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作者:游瓷   文案:   小白兔惨遭强娶之后,又被窝边草反吃,吃完还哄着他叫夫君。   方棠新科进士及第,位居探花,却因家中无甚权贵撑腰,而只做了一个翰林院修编,主要干的是斗鸡走狗、侍花弄草的工作。他郁郁失意,终日饮酒至醉,以为自己此生也就碌碌而终,没想到一次喝断片儿了之后,他直接把自己嫁出去了。   嫁的还是当朝权臣之子,传闻中人面兽心、丧心病狂、并且那方面癖好有些非人道的栗延臻。   酒醒之后的方棠:“???”   强取豪夺先婚后爱||HE   (大家可以多投投海星啦,打赏可以不用~感谢支持正版的各位) 第1章 替嫁   渠朝末年,宗室衰微,外戚专擅,与宦官勾结祸乱朝纲,皇室大权旁落。恰逢北鲜卑族南下犯境,大军压境,直逼黄河以北。   新继位不久的渠灵帝不堪内忧外患之苦,被迫起用三朝名门栗氏一族,以栗苍为大司马兼定北将军,其子栗延臻为军前主帅,尽领三军。栗氏父子一时风头无两,其族上下无不气焰冲天,炙手可热。   栗苍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御敌,半年之内将鲜卑敌军尽数杀败,一路败退入阴山,与渠军订立休战盟约。   鲜卑许诺年年向大渠皇帝岁贡称臣,此后十年虎视眈眈,却未再敢犯境。   大军班师回朝,距皇城尚百里之外就一片浩荡,行军纵横七百里,车马鼓声震天响,皇城内人人可闻。   然而渠帝却惊慌失措,与满朝文武乱了阵脚,面对即将入城的浩荡大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脑袋已经悬在裤腰上了。   前一阵子栗苍班师的消息一传来,渠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后宫就出了件大事儿。   原本和栗苍幼子栗延臻定下婚约的六公主,忽然气性大发,在宫里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嫁了。渠帝好说歹说劝了几天,就是不奏效,公主威胁他要是敢履行婚约,就在新婚之夜一条白绫吊死在洞房。   本来这婚约定下了也就定下了,皇室公主也总免不了下嫁和亲的命运。然而近日公主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那栗延臻为人徒有其表,其实内里脏污龌龊不堪,人面兽心。   栗延臻其人,年方十九,传闻他曾将府上侍女折磨致死,罹难者多达数十人,且动辄便施以鞭打折辱,许多人即便不死,也不堪其辱,自尽而亡了。   公主哭闹反抗得厉害,渠帝毫无办法。刚巧这消息又很快就被眼线传到了正在回程路上的栗苍耳朵里,当天就快马下了数十道表章,虽句句未提婚约,却句句言在婚约。   渠帝看完表章之后浑身冷汗,恨不得自己十里红妆亲自嫁给栗延臻了事。他问满朝大臣有什么办法,然而文武众臣在殿下皆矗立默默,万马齐喑,无人应声。   此刻栗苍和栗延臻就立于殿下,渠帝望着两人,已然是汗流浃背。   渠帝强忍镇定,开口道:“爱卿啊,朕已得知卿半月前杀退鲜卑四十万大军,其功可嘉,朕心甚慰,嗯……爱卿这回,想、想求一个什么恩典……”   栗苍拱手行礼,肃然道:“陛下,臣班师前夕,曾闻六公主忽然撕毁婚约,原本说好我等班师回朝后便大婚,如今也不愿履行。敢问陛下,臣等在前线浴血拼杀、死战不退,而皇室得以拱卫。如今大敌已退,朝野安定,犬子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然婚约已毁,吾儿受此奇耻大辱,陛下令我栗氏一族如何不寒心!令三军将士如何不寒心!”   他一张嘴能言善辩,瞬间就将渠帝说得腿软打摆子,吓得差点从皇位上滑下来:“朕……朕绝无毁约之意!只是小女年幼,心性不定,她以死相逼,让朕如何是好啊!”   栗延臻这时在一旁想开口:“父亲,其实我不……”   栗苍一个眼神将他后半句话堵了回去,栗延臻只得悻悻,闭口不言了。   他缓缓道:“若六公主不嫁也可,臣栗氏一族世代忠良,并无逼宫之意,也未必非得尚公主。陛下可另从朝中选适龄之人,许于犬子,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渠帝赶快招来常侍,连声道:“快,快去各宫问问,哪位公主愿意跟栗公子成亲!皇子也可,快,快去!”   常侍连滚带爬地跑下殿去,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栗延臻的手在腰上按了按,似乎有些不耐。他有点饿了,一路奔波回来,啃的全是馒头和干饼,他好想吃烤羊肉。   忽然一声长吟打破沉默,众人纷纷往殿后望去,只见一袭淡青袍子掠过大殿,跌跌撞撞朝着殿下立着的两人那边走去,仿佛视周围群臣如无物,飘然而过,慵懒醉醺醺地吟诗出口:“词源倒倾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   所有人都望着此人,只见来人身形修颀,长身玉立,手握一根长杆狼毫笔,闯皇宫大殿如入无人之境,恣意张狂,快活潇洒。   “这谁?”渠帝疑惑道,“又是朕的哪个草包儿子喝多了撒酒疯?”   常侍看了一眼,凑近他耳边说:“陛下,这是今年殿试的新科进士,探花郎方棠——方大人啊。”   “哦哦,朕记得了。”   渠帝想起来,自己让这个今年不过十六的小探花做了个翰林院编修,随便指派的职位罢了,平时就陪公主皇子对对诗、作作画、逗逗蛐蛐儿养养鸟。反正状元和榜眼左不过是栗家捧上来的人,当然官居要职,位列宰辅及六部。   方棠把手里的笔握紧了,视线朦胧,抓住一个人便往身上蹭,整个人要挂上去一样,提笔便写,一气呵成,在场众人无不替他捏了把汗,连渠帝也傻眼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小探花今天大概命绝于此了,被他乱写了一身墨的并不是别人,而是正呆呆望着来人的栗延臻。   栗延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甲袍,上面被写了一行诗。   ——明月几万重,送我度关山。   栗苍的目光一直盯在方棠身上,还以为这是渠帝特意派来羞辱自己的,差点就要拔剑。   方棠写完,很满意地看了一眼,点头道:“嗯,不错,今日最好水平。来人,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说着就要往旁边倒,栗延臻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拽住,仔细看着这张跟自己一般稚嫩的脸,有些出神。   这时先前被遣去询问公主皇子的常侍急匆匆跑回来,对渠帝耳语道:“陛下,臣问过了,没有啊……”   “都不愿意?”渠帝脸色一变,求助地看向一旁的礼部尚书。   尚书也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右瞧了一圈,忽然看见睡在栗延臻怀里的方棠,顿时计上心来,冲着方棠拱手高声道:“编修大人高义,愿为朝廷和陛下解燃眉之急,臣拜服!陛下,臣下来定会妥当安排大婚事宜,请陛下放心,请栗将军、栗公子放心!”   就是没人说让方棠放心。   渠帝如梦方醒,急忙附和,点头如捣蒜:“啊对对对,就,就把朕的新科进士探花郎许配给栗公子,朕看二人郎才……天作之合,婚后定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满朝大臣先前跟点了哑炮似的不吭声,这会儿倒是全张口了:“啊对对对,陛下说得对!”   栗苍看了方棠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栗延臻一把:“景懿,快谢恩。”   栗延臻抱着方棠,和栗苍一起跪下行礼:“谢陛下恩典,臣此后全力报国,定当万死不辞。”   方棠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   第二天,方棠在自己府里酒醒起床,晃晃悠悠从内室走出来,准备喊下人给自己更衣梳洗,他还得进宫陪皇子公主们吟诗作画去呢。   “烦,烦死了,好烦!”方棠抱怨道,“周叔,我要喝冰糖雪梨!”   周辕赶快从外面进来,吩咐丫鬟替方棠束发,自己则满脸复杂地坐到桌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方棠,唉声叹气个不停。   “怎么了周叔?”方棠还没睡醒,昨天的酒劲儿未全然消退,他现在还有点晕乎乎的。   “少爷啊,老奴这是担心你啊。你从小没自己出过远门,没吃过苦,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这成亲嫁人以后,老奴可怎么再伺候少爷啊……”   周辕老泪纵横,说着还抹起了脸。   “什么成亲……嫁人?!”   方棠一下子醒了,眼睛猝然睁得老大,这下子才看清了自己房里已经全是大红色的喜绸,亮晃晃拉满了整间屋子。他再一扭头,看到院外也是,快被红色淹没了,入目的全是一片红纸红灯笼,看得他愣了许久。   “谁要成亲?”他懵然问道。   周辕看着他,哽咽道:“就是少爷您啊,昨日在大殿之上,皇上亲口给您和栗将军的小儿子栗延臻定了亲啊?昨夜礼部尚书就急匆匆带着栗府的媒人来说亲了,还带着圣旨。”   方棠声音都抖了:“……那,圣旨呢?”   “老奴替您接了啊!”周辕道,“少爷放心,老奴昨天已经连夜都安排好了,这会儿栗家的人应该已经去护国寺卜卦了吧!”   当今天子给两家指的婚,乃是天地之命、媒妁之言,方棠将是栗延臻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按照礼仪,应当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昨夜礼部尚书和栗府媒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到了方府,连夜完成了纳采问名之礼。   今日按规矩,栗府该去护国寺测算这门亲事的吉凶了。   方棠听完人都傻了,不顾周辕的劝阻,披头散发地冲到了门口,只见方府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禁卫军,都是皇帝派来的,美其名曰是要保护他的安全,不要在婚前出什么变故。   就像生怕他跑了一样。   “怎么就定亲了!”   方棠坐在内间的床上,崩溃道:“谁问我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皇上一下子就给我定了这门亲事?”   周辕摇头:“老奴也不知道啊,反正昨天皇上派人用马车把您送回来,吩咐全府上下好生照看。等三月之期一过,皇上即刻恩准您和栗公子在皇宫内的芙蕖宫大婚啊。”   方棠:“什么成婚?!不是说他要做六公主驸马的吗?关我什么事,怎么变成我要嫁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本,在尝试古耽了,还没写过先婚后爱古耽,但是我真的好爱写坏攻()   架空背景,没什么严谨的历史朝代考究,写甜饼放松一下,不要较真。 第2章 大婚   皇城 方府   “少爷,少爷您冷静啊!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傻事啊!”   七八个小厮丫鬟跪在墙头下面嚎啕大哭着恳求,为首的周辕脑门儿都快磕出血来了,声泪俱下道:“少爷,您不能逃婚啊,您一旦逃婚了,方府上下九族必遭灭顶之灾啊少爷!少爷——!”   “我死也不嫁!”方棠吼道,“那栗延臻是个变态,他是个变态啊!!”   他昨天还清醒的时候,听到六公主哭诉,说那栗延臻如何如何灭绝人性、道德沦丧,听得他自己都起鸡皮疙瘩,没想到一醉方醒,要和栗延臻成亲的人居然变成了自己。   众人苦口婆心地把方棠劝了下来,扶到房里安抚。方棠呆呆地看着满屋的红绸,欲哭无泪。   大红色的布置仿佛他心中滴下的血,方棠几次三番睡过去,期盼着再醒过来会发现这全都是一场噩梦。没想到他睡了半晌午,睡到周辕等人还以为他企图在梦里自我了断,担忧得守在床边不敢离开半步。   方棠抓起枕边的如意佩,丢了出去:“我凭什么嫁!”   “少爷,刚才栗府来人说,后日卯时,会着人上门递送婚书和聘礼,大婚定在三月之后,少爷现在就得准备着了。”周辕说,“少爷,皇上准您这三个月不必上朝,在家安心准备婚事就可以了。”   方棠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是天子下的诏书,是铁令,谁敢不从。他要是真逃了婚,别说皇上会怎么样,栗苍首先就会提着刀上门来把他全家砍了。   三个月过得他如坐针毡,栗府陆续派人送来成箱成箱的聘礼,几乎堆满了几处院子,全是些珍奇珠宝、金银赏玩。还有上好的布料绸缎,以及专门从江南运来的景德瓷和龙泉瓷,整整十大箱,看得满府人眼睛都直了。   贴身侍女婵松在身旁感叹道:“少爷,就连帝后大婚,也不见得有这么多聘礼吧?”   “国库里有这么多吗?”方棠怒道,“他送我这些什么意思!简直逾越礼制!就连天子成婚都没有这个阵仗,他姓栗的全家都是逆臣奸贼,僭越犯上!”   婵松静静听他把栗氏一族上下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安抚着他的胳膊,说:“少爷别生气,我看这栗府还挺有诚意的,而且据说那栗延臻长得挺不错,您嫁过去应该不会吃亏吧?”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方棠问她,“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婵松似懂非懂:“我觉得少爷你就相当地一表人才啊,对我们都很好。对了少爷,您嫁过去需要带陪嫁吗?奴婢愿意陪您过去。”   方棠叹道:“你当然要陪我过去,不止你,青槐、望柳都要跟我去,我再想办法把周叔带上。栗府如龙潭虎穴,我不带点贴身的人,肯定会被这一家子佞臣吃得骨头都不剩。”   青槐立刻拍胸脯道:“少爷,您放心!我就是抢,也要把您的骨头从这群虎狼之徒的嘴里抢回来,不会让他们吃了的!”   方棠看着他,默默良久,转身摆手道:“算了,青槐不要去了。”   青槐:“为什么?!不要啊少爷!”   ·   栗府三天就差人来送一次聘礼,方府已经快被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满了。方棠渐渐认清现实,干脆破罐破摔地让底下人自己挑点好的拿去,爱拿什么拿什么,不必来问他。   婵松挑了几段好看的布匹和丝绸,兴冲冲地过来给方棠显摆:“少爷,你看,我打算拿这个做新衣裳,怎么样?”   方棠无精打采地摆摆手:“随你。”   婵松把布料放在桌上,拢了拢裙子,把内室的帷帐放下来,伏在方棠床前,问:“少爷,你真的这么厌恶这门婚事?”   方棠:“岂止厌恶,先不论那栗延臻心性如何,让我屈身国贼,就已经是奇耻大辱,居然还要我嫁!凭什么不是他嫁!”   婵松哦了一声:“那少爷,要是他嫁,你是不是就乐意了?”   方棠看了她一眼,忽然朝她勾勾手:“来。”   婵松好奇地凑过去,听方棠要说什么。只见自家少爷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把半臂长的短刀,噌的一下拔出刀鞘,刀锋上凛凛寒光顷刻间映亮内室,晃晃灼目。   “少爷?”   方棠冷冷看着那刀,说道:“我方家世代忠良,若不是为了报陛下知遇之恩,我现在就杀进栗府,要那佞臣之子的首级。大婚当日你来替我更衣束发,将这把刀悄悄放进婚服的衣袖,我随身带着入栗府。”   婵松恍然大悟:“少爷你是要……”   方棠点点头:“我方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倘若那纨绔的心性果真暴虐无度,我必不可能委身宵小,不如一刀了结那厮,再一把火烧了洞房,玉石俱焚求个痛快。”   “少爷,到时候我们护送你杀出栗府,咱们逃出城去好了。”婵松道,“放心吧,有我们呢,少爷。”   方棠将短刀收入鞘,目光冷峻,沉静如刀。   大婚当日,皇城内锣鼓喧天,十里锦绸迎亲送嫁,天子亲赐亲王大婚仪仗,令栗延臻骑青骢马亲迎方棠入府。从城东到城西,一路走一路撒喜糖和碎银,引得满城百姓纷纷涌上街观看,一时盛况空前,万人空巷。   栗延臻身着衮冕锦衣骑在马上,随着迎亲队慢慢到了皇城大街,听见路旁跑过的小孩在喊着些什么,就问属下:“他们在喊什么?”   身旁的侍卫侧耳听了听,说:“公子,那些小孩儿在唱‘将军且走马,迎娶探花郎’,在说您呢。”   “哦。”栗延臻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   纵马到了方府门口,八抬大轿往府前一撂,就等着新娘子出来了。栗延臻骑着马,左右等了半天没见人出来,有些奇怪,便问侍卫:“怎么回事,我们来早了吗?”   侍卫跳下马去,和门口迎请的小厮丫鬟交谈了几句,回来说:“公子,说是编修大人还在梳妆,要您等等。”   迎亲官皱了皱眉,说:“少将军,还请您着人催编修大人快些吧,别误了吉时,陛下要问罪的。”   “等等呗。”栗延臻甚是无所谓,“不梳妆好怎么成婚啊?闻修宁,你让人说一声,就说不着急,我等会儿。”   迎亲官被他噎了一下,然而这位是当今朝廷大司马最受宠的幼子,他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也就没再说话,一脸无奈地随队等候。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方棠终于被一众侍从簇拥着缓缓出府,盖着红盖头,周身散发着十分冷淡的气场,看也没往栗延臻那看一眼,径直被人搀扶着上了轿子。   “吉时到,起轿,回府——!”   大红色的轿顶被摇摇晃晃抬起来,四角的流苏末尾系着上等的红宝石与明珠,整台轿子都奢华非常,比一般富户人家出嫁的排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轿子里,方棠一把掀开了盖头,悄悄打开轿帘看了一眼身后越离越远的方府,眼尾滚下一滴清澈的泪来。   他已经没有高堂可以替自己送嫁,以后哪怕是有了委屈也无人诉说,如今功名未成,就要这么只身一人孤零零嫁入栗府,他此刻觉得非常委屈。   方棠抹了把泪,暗自发誓,此后自己定然做天子喉舌耳目,盯紧了这家人,若是胆敢篡逆,他就杀个片甲不留。   栗府的丝竹声响了一天,整座府上宴满了宾客,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比皇宫还要热闹。栗苍今天也难得高兴,多吃了几杯酒,听着众人的祝词,笑得合不拢嘴。   方棠听着外面的乐声,坐在喜床上一动不动。他右手始终紧紧握着衣袖里的短刀,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正在发抖。来到栗府之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轻松感,反倒外面严防不懈的守卫让他有些担忧。   虽说婵松和青槐几人就在外面,可架不住栗府里平时护卫的都是久征沙场的亲兵,不是那种几两银子雇来的杂鱼,非常不好对付。   入夜后喜宴逐渐散去,门口的亲兵也撤走了不少,大概是不想洞房还闹得这么剑拔弩张,让少公子新过门的夫人感觉不自在。那些亲兵一共撤了两次,第二次之后门口基本上就没有人了,只剩一名府里拨来伺候的丫鬟,还有方棠的心腹侍女婵松。   方棠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一下子坐直了,只听那名丫鬟低声说了一句“少公子”,接着便是吱呀开门的声音。   他紧张起来,握着刀的那只手沁出了薄汗。   脚步声从门口一直进了内室,在床前停下。方棠听着盖头之外的动静,耳朵捕捉到了很轻微的响动,然后盖头就被人掀了起来,他一下子看清了对方的脸。   眉目间带着几分锐气和锋刃的少将军手握一杆玉如意,正微微弯腰看着他笑,然后不等方棠开口,便说道:“小探花,好夫人,喜宴上有好吃的点心,我给你包了一些,尝尝。”   接着这人就从怀里掏出一枚油纸包放到桌上,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做工精致的点心,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方棠一晚上没有吃东西,一看见那饱满鲜亮的荷花酥、圆润个大的马奶糕、造型别致的甜果子,肚子根本就控制不住,一下子叫起来。   “夫人饿了没有?”栗延臻往凳子上一坐,靠着桌沿说道,“我倒是吃撑了,你快吃。我没成过亲,不知道原来是不给新娘子吃饭的。”   方棠听他叫自己夫人,愣了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形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之人,带着些许酒气,看面相也可猜得一二,这人同样是在战场上刀柄斧钺不眨眼的主儿,生得朗眉星目,眼底却没有和他父亲一样的狂傲与阴沉,只是有几分独属少年人的不羁和放浪,正慵懒地瞧着自己看。   然而方棠还是没有松开自己袖中的刀,他只是紧张地盯着栗延臻,打量对方,像刚刚进入陌生环境时警觉的兔子。   “吃吗?”栗延臻将纸包朝他那边推了推,“很好吃。”   方棠还是看着他,接着便缓缓朝桌子那边挪动。栗延臻撩起婚服的下摆,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己新夫人,忽然趁他没有防备,起身一把抓住方棠两手的手腕,两道大红喜服纠缠着滚入帐中。   方棠只觉得天旋地转,待他睁开眼睛,自己已经彻底被栗延臻控制在了身下。对方双眼好似落在猎人肩头的游隼,正紧紧锁着他,方棠挣动了两下,意识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小探花,今天为什么故意拖时间?”栗延臻靠近他,淡淡的杏花酒味逼人,“不愿与我成亲吗?嗯?那你为何,那日在大殿上主动对我投怀送抱,我还以为,这婚事是你和陛下商量的。”   “我没有!”方棠恼羞成怒道,“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怎么醒过来就要嫁给你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栗家做了什么手脚!”   栗延臻一笑:“喝多了?难不成编修大人每每喝醉,都要对人投怀送抱?”   方棠骂道:“你放开,给我出去!”   栗延臻却不理他,忽然压了下来,鼻尖碰到方棠的脸,吓得对方剧烈挣扎:“不要,不要!”   他想起在宫里听人说的那些传闻,说栗延臻在床上要把人折腾死的,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头狼一样的少将军彻夜不眠的摧残。方棠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被如何对待,就吓得面无人色,仿佛三魂丢了七魄。   洞房外,婵松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些诧异,问旁边的丫鬟:“什么声音?”   丫鬟静静听了一会儿,掩口笑道:“少公子年轻气盛,少不得要激烈些,无妨的。” 第3章 虚情   方棠觉得自己正在遭受人生中最大的磨难,比刀架脖子还恐怖的是,眼前这个正压在他身上解开自己婚服的人,就是他的新婚夫君——佞臣栗苍的儿子。   “不……不要,不要……”   方棠的求饶声很软,完全没了刚才那股凶巴巴的样子。他眼角快沁出泪来,徒劳地挣扎着,声音断断续续:“放开我,放开……”   栗延臻十指锁住他乱挣的双手,很危险地逼近:“编修大人怎么这就不愿意了?陛下把你许给我,都进洞房了,你还要悔婚?”   方棠有种预感,自己这下是真的大祸临头了。他战战兢兢地被栗延臻豺狼虎豹一般的目光审视着,感觉那如锋芒利刃的视线是真的在一层层剥开自己的衣裳,正顺着内室里大红喜烛烧出的蜡油味道,钻进他衣领和皮肤里。   “洞房吧。”   栗延臻说着,直接撕下了方棠婚服的外袍,方棠一僵,感觉有冰冰凉的东西落在他颈侧,顷刻间一动也不敢动。   是嘴唇,栗延臻的嘴唇贴着他脖子,像是一个吻,虽然一触即分,但方棠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唇瓣上的纹路,真的贴在了他肌肤上。   方棠很快回过神来,刚要继续挣扎,忽然听见栗延臻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句:“夫人,不要动,隔墙有耳。”   方棠不明所以,却适时地停住了挣扎,双目定定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低,贴着栗延臻的耳朵,隔着一层红色的幔帐,就仿佛是一对亲密鸳鸯在交颈密语。   “我父亲让人今晚盯着我们两个洞房的动静。”栗延臻说,“想活命就不要闹,他怀疑你是陛下安插在我府上的眼线,若是知道你我之间并无半点夫妻情分,你反而……”   他说着,伸手翻开方棠的袖子,抽出那把短刀:“反而在新婚之夜拿着刀想要刺杀你夫君,你八成熬不到明日的芙蕖宫大婚,就被人发现横尸护城河了。”   方棠哆嗦了一下,依旧是强作镇定道:“我并非陛下眼线,只是不愿与你成婚,无他。”   栗延臻瞧着他,许久才轻轻笑了一声:“可你已经是我夫人了,咱们两个闹出这么大动静,外头扒窗沿的人早就听了去了。明日我回禀父亲,说与夫人恩爱相合、鱼水交欢,他就不会杀你了。”   “滚!”方棠听得面红耳赤,“从我身上下去!”   栗延臻似乎也觉得甚是无趣,依言从他身上翻下来,坐到床边:“我给你带的点心,吃了吧,我不动你。”   方棠这次真的不敢轻易信他,坐起来缩到床角,警觉地盯了栗延臻半晌,终于慢腾腾地下床,一步步朝着桌子挪过去。   栗延臻真就没再碰他,而是起身熄了两盏烛火,说:“暗一些,外面的人才以为我们睡了。”   他带来的点心确实好吃,方棠吃起来就忘了停嘴。栗延臻看他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   方棠:“!!!你做什么?!”   “调戏我夫人。”栗延臻说得理直气壮,“不让我洞房,摸一摸也不可以吗?”   方棠气得拂袖,坐得离他远了些,继续吃面前的点心。   “我在婚书上看过你的表字——兰杜,方兰杜。”栗延臻忽然说,“为何这么厌恶我?我们从前并未见过。”   方棠噎了一下,他倒是想直说,因为你那方面太灭绝人性,我不敢挨你罢了。但他好歹是当朝天子亲自殿试传胪的探花郎,这种恬不知耻的话要怎么说得出口。   “我们已经成亲了,没人跟我说你家中并无高堂父母,也无兄弟姊妹,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只身一人嫁入我栗府。”栗延臻缓缓说道,“往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也只能找我,这里其他人并不可信——如果你不想被他们连皮带骨头生吞活剥了的话。”   方棠闻言咽下口中的糕点,冷然道:“不必,我也不是百无一用的弱书生,谁还能把我怎么样?”   栗延臻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小探花还真是单纯,不知道栗府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就敢说这样的话。   “我是你夫君,从此世上你唯一心意相通、亲密无间的人,我会疼你、护着你。”他说,“你也可以试着相信我,在这府里会过得轻松一些。”   方棠并未理会他这句,只是顿了一顿,微微偏过头继续吃自己的点心,边说道:“再熄一盏灯,太亮了。”   栗延臻又吹灭一盏灯,倚在床边静静看方棠吃东西。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两人原本卯时便要起,外面的鸡都还没有叫,丫鬟就来叫门了:“少公子,少夫人!该起身梳洗准备起行入宫了!”   方棠昨夜睡在栗延臻身边,怕对方对自己不轨,硬是熬到寅时才睡,感觉才合上眼睛没多久,又要起床。他埋在被子里不满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捂住头继续睡。   栗延臻平时在军营中训练得极为自持,很快就翻身起来,看着旁边睡得正香的方棠,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有叫人起来,而是和衣走到门口,吩咐丫鬟:“少夫人还没起,再睡两个时辰,等少夫人起了我自会给他更衣。”   丫鬟犹豫道:“可陛下……”   “是我成亲又不是陛下成亲。”栗延臻不耐道,“少夫人昨夜太累了,我不忍叫他起来,你先下去吧。”   门外的丫鬟脸红了一红,连声应着,转身离去了,往的却是栗苍住处的方向。   栗延臻回到床上,看着一动不动致力于拿红绸喜被给自己做坟墓的方棠,眼底没什么情绪,只是伸出手挑起对方一丝黑发,绕在指尖,贴近嗅了嗅。   是松竹皂角的味道,倒是很适合这个宁折不弯、坚守气节的小探花。   栗延臻捏着那丛头发玩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身旁的人轻哼了一声,接着就是手脚并用地翻身,像是要醒。他刚准备叫人,迎面就飞来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拍在他脸上。   “……”   栗延臻扯了扯嘴角,无奈地推了推方棠:“编修大人,起床了,我们要入宫准备今日酉时的大婚,到时皇上会来,不要怠慢了。”   “嗯……”方棠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瞪瞪开口,“什么时辰了?”   “刚刚午时。”   方棠顿了一下,接着猛然从床上弹起,大惊失色道:“午时了?怎么都午时了!完了完了完了,应该卯时就动身入宫的,你怎么不叫我!”   “没关系,我叫人去回禀父亲了,说昨晚少夫人雨露承恩太过疲倦,要多歇会儿。”   方棠一愣,随即大怒:“栗延臻,你胡说八道什么!”   栗延臻不以为然:“我怎么胡说了?昨夜的糕点乃陛下御赐,岂非雨露恩赏?夫人吃得连渣都没有剩,岂非承恩太甚?由此,说夫人承恩疲倦,何错之有?”   “你……栗延臻,你无耻!”方棠气急败坏,羞愤难当,“我总有一天要你好看!”   栗延臻笑着,翻身下了床,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袖:“好了,夫人莫闹,既然醒了就快点梳妆更衣吧。虽然陛下宽仁厚恩,不会计较晨起误了时辰,但也不好怠慢太过,坏了礼制。”   方棠冷笑一声:“我竟不知少将军还研习过我朝律法仪轨。”   栗延臻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是从妆台的奁匣里拿出一把木梳,放在手中抛了几下:“来吧,我给你束发。”   “不必。”   方棠起身,就要自己去拿那把梳子,谁知道栗延臻把他往妆台前一按,强迫他坐好,然后一手勾住他下巴,看着镜子里冷若冰霜的脸,不顾对方无声的反抗,兀自给方棠梳起头发来。   那一头长发乌黑,即便睡了一夜,也乖顺地垂下来散落在脸侧。只是本人却没有这头发这么柔顺,像是故意要给栗延臻找不痛快,他只是下手重了一点,方棠就毫不留情反手一巴掌打下:“疼!”   栗延臻并不恼,手上的力道默默轻了一些。   “好了。”   方棠抬眼看着镜子,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给自己束高发,而是在脑后松松垮垮用青色发带束起,和他平时的习惯一样。   他不由得疑惑地看了栗延臻一眼,暗自思忖这个人为什么会如此恰好撞到自己的喜好。   一定是巧合,他想。   时间赶得急,来不及吃午饭了,方棠出门前嘴里被栗延臻塞了块酥饼,边吃边往外走。   方棠出门之后看到随从仪仗浩浩荡荡足有好几里,风光气派,比当朝嫡公主下嫁也不遑多让,然而车驾却只有一辆。他找了半天,确定了自己要么自己骑马,要么就和栗延臻挤一辆车。   “你上车。”方棠毫不犹豫,“我骑马。”   栗延臻笑着看了他一眼,方棠下意识觉得对方目光里不怀好意,刚要往后退,就被栗延臻一把捞了起来,抄着膝弯和后背抱在身前,众目睽睽之下跨上了车。   他随手一落帘子,淡声道:“驾车。”   方棠被他塞进车里,双手护在胸前,一脸宁死不从:“你别过来!”   栗延臻捉起他的一只手,包在宽大的手掌里随意地揉了揉:“新婚次日便行不同车,夫人是上赶着让别人怀疑咱们同床异梦吗?我还以为,有本事摘得探花的人,会不同于那些庸夫俗子。”   “我就算是庸夫俗子,也和你并非同路人。”方棠说,“既然你清楚,你我二人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那就离我远一点,免得彼此不痛快。”   他抽了两下手,没抽出来,气愤地看着栗延臻。   栗延臻:“那我放开你,只是待会儿进了宫,你我若是太过貌合神离,怕是会让人看出端倪。”   “那你是什么意思?”方棠警觉地问。   栗延臻凑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令方棠很不安的程度,他才慢悠悠开口:“我抱你上殿。”   作者有话说:   :忠君报国方兰杜,假公济私栗景懿。 第4章 假意   渠帝坐在龙椅上,右手微微抓紧龙头,看着大殿外缓步走来的两个身影,默默吞咽口水。   他已经想象过了无数种可能性,方棠会被架着进来、抬着进来、拖着进来,就是没想过,自己的探花郎会和当朝第一大佞臣之子手牵手走进来。   原本那满朝的文武大臣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对栗延臻的荒淫之事也有所耳闻,更听说昨夜栗府的洞房几乎惊天动地,别说各大臣府上,消息甚至连夜就传进了宫里,惊得前半宿坐卧难安的皇帝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自己真的把无辜的小探花羊送虎口、断送此生了。   愧疚了一早上的渠帝等得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等到栗延臻带新夫人入宫,这一抬头,却看见两个人你牵着我我牵着你,就这么走进来了。   渠帝:“?”   众臣:“?”   方棠面无表情,其实宽袖下被栗延臻握着的手紧张得直抖。他同栗延臻一道走上殿去,对渠帝行三叩九拜之礼,末了,敛袖起身:“臣深蒙皇恩,感激不尽。”   栗延臻听他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不由得失笑。   “方爱卿,今日精神可好?”渠帝试探着问道。   方棠点了点头:“谢陛下体恤,臣很好。”   周围投来一连串惊诧的目光,方棠有些不明所以,看了栗延臻一眼,只见后者气定神闲,完全没有理会那些人的意思。   他昨夜睡得并不好,所以面上看起来些许疲惫。渠帝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半晌,开口道:“那,两位爱卿可以先入芙蕖宫准备大婚事宜了,今日朕要再给你们办一场新人宴。传朕的旨意,召满朝文武和公卿大臣列座入席,不得有怠。”   渠帝破例主持臣子大婚,这是前朝从未有过先例的异闻,就连亲王贵胄也不曾享受此等待遇。退朝后众臣都急匆匆下殿去准备晚宴事宜,唯有方棠还立在殿上,望着空空荡荡的龙椅发呆。   “在想什么?”栗延臻问。   方棠并未看他,而是缓缓开了口:“堂堂天子,匍匐于臣下,僭居加尊,天威渐弱。我别无他法,只觉得无颜于我大渠十二先帝,忝列人臣。”   来时路上他坐在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栗府给栗延臻安排的仪仗,几乎与亲王无异。而即便是朝中亲王,从前也未有过宫内大婚的恩典,他这还算是沾了栗家的光,却踩在渠帝头上。   “夫人才学过人,学富五车,刚才一路引经据典骂我都不带重样的,何来忝列一说?”栗延臻笑道,“我家探花郎虽然平时看着小醉鬼一个,凶起来还咬人,但其实比这满朝草包都要聪明识时务,不然刚才也不会同意与我执手上殿了。”   方棠愠怒道:“谁是你家的?分明是你以陛下龙颜威胁于我。”   栗延臻从容回敬:“威胁不敢当,只是让夫人权衡利弊罢了。”   两人唇枪舌剑的,谁也没呛过谁。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宫宴,方棠又饿了整整一天。他不知道大婚为什么就非得饿肚子,等入席就座的时候,他望着满桌子的烧鹅炖鱼,已经快流口水了。   “夫人再忍忍。”栗延臻坐在他旁边,凑过来轻声耳语,“等行完礼就可以吃了。”   渠帝在上面感慨了半天,众大臣眼巴巴看着,直到他举起酒觥,宣布开宴,席间才闹市般地沸腾起来。   方棠就只顾埋头吃,周围人朝他投来的目光此刻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觉得宫里御厨这道松鼠鱼烧得真好吃,从前他只在进士樱桃宴上尝过一回,那之后就念念不忘,总算有机会吃第二次。   席间不停有人来敬酒,方棠不知大半来者是谁,只能跟着栗延臻一一敬过,听对方几句天花乱坠的夸赞,夸完他夸栗延臻,比平时上谏的时候还能说。   方棠站在那里,望着桌上被他吃了一半白生生的鸡肉脯子,心想这些人说这么久,难道口不干么。   只不过礼数还是要守的,方棠就这么吃几口站起来一下,坐下再抓紧吃几口,又起身跟下一个人说话。一顿晚宴下来,他觉得自己吃了跟没吃似的。   酒过三巡,渠帝的贴身内侍过来传旨,说准两人今夜留宿宫中。芙蕖宫外有栗府亲兵把守,入夜后宵禁两人不可擅自外出,外人也无法进去。   栗延臻转头问他:“愿意吗?”   “我听陛下安排好了。”方棠说,“陛下要我留宿,那我便从命。”   栗延臻立刻吩咐贴身侍卫闻修宁:“去,回府禀告父亲,说今晚我陪夫人留宿宫中,叫他不必担心。”   “可是公子……”   “无妨,总不能大婚第二日就让编修大人独宿空房吧。”栗延臻说,“你尽管去。”   闻修宁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方棠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拂了拂衣袖,领旨去谢恩了。   当夜栗延臻就真的陪他宿在了芙蕖宫,连闻修宁也遣回去了,宫中守卫的亲兵撤走一半,说是人多不清净,会打扰方棠休息。   方棠不信他会这么好心,毕竟皇宫也不全是栗家的地盘,耳目眼线同样盘根错节,太后、东宫和各亲王郡主的势力彼此都在暗处伺机而动,栗延臻只身在这里,无异于置身虎穴。   所以方棠怀疑他大概有别的细作潜伏在周围,听他差遣,自己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入夜,方棠站在芙蕖宫的门口,看到一队内侍匆匆经过宫门外的甬道,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为首的内侍官,凑近了说:“少将军白天劳心费神,你们想个办法,让他晚上休息得好些,我怕他入夜了又到处走,明天没有精神。”   他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今天晚上想办法把屋里那个人给我摁住喽,老子要办正事,别让他碍手碍脚。   那内侍官果然会意,点点头:“是,老奴听明白了。”   方棠看着一队内侍又匆匆离去,满意地回到屋里,看到栗延臻已经换了寝衣,靠在床头看书。   他看的是渠书编年史,先帝的首辅大臣、内阁总领编纂而成,不过也是从那时起,皇室逐渐有衰颓之势,传至当今天子手中,已然是山河倾覆、社稷飘摇。   方棠对本朝官纂史书都烂熟得能倒背了,没什么兴趣,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从紫檀架上抽出一本诗集翻开。   过了没一会儿,有皇宫内侍在外面敲门:“编修大人,陛下让礼部给您还有少将军送些百年好合酒来。”   方棠一听果然来了,刚要起身,忽然想起栗延臻还在边上,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耐着性子,故作一副冷淡的模样:“我不喝,你给他。”   内侍推门进来,将装有酒壶和酒杯的托盘放到桌上,又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方棠看着那酒,背对栗延臻,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异样。   栗延臻过来,给两人各自倒了杯酒,说:“新婚之夜咱们还没行过合卺礼,既然陛下赐了酒,夫人不陪我喝一杯吗?”   方棠兴致缺缺,摆了摆手:“晚上吃多了,我出去转转,你别跟着我。”   “宵禁前要回来,不然不合规矩。”栗延臻也没拦他,这次倒是大度得很,“要我叫一个侍卫陪你去吗?”   “不用。”   方棠出了宫门,在南六宫的甬道上转了转,确定身后没人跟随,才悄悄拐进了另一条路上。   整片皇城坐北朝南,其中东西六宫是后妃居所,北面各宫是皇子公主所在。而最靠近南宫门的南六宫,则是得特殊恩典的成年皇室男子以及公卿大臣过夜之处,与其它各宫苑之间由层层皇宫禁卫军隔开,几乎无法逾越。   方棠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东西六宫,而是渠帝平时处理政务的昭明殿。   昭明殿的西暖阁里亮着烛火,方棠被渠帝的贴身内侍领着走进殿里,刚进门就看到了榻上横卧着的渠帝,整个人背对着两人,一动不动。   方棠跪下去,恭谨行礼:“臣方棠,叩见陛下。”   渠帝一骨碌翻身起来,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不顾自己眼下披发跣足的模样,跌跌撞撞到方棠跟前,满脸苦相:“方爱卿,方爱卿啊——朕对不住你!”   “陛下,陛下这是干什么?”方棠看着渠帝都快给自己跪下了,吓得赶快伸手去扶,“为人君者,岂能跪为臣者?!”   “方爱卿,你看朕如今还跪得不够吗?”渠帝痛而顿首道,“栗氏一族,欺朕太甚!那栗苍居然上表请奏,要朕封栗延臻为燕幽侯,食亲王俸禄啊!”   方棠咬牙切齿地看了芙蕖宫的方向一眼,想到栗延臻那厮此刻大概在对酒当歌,就觉得深以为恨。   渠帝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走到书案前,颓然地一屁股坐下。   “爱卿,朕深夜召你入宫,你也该明白,朕究竟有什么话要交待。”渠帝缓缓说道,“也只有在这里,朕能不受栗氏的耳目掣肘,能够畅快所言,回想起真正君王的滋味儿是什么样的。”   方棠低下头:“陛下请讲。”   渠帝道:“爱卿,朕为你和栗延臻许婚,实在是逼不得已。那日在大殿上,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骑虎难下啊!朕知道,你嫁入栗府,无异于行走于豺狼猛虎之侧啊,但是……朕想求你一件事情。”   方棠不愿再提自己那稀里糊涂的婚约,叹了口气,说:“臣为陛下殿试亲口传胪所擢进士,当誓死效忠陛下,肝脑涂地。”   渠帝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说:“爱卿,朕想让你……你既然已经入了栗府,从此也无回头路可以走了。你不如做朕耳目,蛰伏栗府,替朕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栗氏一族真的起了逆党反贼之心,朕能够及时察觉,也好过死到临头还懵然不知。”   “陛下放心,我活着一天,就为陛下尽一日为臣的本分。”方棠垂目道,“那栗延臻……机敏锐利过人,我只要能过得了他那关,或许就不成问题。”   渠帝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很好奇地问:“爱卿,他真的没有……没有折磨你?”   方棠咳了一声,脸颊有些不自然的微红。他摇了摇头,说:“陛下,我们并未……并未……”   “并未行夫妻之实?”渠帝语出惊人道。   “咳,咳咳咳咳……”方棠脸都憋红了,“陛下……”   “哦哦,朕知道,朕不问了。”渠帝挥挥手,“来人,送方爱卿回去。”   作者有话说:   渠帝:(探头)爱卿你们那方面和谐不?   PS:燕幽是地名。 第5章 蝠纹   身处皇宫,无论什么人去了哪里,哪怕有穿墙遁地之能,也万万逃不过栗氏的股掌。纸毕竟包不住火,方棠今夜与渠帝密会夜话之事,已经落到了不少人耳朵里。   方棠被侍卫护送着回了芙蕖宫,刚要进门,门口栗府的亲卫就上来要搜身,而且是不由分说。   “放肆!”身旁的内侍官厉声道,“方大人乃是陛下着我等送回来的,你们算什么东西,胆敢搜当朝大臣的身?!”   “我们效命于大司马、定北大将军帐前,受大将军庇佑,竟不知有什么陛下之命。”那亲卫说道,“天子之威,如甘霖雨露,我等虽仰慕,却无福消受。”   “你!”   方棠抬手制止了内侍官,淡淡道:“要搜便搜,我只是去和陛下叙话,难不成你们怕我做贼?”   那些亲卫也不多话,默默地在他身上摸了一圈,没发现密诏一类的东西,便放行了:“多有得罪,这也是司马大人的吩咐,请少夫人莫要怪罪。”   并非栗苍过于谨慎多疑,而是前朝曾有过类似事情,傀儡帝王密诏心腹重臣入宫,秘密夹带血诏送出,差点一举歼灭了乱国之党。若非小人告密,前朝也不至于会迅速败亡、江河易主了。   方棠回到寝殿,想看一眼栗延臻睡了没有,一进门却听见内间传来异响,似乎有重物落地,他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却不知道具体为何,只能关上门快步走了进去,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走进内间,只见床前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一盏汝窑瓷杯,栗延臻一手撑着床柱,正低着头剧烈喘息。   “你怎么了?”方棠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你不舒服?”   他走近,看到栗延臻红得不正常的脸,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惊骇地后退了几步。   那酒、酒有问题!   方棠记得那明明应该是安神催眠的酒,怎么栗延臻喝了非但这会儿没有睡着,反而起了这种强烈的反应,难道是送错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夫人,你知道那酒里被人掺了东西吗?”栗延臻转回身,一双瑞凤眼此刻鹰视狼顾之态尽显,看到方棠不由得头皮一麻,后背发凉。   “我不知道。”方棠强作镇定,“我去给你叫御医。”   栗延臻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直接扯着人往床上按:“不必,陛下赐酒,如此定有深意。夫人一向尊崇皇命,既然陛下今夜要成人之美,夫人难道要违抗了吗?”   “不……不是……”   方棠有苦难言,他总不能说这酒是送错了,那样势必暴露他早就知道会有酒送来,那岂不是自己伸着脖子往绳圈里套?   而且传闻中栗延臻那方面有多厉害他不是没听过,此刻脸都白了,从床上爬起来就要逃。栗延臻不顾他拼命挣扎,近乎粗暴地将他重重甩回床上,俯身撕扯起他的衣服来。   “栗延臻,栗延臻你清醒点!”方棠急得伸手抵住他胸膛,语无伦次道,“我不是别人,你看清楚,你不能这么对我!”   栗延臻顿了一下,撕扯的动作有所收敛,抬起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微微吐出一句:“……没有别人。”   方棠一怔,总觉得他此刻的眼神和语气有些委屈,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是一味地推拒:“放开我,不……栗延臻……不要!”   他此刻放下探花郎骄傲的姿态,低声地朝对方讨饶,却并未换来半分软化与怜悯,身上人的动作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栗延臻三两下就把他内衬扯开,埋头在他胸前。方棠只觉得胸口一片灼热,低头一瞧几乎瞠目欲裂,栗延臻居然在缠绵地舔舐他……   “住手,不要这样!”方棠几乎要疯了,反抗得更剧烈,“放手!”   “别怕,我不动你……”   方棠卯足了力气挣脱出一只手,狠狠地照着栗延臻的脸甩了一耳光。   他怒瞪着从未如此疯狂过的栗延臻,咬着牙一字一句说:“你敢,我一定杀了你。”   栗延臻被他打了一巴掌,静默片刻,接着却又将他那只手重新压回床上,顺手解开自己的袍带,随即又扯开方棠的:“你嫁进来便知我是禽兽之徒,既然这样,夫人早该有准备。”   “不……唔……”   方棠瞪大了眼,他感知到栗延臻在吻他,吻他的嘴唇,几乎是失去神志掠夺般的亲吻,直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开始使劲想要推开栗延臻压着自己的胸膛,却全然无济于事。常年征战习武的少将军力气岂是他一介文官可比,方棠很快就被压得动弹不得。   方棠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绝望地望着眼前的帐顶,知道哭诉、求饶和挣扎都已经无法撼动面前这只猛兽分毫。   栗延臻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火热的躯体如浪潮般压着他起伏。狂风顷刻间席卷了方棠全身,他口中发出断续的呻吟:“你……栗延臻,嗯……”   这些声音他自己居然无法控制,先前他还试图将自己从混乱的沉沦中拉上来,可栗延臻的压迫感将他更深地扯入漩涡之中,他最后根本不敢相信那种失控的声音是出自他口。   许久后,他又无力地瘫倒下去,双腿还在微微颤抖,整个人急促地呼着气,脸上一副空洞失神的表情,双目委屈得通红,眼下全是濡湿的泪痕。   栗延臻撑着身子,仔细瞧着方棠的脸,忽然笑笑,伸手去描摹身下人温软的轮廓,给他抹掉眼泪:“我没有真的怎么样,夫人。不过看你这样,也觉得很喜欢吧?”   方棠面无表情打开他的手,说:“滚开。”   栗延臻饕足意满,也不在乎对方骤然冷淡的态度,毕竟刚刚那一番浅尝辄止的探寻,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他伸手将方棠搂进怀里,感受到怀中人极其强烈的抵触,想了想,低头亲吻了一口方棠的额头:“夫人不要闹,给我抱抱。”   方棠肩膀一僵,声音嘶哑道:“我不要被你抱着睡。”   他心中的羞耻感几乎无法控制地外溢,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依旧历历在目,心中不知是痛苦还是怅然,总之并不好受,觉得自己某种一直坚守的底线已经碎掉了。   他纠结地推了栗延臻一会儿,发现毫无作用,只得带着明显的怒气重重哼了一声,干脆闭上眼装睡。   栗延臻虽然没有真的对他行什么不轨之事,但刚才两人的举动,对饱读圣贤书、心中常悬一把礼义廉耻利剑的方棠而言,几乎羞愤到无地自容,半宿都没有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全是栗延臻压在他身上掠夺的模样。   第二日晨起,方棠无精打采地从床上逃下来更衣,看着伸懒腰缓步靠近的栗延臻,非常警觉地退到了书案后面:“你做什么!”   栗延臻将手伸进袖子,窸窸窣窣掏了一会儿,忽然走过来,揽着他的腰低声说:“夫人别动。”   方棠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无声警告。   然而栗延臻真的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在他腰上摆弄了一会儿,笑着伸手拍了拍,说:“好了,夫人看看。”   方棠低头一瞧,只见自己腰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悬了一块精巧玲珑的蝠纹双响环佩,上下各一枚大小不同的玉质圆环,中间以流苏穿线,稍微走两步玉环就碰到一起,叮当作响,宛如清涧流泉、空谷鸟鸣。   “蝠纹双环佩,我栗家传家之宝。”栗延臻云淡风轻道,“戴着吧,小探花,很衬你。”   方棠很想将那玉佩扯下来摔个粉碎,他不要栗延臻的东西。可他不是和栗家人一样心如铁石的人,栗延臻刚才好认真地给他系上玉佩,让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他爹娘去世,周辕跪在他面前替他正好衣冠、系紧腰带的场景。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棠即便性格刚正,却还是天生心软。他看着栗延臻安静望着自己的双眼,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委屈和憋闷一齐涌上心头,催着眼泪难以抑制地滚滚落下。   “我……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回去,我要回我家里……”   方棠一把推开栗延臻,不顾自己此刻的失态,转身就要往外面走。   栗延臻抓着他胳膊把人往怀里一带,两只手不轻不重搂上了方棠的腰:“昨天是我错了,别生气,小探花。”   方棠委屈得直掉眼泪,他抬手抹掉,不屈地扭动了几下身体:“你放开我,禽兽,混蛋。”   “是。”栗延臻毫不在意被骂上这么两句,“昨晚是我不好,夫人要闹气回府尽管向我来,这是在宫里,传出去会让人家以为我们琴瑟不睦。”   “谁和你是琴瑟!”   方棠毫不留情地呛他:“栗延臻,我和你并非夫妻,更非什么琴瑟。婚事是你栗家非要定下的,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所以我永远、永远也不会以夫妻之礼待你。你要是实在忍得难受,我准你纳妾,你去禀告陛下,择吉日抬进门吧。”   栗延臻听他说这话,才真正愣住了,默然看了他半天,松开了手,淡声道:“你是要我寻新欢吗?”   “你总要找个人满足你。”方棠丝毫未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不对劲,继续说,“我们有言在先,彼此不过虚情假意罢了。以后在府里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最好。”   栗延臻默默半晌,叹气道:“我原本也未打算娶妻,纳妾更是无稽之谈。既然你实在不愿与我亲近,那就算了。不过我此生不纳妾,娶妻一人,足矣。”   作者有话说:   可恶怎么吃巧克力豆也要被和谐啊……喜欢一些强制爱!   (PS:巧克力豆是和朋友说习惯啦,糖糖那里是粉粉的颜色嘿嘿~) 第6章 二郎   方棠听栗延臻这话,居然诡异地觉察出几分真诚来。   不过他知道栗家满门上下都是狐狸成了精,说话半真半假也不尽可信,只要栗延臻以后不再那般对自己,他不介意与对方表面夫妻,虚与委蛇。   只不过昨夜那壶酒,他实在是想不通,明明要的是安神酒,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府之后,方棠偷偷让青槐出去打探了一番,得回来的信儿是礼部尚书会错了意,还以为他是要能够和栗延臻圆房的酒,立刻着人从宫外取了民间秘术酿造的鸳鸯暖情酒,还嘱咐手下,酒性一定要烈之又烈,否则凭栗延臻的虎狼之躯,一般的暖情酒会不起效用。   方棠听完青槐汇报,崩溃地把自己丢到床上,仰天长叹道:“道边苦李,实在是误我……”   “少爷,有什么不好么?”青槐还在一旁懵懂地问,“莫不是那栗延臻欺辱你?”   方棠扭过脸,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怎么说?”   青槐压低声音,对他道:“少爷,我出去打听的时候,还听那些大臣们说……”   片刻之后,东厢房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接着便是方棠的怒吼:“胡说,谣言,这是谣言!”   栗延臻刚好走到院外,听到里面的声音,挑了挑眉,问随从道:“少夫人怎么了?”   随从也是摇头:“不知道啊,少将军不如自己去问。”   其实栗延臻并非不知道,他回府之前,就从朝中听到了一些流言,是关于他和方棠的。那些人传得沸沸扬扬,栗府在宫内耳目如线,他前脚未出宫门,这些话后脚就进了他的耳朵。   不知为何,皇帝昨夜着人给芙蕖宫送暖情酒的事情居然不胫而走,且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就被人编排成了话本里才有的淫词艳曲。   如今宫内外盛传,唯有当今探花郎方棠能承受栗延臻的虎狼之欲,被迫与其夜夜缠绵床榻,鱼水求欢,交颈相合,得房中术精髓,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连当夜芙蕖宫外守夜的太监宫女都口耳相传,说自己听见房中响动,娇吟轻哼,云雨反复,一个个都脸红心跳,不忍卒听,更赞叹栗延臻体力了得,方棠福泽滋润,鸳鸯眷侣令人羡艳。   “一派胡言!”   栗延臻推门进去的时候,方棠还在床上打滚,没注意到他缓步朝着内室走近。