成说:“我给你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你愿意留在庆城吗?” 姑娘张了张嘴,犹豫了。 云成见她犹豫,心底豁然松了口气。像被人攥住脖颈后突然放开了。 他深深地呼吸,随即冷静了下来。 “除了钱,再给你两个铺子,一个庄子。”他抬手示意远处值守小厮不需过来,面上仍旧看着她,“够了吗?” 姑娘张了张嘴,难掩欣喜地朝他盈盈一拜:“谢谢爷的赏赐。” 她同意了。 云成不再继续停留,一路穿过长廊和被风吹得摇晃的廊挂,到了赵宸贺的门前。 赵宸贺倚着门边,视线由远及近,追随者云成到了跟前。 他把刚才的事情看过了一遍,却没有插手。 云成站在门边:“你要带她回京?” “不重要。”赵宸贺说,“不是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他搜寻着赵宸贺露在外面的脖颈侧脸,没找到什么可疑痕迹,“你要跟多少人上床,要跟多少人过一辈子?” 赵宸贺停顿了片刻,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完全变了:“你既然吃醋,为什么不同意?” 云成耸起眉心,似乎非常疑惑。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吃醋吗?他想。 在赵宸贺说过‘一辈子’之后,他们之间的模式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仍旧是他想去找他就去,不想去也可以拖着不去。 云成感觉比之前更自在,因此得过且过的拖着。 但赵宸贺不想拖。 云成回想刚刚那人满是世俗的眼神,那让他很不舒服:“她只是贪图你的地位和荣华富贵的生活。” 赵宸贺:“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不也是因为我给出的京郊布防图吗?” “不是。”云成否认的很快。 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然后谨慎的做出回答,那或许他权衡分析过后会认下这件事。 但眼下的情况太紧凑,他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不知道,宸贺。”他显得有些焦躁,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身上格外罕见,“我说过,我都可以的,只要你……” “只要我提出要求,你就可以酌情答应。”赵宸贺接下他的话,叹了口气,“你嘴里说着都可以,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风还在继续,吹得云成发丝乱舞。他睁大眼睛看着他,里头的人影很清晰。 赵宸贺仍旧抄着手倚着门:“你把秋韵放回忠勤王府是为了扳倒你三哥。你送给福有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随便找来的舞女,而是你的手下,叫妙兰。” 云成眨了眨眼,眼皮乱跳:“你知道。” 赵宸贺点头认了:“你想让自己的好兄弟骆深出任盐铁司,除了捞钱还能造兵器。” 云成眼梢压低,将难得一见的纯真无措压没了。 “这是打算做什么呢云成,起兵造反吗?”赵宸贺伸手将他颊侧凌乱的发丝拨顺,让完整的一张脸呈现在自己面前。 风声搅动树叶,枯叶如碟盘旋而下,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云成在嘈杂声中沉默,只要他不开口,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而占了一张年轻的脸的便宜,他筹谋的线总是放的很长。 “我什么都知道。”赵宸贺说,“放心,我不会揭发你。” “因为你喜欢我?”云成问,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所以不揭发我,给我布防图,把手下指派给我,处处让着我帮着我,只是因为,你喜欢我?” “对,只是这样。我想教你,什么是喜欢。”赵宸贺说,“你不懂,我教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可以拥有你们的评论吗?[伸出试探的jojo] 第34章 邵辛淳又一次跪在了勤政殿冰凉冷硬的地板上。 他赌上身家性命, 举报揭发沈欢不轨之心。 跪在旁边的沈欢则一如既往的单薄,同身前摆放着抄写了几页的罪责书一样的沉默。 这次惊动的人要更多,大尚书何思行受召冒雨赶来。即便撑了伞, 肩头仍旧湿了一片。 他的衣摆滴着水, 垂着眼冷静道:“皇上,臣没有听明白您的意思。邵辛淳审案没有问题,是沈少府诬陷他的, 是这样吗?” 天昌帝面色格外的难看,他先是睁开眼把沈欢上下巡视了一个遍, 随后满是怒意的质问何尚书:“你的徒弟说,沈欢因为对当年你抢他师父一事怀恨在心,所以今日才要诬陷他办案不力。何思行,你怎么说?” 何思行抿了抿唇, 那一瞬间他的态度非常不自然, 但他没有看其他人, 仍旧收敛着视线温声答:“幼时年少, 又都是些顽皮事情,想来不至于。” 天昌帝从鼻孔里重重呼气。 邵辛淳直起身, 不顾自己肿的渗血的脸颊:“沈少府说, 当年何尚书抢了他的师父, 逼他远去西北, 后来父亲在路上遇刺, 归根结底,都是尚书的错。所以他才伙同三爷要拉尚书下马,以此泄……” “辛淳!”何思行打断他, “不许放肆。” 天昌帝脸色青白交加:“让他说。” 邵辛淳迟疑着看向尚书。 何思行顿了一下, 放缓了语气:“皇上圣明。当年之事臣与沈少府尚且年少, 许多事情不知道其中隐情。但若是沈少府有心责怪,臣也认。” 邵辛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可能,”他重复着,摇着头,“当年沈少府父子遇刺明明是……” “闭嘴!”何思行呵斥道。 邵辛淳急道:“师父!” 这句‘师父’并没有撼动何思行,他甚至没有偏一下眼神。 然而天昌帝的眼神已经由气愤彻底变成了狠煞。 “看来邵卿对当年之事十分了解。”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去问沈欢,“你了解吗?” 沈欢脊梁弯着,头埋得很低:“罪臣了解的已经全部告诉了邵大人。” 天昌帝转而问何思行:“沈少府说是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你认吗?” 何思行闭了闭眼,他明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缓缓道:“认。” “那你们是仇人了。”天昌帝端起盏来抿水喝。 两人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邵辛淳浑身都在颤抖,他望着何思行,但是没有收到丝毫回应。 天昌帝喝水的声音让他浑身汗毛直立。 他潜意识里发觉,自己似乎被放弃了。 何思行在他和沈欢之间,选择了后者。 甚至没有迟疑哪怕一刻。 何思行曾经告诉过他当年沈欢父子被刺杀的真相——沈欢自出生便养在虎威将军名下。高祖皇帝的亲弟企图篡位,一边派人马追杀当时南下的太子,一边派人行刺沈欢这个高祖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后来篡位失败,太子登基,处死叔叔。随后太上皇在位十八年,禅位于堂弟,就是如今的天昌帝。 兜兜转转,篡位者的儿子终是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皇帝。 但是确确实实,虎威将军在当年乱斗中惨死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陈年往事,自从天昌帝登基之后就成了宫廷秘闻,没人敢再说了。 毕竟哪位皇帝都不想有一个篡位失败被秘密处死的父亲。 现如今沈欢把虎威将军的死算在何思行身上,而何思行又肯接这个锅,天昌帝乐意之至。 唯有半道上蹦出一个邵辛淳,偏要说不行。 天昌帝本来想利用他扳倒沈欢,然后在云成回京之前叫他彻底闭嘴,从而把他曾派人行刺试探云成的事情彻底掩埋。 但是邵辛淳太‘愣’了。只要事涉何思行,他连脑子都丢了。 天昌帝把茶盏放回桌上,清了清嗓子:“邵卿年轻,凭空揣测出这些事肯定是有人教唆。尚书教过这些吗?” 邵辛淳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何思行。 只要他说教过,那自己就是无辜的。但是他肯定会因此收到重责。 然而何思行只是望着面前的地板,不曾回首看他一眼,也不曾浮现动容或是迟疑的表情。 “没有。”他说。 邵辛淳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最初的震惊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是悲愤、不甘和果然如此。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使他彻底在与沈欢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他不再咄咄力争,也没有再出声辩驳。 天昌帝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邵辛淳突兀的动了动嘴角,却是自嘲般笑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没有了。” 天昌帝摆摆手,邵辛淳一声不吭地被飞快地压了下去。 内室短暂的窸窣声过去,恢复了一贯的死气沉沉。 在寂静中,沈欢跪地更低了:“臣有罪。不该同邵大人说私事,以至于他情难自抑。微臣自请抄写罪责书十遍。” 天昌帝冷冷地注视着他。 沈欢埋着头,继续说:“并于每日朝会前后,在宫门处宣读,以表罪臣悔过之心。” 天昌帝的视线来不及起变化,何思行请罪道:“臣不善教,以至于辛淳心有旁骛,案子办得不好,还牵连许多人,请皇上责罚。” 其实这件事横竖挑不出他的毛病,不管是案子还是今晚的拉扯。 天昌帝将视线移到他身上,突然问:“云成遇刺的案子结果是否有你授意?” “没有。” “当年将军府惨案,你是否清楚内情?” “不清楚,当时臣尚年少。”何思行面色不改的重复,继而话锋一转,“若是皇上对当年事情心存疑虑,那臣愿意重启案卷,重新调查。” 天昌帝没立时开口。许是久坐小腿酸胀,他撑桌动身,福有禄立刻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他站在榻前,目光巡视着跪在地上的何思行。 这是朝廷几代更迭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尚书。用不了几年,他的学生就会遍布朝堂,青黄不接的内阁将会迎来新的首辅。 甚至将来年幼的皇子登基,仅凭一个赵宸贺还不够,也要倚靠他稳定朝中局势。 天昌帝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不必重启调查,何尚书的肱骨之心朕心里知道。” 从勤政殿退出来后,何思行没有立刻走,他一直等到沈欢也从里头出来,这才迎上去。 “没有罚你过重吧?” 沈欢没看他,脸上的血色很少,显得眼睛更黑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带,将他们理顺:“罚什么算重?” 何思行:“不受皮肉苦就行。” “尚书说的真轻巧。”沈欢自顾走下台阶,“罪责书不是你来抄你来读,丢的不是你的面子,你当然是怎样都行的。” 何思行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一道往外走。 他发觉沈欢走的并不顺畅,虽然他竭力想要掩盖这一点。他猜测可能是久跪的原因。 “你的眼神好像很怜惜我。”沈欢脚下没停,虽然他的膝盖的确很痛。他维持着微微向下的视线:“我可怜吗?” 何思行沉默的时间很长,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升到了尚书,但其实高官惯有的一些高高在上和咄咄逼人他都没有。 他话很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这条人命,算是我还给你的。” “你一点都没变。”沈欢停下脚步,“别人的命都不是命,你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就可以拿走。果然啊,自私自利的何尚书一如既往。” 何思行的体态和五官都显得他很年轻,但是眼睛里沉淀的岁月骗不了人。 他盯着他:“想当年你我一同拜入太医院求前途,阴差阳错到如今,都走了另外的路。欢,当年的事是我欠你,十八年了,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沈欢轻轻地念,“哈。” “我可以帮你的。”何思行的声音有些哑,“只要你肯原谅我。”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呢?”沈欢静静地问。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天真的沈欢了,那个少年在经历了生父抛弃,养父惨死,被人一路磋磨着长大,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何思行的嘴唇动了动。 沈欢垂眸笑了一下:“很快,皇上思及兄弟情义就会对三爷从轻发落,他出牢之时,就是我下葬之日。” 他垂着手,温柔地询问:“一个邵辛淳不足以消灭我的恨,我还要李升垣去死。尚书能帮我这个忙吗?” · 云成在睡梦中惊醒。 敲门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他缓了一下才坐起身,赵宸贺不在旁边,透过屏风,能看到他坐在那边在同人讲话。 云成披了件袍子溜达过去,勾了张椅子坐下,靠在桌边慢吞吞地系衣带。 赵宸贺和江夜一齐看他,江夜先回神,差点咬到舌头。 赵宸贺眼神里来了些兴趣:“继续说。” “……狱差本来是给邵辛淳和三爷松绑要他们画押的,这是规定的流程。”江夜一边说着,一边皱眉,“然后不知怎的,刑部外头走水,狱差赶出去看了一眼,等再回去,三爷已经被邵辛淳勒死了。” “勒死的?”赵宸贺问。 江夜点头,觉得自己脖颈发凉:“用扣住手的铁链。” 云成系好了衣带,又去提壶倒水,赵宸贺先他一步,把水杯推到了他跟前。 云成端杯喝水,好一会儿才咽下去一口。 赵宸贺把视线从他滚动的喉咙上扒下来,撑着桌面问江夜:“狱中没留其他人吗?” “留有两个狱差。”江夜说,“如他二人所说,当时三爷不肯签字画押,而且嚷着要见皇上。邵辛淳就是在那会儿突然暴起,用铁链缠住他脖子,将他勒死。” 赵宸贺哼笑了一声:“邵辛淳一个文官,两个狱差拉不开。” “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江夜说,“严刑拷打两个在场的狱差,打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仍旧一口咬死事发突然,邵辛淳又状似发狂,根本拉不动。” 云成把喝干了的水杯放下,突然问:“邵辛淳死了吗?” 江夜:“快了。皇上震怒,当即下旨抄了邵辛淳的九族。” 云成点点头,心不在焉望向窗外。好似刚刚的兴趣突如其来,一句话的功夫,那点兴趣便又烟消云散了。 赵宸贺:“现在这案子落谁身上了?” “何思行吧。”云成回过神,随口道,“他从刑部发家,是邵辛淳的老师,又是皇亲命案。” “真是何尚书。”江夜朝他重重点头,“皇上点名要他,让他两天以内,必须给一个交代。” 正说着,敲门声又传进来,京都的信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 “皇上急召,”来人风尘仆仆、气喘吁吁,扑通一身跪在敞开的门内,朝着赵宸贺和云成道:“三爷暴毙,皇上请您二位忙完尽快回京。” 云成同赵宸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江夜呵斥道:“说清楚。” 来人急道:“大理寺评事邵辛淳翻污旧事,挑拨皇室关系,被发落后心怀怨恨,谋杀三爷。皇上一怒之下病倒,请廷尉和十二爷尽快回京。” ——邵辛淳翻污旧事,挑拨关系。而后心怀怨恨,谋杀三爷。 看来这就是天昌帝给这件事定的结论了。 云成面上不动声色,关怀道:“辛苦了,我叫人安排好食宿,好好休息两天。等手头的事情忙完,随我一起回京。” 来人呼吸仍未平稳,只觉得云成过于冷静了。 不等他细想,江夜已经将他扶起,客客气气地带着他往外走:“随我来。” 等他们走后,赵宸贺靠在椅子上,手臂舒舒服服地搭在桌边,看着云成。 云成正在无意识的揣摩手里空掉的茶杯。 “考虑回去了?”赵宸贺问。 云成收回神思,看了他一眼,还是之前的说法,“不着急。把粮食的事情解决好,再说回去的事。” 赵宸贺低笑一声,眼中分辨不出情绪。 云成也跟着嗤笑了一声:“现在回去就是引火烧身。等该杀的杀完,该办的丧事办完,再安排往回走。” 赵宸贺仍旧从眼角觑着他。 “嗯?”云成斜着看回去,“你不会以为我远在这里,还能操控京都吧?” “有这个可能。” “太瞧得起我。” “真不是我要栽赃你。”赵宸贺不怀好意地眼睛也跟着微微弯起,“你在我这里,没什么可信度。” 云成搁下茶杯,收回来的手顺势搭在了他手腕上:“那你说,怎么才能有可信度呢?” 这个人太可恶了,赵宸贺心想。 他有时表现得懵懂天真,对情爱毫不开窍,令人生闷气。但有时候又无师自通,说话与动作拽人心弦,浑然天成。 这种尘埃落定之前无意识的偶然亲昵,叫人放也放不开,戒也戒不掉。 赵宸贺恨死他了。 第35章 何思行提着食盒, 弯腰进了狭窄逼仄的低矮牢房。 邵辛淳看到来人,挣扎了一下,没能起来身。 他连日遭受酷刑, 血印子从头连到脚。 何思行走到他身边蹲下身, 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朝他示意自己手里的酱牛肉:“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爱吃酱牛肉。”邵辛淳说。 何思行动作没停,把所有的菜取出来摆放整齐, 然后递给他一双筷子。 邵辛淳没接,声音哑地艰难:“平常你爱吃, 我便时常给你做。师父,我闻不惯牛肉的味道。” 何思行自己用筷子夹了一块,递到他嘴边。 邵辛淳没看筷子上的菜,只盯着他:“你也不爱吃, 对吗?但是沈欢喜欢吃。” 他无所谓的笑了一下, 张嘴吃了进去。 何思行要给他倒酒, 他摆摆套着沉重铁链的手:“伤口疼, 不喝了。” 于是何思行便把酒壶丢在一边,没有强求。 他们无言坐着, 何思行继续给他夹菜, 喂给他吃。 邵辛淳来者不拒, 吃了许多。 “我家里都杀干净了吧?”他喝下一勺鱼汤问。 “你没几个家里人。”何思行说。 “有一个算一个。”邵辛淳往后靠了靠, 好让自己好受点, 但是不小心牵动伤口,下颌都绷紧了,“明天, 就轮到我了。” 何思行将鱼汤吹凉, 递到他嘴边, 小心的绕开干裂的伤口。 邵辛淳缓了缓,喉咙每动一次,他都痛的浑身颤栗,但还是一口接一口喝着汤。 “是我对不起你。”何思行说,“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心愿尽管提。” “我临死了,师父。”邵辛淳笑了笑,“能不能跟我说几句知心话。” 何思行默许了。 邵辛淳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口血。 “您对沈欢,到底是什么感情?是愧疚,怜惜,还是……”他转动仍旧灵动的双眸,看向他,“爱呢?” 许久,何思行唇线猛地一松,怔怔说:“我不知道。” 邵辛淳点头,盯着他又问:“那对我呢?” 何思行轻挑眉梢,疑惑的看着他。 邵辛淳直直看着他,一潭死水一般的眼眸里起了波澜,逐渐汹涌起来。 “你教我断案,替我疏通关系,为我仕途铺路。”他脖颈受伤严重,只能竭力睁着眼睛,“你面子好大,大家都不敢招惹我。” 何思行望着手里的汤匙,不去看他的眼:“我该多教你人情世故,察言观色。” “那些我都懂。” 我只是一碰见跟你相关的事情就冷静不了。 邵辛淳在心里说。 何思行把汤匙搁下,开始收拾食盒:“我早说,让你不要招惹沈欢。” “我比沈欢更惨。他养父有权有爵又疼他,但是我养父是个只会喝酒赌钱的人渣。”他眼睛充血,看不出是受过的伤,还是因为强压情绪红了眼圈,“您怎么不怜惜怜惜我呢?” 何思行把空了大半的碗碟一样一样摞在一起,放进食盒。 牢房之中只能听见清脆的碰撞声,像铁链撞击在烧红的烙铁上一样。 邵辛淳往后躲了躲,缩在墙角。 眼睛里的血污融化了一些,堪堪没有流下。 何思行提着食盒站起身:“今夜你好好想,若是有未达成……” “你亲我一下吧,师父。”他打断他的话,无力而又冷静地垂着肩膀,“我帮你杀了三爷,受了好多苦,搭上了几条命。” 他仰头望着何思行,发觉他们之间遥不可及。 何思行投下的身影漆黑浓重,随着火把不停跳动,犹如鬼魅。 邵辛淳朝着那背影喊道:“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能勒死三爷,你就许给我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何思行没有转身:“你为什么不求我救你一命。” “我有点失望。”邵辛淳眼中的光半明半昧,在地上的影子晃动的时候,轻轻说,“不想活了。” “对我失望?” 邵辛淳摇摇头,没有说话。 或许从勤政殿内何思行选择沈欢的那一刻起,他的自作多情就变成了笑话。 何尚书位高权重,就连天昌帝都顾忌三分。他犯了错误,只会是小惩大诫,掉几根皮毛而已。 而自己一旦被定罪,就是杀头死罪。 何思行能想得到,却还是为了不牵连沈欢,将自己丢掉了。 就像丢掉了一只不怎么听话的小猫小狗。 他承认自己赌输了。 过往的争强好胜犹如梦一场,愚蠢而可笑。 邵辛淳终于累了,扬起的眼睛疲累的落下,即便如此,余光里仍旧是那个人占了灰尘的衣摆。 “没事了。”他萎顿在斑驳的墙角下,处在晦暗的阴影之中。眼角的血污湿透,无声的滑下去,在脸颊上留下黑红的痕迹。 “谢谢你。”他艰难地笑了一下,“教会了我好多。” 后面几个字他没有继续说,也或许是力气耗尽,彻底失声了。 · 何思行从牢房里出来,在刑部的大门口看到了坐在马车上的沈欢。 不,他只是看到了熟悉的马车,直觉告诉他,沈欢坐在里面。 他走过去,挑开厚重的车帘,里头露出沈欢冷漠的脸。 “果然是你。”何思行松了口气,“来做什么,找我吗?” 沈欢嗤笑一声,好像在笑他的自作多情。 何思行不介意,维持着掀开车帘的动作,心平气和地微笑:“下来待一会儿吧。” 沈欢坐着没动。 何思行又说:“你要去哪里?” 沈欢望着外面的景色不语。 “别去牢房了,”何思行说,“犯人凶狠,小心伤到自己。” 沈欢把视线转向他,将他上下审视几遍,才道:“共事多年,我去送一送邵大人。” ‘共事多年’是委婉好听的说法,其实邵辛淳不喜沈欢,多次为难,许多人都看在眼里。 “别去了。”何思行垂了一下眼,重新看向他,“见了徒增烦恼,何必找那个不痛快。” “何尚书心疼他啊?”沈欢笑起来,“也是,毕竟有师徒情谊。想来失去师父,跟失去徒弟的滋味不相上下。” 何思行张了张嘴。 沈欢:“我今天在这里等你一炷香,就是为了看一看你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 他心满意足地冷笑一声,吩咐车夫:“走了。” 车夫为难地朝着何思行躬身。 何思行只能放开手。 “沈欢。”何思行跟着他走了几步,“能不能放辛淳这一次。” “你想救他?”沈欢从车窗里露出半张脸。 何思行望着他。 沈欢笑起来,片刻之后,说:“不能。” 马车没停,碌碌远去。 京郊有个矮湖,岸边紧接着大片槐杨林,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放眼望去,树枝纵横交错,本就凋零的枯叶,因为下了一场秋冬交接的雨,而更加稀疏。 沈欢在湖边坐了有一会儿了。潮湿的地上燃烧的几簇火苗照亮了他冷硬的眼睫,可能是偶尔跳动的火苗温暖了他的眼睛,总算把他这个人跟冰凉的湖水区分开来。 他沉默着将一张张昏黄的纸钱放到火焰上空,看着它燃烧殆尽,然后继续扔进去下一张。 直到手里的一沓纸钱只剩薄薄几张,他才低低地说:“爹,我想你了。” 火苗无声地吞噬着薄软的纸钱,唯有浓烟卷着灰尘翻腾。 “李升垣已死,邵辛淳明日斩首。”他静静地看着跃动的火光,“但是我高兴不起来。” 火光没了纸钱,气焰立时萎顿,变成了矮矮弯曲的一截。 “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第一步。”他拿起仅剩的几张,提在匍匐在地的火光上引燃。 他任由烧着的纸钱在风中飘过,火苗重归灿烂,给他侧颊镀上暖色。 火焰继续汹涌燃烧,舔到了他的手指,他饶有兴致看着,察觉不到疼一般。 终于开始疼了,沈欢朝着手指轻轻吹了口气,眼底深埋的感情被这一示弱的动作连带翻出,透出些恼怒来。 他气急败坏地说:“我要他们的命。” 沈欢夜半归家,看到家里烛火亮着,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了陈阔坐在他常坐的躺椅上喝茶。 “真难喝。”陈阔说。 “我庙小,俸禄也可怜,”沈欢靠在门边,横眼看着他,“当然比不过太尉府的。” 陈阔挑了挑眉,对他的对法不以为意:“哪去了,等了你半夜。” “不是说过了,我忙完了就会去找你。是你自己要等。” “没说等你不行。”陈阔站起身,影子立刻张牙舞爪的投过来,一直压到门边,“我在问你,去哪里,忙的什么事?” 他很高,以至于离近了沈欢要抬起眼来看他,这让他多了些天真,虽然他早已过了年少时。 “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阔不赞同,摸过来的时候说:“你最近办的事够大了。” 沈欢想躲,但是忍住了。 陈阔笑起来:“别这副表情,好像我会强迫你一样。” “你不会吗?”沈欢冷冷反问。 陈阔笑意僵在唇边,他缓和了一下,才说:“当初会,现在不会了。” “求求你,别摆出这种姿态。”沈欢欣赏着他的表情,这次笑了起来,“我真的恶心。” 第36章 盐铁这块天大的馅饼最终落在骆家头上。是由赵宸贺拍板决定的。 为此, 他跟云成要了许多条件。 除去已经定下的真金白银,还定下了冬月十五这天去云家拜访云卓然。 到了这日,云成早早收拾干净, 看到赵宸贺准备的东西时吃了一惊。 “这是干嘛?”他指着院子里大小摞列整齐的锦盒, “我家里地方小,盛不下这么些东西。” 赵宸贺执意要带:“伸手不打送礼的客。” “那可不一定。”云成打量着他,心里隐约知道怎么回事, 面上有些掌不住,“而且你今日穿的也太隆重了。” “走不走啊?”赵宸贺上前拉他的手, 被他抽了出来,“一会儿迟到了。” 云成犹豫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一会儿别乱说话,我舅舅脾气大, 我担心你们吵架。” “担心我吃亏啊?”赵宸贺再一次伸手, 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 “放心。” 云成虽然应了, 但是动作上仍旧迟疑不决,总觉得自己丢落了什么东西, 心里没个底。 赵宸贺看不下去, 半推半揽着他上了马车。 云家地方确实不大, 处在胡同的最里头, 一间小门房四四方方, 里头堆满了用旧的东西。 赵宸贺站在一旁看着云成犹犹豫豫地叩门,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也没说什么。 过了许多时, 掉了漆的大门姗姗传出动静, 云卓然冷着一张脸, 出现在打开的门缝里。 “是我,舅舅。”云成说。 云卓然审视他一眼,又去看站在一侧的赵宸贺。 严苛的视线没有撼动赵宸贺分毫,他坦荡笑着上前,洒脱而彬彬有礼道:“云大人,我是宸贺,久闻大名,特来拜访。” 随后堂堂正正的朝他捧手行了个晚辈见长辈的尊礼。 云成不由被他的行为吸引过去,因为赵宸贺从来是个胆大包天的混蛋,朝中上下没有他没骂过的人,就连天昌帝在看不见的地方都不能幸免于难。仿佛字典里就没有‘安分守己’‘尊重客气’这些词。有的只是明目张胆和狂妄。 他今日一反常态,把惯有的‘挑剔’收敛起来,倒真有几分安分守己的好人模样。 赵宸贺借着行礼,无声地朝云成挑眉。然后侧过身,露出了身后装了两车的礼物。 云卓然张了张嘴,没出声,又去看云成。 云成小声说:“这就是我之前跟您说过的,廷尉赵宸贺。” “我知道是他。”云卓然朝着赵宸贺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对云成说,“你不是明天就要回京了,现在来做什么?” 云成张了张嘴,压着声音说:“我想走之前再见您一面。” “没什么好见的,我挺好。”云卓然说着,不管云成因为低落而垂下的双肩,板肃地让开了进门的路。 “进来吧。”他指了指赵宸贺身后的东西,“东西就不必了,小庙不装大佛。” 云成转头去看赵宸贺,赵宸贺朝他示意无所谓,几步跟了上去。 “没关系。”云成余光瞄着他脸色,安抚道,“他不要我要。” 赵宸贺一点受伤的感觉都没有,凑到他耳边说:“不给,留给我妻的,你是吗?” 云成瞟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云卓然可能刚吃完早饭,迎面而来的厅内摆着喝了一半的馄饨碗。他往旁边一拐,说:“去书房待会儿吧。” 统共三间的地方,抛开门房,又在东边开辟了一间书房,占据了小院的半壁江山。 进书房后,赵宸贺一眼把里头场景尽收眼底。 他断定,这是云成长大的地方。因为墙上字迹,桌上摆件,无一不透露出他的习惯来。 “坐。”云卓然说,“你既然是以后辈名义来拜访,我也就不拿官场那一套应付你了。失礼之处,廷尉多多包涵。云成煮茶。” 赵宸贺看着云成匆匆去煮茶,顺着云卓然的手坐在他对面的矮垫上:“舅舅上一句说不用官话打发我,下一句就客气起来。” 云成出了书房的门,去往小厨房。这地方他生活十几年,轻车熟路,连走路的姿势都与在外面不同,轻快的脚步像猫。 直到那背影消失,云卓然才说:“廷尉,我们都是在朝廷上待过的人,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 赵宸贺一改往日潇洒,坐得笔直。 云卓然点了点桌子:“你跟云成的事我知道点,总觉得不妥。京中布防图涉及一国安危,我猜不透你想要图谋什么。” 赵宸贺轻挑眉梢,他有些意外,诧异云成会跟云卓然说这些。 云卓然继续道:“云成初出茅庐,虽然看起来懂得多,也是十几年间硬灌进去的。你要把宝压在他身上,可能压错了人。” 小厨房里偶尔传出来一些细微响动,赵宸贺余光里能看到他在里头无聊的发呆的身影。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的跟云卓然行了个大礼:“舅舅。” 云卓然诧异地抬头。 赵宸贺:“我没有在云成身上压宝,也没有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非要说原因,晚辈诚恳直言、真情实意,想求云成跟我好。” 他维持着恭敬的动作,严肃而正式地说:“云成表面上有大哥,名义上罩着忠勤王府的头衔,但我知道,他真正的亲人只有您一个。所以我想在回京之前,无论如何得来见您一面,叫您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在。” 他本就高大,即便弯着身,也要云卓然竭力仰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云成救过我两次,如果没有他,我今日能不能活着站在这里还两说。”赵宸贺说,“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心悦他。” 云卓然张了张嘴,被他的直白震惊到,没能发出声音来。 赵宸贺在从门外透进来的金晖色的阳光中堂正严肃地举起手:“我对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继而他无视云卓然接连变幻的脸色,笑了一下:“外头那两车东西,不是聘礼,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您若是接收,那自然是好。您如果拒绝,我实话实说,那上头的东西,有一大半都是从云成手里压榨过来的,您不收,我这算物归原主,也不会再拉回去了。” 书房内半晌无声,赵宸贺收回手,继续维持着谦虚得体的姿态。 小厨房那里传出的响动大了些,应当是水烧开后开始往里头搁茶叶和冰糖了。 云卓然望了那边一眼,对赵宸贺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你既然有心求好,又为什么跟云成张口要这要那,还逼迫他跟你做交易。” 赵宸贺更诧异了,因为云成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即便云卓然是他舅舅,他也不像是会对他知无不言的样子。 “最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交易,我承认做错了,也跟他道了歉,现在正在尽力弥补。”赵宸贺没坐,略站直了些:“云成是您养大的,您应当了解。他容易多想,有时候还会患得患失。我把布防图给他,又定下他好兄弟为庆城盐铁司,这么大的馅饼掉下来,如果什么都不跟他要,那他是连觉都睡不着了。” 云卓然心里诧异他把云成摸得透,面上更加严苛。 赵宸贺话一说多,本色就要显露出来,狼尾巴差一点藏不住:“他可以不给,我必须得追着他要。您说呢?” 小厨房的门打开,云成提着煮好的茶走过来。 他进了门,视线左左右右扫过两人,神情有些谨慎:“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宸贺笑笑安抚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单薄的圆垫上。 这动作潇洒至极,也绝非刻意。这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过惯了钱权在手的人上人的生活,才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胜券在握和玩世不恭来。 即便今天云卓然不同意,他也不会伤心气馁。因为他的目标只有云成一个人,云卓然只是锦上添花。 云成又看向云卓然,云卓然皱眉道:“斟茶。” 云成只好取出三个杯子,一人斟了一盏。 赵宸贺端起来喝了一口:“有点甜。” “加了冰糖,”云成说,“舅舅嗓子不好,茶水只能喝加冰糖的。” 赵宸贺眉梢一提,不置可否。 云卓然板着脸站起身,盯着赵宸贺,却对云成道:“你随我出来。” 云成搁下茶壶,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赵宸贺注意到他下意识揣摩茶壶提手的小动作,他呷了口茶,没说话。 云卓然跟云成先后去往书房北侧的柿子树下,这时节柿子生的正是时候,红彤彤的挂在头顶,上头都蒙着一层白糖霜。 云成想起来自己幼时想要摘柿子吃,云卓然不许,冷着脸教训他:“口腹之欲是最下等的欲望,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舌头都控制不住,那将来肯定成不了大事。” 幼时云成不知道什么是大事。现在知道了,也不爱吃柿子了。 但这靠严苛和棍棒养成的习惯,一直伴随他至今。他从来不会因为食物的好吃而表现出明确的喜好来。 云卓然把挂在树上的戒尺取下,垂手握着。 云成下意识攥了一下手。 “你还记得当初是为什么远去京都吗?”云卓然问。 “李家人就该待在李家人该待的地方。”云成答。 “交代给你的事情完成了多少?”云卓然继续问,“舍得庆城,舍得舅舅,为什么舍不下赵宸贺,要跟他纠缠至今。一开始我只当你是迫于无奈,现在看来不是,你分明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云成咽下唾液,喉咙滚动仓促:“李升垣已经死了,下一步才是陈太尉。” “伸出手!”云卓然呵斥道。 云成攥成拳头的手陡然一松,下意识摊开手掌伸了出去。 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上面。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赵宸贺听见声音,豁然起身。 云卓然连打三下,深吸一口气:“你只知道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太尉陈阔掌管兵部,又跟西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太上皇退位以后,他继续不降反升,这是太上皇留给你大哥的一把剑。” “可是皇兄根本不会重用他,兵部现在的权利,有一半已经到了赵宸贺手上。”云成手心飞快的红肿起来,但是伸出去的手仍旧稳稳停在身前,“不用着急动他。” “错!”云卓然打断他,“李升垣不足为惧,陈阔跟西北关系密切,沈欢当年也投奔过西北,一旦他们两人结盟,才是你最强劲的敌人。你不是不着急动陈阔,而是沉溺于温柔乡里,忙着卿卿我我。” 云成张了张嘴,眼睫颤动。 “儿女情长比大业更重要吗?”云卓然愤然抬手,戒尺带风,“啪!”一声,狠狠地抽了下去。 赵宸贺从旁而来,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挡在那上面,替云成挨了一下。 手背上立刻渗出血迹,赵宸贺看了一眼,没在意,仍旧举手挡着云成:“舅舅,远来是客,当着我的面动手,这不合适吧?” 云卓然没料到,再次举起的戒尺停留在半空中。 云成诧异而慌张地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不以为意地拉下他的手,和气地对着云卓然说:“您这几板子下去,他这手几天都不能动弹,该怎么吃饭穿衣,怎么写奏章?” 云卓然一时无言以对。 云成被他牵着手,这才想起来去看他挨打的手背。然而赵宸贺没让他看,他毫不在意的在随手一抹上面的血色,把云成半遮半挡在了身后。 “许是我刚才说话说得不好,叫您不爱听。”赵宸贺愿意为了云成放低身份,并不代表他不敢发表看法,他向来在嘴上没委屈过自己,这才刚准备委屈,转眼云成就挨了打。 他勉强还顾念着云卓然的面子:“您自是教训家里人,我不该插手。只是我好歹算是云成带回来的朋友,当着我的面就要打要骂,这我可坐不住了。” 云成没想到他会替自己挨打,也想不到他会贸然出这个头。 因为他从小就是一个人背书,一个人练剑,一个人挨戒尺。未曾有人阻拦遮挡,也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安慰。 赵宸贺拉起他的手扒开看了一眼,往上吹了一口仙气,安抚他道:“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包扎,疼吗?” 云成有些手足无措。 他本来不疼,被他这么一问,好似浑身的感觉都朝着掌心涌过来,开始钻心的刺痛起来。 赵宸贺既然出了这个头,就不会在乎云卓然怎么想,继续说:“他谋划的很好。先把御史台最能说话的搞下去,然后借着邵辛淳和沈欢旧仇,把邵辛淳踩下去,又利用邵辛淳和何思行之间的纠葛解决三爷。最后立刻抽身南下,把自己摘干净。这么缜密的计划,我都要佩服,怎么您老还觉得不满意呢?” 云成直直望着他。 “看什么。”赵宸贺对他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早跟你说过,京中没有动作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云成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云卓然脸色却不太好看,赵宸贺这番话无异于宣誓主权。 他在告诉他,如果惹他不高兴,那大家谁都不能痛快。 云卓然提着戒尺,寒着脸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着。 赵宸贺倒还维持着那副好说好商量的表情,只是眼角已经垂了下去,浑身的气势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谦卑。 云卓然锐利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转动,最后停留在赵宸贺身上:“你都能看破,别人也能。” “那可未必。”赵宸贺挺直腰板,整齐华丽的外衫战袍一般在风中张狂飒飒,“我能看破,是因为我在京中一手遮天。别人看不破,是因为我都替他遮掩过去了。” 云成在他身后吹不到风,即便有一星半点的,也撩不动衣衫。 “我千辛万苦将他养大,”云卓然紧紧攥着戒尺,盯着他,“不要再把他变成一个孩子。” 赵宸贺笑了笑,配上漆黑的瞳仁有点骇人。他半步也不退:“如果他能选,他也愿意像个孩子一样的长大。” 云成手指动了动,不等他张嘴,赵宸贺就转过身:“时间不早,该走了。” 云卓然看着他,赵宸贺也看着他。 然而云成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云卓然没有放话,他不敢动。 赵宸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走。”他低眉催促云成,“今天不能晚,不然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他说的有理,因为京中派来的信使到庆城已经几天,眼下粮食八成已经入库,各个粮仓都在收尾,云成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只要他想,他可以继续拖下去。 赵宸贺只是单纯的想带他走。 云成心想,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狂风暴雨天里,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里面还有可供取暖的火堆。 这太幸福了。 他心底骤然一松,对云卓然说:“我走了,舅舅,这顿戒尺先留着,下次一并打。” 云卓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间耸成山峦。 赵宸贺揽住云成,朝着他告辞:“那我叫人给您把门房收拾出来,把门外的东西放进去摆放好。” 眼看着他要带着云成走,云卓然下意识跟了两步。 “留步,”赵宸贺回身,朝他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您也放心。云成在京中有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开手去干,布防图和令牌都攥在他手里了,护城军只认牌子不认人,想做什么做不成。” 云卓然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还肯帮他成事?” 赵宸贺顿了顿,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传闻你跟皇帝关系匪浅。”云卓然质问道,“你会背叛他?” 院子里的风席卷而来,把凋零的树枝摇动,挂在枝头冰凉的柿子飘摇不定。 最后几片枯叶被风裹到地上,翻滚着卷到脚边。 