青槐回头看到栗延臻,刚要开口,就被对方一挥手示意退下。   青槐会意,默默拢袖退出了房间,还不忘把门掩上。   栗延臻抱着手臂立在床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方棠在上面痛苦翻滚。   “夫人准备把自己卷起来么?”他笑着开口。   方棠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看着他,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青槐早就不在床边,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你来干什么?”方棠问。   “我来看你。”栗延臻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纸包,“给你带了聚仙阁的醉仙鸭和点心,还热着呢,夫人要不要起来吃?”   方棠心想难怪呢,刚刚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还以为是自己饿过了出现的幻觉。他坐起来,状似无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说:“马上要吃午饭了,你现在给我吃了,等下你爹娘又会怪我不知礼数,不尊奉长辈擅自用饭了。”   栗延臻坐下来,拆开手中纸包,屋内顿时香气四溢,扑鼻醉人。方棠忍不住坐直了些,捂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肚子。   “无妨,我待会儿让人去报,说今日午饭我陪你在房里用,不去和他们吃了。刚才我来的时候让人给你沏了红枣茶,就着吃解解腻,吃完就休息吧,你昨夜……”   “不准再提昨夜!”方棠怒瞪他,“我倒要问你,现在该怎么办!昨夜之事已经传开了,而且传得天方夜谭,你自己出去听听!我就差被写进话本、搬到勾栏里念去了!”   栗延臻轻笑:“这简单,我派人去街上巡视,哪家勾栏瓦舍敢编排我家小探花,立刻把老板全家拖出来下狱,舍内其余人等充公为奴,永不得回京。杀一儆百,我看谁还敢不要命。”   “胡闹。”方棠冷冷道,“你只消堵住朝中那些好事之人的嘴,就万事大吉了。”   栗延臻点点头:“那好,听夫人的。”   方棠不太习惯被他这一口一个夫人地捧着,总觉得对方不安好心、笑里藏刀,此刻脸色也有些不自然,摆摆手道:“算了,我先吃饭,吃完再说。”   不过仔细想来,他到栗府这几天,连茶都没有给栗苍夫妇敬过一杯,确实是相当不合礼数了。只是栗苍居然到现在也没有派人来找过他的麻烦,方棠也觉得十分意外。   原本应当在新婚第二日晨起敬茶,可惜他睡过了头,又急匆匆进宫,连面都没见上一次。   栗延臻也没提这茬,仿佛是一味由着他来,这让方棠感觉很不正常。   都说栗家人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眨眼,他这孤苦伶仃一根草被人硬掳了来,毕竟是皇帝赐婚,而栗氏又一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难道没人想给他个下马威吃吃吗?   方棠一边啃着醉仙鸭,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昨夜渠帝对他说的那些话。   栗家人不是傻子,断不会以为皇帝只是一时兴起随手给栗延臻指了个婚,方棠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更可能为皇家办事,留这么个人在府里,无异于饲虎为患。   但如今他在栗府的居所,除了皇帝御赐的封赏赠礼,就是栗家在新婚那日自备的彩礼了。他们甚至不关心方家随赠了多少嫁妆,仿佛只要是好的,就一股脑搬来,也无谓方棠用不用得上,给足了这场天子赐婚的排面。   栗夫人来过一趟,看着慈眉善目的很是温和,还送了方棠一只紫蓝金刚鹦鹉,能学人言,开口便是“良缘夙缔,百年好合”,听得方棠惊异不已,当场没表现出什么,等栗夫人走了,自己在那兴致盎然地逗弄了半天。   栗延臻一手撑着头,淡淡笑着看方棠吃饭,时不时会偏头看一眼在架子上低头梳毛的金刚鹦鹉,目光随即便暗了下去。   “这是我母亲送你的?”栗延臻问。   方棠喝了口红枣茶润嗓子,点头道:“是,养着玩儿吧,又不会乱叫。”   “我等下让人挪去西厢房。”栗延臻说,“毕竟是畜生,晚上乱听乱说,吵到你休息就不好了。”   “它能乱听些什么?”方棠不明所以。   栗延臻凑近他,伸手给他理了理额边的碎发:“夫人夜夜要与我缠绵,万一被它听去,再说给别人,夫人岂不是更要羞死了?”   方棠一愣,手中的鸭腿差点丢过去:“你闭嘴!登徒子!”   午饭后方棠想起来要跟栗延臻一起去给栗苍夫妇敬茶,栗延臻便安排手下打点,带着方棠过去了。   方棠对讨取栗苍的欢心并无兴趣,他不觉得自己和一个佞臣能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尽自己该尽的礼数,不落人话柄就是了。   他知道栗苍并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无论是硬凑上去,还是置之不理,都不会让他在栗苍跟前的形象有丝毫的润色,后者反而更容易惹怒对方,并非在栗府立身的上策。   栗苍和栗夫人坐在厅堂主位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俩。方棠规规矩矩地给两人敬茶,低头站在那里,等栗苍夫妇训话。   “你既然进了栗家,就是栗家的人,府里不会亏待景懿明媒正娶的嫡妻。”栗苍喝了口茶,缓声道,“编修大人才思过人,也会审时度势,否则也不会年方二八就被当今圣上亲擢探花。只不过再聪明的人,若不知深浅,也是枉为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话说得不掩锋芒,听得方棠额头冒汗。   栗苍果然有所提防,和他预想中相差无几,却要更为凶险。   栗夫人始终在上面笑眯眯的,并不说话,仿佛对丈夫的话极为认同。   栗苍说完,也不再言语,对栗延臻摆摆手,示意两人可以下去了。   方棠还在发呆,被栗延臻扯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听到对方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走了,夫人,我带你回房休息。”   他嗯了一声,转身跟着栗延臻出去了。   栗苍刚刚那番话太过盛气凌人,方棠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地与自己交锋,他立时三刻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看来栗家早就开始怀疑他的目的,他此后在这个地方,怕是不会活得太轻松。   “二郎!”   路过前院回廊,一声高昂的笑打破了方棠的冥思,他抬头一看,对面正走来一个身披银色甲胄的年轻将军,神色飞扬、英武非凡,看相貌和栗延臻颇有几分相像。   “大哥。”栗延臻笑着迎上去,对那白袍将军略微一行礼,方棠也拱手照做,一边还观察着栗延臻的举动。   他早就听说栗苍的长子栗延吾,是大渠首屈一指的武将英杰,十四岁随其父征战沙场,历经大大小小数十场战事,几乎从无败绩。   且此人武功过人,曾于千万军之中取对方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震慑敌将七万大军,一战成名。   如今一见,果然英气逼人,直冲云霄。   栗延吾摸摸栗延臻的头,看到了方棠:“这是你新夫人?”   “是,前几日大婚,大哥不在。”栗延臻说,“早知道你今天回来,我就顺便带着方棠去看你了。”   “无妨,我也是刚回京,先去见见父亲。”栗延吾说,“看你们夫妻二人恩爱得很,我也放心了,等下再让你嫂子送些东西过来。”   栗延吾为人还是很豪爽的,方棠暂时看不出什么城府算计。他向对方行了礼,和栗延臻并肩立在廊下,看栗延吾大步朝着前厅方向走过去。   “看来你在家中排行第二。”方棠说,“你大哥倒是和你亲近。”   栗延臻说:“你要是嫌叫我名字麻烦,也可以叫我二郎。”   “我不叫。”方棠说,“我就叫你栗延臻——栗延臻栗延臻栗延臻。”   他像是赌气一样,偏偏要证明自己对这人没有半点好感,全名端端正正地叫,听上去倒有几分讥讽之意。   没想到栗延臻倒是不怎么在意,笑意莞尔道:“夫人爱叫我名字,大可以回房再叫,和昨晚一样。”   “栗延臻!”方棠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你再敢提昨晚,我立刻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糖:兔子蹬腿儿 第7章 孟浪   下朝之后,方棠把象牙芴往袖子里一揣,随着人群往宫外走去,脑子里在猜着回去之后栗延臻会给他准备什么吃的。   这些日子皇城大街上沿街的商号店铺都被他吃了个遍,仿佛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他今日倒是有点馋福隆记的灌汤包和鸡丝面,待会儿要是栗延臻给他准备的东西不合胃口,他就自己跑出去吃。   想到这里,他忽然使劲晃了晃脑袋,暗自懊悔自己这段时间被栗延臻养得有些过于舒坦了,差点忘记自己的本职。   他有些烦躁,栗府虽然处处危机暗藏,但栗延臻养着他就跟上供一样,一天三顿往他房里塞着新奇好玩的物件儿、花里胡哨的吃食,他时常担心自己会被消磨掉志气。   所谓饱暖思淫欲,再这样下去,他大概真的要堕落为朽木了。   栗延臻对他说不上朝也无妨,反正他也不过是在朝一虚职,陪皇子公主吟诗作乐算什么股肱之臣,一样是寻欢作乐,不如在家寻欢作乐,还不用受卯时上朝之苦。   结果这话被方棠狠狠驳斥了,说他在位人臣,整日不思进取、不想着如何报效朝廷也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为他建言献策如何偷懒,当即就遭到了劈头盖脸一顿责骂,然后不得不用两只荷花鸡把人哄得消气。   第二日上朝,渠帝忽然下旨除方棠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兼领校书郎,再不用担任从前编撰的虚衔,正儿八经地被封了官职。   方棠还有些犹在梦中的感觉,直到回府看到一脸悠哉的栗延臻,才开始怀疑是不是对方动了手脚。只不过苦于没有证据,气势汹汹地上去质问两句,又差点被栗延臻骗上床去,好在周辕适时地在外面敲门叫他们去用饭,这才躲过一劫。   那晚的事情对方棠来说实在太过难以忘怀,以至于他每夜看到栗延臻,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时的感觉。   说也奇怪,方棠虽然当时全力挣扎抵抗,只觉得羞愤恼怒不已,过后却也没有太过郁结于此。如若栗延臻不主动提起,他甚至还能与对方平和处之,就和寻常人家奉父母之命成亲的夫妻无甚差别。   他努力想让自己提起得知皇帝赐婚那日对栗延臻的愤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时的心境,这让他既无奈又烦躁,有时忽然想起此事,还会心血来潮和栗延臻生闷气。   婵松和青槐在宫门口等他下朝,一见他便说:“少爷,栗府里来了客,我看栗将军他们在忙着招待,听人说是什么本家贵客,从岭南千里迢迢来的,是和您同一年的武状元呢。”   “哦,我回去看看再说。”方棠漫不经心道,“栗延臻在家吗?”   “少将军早上忙着待客,我出门那会儿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没见到人。”婵松说,“我们先回去吧,望柳沏了红枣茶,这会儿赶回去喝正好。”   “我听周叔前两天咳嗽了几声,让你们去药房抓些药来,没耽误吧?”方棠问。   青槐道:“忘记和您说了少爷,那日我本来要出去抓药的,出门碰见少将军,他听我说了这事儿,就让他那贴身侍卫亲自骑马去城里最好的药房抓了药,还有两罐枇杷露,周叔这两天咳得轻了。”   方棠疑惑:“他为何有这么好心?那药你们看过了吗?”   婵松点头:“放心吧,我把那板着脸的侍卫拦在门口,亲自过目了那药才给周叔喝的,无妨,确实是上好的止咳药。”   方棠想起来了,栗延臻身边的贴身侍从确实整日板着张脸,仿佛谁欠他二吊钱似的。栗延臻说这人从小就这样,觉得一脸冷漠能唬住别人,自然也有威慑力,能护卫自己的安全。   几人回府之后发现栗府果然热闹,到处都是忙着摆宴开席的下人仆从,端着果盘菜肴急匆匆穿过堂前的长廊,远看好像鱼贯的蚁群。   这让方棠想起自己幼时下学,常常被路边搬家的蚂蚁吸引,蹲在那里一看便是半日,直到母亲出门寻自己,拉着他的手回家吃饭。   方棠发现自己自从嫁进栗家,时不时就会想起他娘。他自幼丧母,其实对记忆里模糊遥远的父母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反而是一路把自己拉扯大的周辕,对他而言更加如兄如父。   然而有时方棠觉得委屈,却更愿意在心里怀念那个性格温柔的娘亲,因为在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中,那是灯下闲读、临行密缝的一丝温情。他记不清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却依旧能感受到曾赖在那个温柔怀抱里的安心。   路过的下人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喊他少夫人,喊得方棠浑身不自在。这全拜栗延臻所赐,在府里处处彰显他的地位,仿佛他是栗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嫡夫人,尊贵无比,连少将军也要处处哄着,让他三分。   方棠不知道栗延臻这么做的用意,却也从未放下过提防,对此从不回应,只是淡然受之。   等他回房更衣,望柳才打探好了过来报他,说府上来的客人是栗延吾和栗延臻的堂兄,前岭南侯栗鹰之子,栗安。因其父数年前战死沙场之后,先帝就收回了他们这一支栗氏旁系的封侯印绶,一直未再拜官封侯,直到前些年栗苍受命大司马,领兵权,这才顺势也将栗安提拔了上来。   “没听过这支旁系。”方棠说,“先前没落了,忽然又被提回皇城,大概是栗苍的授意,他想将栗氏旁支安插在朝廷周围,助他行事。”   “可是我听说,那栗鹰一直和栗苍将军不睦,所以当年才会带领家眷南下的。”婵松说,“按理来说,栗将军应该首先拔擢自己亲近可用的人,没道理忽然从荒山野岭刨出这么一个。”   方棠看了一眼窗外,轻声嘱咐几人:“以后你们在府里也小心行事,这种揣测的话尽量少说。祸从口出,栗府并非你们看到的那样表面一汪静水,底下实则波涛汹涌。我们只管做自己的事,不要牵涉太深。”   三人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替方棠整理衣冠。   不多时,栗苍果然派人来通知方棠到后园入宴。他让婵松向来人回了话,刚要转身出去,忽然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系的那枚蝠纹环佩。   他顿时有些郁闷,这东西他不知不觉也戴了一段时间了,以至于婵松他们都自然而然地以为这就是他喜好的贴身之物,因此每日都给他佩戴好再上朝,从不落下。   方棠把玉佩往边上拨了拨,整了整衣袖,带着婵松前去赴宴了。   他一到了后园,就看到前面松仪亭好大的阵仗,旗鼓猎猎,里外三层围了几圈甲士,个个看上去身材孔武、训练有素,似乎也是亲兵一类的随侍。   方棠好歹是琼林宴上都能够气定神闲的探花郎,带着婵松从容入座,对着列席的人一一行过礼,温和端恭,并未失半分仪态。   他旁边空着的席位应该是栗延臻的,这厮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回府就不见人影。平时方棠回来保准能见他在屋里等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股脑往他怀里塞,就跟逗小孩儿似的,搞得方棠很不爽,却无计可施。   席间栗延吾和自家夫人都在,两人伉俪情深,正靠在一起说话。   栗夫人大概是怕方棠不自在,主动开口向他介绍起对面的一对男女。这两人坐在一起,席位离得很近,方棠起初猜测是夫妻,而栗夫人一开口果然也不出他所料,对面正是栗延臻的堂兄,岭南宣抚使栗安。   而他夫人的身份方棠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是先帝的幼女,如今的东阳郡主。   东阳郡主看上去今年不过二十有余,长相美艳动人,眉眼间冷峻沉静,颇有几分皇家的威仪。栗安本人则有些身形矮小,甚至相貌平平,坐在郡主身边,若非一袭锦衣华服,方棠甚至还以为是坐侍的随从。   不过他深知人不可貌相,栗安虽然看上去平庸至极,眼底却有些凶厉之色,似乎并不比栗苍好相与多少。   方棠更加笃信自己的原则,少和栗家人打交道,任何人。   开席没一会儿,栗延臻才不紧不慢地来了,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后却不先坐自己的位置,而是走到方棠身边,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一样样给方棠看:“灌汤包,芙蓉卷,鸡丝面,都是福隆记的,我买了回来,还是热的,你快吃。”   方棠刚要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刚好想吃,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憋了回去,淡漠道:“我知道了,你放这里,我等下吃。”   栗延臻坐到他旁边,方棠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只见对方大概是没来得及换衣服,买了东西就急匆匆赶来入席,刚进来没有半个时辰,已经遭了栗苍数十个白眼。   “你怎么这样就进来了?”方棠忍不住问,“怎么不换衣服再来?”   “换完衣服就凉了。”栗延臻理所当然道,“我怕你吃着和馆子里的有什么不一样,快马赶回来,你快吃吧。”   方棠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只得拿起筷子,夹了个蟹粉汤包吃,味道刚好,就着咬破的包子皮儿缺口喝掉里面的汤,再蘸碟子里的香醋,他一口气吃了两个,觉得口中回味悠长。   “你吃一个。”方棠从小被培养得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下意识把觉得好吃的东西分给别人,“果然还是他家的最好吃。”   栗延臻哦了一声,身体凑过去,微微张了下嘴。   方棠刚准备将笼屉推过去给他,一见他这动作,愣了:“你做什么?”   “不是要给我吃么?”栗延臻说,“我一路给你把东西提回来,现在手腕酸得很,夫人连喂我一口都不愿意吗?”   方棠脸一下子涨红,慌乱地四下瞧了一圈,只见栗苍夫妇正在往这边看,他要是此刻拂了栗延臻的面子,未免也太过令人生疑。   他想了想,一咬牙,筷子夹起一枚汤包递到栗延臻嘴边:“那你快吃,快点。”   “急什么?”   栗延臻笑了一声,抓住他握筷子的手,低头在包子上咬了一口,吸到满口澄黄鲜美的汤汁:“是很不错,明日下朝我再去给夫人买些。”   “不用了。”方棠低声道,“你快点吃完,这么小的包子,你一口吃不完么?”   栗延臻边嚼着边对他说:“芙蕖宫洞房花烛那夜,其实有比这包子还可口的,当时我便是这般细细品尝,夫人不记得么?”   “是什么?”方棠仔细回想那夜桌上摆的点心吃食,似乎没有什么栗延臻特别中意的,“软香糕?马奶酥?”   栗延臻笑着摇头,三两口吞掉方棠手中的包子,凑在对方耳边说了句话。   片刻后,方棠的脸犹如滴蜡一般,霎时变得通红,几乎能沁出血来。一阵诡异莫名的感觉让他胸口某处过电一般刺痒,他僵硬地转回身去,握着筷子的手在发抖,随即一只温厚宽大的手掌覆了上来,轻轻揉着他的指尖:“夫人不要害羞,吃饭吧。”   “……你胡扯。”方棠低着头,不敢和任何人视线交汇,“栗延臻,你以后再胡说,我就再也不和你讲话了。”   “好。”   栗延臻揉着他的手,唇角挂上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些骚话我自己现实里都不会说,写儿子们谈恋爱一套一套的可恶 第8章 暗涌   栗夫人笑眼看着下面贴在一起轻声说话的栗延臻和方棠,很是满意,对栗苍说道:“老爷,这门亲事果然是选对了,那日去护国寺卜算吉凶,不也是上上大吉之兆么?”   “好虽好,只是男子却不能生养,臻儿怕是难享子孙之福。”栗苍淡然道,“眼看着他兄长也是快当爹的人了,他却没这个福分。”   栗夫人摇头道:“这又何妨?等过几年你再去请陛下圣旨,准臻儿纳妾不就行了?为正妻者首先要清白门楣、为人贤德,能不能生养是次要,左不过那些侍妾偏房的孩子是要送去给方棠教养的,也不用他自己生了。”   栗苍朝着栗延臻二人的坐席瞟了一眼,不置可否。   亭下的歌伎舞女轻罗曼妙,身姿婀娜,唱的是当下最流行的《鸳鸯债》,在坊间流传甚广,后来连王公贵戚都开始争相传颂,让府里的歌女都日夜不停地排练这首曲子,于宴会上取乐宾客。   “要说如今京城里这首曲子唱得最好的,当属东宫府上的歌舞班子了。”   东阳郡主先前一直未说话,只是饮酒观舞,大概是酒兴上来,随口和栗安夸赞了一句。   栗安看上去并不像个有主意的,只是点头附和:“是,公主说得对。”   栗苍听着席下交谈,不动声色道:“郡主果然是耳聪目明,多年来屈居南疆受刀风霜剑,对京城诸事却通达洞明,不愧为先帝虎女。”   东阳郡主只是淡淡然报之一笑:“司马大人过奖了,我乍然返京,对这些年的京城风物还是不甚熟悉,也不过顺道在勾栏里听过几耳朵罢了。坊间逸闻,不足为奇。”   饶是方棠再怎么没在朝廷名利场中摸爬滚打过,对这番你来我往的交锋也是听明白了的。他也曾听闻过,东阳郡主将近十年未曾返京,正是因为先帝在时就过于袒露狼子野心,甚至还想过效仿古时武后加尊九五,因此才被封了个名头上的郡主,赶去岭南嫁了个没落武侯之子。   当今圣上也对她多加忌惮,即位后便派人几次三番去岭南那边打探消息,得知这些年东阳郡主真的被消磨掉气焰偏安一隅,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方棠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说中先帝最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幼女,果然不同凡响,眉宇间虽看不出野心,却也全然不掩锋芒。   她久未在京,竟然也知道一首曲子哪里唱得最好,看来耳听八方的本事并不比栗苍差。   “叔父,我与郡主此次回京,听闻景懿新娶了夫人进门,还是当今圣上圣旨赐婚,好大的恩典啊。”栗安喝完一杯酒,对栗苍说道,“不知坐在景懿身边的这位是哪位侍妾?按理家宴要有端方的妻室相陪,怎么不见堂弟妹来?”   他言下之意是说刚刚二人举止太过轻浮,不像是正妻对丈夫该有的,倒像是不入流的侍妾。虽然他猜到方棠十有八九就是栗延臻的嫡妻,却也还是想出言羞辱一番。   方棠一怔,下意识去看栗延臻,只见后者脸色沉了下来,面上却还保持着笑容:“堂兄误会了,我只娶妻,并未纳妾,这就是我家夫人方棠。他大概是比不上东阳郡主有却辇之贤,怕是也不准愚弟纳妾。”   此话一出,连带着栗安和东阳郡主的脸色都变了。后者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栗安一眼,眼神恨恨的,像是说“回家我再收拾你”。   谁都知道栗安在迎娶东阳郡主之前早已有了三四房妾室,陪侍的丫鬟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东阳郡主进门之后大刀阔斧地清理了不少攀附在栗安身边的女人。从传闻也可知一二,这女子手段极其狠辣无情,近乎残暴。   栗延臻这话明贬暗褒,说得可是戳心窝子,栗安果然没再挑衅,悻悻地坐回去喝酒吃菜。   栗苍此刻适时地出言打圆场:“贤侄此次既然回京,以后便和臻儿是同僚了,你们在朝堂和军中也好彼此帮扶照顾,为我栗氏一族光耀门楣,不可辱没了祖宗。”   “是。”   方棠在一旁边吃边腹诽,这一家子人,讲话阴阳怪气晦涩难猜的,不愧是权臣之家。只不过这虎豹未除,又来豺狼,往后陛下怕是有的受了。   ·   方棠最近相当郁闷,原本他以为朝堂上那些关于自己和栗延臻的流言压下去,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才消停了没半月,就莫名其妙传出了更汹涌的流言。   人人皆说他和栗延臻恩爱非常,自从芙蕖宫那夜后,便常着人去烟花柳巷寻各类性烈的暖情酒。连那些勾栏女子也掩口相传,说二人水乳相融情同鸳鸯,每每见两人同出同入,共乘车辇,都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所见之人无不生羡,称赞两人是天作之合,天子红线果然灵验。   甚至下朝路上还会有八卦好事的同僚来问,七拐八拐跟他扯上一堆,最后大多是隐晦问他和栗延臻的传闻是否如真。   “没有,没有!”   方棠每次都连声否认,脸红得像柿子,那些人当即便以为是他羞于启齿,一个个满口说着“懂了,懂了,方大人真是好福气啊”,然后不等方棠继续解释,就一溜烟跑远了。   他气得没办法,不知道要怎么消除这些无稽之谈,和栗延臻说了很多次,对方每次都是满口答应,转眼又在下朝的路上从身后揽住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上去,贴心地讲一句“夫人小心着凉”。   方棠想要挣脱,栗延臻却不放手。两人就这么你推我搡地一路走到宫门外,在外人看来更像拉拉扯扯、情丝黏连,便更加物议沸腾。   “你是不是故意的?”方棠有一日终于怀疑地质问栗延臻,“你总是在人多的地方对我那般,不就是怕别人看不见吗!”   栗延臻盯着他看了两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否认:“没有。”   方棠大怒:“你犹豫了,你就是有!”   栗延臻看着周围挤眉弄眼偷偷往这边瞟的下朝官员,抓住方棠的手,不由分说往车里一带,两人几乎是搂抱在一起滚了进去,接着车帘一落,里面传来栗延臻低沉的声音:“驾车。”   闻修宁已经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提起马缰绳,赶车回府。   车里方棠被栗延臻抱着挤作一团,还试图将身上人推开:“你不要抱着我,放开!”   栗延臻一手环着他的腰,另一手按在他头顶,很轻巧地揉他耳后:“我答应你,以后在外面不这样了。只是私下看不到的时候,你给我抱抱,如何?”   方棠斩钉截铁:“私下也不行!”   “那夫人就不要怪我大庭广众与你亲密了。”栗延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别人家娶妻好歹也是准许行房的,我家夫人不准我圆房也就算了,连摸一摸抱一抱都不给的吗?”   方棠被他说昏了,晕晕乎乎想了想,好像这样确实不是很厚道。   毕竟他也应下了这门婚事,即便再如何看对方不顺眼,也不能整日横眉冷眼。栗延臻整日好吃好喝地把自己捧着,也并未对他做过太过分的事情,其实并不像传闻里那样禽兽不如。   反正栗延臻没有逼他行房,只是摸一摸抱一抱,也、也没什么的吧?   “那你……”方棠犹豫道,“你不准再在宫里抱我。”   栗延臻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你也不准再让陛下给我封官了。”方棠又说,“我原本也没什么资历,在朝堂中历练不够,眼下还难当重任。我怕再不拦着你,明日就要请一道旨封我做丞相了。”   “丞相又如何?我家小探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是做了丞相,又有谁敢不服?”栗延臻漫不经心道,“以后你想要什么官职尽管向我开口,我让父亲上奏,请陛下封你做就是了。”   方棠:“……”   这笨蛋还是没理解。   “今天要吃什么?”栗延臻问,“你前日说福隆记和聚仙阁都吃腻了,还有什么想吃的?”   方棠躺在他怀里,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叹气道:“不要再吃了,今日吃些清淡的,我可不想吃得全是油腻,满肚子肥膘。午睡起来我要去东山上走马,你记得让人喂饱我的马。”   “我和你一起去。”栗延臻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方棠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哼道:“你随便吧。”   栗延臻把人往怀里拢了拢,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颈间散落的黑发。   “你还没尝过我做的银丝面。”栗延臻说,“回去我做给你吃。”   方棠狐疑道:“你还会做饭?”   栗延臻:“从前在军中,有时人手不够,都是要自己开灶做饭的。我会做的不多,但你要想吃什么,我可以学。”   方棠心里微微一动,撇了撇嘴:“哦,再说吧。”   两人慢悠悠驾车回府,婵松正在门口等着,头发梳成很利落的盘髻,跳上马车对方棠说:“少爷,你回来了?给你泡了枣茶,就着点心先吃些吧。”   方棠隔着帘子,懒洋洋道:“嗯,先下去吧,等下我换了衣服再去。”   他回屋换掉官服,婵松已经把点心和茶都端了上来,给他摆上桌:“少将军让我给你找清口的,少爷你尝尝,这个是城南新开铺子的点心。”   方棠正要先喝杯茶润润口,抬头就看到金刚鹦鹉正挂在杆子上低头吃食,随口问道:“它怎么又飞回来了?”   “哦,有时候少爷不在,它就自己飞来飞去地串门。今天头一壶的红枣茶放凉了,我本来打算倒掉再沏,结果它刚好飞来,我就拿凉茶给它泡了糯米吃。”   方棠点了点头,刚举起杯子,忽然听鹦鹉短促地叫了一声,接着两翅倏然展开,僵直地从杆子上摔落,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他登时蒙了,还不等有所反应,旁边的栗延臻就眼疾手快地夺下了他手中的茶杯,冷眼瞧着地上的鹦鹉,低喝道:“闻修宁!”   闻修宁闻声立刻从院子里跑进来,一见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鹦鹉,瞬间明白过来,走过去将鹦鹉尸体拎起来,翻开眼皮和舌底看了看,说:“我马上叫人去验,看是否为中毒所致。”   “找口风紧信得过的。”栗延臻说,“这事谁都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栗安和东阳郡主。他们如今还在府上,不能惊扰了贵客。”   “是。”   闻修宁立刻转身出去了,留下屋内的三人面面相觑。方棠和婵松显然是惊魂未定,愣愣地看着桌上那杯晃动不止的枣茶,都不知所措。   “有人敢在我府上下毒。”栗延臻冷眼切齿,一字一句道,“胆子再大,被我揪出来也得拿去喂狗。”   方棠这才如梦初醒,走到桌前,看着那杯茶,喃喃说:“有人要杀我吗?”   “别怕,我会查。”栗延臻说,“婵松,你去和我父亲他们说,中午我和少夫人不陪他们一起用饭了,今后全部的吃食要从少夫人院里的后厨过,由我盯着做完。” 第9章 嫁祸   深夜,栗府后庭。   闻修宁匆匆走进西厢房,掩上房门,走过去低声对栗延臻说:“少公子,属下找人验过了,这是西域部落特产的断魂砂,少有人掌握制法,味甜微苦,少量只会使人头晕目眩,过量却可令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这东西混在红枣茶中不易察觉味道,少夫人也不是精通毒药之人,怕是那日真的喝了,也不会察觉出什么来,便出意外而亡。”   栗延臻目光阴沉,手中摆弄着一个白瓷杯,沉默半晌,说:“西域各部族这些年偏安不出,并未与我朝有什么龃龉,更别说会费心思刺杀一个没有什么权势的御史。”   “属下也这么觉得。”闻修宁说。   栗延臻看着他:“你说。”   闻修宁犹豫一会儿,低声说:“移祸枯桑,李代桃僵。”   “若是那日方棠真的出了意外,我大概也无心细查,会迁怒于西域各部。”栗延臻说,“这次只差一点,是你失职了。”   “属下自己去领罪。”闻修宁垂首道。   “不用,你先不要声张这件事情。”栗延臻说,“帮我暗中盯着这些天往来少夫人住处的人,任何人都不要放过,包括我栗府自己人。”   “是。”   闻修宁走后,栗延臻又独自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隔着窗户看到东厢房的灯还没有熄。他目光微动,扑了扑衣袖,推门走了出去。   方棠果然还没有睡,只是躺在床上,伸手拨弄帐顶的流苏,目光茫然,似乎在发呆。   栗延臻走过去,解开衣带,轻声说道:“怎么还不睡,不是有婵松他们在外头守夜吗?”   方棠转头看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睡不着,白天去户部侍郎家里喝了茶,吃点心吃撑了。”   “我给你揉揉肚子。”栗延臻换好衣服躺上床去,把方棠往怀里一拽,右手按上对方的小腹,在那里一下下揉着。   方棠觉得不自在,扭动了两下,低声说:“不……不用。”   栗延臻低头在他鬓边蹭了一下,语气相当温柔:“不是撑着了么?揉一揉就好了,怕你早上起来更难受。”   方棠垂下眼睛,睫毛一抖一抖,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又觉得对方这么揉一揉其实很舒服。他干脆破罐破摔地一闭眼,靠在栗延臻怀里任他揉着。   “你不用怕,我已经跟我父亲说了这事,以后你的饭食我叫人单独做。”栗延臻说,“我陪你一起吃,要是有人敢动手脚,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我栗家。”   方棠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酸。   很多年没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护着他了,记得小时候爹娘去世,家道中落,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寒窗苦读,住着老家旧宅的破屋,身边就几个仆从伺候。那些同出寒门的孩子经常仗着他没有父母撑腰,肆无忌惮地欺辱他,说他就是再寒窗苦读六十载,也撞不上明经,考不取进士。   虽然后来那些嘲笑过他的人无一例外都名落孙山,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长街观花,看着底下艳羡的人群,却始终没有找到能够填补当年那些委屈的快意,甚至更加怅然若失。   小时候无人护着,如今也无人分享他的欣喜,他这前十六年,过得还真是如浮萍蓬草,无处可依。   栗延臻对他太好了,让他有些抗拒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很是贪恋。大概是太多年没人对他这般好,衣食住行处处安排周全,的确是一点委屈也没有给他受。   “栗延臻,你知道,我和你不过是奉诏成婚。”方棠淡淡道,“你只把我当平常宾客对待就可以了,不用处处优待。那种日子我过得惯,并不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那是从前,从前你不认识我。”栗延臻说,“现在有我在了,不能任由你再受委屈,不管是谁给的,都过不了我这关。”   方棠忽然有点想掉眼泪,他往栗延臻怀里一钻,扯着对方衣领抹了抹眼泪:“是谁要杀我,跟我有什么仇怨?”   栗延臻拍了拍他的背,说:“不知道,我叫闻修宁去查了。那人要是被我揪出来,我就剥了他的皮去喂狗。”   “我就是想知道,”方棠说,“为何总是有人对无冤无仇的人生出如此多的恶意。”   其实他被周辕保护得很好,从小在圣贤教诲中长大,以为人就是该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的,甚至以德报怨也是他信奉之德,没想到长大后发现一切并非如此,他人的恶意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连死都没法死个明白。   那杯毒茶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到底在什么时候,惹了非要让人取他性命的仇怨?   “别再想了。”栗延臻见他神色低落,手掌却使坏地往下探了探,“既然夫人睡不着,那我就做些让夫人安眠的事情,如何?”   方棠一怔,立刻要逃跑:“不,你要做什么!”   栗延臻低低一笑,趁他毫无防备,已经扯下了那薄薄的亵裤,手掌猛地收拢。   “不……啊,栗延臻,你放手……”   “这样夫人很快就困了。”栗延臻笑着,一翻身压到了方棠身上,两腿跪坐在他腰侧,一手控制方棠双手,另一手依旧大肆劫掠。   “栗延臻,唔——”   方棠又一次被栗延臻吻上嘴唇,这次他不如在芙蕖宫那日抗拒得激烈,却依旧不乐意,拧着身子想要逃开,对方却不给他丝毫逃走的空隙,舌尖撬开他的贝齿,灵活地滑进去刮弄他的口腔四壁,仿佛把身体上的悸动也一并带了进去,亲得方棠直晕头转向,连反抗也忘了。   他被栗延臻封着嘴巴,呜呜叫着,澄明的津液顺着嘴角滑落。方棠觉得无比羞耻,他想要推开栗延臻抹干净嘴角,对方感受到他的推拒,却吻得更激烈。   “唔……哈,栗延臻,不行,你先放开我,这样太……嗯……”   栗延臻松开他一只手,轻轻摩挲方棠的侧脸,柔声说:“只是和上次一样罢了,其实夫人不讨厌,是不是?”   “我讨厌!”方棠口是心非道,“你放开我!”   栗延臻又动腰蹭了两下,忽然真的就依言松开了他:“那好,我放开了,夫人睡吧。”   方棠赶快胡乱拢起衣服,急匆匆躲到角落,双眼通红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瞪大眼看着栗延臻。   栗延臻翻过身,背对着他,真的不再动了。   方棠这才松了口气,刚要自己睡下,却发现刚刚被栗延臻撩起来的火,还没有消下去。   他拧着眉,深呼吸了半天,脑子里飞快地背诵孔孟庄子,心神不宁地背了半天,全然无济于事,那团火反而有越烧越旺之势。   方棠从未自渎过,从前他视这些为洪水猛兽,避之如蛇蝎,没想到还有今日这样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的时候。   他悄悄扭头看了栗延臻一眼,见对方似乎睡熟了,便把自己缩成一团,偷偷在床褥上蹭起来。   身下的蚕丝绸缎柔软光滑,方棠越纾解越不是个滋味,心火甚至愈烧愈烈。他难受得十指绞紧了床单,眼角挂着挤出来的眼泪,鼻头发红,一抽一抽的,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居然是栗延臻那双该死的手。   忽然一双手从后面环住了他,栗延臻憋着笑的声音传来:“夫人不是不喜欢吗?原来是不喜欢我,却偷偷在这里蹭被单。”   “没……没有……”方棠整张脸涨红,不敢回头去看他,“我,我要睡了。”   栗延臻贴着他脖子,轻轻吹一口气,方棠立即就挺直了,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栗延臻的手往前探去,“床为何湿了?”   方棠再也撑不住,委屈决堤地哭出声,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我难受……怎么办啊,我不要,不要你,呜……”   “好夫人,很快就好了。”栗延臻轻声细语地在他耳后哄着,“我帮你弄出来。”   “栗延臻,你禽兽,你……”   深夜的后庭厢房里,烛火彻底熄了,一切又归于沉寂。   第二日晨起,方棠又起晚了,他显然很没精神,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似乎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   栗延臻穿好衣服,到床边来哄他,星星点点的吻落在他额边鬓角,低声哄道:“今日不上朝了么?我替你向陛下告假。”   方棠翻了个身,艰难地要下床:“不必,我这就起床更衣。”   栗延臻看上去倒是神清气爽,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替方棠梳好头发,两人一同乘车去上朝。   车里方棠靠着他补觉,栗延臻低头翻昨天栗苍给他递来的战报,说是北方鲜卑虽已签了休战和议,却仍时常有流寇侵扰,他大哥带兵在那里驻守还好些,只是无法全然斩草除根,总是有些麻烦的。   估计要不了多久,栗苍还要带兵北上镇关,大概要过了年关,会去面圣再议领兵起程之事。   虽然人人都骂栗氏一族满门佞臣,然而放眼满朝上下,却并未再有第二人能够有如此赫赫战功,令北境匈奴闻风丧胆,退居阴山不敢来犯。   要做佞臣,那也是有本事的佞臣,这个位置万万不是饭桶草包能坐得住的。但凡渠帝还有其他人可用,当初也断不会提拔炙手可热的栗氏众人,养虎为患。   都说伴君如伴虎,然而当今天子不过一介病猫耳,真正的虎,正蛰伏于朝堂。   作者有话说:   啧 忍不住了,再来一发 第10章 赏雪   今年雪下得早,冬月里便下了第一场雪。方棠一觉醒来听婵松说外面下雪了,立刻来了精神,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让青槐给他找厚衣服穿。   栗延臻难得起得比他晚,靠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瞅着他忙活,笑了一声说:“这雪才多大,堆雪人都堆不起来,你等到午后下大了再说。”   “我先去看一看嘛。”方棠低头让青槐给自己系好斗篷,抚平肩头的褶皱,脸上难得神色飞扬。   栗延臻朝他招招手:“过来。”   方棠觉得他这也太像招逗宠物了,心下不爽起来,一偏头:“有你这么叫人的吗?”   “好,夫人过来。”栗延臻又叫了他一次。   方棠不为所动。   栗延臻无奈,脸上笑意却更盛:“御史大人,好探花,少夫人,你自己挑一个,来。”   方棠这才甩着手走过去,栗延臻伸手扯了扯他衣领,看他里面穿了三四层足够御寒,便点点头道:“好,去吧,中午我叫人搬了炉子在院中给你温酒烤肉吃,你好好赏雪。”   今日正逢休沐,百官都不用上朝,方棠难得满院子跑着撒欢儿,一袭红袍在一片白茫茫中相当惹眼。院子里红梅刚好也开了,方棠站在树下踮着脚折枝,想够到高处一些的梅枝插瓶,然而就差一点。   一只手越过他头顶伸出,替他折下高处的花枝,抖落花瓣上的新雪,接着便插进了他衣领。   方棠一激灵转过身去,看到栗延臻正垂眼带笑望着自己,穿一身苍青色斗篷,肩头落了层薄雪。   “我,我的烤肉和酒呢?”   方棠忽然语无伦次起来,结结巴巴地盯着栗延臻的眼睛,目光却不住躲闪。原本他想说些别的什么,话到嘴边却被打成了浆糊,只问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明明还没到午饭,他这么问,显然有些太慌不择言了。   栗延臻似乎没察觉到什么,说:“别急,羊羔肉要现杀才新鲜,我已经叫人快马去东林苑取羊肉了,夫人再等等。”   午饭的时候果然有人搬来了炉子,方棠坐在廊下看青槐几个人在那边忙活,看到一半的诗集摊开了放在腿上,书页上落了两瓣红梅。   嘴角被什么冰冰凉的东西碰了碰,方棠转过头,看到栗延臻举着两串糖葫芦,正递给他一串:“吃不吃?”   方棠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来,想了想,又把他手里另一串也抢了过去,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栗延臻坐到他旁边,伸手替他拂去书上的花瓣,说:“吃过饭我要进宫一趟,陛下召我和父亲商量事情,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跑马,如何?”   “年后起兵北上的事情么?”方棠问。   “大概是。”栗延臻说,“我可能也要一起去。”   方棠点了点头:“哦。”   栗延臻看着他,忽然问:“御史大人会舍不得我吗?”   他这句“御史大人”和叫“夫人”时的语气相差无几,方棠甚至觉得栗延臻不叫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端端正正唤他官职的时候,反而要更多几分缠绵悱恻的意思。   呸,他又在乱想。   方棠很不喜欢自己这些没来由的念头,他在袖子底下轻轻掐着自己的手心,试图转移注意力。   “我舍不得你做什么?”方棠面不改色道,“你走了这边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舒服得很。”   栗延臻握住他的手,替他抹了抹嘴角的糖汁:“等下要不要陪我进宫?宫里那么多点心,挑你喜欢吃的。”   “我为什么要去啊,去了人家又以为我与你不清不楚的。”方棠摆摆手,“我不去,我在府里等着。”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栗延臻说,“我不介意。”   方棠冷笑:“哼,我介意。”   他从廊椅上跳下来,拍了拍斗篷,举着没吃完的糖葫芦走到院子里,闻到烤肉的香味:“我饿了!”   石桌上放着两壶樱桃酒,方棠看到愣了一下,问婵松:“这是你买的?”   “不是你让少将军去买的吗?”婵松道,“这酒一般可只供给宫里,寻常人哪有那么容易买到。少爷你从前天天进宫的时候才有得喝,忘了?”   方棠回头看了一眼正朝这边走的栗延臻,两人目光交汇,他忽然躲闪了一下,不自然地回过头,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好饿,我要吃烤肉。”   半根没吃完的糖葫芦骤然失宠,方棠举着胳膊要让婵松拿去丢掉,栗延臻从后面握住他手腕,低头咬了一颗山楂吃:“这个不要吃了?”   方棠看着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把糖葫芦丢给他:“不吃了,拿去!”   栗延臻习惯他偶尔这么骄纵的脾气,从容地接过糖葫芦,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吃了:“梅花给你插好了,吃完饭可以去看。”   “我不看。”方棠语气硬硬的,“要看你自己去看。”   栗延臻愣了一下,对婵松使了个眼色:他怎么了?   婵松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方棠肉眼可见地没有早上起来那会儿心情好了,盼了许久的烤肉到嘴边仿佛也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他多喝了些樱桃酒,想起来这也是栗延臻拿来的,不由得沉下脸,将喝光了的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放。   “夫人,我得出门了。”   栗延臻边系斗篷边往外走,还不忘给方棠拍拍肩头的雪,“你去午睡吧,等我回来。”   方棠躲避着他的目光,含混道:“我才不等你回来,不要吵我睡午觉。”   栗延臻带着闻修宁走了,方棠这才松懈下来,甩了甩斗篷,往屋里走去:“婵松,把房里的沉香点上,我午睡起来再熄掉。”   “少爷,你怎么不高兴啊?”婵松打开香炉的盖子,倒了一勺香料进去,“少将军不是说午后带你去山上骑马吗,多好。”   方棠往床上一躺,拿被子蒙住头:“不要提他!”   “怎么了呀少爷?”婵松点好香炉,毫无眼力见地走过来,“刚才还好好的,少将军多疼你啊。”   方棠打起滚来:“不要提他不要提他!我要睡了,你们出去!”   婵松和青槐几人面面相觑,都没说什么,只得退了出去。   方棠一个人卷在被褥里,觉得脑袋乱得很,胸口也莫名其妙地滚烫,扑通扑通怎么也按不下去。   “不要想栗延臻。”他命令自己,埋在被子里小声嗫嚅了一句,然后便不说话了。   内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接着响起两声微不可察的抽泣,是有人硬生生将自己郁结得掉了泪。   方棠抱着冰凉的玉枕,肩膀在抖动。那枕头是新婚第二日栗延臻送给他的,说是可以缓他夜里梦魇,早上起来便不那么没精神。   后来他发现,抱着睡要更加安神,仿佛梦里也有人一下下抚弄他的额角。   他闭着眼,心里默默地念给自己听:“不要再想到他了,方棠,你是陛下的人,你在这里是为国之社稷。苦日子你早就过惯了,不要忽然来个人对你好,你就想依靠他。”   十多年都是如此捱过来的,方棠,你别再想了。   ·   栗延臻从宫里回来,进了门听说方棠还在睡,路过门口的时候便折了一把红梅进去。   他将梅枝插进桌上的青釉瓶里,转头看着将被子抱成一团熟睡的方棠,过去想替人掖掖被角。刚拎起被子,却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随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手掌不由自主攥紧了些。   栗延臻低头仔细看了看,是那枚蝠纹玉佩,方棠午睡前应该是要解下来放枕边安神的,大概是这玉佩触手生凉,方棠睡得热了,梦中便随手抓过来。   “你家少爷睡了几个时辰了?”他问身后的青槐。   “两个多时辰了。”青槐道,“平日里少爷睡一个时辰不到就该起来了,大概是天冷贪睡,又喝了酒,现在还没醒。”   栗延臻见方棠脸睡得通红,估计是热着了,便伸手蹭了蹭对方脸颊,轻声唤道:“夫人,醒醒。”   方棠口中喃喃了两句什么,栗延臻没听清,就看到他眼睛已经睁开了,茫然地望着自己,半晌发问道:“我在哪儿……”   “御史大人睡迷糊了,你在自己房里。”栗延臻半跪在床边,亲了亲他的眼皮,“不要睡了,再睡会头痛。”   方棠迷迷瞪瞪醒了半天盹,咂了咂嘴:“口渴。”   青槐立刻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半温的花茶。栗延臻扶着方棠起来,端着杯子喂怀里的人喝了两口,盯着方棠领口露出来大片的嫩白有些出神,连手中的杯子歪了都没注意。   方棠被惯得如同家养的兔子一样,只知道闭着眼睛喝水,忽然感到唇边的杯沿一歪,大股的茶水涌进口中,猝不及防将他呛了个正着:“咳、咳咳……”   栗延臻立即回神,将茶杯随手向青槐一递,给方棠顺气:“缓缓再喝。”   “你故意呛到我!”方棠抱怨道,“我不要你喂了,你出去!”   “今天脾气挺大的。”栗延臻没有动弹,只是朝青槐摆了摆手,“出去,掩上门。”   青槐哎了一声,不等方棠出言拦他,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   “一群吃里扒外的……咳咳……我非得……”   方棠气得要从床上下来,被栗延臻一把按了回去,宽大粗糙的右手掌摩挲着他的下巴,带着粗粝的摩擦感,蹭出一簇簇似有似无的火花:“很想你,想回来抱抱你。”   “你……”   方棠觉得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有人在他心头打铁,一下一下,又烫又吵得慌。他别过脸,尽量不去触碰栗延臻的目光:“你为何想我,想回来怎么欺负我吗?”   “是。”栗延臻毫不掩饰,“有几日没有和我家小探花亲近了。”   方棠撇了撇嘴,回答依旧如故:“不是你家的,我有自己家。”   栗延臻仿佛看到一只满眼通红的兔子,蹬着腿儿要从他怀里往外钻,嘴里还嚷嚷着要回自己那上下凑不出二两人丁的兔子窝里去。   他俯身去吻方棠,唇舌交缠勾连,水声荡漾连连,故意拿舌尖去挑逗对方的舌根,搅得方棠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口,被他吻得丢盔弃甲,涎水顺着嘴角滑下,别扭又有些享受地哼出声来。   栗延臻把人压着腻乎乎亲了个够,才抬起头看着满面潮红几乎要蔓延到胸口的方棠,眼神中透出十分的兴味。   “不要亲了。”方棠低声说,“我不要了……”   可是他没有挣开的意思,被吻得泛红的唇角微微垂下去,挂着潋滟水光,很委屈地撇着。   “我想尝尝樱桃酒而已。”栗延臻刮刮他的鼻尖说,道,“那两壶全叫你喝了,我喝些你剩下的,看来还是你欺负我。”   “胡说。”方棠看着他,醉醺醺的模样,“我喝醉酒才不会欺负人。”   栗延臻听他说这话,忽然计上心头,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堂堂探花郎,就这么爱说谎吗?当初明明是你,在大殿上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喝醉了酒非要轻薄我,还一定要与我成婚,这可是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信你去问一问?”   方棠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来:“不可能,我绝不可能……轻薄你!”   “你抱着我,说了好些酸诗情话,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心悦我。”栗延臻有些低落地垂眸,“如今看来,的确是喝多了酒爱说醉话而已。”   方棠急了:“不可能啊……我、我还从未酒后轻浮于人……不可能……”   他说着,甚至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栗延臻揉了揉他的脸,又啄了一口:“无妨,是我非要信以为真,探花郎风流倜傥,酒后疏狂是文人雅客兴之所至。怪我,只懂刀兵不通情意,才会错了意。”   “我、我真的……”   方棠呆呆地看着栗延臻,将对方脸上的失落之色尽收眼底。   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实在是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虽然后来隐约从同僚口中听说是醉酒狂放,不知怎的就被皇帝点了鸳鸯,他当时也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其中缘由。   听栗延臻这么说,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背上了什么酒后拈花惹草的风流债。   半晌,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抓住栗延臻的袖子:“我,我以后不……”   “噗。”   方棠被栗延臻的笑声打得愣住了,懵然望向对方。   “骗你的。”栗延臻捏捏他的脸,“小探花,这么好骗,被别人骗走了可怎么了得?”   作者有话说:   小探花是兔子,要被窝边草吃了() 第11章 东宫   山路上覆着新雪,四下白茫茫一片,枯枝乱石散落道旁,凌乱地点出几笔浓墨色的黑,在群山雪峰里描白点睛,落在文人眼里无一不是能当即雅兴大发、挥毫泼墨的山水画卷。   然而方棠却没有这个兴致,他拎着酒壶,骑在枣红马上慢慢往前踱着,压根不打算搭理身后叫了他一路的栗延臻。   “御史大人,好探花,理理你夫君。”栗延臻笑道,“是我错了,不该哄你逗你,让我家小探花生这么大的气。”   方棠背对着他直翻白眼,举起樱桃酒灌了两口,一牵马缰绳停在道边,把酒壶往腰间一系,也不理会自己的坐骑,转身就往斜径里走去。   栗延臻跟着下马,牵着两人的马跟着过去,一路来到了冻溪边,见溪水已经干涸殆尽,河床上全是绵延的雪,偶尔有几枚麻雀的爪印横亘过去。   溪边有一处凉亭,应该是许久无人打扫,方棠走过去,皱了皱眉,摸了摸身上,似乎想找什么东西擦一擦。   栗延臻解开自己的斗篷,往石凳上盖了下去:“坐吧,这样就不会弄脏你衣服了。”   “可是你的脏了。”方棠看了一眼,并没有马上坐下,“不用这样,扑扑灰就能坐。”   “我在军中的时候,一年里有几个月都是席天慕地扎营而睡。”栗延臻说,“无妨,给自家夫人垫凳子,我乐意。”   方棠哼了一声,坐下去,把酒壶摆到桌上。栗延臻从怀里掏出揣了一路的纸包,展开露出里面的糕点:“我从宫里带的,你喜欢吃,就每样多拿了些。”   “从十皇子那里抢的吧?”方棠捏起一块杏仁酥,“不用尝就知道了,他殿里的点心,最爱点丹蔻。”   “嘴巴这么灵?”栗延臻笑道,“看来还是要多亲一亲才灵光。”   方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瞪眼看着他:“不准亲,不准亲了!说好私下里才可以……”   “这里无人,也算私下。”栗延臻诡辩道,“御史大人怎么又变卦,不愿意给我亲了?”   方棠依旧捂着嘴巴,兔子眼瞪得溜圆,摇头。   “我没有变卦。”他挣扎道,“我们回去再……”   栗延臻却已经俯身靠了过去:“等不了了……”   山上又开始飘雪,一阵风顺着山坡席卷而上,吹得枯枝摇晃,飞雪簌簌。   方棠满脸通红地靠在栗延臻怀里,埋着头不说话。栗延臻晃了晃他,笑出声来:“怎么又在害羞?”   怀中人伸出一枚紧握的拳头,有气无力地在他肩头捶了两下,又软趴趴落下去,不动了。   这两拳又换来栗延臻一顿狂风骤雨般的蹂躏。   