赵宸贺蹭了蹭鼻尖,没说话。 枯叶打了个转,继续扑向墙边。 赵宸贺和云成的衣角纠缠不清,几步之遥,云卓然被寒风挂的打了个冷颤。 “您快回去吧。”云成说,“注意身体。我会找时机回来看你。” 云卓然看着他,觉得他变了。虽然他仍旧低着头听自己讲话,语气也一贯的温和。 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和小时不同,更深处已经有了别的东西。 云卓然此刻才察觉到,他在遥不可及的京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赵宸贺揽着云成往外走,云卓然没有再开口阻拦。 他站在原地,没有转身回屋,也没有跟上去关门。 回去的路上赵宸贺频频看向云成,云成一开始在发呆,后来察觉到那目光,才把总是飘出去的神思拉回来。 “怎么总是看我?”云成问。 他本以为赵宸贺会对云卓然发表一番看法,也已经做好了应付的准备。不料赵宸贺说:“在猜你正在想什么。” 云成顿了顿:“猜到了吗?” “没有。”赵宸贺试探地问,“在想刚刚的事?” 云成嗐了一下:“不用在意那个,我习惯了。倒是你,从小没挨过打吧?” “那就是在想回京怎么跟皇上交代了。”赵宸贺说,“打没少挨。父母打过,太上皇打过,皇上也打过。” “皇上看中你,还会打你?”云车一顿,歪过头看他,“太上皇还打过你吗?他在位期间,你在最后几年才初露头角,没什么存在感。” 赵宸贺继续跟他并肩前行,犹豫着没有说话。 这很不像他。因为他随性且玩世不恭,极少隐藏什么。大多数时间他会挑着能答的说一两句,或者开个无关要紧的玩笑,又或许干脆岔开话题。 像这种沉默不语的踟躇情况接近于无。 云成从眼角觑着他。 赵宸贺搓了搓指尖。 “是有一些交集。”他开了口,但不欲多说,“以后有机会跟你详细讲。” “为什么现在不能讲?” “现在我想说点别的。”赵宸贺问,“你的手疼吗?” 云成礼貌地没有继续追问,由着他岔开话题,抬起手扫了一眼:“我习惯了。” 他把手抬高,举到赵宸贺眼皮底下,好让他能看得仔细:“我手心里有一层厚茧,拿剑,转刀片,挨打,从小磨出来的。只打这几下,都不会破皮。” 说着,他自己调换角度,对着光看到了那层薄厚不均的掌心茧。此刻他整个手掌肿胀发红,但的确如他所言,并没有流血。 云成没把这顿打往心里去。他最是脾气好,也最是倔强固执说一不二。 他一方面抵触着云卓然,看上去薄情寡义的,一方面又思念着他,把唯一的亲人看得很重。 他根本不在乎皮肉之苦。 岂料云成抬头瞥到赵宸贺的眼神,不由得的怔愣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不虞,心疼,愤怒。 云成的掌心要被这视线给烧个洞出来。 “我没问你习没习惯。”赵宸贺盯着他,说地很慢,“我在问你疼不疼?” 云成张着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阳光下。 赵宸贺顿觉阳光刺眼,喉咙拥堵:“我早就知道,忠勤王府还有一个皇上的亲弟弟,远在庆城随舅生活。如果我能早一些提议把你接回京中,如果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种浮于表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心想: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他就好了。 云成从小生活的环境导致他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虽然表面看上去纯良重情,实际上却寡情淡漠,对外来的一切天然抵抗。 他矛盾而分裂。 就连跟赵宸贺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背叛,也怕失去。无所畏惧的皮囊之下流淌着患得患失的血液。 而云卓然是唯一特殊的。 那是云成仅有的家人。 云成对他又爱又恨,哪怕云卓然从小将他打大,也是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赵宸贺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和停在半空中的手,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云成能接受的只有牢靠的、稳固的、不能改变的关系。 比如说,跟宋礼明拜兄弟。 比如说,答应赵宸贺的‘求爱’。 而‘爱意’这种东西,太不牢靠了。所以他许诺他‘怎样都可以’。 他是真的‘怎样都可以’。 “是有一点疼。”云成被他盯着,有一点不自在。 他有点无助,这是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那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落败的逃兵。 云成垂下手,看向赵宸贺被衣袖遮住的手背:“你呢,疼吗?” 赵宸贺伸手飞快地蹭了一下他的脸,成功在他下颌上留下少许血迹。 云成一愣,赵宸贺第二次伸出手,被他抓住了。 “做什么?”云成皱眉看着他。 “不是怎样都可以吗?”赵宸贺笑着看他,示意他松开手,“摸摸脸不行吗?” 云成沉默地跟他对视,赵宸贺朝他挑了挑眉。 风还在吹,衣摆仍旧纠缠。 半晌,云成松开手,静静地说:“行啊。” 这是他考虑过后的妥协,也是他的答复。 第37章 云成跟赵宸贺受召回京, 拖了又拖,终于在京中送到第二次信报的时候启程返还。 他们午时抵京,云成先进宫觐见天昌帝, 赵宸贺则先回家吃饭。 果不其然, 云成说到做到,等抵达京中,忠勤王府的丧事都已经办完了。 他一套浅素色的衣衫穿了三天没换, 这材质又是棉的,一眼看过去风尘仆仆, 只能察觉到这人很急。 “快坐。”天昌帝指使人给他端茶,“着急忙慌地就来了,不急这一时半刻。” “臣弟半路上听闻皇兄病重,一刻也不敢耽搁。”云成看着他, 松了口气, “还好皇兄气色尚好。” 他起身请罪道:“庆城那边事务缠身, 我晚了几天才回, 真是悔死了。” 天昌帝视线随着他下落,落到他沾了灰尘的衣摆上。 正说着, 南方派来的信使通传进来, 禀告粮仓全部入库, 南三城抢灾救粮圆满成功。 天昌帝看完曾峦送来的奏章, 龙颜大悦:“南方潮湿, 又逢连日下雨,奏呈上说你晚上经常通宵忙碌。” 他当即起身去扶云成:“十二弟,辛苦你了。” 福有禄上前搀扶着天昌帝, 看他虚虚地将云成扶起。 云成嗅到了轻微的冷香。抬眼的时候跟福有禄的视线交错而过, 福有禄笑着说:“十二爷不知道, 皇上前两日同小皇子下棋,还提起您这次主动请缨的事情,心里挂念着您呢。” 天昌帝笑起来:“去把景复叫来。” 福有禄去请皇子,天昌帝拉着云成的手坐回榻上,让他坐对面。 云成跟赵宸贺牵手的时候不反感,不抵触,也不觉得奇怪。 但是乍得跟天昌帝牵手,他就觉得很奇怪,也有些自然而生的抵触。还好天昌帝很快松开了他。 二人中间隔着矮桌,天昌帝叹了口气。 云成沉默不语,直到天昌帝回过神后,才犹豫地说:“皇兄,三哥的事情……” 天昌帝又叹了口气。 云成也跟着叹气:“我走的那天,三哥还去送我,让我去了以后好好保重。想不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老三挑拨你我兄弟关系,我也是迫不得已,将他关起来。”天昌帝敲了敲桌子,“我本意是囚禁他三五年,等他改了秉性就放出来。谁想邵辛淳会贸然行凶。” 他顿了一顿,没好气道:“可想而知,老三的人品实在不行。” “可臣弟总觉得这里头蹊跷,邵辛淳一个评事,敢行刺三哥吗?”云成问。 “都是小事,尚书亲自在查了。”天昌帝说。 云成本来还想继续说尚书跟邵辛淳是师徒关系,是否存在徇私现象,但是看天昌帝不欲多说的模样,就猜到他并不想追究这件事。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或许他早就看不惯这个庶出的三弟。 福有禄领着皇子进来,景复对着天昌帝行礼,又跟云成行礼。 云成笑着对天昌帝说:“似乎是长高了些。”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囊袋来给景复,景复伸手接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块酥糖。 “我考虑着给他带样精巧东西,又想着孩童不喜欢那些。”云成弯着眼道,“还不如两块糖来的实在。” 天昌帝舒舒服服地窝在旁边,领口上围着狐裘围脖,把下巴都遮了一半:“你倒会讨孩子的欢心。” 两人一起看着景复吃糖。 景复吃了一会儿,有些昏昏欲睡。天昌帝难得没有批评教育,由着他在一旁打瞌睡。 场面一度舒适温馨,云成移开视线说:“皇兄,景复长大了,国不可一日无本,要保根基,就要立太子。”他说,“臣弟恳请您,立景复为太子。” 天昌帝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立了功,不替自己求点什么,反倒替景复求太子来了。” “有皇兄的疼爱,还有景复叫我叔叔。”云成伸手勾了勾景复的下巴,温和打趣道,“我的心都被喊化了,比吃了糖还甜。” 天昌帝看着他,温和的笑意仍旧挂在嘴边,深进眉眼里。 他平日除了病恹恹就是懒洋洋,很少有这样平心静气的时候。 片刻后,他说:“朕打算腊月十五那天,立景复为太子。” “真的?”云成惊喜的看着他,眼里尽是高兴。 天昌帝点点头,继续说:“同一天,封你为南亲王。以表本次赈灾的嘉奖。” 云成诧异道:“臣弟心甘情愿去替您办事,不求什么恩典。” “给你的你就收着。”天昌帝看了看睡着的景复,还有外头茫茫景色,提议说,“一起吃饭吧,咱们一家子好好说说话。” 云成不推辞:“好。” 很快,宫女们端着汤盆菜碟鱼贯而入,身量纤纤,脚下悄悄,就连放在桌上时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饭菜上齐,天昌帝叫醒景复,挥退众人,只留着福有禄在旁伺候。 天昌帝示意云成吃饭,云成给景复夹了一块鱼,耐心的检查了上面没有残留的鱼刺,才放在景复的玉碗里。 “谢谢十二叔。”景复打了个哈欠,将那块鱼肉吃掉了。 云成摸摸他的头,对天昌帝道:“曾大人赈灾兢兢业业,堪当朝臣楷模。臣弟斗胆,也替他求一求恩典。” “曾峦是不错,是个干实事的,只是老了些。”天昌吃了两口就不再动筷子,用汤匙小口喝汤,“原本工部尚书一职暂且由何思行监管,等曾峦抵京,朕再考虑要不要把这职位许给他。” 朝中六部,除了赵宸贺直辖的刑部、吏部,还有跟陈阔交错管制的兵部,其他三部都在何思行手下,若是把工部拿出来,算是分了何思行的权。 毕竟邵辛淳是何思行的徒弟,徒弟犯了错,师父难逃罪责。 天昌帝考虑着要给朝臣们一个交代。 云成不再多说,只是点头。 吃完午饭后,他在勤政殿跟天昌帝又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眼睛有些肿。 福有禄送他往外走,行动间身上的冷香味道若有若无,他低声说:“十二爷算是猜对了,皇上本就打算立太子呢。” 云成:“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应,等我梳洗干净,宴谢公公。” “不敢当。”福有禄笑着起来,“妙兰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您肯把她交给我,我心里记得这恩情。” 云成唇色稍褪,在阳光下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到了宫门口,赵宸贺洗好澡吃好饭,换了新衣服,姗姗来迟。 他们在门口短暂地停下脚步,赵宸贺看了云成一眼,就说:“眼睛怎么肿了,哭了?” “该哭得哭。”云成按了按眼睛,听声音有些累,“你去吧,我回家睡觉。” “这会儿睡觉晚上做什么?”赵宸贺问。 “晚上能干的事情可多啦。”福有禄说,“皇上下旨,取消宵禁,从昨日开始,夜市就恢复了正常。” 赵宸贺看了看他,福有禄自觉多话,闭嘴站在旁边。 有其他人在,赵宸贺不好说什么黏糊的情话,只好说:“那你晚上不要乱跑,等我一起吃饭。” 云成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出了宫门。 赵宸贺远远看着他上了马车,轻嘶了一声。 福有禄偷偷抿嘴笑:“还好这次没有打起来。咱们快些进去吧,皇上在勤政殿等着您了。” 天昌帝跟云成一共待了两个时辰,虚得坐不住,赵宸贺到的时候正在喝第二碗药。 赵宸贺见完礼,站在前头等,天昌帝喝完药精神也不见好,眉头不住发皱。 赵宸贺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说:“臣与十二爷一同抵京,见他着急进宫,就先回家去换了身衣裳。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天昌帝摆摆手,打量着他的模样,垂下眼皮道:“催了你两次,你才慢吞吞地回京,慢吞吞的进宫。赵宸贺,你若是如此应付差事,这个廷尉不如让给别人当。” 赵宸贺首先想到了是不是云成参了他一本,但这想法刚刚萌生就被他掐断了。 不会的,他想。云成身上毛病不少,但绝不会拿感情开玩笑。 天昌帝拍了拍桌子,那声音闷且重:“盐铁司为什么没有从庆城地方官里头选拔,而是定了商户。你必须给朕一个交代。” “盐铁司是要职,不管是谁放在那个位置上,都会犯错。”赵宸贺说,“贪钱行走是小错,借职养兵是大错。只要是官,就会站队。眼下太尉与西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在兵部跟侍郎有过同窗之谊。若是盐铁司站队太尉,那您的地位岌岌可危。” 赵宸贺停了一下,提醒道:“太尉身后藏着沈少府,朝中不是头一回有人参他与沈少府从往过密了。” 天昌帝斜眼盯着他,胸膛起伏不定。 赵宸贺跪在地上,腰背直挺挺地:“臣私自定下盐铁司有罪,该罚。但是臣不后悔,都是为了……” “你住口。”天昌帝把矮桌上的药碗扫下去,赵宸贺往旁边一躲,油皮都没被碰到一块。 药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赵宸贺无视药碗:“眼下国库亏空,将盐铁下放,是最快能填充国库的方法。” “你还敢说。”天昌帝巡视四周,没找到趁手的东西,指着赵宸贺对福有禄道,“把他拉下去,杖责十下!” 福有禄一犹豫,天昌帝扶着矮桌喘息两下,终于爆发开来,伸出胳膊将桌子掀翻了:“现在就去,打他三十板子,就在门外打!” 福有禄拉赵宸贺下去挨打,勤政殿的宫女们个个埋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大内侍卫抄着木板互相对视,都不敢动手打自己的上司。 福有禄跪在他旁边,胆战心惊地看一眼沉闷的勤政殿,又心惊胆战的看一眼赵宸贺。 “最近都有谁见过皇上?”赵宸贺跪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大腿,看上去佻达不羁。 “清晨何尚书来了,晌午十二爷跟皇上吃了顿饭。”福有禄快急哭了,“再没有别人了!” 赵宸贺点点头,示意左右:“打吧。” 他平日积威甚重,两侧侍卫犹豫了一下,咬着牙开始抡板子。 福有禄心惊肉跳地数着次数。 三十板打起来很快,用不了一炷香,然而天昌帝让他跪足了一炷香时间才让他重进殿内。 福有禄出来请他进去,赵宸贺起身,他要搭把手,被他一抬手拒绝了。 福有禄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脸色,提心吊胆地跟着他走进了勤政殿里头。 许是天昌帝灌下去的两万汤药起了作用,他比起刚刚冷静了许多,脸色也稍显红润,有了些活气。 赵宸贺一声不吭地站在前头,天昌帝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还打不得你了?” “打得。”赵宸贺说。 天昌帝把端着的茶盏放在重新拾掇整齐的矮桌上,清了清嗓子:“你敢说这次定盐铁司的事情你没有收受贿赂?” “没有。”赵宸贺说地干脆。 他已经把银票分存银庄,都记在了云成的名下,根本不怕天昌帝查。 天昌帝盯着他,他磊落洒脱地直立在前,辨不出喜怒。 半晌,天昌帝终于松了口气。 “好了。”他说,“你私定盐铁司人选,也不同朕商量一下。如今板子打了,知道你没有二心,朕心里的气也消了。” 赵宸贺沉默不语,盯着脚下的影子。但他肩宽腿长,硬得好像一块踢不动的钢板。 天昌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松一口气,笑着说:“咱们君臣一心,不值当为小事闹别扭。陈阔跟兵部左侍郎关系好,你再挑个得力的放到右侍郎的坎上,这就成了。” 他有意哄赵宸贺,赵宸贺也给他面子,拱手谢恩。 他进门后一直站得板直,乍一抬手,手臂牵扯到肩膀,天昌帝看到他后背深了一片。 那应该是刚才打竹板留下的血痕。 天昌帝有些后悔,又寻话来讲:“云成此次南下表现得尽心,朕准备封他为南亲王。你怎么看?” “该封。”赵宸贺说,“十二爷毕竟是您的亲弟,为着皇室脸面,也早该册封。” 天昌帝点头,唤人给他端茶:“景复渐渐长大,朕打算立太子,这个时间上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赵宸贺接过茶水,端着手上,想了想说:“现在就合适,眼下忠勤王府没人了,皇上身边只有一个南亲王,不如择日一起册封。” 天昌帝见他的想法跟自己一样,立刻又回想起他的好来:“刚刚是我太着急了,最近你不在身边,事情多得忙不过来。福有禄,去取上好的金疮药来。” 福有禄连忙下去取药,天昌帝笑着说:“你不许往心里去。” “臣不敢。”赵宸贺说,“臣还想往西北放个人。” 他肯自己提要求,天昌帝当然依:“行,按你想的办。” 第38章 云成下午约了沈欢见面, 在春茶水榭。 沈欢来得稍晚,提着个药包,慢吞吞地走到云成身边, 同他一起靠在椅子上, 对着打开窗户的天空发呆。 不一会儿,弹奏琵琶的歌伎进来,三人成伍前前后后错落在屏风后面坐好, 开始轻轻地弹奏春日宴。 一曲结束,云成说:“下手挺快, 赶在我回来之前就把事都了结清楚了。” 沈欢眼下乌黑明显,薄而横长的眼皮挡住一半瞳孔,面色比之前更加阴沉:“南亲王在路上没少耽搁功夫吧。现在才能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 “不然现在在勤政殿挨打的人就是我了。”云成想到赵宸贺,短暂的走了一下神, “你最近没睡觉吗, 脸色这么差。” 沈欢一愣, 慢慢睁开眼, 继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云成不明所以,等他笑够了, 才听他说:“你啊。” 他挂着笑意, 转头打量云成:“咱们长话短说。王爷, 你帮我弄死何思行, 我替你解决掉陈阔, 成不成?” 云成把手搭在靠椅上摇:“我听皇兄的意思,邵辛淳是邵辛淳,何思行是何思行, 犯了错各不相干。可见何尚书不好动。” 地上的影子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轻晃, 轻纱若柳扶风, 偶尔扫过地面。 云成继续说:“等立了太子,下一步就会让他给太子当老师。就更不好动了。” “如果好动,我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这话。”沈欢叹了口气,“如果皇子成不了太子,那何思行也就成不了帝师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难怪皇兄要罚你。” “大逆不道。”沈欢低声念着,无声地凉笑,“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 云成眉目松散,笑而不语。 沈欢转过头:“王爷,你骗不了我。你的野心都写在眼睛里。” 他单薄的眼皮盯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里头的风景动了一动:“你长了一双和太上皇一样的眼睛。你们看人的时候充满了高高在上,胜券在握。” 云成仍旧无动于衷,只说:“看邵辛淳的结果,何尚书也不怎么会当人的老师。” 沈欢回过神,靠得更深陷了些:“会不会当不重要。他现在位置高,将来门生遍布朝野,以后都是拥护太子的人。王爷既要长久打算,就不该留此人。当然这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我跟他有私仇。” 他如果只谈何思行对自己的不利,那云成不一定会动心思,但是他把事情明明白白摊开来讲,就显得诚恳可信得多。 云成沉默的时间稍长。他望着窗外沉思,天边偶尔掠过的鸟成了他眼中唯一的风景。 其实他把野心隐藏的很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过也不会再过以前的那种日子,他想要改变,但并非迫不及待。 歌伎续弹了一首秋芍药,弦声一直响个不绝。 “朝堂要变天了啊。”沈欢说,“你回来之前,京中除了忠勤王府和邵家,还有一桩丧事。” 云成看了一眼他。 沈欢:“御史大夫上谏,被皇上当朝呵斥,罚了俸禄赶回家去了。” “那可是三朝元老。”云成说。 沈欢点头,嗤笑一声:“他夫人已经六十多岁了,听闻老爷子被斥责,突发心疾,没了。才下葬没两天。” 云成没有点评。 俩人琴声中各自沉思。 云成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陈阔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手上有他的把柄,但是现在不能拿出来。”沈欢跟他一同望着窗外,侧脸尤其冷淡,“不到最后一刻,他就是我的退路。” 太上皇在位时,他肯与何思行点头之交,也肯与陈阔虚与委蛇。待天昌帝一登基,他便开始布局谋划,逐渐猖狂地揭开凶狠憎恶的本来面目。 云成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恩怨,闻言只是笑了笑,轻轻巧巧地说:“你别压错了宝。” 沈欢望着他,眼中波光微动。 云成垂着的手合着琵琶打拍子,轻轻地敲在躺椅上,在这清脆声音中,他说:“我才是你最后的退路。” · 傍晚时分,云成提着药包去廷尉府。 到了门口,祝思慕候在一旁,云成把腰刀接下来递给他。 祝思慕颠了颠分量,云成看了一眼:“想玩找个宽敞地方。” 祝思慕高兴地点头:“谢主子!” 赵宸贺把他给了云成,那云成就是他的主子,他叫起来顺口且自然,把自己当成一件趁手的兵器。 然而云成总是波澜不惊的,别人称呼他什么,他看起来都很习惯。 “一会儿再玩。”云成突然想起来似地停下脚步,“先去盯一个人。” 祝思慕等着他吩咐。 云成敢把事情交给他去做,就没打算瞒着赵宸贺。站在廷尉府的大门前,光明正大地说:“盯着何思行,事无巨细,向我报告。” 祝思慕毫不废话,立刻去了。 云成对他的表现心满意足,提着药包走上台阶。 守在两侧的侍卫朝着他行礼。 云成点点头,伸手一推门,发觉里头竟然没有闩,一碰就开了。 他脚下没停,继而走了进去。 赵宸贺光着膀子趴床上正在换药,云成凑过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江夜要开口,被他嘘声止住,把药包递过去。 他轻轻拨开涂药的侍女,坐在床边挽起了袖口。 赵宸贺察觉到背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有些不爽地动了动。 云成轻轻给他擦着药,赵宸贺闭着眼,脸色看上去很烦。 “云成还没有回家?”他烦躁不爽地骂江夜,“叫你请个人磨磨唧唧。” 江夜眼鼻观心,不敢吭声。 赵宸贺继续气道:“继续去等他,告诉他,让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云成忍着笑。 “啧,”赵宸贺冷不丁被碰到了后背的伤口,反手抽过去一巴掌,“手这么重,你要死了。” 云成半路上抓住他的手腕,拉过来放在自己脸侧蹭了蹭:“火气这么大。” 赵宸贺看清楚是他,又“啧”了一下:“你还舍得来啊?” “这不是来将功补过了。”云成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趴好,快涂完了。” 赵宸贺一想刚才是他给自己擦药,浑身毛孔都跟着张开了,痒得难受。 “今天不用你去户部,跑哪里去了?”他黏黏糊糊的摸着云成的脸,偶尔揉捏一下耳垂,“我被打成这样,你现在才来?” 江夜挥手叫所有人退下,自己也跟着出去,关上了门。 内室昏黄一片,无数尘埃在天光底下飘荡。 赵宸贺声音里头的烦躁消除,取而代之的是明目张胆的黏糊:“钱你拿了,打我挨着,可以啊云成,赚了。” 他体温高的烫人,云成清了清嗓子,安抚他:“经此一事,你在兵部的权柄就重过陈太尉了。” 赵宸贺根本不吃这套。 “陈阔的重心在联系西北事务,在兵部本挂名不管事。”他的手低了,声音也低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就能哄得团团转。” 云成给他涂完了药,手却没停,继续在伤口周围打转:“皇兄有意哄你。” 赵宸贺停了片刻才说:“他想让我为他办事,又怕我居高自重,打了我几下,又怕我恼了。所以赶紧哄哄我。” 云成沉默着,揣摩着。 “我听皇上的意思,根本没拿你三哥回事。葬礼刚刚办完,就急着立太子。”赵宸贺长舒一口气,鼻音很重,“邵辛淳的这件事恐怕也有他默许的缘故。所以何思行不受罚,沈欢也没受罚。” “他要立太子,正是立威的时候,你正撞在枪口上……”云成差点咬到舌尖,“你把我供出来,就说盐铁司是我推荐的。最多我功过相抵,总不会挨打。” “打就打。”赵宸贺看他扬起的下颌,还有深藏于迷蒙的眼中的无辜,“如果是你,你会打吗?” 云成屏息着发出声音,在半明半昧的榻边笑了起来:“我若是他,就把兵部的事情跟禁卫军的事情分开来办,提拔新督,下你的权。你若是不服气,就把你扔到西北去打仗。” · 御史中丞季择林在关够了三个月禁闭后,终于被放了出来。 天昌帝用汤药养了几天,也能上朝了。 朝会在恢复半月宵禁后如期举行,天昌帝褒奖了云成和曾峦一行人,又将刑部从上到下骂了一顿。 因而赵宸贺告病假不在,所以连他也一并批评了几句。 偌大朝堂无人吭声,一片寂静中,季择林站了出来。 “皇上,”他关了许久眼见消瘦,眼角上也多了几道纹路,“臣有本参奏。” 御史台纷纷盯着天昌帝,天昌帝盯着堂前孤零零站着的人,许久才硬挤出话来:“爱卿请讲。” 季择林捧着手,垂着头,抬声道:“臣一参皇上封爵轻易。十二爷南下立功不假,只是时间太快,人也年轻,可等一等再封亲王。” 云成站在原地表情没有一丝惊动。 宋礼明哈了一声,也站了出来:“有功就赏,有过就罚,历朝如此。南亲王立了功,没有赏金银,也没有赏房屋田地,难道皇上要嘉奖谁一个爵位也要季大人同意吗?这本不是封疆封城的大事,说是皇上家事也行得通。” 宋礼明跟季择林都属于御史台,按理说应该一体同心共同对外,但是宋礼明不。 他重义气,既跟云成拜了把子,那云成就是他大哥。 天昌帝面色稍缓,对宋礼明投去赞赏的目光。 宋礼明得意的点点头,其他御史台的人都一起看向御史大夫,不敢吭声。 季择林忽视了他,面朝龙椅,接着道:“臣二参廷尉狂妄自大。私定盐铁司人选,重拳涉政。” 赵宸贺今天虽然没来,但他告的是病假,朝堂之上人尽皆知。 怎么病的? 被天昌帝打病的。为着也是盐铁司的事情。 天昌帝不耐烦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罚了也打了,宸贺说的也有道理,眼下充足国库要紧。” 季择林无视他的话:“罚的太少,打的太轻,如此轻轻拿起轻轻放下,有失天威。也难保群臣不会效仿。” 如果赵宸贺此刻在的话,一定会喷的他妈都不认识。 可惜他不在。 天昌帝看着底下蠢蠢欲动的兵部、吏部人员,强自闭了闭眼睛,咽下一口气,没有跟他继续争。 “知道了,朕会考虑。”天昌帝目光锐利地剜着他,“还要参什么?” 季择林目视前方,掷地有声道:“臣三参皇子年幼,百业待兴,此时不宜立太子。” 殿上氛围比之前更加沉默了,御史台管好了自己的眼睛,宋礼明也闭紧了嘴。 天昌帝扫视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漫长的沉寂中,直到云成出列:“皇室子嗣凋零。立了太子,就立了根本。册立太子宜早不宜晚。” 季择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和意外。 天昌帝立刻道:“朕只有景复一位皇子,立了他,百官也有了主心骨,知道自己该效忠的是谁。以免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来,最终落得老三的结果。” 他暗指忠勤王府其他庶出的弟妹,或许连云成一并提点了。 季择林深吸一口气:“皇氏花开两支,太上皇在位时没有子嗣,最终禅位于忠勤王府。您子嗣稀少,若是皇子不堪用,也可以从其他旁支里面挑,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天昌帝指着他,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季择林跪在地上,铿锵道:“当年太上皇能选中您,望皇上也能选中雄才,将来顺应天意民情,继承大统。” 天昌帝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福有禄端上茶水要喂给他喝,他哆嗦着喝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云成焦急道:“皇兄!” 天昌帝朝他摆摆手,而后猛咳着吐出一口血来! 满朝文武皆惊,一齐跪在高呼:“皇上保重龙体!” 天昌帝耳朵里听着那喊声,脑子里像有弦在拉。磨的他脑仁俱裂,双眼发黑。 伸出去的手抓在了龙椅上,那上头还站着猩红的血迹。 福有禄惊叫一声:“皇上!” 只见天昌帝双眼紧闭往后重重一靠,整个人砸在金碧辉煌的龙背上,晕了过去。 第39章 天昌帝第二天早晨才醒来, 云成在病榻旁侍奉完汤药,轻轻地说:“皇兄醒了就好,不要同季大人生气, 养好身体要紧。” 天昌帝缓了片刻, 抬了一下手,云成握住了。 天昌帝攥着他,余光瞥见缩在云成后头的景复, 幽幽叹了口气。 “别吓到孩子。”云成把景复叫过去,三个人亲亲密密地堆在一块。 福有禄在一旁弯下腰, 低声说:“南亲王守着您一夜未阖眼,急坏了。” 天昌帝有些动容,缓缓吸了几口气。 “只有你,”他的嘴唇苍白, 声音无力, “支持朕立太子。其他人都是外臣。” 云成把他的手握紧了些, 跟景复的叠在一块:“立太子巩固的是咱们李家的根本, 臣弟当然全力支持皇兄。” 天昌帝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又去摸景复的头。 云成偏头闭了闭眼, 忍不住用手按住额角。 福有禄连忙扶他:“南亲王必定是操劳过度了。” 他就此起身就着福有禄的手坐在椅子上, 天昌帝道:“朕没事了, 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云成担忧地望着他。 天昌帝示意他将景复也带走:“去吧, 你要保住身体。否则朕在朝堂上独力难支,朝臣更会一味的欺负朕。” 景复过来依偎在云成腿旁。 福有禄端进来新熬出来的药,缓缓说:“皇上, 还有一碗呢。” 天昌帝厌恶地皱眉, 最终接过去喝了。 云成带着景复候在旁边, 看着天昌帝重新入睡,才拉着他的手静悄悄地出去。 “十二叔,”景复跟他往外走,“等我当了皇帝,第一个就要杀了季择林。” 云成淡定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惹父皇生气。” “你父皇再生气,也没有要杀他,只是关他的禁闭。”云成停下脚步,蹲下身直视他,“人不能随便杀,当了皇帝就更不能了。” 景复拧着眉,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天真地问:“十二叔,你杀过人吗?” 云成也点点头:“杀过。” “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为了活着。”云成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站在大理石铺就的云纹地砖上吹着勤政殿外涌进来的风,“杀人总是不好的,以后我不会了。” 赵宸贺当然知道自己被参了,不过他不在意。 因为皇上要立年幼的皇子为太子,御史台必定有人说话。两相比较,自己这茬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是他没想到季择林战斗力这么强大,一个人就能喷遍全场,直接把皇上气吐血。 最近他后背的伤都是云成亲自照看,每天早晚涂药。昨夜云成一直不来,他就一直等,好不容易被江夜劝到了床上,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烦得很。 云成进门的时候放轻了脚步声,轻轻地问江夜:“昨日没事吧?” “白日没事,夜里有点事。”江夜也压低声音,“廷尉昨夜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的,蹭到了几次伤口。我在外头听他骂了好几次。” 云成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探头望向床上的人。 赵宸贺趴在床上,侧脸对着门,闭着眼睛说:“没睡。” 云成顿时舒展开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昨夜睡不好,是疼的还是想我想的?” 赵宸贺睁开眼,看着越来越近的衣角,没说话。 云成到了跟前,按着床边俯身看他。发丝从他肩上滑落一撮,掉到了赵宸贺的侧脸上。 赵宸贺眨了一下眼,眼睫看起来很长,甚至把眼里的不爽分解成了几波,只剩下一点点的心满意足。 云成不去管那勾勾搭搭的头发,他撩开被子看了一眼赵宸贺的后背:“伤疤脱了几块,快好了。” “快好了就不打算管了?”赵宸贺审视着他,鼻尖动了动,“你还有功夫先回家洗澡?” “狗鼻子。”云成把被子扔回去,凑下去亲了他一下,维持着那哄人的动作说,“你又给我送钱,又替我挨打,我当然要洗澡熏香之后才能来见你。” 赵宸贺笑了一下。 “季择林又被关禁闭了。”云成给他轻轻捏肩,赵宸贺拉下他的手在手里揉捏,“常事儿了。要关多久?” “半年。”云成仰头挨他那么近,体温一高一低,互相拉扯着,就像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语气:“这次皇兄真的生气了。” “由他吧。”赵宸贺听不得他这用语气,好似在撒娇。 整夜没有得到休息的神经并没有舒缓下来,反而更加躁动,他翻身把好的七七八八的伤口压在身下,将云成拉的更低。 云成轻轻推了他一下,赵宸贺由着他推开一段距离,然后重新抱了回去。 “别动。”他闭上眼,深深的叹了口气,“让我抱一会儿。” 云成只能望着悬在顶顶上的纱帘,还有上面蜿蜒不清的纹路。 “季择林虽然激进耿直,但是一心为国,不会受到旁人威逼利诱。”云成挑着唇角笑了一下。 “嗯。”赵宸贺回应他。 云成挑了个舒适的姿势,将自己深深地陷下去:“皇兄不该跟他生真气,也不该关他的禁闭。季择林可遇不可求。朝廷很需要他。” “嗯。”赵宸贺又说。 他怀里抱着人,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令人着迷的味道,脑海中想起他在庆城的时候,一个人站在云卓然家的门外,湖水一样月光下的侧脸。 烦躁一夜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他分不清自己是困还是想要更多,只觉胸中沟壑都被填满了。 云成看着他闭上的眼和逐渐放松的脸部轮廓,则想起了他抵达廷尉府时推动大门却发现里面未曾闩上。 那一刻的感觉前所未有,满足感和归属感无法用语言描述。 “这个给你。”他把手里的东西塞给赵宸贺。 赵宸贺没动,手掌感觉到那东西四角分明,表面细润,带着熟悉的体温。 是一块玉雕的牌子。 云成抓着他的手往上递:“你闻闻看。” 赵宸贺闻了一下,从上面闻到了轻轻的味道,属于云成的独特的混合着春天青草的香气。 云成盯着他,有点紧张:“能闻到你在我身上闻到的味道吗?” 赵宸贺盯着他,点了一下头。 云成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扯出牌子给赵宸贺戴在脖子上,静静看了一眼:“以后我不在,就让它陪着你睡。” 赵宸贺有点不高兴,云成便解释道:“这是我,母妃的遗物,请状元庙里的和尚开过光保平安,我从小戴到大的。” “送给我了么?”赵宸贺的嗓音带着困倦。 云成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红绳断过几次,后来我每两个月就要一换,怕它丢了。” 赵宸贺静静听着,呼吸逐渐缓长。云成被他带得有点困,揉了揉眼睛。 初冬的天气刺骨,但是室内通了地龙,暖烘烘的。 云成趴在他身上,隔着衣裳轻轻亲了一下那玉牌的位置。 赵宸贺将他抱得紧,托着他后脑去亲他,两人接了一个干净纯粹的吻。 赵宸贺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大片的漆黑,他深陷其中,不想挣脱。 他一半安抚一半保证:“你给的东西,我会好好保护,不会弄丢。” 第40章 天昌帝近来能起来身了, 但只能短短地在窗边的榻上待一会儿。云成送给他的那盆九里香长高了些,郁郁葱葱地,挡住了一部分的光。 太医说九里香能行气止痛, 还能缓解风湿痹痛, 天昌帝念着云成一片心意,把一棵分成两株,在万年殿和勤政殿各摆了一盆。 天昌帝想立景复为太子, 朝臣们一天不同意,他就拖着一天不上朝。 云成继续在户部挂职, 除了偶尔跑一跑远郊跟着核量田地,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万年殿。 福有禄端着汤药进来,云成坐在凳子上,看着他走进来, 随口道:“公公今日不是不当值吗?” 不等福有禄答话, 天昌帝就说:“可能是身体的原因, 福有禄在的时候我才睡得踏实些, 我最近失眠多梦,就叫他多来几天。” 云成点头:“问过太医了吗?” “问过了。”福有禄守在一边:“太医说皇上忧思重导致的失眠多梦, 跟身边熟悉的人多待待, 有利于入睡。” 云成看着天昌帝喝药, 等他放下药碗才问:“怎么不见景复?” “别叫他来了。”天昌帝被药哭的皱眉, 一脸的烦躁, “不知怎么回事,他每次跟我待一会儿就哈欠连天,眼皮都要困的睁不开。” “可能是大人无趣。”云成说。 福有禄上前把空了的药碗收在手里, 天昌帝看着他离开:“他是太子, 寻常孩童觉得有趣的东西, 他都不该沾染。” 云成点头,又听他问:“最近宸贺怎么样了?” 云成一顿,不等他想出话来说,天昌帝就兀自咳了两声,朝他摆手:“算了,你跟他不熟。” 云成眸中一闪,偏头笑了起来:“是。” 天昌帝转而问:“稽查田地、核查税收的工作怎么样了?” “平稳进行,月底就能完。” “那就只剩下立太子一件大事了。”天昌帝沉吟道,“朕准备让何思行兼太子太傅。” 云成轻轻“啊”了一声,天昌帝盯着他,发现他只是犹疑,没有露出什么要反驳的表情来。 “你怎么想?”天昌帝问。 “何尚书位高权重,将来门生遍布,适合当太子的老师。”云成说,“挺好的。” 天昌帝很高兴,因为自己就是这样想的。云成敢把这里头的事情摊开来讲,可见是真的替太子考虑。 云成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神情比之刚刚更加犹豫了。 “皇兄,”他缓了缓,“邵辛淳被关期间,送了何尚书一把花。” 天昌帝看着他,皱起眉。 “说来惭愧,当时还是他委托臣弟送过去的。”云成低了低头,似乎觉得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天昌帝催促他:“说下去。” 云成张了两次嘴才开口:“臣弟觉得,他与何尚书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 他补充说:“不仅仅是师徒。” 天昌帝靠在垫子,盯着云成。 云成却好似因为终于把秘密说出了口,松了一口气。 他十分坦然的坐在天昌帝对面。 天昌帝发觉他变了。 他初来京中时,灵动、机敏,天不怕地不怕,勇于直言。现在他沉稳了,思考的时间更长,说话间也开始犹豫拟词。 这不是年龄能带来的,而是在京中生存一段时间后,心性发生了改变。 良久,天昌帝终于再次发问,他把语气放得很温和,但是藏不住其中的锋利:“除了送花,还有其他事情吗?” 云成抿了抿唇:“何尚书最后一晚去看了邵辛淳,说了好多话。” 天昌帝沉默许久,才说:“人之常情。” 云成点头:“守门侍卫说……” 他简略停了停:“何尚书出来的时候在擦眼泪。” 一个中年男人,又身居高位,想要什么只需一伸手,天边的星星都能摘来。 能让这种人落泪,如若不是情深,便是灾殃。 “皇兄,我听说过一句话。”云成把音量压低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换了自称。 天昌帝毫无察觉,习惯性皱起的眉头在他额上留下深深痕迹。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云成在寂静与冷香中说:“杀徒如杀子。” · 午后下了第一场小雪,赵宸贺在家半是养伤半是思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出现了万年殿内。 天昌帝看着他大步走进来,察觉这见过多次的情景已经许久未见。他让福有禄搬来凳子,而后沉默许久,才问:“伤好了吗?” “好多了。”赵宸贺说,“谢皇上关怀。” 天昌帝点头,看着他虽然言语恭敬,但是眉目间的态度却不如之前那般放松。 他心里愈发后悔自己不该打他,同时又升起一股怨愤之气来,觉得他就算挨了打,也该感恩戴德。 福有禄把圆凳放在赵宸贺身后,赵宸贺看了一眼,鼻尖动了动。 然而天昌帝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福有禄的靠近而表现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来。 赵宸贺坐在圆凳上,抬首问:“皇上召臣进宫,是有急事吗?” 天昌帝盯着他,良久叹了口气。 窗边摆着的九里香不知是不是地龙烧得太旺,个头一蹿再蹿,竟然已经长到了天昌帝的后肩。 “我身体不行了。”天昌帝抬眼看着他,静静地说,“我近来总是嗜睡,看奏章时间久了也力不从心。” 赵宸贺收回视线:“皇上春秋鼎盛,小病养养就好。” 他大约还在生闷气,天昌帝觉得他的语调和眼神都不如从前。 远处挂在门边祈福的黄色纸符,下头吊着的红穗哑铛随着偶尔进来的风摇摇荡荡。 天昌帝仰头望了片刻。 “我父王当年封号为‘荔’。”他盯着那处出神,“是高祖皇帝希望他温和雅致的意思。” 福有禄悄悄退出去,把门边厚重的鹅羽门帘整理平整,叫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当年我父王发动宫变,带着我杀进皇伯伯寝宫。我看到好多人死在尖刀之下。”天昌帝一动不动,“但是我没办法,我阻止不了。” 高悬的穗子停止了晃动,静静地吊着,红得像血。 天昌帝闭上眼:“他失败了。太上皇——我的堂兄仍旧继位为帝。他没有因为我是从犯就处置我,照样封我为忠勤王。用封号提醒我,让我忠,让我勤。” “十七年。”他伸出手,解开了脖颈上的狐裘。狐裘底下陈旧的伤疤露出来,解封了那段陈年往事。 “皇兄时刻监督,几个庶出的弟弟也不省心。我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他支在榻上撑住头,眼皮沉重疲惫地抬不起。 内室静得出奇,门外偶然传进来几下窸窣的脚步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天昌帝缓了足有半刻钟,才说:“宸贺,你还记得我登基的那天吗?” “我登基后,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行,比不上太上皇。”他睁开眼,眼泪掉到了矮桌上。 那块泅湿的印记里仿佛匆匆略过了十七年的难堪,以至于回想再回想起来,只觉得短促而荒诞。 赵宸贺的神情终于动了,他张了张嘴,低声安抚道:“皇上保重龙体。” “我是害怕。”天昌帝说,“怕你像他们一样,觉得我软弱好欺,也怕你恃宠生娇。你在太上皇退位前两三年才崭露头角,他退位那年把你提到了廷尉的位置上。” 天昌帝掀开眼皮盯着他:“太上皇退位诏书颁发的前两天夜里,他召你单独进宫密谈。你们谈了什么?” 赵宸贺沉默片刻,收敛半垂的眼睫挡住了大半神情,那眼神让人看不懂:“说让我跟陈阔打擂台。” 天昌帝低低嗤笑:“那是为了让你跟太尉分庭抗礼,不是倚重你。是朕,一步步给你实权。” 赵宸贺起身要跪,不等他认罪,天昌帝就清了一下嗓子:“你坐好。我们君臣一心,不必要这些虚礼。你只说,这件事你做得错了没有。” “错了。”赵宸贺站在一旁,“唉”了一声,“我认错,也认罚。” 天昌帝盯着他。赵宸贺又实在道:“若是皇上没有消气,那我就再去挨二十板子。” “绝不会再打你了。”天昌帝笑了一下,靠在垫子上,伸手揉了一把发僵发麻的脸。 赵宸贺也挑起嘴角哼笑一声,继续坐在了圆凳上。 福有禄从外头进来,端着两盏茶,依次送到二人手边。 赵宸贺接了他的茶,叫他身上的香味熏的够呛。 天昌帝喝了一口润嗓子:“你帮朕想想,看有没有办法能让那些人闭嘴。” 赵宸贺屏息等福有禄走远了,才开口说:“太子是一定要立的。既然皇上打定了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手腕强势,直接册封。” 天昌帝喝了口热茶就有些困倦,于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御史台那边……” 赵宸贺:“如果不册太子,御史台也会说皇兄心意转圜不定,不如把事情摊开来说。” “怎么说?” “您病着,也是好事。”赵宸贺说,“既然病得起不来身,那就让太子涉政,试着管管事务嘛。” 纵然天昌帝在一般情况下都认可他,但是这主意未免过于荒唐了。 景复年龄小是一方面,现在想要立太子都不成,御史台难道还会同意让小孩子管理朝廷事务吗? “太子不会没关系。”赵宸贺说,“御史台最多以死相逼,到时候您再后退一步,不让太子涉事,答应他们只立太子,这不就成了。” 天昌帝缓缓喝着茶,门边的帘子又没掖紧,纸符又开始晃荡。好在节奏悠然,不至于使人烦闷。 但是天昌帝还是说:“去把门帘换掉,总是漏风。” 福有禄领命去了。 “我早该叫你来商议。”天昌帝看着赵宸贺,一边笑一遍说,“还是你有办法。” 第41章 朝会终于开了。 天昌帝穿着厚重坐在龙椅上, 俯视着站在阶下的御史台一群人。 季择林关了禁闭,便由宋礼明暂代御史中丞一职。宋礼明光明正大的站在了御史大夫的旁边。 “阁老,”他悄悄地跟御史大夫说, “皇上态度强硬, 不如咱们算了吧。” 御史大夫瞪了他一眼,跨出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让小儿监国的先例!皇上执意如此, 就是视宗法于无物,败坏祖宗基业!” 洪亮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在恢宏的大殿上留下短暂的回音。 朝堂之上的其他人都闷着头,等着这动静响起来。 “阁老,”天昌帝体谅他刚没了夫人,心平气和地说, “朕身体不好, 朝中事务繁重, 太子能早一天帮朕分担政事是好事。” “儿戏, 儿戏!”御史大夫的跪直身躯,眼皮遮挡了一半的瞳仁肃穆锐利, “敢问皇上, 若是有朝一日皇子指着得胜归来的西北大将, 伸手要玩他腰间宝剑, 是不是将军也要拱手相让, 供皇子一笑?” 天昌帝掩着嘴咳嗽。 福有禄送上茶水,供他润喉。 御史大夫深深吸了两口气,把帽子摘了:“祖宗基业不可供玩笑取乐, 小儿稚嫩不可手持大印。臣死谏——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顶着花白头发, 额头撞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久久不抬。 四周朝臣接连跪在地上,请皇帝三思。 天昌帝眼皮不曾抬起,悠闲地喝着茶。 好像在说:有本事你就真的以死上谏。 御史大夫深吸一口气。 他伏在地上,脊梁弯成一道年久失修的桥,声音好似在寒风中飘:“皇上登基时间不长。老臣眼看着您加重赋税,掏空国库。外头东风刮的这样急,勤政殿的地龙一整日不熄,宫女进去之前都要换穿夏衣。皇上的狐裘换了一件又一件……” 御史台跟着跪下去一片,宋礼明更是要伸手扶他。 御史大夫挥开那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直面天昌帝:“廷尉前些日子在南方收上来一笔钱,您看得紧,要钱的奏章一律驳回。” 天昌帝不再喝茶,把杯子捏在手里。 御史大夫湿透的老眼掩不住锐利审视的光,虽然那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西北的粮草不够数,将士们的冬衣也没有安排,老臣斗胆敢问,国库里头的钱呢,都花到哪里去了?” 天昌帝先把杯子摔下去,而后把手边的奏章挥手也拨了下去,斥责道:“阁老御前失仪。” 奏章四散,一些沾了水,很快湿透,墨迹污成一团,一些顺着台阶滚到殿央。 天昌帝不虞道:“回家思过去吧。” “也不必回家了。” 御史大夫想站起身,扶着地板撑了几次,都没有起来。 他便仍旧跪着,苍白凌乱的发丝扎出来几根,无力停在耳后:“老臣为官三十载,从高祖皇帝时期就在御史台,一直到太上皇在位期间仍旧受到礼待。您登基以后,动辄罚俸言官,择林更是两次被禁足,御史台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屈辱!” 天昌帝喉咙滚动,有些慌乱。 他不禁看向赵宸贺,然而赵宸贺只是定定站在原地,没有一丝动容。 御史大夫浑身都在抖:“御史台参的事情从没有出错过,只是皇上一意孤行,听不进逆耳忠言。” 最后一刻,老人将身上的官袍扯开了:“既然皇上已经决意要将这王朝扔了,那老臣也不必战战兢兢地上谏了!” 他不再挣扎起身,枯瘦的手把袍子粗暴扯下扔在地上,高声嘶哑呼:“吾皇万岁——” “砰!”一声响,血花飞溅。 他朝着天昌帝磕了最后一个头。 那苍老的身躯静置了一下,头破血流地睁着一双老眼,朝一旁歪倒下去。 · “今日好乱。”沈欢把桌上的茶盏烫好,推给云成一盏,“可惜阁老。” 他提起茶壶倒茶,热气氤氲,袅袅升起。 云成靠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翘着腿摇了摇,整个人便跟着轻轻地晃。 他当时站得靠前,鞋侧沾了一块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换。 沈欢倒完了茶,坐在他一旁的另一张躺椅上,朝着门外笔挺的身影抬下巴。 “靠谱吗,是廷尉拨给你的?” “你见过?”云成眉梢微动:“他名字有趣,我听着喜欢,就留下了。” 沈欢笑了一下,云成说:“‘思慕’。” “忘记见没见过了,面熟。”沈欢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评价道,“挺好。” “是挺好。”云成伸手摸了一下茶杯,“模样俊,又能干事。” “说点别的吧。”沈欢坐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用把破旧的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皇上今日保证,不会让太子涉政,算是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说:“退了,又没退。” “既然不让太子涉政,那何思行当不当太傅都无所谓。”云成说。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沈欢笑了一下,唇线又绷直起来,“涉政只是早晚的事。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时间。” 云成手指在盖子上揣摩了半圈,最后把盖子一松,盖子落在杯口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说:“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今天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欢静静听着,眼神随着摇椅晃。 云成说:“邵辛淳没死。” 沈欢动作一顿,扇子从他脸上滑下去。 云成只是翘着腿笑。 沈欢盯他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云成喝了口茶,在他锐利的视线中说:“我让思慕盯着何思行,想寻他的错。谁知道他这人光明正大,营党结私、贪污受贿一概没有,连不良习惯都没有。” 沈欢听得脸色很难看。 “直到他去了郊外一座庄子。”云成稍一停顿,“思慕在那里头,看到了邵辛淳。” 内室静下来,云成的躺椅无声地摇,衣摆偶尔扫到地面,留下令人耳畔酥麻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想到赵宸贺,他不介意继续。 沈欢的扇子搭在一旁,折叠的痕迹把字迹挡的参差不齐,隐约是幅春景图。 良久,沈欢终于动了一下,把扇子捡了起来,压在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在考虑。”云成望着梁上。这一间窗扇开的正,晌午十分总是阳光充裕,把横梁打的熠熠发光,“要想动何思行,就必须要用到一个人。” 他把名字在舌尖揣摩了一遍,才说:“赵宸贺。” “他啊。”沈欢说。 “嗯。”刹那间云成眉眼上的细微动作耐人寻味,“他手上权利大,朝中目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以动了何思行之后全身而退。” 沈欢也在思考,显然认为赵宸贺不好拿捏:“宋礼明行吗,他背景强硬。” “不行。”云成回绝,“他在御史台,专门挑人的毛病可以,挑大梁不行。” · 宵禁取消,街上一贯乱哄哄的,但是今日不同。 今日阁老停灵。 阁老朝堂死谏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其他门生,前去吊唁的人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关系稍远一些的,就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鞠个躬,以表哀思。 云成行完礼,御史台的人先靠过来,红着眼说:“王爷,不怪我们伤心。到现在为止,皇上既没有慰问,也没有旨意,叫人心寒。” 云成吁一口气,在一片呜咽声中说:“我都理解。以阁老资历该入太庙,诸位放心,皇兄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虽不提今日朝堂之事,但是保证阁老的身后事。御史台的人点点头,不再说话。 门生们扶着阁老唯一的儿子过来,云成粗粗一看,不过十七八岁,瘦弱的厉害。 那年轻人披麻戴孝哭得满脸泪水,埋头就要跪,被云成一手托住了。 “皇上登基后身体欠佳,禁了三年内的科考。”云成将他扶稳,又给他整理乱成一团的袖口,“我会跟皇兄提议,准你处理完阁老身后事,直接入朝堂议事。” 门生们抹着眼泪把年轻人扶回了灵位前。 云成身侧只剩下一个季择林。 他本还在禁足期间,但是皇上没有下圣旨禁他的足,只口头斥责,叫他思过。因此他也赶过来吊唁。 “王爷。”季择林眼皮浮肿,鼻音很重,“我那日不在,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个大概。这事难道不是皇上的错吗?” 云成沉默不答。 季择林:“既然皇上有错,为何不认。阁老三朝元老,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岂非叫天下人心寒。” 云成缓了缓,才叹了声气:“他是皇上,皇上怎么会错?季大人,皇上已经收回旨意,不让太子亲政。” “缓兵之计罢了。”季择林说,“太子现在不该立,一则年幼,二则过早的立太子会助长贪欲享乐之风。” 不等云成开口,他继续说:“现在正值年关之下,是屯粮休养的好时机,以待明年春天厚积薄发。可是皇上骄奢,加重赋税,银子流水一样花在自己身上。试问百姓们可有过冬的粮草,春种屯够了没有?” 云成等他说完,继续叹气:“慢慢来吧。” 季择林打断他,激烈道:“我明日就要上朝,如果皇上一错再错,那我甘愿效仿阁老死谏!” “季大人,”云成喊他,再开口换了称呼,“根据家舅同季伯父的关系,小王该唤你一声兄长。” “死最容易了,一了百了,什么糟心事都没有了。”云成看着他,视线很深,里头满是真诚的劝慰,“之后呢,偌大一个朝堂,都撒手不管了吗?” 季择林神色一动,怔愣看着他。 云成诚恳道:“我们当朝臣的,为的都是国家百姓。我们哄着皇上一些,皇上也会哄着我们一些。开口三分情,皇上总不好再驳情面。季兄何必同皇上争那一时长短呢?” 季择林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如今内忧外患,西北跟咱们也不是一条心。任重道远,季兄千万保重身体。”云成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他红透皲裂的手背:“徐徐图之,以待来日。” 第42章 云成从阁老家出来, 走到扶陵大街的尽头,唤了一声在那里等待的赵宸贺。 赵宸贺转头见是他,几步跨了过来:“这么久, 在里头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 ”云成说,“哭灵啊。” “你?”赵宸贺观察着他,没看出来哭过的痕迹, 便摇了摇头。 云成回望扶陵大街,只能看到幽深处偶尔翻飞的白藩。 “走吧。”赵宸贺转过头, “宵禁开了之后还没有出来过,今日带你转转?” 云成经过无数过夜晚的飞檐走壁,已经对京中熟透了。他听着这话新鲜,勉为其难点了一下头:“行啊。” 他们路过春茶水榭, 在喧闹的小街上散步。 云成沿着青石板走, 赵宸贺问他:“比起庆城来如何?” 云成想了想, 笑了一下:“还是庆城热闹。” 赵宸贺偶尔虚虚伸出手, 怕他摔了:“这么说来,是庆城更好了?” “原本是。”云成笑了笑, “只是京中有你, 我又觉得比庆城更好些了。” 他不时常说情话, 因此偶尔的一句, 就把赵宸贺哄得心花怒放。 两人顺着街往外走, 喧闹与人声少了些,便光明正大的拉着手。 初冬的空气寒冷逼人,云成被他抓着, 手心里竟然出了些汗。 赵宸贺察觉到了, 用手指搓了搓, 将汗渍擦干净,云成反手抓住他:“宸贺。” 赵宸贺眉梢一动,觉得这称呼亲热黏糊。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云成说。 赵宸贺等了片刻,没等来后话,便察觉到这应该是个很难以启齿的话题,还跟自己有关。 离闹城区更远了,这里宅院依旧林立,只是灯火少见,院院寂静。 许多京中大员都在这处置办了外宅,只是不常住。 “今夜月色好。”赵宸贺说,“我们去屋顶坐会儿。” 云成想了想:“我背你上去。” 赵宸贺扬起眉梢盯着他,云成已经背过身去,于是他从善如流的趴到了他的背上。 云成踩着门铛纵身跃上房顶,赵宸贺在他身后连风都吹不到,轻声说:“好香。” 京中冬日很少见这么爽朗的夜了。 他二人并排大剌剌坐做檐边,一同望着远方的月亮。 “你有点重。”云成呼出一口气,没看他:“近日要有一场雪。” 赵宸贺其实只看了一会儿月盘,他更多的余光放在了云成耳边的浅色小痣上,闻言也没有惊动目光,只是“嗯”了一声。 云成张了张嘴:“我想加快动作。” 他收回视线,看向赵宸贺:“皇上派人去了庆城,恐怕要对我舅舅不利。” 赵宸贺一顿。 云成似乎看透他所想,挑了一下唇角:“皇上多疑。今天信信你,明天信信他。这件事他没有派你去做,也可以理解。” “但若是一点风声都不露,”赵宸贺眯起眼,“那就是故意瞒着我了。” 云成视线一动,瞳仁跟着偏开了。 第二次了。赵宸贺心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竟然这么为难。 “你踏实待着,”赵宸贺审视着他耳垂上那点红,就像审视着这个人,“我派人去看着,不会有事。” 云成不点头,也不再看他。 赵宸贺得以光明正大地盯着他。 冬风微微起,云成耳侧发丝一动,赵宸贺已经伸出手,给他拢起了衣领上的风毛。 云成的神思被拉回来,盯着黑咕隆咚的青石街,终于说:“我想吃掉西北那一块。” 赵宸贺腿伸得很长,闻言眼神一动:“很难。高祖皇帝时期还算可以。太上皇在位十七年,跟西北关系每况愈下,后期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是因为沈欢在。西北都是老将军府邸旧部,有着经年的恩怨在,他们愿意保着沈欢,因此跟太上皇闹得不愉快。”云成缓缓将话锋一转,“但如果沈欢不存在的话……” “沈欢靠着太尉,除非跟陈阔掰了。”赵宸贺靠着他的肩,“又转回来了,陈阔的根基也在西北。” “早晚要掰。”云成说,“说到底都是西北的问题,如果这时候能有个自己人外派西北,搅一搅局面,能重新开盘就好了。” 赵宸贺不说话,手上揪着他的发尾玩。 云成慢吞吞地问:“你去吗?” “那么远。”玉牌不隔衣料地贴在赵宸贺胸前的皮肤上,被他捂得很热,他反问他,“你舍得让我去?” 云成立刻说:“不舍得。” 赵宸贺心落回肚子里。 “我不去。”他说。 云成转头看他。 “别看我。”赵宸贺一直往他那边凑,已经把他挤到了最边上,“我去了算升职还是降职,按照我现在的地位,升职至少得升到封疆大吏那个位置,西北肯让我空降过去吗?” “西北肯皇上也不肯。”眼下云成虚虚悬空着半条腿,往里推了推他,没推动,“他眼下疑心你,把你发配边疆最有可能。” “那不能。”赵宸贺伸臂环着他腰,将他带在自己身边,“皇上再疑心我,也要哄着我。我走了,他眼下无人可用。” “那更得走了。”云成说。 赵宸贺松了松手,云成往下坠了坠。 赵宸贺的眼睛很黑,在那里头云成能看到其他的念头。 “也不一定,他现在有我。”云成爽利放弃了支撑,全靠他一只手臂搂着,“他何时将你踹了,全看我的心意。” “你什么心意?”赵宸贺伸出另一只手抵在他身前,摸他的心跳,“说几句好话,睡几晚好觉,就让我给你去打仗卖命的心意?” 云成心跳快了起来,脖颈也热了起来:“你撑住了,别掉下去——赵宸贺!” 赵宸贺已经带着他掉了下去。 风把发丝向上兜,云成经不住那力量,被他压地飞速下坠。 赵宸贺没有松开手,他就是要压着他。 刹那之间的对视长得仿佛过了一个春秋。 云成没有掉在地上,赵宸贺在满足了自己刹那间的恶趣味后翻身一条长腿蹬住地,把他紧紧扑在墙角。 寒风搅动乌云,缓缓遮住玉盘。地上积水一般的光跟着暗下去,路面上黑得人心慌。 “来的路上,我在想,京中夜里的街角跟庆城夜里的街角有什么不同的趣味。”赵宸贺笑得比漆黑的路面还要令人心慌,他每说一个字就要听到云成的声音,“原来如此。” 云成靠在墙上不觉冷,只觉今夜的赵宸贺凶得叫他撑不住。 “能去吗?”他顿了几次才问完整。 赵宸贺不语,力气很大。 云成险些说不出口:“不会太久,明年秋收之前,一定把你召回。” 他咬到了两次舌尖:“让你看一看辛劳一年的,大丰收。” “看你的本事。”赵宸贺把手指伸进他嘴里,堵住他剩余的话。 他的内心已经难以克制地颤栗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身体,还因为云成是个绝佳的对手,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招式,就像欣赏自己价值连城的宝藏。 “你能让我非去不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云成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比月色收敛,比冬夜暖浓,“那去也无妨。” 第43章 昨夜下了今冬最重的一场雪。 天昌帝病情刚刚好转, 因为出去了一趟,又感了风寒。 万年殿的暖炉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停过,汤药一碗接着一碗端进去, 偶然传出来几声呵斥, 是天昌帝在斥责宫女。 福有禄连续几日当值,守在万年殿。 赵宸贺晨起进宫,在万年殿外解了斗篷, 福有禄接过去,小声说:“皇上最近嗜睡, 易惊怒,廷尉小心些。” 赵宸贺闻着他身上的脂粉味更重了,他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一眼。 福有禄顺着他的视线看自己身上。 “什么味道。”赵宸贺别过脸去, “公公还涂脂抹粉吗?” 福有禄一愣, 笑着嗐了一声, 没接话。 赵宸贺眼角看着他。 福有禄又笑了笑, 有些得意又有些腼腆地说:“许是贱内身上的味道,沾染上的。” 赵宸贺眯着眼打量他, 最后留了一声笑, 进了万年殿的门。 天昌帝坐在窗榻上打盹, 门帘落在框上的声音惊醒了他:“大胆!”。 赵宸贺站在原地请罪, 低声说:“皇上, 是臣。” 天昌帝看着来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 他额头上沁了些汗, 连日发生的事情噩梦一般纠缠着他, 梦里的血比大殿地砖上的还要真切, 血腥味一刻钟都不放过他。 他审视着来人,眼神阴郁。 赵宸贺微微垂着眼,缓缓建议:“病情反复,要不换个太医吧。” 天昌帝伸手摸到矮桌上杯子,里头装的白水已经被他喝干几回又不停的添满。太医说不准他再喝茶了。 杯子冷硬而硌手,天昌胸膛起伏的厉害。 大殿上冷漠站着的赵宸贺和眼前的人融为一体,叫他一时区分不出梦境还是现实。 “你大胆!”天昌帝猛地把杯子砸了过去,厉声呵斥,“都是你,给朕出的主意,现在把阁老逼死了,你,你还有脸来!” 杯子砸到下颌角与耳侧,发出一声闷响,而后滚到地上摔碎。 赵宸贺一动不动,生受了。 里头的水早已在半路撒干,现在顺着侧颊流到脖子上的是被杯口刮出的血。 天昌帝看着那血,陡然间惊醒。 他喘息着张了张嘴:“……福有禄!宣太医!” 福有禄在门外高声应了。 赵宸贺跪在地上,垂着眼皮道:“皇上要罚就罚,臣领罪。” 天昌帝挣扎着起身,晃了几下才站稳。 他想过去扶赵宸贺,但是腿脚不听使唤,又跌回了榻上。 赵宸贺离他很远,但是声音很清晰:“皇上保重龙体。” 天昌帝撑着榻边,靠坐在桌子上,稍稍平缓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才说:“你过来。” 赵宸贺起身走过去,隔着几步远站在他前面。窗前的明纸偶然晃动,是外头的冬风又在刮了。 窗上摆着的九里香又长长了一截,被茁壮的绿叶压弯了腰,垂在半空中。 “你要做好准备。”天昌帝长吁一声,无力的歪着头,“如果朝臣们抓着这事不放,那就要你受些委屈了。” 赵宸贺不语。 “罚俸或者思过,”天昌帝想了想:“最多一顿板子。” 赵宸贺表露出什么不赞成的态度来,反而眉梢轻轻一动,似笑非笑道:“应当的。” 天昌帝点点头,正想再找点什么话说,门帘一动,福有禄带着太医从外面进来。 寒风只钻进来一阵就被截断了后路,天昌帝打了个寒颤。 “我跟何思行提了提给太子当老师的事情,”他往后缩了缩,靠回了柔软厚实的毛毯上,“一开始他推脱,说自己德不配位。后来我提点了几句,这才松了口,说考虑一下。” 太医把肩上背着的药匣子放下,要上前给他看伤,赵宸贺抬手示意不用。 天昌帝也没强求,继续说:“除了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看来上回谈的话天昌帝没听进去,也可能听进去了,没走心。 “皇上肯把这差事交给他,那就是他的职责。”赵宸贺说,“再推诿就是他的不是了。” 天昌帝点点头:“你帮朕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福有禄把门边碎了的茶盏轻手轻脚地捡起,又重新上了一杯新的温水。 地上狼藉恢复了干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恕臣直言,”赵宸贺抬头看着萎顿在窗边的皇帝,“自从您登基之后,何思行没出过力。” 天昌帝转动因为连日睡眠槽糕而深陷的眼窝,看过来的视线像是在审视。 如果不是在御前,赵宸贺甚至想坦然的耸肩。他根本不在乎天昌帝是否打他,也不在乎是否信任他。 他的话该说就说:“他只效忠太上皇。” 天昌帝错开视线,仰头沉思。 赵宸贺磊落站着,他身上武将的气息太重,即便不动也不像无所求的忠臣。 以前这种目空一切、胜券在握令天昌帝欣赏不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后悔自己给他的权利过多,也憎恶他越来越大的胆量。 他只想让他当一条忠心不二的狗。 他想把权利收回来,但并不容易。 赵宸贺手里攥着吏部与兵部的牌子,他要靠他安定京中、镇压朝臣、制衡西北。 天昌帝勉强睁着眼:“你们都大胆,忤逆不忠,违背不效。” “这种既有能力,又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实在是个祸患。”赵宸贺顿了顿,“一朝天子一朝臣了,皇上。” 天昌帝叫热气熏的昏昏欲睡,他隐约间觉得那九里香的香味太好闻了,便深吸了一大口。 福有禄小心给他盖上毛毯,天昌帝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硬撑着看了一眼,眼皮立刻便沉了,对赵宸贺摆手:“朕再考虑一下。” 赵宸贺看着他窝在角落里,几息之间便睡下了。 福有禄小声地对他说:“皇上最近总是这样。” 他们走出万年殿,太医跟在身后,赵宸贺问:“皇上最近不见好,太医院无用吗?” 太医躬身垂头看着地面,听见他声音都腿肚子反射性的抖:“只是体力不佳,又逢冬日,嗜睡症状更厉害一些。” 赵宸贺垂眸看着他发顶。 太医听见他嗤笑一声,抖的更厉害了。 赵宸贺没多问,随手摸了一把侧脸。血迹已经干涸,他没擦下来什么。 太医手足无措地站不住,几次要上前给他看伤,都被赵宸贺冷峻的气势逼退。 福有禄在一旁垂着手:“廷尉别往心里去。” 赵宸贺站在台阶上风口间,环顾宫角残雪:“这两天谁来过?” 福有禄想了想,犹豫了一下。 赵宸贺不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户部跟御史台都来过人,”福有禄迟疑着冒汗,“还有……” “这么为难,”赵宸贺嗤笑一声,“南亲王来过也不打紧。” 福有禄陪着笑擦汗,默认了他的说法。 赵宸贺抬头仰望南方,雪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茫茫的白来,天空很低,没有云,也没有阳光。 云成来的稍晚,阳光比清晨好了一些,路上的雪也化了一些。 宽阔的长街已经打扫干净,连墙角的残雪都被抬了出去。深红色的宫墙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暖黄色,像笼着一盏橘色的灯。 他站在高达数丈的门边,看着低头行走匆匆的宫人。 赵宸贺的身影出现在尽头,大步向外走,旁边跟着福有禄。 走近了,赵宸贺看到站在门边的人,不由的脚下一顿。 云成上前去迎他,到了跟前也跟着一顿:“脸怎么了?” 他看着赵宸贺的侧颌,又看向福有禄。 福有禄小心翼翼陪着笑,赵宸贺又随手蹭了一下,这会儿才察觉出痛痒来:“小伤。” 云成伸手捏着他下颌往旁边偏,好看得更清楚。 他皱着眉打量得认真,赵宸贺歪着头由他看,觉得他表情很有趣。 血液已经干涸,被阳光一照显得颜色更深,乌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本来伤口。 云成用袖子给他擦,福有禄手心里攥了一把汗,低着头,眼珠在眶里乱转,却只敢盯着地面。 赵宸贺拉下他手,短暂地攥了一下。他本想说“没事”,现下又不想说了,勾起唇角道:“有一点疼。” 云成眉间蹙得更深了。 “皇兄打的?” “杯子刮的。” “怎么不躲?”云成又要伸手去检查,被赵宸贺攥着手没法动,只能用眼神细细地看。 “不是头一回了。”赵宸贺看着他:“还能次次都躲么。” 云成终于他发现他在笑。 赵宸贺笑得更佻达了些:“心软了?” 云成盯着他,在秋日阳光下的瞳仁很浅,里头飞着一抹暗红。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他得承认,他心软了。 他想动何思行,又想绕过赵宸贺。 这根本就不可能,他根基浅薄,要撼动两朝老臣,必须有新秀的支持。即便皇帝怀疑赵宸贺,习惯使然,也会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几分。 他绕不过赵宸贺。 但是他看见赵宸贺受伤,觉得自己比他更痛。 宫门口的值守侍卫换班,两队人交错而过,朝着他们一齐行礼。 赵宸贺等人走远,才说:“去吧。” 云成站在原地迟疑。 他从未有过这种为难的体验,像是被细线悬着一颗心,偶尔跳跳,胸闷气短,极不舒服。 他感受着这种踌躇的煎熬,浑身都被冬雪包裹住了。 冰冷叫他汗毛直立,后背却背道而驰,似乎有火炉在烤。 “我想其他办法。”云成听见自己说。 赵宸贺弯了弯眼睛,盎然地兴趣立刻攀上了他的眼:“不必。” 他伸手顺了顺他被风掀起来的衣襟,手掌压在上面,轻声交代:“临门一脚,你放心踢。” 第44章 云成沉默着走在宫道上, 福有禄从未见过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寒沉。 转过两趟长街,福有禄听见他清了一下嗓子。 “公公,”云成语调平常, 听不出不高兴, “妙兰最近好吗?” 福有禄想跟他亲近,又有些畏怯:“兰姑娘很好的,前几日她说想您, 希望您有空过府一叙。” “有公公待她好,那自然是好的。”云成顿了一下, “过几日吧。” 福有禄一连说了两个“好”,眼睛笑得眯起来:“届时我来安排,不去酒楼,就在家里。” 云成“嗯”一声, 放缓了脚步, 片刻之后问:“皇兄跟廷尉吵架了吗?” 福有禄眼睛一眨, 收了一半的笑, 也收了一半的声调:“皇上最近身体不好,又加上出了阁老的事情, 心情也不好, 动不动就发火……廷尉正撞上了。” “太医没给开些清心降火的药吗?” “开了, 不顶用。”福有禄凑在他身边, 说话的时候头往他旁边伸, “您一会儿多注意,别弄出大响动来。” 云成不动声色:“廷尉一向最得皇兄看重,怎么还能见血呢。” “今时不同往日啦。”福有禄摆摆手, “廷尉先斩后奏私立盐铁司, 出下策致使阁老血溅大殿, 兵吏两部都是他的一言堂,皇令还不如他一句话好使……皇上能不忌惮嘛?” 他望向四周,悄悄捂着嘴说:“皇上想收回他手里的兵权。” 云成眼睫迅速的压窄,继而恢复了平常。 “哦,”他随着福有禄的话回应,“兵权。” “是。”福有禄说,“就是不知是降职,还是外派。” 万年殿近在眼前,云成不再说话,几步迈上台阶。 天昌帝小憩醒来,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热气的汤药,眉头皱了起来。 云成守在门边,轻轻掀开帘子,唤了一声皇兄,才开始往里走。 天昌帝看到他进来,松了口气:“来了。” 云成把帕子拿出来,天昌帝接过去,看了一眼微红的白帕,没在意。 他擦了擦额间的汗,然后搁在桌子上。 “查出来了吗?”天昌帝问。 云成面色凝重,半晌才道:“不确定。不过兵部的禁卫军说,那人身形样貌跟邵辛淳很像。” 天昌帝撩着眼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何尚书是老臣。”云成欲言又止,“皇兄要杀邵辛淳,又要用何尚书,未免太冒险了。” 半个时辰之前,赵宸贺先提了何尚书不忠,半个时辰后,云成又提,天昌帝不能不往心里去了。 “那怎么办?”他问云成。 “不如留邵辛淳一命吧。”云成说,“由此可见,何尚书对徒弟是极看重的,到时候能对咱们景复这么全心全意就好了。” 天昌帝闭着眼睛缓了一下,睁开眼说:“既然有邵辛淳珠玉在前,那对景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全心全意’……你看清楚了吗,邵辛淳真的没死?” “不太确定,要再观察一下。”云成说得很诚恳,“何尚书也不像是那种为了私欲而欺上昧下的人。” 天昌帝气息明显起来,每出一声气,都急促重短。 窗台上的九里香被地龙暖出了一层新的花苞,离得稍近一些就能闻到幽幽香气。 “是不确定,还是不敢说?”天昌帝问。 云成把视线移到天昌帝身上:“……万一,臣弟怕真有万一。到时候皇兄若是处置何思行,怕会伤了太上皇时期老臣的心。” 天昌帝猛然抬手把药碗推了下去。 “当啷”数声响,药碗碎了一地,浓重的汤药泼出来,溅到云成的衣摆上。 云成没动,低声说:“皇兄息怒。” “又是太上皇,”天昌帝伸手拍在桌子上,“太上皇的人朕就不能动了吗?你立刻去把人给朕绑过来,是不是邵辛淳一看便知!” 云成才闻了福有禄身上的脂粉香,又被九里香呛了一下,熏得头晕,但他仍旧站得如同挺拔的松:“贸然前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天昌帝已经听不进去了,执意道:“既要打草,必要惊蛇。一并抓来就是。” 云成这步棋走的又急又险,在看到赵宸贺的伤口以后。 若是他能缓缓图之,让天昌帝自己想要去摸清这件事,一并发作胜算才大。 但是他没法不急,天昌帝第一步下了赵宸贺的兵权,第二步就会将他外派。 赵宸贺即便要走,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皇兄,”云成顿了顿,“臣弟请愿,带领禁卫军去抓人。” 天昌帝打量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多带上几名侍卫。” 禁卫军是赵宸贺的人,大内侍卫则直隶皇帝。 云成眯了一下眼。 “若有反抗呢?” 天昌帝闭上眼,眼角眉梢没有一处不烦躁:“传我口谕,若有反抗,就地诛杀。” · 云成带着五六个侍卫出宫,在宫门口处叫住了福有禄。 “皇兄信任你。”云成从司马所牵出来骏马上下来,站在他对面,“有你守在身边,睡得也踏实些。” 福有禄不住点头。 马在原地踢踏两步,云成摸着它的顶,叫它安静。 福有禄被他那瞥过去的眼神吓了一跳,觉得比进宫的时候更加寒冷骇人。 “公公现下忙吗?”云成摸着马问。 “不、不忙。” “劳烦公公给何尚书送个信,就说我带着侍卫去郊外抓人了。” 福有禄吞下口水:“那尚书大人肯定会想法应对,说不定会设法转移。” “那就看我们谁更快。” 马在他手底温顺下去,高昂的头颅也低下去,等着他骑上来。 福有禄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手心。 云成轻飘飘扫了他一眼,福有禄大气不敢出:“王爷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你多进内殿,”云成翻身上马,拽着缰绳的手用力调转马头,“替我守着皇兄。” · 地上的雪到处都是,出了城更是白茫茫的一片,马蹄都要扛不住。 他们在城外跟得了传召的禁卫军汇合,一并去抓人。 云成放慢了速度,紧随其后的侍卫跟着慢下去,催促道:“王爷,迟则生变,咱们快些吧。” “禁卫军带路吧。”云成往后错了一马的身位,“我眼晕。” 侍卫跟在他旁边,给禁卫军让路,然后跟在后头跑。 何思行安排的这处外宅很隐蔽,门外拴着锁,地上残枝落叶无人清扫,墙头上还长的杂草。 乍一眼看过去好似无人居住。 禁卫军跟侍卫各自把宅院团团围住,云成借了旁边一把刀,斩开了破旧的锁。 门吱呀一声打开,院内正在浣洗衣裳的丫鬟惊叫一声,手里的衣裳落回盆里,溅出一片水花。 云成拄刀看着她:“当家人在吗?” 丫鬟话都说不利落,跌跌撞撞带着他往后院去。连推两道门,终于在书房里见到了正在打盹的邵辛淳。 云成摆手,放了丫鬟一命,自己走了进去。 邵辛淳已经被惊醒,坐在桌后看着来人。 “五脏俱全。”云成环顾四周,点评道。 邵辛淳松开手,被他看了一半压出数道褶皱的闲书哗啦啦合上。 云成按着书桌,伸出一手把那书勾了一下,看清了名字。 “孤本。”云成说,“介意借给我看看吗?” 邵辛淳紧紧盯着他,手腕发颤。 他卸了官服,看上去年纪更显小,脸比之前圆润了些,似乎多了些娇憨掺在那视线里头。 云成自己勾了张椅子坐。 邵辛淳豁然起身,用力按着桌边:“我与王爷无冤无仇,为何非要同我过不去?” “我也不想。”云成靠在椅子上,架起腿,“你师父这罪过太大了。该死不死,是欺君啊。” 邵辛淳退了半步,险些被椅子绊倒。 “跟他没关系。”邵辛淳说,“是我自己买通了狱卒,逃过一死。” 云成倚在桌面上,撑着下颌笑。 邵辛淳戒备盯着他,手里摸到镇纸。 云成扫了一眼,没放在眼里。 邵辛淳:“我自己之前就在刑部当值,跟大理寺几位大人也是朋友,这事完全能安排。” 云成“哦”了一声,听起来不信:“那你说说,都是哪几位大人放着长在脖子上的脑袋不要,想挂在城头呢?” 邵辛淳把手里的镇纸砸过去,转身就跑。 云成偏头躲开镇纸,“铛”一声,把刀钉在了邵辛淳的脚下。 他朝后一招手,冷冷道:“绑了他。” 两名侍卫上前,用粗绳将反抗不能的邵辛淳捆起来,又把嘴给堵了。 “王爷,”侍卫手里提着人,“咱们回去复命吗?” “不着急。”云成望了一眼外头的天,又让人把那丫鬟提进来,给他们泡茶。 侍卫们面面相觑,禁卫军倒是神色如常,一个个端着热茶,吹着热气。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院内传来动静,书房里所有人一起噤声,唯有邵辛淳挣扎了一下,竭力发出呜呜声。 透在门棱明纸上的身影近了一些,云成搁下喝净的茶,茶杯磕在桌上的声响跟门开的声音重合,磨得人耳膜发痒。 云成随手翻着桌上的孤本,未抬首时已勾起唇角:“雪地难行,久侯尚书了。” 第45章 这两日的天阴晴不定, 上一刻太阳还挂着,下一刻就要落小雪。 只一上午的功夫,薄雪又落了一层。 春茶水榭冬日的新茶便是雪里红——把雪水煮化虑净, 再添梨与红枣, 能润肺暖身。 云成尝了一口,觉得口味一般,便搁在一旁不再动。 倒是沈欢喝干净了, 又要了一盏。 “何思行真是精明,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就是不认邵辛淳是他藏起来的。”云成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雪,视线随着来往行人走走停停。 那日云成抓了邵辛淳,生等到何思行露面。把这事在大内侍卫的眼前板上钉钉,这才压着人回城。 “你这次太急了。”沈欢靠在躺椅上, 一手按着杯子, 等茶凉, “火候不够, 压不死他。” “慢慢来。”云成伸出手想抓几片雪花,可是一落在掌心里就化了, “我把邵辛淳压扣在手里, 每天切一根手指给他送过去, 不怕他不认。” “现在送了几根了?” 云成伸出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 “看来不管用。”沈欢说。 云成没转头, 嗤笑了一声。 沈欢瞟他一眼, 哼声:“当时何思行闯进去,你干脆一刀砍了,现在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东风忽卷, 把雪片卷进窗来, 弱不禁风的雪点挨到云成的前襟就化了, 留下几颗零散的星星。 云成看了一下,复又离开视线。 “皇上没下旨,我可不敢。”他说。 “你不敢?”沈欢又笑了一下,用一种不需要他回答的语气。 “哪有慢刀子磨人来的痛快。”云成说,“手指剁完了有脚趾,再完了有耳朵,有胳膊有腿。刑部十大酷刑研发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用的。也就是皇兄心软,太上皇在位时期,何思行敢如此放肆吗?” 沈欢当真思考了一下,说:“满朝文武加起来,恐怕都没人敢。” 云成望着雪景无畏地笑。 他一笑纯良无害,根本看不出来满腹心计、胸怀抱负。 如果不是沈欢了解他,根本不会相信,他在几月时间里拉拢了多少人心,在六部埋下了多少暗桩。 他的善良都是装出来的,心狠胆大地令人侧目。 沈欢错眼看着他:“听说皇上要收赵宸贺的兵权,真的假的?” “连你都听说了,”云成道,“肯定是真的了。” “你不出手帮他一把?” 云成笑了一声,没答话。 沈欢从这一声笑里听出了什么,他自眼角紧紧盯着他的神情:“上床了吧,你们。” 云成眼都没眨一下,窗外雪景似乎在他眼中定格了,行走的人、招摇的旗和晃荡的灯都不能让他侧目。 他反问道:“你跟陈阔也没少睡吧?” 沈欢眯了眯眼,端起茶来含了一口,等喝下去才说:“不一样,我们没睡出感情来。我想弄死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用试探我。”云成仍旧背对着他,语气同平时别无二样,“我会尽快把赵宸贺弄走,碍不着你什么事。” “那就好。”沈欢靠回去,把凉了的茶丢在一边。 云成望着扶陵大街的方向,随口道:“等何思行认罪,我放你去监斩怎么样。” “那你快些。”沈欢半是威胁,半是玩笑,“我可等不了太久。” 云成转过身,跟他对视。 两人都没再笑,眼神沉沉,审视着彼此。 云成扶着刀推到腰后,几步走近沈欢,微微倾身停在他上方,低声说:“我有没有提醒过你,跟我合作,好好说话。” 窄刀在他身后露出一个头,上头平滑干净,甚至没有防滑的花纹,跟他的腰身很配。 它挂在这副腰上,就是一副随时出鞘的模样。 沈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云成抄起桌上的雪里红倒下去,一半倒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半流到了衣襟上。 他随手一抛,把杯子扔回桌上,杯子转了几圈,咕噜噜地自己站正了。 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手给他摸了一下颌边的水渍:“再跟我阴阳怪气,就把你的手指切下来送给何思行,看是不是比邵辛淳的管用。” · 云成羁押邵辛淳的第二日深夜,南亲王府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思行孤身而来,肩上顶着薄薄一层雪。 秋韵领他进门,云成已经在厅内等着了。见到来人,他示意秋韵倒茶。 何思行一路把南王府的景象尽收眼底,盯着秋韵扫落肩雪:“短短数月,王府就已经换了当家人。从前是我小瞧你。” 茶水似乎是刚烧开的,在冬夜里冒着汹涌的热气。 云成披着件厚实外衫,领口有着一圈蓬松的狐狸毛,看上去就干燥温暖,不像何思行,他肩上的雪清扫不及时,水痕在肩上留了一些斑驳的图案。 “都是李家人。”云成单手转着茶盏,“兄弟之间,谁当家都是一样的。” 何思行盯着他,云成也抬眼看他。 早年间何思行确实用他的聪明才智办过很多大案子,后来升的位置越高,眼神也越发不可捉摸。但是那视线中流露出来的威怒与云成这种从小刀口舔血的眼神不一样。 他没杀过人,所以眼中没有对性命的满不在乎和随时就能翻脸拔刀的阴鸷。 