方棠总觉得自己遭了栗延臻的哄骗,每次听对方那一番看似有理有据的说辞,他起初总想着这回一定要反驳,可每每听到最后,整个人总是晕头转向的。探花郎灵光无比的小脑袋瓜如锈涩了一般,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于是方棠又常常生闷气,气自己对着栗延臻的时候总是变笨。他总觉得栗延臻很喜欢看他局促无言的样子,他越是这样,对方就越得寸进尺。   栗延臻拿帕子沾了雪水,给方棠仔细清理干净,只剩下袍角一点实在顽固的痕迹。他搂紧了方棠,轻声哄着:“回去再更衣好不好?御史大人看这里——”   他抓着方棠的手,在那处摸了摸,后者一个激灵抽回手,羞愧难耐:“……住口。”   栗延臻此刻脑海中尽是方棠刚刚意乱情迷至极的模样,喉结滚了滚,说:“御史大人不要生气,还吃不吃点心了?”   方棠干脆装死到底,犹如棺材板一样直挺挺躺在他怀中,也不吭声。   栗延臻捏起一块千层酥,在他嘴角碰了碰,只见那刚经历过一场兵荒马乱的嫣红嘴唇并未抵抗到底,只是微微抿了抿,便乖乖张开了。   “喜欢吗?”栗延臻问,“喜不喜欢?”   “喜欢……什么?”方棠还有些神游,闷声问道。   栗延臻的嘴唇贴着他耳朵,感受对方咀嚼时那鼓动的颊腮:“这要看御史大人你了,是喜欢我刚才那样对你,还是喜欢吃点心?”   “当然是点心。”方棠说得没有一丝犹豫,“谁会喜欢你那般登徒浪子行径?”   栗延臻笑而不语,等他吃完,抬手抹掉他唇角的残渣:“走了,山上风大,小心受凉了。”   两人刚牵了马准备往下山的大路上去,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仪仗车马的震响声,似乎是有大队人顺着大路上山来了。栗延臻牵紧马缰绳,伸手拦在方棠身前:“等一等,看看来人是谁。”   大路旁灌木枯树丛生,两人立在树后,恰好足够隐蔽,也能看清此刻正途经大路的仪仗车马。只见放眼的山路上全是奏乐的乐官,以及旌旗猎猎护卫随行的侍从,看那迎风飘扬的旗帜,似乎是东宫车驾在后。   “太子也来东山上赏雪么?”方棠疑惑,“听闻最近陛下对东宫甚是倚重,课业问学日日不落,已然到了苛刻的地步。”   栗延臻看着那车马仪仗,目光不如刚才那般柔和,反而平添了几份慵懒冷淡:“是极其苛刻,却也极其看重。如今东宫是如何地春风得意,这北皇城里尽人皆知。”   东宫乃皇后嫡出,聪颖无比,三岁能识字,四岁能作文,六岁将四书五经、孔孟庄墨倒背如流,少年英才如阶前玉树、庭中芝兰,甚得皇帝与太后喜爱。   方棠盯着栗延臻,想从这位同样被人夸赞年少有为、国之栋梁的少年将军眼底看出一丝潜藏的野心,看他是否想取当今太子而代之。   然而这么久以来,包括此时此刻,他从栗延臻眼中能搜寻到的,似乎只有对一切都玩世不恭的淡漠,以及每每望着自己时,那深切得让他觉得有些刺骨的目光。   栗延臻怎会没有野心?   方棠如今也不得不笃信,眼见不一定为实。   他知道栗家人绝非池中之物,也不是甘于屈居人下的狸奴,小小一处皇城困不住胸中藏龙伏虎的猛兽。栗苍志在北伐、西征、南下,抵御外敌,扩充疆土,若是有朝一日展露爪牙,中原必将迎来一场大变。   而栗延臻,方棠觉得自己如今还看不透这个人,他仿佛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藏不露。   “御史大人这么喜欢看我?”栗延臻忽然扭头瞧着他,“回家我们上床再仔仔细细看,好么?”   方棠一甩袖:“不好不好!”   他牵着马逃出去,在路边迎上东宫的车辇,停下来低头拱手行礼。   东宫马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下,一只细白的手挑开帘子,慵懒却散发着贵气的声音拖得悠长:“车下何人?”   伴读骑在马上,弯腰对着车里回道:“禀太子殿下,是左佥都御史方棠大人。”   “哦?”   那只手缩了回去,紧接着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从窗子后面看了出来:“方大人,今日也有兴致上山来赏雪?”   “是。”方棠回道,“臣方棠参见太子殿下。”   “方大人免礼了。”太子笑道,“今日初雪,山间景致美得很,方大人愿意与我同游么?”   方棠还没有说话,身后的栗延臻就已经走了过来,搂着他的腰往后一带,“臣栗延臻,问太子殿下安。”   太子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定定地望着栗延臻,目光在他和方棠中间看了个来回:“方大人,这是专程与少将军同游啊?”   方棠想解释,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子这话倒也没错,他今天确实是跟栗延臻一块出来赏雪遛马的,自己刚刚甚至被迫将祖宗家训和圣贤书都抛之脑后,与栗延臻在溪边凉亭里厮混。   想到这里,方棠心虚地抚了抚自己斗篷下面褶皱的衣袍,用手盖住刚刚那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地方。   栗延臻见他不知所措,便替他开口:“太子殿下,我带着夫人出来转转,刚才我家夫人觉得乏了,我正准备带他回府。”   “哦……那,那方大人和少将军就去吧。”太子尴尬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兴致了——驾车!”   方棠和栗延臻站在路边,看着车驾走远,不由得感叹东宫排场就是他人望尘莫及的,连赏个雪都是如此阵仗,朝中怕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   栗延臻看着大路上飞扬的尘土,忽然轻笑:“以前只听说东宫聪慧,才智过人,如今得见,不过是空有才智的蠢人罢了。”   方棠一愣,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夫人有没有听过公子玄瑛之典?”栗延臻说。   方棠自然知道这个,每每看到诗文古篇提及此人,皆是感叹天妒英才。玄瑛为千年前古明国太子,未及弱冠而亡。其弟昏弱而在其位,暴政滥刑,徭役苛税,三年后国民起义,古明国随即为敌国所破。   “都说若非玄瑛早亡,古明国不至于几世而亡。”栗延臻缓缓道,“夫人觉得呢?”   方棠见他神色认真,不由起了兴致,也是许久没人与自己探讨诗文典故了,便不假思索道:“我以为不然。太子玄瑛慧则慧矣,锋芒太甚且不知收敛,对才学在他上者多加打压,对在下者则不屑一顾,才引人嫉恨,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完随即反应过来,看向栗延臻:“你是说,东宫锋芒太盛了?”   “何止太盛,如此招摇过市,已经是恨不得把脑袋提在手里等人来收了。”栗延臻说,“龙生九子,虽说不是个个能担大任,但总有几个拔尖儿的。我从来都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道理东宫天生是东宫,庶子就永远是庶子。”   方棠似乎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不同的意思,不由得出了身冷汗,沉声道:“话虽如此,可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   栗延臻望着他,轻轻地一笑:“夫人怎么出汗了?”   他说着就伸出手,给方棠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方棠握住他的手腕,盯紧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会不会也有异心?”   栗延臻没有说话,将他额上的汗尽数揩干净,又扑了扑他肩上的雪。   “栗延臻,你看着我。”方棠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你会不会?”   栗延臻垂下眼,双眸似乎两把低垂的羽扇,柔软和煦:“我,从未有异心,对任何人。”   方棠仔细体味他话里的意思,忽然笑了,无奈地松开他的手,叹气道:“是啊,你确实从未有异心。你的心只向你父亲,从未向过他人,又何来异心。”   栗延臻笑着摇头:“我对朝中夺嫡争端并无兴趣,若是非要觉得什么人能入我的眼,能配得上芝兰玉树、惊才绝艳这种赞誉的,也只有我家小探花了。”   方棠顿了一下,忽然翻身上马,低头望着他说:“不必,我也不敢当少将军这一句夸。回去吧,又起风了。”   作者有话说:   恨不得每一章都写贴贴……   咳,这章盐可不止亲亲了,嘿嘿嘿 第12章 军棍   下朝之后,宫门口的雪都被扫干净了,七八个宫人匆匆路过门前,大包小包提着东西,似乎是往东宫的方向去。   “太子殿下的婚事?”   方棠听着身旁同行的文官与他讲的八卦,居然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还没有娶妻,这些年身边一直是两三个侍妾照顾着。   “是啊,听说是太保大人家的二小姐,正当妙龄,尚未婚配,也是陛下说的亲呢。”同僚兴致勃勃道,“哎,说起来,方大人你也是陛下说媒,哈哈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啊!”   方棠:“……”   果然又扯到他身上来了,看来这位从一开始跟他来讲这些,为的就是把话头引到他和栗延臻身上来。   “哈哈哈,陈大人客气了,哈哈哈……”方棠笑得尴尬,心想怎么还没到宫门口,再被盘问下去,就该进行到两人房中之事和不和谐了。   方棠眼瞅着宫门近在眼前,刚要加快脚步走过去,忽然看到从左前方的宫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穿深色官服,身旁只带了一个侍从,匆匆穿过甬道,似乎也准备出宫。   这人看着仪表不凡,只是衣着朴素,除了腰上一枚玉佩,几乎没见到什么可称得上华丽的缀饰,连随行侍从穿的衣服都打满了补丁,俭省到了极点。   “这是哪位?”方棠疑惑道,“似乎从未在殿上见过。”   身边同僚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六殿下,淑妃娘娘所出。可惜自幼丧母,六殿下并不怎么受宠,甚少出入宫中,我也只见过一两回。”   方棠从前听说过六皇子,他在宫里做皇子公主伴读的时候,却从没见过这人,还以为早已有了封地离开皇城了,没想到今天倒是阴差阳错地撞见。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方棠一眼就看到栗延臻的车在路边等他,白盔白甲的少将军悠悠坐在车前,看样子是刚刚到城外劳军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接他了。   方棠与同僚道过别,慢吞吞朝马车走过去。栗延臻余光看到了他,转过身来,笑着朝他一伸手:“今日下朝甚早。”   “我看你倒是闲得很,不是在犒军吗,怎么还跑来宫里?”方棠自然而然地抓住他的手上了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小心我参你一本,说你不务正业!”   栗延臻把他拽进怀里揉了揉:“是啊,早上我到军营还没一会儿就想你了,父亲问我为何走神我还没听到,被罚了军棍。我可是一心想着带伤来见你,御史大人不心疼你夫君就算了,还要参我。”   方棠一怔,要说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眼睛装作不经意在栗延臻身上转了一圈,哼道:“打得好!”   栗延臻浑不在意,包着他的手吹了吹,吩咐闻修宁驾车:“这么凉,回去喝些热茶暖暖。”   方棠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打你哪儿了?腿打断没有?”   “打了三十军棍,在背上。”栗延臻不以为意道,“不妨事,以前在军中犯错被打得多了,皮糙肉厚,几十军棍跟挠痒痒似的。御史大人要是心疼,就别参我了,这事儿要真论起来,有你的错。”   方棠莫名其妙:“我有什么错?”   栗延臻道:“我想你,所以走神,才挨了军棍,归根结底是御史大人你的错。我若不想你,也不会受罚了。”   “你这是歪理!”方棠这次总算没再被骗过去,理直气壮道,“我可没有让你想我,你自己心不在焉就罢了,不要推到我身上。”   栗延臻笑道:“学聪明了,小探花,不好骗了。”   方棠抬腿想踢他,忽然想起什么,动作止在了半截。栗延臻顺势捉住他的腿,轻轻放到自己膝盖上,双手不轻不重地揉着:“午后不是要和你那些同僚们上山赏雪?记得多带些衣服,山上容易起风。”   “知道了。”方棠闷闷道,“回去仔细着你那两条腿,小心断了。”   栗延臻这回的确是结结实实挨了几十棍,方棠回到府上,欲言又止地往栗延臻跟前晃了好几次,上药的时候却又被闻修宁拦在门外,恭敬地对他说少将军吩咐过,等上好药才让自己进去。   “你什么意思,栗延臻!”方棠气得在门口发脾气,“好,你不让我进去,那你也不要进我的门!”   闻修宁没有办法:“少夫人,您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方棠气鼓鼓地回自己房里,等了许久也没听隔壁有动静。他从床上爬起来,一点点朝着门口挪,耳朵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响动。   他快要挪出去了,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交谈。方棠趴在门上,悄悄拉开一条缝,只见栗延臻赤裸上半身站在雪地里,白袍随意缠了系在腰上,后背被细麻布裹了几圈,渗出一点红来。   然而这点寒冷和伤痛似乎对栗延臻全无影响,他站在院子里,手中举着剪刀,一点点修剪梅树的花枝。   “少公子,您这样冻坏了怎么好啊?”闻修宁立在一旁,怀抱着剪下来的红梅枝,“还是属下来吧,您回房休息。”   “无妨,很快就弄好了。”   栗延臻抬手的时候,颈后的线条紧绷起来,肩胛凸浮紧实的轮廓如同山水画里的工笔,刀斧削出来般的笔锋收放张弛,似山峦走势。类似的画作方棠房中墙上挂着的有许多,却没有任何一幅,比得上眼前这人天赐的身形。   如此浑然非凡的轮廓,后背却添了很扎眼的伤,说不上皮开肉绽,却也是鲜血淋漓的,不知道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全。   栗延臻剪掉最后一枚花枝,随手丢给闻修宁:“好了,等少夫人睡醒了出来,刚好看得见。”   他一转身,看到方棠绷着张脸立在门后,门缝里透出的眼神阴沉沉的,像生气的白兔。   “这就醒了?”栗延臻问道,“要不要吃点心?”   方棠却不理他,转身回房了。栗延臻想了想,还是跟上去,追着一抹淡青的背影走进内室。   他见方棠猛然转过身看着自己,眼睛一圈红,嘴巴也撅着:“谁要看你折的梅花!”   方棠似乎快哭了,但他从前其实真的很少掉眼泪,气急了或是委屈的时候,眼眶会变得通红,看上去像受惊的兔子。他走到栗延臻面前,低声问话:“我问你,究竟为什么打你军棍?”   栗延臻无奈地叹了声气,张开手臂将方棠搂进怀里:“原本不想告诉你,昨夜我统领的大营失了火,损失些粮草,问过是我手下亲兵喝酒误事,打翻了油灯才着的火。父亲打了我几十军棍,那两个亲兵逐出军营下狱了。”   “这么严重?”方棠问,“烧了多少粮草?”   “三四座粮仓,也够全营军士吃个把月的了。”栗延臻说,“是我治下无方,罚就罚了,父亲让我长记性而已,夫人别难过了。”   方棠:“我没有难过!”   他顿了下,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有!”   栗延臻微笑点头:“嗯,夫人没有。那可不可以让我抱着睡一下,毕竟腰背上的伤也不是完全不疼。”   “疼了抱着我睡就能好了吗?”方棠坚决道,“不行!”   ·   青槐踩着时辰去房里叫方棠午睡起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听见内室手忙脚乱的一阵咣当声,接着自家少爷慌慌张张下了床,掀开帐子探头看了看,神色左右顾盼,仿佛要掩藏什么。   “少爷,你午睡该起了,跟张大人他们约了午后山上赏雪的。”青槐早就已经习惯,在他眼里少爷和少将军如胶似漆,正如恩爱眷侣一般,做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方棠朝他摆摆手:“知道了,给、给我换身衣服,这身拿去洗了吧。”   “是,少爷,我叫婵松过来。”   方棠放下帐子,转身看着床上侧身熟睡的人,切切地咬了咬后槽牙,一跺脚,决心不理他,自顾自跑到屏风后头换衣服了。   今日他应几个同乡进士的约,去东山上与他们温酒赏雪,吟诗作画。同去的都是些青年才俊,个个胸有文墨,满腹才思动不动就要随意泼洒,都是朝中有名的狂人。   只是这些人进士及第后都未得大用,同年的状元和榜眼都各居高位、谋要职,唯余他们这些寒门学士望朝堂而兴叹。   现今最有出息的当属方棠,从翰林院熬出了头,官拜校书郎、御史台,与其他人相比,已然算是鱼跃龙门撞大运了。   一群人喝醉了酒,上好的花雕入喉化为满胸的愤懑忧思,方棠刚从溪边遛马回来,就听到几人正击箸为乐,高声齐唱着洛神,七扭八歪地醉倒在凉亭下。   方棠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大概也是这副模样,每每借着酒醉有感而发,行迹放浪形骸,也因此阴差阳错地与栗延臻成了婚,如今也走到现在这番境地。   他不知道这些昔日同窗今时今日看自己是何等眼光,是否也觉得他攀附皇恩,乃至于攀附栗家、献媚折腰?   方棠刚回到凉亭,就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只见一骑银甲亲兵策马从大路过来,身后还跟着辆马车,一个胖男人正艰难地从车上下来,滚圆得像个蹴毬。   “末将见过少夫人。”那亲兵说道,“少将军知道各位大人在这里赏雪,特意着人去宫里请了进士樱桃宴那日当班的御厨,给各位做些热食。炊具我也叫人从宫里运来了,还请各位大人今日尽兴。”   他说着,从怀中解下一个布包,里面是件狐皮大氅,正是方棠在府上常穿的一件,栗延臻特意让亲兵给方棠送来。   亲兵交待完也没多留,骑马便走了,估计是还有要紧军务,百忙之中被栗延臻打发来做这些杂活儿。   几人都有些怔愣,纷纷看着方棠,面面相觑:“方兰杜,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今日诸位在此一聚,你居然故意引这国贼来羞辱我们?!”   “不不,你们误会了。”方棠赶忙解释,“我并没有……”   “我等世食皇恩俸禄,断不与国贼为伍!”一人怒道,“兰杜,当初你被迫委身国贼,我们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如今你非但不铭记此等奇耻大辱,反而与国贼沆瀣一气,我看错你了!”   “对,我也断不能容忍与栗贼勾结!兰杜,你若不念同窗情谊,我今日便与你割袍断义!”   方棠不知所措,正要想办法怎么解释眼下这个局面,边上一个始终没怎么开口的同僚忽然出言劝道:“我相信兰杜,不可能勾连栗氏,这门婚事原本就是栗氏一族单方逼宫,兰杜何辜?”   说话的正是与他们共事的一位宗正少卿,名叫蒙易,为人刚直不阿,在同年进士中威望甚高,深得这群文人雅客的敬服。   方棠看了蒙易一眼,很是感激,无奈道:“事到如今,我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我与列位一样,深蒙皇恩,当以报效陛下为首。方棠此心,至死不移。”   这番话的确是他发自内心所吐,并无半句虚假。只是有关栗延臻那部分,被他刻意模糊了过去。   眼见着这些人已然是醉倒四周、神志不清了,也没人会揪着他一字半句深究不放,这倒是让方棠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喝着半凉的酒,只觉得尝不出曾经樱桃宴上的味道,眼下苦涩却要多一些,一如他心中的烦闷。   其他人兴之所至,边吟诗作乐边痛斥栗氏全族,首当其冲的便是刚刚遣来御厨的栗延臻,被这些人狗血淋头羞辱了个遍。方棠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静听,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他知道栗延臻其实并非他们所咒骂的那般不堪,然而现如今他的立场,却是半句话也难以插上。   此时此刻浮现在他眼前的,却只是栗延臻负伤站在院中,替他修剪寒梅的模样。   方棠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只觉得喉头发苦,难以言喻的辛辣一路闯进他的五脏六腑。   在他人生的第十六个年头,心性坚定如松石坚竹的方棠,居然第一次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第13章 做戏   方棠回府时醉醺醺的,几乎是整个人趴在马上,好在坐骑识途,一路驮着醉后人事不省的方棠回了栗府,到门口时将守卫的亲兵和门童都吓了一跳,连忙便将人扶下马来,边跑着进去通报栗延臻。   栗延臻刚好和栗苍在前厅议事,闻修宁在门口等了半晌,总算等到栗延臻出来:“少公子,少夫人回来了,喝得大醉被坐骑带了回来,婵松刚刚送少夫人回房歇息了。”   “醉得厉害么?”栗延臻立刻朝方棠住的厢房走去,“叫人煮点醒酒的汤,要上回那种味道好的,少夫人喜欢。”   “周辕去煮了,少公子放心。”闻修宁说,“只是属下刚刚看到少夫人的手腕被马鞍磨破了稍许,婵松已经上了药,还要少公子过去看看。”   栗延臻皱起眉:“少夫人上山赏雪,为何一个随侍的人都没有?我之前不是交代过你,要好生护着少夫人吗?”   闻修宁低下头:“属下知罪,可少夫人每每出游都不准人跟着,连婵松他们都不带,今日……一时疏忽了。”   “你最近做事越来越不当心了。”栗延臻看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你从小跟着我,我饶不了你。”   栗延臻匆匆赶到方棠房里,见人已经被安顿着睡下了,周围散落着被乱扔的衣物和书卷,仿佛睡着之前还大闹了好一通,婵松正在收拾。   “你家少爷又发脾气了?”栗延臻问道,“出什么事了?”   婵松道:“少爷从前也总是喝醉,却从不趁醉发脾气,顶多是洋洋洒洒写些文章罢了,今日大概是和几位大人们吵了几句嘴,心情不好。”   “吵什么了?”栗延臻眸色沉了下去。   婵松有些忿忿不平,既心疼又无奈:“御厨师傅同我讲的,说少将军请他去山上做炊食,几位大人以为是少将军有意羞辱他们,非但不吃,还将少爷数落了一顿,说他不念旧情,折辱同窗,还大骂少将军您。”   “骂我无妨,我是被骂惯了的。”栗延臻走近窗前,低头瞧着方棠,“带去的衣裳他穿了没有?”   “穿了,回府的时候身上便是穿着的。”婵松说,“幸亏少爷的马认得路,不然喝得这样大醉可怎么好?”   “以后他到哪里你们都远远跟着,不要疏忽了。”栗延臻淡淡道,“烧些水来,你家少爷醒了怕是又要吵着沐浴。我去厨房揉些面,闻修宁,来搭把手。”   他准备做些银丝面给方棠清清口,这也是他唯一拿手的厨艺,从八岁起做到现在,只这一碗面已然是精益求精,只是并无多少人有机会尝到他这道手艺。   方棠一觉睡醒,还未睁眼便闻到房中一股异香。他缓缓张开双眼,惺忪的睡意逐渐褪去,看到了床头的红木架上静静摆着一瓶红梅枝。他记得回来时还没有,看来是他睡着的时候有人新折的。   他静静倚在床上,盯着那瓶梅花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栗延臻进来叫他起身时,见到人已经醒了,便从桌上拿起热水滚过尚温热的脸帕,过去给他擦脸。   方棠一动不动,闭着眼任他在脸上揉来擦去。   栗延臻边擦边问他道:“今日都是何人与你争执?”   方棠一震,慢慢睁开了眼。他望着栗延臻,一字一句说道:“你知道了?”   “不要说皇城之事,就连千里之外边关军情,我也如数家珍。”栗延臻声音沉静,仿佛在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若有人辱你,便视同辱我,我栗家人从不无端受人胯下之辱。”   “无人辱我。”方棠沉声道,“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不过一群无权无势的微末文官,人微言轻,在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我深知他们心性,性格狂放了些,于我却也不过是真性情罢了。”   栗延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处处为别人着想谋算,他人可曾这般对待过你?我不屑与文人墨客过不去,可你若是受了委屈,不能不和我说。”   方棠闭了闭眼,说:“栗延臻,你我原本也是逢场作戏、迎合圣恩而已,你不必对我太好,这样反倒拖累你自己。”   “朝堂凶险,栗府也不遑多让,你也看到栗安与东阳郡主何等野心,即便你深居简出,也无异于置身龙潭虎穴。”栗延臻说,“情意可假,成婚是真。除我之外无人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你,你难道没想过依附我吗?”   方棠只听到他那句“情意可假”,就觉得额头忽然跳起来,心中似乎有某处空落落的,令他猝不及防。   “方棠谢过少将军心意。”他定下心神,语气无波无澜,“我不依附任何人,只忠于陛下,天子拔擢之恩,轻易不敢忘。”   栗延臻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对他说些什么,一撞见方棠淡漠得仿佛深泉一般的目光,便默默地吞了回去,拢了拢他耳旁的散发,说:“也好。起来吃面吧。”   他叫闻修宁端了刚做好的银丝面进来给方棠吃,自己则坐在一旁,像往常那样看着方棠吃饭,仿佛很享受的样子。   方棠拿起筷子,刚挑起碗中细长分明的面,便被热气扑了一脸。他觉得眼角有些水汽凝结,忍不住抬手抹了抹,再低头去吃面。   他想栗延臻果然也只是假托婚事而已,其实也是半分真心都没有。   那就好,这样他就放心了,省去一些拉拉扯扯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他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   方棠觉得胸口堵得慌,却依旧大口地吃着面,拿筷子翻了翻,看到下面一枚浑圆光洁的荷包蛋,忍不住戳了戳,笑了一下。   “笑什么?”栗延臻问。   方棠抬起头,表情很坦然:“还好你我都是做戏,若是谁糊里糊涂当了真,那着实是麻烦事,你说是不是?”   栗延臻表情没什么变化:“是啊。”   “我们先前那般,也……也当只是你年轻气盛,我,我理解的。”方棠磕磕巴巴道,“对……对吧?”   栗延臻一笑:“我们哪般?房中云雨么?”   “就,就是那样!”方棠耳朵都要红透了,“反正就是,我,我也并不在意。”   栗延臻点点头,说:“知道了,从前这般,以后还要这般。”   方棠:“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栗延臻挑挑眉:“那御史大人便是不想了,今日与我挑明,是吧?”   方棠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默默吃了一口面。   “好。”他没想到栗延臻居然会点头,“你不愿,我以后便不逼你了。”   方棠顿了一下,依旧是没有抬头。   “过几日陛下要率领文武百官去南郡猎场冬狩,我父亲命我随行。”栗延臻说,“御史大人与我同去吗?”   “今日陛下已经与我说过此事。”方棠说,“我自然是要去的。”   作者有话说:   盐嘴巴真浪啊…… 第14章 恩威   冬狩启程那日,皇室与满朝文武几乎倾城而出,渠帝命禁军与栗苍手下四大营各分拨五万人驻守城中,一来是防止外敌趁城内空虚伺机入侵,二来是相互制衡提防,以免厚此薄彼,形势生变。   每年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四时农务,从开国起便沿袭祖宗制法,从未中断,即便有时国库空虚也未曾废止,沿革到如今,规模已然小了许多,但大体形制基本未变。   方棠坐在马上,与栗延臻并辔而行,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仪銮车驾,文武百官几乎全在其中,除去一些病弱告假的,足足有上百来人,一望无际,直连天边。   “原本要是没有这一次冬狩,我竟还不知道,朝中官员有如此之多。”方棠回看着身后,淡淡道,“许多人我都不怎么认得。”   栗延臻提了提缰绳,随口道:“御史大人不必劳心费力与人交游,你只管立于朝堂,便是庭阶芝兰,是人人争抢的明珠,自有人愿意为了你一掷千金。”   方棠掂了掂腰间的酒壶,“话说明白些,为何为我一掷千金?”   “秋棠杜梨,既非牡丹倾国,又非芍药倾城,不与俗物为伍,当然不受俗人所困。”栗延臻故弄玄虚,说得云里雾里,“探花探花,让人只想一探罢了。”   方棠脸红了红,低声道:“胡说。”   他本以为栗延臻一介武将,大概是不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荤话,没想到刚才那颠三倒四说的一通,居然让他身体微微有些燥热。   周围人听不懂他俩打谜语似的说些什么,闻修宁骑马行在栗延臻身后,护送随行车驾,里面是栗氏一族的女眷,路途遥遥又不善骑术,因此乘车而行。   婵松掀开帘子,好奇地问他:“少爷和少将军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大概是少公子在学着说情话。”闻修宁脸上表情淡然,仿佛什么惊涛骇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如静潭死水一般,“少夫人喜欢少公子说这些。”   婵松:“??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少爷明明半点反应都没有。”   闻修宁淡淡道:“少夫人向来稳重自持,难道要手舞足蹈么?”   婵松觉得这死木头脸简直没意思极了,切了一声,钻回车里和人聊天去了。   銮驾行到南郡,由禁军护送着先行入城,四大营及皇亲百官的车马随后。栗延臻在城门口下马步行,顺手牵住了方棠的马缰绳。   方棠放下酒壶,“做什么?”   栗延臻道:“城中道路并窄难行,商铺民宅多,从前行军到此入城时惊着了马,在城中横冲直撞,险些伤到人。”   方棠意识到栗延臻也并非全然不拘小节的将军,这种事情上倒是心细如发,比起平日里兴之所起便动辄对他欺压蹂躏的那个佞臣之子,他倒是更喜欢这种彼此尽在不言中的相处方式。   ……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方棠你太没出息了,怎么净往歪处想。   这次冬狩,皇室成员都随皇帝住在南郡的行宫,这里北靠群山,寒冬腊月可避西风,行宫内又有温泉环绕,即便是三九天气也暄暖如春。随行百官则住在城中驿馆,虽然也有温泉,却不比行宫内的浑然天成、环境清幽。   “御史大人,驿馆内本应该是每名官员各居一间,不过若是有人不介意两人同住,倒是可以自便。”栗延臻将方棠连人带马领进驿馆前院,拍了拍马鞍说道,“大人是要自己住吗?”   方棠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我自然是自己住,天生不喜欢凑热闹,还是不给旁人找不痛快了。”   没想到栗延臻倒是半句都没有纠缠,点头道:“好,御史大人下马吧,你且去安顿下来,其余杂事我来安排就好。”   方棠正奇怪他最近唤自己的时候怎么又变得如此规规矩矩,就好像被人揪着尾巴不得不如此一样。然而他又确信,这世上没什么能威胁到栗延臻的,就算有,也早就被栗苍碾成齑粉了。   方棠由驿卒带着去了自己的馆舍,进去后发现各处都被打扫得很干净,虽然比不上行宫豪华,却也说得上是一尘不染。   他年少时吃苦颇多,考取功名后对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无甚热忱,倒是对居所舒适与否的要求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方棠刚要叫人去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就听门外脚步声匆匆,有人贴着驿卒的肩膀走了进来,方棠抬头一看,竟然是闻修宁。   “少夫人,大将军刚刚遣人来报,说驿馆窄小,恐少公子和少夫人住着不舒心,特意叫属下来请少公子和少夫人到别处居住。”   方棠看了看同样一脸雾水的驿卒,问道:“百官都居于此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   “少夫人随我去就是了。”闻修宁道,“车驾已经在馆外候着了,属下出去等候。”   方棠有些不愿,依旧是没动:“我觉得此处甚好,不用费劲腾挪了,替我多谢大将军美意。”   “少夫人若是不去,大将军怕是会降罪属下,到时也会着他人来请的。”闻修宁依旧立在门口,似乎是打算和他耗到底,“少夫人请快些起行吧。”   方棠没有办法,他知道栗苍和栗延臻不同,后者至少还可以商量,并且大多数时候都依着自己,而栗苍则是说一不二,就连天子都不敢忤逆于他,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介小小御史。   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了,下去等着吧,我就来。”   原本他以为栗苍给他和栗延臻安排的大概是这城中更好一些的驿馆,没成想等马车缓缓停下之后,方棠掀开帘子一看,差点惊叫出声:“这里是……行宫?”   栗延臻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样子:“大概是吧,父亲事先并未与我说过。说来我路过南郡不少次,行宫却还一次都没有来过。”   方棠扒着窗子,看周围一派与宫中几乎毫无二致的景物,高耸的飞檐斗拱,奢华的玉宇琼楼,一瞬间甚至让他以为自己又到了宫里。   “行宫乃是皇室出巡可住,臣子怎能僭越?”方棠面上略带了些愠色,“调头,我要回去。”   栗延臻捏捏他的肩膀:“住在这里又如何?怎样不是住,驿馆与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方棠推开他的手:“自然有区别,我非皇亲,也非王侯,于情于理不该行此越轨之事。调头,否则我要自己回去了。”   栗延臻轻叹一声,对闻修宁道:“听少夫人的,我们回去。”   “公子,不可。”闻修宁在车外说道,“刚大将军令我带话,说陛下要在行宫面见少夫人,还请少公子同去。”   方棠迟疑道:“真的?”   闻修宁从容道:“假传圣诏,问律当斩。”   栗延臻开口道:“闻修宁跟随我多年,虽只奉我和父亲之命行事,却不敢矫托圣旨。若是他胆敢如此,我会先斩了他,夫人不必忧心。”   方棠被这一主一仆唱的双簧噎得无言以对,只能摆摆手,郁闷坐了回去:“那走吧。”   渠帝此刻就在行宫宣德殿,像被鹞鹰拿住的田鼠一般,战战兢兢地坐在殿上,余光时不时瞟一眼身侧端坐的栗苍。   方棠跟着栗延臻走上殿来,看到栗苍也在,不由得狐疑地与渠帝对视一眼,只见后者此时完全没有一丁点九五之尊的气势,尽数被身旁的佞臣压了下去。   “景懿,与方大人落座吧。”栗苍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刚好陛下近日也有兴致,我叫人备了酒肉,今日承陛下恩典,我等在此小宴,还望各位都松快些的好。”   方棠被栗延臻扯了扯衣袖,沉着脸坐下来,望着面前的酒盏沉默不语。   栗苍在行宫就如同在自己府上,从菜肴酒酿到歌舞奏乐,一应安排得事无巨细,连渠帝在一旁都只能绷着脸喝酒,一句话也不敢说。   方棠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宴会行进到一半,他忽然喝空杯中酒,一拢官服衣袖站起身,先向渠帝行人臣之礼,恭敬道:“陛下,臣初到南郡,得以伴驾冬狩,不胜欣喜。只是行宫多有公主妃嫔居住,臣住此处恐有不便,陛下还是准臣回驿馆吧。”   栗苍闻言放下酒盏,看着方棠说道:“怎么,小婿可是看不上这南郡行宫?连我都暂居于此,方大人有何不乐意?”   渠帝见状,立刻就要打圆场:“方爱卿方爱卿!朕,朕邀你来行宫小住,并非大将军的意思,爱卿安心吧!”   方棠知道渠帝亦是怒不敢言,只是若他再坚持,当场拂了栗苍的面子,怕是渠帝也将受迁怒之殃。   “……臣谢恩。”   方棠跪下去的时候,栗延臻刚好伸手去拉他的袖子,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栗延臻摸了个空。   散席之后,渠帝吩咐内侍送方棠去冷湖边的鹤汀渚,那边有座新建成的芳尘凝榭,临湖而居。冬日里临窗赏雪,从轩窗看去湖面一片洁白如镜,光可鉴人,环境又清幽安静,适合一人静心时独宿。   但这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幽禁和监视,这里虽然邻水寂静,但要到行宫其他各处,只有一条路可走,并且势必要经过栗苍所住的冲云殿,他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   方棠刚好觉得自己需要静心除尘,暂且将自己流放一段时日也好,好过在外面是非之地左右为难、心口不一。   是夜 冲云殿外   栗延臻走入回廊,看着塘边静立的身影,低头走了过去:“父亲,您找我。”   栗苍转过身,目光望向栗延臻。   他这个人,无论是在看谁的时候,神色总是充斥着淡淡的倨傲,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栗苍垂首敬服之人,就连面对着自己的小儿子时,那股神态也丝毫未变,只是平添了几分严父的气质。   “你与那方棠,是否真心愿结为夫妻?”栗苍缓缓问,“我当初虽在殿上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应下这门婚事,但私下也问过你的意见,你并无异议,也同意娶他进门。”   栗延臻点头:“是,儿子愿意。”   “他是个人才,若放在我大渠鼎盛之年,定为朝堂各势力必争之大贤。”栗苍道,“只是他为人太过于直率不阿,性情刚毅坚忍,我担心此人受得胯下之辱,也行得惊世之事,终为我栗氏之患。”   栗延臻眸底晦明流转,叹了声气,说:“父亲,他不会。”   “臻儿,为父从小教导你,于己不利者,囚之、除之、杀之,乃永绝后患之道。”栗苍道,“无论什么时候,你要懂得心狠手辣,当断则断。”   栗延臻并未再反驳,只是淡声应道:“是,儿子记得。”   他犹豫片刻,又说:“父亲,恕孩儿直言,您今日在宣德殿上,过于给圣上难堪了。”   “犹记当年我栗氏一族几代忠良,你祖父十四从军,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乃至拜将封侯,却因先帝偏信小人谗言,致我栗氏全族下狱流放北境。”栗苍抬眼望向远处,似乎看到了数十年前边境的风雪与黄沙,“那时我不过弱冠之年,亲眼目睹你祖母因守贞不屈,死于押送官兵毒手,甚至无人为她收尸,就那么被丢在路边,曝尸荒野。”   栗延臻静静听着,遥想那段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岁月。   “从皇城到边境猛虎关,迢迢千里路途,途中更是凶险万分。我们靠两条腿硬生生支撑到那里,等终于看到关隘的大门,已经死了几百人。”   栗苍抽出腰上的剑,那是一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剑,依旧锋利如初。   上面沾了不知几万冤魂的鲜血,充满着凶邪暴戾之气,一如他如顽石般冷硬的心。   “你祖父撑到猛虎关时,已经是病重垂危,我恳求官兵为他医治却无人理睬,最终看着他死在城门口。忠良之臣,半生戎马为大渠打下江山,就落得如此下场。”栗苍说道,“那一路上,我失去了你祖父母,一个人在那犹如人间地狱的地方,遇到了你母亲。”   他看着那雪亮的剑锋,上面映出他的面庞,“你出生不久,正值我栗氏沉冤得雪,全族得以被召回皇城。你不比你大哥,在边关吃过几年苦,也铭记我族血海深仇。”   栗延臻道:“孩儿愚钝,不记得这些。”   “不是你愚钝,只是我栗氏总该出一个如你这般,心绪无甚杂念的子孙了。”栗苍道,“只是你该学着辨别这些阴谋与阳谋,莫要再吃前人的亏。”   “孩儿谨记。”   “君王有恩于你,是他要用你,而非他信你。君王之恩朝秦暮楚,顷刻而变,着实难测。唯有你强到能够让君王害怕,恩威对你来说才如掌中之物。”栗苍将剑收回鞘中,说道,“翻,为云。覆,为雨。”   栗延臻点头:“是。”   栗苍拍拍他的肩,说:“臻儿,记得一句话,我栗氏永不谋反,也不屈于人下。”   作者有话说:   盐:说两句情话哄哄老婆。   糖:哼(自己默默回味几遍)。 第15章 冬狩   一声弦响划破林间静谧,利箭破空而出,迅雷一般穿透了正在奔逃的麋鹿下腹。只听那被围困已久的猎物凄楚地哀鸣一声,便抽搐着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后就再也不动弹了。   “好,少将军好箭法!”   栗苍身后一干人振臂高呼,擂鼓助威,几乎要盖过天子那侧的震鼓声,似是有意要为栗苍助威,气势夺人。   渠帝与一干文臣武将纷纷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对这等僭越之举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栗苍骑枣红骏马从阵前铿然而过,身后的侍从马匹上都挂满了猎物,其中五成是栗延臻所猎。   栗延臻今日端的是出尽了风头,虽然他只是随手一猎,长的却是栗氏的威风,抽的是皇室众人的脸。   南苑围场冬日放出猎物上百,栗延臻一人就猎到将近八十。反观渠帝这边的众人,除了太子猎了些鹿和野兔,统共也不过十几头,其他人更是将近一无所获,在宫里养尊处优得太久,一拉弓发现手都冻僵了,更别说射猎。   渠帝看着身侧垂头丧气的众皇子,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方棠走马到栗延臻旁边,瞧着他马屁股上挂的一串兔肉鹿肉狍子肉,似乎有些意外,张大眼睛看着。   “晌午猎宴,给你烤我猎到的兔子。”栗延臻将雕弓挂到背上,伸手过去,在方棠宽大的兔绒斗篷下面勾了勾那冰凉的手指,“手好凉,快些回营地烤火吧。”   方棠道:“我可也是会打猎的,把你弓箭给我,我打只野鹿给你看。”   栗延臻连犹豫也没犹豫,径直将弓摘下来给他:“御史大人自便。”   方棠一拍马屁股:“驾!”   他身下的银鬃骏马甩尾冲了出去,顷刻间就消失在林中。栗延臻将猎物解下来丢给闻修宁,提起缰绳,“你们先带着猎物回去,我跟着少夫人。”   栗延臻策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没叫方棠发现。只见胸有成竹的小探花举起弓箭,双腿夹紧身下马腹,张弓搭箭,箭锋对准前面正在逃窜的一只梅花鹿,目光凛凛,一箭而出。   利箭嗖的一声,却只射中了梅花鹿的后腿,它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但求生的本能驱使它后蹄奋力一蹬,居然越过了前面半截断木,往林苑深处逃去。   方棠皱起眉,立刻又搭起第二箭,在梅花鹿的身影遁入树后的瞬间射了出去,只听灌木中窸窣作响,接着便无动静了。   他也不知道射中没有,要是给猎物跑了,他回去要被栗延臻笑的。   方棠走马过去,绕过横在路中央的断木,赫然看到草丛中露出半截一动不动的梅花鹿尸体,后腿和侧腹各插着一支箭,皆是没入很深。   猎到了,他心想,等下就拿回去给栗延臻看看,自己其实也是很厉害的,不需要他处处保护。   方棠将梅花鹿捆上马背,见时辰也不早了,便骑马往回赶。一路上他看到不少三三两两休整的禁军,看来已经离御驾扎营的地方很近了,黄龙旗和栗苍的将旗混在一起,分不出是哪一方气势更盛。   栗苍此次随行来南郡冬狩,仪仗几乎与天子相当,六马并驾出行,行走在南郡大街上,百姓甚至分不清哪边是圣驾,哪边是栗苍的车驾。   寻常百姓眼里是不大分得清皇帝旗帜与将帅旗的,更有甚者一见栗苍的车马便跪下高呼万岁,引得周围人纷纷效仿。随行百官皆是脸色煞白,侧目怒视,栗苍却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安然受之,似乎真的在接受百姓的跪拜。   僭越至此,为人君者是可忍孰不可忍,因而午间的围猎一结束,怒气冲冲的渠帝就和一干心腹重臣进了营帐,议事到现在也没出来。   方棠叫青槐把自己猎到的鹿抬下去,等下要叫栗延臻过来看。他在营地里走了一圈,没看到栗延臻,不禁疑惑这人能跑到哪里去,难不成又骑马射猎去了?   他刚路过栗氏的营帐,忽然听见身后银铃般的娇笑响起,他回过头去,见栗苍手下的心腹侍卫正带着六七个盛装打扮的女子,鱼贯往栗延臻的帐里去了。   那几个女子都是一副南郡风情的打扮,以各色纱巾覆面,浓妆艳抹,露出的双眸顾盼生辉,头一回在方棠面前生动地诠释了何为“媚眼如丝”。   方棠看得呆了,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闻修宁过来叫他:“少夫人,怎么在这里?少公子让我来找你,猎宴要开始了。”   “哦……我,我这就来。”   方棠迈开步子的时候几乎同手同脚,满脑子都是刚刚走进栗延臻帐里的那几名女子。   她们是来侍奉栗延臻的么……南郡女子以风情万种闻名,讲话温声细语,善弹琵琶与琴筝,堪称当地一大特色,大概确实是……   方棠掐了掐掌心,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栗延臻正在酒宴上等他,手边烤炉上架着被烤得焦黄流油的兔肉,正在往上面撒细盐。   “饿不饿?”栗延臻见他过来,弯起嘴角笑道,“刚刚烤好,来尝尝。”   方棠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冷了脸,默默坐下来,拨弄着桌上的木箸。   猎宴上有南郡官员安排的歌舞,十来个舞女穿裘服锦衣飘然而入,丝竹管弦声乍起,乐官击鼓,示意酒宴开始。   方棠给自己斟满酒,冷眼瞧着水袖青丝从自己眼前飘过,那女子向他眉目传情得相当卖力,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就好像对着一块镇纸、一方砚台那样,视若无物。   “吃肉。”栗延臻剥好几条兔肉,仔细地递到他嘴边,“刚猎到的兔子,嫩得很。”   方棠张口接了,神色稍稍缓和,却依旧没同他讲话。   栗延臻看出来他不是很开心,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什么逗人开心的东西,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在行宫里闷得慌,午睡醒了我带你去街市上转转。南郡夜市举国闻名,你应该会喜欢。”   “不必,芳尘凝榭清幽僻静,无人叨扰,我舒心得很。”方棠说,“闻修宁日日都去,难道没告诉你,我每日午睡起来要在湖边练字么?”   栗延臻闻言一顿,说道:“我并非让他监视你,只是怕你闷着了,再觉得不快活。”   “南郡风物宜人,城中多美人佳丽,我若是和那鹤汀渚相看两厌了,自然会去城中转转。”方棠道,“南郡是乱花迷人眼,也难怪在皇城看腻了那些俗物,愿意到这儿来找快活。”   栗延臻觉得他大概是话里有话,却没听出来什么意思,摇了摇头,继续撕兔肉给他吃。   方棠瞧着递到嘴边的烤肉,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气。他对栗延臻要找南郡美女侍奉可以不置一词,但他人还在这儿呢,就迫不及待要把人往帐子里领了。   把他当什么?栗延臻把他当什么?   方棠以前信誓旦旦说准他纳妾,可眼下只是见到舞女进了他的帐子,心下便开始觉得难受。   他一杯接着一杯酒饮下去,很快就有些醉了,满桌的菜倒是没吃多少。栗延臻眼见着他晕晕乎乎撑了下脑袋,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扑通一声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闻修宁,送少夫人回去。”栗延臻放下手中的兔肉,“你亲自送回芳尘凝榭,看着少夫人歇下再回来报我。”   他说着也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就要去扶方棠。   “公子你去哪里?”闻修宁问道。   栗延臻看了看不远处和渠帝同坐于高台上的栗苍,说道:“父亲让我宴罢后找他一趟,估计有要紧事,之后我再去看少夫人,你去吧。”   闻修宁搀着方棠上了马车,让婵松和青槐照顾着,自己一甩马鞭,驾着车朝行宫驶去。   行宫离这里不远,马车驶入宫门,车毂摇摇晃晃,碾过宫道上的碎石,一路越过众皇族与妃嫔的居所。两侧景致越来越冷寂,被皑皑白雪盖了一层,到处都是松林树影,大概世上少有几人能处在其间仍不动如山的。   若是那些妃嫔被扔来这里,大概每天都要哭天抢地、以泪洗面一番。   “到了。”闻修宁跳下马车,掀开帘子,“你们先进去收拾着吧,我扶少夫人进屋。”   方棠即便酒醉不醒,房中香炉也是一日不能熄的。他最喜欢松香和沉水香的味道,住在这里几日,让婵松和青槐望柳几人刮了不少松脂做镇纸和香料,久而久之松香沾衣,抖一抖衣袖便是满怀的清幽。   闻修宁背起双腿连站都站不住的方棠,刚要迈步子,忽然听见背上的人口中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少夫人?”闻修宁试着叫了他一声,“可是有话吩咐?”   方棠吸了吸鼻子,在他背上歪了歪头:“栗延臻……你纳妾好了,不需要我……”   “少夫人?”   “……你纳妾我高兴得很,我原本也……不在乎……”   闻修宁顿了顿,沉默不语地将方棠送回房中,对婵松道:“我先去少公子那里一趟,有事就着人快马来报我。”   “你去吧,这里有我照顾着。”婵松将帕子打湿水,准备给方棠擦脸,“说起来少将军也有几日没来过了,你记得提点一下,我怕少爷一个人无聊。”   闻修宁点点头:“好,我会向公子提。”   他骑马飞快赶到栗延臻所住的宫室,听门口亲兵说自家公子一直没有回来。倒是晌午那会儿,南郡太守之婿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南郡舞女,说是伴驾冬狩辛苦,为栗延臻接风洗尘,暂缓疲累。   “那些舞女呢?”闻修宁问道。   亲兵道:“已经送进去了,按闻大人您的吩咐,闲杂人等都安排在偏殿里有人看着,不会乱走。”   “行宫人多口杂,少夫人怕是知道了。”闻修宁道,“这样,我现在去大营一趟,少公子与大将军在那里议事,我先将此事禀告上去,晚上再做打算。”   他即刻又调头向大营奔去,赶到之后听说军帐里在商议要事,栗苍手下的要员大将都在,现在进去说舞女的事,怕是不太合适。   他立在军帐外,听着里面激烈辩驳之声,叹了口气。   方棠一觉睡到日入时分,睁开眼睛看到寝殿里空无一人,唯有淡淡的沉水香气味萦绕枕边。他伸了伸胳膊,感觉酒劲未消,身体也乏累得很。   他下了床,在房中转了一圈,在酒气包裹之中仔细去搜寻那一抹熟悉的气息,却一无所获。   那应当是栗延臻身上才有的气息,仿佛是松间新雪的味道。方棠记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的大红喜服上,便是他第一次嗅到。   现在想来,那应当是在塞北霜雪严寒之中沾染上的气息,是栗延臻从北境带回来的风雪。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股气息了,就好像这鹤汀渚真的与世隔绝,芳尘凝榭犹如孤城闭锁,连那个人的半点消息也透不进来。   方棠双眼还有些迷蒙,他钻进书房里找了笔墨纸砚,到冷湖边摆了一桌,想了想,又去酒窖里拿了些竹叶青,摆到案旁,一边慢慢地写字,偶尔举起酒壶喝几口。   他不是很喜欢竹叶青,味道没有樱桃酒甘冽爽口,入口的味道有些清苦。方棠读书时就好讨厌吃苦味,他既无良师,也无益友,悬梁苦读时喜欢吃些甜的蜂蜜果脯佐味,日子也就苦得不那么明显了。   毫笔悄然落在纸面上,仿游龙之势蜿蜒而走,千万根柔软的毫针摩挲过上好的宣纸,如风吹松林般沙沙作响。方棠仿若置身无人之境,眼前只有仿佛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他手握松枝在其上行云泼墨、乱走龙蛇,顷刻间狂风乍起,身侧的百顷山林骤然挟乱雪狂舞,万叶簌簌,作千军万马之声,令人闻之快意盎然。   呼啸的风声中,方棠似乎听得见湖对岸离鹤汀渚数里之遥的行宫某处,有轻柔舒缓的丝竹与箫声隐隐传来。他想那大概是栗延臻住的秋声堂,此刻八成是罗帐初升,正享欢宴之乐,一支玉箫吹彻到天明。   仿佛一座行宫两处世界,这头凄冷寂然,那处把酒言欢,唯有空中一轮明月同是遥遥相对。   他安然不动,一纸写罢,才丢了笔,举起竹叶青仰头痛饮起来。林风也渐渐止息,一丛雪落在他肩头。   方棠在湖边写了许久,桌上、脚边全是散落的纸页,字迹狂放潇洒,足足写了数十张,他却总也觉得不满意。   “婵松!”方棠伏在桌旁,甩了甩手中的毫笔,墨迹溅满了他青白色的外袍,“拿炭盆来!”   婵松以为他冷,忙从屋里端了炭盆过来:“少爷,外面要是冷,你就回房里歇着吧,写了这么久,手该冻僵了。”   没想到方棠一言不发,将满地的纸都收拢起来,决然地丢入了炭盆。   “哎,少爷,这字写得多好!不要扔呀!”   婵松急急忙忙去抢救,然而那大火烧得实在快,她只来得及抢救出半页纸来,上面凌乱地写着什么,她没看清,立刻便叫青槐和望柳出来帮忙扶方棠进屋。   方棠醉得昏昏沉沉,被架进房里,朦胧间感觉有人用热帕巾给自己擦脸。他动了动嘴唇,抓住对方的手,似乎要嗫嚅着说些什么。   “少爷……怎么……”   他不太听得清,半晌,忽然一叹气,松开了手,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糖:心情不好,爆字数了。 第16章 发热   栗延臻跳下马,朝着芳尘凝榭走去,身后闻修宁随着他快步穿过前院,看到婵松和青槐望柳三人在院中剪松枝,对着一盏孤灯百无聊赖,已经丢起了骰子。   “少将军?”婵松丢掉骰子,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心想可算来了。   “你家少爷呢?”栗延臻问,“我刚在军中议完事,听说方棠醉得很厉害。”   婵松道:“谁知道呢,少爷午睡醒了就在湖边写字,写了好多却又一把火烧了,我没来得及救,真是可惜了。”   栗延臻愣了一下,转头向闻修宁:“是有人给他气受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晌午您吩咐我送少夫人回来,我便直接驾车赶回芳尘凝榭,眼看着少夫人安顿下的,却不知那之后有何人来过。”   婵松几人皆是摇头:“无人来过,这里本来就荒凉偏远,少有人前来探访。少爷午后坐在湖边喝酒写字,起初我看着他兴致还好,后来也不知怎的了。”   栗延臻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们休息吧,我进去看看。”   他进了屋,看到方棠在床上睡着,衣衫散乱,大概是睡热了随手扯松的,胸口几片酡红被酒气晕染,一路蔓延进衣领,看得栗延臻觉得这数九寒天里也心头火热。   桌上放着半张被烧焦的纸页,栗延臻拿起来一看,依稀可辨两句狂草行文,是方棠的字迹。   松石怎奈欺霜雪,应有春风入帐中。   栗延臻瞧着这半句诗出神,有些费劲地琢磨起来。   他平日里看书不少,讲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但也都是些史论兵书,至于诗词歌赋、平仄起兴,他几乎一概不通,只觉得方棠这两句写得好,却也只得其表,不得其里。   栗延臻随手将残页揣进袖中,走到床前伸手抚了抚方棠的额头,冰冰凉的,居然还没有他手掌热。   方棠睡得很熟,他进来半天也没有醒。栗延臻坐在床头,揉捏方棠的手,目光柔软。   闻修宁走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公子,南郡太守让人送来的十几名舞女,是留下,还是打发她们回去?”   栗延臻冷冷瞥他一眼:“留下?留下侍奉你么?”   闻修宁急忙低头:“属下不敢,少公子若是不乐意,我即刻连夜遣送她们回去。”   “快些弄走,我回府不想看见那些人。”栗延臻烦躁道,“白日里看着就够腻眼睛,居然还往我府里送,难不成这就是他南郡太守的为官之道,不分青红皂白地阿谀奉承?”   闻修宁点点头,就要离开。   “你送回去时,记得与太守府的人说一声,朝廷里那些脓包饭桶向他要美女金银,那是他们的事,以后不要再往我这里送。”栗延臻道,“等少夫人醒了,这些事不要进他的耳朵。”   闻修宁心想少夫人已经知道了,却也没敢说出口,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屋子。   栗延臻今夜并未宿在芳尘凝榭,而是陪着方棠直到半夜,才独自一人骑马回了秋声堂。   