云成有,他手上沾过太多血。 片刻之后,何思行败下阵来。 “你要什么?”他问。 云成收回视线,明灯烛火下肩上绒毛都显得恣意张狂。 “我听不懂。”他手里拨弄着他的茶,反问道,“你要什么呢?” 何思行张了张嘴,云成没有请他坐,他便孤身站着:“与其互相残杀,不如我们谈一谈合作。” 云成缓缓摇头:“私自释放罪臣,尚书犯得诛九族的重罪。” 何思行皱起眉,愠怒道:“只要我不认邵辛淳是我放的,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你最好不认。”云成笑了一下,“刑部和大理寺早该清理,你不认,我就一个一个的审,大换血啊。” 他笑起来嘴角微扬,是一个很温和不易察觉的弧度,但是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就能察觉到他不为所动的寡情。 烛火晾在一旁不敢摆动,静静地燃。 落着雪的冬夜太静了,一旦他们停止说话,外面的沙沙声就能传进来。 云成不再摆弄茶盏,手上沾湿的水痕将干未干,他顺手搓了一把,想起他离开的太久,赵宸贺可能会醒。 他近日伤痛加身,嘴上说着不疼,云成心里却时时刻刻提着。 “距离明日卯时还有时间,何尚书可以慢慢考虑。”他坐在椅子上没动,“秋韵,送客。” 每日卯时一到,何思行便会收到一根手指,他一回想起来语气便有些掌不住:“等下。” 云成踏踏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瞥向他。 “你到底要怎样。”何思行被这视线胁迫,下颌绷的紧,“大不了鱼死网破。” 云成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这不是想合作的态度。” 他油盐不进,比想象中难缠的多,何思行觉得自己身在暗巷,摸不到出口。 不知过了许久,云成微微一动,换了个姿势,似乎想要起身。 何思行死死盯着他的神情,紧攥的拳头豁然松开。 “我没法认罪,”他直视云成,“认罪就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云成看着他,神情没有波澜,“你认罪,我放邵辛淳。一命换一命啊。” 何思行直挺挺站着。 他没穿官服,逼人的威势却也不减。 云成坐在椅子上,每抬眼便是仰视,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仍旧拔得很高,那是天生的杀伐果断。 “我于你大业无碍。”何思行说,“自你抵京,我没有插手过朝廷事务。对我来讲,李家任何一个人当皇帝都行,是否立太子我也不在乎,我根本不是你的威胁。” “你迟迟不站队,走到这步,也是没办法。”云成此刻人还在这里,心已经飞回了内室的床上,他一语双关道,“我没有太多耐心。” 不知道赵宸贺醒了没有,他再次想到。 肯定醒了,刚刚离开的时候他睡得不太踏实,翻了两次身。 何思行站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表露出来焦虑:“只要王爷肯放过辛淳,我担保工户礼三部都为你所用。自此,你前有廷尉为你冲锋,后有沈欢背靠西北,中间三部拥护,王爷在朝中再无顾虑。” 云成微微眯起眼。 他有些低估何思行。 能看穿他跟赵宸贺关系缓和的人不少,因为赵宸贺自南方回来后从来没找过他的茬,而且意见总是很贴。 但是能一眼透过局面看到沈欢,这才令他意外。 “王爷抓着我不放,无非是沈欢跟你做了条件,要我的命。”何思行望着他,“我能拿出的筹码必定比沈欢重。” 云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着急走。 但是何思行还是看穿了他想要离开的心思,他急切道:“沈欢握着陈阔把柄,陈阔又牵动西北,你想挟他们让西北卖命。那不可能。西北跟朝廷早就离心了,不是一个陈阔可以左右。” 他确实很聪明。 云成垂着眼睛打量他。 何思行继续说:“西北新一代的将领都是老将军那时带出来的,跟当年的规矩一样,认令不认人。与其架空陈阔,不如把控沈欢。” 他稍一停顿,才半嘲了一声:“怎么沈欢没把将军令交给王爷吗?” 这点嘲讽激不起云成的心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自有邵辛淳这事开始,无论结果如何,两人都再没有当盟友的可能。 “你既然提醒了,那我必是要同他要的。”他也跟着一顿,停了一段很微妙的时长,满怀深意道,“听尚书的意思,好像是要舍弃沈欢,只要邵辛淳了?” 何思行一怔,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我把话再说明白点。”云成微微笑了一声,“你选邵辛淳,那对不住,你来换他。若是选沈欢,我就坐实是邵辛淳自己搞的鬼,再杀他一次。” “生路给你了。”云成看着他,等着他选。 何思行一时没有任何动作,窗外的雪仍在下,因为窣窣声未曾断绝。 忠勤王府已经跟当初截然不同了,云成回京后换了匾,现在外头悬挂的是南王府的牌子。从管家到丫鬟彻底清洗,现在府中的人一半是秋韵重新采买,另一半是赵宸贺挑过来的人。 人数比之当初少了近半,因为新封的南亲王不喜嘈杂。 何思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开又紧。 云成不觉有趣,他克制着没有离开。 “王爷,给我一天时间。”何思行眼神深处多了许多东西,像深潭中传出的回响,闷闷的,“明日我找沈欢,把这事解决,你不要动辛淳。” 云成笑了一下,似乎笑他的异想天开:“沈欢若是肯见你,你今夜就不会站在这里。” 何思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云成想要离开的心思越发强烈,虽然他捉摸不透原因。 “拿不定主意,我帮你。”云成不去深挖他们不能宣之于口的关系,他不感兴趣。他对着外面提高了声音,“秋韵,不必等卯时了。” 秋韵领命离去,背影依旧大方温婉。 云成到底没有食言,回京后把她保了出来。 与初时的窈窕相比,她肩膀更挺拔,步伐也更果决,眼中染上了和云成一样的生机与野心。 何思行身形动了一下,仍旧站在原地。 秋韵回来的很快,肩上撒了一层雪,因为进来的迅速,以至于雪花铺在肩头来不及化。 云成垂着的手轻轻一挥,秋韵把手里用纸包裹着的东西拿到何思行面前。 何思行不接,于是秋韵把纸摊开,放在了地上。 她无声地退下去,守在门外。 堂门未关,外头风雪一览无余,门边高悬的哑铃摇摆不停。 摊开的纸上是一根带着血的手指。 中指。 “现在能选了吗?”云成问。 何思行下颌绷的狠,像突然暴起的前一刻。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断指,指尖不停发抖。 云成彻底失去耐心。 “再去。”他对秋韵说。 秋韵点头而去,脚刚刚迈出两步,何思行豁然开口:“留步。” 云成没看他,仍旧稳坐高堂。 秋韵几步间迈下台阶,何思行回看她的身影,想要上前两步,硬生生停了下去。 他耳边听着外头的风声、落雪声,还有鼓动钗裙的闷响声。 眼前的断指静静地躺着,好像风雨都与它不相干,每一寸角度都透露出养尊处优和不谙世事。 “我,”何思行抬头拧起眉,死死盯着云成,齿间似乎有血腥味,“同意。” 云成眉间不耐,清了清嗓子:“秋韵。” 秋韵听见声音,停下脚步,回到廊下。 “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他。”何思行说,“我今夜就写好认罪书。” 云成跟他对视,发觉他的眼神已经尘埃落定,任何波澜都已经平息。 两人看着对方,云成推开盏,站起身。 长袍顺从而下,使他弯刀一般的手腕更加显眼。 “带他去。”他终于说。 第46章 云成站了一会儿才推开内室的门。 赵宸贺已经醒了, 正靠着床头看书。 云成把沾了寒气的外衫脱掉才走近,窗边的灯芯随着他的到来晃了晃。 “怎么醒了,”云成问, “我吵醒你了?” “没人暖床。”赵宸贺把书扔在一边, 拍了拍旁边的空枕,“有点冷。” 南王府地龙烧得虽然不如廷尉府,但也绝对到不了半夜冷醒的地步。 云成在外头待的时间不久, 但他觉得很久。 他把鞋踢了爬上去:“暖炉来了。” 他钻进被子里,拉过赵宸贺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先捂手。” 赵宸贺的手不冷, 甚至比他的身体更热,挨上去就是一层汗。 云成被他的手烫着了,不躲反而挨的更近。 赵宸贺搂着他:“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有人找。”云成拿起旁边的书看,只看了一眼就被赵宸贺抽走了。 他只得抬头去看他。 “大半夜的找你, ”赵宸贺也看着他, “私事还是公事啊?” 他们彼此挨着, 一对视眼睛也在咫尺之间, 能看得很清楚。 “必然是公事。”云成说,“我也不能因为私事大半夜撇下你出去啊, 不像话。” 赵宸贺不说话, 视线追着他跑。 王府原来的床已经抬走了, 他们身下的床是刚打成的, 很大。上面加厚了几层床垫, 因为赵宸贺睡不惯硬床。 他跟逐渐忙碌起来的云成相反,最近很闲。但是好在积威甚重,依旧没人敢招惹, 偶尔顺从着天昌帝踩一脚, 也不痛不痒。 云成有一次看到他在桌前把写好的信收起来, 那信至今也没找到踪影。 “公事就能撇下我出去了?”赵宸贺说。 云成笑了一下。 他能掌控自己的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情情爱爱。 但是深夜里他抽身的如此艰难,哪怕只离开一刻也坐立难安。 他承认了,他掌控不了。 赵宸贺只用目光就能让他求饶。 云成伸手摸他将冒未冒的胡茬,带着安抚地温柔蹭他硬挺的下颌角:“以后哪怕有人在我大门外面抹脖子,我都不会走了。” 夜里的温存来之不易,他将声音压的极低。 赵宸贺快要听不清,他将云成往怀里带了带,伸手覆住他眨也不眨的眼睛:“眼睛都熬红了。” 云成原本酸涩的眼睛被烫人的温度熨帖,在他掌心里闭上。 赵宸贺盖着他眼,把灯吹熄,在窗光下看他的轮廓。 云成拉他的手,没拉动。 赵宸贺固执着让他闭上眼,把他们之间距离全都吞掉:“我原本担心你被欺负,现在看来属于担心过头。” 他跟云成说话,又像说给自己听:“京都欺软怕硬,没见过血光。你聪明,又会使刀。软硬兼施,舅舅把你教得很好。” 今夜不太黑,可能是因为雪仍在下的缘故,明纸糊的床上亮堂堂的,好似月亮就趴在边上。 刚刚在堂间跟何思行说话,落雪的声音吵得人厌烦,这会儿再听那滋味就显得与众不同,窸窸沙沙,勾着人耳朵去听去想,把心里都挠得痒个不停。 云成动了动,赵宸贺的手心里感觉有点痒。 是他的睫毛。 云成再次伸手去抓他的手腕,赵宸贺也再次拒绝了。 他执意这样,云成也执意不想睡觉,只想看着他。 第三次攥住他手腕的同时赵宸贺反应很快,云成折他手腕不成,还被压住了胳膊。 他单腿一撑就要起,赵宸贺单手把他翻个身,将他往床上按。 云成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肩上的钳制。他要往床下伸腿,赵宸贺当然不许,胳膊一伸拦住他腰,云成咬牙抱住他脖子。 俩人一块滚下了床。 黑暗中的喘息声放肆又克制,像虎视眈眈的野兽。 他们很久没打架了。 云成用视线勾着他放手,赵宸贺笑了一声,喘息着亲在他眼皮上。 云成闭了闭眼,转身一翻,够到了搁在地上的刀。 他有了刀,就有了底气。 赵宸贺躲开迎面而来的刀锋,仰面时被他斩了几分头发,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要命的捞了云成的发丝一把。 云成甩起刀锋的速度无人能及,“刷”声还未到,刀锋已经到了眼前。 赵宸贺钉在原地垂眸看着刀,笑得十分危险。 “别动。”云成提醒他。 赵宸贺舔了舔唇:“动刀就没情趣了,云成。” “嘴贫手贱。”云成把刀往后撤了撤,怕真的碰到他,“不要脸,不要命。” 赵宸贺察觉到他的放水,立刻恣意追了上去,盯着人的眼眸深邃而危险。 云成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同他对视,再次说:“别动。” 脆弱的脖颈距刀锋半寸之遥,赵宸贺沉沉笑了一声。他想偏头,但被限制着没有轻举妄动。 云成在那深黑的视线中凑过去,一条腿膝盖点地,隔着刀锋亲吻他。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是他不把京都当成自己的家,京都不是,宫中不是,王府更不是。 赵宸贺身边才是。 踏实感和归属感,赵宸贺悉数俸给他。不管他懂不懂,要不要。 云成整个人都很热,赵宸贺感觉到了。 落雪声彻底被盖住,云成难耐地皱眉,觉得今夜的地龙烧地太旺了。 赵宸贺呼出来的气息带着火,他无视云成的威胁,占据了完全主导的地位。 炙热令他更凶,刀架颈侧都不能让他停下。 · 昨夜散雪积了一层,云成走时赵宸贺还没醒。 雪地难行,云成的马车走得慢,出了扶陵大街,正好跟沈欢的马车迎在一起。 沈欢撩开车帘跟他打招呼,对着他的侧窗:“王爷。” 云成撩开帘子,从缝隙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随即松手,把窗帘放了下去。 两人马车相继并行走了一段路之后,云成窗外继续传来沈欢的声音:“王爷。” 云成将窗帘挑起一个角,露出的空隙比刚刚更少,垂眼瞥着他。 沈欢顿了顿,才问:“何思行认了吗?” “认了。”云成点了一下头,“昨夜就认了。” 沈欢看着他:“怎么没给我送信儿呢?” 云成冷眼看着他,半晌一笑:“不着急。” 雪地难行,他们走得慢,走了半天也只走了短街的一半。 沈欢沉默少许,歪头往窗外探了探,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咱们都这么熟了,就不藏着掖着了吧。” 云城还是那副表情,撩起一半的眼皮看他。 “沈少府没有跟我藏着掖着吗?” 沈欢视线一凝,抿了抿唇:“你什么意思?” “沈少府当初求我结盟,把身家性命都压在我这里。”云成整张脸都隐匿在阴影当中,眼中没什么笑意,“那还留着将军令做什么呢?” 沈欢沉默少许,嘴角一动:“我早忘了还有这回事。” 他转开视线,随意道:“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你想要就给你。” 云成神情冷淡地松开手。 窗帘落下,挡住了他淡漠的侧脸。 并行的马车跟了片刻,在短街的尽头处掉了个弯,顺着来路返回去了。 云成没在意,马车摇晃得他心烦。 他开始想念赵宸贺,虽然离开还不足一刻钟。但是对于抚慰自己糟乱的心和思绪,只要想想他,就会有奇效。 终于,马车在皇宫大门外停下来。 云成下了车,远远地看见沈欢的马车从远方跟了上来。 云成望了几眼,把腰刀解下来,递给守门侍卫,转身进了皇宫。 沈欢紧追了几步,站在他旁边时微微喘着气。 他把一块裹着东西的麻布,递给他:“王爷。” 云成看了一眼,伸出手,接了过来。粗粗一摸,只觉得麻布四角支棱硌手,看大小和分量应当是块令牌。 “倾家荡产了。”沈欢摊了摊手,无奈地露出一个自嘲般地笑。 云成随手颠了颠,收了起来。 “想要认罪书啊?”他随口问。 沈欢看着他。 “考虑考虑放他一码算了。”云成昨日被他威胁了半句,这会存心给他添堵。 沈欢跟他拉开一个绝不显得亲近的距离,冷眼低眉跟在后头。 云成清嗓子:“苦命鸳鸯,也是不易。” 沈欢一顿:“他十四岁就敢欺上媚下,若是成了三朝元老,那……” “用不着说这些。”云成打断他,兴致又没了,“我随便提提。” “不算。”沈欢点点头,抬眸跟着他,声音冷得像未化开的雪,“他抢我师父,逼我远去西北,纵容邵辛淳欺我、辱我的时候没想过放我一马,我为什么要算了。” 云成挑动眉梢,没把夜探尚书府时听到的话告诉他,也没告诉他昨夜的对话。 沈欢因此对他保留着原始单纯的恨意。 他再开口时把这些年的唯唯诺诺都扔了:“嘴上说的再好听,邵辛淳做下的事,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 他无声嗤笑道:“他自负自傲,从来都没有悔过之心。” 一列宫人前后有序,低着头匆匆路过。 等他们走远了,沈欢才咳了两声,又虚弱起来:“王爷别再提这个了。” 他抄起手,语速慢了下来:“我真听不得。” 大殿近在眼前,云成抬头望了一眼。 他脚下未停,毫不在意:“回去以后,我让人把认罪书给你送过去。” 他耐心比刚刚在马车上时好了一些,许是因为将军令到手,也许是因为赵宸贺把他浑身都填满了,叫他想不了更多。 他人在这里,心还在家,摆手不欲多说:“我答应了何思行,只要他认罪,就放邵辛淳一马。” 沈欢听了他的提醒,许久才轻轻挑了挑眉尖:“好。” 云成没挑他的毛病,也没暗示更多,几步跨上台阶:“你看着安排吧。” 第47章 年关不斩人的条例刚开始时兴没几年, 天昌帝身体不好,格外忌讳这些。 这些日子他不上朝,不理政, 只窝在万年殿。 上奏的折子摞了一人高, 他看也不看丢在一边,吃得更少,睡得更多。 朝中指责声音喧嚣尘上, 先是要他给阁老个‘说法’,然后又挑理说他识人不清, 要犯了重罪的何思行当太子老师。 说到底,还是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吵。 天昌帝心里明白,愈发郁结烦躁。 他想找个替罪羊,又迟迟下不了决心。纠结之下, 整个人更加憔悴了。 腊月二十九, 天昌帝下令年前斩何思行——这是他做出的第一步退让。 街巷都挂了灯, 夜里的京都被繁华装满, 将四周映得仿若白昼。 沈欢换掉了淡灰色的外衫,应景穿上了银线印花的袍子, 光明正大进了大理寺。 新年近在眼前, 大理寺当值的人增加了一倍, 门边便有八名侍卫扶刀严守, 怕再出一桩偷梁换柱的事情。 何思行关在最里面。 沈欢进去之后环视四周, 不轻不重、毫无意味道:“宽敞。” 何思行看着他,没动。 他穿粗布麻衣靠墙坐,随意地好似这不是牢房, 而是他的尚书府。 沈欢站着溜达了几步, 仍旧没看他:“你在这里发的家。” 何思行没说话。 沈欢欣赏完了, 这才把视线转过来,俯视着他:“从这里开始,从这里结束。挺好。” 何思行抬头跟他对视。 他跟当年截然不同了。 何思行能回忆起他托着腮发呆的模样,但是不记得他说话的口音。 反正不管如何,都不是现在这一副嘲讽冷漠的模样。 他们的同窗之谊早已磋磨尽了。 “我知道你会来。”何思行说,“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沈欢无声地笑,有点温柔,但是不怀好意。 他默认了这个说法。 何思行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率先答:“我梦到过这结局。噩梦,然后惊醒了。” 沈欢又笑。 “恭喜你。”他笑起来眼睛不弯,眼角下压地弧度很缓,单看眼睛看不出表情,“噩梦成真了。” 他肆意笑了起来。 何思行眯起眼来看他。牢房昏暗,他看不清他的眉眼,恍惚间觉得跟当年应当是一样的。 怎么会呢? 年少时的他娇憨天真,现在的他尖锐刻薄。 何思行没能发现他和当初相似的地方,有些失望。 他敛下眉眼,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提起精神:“南亲王是只迅猛的狡兔,承他的人情,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很大。” 沈欢觉得有趣。 他蹲下身,直视他。 对视的时间过于长了,何思行率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何思行看着别处说。 “觉得你有趣。”沈欢瞧着他,像瞧着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你怎么做到能为了邵辛淳犯这种错。” 他慢慢地摇头:“你不像这种人。” 何思行不想跟他讨论邵辛淳。 沈欢探究的视线如芒在背,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 沈欢站起身,口气十分不客气:“你知道就好。” “你心里恨我,我知道。”何思行张了张嘴:“我这些年赎罪示好,你也知道。” 他顿了顿,闭眼又睁开:“十几年了,欢,能让它们过去吗?” 他又转头看他,那视线复杂万分却又有着单纯的祈求。 沈欢来不及剖析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何思行就说:“圣旨已下,我要死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你能原谅我吗?” 从心底生出的异样感瞬间消逝,沈欢嗤笑一声:“你罪有应得。” “谁年少时没犯过错,你敢担保,你一生磊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我不是好人,我不要虚名,我坦坦荡荡。”沈欢说。 何思行静静地望着他。 沈欢嘲道:“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全天下的便宜都叫你一个人占了。” 何思行看着他,半晌道:“当初我设计抢你师父,阴差阳错逼你远去西北,以至于你爹半路枉死,造成终生遗憾……对不起,我为年少无知跟你道歉。” 他抿了抿唇,眉头皱起:“但是刺杀的人不是我,是忠勤王府,在西北仗着你年幼失怙欺负你的人是陈阔,折辱你的人是皇上……” “我比你清楚。”沈欢打断他,抬高声音,“所以我没让你死得太难看。冤有头债有主,你且放心。” 他豁然起身,转头要走。 “沈欢,”何思行叫住他,却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 沈欢深吸一口气,半仰着头望干净的房顶。 这是最好的一间牢房,墙皮平整,稻草干燥,被褥厚实,甚至还有床和小桌。 何思行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到底不是白干。 “你踏实赴死。”沈欢说,“老朋友了,我帮你收尸。” 何思行终于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忆起过我们一起当学徒时候的旧情谊?我们那会……” “没有。”沈欢打断他,坚决重复道,“我们之间,没有旧情。” 何思行垂下头,牢房昏暗的烛影把他的身影拍在墙上,那团影子看上去很厚很重。 他整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眸深的看不出轮廓。 过了许久,他低低笑了两声:“我死了,你能原谅我了吗?” “你别搞错了。”沈欢勾了勾唇,眉眼冷得可怕,“你死是为了让南亲王保邵辛淳,不是为了求什么原谅。” 何思行张嘴,嗓子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堵得他心胸肺一齐作痛。 他想说不是的,又说不出口。 寒风从小窗处钻进来,刮他们的衣裳,头发。 何思行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沈欢,想起他们十几年前的初见。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沈欢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背影同现在一模一样。他凑过去跟他说话,问他是不是来自将军府。 少年睁着眼,眼角都撑圆了,浑身都写满了哀愁。 他跟他说:我叫沈欢。 何思行想,我当初做什么非要跟他抢师父呢? 他想不明白。 就像年少旖旎的心思,只有在梦里才能初见端倪。 然而当年不懂。 沈欢从大理寺出来,远远地往外溜达。 他穿单薄袍子,没一刻钟就被风吹透。但他似乎不觉冷,四肢舒展,脚步轻快。 野湖结了冰,上面散落着残枝落叶,被风吹一吹才艰难地动一动。 湖边的盆仍在,沈欢走近了,跺了跺麻木僵硬的脚,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石头冰凉冷硬,他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湖,也望着空无一物的高枝。瞳孔冷得泛光,险险胜过月光。 静坐片刻,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钱,用冻僵的手指摸出石头底下的火石,咔嚓数声打出火星,将纸钱点燃了放在污迹斑驳的盆里。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郊外人声寂寥,枯枝偶尔相撞,发出细微声响。 盆里的苗火矮下去,沈欢捏起一张新的,捉着点燃一角,直到火焰灼手,才松开手指,让旺盛的火跌入盆中。 他在循环往复的光景里被困住了。听不清,看不见,重复着机械般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细细的哽咽一声,声音像被一块沾水的面帕给捂住了:“爹……” 火焰映着他的脸,把瞳仁里的冰艰难溶解,但是嗓子依旧冰凉沙哑:“……我好想你。” 远处风声呜咽,像某种动物的悲鸣。 沈欢听见有人站到自己身后,余光看不到人,他也不在乎。 他没再开口,把剩余的几张纸钱一并扔进去,险些把火压灭。 “欢。”来人蹲下身,攥了一下他冰凉的手,就将其握在手心里捂着。 火势重新反扑,把单薄的纸钱几口舔舐干净,气焰紧跟着衰败下去。 最后一片温暖被黑夜吞噬殆尽。 沈欢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黑暗,转头去看那人影。 “怎么穿这么少?”来人解开外氅,将他裹起来,又要去伸手抓他的手,被沈欢躲过了。 “找我做什么?”沈欢问。 陈阔沉默看着他眼底的泪痕,他忍不住伸手擦了一把,手指上没有沾上任何水痕。 冬季的风太硬,眼泪早已吹干了。 沈欢皱眉盯着他。 陈阔下意识地搓动手指,沉默片刻说:“……季择林关禁闭,邵辛淳被抄家,阁老血溅朝堂,三爷惨死狱中,何思行判了杀头。” 沈欢眉头舒展,慢慢偏过脸,歪着头俯视着他。 像之前的无数次谈话一样,他不配合,也不想多说一句。 “下一个就是我,对吗?”陈阔低头看他眼中的光,又低低唤他的名字,“欢。” 沈欢笑了一下,脸颊半明半暗,对着湖的那半张脸在月下犹如鬼魅。 “怎么可能。”他往后靠,伸出脚够到了对面人的小腿,“你让我乘凉,我还要谢你。” 陈阔屏住呼吸,听他继续用那种蛊惑人心的声音说:“等赵宸贺远去西北,皇帝再无助力,你帮我啊。” 陈阔喉咙滚动:“你要什么?” 沈欢看着他,眼中波光闪动。 陈阔移不开眼,声音很低:“……当年在西北,我不知道你是将军府的人。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欺负你。” 他说得很艰难,似乎每一句都要斟酌良久:“我以为你只是流民。” 沈欢冷笑一声,好像在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但是陈阔还是说:“西北冬战艰苦,普通流民没有武功,一旦开战必死无疑。若是跟了我,至少有吃有喝有帐篷,能活下去。” 先不提交战地的战况,哪怕只是寒冬的西北,都足以要人性命。 沈欢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仍旧不能释怀。他不能接受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强势的占有,那是对他身体和灵魂的双重侮辱。 他往后靠,将自己压低的同时抬眼看着陈阔。 陈阔手心有些出汗,审视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沈欢咬住了后齿,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你喜欢我?” “咚”一声响,陈阔的心脏猛地快了一拍。 沈欢又问:“要什么都会给吗?” 陈阔艰难道:“……给。” 沈欢弯眼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同年少时截然不同,却有着同样的力量。 陈阔热血上头,视线狂热而霸道。 “你说出来。”他扑上去,像饿狼咬住了散发着香味的猎物。 他深埋在那颈间:“我什么都能做。” 沈欢头磕到了石头,浑然不觉般垂眸看着他情动的发顶,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受够了被人欺凌的日子。”他仰望漆黑的天空,眼神清明冷淡。 他磋磨半生,冷眼看着世间。 他厌恶这世间的一切。 这一刻他想起西北的风,想起脏污的盔甲,策马奔腾的苍老背影,还有窗外摇曳的黄芪。 “陈阔。”他静静地说。 风霜近不得他的身,情l欲也近不得他的身。 他在世间游离,犹如孤魂野鬼。 “你帮我撑腰,”他睁着眼,伸手顺着陈阔的侧脸轻轻地刮,半是鼓励半是喟叹,讽刺的神情埋得很深,“为我翻身啊。” 他没有的炙热陈阔有,他没有的欲望陈阔有,他没有的感情陈阔也有。 陈阔什么都有,他宠溺于此,抽不开身。 他仿佛听见沈欢的哭声,在遥远的西北,和着强劲的风。 “好。”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地答应,急切地安抚他,“你别哭。” 第48章 天昌帝这个年过得并不痛快。 何思行在他的犹豫之中被斩首。他在三部都待过不短的时间, 曾连续担任过三届科考官,门生和带过的新官员占领朝廷半壁江山。他这边一死,朝廷立刻动荡起来, 半数官员犹疑不决, 不肯站队。 一直到正月十五,天昌帝只开过两次朝会。 第一次因为阁老的事情被怼的张不了嘴。最终再退一步,把阁老排位迁入太庙, 并且拖着病体亲自烧了一炷香。 隔了七八天,这是第二次。 赵宸贺半道上碰见两次福有禄派来的人, 都是催他快点。 果不其然,等到了大殿,朝会已经开始了。天昌帝今日破天荒起得很早。 赵宸贺告了罪,天昌帝没说什么, 让他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宸贺站过去, 看见云成站在前头微微低着头, 似乎在发怔。余光扫过一眼, 发觉被天昌帝关了禁闭的季择林竟然也在。 天昌帝刚清了清嗓子,御史台一群人都耷拉着眼皮嘴角, 一声不吭地跪了一片。 矩形方阵塌陷了一块, 季择林为首抬起头直视天昌帝:“臣要参赵宸贺以权谋私, 私收贿赂。” 赵宸贺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天昌帝把视线转向他, 季择林继续高声说:“大朝会迟到已是家常便饭, 为人为事狂横也有目共睹,如今爪牙遍地,大块朵颐, 贪污舞弊!” 天昌帝不问罪, 赵宸贺就当没听见, 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宋礼明跟着直起身:“廷尉年前南下共贪污巨款三百万两白银,黄金、珠宝、滋养品都不包括在内。分存于京都三大钱庄与庆城两个钱庄内,现有掌柜签字画押证实此事。” 赵宸贺一顿,余光看向云成。 云成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只在宋礼明话音落地的时刻无声地将视线压得更低了。 赵宸贺舌尖抵住了唇角内侧,那里有昨夜云成留下的细小伤口,不疼,但是很痒。 福有禄走下台阶,把字据捧给天昌帝,天昌帝看了几眼,愤然摔了手。 “赵宸贺!” 他极怒之时才会喊他的全名,赵宸贺随着他话音站出列。 他太挺拔了,在武将当中都鹤立鸡群,直面他的时候,就连天昌帝都要胆怯。 “臣在。”赵宸贺说。 他年前才保证了,绝对没有收受贿赂,并且放话让天昌帝查。天昌帝当时对他残存信任,没有查,此刻气得手颤:“这事是不是真的?” 赵宸贺瞥见云成微微一动,是个想回头的动作,但是紧接着就按下了,将端在身前的手垂了下去。 袖口宽大,但赵宸贺还是能看到他攥紧的拳头。 “是。”他收回视线说。 天昌帝豁然扔了字据,指着他,浑身抖个不停。 御史台一齐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地上,季择林声音决绝,态度强硬:“御史台一齐请愿,请皇上给一个交代,不然我等甘愿效仿阁老,今日的大殿就是我等归路。” 天昌帝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跳个不停。 他怕了。 他已经连退两步,若是再退,势必颜面扫地,若是不退,有阁老死柬在前,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做昏君? 他艰难地喘息,巡视全场,只觉得所有人心怀鬼胎。 云成此刻才站出来,声音不高,带着不易察觉的强势和安抚的力量。 “廷尉南下立盐铁司充实国库、清点物资、派遣西北保住将士们吃穿、禁卫军将京都守护的如铁桶一般……”他稍一停顿,总结道,“是个办实事的。” 他平时说话总是不急不躁,声音有些淡,但是态度很温和。 他一开口,全场官员都竖起耳朵,赵宸贺得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云成收到了他不加掩饰的目光,昨夜缠绵犹在耳边,他继续说:“……皇上,贪污当然有罪,若是功不抵过,不如将功折罪。” 天昌帝缓和了一些,看着他问:“怎么个折罪法?” “听闻年前派去西北的将领已经被边缘化,一切跟军务相关的都把他排挤在外。” 天昌帝点点头:“是该整顿一下西北。” “如今西北战事频起,将领青黄不接。”云成叹了口气,“不如把廷尉外派西北,以作惩戒。若能建功立业,也算将功折罪。” 季择林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赵宸贺就说:“该罚钱罚钱,该降职降职,把人直接外派西北,这是什么个怪罪法。” 宋礼明不怕他,立刻说:“既是武将,不管是留守京都,还是远去西北,只要是为皇上办事,有什么不能的呢?” 赵宸贺嗤笑一声:“既然你那么想为皇上办事,你自己怎么不去西北?” “去就去!”宋礼明横道,“咱俩谁不去谁是孙子。” 赵宸贺一时没防备他能说这种话:“……” 天昌帝:“……” 在场官员:“…………” 他在朝中地位实在特殊,虽然没有实权,但六部都给他面子,平时只当贡品供着。 他爹在太上皇时期叱咤风云,天昌帝都要给几分薄面,季择林也早已经放弃了参他,把他当成透明人。 所有人的心思都如出一辙——只要他不捣乱就行。 云成清了清嗓子:“……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天昌帝也摸不准,勉强道:“想去也行,云成拟个章程出来……下朝后都别走,朕再跟你们详细交代。” 原本一场激昂大战,火捻子刚刚点着,被宋礼明横里打岔,一盆凉水浇了个透。 云成原本准备了一车的话,还额外安排了另外的人一道上奏,这下泡了汤,全都不用上场了。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只能答应下来:“是,臣领命。” 赵宸贺也好不到哪去,兵部跟吏部都是他的人,没来得及张嘴就结束了。 赵宸贺的脸都黑了。 下朝以后宋礼明跟云成一起去勤政殿。 “大哥,”他有些纠结,犹豫了一下才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去西北。” 云成皱眉,语气无奈:“你跟宸贺斗什么气,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宋礼明后悔死了:“西北的人不讲理,我硬不过他们也打不过他们,去了要吃亏。而且那边那么艰苦,不成,你救救我,别让我去了。” “满朝文武都听见你的豪言壮语了。”云成头疼地思虑片刻,眉头还拧着,“我跟宸贺说好,让他看着点你,别被人欺负了。” 宋礼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亲密称呼之下的东西:“你跟宸、宸……” 他“宸”了半天,还是喊不出这么亲昵的叫法:“你们?” 云成轻轻“啊”了一声,低眉笑了笑。 宋礼明挠挠鼻尖儿,好半天没声儿。 勤政殿近在眼前,云成道:“去就去,这倒省得我们跟他打架了。最多一年,再把你捞回来。” 这个他,肯定又指赵宸贺。 宋礼明十分纠结,忍不住问:“他要跟我们一起拜把子,当新大哥吗?” “?”云成拧着眉看了他一眼。 宋礼明:“也行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前方就是勤政殿,赵宸贺已经等在外头了。云成瞥见那身影,不由得打了个顿。 宋礼明无知无觉,还在发愁:“一年太长了,三个月行吗?最迟,最迟半年,我功夫都快忘没了,去了说不定小命都没了。” 云成的心都跑到了前头,扒在了赵宸贺的后背上,安抚他道:“放心吧,让你留守后方,安安全全的。” 赵宸贺如有所感,回过头来。 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里头没有硝烟,都是勾勾搭搭。 “你踏实待着,”云成眼里含了笑意,拍拍宋礼明的后肩,“明年抗着军功回来,职位要跳着升。” 宋礼明表情扭曲,半晌一咬牙,豁出去了:“行吧!” 云成到了门前往旁边站了站,因为赵宸贺走了过来,站在了他手边。 三个人一道并排站在檐下。 “钱不是存在你的名下吗?”赵宸贺朝他偏了偏头。 云成“啊”了一声,轻笑了一下。 赵宸贺又问:“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拿这事坑我?” 云成眼神动了动:“后来才准备的。” 他没忍住,又笑了起来:“你根基太深了,挖不到你别的错处。只能从这上头下手。” 赵宸贺挑起眉梢,舌尖再次抵住了伤口。 “还没完呢。”云成站得笔直,“你人走了,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得留下。是你自己主动留,还是我想办法留?” “没必要赶尽杀绝吧,云成。”赵宸贺顿了顿,“你先别笑。” 云成清了清嗓子,勉强收了笑。 赵宸贺继续问:“挑好人了?” 云成实话实说:“还没。” “宋礼明都舍得放走,”赵宸贺继续用这种半是欣赏半是调侃的语气说,“下了大本钱了。” “这是计划之外的。”云成扫了宋礼明一眼,后者立刻凑上来,“你们商量好啦?” 二人一起看他,宋礼明搓了搓手,对赵宸贺说:“刚才是我嘴快,我跟你道歉。额,我考虑好了,去就去嘛,男子汉一言九鼎。去了之后,你罩我啊,大哥。” “……”赵宸贺复杂的看着他,看起来想把他脑袋掰开。 宋礼明又去看云成。 云成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福有禄快步走出来,对着他们三人看了一遍,堆着笑对云成说:“皇上请南亲王进去说话。” 云成跟他对视了一眼,跟着他朝里走。 天昌帝面色不虞地坐在老位置上,睁开的眼睛上面深深皱着几道褶。 他没让福有禄给他搬座位,反而让他坐到了对面,勉强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胸闷气短,觉得憋得慌。” 云成一手搭着方桌,温和地劝慰:“皇兄别想太多,忧思过重,更不利于养病了。” “自从何思行死后,我晚上就睡不踏实,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光景来,觉得时间如梭,真是快。”天昌帝叹了声气,“赵宸贺去西北,我总觉得不妥,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还在他手里呢。” 云成考虑片刻,才道:“想法子收回来。” 因为他神色慎重,天昌帝不由往他那边靠了靠。 云成低声说:“恕臣弟直言,禁卫军关系着皇城安慰,牌子还是您自己攥在手里的好。” 天昌帝松了口气:“兵部的牌子呢?” “也收在自己手里。”云成说,“兵部现在有两块牌子,一块在赵宸贺手里,一块在陈阔手里。陈阔久不站队,皇兄该多防备,若有万一,及时应对。” 他一直都这么敢说,天昌帝不是头一回听他把朝中错杂的局面摊开来讲,不在乎得罪哪位朝中大员。天昌帝总能从他话中感受到被信任。 他已经由一开始的意外变成了习惯,尤其云成从来没有求过什么,官职也好,兵牌也好,他仗义执言的同时很忠诚,似乎完全不在乎名利地位。 天昌帝点着头,短暂地走了一下神,继而笑了起来:“宋礼明这乱添地刚好,这下赵宸贺不去也得去了。” 这话就代表天昌帝已经下定决心让赵宸贺外派,并且不惜搭进去宋礼明。 云成明知如此,还是道:“宋礼明说的是气话,若是他反悔,可有转圜得余地?” 天昌帝想了想:“是他自己争强好胜要去西北,这跟朕可没关系。” 那就是没有了,云成跟他一道笑了一下:“是。” 天昌帝气色比刚刚好多了,跟他聊了几句家常,又问他:“若是赵宸贺不肯交出牌子,我一时拿他没办法,你看……” “他是个重义气的人。”云成温和无害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念着跟您的故交,应当也不会一意孤行。先试试吧,若是不成,臣弟再想办法。” 天昌帝又点头,伸手去端水,递到嘴边时看了他一眼:“有人在庆城碰到了禁卫军——赵宸贺的人,他派人去庆城做什么?” 那打量的视线过于隐匿,让人非常不舒服,但云成好似无知无觉:“需要臣弟查一下吗?” 天昌帝垂下眼皮,喝了一口水。 云成看着他,可能是对着窗侧的缘故,抬起的眼睫与弧度分明而无害,瞳孔浅淡,眼神明亮。 天昌帝许久挑不出错来:“不必。” 于是云成踏踏实实地等在一旁。他年轻,但是没有年轻人的急躁,能坐得住。 当天昌帝表现的喜欢,他就跟着笑,天昌帝表现的不高兴,他也只是沉默,没有多余的动作与自作主张。 天昌帝一度认为他简单率直,因为当他皱眉的时候就是在思考,从不遮掩,好像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他太静了。他明朗的视线偶尔被低垂的眼睫遮挡,从间隙中流淌而出的神情阴郁而暗沉。 天昌帝回想类似场景发觉屈指可数,一次是南下归来,受封南亲王,一次是在刚刚的大殿上。 云成发出一点声响,疑惑地望着他:“皇兄?” 天昌帝缓缓摆了摆手。 云成点点头,无声地退了下去。 天昌帝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思着难以收回。直到门帘拍回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才发觉那身影已经消失了。 内室空荡荡的,又变成了一个人。 第49章 云成从勤政殿出来, 宋礼明和赵宸贺正隔得远远地站在台阶前,赵宸贺还是那样,笔挺直立, 不怎么多话, 宋礼明朝着他偶尔说上一句,歪头看看他,他不答也就罢了。 云成一露面, 赵宸贺收了吊儿郎当的视线,跟他对视。云成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轻轻点了一下头。 倒是宋礼明开了口:“怎么样?” 微风吹云成的发,他不在意,在风中轻轻眯起眼:“不去不成。” 宋礼明表情还在纠结,跟出来的福有禄说:“廷尉、宋大人, 皇上有请。” 三人短暂的对上目光, 云成礼貌地低了低头, 越过他们几步下了台阶。在昏暗的天幕中, 朝着鲜艳的红墙远去了。 天昌帝久坐有点累,福有禄给他添了几个靠枕, 又在手边掖了俩暖手炉。 赵宸贺和宋礼明从外面进来行了礼, 天昌帝没给他们看座, 直接问:“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宋礼明抗拒的神色都在脸上。 “不是什么大事, ”天昌帝安抚他, “等你立了功,回来给你升职,你爹想必也很欣慰。” 宋礼明“嘶”了一声, 难受道:“那我能不能晚点去, 至少过完年, 出了正月,不,出了二月。” 天昌帝不想答应,又拿他没办法。 