冬狩声势浩大地持续了半月之久,栗苍只让栗延臻出了几日风头,之后便叫他收敛锋芒低调行事,将大半猎物又让给了渠帝,不至于让天子之尊因一次冬猎而颜面尽失。   渠帝还算尽兴,半月之后起驾回銮,大队人马由自南向北,浩浩荡荡北上回城。此时已过了冬月,眼见正月将近,转眼便是年关了,等春节一过,怕是又要与西北起战事。   “西羌一直蠢蠢欲动,刚击退了鲜卑,他们怕是要有所动作,总要来与我们分一杯羹。”   栗苍骑在坐骑追风马上,与栗延臻并辔前行,难得私下与他谈起军务来。   “西羌土地贫弱,物产不似鲜卑、藏南等地丰盛,部族大多以游牧狩猎为生,民风远不如我中原开化,自然觊觎中原沃土已久。”栗延臻道,“尤其是丹措一部,乃西羌各部中最为鹰视狼顾之徒,与鲜卑相比虽远不足为惧,但祸患生于秋毫微末,我们还是不能松懈。”   栗苍点点头:“你兄长如今镇守北方,鲜卑还算安生,偶尔有流兵犯境。但如今我朝兵力江河日下,粮草不足,国库虚空,要同时提防北方与西北,还是有些吃力。我已经与陛下商定,年后起兵前往边关镇守,你随我一道去。”   栗延臻难得犹豫了一下,道:“是。”   栗苍看着他:“你难道舍不得谁?”   “孩儿并没有舍不得。”栗延臻说,“只是不放心将母亲与兄嫂留在家中,毕竟堂兄与郡主还在城中,家中无人主持,怕是不好应付。”   “不是还有那位御史在?”栗苍道,“难不成你真打算金屋藏娇,将他当深闺女子供奉起来?”   栗延臻被噎了回去,无奈道:“那倒不是,只是他年纪还小,不懂周旋,少不得要吃亏。”   栗苍道:“年纪小倒也无妨,好歹有你调教着。当年我只身一人在北境,无人教导,全靠边境狼烟熏染,如今也比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强上千倍万倍。”   栗延臻只得点头:“明白了,父亲。”   “驾——!”   身后快马声哒哒而来,闻修宁骑马冲出车队,朝着栗延臻高喊:“少公子,少夫人突然高热,从马上跌下来不省人事,您快去看看!”   栗延臻瞳孔一缩,急忙望向栗苍:“父亲……”   栗苍叹了口气:“去吧,无妨。既然病了,你就去随行照顾着吧。”   “多谢父亲。”   栗延臻立刻调转马头飞奔回去,听闻修宁说人已经被扶上车歇着了,婵松在照顾。   方棠这场发烧来得猝不及防且气势汹汹,原本启程时看着还精神得很,一人骑着银鬃马伴驾而行,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便烧得晕了过去,重重摔落下马,差点为马蹄践踏,将渠帝都吓了一跳。   栗延臻匆匆下马跳上车,掀开帘子一看,方棠身上盖着大氅正在昏迷,脸上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殷红,嘴唇却是白的,整个人缩在那里一股接着一股地发抖。   婵松急得掉眼泪,一见栗延臻来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少将军,少爷烧得好厉害,脑袋这么烫,怎么办啊?!”   栗延臻伸手一探,着实被吓到了,方棠的额头烫得像是烧热的炭火,他手掌覆上去仿佛都要被烧焦一层皮肉,看来是相当严重了。   “去弄些热水来。”栗延臻吩咐婵松,“闻修宁,立刻快马去寻御医,叫御医局最好的大夫,快!”   “已经派人去叫了,估计很快便到。”   不多时,三四名年迈龙钟的御医被一辆马车送了过来,都颤颤巍巍的,连方棠的车也爬不上去。栗延臻直接将人一个个托到了车上,其中最为年长的御医老眼昏花,半天抓不住车板,栗延臻干脆单膝跪在地上,让御医踩着自己肩膀上车。   渠帝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方棠手握军机,联络朝堂与栗氏,此刻是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否则前功尽弃,长久以来的排局布阵将毁于一旦,因此立刻派了御医局名望颇高的几位杏林圣手来瞧方棠的病,一刻都不敢耽搁。   御医探了探方棠的脉息,捻着山羊胡思索半晌,道:“少将军莫急,方大人这是连日受凉,又加五内忧思急火攻心,这才外感发热,内伤至病。”   栗延臻不想听他解释病因,不耐烦道:“听不懂,废话少些,你直接说该如何?”   御医道:“肺腑发热,气血行乱以致头痛身热,不过并无大碍,少将军得让方大人多发些汗,待老臣开几剂方子,前五日用猛药,后五日用温药,如此对症下药,至多十日可痊愈。”   栗延臻吼道:“那还不快去,开方子啊!”   几个御医急忙又滚下了车,这回是闻修宁扶的,他不太想让御医局的人觉得栗延臻过河拆桥,到时候再在方棠的药方上动什么歪心思就不好了。   闻修宁在这头为栗延臻操碎了心,他此刻却只顾围着方棠转,半分精力也无暇分给别人。   眼见方棠烧得越来越滚烫,脸也越发红了,栗延臻心中同样上火不已,等婵松打了热水回来,立刻就湿了帕子给方棠擦身体。   婵松在一旁看着栗延臻将方棠半截白玉似的手臂剥出衣袖,忽然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不太合适,便道:“少将军,奴婢到栗夫人车上去了。”   “去吧。”栗延臻头也不抬,应道。   等婵松走了,栗延臻脱掉自己的斗篷给方棠裹上,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隔着厚重的衣物都能觉出怀中人浑身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烫来。   栗延臻抱着方棠掀开帘子,冷脸对闻修宁道:“去问问,少夫人为何忧思。”   闻修宁得令策马走了,栗延臻将帘子合上,低头以脸颊贴上方棠烧热的脸,打算要把人捂一捂发汗。   方棠在昏睡中也无比难受,呼吸急促,喘着想要挣脱。他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犹如置身铜炉油锅,浑身都在冒火,喉咙中也干渴至极,想要寻一丝甘冽润喉,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无边的灼热。   “水……水……”   栗延臻听他说要喝水,立刻拿了一旁的水囊要往他口里灌,灌一半吐一半,根本喝不进多少。   这是发热里最可怕的情况,喝不进水,整个人如同干裂的沙漠般慢慢被烤干,即将面临的只有枯竭与死亡。   “听话,张嘴。”栗延臻拍拍他的脸,“方棠,方棠……”   方棠几乎是下意识地紧闭牙关,半点反应也无。   栗延臻毫不迟疑,咬着囊口含进去些水,接着以舌尖一点点濡湿方棠的嘴唇,一手轻捏他下巴,锲而不舍地向他齿间传递着水源。   他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喂了半袋清水,等方棠脸色好些了,嘴唇也不像之前干裂,他才放下水囊,静悄悄盯着方棠的脸。   方棠为何忽然忧思致病,他不清楚,只是这两日他每每去方棠的芳尘凝榭,对方总是在醉酒而眠。而他又总是被栗苍急召去商谈军务,能与方棠对坐相谈的机会少之又少,眨眼便要回程。   那页残诗他反复读过许多遍,并未悟出其中玄机,只当方棠是随手写就,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栗延臻沉默着抬起手指,抹掉方棠嘴角的水渍,张了张口。   “小探花,你……”他轻轻问,“为何忧思?” 第17章 真心   方棠梦中有着很大的月亮,鹅毛般的雪,以及一望无际的寂静湖面。   他站在湖边,看到对岸渺茫的光影,那是他够不到的地方,自己被隔绝在无边的寂静之中,身后黑洞洞的松林如猛兽的巨口,像是要以沉默的孤独将他吞噬。   飞雪遮住了圆月,方棠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他醒过来了,睁眼茫然地望着头顶。   这是在他自己的房中,他在栗府的住所,一切布置皆如往常,连房中的沉水香气味也丝毫未变。   方棠感觉有人在握着自己的手,他扭头一看,就看到了倚靠在他床边闭目养神的栗延臻。   “栗……”   他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只叫了一个字,就再也发不出声响。   然而栗延臻还是被他喊醒了,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淡漠的瑞凤眼先是垂下来,带着几分急切的神色看向他,接着便是问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方棠没有说喝还是不喝,只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着给你喂药。”栗延臻不紧不慢道,“御医说按方服药十日可好,今日是第十日傍晚了,我还想着若是吃了这最后一服药还不好,就进宫去砸了御医局。”   方棠咂了咂嘴,只觉得满口的清苦:“这几天的药都是你喂我吃的?”   栗延臻点头:“你不肯张嘴,我都是自己先喝一口,然后渡给你,这样你才肯乖乖张嘴。”   原本他只是和从前一样出言逗弄方棠,然后欣赏对方脸红的样子,没想到这次方棠非但没有脸红成柿子,反而静静盯了他许久,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似乎是很哀怨地望着他。   “怎么了?”栗延臻觉得不对劲,立刻问道。   方棠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另一只手也忽然抓住了栗延臻,然后埋下头,一动不动。   “是不舒服,还是要吃东西?”栗延臻俯身将他半圈在怀里,贴耳问道,“你烧好像退了,我去叫御医来给你诊脉。”   “不去。”方棠闷闷道,“……不要去。”   栗延臻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软下了一个坑,总觉得这光景于己不利,让他一时有些血冲上头。不过方棠大病初愈,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此时不是随心所欲的当口,他还是得叫御医。   于是栗延臻让闻修宁进来,嘱咐他去宫里请御医来,还要上回那三个,不准换旁人。   那三位老朽正惴惴不安地提着脑袋在御医局等栗延臻的信儿呢,今日是第十日,他们早就听栗府放出狠话,若是方棠的病到了第十日还没有好转,就不要怪栗氏一族不客气。   “要御医局给我陪葬么?”方棠捏着栗延臻的掌心,轻声问,“前朝昏君佞臣都是这么说的。”   栗延臻揉了揉他耳朵上的软肉,“我吓唬他们的,这群矫情惯了的医官不敲打敲打,大概是还会尸位素餐下去。”   “你守了几天了?”方棠又问。   栗延臻想了想:“今天才陪了半日,刚从军中整兵回来。”   方棠这一病,脾气和傲骨都软了三分,此时一刻也不撒手地拽着栗延臻,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我要吃银丝面。”方棠说,“要两个蛋,软一些的。”   “好。”栗延臻拍拍他的手,“还想吃什么?”   方棠思索了一会儿,说:“烤鸡。”   栗延臻点点头,就要站起来:“我去给你弄,你歇着吧。”   方棠仍是抓着他的手:“先给我打些热水来,我身上难受得很,要先沐浴更衣。”   “夫人先放开我,否则要闹到晚上了。”栗延臻说,“我就回来。”   方棠这才松开他的手,低声道:“那你快回来,我要吃面的。”   “先让青槐他们服侍你沐浴,我再给你煮面,放太久会不好吃。”栗延臻说,“我去集市上给你买烤鸡。”   方棠瞅着他:“你要出门?”   栗延臻道:“不出门去哪里给你找烤鸡?”   方棠闭上眼,唇角很低落地垂下:“你不要骗我了,你分明是……分明是去找别人了,我知道的,全都知道……”   栗延臻一愣,转身走回床前,单膝跪下去,望着方棠的脸:“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南郡的姑娘是不是很好看?”方棠说,“你日日在秋声堂有红袖添香,随驾官员尽人皆知,怎么你当我不知道吗?”   “原来夫人大病一场,原是烦恼这个。”栗延臻长叹一声,“这件事情,你为何不问一问我?”   方棠苦笑:“问你有什么用?我可不想让旁人说,为了区区十几个舞女,我找上门去与你大闹。栗延臻,我好歹也是同与你在朝为官,你若想纳妾也就罢了,但你居然找一群风尘女子来羞辱我。”   栗延臻靠近他,温声问道:“只是因为区区舞女?我若是纳妾,夫人果真也如此贤惠?”   方棠看着他,刚要毫不犹豫地说是,却被那目光堵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栗延臻忽然笑了笑:“我知道了,夫人不愿我去找旁人。你放心,我说过,此生只娶妻一人,永不纳侧室。”   方棠睫毛颤了颤,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我现在只是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栗延臻问,“你是真心舍不得我,还是……顾及颜面?”   方棠一抖,双眼很惊诧地睁开,呆愣地看着栗延臻。   可曾有过一丝真心?   他此刻也在心中问着自己,可有个答案他并不敢去想,但凡触及一星半点,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如今他行在薄冰之上,一己之身所关乎的已不全然是方家上下乃至全族的荣辱。他所负的是天子之托、社稷之责,所思所欲并不动辄由心,而是身不由己。   他霎时就明白天子为何无情,为何能承受常人所不能之辱,即便已经痛不欲生,也要逆水行舟,违心而行。   “……不要问。”方棠颤声说,“永远不要问,好吗?”   他希望栗延臻永远也不要替他捅破那个回答。   栗延臻沉默地望着他,眼中一瞬间有千万种思绪涌起,又很快归于平静。   “我明白了。”栗延臻站起身,“夫人准备起身吧,我亲自替夫人沐浴。”   方棠只怕他追问,怕栗延臻不依不饶地剥开他全部的鳞甲。然而对方只是匆匆结束了谈话,转身出去给他准备热水。   栗延臻搬了浴桶进来,搁在屏风后头,亲自试了试水温,在外面叫他:“可以了,夫人过来。”   方棠裹着亵衣,赤着脚走入屏风,只见栗延臻换了身轻便衣服,正低头替他搅弄着浴桶里的水。   他犹豫了一下,对栗延臻说:“你要在这里?”   栗延臻伸手过来,扯开他的衣领,说:“当然。”   淡青的竹影屏风后,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褪去外袍,被另一双有力的臂弯托起来,轻轻放入浴桶。   水声潺潺,溅在木桶边缘如溪流拍岸之声。方棠感觉耳朵里似乎钻入了细微的风,刺得他痒痒的,不禁歪了歪头,耳垂蹭在栗延臻的手臂上。   “水温如何?”栗延臻问。   方棠点点头:“刚好。”   栗延臻低头看了一眼,挽起袖子,替方棠浣洗垂下来的长发。湿透的青丝散乱披在肩上,被一双孔武的手攥着,掬起掺了皂角的水一寸寸梳洗着。   “你昏睡的时候,有几位你的同僚来看过。”栗延臻说,“有个叫蒙易的,我记得与你交好。”   方棠道:“他是我同窗,从前在学舍里见过几次,同中进士后才彼此熟识。他是个很有才学的人,可惜不得重用,真是可惜。”   栗延臻道:“你大概没听说,据我所知,这位蒙大人最近与东宫往来颇多,前日还去了太子府上宴饮,深夜才回,还是太子亲自着人送回的。”   “他若是真的入幕为太子宾客,我也是真的为他高兴。”方棠笑道,“东宫志在高远,正适合他这种经世之才。”   栗延臻却摇头:“此人我也略知一二,确实是与你同年的新科进士中最具才学的一位。不过此人恃才傲物,与人交游不懂避其锋芒,仗着自己年轻便主张推陈出新,暗中得罪不少老臣,当砖头打人还算利落,若是要与其共事,还是算了。”   方棠无奈道:“你何必如此刻薄?”   栗延臻低头望着他白玉无瑕的脖颈,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说:“我说过,放眼朝堂,文官中头脑清醒且堪当大任的,唯我家小探花一人。其他人,愚蠢无能,樗栎庸材罢了。”   方棠听得有些脸红:“你又胡说八道。”   栗延臻眼睁睁看他肩头飙起一片绯红,微微失神,俯下身去,忽然拿嘴唇碰了碰方棠的耳朵:“夫人在行宫就和我多日未见了,回来之后又昏睡十天,难道没有想我么?”   “想你什么?”方棠警觉抬头,看到栗延臻一双野火蔓延的眼睛,“你要干什么……唔!”   栗延臻的手趁他不备已经飞快地伸进了浴桶,方棠只感觉膝盖被人轻轻一碰,接着双腿便被强行分开,温热的水流顷刻涌入,惊得他轻呼出声。   “夫人别怕。”栗延臻笑得很不怀好意,“我只是用手。”   方棠的头向后仰去,整个人红得透彻,身体弯成栗延臻平时佩带的那张雕弓。他颤抖着,想要去抓栗延臻的手,却发现四肢没有一点力气,他眼下完全被栗延臻掌控,缩在一方狭小的浴桶里,无处可逃。   “栗延臻,不……啊……”   他仿佛被火烧到的兔崽,忽然死死蜷缩住身体,眼角红得滴血,急喘着埋下头去,嘴唇无声翕动。   栗延臻将他抱出浴桶,随手扯了干净袍子把人裹上,抱着进了内室。   方棠埋在栗延臻怀里,不敢抬头,手抓着对方的衣袖直抖。   栗延臻把他轻轻放到床上,替他擦干头发,摸了摸方棠红透的耳朵:“好了,我去给你煮面。”   方棠茫然地抬起头:“……啊?”   “怎么了?”栗延臻问,“不是你想吃面?”   方棠没想到栗延臻真的就只做到如此,没有后文了。   ——这个人何时这么守规矩了?!   栗延臻自然看不破他这些心思,还以为他大病初愈,饿糊涂了,又轻声哄了几句,快步出去给他弄吃的了。   方棠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愣,忽然发脾气似的拍了拍床板,高声道:“闻修宁!”   闻修宁作为暗卫耳力极佳,因此除了入夜栗延臻与方棠同宿而眠时他自觉远离外,白日里他都守在厢房四周,竖耳倾听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果然,方棠话音刚落,闻修宁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跪在内室门口,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我问你!”方棠怒气冲冲,“那些舞女呢?!”   闻修宁一愣,老实回道:“禀少夫人,当天晚上公子就让属下全给送回去了,还斥责了南郡太守。”   方棠一听这话,颜色才稍微缓和了些。他冲着闻修宁也不好发太大的脾气,只能愠怒道:“你去跟栗延臻说,我还要吃南街的点心,要热的。若是买回来凉的,我就全丢去喂青槐!”   “是。”闻修宁说,“属下立刻就去买。”   方棠拦住他:“你让他去!”   “……”   闻修宁不明所以,却也只能点头:“是。” 第18章 战甲   年关在即,栗府忙得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方棠好不容易心血来潮在府里转一圈,三步碰到一位贵客,走三步又碰到一位贵客,他统统不认得,只能挽袖拱手向人家行礼,然后两两擦身而过。   栗延臻也很忙,忙着陪栗苍会见宾客,方棠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这么多贵客,进门的时候都叫小厮扛着见面礼,出门的时候神态各异,表情莫测。   送来的礼都堆在后院,栗延臻叫方棠看上什么就自己拿回去玩,不必跟他说。   方棠当然没有半分兴趣,一概没碰。只是眼见着要过年,周辕却又病了,叫大夫来瞧过说是风寒,老人家身子骨弱,万不能再干杂务重活儿,否则积劳成疾下来,怕是要越病越重。   “周叔,我不是叫你在府里养着就可以了吗,你怎么又偷偷干活?”   方棠坐在周辕床前,皱眉看着大夫给开的药方,见药性还算温和,八成也不算太严重。   只是从现在开始,他得找人专门盯着周辕了,他家这老仆为三代人操劳数十年,早已年过半百,方棠待他如亚父,平时压根不使唤他做事。   周辕咳了两声,笑道:“少爷,老奴干了一辈子了,大大小小的病也得过不少,身子骨硬朗着呢。还记得少爷您刚周岁那会儿,城里发了疫病,咱们府里也有了,连老爷夫人都病倒在床,我成天伺候,硬生生熬到疫病都清了,也没染上一点儿。”   “您就别逞强了。”方棠叹道,“青槐望柳,你俩每天轮流照顾着周叔,千万别让他再辛劳。”   “知道了,少爷。”望柳坐在门口煎药,摇晃着手中蒲扇,“婵松呢,最近怎么都看不到她人?”   青槐嗑着瓜子,嘿嘿一笑:“这个——这个你得去问闻大人,把咱们婵松姐姐拐去哪儿了。”   方棠一怔:“这话什么意思?”   青槐道:“少爷您自个儿注意瞧着吧,咱这府里估计要出第二对儿鸳鸯了。”   方棠懒得听他在这打哑谜,又仔细嘱咐周辕几句,让他好生养病,就出门去找栗延臻了。   他路过前院的桃园,刚要往桥上去,就看到婵松站在亭子下面扫雪。   不等方棠出声,桥头忽然又闪出一个人影,似乎是闻修宁,穿一身黑色披风,显然是风尘仆仆刚从外赶回来。他手中握着一束梅枝,缓步走到凉亭边,看着扫雪的婵松。   方棠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往旁边闪到了一颗桃树后面,屏息看着凉亭方向。   婵松扫了脚下的一堆雪,转过身就看到了石柱子似的闻修宁,笑着走过去说了句什么,只见闻修宁把手中梅枝递了过去,两人走进凉亭,被朱红的漆柱挡住了。   “好啊,好啊,栗延臻,你给我个说法!”   方棠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对着栗延臻质问起来。后者正在前厅站着发呆,听见背后自家夫人骄纵得意的声音,微微勾了下嘴角,转过身去:“夫人要从我这儿讨个什么说法?”   “我见婵松和你那贴身暗卫之间似乎不大对头。”方棠走过去,被栗延臻揽住腰,扑了扑肩头的雪沫,“你回头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栗延臻问:“你说闻修宁?”   方棠点头:“我可告诉你,婵松是从小跟我长大的丫头,要是你府里的人敢欺负了她,我饶不了你。”   “行,我得空去问问他。”栗延臻笑道,“说正事,夫人怕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方棠脸红道:“我没有,我只是路过。”   “哦。”栗延臻表情微妙地点头道,“夫人要出府,还是要回房,都不必经过这里的。难道夫人是要去我父亲母亲院里,用不用我陪你去?”   方棠推开他:“你少嬉皮笑脸的,我等下是要出府,你去叫闻修宁给我备车。”   “去哪里?”栗延臻问,“今日似乎不必上朝,是陛下有事召你?”   方棠顿了一顿,抿了抿嘴唇。这些日子渠帝是找过他几回,他也自知避不开栗家人,干脆坦然觐见。   左右渠帝不会明着交代他事情,两人每每在宫中相见,都是闲谈,栗苍安插在宫中的耳目即便把话传回去,也不会怀疑些什么。   他与渠帝联络,只通书信,且阅后即焚,不会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蒙易听说我病愈,昨日传了信来,请我今日到府上小聚。”方棠道,“左不过他闲人一个,年前也无事要忙,我去见见他。”   栗延臻揉着他的头发,宠溺道:“去吧,早些回来。”   ·   栗延臻敲了敲栗苍书阁的门,低声道:“父亲,是我。”   “进来。”   他推门而入,闻到房中很重的药油味,不禁皱起眉:“父亲,可是旧伤又发作了?”   “无妨,陈年旧疾,天冷易犯,贴几味膏药烤烤火便无事了。”栗苍坐在桌前,手边是一幅墨迹尚未凝干的字,“你大哥这两日回京述职,留在府上过年,你提前准备着吧,别让你大嫂一个人太忙。”   栗延臻道:“儿子前几日就接到兄长书信,已经在着手准备了。方棠上心,不等我安排人,自己就先去办了。”   栗苍点头道:“做事还算利落。我还在观察此人,想着若是可用,假以时日便可慢慢拉拢到我们这里,你以为如何?”   栗延臻道:“父亲是否想听实话?”   栗苍望向他:“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栗延臻道:“儿子以为,此事不宜如此打算。方棠在朝中既无师长亲友扶持,也无家业,可谓全无根基。父亲与其费力培植他,不如让旁人以为,方棠身后有我栗氏撑腰,结交他便是结交栗氏,如此施恩招揽,总好过威逼利诱。”   栗苍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正色,盯着栗延臻:“景懿,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为父看不出来吗?”   栗延臻低头不语,心虚地看向别处。pp   “你若真想保他在朝堂上数十年安稳无虞,就不要牵涉他入这是非之地。”栗苍道,“朝野之争,并非儿戏,他不会安于做我们的附庸。”   栗延臻点点头:“明白了,是儿子没想到。”   “去吧。”栗苍摆摆手,“年前记得一切打点好,春节一过,我们即刻起行。”   虽说到年关还有六七日,但真的准备起来倒是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一堆,剪不断理还乱。栗延臻向来不擅长这个,除了整军训练得心应手之外,其他的一概不通。   方棠从蒙府回来,就看到栗延臻屋门口摆了三四个大箱子,里面乱七八糟塞的什么都有。他走过去看了看,朝屋里喊:“栗延臻,你在干什么?”   栗延臻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捧着一堆衣服:“准备年后北上的行李,有些多,我还没理清。”   “你这叫行李?我以为你要丢出去呢。”方棠从箱子里拎出一件银色军甲,抖了抖,“皱成这样,我先给你熨一熨再……这上面怎么有墨?”   栗延臻抬眼一瞧,神色立刻变了,三两步跑过去把衣服抢过来,目光有些闪烁,将那副军甲囫囵裹了一团抱在怀里:“知道了,我来吧。”   方棠很疑惑,不知道一件衣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栗延臻在边关饿着冻着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要他帮忙正好,他还乐得清闲。   “房中晾了姜汤,记得趁热喝了。”栗延臻说道,“我午后还要去大营一趟,你有事就找闻修宁,或者我贴身的几个亲卫。”   方棠闷闷不乐,又站了一会儿,看栗延臻忙得无暇跟他说话,便转身走了。   他回屋喝了姜汤,又照例去栗延吾夫人那里帮着打理府上的年货。   按规矩方棠该称她一声长嫂,可小探花脸皮儿薄叫不出口,总觉得这是代表他和栗延臻乃至栗家人亲密不分的称呼,旋即又想到栗延臻平日里如何对他,每每都会脸红。   栗延吾的夫人看穿他的心思,也不在意,让他唤她出阁前的名号绛夫人就好,还常常调笑方棠,问他和栗延臻房中感情如何,非得把方棠问得面红耳赤才作罢。   不过今日她见方棠心不在焉,便笑着随口问道:“兰杜,可是又与景懿拌嘴了?”   “没有……”方棠趴在檐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池中的鱼,“我这几日总不见他。”   绛夫人道:“延吾最迟明日也要回京了,在家待不了几天就又要北上守关,辛苦得很呢。”   方棠叹气:“边关很远吧?”   绛夫人想了想,说:“千里之遥呢,就算一人快马也要几天几夜,更别说领大军北上,怕是要半月之久。”   边地终年唯有酷寒酷暑,就算没去过的人也该有所耳闻。方棠从前读那些边塞诗词,总觉得边关只是诗中的漫天黄土与连城飞雪,却不想那些兵士以双脚丈量,要背井离乡地走上多久。   “你这几日正好可以多陪陪景懿,他年纪尚轻,又有了家室,离了京必定会思乡。”绛夫人说,“许多戍边将士的妻妾都会将闺名缝在丈夫战甲之中贴身而藏,暂寄相思,以慰边关苦寒。你若是放心不下,我来教你如何做针线,你也好亲手缝就。”   她缓缓说着,方棠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件被栗延臻匆匆忙忙抢走的战甲,似乎有些墨迹,现在想来,却像是什么人写上去的字。   ——有人在栗延臻的战甲上写过字?!   方棠心绪一下子乱了,也没听绛夫人继续说些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件银甲。   栗延臻贴身的战甲上会缝入别人的名字,被他日日贴身穿着,几乎片刻不离。   甚至,栗延臻都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个人是谁。 第19章 家书   春节一过,栗氏父子又在皇城待了三天。待到四大营兵马整备,粮草齐聚,传令的亲兵快马沿着军营高呼三圈,将即刻行军的命令传下去,命众军士打点行装,巳时起行。   渠帝率领百官出城送大军北上,为栗苍壮行。方棠也在其中,身骑白马静静看着大军列阵,号角声随风而起,响彻晨时的皇城上空。   栗延臻同样骑马在阵前点兵,一身白色军铠倒映寒光,方棠仿佛能从其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气,犹如边关风雪吹了他满脸。   三声军号吹过,大军便要动身,黑压压的军阵踏着白雪沿大路向北,车马扬起沙尘与飞雪,与天边朝霞水乳相融,似一团灼烧天穹的烈火。   栗延臻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送行的队伍中有一抹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影,穿一身朱红色官服骑在白马上,清瘦寂寥,仿佛与身侧其他人隔绝。   只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栗延臻甚至可以想象出对方脸上此刻的表情。   前几日他便感受到方棠心情不佳,尤其是除夕那夜,他提着灯笼走出房去,看到方棠呆呆坐在台阶上孤寂的背影,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捏紧。   那晚方棠很罕见地钻进他怀里入睡,手指按了按他心口,像是想确认什么。   “怎么了?”栗延臻轻轻捉住他的指尖,问道。   方棠没有说话,只是喷吐的气息很灼热,打在栗延臻脖颈上,他险些没有控制得住。然而他只是低下头,在方棠额发上吻了吻,和平常一样:“快睡吧,明日初一,还要出去走动。”   那之后方棠似乎依旧没有高兴起来,一直到今日送行,栗延臻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大军缓缓消失在大路尽头,方棠牵了牵缰绳,手指被冻得发僵,低头呼出一口寒气。   栗延臻走后,生活似乎没有变化,方棠每月除了休沐便是按时上朝,也没有栗延臻再来烦他到半夜、第二日早起不来了。   只是他时常需要出面会见一些栗府不得不应付的访客,每日下朝回府,就听婵松等人来报,说客人在前厅喝茶,碧螺春都换了三壶了。   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去前厅会客,喝着他平日里很不爱喝的碧螺与毛尖,与对方真心假意地交谈几句,一来二去也能摸清每个来栗府的人各自是怀着什么心思。   一日傍晚下了大雪,方棠用过晚饭便坐在院中赏雪,不多时青槐跑着来报,说宫内遣使到府上,传达天子之意,令方棠入宫议事。   方棠马上就明白渠帝有要事交代,立刻披了斗篷备车入宫,出门前特意嘱咐婵松守好府上,有什么事情即刻来报。   马车停在宫门口,方棠匆匆下车的时候,又遇到了刚出宫的六皇子。对方今天身边连一个仆从也没带,与方棠打了个照面,很温和地一笑,拱手道:“方大人。”   方棠欠身行礼:“见过六殿下,这是要出宫?”   六皇子点头:“入宫向父皇请安,正准备回府。”   两人也未多说,彼此施过礼之后便分头而行了。内侍带着他穿过暮色笼罩的甬道,身旁经过几队提着灯笼的御前侍卫,斜长的影子映在宫墙上,看得方棠有些出神。   “方大人,到了。”   内侍一声轻唤将他拉回来,方棠整了整衣袍,低头穿过内侍掀起的暖帘,走进烛火幽微的昭明殿。   渠帝垂首立在紫檀博古架前,抬手抚摸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镇纸,头也不回地对他道:“方爱卿,你来了。”   “臣叩见陛下。”方棠在暖阁正中央的织花氍毹上跪了下来,垂下头去。   “平身吧。”   渠帝转过身看着他,眼神中倒映跳动的火烛,“栗氏贼子总算暂离京城,朕也能自在些,不用日日活在栗苍的阴影之下了。”   方棠站起来,道:“陛下进来龙体可好?”   渠帝点头:“栗苍走了,朕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只怕是那贼子一旦回城,朕与你,又要不得安宁了。”   “臣不能为陛下解忧,是为臣者无能。”方棠叹道,“我如今在栗府主持家事,大将军信得过我,我倒也无事。”   渠帝看着他,缓缓走近,手中举着一方白玉雕琢的玉玺:“你可知这是何物?”   “龙尊玉玺。”方棠道,“玉玺传国,以传社稷,千秋万代以此为尊。”   “是,以此为尊。”渠帝颓然地笑了两声,“可这玉玺,原本就是祖宗从他人手中夺来的。祖宗能夺别人的江山,那别人就能夺朕的江山啊!爱卿,朕当如何啊!”   “陛下安坐九五,反叛平乱之事,自有臣等为陛下劳其所忧。”方棠道,“若真到那时,臣甘愿以一死安定我大渠江山。”   “爱卿啊,你可知道,朕身边如今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渠帝按住他的肩膀,痛彻心扉到了极点,“朕真的是无人可用、无人敢信了。你可知道,那栗苍手眼通天,朕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他全然知道!你以为他们父子三人离了京便真的无虞了吗?栗苍他留了七万精兵驻在几里外的徐陵,只要栗家人勾勾手指头,大队军马立刻便能踏平皇宫!朕只是痛心,百万勤王之师,居然尽数落入国贼之手,唯那国贼马首是瞻啊!”   方棠沉声道:“陛下……”   “方爱卿,朕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背叛朕。”渠帝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几乎是急切地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朕?答应朕这个孤家寡人?”   方棠只觉得心头仿佛被这番话狠狠凿了七八个口子,痛苦与愧疚倾溢而出,深入骨髓折磨着他。   “臣……为报陛下,情愿一死。”方棠咬了咬牙,坚定道,“即便粉身碎骨,臣也定当万死不辞。”   “好,好!”   渠帝后退几步,玉玺重重落在桌上,暖阁中响起“咚”的一声,在寂静寒夜里宛如正砸在方棠心上,他整颗心乃至整个人都无声地震颤起来。   “得此忠志之士,朕——死而无憾了。”   方棠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出宫的了,只记得那晚皇城的风冷得刺骨,仿佛将他按入冰水中浸彻骨髓,逼迫着他非得断筋剜骨不可,否则这痛苦便一日没有尽头。   天子的龙威压着他,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回到府上,一言不发将自己锁进房中。内室的烛火点得很旺,方棠恍惚想起了自己大婚那日洞房里的花烛,烛泪那样殷红如血,凝在烛台上霎然醒目。   桌上放着一封信,方棠愣了愣,走过去拿起,发现是栗延臻寄回来的家书,封套上认真题着“方棠亲启”。   他还没见过栗延臻写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身,举着家书凑近红烛。   跃动的火苗染上封套一角,很快就要蔓延开来,然而此时方棠却如梦初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将封套上的火焰扑灭,顿时扬起满屋的纸灰。   那封信终究是没有烧完,方棠默默地拆了信,只见首句便写:“念吾妻安,闻皇城天寒雪骤,疫病又起,望家中各安,汝与家母长嫂添衣御寒,并以花椒盐水泼洒府中,以防时疫。问吾妻安。”   方棠发着愣读那信,一遍又一遍,看着栗延臻亲手在信头与笺尾两次问他安好。   他似乎能想象出对面咬着笔杆绞尽脑汁给他写信的样子,那字并说不上潇洒有形,却写得横平竖直,无比用心。   方棠伸手抚了抚边缘被烧焦的部分,忽然痴痴地笑了笑,将那家书妥帖收好,放进床头的木柜中。接着便转身走进书房,铺开一张信笺,墨玉镇纸压在笺尾,磨墨提笔。   ——府中安稳照旧,勿念,安好。方棠。   他写好回信,放入纸袋中以红泥封口,想了想,又在封套上写下一句“二郎亲启”。   方棠是要逗一逗栗延臻,叫他二郎,让他收到信之后呆一呆,最好吓得傻掉,然后连夜回信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烽火连天中的一纸家书,方棠足足磨了半块上好的徽州墨,几月下来,写得最顺手的便是“二郎亲启”这四个字。   然而栗延臻似乎对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方棠写了许久,见对方没有回应,递回的家书中没有一封提及此事,也不知道是从未注意到,还是不当回事。   方棠有些泄气,他在又一次收到家书写回信的时候,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有写下“二郎亲启”,而是落笔“栗延臻亲启”。   似乎没什么区别,二郎也并非他一个人的二郎,还不如栗延臻叫来顺口。   几日后信差快马送信到府上,婵松取了信进来,见方棠又在饮酒作诗,便悄悄将信放下,退出去了。   方棠拿起那信,见外封上依旧写着“方棠亲启”,拆开后信头仍是一成不变的“念吾妻安”。   他顺着读下去,忽然愣住了,看到在信尾的落款,写的却是“二郎问吾妻安”。   方棠:“……”   五日后 边境关隘   闻修宁从信差手中接过家书,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随即无奈地笑了几声。   只见那深色封套上,飘然落着四个字“二郎亲启”。   他将家书揣进怀里,朝着军帐走去:“少将军,少夫人的家书到了——!” 第20章 虎符   开春之后,栗府登门了两位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栗安夫妇,两人备好了厚礼,三大马车拉着上门。方棠出来迎接,看到笑里藏刀的两个人,不禁有些警觉。   “去叫青槐望柳去后院守着二位夫人。”方棠轻声对婵松吩咐,“那些亲兵都在府中待命,没有我的信儿,不准轻举妄动。”   栗安和东阳郡主走上前来,对他拱手行礼:“方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两人嘴脸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全然没安好心,初一到十五足足半月,却连半次也没来过,更别说填牙缝的一点薄礼。方棠眼瞅着对面是要先礼后兵,也不动声色,笑脸将两人迎入前厅。   婵松早沏好了茶,守在一边服侍。方棠坐下来,对着另一侧的栗安夫妇道:“的确是多日不见,还以为宣抚大人和郡主回岭南去了。是我礼节不周,早知道该是我先备礼登门拜访的。”   东阳郡主喝了口茶,冷冷笑道:“无妨,左右是一家人,不拘这些小礼。我俩今天来,是想找方大人商量事情,放眼整个栗府,怕是能做主说上话的,也只有方大人您了。”   “我如今只是暂领栗府,说不上做主。”方棠淡淡道,“小事我倒是处理得来,若是要紧事,须得等大将军班师之后再议。”   “方大人是文官,自然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栗安道,“如今形势也是一样,叔父远在边关,就算要回朝也得半年有余,若是要紧事拖到那时,怕是连这栗府的天都要换了。”   方棠的茶盏顿在嘴边,他抬起眼,冷峻地望着对面:“宣抚大人这话不如说明白些,我虽是文臣,却也不喜优柔吞吐,有话最好直说。”   栗安冷哼一声,道:“那我不如与方大人说明,我叔父如今虽然北上,却人人皆知他在徐陵驻兵七万,南郡驻兵三千,而若要调动这些兵将,必得使我叔父手中御赐的虎符铁券,千军万马便可听凭调遣。”   “什么虎符?”方棠问道,“我从未听过。”   栗安道:“虎符与大军不会相隔太远,我清楚叔父的脾性,他既然将这几万大军留在京中,就一定也留下了虎符。我与郡主商议,想来方大人还无力驾驭如此之多的军士。而本官三代食禄,素有勤王之责,方大人还是将虎符交给我,让我来统领这七万精兵,也好过落入你一介弱书生之手。”   方棠放下茶盏,在桌面上轻轻“叩”的一声响。   “宣抚大人,我已经说了,我并不知道虎符在哪里,大将军也从未给过我任何东西。”方棠道,“就算在我手上,我又为何要给你?我又如何能知道,这七万兵马,你是要拿来勤王呢,还是要拿来谋逆的!”   栗安脸色剧变,见方棠敬酒不吃吃罚酒,骂了一声就要向他冲过去。   方棠倏然起身,外袍的袖子一甩,一抹寒光如电般闪过。东阳郡主已然意识到了不对,立刻开口阻止栗安:“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栗安已经冲到了方棠跟前,眼见着就要擒下面前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左御史,没想到方棠侧身一闪,手中短刀“噌”地滑出,一手卡着栗安的喉咙,另一手握刀抵在他下巴上:“都别动!”   东阳郡主面色狠厉地站了起来,看着已经骇到脸色发白的栗安,再看看一脸沉静、双手四两拨千斤紧紧钳着自己丈夫的御史,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   “我是书生。”方棠轻笑,“但不弱。”   东阳郡主高声质问道:“你要如何?!”   “郡主不必着急,我现在没有打算对宣抚大人下杀手。”方棠沉声道,“只是你们若要咄咄逼人,今日至少得有一个人走不出这栗府。”   这时一旁的婵松开了口,缓缓道:“若是要对我家少爷不利,就不只是一个了。”   东阳郡主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从刚才就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侍女,目光沉下去,说:“方大人,今日是愚夫冲动,我们也不并是要见血的。只是那虎符事关重大,还请方大人为国之安定与陛下安危着想,莫要私藏。”   “我说了,不管虎符是否在我手上,”方棠一字一句道,“我都不会交给你们,明白吗?”   东阳郡主眼看着方棠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孱弱文官,知道是自己有眼无珠,倒是小看了这一介书生。她犹豫再三,说道:“好,今日事你我各退三分就此作罢,虎符之事我们日后再谈,我二人就此告辞了。”   方棠拿刀架着栗安走到了门口,外面护送的亲卫一看这架势,纷纷抽刀对着方棠,却不敢立刻冲上前。   “郡主,你们今日还想不想走了?”方棠问。   东阳郡主恨恨地瞥了他一眼,摆手道:“退下,都退下!”   那些亲卫举着刀面面相觑,然后缓缓往后退去。   这时栗府中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府中护卫的那些亲兵正朝着门口冲来,都是栗苍留下的精兵好手,和栗安手下那些酒囊饭袋相比,实在是虎狼对绵羊。   栗府亲兵将方棠四周团团护住,与对面剑拔弩张,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方棠这时松开了钳着栗安的手,抬脚将人踹下了台阶:“滚回去,要是再来,进门之前先掂量掂量。”   栗安咬牙切齿地回头看了一眼,灰溜溜跟着东阳郡主上车了。方棠目送着马车和卫队消失在街角,额头忽然出了一层冷汗,劫后余生般地靠在了门柱上。   “少夫人无事吧!”   那些亲兵纷纷过来扶他,方棠摆摆手,声音疲惫得很:“还好那病猫看上去是个饭桶,也的确是个饭桶。若是他夫妻二人谁有半分武功底子,今日我怕是撑不到援兵来,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今日的的确确是冒险赌了一把,九死一生,也算是阎王爷不收他了。   只是他开始好奇,栗安夫妇俩口口声声说的那重于泰山的虎符铁券,究竟被栗苍留在了什么地方——难道是栗夫人?   栗安和东阳郡主的狼子野心已然是昭然若揭,方棠硬生生撑住了整座栗府,将虎视眈眈的豺狼拒之门外,每天睁眼便是权谋算计,他几乎度日如年。   唯有隔几日便与栗延臻互通的书信,是他紧绷的日夜里唯一一点令人舒心的物事。   不久之后栗苍领兵回朝,方棠等到栗延臻回来,几乎是蹦着出去把人捞进屋里,张口便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   “知道。”栗延臻笑眯眯道,“但是我知道你必定无事。”   方棠疑道:“为什么?”   栗延臻揉着他的头发,笑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要说才智、聪慧,无人比得上你。你若是与人博弈,我以性命担保,你从不会输。”   方棠哼了一声:“说得轻巧,我若是真的输了,你的命要拿来吗?”   “当然。”栗延臻说,“供君采撷。”   这次栗延臻回来,两人间似乎多了些小别新婚的气氛。傍晚方棠沐浴之后,裹着袍子绕出屏风,看到栗延臻不知何时到了他房里,正一身松垮寝衣,靠在床上把玩他的蝠纹佩。   “你来做什么?”方棠走过去,努力压下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心口,“如今我房里你也是随便进了。”   栗延臻放下玉佩,笑着看他:“我以为夫人想我了,书信几乎日日不落下,在家书中唤我二郎,我每日都想着快些回来,听夫人当面这么叫。”   方棠都忘了这茬,语无伦次道:“我,我只是想戏弄你一下……”   栗延臻忽然倾身过来,一把扯住方棠的腰将他拖上床,“戏弄够了?该我讨回来了。”   “我、我……”   方棠浑身滚烫,像是烧着了一样,恨不得埋头找个地缝往里钻,“我真的只是……”   “二郎可是当真了。”栗延臻将他按在身下,轻车熟路地剥开衣物,“夫人,让二郎查探看看,阔别几月,你身上是否真的安好。”   “好,安好的……你骗人,不是这样查的!栗延臻……嗯啊……”   作者有话说:   今日涩涩完毕   涨了好几个收,好开心啊~   下章入V,感谢支持正版的各位~ 第21章 犯上   栗延臻趴在方棠身上,手指绞着他头发玩。边上慢悠悠伸出一只手,腕上被勒了几圈红,带着怨气,啪地打掉他的手。   “你要害羞到什么时候?”栗延臻笑笑,“刚刚不还和我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爱妻守空房么?”   “后半句是你自己添的。”方棠冷冷道,“不要乱讲。”   栗延臻靠近,嘴唇吻了吻他鼻尖:“二郎哥哥——这声叫得还挺好听的。”   方棠整张脸轰地烧起来:“是你逼我!”   “是,是我逼迫忠贞之臣委身于我。”栗延臻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话说道,“毕竟我是佞臣,就是要以下犯上。”   “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方棠被他如此坦然的剖白说得一愣,“看来当初传言不假,怪不得六公主宁死也不嫁给你。”   “那我也算因祸得福了。”栗延臻道,“得妻类卿,此生足矣。”   方棠嘟哝了几句,埋下头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心想任凭他怎么说,自己也算是占了这家子佞臣的便宜。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只管享受眼下这良辰美景,至于什么真心不真心,他无须执念着不放。   栗延臻最会说花言巧语,方棠暗暗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被他哄动了才好。   反正栗延臻也不是非他不可的,就算没有自己,或许也会有别人。那战甲上写的名字,八成才是栗延臻心里的人。   只是做戏,只是……   虚情假意,肉|欲之欢罢了。   但是方棠想不通,栗延臻每每与他亲密,总是到此为止,从不更进一步。哪怕自己在栗延臻的威压之下将毫无反抗之力,对方却似乎连这个念头也没有。   想来想去总归徒增烦恼,方棠晃了晃脑袋,转了个身背对着栗延臻,忽然间就变得气鼓鼓的。   栗延臻:“?”   他靠过去,贴着方棠裸露的肩头亲吻,问道:“夫人,我有一事想问。那日栗安与东阳郡主来府上逼宫,你若是不敌他二人,当日局面又该如何解?”   方棠闭上眼,缓声说:“那就走下策,杀。”   栗延臻又问:“他二人带亲兵五百,而当时府内只有护卫不过百人,若是真的杀起来,怕是整个栗府都要被血洗。”   方棠沉默着,忽然笑了笑说:“栗延臻,你说我与大将军,谁更怕大军离京之时,有人趁虚而入?”   “自然是我父亲。”栗延臻说,“小探花算盘打得响,就算真的祸起萧墙,你大不了卷铺盖走人,没什么可留恋的,而我栗氏十数年的基业顷刻间将土崩瓦解,毁于一旦。”   “大将军明知虎狼环伺,依然抽调四大营离京,而徐陵和南郡那七万余兵马,若是使唤不动,无异于七万纸人木偶。”方棠道,“大将军怕是早就知道栗安夫妇会趁火打劫,因此早在北上前就留了后手,对吧——所以,那枚虎符,此刻就在府上。”   栗延臻从后面搂住他,语气上扬:“我家小探花洞若观火,运筹帷幄,我自然能够确信,你必定会无事。”   方棠得意地翘了翘嘴角,道:“如何?那栗安小看我,结果被我从栗府踹了出去,你以后不准再欺负我。我问你,那虎符是不是就在栗夫人手中?”   栗延臻却摇头:“并不在我母亲手中。”   方棠一怔:“那在绛夫人那里?”   栗延臻还是摇头,接着忽然坐了起来,翻身下床,朝着书房走去。   方棠一头雾水,只听栗延臻在书房里不知摆弄了些什么,隐约传来“咔哒”一声,半晌,栗延臻手中拿着一块铁铸的兵符折回了内室。   “这就是那虎符铁券?”方棠愣愣地看着栗延臻将兵符丢到床上,见那上面遒劲有力地刻着“勤王敕令”四个字,遍布划痕与缺损,散发着一股饱经风霜的铁锈味儿。   “父亲原是如此打算的,让我将虎符放入你书房的暗格,万一京城真的告急,便让我母亲告知你这虎符所在,你便可持此符号令三军,七万军马凭你驱使,只认兵符不认人。”   方棠震惊无比,起初还以为栗延臻在和自己讲笑话,见对方脸上神色肃然,半点也无说笑之意,顿时脊背发凉,不知所措。   栗苍果真敢将如此多的兵马交到自己手中?不怕他反戈一击么?   方棠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状似浑不在意道:“我不会领兵,留给我也是白搭。不如派个可靠的人留守京中,也好过让我临危受命,大将军还真是看得起我。”   然而他着实是有些后怕,栗苍不可能真的将三军交予他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必定在京中留了后手。   但栗苍这是何意?是拉拢,还是试探?   他将虎符递还给栗延臻,说:“你拿去吧,栗府之危已解,放在我这里也没用了。”   栗延臻却没伸手去接:“夫人愿不愿意自己留着这虎符?”   方棠愣了一愣:“我……我当然不。一介文臣,如何持得兵符?”   “我若是说将这七万兵马全数送你呢?”栗延臻问,“你要不要?”   方棠抱臂看着他:“你不要胡说了,栗延臻,兵权哪能是和蹴鞠一样踢来扔去的?你好生收着吧,当心弄丢了,兵权被别人夺走。”   栗延臻笑笑,没再坚持,将虎符收入衣袖,说:“夫人休息吧,我出去一趟。”   他穿好衣服出去,径直到了栗苍的书阁。   “父亲。”栗延臻掏出虎符,放到栗苍的书案上,“方棠将虎符还给了儿子,我问他是否想要,他拒绝了。”   栗苍问:“当真一丝迟疑都没有?”   栗延臻点头:“千真万确。”   栗苍低头瞧着那枚虎符,伸手在篆刻的四个大字上抚过,目光里似乎有千头万绪的权衡,“臻儿,我原本将虎符铁券交予你,你却执意要藏在方棠房中,当真就不怕他一旦得知虎符所在,会起别的心思?”   栗延臻摇头:“我知道他不会。”   栗苍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抽出腰上佩剑,剑锋唰的指向栗延臻。后者面不改色,神情丝毫未变,只是定定地望着栗苍的双眼。   “我栗氏世代英杰辈出,怎的你如此优柔寡断,为儿女情长所累!”   栗延臻道:“请父亲责罚。”   “为父不责罚你,只是要让你知道,不要以为你在我面前使的手段有多么高明。我从军数十载,几经沙场历练,阴谋阳谋一看便知,你这点本事还敢到我跟前卖弄。”栗苍冷声道,“你以为那虎符到了他手里,他就真能驱策三军了?你可知我还留了另一半虎符在你母亲手里,那才是真正的母符,而方棠手中不过是寻常调兵的子符。若是他方棠敢有半点不轨之心,你母亲即刻便祭出母符,三军见令,当场就能够将他绞杀。”   栗延臻一惊,定定望着栗苍,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将虎符交给方棠,原本也确是为防自己不在京中时,栗安与东阳郡主对府中诸人不利。却没想到栗苍早已知晓他所作所为,并且将计就计设下一局,若是方棠真的如何了,他甚至不敢想此刻的光景。   “臻儿,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儿子,因此我可以骄纵你,甚至惯溺你,却绝对不会让你将祖宗基业当做儿戏。”栗苍慢慢收回佩剑,沉声道,“我不管你与那方棠如何,臻儿,记得你是栗家的人。”   “是,儿子明白。” 第22章 敦伦   开春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方棠有些无精打采,下了朝就整日躲在房里,连诗书也看不进去多少,胃口变得很差。   婵松端着一盅冰糖雪梨进来,轻轻地放到桌上:“少爷,起来吃点东西吧。”   方棠在床上滚了滚,看到一半的诗集都扫到地上:“天好热,栗延臻不是说要找些冰来吗,冰呢……”   “少将军刚让人快马从外头运来,少爷你别着急。”婵松说,“我放桌上了,少爷记得趁凉喝,我出门买些东西。”   方棠抬起头来,一脸早已看穿的表情:“和闻修宁一起去?”   婵松愣了一下,脸立刻红了:“我,我只是让他驾车……他刚好也,也要去给周叔买药。”   “行了行了,不必说这么多,你去吧。”方棠摆手,“记得我要的果脯,饭后要配茶吃的。”   婵松点点头,转身出门了。   方棠过了一会儿自己去喝掉了那碗冰糖雪梨,将空碗随手放到床头,伸手敲了敲晶莹的碗沿。   “这么挑嘴,不好好吃饭,怪不得上朝都没有精神。”   栗延臻提着两包点心,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的白袍带起一阵风。他将点心放到桌上,看着有恃无恐的方棠,说:“给你买了些新式的点心,听说江南人爱吃这个,你尝尝。”   方棠跳下床,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青衫,飘然到了桌前:“今日怎么回来得晚了?”   “父亲命我整顿兵马粮草,在大营忙了半日,处理了一堆杂务,快马赶回来见你。”栗延臻说,“我知道夫人不想我,想城南的点心了。”   方棠骄纵地哼一声,过去拆开纸包,掂出一枚点心,还是温热的:“味道很不错,下次我自己试着做,万一也吃着好吃,就拿出去摆卖。”   “府上又不是养不起你。”栗延臻揉揉他的肚子,“夫人就只管吃,不必心疼银钱。”   方棠感受那只手在自己小腹轻揉慢抚,不由觉得微微有些燥热。他低头嚼了几口点心,轻声说:“我要午睡了。”   “刚好我也有些乏了,夫人要不要替我更个衣?”栗延臻问他,“作为感谢,我陪夫人午睡。”   方棠平时一定会拒绝掉这个全无公平可言的交易,不过今天他却眨了眨眼,一声不吭地给栗延臻解起衣裳来。   栗延臻的披风、军甲和外袍都一一被解开落到地上,他垂头瞧着方棠,见对方的手好像绷得很紧,是人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他忽然于心不忍,抓住方棠的手,心想是不是自己有时将人欺负得太过了,以至于方棠如今居然都不怎么敢反抗,温存时也不爱讲话了。   ——他可不想看到一个被吓得没了胆子的小探花,当初洞房花烛夜,那个咬着牙偏要和他同归于尽、双目亮亮如星的小兔子,他必须得守好了,谁也不能伤着半点。   “算了,我自己来。”   栗延臻说着就自己解下衣裳,层层脱得只剩下里衣,揽住方棠的肩膀:“到床上去,夫人。”   方棠转回身,牵着他的袍带跳上了床。栗延臻挑眉看着他,问:“夫人是在引诱我吗?”   “你爱睡不睡。”方棠甩开了手,翻了个身躺下去。   栗延臻笑了一声,跟着上了床,熟稔地伸手去解方棠的衣服。   “夫人身体受得住么?”他轻轻问道,“我只替你揉一揉,就睡了好吗?”   方棠耳根红着,点了点头。   栗延臻的手常常是温热的,能够让方棠整个人都烧起来。他被栗延臻亲吻得神智迷乱,仿佛置身巫山梦中,不知云里雾里。   “是这样么?”栗延臻问他。   方棠紧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不是……不是这样……”   “哦……”栗延臻故意拖长声音,手却突然一动,“是这样。”   方棠一抖,叫道:“啊,要、要不好了……栗延臻,你慢一些啊……”   栗延臻呼吸同样急促,贴着他的耳朵脸颊难得粗暴地吻着,“我知道,不要怕,你叫一叫,嗯?”   “我……”   栗延臻深吸一口气,很低地压着声音说了句什么。   方棠难受得眼泪挤出来,可他又不得不让栗延臻高兴,自己才能纾解尽兴:“二……二郎哥哥,哥哥……”   栗延臻闭上了眼,手臂紧绷起来,很有力地摆动着。   “啊——”   方棠弓着背抖起来,带着呜咽声,软在了栗延臻怀中。   “好了,不要哭。”栗延臻替他揩掉眼泪,“夫人睡吧。”   方棠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缩成一团呼呼睡去,而是翻身面对着栗延臻,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一双骨节分明如玉衡似的手慢慢勾上了栗延臻的袍带:“你……要不要?”   “要什么?”栗延臻瞬间觉得喉咙发紧,哑声问道。   “你每次,只给我……你自己,会不会,难受?”方棠说,“要不要我……帮你?”   方棠能咬牙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已经是把祖宗之训和圣贤之德踩在脚下疯狂践踏了。于他而言,自渎无异于饮鸩止渴,更别说开口央求似的让栗延臻与他行这等背德淫乱之事。   栗延臻呼吸声又重了几分,“夫人是想,与我行敦伦之礼?”   方棠憋得脸色变幻莫测,他只想求栗延臻别问了,要是嫌他不好,不愿意那就算了,他也不是那么非要不可。   栗延臻挑起他下巴,又问了一遍:“要不要?”   “我,我……”   栗延臻忽然笑出来,低头亲了他一口:“还是不了,我怕你痛,以后再说吧。”   方棠不知道有多痛,也不知道以后是何时,他只知道,栗延臻真的不愿意。   “说什么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方棠越是气恼,越是大声道,“我只是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愿就算了。我睡了,睡了!”   栗延臻看他忽然又生气,嘣的一下从自己怀中跳走,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打算去泡个冷水浴。   方棠缩在床上,气得肩膀一抖一抖,都快要气糊涂了。   栗延臻是混蛋!   他眼睛又红了,在心中大骂栗延臻八百遍,却不知对方什么时候走的。他意识到房中寂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发现栗延臻早就不在了。   方棠撇了撇嘴,茫然地望着床柱,觉得委屈极了。栗延臻或许可以对旁人更加亲密,对他就不行,还借口什么怕他痛。   他从书上看过,周公授百姓七礼,第七礼乃夫妻敦伦之礼,即谓雨魄云魂,两相欢合。古书云云,晦涩莫辨,却从未有人说过会痛。   栗延臻骗他,只是不愿与他罢了。   方棠硬是几日没有搭理栗延臻,上朝时两人同行一车,却彼此也不说话。栗延臻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当他莫名其妙怄气,依旧是会买些吃食哄着,等着把人哄高兴了,再问问所为何事。   方棠靠在一侧,手中捧着一卷先帝太史公的杂记,有一眼没一眼地读着,心不在焉。   “等下要不要在福隆记门前停一停?我去给你买点心。”栗延臻问,“这几日天热,你不好好吃饭,总得拿些点心垫垫肚子。”   方棠动了动嘴唇:“好。”   冷战归冷战,他想吃点心,再赌气无论如何也不能饿着自己。   车驾缓缓停下,栗延臻掀开车帘,递了张单子给闻修宁,让他照着上面的去买。   方棠懒洋洋的,也不管他,只是手里的书都拿倒了,同一页已经看了许久,连翻都没翻过。   栗延臻向他伸出手:“过来。”   方棠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干什么?”   “我知道夫人想同我讲话,但是拉不下面子。”栗延臻说得理所应当,“我家小探花一向难哄,我看看抱一抱哄不哄得好。”   方棠脸一热:“不许!”   栗延臻哪管他这么多,小探花说不好就是好,说不要就是要,他早就摸透了。于是这次也一样,他径直将人拉进怀里,像揉面团那样揉搓起来,眼看着身下人的脸越来越红,他觉得心满意足。   “过两日带你去东郊踏青,那边的雪梨这会儿正好,你去尝尝。”栗延臻又开始拿吃食诱骗他,“要是吃着喜欢,我叫人多运些回来,给你做新鲜的梨汤。”   方棠一听这话又变得好馋,表面却依旧故作矜持道:“谁和你同去?我偏要自己去,不要人跟着。”   他不晓得自己心里,已经水到渠成地将栗延臻的偏宠篆刻了一道军令,仿佛能让他在栗延臻这里肆无忌惮,百无禁忌,却丝毫不知道面前年轻的狼族只是很有耐心地守着兔子洞,见那怯生生的鼻尖和长耳被自己引诱着一点点靠近洞口,利爪和獠牙早已蠢蠢欲动。   栗延臻刚要说什么,在沙场浸染已久的耳朵却猛然捕捉到了一声弦响。他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反应,抱着方棠趴下去向旁边一滚,两人重重摔到地上。   一支箭噌的一声射穿了脚下的木板,若是刚才的角度,只差一点,就能将方棠整个人自心口贯穿。   方棠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来得及绷紧了身体,死死抱住栗延臻,一动也不敢动。   闻修宁已经如迅雷一般从店里冲了出来,借着马车顶一跃,冲上了墙头,引得过路人一阵惊呼。他四下看了一圈,并未看到任何刺客的身影。   他并不再追,而是跳下去钻进了马车,看到一支箭斜插在栗延臻手边,幸未伤到人。   “这里为何会有刺客?”栗延臻冷着脸问,“查下去。”   闻修宁点头:“是。”   他伸手将那支箭拔了出来,仔细看了看箭矢与箭羽,忽然一怔:“六皇子府的刻印?” 第23章 疑窦   栗延臻拿过那支箭,只见在箭矢的侧面,果真齐整地刻印着六皇子府上的契印,以及铸造工匠的姓名。   在籍的工匠锻造器物,遵循“物勒工名”之制,要在器具上篆刻匠者名姓。而这支箭矢上,刻的正是“七年 皇六子府邸 命铁器工师王三造”。   方棠被栗延臻抱在怀里发抖,凑过去看了一眼,愣道:“六殿下?他为何行刺?”   “夫人觉得是六殿下?”栗延臻问。   方棠摇头:“六殿下又不是傻子,我当然不信。他在皇室中一向默默无闻,若是有人成心嫁祸,他也百口莫辩。”   栗延臻点点头,对闻修宁道:“今日遇刺之事不要声张,你私下探查六皇子府邸,看看他与谁往来,与谁有龃龉,探详细了回来报我。”   “是,属下这就去。”   栗延臻干脆带着方棠下了车,换了快马骑行回府。方棠被他整个包汤圆似的裹在怀里,宽大的官服将人盖得严严实实。   方棠艰难地扒开面前的衣物,露出半张脸,警觉的兔子眼四周看着。   “栗延臻,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很可疑?”方棠埋在衣服里,瞅着路边一个小贩,含含糊糊地问道。   栗延臻往那边看了看:“不是,别怕。”   “你身上穿没穿细甲?”方棠问,“万一又有人暗箭伤人……”   “不用担心我,夫人躲好,要是有刺客你就骑马先走,我拦住他们。”   方棠不悦,脑袋向后撞了他两下。   两人骑着马招摇过市,在南街转了一圈才回去,像是故意要给旁人看。方棠趴在他怀里吃点心,碎屑掉得栗延臻官服袍子上都是,他也全然不在意,时不时会伸手抹一抹方棠的嘴角。   方棠吃东西时嘴巴鼓鼓的,嚼得很快,自己吃一会儿,就会抬手递给栗延臻一块,不讲话地碰碰他嘴唇,然后他再张口吃掉。   府上众人都已经对两人这架势见怪不怪,栗延臻在门前下了马,伸手托住方棠两臂腋下,把人抱下来,扑了扑他的官服:“夫人先回屋等我,我向父亲交几道折子过目,再去找你。”   方棠知道栗延臻最近忙着商议军机大事,栗苍似乎是有意要将他也拔擢上来,便点点头,说:“你去吧。”   栗安近来不安分,不过没有彻底和栗苍撕破脸,甚至前几日还来府上饮酒,与方棠两人彼此剑拔弩张地望了半天,还是栗延臻出来打圆场,把方棠领了回去。   栗延臻去前厅见了栗苍,将刚刚长街上遇刺的事尽数说了,还提到了箭矢上刻着的工匠姓名。   栗苍思索片刻,说:“你们想得不错,刺客极有可能是想要嫁祸于人,只不过手段拙劣,反而不攻自破。”   “六皇子是否安分?”栗延臻问,“若他也料到如此,以疑兵之计做出有人要陷害他的样子呢?”   栗苍道:“我会派人去查,这事你不用操心了。对了,还有一事,我昨日叫暗卫打探栗安的动向,得知他这几日私下遣人与太子府来往,还带了东阳郡主的腰牌。他怕被人察觉,就派了脸生的小厮前去,我的人在闹市上偷偷翻看那人腰牌,才知道是郡主府的人。”   “父亲好歹这些年一直在提拔他,他总算不用在岭南那蛮荒小地龟缩着了,如今非但不知该依附谁,还敢反咬一口?”栗延臻皱眉道,“他与东宫往来,是等来日太子继承大统,好为他拜将封侯么?”   栗苍道:“我先前并非无人可用才提拔他,然而东宫其实早有招揽他夫妇二人之意,我若不先下手,只怕他早已为东宫所使,如今也不会于我在京中虚与委蛇了。只是这个恩典,若我不给他,日后东宫羽翼渐丰,也会寻机会给他,倒不如让他承我的情,不至于一上来就与我作对。”   “父亲的意思,是早知道他不会为您所用?”栗延臻问,“那现在该当如何?眼下栗安怕是已经意属东宫了。”   栗苍刚要开口,忽然听他的贴身侍卫在门口敲了敲,低声道:“老爷,属下在府门外截得一密信,是凤头雕所传。属下截了信便放那雕回去了,无人察觉。”   “做得好。”栗苍道,“拿进来我看看。”   侍卫走进来将信呈上,栗苍拆开一看,忽然转而冷笑,将信丢在桌案上:“臻儿,你看看这信。”   栗延臻拿起来扫一眼,脸色立即变得阴沉下来,手指几乎要将信笺捏透,“一派胡言,这是栽赃。”   信上内容很是简短,却足以激起千万层滔天巨浪。   ——兰杜深谋高虑,当日以挟持之便暗中提醒我夫妻二人,栗苍手中仍有母符。当时情势凶险万分,若非兰杜提点,一旦事败,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安欲邀兰杜于东宫府上一叙,详谈除奸贼、平窜逆之事,万望莫辞。   栗苍面上未起波澜,泰然道:“臻儿以为,这奸贼所指为谁?”   栗延臻将信往桌上一拍,跪在栗苍面前:“父亲,儿子日日与方棠相对,他若与东宫有染,不可能瞒得过我。父亲可记得昔日祖父之祸?谗言一起便如蚁穴溃堤,此信意在陷害无辜、祸水东引,儿子敢担保,信中所说,绝无此事!”   “你居然为他如此求我?”栗苍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那你可知道,蒙易为何人吗?”   “知道。”栗延臻点头,“方棠同窗,经年旧友。”   栗苍道:“不错,那蒙易是东宫门下宾客,你应该知道,方棠与之往来过密,常有人目睹他出入蒙府,高谈宴饮,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方棠若想与东宫攀扯上,岂非轻而易举?”   栗延臻急切地抬起头来:“父亲,儿子会提醒方棠少和蒙易往来,至于和栗安暗通一事,希望父亲……明察。”   栗苍看着他,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下去,此事我会再查,雕虫小技还瞒不过我,你也不必着急。”   栗延臻从前厅出来,出了一身汗,还有些后怕。   方棠正在房里写字,刚写好一幅,墨都还没吹干,一见栗延臻进来,匆匆咽掉口中的点心,扯着他袖子过去看:“你要不要这幅字?我三两银子卖给你。”   栗延臻从荷包里挑出一枚金元宝,放到方棠掌心:“拿去,我家小探花一字千金,三两银子怎可打发?”   “哼。”方棠很受用地把元宝收了,“算你识货。拿去吧,许你挂在房里。”   “多谢夫人。”栗延臻朝着方棠走近,将人逼至桌前,俯身靠近。方棠躲无可躲,双手放在身前轻轻推他:“做什么……”   “肌肤之亲。”栗延臻说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夫人可是又吃芙蓉卷了?你似乎很喜欢这个。”   “还、还可以。”方棠目光躲闪,抬手抹抹嘴角,“你要吃吗?”   “要吃。”栗延臻的声音低沉,仿佛诱着人步步往他陷阱里去,“能不能喂我?”   方棠借口给他拿点心,从栗延臻怀里逃了出来,捏起一块芙蓉卷递给他:“吃吧。”   栗延臻张口等着,很无赖地等他亲自来喂。   方棠无奈,往他嘴里塞了过去,栗延臻趁机一口咬住他手指,舌尖裹了上去。   “栗延臻!”方棠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栗延臻只觉得胸中几股明火在体内乱窜,聚在他下腹,几乎让他无法忍耐。面前的方棠一副惊慌失措却仍旧没有躲开的模样,落在他心里,星星点点地烧着了。   他难耐地扯下了方棠的外袍,只觉得身体燥热无比,一看到那光洁无暇的肩头,便不由分说地低头亲吻啃噬起来。   方棠被栗延臻一把托起来放上檀木书桌,整个人被圈在对方如铁铸般的双臂之间,喘息声陡然拔高。   点心掉到地上,在裘毯上四分五裂地散开。   方棠觉得栗延臻躁郁得似乎有些不正常,钳着自己身体的双臂正在逐渐收紧,温热的嘴唇紧紧贴着他肩膀和脖子胡乱地吻,像是很急切地要把他融进怀里。   他仰起头急促地喘,声音好像是被人掐紧了脖子,泫然欲泣,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沉迷其中。方棠情不自禁地抬手扶住栗延臻的肩,腰抬起来往前凑。   栗延臻脱掉他下面的衣物,方棠骤然感受到凉意,一抖,“栗延臻……”   “不要这么叫。”栗延臻凑得很近,看着他双眼,“你我之间便如此生分吗?”   方棠低头咬住嘴唇,心中反复斗争,然后轻轻开口,细若蚊蚋道:“二郎……哥哥。”   栗延臻一顿,接着忽然伸手将他推倒在案上,俯身压过来,站在他双腿之间低头和他拥吻。   方棠淡青的发带散落下来,在满桌如瀑的乌发中间若隐若现,仿佛一条穿行在墨色中的游龙。   他手腕被栗延臻扣紧,刚挣扎几下,就听到对方贴在他耳边吐息道:“不要动,上次你手腕就伤了。”   方棠仰起脸,双眼看着他,清澈又无辜:“很痛吗?”   “不会痛……”栗延臻只是抱着他,好像无比喜欢般,缠绵亲吻不断,“我不让你痛的。”   方棠不知道。他未经人事,懵懂地被人抓着耳朵从兔子洞里揪出来,双脚乖乖的也并不扑腾,眼神倒是相当迷离。   栗延臻埋在他颈间,舌尖挑弄着他的耳垂,手指游动,一路向下。   忽然,桌案上一幅被揉乱的字画撞进栗延臻的视线,他愣了一下,直起身子,伸手将那字画拿过来仔细看着。   “怎么了?”方棠不明所以,不知道他为何停了。   “这是什么?”栗延臻目光骤冷,将那幅画在他眼前抖开,“‘蒙子坚雅正’?”   方棠怔了怔,道:“哦,那日我去子坚府上赏花,他让我画他后庭的梨花,还要我在上面题字。我写来写去都觉得不好,这幅不打算给他了。”   他忽略了栗延臻眼底的那一抹冰冷,浑不在意地说道。   “我不是说过,蒙易是太子的人?”栗延臻道,“你为何还与他往来不断!”   他有些没忍住,声音吼得大了,把方棠吓了一跳,懵然道:“我,我只是,去他府上研讨金石书画……”   “你要什么,我府上没有吗?”栗延臻逼问道,“还是说,你有什么东西非去他府上关起门来看不可,非与他日日相对不可!”   “你发什么疯?”方棠莫名其妙道,“我每次去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忽然一愣,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当即冷了下去:“栗延臻,你怀疑我?”   栗延臻不语,只是皱眉看着他,眉宇间有几份怒意。   方棠明白过来,他一把推开栗延臻,抓起一旁散落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紧紧遮在胸前,举手投足间传达着抗拒。   “栗延臻,我告诉你,任凭你栗府有多少好东西,栗氏有多滔天的权势,我方棠统统不稀罕!”方棠顶着一双红眼睛,气愤地对他吼,“子坚是我同窗好友,我若是与他还有东宫有何联络,那便是连这幅字画都不会让你看到!”   栗延臻冷静了些,伸手去拉他:“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你与他过从亲密,我担心有人从中作梗。”   他也不能直言是栗苍对方棠有所怀疑,便宁愿自己揽下来。   方棠怒道:“有人从中作梗,栗延臻,你一个栗家人,居然说别人从中作梗?你若怀疑我,直接绑了我多好,拖到军前正法,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不是吗?!”   栗延臻抿了抿嘴唇,厉色道:“我不管你其他,以后不要再和这个蒙易来往,听到没有!”   他只是担心,栗苍一次两次只是试之而不杀之,那以后呢?他深知自己父亲的脾性,宁可错杀万千,不能放过一个,是他父亲的处世立身之本。   他得护着方棠,至于方棠是为何人所用,他可以先不去想。   只要方棠平安无事,他什么都可以做。   方棠不再听他解释,用力将他推开,满脸愤怒与惊恐地裹着袍子,落荒逃进内室,跳上床一动不动地把自己缩起来。   栗延臻穿好衣裳站在书房门口,沉默地伫立了许久,转身离去。   不多时,房中响起了微弱的低泣声。   作者有话说:   吃醋吵架怎么办   亲亲摸摸就好了 第24章 劳燕   第二日傍晚栗延臻从军营回来,议了一整天的事,水米未进,进门的时候眉头都还是皱着的。   闻修宁替他解下披风,道:“少公子先去吃些东西?”   “不急。”栗延臻道,“少夫人呢?”   闻修宁一顿,道:“少夫人早起下了朝就无精打采的,自己在房里写了半日的字,午睡醒了又提着樱桃酒去后院池塘边了,估计这会儿还在。”   栗延臻点点头:“你去准备吃食,我先去找他。”   他过去的时候,方棠还是坐在池塘边的石亭下面,手边歪倒着三四坛喝空了的樱桃酒,慵懒地斜靠在石柱上,青袍散乱,松松垮垮露出被酒气染红的胸口。   栗延臻知道是自己的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脱掉自己的外袍给方棠披上:“夜里凉,夫人在此醉酒当心受风。”   “与你何干?”方棠淡淡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少将军管我做什么?”   栗延臻叹气:“是我不好,夫人,别赌气了。”   方棠抬眼看着他,忽然眨了眨眼,嘴角一撇,左眼很委屈地滚下一滴泪。   他发现自己好像就这么原谅栗延臻了,只是这一眼,他就什么都不怪了。他只怪自己不够有定力,不够有风骨气节。   某种昭示着不安的预兆在他心中悄然酝酿,方棠忽然没来由地害怕,他想躲开栗延臻,离开这里,他不要日日被栗延臻强迫着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心。   可是他还是朝栗延臻张开了手,更多的眼泪掉下来。   栗延臻心里发紧,他抱着方棠坐下去,将对方搂进怀中,亲密地蹭着:“我不好。”   方棠抱着他的脖子,委屈到了极点,哽咽道:“我与东宫,真的没什么。”   “我知道。”栗延臻说,“是我太急了。”   方棠感觉到栗延臻在给自己擦眼泪,又往他怀里靠了靠,说:“你知道我为何总爱与子坚往来吗?栗延臻,你不知道我在朝中受他们如何非议,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倚仗你栗家权势上位,就连这四品御史也全仰赖栗氏,在他们眼里,我和状元、榜眼那几位没有任何区别,左右都是任人唯亲,他们是,我也是!”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只有子坚,只有他不这么想我,我官拜御史台之后他依旧和从前一般待我,帮我驳斥那些嚼舌根的同僚。子坚他是个正直的人,你若觉得他是太子门下,不愿我与他多往来,我以后少去就是了,可是你,你……”   “我吼你了。”栗延臻叹道,“对不起,夫人。”   方棠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栗延臻,我才不怕你们栗家任何一个人,可是你怀疑我和太子……我没有,我不屑去讨好攀附任何人,你们栗氏一样,东宫也一样!”   唯有为天子赴汤蹈火,他心甘情愿,万死不辞,其他诸人,许诺的富贵也好、地位也好、权势也好,他全然不放在眼里。   他是探花,可花有傲骨,是花心如磐石不可转也,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所以他会很痛,在天命与本心的倾轧相争之中,宁折不弯的下场只能是粉身碎骨,自作自受。   “我信你。”栗延臻说,“无论何时我都信你,不要哭了。”   “我不奢求什么功名显赫、光宗耀祖了,生不逢时,我又能奈何?”方棠苦笑了一下,“如今这样就好,一笔淋漓,杯酒风月,我就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真这么想?”栗延臻问。   方棠点头:“我什么都不想求了,往上爬,无非是到了另一个位置受人的唾沫,与现在有何不同?我问你,栗延臻,你现在过得可开心么?你父亲又开心么?”   栗延臻垂眼淡淡道:“我……”   “栗延臻,你也不要所求太多了,可以吗?”方棠问他,“现在这样……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栗延臻叹了口气,对他说:“夫人,我有事和你说。”   方棠垂下头,酒气氤氲的眼睛望着那双收在自己腰上的手:“你说吧。”   “陛下派我北去幽牢关出任镇抚使,明日便启程。”栗延臻道,“我要去守关了,夫人。”   方棠听完在他怀里动了两下,半天仿佛才反应过来,怔愣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兄长要回京任职,陛下授他金吾卫,在皇城领兵。”栗延臻道,“我父亲的意思是,我兄弟二人必得有一人守境,一人在京,他许我出去历练,不要总在皇城待着。”   “可是,可是你从未独自一人守过关。”方棠说,“幽牢关很远,在国境西北,与西羌鲜卑接壤,万里大漠黄沙寸草不生,凶险万分,大将军为何让你去那里?”   栗延臻捏捏他的耳朵,手指往他下巴上滑去:“别怕,不会有事。军情紧急,若幽牢关一失,西羌与鲜卑必倾巢而出,趁势攻破我西北防线,扼我朝北方关隘喉舌,因此不得不派猛将守关。眼下除了我栗家人,无人可守。”   方棠问道:“守多久?”   栗延臻沉声道:“短则三年,长则……我也不知道。”   方棠愣了,低下头喃喃道:“三年啊……”   “夫人若是没有官职,我也想带你同去。”栗延臻低头吻他,“可惜,我家小探花要高坐庙堂,与我不同。西北的风太凶了,我不想让你去受苦。”   方棠陷入沉默,他没有回答栗延臻的话,只是伸手拿过身旁的酒坛,仰头又喝了一口,眼睛霎时变得通红。   栗延臻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口中甘冽的佳酿,舌尖缠绵旖旎。   “我会常常寄家书给你。”栗延臻说着,抬手抹掉他的眼泪,“等我回来。”   ·   三年后 冬   “少爷,家书,家书到了!”   婵松一大早就在府门口守着,信差刚下了马还没站稳她便扑过去,吓得那细皮嫩肉瘦干柴似的信差以为是遇见了歹人,连声大喊救命,待看清是栗府的侍女,才松了口气,将书信一一取出。   婵松拿到写着“方棠亲启”的书信,飞快地穿过前院,一路冲到后庭,进门的时候差点跌一跤。   方棠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笔,难掩眼底欣喜地走过去:“你急什么?这信又不会跑。”   婵松嘿嘿笑道:“不是我急啊,是不是,少爷?”   方棠轻轻掐了她脸一把:“话多。还有一封呢,在哪?”   婵松一愣,随即脸红道:“少爷说什么……”   方棠拿着信走到书案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一封闻修宁寄给你的呢?”   婵松噘着嘴,从袖子里拿出了藏着的另一封信,无精打采道:“少爷你要看吗……”   “行了,拿着自己看吧,我可不想看他对你说了什么。”方棠摆摆手,“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去吧。”   他等婵松走了,才去拆自己那封信。封套上沾了些干涸的水渍,是每逢雨季、雪季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信上的痕迹,栗延臻在家书中从不言边关凄苦,方棠却每每都能从这些湿透的信笺上窥得一二。   信笺被折得很齐整,方棠抽出书信展开,坐到太师椅上翘着双腿逐字逐句地看过。   栗延臻在信中对他说西北大雪将至,前几日已经凝了霜,怕是落雪就在这一二日。他最近忙着与军士一起抢收军粮,在雪来之前搬入粮窖,否则等着暴雪将田地中的作物压垮,西北隘口军粮断绝,无异于大军溃败,自开门户。   他还对方棠描述了冬来西北一马平川的景致,边关将士与这里相看两厌,说那些文人墨客笔下将边关写出花儿来,无非是没去过边地罢了,若是真的来熬上一两个月,满嘴就只剩下黄沙了,哪里还来的闲情逸致。   方棠读得笑出声来,随手抓了一把松仁,慢慢嚼着吃。   “离家三年又七月,念君如故,望在京中珍重自安,待归。问吾妻安。栗延臻。”   方棠念完信,抹了抹眼眶,起身捧着信又珍而重之地看了看,才依依不舍地将信笺放回封中,仔细收入案旁的信奁。   上午蒙易遣人来邀他去府上喝酒,方棠犹豫后还是应下,不过与对方约在郊区的驿亭中。   他拎了两坛子樱桃酒去,蒙易则带了些烧肉和酒菜,随身跟着府上最好的厨子。两人把酒言欢,醉到浓处,蒙易将酒盏往桌上一摔,道:“兰杜,你可知,何为忠奸!”   方棠愣了一愣,道:“为何说起这个?”   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已经悬了起来。若是蒙易又当着他的面大骂栗延臻无耻反贼,他该怎么装没听见糊弄过去。   蒙易给自己倒满酒碗,醉醺醺道:“如今苍天蒙蔽,奸邪在堂、忠贤在野,乃我大渠百年之大劫。先皇基业、中原江山,眼看着就要拱手他人了!”   “子坚何出此言?”方棠小心翼翼问道。   蒙易摇头痛惜道:“兰杜,你冷眼瞧着,眼下天子近前,谁最炙手可热?” 第25章 暗箭   话都问到这份儿上了,方棠总不能还装没听清,只能答道:“……栗氏一族。”   蒙易点头:“不错,栗氏把持朝政,安坐龙椅之侧。天子端坐明堂,乃天经地义,乃神授也。可你看如今,这天下是他栗家的天下!就连我日日在太子府上,也要看那栗安越俎代庖,反客为主,我心里痛啊——你知不知道,兰杜?”   方棠沉默着点点头。无论是蒙易,还是当今天子,他无数次地见过这些人在他面前束手无策、无力呐喊的模样,而这一切都来源于那条真正盘踞在朝廷中的龙、酣睡于天子侧卧之榻的栗苍。   “那栗安,胸无点墨,也无韬略大志,整天只知道向太子殿下进些谗言,甚至诋毁六殿下,意欲让东宫与皇子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此人是何歹毒的居心!”蒙易痛斥道,“从前朝中并非无忠良敢直言上谏,可直言的都被栗氏给贬了!忠臣流放北境与西疆,栗氏诸人狼狈为奸、弹冠相庆!”   方棠听蒙易说这话,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追问道:“你说什么,栗安向太子殿下诋毁六殿下?”   蒙易道:“是,栗安整日说六殿下无能昏弱,让太子不必与六殿下亲近往来,而是要起用真正的栋梁之材。可六殿下与太子殿下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依旧有血缘至亲,栗安从中挑拨,旁人都看得出此人心怀不轨,花言巧语蒙骗殿下。”   方棠又想起三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刺客的箭差一点就要穿透他的身体,而箭矢上所刻六皇子之印清晰可见,也无比蹊跷。   他和栗延臻当时都没查出什么来,只知道六皇子安分守己,从未与人结怨,却遭人栽赃嫁祸,现在看来,栗安那时就在从中作梗了。   只是不知道,那支箭是栗安一人所为,还是有东宫授意?   蒙易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道:“还有那牝鸡司晨的东阳郡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看得一清二楚。”   方棠倒觉得,东阳郡主并非什么牝鸡司晨,而是真正的潜龙在渊,比她那个草包丈夫不知道强了多少倍。那日方棠持刀挟住栗安,堂堂七尺男儿吓得差点尿裤子,东阳郡主却从头到尾临危不乱,思索解困之法。   只可惜生为女儿身,注定除了嫁人为妻,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蒙易醉得不省人事,骂完栗安夫妇又痛饮了半坛,接着就“咣当”一声趴到桌上,不动弹了。   方棠松了口气,看来蒙易今日是没空把栗延臻也骂一遍了,便让蒙府随行的小厮将蒙易扶上车,目送着马车离去,自己也上车回府了。   他回去之后,一直想着今日蒙易对他吐露之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想得通。   平心而论,放眼庶出的诸皇子中,唯有六皇子对东宫最无威胁。苏贵妃的三皇子、宸妃的五皇子和季昭仪的七皇子都相当得宠,就连比六皇子小了十岁的十皇子,都比这个庶出又丧母的皇子更有可能夺得皇位。   连朝中大臣都敢随意给六皇子脸色看,栗安怎么会与他过不去?   方棠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太明白,整日闲时就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直到京城终于下了大雪。一日他抬头看着窗外的飞雪,忽然惊觉幽牢关的家书已经迟了一月有余。   他骑马去驿站问了最近是否有边关书信寄到,驿长一听是问幽牢关来的,连连摆手道:“今年的雪大得非常,往西北的官道全都滞塞不通,怕是还要迟两个月。公子再等等吧,栗府的书信那是头等要紧的,到了我一定让人给你快马送去。”   方棠郁闷地回府,看着空空荡荡的桌案,叹了口气,从信奁里翻出两人三年间往来的书信,一封封重温起来。   他很喜欢读栗延臻给他的信,不像那些腐儒或武卒写起书信来那么晦涩古板,或白话连篇。他读栗延臻的信,仿佛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将他揽在怀里温声徐徐地讲述边关事,读完之后他连耳廓都是热的,言犹在畔。   想到这儿,方棠慌乱地揉了揉耳朵,伸手捂住,骂自己又在乱想。   但是他现在,的的确确是想栗延臻了。   又等了一阵子,从前风雨无阻的家书依旧杳无音讯,方棠下了朝总是在府门口等上许久,到了用饭的时候婵松找不到人,才从府门外把他拖回去。   栗延吾回府时看到方棠坐在门前的石狮子旁托着腮干等,便过去问:“弟妹可又是在等景懿的家书?”   “我,我只是想知道前线军情如何了,陛下问起来我也好回报。”方棠语无伦次道,“家书倒、倒是其次。”   栗延吾了然一笑:“明白了。只是弟妹不必在此等候,眼下大雪封路,北面的车马驿使统统过不来,若是有幽牢关的书信传来,必定是优先送到咱们府上的。只不过我平日总是从夫人那里听说你与景懿恩爱和睦得很,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哈哈哈!”   方棠:“……哈哈哈。”   今年的雪的确大得非比寻常,秦淮以北大多都遭了雪灾,百姓居所被积雪压塌的屡见不鲜。灾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纷纷向皇城或者江南逃难,官道郊野随处可见零散的流民。   方棠自请到城外赈灾,带着赈灾钱粮走了十几个乡县,登记灾民册簿,施粥散银,每日忙到深夜再快马赶回皇城,写第二日要呈奏的赈灾折子,熬到次日起来,眼眶下全是乌青。   一天深夜他正在书房核算白天发放的钱粮,青槐忽然匆匆走进来,帽子都跑歪了,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书信递给方棠:“少爷,您快看看吧,快马急报,少将军出事情了!”   方棠手抖了一下,笔尖的墨晕了一片。他急忙将笔丢开,接过信的时候手都颤了:“什么事?”   “少将军前几天到一处谷口驱散西羌流兵,不成想中了贼兵的埋伏,肩膀中箭,拼死才冲出重围回到军营,但是回去便高烧不退昏迷数天,这封信被大雪隔了一月有余才到皇城,寄出去的时候少将军还没有醒……”   方棠已经看到了信的内容,和青槐说的几乎相差无几,顿时眼前一晕,咣当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青槐大惊,赶快去扶:“少爷,您别急,要不要修书回去问问?”   方棠踉跄着站起来,咬牙道:“磨墨。”   青槐重新给他磨了墨,方棠几次握笔,却颤抖着不能落下。   一个月来就传来这么一封书信,之后便没了下文,方棠怕没有消息,更怕有什么消息,让他难以承受。   他反复深吸几口气,提笔写下书信,询问闻修宁栗延臻伤势如何,是否转醒,军中是否有医官随侍,速速回信,不要有所隐瞒。   “青槐,你快连夜将这封信送去驿站,让驿卒马上赶去幽牢关,要快!”方棠急急忙忙封好信口,将信交到青槐手里,“有了回信立刻报我!”   青槐片刻也没有耽搁,出了府便快马往驿站去了。方棠独自坐在书房里心神不宁,手边算了一半的钱粮簿也无心再看,他整个人都要被巨大的恐惧所吞食。   他从未见过栗延臻受伤,也没想过对方会伤得如此重。高烧多日未醒,在幽牢关那种堪比流放的苦寒之地,小伤小病也能硬生生将人虚耗殆尽。   几年前他大病一场的时候,栗延臻寸步不离守在他床前,一直熬到他睁眼,无微不至。   方棠很小心翼翼地记得这一点好,原本现在他应该在旁边照顾的——如果不是边关千里之遥,他有心无力的话。   几天之后,幽牢关的家书传来,方棠拆信的时候迟疑了几次,最终还是做了最坏情况的打算,紧张地拆开来看。   所幸,传来的是令他长舒一口气的消息,心中说幸而暗箭上无毒,栗延臻昏迷了将近半月,两个医官日夜轮流照料,总算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一条命。   方棠看着信,眼泪就叭哒叭哒往下掉,坐在那儿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把周辕和婵松几人吓得够呛。   家书是栗延臻亲自给他写的,说自己无碍,小时候在边境得了风寒,眼看着回天无力了也能救回来,自己命大,让方棠不要过于挂怀,尤其是不要掉眼泪。   他不知道是婵松在信中私下告诉闻修宁,自己偷偷哭过,于是被栗延臻后半句勾得又羞又气,大笔一挥修书过去,言辞极其激烈,愤怒溢于言表。   几日后,远在幽牢关的栗延臻拆开方棠的家书,看到信笺上只有三句——   “我没有哭!你不要乱猜!再胡言乱语便不写信给你了!”   栗延臻看着便失笑,似乎已经听到了对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方棠大概是读信的时候被说穿心事,羞愤成怒,脸也红得没办法,气冲冲提笔想要骂他,落下去却又软绵绵的,像是天生会撒娇,招人疼。   栗延臻想到这里,捏着手中的信,惬意道:“闻修宁,你对婵松说,少夫人平日若有何不痛快,一并写信报了来,不得有隐瞒,否则我就再多将你留在边关三年。”   无辜被胁迫的闻修宁:“……属下遵命。” 第26章 运粮   朝堂上,渠帝眼巴巴看着底下群臣,只见目之所及一片鸦雀无声。别说是文臣,就连武将也没几个敢抬头和他对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揪出来当那个去西北运粮的倒霉蛋。   大殿里,唯有史官在低头奋笔在纸面上擦出的沙沙声一刻也不间断。   “满朝文武,居然没有一人……愿意接朕的旨意,押送西北军粮吗?”   渠帝难以置信,他没想到自己早朝时一道懿旨抛下去,居然无人敢接,“西羌勾结鲜卑流兵来犯,延臻将军在前线死战不退,你们居然如此龟缩!西北军粮告急,若是再不运到,边关将士如何御敌!”   有人颤颤巍巍开了口:“陛下,眼下延吾将军就在徐陵驻守,陛下何不将其召回,令栗将军押粮北上?”   “胡说八道!延吾将军走了,你们来替朕拱卫皇城吗?!”渠帝气得摔了手边奏折,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若是鲜卑趁机来犯,就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皇城一天可破!!”   方棠看了看寂静的四周,举着象牙朝芴走上殿来,拱手道:“禀陛下,臣请命押送军粮,请陛下肯准。”   渠帝悲愤交加,指着方棠,手指头颤抖不已:“方爱卿一介柔弱御史,尚且不顾一己之身,自请运粮!你们这些武将,食国之俸禄,居然贪生怕死!朕要把你们都斩了!来人……”   “哎哎哎陛下息怒!”方棠急忙劝阻,“臣可以去,臣其实并不柔弱的……”   君无戏言,万一渠帝真的气昏了头把满朝武官都砍了,那皇城岂不血流成河。   渠帝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绝望道:“苍天呐,先帝啊,难道我大渠传至如今,真的无英才可用了吗!”   方棠还在坚持为自己辩白:“陛下,臣其实自幼习武,虽为文臣,却也学过几年兵法武艺……”   渠帝还在哀叹:“天不助我大渠啊,天呐——!!”   方棠忍无可忍,高声道:“陛下!”   渠帝被他吼得愣住,满朝大臣也都愣住了。   红衣缄默的史官坐在殿下,难得抬了抬头,接着落笔在竹简上记下刚刚殿上的对话。   方棠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您只要给臣兵马两千、副将一名,臣即日启程,北上运粮。”   渠帝怔怔道:“爱卿可有武功傍身?”   方棠笑道:“陛下可以问一问栗安将军。”   栗安神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是,方大人文武双全,我自愧不如。”   方棠其实明白渠帝担忧什么,栗苍在猛虎关领兵二十万,栗延臻在幽牢关领兵五万,栗氏诸将军唯余栗安与栗延吾还在京中,前者草包一个,后者眼下则是被天子锁在身边的獒鹰。   栗延吾掌步兵三万、骑兵八千,一旦离了渠帝视线,领兵与父兄会合,几人反戈南下攻取皇城,就凭栗安和皇城中不足二十万的禁军,甚至撑不到半日。   这些年来渠帝一直暗暗将栗氏父子势力分散而治,削其本原,三人必得有至少一人留在京中,不至于齐心凝聚,威胁到皇权。   如此一旦生变,渠帝至少还有筹码在手中,不会速败。   他知道栗延吾不能走,并不全然是渠帝当着百官面所说的原因。   再者,天子的手再长,对于北境布军也是鞭长莫及,派身边信得过的钦差大臣去到幽牢关,是渠帝有意要让眼线盯着栗延臻和栗苍父子的动静,以防有变。   渠帝实在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只能委任方棠为运粮正使,另派一名武将副使与他同行,即日启程北上运粮,军务安排一应由方棠做主。   方棠头一回穿军甲,还有些新鲜。他骑在马上,看着城门口为他送行的渠帝,只觉得无比辛酸。   年过半百的皇帝拒绝了内侍的搀扶,穿着龙袍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目送他这个承载了天子全部希冀的小小御史一路向北。此去,即是路途险阻,万分凶险。   人人都言栗氏父子为百年国贼,然而国之危急,除去他父子三人,却无一人能用。   君之不幸,国之不幸,亦是臣之不幸。   方棠领着大队人马往西北行进了五天,周围景色逐渐变得一马平川、黄沙飞雪遍地漫天。官道上的大雪早已消化了不少,只是依旧结冰泥泞,行进艰难。   第五天日落时分,距离幽牢关尚且百里有余,按如今的速度继续行进下去,大概还要一天多。   副使骑马过来,对方棠道:“御史大人,天色晚了,前面积雪难行,这里往前十里便是驿馆,不如先遣人过去,命驿长洒扫准备着,我们就地扎营吧。”   方棠点点头:“好,派一匹快马过去,让将士们准备落脚。”   运粮军队快要接近驿馆的时候,方棠放眼一望,忽然觉得不对劲。只见戈壁滩上一片漆黑无垠,驿馆背靠土塬,本应是点灯开门准备迎接运粮使,此刻却连半点灯光也没有。   “刚刚去传令的哨骑兵何在?”方棠停住马,挥手令身后的队伍停止前进。   副使答道:“报御史大人,还没有回来。”   方棠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握紧了马缰绳,观望犹豫着:“似有不妥。”   副使也道:“末将也这么觉得。那御史大人,我们要如何?”   方棠道:“这样,副使大人,你先领粮草车与押送的兵马后退十里,待我领五十骑兵去驿馆查探,若是有异,你即刻带兵后撤,绕路去幽牢关,不准延误,务必以保住粮草车马为要。若驿馆无事,我会在旌旗上点一盏红灯笼,你便带人前来安营扎寨。”   “不可啊,大人!”副使惊道,“万一有盗匪伏击,大人岂不是羊入虎口?还是让末将去看一看,若驿站生变,大人便可及时撤退。”   方棠摇了摇头,抽出腰上的佩剑,缓缓道:“前线连发几道战报告急,粮草不能再耽误了。你熟悉西北地势与军务,带兵押送粮草,比我纸上谈兵来得可靠。副使听令,即刻带粮草与主力后退观望,其余人等,随我去驿馆。”   驿馆周围一片安静,方棠骑马停在门前,看到前厅的小窗口亮着一盏孤灯,摇摇晃晃映在窗上。窗后还坐着个人,随着烛影跳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假寐。   方棠警觉地没有上前,而是向一旁的弓卫伸出手,拿了张弓箭在手中,拉上箭矢,对准了那人影旁的窗棂,静默片刻,一箭射出。   飞箭钉入木窗,窗后的人影却丝毫没有动弹。方棠心道不好,立刻将弓箭丢还给弓卫,高声道:“快撤,快离开这儿!”   霎时间,周围火光骤亮,喊杀声起,数十个身穿胡服裘衣、长发虬髯的壮汉手持刀斧从驿馆中冲出,口中高声喊叫着他们全然听不懂的异域话,瞬间就包围了驿馆外的数十骑兵。   “是西羌人!”队伍中有人大惊失色道,“我们中埋伏了!”   方棠抽出剑,剑柄在马屁股上一拍:“突围出去,后撤!”   他此刻万分庆幸自己事先让运粮兵马撤后十里,副使应当已经看到了这边的火光,天黑路滑,西羌人即便即刻去追,也无济于事了。   流矢从空中射来,军士们四散奔逃,面对比中原人强壮了数倍的西羌猛士,这些人只有丢盔弃甲、任由宰割的份儿。方棠挥剑在乱兵之中奋力拼杀着,居然全无平时穿文官袍服时那股文弱劲儿,反而斩杀了三名西羌人落于马下。   方棠牵着缰绳正要突围,忽然身下坐骑被人长枪刺中,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应声摔倒在地。周围不知是西羌人还是自家兵士的血溅在方棠脸上,他来不及惊慌,就地向旁边一滚,躲过了随之践踏而来的战马马蹄。   他带来的人并不多,也都是些老弱新兵,很快就被西羌人杀得溃不成军,只有寥寥数人拼命杀了出去,西羌人也不屑于去追,只将剩下未死的十几人尽数绑了,丢到驿馆门口,居然就打算这么走掉。   “他们要做什么!”   被绑了的人不知道为何西羌人会留下他们的命,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唯有方棠脸色阴沉,小声对旁边的人说:“这里入夜后寒冷刺骨,滴水成冰,冰霜凝在战甲上,我们会被活生生冻死。”   众人大惊:“那我们怎么办!”   方棠道:“别慌,只要他们真的不杀我们,我自有办法脱困。你们先不要说话,看他们的动静。”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众人疑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高将近八尺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跨到方棠面前,手中一支断箭伸过来,挑起了方棠的下巴,开口说的居然是中原话:“没想到中远诸多孱弱病夫中,还有如此临危不乱之人。让我看看,这等口出狂言之人长什么样子?”   方棠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满眼却只有伸到他面前的那半支箭——那是西羌丹措部的图腾,獒犬獠牙,他再熟悉不过。   闻修宁信中说,栗延臻便是被丹措人的流矢所伤,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丹措汉子借着火光看清了方棠的脸,一怔,仰天笑得更甚:“我听说中原虽多无能猪狗之辈,却有美人如云,生得月眉星目,丹唇绣口,手若柔夷,肤白胜雪,可就是你这样的?”   方棠听对方用诗书里写女子的词来描述自己,心说这人不过是邯郸学步,会几句中原话却只得皮毛,信口胡诌,不由得冷笑一声,没答话。   其实他心里气死了,面前这个人胡说八道些什么,会几个词就乱用一气,简直是侮辱了中原文字。   更可气的是,连个西羌蛮族都会用这种话来夸人,栗延臻怎的却只会动手动脚,嘴巴跟个木头雕的一样。 第27章 被俘   这汉子见方棠似乎很是不屑地冲他冷笑,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哼了一声便扯起方棠的衣领,道:“你们中原的美人若都如此不识抬举,便也不必怜惜了。现在我与你做个交易,你跟我回去,我就放了这些人,不让他们受夜寒之苦,否则我就杀了他们,再带你回去——左右你是要跟我回去的,若是不从,便要多吃些苦头。不知道你们中原的美人,受不受得住我们西北的风。”   面前这人一口一个中原美人,方棠且忍了,心想自己再怎么抗争也是蚍蜉撼树,这人和栗延臻差不多高,要是真动起手来,他得被对方一掌拍死。   方棠权衡之后,点头道:“我跟你走,但是我要看着你放了他们。你这人虽然看不起中原人,满口所说却都是中原诗书,大概也知道中原人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吧?”   对方像是很欣赏他似的点头:“不错,你们中原的名流大儒虽然都死干净了,如今也不配留有这么好的东西,可我觉得你不错——我答应你了!”   他说完,转过头用西羌语和部下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些凶神恶煞的西羌人提着刀走过来,将被俘军士身上的绳子割断,大声驱赶着他们离开。   方棠手上的绳子也被斩断,他揉着手腕对那些人说:“快走,跑得快些!”   “御史大人,我们不能扔了你走啊!”   这些军士原本被抓之后惊恐万分,没想到方棠居然大义凛然至此,用自己来换他们活命,不由得一个个感激涕零,让方棠觉得自己若是此刻一声令下,这些人即便拼了命战死此处,也要和西羌人死战到底。   但他还是拼命摆手道:“不用管我,快去快去!”   那会中原话的西羌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抬手臂将方棠夹在胳膊下面,翻身上马,用西羌语高喝了一句,转身朝着西北方向飞马而去。   方棠被颠得七荤八素,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他咳嗽了几声,忽然被人从臂下换到了马背上,就好像扛着一袋沙子那样,把他横着按上去,颠得他更想吐了。   好不容易熬到那马停下,方棠又被人一把拎起来扔到了地上,摔得他吐出一口血,颤抖着爬起来,就看到面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大营,到处都是西羌风格的营帐与军士。七八个同样虬髯黑面的西羌人站在自己面前,用他听不懂的话高声喊叫。   他还没站稳,就被人押送进了一座营帐,重重丢在地上,然后被人一脚踩在了背上。   丹措人生性凶悍,在西羌十六部里以嗜血好杀闻名,方棠觉得自己大概命中有此一劫,要是他合该命绝于此,自己也无能为力。   只是他还没有再见到栗延臻一面,多少有些不甘心。   先前满口中原话的男人提着佩刀大步走进营帐,坐到正中铺着虎皮毯的主位上,将刀往桌上一拍,道:“我听他们称呼你为御史,原来你是中原皇帝的御史?你很聪明,派轻骑到驿馆查看情况,等我们反应过来去追,运粮的大军主力早就已经逃得没影了,一介小小御史,居然如此狡猾!”   方棠抹了抹嘴角的血,后背压着他的那只脚让他呼吸不畅,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心里暗暗道,因为你笨,笨到家了,就算再怎么看不起中原人,你也还远远不及。   只是他没有当场说出来,现在他还不想死呢。   那人见状,挥挥手道:“不要踩着他,让他起来。”   那只脚这才从他身上离开,方棠艰难地直起身子,看着主位上的男人,见对方生得高大威武,虎背熊腰,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还有些奇异。   边上一个生得清秀些的男子,像是军师一类的座上宾,也笑眯眯瞧着自己,眼神中似有寒意。   没想到丹措人已经悄悄潜伏到了这里,不知道栗延臻在前线的战事怎么样了。   “你知道我只是小小御史,为何还掳我到此?”方棠问,“要杀刚才便杀了,何必费力将我带回来?”   “我乃丹措王沙瓦桑,我的王妃也喜欢与人讨论中原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你该庆幸自己略通诗书,否则你们那一群人,全都要死。”男人道,“本王这就让人去叫王妃来,你陪她说话。”   方棠见对方似乎还不准备杀自己,只是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的西羌男子,居然就是传说中比老王爷还要凶狠暴戾上十倍的丹措新王沙瓦桑。   据说这人十四岁搏杀黑熊虎豹,十六岁独破数万渠军,令先帝闻风丧胆,割地赔款才说服其退兵关外,因此得名西羌狼鹰。   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或许还能争取一把,伺机脱身。   于是他默默在原地等着那救他一命的王妃到来。   等了半天,帐外才有人匆匆来报,对沙瓦桑说了些什么,后者一皱眉,对方棠道:“王妃在休息,你先去军帐里等一等。”   于是方棠又被人提到了另一顶帐子里,那些人丢他仿佛和丢打猎抓来的野兔一样顺手。方棠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扑扑脸上的灰,翻了个身爬起来。   这些丹措人太野蛮了,横竖不讲理,方棠这一路被摔来摔去的,感觉自己都要摔成几瓣儿了。   他可怜兮兮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在的这个军帐,条件很简陋,只有一张石头堆砌的床榻,上面铺了张鹿皮的毯子,床边一张大概是吃饭用的桌子,边上还有一缸水。   方棠走过去,捧着缸中的水洗了洗脸,看着自己狼狈的倒影,叹了口气。   要是放在几月前,他还真没想过自己还有沦为西羌人阶下囚的一天——不过这也好过被丢在野外喂狼。   至于那个驿馆,方棠想里面的驿官大概也都已经遇害了,他看到的那个影子,便是被西羌人用以诱敌的饵。   若非西羌人不懂真正的诱敌之计,没有将驿馆伪装得灯烛通明,而是熄了灯便于埋伏,他或许真的就领着运粮队伍懵然不知地过去送死了。   幸好,眼下粮草大概是能平安到栗延臻手上了。   方棠刚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听帐外一阵喧闹,脚步声如震雷般逐渐接近,接着便有人一把掀开了营帐,几个身形壮硕威猛的西羌兵走进来,浑身酒气,一看见方棠便齐刷刷地哄笑起来,表情猥琐。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个冲上来的西羌兵丢到了身后的石床上,后背痛得发麻,仿佛连骨头都被撞断了。   几个西羌兵淫笑着将他围在了床上,刚才那个踹他一脚的,伸手去扯他的衣服。方棠奋力抵抗,被对方拿狼牙刀抵在脖子上,厉声威胁了一句什么,大致应该是让他不要乱动。   方棠倒是不怕被一刀杀了,这些人如虎熊一般,凶悍又壮硕,要是真的折腾他,他怕是比死还要难受。   西羌兵将他的衣服扯得七零八落挂在身上,醉醺醺地就要上嘴啃。方棠哪肯顺从,飞起一脚踢在了对方肚子上。   这一脚用了力,连西羌兵都被踹得捂住了肚子,大骂一声,手中狼牙刀一挥,朝着他面门劈来。   好歹是方棠躲得快,才没被当场砍成两半,然而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长的伤口。他惊恐地躲到床角,看着几个色欲焚身欲对他行不轨的西羌兵,心中一片绝望。   他想栗延臻现在就来救他,救救他,否则他真的会疯掉。   ——不行,绝对不行,他还没有和栗延臻有过,怎么可以……   “栗延臻……”方棠彻底陷入绝境,扯起身侧的鹿皮毯子,妄图挣扎着最后一搏,“你在哪儿,你快点来救我!”   “大胆,都滚出去!”   一道柔软却带着几分厉色的女声响起,几个西羌兵一怔,回头看到来人,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低着头狼狈而逃,快步走出了帐子,最后一个出去的,还被站在门口的人照着屁股踢了一脚。   方棠死死抱着怀中的鹿皮,遮住身体,愣愣看着走进来的女子。   对方身份地位似乎颇高,身穿的却并不是西羌服饰,而是一身中原衣物,身披狼皮大氅,内穿绫罗对襟裙,像中原女子那般拢着袖子朝自己走来。   “你没事吧?”女子关切问他,口中所说也是相当流利的中原话,“那些兵茬子不懂规矩,野蛮得很。我已经叫人罚他们军棍了,你已经没事了,别怕。”   方棠吸了吸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是泪,胡乱擦了几下,哑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丹措王妃,那小狼羔是我夫君。我刚刚睡醒,就听他兴冲冲说给我抓了个中原人,我立刻就来了。”女子眼中似乎有欣喜之色,坐到床边看着方棠,“我听说你是朝廷命官?是天子派来的?”   方棠很警觉,没有立刻答话。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见对方的确生了一副中原人的五官眉眼,看来她也是中原人不假。   女子仿佛知道他会如此,也不急,从容将手伸进袖子,拿了一卷暗黄色的东西出来,递给方棠:“给,此物你看过便知。其实我与你一样,也是中原人。”   方棠一怔,低头看着女子递来的东西,仔细辨认过,发现那居然是一卷已经落灰得看不出原本色泽的圣旨。 第28章 鸿雁   女子垂眼望着那道圣旨,眼中似乎有些许怀念的神色划过:“十多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家乡来的人。”   方棠拿过女子手中圣旨,小心地摊开来看,只见上面是一道恩准皇室公主下嫁和亲的圣旨,笔锋遒劲,浓墨铺陈,边上一道鲜红的玺印红痕,让他仿佛隔着悠长的岁月听见了当年那决定无数女子命运所重重落下的声响。   一道圣旨,十里红妆,百里相送,千里离乡,以求取朝纲安定、中原安宁。曾经的公主们如是,方棠自己亦如是。   “你……”方棠疑惑地抬头看着她,“你是先帝的公主?”   女子点点头,说:“我是先帝序齿十七的公主,封号柔嘉,母妃是先帝的褚婕妤。”   方棠想了想,自己生在先帝驾崩前十年,那时公主大概就已经嫁入西羌了,他或许太小,完全不记得。   至于婕妤,确实是后宫嫔妃品级中相当微末的一级,看来先帝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位公主的母妃。   “先帝多子嗣鸿福,因我母妃死得早,我也无兄弟和舅舅傍身,所以在众皇子公主中是最不被父皇在意的那一个。”柔嘉公主道,“西羌来我朝求亲那日,众姐妹惶惶推阻,都不愿来这边塞之地,最后才轮到我。”   方棠听她提及故乡,用的是“我朝”而非“渠国”,心说柔嘉公主或许是这十几年来从未忘记过中原故土,语气中满是感怀。   公主缓缓道:“那是父皇第一次念及我的好,抱着我痛哭出声,许我风光大嫁,红妆绵延出皇城百里,在西羌人面前给足我最大的底气。他这么做,却也只是我对他有用,而非他真的疼爱我,否则也不会在我十四岁之前,几乎从未来瞧过我一眼。”   方棠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柔嘉公主远嫁西羌的时候居然才十四岁,怕是连人事都还未知,就被迫抬进了红轿,血泪和流地远离故土,到这陌生之地成为异族王子妃。   公主低下头,难掩失落道:“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中原的音讯,已是许久没有过了。”   “你再也没回去过?”方棠问。   公主点头道:“我父皇驾崩那一年,京中有丧信传来,我站在戈壁的沙坡上看着皇城方向,小狼羔问我想不想回去,他可以率大军带我回去奔丧,让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看到我如今身为西羌首部王妃的排面。”   方棠有些紧张,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紧张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显然公主没有同意沙瓦桑那匪夷所思的提议。   