宋礼明觉得那视线笑又不像笑,看起来有些森寒,于是自己退了一步:“那就正月底去吧,正月二十九我生辰,吃了寿宴就走。” 他看起来很尊重天昌帝,还眼巴巴地问:“行吗,皇上?” 天昌帝勉强收着脾气,半晌才生硬一点头:“最迟正月二十九。” 宋礼明又高兴起来,笑着谢了恩。 天昌帝板着脸,看向赵宸贺:“你呢?” 赵宸贺投在地上的影子蛰伏不动,收起来的视线很沉。 天昌帝跟他对视许久,才说:“怎么,你不愿去?” 赵宸贺猝然笑了一声:“怎么会?皇上恩典,臣特地来谢恩。” 他一笑起来,逼人的气势潮水般退去,显出几分年轻的桀骜来。 天昌帝不喜欢看他这样,他扣着手边的茶,沉思许久,将话理通顺了才缓缓开口:“你既然要走,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你准备交给谁?” “当然是交给皇上。”赵宸贺从腰间解下两块牌子,朝旁边一递,示意福有禄来拿。 天昌帝诧异了一瞬,他没料到赵宸贺肯这么轻易的把牌子交出来。他以为要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但他解下腰牌的动作过于流畅,递出来的动作也毫不留念,看起来似乎不在乎。 福有禄犹豫着不敢上前,天昌帝摆手他才上去,接过牌子捧着放在窗边立着的小桌上。 “皇上要认命谁或者倚重谁,”赵宸贺说,“都是天意。” 他平时大刀阔马,根本不会如此收敛。 天昌帝有些生气,不待发作,就听他继续说:“臣此行远去西北,不知归期。” 他停了一下,唇角先动,继而发声:“望皇上身体安康,爱惜自己。病了就养着,朝会不打紧。少同御史台置气,臣不在,让别人去出头……” 他慢下来,缓缓停了。 天昌帝望着他,听再开口时恢复了一贯的散漫:“说多了。这些自然会有别人提醒,臣就不再僭越了。” 天昌帝耸了耸眉,有些动容,许久才说:“怪你犯错,当着朝臣们的面,朕不可能为了你连威严都丢了。” 赵宸贺点头称是。 天昌帝扶着方桌,两块腰牌静静地躺在距离他手不远的地方,泛着冬日特有的冷光。 “怪你管不住自己的贪念。你不体谅朕,你放肆。”天昌帝又说。 赵宸贺垂眸不语,抬手告罪。 天昌帝看着他空空的腰间,把张嘴欲出的话咽了回去,片刻后才道:“朕有不得已,朕是皇帝。” 赵宸贺抬手行礼,肩膀顶起的弧度陡峭而硬朗,像催不断的山。 “祝皇上千秋鼎盛,稳坐龙椅。”他深深看了天昌帝一眼,再开口时似乎把一些东西丢掉了:“愿吾皇万岁。” · 将军府的梅花开了,沈欢折了几支养在瓶里。云成出来的时候心念一动,也跟着摘了几支。 沈欢送他到门前,跟他确认道:“二月二。” 云成心底有些烦躁,但还是冷着脸应了一声:“嗯。” 沈欢打量着他神色,又看他手里的梅花:“要送廷尉?” 云成眉间的阴霾更加阴郁。 沈欢不介意,兀自叹了口气:“离开京中是好事。他跟皇上之前关系好,等二月二那天……省得为难。” 云成根本不是为这个烦,他只要一想起来赵宸贺要走,心就悬到嗓子眼,跳动的节奏也不对劲,脚也踩不到实地上。 他几天都睡不好,好似得了失眠症。眼下的淡青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没关系。云成心说,等他走了就好了。 赵宸贺定了正月二十出发——天昌帝想让他快点离京。 赵宸贺该吃酒吃酒,想笑话谁就笑话谁,按部就班,好像什么都不急。 云成有两次看到他在拆信件,封面光洁一片没有字迹,那洒金的纸张十分金贵,在灯下灿灿的一片光。 他敏感的察觉到他有事情没有坦白,他也聪明的没有追问。 就像赵宸贺从来不过问他的计划。 正月二十,西北风,有太阳,但是温吞,无雪。 赵宸贺将要带着两队兵部的亲信前往西北,云成不能去送他,因为天昌帝一定会派人盯梢。 其实昨夜云成已经把该说的话说了,也用行动表达了不舍。 但还是不够。 他整夜未睡踏实,天亮时赵宸贺起床穿衣准备出发,他也穿上朝服准备进宫。 昨夜的腊梅没来得及放在花瓶里,今早开败了几朵,萎靡不振地窝在桌边看着他们。 两人穿戴整齐,互相整理衣襟,要出门时赵宸贺揉他的眼角:“这么下去不成,让太医院给抓点药。” 云成心不在焉地点头,浑身的怠倦感很重。 赵宸贺凑上去亲他的眼角,云成闭了闭眼,凑过去跟他接吻。 他的急躁一日比一日更甚,像一头寻不到出路的小兽。 昨晚上是赵宸贺喊得停,因为云成两次之后还要继续,但他已经足够疲倦,没有东西可供发泄。 赵宸贺抚摸着他的后背,强制他入睡。 他最近把恶劣凶性收起,动作之间温柔而连贯。 即便如此,桌角的梅花仍被摇散,继而掉了两支。 反倒云成很急,一直用腿勾他的腰。 赵宸贺架不住他这样,同他拉开些距离,揉他皱起的眉心。 “快点啊。”云成催促道。 赵宸贺顿了顿,刚洗完的脸上冰凉清爽,到现在还没有沾上汗珠。 “别停下。”云成又说。 赵宸贺配合他的话,把剩下的两支梅也摇掉了。 “别想太多。”他在毫无章法的杂乱声中安抚,“我给你留了人。平日刀绑结实点,别拿得太快。” 云成睁开眼看他,伸手揉他眉眼和耳垂。 “不是你说的,秋天就把我召回来。”他手心太热,赵宸贺有些掌不住,咬牙笑起来的时候轻挑感陡然而生,“别等秋天了,夏天就把我弄回来吧。” 云成诧异了一刹。 因为赵宸贺从不催他,没有给过他一丝丝的压力。 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只有蛛丝马迹可寻,赵宸贺要靠运气才能捕捉到。偶尔捉到一次,他就难以克制地要逗弄几声或者撩拨几下。 “行吗?”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索性放开了,大刀阔马地开始使劲儿,“王爷?” 他一凶起来,云成险些受不住。 赵宸贺偏僻还要追问:“这枕头风,吹得够不够?” 云成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今日终是晚了。 两人先后出门时分辨不出时辰,太阳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具体位置。 赵宸贺骑的马,云成则坐马车。他闭眼在车内假寐,听着后面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好似远在河对岸的战鼓,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斩下。 快了,他心说。 到了扶陵大街尽头,马蹄声渐微,最后彻底听不到了。 云成睁开眼愣了片刻,撩开窗帘往后望,长街空空荡荡,三五人影走走停停,没有赵宸贺的身影。 他走另一条路,去兵部汇合,然后再去城外誓师,最后出发去西北。 赵宸贺走的当天夜里,天昌帝从噩梦中惊醒。 “啊——”他大叫着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寝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刮动纱帐,鬼影一般飘摇不定。 他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四周,看到福有禄跪在床边幽幽望着他:“皇上,您做噩梦了?” 天昌帝点点头,昏沉沉地呆坐着。 他回想赵宸贺交上来的两块牌子,却无论如何看不清那上面的纹路。 福有禄去倒水,片刻之后进来,天昌帝伸手要接,福有禄绕过那只手,坐在床边要喂他。 天昌帝一顿,看了那水一眼:“……这是什么,怎么是茶色的?” 福有禄咧开嘴笑了笑:“助眠的,您快喝了吧。” 天昌帝不想喝,往后躲了躲。 福有禄盯着他的动作,收了笑的时候露出凶相:“那奴才只好喂您喝了。” “你做什么!”天昌帝惊怒,指着他,“福有禄,你放肆!” 福有禄伸手要揽他,天昌帝继续往后退,撞到了结实的木栏。 他退无可退,被福有禄一把抓住,端着碗就往他嘴里灌—— “啊——” 他惊叫着挣扎起来,猛地睁开了眼。 寝宫里拉着厚重的窗幔,黑漆漆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窗台上的九里香开的正盛,在黑暗中像个张牙舞爪的刺客。 “……”天昌帝喘息着艰难坐起身。 窗幔一动,福有禄从角落里钻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小心地问:“皇上,可是做噩梦了?” 天昌帝直勾勾盯着他,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福有禄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跪在床边,要给他喂水。 一时间梦中惊悚纷沓而来,天昌帝浑身汗毛舒炸,脸色骤然全白。 “你退下!” 他伸手指着他呵斥,又想抬手打他耳光。谁知浑身颤抖不停,胸口闷不透气,手也不听使唤。 福有禄急得给他拍后背顺气。 天昌帝在熟悉的困倦中撑着身体,下一刻,喉咙涌上腥甜,“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第50章 云成深夜进宫, 匆匆赶到了天昌帝的病床边。 “皇兄?”他低声唤了两次,天昌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头发散开在枕头一侧, 发际濡湿了参差不齐的一段, 脸色煞白难看。 他大概赶来的时候着急,寒冬腊月的天,棉衣都不穿一件, 披着单薄的外袍就站到了这里。 “院判,”他转过身, 语气有些急,但是按捺着没有发火,“皇上怎么样?” 太医院院判在烛光下的脸色比天昌帝好不了多少,今夜只有许太医当值, 其他太医都是后面才赶来的。 “不太好。”许太医跪在地上, 按着地板的手发着抖, “汤药吃一半撒一半, 人也不见醒,许是……” 福有禄从外间挤进来, 凑近了云成说:“太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见消息, 吵着要找皇上。” 许太医鼻尖一动, 说着的话也跟着一停, 紧接着他眉间微蹙, 用余光飞快的扫视了一下窗边的九里香。 云成眯起眼:“许太医。” “是。”许太医回过神,鼻尖的汗已经冒了出来,“是, 微臣、微臣立刻施针, 看皇上能否转醒。” 云成垂眼盯着他, 若不是夜色昏暗烛火跳动,他眼中的黑还要更加深。 “福有禄,”他不转眼,只低低吩咐福有禄,“去外间等候,非召不得入内。” 六部二品以上官员陆续抵达,云成从廊下走出来,站在他们面前:“诸位大人,皇上还没有醒。” 窃窃声一下子炸开来,御史台才站出来:“王爷,皇上可有留下遗诏?” 云成摇摇头。 底下持续嘈嘈了片刻,季择林道:“皇上若有万一,那……” “我们有太子。”云成打断他,“国有根本,就不会有意外。” 礼部的人道:“皇子没有祭拜过宗庙,不算礼成,便称不得太子。” 御史台也跟着说:“即便是太子,堪堪五岁,也没办法主理朝政。” 云成冷眼看着他们吵。 他冰着脸站在台阶下,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寝宫,半明半暗的境地中显得人瘦弱单薄,但他站的笔直,外袍利整地被钉在空中,攀附着他的身躯。 宋礼明指着旁边的人大叫:“你要扶持小孩子上位,是何居心?难不成要把持……” “休要胡言!”那大臣立刻要上去捂他的嘴,慌张的环视四周才警告地瞪他一眼,恨恨闭了嘴。 场面静了静,吏部的人站出来,朝着云成客气行礼,才提高声音道:“皇上去年召王爷回京,想必对自己的身体心中有数。如今龙体危如累卵,皇子年幼无知,”他顿了一下,才低声说,“请王爷暂代监国之权。” 云成看了他一眼。 他记得此人,在赵宸贺给的人名单里的显眼位置。 这是赵宸贺给他留的人。 御史台刚要反驳,云成赶在他们之前摇了摇头:“不必。” 他回绝的干脆,导致御史台像被堵住了嗓子,一齐看着他。 季择林站出来,嘈杂声被压低了一个层面——自从阁老西去,御史台隐隐有了以他为首之势。 “王爷可有对策吗?”他看着云成问。 云成掩唇咳了几声,嗓子仍是哑的:“我资历浅,也不懂朝政。平白沾了皇兄的光,文不成武不就地被封了亲王。其实是皇兄抬举,按照资历担当不起。” 大臣们面面相觑,觉得他将自己摆的位置太低了。因为皇室只看血脉不看资历。他身体里流淌着李氏的血,封王便是早晚的事。 季择林打量着他,威严无情的官帽下视线锐利而考究。 云成静静地同他对视:“何况太医院高手无数,皇兄必定转危为安。季大人别多虑。” 其实他近来状态也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今夜穿得尤其少的缘故,眼下青色突兀而明显,眼睫撑上去的时候很沉缓,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霾。 他避嫌的态度让在场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曾峦望着四周,想起他在庆城的时候几乎彻夜不睡也不比现在的脸色更差,忍不住说:“王爷保重身体吧。”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他们似乎才注意到他单薄的穿着和不耐的神情。 云成朝他点头道谢。 许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出来,绕过大臣们弯腰而过。 云成余光追着他走,突然道:“许太医,皇兄醒了吗?” 许太医吓了一跳,捧着手摇摇头,“院判说要换药,下官去取。” 云成颔首,温和注视着他微笑了一下:“快去快回。” 冬季深夜的皇宫并不十分安静,巡守的侍卫、办差的宫人,即便竭力压低,也会发出不绝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许太医走在黑漆漆的宫道上,顺着看不清颜色的宫墙疾步前行,浑身的冷汗叫风一兜,激的人直发抖。 太医院更是寂静地犹如荒郊野地,宽铛高槛的正门犹如一口黑棺材座在地上。 许太医站在门外望着里面,他额头出了一些汗,又无声息的干透。 他努力掐自己的掌心,但是呼吸仍旧平复不下来。 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许太医仓惶回头,盯着那黑暗中逐渐走出来的人影。 人影走得近了,他呼吸也跟着屏住——是云成。 “王、王爷。”许太医踉跄了一下,刚刚消退下去的汗,又从后背冒出来,“下官……” “许太医。”云成站在他对面,声音介于清亮和喑哑之间,同这夜色很像。 许太医蓦然住口,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云成垂视他片刻,跟着蹲下身,一手撑着膝盖,看着他的双眼:“你怕我。为什么?” 许太医不答,云成笑了一下:“许太医进太医院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生吧。” 许太医的汗流到了眼睛里,他不敢伸手擦,只能草草点头。 云成又盯他片刻,站起身。 少了遮挡,身前的风一下变大了些。许太医心里刹那间凉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慌张道:“王爷!” 云成摸刀的手一顿,又看向他。 “……我是太上皇登基那年考进的太医院。”许太医仰头一瞬又垂下去,仅剩下肩膀突兀的支着,“当时太医院是最兴盛的时候,风光无限,前途光明。” 云成看着他,似乎在寻常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许太医已经竭力抬高声音,但是音调仍旧很低:“那一年权柄斗争激烈残酷,太医院一半的人高升,一半的人下狱。我汲汲营营,也战战兢兢,一度遇冷,又侥幸保住性命……” 云成垂眸盯着他头顶颤动的官帽。 “你经历过忠勤王府与太上皇夺权。”云成说。 许太医点头,官帽颤的更厉害了些:“皇上曾经找过我,问我当年真相。也问起老王爷的死因,下官当时正在场。” 十几年前云成还没有出生,他没经历那场夺权,也没感受过父亲的爱,他听着老王爷的名号,心里只觉得陌生。 “你能从夺权中活下来,又继续为官十数年,知道该说什么,什么该烂在肚子里。”他说得很随意,“你也算三朝老臣了。” “下官不会说话。”许太医跪在地上,伸手擦了擦眼睛:“但是王爷放心,下官能活到现在,全因为嘴严。” 云成一眼扫尽他红了的眼还有凌乱的鬓发,半晌松开扶着刀柄的手。 “不早了。”他站在寒风中,把逼人的锋芒都收起来了,“拿了药,快些回去。” 许太医扶在地上没有动。 云成静静地等。 许太医在黑暗中说:“我……” 他清理了一下嗓音,重新开口:“王爷,皇上此次病情凶险,下官觉得,恐怕好不了了。” 云成轻挑眉梢,抱起臂打量他。 许太医咬了咬牙,头埋得更低,几乎抵到石板上:“王爷若有计划,还需早做安排。” “什么安排?”云成微微歪头,静静地问。 “不管什么安排,下官都听着您的意思办。”许太医似乎是豁出去了,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也敢抬头直视云成,“从前下官只想明哲保身,不敢站队,为官近二十载,落了个碌碌无为。今后,下官……” “嘘。”云成轻轻打断了他,在晦暗月色下勾起唇角,“说出来的话中听,不中用。” 许太医张着嘴看着他。 云成眼中的光动也不动,只有眨眼时才明灭交错:“你赶上时机了许大人,我这人惜才。” 他随意抱着臂,倏忽笑了一下:“到了我怀里,只要你自己不作死,我保你不会死。” 第51章 西北是最冷的时候, 赵宸贺的位置很尴尬,他属于京官外派,可是没带着物资——之前外派来的人都会带。 所以西北很快给他定了位——被京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朝臣们踢出来的, 或者被天昌帝发配来的。 但是他带着两队兵, 再加上廷尉本人经过多年的横行霸道,狼藉名声在外,倒一时间也没人敢招惹。 双方在试探中维持住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 上次外派来的京官是余守则, 来了三年,已经彻底被边缘化, 胜在心思活络,今年尚且还活着。 用他来糊弄同样是京都来的人最合适,赵宸贺看着他,心道竟然只派个副将来打发我。 还是余守则。 余守则看着他脸色比刚刚更冷, 忍不住猜测是什么招致了这种变化。 没等他摸出头绪来, 赵宸贺已经收回了视线, 改为望着远处交错排列的帐篷:“将军们都在这里了吗?” 余守则客客气气地说:“中心营从校尉开始, 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没来的在干什么?”赵宸贺问。 如果不是他人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任哪一位将士听到这问题都会以为他在找茬。 然而赵宸贺姿态平常, 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不爽, 仿佛这问题稀松平常。 于是余守则也格外轻松地答:“被派出去了, 或者有脱不开身的事情来不了。” 赵宸贺点头, 没有继续问。 余守则在这一刻敏感的察觉到他的不高兴。他沉默稍许, 挤出温暖的笑脸,邀请他:“廷……” 他维持着僵硬的笑,纠结地小声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都可以。” “好的, 廷尉。”余守则说:“您路途劳累, 热水和帐篷早已备下, 不如今日先休息。” 赵宸贺跟着他顺小路往里走,来来往往的士兵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每个人的身上都兜着白薯般没温度的斜阳。 西北太偏远了,地势决定着这处的春秋很短,冬天却出奇的长。毗邻的对手达塔尔最喜欢以战养战,最难熬的永远是冬天。 余守则把他送到帐篷跟前,指着不远处说:“那是我的帐,如果您有什么需求,就找人去喊我。” 赵宸贺抿紧唇角,矮身进了帐。 余守则放下帘,站在门外不放心的交代:“有事您就喊我啊,我夜里睡觉轻,一喊就醒。” 赵宸贺隔着门帘“嗯”一声,没再说别的。 他穿着整齐的衣裳,躺上凉硬的床,枕着手发呆。 云成是个混蛋。 他心想。 他嘴上说着甜言蜜语,身体诚实的叫人欲罢不能,但是他计划中没有自己。 他将自己踢出来,在京都孤军奋战。 赵宸贺有点生气,又有点气不起来。 因为抵达西北的第一天,他已经开始思念云成。 他有点后悔,不该赌这口气。 西北中心营忙碌的一天从角号声开始。 草草吃过饭,赵宸贺出帐站在门边看着远处井然有序的士兵们列队操练。 初升的太阳发出柔和的光,落到人身上也感觉不到热。 余守则从远处大步跑过来,拿着条帕子擦脸上脖子上的水珠。 “廷尉,”他神清气爽地打招呼:“昨晚睡得怎么样?” 赵宸贺把视线从远处巍峨起伏的赤坞山上收回来,道貌岸然地说:“还行。” “嗯,咱们去四处转转吧。”余守则把棉帕子扔给守门的小兵,示意他不用跟着,“这会儿正在训练,也有点看头。刘副将在马场等我们,过去了再汇合。” 他话说完,赵宸贺就知道,王将军把第一项‘视察’的工作交给了刘副将,余守则属于陪同——说‘陪聊’也合适。 赵宸贺没有兴趣跟他聊。 他在太阳下微微眯起眼,昨夜的人影又开始放肆的出现在他脑海里,令他已经平缓的心情开始燥动。 “通知主将王域,”他呼出一口气,冷笑道,“让他亲自来跟我汇报交战地详情,今天之内。” · 云成开始频繁的失眠,有时候睁眼到天亮,有时候短暂的睡一会儿,梦里都是赵宸贺。 赵宸贺早几天已经到了西北,云成没有写信去问,他也没有送信回来。 他们那日没有告别,云成有些后悔,过后觉得能多说一句也是好的。 即将要出正月,天不如之前那么冻人,但是仍旧干冷。 他睁眼到四更,然后强迫自己入睡。 王府烧着地龙,半夜会添一次炭,越到晨起越是暖和,但是云成总是起得很早,床榻和温暖的棉被都留不住他。 许太医最近白班,整天都要守在寝宫看顾天昌帝。 他提着药箱进院,福有禄跟在他后头:“夜里皇上醒了两次,说了几句梦话。” 许太医点点头。 “想是昨日的药管用。”福有禄说,“王爷刚才也说,您心里有数,这药对症。” 许太医脚下一顿:“王爷在里头?” “在呢。” 许太医自认勤勉,也尽力而为,只是仍旧比不得云成到的早、退的晚。 他沉吟走到门边,福有禄替他撩开门帘。 许太医闻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胆战心惊,余光看着四下没人,低声交代:“里头人多的时候,公公就在外头听吩咐吧。” 福有禄一愣。 许太医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竭心尽力的做好,抬起手朝他解释:“冬日空气不流通,人多了不利于养病。” 福有禄这才连连点头应了:“那我在外头候着,需要什么,您就喊一声。” 许太医低头有些腼腆地笑笑,继而撩开门帘,轻声迈了进去。 天昌帝被声音吵醒,看到云成守在旁边便松了口气:“你在啊。” 云成上前依在床边,要说什么,又转头道:“太医!” 许太医匆匆过来为天昌帝把脉,天昌帝费力的喘出几口气,又看向云成:“瞧你眼下乌青,倒比我还要憔悴。” 云成勉强笑了笑。 许太医收了手,跪在床脚:“皇上万不能再动气了。” 天昌帝呼出一口气,忽地一顿:“……福有禄呢?” “在外面。”云成张嘴要叫人,天昌帝立刻伸手拉住他,“别叫他。” 他语气听着不对,云成顿了顿,靠回床边:“怎么了?” 天昌帝转转眼睛,没有开口。 云成也不追问,只沉默陪在一边。 他存在感并不强,但是天昌帝总时不时注意到他,他想的东西太多,以至于转眼看到云成不错眼的盯着自己,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 云成敏锐的察觉到什么,但是没有点破。 天昌帝松开拉着他的手,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二月二龙抬头,我若是起不来身,你带着太子去祭祖。” 祭完祖景复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了。 云成没什么异议,应了好。 天昌帝盯了他片刻,突然问:“舅舅来京了吗?” 云成不动声色:“嗯,我接他过来玩几天。”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接他过来。” “啊。”云成说,“我来京有一段时日了,发现许多好玩的地方,想着过完年事情少,带着他转转。” 说着,他话音微妙的一顿:“皇兄不想让他来吗?” 天昌帝盯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蛛丝马迹,但是失败了。 他总是静静地、习惯性地垂着眼角,看上去人畜无害。 天昌帝不知看了多久,终于说:“你跟他很亲。” 云成笑了一下,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养大了我。” “就算如此,”天昌帝气息不稳,连续说两句就要缓一缓,“你有爹娘,有兄长,按伦理纲常,你应该跟我们最亲。” 云成沉默片刻:“我没见过他们。” “那不重要。”天昌帝手动了动,没能如愿以偿的摸到他的头,他脑袋又开始发昏,“等二月二去祭祖,你跟他们说说话,他们肯定很想看看你。” 云成抿了抿唇。 天昌帝呼吸变得长且重,眼皮也沉得睁不开。 “二月二宫内外同庆,歌姬奏演,僧人祈福,宫门不能按时下钥。”云成看着他渐渐地阖上眼,放轻了声音,“臣弟担心会出乱子。” 天昌帝勉强支撑,但是脑袋跟躯体仿佛行尸走肉般不受控制,只肯堕落在床上与枕间。 云成说:“禁卫军的牌子皇兄还是提前安排下去,以防万一。” 天昌帝松了口气,徒劳坚持了须臾,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成从寝宫内出来,许太医跟在他后头,小声地说:“若是没有要事,王爷尽量少来吧。” 云成瞥向他。 许太医尴尬地指了指他的眼睛:“王爷已经开始夜梦失眠了。” 云成夜梦失眠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守着天昌帝,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烦躁——这不是个好兆头,天昌帝最开始也是失眠,然后烦躁易怒。 云成把烦躁劲儿压下去,问旁边的福有禄:“昨夜谁当值?” “我。”福有禄说。 “除了你。”云成淡淡道,“其他能进入寝宫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一刻钟内,全部换掉。” 福有禄吃了一惊,云成站得高看得远,站在阶上视线能越过寝宫大门,看到最高的瞭望台。 他扫过那处,余光见福有禄还在身边,又开始烦躁起来:“皇兄问起来,就说犯了错打发出去了……还不快去。” 福有禄看着他脸色不对劲,一句废话也不敢多问,连忙去了。 仅剩下许太医站在后面不停的搓手背,云成伸出一只手:“我最近睡不着,你看着抓点药吧。” 许太医药箱来不及放下,连忙上前给他诊脉:“小毛病,下官马上去熬药。” “不急。”云成收回视线,眉间阴云一片,“晚上送到廷尉府。” 廷尉府已经空置了。廷尉没娶妻更没有子嗣,他一走,府中空八成,仅留下几个洒扫看护的家丁侍卫。 许太医不敢多想,又开始出冷汗:“是、是。” 第52章 赵宸贺放出去的话很快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包括西北的当家人王域在内。 他没有像另外两位副将那样忿忿不平,只略挑了挑眉梢就点了头:“行,我去见他。” 赵宸贺在沙盘帐中看局, 王域他们进来的时候发现他茶水一口没动, 一侧的刘副将最先调侃道:“西北的茶糙,比不上京都的金贵,叫廷尉大人受委屈了。” 赵宸贺无视他阴阳怪气的语调, 抬眼跟他们对视。 几个人都扶着刀,赵宸贺没有, 他没有带刀的习惯。 赵宸贺抬起下颌点了点沙盘:“中心营作为战力储备营,这两年发展的很好。南二营之间空出来的这片绿地,是种的庄稼吗?” 王域没说话,之前那位刘副将又哼笑了一声:“京中物资总是迟到克扣, 我们自己再不想办法, 干脆点都饿死算了。” 赵宸贺把视线移向他, 刘副将紧了紧扶着的刀把子。 太迟了。 刘副将来不及把刀拽出来, 赵宸贺就已经两步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 刘副将毕竟是带兵打仗的人, 单独作战虽然不出彩, 但也不至于叫人一招制敌。 刹那之间他闪身躲避, 却还是被碰到了颈侧, 火辣辣地一阵钻心疼。 “你妈……”他立刻抽刀出鞘, 势没来得及拉开,赵宸贺已到跟前,一脚踹到了他手腕上。 刘副将被重刀带着退了一步, 又被拽了回来, “哐”一声被按着头砸在了桌子上。 刘副将只觉头晕目眩, 张开嘴只骂了声娘,就被塞了一嘴的沙土。 “给你两条路,”赵宸贺按着他的头,把桌子压的咯吱作响:“一,我一刀砍了你,今后由我顶替位置,二,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刘副将吃了一嘴的沙土,眼睛被闷在桌上睁不开,呜呜地挣扎。 赵宸贺把他提起来,“哐”一声又砸了下去:“听明白了吗?” 刘副将继续挣扎,赵宸贺拽着他的后肩“咔”一声卸了胳膊。 王域一句“慢着”没来得及说出口,刘副将就已经只剩下哀嚎。 “这是西北,不是京都。”王域双眼如鹰般盯着他,唇角紧绷,直直向下垂着,“廷尉刚到就这么大动干戈,未免逼人太甚。” “西北的规矩我看出来了,谁能打谁说了算。”赵宸贺一手按着人,桌上流出来的血蹭了一片,“刚才他朝着我阴阳怪气的时候王将军不吭声,要拔刀的时候也没阻拦,现在来说什么逼人太甚。” 刘副将喘着粗气,王域眉梢压了压,赵宸贺说:“眼看着吃了亏了,跟我来这套说辞,大家都是混过场的人,没必要横鼻子竖眼。我今天把话说明白,西北不是我想来,用不着明里暗里的挤兑,我听着不爽。” 他从怀里掏出腰牌来,“当啷”一声扔在桌上,险些砸着刘副将的头。 腰牌上的“沈”字躺在桌上不动,王域脸色变了:“你怎么会有将军府的腰牌?” “不止。”赵宸贺又取出来一封信,两指夹着扔出去,“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你这狗熊副将跪下求我,我都不带看一眼。” 王域半空中接了信,拆开一看,脸色更加讳莫如深了——那竟然是一封太上皇的手书。 信的内容也极其简单,交代了赵宸贺是他培养的人,之前在京中督察储君,现在奉旨去西北整顿军务。 太上皇跟西北的关系不好,克扣物资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时候,也拿这个刁难人。 因为当年太上皇登基时西北没有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派,所以太上皇看西北一直不爽,西北不占理,不敢造反,只敢逼逼。 信中提到的‘督察’等衔未免过于高,督察储君相当于他在谁最终登基的问题上起决定性作用,人人都知道赵宸贺是当今皇上一手提拔,坐到了手握重权的廷尉,却不想竟然是反着来的。 其中关窍错综复杂,王域久居西北,只能确定他是太上皇的人。 王域脸色一连几变,愈发沉重。对着光查验了一下印章,确定无误是太上皇的印。 若是按照手书中所说,赵宸贺来西北是为了‘整顿军务’,那这位置上就要重新考量,至少不能像余守则一样直接把他搁在一边晾着。 他沉吟片刻,脸色和缓了一些:“既然是公职前来,咱们万事好商量。误会一场,别伤了和气。” 赵宸贺冷哼一声,松开手,把桌子踹到王域跟前。 刘副将挣扎起身,顶着一脑门的血,“卡拉”给自己的胳膊复了位。 王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去洗脸,刘副将瞪了赵宸贺一眼,甩开帘子走了出去。 “赵大人,你看今后的规格,是按照廷尉还是按照督察使来呢?”王域捏着那封手书问。 “我都行。”赵宸贺看了那兵牌一眼,“不知道沈家军还剩几个人了?” 王域拿起兵牌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缓缓道:“老将军在世时,是有见牌如见令的规矩,为了防止过分依赖主帅,西北的兵认牌不认人。” 赵宸贺漫不经心地靠着桌角,等着他说。 王域只好说:“两厢权衡,给你安排个副将怎么样?” 赵宸贺不跟他兜圈子:“按道理说应该是监察御史。不过都是称呼,该办的事儿一样。” 其实按照京中官职来最稳妥,毕竟太上皇已经禅位,当朝皇帝是天昌帝。 但是天昌帝久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北,难保天有不测风云,届时太上皇重新归位。 王域把话斟酌清楚了才说:“那就先按照京中的官职来称呼,行使监察权,你我心里都明白。” 赵宸贺没什么其他表示,看起来是真不在乎。 几个人都站着不动,赵宸贺伸手掸了一把桌上杂乱的沙,“西北军务我尽量不插手,缺人手你们就直说。只是这段时间我要把西北的里子面子都搞清楚,秋天回京述职,上表皇上。” 他清了清嗓子:“我只有一样要求,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不痛快。” 王域点点头:“应当的,希望咱们合作愉快。” ‘合作’一词,就代表着赵宸贺跟西北永不是一路人,他最终要归于京都。这段时间凑到一起,只是互行方便。 “廷尉准备几月回京?”王域客客气气地问,“也是太上皇的意思吗?” 赵宸贺不置可否,含混笑了一下:“也可能夏末就走。到时候我会跟皇上请旨,给咱们西北增加物资。这段时间,就辛苦诸位了。” 王域得了保证,满是风霜沟壑的脸上挤出笑纹,几人一起捧手,短暂的达成了和平:“互相辛苦。” “那我给你安排点人,今日开始就去校场熟悉。”王域客气之余,开始交代,“河水已经冻了三尺,这个月肯定有一场硬仗。” 赵宸贺看出来了,西北是真缺人手。 王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抵触来,松了口气。西北又厌恶京都又想榨干京都,很怕又来一个只能叭叭的余守则。 赵宸贺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久靠而麻木的身体关节,兴致缺缺道:“行。” 他顿了一下,又磊落笑了一声:“不管能不能打不打完仗,月底我都要走一趟,约莫五六天回。” 他补充道:“私事。” · 将军府的红梅开的更盛了。 沈欢知道这是最后一茬,入了二月,花就要谢了。 二月二这天的深夜,久不挂灯的将军府也难得挂起灯来。 陈阔穿着黑甲,在宽阔的院子中央垂眸看着他。红梅蓬勃的暗影透到阶下,他眼睛黑的看不见底。 “辛苦你,”沈欢穿着素衣,简单绑着头发,给他整理身上的黑甲,“等你凯旋归来。” 他在树下给他抚平领口,那只手要离开时被抓住了。 “你去哪里?”陈阔问。 “在家等你。”沈欢说。 他想抽手,却抽不回来,陈阔攥地很紧。 沈欢微微后仰,抬头看他,眼角仍旧垂着。 陈阔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沈欢看人是截然相反的姿态,他习惯把眼睛睁得很大,盯着人的时候像某种小动物。 满眼的天真早已经在如梭的岁月中消逝,而今相顾只剩下只言片语和不可捉摸。 陈阔鼻腔发酸,在失态之前别开眼:“不要乱跑,在家里不要出门。” 沈欢轻轻“啊”了一声,催促他:“快去吧。” 陈阔要继续说些什么,沈欢道:“赵宸贺不在,南亲王去祭祖尚未归来,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都在皇上手里……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陈阔反复捏着他的手,最终艰难地说,“这次不管成不成,千古骂名我是背定了。看在我……的份上,能算我将功折罪,给我一个机会吗?” 沈欢看着他,似乎没听懂。 陈阔:“如果我今天能回来,之前的事,欢,能一笔勾销吗?” 沈欢隐藏在树影中的视线无声打量着他。 夜色漆黑,风起梢动,落梅花瓣摔在他肩上,继而滑下去趴在脚边轻轻地摇。 满树繁华争相乱摇,纵横交错的阴影婷婷绰绰,就要看不清彼此了。 陈阔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他。 沈欢睁着眼,轻轻地说:“能。” 陈阔等他说这个字等了十几年,真到了此刻也不似想象中的欢愉。 不等他说些什么,沈欢就再一次的说:“走吧。” 陈阔一顿,点了点头。 沈欢觉得肩上被热气呼的温热,他张了张嘴,没有继续催促。 陈阔松开怀时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的转身朝外走去。 沈欢一愣,想伸手抓住那衣角,想再说些什么。 但是陈阔已经上了马,拖着浓重的背影走向夜色中。 沈欢愣愣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不觉冷般在寒风中伫立许久,直到外头更声传来,才惊回了他的神思。 他垂下手,朝天哈出一口白气,自嘲般笑了笑。 与此同时,寝宫内一片寂静,御前伺候的人先是裁剪再是调换,今日进进出出,竟都是生面孔。 天昌帝在单薄的烛火中睁开眼,觉得宫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重的犹如惊雷。 他无视耳畔的轰鸣声,喊了一句:“来人。” 福有禄擦着汗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皇上。” 天昌帝打量他半晌,才问:“云成回来了吗?” “没有呢,”福有禄说,“这会儿估计在拜晚香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天昌帝点头,他攒了些力气,坐起身:“寝宫的人怎么看着不大对。” “换了一些。”福有禄要上去扶他,被他挥手挡开,缩着手站在不远处,“太医嘱咐皇上要静养,值守的人都是重新挑选过的,懂规矩的。” 天昌帝盯着他问:“是太医嘱咐的,还是云成嘱咐的?” 福有禄眼珠转了转,低着头答:“是南亲王交代的,一切以皇上养病为主。” 为了安眠而仅剩一根的烛火飘摇不定,内室出奇的昏暗。 天昌帝在这昏暗中突兀地笑了一声:“宫内还有朕能使唤的人吗?” 福有禄被他阴沉地脸色吓得跪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皇上?” 天昌帝连日来的僵硬沉郁好似一场梦,今夜他四肢有了力气,头脑清醒,喘气也流畅了许多。 外头忽闪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天昌帝耳朵一动,眯眼转向窗外:“什么声音?” 福有禄匆匆走到门边眺望,打发了个小太监出去,才转回来道:“安定门那边火光冲天,奴才叫人去打听了。” 天昌帝心里开始狂跳,觉得那嘈杂声里包含着刀剑相撞的刺耳声响——就像十八年前的那一夜。 宫内留了值守的宫人,也留着巡查的禁卫军,但这些对于每日在校场操练的士兵来说,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陈阔拿着一半的兵牌,把半个兵部都搬空了,他犹如通过无人之境般踏过安定门。 火光愈发耀眼,呐喊声越过正大光明殿,朝着寝宫逼来。 天昌帝睁眼望着那窗外,浑身的都被汗浇透了。 他捏着两块冰凉的兵牌,快要将自己的手指掰断。 “去,”他听见自己说,“去叫赵……” 他蓦然住了嘴。 福有禄帽子歪了来不及扶,急匆匆道:“皇上!太子此刻正在回程,只怕会正撞上叛军啊!” 天昌帝心里咯噔一声,牙齿不停打颤。 “你立刻去!”他将两块兵牌塞到福有禄的手里,把一切都扔了:“去找云成!” 他一把将福有禄推出去,力气之大根本不像是久病卧床的人:“去啊!” 福有禄含泪回望他一眼,揣起两块兵牌飞快的跑了出去。 天昌帝从半敞开的门缝望着他的身影,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发抖,但是他仍旧不停地冒汗。 十八年前的逼宫是他夜夜噩梦的来源,他望着空旷的门外,望着天边的火光,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跟随父王一路杀进宫。 只差一点,他们就成功了。 但是他们败了。 他伸手摸着脖子上已经伴随了十八年的狰狞疤痕,眼睛酸涩难忍,仿佛淌出来的是血。 太上皇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他,他费力地抬起头,心里的声音说: 我不如他。 天昌帝痛苦地抱着头,心道,可能我真的没有当皇帝的命。 他的脑袋痛地快要裂开,脑海中不时闪过太上皇冷漠的脸,随即就被云成更加人畜无害的眼睛取代。 天昌帝猛地撞向床柱,疼痛使他清醒了一些,血顺着额角流下去,滴在他手上。 他眼睛彻底红了。 “云成。”他在飘忽的黑暗中喘息,那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云成初入京都时说过的话飞快地在他脑海中掠过一遍,他的头更痛了。 他咬牙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从窗幔的间隙中向外望,连日疲倦的双眼从来没有如此深沉。 他低低念道:“你敢同太子抢皇位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快完结了呢 第53章 郊外, 赵宸贺带着人骑着奔驰的骏马,一刻不停地往城内赶。 大雪似乎在年前下尽了,过了正月十五之后天气一直干冷, 一丝雪花不见。 京都城门黑漆漆一片, 守城的士兵举着火把呵斥:“何人夜闯城门?” 赵宸贺身下的马狂躁的喷着响鼻,他的声音在那其中也显得不耐烦:“开门。” 士兵吃了一惊,将火把朝他举了举:“廷尉??您怎么大晚上……” “开门。”赵宸贺打断他, 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兵部分六司,内三司直隶于陈阔, 外三司才是赵宸贺的人。士兵属于内三司,对他只是名义上的上下属关系。 赵宸贺冷着脸压低眉梢,远方瞭望台上通明的灯火变成他暗沉眼中的一个点。 士兵看着他,在迟疑中攥紧了火把。 遥远的嘈杂的刀剑碰撞声在黑夜中极其刺耳, 赵宸贺狠狠皱起眉, 把视线拉回士兵身上。 士兵悄悄地后退一步, 想要给身后的同僚通报:“警戒——”。 但下一刻他脖颈一凉, 张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噜声。 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宸贺收回刀,把人头提在手上, 在马蹄声中转过身。 “在西北的日子好过吗?”他问追随自己的士兵们。 士兵们沉默不已, 更多的垂下了眼睛。 西北苦寒, 刀剑无眼。这显而易见的答案却无人敢答。 “今日我许给你们。”赵宸贺扫过他们每一张脸, 脖子上的红绳露出短短一截, 让这个男人多了些七情六欲的感觉,“凡是诛杀叛军者一人,赏一两。诛十人, 封赏照旧。” 他说的很快, 声音毫不拖泥带水:“留守京都, 不必再回西北了。” 士兵们抬起头,双眼比地上的火把还要亮。更有甚者,跃跃欲试的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 赵宸贺转过人,把人头扔上城楼,说出的话在高处慌乱的警戒声中犹豫一道悬钟,沉甸甸的落了下来:“众军听令!” “到!” 骏马如有所感,高高扬起马头。赵宸贺锐利的视线盯着前方,将刀抽了出来:“破城!” · 云成站在台阶上,望着寝宫的门。 身后的厮杀声被台阶隔断开来,像是空中默戏。少顷,他脚下微动,伸手推开寝宫的门。 福有禄吓得躲在柱子后面,在他进门时拉了他一把:“王爷……” 飞过来的长枪打断了他的话,福有禄一屁股吓瘫在地上,云成单手提起他,往旁边一推:“去暖房里等,不要出来。” 天昌帝靠在床头出神,耳朵里嘈杂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但是窗纸上已经溅上了斑斑血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天昌帝回神看向来人。 云成把门拴上,他慢慢走近,烛火和刀光剑影一起在他脸上跳跃,微光闪动与暧昧不清交错着,留下意味深长的痕迹。 天昌帝盯着他下颌与脖颈上的血迹到了床前,看着他拉过凳子坐在上头,那血色被压得很暗。 云成把腿伸展开,把刀拄在地上,用手掌撑着。 天昌帝把他打量一遍,最后扫过那刀:“寝宫的人是你调走的?” 云成静静看着他。 天昌帝又问:“福有禄是你收买的?” 云成不动,脸上的每一处转折都被烛火点亮,显得温柔而动人。 天昌帝不再问了:“你把赵宸贺踢出京城,设计拿到兵部和禁卫军的兵牌。” 他不再疑问,直接说:“你要,抢皇位。” 云成手指磕着刀柄,眼中明明灭灭。 外面的声音忽而大忽而小,有几次门窗已经被撞出了动静,但又恢复了宁静。 天昌帝垂头笑了一下,伸手拿过来搁在床头的一壶酒。 酒壶旁边放着两个浅杯,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 “我上回跟你说到父母,你说没见过。”天昌帝给自己倒满了酒,又去给他倒,“不管你见没见过,我们身体里都流着一样的血。” 水声潺潺,刹那便停了。 天昌帝端起自己的酒杯,示意他也喝。 云成没动,天昌帝便笑了:“怕我下毒?” “没人啦。”天昌帝叹息着摇头,“你把寝宫换了个底朝天,整个宫里,没一个人在听我的话。” 云成冷眼看着他,天昌帝拍了拍酒壶:“我是下了毒。” 他朝一边转动壶盖,掀开来给他看看鸳鸯湖里面的结构,而后又转了回来:“给我自己留的。” 外头的杂乱声稍稍平息,祝思慕在门外低声催促:“王爷。” 云成没动,冷漠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天昌帝喝了自己那杯酒,把云成的那杯洒在地上:“这一杯先敬爹娘。如果他们还在,会从小把你捧在手心里,举着你摘月亮。” 云成听云卓然说起过父母,但那只是短短地、偶尔才涉及到的几句话。 他说的时候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什么独特感情,好像在说别人,云成也把他们当成别人,毫不相干的人。 天昌帝盯着地上濡湿的痕迹,好似在看很远的地方。 “就像我一样。”他说。 “不可能一样了。”云成慢慢地说:“我出生时,他们都不在了。” 天昌帝闭了闭眼,睁开得很费力。 “对啊。”他叹息着,“都不在了。” 他转动壶盖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然后在云成的视线中把盖子转回去,给云成倒满。 “我可以踏踏实实地赴死,背着史书骂名,死后不入黄陵,都行。”他搁下酒壶,捏着酒杯,“提最后一个要求,别杀太子。行吗,云成?” 云成眼中明明灭灭,终于开口,声音低低地:“你曾经要杀我,三次。” 天昌帝静静地看着他。 “你登基前夕,曾派人去庆城杀我。登基后第二年,你派吏部清吏司去庆城召我回京,回京的路上你再次对我痛下杀手。”云成静静地说,“年节前后,你派人去往庆城,要杀舅舅。” 天昌帝侧耳倾听,过了许久才笑了一下:“两次。还有一次呢?” “你杀舅舅,就和杀我一样。” 天昌帝盯着他。 云成松开手,刀往下溜了一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后倚在了腿上:“你想保太子之心,就如我想保舅舅之心。” 天昌帝低头笑完了,深吸了几口气:“我要杀你,你能忍,我要杀云卓然,你就不能了?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能理解。”云成不答他关于云卓然的话,“太上皇禅位之前你要杀我,是担心我威胁你的诸君之位,你召我回京又要杀我,是因为你跟我没有感情,怕我蠢笨拖累太子。” “你能理解我杀你的动机,不能理解我杀云卓然。”天昌帝似乎觉得好笑,嗤了一声:“那是外戚,云成,你疯了,为了一个外人,你要杀亲兄长亲侄子吗?” 云成盯着他,灯下的眼神隽秀多情,望过来的时候眼中撩动着暖黄的微光。 天昌帝知道,那只是烛光造就的。 “云卓然跟你亲近,跟朕没感情。”天昌帝费力喘了几口气,“太子年幼,一旦朕殡天,他必然教唆你对太子不利。朕只能出此下策。” “但是云成,”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强调,“朕不能让外戚涉政,不能让他左右储君身边的人。” 云成把腿收回来,刀要往下滑,他伸手抄住了。 天昌帝看着他寡淡的表情。沉默半晌,没再接着这个往下说,靠回了床头。 云成揣摩着刀柄,刮过纹路的时候,走的很慢。 天昌帝咳了几声,血丝从唇线处溢出来,他伸手擦了一下,叹息道:“一刻钟,封喉断气,快了。” “兵牌你拿到手了,太子也在你手里。”他端起杯,朝云成举了举:“京都是你的了,咱们哥俩喝一杯。” 云成被包裹在昏黄的火烛中央,没有开口,也没有阻拦。 他话总是很少的,天昌帝笑了一下,牵动了脖颈上的疤:“国无后,就无根基。太上皇当年对王府厌恶至极,最后还是留下朕的命。皇室凋零,绝无好处。太子年幼无辜,他……” 天昌帝蓦然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里都是猩红。 他端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把咳嗽压下去。 天昌帝朝他抱歉笑笑,重新拿起酒壶,转动壶盖给自己倒满。 天昌帝呼了口气,刚擦干嘴边的血迹,又猛然呕了一口。 他眉梢虚弱地一动,伸手从枕头下边取出来一封手书:“这是我的遗诏。” 他展开来摊在桌子上:“太子年幼,等我死后,传位于你,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他一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呕血,呛咳了几次,脸色涨得通红。 “看在我甘愿赴死的份上,云成啊,”他端着杯举起手,“应哥一句吧。” 他浑身都在抖,血不要命般涌出来,把他的前襟都打湿了。 云成才发现他今日穿得干净整齐,似乎早有准备。 他伸手端起那杯酒,两人隔着床边脚踏,好似隔着天堑,遥遥地碰了一下。 云成抬手喝了杯中酒。 天昌帝松了口气,闭上眼,再次一饮而尽。 他松开手,酒杯滚下床,在地上摔碎了。 云成把杯子扔回小桌,无视那碎片站起身。 天昌帝扯动嘴角,他头晕目眩地倒在床上,看着顶上明黄色的龙纹,又笑了起来。 云成松松垮垮提着刀,转身向外走。 天昌帝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拉风箱一般破败的气和时不时的呛咳,近乎疯狂。 云成开门走出去,把身后的颓败关在门内,他俯视阶下的刀光血影,脸色冷得不像话。 祝思慕快步到他跟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王爷,虽然有令牌,但是天黑看不清楚,兵部的人对着人,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云成抬头望向远方,瞭望台上的火把明明灭灭,那是他们点亮的信号灯。 只要灯亮着,就代表今夜没有结束。 “兵部六司,内三司归陈阔,外三司归赵宸贺,平日再练场操练的都是外三司的人,衣甲旧,刀剑磨损地厉害。”云成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暖房,房门开了一道隙,福有禄扒着缝往外看。 云成转身朝他走过去。 福有禄吓得坐在地上,等他到了门前,才手忙脚乱地去开门。 云成虚虚一蹲,站在门外俯视他。 “王爷……”福有禄吞下口水,因为慌乱,张开的嘴间隙维持在一个不变的大小。 云成撑刀看着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低笑。 福有禄往前爬了两步,不敢去看外头的景象,紧紧抓住了门扇:“妙兰姑娘会离开吗?” 云成顿了一下。 “我不健全,但是我对她好,吃穿用无一不是顶尖的,除了,除了……”福有禄摸了一把脸,“我于王爷大业,也有些用处的,不是吗?” 云成重新审视他,从他眼里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他收了笑,准备站起身。 福有禄匆匆道:“妙兰一定在我身上放了东西,最终导致皇上……” 他在云成锐利的视线中住了口,但是欲望重新给了他勇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求升官发财,我要妙兰,我只要妙兰!” 他在地上狼狈地用力仰着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云成。 云成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撑住了身体。 “我做不了主,你亲自问她。”他抬脚踢上门,重新攥紧刀,转身走下台阶。 有人叫喊着冲上来,祝思慕转身抽刀过去,云成已经把穿胸膛而过的刀提了出来,将人一脚踢了出去。 祝思慕高高兴兴地一跳:“好快的刀!” 云成要开口,话到嘴边被上涌的腥味给打断了,他闭了一下眼,压下了胸口里那撕裂般的感觉。 祝思慕围在他身边,他身轻如燕,刀法也轻,每次抽刀的时候都要跳起来,甩刀的次数很频繁,精力充沛地像是使不完。 安定门的大门再次被冲开了,新的呐喊声一直传到了云台上。 祝思慕眯眼瞪向远方,随即兴奋起来:“是禁卫军,是廷尉,是廷尉!” 他拦下两个冲上来的人,被血溅了半张脸,眼睛亮晶晶地对着云成喊:“王爷,你快看呐!” 云成耳朵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像灌满了水,只能听见闷闷的响声。他看向安定门的方向,模糊中瞥见了飞驰过来的人影。不假思索地笑了一声之后才想:他怎么回来了? 祝思慕往回跑了两步,到了云成身边,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咱们要赢啦!” 云成身形不稳,被他险些拉个踉跄。他眼前模糊不清,晕头转向中一把抓住了祝思慕的胳膊。 祝思慕扭头一看他的脸色,吓得魂都要飞了:“怎、怎么了,您怎么啦?” 云成张了张嘴,喉咙里腥甜的味道再也压制不住,“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 祝思慕手脚冰凉,喊道:“王爷!” 不知道谁的刀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脆响。 赵宸贺听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带着日夜兼程而来的风尘和寒意,匆匆从云阶下看上来。 在纷乱嘈杂中,他看到了倒下去的刀。 第54章 赵宸贺赶了两天路, 在瞭望台的烛火熄灭之前赶到了。 京都见牌如见令是抄袭的西北做法,但是西北在漫长的战争中一点一点磨炼出来更合适的方式,京都顾步不前, 只学了一层皮毛。 赵宸贺一露面, 禁卫军和兵部仿佛有了主心骨,吼声震天动地,狂风暴雨般立刻卷了回来! 但是赵宸贺无暇他顾。 暖阁、寝宫、云台上的顶梁柱, 这三样中央隔出一个挡风的角。他手脚冰凉地抱着云成停在那里,低哑的嗓子只能徒劳地唤他的名字。 云成伸手拽着赵宸贺的手, 想说些什么,却只有血涌出来。 赵宸贺满手的鲜血,双眼红得要滴下来。 许太医被半催半拖过来,跪着过去的时候手腕被地板擦破了一片皮, 他顾不上, 沾了云成呕出来的血大声喊:“是毒, 是毒, 让他吐!快啊!” 赵宸贺立刻把云成扣在膝上,一手推他后背, 一手抬他下颌, 这一下顶到了他的胃, 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许太医颤抖着摸他的脉, 他松开得很快, 跪着把头磕在了大理石上。 “下官无能,治不了!”他没有犹豫,“快去请太医院的人!” 祝思慕一刻不停地飞奔而去。 赵宸贺一把将许太医拽起来, 提回了原位:“为什么治不了, 是毒总有解药!治不了你就死了!” “要试, 太难了!”许太医狼狈地跪在一旁,眼泪被勒了出来,“来势汹汹,最多一刻钟,来不及了!” 赵宸贺咬牙看着怀里的人,他抱着他,感觉不到骨头的硬度。 云成徒劳俯着,吐无可吐,许太医立刻叫道:“灌水!继续吐!” 他语无伦次喊着快些多些,赵宸贺接过水壶来推开盖子直接对着云层嘴里倒,云成难受地挣扎起来,虽然那力量软弱的可以忽略不计。 赵宸贺红着眼,不停地推动他咽喉促使他咽下去更多的水,轻声地哄:“咽下去,云成,咽下去,乖一点……” 云成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大口吞咽着。 福有禄提着酒壶从旁边连滚带爬过来:“是这个,这个……” 他话说不清,许太医接过去看了一眼,放下鼻下闻。 他皱眉思索几息,双眼亮了起来:“是封喉草!去取穿心莲、大青叶、紫草、连翘……” 他不管有没有人在听,飞快朝着赵宸贺说了十几种草药的名字,扯着嗓子喊:“不必熬了,来不及了!” 赵宸贺断然喝道:“江夜!” 江夜提起许太医,眨眼间向远方掠去,衣摆掠起的风仿佛剑梢在鸣响。 云成趴在赵宸贺膝头吐,混沌的脑子里想起来天昌帝疯狂地笑。 天昌帝把鸳鸯壶里的酒都放了毒。 他没想自己活,也不想让云成活。 云成觉得自己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去了,但是赵宸贺还在催促他。 他笑了一下,蹭了蹭赵宸贺的膝。 赵宸贺无声地把他翻过来抱着,提起水壶来给他往嘴里灌。 云成偏头躲了一下:“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赵宸贺粗暴地卡住了下颌,固定成一个微微仰头的姿势,开始了新一轮地灌水。 “有话留着以后说。”赵宸贺的声音冷硬,甚至不如离别那夜的温柔。 云成的衣襟一半是血一半是水,大半个人都湿了。赵宸贺不管,他半点力气不留,催着他继续吐。 太医院的人陆续到了殿前,疯狂喘着粗气,却一个都不敢上前。 江夜提着许太医回来,立刻把布袋里的草药抖了出来:“来不及了主子,直接吃吧!” 他们反复地说着“来不及了”,赵宸贺接过药的时候手在抖,但他意识不到。 他捏着药塞到云成嘴里,但是云成闭着眼,已经没有力气咀嚼了。 于是赵宸贺把药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他胡乱嚼碎了,一口口喂给云成,然后强迫他咽下去。 药炉就地升起,一半的药进了架在火上的药罐里,许太医淌着汗,拿着扇子拼命地扇。 刀剑声不知何时停了,伏诛的逆贼被按在地上,更多的人丢下了武器。 赵宸贺像是离这一切很远,他听不清,也看不到。 他抱着人,低声唤着名字,垂落的眉目紧紧敛着,浑身的线条绷地快要折断。 殿前的胜利者们没有发出一声欢呼。 因为断线的珠帘偶然一颗掉在云成身上,很快被前襟上的血色吞噬,分不清是不是赵宸贺在哭。 · 云成听到了遥远但是清晰的哒哒声。他数着那声音,像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而每当跳动的时候太疼了,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张开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睁开眼,看着庆城蓝透的天空。他想伸手去摸,手臂却好似灌了铅,动一下都不能。 他徒劳的挣扎片刻,看到了万年殿前赵宸贺的脸。 秋天已经到了吗?他有些苦恼的想,他怎么回来了? 随即他想到了,皇兄在酒里下了毒,想要他死。 没关系的,他又想,彼此彼此。 哒哒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敲在他神经上,他开始觉得无法忍受。 赵宸贺守在床边两夜未合眼,他看了一眼拿石锤一下一下捣药的许太医,突然说:“出去捣药。” 许太医只敢低头应下,飞快地捧着药罐子走了出去。 赵宸贺再去看云成,发现他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踏实地睡了过去。 江夜赶进来,在他旁边低声说:“主子,太上皇已经进宫了。” 赵宸贺点点头,又看了云成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太上皇禅位两年,再次走进这座熟悉的宫殿,心里的不爽体现在脸上,但是看到赵宸贺的状态,勉强克制着没有发作。 “让你看顾储君,你差点把人给看顾死了?”太上皇问。 赵宸贺本来勉强冷静了两天,骤然被他提起来只觉心如刀绞。 “行了,精神点。”不等他回话,太上皇看着他衣裳上的血迹,嫌弃地说,“你脏死了。” 赵宸贺只好先应下:“是,云成那里……” 名字一出,他立刻后悔了,因为太亲昵了,在这种国无君的关键时刻,他没立场对着储君或者是亲王直呼其名。 太上皇并不在意:“管好你自己,不用担心别的。喏,华佗在世我帮你请过来了。” 赵宸贺这才明白他身后跟着的人恐怕就是传闻中那位随侍左右的宋太医,他余光看了一眼提在太上皇手上的药箱,后知后觉要伸手去接。 “一边去。”太上皇避开了,把药箱随手背在肩膀上,好似再说:这种美事哪能轮得到你? 赵宸贺主动退后两步,让他们二人走在前头。 三人一起进了寝殿门,正在往里端药的许太医看到来人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行礼,他看着太上皇身边的宋太医,好似看到了什么神仙下凡一般,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和难以置信。 然而宋太医头都没有偏一下,几步间到了云成床边,随手一伸搭在他腕间,短暂的停留之后便松开了。 “有救。”他说。 赵宸贺猛地松了口气。 大约他表现的太明显了,以至于太上皇撩了一下眉梢:“别着急踏实。这边让宋华佗看着,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洗干净来见我。顺便汇报汇报,你到底怎么把事情办成这个鸟样的。” 赵宸贺借用偏殿短迅速而暂地洗了澡,换了身等量的常服,再出现的时候总算有了点人样。 传闻中的太上皇正堂高座,用两指夹出几封信来,顺手摁在桌子上。 “你信写得挺多,无非就是两种意思,第一,由你监察认为云成不错,有些小毛病,但是不碍事。第二,你要去西北。你说是为了推京都的局势,又说是为了朝堂已经走到了僵局,急需打破。” 赵宸贺此刻人站在这儿,耳朵里听着训话,心却还在内室的床上。 太上皇哼笑一声:“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要是想救他,就老老实实的给我答。若不然,我即刻带宋太医回去。” 赵宸贺倏然回神,整个人站得笔直。 太上皇垂视着他,那眼神绝非善类。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高高在上,在位十七年间,眨眼间予人生死,朝廷内外一片祥和安宁。 令人闻风丧胆的御史台在他面前就像一笼夹紧了尾巴的狗。 哪怕现在天昌帝殡天、云成生死未料,他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宸贺喉咙一动,恭谨答:“南亲王决策果断,站得高看得远。” 他余光向里望了望,没看到什么,只能听见偶尔的窸窣声响。 他继续说:“王爷的立场不定,有时站在朝臣身上,有时又站在百姓身上。如果不是这次涉及到云卓然,他不会这么快动作。” 他顿了顿,跟了一句:“也不一定会出手。” 太上皇看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私心,你从来都是站在监察储君的位置上看他,你们之间没有合作关系,也没有私人感情。”他用手指继续漫不经心点着桌面,“对吗?” 赵宸贺很谨慎,平时不正经惯了的他,在太上皇面前也不敢放肆。 “有一点私心,”他说,“我希望他如愿。” 太上皇不催促他,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他仅仅坐着,好似在听无关紧要的事。 赵宸贺张张嘴:“他的愿望不是当皇帝,是为了保住云卓然。所以在对于监察储君这件事上,臣没有私心。” “我大概理解你的意思。”太上皇说,“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云成一旦登基,他会充实后宫,会诞下子嗣。皇室子嗣调零多年,我还指望着他开枝散叶呢。” 赵宸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抬头:“高祖皇帝时期您是唯一的皇子,但是堂兄弟众多。”他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结论,“不算子嗣凋零。” 太上皇审视着他。 赵宸贺明白他的意思,仍旧顶着那视线说:“真正凋零从您开始,您没有子嗣,禅位于皇上。皇上殡天之前已经册立太子,太子既是朝廷的太子,那便是皇室的太子,不管谁登基,基业都后继有人。” “不是还有沈欢?”太上皇问。 “沈少府从始至终都见不得光。”赵宸贺说,“高祖皇帝仙去多年,谁能证实沈少府的真实身份,皇室血脉容不得一点差错。” 这里头不知道哪句话取悦了太上皇,以至于他嘴角轻挑,露出了第一个明显的笑。 “行吧。”他撑着手问,“沈欢那小畜生此刻在哪?” 赵宸贺一顿,“在家。这几日朝会暂停,他大门都没有出过。” “陈阔怎么说?” “三司主审,只说自己要反政,跟沈少府没有扯上一丁点关系。” “关系是肯定有。”太上皇说,“他既不站在云成这边,也不站在小太子那边,那他上赶着起兵造反,是给谁造的反呢?” 赵宸贺:“可他没有供出沈少府。” “不打紧,”太上皇随意抻了抻腿,一侧靠着桌,“要逼疯沈欢很简单,只要放了陈阔。” 赵宸贺迟疑:“陈阔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查不出他同沈少府勾结的证据也不能轻易放,不然就算能堵得住百姓的口,御史台也不会……” “御史台要死了。”太上皇打断他,“进宫的一路上,就听说御史台这样,御史台那样,他们又不会伸手打你,顶多嘴上说几句,不用搭理。” “……”赵宸贺张了张嘴,宫女端着水盆从内室出来,他立刻看过去。 直到宫女走出去,他才继续说:“放虎归山,太冒险了。” 太上皇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打量他的表情。 赵宸贺被他看的毛骨悚然。 “我当初把你提上来,就是看上你胆大。”太上皇压着眼皮看他,“现在你说,你不敢冒险?” 赵宸贺无言以对。 他不敢。 云成说服他远去西北,他认为云成擅谋略,不会出什么大事,去就去了。 但是现在结果一塌糊涂,任谁也想不到天昌帝会是两败俱伤的打算。 今天是第三天,云成没有睁过眼,他没有阖过眼。怕噩梦降临。 如果不是太上皇坐在跟前,赵宸贺想狠狠地抹一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兵部内三司的人不算多,当时皇上有外三司,还有禁卫军,无论如何陈阔都没有胜算。”他深吸气,垂着眼睛,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他为什么要非要进宫,他根本打不赢这场仗。” “这不是就要成功了。”太上皇示意他看里头,“如果云成不醒的话,朝廷八成不会推举年幼的太子上位,多半还是会考虑认回沈欢。” 赵宸贺沉默不语。 太上皇:“什么时候回西北?” “明天。” “可以。”太上皇缓慢点了点头,“省得他们趁乱搞事。” 赵宸贺心里确实不舒坦,因为云成总是把他当成计划里的一环。明明撒撒娇说几句软和话就能搞定的事,他偏要公事公办,把事情弄得没有余地。 锋利而强势,不徇一点私心。 结果翻了车。 赵宸贺心想,如果他醒了,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叫他把这恶习改掉。 转念他又想,只要他能醒来,怎样都行,不改也没事。 “别站在这里了。”太上皇随手一摆,大发慈悲道,“进去守着吧。” 赵宸贺不由看向内室,那里隔着一道门,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内室的门。 他站在门外,越过忙碌的太医,云成面色苍白孤身躺在床上,漆黑柔顺的发丝深深陷进被褥之中。 他不自觉把动作放轻。 他想起云成初来京都时孤立无援肩膀上顶着的光,和自己趁火打劫般的捉弄。 想起无数个沉睡或者失眠的夜晚。 想起分别时刻云成将玉塞到他手心里,希望保佑他平安。 云成从没有对他说过爱,也没有许诺和誓言。 但是他无声地、宽容地放任自己依赖、宠溺着赵宸贺。 赵宸贺看着他苍白的侧脸,觉得自己像半山腰的风筝,牵着他的线快要断了。 他很后悔。 他过于相信云成,忘了万事皆有意外。 他应该强势守在他身边,不该离开。 掌控感无所支撑,他攥着脖子上的玉,心脏和手心一同被硌痛了。 第55章 云成醒来的时候是深夜, 赵宸贺守在床边。 他靠着边棱发呆,睁眼望着窗外的夜,很久没有动一下。 苦思与倦怠在他脸上留下很重的痕迹, 云成盯着他, 脑子里昏昏沉沉,全是大殿门外掉在脸上的那滴泪。 他是真的爱我。 云成想。 他身在病榻,眼皮困倦的睁不开, 但在这一刻拥有了从未得到过的安全踏实的感觉。 这是庆城和云卓然都给不了他的,哪怕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也得不到。 只有赵宸贺能。 赵宸贺站起身, 云成想要伸手去拉,但是手却不受控制。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可是喉咙干痛,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受到了严重的伤。 他不再尝试说话, 眼睁睁地看着赵成贺站起身, 离开的床边。 云成望着他的背影, 回想起大殿前意识抽离的前一刻, 赵宸贺慌张地抱着他,那时他想说些什么, 却没能说出口。 他心里想, 如果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该多么遗憾。 云成后知后觉开始害怕失去, 也怕错过和来不及。 赵宸贺关上窗户, 又从门边接过每隔一个时辰送进来的药碗。 他转身往回走,看到了云成睁开的眼睛。 赵宸贺愣在当场。 云成张了张嘴,静静地望着赵宸贺。 两人对视的时间很长, 但是赵宸贺以为只有短短一瞬。 他快走两步, 又担心惊扰到床上的人, 再落地时近乎无声。 他端着药碗,另一手探了探云成额间的温度,又去握他的手。 云成被那掌心烫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赵宸贺以为在做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成主动喝了药,比昏睡时乖。 赵宸贺面色冷峻依旧,肩膀到后背拉出紧绷的线条在弯腰时若隐若现。 云成攒着力气拉他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抚。 赵宸贺张了张,嗓子已经哑了:“我差点死了。” 云成轻轻捏他的手指。 赵宸贺想甩开他的手,最后却同他十指相交。 “我差点死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眶通红,“云成。” · 云成第二次醒来,已经是第三日晌午。 宋太医坐在远一些的地方,正扒着药渣思考再加两味药进去。福有禄守在他身边听吩咐,眼角瞥见云成睁开眼,立刻兴奋地跑过来:“王爷,您醒啦!” 这一声惊到了许多人,大家接二连三的涌进来,妙兰伏在床边掉眼泪。 福有禄低声道:“妙兰听说您受了重伤,一定要进宫来见您,奴婢拦不下。” 云成眨了眨眼,用迟钝的视线在内室循环一遭,没发现赵宸贺的身影。 他张嘴要询问,喉咙却如之前一般刺痛发不出声音。 他看向妙兰,妙兰用手绢沾了沾眼睛,挤出一丝笑意来:“西北事务繁多,一直送信催促,廷尉昨夜启程去西北了。” 云成怔愣许久又眨了一下眼。 妙兰继续小声说:“廷尉交代每隔三日要给他送一封信过去,汇报您的身体状况。” 云成仓促间咳嗽起来。 宋太医过来贴了一下他的额,又伸手给他搭脉。 妙兰端起水来,宋太医挡了一下:“换成药。” 妙兰将水放下,端起一旁温着的药碗,递到他嘴边给他润嗓子。 “情况还好。”宋太医收回手说。他松了口气,但是面色并没有多么的喜悦,好似天生冷淡不会笑。 云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宋太医眉间一拧,伸手抬他下颌。 云成知道自己的处境,顺从地张开嘴。 宋太医望着里头皱起眉:“有药能缓解,但是不能去根,今后说话上要多注意。” 云成眨眨眼。 宋太医低声宽慰:“此药凶险,能保住命就算幸运。慢慢养吧。” 云成耳朵里听着他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他怀疑前夜是个梦,但又如此真实。 他的心在深夜里赵宸贺漆黑发红的眼睛上徘徊不去。 他不停地想到赵宸贺说的那句话,心脏不受他的掌控,每跳动之时都痛得浑身冷汗。 心比喉咙更痛。 他也快要死了。 · 国丧未过,朝臣们一起上奏请太上皇重新亲政。 六部与御史台大冬天的跪在门外不走,然而太上皇视若无睹,夜里仍旧睡得很安稳。 他们跪了三天,心硬的堪比石头的太上皇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于是他们明白,太上皇重新执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六部的人逐渐退下,仅剩下以季择林为首的御史台仍旧等在殿外,退而求其次,希望太上皇能出面决定新帝的人选。 大家心知肚明,可供选择的只有两位,年幼的太子和重伤的云成。 云成受伤不易挪动,仍旧住在偏殿内。他让福有禄请季择林面谈,季择林没有犹豫就进了殿门。 云成正在咳,见他进门,勉强停下来,端起汤药压了两口。 桌边是空了的药碗,而他本人脸色苍白的倚靠在床头。 季择林忍不住道:“王爷。” 云成歉意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拿起一旁的纸笔。 “太尉陈阔买通近侍投毒皇上与南亲王,集结兵力造反,妄图推沈欢上位。”季择林说,“眼下最要紧的……” 把投毒一事推到陈阔身上,不知道是谁定下来的。从面子上来讲,这确实维护住了皇家最后的脸面,不至于在史书上留下兄弟相残的一笔。 福有禄把云成写完的纸拿去交给季择林,打断了他的话。季择林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季大人,请不要再推我当皇帝了,我做不来。 季择林一愣,诧异地望着他:“皇上已经殡天,天下总要后继有人,必须要从皇家选,太子年幼,尚不知事。” 云成想了想,低头继续写:我本无此意,现在又伤了身体,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 季择林看着他的字,眉间不松,反倒耸的更深。 云成放下笔,朝他笑着点点头。 “我想错了。”季择林连续几日跪在门外,额头上青灰明显,两鬓发丝糟乱。他顾不上整理自己,一心扑在朝廷上,怔怔地说,“王爷自庆城远道而归,先入户部把陈年旧账处理了一个遍。而后南下去往受灾严重的南三城。听一同前去的同僚们说,王爷经常半夜还在处理事情。从庆城回来后,自掏腰包平了户部一部分陈年旧账。我不得不揣测您的良苦用心。” 云成微笑着看着他。 季择林捏着手里寥寥几行字,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到了年关,朝廷死了一批人,被提拔了一批人。这样大的动作加深了我这种揣测。我以为王爷是想……” 云成咳嗽两声,打断了他逐渐激动起来的谈话。 他微微摇了摇头。 季择林站直了些:“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爷志在千里。” 云成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字。 这次没用福有禄拿,季择林上前两步,弯腰去看他写的内容: 朝廷沉疴顽疾,我一没有雄才大略,二没有力挽狂澜之心。季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皇兄殡天之前交给我的遗诏。我一并交给你,借此证明,我无私心,也无所求。 他把枕头旁边的东西递给季择林,季择林双手接过,展开一看,脸色已经全然变了。 上面正是天昌帝的亲笔,写明殡天之后由云成登基。 季择林抖着手往下看,是玺印和落笔。 天昌帝这一招实在是妙,他用遗诏获取云成信任,又对他痛下杀手,一旦云成也出了意外,天下自然还是会落在太子身上。 但是云成运气不错,没死成。这遗诏就成了他的护身符。 云成朝季择林点头示意,他坐了这半天,体力不济,额间发了一些细汗。 福有禄上前来:“季大人,王爷该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季择林愣着不动,手里的遗诏烫着他手心。 宫人端进来药碗搁在桌上,要去收拾桌上的空碗。云成摆摆手,宫人垂手退了下去。 他自顾端起药碗来喝,咽下去的很艰难。 季择林仍旧站在原地。 云成叹了口气,在纸上写:季大人一开始并非属意于我。咱们太子虽然年幼,好在心思单纯善良,白纸一张,不如寻得老师好好教,成就明君良臣的佳话。 季择林被那药味熏的舌尖发苦:“是我想错了。” 他望着云成:“一开始我以为你有所图,再不济也是左右幼帝的摄政王。阁老停灵的那天,你跟我说,让我缓缓图之,我有些疑惑,因为你的立场过于中立了。” “我真的错了。”他望着云成,眼中浮现懊悔。 然而云成只是浅浅摇头。 福有禄上前催促,季择林要说什么,被他笑着打断了:“大人不急,王爷刚刚好转,精神不济,您别急于这一时呀。” 季择林顿了顿,门边传来响动,短短时间,宫人送进来第二碗药。 云城朝他报以抱歉的目光,低眉小口喝着药汤。 福有禄半推半就,把季择林请了出去。 御史台仍旧守在门外,看季择林魂不守舍地出来,拥上去问情况。 季择林松开手,遗诏被他们抢过去看,周遭立刻响起此起彼伏地抽气声。 不等他们发表看法,季择林怔怔道:“他拒绝了。” 所有人一齐看着他。 季择林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乍暖还寒的京都即便无风无雪也总是阴沉沉的,像压着一口沉闷的浊气。 周围的人拽着他,吵闹声叫人头痛。 自天昌帝登基,懒政重税,国库亏空,流民万起。 挑高的殿沿上新年刚摆上的崭新琉璃瓦。偶尔有鸽子在上头短暂的停留,又扑棱着翅膀飞走。 季择林收回视线,转身跪在地上,豁然高声道:“臣以死柬,请南亲王为了天下和大业着想。恭请南亲王登基!” · 赵宸贺抵达西北时混乱一片,刚刚经历过厮杀的战场四下斑驳,地上的残肢和折断的武器收敛了一半,零零落落地丢在各处。 赵宸贺在河边发现了蹲着发呆的宋礼明。 “都在那边清点物资,”赵成贺在他身边站定,用脚踢了踢他的腿,“你怎么不去?” 宋礼明见到他愣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才说:“我来洗脸。” 他声音低,看上去情绪也不高。 赵宸贺顿了顿:“那洗呀,等什么。” 宋礼明梗了片刻,捧起水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京都现在怎么样?”宋礼明在稀里哗啦的水声中问。 赵宸贺挑眉看着他。 “别看我。”宋礼明蹲在地上仰着头看他,“京都消息跑得没有你的马快,西北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赵晨贺往后站了站,躲开从他身上滴滴答答掉下来的水。 宋礼明说:“二月二祭祖,册立太子、皇上重病、宫门晚闭、禁卫军不在群龙无首,这么好的时机,肯定要发生大事的。” 赵宸贺笑了一声才说:“皇上驾崩。明天消息就该到西北了。” 宋礼明的肩膀挺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西北现在是交战期,消息一到,势必引起慌乱。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赵宸贺抬了抬下巴,示意宋礼明跟着自己走。 宋礼明犹豫了一下,没动身,迟疑道:“离他们远点吧,物资也是他们的物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赵宸贺脚下一停:“有人欺负你了?” 宋礼明沉默不语,赵宸贺又问:“还是有人背地里头嚼舌根叫你听见了。” 宋礼明耷拉着眼不吭声。 赵宸贺朝他勾了勾手指。宋礼明迟疑地凑上去。 “挨骂还口,挨揍还手。”赵宸贺夹着他的脖子往前走,“大哥给你撑腰。” 他们一路越过许多士兵,不少将领都停下动作看上一眼。碰到面熟的偶尔打上两声招呼,赵宸贺都一一笑着点头,别人根本无法从他的动作或是言语之间辨别喜怒。 一直到了王老将军的帐外,门口守着大小刘。 大刘看了一眼赵宸贺没吭声,等看到他身边跟着的宋礼明时,稍作滞留的神情十分耐人寻味。 于是赵宸贺的表情也耐人寻味起来。 “这仗谁打的前锋,收获不少啊。”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然后朝着帐篷抬下巴,“王将军在里头吗?” 大刘迟疑了一下:“在呢,一会儿吧,他有事儿。” “什么事?”赵宸贺问。 大刘张了张嘴,随即要出口的脏话被自己压了下去,硬邦邦道:“讨论战资分配。” 赵宸贺看着他:“那我更得进去听一听了。毕竟我带着朝廷的禁卫军和兵部的一半人。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西北,眼下打赢了仗,有好东西不分给我点儿,这说不过去吧。” 大刘瞪着他,手谨慎的放在了刀柄上:“打仗你又不在,打完了你回来捡现成的吃啊。” 赵宸贺瞥了一眼他的手,没说话,宋礼明硬邦邦道:“他不在我在。昨夜我们死了两百多个人。你给补吗?” 大刘朝着他嗤笑一声:“那是你们蠢,你指挥的不行,仗打得烂。自己干不了,现在来找我们的茬。” 宋礼明气道:“冲锋的时候你们站中间,我们打头阵,撤退的时候又是你们先撤,我们断后。仗打完了分东西了,你们在那挑挑拣拣,没有我们的份儿。凭什么?!” “凭你是京都来的狗。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一个混吃混喝的文官,跑我们这儿,混吃混喝待两年,回去之后好升职往上爬!” “你,”宋礼明快气疯了,把袖子一撸就要动手,“老子在京都横着走,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大刘的声音更大,扯着嗓子:“草,你就是个靠爹的废……” “咚”一声响,赵宸贺按着大刘的头撞在门边支着木框上,打断了他的骂声。 “干什么!”小刘急道。 大刘头晕目眩地撑起身,还没睁开眼,紧接着又被按着后脑勺砸到了地上。 大刘只来得及一声“草!”,半张脸都被按进了沙土里。 赵宸贺按着他脑袋,好脾气的笑了一声:“吵架就吵架,怎么还骂上人了呢。我看你是没改。” 宋礼明看赵宸贺的眼神好似看到了当初从天而降救自己的云成,闪着崇拜的光芒。 不等他上手,帐篷哗啦一掀,王老将军从里头跨了出来。 他绷着一张脸巡视现场,最后将视线定在赵宸贺身上。 赵宸贺无奈的耸耸肩,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小刘从他手里去抢人,赵宸贺也不执拗,松开手后还拍了拍手里的土。 “都是一家人,吵什么架嘛。”他看着气急败坏的大刘,“我弟弟年轻不懂事,吃了亏只知道偷偷哭。我不一样,我最喜欢看别人哭,尤其嘴欠的人。” 大刘要往上冲,被小刘死死拽住了。 赵宸贺转过脸,对着王将军道:“王老,这事都有错。要罚一起罚,要打一起打,我没二话。” 王将军视线锐利,死死盯着他。 “气性别这么大嘛。”赵宸贺还笑,哼了一声道:“京都一手的消息要不要呀?” 第56章 二月初九, 天昌帝丧仪完毕。新的为期三月的宵禁重新开始,夜晚的京都重新陷入了一片死气沉沉当中。 禁卫军裁剪了许多人,一入夜, 皇宫内更是寂静。 云成身体刚刚好转不适合移动, 也为了宋太医能时时查看,因此仍旧住在偏殿里。 云成清醒的时常长了些,于是找了些书来看。看完之后百般无聊, 又寻找一些积年的旧折子看,借此消磨时间。 太上皇对他这种爱好不置可否, 只在看到床边同膝盖齐平的厚厚一摞书之后,情不自禁地挑了挑眉。 “当年我决定退位,于是从你大哥,你, 还有景复当中选中你大哥登基。”太上皇大刀阔马坐在他对面, 一开口带着浑不在意, “因为景复太小, 你当时又远在庆城,权衡之后禅位于你大哥, 同时嘱命于他, 让他把你从庆城接回来。” 云成手里按着书, 靠在床头安静听他说话。 “你大哥当时应得好, 但也足足迟了一年才将你召回。”太上皇倚着桌子。手里架着半杯茶, 说话的间隙里喝一口,“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无非是想稳固根基, 怕你威胁到他的皇位。这点你就不如他。” 他顿了顿, 又说:“当然你也不差。聪明, 也够狠心。” 云成微微垂着眼:“我只有舅舅一个家人,大哥要杀他,以防万一,我不能冒险。” 他的嗓子没有之前那么清亮,每说话的时候很重的嘶哑声。 “重感情,挺好的。”太上皇说,“我爹和你爹是亲兄弟,最终也手足相残。这个皇帝当年我差点就做不成。你大哥和你十几年没见,感情不深,你要杀他,他要杀你,动起手来都不留余地。” 很难说太上皇远在庆城时听说了多少朝堂的事,也难说他是否存在让这两兄弟相斗的私心。 毕竟每一任皇帝手里都曾沾过无数鲜血,踩着至亲骨肉上位眼都不能眨一下。 云成默认了他的说法。 “当年我让你大哥登基,是看中了他有景复这个嫡子。”太上皇看着他,视线中带着审视,“景复还小,以防万一,下个月十五号,你登基吧,景复还是太子。” 云成沉默稍许:“难保我以后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到时候景复的太子位不好说。” 太上皇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紧接着他就笑了一下:“你会有孩子吗?” 云成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他想起赵宸贺,如果自己跟其他女人有了孩子,那他恐怕会在西北待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太上皇了然地笑了笑。 “当皇帝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他补充道:“宸贺也说,你天生就是这块料。” 云成一顿,看向他。 太上皇又笑了:“你大哥登基的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便让赵宸贺留意储君,如果景复少年老成,就由他继位,如果你教养的好,就由你继位。