果然,公主笑着摇头:“我骂了他一顿,说他好笨,这样浩浩荡荡地回去,人家还以为你是趁乱起兵造反的。他傻傻陪我在沙丘上站了半天,我对他说不想回中原,这里就很好。”   “看来丹措王对你很好。”方棠低声道,“只是这西羌太过凶险,全是野蛮人,你居然一待就是十多年。”   公主道:“我嫁过来也是百般不愿,但这就是自古以来身为公主的命运,我们只是人前尊贵无比,却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由自在,至少有机会嫁得自己的如意郎君。不过我现在过得倒也不赖,西羌蛮荒之地,有小狼羔护着我,倒也无人敢把我怎样。”   方棠抽了抽嘴角,心说就刚刚那个凶神一样满嘴生涩中原诗书文章的西羌恶犬,你居然叫他小狼羔。   那三脚猫的两句诗稿,八成也是这些年跟着公主学的。   公主将圣旨仔细收好,又问他:“御史大人,你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会落到西羌军手里?”   “我奉命押送军粮,半路中了你夫君的埋伏,被抓到了这里。”方棠道,“他打算将我怎么样?”   公主想了想,说:“听说丹措部最近在和渠军在边境交战,他会抓你也不奇怪。你放心,我会和他说让他放你回去,不会为难你的。”   她犹豫一下,又问:“当今的天子,应该是我二皇兄吧?他当年是少有的几个还算疼我的兄长,如今圣驾可安吧?”   方棠点头:“圣驾安好,公主放心。”   公主看着帐外通明的火把,忽然又叹气:“唉,我那个夫君,他厌恶除我以外所有的中原人,尤其是从皇城来的人。他想得简单,当年看我嫁过来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又对他说幼时的事,就觉得中原人都对我不好,所以百般厌恶,我也劝不听。”   方棠无言以对,只能尴尬笑了笑。   “有时我也不知道远嫁西羌是福还是祸,我这一生大概是永远回不去故土了。可若要我抛下小狼羔独自回去,又能如何呢?”公主淡淡道,“故乡已经无人在等着我了,甚至连我的皇兄也不记得我了,这里却还有人在守着我,所以我也不想着回去了。”   方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裹着鹿皮,有些失礼,便吞吞吐吐地问道:“公主,能、能否给臣找件衣服来穿穿……”   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差点忘了,只是这里没有中原男子的衣服,我叫人找些羌族服饰给你好了。”   方棠好不容易有了衣服穿,还挑什么款式,急忙点头。几个侍女依次走进来将御寒的衣服放在床头,公主也到帐外等着,他才飞快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西羌的冬衣厚实得夸张,方棠穿进去,觉得自己被满身的皮毛裹住了,宽大的衣袖里面是收窄的内袖,刚好符合西羌人终日策马来去的习性。不过穿着倒是暖和,也比战甲要轻便多了。   公主带他去处理了脸上的伤口,不知涂了些什么药膏,居然很快就不痛了。   “这里是丹措的行军大营,前阵子小狼羔和渠国将军交战了许久,前日才行军驻扎在这里。”公主带着方棠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西羌大营,边走边说道,“小狼羔此刻不在营中,出去和人议事了,你要不要去我帐中喝茶?先暖暖身子,我叫人给你拿些肉干和马奶来。”   方棠听出栗延臻那边大概还算顺利,看来沙瓦桑是被渠军打得撤到这里的,想着栗延臻也要先行整顿兵马无暇追击,于是先趁火打劫一番,没想到正好碰上前来运粮的渠国军队。   公主带方棠去了自己休息的军帐,叫侍女烧热水泡茶,又端来点心,让方棠不要客气,算是自己替沙瓦桑给他的补偿。   方棠确实饿得要昏了,道了声谢就低头吃起来。   “这是我仿照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自制的点心。这些年过去,我也记不清京中味道如何了,做得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公主说道。   方棠点了点头,含混道:“没有,很好吃的。”   “我还没问大人姓甚名谁?”公主问,“看着年纪不大。”   方棠喝了口茶水,咽下口中的点心,说:“回公主殿下,我今年十九了,我叫方棠……是,咳,方兴未艾的方,西府海棠的棠。”   “哦,不错的名字。”公主笑道,“还是个孩子呢。”   方棠有些脸红,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低头吃。   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军士飞快地跑进来,跪在公主面前用西羌语说了些什么。只见公主眉头皱了皱,和对方交谈几句,就问方棠道:“方大人,你真的只是个御史吗?”   方棠愣道:“是啊,怎么了?”   公主道:“渠国那个很是骁勇善战的小将军,先前与我夫君战过几回,现在居然单枪匹马跑到我们大营门前要人来了。如今营中战俘只你一人,他是来要你的?”   方棠一听,激动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渠国将军,是……是谁?”   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一名姓栗的将军。”   “他果然来了。”方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眼睛都红了,“他果然来找我了……”   公主看着他,忽然一笑:“你们是什么关系?”   方棠被这句话噎住了,窘迫地看了看公主,支支吾吾道:“我们……我们是,三年前陛下圣旨赐婚,我与他……”   “哦,我知道了。”公主了然道,“那位小将军,原来也是个情种啊。”   方棠耳朵染红,低声说:“公主,我能出去见见他吗?”   公主点头:“当然可以,如果他要带你走,那就带你走好了。等我夫君回来问起,我就说不忍拆散一对鸳鸯,放你走了。”   方棠犹豫道:“那他……”   “他不会怎么样我的,顶多赌两天气不和我讲话,哄一哄就好了。”公主笑道,“走吧,我与你一同去,总要有个说法。”   方棠惴惴不安地跟着公主到了大营门前,见门外被西羌兵团团围住、身骑墨色战马手持长戟的人,正是三年未见的栗延臻。   他终于来了,真的来救自己了,即便是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在方棠心中也犹如神明一般。   栗延臻一看到方棠,整个人都有些发怔:“夫人……”   公主对那些西羌军士下令,散开十尺,扭头示意方棠过去。   方棠眼眶发热,一步步朝着栗延臻走过去,忽然再也忍不住,眼中陡然落泪,向对方跑去。   栗延臻跳下马,一把抱住朝他飞奔而来的方棠,声音也颤抖不停:“你没事就好,我听运粮军逃回来的军士说,你被西羌人带走了,我骑马赶到驿馆,看到地上是丹措的箭矢,马上就来了。”   “我好怕!我刚才怕死了栗延臻,我想你来救我,我好怕……”方棠终于放声大哭,一切的委屈和恐惧都在此刻轰然决堤,“你带我走,快带我走……”   三年不见,面前这个人生出了胡茬,容貌也变得更英挺俊朗了,却和他梦中的那副面容几乎分毫不差,让方棠整颗心瞬间就安定下来,风雪不动。   “好。”栗延臻抱住在他怀中颤抖的方棠,眼中露出寒光,“别怕,我带你走。” 第29章 情深   快马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奔驰,身后的雪地里拖出一串长长的马蹄印,很快被飞雪覆盖,转瞬湮灭在一片漆黑的冰冷之中,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方棠被栗延臻拿斗篷裹在怀里,脸上的伤口被风吹得有些生疼。他皱了皱眉,轻轻往栗延臻怀里拱,双手搂紧对方的腰。   栗延臻低头,伸手轻抚他的脸:“痛吗?”   “还好。”方棠闷声答道,“粮草送到了吗?”   栗延臻道:“我叫骑兵去接应了,放心,估计明日就能运到幽牢关。”   方棠又问:“你呢?你跑了多久来的?”   “一刻不停就过来了。”栗延臻道,“我怕来迟一点,自己会后悔。”   方棠忍着眼泪不往下落,要是这会儿眼泪被冻住,是真的会出人命的,“你居然一个人就来了,万一沙瓦桑刚好在军中,你怎么办?就为救我一个人,值得吗?”   “值得。”栗延臻抱紧他,“只要我活着,任何人都不准伤你。我不管他在不在,若是在,我先砍了他,再带你走。”   方棠从来没听栗延臻说过这么凶狠的话,一时间有些愣神。   栗延臻脸贴着他的额头,说:“虽然那丹措王妃让我们离开,但沙瓦桑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我们走的,估计回营发现之后还要追上来。到时你听我的,不要纠缠,知道么?”   方棠不明白栗延臻说的是什么意思,此刻他一整颗脑袋都是蒙的,思考不了太多。   栗延臻说得果然不错,他们向北跑了数里,就听到身后喊杀声渐渐响起,马蹄锣鼓声震天。方棠原本已经昏昏欲睡,闻声一下子清醒过来,抓紧栗延臻的衣服:“他们追来了?!”   “是。”栗延臻沉着不乱道,“别怕,你先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应付他们。”   他骑着马到了一处石山后面,抱着方棠跳下马,找了一处隐蔽的乱石堆将人塞进去,解下身上的斗篷牢牢裹住方棠:“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也千万不要出去。我的马跑了一天,必定跑不过西羌的战马,与其咱们两个坐以待毙,不如我出去挡他们一挡,也好把他们引走。”   “不行!”方棠紧忙抓住他,“他们人太多了,你不行的!”   “我不会输的。”栗延臻蹲下去,摸了摸方棠的脸,笑意隐藏在黑夜中看不真切,“我要你活着,就够了。”   方棠绝望地摇头,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不行,你是一国将军,你要带兵打仗、镇守边关的,怎么可以为了救我……是我害了你,怎么办……”   “人总有一死,但要死得其所。”栗延臻道,“无论是战死沙场,还是为你而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他从自己腰上解下军令,珍重地交到方棠手里:“夫人,你拿着这个,等什么时候听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就拿着它一路往北走,到幽牢关前叩关,会有人救你的。在那之前,千万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方棠还是摇头:“不,不。你和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栗延臻捏紧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凶:“听话!”   方棠早已泪流满面,不顾泪水会冻上,扑过去抱住栗延臻呜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栗延臻心中同样痛成一团,他强忍着掰开方棠的手,将人按下去用斗篷盖好,然后拾起自己的战戟,头也不回地朝着火光逼近的方向走去。   沙瓦桑策马追上,看到栗延臻骑在马上静静等着自己,却不见方棠,嘲讽着问:“那位御史大人丢下你跑了?”   栗延臻擦了擦手中的长戟,道:“少废话,你们要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沙瓦桑被这人的狂妄激得顷刻暴怒,然而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对方就是一直以来与自己交战不下的那位渠国将军,不由得抚掌大笑起来:“本王当是谁,原来是延臻将军!当初中我一箭,居然还能生龙活虎,还敢只身闯我西羌大营,果真是将帅之才!”   栗延臻冷冷看着他,沉静相对,并不言语。   沙瓦桑问他:“你为何不带一兵一卒?是羞辱我西羌丹措无人,还是想效仿古时名将千里走单骑,救一人于万军之中?”   栗延臻轻笑道:“都有吧。手下败将,只敢暗箭伤人,不足为惧。”   沙瓦桑对着与他势均力敌的栗延臻,并不被对方的挑衅和轻蔑所激怒,而是笑道:“那你今日怕是走不了了,栗延臻,你要为自己的狂妄和目中无人付出代价。一名小小御史,值当你为之丢了性命么?”   栗延臻握紧手中长戟,说:“我手下兵马,乃勤王卫国之师,不到两军开战关头绝不能轻易动用。你说得对,他只是个小小御史,却也是我此生立誓以命相护的结发爱妻,这是私事,与国事无关。”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连沙瓦桑都是一震,忽然看到对方眼中所向披靡的深情与坚定,不由得令他想起在营中等自己归来的柔嘉公主,目光顿时也变得有些柔软下来。   公主说得没错,这栗延臻果然是用情至深,矢志不渝。   “你不错,是中原那群猪狗鼠辈里少有的骁勇之士。你在狗皇帝身边永远只能当臣,为何不归顺我西羌?”沙瓦桑转而采取迂回政策,试图招降,“本王许你为一族之王,天地间随你自由自在。”   栗延臻一提缰绳,身下的坐骑嘶鸣着抬起前蹄。   “不要多话,战吧。”   ·   沙瓦桑带着部将回到营中,将一件染血的银色将袍丢到地上,高声道:“拿酒来!”   柔嘉公主走出营帐,看着地上被血浸透的衣物,不由得一惊:“小狼羔,你将他们杀了?”   沙瓦桑看了她一眼,冷哼道:“杀了,我命人将他们丢入谷底喂狼。”   公主摇头叹息:“你何必如此,他们并未为难你,只是一对眷侣罢了,你何至于要他们性命?”   “谁让你放走他们!”沙瓦桑语气中三分怒意,七分委屈,“原本你要是不放走那御史,我让他陪陪你也就放他走了。既然你偏要与我作对,那我就杀了他们!”   公主无奈,踏着雪走到他旁边,“桑格,你当年为了我,愿意与父皇和议退兵,如今怎的如此不顾大局?你杀了那小将军,中原栗氏必来寻仇,到时两边再起大的战事,可如何是好?”   沙瓦桑依旧强硬:“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那是你父亲,我也从未怕过他们中原人。如今我要杀便杀了,怎样!中原人尽管来战,我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公主看了看他,一甩袖子,转身往营帐里走:“好好好,你要杀便杀,我不管你了。”   沙瓦桑看着人走进帐子熄了灯,口中愤愤地念叨了些什么,然后也站起身来,快步往营帐里追去。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荒原中,夜风呼啸着吹过乱石戈壁,撞在黑暗中矗立的石壁上,发出野兽般恐怖的呜咽。   方棠手中死死抓着那枚军令,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周围是如同深渊一般的伸手不见五指。寒冬入夜的荒原上乌云闭月,连一丝光亮也没有,死寂得令人恐怖。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没有了丝毫声响,方棠先是行尸走肉般呆愣了半天,忽然如梦初醒,裹紧身上的斗篷站起身来,凭记忆跌跌撞撞往栗延臻先前离开的方向走去。   四周不见火光,也不再有喊杀声。方棠在及膝深的雪地里往前摸索,一声声叫着栗延臻的名字。   他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这让他无比害怕。   不远处隐约响起模糊的咳嗽,方棠一顿,侧耳去听,几秒之后,又听见了几声。   他立刻朝着咳声传来的方向跑去,被冻得有些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嘶哑叫道:“栗延臻……栗延臻!”   方棠看到了面前一团黑墨里依稀可见的黑色身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住了靠在雪地里正给自己包扎的人。   栗延臻抬起负伤的手臂,轻轻落在方棠头上,声音同样哑了:“怎么……没走?”   “我等着你,你说过会打赢的。”方棠看不到栗延臻的脸,只能伸手去摸,“你打赢了吗?”   栗延臻笑笑:“赢了。沙瓦桑信守承诺,撤兵了。”   方棠又抱住他:“那我们回去,我们可以回去了。”   “嗯。”栗延臻举起长戟撑住地面,用尽全力站起来,“走吧。”   战马已经不知道受惊跑到哪里去了,方棠深一脚浅一脚地扶着栗延臻往北走着,不知道还有多远,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栗延臻尽量不让自己过多地靠在方棠身上,硬是凭着一口气自己往前走去。   然而他此前在营前叫阵的时候就受了伤,再加上数日接连战场拼杀,没来得及好生休整,就又和沙瓦桑大战一场,此刻早已体力不支,撑不了多久了。   方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他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况且还是这冰天雪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一点点往前挪动着,心想着总能走到的,只要他撑下去。   “栗延臻,你和我讲讲话。”方棠感觉喉头都被冻得有些发痛,还是强行撑开嗓子说道,“你只要说一个字就可以了。”   栗延臻还有力气揉揉他的耳朵:“好。”   方棠松了口气,他架着栗延臻继续往前走,几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他看到温热的火光和军营里正在炙烤的羊肉,几乎触手可及了。   再一步,两步,他们就要到幽牢关的门前了。   然而须臾之后,一切又归于幻灭,他看到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仿佛堕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   方棠深吸一口气,正要发力,忽然脚下一软,连带着栗延臻一起摔倒在了雪地里。   他缓了一会儿,急忙爬起来,伸手去找栗延臻:“对不起,我……太累了,我扶你起来。”   栗延臻整个人却没什么力气再起来,此时已是气息奄奄。他向方棠摇了摇头,说:“不要管我,你走吧,记得……拿军令叩关。”   “那你呢?”方棠茫然道,“为什么不管你?”   栗延臻叹气:“我,怕是要天绝于此了。”   方棠仿佛遭雷劈了一样,缓缓握住他的手,想要替他暖热似的揉搓起来:“你别死,二郎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要活着,你活着回去,我什么都给你,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   栗延臻笑了一笑,很是不舍地抬手,轻轻蹭他的脸。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是窃国之臣的儿子,与国贼无异。我不求你心里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死也瞑目了。”他说,“你走吧,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方棠不住摇头:“不要,你不要这样说。我心里有你的,二郎,有的。”   栗延臻微微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当真?”   方棠泪如雨下,身体里的水分在一点点被抽干,可他全然不在乎:“我心里早就有你了,三年之前就已经……二郎,你醒一醒,我们回去重新洞房好不好,不是圣旨,不是虚情假意,我们真的成婚好不好?” 第30章 心意   栗延臻低低笑了一声,勾勾方棠的下巴,很无奈地说:“就算你现在哄我高兴,我也是真的站不起来了。听我的话,你走吧。”   方棠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口中呼出的全是寒气:“我没有哄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信我好不好?我的心早就许给你了,你要怎样都行,别丢下我,你别丢下我啊……”   栗延臻不再说话,他最后碰了碰方棠的脸,接着手便垂了下去,闭上了眼。   “二郎!二郎!”方棠吓坏了,拼命摇晃着栗延臻,又死命将他扛在身上,“你撑一下,我们快到了。你不要睡,不要睡啊!”   他背起栗延臻,怀抱着不肯丢掉的希望继续往北走,不顾嗓子快要被冻出血来,执拗地和栗延臻说着话:“你在家书里说塞北的雪要比中原好看,你要带我去看,在戈壁滩上跑马。你答应我的,我们一定要去,好不好?”   无人应答,方棠感觉面颊上的眼泪被冻了一层霜,冷得他发痛。他侧过脸与栗延臻双颊相贴,绝望又恳求地低声道:“你醒一醒啊,二郎……”   他再一次坚持不住,摔进了雪里,只知道紧紧护住怀中的栗延臻。   方棠嘴巴里都是冰冷的雪沫,他捂着嘴咳嗽出来,感觉喉咙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温热,然而这却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的嗓子开始出血了。   “你为何要来救我?粮草已经运到了,你救我只会累死你自己的。”方棠哽咽道,“你死了我去哪里,我要去哪里……”   他决心一定要将栗延臻带回去,他不能死,谁都不能死。等栗延臻醒了他要告诉对方,自己说心里有他是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就已经认定了这个人了。   方棠走着走着,恍惚听见耳畔传来战马的嘶鸣声,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声音又震响了一次,这次似乎更近了,就在身后。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方棠听见战马的喷吐喘息声近在咫尺了。他拼命吹了声口哨,只听哒哒的马蹄声跑到近前,居然真的停下了。   方棠伸手去摸,摸到了坠着三条流苏的马鞍——这是栗延臻的战马,居然找回来了!   他急忙扯住马缰绳,将栗延臻扶起来,拼命推上马背,自己爬了好几次才爬上去。他在马背上稳住身形,搂紧了前面已经陷入昏迷的栗延臻,轻声念叨着:“好了,我们有救了,你千万撑着,我们回去。”   方棠拍了拍马脖子,跟那战马商量似的:“好马儿,你是来救主的吗?带我们回去。认得幽牢关怎么走么,一路往北,你应该知道的吧?”   战马似乎真的听懂了,昂了昂头,鼻子里喷出一阵鼾声,接着便扬起马蹄朝前走去。   方棠一刻不停地搓着栗延臻的手和脸,在他面颊上亲吻:“二郎,你讲讲话。你还活着的,对不对?”   栗延臻依旧是没有说话,方棠只能将他抱得更紧,试图暖热他的身体。然而他自己此刻也浑身冰冷,无异于是在扬汤止沸,于事无济。   战马向前奔了许久,终于在它一声高亢的嘶鸣声中,方棠睁开了被霜雪冻住的眼,赫然看到前面就是灯挑连营的渠军大营,后面幽牢关的城墙上火光荧荧,军旗在冷风中乱舞。   方棠心中又惊又喜,一夹马腹往前冲去,勒马将将停在大营前,还没停稳,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摔下马,落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倒下。   营前巡守的士兵见状立刻跑过来,将方棠从雪地里拉起来,一看他穿的是羌人服饰,刀枪一下子架了过来:“你是何人!快,快去禀报闻副将!”   方棠说不出话,只能从腰上扯下栗延臻给他的军令,指了指身后的战马。那些人一眼便认出是栗延臻的坐骑,大惊道:“是少将军!快,快救人!”   闻修宁刚刚率军寻找栗延臻未果,骑马回了大营,一下马便听营中的军士来报说栗延臻回来了,还有个与他同行、形迹十分可疑的西羌人,细皮嫩肉的也不似奸细,已经押进军营里绑好看着了。   “谁给你们的狗胆!”闻修宁马上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大怒道,“什么西羌奸细,那是少夫人!快松绑!否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砍了你们的脑袋赔得起吗!”   军士吓得魂飞魄散,赶快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帐里给方棠松绑,挪了地方,打来热水仔细伺候着。   闻修宁带人在外面找了一晚上,甚至逼近了西羌军营逡巡查探,被沙瓦桑的人察觉,还乱箭逼退了数里。其中一支箭上绑着书信,用汉文写着栗延臻与方棠已脱身,若是命大,自然大难不死,让他们回幽牢关等候。   他走进栗延臻的军帐,看到自家少将军躺在榻上正昏迷,嘴唇冻得发白,呼吸微弱,却仍是吊着一口气。   闻修宁坐在床边,拿热水湿了湿脸帕,吩咐军士给栗延臻擦拭,然后转身走出帐子,打算去看一看方棠。   他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方棠一路带着栗延臻走回来的,西羌大营距此处数十里,方棠丝毫不熟悉边境地势,若是走岔了方向,此刻两人必然是已经冻毙在西北的茫茫风雪之中了。   老马识途,良马救主,栗延臻的战马也算是救了两人一命。   “少夫人如何了?”闻修宁走进方棠在的营帐,闻到浓重的药味。   随侍的医官从床边起身,对闻修宁道:“回禀将军,方大人外伤倒不严重,只是些气血阻塞导致的淤积,在下开方子疏一疏便可好了。不过方大人喉中冻伤甚是严重,我已经拿了些药来,让大人一天两次按方服下,半月便可好了。”   “劳烦您了。”闻修宁点头道。   “闻将军切记,这半个月方大人尽量都不要开口讲话了,否则伤势加重,这幽牢关又苦寒不已,稍有不慎,怕是往后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医官又尽职尽责地补充道,“那在下去看一看少将军,这边就有劳闻将军照顾着了。”   方棠的伤势比栗延臻要轻上许多,他昏睡了三日便悠悠转醒,刚睁开眼时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等闻修宁走进来给他送药,他才直勾勾盯着对方看起来,直瞅得闻修宁浑身发毛。   “少夫人醒了?”闻修宁将药端过去,打算伺候方棠喝下,“快把这药喝了,你昏睡几日,这药都不好喂,可急死属下了。”   方棠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有些急了,慌慌张张冲闻修宁打着手势。   闻修宁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道:“少夫人莫急,少将军早先就醒了,眼下正在他帐中睡着,一切都好。医官说您半月都不能说话,也不要强行开口了,否则极有可能伤到根本,以后再也不能说话。”   方棠吓了一跳,忙捂住自己的喉咙,嘴巴紧紧闭上。   “少夫人快把药喝了。”闻修宁道。   方棠接过药碗,边喝边看着他,眼里似乎有话。   闻修宁会意,道:“等您喝完药,我带您去看少将军。”   方棠心中石头落地,他一口气喝掉碗里的药,苦得他直吐舌头,喝完便急匆匆要下床。闻修宁忙扶起他,给他披上栗延臻的大氅,扶他往栗延臻帐子里去。   熟悉的大氅披在身上,方棠很安心地扭头嗅了嗅,闻到那股暌违三年的清冽风雪气息。   他裹紧了衣裳,快步走进栗延臻的军帐。   门口守着的军士唯恐他为那日的事情怪罪,诚惶诚恐地齐刷刷往地上一跪:“少夫人!”   方棠还未全然从西羌军营里的疲于奔命中回过神来,吓得往后轻轻跳了一步,睁大眼睛看着这几个人,摇头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自己要进去看看。   众军士赶快殷勤地替他掀开营帐,迎他进去。   方棠跑进去,见到栗延臻静静躺在榻上,一身白衣,人也苍白,眼泪顿时汹涌而出。   他跌跌撞撞跑到栗延臻跟前,握住对方温热的手,手腕上微弱的跳动让他油然生出种踏上实地的感觉。方棠腿一软,像是要寻求彻底的安心感似的爬上榻去,拱到栗延臻身边。   闻修宁遣走了帐内伺候的人,只留方棠和栗延臻单独待着。   方棠掀开栗延臻的被子钻进去,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蹭了蹭,很快又脸红了。   他的确是好想好想面前这个人,边关的风萧萧不绝了三年,他心里也念了三年。   方棠将栗延臻的手臂抱在身前,觉得困意袭来。他努力撑起眼皮,想要看一看栗延臻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伤——那些三年来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刻在对方身上无法抹除的印记。   他硬撑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营帐里安静极了,外面的风雪声被阻隔在牦牛皮封成的帐顶外,这里仿佛一座坚不可摧的孤城,一方天地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栗延臻醒来,感觉到浑身都有些燥热。他微微一抬手臂,刚要起身,忽然觉得胳膊被什么力量往下扯了扯,不由得转头一看,只见一团圆滚滚的小鼓包伏在他被子下面,还在上下均匀地起伏着,温热感贴着他的腰侧和半边手臂,有些熟悉。   他掀开棉被,看到了缩在身旁睡得像只小兔子的白团子。   “……”   栗延臻总觉得那下面起伏均匀的地方有团小小的兔子尾巴,微微撅高起来,就像是等着他摸摸。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那并不存在兔子尾巴的地方揉了一把。   作者有话说:   小闻:差点出事 第31章 兰奴   方棠:“——!!”   他睡得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揉自己后面,本能让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要逃走,被栗延臻拽回来紧紧搂在怀里,低声问:“夫人怎么一醒就要跑?”   方棠哆哆嗦嗦地张开双眼,通红通红的,湿漉漉瞅着栗延臻,然后低下头,不住地往他怀里钻。   栗延臻看到他手腕和脖颈上勒红的痕迹,以及面颊上淡淡的伤痕,想起在西羌大营时方棠那害怕到了极点的反应,轻抬着对方的脸,关切问道:“怎么,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方棠点点头,又拼命摇摇头,伸出手向栗延臻解释着什么。   他想说自己只是差点被欺负,没有真的被怎么样,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传达给对方,急得几乎快要张口了。   栗延臻见方棠急得要哭,连忙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没有伤害你。别怕,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的,你别讲话,医官说你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   方棠点了点头,抱着他没撒手。   栗延臻看得心软,低头去亲他。方棠闭上眼,很享受地任他星星点点啄着亲吻,耳朵被人揉得滚烫发红,喉咙里发出暄软的哼声。   “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回来。”栗延臻说,“幸亏夫人一路带着我回来,否则我怕是不行了。”   方棠鼻尖顶了一下他的嘴唇,蹭来蹭去,是在撒娇。   “我可是越来越爱我家小探花了。”栗延臻笑道,“怎么会如此招人爱的,嗯?”   方棠愣了一下,定定看着他,眼中有些疑问,指指自己。   栗延臻很缓慢地朝着他点头,道:“要听我再说一遍?我好爱我家小探花,爱得不得了了。”   方棠脸红了红,戳戳他的脸,又大着胆子亲上去。两人连床都没下,就在榻上缠绵温存了几日,栗延臻舍不得碰他,只是亲一亲摸一摸,珍爱得像是随身带的宝物。   三日后的傍晚,闻修宁在帐外向栗延臻通报北关来的书信,说栗苍知道了他独闯羌营的事情,特意来信问他伤势如何,是否需要御医北上医治。   栗延臻靠在榻上,怀抱着方棠,说:“你替我去信给父亲,就说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有随军医官照顾就行了,不必劳烦御医。”   闻修宁又道:“大将军还说若是少夫人在边关待不习惯,就尽快南下回程吧,免得再冻着伤着,落下病根。”   栗延臻看了看正在发呆的方棠,随手揉了一把,道:“你替我应付过去就好,不要打扰少夫人休息。”   闻修宁便没再多问,下去办栗延臻交代的事了。   方棠趴在榻上,后腰高高地拱起来,左右微微晃着,和栗延臻下着围棋,精神却不集中,心不在焉的样子。   “夫人想吃什么?”栗延臻拍拍他的尾巴球,“我叫人搬了炉子到帐里给你烤肉吃吧。”   方棠嗯了一声,指尖夹着一枚黑子落下。   栗延臻陪他下棋下了半日,等方棠腻了,随手把没下完的棋盘一推,搅个稀乱,然后抬起下巴故意盯着栗延臻看,那意思分明是说“你能拿我如何?”   “不下了?”栗延臻丝毫不生气,只是依着他胡来,“乖乖把药喝了,我给你切肉吃。”   方棠见惹怒栗延臻未果,很失望地跑到一边玩他的羊角刀去了,放在手里行云流水地耍,刀刃雪白,刀光晃晃,映得帐子里白光乱闪。   “夫人小心别伤着自己。”栗延臻过来拿走他手里的刀,给他披上狐皮氅,“过来,喝药。”   只是这边地没有酒喝,仅有的一些也是苦而不甘的烈酒,用来治伤或是引火用的,难喝得很。方棠喝不到酒,很不开心,整天在营中跑来跑去地给栗延臻找事做。   这几日渠军和西羌军僵持着,谁也没有妄动半分。沙瓦桑大概是探不清渠军的虚实,也不知栗延臻的伤势如何了,一直在边境外徘徊观望,踯躅不前。   天边的海东青盘旋嗥鸣,时而隐入白雪绵延的茫茫山林。乌云压城,雾霭沉沉。   栗延臻时时会去哨塔上远观敌情,他望着不远处西羌和丹措部隐隐可现的部旗与军旗,对身旁的闻修宁道:“丹措人还是只扰乱我军,却不进攻吗?”   闻修宁点头:“是,隔几日便来我军阵前奔走一番,口中大骂并侮辱少将军和陛下,待将士们披甲上马去追,他们又跑了,并不与我军缠斗。”   栗延臻闻言轻笑:“雕虫小技,还想引我大军倾巢而出。前面就是缚虬谷,谷口宽,而其形若斗,一旦我们冲进去,埋伏在山坡上和谷口的伏兵就会冲出来将我们一网杀尽。这丹措王似是读过兵书,却只读了一半,就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少将军看他们是要如何?”   栗延臻道:“要么引我们出去,以大军伏击,要么就是想消磨我军士气,再空耗我们的粮草。他们惯会用这一招,无妨,我们只坚守不出即可。他西羌军并不比我们熬得住寒冬,况且他们还是离乡进军,不出一月,自己就会退了。”   闻修宁道:“少将军英明。”   栗延臻转回身,随口问:“少夫人呢?”   “禀少将军,少夫人早上喝过药又去睡了,您去看看?”   栗延臻打算回去看一眼方棠醒了没有,刚到军营门前,就看到两辆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士兵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跪下:“少将军,大将军让末将给您送了些暖冬御寒的物件来,请少将军过目。”   “什么东西?”栗延臻和闻修宁都好奇地看着那两辆车。   那士兵拍了拍手,叫车上的人下来。   一只纤葱嫩豆腐似的白生生的手掀开车帘,接着一张倾城绝伦的美人面从后面探出。五六个穿着绫罗纱衣的纤细佳人下了车,赤足走到栗延臻面前,齐刷刷跪下去。   闻修宁目瞪口呆,看着栗延臻:“这……她们……”   幽牢关的冬天滴水成冰,狐裘不暖,铁衣冰冷,锦衾兽皮盖在身上如同无物,这些美人居然身上挂了几块看上去完全不挡风的布,就这么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的样子,手脚都是雪白的。   栗延臻皱眉:“这是什么地方,穿成这样成何体统?闻修宁,你把她们拉下去多穿些衣服,再问问父亲这是何意?”   闻修宁不知所措地带着那些美人下去换衣服了,栗延臻站在原地,只听那赶马车来的士兵说道:“少将军,这些都是从西域诸部进献来的兰奴,冰肌玉骨,天生异香。他们无论男女皆能受孕怀胎,男子也与女子无异。大将军念及少将军和夫人成婚多年无子嗣,怕栗氏以后人丁凉薄,就让末将送来这些。”   “胡来。”栗延臻语气中爬上些怒意,“我是来行军打仗的,不是来醉生梦死的。你回禀我父亲,就说我不需要,过两天许他们回乡安置。”   ·   方棠站在铜镜前,理了理衣裳,轻轻咳两声,犹豫着待会儿去找栗延臻,是直接告诉他自己可以说话了,还是趁其不备,偷偷开口吓他一跳。   ——好,就吓吓他!   方棠拿定了主意,眉飞色舞地掀开帐子走了出去,正撞上驱赶着兰奴往军帐里走的闻修宁。   闻修宁:“?!”   方棠:“……”   又来!   他默默走近那些绝代风姿的美人,挨个儿看了一遍,脸很快冷下来,问闻修宁道:“她们是谁?”   闻修宁低下头,如履薄冰道:“大将军送来的,少将军让我给他们换衣服,过两天再送回去,千真万确啊少夫人。”   “呵呵。”方棠冷笑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去吧,别耽误了你家少将军的差事。”   闻修宁敏锐地从方棠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诡异的恐怖感,他走进军帐,立刻对身旁的军士说道:“快去偷偷告诉少将军,就说大事不好,少夫人已经见到了这些兰奴,让他快些想办法去哄少夫人。”   那军士立刻转身出了帐子,朝着大营口的方向跑去了。   栗延臻听来人转述了闻修宁的话,头疼地叹息了一声,想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棠好不容易这阵子软了些,几个兰奴又搞得前功尽弃。   自家小探花刁蛮得很,他得想想新的法子去哄。   晚上他拿了些羊肉去叩方棠的帐门,好声好气地哄着:“夫人,你白天说想肉味了,我拿了些山羊肉来,喂喂你好不好?”   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栗延臻明白方棠这是不想和他讲话的意思,无奈地看着帐前不知所措的军士,问:“少夫人这一天有没有吃东西?”   “回少将军,那些兰奴送来之后,少夫人就一直在帐子里没出门,属下也送了些粥饭进去,少夫人吃是吃了,可又叫我们不准再送来。”   栗延臻失笑,就算生气也不能饿着肚子,倒是他家探花郎一贯的脾气。哪怕真的没吃饭,怕是夜里也会悄悄起来偷嘴吃。   “夫人要是不吃,也不想见我,我就先回去了。”栗延臻又对着里面说,“要是夫人什么时候气消了,赏个脸来看看你夫君,我想听你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两章已经被制裁了,改了很久,没办法了,咱遵守佩佩法则。估计审核休假去了,一直锁着,要等到周一更了。如果明天解锁不了,会在解锁当天更的。   欢迎大家来微博找我玩儿啊!─━ _ ─━✧ 第32章 春帐   方棠硬是三天没有和栗延臻讲话,他把自己关在帐中生闷气,气来气去发现栗延臻果真连进都不进来,不由得更气。   这要是放在从前,栗延臻哪管他乐意与否,非蹂躏得他颠三倒四说不清话才算罢。如今这一方小小的营帐,帘子一掀就进来了,栗延臻居然每每都只是止步于门前?   方棠怀疑是不是自己将心迹尽数向栗延臻抖落之后,他就不像从前那样珍惜自己了,以为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因此即便三天两头晾着,最后还不是巴巴跑来找自己。   他趴在榻上,决心若是今天傍晚栗延臻还不来找自己,他就连夜打包行装南下回皇城,不在这里受栗延臻的气了。   没想到今天傍晚时分,栗延臻真的来了,依旧是在帐外叫他,问他今日有没有消气。   方棠在榻上翻了个身,吹灭一盏灯,仍不吭声,却听见帐子被人掀开,沉稳的脚步声走进来,停在他床前。   “夫人还在生我的气?”栗延臻手背在身后,弯腰笑着看他,“我可是忍了三天没来见你,想你想得难过。”   “那些兰奴何在?”方棠终于开了口,冷声问。   栗延臻道:“如今连天大雪,路途难行,又有西羌人堵着往西的要道,到时他们怕是要一起遭了西羌毒手。夫人莫生气,我对那些兰奴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着来陪你。”   方棠从榻上坐起,垂头不说话,嘴角却不着痕迹地平了平。   栗延臻伸手抱住他,亲昵地蹭他的发鬓:“不要气了,我过来哄哄你,问你有什么想要的。若是现在做不到,等回皇城我一定补给你。”   方棠又很没骨气地回抱住他,像小兔子一样在他身上蹭着:“那你不准再去看他们,要是让我知道,就不和你在一起了。”   栗延臻吻着他说:“不看,我只看你。”   帐子里并不冷,四面炭火烧得正旺,反而有些燥热。栗延臻脱了外面一件袍子,给方棠裹紧大氅,唯恐他冻着再生病。   在这种地方,病愈后再复发便是病灶积攒,一次次损其根本,如同虫蠹其中,下次只会病得更重。   方棠恍惚地靠在栗延臻怀中,手指玩弄着他下颌生出的细密胡茬,很颓丧地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忠臣,二郎,我也是佞臣。我对陛下不忠,对先帝不忠,多年来陛下皇命尽负。是我没出息,你对我好一点点,我就好喜欢你。”   栗延臻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对你也是同样的,夫人且安心。”   方棠笑了一声,倏然落泪道:“你早知道我是陛下派来的了对不对?你知道陛下从一开始赐婚,就是要让我……”   他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地分开皇命与私情。可栗家人那是何等一脉相承的聪慧,渠帝起初那一招也只是破绽百出,在栗家人眼中,无非是蚍蜉之于巨象,一览无遗。   他的一己之身,一颗赤诚之心,被活生生撕扯得天子一半、栗延臻一半。扯不断,也无法修合。   “小探花,不哭了。我看不得你掉眼泪,陛下若让你杀我,你对我哭一哭,我也是愿意给你杀的。”栗延臻每回见到他掉泪,总是不忍,要替他仔细把眼泪拭掉,“我的命是我父亲的,可我的心是你的。”   方棠抬起头看着他:“我这些年总觉得喘不过气来,陛下过得很难,我不忍看陛下痛心伤怀,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对不住陛下。”   栗延臻亲亲他的眼皮,道:“不想这些了。夫人那日在雪地里说过,要是我们活着回来,你就什么都给我,这话可还当真?”   方棠很是茫然,答道:“自然是真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有负陛下。”   “我想要你。”栗延臻似乎就是等他这句话,笑道,“可以吗?”   方棠一愣,“要、要我?你是说……”   “周公第七礼,夫妻敦伦,房中和睦。”栗延臻挑起他肩上柔顺的发丝,放在唇边亲吻,很是虔诚珍重,“你可愿意吗?”   方棠咬了咬嘴唇,拳头握紧又放开,声音很低,低得栗延臻要贴近了才能听清:“……愿意。”   “我先伺候夫人沐浴。”栗延臻站起来,牵起方棠的手,“到我帐中来。”   方棠的心跳得很快,直到被栗延臻拿狐皮毯裹着从浴桶中出来,还不敢抬头看人。   栗延臻将他轻轻放在榻上,伸手一攥他湿漉漉的发梢,问:“怕么?”   方棠摇头:“我不怕,你不要以为你很厉害,我没你们以为的那么文弱。”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紧张得绷紧了身体,目光看向栗延臻时满是躲闪。   栗延臻笑了笑,从枕头下拿出一枚小巧的扁圆盒子,看上去像是铜的,轻轻拧着一旋便开了。方棠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那盒子里凝脂一般带着淡青色泽的膏体中散发出来。   “这东西是那些兰奴带来的,叫青蔻。”栗延臻说,“听说是西域古国一种叫昆仑枝的神树所产,气味幽香,长年涂之则渗入肌肤,暗香不褪。”   “是做什么用的?”方棠好奇地眨眼问道。   栗延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将方棠看得心中发毛,“到底是什么,你笑什么?”   “夫人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栗延臻向他逼近过来,说道。   军帐外无人值守,军士事先都被闻修宁遣散,连他自己也到大营外巡逻去了。帐中灯烛幽微,暗影晃动,接着烛火便又熄了一盏,只剩下床头将明将灭的风灯。   方棠痛吟一声,紧绷起来。   四周仿佛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寂,方棠觉得自己的耳朵开始听不到声音,唯余嗡嗡的鸣声。他就好像被人沿着浪头推向了天穹,看到近在咫尺的星幕和云霞。   军帐里交缠着春风旖旎,榻边薄帐轻纱低垂,手背上鼓起的青筋甚至还依稀可见。   方棠忽然一抖,难以控制地搂紧了栗延臻。他此刻只有面前的这根稻草可以抓住,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飘摇的危船之上,唯有紧紧攀附着栗延臻,才不会掉下船去。   栗延臻的声音在方棠耳边响起,听得他一抖,“喜欢不喜欢这样?”   方棠断断续续哭着,伸手扒住他的肩膀,两条腿摇摇晃晃,像是在船头戏水:“喜欢,好喜欢……”   栗延臻也没有折腾他太久,帐中更漏报过了四更天,方棠迷迷糊糊的只剩下哭,栗延臻才舍得云收雨霁,摸了摸他的脸,宠爱万千地与他缠吻。   方棠被亲得舒服了,滚进栗延臻怀里。   栗延臻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足过,他抱着方棠,手指轻轻地抚弄对方的发丝,听着怀中人逐渐沉静下去的呼吸,低沉地笑了两声。   第二天方棠果然是日高才起,他怀中抱着裘衾慢慢翻了个身,皱着眉叫了栗延臻两声,无人应答。   方棠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仍躺在榻上,栗延臻不在旁边。他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了,清爽妥帖,大概是栗延臻趁他睡着时给他擦过身子。   他不是很高兴地坐起来,没在帐子里见到栗延臻的身影,撇了撇嘴,抓起床头的衣服要穿。   外面响起脚步声,栗延臻和闻修宁的交谈由远及近,方棠赶忙把衣服胡乱叠回去,躺回去拿被子盖住头,闭眼装睡。   栗延臻在帐外对闻修宁交待完事情,转头就朝帐内走来,进来看到方棠还在睡,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些,走到榻边坐下,轻轻扯掉方棠头上的被子,手掌抚摸他的脸。   方棠装睡装得辛苦,睫毛不自主地乱颤。栗延臻低头看了看,确定自家小探花在装睡诓自己,也不道破,故意笑着说:“若是还不醒,我就只能一个人偷偷走了。”   “你去哪里?!”   方棠经不得逗,栗延臻略施小计就破了他的功。他跳起来搂住栗延臻的脖子,皱起眉说:“你又偷偷去找谁?”   “当然是你。”栗延臻笑着扶住他的腰,轻手揉了两把,“夫人感觉还好么?有没有不舒服?”   方棠一想到昨晚的事,脸霎然变红,埋头下去蹭了两下,小声说:“没有,我很好。”   栗延臻贴着他问道:“我们这样,算是把大婚那两日的洞房补上了。我也是等了三年的,日日盼着能与夫人圆房,夫人要是再不依我,我真就不客气了。”   方棠骄横地问:“你要怎样不客气?”   栗延臻望了他一眼,伸手轻轻扯开了他的衣带,整个人俯身倾压过去:“你说呢……”   春宵苦短日高起,春帐正影深,春宵犹未尽。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解锁了一章!   果然在存稿箱就被锁了,改得很碎。但是真没啥啊,全是渣! 第33章 博弈   栗延臻坐在案台后面,手中握着一份探报在看,目光冷冷的。方棠坐在他一旁,披着件深青色氅衣,正埋头校着钱粮簿,手边是几张摊开的边关要塞图。   半晌,方棠见栗延臻一句话都没说,不禁抬头问道:“怎么了?”   栗延臻将探报递给他,懒懒道:“夫人自己看看吧,闻修宁让人快马送回的军报,你离京后三日,陛下就让栗安领兵在后,引作后援,以防西羌来犯。”   方棠拿起军报看了看,一愣,“也就是说,那日西羌劫我军粮草时,栗安已率兵到附近不足二十里处,却只是原地驻扎,并未来援?”   栗延臻点头,目光有些凶厉:“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棠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背:“栗安现在又不肯回皇城,在五里外的白沙口安营扎寨,驻军不前,难道是想探听你这边的动静?”   栗延臻道:“凭他想干什么,还不值得我放在眼里。不过他如今连皇命都敢明着违抗了,若是我这边贸然与西羌开战,他怕是会乘虚而入,下手捞些便宜。”   方棠哼道:“战又不战,退也不退,不如我参他一本,把他赶回去好了。”   栗延臻哈哈一笑,将他搂进怀里揉了几下,说:“夫人这么快就想着替我打抱不平了?二郎真是感动。”   “我身为御史,参奏匡直那是职责所在,怎么就是为你出头了?”方棠傲然道,“你不必多情,我又不是为了你。”   “好好,我家夫人眼里直言上谏、江山社稷才是第一位的,你夫君要往后稍稍,仰头眼巴巴等着雨露。”栗延臻摇了摇头,转回去继续撰写军令,“算了,我也是没这个福分。”   方棠见他好像真的生气了,有些惴惴不安地起身走过去,从身后伏在栗延臻背上,声音软软地唤他:“二郎,二郎,说好今天带我去猎獐子的,你何时忙完?”   栗延臻头也不抬:“本将有军务在身,理应先论国家社稷,再谈一己私情,御史大人还是自便吧。”   方棠气得捶他的后背:“好,那你忙,本御史现在要去写奏折了!”   他说完就翻身要走,被栗延臻一把抓进怀里,不由分说搂着亲下去:“算了,我还是舍不得,做半日的佞臣也不错。”   方棠笑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小兔子一样扑腾。   栗延臻处理完了手边的事,就骑马带他去幽牢关旁的山林里射猎。近日刚停了大雪,山路上全是茫茫一片的纯白,栗延臻缓慢走马看着路上的蹄印,判断着不久之前有什么样的猎物从这里经过,又去了哪里。   “这山中会有猛兽吗?”方棠问道,“若是遇到了怎么办?”   栗延臻道:“山中有些豺狼雪豹之类,不过夫人不必担心,那些猛兽轻易不会伤人,我们只是在山下打猎,只要不误入它们的地盘,也就无事。我待会儿给你打些野鸡烤了吃,再打头鹿做衣裳。”   方棠骑马追上他,跟他一同走在山路上,看边塞的什么都很有趣,比中原那些看腻了的景致要新鲜得多。   “你可去过江南吗?”方棠问他,“我中进士那年随陛下去过一次,江南的园林与山水是天下一绝,那边的人都说得一口吴侬软语,评话和弹词满大街的勾栏都在唱,坐着边喝茶就能听一天,可有意思了。”   栗延臻微笑着听他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说,很是享受。   “等北境安定下来,我们就去吧?”方棠道,“你去过才知道江南的好。”   栗延臻道:“好,我陪你去。”   他一甩马缰绳,纵马往前跑去,方棠紧随其后追着他跑上山路。两人一路冲上蜿蜒的大道,越过溪边,在一座山坡上勒马停下。   栗延臻指着远处茫茫雪原之中的一片山谷,问方棠道:“夫人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方棠摇头:“我不知道。”   栗延臻道:“那是缚虬谷,穿过此谷往西百余里,便是西羌丹措部的聚落,他们占据着群山之中偌大的一处绿洲,乃西羌最为水草丰美之地。”   方棠点头:“这么说,幽牢关便是西羌人入中原的第一道关口。”   栗延臻道:“不错,幽牢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利。不过丹措人也是占尽山川地利之便,若是真的集结西羌十六部之力进攻,胜败倒也难说。”   方棠远望着那处与幽牢关遥遥相对的谷口,总觉得那里阴森森的,有股寒气源源不断地朝着关塞涌来。   “西羌各部虽然年年入京岁贡,却都在暗中观望丹措王。若丹措王能破边关、入中原,则其余十五部一呼百应,都会顺势依附。”栗延臻道,“他们早就受不了蜗居荒原山野的日子了,并非没有野心,只是缺少一个带领他们横扫中原的领袖。”   方棠有些担忧道:“我看那沙瓦桑气度不凡,有虎将之风,将来怕是会为我朝大患。”   栗延臻笑了一声,语气间满是不屑:“他是勇猛无双,可我在这里,他就仅仅止步于幽牢关。西羌人马上征战,悍勇无比,在寒冬腊月作战自然也是占尽天时。可惜了,那沙瓦桑生不逢时,如今幽牢关的守将是我,他从未在我手里讨到过半点便宜。”   他这话说得不假,三年来沙瓦桑数次派兵挑衅,都被栗延臻一一击退,寸土都进不得,也难怪西羌人会不惜暗箭偷袭栗延臻。若是栗延臻死了,渠帝手下可用将才如断一臂,西羌人必定能率军破城,顷刻南下。   这也是渠帝一直以来深感无奈的心事,若是拔除栗氏,则渠国四面虎狼环绕,怕是不到半年,就要被鲜卑、西羌等部瓜分蚕食。   栗延臻与沙瓦桑博弈了三年,双方都僵持着,不进不退。那日单骑闯敌营,若是栗延臻真的出了意外,怕是胜负转眼间会被逆转。   方棠听得乐了,对栗延臻说:“少将军这么厉害?”   栗延臻骑马到他身侧,挑眉瞧着他:“御史大人觉得呢?难道我不如那沙瓦桑?”   方棠伸手捏他的脸:“自然是你厉害,于公于私,我都觉得你厉害。”   栗延臻很享受他这坦然的偏爱,抓住他的手指吻了吻,说:“好凉,我们快去打了猎物就回去吧,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午后的射猎满载而归,栗延臻真的给他猎到了獐子、野鸡和野鹿,也给下面的军士们开了开荤,众人欢呼着起灶烤肉吃。   方棠见栗延臻平日里相当宽仁待下,赏罚分明,将军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不由得满意,打算回去在渠帝面前美言几句。   方棠打猎回来,觉得有些口渴了,回营后随便找了个营帐,见里面桌上放着一碗清水,便不假思索地端起来喝了两口,抹抹嘴角,觉得这水似乎有点儿甜。   他早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三年前在栗府差点被人在红枣茶里下毒害死的事情,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刻口渴就只想着喝水,也不管这水能不能喝。   方棠刚喝了几口放下,外面就匆匆走来一个军士,对方棠行了一礼:“少夫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方棠问。   军士答道:“先前有个兰奴说将汤药忘在这边了,说要回来拿,闻将军下令不准他们乱走,就叫属下来替他们拿。”   “什么汤药?”方棠很好奇,他环顾四周,也没看到什么像汤药的东西。   军士指了指他身旁的那碗水:“就是这个,少夫人可没有喝吧?听说这汤药厉害得很,是昆仑兰奴养身助孕的,要是别个寻常男子喝了,那可是要和女子一般怀孕生子的!”   方棠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撞到桌子上:“你说什么?”   军士也是一愣,战战兢兢地问:“少夫人不会……不会喝了吧?”   “没有没有!”方棠急忙摆手,“当然没有!你快拿走!”   军士哎了一声,过去端起了药碗:“那属下走了,少夫人快些回去歇着吧。”   方棠跟被抽了魂一样,颤颤巍巍回到帐子里,坐到床上开始担忧。他摸着自己的小腹,忧心忡忡地想着那汤药只喝两口会不会有效力?   昨晚……昨晚栗延臻应该都替他清理干净了,可里面会不会还有……   再加上今早,栗延臻弄他弄得狠了些,他也不记得有没有来得及弄干净……   方棠急得团团转,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翻了半天又一下子捂住小腹,屏息僵着半晌,唯恐万一真有什么,他可不能压着肚子。   入夜等栗延臻回来,方棠已经冷静下来了,他靠在榻上看栗延臻走近,伸出双手要人抱抱。   栗延臻很是心软,过去将他抱起来,环在臂弯里耳语着:“夫人怎么了,眼眶这么红?我这几天带兵操练回来的晚些,以后夫人先睡,不必等我。”   方棠急忙蹭了蹭眼睛,摇头:“没有,外面冷,你快上来。”   