现在看来,他夸的不错,你确实挺好的。” 云成还没回过神,赵宸贺一直在他思绪里头跑,把他好不容易冷静下去的脑袋又搅合得疼起来。 远在门边一声不吭的宋太医写好新的药方,交给宫人去煎药。 他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太上皇远远望了他一眼:“好啦?” 宋太医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他五官看起来甚是冷淡,好似天生不爱笑。 但太上皇全然不在意,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药箱,神态自然地提在手上,对云成道:“这两天我们就走了,你好好养身体,宋太医只外借这一次,你自己机灵点。” 云成点点头。 太上皇想了想,又说:“上一代的恩怨跟下一代没关系,你爹造反,挨不着你们兄弟,所以我当初留着你们。同样,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也挨不着景复。你懂我的意思吗?” 云成顿了顿,又点头:“懂。” 太上皇眯起眼,那种高高在上的随意消失地无影无踪:“如果你以后生不出孩子,景复就是你最后的退路。不要动他,在你有子嗣之前。” 云成更多的时候是从传言中听说过这位太上皇执政之时是怎样的雷厉风行和唯我独尊,除了最后这句话,相见多日云成都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威胁和敌意。 他不怕他,只有敬畏。 云成哑着嗓子说:“我知道。” 太上皇满意地点头:“你大哥是个废物,还好你不是。” 他转身挑起门帘让宋太医走在前头,他则提着药箱跟在后面。 门边站着的秋韵要替他拿,被他满脸不悦地避开了。 目送太上皇离开,秋韵进来重新整理云成看过的书。 云成脑子里被赵宸贺搅地一团乱麻,他隐约明白,赵宸贺离开京都时频繁的信件大约是送到了太上皇的手里。 许久烛火发出一声爆响,云成揉了揉额角:“秋韵,你后悔吗?” 秋韵停下动作,静静地伫立片刻,继续把书码放整齐:“不后悔。” 云成眉眼之间没有丝毫的变化。 “原本我打算,如果我登基,就把妙兰册封为后。”他看着秋韵,静静地说,“妙兰想要回庆城,她走后,我会册你为后。” 秋韵手上的书掉在地上:“王爷?” 她有点不知所措:“我……” 云成咳了两声,继续说:“名分我可以给你,但是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他想了想,停顿一下,才说:“凤冠和玉如意,也不能给你。” 凤冠最能代表皇后身份,其次就是放在正殿之上红绸之下的玉如意。这是一位皇后的象征,也是一位皇后的底气。 但秋韵完全不在乎。 她从小苦着长大,后来又成了忠勤王府的废棋,她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苦尽甘来的一天。 “您……您不嫌我曾经是忠勤王府的人,在您身边摇摆不定?” “我说过,你很聪明,我喜欢你。”云成说,“你当初为了我放弃一些东西,我总要给你补上。” 秋韵匆忙间低头,眼泪掉在了地上。 她当然知道云成的嘴里的喜欢不是男女之情,云成重伤未醒时她曾经想过自己的退路,但是不甘心。 云成活下来,就等于救了她的命。 “我愿意的,主子。”秋韵仰起的脸上沾了眼泪,带着哭腔,“我发誓,我对主子,绝无二心,誓死效忠。” 云成抬抬手,像第一次为她擦干眼泪那样为她拂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云成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在最难的时候毫无反手之力,总希望有人能救自己。” 赵宸贺又跑到他心里扰乱他的思绪。 云成接二连三的想起他,不管是白天看书时,还是深夜的梦里。 他频繁的在脑海中见到他,因此更加的思念。 秋韵仍旧低低啜泣,云成的思绪把她拉回现实,自己却好似跟去了遥远的西北。 · 将军府既没有因为陈阔的倒台而变的更加颓废破败,也没有因为天昌帝的驾崩而突然间繁华起来。 云成从门处慢慢走进来,院内寂静地一如往日。 秋韵扶着他路过那片冬季凋零的小药田,路过锈迹斑斑的药炉和不知受过怎样风吹雨打显得灰突突的罐子,推开书房的门。 沈欢坐在书桌后,见到他进来眯了眯眼:“来了。” 秋韵搀扶着他坐在椅子上,随后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天光无声地从昏黄色的窗纸上照进来,模糊的棱格投在沈欢面前的书桌上。 他不知几个日夜没有睡过,以至于眼中血丝遍布,额角碎发横生。 “我以为要再晚几天你才能来。”沈欢说。 黄色的光照着云成的脸,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气色。 “太上皇不走,我没办法杀陈阔。”他松松靠着椅子说明来意,腰间没有带着他的不离身的刀,“你知道的,陈阔是太上皇小时候的伴读。” “猜到了。”沈欢眼中浮现出厌恶,冷冷道,“他走了吗?” “上午刚走。”云成说,“不要急,等他离京,我一定会把陈阔的人头交到你手里。” 沈欢审视着他:“你敢对太上皇阳奉阴违?” 沈欢虚虚笑了下:“正儿八经的争一场,总要死人的。” 沈欢看着他,许久转开视线:“你什么时候登基?” “下月十五。”云成说,“到时候再说吧。” 沈欢点头,又问:“你把邵辛淳藏到哪里去了?” 似乎有些倦,云成倚着扶手撑起头。 “防着我呢?”沈欢说。 云成不答,轻轻笑了一下。 沈欢道:“你帮我杀也行。” “事情要一样一样的办,别急。”云成道,“你要见一见陈阔吗?他受尽酷刑,没有供出你。” 沈欢一顿。 “不见。”他垂下目光,唇色有些苍白,“我们,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云成在阳光下眯起眼,片刻之后再睁开。 沈欢垂头笑了笑:“我一出生就是错,娘死得早,亲爹到死没有认。你也是,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望着桌角的光出神:“我生不逢时,你恰逢其时。你只是运气好。” 云成的运气确实好。 他甚至没费什么大劲筹谋策划,甚至很多计划漏洞百出。只因占着一个运字,就走到了这一步。 但有‘运’就是天命。 太上皇登基靠运,天昌帝也靠运,而云成,运气似乎更多一些。 他垂着眼看沈欢,眼睫在睑上留下参差温柔的痕迹。 沈欢抹了一把脸,从书桌下一摞一摞的认罪书旁边拎起两袋药包:“好好养身体。” 他把药朝他的方向推过去:“今年最后的草药了。我医术不行,一点心意。” 云成看着那包扎结实的药包没有动。 沈欢抬起眼,露出一个同刚刚截然相反的笑:“你不像是会为了两包药而心软的人。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放我一马,今后我一定夹好尾巴做人。” 云成把视线从药转到他脸上,嗤笑了一声。 “行,知道啦。”沈欢同他对视,眼睛里含着笑,掩着唇低低地咳,“只要陈阔如期能死,你放不放我,也没所谓。” 第57章 云成登基的消息传到西北, 没引起什么大水花。因为太远了,谁登基当皇帝对他们影响都不大,该打的仗还是要打。 这种情况在第一批物资抵达西北后得到了改观, 因为在过去几十年内西北的物资只迟不早, 只缺不多。 这次物资数量之丰厚令人震惊。 宋礼明总算扬眉吐气了,他拿着笔,扒着车清点数量, 路过大小刘的时候拿鼻孔瞧他们。 大刘被他的模样激怒,但是看在物资的份上, 敢怒不敢言。 “知道为什么这次物资到的这么早吗?”宋礼明拿白眼翻了他一眼,在小本上记下这一车的东西,一雪前耻道:“南亲王知道吗?那是我大哥。三月十五他刚登的基,知道登基什么意思吗?他当皇帝啦!” 大刘不搭理他, 转身要走。 宋礼明继续说:“他知道我在这儿受苦, 粮食也送来了, 棉衣也送来了。” 他腾出一只手啪啪拍着车上的东西生怕别人看不到:“兵器都送来了!” 大刘哼了一声, 躲得远远的。 “敢跟我叫板,”宋礼明对着他背影说, “老子从今以后在西北也横着走。” 赵宸贺远远看着这一幕, 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现在已经不郁闷了, 只是很想云成。 西北每日高度紧张紧张的作战环境将他的失眠治好了一半, 另一半他需要借助云成给他留下的玉佩上残留的味道来入睡。 红绳若有若现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习惯在深夜里攥着它入睡,就像握着云城。 “嗨,廷尉, ”小刘将军几步过来蹲在他旁边, 笑着跟他打招呼, “听说了没,皇上刚一登基,朝臣们让他选妃,他一口气选了二十八个。” 赵宸贺斜着看了他一眼。 “二十八个,全是重臣之女。”小刘无所察觉,跟他分享八卦套近乎,“你猜猜谁是皇后?” 赵宸贺一听‘重臣’就知道怎么回事。 云成册封秋韵为后,是为了堵住朝臣悠悠之口,同时又告诉天下人,门第并不重要,不可自轻自贱。 但是选二十八嫔妃,就纯粹是为了要甩手不干了。 他最会干这种四两拨千斤的事,朝臣们肯定还要感恩戴德地歌颂他。 “我也想不到!”小刘看他沉吟,颇觉志同道合,“是他未受封南亲王时,跟在身边伺候的一个婢女!” 小刘兴致勃勃地问:“这可是大情种啊,你之前在京都听过这八卦吗?知道这婢女长什么模样嘛?” “知道。”赵宸贺嘴里叼着干透的草,瞥着他,“漂亮。” 小刘双眼都亮了。 赵宸贺把嘴里的草嚼了两下,吐在地上:“你听谁说的?” “您弟弟,宋礼明啊。” 赵宸贺站起身,大步朝着宋礼明走过去。 宋礼明正兴奋地清点物资,没防备他突然出现在身后,被压过来的黑影吓了一跳。 赵宸贺朝着他伸出手:“你跟京都有书信往来?给我看看。” 宋礼明现在很崇拜他,一边掏信,一边问:“你没有吗?” 赵宸贺当然有,但他还是想看到更多的云成。 “快点儿。”他催促宋礼明。 宋礼明把怀里几封信拿出来找最近的那封,赵宸贺一把全抓了过去,站在原地拆开看。 宋礼明被他这架势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咋啦?” 赵宸贺把几封信都看过一遍,把近来京都的事情复盘了七七八八,没发现跟自己收到的那份有什么出入,便把信收了起来。 宋礼明看着他把信件收到了自己腰间,犹豫了一下:“留着我的信干嘛?” 赵宸贺望向京都方向,眼中波光一闪而过,意气风发地哼笑了一声:“留着证据,秋后算账。” · 妙兰出现在将军府内,把一封信放在沈欢的面前。 她裹着披风,两手都放在绣着红果的抄手里:“爷说,他跟您许诺过,他是您最后的退路。如果您愿意隐姓埋名的生活,那从此以后,世间便没有沈欢这个人。” 云成已经登基,但是她对他的称呼仍旧维持着原样。 沈欢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 妙兰道:“陈阔今日一定会死,届时朝臣们余怒未消,势必会将枪口指向您。您若是考虑好,今日便随我离京。” 沈欢坐桌后,椅子对于消瘦下去的他来说太宽大了,显得他孤零零的。 “你为什么追随云成?”他问。 妙兰今日未着华钗,斗篷也是月白色,即便如此,仍旧难掩她卓然的姿色:“爷救过我的命。” “仅仅如此?” 妙兰半晌不语,视线却也没有闪避,娉婷站在中央。 沈欢看着他:“他功成名就,你却要离开。不图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因为你爱慕他?” 妙兰不否认,也不回答:“时间就要到了,您走吗?” 沈欢静默不语,妙兰也不介意,伸手拢了拢斗篷,耐心等待。 沈欢盯着她,缓慢地摇头,轻声说:“离开将军府,云成能让我活着走出京都吗?” 妙兰望着他。 沈欢垂眸,按在那封书信上,摇了摇头:“我不走。” 他不知想起什么,兀自笑了一声:“我在这里等,亲眼看到陈阔死。” 妙兰不强求:“既然如此,山长水远,爷希望少府保重。” 她自顾自行了一礼:“告辞。” 妙兰离开得很快,将军府经历过短暂的动静又恢复了沉寂。 沈欢已经将府内的人尽数遣散,只留下一个亲近的仆人。 晌午十分,沈欢肚子有些饿,但是仆人未归,于是他自己喝了点水。 时间慢了下来,每一刻钟沈欢都觉得煎熬。 或许是饿的,或许不是。 午时三刻,沈欢脱力般坐在椅子上,脑子混沌一片。 将军府的门开了又关,石头砌成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沈欢听着那响动,心脏难以抑制地绞痛起来。 仆人敲门进来,低声道:“大人,斩完了。” 沈欢身体关节轴得发紧,嗓子也涩得难受,他控制不住自己,连点头都不能。 仆人低声补充道:“我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确是陈太尉,没错。” 沈欢耳畔轰鸣不绝。 他以为等到这一天他会兴奋,或许会高兴地喝点酒,也许会跑去湖边跟爹说说话。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 他不想喝酒,更不想说话。 他好像赢得春风得意,又好像输得秋叶尽凋。 仆人疑惑看着他:“大人?” 沈欢半晌恢复过来,拉抽屉里从里头拿出两张纸,示意他过来拿。 “你的卖身契。”沈欢说。 这人跟了他许多年,算是很亲近的人,沈欢也不打算留,叫他把银票一并拿走,朝着他微笑:“做点买卖,寻一位贤妻,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仆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捧着东西望着他。 沈欢有些头痛,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朝他摆手:“走吧。” 腿边搁着的纸厚厚一摞,约莫半人高,险险超过书桌,是他这些年抄写过的罪责书。 他伸手拍了拍,叹息着再次催促道:“走吧。” 不知何时,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耳畔的轰鸣声逐渐过去,变成不间断的幽鸣。 三月十五云成登基,叫他去观礼,但是他没去。 他把自己圈在将军府,动一下手指都觉得疲惫。 外面的嘈杂声逐渐逼近又远离,那是监斩的行官坐着马车在往回走。 马车后头跟着刽子手,云成能想象到那宽厚的刀锋上挂着的血腥味有多浓重。 他眼前阵阵发黑,伸手摸出来蜡烛点燃,想要驱逐这挥之不去的黑暗。 沈欢被烫到了手,他轻轻吹了吹,告诉自己不疼了。 他拆开桌上的信,从头看了一遍。 这是当初他交给云成的‘把柄’,现在云成还给他,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把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又徒劳地浸泡在笔洗中,看着那边缘焦黑一圈,再也不能恢复成原本模样。 他丢开残破的信,拿了一沓桌下废旧的纸,上面的每一页都由自己在数不清的深夜里写满,密密麻麻,整整齐齐。 沈欢情不自禁笑了起来。随即他抓着那厚厚一沓朝着天扔了出去,在翻飞的字迹中默默红了眼眶。 “我这一生啊。”沈欢望着凌乱落在地上的纸,发着呆,“从来没有一刻欢愉。” 他再次伸出捏起几页纸,草草看过去,那上面的内容他已经背得很熟:“罪臣微小,久伤圣心。” “五脏俱坏,深表错疚,” “涕零认罪,奉求苍恕,” “涕零认罪……哈,”沈欢擦了擦眼泪,把这页纸搁在了烛火上面,“我偏不要。” 火苗舔舐着纸,犹如厉鬼贪婪的收敛纸钱。 “我没有错,也没有罪。”沈欢把烧了一半的纸丢到地上,重新拿了一页继续引火上身:“肮脏的是你们。” 火苗烧到了他的手,他觉得疼,便任由残纸带着火焰掉在桌上。 桌上的纸接二连三烧起来,烫到了他的袖口。地上的火焰也弥漫过来,依偎在他沾了灰尘的衣摆上。 沈欢半张脸都被烛火照亮了,显得高傲而固执:“没了我,你们该多么无聊啊。” 他伸出手,看手腕上的疤痕,想起来陈阔为自己包扎的模样。 “我不陪你们了。”他放下手,也不再想陈阔,安静地靠在椅子上。 火焰将他拥住,听他落寞地说:“我走了。” · 这个冬天办得丧事太多了,死了很多人,除了天昌帝外,其他的都是一场比一场潦草。 太子大病一场,云成也还在修养,京都陷入了最寒冷也最艰难的时刻。 还好进了三月后,太子病好了,云成情况也开始好转。 京都终于迎来了新的生机。 那日是场噩梦。 床榻上凉透的天昌帝,生死未卜的南亲王,大殿前成满目疮痍的战场。 赶到的御史言官仿佛被割断了舌头,浑身颤抖地说不出半个字。 好在云成争气,半生半死间挣扎了数天,终于醒了过来。使朝廷不至于穷途末路。 随后他们大气没敢喘,就得知云成想要走。 以季择林为首的老臣们长跪不起,请求他亲政,云成推脱身体不好,想要回庆城调养身体。 御史台退了一步,以‘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他先登基,而后再去庆城调养。 云成继续推,说自己想要长居庆城。 御史台豁出去了,说可以迁都庆城。 云成迟疑不决,朝臣们便在殿外跪求。好在云成的心比太上皇软和,只跪了两天晕过去四个人就松了口,说可以暂代政务。 朝臣们欢天喜地应了。因为政务没有暂代一说,但凡亲政,必要登基,该走的步骤和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云成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第一件事就是把阁老独子提入吏部,准入朝堂议事。 这一手实在是妙,吏部主要是考课封授罢黜,位置上已是最优,同时这年轻人又是阁老独子,一言一行必然要顾忌身在太庙的父亲,全了老臣的面子,又给了新人机会。 朝臣赞不绝口,行事更加兢兢业业。 有了第一件事做底,谁知第二件事云成就要搬空国库给西北送温暖。 朝臣们为此吵成一锅粥,新帝在大殿上咳出了血。 这下朝臣们一齐噤声不敢再吵,怕把这好不容易求来的皇帝给气死。 如今太上皇已走,将军府跟忠勤王府也都空了,皇家除了年幼的太子已经无人可选,他们根本没有退路。 而云成除了专断以外,其他方面表现的非常勤勉—— 他处理起政事来条理清晰,绝不含糊犹豫。即便昨日咳血,今日高烧,但是仍旧穿着单薄的外衫匆匆穿过风雪,按时召开朝会。 今日商议的事仍旧是西北。 物资已到,西北以王将军为首,写了信回来,感念新帝恩德。 云成把信读给朝臣们听。他嗓子没好彻底,沙哑的同时还要咳。 朝堂静默无声,云成谁也不看,把信放回桌上:“我们抛出橄榄枝,他们立刻紧紧抓住。这至少说明,西北有心同朝廷和解。” 没人说西北没心,只是长期多年的情况使然,外加距离远,京都的人不能感同身受,逐渐懈怠。 户部尚书出列说:“启奏皇上,西北确实该好好补偿,但是国库真的没钱了。” “这是朕今天要说的事。”云成说,“迁都庆城后,将京都原本的官道开通为商道,直通南北,建立扶植互市,一年内不征收商税。” 他说了一半就开始咳,宫人递上水,他摆手令其退下,继续说完:“同时以南三成为中心,把控财政,散弱商户。以洛阳为线,划出中心圈,圈内的春耕由朝廷直接负责,秋收直接入库。难过第一年,后面应当会好一些。” 他压下咳意,但是苍白的气色骗不了人。 许多朝臣都知道他时常通宵处理政务,也曾经在深夜里被传进宫商议政事。 他勤勉地令人震惊。 季择林忍不住道:“冬季天寒,请皇上保重身体。” 云成点点头,看神情并未往心里去。 他每日都需要喝药,但是他最近懒怠,时常忘记。 他从不因病体而怯弱,也不因位置而武断,偶尔的执拗也都能找到根源。对着他消瘦下去的身体,就连善于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台都要闭嘴。 但只有云成知道,他通宵处理政务只是因为睡不着。 自从赵宸贺走后,他夜里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念,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他每日都在确定,自己真的爱他。 汹涌的爱意令人痛苦,思念更如附骨之疽般令人无法摆脱。 他要去找赵宸贺。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两三天就完结啦 第58章 因为新帝态度体贴温柔, 物资到得及时,以至于西北对于两位京官的态度也柔和起来。虽然偶尔还有些生硬。 开春之前的最后一场仗王将军把赵宸贺留守后方,算是给新帝的面子。 赵宸贺坐在议事帐里, 百无聊赖听他们商议半晌, 敲了敲面前的桌面。 把视线都吸引过来后,他才说:“宋礼明留下,我去。” 王将军和大小刘看着他, 宋礼明也看着他。 王将军说:“这次礼明的位置很安全,最后一批出战, 收兵号角一响,第一批撤退。” 赵宸贺不置可否,道:“达塔没跟我打过,试一下, 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可以, 最好打得他缩回壳里, 直到秋天之前, 都不敢露面。” 他一条手臂搭在桌子上,他才来不久, 但是整个人已经融入到了西北的氛围里, 看起来和谐而自在。 虽然大刘已经被他打服了, 但是听见他这种大言不惭地说话方式还是十分不适应:“你手里人少, 不够用吧?” “兵在精而不在多。”赵宸贺说, “擒贼擒王,只要重创达塔本人,军心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大刘还想说什么, 王家军抬手示意他安静。 “倒是可以一试。”王将军说, “除了你原本的兵, 再拨给你五千人。” 他顿了一下,改口道:“六千。分外左右两翼,包抄达塔,跟他打心理战。” 赵宸贺手指仍旧轻轻点着桌面:“他跟你们打熟了,自认了解你们,这次按我的来。京都十几车物资送过来,我们总要回报点什么,让皇上看看,西北不是窝囊废。” 他第一次说‘我们’,又好像把在场的人一起骂了,大刘一反常态没有反驳。 他们也想看一下这场战役的结果。 王将军盯着他,交代道:“仗可以输,人一定要活。” 赵宸贺点点头,嘴角含着的笑意仍旧桀骜而轻挑,但是眼神已经全然变了。 夜里灰蒙蒙的,雾气湿寒,黏腻地贴着人露出的手和脸。 将士们整装待发,大刘说:“戴上盔甲吧,被人踢到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盔甲没用。”赵宸贺拒绝了他的建议,摸了摸悬在腰间的窄刀。 “这刀不行吧,”大刘又说,“一砍就断了。” 赵宸贺简短道:“不用它砍人。” 他这两天心情不好,稍不注意就想云成和他的三宫六院。 大刘讨了个没趣,闭上嘴。 赵宸贺急需发泄胸口郁闷的气,暂定目标便是达塔。 他们需要在山下埋伏一半的人,另一半则去偷袭达塔,最好把粮草都烧掉。 没有粮草,敌人只能后退休养。 夜晚的赤坞山脉游荡着一团一团的薄雾,军队穿行其中,搅动湿漉漉的水汽。 赵宸贺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比风吹在枯草身上的声音稍重。他挥停前进的士兵,自己带着一队人前去查探。 不多时,负责通讯的士兵飞快的跑回来,气喘吁吁道:“达塔在前方四里地处埋伏,廷尉已经跟他们碰上了,快去!” 大部队登时起身,整齐划一地朝着远方飞奔而去。 赵宸贺的运气很差,又很好。他在偷袭达塔的路上撞到了夜行而来的达塔,相比之下,他带的人更多。 赵宸贺最先反应过来,刹那间抽出云成的刀,把对面冲过来的蛮子喉咙割断。血液喷涌而出,溅到了刀身上。 赵宸贺顺手在下摆上擦了一把,把脏污的血迹拭净。 达塔大概没见过在战场上还有闲工夫擦刀的对手,远远地眯起眼睛观察着赵宸贺。 蛮子们将他团团护在身后,跟赵宸贺隔得很远。 赵宸贺刹那间断定他就是首领,立刻飞身而起,只身朝着乌泱泱地敌堆里扎。 蛮子一个接一个的冲过来,他们身材魁梧,善使鬼头刀,每抡起一下都用尽全身力气,挨到人便被剐下一片血肉。 达塔骑在马上,扶刀望着来人。 赵宸贺半路上抹了几个蛮子的脖子,他没用惯武器,乍一用云成的刀感觉轻飘飘的,总觉得不尽兴。 达塔翻身下马,拨开几个挡住他的士兵,紧紧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铛!”一声,赵宸贺掠到跟前,窄刀与鬼头刀激烈相撞,摩擦出一片刺耳的声音。 达塔仗着兵器重,将赵宸贺的刀压弯。 赵宸贺踹开几个偷袭的士兵,将刀抽了回来。 达塔似乎发现了他的破绽,他跟手里的刀磨合不够,也太轻了。 战场不是比武,达塔朝着他手里的刀一下下追过去,赵宸贺退无可退,再次架住。 两刀夹缝之间便是他的手,达塔按着鬼头刀滑下去,刀锋切在了那虎口上。 “我活了二十八年,手下败将无数。”达塔狰狞笑着,用尽全身力气朝下压,“你也去死。” 赵宸贺听见‘二十八’这个数字就忍不住嗤笑,他鼻梁硬挺,不为所动道:“还是你去吧。” 话音未落,窄刀被鬼头刀一斩为二,随即触动刀柄内的机关,从断开的截面处弹出一梭三锥刺,“噗嗤”一声,把达塔的胸口捅了个对穿。 达塔似乎没料到他这么狡猾,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胸口。 赵宸贺也没料到,他无视鲜血淋漓的手,本已经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刀是这样的。”赵宸贺虽然这样说,却没有一点抱歉的神情。 他看着那喷出血的洞口,揉了一下被狠伤到的手,对着跪倒下去的达塔哎了一声:“这确实有点狡猾。” · 傍晚下过一场雨,皇宫里也显得湿漉漉。云成在御书房批折子,宫人给他点了许多盏灯,怕熬坏他的眼睛。 季择林坐在旁边等,手里拿着西北传回来的战报:“达塔一死,西北至少安定半年,除非蛮子能在年底之前培养出新的将领。” 云成了解那边,赤坞山对面的民族把能力看得很重,只有族里天分最高的孩子才能成为将领,达塔一死,新的将领还要重新选举。 这都要时间,西北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喘息之机。 云成手里捏着另一封信,是宋礼明寄来的。上面写明了这场战役的始末,还有战报上未曾提起过的,赵宸贺的手伤。 “可要回调武将吗?”季择林问,“在这场仗立功的将领该予以嘉奖。” 云成回过神:“嘉奖要有,回调再商议。” 季择林看着他。 “朕不想远在西北的士兵们拼命是为了调回京都,那样征兵会越来越难。尤其朝廷现在青黄不接,不仅蛮子需要休养,我们也需要。”云成说。 季择林提醒:“回调武将是历年来的规矩了。” “总要解决问题。”云成说,“秋收之前制定好新政策,比如愿意回来的,可以,降职降俸。愿意留在西北的,升职加官俸禄翻倍,朝廷给成家,抚养孩子,孩子可以考取功名,若是孩子也愿意留在西北,入营便是士官,不必从小兵一步一步的熬了。” 季择林盯着他,双眸发亮。 “这只是个初步的想法。”云成说,“具体措施和条例,朝会的时候再商议。如果大家觉得不行,可以驳回。” 季择林对他很满意,每每看向他目光里总是带着欣赏。 云成不负期望,不同于之前天昌帝的批阅,他时常提出意见和点播思路,并且对朝会上的提议采纳非常宽泛,听劝,而且好说话。 这简直就是季择林的梦中情皇。 云成无所察觉,他叹了口气,看向季择林:“太子贪玩,朕有心无力,属意你当太子太傅,官职倒是其次,关键是要教好太子。” 季择林思考着,云成说:“把太子交给你,朕很放心。” 季择林收起战报,站起身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臣一定不负所托,倾尽全力,把太子教好。” “读书解惑是一方面,胆量和品性不能坏。”云成示意他坐,扣着手里的信说:“西北立了功,朕想让太子送一批帐篷过去,以示嘉奖。” 季择林没坐:“太子年纪还小,没吃过苦,路途劳顿,万一生了病……” “生病了就看,让太医跟着。”云成说,“既然想让他长成一棵树,就不能把他养在花房里。” 他顿了顿,才说:“我会跟着他一起去。” 季择林吃了一惊:“西北战线虽然稍有缓和,但是难保蛮子不会卷土重来,此时御驾亲征,若是有个万一……” “大内侍卫高手无数,如果连朕都保不住,难道是向天下人承认,朝廷养了一群饭桶吗?” 季择林仍旧觉得不妥,天昌帝在位时是退缩不前,没人能把他从皇宫里拉出去半步。 到了云成这里,他胆子太大,朝臣们稍不注意就拉不住他。 云成说不通也不烦躁,他对待大部分朝臣都很强势,但是对上尤其强势耿直的朝臣则一直采取怀柔政策。 何况现在朝堂里有二十八位重臣争先恐后的为他卖命,即便他立刻撒手,归隐山林,也动摇不了稳固的江山。 他布了这么久的局,肯定要把自己摘出去的,微笑着说:“何况我叫太子微服出巡,自己怎么能不做表率,乌龟似地躲在壳子里。” 因为他时常哄着朝臣们,所以季择林常常哄着他,劝阻的声音堪称温柔:“您龙体未愈,实在不宜劳动。您忘了之前同臣说过,‘缓缓图之’。” “你说得有道理。”云成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嘴里却说:“那我们之后再商量。” 朝廷下了圣旨褒奖西北将士,还许诺第二批物资马上就到。 有了第一批物资奠基,西北总算不对着宣读圣旨的信使翻白眼,而是心里有了些许期待。 赵宸贺虎口处劈开的伤口结了痂,但是攥拳的时候仍旧用不上力。王将军从预备后勤兵里找了个手脚利落的年轻人,负责他的日常起居。 赵宸贺本来说不用,后来察觉伤到右手确实不方便,平常端着碗盛饭都费劲,也就留下了。 朝廷第二道旨意很快也到了,说四月初太子会亲自押送物资,慰问边关将士。 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必要太重视,弄得再花里胡哨也不一定能看懂。于是西北彻底放飞自我,该训练训练,该睡觉睡觉。 四月初三,京都的人踩着最后一茬盛开的桃花抵达西北。 云成骑着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马车长队,在穷困潦倒的西北大营得到了堪称隆重的欢迎仪式。 但是云成仍旧能察觉到,等在这里的人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宋礼明。 西北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再感恩戴德,仍旧不把年幼的太子当回事。 云成从马上下来,对着将士们抱拳回礼,说:“诸位久等,来迟了。” 来人鼻梁挺拔,眉梢平缓,背光的脸看上去很冷静。 军中见过云成的人不多。 按照规定,每年末的时候回都述职只派两将,去年底云成正在忙碌南三城的事情,只匆匆打过照面,模样都没看清楚。 不等其他人疑惑太子小小年纪竟然长这么高了吗,怕不是京都的伙食好的太超标了。宋礼明看清那张脸,心里咯噔一下,冷汗当即就沁了出来。 “皇……” “嘘,”云成抬了抬手指,别有深意地说:“别声张。” 宋礼明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他一月底离开京都的时候跟他告别,他远没有这么冷峭,五官也不如现在锋利。 宋礼明把提前安排好的人手打发去接马车,把上面的东西收点入库。看他们走远,才犹豫着上前低声问:“不是说前来督察抚慰的是太子吗,怎么……” “我走得快。”云成说:“太子落在后头了,过几天到。” 宋礼明有些手足无措。云成当王爷的时候跟当皇帝的时候差别太大,他一时有些转换不过来。 “别慌,我来随便看看。”云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过几天就走,御史台还不知道这事。” 宋礼明只是单纯,并不是傻,闻言更慌了。 云成赶上了休战期,此时是西北最美好的时候,寒冬已经过去,西塔正在舔伤,跑马场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草丝。 这会已经傍晚时分,宋礼明把他带到帐篷外,伸手撩开门帘。云成没进去,甚至没有看一眼里头的情况。 他望着周围的帐篷,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宋礼明问。 “没事,”云成攸然收回视线,“你怎么样,待得习惯吗?” “嗯……”宋礼明踟躇了一下,看着地上的影子,“我有点想回京。” 云成侧目看他。 宋礼明挠挠头:“我知道您想让我风光回京,廷尉也关照我,但是我真吃不了这碗饭。” 几个零散士兵从他们旁边路过,无声地行礼,云成走在帐篷中间隔出的空地上,轻轻叹气:“我知道你待不惯。” 宋礼明垂头不语。 云成往后伸手,没摸到东西有些不习惯——他的刀在那夜被赵宸贺带走了。 “我能回京吗?”宋礼明眼巴巴抬眼看着他。 云成被西北的风吹得有些头痛:“多干活少添麻烦,秋收之前召你回京述职。” “好,说定啦。”宋礼明立刻高兴起来,他这张嘴是顶能说的,“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即便你当了皇上,还是我的好哥哥。” 他被宠着长大,无拘无束惯了,胜在嘴甜不讨人厌。云成无奈笑笑,矮身进了帐篷。 酉时二刻,帐外有人道:“殿下,晚饭好了,给您端进来吗?” 云成起身出去,接过托盘,唇角冷冰冰地向后一动:“叫宋大人吃完饭过来一趟。” 他脸色有些苍白,比刚刚来的时候更加冷若冰霜,眉目之间的倦怠感很重。 士兵不敢耽搁,连忙去了。 宋礼明到的时候云成还没有吃饱,但是他搁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宋礼明打量着他脸色,有些担忧:“生病了吗?” “没有。”云成有些头晕,可能是连日赶路又失眠多梦导致的,他说:“床边风太大。” 宋礼明望了望靠里的床,犹豫着说:“要不把床换个位置?” 云成撑着额,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算了。”他闭着眼睛道:“换个帐篷吧。” 宋礼明没反应过来。 云成敛着眉:“能换吗?” 俩人是拜过桃枝的兄弟,看他难受,宋礼明更难受。 “我去问问廷尉吧。”他想了想,说:“应该能。” 云成眼睛掀开一条缝,“住在哪里要赵宸贺安排吗?” “也不是。”宋礼明解释道:“新搭建帐篷要选址还要时间。这一块人多,挤,新的放不下,旧的也要收拾。普通士兵十人一帐,您肯定住不惯。” 他站起身,从军两月养成的习惯,走路的时候步迈很大:“……他受了伤不用出去巡查,王将军便把这块都交给他负责了。我去问问,看能不能跟几个都尉换一下。” “升官了啊。”云成低念,又说:“不用都尉的。去告诉赵宸贺,我今晚要住他的帐。” 宋礼明觉得他语气不对,他维持着起身的姿势,微微一动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轴的发紧。 这俩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不对付的事情吗,为什么直呼廷尉名字的时候他那么肃杀? 宋礼明张了张嘴,云成抬手打断他,声音低哑道:“如果他不同意,就叫他过来亲自和我谈。” 第59章 ·一更 赵宸贺正在和没去迎接物资的王将军谈话, 他手里拿着细长木条预备改动,几人围着沙盘看。 宋礼明等他说话告一段落,才朝着他们打招呼:“哥。” 赵宸贺手上的木条波动沙盘布局, 示意他站近, “都安排好了?” 他没着甲片,只穿着单衣,手上伤口未愈, 包扎的绷带很显眼。 宋礼明规规矩矩地说:“有个很难的问题需要解决。” 赵宸贺没抬头。 宋礼明站在对面就能感受到他们一同看过来的压力,他没有把云成的身份抖落出来, 以免造成慌乱:“……京都来的人,想换个帐篷。” “怎么了?” “他说,”宋礼明停顿了一下,“漏风。” 赵宸贺划在沙盘上的线没停, 流畅的把西北一分为二, “不是刚搭的吗?” 一旁的大刘说:“京都来的, 年纪又小, 皮娇肉嫩吧,一点微风也受不住。” 宋礼明忍不住辩解:“那处北面没帐挡着, 确实有风。” 大刘还要再说, 赵宸贺截断他话:“给他换, 看谁这会儿闲着呢。” 在外人面前宋礼明不敢转述原话, 委婉地说:“他说想住您的帐篷。” 赵宸贺心说一个太子, 摆的谱还挺大。 “行啊。”他放下木条,用没伤到的那只手把石块放到阿衿河边上,在那里建起了一道垒墙, “达塔已经选定新的首领, 最迟九月底, 这里要有一道防线。” 他指着那道墙,手指很长,手腕弓起的弧度随意自然,但是又充满力量,仿佛里面撑着一把刀。 王将军几人聚精会神地看,自赵宸贺只身杀西塔那夜起,他的地位水涨船高,西北的人似乎都没想到他这么凶猛,行事说话都很客气,再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也开始三邀五请。 他身上带着的京都习气已经全部抹去,只偶尔说话的时候带着些许调侃,能从随意谈论的言语中窥见京都的一点影子。 宋礼明拼命朝他使眼色。 赵宸贺说完收回手,眼皮也不抬地道:“让他住吧,我一会儿去刚搭的那个帐里睡,看看到底有多大的风。” 云成一旦放下筷子就彻底没了食欲,对着几样精炒的饭菜发呆。 宋礼明片刻就回来了,在外头转这一圈,凉的浑身都带着寒气。 云成仍坐在原地,偏着头看向他。 “能换。”宋礼明把身后的帘子拉紧,说:“今晚你住廷尉的帐,他散了会过来这里睡。” 云成把玩着腰间的香囊,没见多高兴:“他知道我来了吗?” “不知道。”宋礼明说:“我没敢声张啊,都以为来的人是太子呢。” 云成松开香囊站起身,随着他动作,香囊两侧的流云珠碰撞到一起,发出细微的清响。 “走吧。”他说。 “廷尉的帐篷跟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宋礼明引着他往外走,跟他闲话:“也有点不同,更简洁些。平日都不用近卫打扫……你贸然出来,明日朝会御史台还不得炸了锅?” “今日朝会就该炸锅了。”云成说。 他这么说,但是丝毫不在意。 这段时间他亲政、开科、选妃,无一不顺着朝臣们。把京都安排的有条不紊,终于能把自己解放出来找赵宸贺,肯定要好好的耽搁一段时间。 西北昼夜温差大,傍晚那会儿还暖烘烘的,一入夜竟然能冷成这样。云成怀疑说话时呵出的气都能凝成霜。 “这里真的冷,皇上,秋衣到的太及时了。”宋礼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正看到议事帐中亮着烛火,他说:“那是议事帐,他们在里面商量军情呢。” 帐内烛火冷静,投在帐上的人影也格外清晰。 云成停下脚步,望着那身影。 他唇角抿的那样紧,以至于宋礼明猜测他心情很不好:“皇上?” “嗯,”云成平静的移开目光,像是不经意。 两人在凉气肆虐的帐篷间穿行,头上顶着没有乌云遮挡的月,脚下明镜透亮,像覆盖着一层薄霜。 “这就是廷尉的帐篷了。”宋礼明哈着热气说:“等下我找人给您再搬两床被子过来,晚上太冷了。” 云成瞥见那帐篷里昏暗的灯,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里面晃。 他眯起眼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时间打扫卫生吗?” 宋礼明辨认了一下,解释道:“就偶尔收拾一下,换洗铺盖,还有换下来的衣裳。” 云成盯着帐中人影,看他怀里抱着的东西走向门边。 紧接着,那身影从门帘边探出来,叫门神一样站在眼前的两人吓了一跳。 这人年纪跟云成相仿,但是远没有他这么高,睁开的杏眼里透露出些许惊诧。 宋礼明跟他打了声招呼,朝他怀里一抬下颌:“小楼,来给廷尉洗衣服啊。” 年轻人点头,看了看站在前头的云成,犹豫的问宋礼明:“宋大人?” “这是来慰问督察三军的……”宋礼明卡了一下,没把‘皇上’二字秃噜出去,转为交代道:“这几天人住这里,你不要过来收拾东西了。” 年轻人连忙朝云成行礼。 云成朝他一点头,钻进了帐中。 帐中果然如宋礼明所说,很简洁,几乎没有私人用品。 他盯着那张简洁的床没有放过一边一角。床上孤枕独被,没有任何一点两人同住的痕迹。 云成仍旧很闷。 刚刚映在议事帐壁上的身影挥之不去,一寸一寸的蚕食着他的心。 宋礼明转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环视四周,劝道:“这是中心营条件最好的驻扎地了,西边的交战地更加艰苦……” “有水吗?”云成有些透不过气,肺管子像被那黑漆漆的身影堵住了,他说:“我想洗个澡。” 宋礼明忍不住挠头:“现在这个季节没那么冷,一般将士们都赶在下午太阳好的时候去阿衿河洗澡。热水都是提前烧好的,若是没有特别嘱咐过,晚上只供喝。” 云成面色不辨喜怒,宋礼明接着说:“因为受过突袭,王将军规定,入夜以后除了帐中只能留一根烛火,外面一律不能见火星。要不您……明天再洗,或者,我让他们在帐里搭灶烧一锅?” “冷水就行。”云成说。 这么冷的天还要洗冷水澡,宋礼明一想那场面就觉得浑身哆嗦。他来中心营几个月,许多在都城养就的骄矜习惯尚未改掉。 西北夜间的气温实在低,放在外头的水只要超过一刻钟,就像冰一样刺骨。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冲冷水洗澡的。 宋礼明的抵触没能影响到云成。 他眉间不耐、态度强硬、不容抗拒地说:“尽量快一点,我有点累了。” 夜晚的军营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万分珍惜能一夜睡到天亮的生活,烛火一盏一盏的熄下去,月光最终占了上风。 云成在黑暗中发了片刻呆,起身披了件单薄袍子,撩起门帘出了帐。 夜间巡视的士兵碰到他想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不必虚礼,我自己走走。” 他顺着帐篷间交错的小路缓慢前行,兜兜转转来到了赵宸贺的帐外。 帐中已经熄了火,里面的情况看不分明。 他看着那帐。 仿佛看着什么危险万分的断崖深渊。 月光大方的给它抹了一层白霜,像赤坞山顶带着帽子的雪山。 这帐篷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撩开门帘一探究竟。 云成反应过来,已经站到了门内。 躺在床上的赵宸贺没睁眼,动都没动一下:“不用收拾了。”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在密闭的空间里听到声音跟在辽阔的阿衿河畔说话完全是不同的感受,这声音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炸雷,震的人耳膜轰隆,心脏颤栗。 云成死死盯着床上那起伏的身影。 他喉头发紧,胸膛憋闷。 赵宸贺等不到人声,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翻身看过来。 云成在他翻身之际仓皇而逃,赵宸贺匆匆一瞥,只看到一截消失的衣角。 借着月色看帐外,从门外闪出去的身影走的很快,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跑什么? 赵宸贺心道,明天我得问问,看刚刚谁进了我的帐篷。 号角声响起,夜晚结束了。 云成身体没好利落,再加上冷水刺激、噩梦整晚,晨起时恍惚了小片刻。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他恢复了平常不动声色的模样,眼底看不出一丝倦怠失眠的痕迹来。 按照计划,今天他该视察各区运作情况,还有交战地详情,后者由副将或副将以上汇报。 宋礼明带云成去看跑马场,里面有兵正在训练,云成站在栏外,盯着从马背上摔下去的士兵。 那士兵很快爬起来重新上马,宋礼明解释:“正常的,训练的时候多摔一摔,打仗的时候再摔就不会怕了。” 云成没有出声。他回想着昨夜看到的人影,好一会儿才问:“廷尉经常受伤吗?” 宋礼明纳闷怎么又说到廷尉身上去了,“之前一战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他举起手掌,给云成比划那伤口:“从虎口一直到手腕,整个被劈开了,血滋了一地,大拇指差点保不住。” 朝阳下木桩的影子拉的很长,远处的帐篷和脚下的草都染着温暖的颜色,这是西北四季里最平静的时候。 云成眺望远方,能看到最西边的赤坞山脉流着金光,那是朝阳赋予它的浪漫。 大刘从朝阳里跑过来,到了跟前要行礼,被云成伸手托住了手臂:“虚礼免了。” 大刘上次回都述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达塔来犯猖狂,冬天又是最频繁的时候,他根本离不开西北,因此难以分辨这是否是太子。 “刘将军辛苦,”云成说:“我随便看看,不用特意照顾。” 刘将军觉得他姿态和稳重的谈话跟年岁似乎对不上,云成不等他开口,就望着前头无边际的开阔马场道:“马场够大。” “大了跑的开。”刘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说话中气十足,嗓门也够大:“西北嘛,地形就像个伸出去的鸡拔……” “咳。”宋礼明掩唇清了清嗓子。 “畸、畸形的……”大刘生硬地改口,换了个斯文的比喻:“大拇指。” 同时他横着伸出大拇指,也不管云成能不能听懂,展示道:“这种地形最难守,西面挨着赤坞山的黑甲营,还有南北各两个大营,是基本的配置。兵线拉的远,马少了不够跑。” 云成点头,没有深入问。 大刘看向宋礼明,宋礼明去问云成:“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不去了。”云成望了一圈,没找到赵宸贺,“安排会谈吧。” 京都派人来督察慰问,最怕的就是一个字——拖。 眼下这太子不仅不找茬,还主动想要尽快走完流程,那至少说明眼下京都对西北的态度是温柔而缓和的。 宋礼明去通知赵宸贺会谈,赵宸贺正拿着东西想去阿衿河洗个澡,出了帐就看到宋礼明蹲在门边。 “干嘛呢这是?” 远近的士兵看他出来,都齐刷刷的喊:“廷尉,来比赛摔跤啊!” 赵宸贺半举着自己的伤手,朝他们笑了笑,示意宋礼明跟上。 宋礼明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有心事啊?”赵宸贺问。 宋礼明是新帝的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其实他并不适合这里,京都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梦。即便现在西北已经没有人抵触他,他也融不进去。 赵宸贺问:“最近跟京都通过信吗?皇上怎么样了,性格有没有变化?” 宋礼明回想着云成的模样,硬着头皮说:“性格有些细微变化,不爱说话了,也比之前瘦了些。” 赵宸贺一听他瘦了,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 “哥,你昨天真的应该去迎接他。”宋礼明说:“马上就要会谈,咱们一块去啊。” 赵宸贺昨天没睡好,心情也不怎么样:“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的。” 等走到四下没人的地方,宋礼明才悄声坦然道:“……是皇上啊。” 赵宸贺第一想到的是天昌帝,随即想起来天昌帝殡天,云成已经登基。他后知后觉地问:“谁?” “皇上啊。”宋礼明说。 赵宸贺骤然停下脚步。 宋礼明被那视线盯着,也不由停下脚步:“嘘,这是秘密,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赵宸贺仿佛被戳到了痛点,转身之际走得很快。 宋礼明追着喊了两句:“哥,贺哥!” 赵宸贺充耳不闻,大步流星的往帐篷那边走。路上的士兵都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胆小的都不敢看他朝着哪边去的。 赵宸贺跑了起来。 他一路到了帐篷里——云成从他这里要走的帐篷。 拨开门帘的时候,呼吸也快跟着停了。 云成的案桌正对着门,撩开门帘就能一览无余,甚至从门边穿梭而过的光也会帮大忙,让这张脸上的五官变得更加清晰。 云成手里翻着书,直直地望向来人。 这张脸他梦到过许多次,大部分的时候醒来就记不清梦中的内容。 赵宸贺喘着气盯着他,心想宋礼明说得对。他瘦了,整个人更安静了。 赵宸贺毫无防备。 门帘落下以后帐内重拾昏暗,密闭幽静的空间内,甚至能听到心跳如雷的跳动声。 不知道是谁的。 云成昨夜回来以后焦虑无比,仅一个背影一句话就让他彻夜翻转难眠。他以为再见到赵宸贺的时候,会重现昨夜的场景。 谁知等真正面对面见到赵宸贺,他却奇迹般的恢复了镇定。 他静静地看着他。 赵宸贺被他盯着,包成粽子的手成了烫手山芋,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厚重的帐篷隔绝了外头一切声响,空气中流淌的氧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了。 赵宸贺以为被看着的时间很长,其实却只有一瞬间而已。 云成移开视线,转而看了他的手一眼,竟然还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以为廷尉战无不胜。”他说:“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赵宸贺心说,哦,他是故意的。随即他又遗憾地想,声音怎么变化这么多,跟以前清亮软柔的声音截然不同。 云成说着戏谑的话,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 他单是站在这里就耗尽精力,他想说很多话,却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哑巴。 他在寂静中感受到了思念的后遗症。 赵宸贺手指微微一动,云成已经站起身。他披着件缟色偏暗些的外袍,衬的肤色很苍白。走过来时候,赵宸贺能听见衣摆与空气摩擦出来的窸窣声。 这声音挠在人心底,使赵宸贺的后背都绷紧了。 云成在他身前站定,束在身后垂落的头发很黑。 赵宸贺面对达塔的时候没有胆怯,被砍到手也没有后退半步,此刻近乡情怯的感觉却那么的清晰。 云成仰头望着他,轻轻道:“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看人的时候比之前更加静,眼中没有星辰,也没有翻云,只是静、深,仿若漆黑无波的海面:“为什么不抱我?” 赵宸贺手有些抖,他想把伤手收起来,但是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又滚烫。 云成察觉到自己的掌心出汗了。 他主动松开手,追着赵宸贺的视线:“想我吗?” 赵宸贺抿着唇,下一刻,在冷淡又克制的面具下豁然抱住了他。 第60章 ·二更 赵宸贺的三魂七魄归位, 他抱着云成,在他耳边说:“瘦了。” 云成“嗯”了一声,声音很低:“你也是。” “我没有。”赵宸贺笑了起来, “最近伙食好, 还长称了。” 云成抿紧唇。 赵宸贺不松手,两臂扣着他的腰,慢慢地问:“你过得好吗?” 云成静了一下:“不知道。” 过得好或者不好, 再不行就是一般,‘不知道’是怎么个过法? “你呢, ”云成抬眼问:“你好吗?” “好。”赵宸贺微微垂着眼,同他对视:“几个月间朝廷拨了两次物资,军饷也按时发放,我在这里不受冻, 不挨饿, 西北的将士晚上睡觉前都要朝着东方拜你, 西八城的百姓无一不感念皇上恩德。” ‘皇上’二字被他念得很低很慢。但是云成并没有帝王的自觉, 眼角低落的同时唇角弧度也微微向下,看起来兴致不高:“可你还是受伤了。” 赵宸贺再次笑了:“心疼我啊?” 云成不笑, 他欲l望强烈, 有喜欢的东西就要想办法拿到手, 有喜欢的人也要一遍遍地确认, 弥补自己少时缺失的安全感。 赵宸贺给了他, 又带到了西北。 他远在天边,往京都寄的信没有一封是给他的。 “怎么了?”赵宸贺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听说你在兵部提了我的副将上去, 又往吏部拨了两个侍郎, 禁卫军统领一直在选人, 但是还没选好。” 云成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 赵宸贺顿了顿,对着他漆黑的眼眸不自觉把声音放得更低:“我一个人能干的事情,你找七八个人出来,用着还顺手吗?” “我习惯了。”云成说。 赵宸贺被他沙哑的嗓音磨地耳朵生疼:“这些都能替,别的呢?也能习惯吗?登基不久,立了皇后,选了二十八个嫔妃进宫。” “没再听说点其他的吗?”云成问。 他伸手从放在桌子上的箱子里提出沉重的凤冠,压到赵宸贺的头顶。 赵宸贺望着他不语,凤冠投下的阴影和折射出来的光斑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痕。 云成又把玉如意拿出去,也一并塞给他。 他想起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眼眶红了:“比如说,我从没有踏足过后宫,晚上只歇在书房批折子。” 此刻别说赵宸贺想审问他什么,云成嗓子一哑,他就把什么都忘了。 “不提了。”赵宸贺戴着摇摇欲坠的凤凰冠,隔着玉如意用力抱着他,去吻他的眼皮,“我都知道。我好想你,想得每天都睡不着。” 云成从冬飘荡到春末的心脏重新落回胸腔,开始快速地跳动起来。 赵宸贺懂他所有的心照不宣,就像他笃定赵宸贺能看透他的所作所为。 赵宸贺在西北,手里只需要攥着玉如意,就像攥着云成的心。 他不仅攥着他,还捧着他、捂着他,像呵护一块柔软易碎的薄冰。 他怕他碎。 云成也怕,他视线在赵宸贺手上流连,赵宸贺不许他再看,将他抵在桌角亲吻。 帐外阳光肆虐,逐渐开始升温,密不透风的帐篷把温度割裂成两截,还保持着夜里的清凉。 赵宸贺用冰凉的玉如意碰他,云成被凉到了,但并不觉得冷,他在赵宸贺的掌控下,整个人都在出汗。 赵宸贺把凤冠摘下来扣在他头上,胳膊被他抓得很紧。 “谁是皇后,我?”他欣赏着云成的模样,凑过去在他耳边审问,那语调实在不清白,“现在凤冠在你头上,那你是谁?” 云成咬着牙说:“我是你……” 最后一个字来不及出口就被他咬碎了,混合着西北寒冷干燥的空气吞咽下去,他终于如愿以偿,吹到了西北的风。 王将军他们在门外等得太久了,但是宋礼明守在门口,坚持不让他们进。 等赵宸贺出来的时候,神情十分餍足。 几人面面相觑,在西北,他们都没见过他这种志得意满心情高涨的表情。 王将军看了紧闭的帐篷一眼:“里头是皇上??” 赵宸贺点头:“别声张,明天就走。” 王将军也不想声张,现在的士气前所有为,少一点或者再多一点都不会更好。 “水土不服,让他先睡,有事晚上说。”赵宸贺伸手一搭跨间,没摸到刀把子,这才想起来,刀被西塔斩断了。 他琢磨着要送云成一把新的刀。 王将军见他跟新帝关系密切,心中了然:“需要加强看顾吗?” “不用。”赵宸贺说,“我守着他。” 熟悉的味道一远去,云成即刻要醒,好在赵宸贺回来的快,云成闻到独属于他的干爽味道,翻了个身,踏踏实实地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 他睁眼时已经是半夜时分,赵宸贺就守在他旁边,喂了他两口水,才问:“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吗?” 云成一张嘴,嗓音像疲劳的弦:“什么时候了?” 赵宸贺没答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守在床边一寸寸地用视线揣摩着云成的侧脸。惊觉他与当初变化很大,比如钝感消失的眼角,偶尔蹙起的眉,还有微微向下的唇角。 虽然人的确见瘦,但是四肢更加舒展开来,完全脱离了少年偶有的稚气。 “凑合吃点。”赵宸贺把饭菜端上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吃完以后把药喝了,再忙其他的事情。” 云成看着他,赵宸贺自嘲般笑了一声:“我有你喝的每一份药方。因为见不到你,便只能睹方思人。” 云成沉默片刻,才问:“既然想我,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一开始是因为生气,”赵宸贺坦然坐在他旁边,用筷子夹菜递到他嘴边,看他张嘴咬了才说,“后来不生气了,听说你纳妃二十八位,又不敢写了。怕你变心了。” 云成咽下嘴里的菜,喝了赵宸贺递过来的米粥,慢吞吞道:“没有。” 赵宸贺看着他,他也看着赵宸贺:“我没有变。我纳了妃就堵住了朝臣的嘴,他们办事更加卖力,我们就能腾出功夫来干别的,就像现在这样,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赵宸贺心里听得很爽,但面上还是沉默不语,只是喂他吃饭。 他们沉默的时间很长,天色已经彻底压黑,点亮的烛火把云成的侧脸照得像块被打磨光滑的玉。 云成看着赵宸贺坐在床边,矮凳很低,以至于轻易就能将他五官尽收眼底。 云成打量着他:“我的刀呢?” “……断了,”赵宸贺摸了摸鼻尖,“我给你打把新的。” 云成不置可否,似乎不在意,他没容自己沉默:“你能跟我回去吗?” 赵宸贺顿了顿:“我送你回去。” “然后你还要回西北?”云成望着他,“能不能不回来了?” 赵宸贺跟他对视,伸手摸他的手,察觉有点凉,便把被子提上来盖住了。 云成反手攥住他的手:“我知道,让你来的是我,让你不要来的也是我。”他说的很快,还皱着眉,“我朝令夕改有损威望,可是我没办法,宸贺,我晚上睡不着。” 短短时间,西北的风已经把赵宸贺养尊处优的手吹出粗糙的纹路,云成触摸着,心被硌得很疼:“我掏空国库,给西北送那么多物资,就是为了让你留在后方,不去前线拼命。可你还是受伤了,我……” “没事,小事情,”赵宸贺离他更近了些,轻轻拍着安抚他,“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死了,”云成没有被安抚到,但是语气已经冷静下来,“你死了,我怎么办。” 赵宸贺静默片刻,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当初把我从京都调离到西北,万一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会死。”云成说。 “你差点就死了。”赵宸贺盯着他,视线锐利而深刻,像西北的鹰。 云成无声地深吸一口气。 赵宸贺:“你当时许我秋天回去,你能保证自己活到秋天吗?” 他这句质问保留了很久,直到今天才问出口:“你能吗?” 云成拉着他的手,上面的绷带白的扎眼,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偏头亲在那绷带上,低低道歉:“是我错了,我过于自信。我在京都听闻你受伤的消息,一刻也坐不住,只想在你身边。” 赵宸贺在大殿前掉的那滴眼泪是如此的真实。云成断定,他当时一定很痛。 因为此刻自己也很痛。 “我不该让你来西北,我以为那样能避开你。”云成说,“我怕死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赵宸贺没说好与不好,他的视线在云成亲下去的时候变得幽深:“这边暂时休战,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等你的新政一下,我第一个争取回京,好吗?” 云成缓缓摇头。 赵宸贺在他唇角亲了亲,又亲昵蹭他的鼻尖:“大难不死,劫后重生,我们已经到了这步了,云成,听话。” 云成当然知道,赵宸贺不想他受朝廷非议。 只是他舍不得赵宸贺。 他饱尝相思滋味。 他爱赵宸贺。 第61章 ·三更 云成瞒着御史台来, 只能短暂停留,否则季择林恐怕会追到西北来。 他从商道往回走,半道上与前来护驾的禁卫军汇合, 一路看护着回京都。 回宫以后他病了一场, 御史台看着他带病坚持早朝,生怕他在龙椅上昏厥,难得没有揪着他微服西北的事情不放。 云成喜欢在书房处理政务, 坐在椅子上能看到窗外的树影和高高的天。他再想要出宫变得很难,季择林盯得很紧, 并且时时督导。 云成耳朵被磨得难受,只得勉强承诺不再私自外出。 茂密的树影逐渐变得稀疏,天诚元年的第一个秋收时节到了。 “臣觉得不妥,南下路途遥远, 中间难保有什么危险。”季择林说, “请您以朝廷为重, 留在京都。” 靠窗的桌上散着许多木块, 景复正在搭着玩,听见季择林说话, 连忙停下动作望过来, 见不是对着自己, 才转过头继续玩木块。 “三月的时候朕要南下养病, 太傅说可以迁都。”云成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 “后来朕念在国库吃紧,便取消了迁都计划,只在庆城改造行宫。” 季择林微微低着头。 “如今行宫早已修葺完成, 朕连去一趟却都不能。”云成的伤基本养好了, 但是脸色仍旧有些气血不足, 嗓子也好了很多,虽然仍旧沙哑,但是发声已经很流畅。 “四月初,朕从西北回来,太傅说不能私自出宫,朕应允了,也做到了。现在想出去,也正在跟你商量,可是你执拗不许朕外出,朕想问一句,当年朕可以南下,如今怎么不行了?” 季择林:“当年您是王爷,现在您是皇帝,一举一动关乎朝纲。” 他声音稍大,景复再次望过来,手里捏着木块愣愣地看着。 云成示意他继续玩。 景复犹豫了一下,把头转了回去。 季择林看了他一眼,把声音放低了些:“太子贪玩,若是皇上南下有个万一,那朝廷该怎么办?” 云成眉间不耐,他执意南下,不仅是为了要视察秋收,还为了赵宸贺。 庆城的骆家供应西北兵器,西北这次派了人,把特产奶羊送去骆家,以示友好与感谢。 赵宸贺就在队伍其中。 “当年朕能去西北,现在就能去南三城。”云成靠着椅背,姿态闲适的甚至有些无力,但是他的声音却很果决且不容置疑,“朕不能让百姓觉得他们的皇帝是个只能吃喝玩乐躲在温室里的娇花。” 他当然不是娇花,他当王爷的时候就凡事亲力亲为。 季择林沉默不语。 云成:“太子再贪玩,也该学着理事,处理不了复杂的,就处理简单的。” 他把桌子上一沓奏章推向前:“趁着朕不在的时候看看折子,说说想法。他不会,太傅教给他。” 他意思表达的很明白,让季择林不要总盯着自己,把重心转移到景复身上。 季择林也很头痛,景复最近没少长个子,但是思想仍然年幼,最大的兴趣就是玩。 “孩子哪有不爱玩的。”云成说,“劳烦太傅严厉管教。” 景复后知后觉他们正在讨论自己,仰着脸望过去,发觉二人一齐盯着自己瞧。 他犹豫了一下,仍旧顶着压力继续搭自己的房子。 季择林叹了口气。 云成难得笑了一声:“慢慢来吧,我南下这段时间,就有劳太傅了。” 七月初,云成銮驾南下,住在庆城的行宫里。 行宫占地不大,是老宅翻新修葺而成,草木都保留着原本的风貌,茁壮而茂盛,金桂的香气能把整个行宫浸透。 秋韵剪下两支桂花,又去寻找别的花草,想要扎成一束。 “去找妙兰玩吧。”云成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远眺能看到高高的澄阳楼,“换身衣裳,找几个人跟着。” 秋韵高兴应了,这皇后没有一点皇后的架子,没人的时候仍旧欢欢喜喜的像个小姑娘。 她询问云成:“您要一起去吗?” 云成不答,她就小声偷偷告诉云成:“听说这里盛产发带,适龄男女都会买一条送给心上人的。您可以去挑一条,送给廷尉呀。” “……”云成扫了一眼大门口的方向,御史台在那里设了案桌,平时就坐在那里处理事务,“我不去,你好好玩吧。” 秋韵想了想,又提醒他:“听禁卫军说,廷尉住在澄阳楼里,明天就要回程西北了。” 云成顿了一下,没什么反应,还是那句话:“不去。” 于是秋韵把花扎好,换了寻常衣裳自己出去找妙兰玩了。 云成站在院子里望澄阳楼,不跟时不时看过来的御史台官员对视。片刻后,他走进书房,在里面换了衣裳,然后从后窗处跳下去,跃上了墙头。 澄阳楼里仍旧保持着往日的奢靡气息,赵宸贺听了会儿琵琶,回到了三楼。 这房间常年无人居住,但是仍旧打扫得很干净。想必是特意给云成留的。 赵宸贺寻遍房间每一处角落,都没发现云成的蛛丝马迹,甚至连气味都没有。 他站在窗边叹了口气,窗在这时打开了。 云成从窗上一跃而下,跳到了他的怀里。 赵宸贺连忙抱住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怎么来的?” “跳窗翻墙。”云成搂着他脖子,“想我吗?” 不等赵宸贺回答,他就说:“我好想你。” 赵宸贺笑起来,眼睛里满是在西北时不曾有过的辉光。 云成朝他要答案:“你呢?有没有想我,梦到过我吗?” 赵宸贺把他往上抱,托着他臀:“除了你还能有谁?” 云成被他放在了窗棱上,低头盯着他:“有想的晚上睡不着吗?” 赵宸贺跟他对视,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有想着你才睡得着。” 他大约没料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云成,因此下巴上冒头的胡茬没来得及刮,云成伸手摸了摸,觉得有些扎手。 赵宸贺双手撑着窗棱,微微压低身体,凑上前去闻他半遮半掩的脖颈。 云成被胡茬扎了一下,他没躲,反而继续蹭上去。 他身后是喧闹的街,底下行人流水,商贩穿梭如织。 赵宸贺只肯把云成穿戴整齐的背影露在窗上。 “明天又去西北吗?”云成一心只扑在朝政上,没时间解决个人问题,经不起他这样直白的撩拨,“上个月就下了调令,为什么迟迟不回京?” 赵宸贺倒是把个人问题解决的很频繁,但是自给自足,根本不解渴,因此喟叹的声音里夹着滚烫的热气:“宋礼明已经回京了。” “他回了你也能回,”云成轻嘶了一声,不知是被手茧磨的还是被胡茬扎的,“没人敢说什么。” 他成长得太快了,几月之前的云成要顾忌许多,但现在已经完全不用,他根扎得快且深。 赵宸贺今晚原本约了人谈事情,但是他不在乎被云成搅合了。 他含混笑了一声,那声音在热意里震颤到云成的耳朵。 云成难耐地催促他:“回京后,我就要在京中见到你。” 赵宸贺不应不答,云成抬脚踹他的腿,随即在凶猛地探索里绷紧脚尖,扶在旁边的手猛地抓住了窗棱。 天边夜幕换了颜色,由青白辉煌变成了红灯绿瓦。 云成在不知哪里传出的模糊不清的曲调中醒来,赵宸贺伸手探他的额头,又把温在陶罐里的粥端出来,试过温度要他先吃。 云成躺在他怀里,知道了自己越睡越暖的原因——他抱着自己,还把斗篷围在身上。 他总算睡了一个满足的好觉。 宫墙外舒展的柳条茂盛蓬勃,在角檐处留下大片阴影,赵宸贺坐在阴影里抱着他。 “禁卫军找你几趟,打发走了。”他说,“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云成张嘴喝了递过来的粥,他对入口的东西没有欲望,看不出爱吃与否来。 赵宸贺想多喂他点,把他养胖,但是他吃了几口就伸手挡住。 “我睡不着。”云成靠着他,抬眼再次问,“你能早些回京吗?” 他眼底淡淡的青被黑夜吞噬一半,变得模糊不清。刚刚醒来时还热乎的手很快已经凉了下去,赵宸贺给他把斗篷裹紧。 云成用一个眼神就能拿捏住他,不必说话,赵宸贺就会心软。 “能吗?”云成又问,他从来没有如此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 “能。”赵宸贺心里呼了口气,去揉捏他的耳垂:“交接完事务就回京。” “几月?” “九月。” “几号?” “……二十八号。”赵宸贺没有犹豫。他早已经打算好了,只等着云成来问。 云成不计较那些,明白他一旦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于是松了口气,踏实地靠在他身上。 赵宸贺说:“春天的时候我在西北撒了一把花籽,现在花正要开,月底我摘了,给你带回京。” 云成点点头,揉捏着他的手。 他心里不装事的时候才会变得黏人,赵宸贺体会着身旁温度,胸腔变得灼热。 这是他近来才升起的贪念——既想为云成平定一方,又想把人攥在枕边一刻也不离。 近念远思,他没有一点办法。 云成又说:“今晚你不许走。” “睡在行宫?”赵宸贺笑了一下,调侃他,“听说你南下一个嫔妃都没带,御史台跪着哀求你才把秋韵带上?” 云成直起身来看他,赵宸贺在秋风中又笑了一下,声音被夜风吹得低沉:“这不是长久之计,不出一年,后宫一无所出,朝臣就该催你。” 云成:“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后宫嫔妃众多却一直没动静,太医院只能在我身上找毛病。他们找不出来是他们的事,跟我可没什么关系。朝臣们有话就去找太医说,跟我也没关系。” 赵宸贺看着他,他也看着赵宸贺,两人对视着,又默契地移开眼神。 云成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伸手去揪树叶,搓在手里消遣:“我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小孩,况且我也不想。我有你了,不需要别的人。” 赵宸贺拉过他的手,把沾染上的绿擦干净,他探身的时候牵动衣襟,能露出隐藏在其中的红线和吊坠来。 云成撑着下颌看他:“所有问题我都能处理好,不会有人敢吭一声废话叫你的耳朵听见,你不用考虑那些。” 事实的确如此,他对朝臣多用柔政,善于迂回转圜。朝臣气弱,他便温和,朝臣势强,他便更强。 登基半年,双方冲突无数,却最终都能顺着他想要的方向蹒跚而上,云成在君臣之道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赵宸贺坐在行宫顶上,伸手就能摸到云成。他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想过这种情形。 云成把他从梦中拉回现实:“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就能从一而终,我以李氏天下起誓,我死后不入皇陵,我们埋在一起。” 赵宸贺攥着他的手,心想今夜即死,也死而无憾了。 后半夜风渐渐停了,天光微亮时,赵宸贺看着他走进行宫的大门。 门边等候觐见的御史台惊得立刻绷紧面皮行礼:“皇上,您怎么从外面进来?” 云成有些烦躁,余光里赵宸贺站在远处望着他:“跟皇后散心去了。” 御史台战战兢兢看向他身后,只看到树影纷嚣之间,本应该在西北的廷尉出现在远方参差的绿荫下,立刻战战兢兢起来:“皇后娘娘呢?” 云成甩甩袖子,回望赵宸贺,两人视线在空中胶着片刻,赵宸贺用眼神催促他进去。 云成看了御史台一眼,面不改色道:“去给我摘花了。” 第62章 行宫之内并不安静。 昨日入夜, 邵辛淳买通侍女乔装进入寝宫,想要刺杀云成。 云成那会出去找赵宸贺,刚好不在, 叫他扑了个空。 后来被巡视的侍卫撞破, 随即关押。 云成路过花园,从半树锦簇中穿过两扇红窗,侍卫压着邵辛淳跪在窗下。 斑驳的树影打在他侧脸上, 叫人一时分不清有无血迹。 云成从他眼中看到了憎恨,他挥退挡在他身前的侍卫, 坐在搬过来的龙头椅上:“你是要杀我,还是要见我。” 他身着常服,但是气势跟穿着龙袍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同是沉沉缓缓, 不辨喜怒。 邵辛淳眼角血红, 剧烈的喘息依旧。 “我要杀你。”他竭力抬头, 脖侧青筋直冒, “你运气真好,又躲掉了。” 云成靠着椅子, 撑着胳膊看他的时候像是发呆。 邵辛淳额角沾着干涸的血迹, 嗓子嘶哑而尖锐:“你从庆城到京都, 能当上南亲王靠的是赵宸贺, 能扳倒我师父和陈阔靠的是沈欢, 能当上皇帝,靠的是运气,因为李家没人了。” 云成坐在椅子上不动, 轻飘飘道:“可我就是运气好啊。” 这态度将邵辛淳彻底激怒, 他愤而起身, 但是按着他的肩膀的侍卫沉稳犹如钢铁,使他不能异动分毫。 “你设计我师父,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决然道,“你该死!” “你拿过刀吗?”云成扫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就算朕昨夜歇在这里,你确保一定能杀了朕吗?” 邵辛淳顿了一下,喉咙滚动。 云成调整了一下坐姿,更加舒适随意了:“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你吗?” 他微微眯起眼,随手把玩着手下龙头:“朕答应过何思行留你一命。可若你明知故犯,也不能怪朕食言。” 邵辛淳挣扎了一下,头发散在颊侧,仰面笑了一声:“你把南下的消息放出来,不就是要引我前来吗?” 他瘦了不少,以至于云成能看到他单薄衣裳下消瘦的骨痕。 “沈欢的确是自l焚而死,”邵辛淳顶着深陷的眼窝十分憔悴,但是眼神精明,发着光,“如果他不肯死,你当真会留昔日同盟一命吗?恐怕他前脚刚刚踏出京都一步,下一刻就会人首分离。” 云成轻轻点了点头:“有可能。可他已经死了,谁又能试试呢?” 他看着邵辛淳,温声道:“要不你来试一下,从这里走出行宫,看会不会死。” 邵辛淳锁着眉头盯着他。 云成朝压着他的侍卫抬了抬下颌。 侍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松开手。 “松开他。”云成表情纹丝未变,审视着邵辛淳,“机会只有一次。” 邵辛淳踉跄起身,双腿因为久跪而颤抖不停。 云成敛着眉目,晨光就此而发,避开流淌的绿和红色的窗,错落照在脚底。 云成脚尖踩着那光,像踩着太和殿前盘旋而上的龙脊。 邵辛淳晃了一下神,他勉强稳住身形,颤抖着问:“为什么不杀我?” 云成幽微挑眉,好像在说明知故问。 邵辛淳想到了老师,眼泪已经到了眼眶边,硬是徘徊着没有下。 他静默片刻,拖着麻木的手臂艰难向外去。 新晋侍卫长祝思慕垂手一旁,不停观察云成的表情,企图从细枝毫端窥探到他的想法。 然而云成好恶不表,只望着邵辛淳的方向不动。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祝思慕终于从他转动的指节里察觉出一丝不耐烦来。 祝思慕硬着头皮问:“皇上,就让邵辛淳这么离开吗?” 云成看向他:“你觉得呢?” 祝思慕顶着压力:“斩草要除根,微臣觉得,该杀。” “啊。”云成轻轻点了点头,“你觉得该杀。” 祝思慕低着头,汗要出来了。 云成起身,把晨光踩在脚下,想了想交代道:“这件事不许传到西北去。” 祝思慕应声:“是!” 云成转过身,望向树梢,顶上伫立着他的雀。 雀还没有走,说明赵宸贺还没有离开。 祝思慕探身,低声问:“那邵辛淳?” “杀。”云成说。 · 秋收在九月末落下帷幕,銮驾来时稳稳当当,走时不知在急什么,云成一定要赶在二十八号之前回京。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日暮十分全部进宫,季择林正在御书房前等候。 云成一露面他就紧迎上去,跟在他身后上奏这段时间的事:“太子长进不少,昨日还说要去南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让您宽心。” “怎么没去?”云成问。 季择林一哽,然后才说:“太子毕竟年少,长途跋涉……” 说来说去就是几句车轱辘话,云成听着没新意,摆了摆手。 他赶了几天的路,自觉一身风尘,想要先去洗漱。 季择林不放他走,犹豫了一下,提议道:“太子并非亲生,不如将他过继,在宗碟上修改出身,是否更加有利于朝纲稳固。” 云成此刻没心思考虑这些,一反往日安抚常态:“他已经大了,改得了宗碟改不了事实,叫皇叔已经叫惯了,突然改口,恐怕会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 云成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儿子看待,但的确是把他当成太子看待。 季择林时常欣慰他这点,但又有些忧愁:“太子虽然已经是太子,若是将来您有了亲生的皇子,那……” 云成没说二十八嫔妃只是摆设,他不会要孩子的话,只是朝他叹气:“以后的事情还说不准,若是现在给他改了爹,还想他不恨我们,那可能吗?” 季择林张张嘴,没说出来话。 “今夜有庆功宴,事情多。”云成着急想走,便又使出老一套说话:“先这么定,有更好的想法,以后再议。” 季择林并不肯轻易叫他走,跟在他后头追着,一声一声喊着皇上。 云成跑得比兔子还快,必然不可能叫他追上。 庆功宴开设在御花园。 京中入夜依旧有雾,但早早的被催散了。这是云成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的宴请百官,借着秋收和西北捷报的双喜。 云成整理妥当坐在桌后,被六部几位老臣围着,就本次晚宴做简短的商议。 季择林道:“当年太上皇登基也在此宴请百官,彼时国富兵强,其乐融融,如今百业渐兴,臣眼看着又复当年盛景。” 他用袖子摸了摸眼睛:“天佑我朝子民。” 短短几句话叫他把氛围都说凉了,几个老臣甚至含泪哽咽。 今次秋收的数量已经上报,久空的国库总算充盈起来,给朝廷赢得喘息之机。季择林红着眼:“若是西北再能归顺,那臣等死而无憾了。” 云成安抚般笑了笑:“高祖皇帝后期重文轻武,放养西北与各藩地,造成如今难以收回的局面。” 臣子们都望着他,云成正色道:“西北问题我考虑多日,认为朝廷要设军机处。执掌军国大政,以赞机务。” 场面沉默许久,御史台有人道:“设立军机处的初心是好的,只是职务若凌驾于御史台之上,是否不利于长远发展啊?” 云成:“那不如拆分御史台,重启台谏。监官监察各级官吏,谏官规劝君主过失。这样分得更清楚一些。”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宋礼明率先道:“臣附议,皇上英明。” 由他开口,便有其他人开始跟着附和,甚至就连御史台本身也觉得这策略非常好。 赵宸贺在黄昏时抵京,提前半个时辰进宫,想赶在庆功宴前跟云成见个面。 他远远站着,听云成跟他的臣子们说:“军机处长官由宸贺任职。” 季择林有点焦急,但是云成很稳当,把他冲上头的激动压了下来:“廷尉身上的权柄已经足够重,不宜再继续加码啊。” 云成坐着不动:“他重都是他应得的,敢问诸位可还有其他人能在短时间收拢西北人心吗?” 他虽然偶有笑容,但是侧脸仍十分冷峻,沉默不语的时候尤其明显,叫人不敢揣度。 他与当初截然不同了。 赵宸贺看着他的变化,能摸清每一寸他生长起来的骨骼。 云成如有所感,在重重阻隔中抬头望了过来。 赵宸贺在他视线中走近了些,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大概他之前太过狂横,以至于在场人员无一人敢出声调侃,全都紧紧闭上了嘴。 云成从人群中看向他,嘴角克制不住上挑了一下:“宸贺回来了。” 赵宸贺堪堪忍住没有上前去抱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是,来给皇上道喜。” 他们隔着许多人,但并不能阻挡望向彼此的视线。 云成说:“朕需要宸贺。” 他不再提西北,也没有说需要军机处,他坦言只需要赵宸贺。 赵宸贺眉梢和缓之色尽显。他生的高大,晨曦下的影子盘踞御书房的半壁江山。 云成没忍住,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官员们哪见过他这种和颜悦色的时候,很快被宋礼明用咳声打断了打量的视线。 “诸位大人,”宋礼明说,“晚宴就要开始了,咱们先过去吧?” 官员们如梦初醒,相继告退。 季择林要说什么,视线在两人之间盘旋一圈,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退了下去。 御书房的宽门紧闭,云成挥退了所有人。很快,这里成了绝佳的幽地,仅剩他们两人呼吸此消彼长。 赵宸贺肩宽腿长,几步到了桌前,隔了桌俯下身吻他。影子攀到了云成身上,把纹绣精致的龙袍压暗了一层。 “这职位满意吗?”云成问。 赵宸贺嘴角勾笑,仿佛还是当初那个不安好心、予生予死的廷尉。 他离得太近了,云成往后靠着椅背才能跟他拉开安全距离:“说二十八就二十八,真准时。” 赵宸贺挑了挑眉:“嗯,说到做到。” 熟悉的皂荚香味传来,云成鼻尖动了动:“洗澡了?” 赵宸贺继续逼近他,鼻尖几乎挨到他的耳朵:“你也洗了,好香。” 他继续往下嗅,鼻尖碰到了云成的脖子,紧接着就被打断了。 云成伸手抵着他,阻止他继续:“时间不够吧。” “想什么?”赵宸贺轻笑一声,“臣想请示一下,等下晚宴上少不得要喝酒,夜深霜重不便行走,臣想留宿皇宫,皇上能不能赊半张榻给我?” “好说。”云成心底痒起来,声音也低了,“用什么赊?” 赵宸贺解下佩刀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那边:“给你打得刀。” 这刀身是赵宸贺一下一下锤出来的,刀柄很长,刀身窄,尖部收的缓,占了整个刀身的三分之一。 云成手里摸着刀,重新去看赵宸贺。 “试试看吗?”赵宸贺声音刚落,云成已经抽刀出鞘,动作干脆而迅猛。 之前没有受过重伤的云成不好说,但是一年没有拿过刀的云成明显手生,赵宸贺能避开,但他没有,他脖子上顶着那刀剑,眼神满怀深意:“好用吗?” 云成微微仰头就能够到他唇角,热气被他呵的到处都是:“送我了吗?” 赵宸贺不在乎刀锋在哪,眼神专住地盯着他:“送你。” 他把刀送给云成,就像把自己拱手送人。 他是他的刀。 《宵禁以后》正文完/季阅 —精修完整版晋江文学城全网独家— [望支持正版,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番外 第63章 赵宸贺进宫很频繁, 不,应该是出宫的时候很罕见。 云成把御书房扩建的很大,又在旁边加了寝殿, 里面的构造直接借鉴的当初的廷尉府。 云成把开头起的很好, 科考过后新晋的一批官员都是实干派,再加上二十八位老臣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提上来的奏章个个条理清晰, 云成只需要朱批是否启用。 现在就连这点事他都不用做了,赵宸贺只要在, 就能代劳。 云成看着他模仿自己的笔迹在奏章上圈圈画画,忍不住叹气道:“如果知道当皇帝这么省劲,那我当初可能还要更早回京一些。你这个月不会走了吧?” 赵宸贺“嗯”了一声,把下面连着的两本需要处理的内容拿给他看。 云成扫了一眼, 发现第一本是台谏递上来的填充后宫的请求, 同时后面还附着一份人名册和画像。 第二本则是年底后宫各项支出, 这本是需要皇后盖章的东西, 但是秋韵手里没有金宝,盖不了印, 就一并送到了云成这里来。 云成没看那名册, 拍了拍支出记录:“二十八个一年就要花这么多钱?” 赵宸贺忍不住笑了:“这不是你想出来的法子吗, 让你的臣子们死心塌地、拼死拼活地给你干活。” “他们愿意啊, ”云成叹气, 惆怅地说,“当初我都跟他们密谈过了,我重伤根本, 不喜风月, 让他们考虑清楚要不要把女儿送进宫里来。” 赵宸贺不知道还有这一茬, 搁笔听他说。 他们靠在床边的榻上,手边就是烧的正热的碳火,暖烘烘的。 云成把炉子上烤熟的梨取下来,按在碟子里去皮,被烫到手就轻轻甩一下。 “没想到二十八位大臣都愿意,我就照单全收了。”云成把梨剥了皮,用小勺子挖了,给赵宸贺送到嘴边,“再多可养不起了。” 赵宸贺吃了梨,点点头,点评道:“可以。” 于是云成一块一块把梨肉挖下来,装满小碟,递给赵宸贺:“你都吃掉,太医说对你的咳嗽有好处。” 这咳嗽还是云成前几天感染了风寒传给他的。 “你喂我吃。”赵宸贺说着,偏头咳了一声。 云成把温水递给他,又把碟子扒回来,用勺子喂他吃:“行啊,风水轮流转,总该我伺候一回摄政王了。” 赵宸贺吃着梨,看着云成,那视线像是要把他一起放在齿间咀嚼了。 他把名册拿起来看,圈了两个名字出来:“南三城还是缺人,这两位的女儿若是进了宫,再把他们下派过去,往后就不必担心南三城的贪污问题了。而且这俩模样也好看。” 云成也看了一眼,又去看赵宸贺。 赵宸贺有点莫名其妙:“……什么眼神,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随即他点笔,朱批了同意二字。 云成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 “你给我凤冠和玉如意的那天许给我的,后宫的事情我说了算。”赵宸贺想了想,强调道,“还说你都听我的,百依百顺。” “……”云成叹了口气,去拿那名单,翻了一眼画像,没看出来哪好看。 云成把名单递回去,赵宸贺伸手要接,就在接到的前一刻,云成转手把名单扔到了炉子里。 赵宸贺看了一眼烧起来的火苗:“……” 云成撑着下颌,抬眼看着他:“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呢,挑那么漂亮的进宫,是打算做什么呢?” 他这口飞醋吃的全无道理,赵宸贺张了张嘴,察觉到了一丝棘手:“这是你的后宫。” 云成:“你的后宫吧,刚刚你还说后宫里你说了算。” 赵宸贺张了张嘴,认命地吃梨。 他吃了两口,挣扎道:“当初你选了二十八个,我也没说什么,这我才选了两个……” “我就算选二百八十个也不会去看人家长什么模样啊,”云成轻轻打断他,“我坦坦荡荡,你坦荡吗?” 他把勺子递到赵宸贺嘴边,示意他张嘴。 赵宸贺吃了,跟他接了一个带着梨汁味道的吻。 云成细细喘着气,憋着笑不看他。 “你跟我在这捣乱呢,”赵宸贺把他领口提高,盖住了那半遮半掩的痕迹,却盖不住他有点坏的眼神,“学坏了云成。” 云成被他抓痒,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哈哈笑着逃掉了。 赵宸贺把折子推给他,让他自己批。 云成没去拿笔,把碟子里剩下的梨一口一口给喂完了,才提醒他:“别忘了给支出账册盖章啊。” “嗯?” “嗯什么,”云成朝他抬下颌,“用你的皇后金宝。” 他们昨夜纠缠的晚,赵宸贺把着分寸,在他脖子下方留下痕迹,白天被领口盖着看不出来,但是他这样刻意抬起的时候,那印记就光明正大的窜出来,在赵宸贺眼皮底下遛。 皇后金宝确实在赵宸贺手里,是某一夜云成拿了亲自塞到他手里的。 他不管是在私底下还是在前朝都不断地给他加码,不管是官职还是实权,生怕他哪一次去了西北就不再回来。 三年间赵宸贺在那边提了一批人上去,如今都已经爬到了副将的位置,西北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赵宸贺把视线从他身上扒下来,去翻书桌的几道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专属于皇后的印章。 他看了看下盘的字,又看了看手底下的后宫支出账册,最后看向云成:“要盖吗?” “那我可不管,”云成摇了摇头,黏黏糊糊地占他便宜,“谁拿着金印谁说了算呗。” 他专注地继续给赵宸贺烤上一个梨,那清香味弥漫的整个内室都是。 赵宸贺正儿八经考虑了片刻,最后拿起金宝“啪”一声给盖了章,通过了这份后宫事务记录册。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啦~ 一点点感言: 哎,又完了一篇。 写这篇文的时候,我一开始想讲感情,后来想讲故事,最后我就想为什么不融合一起讲呢?于是我做了勇敢的尝试,但是作者功力不够,没能把故事讲的跌宕起伏,也没能把爱情描述的荡气回肠,不过也是真的尽力了。 也不是全无收获的,作者尝试着让他们自己想自己做,不再是安排他们去说去做什么事。感觉找到了治疗我卡文的有效方法[哭笑不得.jpg]。 在这里小作者真的要感谢一些人,有几位读者每天都在评论区留言鼓励我,这也是我总在深夜点进评论区的原因。因为有你们,所以我减少了一些自我否定,尝试重新振作,良言一句三冬暖啊。 下一篇开始放飞自我了,专栏里的预收拜托大家啦,这次不会太久,因为存稿已经有十个达不溜了!马上就能再见面啦。 方便的话,能点点收藏此作者就更好啦[要求太多,捂脸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