栗延臻脱了战袍,换上轻便的寝衣,坐到榻上替方棠理着头发:“怎么看你有心事?要不要和我说说?”   方棠有些忍不住,犹豫片刻,与他和盘托出了。   栗延臻听完只是笑,而且笑得很开心,方棠记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栗延臻笑成这样过,不禁又气又恼,打了他两下:“有什么好笑的!”   “我家小探花简直可爱得让我没办法。”栗延臻捧着他的脑袋,爱不释手地啄吻着,“夫人大可放心,兰奴男子天生脏腑便与平常男子不同,下腹有一处和女子相同的胞宫,所以才能受孕怀胎。若是没有这个东西,你就是喝再多的汤药,也不可能有孕。”   方棠松了口气,点点头:“这样啊,那、那便无事了。”   栗延臻却不依不饶道:“那夫人今晚还要吗?”   要自然是要的,方棠嘴上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被栗延臻哄着,叫他尽管放心好了。   军帐里薄汗淋漓,风月旖旎,栗延臻看着面颊染上薄红的方棠,使坏地托了托他的肚子,引得方棠低声惊叫起来,伏在他胸口不敢动了。   “这里……”栗延臻咬着他的耳尖,“我替夫人揉一揉。”   方棠发着抖,轻轻扭动了几下,没说话。   栗延臻怜爱地追逐他的嘴唇,哄道:“不哭,我逗你的。不过若是真有孕了,夫人怎么办?”   方棠趴在他耳边,被他扰得断断续续说不清话:“我不知道……嗯不要!二郎轻点……若是有了……生、生下来……嗯……”   军营中万籁俱寂,唯有滴漏默默,尽职尽责地报了五更天。   作者有话说:   希望盐能控制一下自己的 诉求╮( ̄▽ ̄"")╭ 第34章 贪色   栗延臻预想得不错,距离年关还有半月不到的时候,沙瓦桑果然率领西羌军自行退出了缚虬谷。栗延臻几次派探马前去查看,确认对面大军已经尽数撤走,似乎是不准备与渠军纠缠了。   “算他识相。”栗延臻站在城墙上,远望着缚虬谷口大军后撤的阵势,丹措部的旗帜消失在谷口,尘烟动地,连幽牢关的军士都能感到那股震颤。   方棠立在他身侧,一身青色斗篷在风中猎猎而动,“我这就给朝廷上一道表章,将西羌退兵之事告知陛下。”   “辛苦夫人了。”栗延臻搂住他的腰,身后一干军士齐刷刷低头别开视线,想看又不敢看。边上闻修宁的目光像一道铁闸拦在他们面前,谁敢抬头就是不要命了。   方棠瞥了他一眼,说:“我会向陛下表你之功,非由私心,原本就是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我依职行事罢了。”   “是,御史大人高义。”栗延臻笑道,“其他赏赐我倒是无所谓,朝廷嘉赏我都可以视若无物,左不过御史大人私下也是要‘赏’我的,我只想要这个。”   方棠红着脸扭头看了一眼,“你就不能等回去再说?你手下又不聋!”   栗延臻懒洋洋回头问道:“你们刚刚听到什么了?”   底下像是排练好似的齐刷刷一片:“御史大人要上表为少将军请赏!”   “还有呢?”   “没有了!”   栗延臻看向方棠:“大人可放心?”   方棠受不了了,一扯斗篷往城楼下跑去:“放心放心,你别再说了!”   两人在幽牢关一直留到过完了年,方棠年前递上去的奏表也批下来了,渠帝也拿捏着分寸,封了栗延臻一个散骑侍郎的虚衔,金银珠宝倒是多赏了些。   渠帝还另下了道旨意,褒奖方棠押送军粮助栗延臻破敌有功,加三品吏部侍郎,待年后回京入朝领事。   “恭贺方大人高迁。”栗延臻在床上抱着方棠,恭喜的话说得很敷衍,想趁机动手动脚才是真。   方棠拧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还有半月就要回京了,那些兰奴你打算怎么办?”   栗延臻道:“明日我就遣人将他们送归故里,夫人要是再吃醋,我也只能把他们丢在边关服役了。”   “那倒不至于,那些兰奴天生瘦弱,在这荒凉之地服役,无异于要他们的命。”方棠说,“你叫人好生护送他们回到西域,回各自部落安置吧,不要丢在那里就不管了。”   栗延臻笑笑:“听夫人的,就这么办。”   方棠还是不放心,这些边关将士做事糙,保不齐在半路上就冻死饿死几个。于是他第二日便亲自去见了那些兰奴,一一问了他们所在部族名称,写在纸上,盖了栗延臻的军印,命护送的将士丝毫不得懈怠。   他站在城墙上,目送着两辆马车朝着西方缓缓而去。天空风雪初霁,日头和煦,大路上的雪化薄了些,印出几道深深的车辙。   “这些人都很可怜。”方棠淡淡道,“我听说西域各部中有兰奴血统的族人,生来就要被送去调教驯养,然后进献给中原皇族与达官显贵玩弄享乐,受尽折磨。生下的孩子若不是纯种兰奴还好,若是同为兰奴,也免不了一样的命运。”   栗延臻道:“的确如此,幼时我在朝中官员府邸上见过兰奴,连生了几个孩子都非兰奴,年老色衰为主人所厌弃,整个人奄奄一息被丢在柴房里等死。”   方棠长叹一声,说:“或许我不该送他们回去。”   栗延臻抱了抱他:“人各有命。”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实在可悲。”方棠目光有些低落,“万千宠爱,最后也不过这种下场。”   栗延臻笑了一声,问:“夫人担心什么?怕我也和那些负心人一样背信弃义?”   方棠撇了撇嘴,道:“谁知道你图我些什么……”   “夫人要是觉得我贪图你的美色,我大可以从现在起再也不碰你就是了。”栗延臻道,“这样如何?”   方棠一时间有些没底,拿不准栗延臻这话是认真还是戏谑,没有立刻回答。等栗延臻又问了一次,他才强作镇定,说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言行一致。”   结果他倒是没想到,先后悔的人会是他自己。   当天晚上方棠像往常一样等着栗延臻过来陪自己就寝,早就把白天城楼上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他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外面打更声都过了人定,栗延臻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他忍不住叫了外面值守的军士,拐弯抹角地问了栗延臻是不是在忙军务,这个时辰了还不睡。   军士回他说栗延臻两个时辰前就回自己军帐里歇息了,以为他知道,所以就没来禀报。   方棠愣了,反应了许久才想起来栗延臻这是把自己在城墙上说的话当真了,不由得气恼,把被子一盖就叫那军士出去,不要烦他。   ——好你个栗延臻,居然说不来就不来了!   方棠气得趴在那里捶床,把鼓鼓囊囊的枕头当成栗延臻,打了几拳,觉得还是闷闷不乐,只好缩在那里假寐。   他睡不着,来幽牢关的这些日子被栗延臻宠刁了,没有那个宽阔的怀抱搂着便根本无法入睡。方棠闭着眼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咬着嘴唇,随着手上动作一抖一抖的。   不行,这样不好……没有栗延臻弄的舒服……   方棠不熟悉这种事,急得哼哼唧唧的,翻来覆去在榻上蹭着被子,忽然听见帐外有人走近,赶忙掩上衣服,转过去盖上被子假装睡着。   栗延臻掀开帐子走进来,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走到榻前,轻轻抚平方棠的被子,眼光中满是柔软。   他听军士说方棠睡了,便趁着这个时候来看看,既然小探花辗转不安,他就暂且先停一停,等到对方将自己的心意确认无疑后,再求欢也不迟。   方棠安睡的侧影就好像一道泼墨画上勾勒出的山峦,墨色的线条柔和蜿蜒,每一寸都是他无比熟识的,无论是双手还是身体,都将其摸索得如同桌案上的行军图一般熟稔。   栗延臻忍不住伸手替他拉了一下衣裳,忽然一愣,嘴角随即勾起笑来。   “夫人若是没睡,就不要装睡了。”栗延臻毫不留情地揭穿眼皮正在不停抖动、紧张装睡的小兔子,“看这样子,今晚要是真的憋坏了,还真是我的错了。”   方棠抖了抖,嗓子里很轻微地发出一声气音。   “我知道了。”栗延臻坏得很,直接伸手将人翻了过来,被迫散开的衣袍下春光泛滥、水色盈盈的光景一览无余,“夫人想我了。”   方棠干脆破罐破摔,翻身起来抱住了他的肩膀,“你少些废话……”   至此,栗延臻这场坚守只持续了不到五个时辰,以彼此都难以忍耐而告终。   ·   “方大人!恭喜恭喜,恭喜方大人啊——”   方棠下了朝便被簇拥在一众同僚中间,各种恭维与赞誉劈头盖脸砸过来,将他夸得一顿蒙,不知所措地扯起嘴角僵笑着:“抬爱了抬爱了,不必……各位大人不必如此……”   昨天他随栗延臻大军回朝,今日一上朝便正式接了天子诏书,拔擢他为正三品吏部侍郎,并留任御史台,兼掌监察进谏之责。   内侍替渠帝宣读完圣旨,方棠刚刚接了旨起身,一旁的栗延臻就不嫌事大地来了一句:“只是侍郎,官还是小了些,我开口替你求一个尚书的官衔如何?”   一旁的吏部尚书闻言顷刻汗如雨下,心中瞬间给自己想好了百十种死法,只听“啪”的一声,方棠沉着脸用象牙芴打了栗延臻手背一下,低声道:“少胡闹!”   寂静的大殿上响彻着方棠抽栗延臻手板的声音,连渠帝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两人是闹哪出。   他其实偶然也有所听闻,说方棠与栗延臻合德修睦、两情缱绻,以夫妻之礼同出并行是常事,朝中文武常有目睹,都感叹这探花郎是如何受得住栗延臻这禽兽不如的奸佞折辱,实在是为国之大计鞠躬尽瘁,令人慨然。   自从方棠回京,渠帝似乎也多了许多心事。他不久后便迫不及待地将方棠召进宫,依旧是在昭明殿的暖阁中。   方棠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窗前沉思的天子,心中似乎意识到什么,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渠帝朝他招了招手,“我今日召你,原是为一件事。”   方棠心中长叹一声,心想这一关总是要来的,他纵然心中有愧,却还是垂手恭敬道:“陛下尽管问,臣绝无欺瞒。”   渠帝正了正冠冕,朝他走过来,一言不发。方棠觉得暖阁中的气氛凝重极了,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无论会到何等地步,他都将毫无怨言地坦然受之。   窗外蒙着阴云,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雨。   渠帝望了他一会儿,忽然痛彻心扉地顿足道:“方爱卿,其实你不必如此敬业的!朕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啊!”   方棠:“?”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渠帝眼中真情流露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陛下说什么?”   “朕见你日日屈居在那栗府中,受那一家子佞臣折辱,朕实在是不忍心。”渠帝叹息道,“爱卿若是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朕其实可以另想办法,比如命你二人和离……”   “不,不不不——”方棠急忙开口,“臣领陛下天命行事,甘之如饴,陛下不必操心此事了。”   渠帝问道:“爱卿果真觉得无妨?”   方棠点头:“臣并无怨言,请准臣一切照旧,不必劳动。”   “好。”渠帝道,“爱卿果真赤胆报国,忠勇可嘉。朕先前还担心赐婚之事太过勉强,既然爱卿能够胜任,那朕的匡扶大计,还要托付给卿了。”   作者有话说:   皇帝:爱卿太敬业了,感动(抹眼泪)   连载的两本文都没有存稿,周更三万,我觉得我快超出人类极限了……啊……(掐人中) 第35章 偏宠   “臣惶恐,只愿死而后已。”方棠复跪于地,叩首道。   渠帝叫侍从给方棠拨了些赏赐,又命内侍将他妥善送出宫去,另许方棠可以在家休憩几日再来上朝,以慰他边关劳苦之功。   等方棠离开后,渠帝立在昭明殿门前,久久没有开口。直到贴身内侍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他才有些落寞地转身回了暖阁,坐在桌前想拿起那方传国玉玺,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人之将暮的预兆,他曾经站在尚书房里,看到自己的父皇那时便是这样,龙钟之态尽显。而转瞬之间,即将年入花甲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在天子之位上也坐了这些年,虽然远没有他父皇久,却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岁月荏苒,光阴飞逝如刀。   “朕也老了。”他颓然地对内侍长说道,“不知这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皇室兴复,看到我大渠朝纲与君臣之伦得以匡直。”   内侍长道:“会的,陛下,方大人呕心沥血三载,从未辜负陛下托付。”   渠帝却摇了摇头,说:“朕是皇帝,朕最能看得清,何为人心、何为人情。先帝当年传位于朕,便对朕说过,能用人,更要能制人,否则就不是一个好君主。”   “陛下乃仁爱圣明之君,老奴不敢妄言。”内侍长说道。   渠帝笑叹道:“朕自然笃信,方爱卿乃当世难得之忠臣,是朕之肱骨与臂膀。可连天子都尚且有情,为人臣者,怎可能斩断七情六欲,修一副铁石心肠?”   “陛下是说……”内侍长犹豫道,“当年陛下一旨赐婚,反倒弄假成真了?”   渠帝不语,抓起手边的白玉狼毫笔,提笔又放下几回,最终还是丢到了一边。   “先帝给朕留下满朝碌碌庸臣,放眼朝堂万马齐喑,瓦釜雷鸣,朕要如何才能寻到第二个方爱卿这等国士?”渠帝黯然道,“朕不想做亡国之君,背负千古骂名,可你看这大渠江山,如今还有救吗?”   内侍长不语,脸庞被笼罩在阴影里,默默叹气。   “若是方爱卿果真不负朕所托,朕在位数十年,得良臣如斯,也算无憾了。”   渠帝手中毫笔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刹那间,惊雷划破天空,瓢泼大雨倾落而下。   方棠抖落斗篷上的雨珠,任婵松在廊下替自己解下叠好。他看着婵松垂着眼任劳任怨替他整理衣裳的神态,忽然问:“想成婚么?”   婵松吓了一跳,怔怔问道:“成什么婚?”   “你若愿意,我与栗延臻可以为你和闻修宁说媒。你既然心悦于他,那早晚是要许给他的,早几年得偿所愿,总比苦熬着强。”   “少、少爷,我不不不——不成婚!”婵松反应过来,急忙道,“少爷你不要胡说,我与他还没有……”   方棠看她憋得脸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笑问道:“你是真的不愿,还是怕以后没人照顾我?”   婵松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双手绞在罗裙上翻来覆去,也不敢看他。   方棠道:“你不想就算了,这事就先搁一搁,等以后你有主意了再来和我说,何时都不晚。”   婵松长舒一口气,道:“是,少爷。”   书房内,栗延臻正低头看着北境七郡二十四关的山川布军图,一手拿着镇纸,另一手在舆图边缘滑过,神色平静。   一旁的闻修宁耳朵动了动,没说话。   “你暂且没那个福气啊。”栗延臻放下镇纸,缓缓道,“我可是连聘礼都要替你准备好了。”   闻修宁沉声道:“多谢少公子顾念属下,属下感恩戴德。只是婵松姑娘有自己的考量,我不愿强求。”   “我知道,她担心自己嫁给你,方家与栗家会更加难以分舍,一旦日后有变,不至于让方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栗延臻道,“各为其主罢了,只不过这姑娘倒是机敏聪慧得很,能想得这么长远。”   “婵松姑娘智慧玲珑,属下自知配不上。”闻修宁道,“少公子不必费心为我打算了,不要再伤了您和少夫人的情分。”   栗延臻摇头道:“那倒不会,少夫人与我情比金坚,这我还是放心的。”   闻修宁:“……”   方棠这时推门进来,看到闻修宁也在,一笑:“你们在说什么,我能听吗?”   “没什么是夫人不能听的。”栗延臻朝他招手,“夫人来,替我看一看这舆图,画得可有什么差错?”   论对渠国疆土的烂熟程度,方棠自知还比不上栗延臻一根手指,对方好歹也是在疆场拼杀多年的,何时轮到自己一个没出过几次皇城的文官替他掌眼了?   方棠走过去,低头往桌案上一看,眼中顿时涌起惊喜:“是边关捷报?!”   栗延臻笑着点头:“不错,我父亲和兄长三月来连夺北境十七座城池,大败西羌各部,一路将沙瓦桑追杀遁入缚虬谷,得其降卒上万,车马粮草不计其数。西羌十六部这回算是彻底吓破胆了,败军之将不足为惧,这一战之威慑,至少可保西北边境十年安稳。”   “若非你之前已将沙瓦桑的气焰杀下去大半,这次也不会如此之快就取胜。”方棠眼底欣喜之情不胜言表,“这次大胜,有你一半功劳。”   栗延臻搂住他亲了亲,宠溺道:“比起打胜仗,还是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顺带夸我一句比较令我开心。”   “少来。”方棠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推开。而一旁的闻修宁早就遁了,替他们关好门,默默退了出去。   婵松还在廊下发呆,闻修宁走到她身后,犹豫半晌,伸手替她拨了拨簪子:“歪了。”   婵松回过头,惊讶道:“你在里面?”   她知道闻修宁耳力了得,虽然外面阴雨伴着雷鸣,闻修宁却还是听得见屋外的动静。她话刚出口便也知道不必再问了,默默别过头,看着廊檐上滴落的雨。   闻修宁神色不变,依旧是立在她身后,怀中抱着贴身佩剑靠在廊下:“没关系,这种事不必烦恼你。”   婵松点了点头,无言以对。   ·   渠军大胜西羌后,天子龙颜大悦,眼见大渠舆图的边界又向外扩张了不少,便大行封赏,上下惠及军中百余人,连闻修宁都得了恩典,加封飞骑卫,领军中诸事。   栗氏父子军功最盛,栗苍受任三军大元帅,加封九锡,进褚阳公。栗延吾受封左将军,授步军统领,封临碣侯。栗延臻领兵权,出任三军提督,被封为燕幽侯。   圣旨送到栗府的时候,连通传的门童都是趾高气昂的,给了宣旨太监好一顿脸色瞧。   栗氏父子高迁,算得上是满门之喜,即便栗苍在朝中向来不与他人交游相合,却少不得踏破门槛挤破脑袋也要巴结栗氏的文武大臣。只是封官大典这几日,上门贺喜的宾客就有数百人之多,门童仆从皆是应接不暇,鞋都快跑烂了,在门口差点撞上下朝回来的方棠,又急忙请罪:“少夫人恕罪!”   “没事没事,你快去忙。”   方棠一头雾水看着满院子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下人们,转头问栗延臻:“这都几日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朝中闲人可多得很,乡县里明经进士出身的员外一抓一把,再加上朝中形同虚设的无用闲职还有数百,人浮于事,自然是如过江之鲫一般,哪儿有鱼饵便一头往哪边挤。”栗延臻道,“这里人多看着烦,我陪夫人回去更衣吧。”   方棠欲言又止,想着被栗延臻骗进房里又不知几时才能更完衣。不过眼下左右也是没事做,便任由栗延臻扯着他的腰带往后庭去了。   栗苍和栗夫人在府门前迎客,吏部尚书带着贺礼迎面走来,一见两人便拢起袖子不住道喜:“恭喜栗将军,大破西狄贼兵,汗马功劳,罄竹难书啊,哈哈哈……”   栗苍夫妇嘴角都抽了抽,心想难怪天子要让方棠任吏部侍郎,摄吏部诸事,大小文书都丢给方棠去处理,原来这吏部尚书纯粹尸位素餐的饭桶一个,连话都说不明白,居然还忝居尚书之位。   不过来者皆是客,毕竟饭桶外面套了层尚书的官服皮囊,也只好笑脸相迎,人情往来就连栗苍也无可避免。夫妇二人带着众宾客穿过前庭的廊桥,一路交谈着往厅堂走去,忽然看见石桥一侧的梨树园中,一玄一青两个身影正交叠摇晃,衣袖都难舍难分地勾在一起。   方棠被栗延臻托起来放到石桌上站定,手中一杆毫笔甩来甩去。两人已然浑身都是墨点,方棠却依旧觉得不尽兴,他摸起手边一坛樱桃酒喝了两口,然后提起笔,在栗延臻脸上描了两下。   “二郎,你不要动。”方棠一手捧住栗延臻的脸,醉醺醺命令他,“我有诗要写……”   “好。”栗延臻托住方棠的腋下,将他整个人半圈在怀里,双脚摇摇晃晃地悬空起来,“夫人随便找地方写就是了。”   方棠嘿嘿一笑,毫不犹豫地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地狂写一气。   不远处站在石桥上已然看呆了的众官员:“……?!”   栗苍咳了咳,面不改色道:“诸位,这边走。”   作者有话说:   盐你就宠他吧……   这周很忙,现码隔日更,周五、周日、周二更新,抱歉追更的各位,下周放春节假会好些。 第36章 行宫   方棠走出宫门,看到了六皇子站在那里,背影很是落寞。   他走过去,向对方行礼:“拜见六殿下。”   六皇子转过身来,衣着比几年前要精致了一些,及冠之后整个人的气质便越发挺拔了,只是看上去还有些谦卑过了头,对方棠行礼时还颇为诚惶诚恐,似乎平日里对着那些弄臣便是如此。   “六殿下今日入宫看望陛下?”方棠与他并肩向外走去,随口问道。   六皇子点头:“是,我闲来无事,课业也都温习过了,有些思念父皇,便请旨入宫看看。我去时父皇正与太子在殿内议事,等候许久,父皇身边的公公告诉我说不必等了,父皇最近总是与皇兄谈论到深夜,我怕宫门下钥前赶不出宫去,只好走了。”   方棠觉得六皇子孤苦伶仃的也算可怜,从前也被人祸水东引栽赃过,无人撑腰,只是最近东宫与三皇子、五皇子等人斗得厉害,彼此领着文武百官划分成了派系,互相攻讦争斗,吵得渠帝不得安生。   三皇子生母是贵妃,五皇子则是宸妃所出,与异母的七皇子感情甚笃,两人联手与太子及三皇子抗衡,在朝中已互相成掎角之势。   唯有这六皇子置身事外,连当垫脚石打牙祭都没人理他,不是被排挤,就是被陷害,无妄之灾接连不断。   方棠与六皇子又在宫门口交谈了几句,想起自己还与御史台的同僚有约,说好了要借给对方一些珍藏的绝本,以参照编修本朝史书,便急匆匆与对方告别,上了马车往方府赶去。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六皇子站在宫门口,随行的小厮举着伞快步跑了过来,对他说:“殿下,快些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六皇子点点头,看着方棠离开的方向:“那位侍郎方大人,还算正直,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货色并不相同,在眼下这当口倒是难得。”   “那可不,方大人如今是陛下跟前儿的红人呢,若没点本事,能十九岁便官居六部么?”小厮说道,“殿下先别管别人了,快些回去吧,这雨眼看着要大起来。”   六皇子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   方棠拆开手中那沾了雨雪的家书,细细展平,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勾起嘴角一笑。   封套上题着“吾妻亲启”,用词甚是亲密缱绻,看得方棠有些面红耳赤。   栗延臻不太会将同一件事写出花儿来,反反复复只是那么几个意思,他在边关思念方棠,只想着快些得胜回朝,好拥温香软玉在怀,小别新婚。   不过他也会写情深,并且不附辞藻,读来甚至比文人雅士笔下气势如虹的思念更令人动容。   “昨日秋风起,见边关鸿雁,或南飞过京城,遂念及爱妻,遥寄尺素一封,红豆一盅。望天寒添衣,加餐好眠,念卿卿如晤,暂排相思。二郎亲笔,问吾妻安。”   方棠看着手边一盅红润饱满的红豆,一颗颗捻在手指间,觉得仿佛触手生温,心中乍暖。   他捏起一颗红豆,丢到信笺上,案旁的灯烛晃了晃,滴下一丛烛花。   这几月他与栗延臻书信往来得频繁,幽牢关捷报频传,栗家人的血性与悍勇在战场之上尽显,西羌人几乎被栗延臻杀得不敢冒头,入秋后连续几月缩在缚虬谷后逡巡观望,不敢妄动。   旁人都说栗氏父子功高震主,尤其那栗苍更是有拜将封侯之荣,已是显贵之极,封无可封,几乎要赶上前朝末代君主身边的兖昌侯——那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窃国之臣,只是无人敢明着这么喻指栗苍,只是暗中议论,侧目而视。   朝中流言纷纷,渠帝也日益担忧,观望着北境的动向,有快马入京便心惊胆战,唯恐是栗苍起兵造反的消息,整个人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再过一月就是行宫冬狩,方棠要伴驾渠帝左右随侍。他身着绯色官服,骑在银鬃马上,望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随行官员,与当年第一次到南郡冬狩的光景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已经不似从前,四年多过去,早已没了当年那种新鲜与快活。少年的时光一晃而过,他也不再是那个轻狂恣意、醉酒成诗的探花郎。   东宫车驾紧随圣驾之后,接着便是按照皇子公主的得宠与否依次排开,最不得宠的六皇子被扔在皇室仪仗的末尾,掀开帘子也只能吃到一嘴巴尘灰。   栗延臻远在幽牢关,前几日修书回来,让方棠善自珍重,万望他在京中安好。   方棠拿着信郁闷了几日,来不及接着郁闷下去,便匆匆打点行装跟渠帝来了南郡。   蒙易骑着马赶上来,与方棠并辔同行,两人如今虽道不同,却依旧常常相谈甚欢。蒙易拜入东宫门下之后官升了三品,在朝中担任通奉大夫,虽然仅为散职,却依旧为东宫所器重,眼下风头正盛,有不少人都想来巴结。   只不过蒙易实在为人正直,并不与谁交往过密,终日勤勉同太子议事,因此深得东宫信任。   “栗氏父子两人在外,栗延吾这次也并未随驾冬狩,陛下算是可以安心了。”蒙易说道,“若论战功,栗氏一族功名显赫,无出其右。若是论僭越——哼,怕是也无人可望其项背。”   方棠每次与蒙易交谈,总要听对方阴阳怪气明里暗里地贬损栗家人。每每说到栗延臻的时候,他都拼命岔开话题,虽然在蒙易看来他的偏私之心十分明显,但方棠也更不想听人说栗延臻半句不好。   蒙易也看出他的心思,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长叹一声:“兰杜,你啊,总有一天要为私情所累。”   銮驾到了行宫,方棠照例去驿馆安置,吩咐驿卒去打些热水来,他好沐浴后歇下。   驿卒出去后便久久没有回来,方棠觉得奇怪,按理来说驿馆这些官员是不敢怠慢朝廷命官的,只是打个热水,又没让他们大半夜去寻美酒佳肴,何至于这么磨蹭?   方棠披衣下了床,准备出门去看看,没想到刚拉开房舍的门,一团漆黑就迎头而来,瞬间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   方棠蒙了,他随即就感觉有人拿绳子飞快地捆住了他的手,然后往肩上一扛,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同时觉得不可思议——在官驿里公然劫走朝廷大臣,这人不仅是活腻歪了,还是觉得活太够了,想给自己的阳寿手起刀落来个痛快。   可是没想到他一路挣扎着,那人将他从楼上扛到了楼下,周围硬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驿卒出声制止,也没有侍卫上前与这歹人争斗。   他就这么被对方一路无话地扛出了驿馆,裹上层皮袄往马车里一塞,只听得一声鞭响,对方驾着车扬长而去。   方棠手脚都被牢牢捆住,口中塞着布巾发不出声音,只能扭动着挣扎。马车不知行进了多久,忽然晃动一下,似乎是停住了。   那人从车外钻了进来,还用先前那种扛麻袋似的姿势扛起他,跳下车便往前走。   方棠见挣扎无果,便飞快地思索起待会儿自己该怎么脱身。他在对方肩头安静下来,只感觉对方带着自己推门进了一间屋子,屋内有很重的檀香气味,冲得他晕头转向的。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将他放在了一张床上,摘下他脸上蒙头的黑布,手一用力便撕了一条下来,轻轻蒙住方棠的双眼。   方棠口中的布也被拿掉,他试着开口问:“你是谁?”   其实他大致也可以猜到,房中那分外浓郁的檀香,是为了掩盖另一种气味——那股他寤寐思服、为之辗转反侧的风雪清香。   对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很低地笑了两声。   “二郎,”方棠皱了皱眉,“不要绑着我。”   对方顿了一下,旋即开口:“我不是你夫君,你认错人了。”   “哦。”方棠懒声应付道,“你要对我不轨吗?”   “方大人便如此急不可耐?”对方问,“你那远在边境的夫君,知不知道你这副模样?”   方棠嗤笑出声,打算与他周旋到底:“那你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面前这人沉默了,接着抓住他的手腕,很急切地亲吻过来:“不守忠贞之道,该罚。”   方棠咯咯笑了两声,被对方亲得透不过气,声音半带娇意地说道:“不要闹了,二郎,你快些……”   双手和脚腕的绳结被人解开,然而眼睛却还是蒙着。对方将他抄膝抱起,让他的头枕在胸前。方棠感受到安心有力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往上靠了靠,换来对方身形一顿。   他笑笑,偏使坏往对方身上蹭,直把这人蹭得心头火热。   下一刻,方棠感觉自己被放进了一方温热的水中,周围是凹凸不平的石头。他动了动,发觉这里似乎是一处温泉池。   “二郎,这是哪里?”方棠茫然地问,“这里是行宫么?”   栗延臻嗯了一声,脱掉自己的衣袍,精壮的身躯被粼粼波光照映,硬朗的线条与雾气相融,刚柔交错。   “你怎么回来了?”方棠问他。   “陛下准我回京了,我实在想你,便星夜赶回。”栗延臻沉吟着,牙齿追逐他敏感的耳垂,“我很想你,夫人。”   栗延臻俯下身去,隔着温热的泉水与他深情相吻。   方棠闭着眼睛,手却抱紧了栗延臻的背,十指用力到泛白。   “夫人这样子,我实在太喜欢了。”栗延臻粗重喘息,低头吻住他,“过来,我疼你。”   温泉水滑得很,方棠攀不住栗延臻的肩膀,很着急似的往对方怀里钻。栗延臻也不辜负自家小探花刁蛮的诉求,一应满足。   方棠的手臂落在栗延臻肩上,比他扛过的刀枪斧钺都要柔软。栗延臻满心的柔情和暖意都融化在了这一汪暄暖的泉水之中,不远处石壁上的影子像青萝藤蔓相缠,在烛火下摇曳难解。   兔子晃着耳朵,被人抚摩耳廓,抖了一抖便蜷缩起来,接着被一只手揉捏着耳朵复又展开,反复几次,兔子也没力气动弹了。   寒梅落雪,探花折腰,世上最旖旎事如雪里揉碎了鲜红的烛泪,一簇簇开在行宫温泉深处生满青苔的石上,流过清泉和冰雪,最后被收拢为脸庞上的一滴泪、指尖上的一个吻。   探花的花蕊则落在佞臣的舌尖上,鸾凤颠倒,如坠梦中。   “夫人……”   夜深露重,情至浓时。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头疼早睡了,今早起来码完,很怂改了半天才哆哆嗦嗦摁了发表。   我爹问我在哪个网站写文,他要发动全家亲戚来给我收藏评论,吓得我说在某点(转移目标)。 第37章 夺嫡   皇城郊外,万里无云。   春日出城踏青的人逐渐多起来,北边眼下光景正好,不像江南那边遍地食不果腹的流民,再为文人墨客所吟诗作赋称道的江南好风景,也抵不过饿与穷两个字。   几辆马车驶过官道,五花骏马昂首吐息,辔头上挂着金坠银铃,踏着铃音徐徐朝城郊溪边走去。   女子的笑声从车中传来,偶尔夹杂着男子低沉的说话声。待马车缓缓停在山中溪边,其中一辆的车帘被掀开,一名锦衣华冠的青年男子跳下车,手中折扇扑簌抖开,朝着车内一笑:“在下多谢几位小姐好心相载,待他日再回皇城,某定当携礼拜访。”   车中的姑娘们笑得更厉害了,一只纤纤玉手挑开帘子,晃了晃手中团扇,笑道:“不必,你快些寻你的亲戚去吧。江南连年灾祸,像你这样来寻亲的人我们见得多了,能吃饱肚子活着回来再说吧。”   青年对着马车福了一福,马夫一扬鞭,又赶着车向郊林走去。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青年刚刚还和煦如春的神态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转而被一种阴沉狡厉的笑容取代。他将手指放到嘴边,发出一声长哨,一只海东青从林中飞来,盘旋着落在他肩膀。   耶律瓒铎转身看了一眼山坡下如金汤般矗立坚守的皇城,嘴边噙了一抹冷笑。   “栗家人居然真有能令这腐蠹王朝起死回生的本事。”他自言自语道,“沙瓦桑果然没骗我,败在栗氏这等良将手下,也不算我鲜卑之耻。”   海东青如刀光般的双眸左右转动,虎视眈眈地与他一同望向皇城。   “走了,那迦。”耶律瓒铎伸手抚了抚海东青的颈羽,“肉要吃到嘴里,就不能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是中原人的智慧,也将是他们的坟墓。”   开了春天气也暖和起来,周辕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冬天,本以为转暖之后会有起色,没想到一场春雨过后,周辕没当心受了凉,原本就久病不愈的身子一下子彻底垮了。   青槐和望柳半个月以来都忙进忙出地贴身照顾着,却不见周辕的病有半点好转,反而日益咳得厉害。方棠叫人去城中寻遍了名药神医,给周辕看来看去皆是摇头,委婉地告诉他周辕已经病入膏肓,就算用再好的药也只是强行续命,徒延病痛而已。   周辕不让他常去探望,怕过病给方棠,还吩咐青槐能拦就拦着,就算一定要来看,在门口远远问一声就好。   方棠沉默了许多,他看着周辕房中人来人往,送药打水的,只是站在院子里叹气。   栗延臻搂住他的肩膀,问:“寿材需要我叫人先备下吗?”   方棠目光收紧了又散开,很茫然地点了点头:“要的吧……”   所有人都知道回天无力了,方棠也不再坚持,着人去准备周辕的身后事了。   方棠对他爹娘过世那几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隐约记起满天的纸钱和白幡,他不情不愿地被拉到送葬队伍里扶棺。但那棺木上冰冷的触感和漆黑的雕纹他还记得,手放上去虚虚抬着,别人告诉他,里面是他的双亲。   周辕死在一个清明的早晨,青槐照例进去送热水,发现人已经冷在了床上,枕边是他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银票和地契,并不多,却是这位为方家殚精竭虑了一生的老人能拿出的全部。   他将这些都留给方棠,还有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也被一起交到了方棠手中。   周辕在信中对方棠说,自己自知时日无多,不想再拖累他和栗家,只是担心自己身死之后,方棠在栗府少了心腹,会比从前过得艰难。   那些银票和契据都是他留给方棠的本钱,加上方府还算殷实的家底,可备来日栗延臻万一始乱终弃或宠妾灭妻,方棠也好毫无顾虑地断舍离。   方棠读着信就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从方府跟着他嫁入栗家的每一个旧人,周辕也好,婵松也好,青槐与望柳也好,哪怕如今他与栗延臻正如胶似漆,却依旧记着那个曾经誓死不从、翻墙爬房也闹着要逃婚的自己。   两滴泪落在信笺上,晕开一丛浅墨。   栗延臻尚在边关,方棠一人安排了周辕的丧礼,亲自为周辕抬棺守灵。   他告假三日都守在灵堂,第三日午夜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到婵松在门外通报道:“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突发急病,这会儿皇后贵妃等人都去侍疾了,太后刚下懿旨免了明日早朝。”   “陛下一向龙体矍铄,怎会忽然病重?”方棠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可还说别的什么了吗?”   “这几日,还请少爷不要入宫。”婵松沉声道,“奴婢看着宫中风云已起,怕是有场雨要下。”   方棠走到门口,开门让婵松进来,“我知道,朝中最近官吏任免变动频繁,贵妃的父亲在朝中为兵部尚书,掌皇城禁军,前几日入三殿下府邸谈了一夜,这我还是知道的。”   “太后的胞兄也掌管兵马,原本在玄水练兵,昨夜忽然带兵前行,扎营在皇城外十里,说是少将军北上,城中空虚,他有勤王之责。”婵松道,“少爷近日小心行走,当心流矢误伤。”   方棠点点头:“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渠帝病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皇城内外,各方都开始有所动作。为首的便是以太后、皇后为肘腋的东宫一党,又有外戚将领与栗安相助,无论是从权势还是兵马来看,都占尽了优势。   三皇子孤身一人,生母苏贵妃却也是将门嫡女,其祖父兄长虽无甚战功,却手握禁军步兵两万、骑兵一万,若与太子争锋,怕是也不好即定输赢。   至于五皇子与七皇子一党,两人虽无甚兵权,然而平日里最擅长广结大臣,论朝野中一呼百应的声量,却也不遑多让。五皇子生母宸妃与七皇子生母季昭仪唇齿相依,在后宫为两人经营谋算,也算费尽心思。   岭南军骁勇,栗安在城中按兵不动,日夜守着皇宫,若有人起事,首先便难过他这一关。   方棠在这里不动如山,自顾自以高堂之礼安葬了周辕,等到下葬完毕,他回到府里,看着周辕空空荡荡的卧房,又掉了两滴泪。   离别的滋味不会好受,何况周辕从小抚养他长大,恩重如山。方棠难过了许久,栗延臻还特意写家书回来吊唁安慰,告诉他自己迟则一月可归,让方棠再等一等。   一日方棠刚刚沐浴完毕,准备叫婵松焚香,他好去书房写字,青槐忽然匆匆进来,低声对他说:“少爷,吏部刚刚来人报,尚书大人过世了。”   “什么?!”   宣旨的内侍太监紧随其后进来,朗声道:“吏部侍郎方棠接旨——”   方棠跪下去,听着太监宣读快马从宫中送来的圣旨。   “……吏部尚书新丧,吏部无人主领掌事,朕感念左侍郎方棠忠勇无双,功煊绩茂,德行凝邈,匡正纲伦,爰擢为吏部尚书,俱摄秘书监事,钦此。”   方棠怔怔地接过圣旨,说出谢恩两字时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亲自送内侍太监到门口,对方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两眼,目光复杂,最终长叹一声道:“老奴恭喜方大人了。”   “不敢当公公谬赞。”方棠恭谦道,“公公上车当心些。”   内侍上了车,掀开车帘对他说:“方大人,天要下雨,早些回屋吧。”   方棠拢袖行礼,目送着马车离去。   渠帝在病中,宫中女眷轮流到昭明殿侍疾,而朝中大臣的求见一律被太后与皇后拒之门外。别说大臣,就连贵妃与宸妃想要面圣,也被皇后以随侍嫔妃太多会不利于渠帝安养为由,尽数挡了回去。   贵妃向来不甘居人下,与三皇子眼巴巴望着昭明殿却进不去,急得团团转,连带着兵部尚书也出入三皇子府邸越发勤了。   宸妃和季昭仪虽然没他们那么急,却也在思量后路了。朝臣中多数拥戴东宫,而呼声第二的便是五皇子,双方已然博弈多时,却一直难以较个高下。   东宫有栗安撑腰,自然是一时惹不起。不过眼下众望所归,依旧还是栗苍父子,若是这三人在这节骨眼儿上站队了哪一党,才是真的大势已定。   可惜栗氏父子在边关该打仗打仗,该递折子递折子,言的全都是兵家事,半点没沾染夺嫡之争。渠帝病榻缠绵之中也犯嘀咕,他以为栗苍上表给自己是要置喙新帝人选一事,没想到对方还真是跟他公事公谈,旁的丝毫不提及。   眼看皇帝三天两头病得神志不清,好转了又精神不已,能自己下床批折子。然而御医大多也心中有数,如今的天子这是回光返照之势,只凭一点精神吊着风烛残年,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今年冬天。   这日方棠正在房中看书,就听婵松说宫中来人求见。他起初以为是渠帝醒了要召他议事,没想到出去一看,来的却是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娘娘要见我?”方棠愣道,“可是朝有定法,外臣不得擅入内宫。陛下尚未苏醒,此举有违礼数,臣不敢妄入,怕惊扰了各宫娘娘。”   “无妨,如今陛下病重,宫中诸事一应由我们中宫娘娘打理,中宫懿旨等同圣诏,方大人还是请吧。”通传太监不由分说道,“奴才在前面引路了。”   方棠无奈,只能带了婵松上车随行,从偏门进了宫,第一次穿过由禁军层层把守的宫禁,向着内宫驶去。   然而在宫中等着他的却不只是皇后,端坐在前厅主位上尨眉皓发、衣着奢华肃穆的妇人,就是当今万人之上的西宫太后。   “臣参见太后,参见皇后娘娘。”方棠很紧张地跪下去,头也不敢抬。他不知道这两个自己从未与之有过交集的女人,今日为何毫无预兆地召自己入宫。   “方大人不必行如此大礼。”太后慈声道,“起来吧,坐下说话。”   方棠坐到了椅子上,立刻就有宫女替他斟上热茶。   他正襟危坐看着太后,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手捻佛珠,华贵雍容异常。而一旁的中宫皇后同样也是气度非凡,凤冠步摇耀眼夺目,目光冷峻,柳眉斜飞入鬓,一言不发地望着方棠。   作者有话说:   我的娘,终于解锁了!!!! 第38章 山雨   “太后与娘娘有何事交待?”方棠再次拱手行礼道,“臣诚惶诚恐,实在是不敢在内宫逗留。”   太后道:“方大人不必介意,眼下皇帝病得重,朝中诸事繁杂又无人主理。国不可一日无君,哀家想着也是时候挑些良臣,为日后辅佐太子预备着了。”   这已经明着是东宫一派在拉拢方棠了,只是现在太子不便出面,就搬出太后与皇后来向他施压。   他官居吏部尚书,深得天子倚重,年纪轻轻就在朝中威望甚高,身后更是手握重兵的栗氏父子。远的不说,只单拎出来栗延臻一个,便可抵千军万马、玉玺一方。   但欺他年少也是真,东宫党就是仗着栗延臻还没回京,而方棠一介文官,面对太后与皇后的态度不会太强硬,才先下手为强,试图将他收入麾下,对日后拥立新帝、震慑群臣也大有裨益。   朝中无人不知,得方棠,便是得了半个栗氏。   “太后,臣从为陛下拔擢那一日起,便已立誓此生效忠我大渠。方棠恪守为臣之道,不敢忤逆诸位殿下。”方棠避重就轻,避着太后话语中的锋刃而过,“若诸殿下有求,臣定当生死以赴之。”   “若所求为高坐明堂,为身居九五呢?”   太后也不避讳,开门见山地问。   方棠道:“臣遵天命,不敢妄论。”   皇后此时忽然开口说道:“天命自是天命,如今的天命就是东宫顺理成章地即位,可现在有人阻这个天命,方大人又该如何?”   方棠顿了顿,抬头与皇后目光交错,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筹谋与博弈。   “若有乱臣误国,臣定以身阻之,娘娘尽可放心。”方棠道,“此刻圣驾还在昭明殿中,倘若宫中有变,臣自当救驾。”   他一边与两人周旋着,一边在心中念叨,栗延臻怎么这么慢,不是说好今日回京,快来救救他,他要被这两位的目光射成筛子了。   窗外的天阴云密布,闷雷翻涌,眼瞅着立时就要大雨倾盆,可太后和皇后还是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仍静静坐着和他僵持,彼此间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忽然,外面闯进来一个内侍,往堂前一跪,对太后说道:“禀太后,燕幽侯刚刚回京,听闻方大人此刻在宫中,便直接率兵马到了神英门外,要接方大人回府!”   方棠心中激动不已,面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被官服盖住的左手紧紧抓住了梨花木椅的扶手,心下雀跃惊喜。   太后和皇后脸色骤变,她们久居深宫,倒是不清楚栗延臻何时回朝。栗延臻此举,无异于兵谏逼宫,令人胆战。太后揉了揉眉心,叹气道:“既然燕幽侯回来了,哀家也不好扰了你们夫妻团聚。来人啊,将方大人送出宫去,不得怠慢。”   方棠如获大赦,镇定地站起身,朝两人拱手辞别:“那臣就先走了,侍疾劳顿,望太后皇后珍重凤体,为国主理。”   他刚走出太后宫中,脸上的笑便怎么压都压不住了。婵松从容地替他打圆场道:“侯爷每次回京,少爷都高兴成这样,感情可真是好。”   “胡说。”方棠笑了两声说,“走快些吧,要下雨了。”   此刻栗延臻正带着三大营的兵马,在神英门前气势汹汹地等他,门口的禁军都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招惹半句,只能和对面大眼瞪小眼,默默相对着。   方棠走出宫门,快步跑着到了栗延臻的战马前,抬头笑道:“来得这么及时?”   “没进城就听说这两天宫中斗得厉害,我若是再不来,我家小探花怕是要被太后与皇后拆着吃了。”栗延臻向他伸出手,将他拉上马背,坐靠在自己怀中,“走了,我们回家。”   方棠被栗延臻搂着,听天边滚雷阵阵,不由叹道:“如今真是山雨欲来了,陛下时而清醒,昏睡居多,许多人早就按捺不住要有所行动了。只是我没想到东宫如此急不可耐,居然都开始招揽我了,我又帮不了他们什么。”   栗延臻不以为然道:“我早说过,我家小探花是人人得而争之的明珠。你且走着看吧,东宫只是一个肇始,太后今日有所动作之后,其他各派势力也会纷纷开始拉拢你,谁先抢到,则大半江山唾手可得。”   他说完,低头亲了亲方棠:“可惜这颗明珠在我手上,别人休想拿走。”   方棠捏了他腰一把,哼道:“你别乱说了,我又不是什么超世之才,兵书都没读过几本,没什么斐然政绩,也不会带兵打仗,要我何用?只是他们看中你们栗氏一族,想通过我在其间斡旋罢了。”   栗延臻道:“我栗家无意于襄助哪位皇子夺嫡,父亲也叫我与兄长不要插手此事,看来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方棠点头:“那是自然,陛下何等圣明,继立新帝之事自会有定夺,非我等可以左右。”   不过他还是松了口气的,既然栗苍不会插手夺嫡,那就说明栗氏父子眼下没有反叛之心,他大可以安枕无忧一阵子。   “夫人怎么一回来就跟我谈国事,难道就不想我这个人吗?”栗延臻说,“我在边关,可是对你朝思暮想,夜不能寐……”   闻修宁十分迅速地骑马远离了些,带着军士走另一条路去了。   方棠覆上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想你。”   他难得直抒思念,栗延臻一愣,笑着抱紧了他:“好,我这次回来,会陪你久一些。”   ·   “三殿下邀我去府上清议?”   方棠举着三皇子府来的信函,又问了婵松一遍:“你确定是三殿下府上的人亲自送来的吗?”   婵松点头:“是三殿下身边的人,奴婢确认过腰牌。”   方棠很头疼地将书信丢到一旁,叹气道:“怎么一个个忽然都要见我?就说我也病了,病得要死了,他们不想沾上晦气就离我远点。”   栗延臻闻言轻轻拍了他屁股一下:“别胡说。”   “二郎,你带我出去走走吧,我心里烦得很。”方棠靠在他身上,疲惫道,“我刚处理完一堆积压的公文,现在谁也不想见。”   “好。”栗延臻扶起他,“我带你去山上骑马。”   方棠回去换了衣服,在后院撞上婵松和闻修宁在廊下悄悄说话,站着多看了一会儿,没注意到栗延臻从他身后悄悄接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方棠吓得紧紧扶着他的胳膊,挣扎道:“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吓我!”   “半天等不来人,只好自己来看看。”栗延臻说,“马备好了,我们走吧。”   刚下过几场雨,天气又热起来,折磨人的潮湿还未散尽,毒辣辣的日头就当仁不让挂在了山间。方棠和栗延臻同乘着一匹马,沿着郊外的林荫道缓缓走着。   周身鸟语啾啾,溪水潺潺,听得人心旷神怡,灵台得以暂时从案牍劳形中脱身出来。   方棠阖上双眼,靠在栗延臻怀中假寐,忽然觉得身下的马似乎越走越颠簸,不由得睁眼一瞧,只见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马入了林中,举目是遮天蔽日的深绿冠盖,阳光很难从中钻空而出。林间微风袭人,比大道上清凉了许多。   “怎么到林子里了?”方棠迷糊问道,“会迷路的。”   栗延臻道:“不会。”   他的手缓缓伸到了方棠身前,一扯衣带,方棠外穿的纱衣被他撩开了,凉风吹入怀,惹得方棠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又脱我衣服做什么?”方棠推了推他,“昨晚不是有过了吗……”   “夫人只说想不想要。”栗延臻直言道。   方棠欲拒还迎地往他怀中一蹭,口是心非道:“不、要。”   栗延臻笑了一声,俯身抱住了他。   什么不要,他的夫人永远只会说不要,可也永远会不小心扑进他怀里,兔子一样的眼睛像在质问。于是他得想尽办法怎么讨自己的小探花欢心,比如此刻。   马儿在崎岖山路上颠簸,栗延臻时不时会纵马向前猛冲百米,再牵绳停下。方棠欲语还休地在他怀中软成一汪春水,像是被拦腰折断,口中颠三倒四地撒欢、讨饶,如坠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顾得上朝前弓起腰,一手紧紧搂着栗延臻的脖子。   平日里方棠策马扬鞭的时候都是很恣意的,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超出他一贯认知的法门。栗延臻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偏偏是不知从哪里学了一箩筐,用在他身上竟从未重样过。   栗延臻抱紧他的腰,缠绵春光被散乱的衣袍掩盖在身下,随着衣袂的摆动,偶尔泄出一二。   “会被看到……”方棠小声呻吟,“不要在这里……”   栗延臻充耳不闻,咬着他柔软的左耳,窃窃密语道:“感觉到了,阔别几月,夫人的确是想我想得紧。”   他故意将最后一个字咬得重重的,听得方棠浑身忍不住地一抖,叫出声来:“要,要弄出来了……啊!”   栗延臻顺势抽打马腹,战马拔腿向前跑去,身侧是飞驰而过的青山林涧。方棠再也说不出话,只知道紧挨着栗延臻,逐渐也找到沉迷其中的快意。   一阵清风吹过,万林簌簌,送着马蹄声远去。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有好东西(嘿嘿嘿)有缘看全吧,反正放在佩这边的版本会很严格,如果某些前面剧情有感觉不太连贯的,请见谅。   盐其实很会玩的,懂得怎么逗自己口是心非的老婆开心,自己也爽。糖也不是什么禁欲的小古板,俩人都很内个……   毕竟是武将,盐盐的体力很好,所以没事就带老婆去骑马(笑)。 第39章 和亲   “方大人这边请。”   内侍长提着宫灯,领着方棠快步穿过宫门甬道。宫中今夜的守卫撤去了半数,一路上安静得很,空有蟋蟀声阵阵,方棠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渠帝病好些后,就挪到了奉天阁休养,侍疾的妃嫔也被他遣走了大半,只留贴身内侍长日夜照料。   方棠登上阁楼,看到内室里点满了荧荧白烛,里侧的卧榻上帐幔低垂,人影侧卧,纵然香料焚得再浓,也掩不住房中那股清苦的药味。   方棠跪在内室外,低声道:“陛下。”   渠帝动了动,伸手掀开帐子,开口的声音垂暮苍苍,犹如秋蝉哀鸣:“爱卿,你上前来。”   方棠又往前走了几步,立在渠帝床前,看到帐子里伸出的那只枯瘦如死树的手,不由得一惊。他几月未亲眼见到天子,没想到人已经病成了这样,眼看着是不成了,也难怪太后妃嫔们都急着为新帝登基造势了。   “朕……做了这些年皇帝,仔细算来,也还不到二十年。”渠帝从床上坐起,方棠见他已经形同枯槁,身上盖着的九龙戏珠被都比他本人要厚实,“朕还在人世呐,朕的儿子、妻妾们就等不及要继承朕的玉玺与龙袍了!”   “陛下宽心,您安心养好身子,不要太操劳了,国事自有臣与各部尚书大人处理。”方棠道,“陛下劳心则伤神,伤神便会伤身。”   渠帝叹道:“再是灵丹妙药都无用了,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江山终是要从朕手中滑走的。从前朕为太子时,与皇兄们争皇位,如今轮到朕自己,才知道这前人作的孽,却是代代相传、世世无穷啊。”   方棠不语,他知道渠帝虽然重疾缠身,身为帝王却依旧耳聪目明,对窗外事一应俱知。帝位之争、后宫之斗,是历朝历代都会经历的,任凭明君或是庸主都无法避免。   “朕担心的不止一件事,爱卿可知晓朕的心意?”渠帝问他。   方棠点点头,弯腰附耳道:“一为祸起萧墙,二为栗氏之殃。”   渠帝露出宽慰的笑容,点头道:“爱卿,朕真是后悔。当年你的殿试文章惊艳四座,读来皆赞你有惊世之才,然当时有栗氏与外戚众臣相阻,朕只后悔没有力排众议,点你为状元。”   “陛下万万不可自责,臣深受皇恩,如今忝居尚书位,已是惶恐不安,不敢再枉受天恩了。”   方棠跪在渠帝床前,叩了三叩,低着头说道:“臣与陛下立誓,后宫之事,乃陛下家事,恕臣难以插手。至于栗氏一族,臣以己身名节与性命担保,只要臣活着一日、居庙堂一日,栗氏就不会反。”   “当真?”渠帝恍然道。   方棠的声音坚定:“当真,即便山崩于前,臣也会用这条命,填渠平壑。”   渠帝抬手抚上他的肩膀,笑得眼中滴出浊泪:“好!不枉朕将吏部尚书之位扫清涤净,让贤于你!”   方棠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渠帝:“陛下的意思是,上任尚书大人……”   “不错,是朕杀的。前吏部尚书失德无才,不堪大任,朕不愿看到鸠集凤池,故杀之。”渠帝望着他,目光平静如水,“你可知道,工部与刑部、户部三处尚书之位都空缺,朕为何独独杀吏部尚书而推你?”   方棠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因为……我朝历代丞相,大多皆擢于吏部尚书一职。”   “爱卿聪慧,一点便知。”渠帝点头,“自朕即位以来,丞相之位一直空悬,朕行此举,乃是有意要让你在新帝继位后,任我朝丞相。”   方棠急忙辞让:“不,陛下,臣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丞相之位乃国之宰辅、朝之栋梁,恕臣实在难以胜任。请陛下另寻他贤,千万不要授臣以要职,会误国殃民的!”   渠帝摇头道:“那你可向朕举荐一人吗?怕是你开口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吧。方爱卿,丞相之位朕早先便已属意于你,朕在这世上也没几日好活,你不要再推辞了。”   “陛下……”   渠帝没让方棠再说下去,他向方棠招了招手,伏在对方耳边,轻言了几句话。   “你记住……朕……将此事嘱托于你……”   “……是,臣谨记。”   ·   “西羌要求取公主和亲?!”   方棠手中的折子重重落到书案上,将砚台上的毫笔甩出去,滚落满地墨迹。   栗延臻弯腰将笔拾起,抬手扑了扑又放回桌上:“陛下的意思是,前面几位公主都已经成亲,眼下只有六公主正当妙龄,可做和亲人选。西羌人不在乎嫡庶,只要求是皇室公主便可。”   方棠气冲冲道:“明明是他们请求缓兵,居然还要开口向我朝求娶公主?天下何来为臣者与君上讲条件的道理!陛下如何能同意!”   栗延臻道:“若是战,自然能再战,只是要劳动大军、耗费钱粮了。可陛下说江南连续三年大旱饥荒,农户颗粒无收,即便几次三番减免课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命我父亲与西羌诸部暂缓交兵,议和谈事。”   天子在病榻之上下了这道旨意,婚期定在月余后的立秋,且雷厉风行地命礼部着手准备和亲之聘礼车马,仿佛再迟一些,大渠江山就要重新回到风雨飘摇之中了,因此刻不容缓。   “若是能战,何用再牺牲一个公主……”方棠长叹一声,坐到了椅子上,“罢了,江南旱灾之后又逢时疫,再战下去的确是劳民伤财。原本我还想上一道奏折劝谏,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想起远在边关的柔嘉公主,如今六公主重蹈覆辙,即将化为茫茫大漠山川中的一粒微尘,再不为人所记得。   “陛下时日无多了。”栗延臻道,“我们并非打不起,他只是想在残生看着山河安定,即便是假象也好。祸国之君的名号,不是所有人都想背的。”   方棠处理完手边事务,照例进宫去请安。从奉天阁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等在殿外,一见他便福身行礼道:“方大人,我们公主殿下邀您去御花园一叙。”   “你们是哪位公主门下?”   方棠与后宫许多皇子公主都熟识,年少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赏花作乐,后来他成婚之后便甚少见到这些昔年旧友了,此刻免不得要感怀一番。   “奴才在六公主宫中。”那太监说道,“方大人还请去见见我们公主吧,她马上要去西羌和亲,再过几月的立秋便要远嫁。公主这几日茶饭不思,每夜辗转难寐,您还是帮奴才们劝劝吧。”   方棠扑了扑袖子,回头看着奉天阁高耸的楼台飞甍,明媚日光映着碧色琉璃瓦,檐上尚未潲干的雨水淅沥落下,滴在皇宫历经几百年的青灰石砖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带我过去吧。”方棠道,“我与六公主少年相识,如今她要远嫁,我也理当去送送旧友。”   他跟着太监宫女来到御花园,看到花丛锦簇中坐着一个清丽曼妙的背影,远观如清莲出水,腰肢随风轻摆,婀娜生姿,妙不可言。   从前他们读诗词歌赋,绞尽脑汁地复原古曲后在御花园中彻夜高唱,唱的便是诗经中的女子、离骚里的美人。在那时的他们心中,美人之美,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餐秋菊饮朝露的神女。   如今的美人从画纸落入凡尘,才知美人之美乃身不由己,乃家国社稷一己肩扛。古往今来,天子的一旨赐婚,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就连方棠自己亦如是。   方棠走过去,立在六公主身后,沉声道:“臣方棠,参见六公主。”   六公主猛地转过脸,一见到他便落泪了:“方大人,多年不见,清瘦了。”   方棠坐下来,看着公主面前被碾碎的零落花瓣,说道:“臣听说了和亲之事,请公主……不要太过哀伤。”   “你是这些天里唯一一个没有恭贺我的人,反而是劝我不要哀伤。”公主眼含热泪,哽咽道,“兰杜,你也知我心中有多痛吗?”   方棠沉默着点点头。   公主垂下头,眼泪落在花瓣上:“我自小便想着要嫁得如意郎君,不遵父皇之命,一定要挑我喜欢的选做驸马,却没想到,当年侥幸躲过了栗延臻,如今也躲不过远嫁和亲的命运。”   方棠其实早忘了,自己恰恰曾是临危受命替嫁公主,才阴差阳错与栗延臻成婚,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些啼笑皆非,命运冥冥中使然。   只是六公主如今就要远去边关,遭受西风摧折之苦,他不忍心。   “我甚至不知我要嫁的夫君是什么人。”公主道,“我这几日常常想,若是我当初嫁了栗延臻,是不是也好过现在?”   方棠怔了一下,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公主看着他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些年我也听得宫外传言一二,他们说你与栗延臻很恩爱。”   方棠有些难为情,却还是点了点头:“是,我们……很好。”   “你很喜欢他?”公主问他,“那他呢?”   “是。”方棠这句的底气又足了许多,“他也一样。”   公主愣了很久,半晌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中也说不上是感慰还是失落:“你过得好,我也安心些了,不然我总觉得自己当年害了你。”   “当年并不是公主的错。”方棠道,“你那时年纪尚小,不愿意也正常,也不知陛下偏偏就在大殿上指了我。”   公主指尖捻起一片残花,放在眼前看了许久,直到那片残红被一阵风吹了去,隐入丛中不见了。她抬手揉了揉揉眼眶,说:“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路上慢点。”   方棠在石桥上与公主辞别,两人都感慨良多,最终只是化为胸中一声无言的喟叹,两两相对,只感今夕何夕。   他转身向着宫外走去,依稀听见身后的风吹来一句叹息,似有似无,被席卷着又消散在风里。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啊……”   方棠回过头,刚好看到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百花深处。   天边是一团艳丽的流霞。   作者有话说:   皇帝老头:方爱卿,朕快咽气儿了,闭眼之前把吏部尚书杀了准备给你升职(老泪纵横)   吏部尚书:谢谢,但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但你连罄竹难书都用错啊大哥!) 第40章 宫变   送公主出嫁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方棠和礼部尚书骑马停在城门口,看着送亲仪仗远去,前来接亲的西羌军队浩浩荡荡,似是有意要扬威。   只是栗延臻早已领兵沿城外大道两侧驻扎,绵延纵横百余里,军威比西羌人更盛,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于是西羌军接了公主也并未多逗留,吉时一到,便启程西去了。   方棠提起缰绳,对礼部尚书道:“大人回去吧,怕是陛下等会儿还要有吩咐。”   他们刚要骑马回城,忽然听得城门口马蹄聒噪,哒哒踏着飞尘而来。一个内宫禁卫手持宫令快马奔来,停在二人马前,手忙脚乱地滚下来:“二位大人,快,快些入宫吧!陛下不好了!”   方棠一惊,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立刻策马奔入城去。等到了宫中,二人看到满宫里皆是神色匆匆的宫人侍卫,一拨拨地从他们身侧过,也不知道赶去那里,却处处透露出大事要发生的预兆。   他们赶到奉天阁门前,见到许多文武大臣已经在外跪地等着了。内殿里传来妃嫔哭泣的声音,只是那些内侍宫女还在忙进忙出。   大概是天子已到了弥留之际,眼下却并未撒手人寰,只等他清醒时能交待些只字片语。   方棠与众臣一同跪在殿外,等了许久,殿中哭声渐渐微弱,那些妃嫔们八成也哭累了,只剩下些断断续续的呜咽。   天色已近黄昏,方棠觉得膝盖跪得疼。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殿里点上的灯烛,抬起头放眼瞧了瞧,见大多数皇子都跪在这里,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都在,却唯独不见东宫身影。   这时候太子作为即将名正言顺承袭大统的嫡出继承人,是不可能不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此刻他正在殿内陪侍渠帝。   方棠想着新帝人选怕是已成定局,眼下饶是其他人再怎么争抢,也无济于事了。   只是此刻殿中躺着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天子、一手将他提拔到如今的伯乐,方棠无暇去想更多旁的,忽然悲从中来,眼中落下热泪。   殿门开了,打扮肃穆的皇后由侍女拥着缓缓走出,往下扫了群臣一眼,没瞧见栗延臻,便移步到方棠面前。   “方大人,您只身前来的么?”皇后淡淡问道,“陛下怕是不好,本宫要在殿中守着,若夜间风起,万望大人相助提携,不要让陛下受了寒凉。陛下醒了若要见您,我再来知会大人一声。”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方棠颔首道。   过了一会儿,栗延臻身边的亲卫匆匆来报,凑在方棠身边小声道:“少夫人,少将军说他先去城外大营整兵,很快就过来,让属下陪着少夫人,也好当心些。”   方棠点头:“好,我知道了。眼下龙体不豫,还要辛苦你陪我多待一会儿。”   “无妨,护卫少将军与少夫人是属下之责。”   那亲卫说着,就陪方棠一起跪下了,见四下无人注意,又对他小声道:“少夫人,属下来时,见到宫门外已被兵部尚书带宫闱禁军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并且入宫一应都要搜身。属下是奉了少将军的腰牌,才得以佩剑入宫。”   兵部尚书已先行入宫,眼下占了先机,东宫之势眼看已经稳了,只需要后续安抚住其他皇子势力,便可无忧。   方棠压低声音问:“栗安何在?”   亲卫道:“栗安将军并无动作,属下来前特意打探过,说是今晚东阳郡主府与咱们府上一样,同样是灯火阑珊毫无动静,各自闭户不出,像是要避开今夜之事。”   方棠若有所思道:“无论栗安是否前来,今夜都是安生不得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宫中更深露重令人昏昏欲睡,殿内忽然传来一声门响,接着便是内侍长泣血呼号、恸彻夜空的悲鸣:“陛下——驾崩了!”   霎时间,殿内外的哭声一齐响了起来,哭喊声铺天抢地,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嚎哭,也不知各自有几分真假。方棠跪直在一片悲泣的人群之中,呆呆的,一滴眼泪滑过脸庞。   “少夫人,不要太过悲伤了。”亲卫劝道,“少将军怕是快来了,您再等等。”   方棠用袖子擦掉眼泪,仰头看着阁中窗子上摇晃的烛影,点了点头。   等到外面骤然喊杀声四起、火光乍亮的时候,这些哭得惊天动地的臣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宫中安排的帝丧礼仪,起初并未在意。   然而方棠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宫墙外似乎还夹杂着刀剑厮杀声与利器划过皮肉的闷响,他猛地起身听了一会儿,同时身侧的亲卫脸色也变了,唰的一声拔剑拦在他面前。   “起兵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奉天阁内外顷刻间一片大乱,所有人都顾不上刚刚殡天的皇帝了,殿内守着的后妃也无暇再讲避嫌之礼,纷纷冲出来四散着逃命,到处都乱作一团。   方棠被亲卫护着退到了墙角,看着到处奔逃的百官和嫔妃,只觉触目惊心。   “快,趁乱护送我上去!”方棠对亲卫说,“我要亲眼看看陛下!”   亲卫说一不二,也不问他原因,立刻在混乱的人群中带着他冲上了奉天阁。方棠一把推开内室的门快步走入,见到太子立在床前,惊讶地回身看着他:“方大人?!”   方棠不由分说,飞快走上前去,看到渠帝一手紧握成拳垂在榻边,也顾不得哀伤了,拼尽全力去掰那只尚且温热的手。   亲卫和太子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后者立刻上前试图阻止他:“方大人这是何为?!”   “让我看看!”   方棠的语气宛若雷霆般不容置疑,连太子也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后退两步,听着外面逐渐逼近的喊杀声,说:“算了,我还要应付外面,方大人自便吧,只要不辱没了我父皇圣体便好。”   他说完,转身离去了,丝毫没有犹豫地将渠帝和一个无血缘关系的臣子留在房中。   方棠用了很大力气才掰开渠帝已经开始僵硬的手,一粒黄豆骨碌碌从那只手的掌心滚了出来,落到方棠脚边堪堪停住。   他一身冷汗地跌坐在地,脑内犹如晴天霹雳,久久无法回神。   几月前渠帝连夜密诏他入宫,附在他脸边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方棠此刻全都清晰地回想起来,看着地上那粒平平无奇的黄豆,陷入了无边的震惊。   五个月前   渠帝趴在方棠耳边,声音如秋叶般摇摇欲坠,几乎每说几个字就要顿一顿,疲惫到了极点。   “若朕遘疾不讳,且死有疑窦,则在手中握黄豆一粒。卿见朕攥豆而死,即知君死有疑,皇权旁落,天命蒙尘……”渠帝气若游丝道,“你记住……朕……将此事嘱托于你……”   “是,臣谨记。”   ……   方棠伸手捡起那枚黄豆,颤抖着收入袖中,又起身为渠帝整理好衣冠遗容,对着尸身拜了三拜,带着亲卫离开了奉天阁。   宫中已然是血流成河,方棠被亲卫护着冲出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哪两拨人在打,后面亲卫借着火光看清了几方的将旗,吼道:“是栗安!栗安带兵杀进宫了!”   方棠没想到今夜栗安矫作闭门不出,让三皇子等人以为他兵马还在城外,便将大部分禁军派驻城门口驻守,原来是早已安排好伏兵和起事的信号,只等时机。   待宫中帝崩之声响起,他埋伏在城中的兵马即刻杀出,关闭三面宫门,只留神英门一处铡刀口,给兵部尚书安排在宫中守卫的三千禁军来了个瓮中捉鳖。   宫中禁军被杀得措手不及,来不及等待城外主力接应,败退入神英门之后,太后之兄率手下骁骑营骑兵三千围住皇宫,与栗安里应外合,将禁军夹攻得溃不成军,顷刻间曳甲弃兵、作鸟兽散。   宫门各处尸横遍野,军鼓声隆隆作响,白日里奢华气派的阖宫玉宇,此刻彻底沦为了一片人间地狱。   “少夫人,这边!”亲卫一边护着方棠往宫外走,一边躲开交战的兵马,“当心足下!”   方棠一路跑到了离神英门不远的地方,远远就能望见宫门口气势巍峨的飞檐。东宫的龙旗被火把照亮,旁边就是栗安的将旗,两方人马凛凛列阵于神英门前,严阵以待守着出入宫必经的一道防线。   看来太子与栗安已然会合,二人再加上太后胞兄的兵马,足可以磅礴之势压制三皇子那边的禁军,令对方转瞬间便丧失抵抗之力。   亲卫拉住方棠,站在金銮殿前的白玉石桥上观望那边,低声道:“少夫人先不要过去,那边乱兵集结,怕是已经杀红了眼不分谁是谁,还是等少将军来吧。”   方棠点点头,刚要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忽然就听神英门前一阵喧哗,军阵似乎开始乱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高声喊叫,火把顷刻亮起了许多。   喊杀声比刚才在宫里还要震耳欲聋,方棠定睛一看,东宫的大旗居然被人砍倒——神英门下那些人自己杀起来了!   “怎么回事?!”   方棠眼看着乱军转头又朝这边冲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起内讧了吗?!”   眨眼间那些不知为何忽然彼此倒戈的军队已经杀到了近前,方棠惊恐地在乱军中躲闪,一个措手不及居然和亲卫被冲散了。   他见到刀光毫不留情地朝自己这边飞来,侧身一躲,边上一个士兵被迎头砍成了两半,血溅了方棠一身。   太子骑着马,挥剑在转瞬沦为战场的神英门浴血冲杀。方棠躲避乱军之间,眼睁睁看着太子的坐骑被人一枪刺穿马腹,他大吼一声坠落地上,四面八方瞬间伸来无数长矛铁枪,将太子活生生捅成了马蜂窝。   方棠惊得愣在了当场,整个人都傻了。直到一声高昂的马鸣声穿破混战,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栗延臻手持一杆长戟朝他奔来,伸出手朝他喊道:“夫人上马!”   他见到栗延臻及时雨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惊又喜,急忙伸手抓住栗延臻的胳膊,对方一使力便将他提上了马,护在怀中转而向宫门外冲去。   “怎么回事?!”方棠惊魂未定地问,“太子死了!”   栗延臻沉着脸,长戟在身侧围上来的兵卒中一挑,击退一片步兵,“栗安反了东宫,你往边上看看,现在东宫的旗,已经全都换成六皇子的龙旗了!”   方棠震惊得脸色煞白,转头一看,只见在栗安的将旗之间,又林立起了六皇子府邸的黄龙旗帜,如鬼魅般出现在神英门下,在火光中翼翼生风。   “这是……六殿下的兵马。”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   明天过年玩耍,后天更。 第41章 新帝   栗延臻纵马冲到神英门下,紧紧搂着方棠,准备直接冲出去。这时数十名步兵持枪围了上来,为首一名将士大喝道:“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走!”   “我看谁敢。”栗延臻冷声道,“睁开你们的狗眼仔细看清楚了。”   那些人一怔,举着火把凑过来,当即吓得差点给他跪下:“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燕幽侯在此,请……请过!”   栗延臻冷得要杀人一般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扫过,一抖缰绳冲出门去:“驾!”   方棠缩在他怀中,回头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乱兵与流火,后知后觉地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二郎……”   “别怕,他们只在宫中厮杀,我们出宫就不会有人再拦了。”栗延臻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我们这就回府。”   方棠万万没想到的是,栗安居然在这个关口反了东宫,转瞬间风云倾覆、乾坤扭转,局势立刻就不同了。   太子被栗安乱军诛杀于神英门前,死无全尸。太后之兄没料到栗安会反,只带了三千人马入宫,与三皇子及兵部尚书手下禁军相抗。   不成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边刚活捉了三皇子与兵部尚书等人,那头栗安转而倒戈兵变,斩杀东宫,领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六皇子的人马,转头直逼内宫。   太后与皇后被从各自宫殿里揪出来、披头散发地跪在宫门口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太后的兄长与手下亲兵都尽数被俘,五花大绑着丢在了奉天阁外,由栗安亲自看守。   东宫党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对眼下天翻地覆的局面还反应不及。   栗安穿着染血的军甲大步走过来,将手中一枚圆滚滚的东西往太后等人面前一丢,高声道:“皇太子趁陛下重疾大渐之时,举兵意图谋反,逾越礼制自立为帝。今皇六子奉旨讨逆,命本将诛太子于神英门下,其余从之者众,一应皆押解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那东西正是东宫太子的项上人头,一向冷静的皇后崩溃地哭叫起来,吓得花容失色,顷刻便昏了过去,被人拖着离开。   “栗安,你为何助六皇子谋反!”太后厉声呵斥道,“哀家是太后,是先帝亲娘,你敢如此!”   栗安嗤笑:“皇亲谋逆,也是谋逆,便要一概论为逆贼。太后若是安分守己,身为后宫妇人手不伸得太长,臣倒是还想尊奉您为太皇太后,颐养天年呢。”   “明明是你栗安谋反!你如何会与六皇子勾结!”太后丝毫不退让道,“先帝新丧,你居然敢起兵谋逆!来人啊,给我把这个乱贼之首拿下!”   “来人?”   一道悠悠的女子声音从宫门后传来,太后一怔,扭头看去,只见东阳郡主被七八个军士簇拥着走来,衣饰华贵艳丽,举步葳蕤生光,似乎是特意赶来欣赏今夜光景。   “来什么人?如果是您兄长的人,劝您也不必有幻想了。”   东阳郡主一抬手,右手手腕上一道寒光凛凛的铁护腕露出来,紧接着天边响起一声鹰啸,凤头雕直冲而下,稳稳落在她手臂上。   “好久不见啊,母后殿下。”东阳郡主走到太后面前,居高临下地微微笑道,“当年母后杀我生母祁娘娘,将我赶出京城下嫁岭南,想过我们有朝一日还会再见么?”   “东阳,你不忠不孝,不悌不义,还有脸提当年!”太后怒道,“你与那个贱人的野心,连先皇都看不下去,又何止是哀家一人容不下你!”   “哀家?”东阳郡主嗤笑出声,“算了,母后若是喜欢自称哀家,便这么叫着吧,毕竟您活着的时候怎么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她说完就转身走到栗安身边,整个人的气势比自家驸马要高上一截,仿佛她才是站在这里的大将军,而对方只是陪衬。   “来人。”她涂了丹蔻的艳丽朱唇缓缓吐出最冰冷的语调,“将乱党党羽都拖下去,下狱,着三司及刑部会审。”   ·   宫里静悄悄了三天,皇宫大门也紧闭了三天。这三天城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惶惶不安,翘首观望,唯恐那道朱红的大门一开,生杀予夺,便盖棺定论。   宫变的第二天晨起皇城便降下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两日才冲刷尽皇宫中久久不散的血腥。   方棠坐在书房桌案后,握着笔安静地拓一幅古本题序。窗外雨声嘈杂,像是有脚步声匆匆,又如千军万马雷霆而过,震天动地。   栗延臻站在一旁替他整理书册典籍,已经站了两个时辰,还在任劳任怨,双腿站得纹丝不动。   方棠瞥了他一眼,故意又放了一摞过去,转了转手腕,继续拓写。   “夫人是在磨练我的心性么?”栗延臻问道,“这活计的确磨人。”   方棠有几分小得意地笑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握笔写字和沙场点兵是一样的,你还没有到动心忍性这一步,就不要小看这书本纸墨。”   栗延臻抬起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商量意味:“的确是劳筋动骨,我的手有些酸了,夫人替我揉揉?”   “你连数十斤的战戟都能挥得动,只是搬了两个时辰的书,手就酸了?”方棠全然不信他,“你骗我,等我去给你揉,你又要那样我了……”   “哪样?”栗延臻明知故问道,“是昨晚夫人抱着我不放,整夜都缠着我说还要——这样么?”   方棠涨红了脸,举起笔要打他,栗延臻水到渠成地将手中古本一丢,将人揽了过来,继续身体力行方棠口中的“大任”。   书房内漫起一股腥甜的潮湿,栗延臻“嘶”了一声,放开浑身已经薄汗涔涔的方棠,笑着一抹嘴角:“夫人怎的学会咬人了?”   方棠上衣半剥,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被栗延臻猝不及防地往上用力一托,又惊叫一声,身子瘫软下去。   “夫人这么看着我,二郎实在忍不住,大概已经到饿其体肤这一步了。”栗延臻将他的肩头吻得一片湿腻,轻轻吮吸着,“我们去床上吧?”   方棠点点头,扶住他的肩:“那你轻一些,昨晚……有些痛。”   “好,我轻轻的。”   栗延臻将他拦腰抱起,边吻着边走向内室。方棠的腿从青袍下缠上他的腰,惬意地晃了两下。   雨声掩映着房中动情的低喘,床幔后人影交叠摇曳,隐秘缠绵。   傍晚时候雨有稍停之势,方棠从床上起来,披着衣裳就要赤脚下地,被栗延臻一把拽回,捧起他双脚放进怀里暖着:“这么凉,回头我叫人弄些温补的吃食来给夫人补补。”   “二郎,你听,外面大道上是不是有马蹄声?”方棠看着窗外问道。   栗延臻点头:“不止。刚刚我听到角楼上有钟鸣声,宫门大概是开了。”   果然不多时,闻修宁就过来敲门,道:“少公子,少夫人,宫中来人了,说是召文武大臣着官服入宫觐见,即刻起行,不得误时。”   “谁在传召?”方棠问。   “六殿下。”   两人打点好出府门的时候,看到外面一条长街上全是宫内禁军的兵马,数百米列阵望不到头,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不少官员和他们一样,身着官服从府中走出,望着外面同样是一脸茫然。而另外一些,则是和全家老小一起被禁军从家里拖出来,套上镣铐枷锁,羁押着往长街外走去,霎时间城中一片哭声,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方棠和栗延臻坐上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一路上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放眼全是被拘捕的官员及家眷,这些人踉踉跄跄地往相反方向走着,女眷幼子们神色苍白,满脸惊恐地四处张望,却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那是……”方棠看着禁军押解的方向,喃喃自语。   “刑部大牢的方向。”栗延臻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淡淡道,“成王败寇,兼而并之,古往今来皆如是。”   方棠放下帘子,眸色暗下去。   神英门下,众官员鱼贯走入宫中,门墙上溅的血迹还没有擦干,脚下的青石板上满是污渍,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低头拢袖而行,朝金銮殿方向走去。   文武百官拾阶而上,宫道两侧是严阵以待的禁军,气氛威慑凝重,众人进殿时都屏气凝神,不敢高声交谈。   待百官在大殿上站定,金銮宝殿上的帷帐后由内侍官簇拥着缓缓走出一个气质沉静的青年,目光淡淡地朝着殿下扫了一眼,伸手抚上龙椅扶手的龙头,沉声道:“作乱者,伏诛。先帝内侍郎官以身殉主而去,其余篡逆人等尸身尽戮,曝尸乱葬岗,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龙椅旁的青年,正是一直在先帝诸子中近乎于不存在的六皇子。   此刻他睥睨众臣,万人之上,大权尽握。   他说完,殿下一片鸦雀无声,而这时栗安忽然站了出来,双手举着朝芴,朗声道:“国之逢变,先帝崩逝,若乾坤不定,则江山社稷不安,星轨既乱,朝纲不宁。臣今率岭南军八万、虎狼营骁卫三万,请六殿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承袭大统,为我大渠江山与黎民百姓作长远计!”   几个原本战战兢兢的武将,一见栗安打了头,立刻十分有眼色地附和道:“请六殿下即位!”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像是唯恐表态得晚了,会和先前长街上那些同僚一般,全家锒铛入狱,面临着满门抄斩或流放边境的下场。   “请六殿下加尊九五,继立为新帝!”   六皇子看着殿中越来越多站出来要拥他上皇位的人,表情冷漠地勾了勾嘴角。   他认得有些是曾经与自己的兄弟们交往甚密的大臣,有的三日前还在东宫府上宴饮,甚至还有三皇子、五皇子及七皇子的挚友亲眷,此刻都纷纷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拥戴这大渠王朝年轻的新帝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达则高朋满座,穷则门可罗雀。唯有大权在握,亲情、朋友、人脉才都会是自己的。   “先帝骤崩,奸逆伏诛,是以大行皇帝所嘱为任,宗庙之礼不可久废,明堂之上不可无君。朕,今膺天命以扶社稷,序数以入宗牃,即皇帝位——”   六皇子从身旁内侍手中抽出天子剑,剑锋如白雪霎然照亮殿下。   殿下众臣纷纷跪地行礼,声音震彻九州苍穹一般,响动殿宇楼阁。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盐:饿其体肤饿够了,得吃饭   然后那样那样   糖:空乏其身 第42章 垂名   栗苍早在宫变前就嗅到了风声,令栗延吾守关,自己领兵回了皇城,以防栗府有所不测。今日新帝朝见百官,他称病未出,只是上了一道奏折问安,措辞不偏不倚,默认了承认新帝身份,却也不想趋炎附势。   方棠和栗延臻如今都在大殿之上,当他们向新帝行跪拜大礼时,便是代表栗家承认了六皇子的正统。不少人都明里暗里瞧着,除了栗安的态度,更多是在看栗苍。   毕竟后者比前者,犹如猛虎之于狡狐,高下立见。   登基大典第二日便在宫中举行,清晨时分百官纷纷从各自府邸匆匆走出,盛装朝服、锦冠束发,鱼贯入宫。   待众文武在金銮殿外集结完毕,肃然跪候新帝,年轻的帝王身着衮冕纱袍缓缓而上,只身持天子玺绶与宝剑在龙椅之上端坐视下,宣读即位圣旨,声音沉缓威严,帝王之势尽展无遗。   群臣高呼万岁,礼官击鼓鸣钟,号角长啸,震彻琼宇。   方棠一身绯色朝服,戴梁冠锦绶,佩剑立在殿下。他目光淡漠得似乎看穿了眼前这尊金碧辉煌的龙椅,恍惚间看到了数年前先帝临轩唱名,自己进士传胪、琼林赴宴的场景,对酒当歌,觥筹交错,仿佛只在昨日。   新帝登基,即刻赏敕百官,拜方棠为丞相,兼吏部尚书,并领御史台诸事,监修国史,统摄百官之任免迁贬事宜。   他两次辞让,都被新帝驳了回来。栗延臻劝他古之贤让,事不过三,若是再推辞,就要受帝王猜忌了,于是方棠在新帝第三次派人来府上传旨时,跪谢接下了圣旨,领丞相职。   丝竹弦乐声在宫中响彻了几天几夜,几乎昼夜不停。公卿皇子在园中宴饮、投壶、博弈,感恩天德,高歌以颂。   方棠站在昭明殿外的杏园旁,见满园杏枝已然枯败,开春时风弄蝶舞、簌簌枝头的繁花早已零落成泥,昔日光景烟消云散,空余枯枝在寒风中摇晃,孤影深寂,徒与宫墙无言相对。   新帝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困囚先太后和先皇后,又将三皇子、五皇子与七皇子一并下狱,关押在刑部牢狱中候审,几位皇子的生母各自禁足宫中,终生非诏非死不得出。   至于故太子的太子妃,在登基当日便销声匿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皇城之中,无人知其下落。   新帝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消失了的人,他下令在城中为方棠新修了一座丞相府,距离皇宫不过百米,与栗府却隔着街巷遥遥相对,南北分隔。   如此雷霆手段,与方棠印象当中那个颇为温和有礼、举止诺诺的六皇子简直判若两人,毫无相似之处。   几日后的朝会,百官齐列金銮殿,新帝坐在龙椅之上,方棠站在群臣之首,手握朝芴,垂首而立。   “……朕初登九五,念己资德尚浅,为君者恐多有所失,吏部尚书方棠深得大行皇帝器重拔擢,有躬德之美,故命其任丞相位。”新帝缓缓道,“此后朝中诸事,及其余繁杂要务,除禀朕外,皆须过丞相目下。”   方棠领命谢恩,抬头时看到武官那一列中栗延臻投来温和如水的目光,心神定了定,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茫然了。   新帝道:“若有事奏请,众卿尽可畅言,不必有所顾忌。”   朝臣中忽然走出一个身影,喝得烂醉如泥,连官帽都戴得歪歪斜斜,往大殿上一站,指着新帝大骂道:“国贼!你篡逆夺位,弑父杀兄囚母,丧尽天良!居然还敢……敢坐这龙椅!”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慌忙看向这个不要命了出口狂言的狂徒——居然是前太子门客,那位曾任通奉大夫的蒙易,蒙子坚。   他后来仕途旁落,被打发去闵州做了个小小通判。新帝对他有心拉拢,却又不甚放心,没多久又召了回来,明升暗贬,封了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虚职。   只见蒙易满脸醉红,怒发冲冠地对着新帝骂道:“列位听好!朝堂上坐着的,不是你们名正言顺的天子,是国贼,是奸邪!先帝之死有疑,是为人所害!我等绝不认这奸逆鼠辈为君!天子剑何在?御前侍卫,杀贼——!”   方棠只听他后半句话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想起先帝崩逝那夜,自己在先帝手掌中找到的那枚黄豆。   君死有疑……皇权旁落……   是东宫所为,还是六皇子?   方棠转过身,试图去阻止蒙易:“子坚,子坚,你醉得发疯了!快回去!”   “你放开我,方兰杜,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蒙易一把推开他,“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世道没有天理可讲,奸佞当道,苍天蒙尘啊!”   他说到激动处,居然直接伸手去掐方棠的脖子。方棠猝不及防被他抓了个正着,顿时喉咙一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栗延臻快步走来,将方棠向后一扯,护在怀里:“闪开!”   方棠捂着脖子狂咳不止,栗延臻顾不上其他朝臣的目光,伸手替他顺着背。   御前侍卫已经冲上来,左右架住了蒙易,他口中还在一刻不停地怒喝咒骂,那些侍卫干脆撕下官服堵住他的嘴,一路拖行着出了金銮殿。   “丞相大人受惊了,今日便罢朝吧。丞相回府好生休息,午后朕让人去方府送些补品。”   新帝面不改色,似乎对刚刚破口大骂的蒙易视若无睹,只是微笑着关怀了方棠几句,便宣布今日早朝散。   方棠惊魂未定看着蒙易被拖走的方向,想开口救,却也知道刚刚蒙易在大殿上说的那些话,单拎出任何一句,都是刑律上诛九族的大不敬之罪。   新帝说午后着人去他府上,这便是在暗示他可以不用再回栗府。等皇城大街上的丞相府彻底落成,又有了皇命加持,他此后都能够名正言顺地回自己的府邸居住,不必再受先帝赐婚所制,寄居人下。   回去的马车上,方棠几乎一路沉默,双手抱着膝盖,愣愣看着窗外。   “陛下要你回自己府上,你便回去。”栗延臻道,“晚上我来陪你。”   方棠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扑过去将他抱住,有些惶然道:“二郎,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早点过来,记得。”   “好。”栗延臻点点头,“我一定。”   栗氏父子在朝中仍是独揽兵权,即便新帝继位,也无法从他们手中夺回一星半点大权。栗安空得了个大将军的封衔,手中的兵马却依旧无法与栗苍相比拟,还是要被对方压上一头。   新帝根基未稳,没有急不可耐地着手拔除,而是很明智地选择了避开栗苍的锋芒,并对栗氏全族大行封赏,褒奖有加。   其实栗延臻只要一句话,他就可以让方棠再回栗府,依旧是和自己住在一起。可如今方棠已经是官居宰辅,若是还与下臣同住在一座府邸,必定会为人编排诟病、暗戳脊梁。   栗延臻更愿意让方棠风风光光的,他要让方棠名垂青史,展翼宏图,为后人所称颂,而非每每后世被人提及,只记得他是栗氏权臣的附庸罢了。   他不再想让方棠做困囚笼中的雀鸟,折翼断喙,空留郁怀。   ——即便是要放他走。   ·   方棠提着食盒,由狱卒领着走进刑部潮湿阴暗的大牢。   他从未来过这里,只知道但凡是下刑部诏狱者,甚少有能活着回来的,至少也不会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人进了这里,总要连皮带肉地褪一层,这是刑部典狱司一向的规矩。   蒙易就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方棠走过去,狱卒提起钥匙去开门,他就这么站在牢门外,怔怔地看着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同窗旧友,如今浑身污泥与血痕、被打得皮开肉绽昏倒在柴草堆里的模样。   蒙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倒不如说,方棠甚至无法确定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丞相大人,请进吧。”狱卒打开门,恭敬对他道。   方棠走进去,快步到蒙易身边,甚至不敢伸手去推,只是轻轻叫道:“子坚,子坚!”   蒙易动了动,睁开依旧坚定如刀的双眼,看到方棠,久久没有说话。   “子坚,是我,兰杜。”方棠说,“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蒙易缓缓爬起来,靠在被烟熏黑了的墙角,声音嘶哑地说:“丞相大人怎能屈尊来这种腌臜之地,不怕污了御赐的乌纱锦袍么?”   方棠叹道:“子坚,你生我气也好,怎样也罢,我听说你几日水米未进了,来给你送些吃的,你好歹吃点。”   蒙易低头看着食盒,道:“事到如今,兰杜,我却依旧信你不会为奸人的入幕之宾。这些吃的但凡是第二个人给我送来,都必定下了毒。”   “没有毒,你吃吧。”方棠说,“我等会儿再去看看其他人。”   蒙易笑了一声,说:“其他人?兰杜,我劝你不必多此一举了。那些被新帝下狱了的人,无一不是对你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肉饮血,你去看他们,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怎样?”   “我……”   方棠目光犹豫地望向牢房外,刑房里隐约传来拷打之声,痛叫声不绝于耳,“子坚,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我又能如何呢?先帝临终前托我辅佐新帝,无论是谁即位,于我而言便是天子,我只有尽心辅佐,别无他想。”   “可……”蒙易恨恨道,“当年先帝所中意的继位人选,分明是太子!”   作者有话说:   我忙完了!没想到!所以今天加更!明后天都有!   其实没什么权谋的,上一本原耽写得自己太压抑,我本意是想写小甜饼,不要搞得太复杂,但一直以来写剧情向写惯了,不会写纯感情流,顺手就塞了一些进去……只能写剧情的同时努力多发点糖了(T▽T)大家相信盐和糖是天下第一神仙眷侣,是柴米油盐糖酱醋茶的美好生活,是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是我向你追风温柔地吹(我在说啥)这才是本文主旨啊! 第43章 舍生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这是两人在学堂念书时,先生总是翻来覆去念的一句话。后来先生不在了,倒换成蒙易不厌其烦地讲这句话挂在嘴边。   蒙易看着方棠,苦口婆心道,“兰杜,新帝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朝野议论纷纷,就连辅佐之臣也要背万古骂名,遭后世唾弃啊!”   方棠低声道:“子坚,我知道你与前太子感情甚笃,可……可我答应过先帝,我不能……”   蒙易见说他不动,也不恼怒,只是长叹一声,道:“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当日我未听信他人言,不信你与栗氏勾连。如今我不后悔自己那时的选择,可眼下,我们真的是要分道扬镳了,兰杜。”   方棠沉默良久,问他:“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蒙易闭上眼,淡淡道:“舍生而取义,不为苟得也。”   方棠站起来,对他说道:“你记得把东西吃了。我走了,子坚,过几日再来看你。”   “兰杜。”   蒙易趁他转身,忽然叫住他。   方棠扭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我没几天能活了。”蒙易笑得一如当年樱桃宴上的少年意气风发,“如今我九族尽被我所累,也无人可托付于你。等我死了,你要为我立个碑,为我撰写生平,就说……饿死不食周粟,蒙子坚至死亦坚守气节,愿以死明志,不易其志。”   “好。”方棠点点头,“我会替你写上。”   他走出牢房,听见身后锁链被重新绑上的摩擦声,闭上了眼。   ·   窗外大雪纷纷,寒风卷彻宫墙檐瓦。殿中点着炭盆,方棠站在尚书房的暖阁里,新任内侍长在一旁磨墨,将一方砚台轻轻放到他手边:“丞相大人,好了。”   皇帝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坐在内室,影绰的剪影被烛光映亮。   “先太后、皇后失德,勾连大臣、结党乱政,论刑律当诛灭九族。朕念大行皇帝临终挂念之故,不忍重责,着废黜为庶人,移徐陵行宫别居。皇后死后不许与先帝合葬,与太后皆以贵妃礼葬入安山陵。”皇帝声音徐缓道,“族中众人,一应流放猛虎关,鲸为城旦【注】,后世皆没入奴籍。”   方棠写下每一个字都觉得在诛自己的心,即便他只是为天子代笔,然而事实却是,自己手中的一杆狼毫,正在决定着数千人的命运。   “……故太子门下宾客,逆反之心不死者,连其九族一并斩首,无论妇孺耄耋。”   方棠的笔抖了一下,抬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   “丞相有什么话要说?”皇帝问道,“可是觉得九族难以慑其篡逆之心,应该他们诛十族?”   方棠握笔了几次,最终依言书写下圣旨。   落墨几滴,却是屠戮千人。   新皇继位,当即大刀阔斧地清除朝中东宫及其余皇子残党。三皇子、五皇子与七皇子侥幸未死,只是同被除宗籍,贬为庶人软禁在宗正司。   而以蒙易为首的东宫残党,举家处斩,祸连九族。   玉玺落下,重重一响。   至此,夺嫡之争尘埃落定,新帝改年号为元祚,尽安朝野。而那夜惨烈无比的神英门宫变,最终也只化为史书典籍中短短的一页,寥寥数语而过。   宫墙甬道上的血水终究被大雨冲刷殆尽,知情者缄口不言,正史无从考究,后人也只能从野史逸闻中窥得一二。   大批士子被处斩那天,方棠去刑场见了那些昔日同窗最后一面。蒙易头戴盘枷,用尽全力挺直被抽打得筋骨寸断的脊背,昂首站立在囚车上,目光炯炯,直视着道路尽头的处斩台。   街道两旁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宫中争斗与他们全然无关,然而他们最喜欢看的便是这等杀人砍头的戏码,但凡是被皇帝问斩的,便皆是乱臣贼子。   男女老少齐聚刑场四周,人声如沸,喧嚷若市,看着几辆囚车缓缓驶来,上面蓬头垢面的人被官兵押下来,推攘着赶入刑场。   蒙易走在第一个,傲然地抬着头,目不斜视。   刽子手开始磨刀,声声犹如无常索命,许多被押送的士子腿都软了,面如死灰,被强压着双肩并排跪到地上。   方棠呆呆地站在人群里,身后栗延臻的手搭在他腰上,紧紧将他搂到自己怀中。   时辰到,监斩官高声传令,刽子手饮酒祭刀,从第一个开始,依次开始斩首。   蒙易首当其冲,刽子手到了他身后,举起的刀刃明晃晃映着日光,闪得众人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方棠只来得及看清蒙易猛地直起了身子,冲着自己的方向,连续高喊三声,字字泣血,宛如悲鸣:“——杀尽国贼!”   屠刀落下,血溅三尺。   方棠在刀刃挥下的瞬间就别开了脸,趴进栗延臻怀中,整个人不住发抖。   “不怕,我在。”栗延臻轻抚他的头发,淡漠地看着顷刻间血流成河的刑场,“我们回去吧,不要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从未更改过。   夺嫡败党全族很快流放出京,方棠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去,只见浩浩荡荡如蚂蚁一般的队伍,几乎占满了大路,一路往西北去,整个队伍都充斥着悲戚。   婵松、青槐和望柳三人陪他看着流放队伍远去,眼中情绪都有些复杂。   几日后皇帝召集百官午朝,宣布了六部官员任免调动,将一些旧臣贬斥为地方刺史郡守。朝堂几乎被重新换血了一番,上位者全是皇帝亲信的心腹,而东宫等人的故旧余党,即便依附称臣,也免不了遭到贬斥的命运。   这些旨意都要从方棠手中过一遍,美其名曰过问丞相,其实是将百官的怨恨都转移到了他一个人身上,升官发财则是皇恩,但凡贬职降位,便全归咎于方棠。   故太子太保,同时也是前太子妃的父亲,原本救女心切,与皇帝虚与委蛇了许久,此时已然忍无可忍,跳出来将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三朝老臣、先皇进士含泪泣血,以毕生之所学将对方骂成了千古难逢之乱臣贼子,害得皇室蒙羞、宗庙祖训尽毁,人人得而诛之,骂得痛快淋漓、惊天动地,满殿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皇帝抬手阻止了要冲过去抓人的御前侍卫,冷笑着静静听他骂完,问:“还有么?朕不怕听这些咒骂,只怕在心里咒骂朕的人,口蜜腹剑,却依旧与朕笑脸相迎。”   “我只恨先帝星去当晚,我没有浴血杀贼、以身殉国!”老太保怒骂道,“先帝!臣不能为您匡扶社稷,枉食俸禄,九泉之下愧对先皇列祖!臣今日愿以死谢罪!”   他说完就飞快地摘掉了纱帽,朝着大殿上的鎏金九龙柱一头撞过去,顿时血溅五步,殿宇震惶。   皇帝这才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拖下去。”   老太保的尸身被侍卫拖下了殿,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白玉石阶上,见者皆是触目惊心。   “朕前几日听闻,御史台有史官修撰本朝国史,将朕锄奸讨逆之事尽数详载。”皇帝说道,“朕求贤若渴,若真有此等忠坚之士,诸位爱卿定要引荐。”   方棠一惊,想到在御史台负责修编国史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初拜御史台时共事过的右佥都御史庄僎玉,兼修天子起居注。此人与方棠年纪相仿,曾以前朝太史公为史官之首,为官刚正清廉,与蒙易是同一种人。   此时庄僎玉就坐在大殿幕帘后的史官台上,奋笔疾书地记载着朝堂之上君臣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庄僎玉写下最后一个字,起身理了理官服,不疾不徐地走上殿来,对着皇帝跪拜下去:“臣御史庄僎玉,叩见吾皇。”   “爱卿平身。”皇帝抬了抬手,眼神示意内侍官过去将他刚才所写的起居注拿来。   庄僎玉起身,静静立在殿下,等皇帝翻阅那卷墨迹未干的起居注。   皇帝看罢,脸色终于没有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将起居注往庄僎玉面前一丢,冷声道:“爱卿果真董狐直笔,堪为良史之才,将朕是如何诛杀太子与大臣之事所述详尽清楚,唯恐后人不知朕生平功绩,是吗?”   “臣为史官,在其位则谋其职,唯直书工笔,以报先帝恩遇。”庄僎玉从容道。   “很好,原来先帝替朕拔擢了这么多忠臣志士,倒是朕差点枉费了。”皇帝道,“只是这起居注记载太过详尽,若是为后世有心之人援引编排,朕岂不是要背负千古骂名了?这样,你下去将之前所写稍加润色,之后再呈给朕看。”   庄僎玉面不改色道:“史官落笔,便无可改。”   皇帝“哦?”了一声,抬眼瞧着他,“那就是说,若朕要你改,你也不改?”   “臣有笔为刀,头颅可断,笔不可断。”庄僎玉颔首道,“若陛下执意要改,便将臣杀死,另寻他人吧。”   皇帝点点头,目光又恢复了冷静:“好,那朕就成全你和你手中的刀,今日血溅青史,也算万古留名了。”   他眼神示意栗安,后者拱手领命,从腰上抽出刀来,大步逼近庄僎玉:“庄大人,请吧!”   庄僎玉整顿衣冠,被几个侍卫拖下殿去,却仍执着地回头冲着皇帝高声道:“陛下!以史为鉴可明利害得失,您今日所为,罔顾君臣父子伦常,残害兄弟手足,囚禁嫡母,斩杀史官,戕害忠良,来日才要被万世唾骂!陛下不要执迷,您不听逆耳忠言,终会祸国殃民、酿成大祸的!”   他被丢出了殿外,众臣只听殿外刀刃挥舞声响起,接着咔嚓一声,这位史官的呼喊戛然而止,殿中却似乎仍有余音绕梁,振聋发聩。   方棠面如土色地看着龙椅上以天子之威大行屠杀的皇帝,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身上丞相袍服与手中象牙芴冷得刺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何,看着昔日同僚一个个赴死,他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一个都救不得。   散朝之后,栗延臻看着方棠脸色不好,就问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他摇摇头,抓住栗延臻的袖子,说:“回我府上,陪我说说话。”   方棠一进府门,就摆手让婵松关门,然后快步走进院子里,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跄着扶住院中的柳树,痛苦地躬下身呕吐起来。   “快去给少夫人拿些水来。”栗延臻跑过去扶起方棠,回头冲闻修宁吩咐道,“叫宫中御医来,快!”   “不要……叫御医。”方棠沙哑道,“去叫大夫来便好,不要惊动宫中。”   御医岂是寻常臣子说叫就叫得动的,如今也只有两朝权臣栗氏父子敢如此僭越。   然而自新帝登基以来已有月余,方棠将这位新君的暴虐与野心尽收眼底,即便不言,他也知道皇帝对栗苍父子数年的跋扈恨之入骨,怕是来日得到机会,会一举根除之。   栗延臻道:“不必为我担心,先帝已经恨了我栗家十几年,非为一朝一夕可化解。况且先帝也曾遣御医为你医治,有例在先,不算逾越。”   方棠被栗延臻扶着回了房里,在床上躺下。婵松打来热水放到床头,栗延臻从她手里接过帕子,给方棠擦脸。   “二郎,陛下如此暴虐,我身为丞相不能劝诫,实在是有负先帝之托。”方棠低声道,“我不想做这个丞相的,真的不想。先帝所托非人,是我的错。”   “古之良臣为贤主舍生忘死,除却良臣,还需明君。”栗延臻说,“你、我、我父亲与兄长,我们只是生不逢时,并非没有辅佐君主之能。”   方棠长叹一声,说:“如今我又能如何呢?二郎,你看朝堂之上,有何人可继任丞相?”   栗延臻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樗栎之材,难当大用。”   “先帝也是这么说的,他如此信任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方棠说,“二郎,你来抱抱我。”   栗延臻依言将他搂进怀中,怜惜万分地说:“夫人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你身后有我,有整个栗氏。”   方棠双手在他背后收紧,蓦然落泪:“你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那我们就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栗延臻说,“我永远不离开你。”   作者有话说:   盐好心疼老婆!   晚上好好哄哄!   【注】鲸:即鲸刑,古时往脸上刺字的刑罚;城旦:即“城旦舂”,是古代流放囚犯的刑律。 第44章 士心   寒冬腊月,皇城的雪落得比往年要晚半月有余。江南来的流民少了一些,地方州郡传来的奏折却仍言淮南灾重,入冬后更需朝廷拨粮,以度年关。   方棠称病半月,栗延臻替他告了假。恰逢相府落成,他便好生在府里休养了几日,顺便处理政事,之后再让人将写好的公文送入宫去。   栗延臻有时不去上朝,到军营练兵,回来后便直接去丞相府陪他。   书房外脚步声渐近,方棠撂下笔,偷偷摸到门后躲着。等栗延臻推门进来,他悄悄跟在人身后,冷不丁扑过去挂在栗延臻背上,头埋在对方肩膀,故意拿嘴唇轻轻擦过后颈:“不要动,你被俘了!”   “丞相大人饶命。”栗延臻举起双手,笑道,“末将束手就擒了。”   “哦?”方棠往前凑了凑,“你如何让本相饶你的命?”   栗延臻反手托住他的下臀,道:“床笫欢好之事,末将一定让丞相大人满意……”   方棠笑起来,跳下地去,被栗延臻抓过去按着后脑勺亲吻。两人亲得难解难分,心如烈火灼烧,很快就彼此坦身而见。   屋外,闻修宁脸忽然红了红,对婵松说:“我们出去吧,婵松姑娘,在这里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好莫名其妙。”婵松无所知觉道,“我就要在这里。”   闻修宁:“……”   他的手在背后动了动,踌躇良久,还是伸了出来:“这个给你,我从南郡回来,在街上看到这个好看,就买给你。”   婵松见那是一支镶银翡翠步摇,样式还挺好看,愣了愣便收下,莞尔笑道:“我喜欢,谢谢闻将军。”   “我给你戴上吧。”闻修宁说。   婵松将步摇递回去,转身向着他:“帮我弄得好看一点,走起来要摇摇晃晃的。”   闻修宁伸手替她簪上,步摇尖端没入浓密的青丝,一动一晃,是很好看。   “我,我……”闻修宁从初至栗府到现在,一直跟在栗延臻身边历练,行事如利刃果决,却从未像现在这么磕巴过,“过几天,我……”   婵松看着他:“你怎么说话这么费劲,过几天你要怎样啊?”   闻修宁深吸一口气,咬牙下定决心道:“三天后城中送神庙会,我听说有烟花可看,还有戏班入城搭台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婵松想了想,说:“我要照顾少爷的。”   闻修宁似乎早就料想到邀请不会那么顺利,刚要说没事,就听婵松又说了一句:“少将军一定会陪少爷去吧,所以我要过去贴身照顾着……你要去吗,那我们大概可以一起。”   “啊。”闻修宁愣了一下,“啊……”   婵松皱眉:“你怎么又不会好好说话了?算了,真是个木头坯子,和你讲话没意思,我走了,还要给少爷收拾东西呢……”   她说着就绕过廊下的小桥,步子轻快地跑走了,鬓边的步摇也跳得欢快,看得闻修宁半天没有回神。   屋里似乎还在继续,闻修宁陡然惊醒,赶忙快步走开了,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门后。   宫中传召的旨意送到丞相府的时候,方棠正在栗延臻身下死去活来,颤颤巍巍地从床帐里伸出手:“等一等,二郎,我要接旨……啊……先放那里吧,好生送公公出,啊……出去……”   门外的内侍很是不满,他不知道方棠在屋内干什么,又叫了一句:“请丞相大人应召入宫吧,奴才好回去复命。”   栗延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抓起手边一封奏折丢到门上:“回去报陛下,本侯与丞相在商讨国事,丞相晚些才能过去,明日上朝时本侯再向陛下请罪!”   没人惹得起栗家人,那内侍官闻声色变,没想到栗延臻也在,只能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歇一歇,末将定要伺候满意了,否则就是误国事。”栗延臻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洇湿在枕边,“陛下会体谅的,对吧?”   方棠出口的话被撞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道:“二郎,二郎,你停一停……你怎么不听本相的话……饶过我吧,栗将军——燕幽侯!啊……”   栗延臻一笑:“丞相大人再等等,不可半途而废啊。”   ……   方棠总算从床上逃下来,见天色不早,便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准备进宫去。栗延臻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看他,边把手炉递过去:“丞相大人早些回来,末将还有些事情要请教,请千万不要推辞。”   “你早些回去吧!”方棠接过手炉,愠道,“若是宫门下钥之前赶不回来,我便留宿宫中,明天再回来。”   他系紧腰带,匆匆出去了。栗延臻翻了个身,看着身侧凌乱的床褥,以及床头挂着的衣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闭眼假寐起来。   方棠走进暖阁,习惯性地向西暖阁看了看,发现桌案后空无一人。玉玺放在案上,旁边是几道摊开的奏折。   “丞相这边来。”   皇帝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方棠转过身,朝着那边走过去:“陛下。”   皇帝卧在罗汉床上,手边放着一盏尚且温热的银耳莲子羹。他掀开盖子,轻轻在碗沿上刮了刮,说:“爱卿,朕召你入宫相谈,听朕身边的内侍郎官说,燕幽侯也在你府上?”   “是。”方棠答道,“燕幽侯闻臣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哦?只是来看望?”皇帝挑挑眉,“你们每日都见,平时夫妻密话,都说些什么,能不能讲给朕听听?”   方棠的脸腾的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他没想到天子居然会喜欢听这些东西,觉得有些话对着外人实在难以启齿,一时进退维谷起来。   只想探听栗延臻是否向方棠透露过栗氏谋反之心的皇帝,此刻同样不解其意:“难道朕不便听吗?”   “陛下,这,实在有些……伤风化。”方棠吞吞吐吐道,“还是不要污陛下圣听了。”   皇帝一愣,随即失笑:“爱卿会错意了,朕不是要……咳,不是探听你们夫妻床笫之事……罢了,你坐过来。这盏银耳羹你拿去喝吧,朕晚膳吃得太饱,喝不下了。”   方棠犹豫着走过去坐下,皇帝将银耳羹往他面前一推,说:“爱卿病了这半月,朕挂怀得很,今日见爱卿气色不错,朕也放心了。”   “多谢陛下体恤。”方棠点头道,“臣这几日不能上朝,陛下恕罪。”   皇帝道:“朕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在朕心里已经压了许多年了,希望爱卿与朕说实话。”   方棠:“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当年先帝赐婚你与栗延臻,是否成婚是假,而令你入栗府为耳目是真?”   皇帝一句话,将方棠问得僵在了当场。   他没有想过除了先帝,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栗家人另当别论,这件事原本应该由先帝带入陵寝,永不再被提及,而方棠也做好了将此事永远烂在腹中的准备。没想到今时今日,从这位新君口中,这个秘密再次如鬼魅般浮现,令他胆战心惊。   “看丞相大人的表情,朕应该是猜对了。”皇帝轻笑道,“那么朕的父皇,当年将此事托付给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方爱卿,你可否再对朕实话实说,先帝给你下的密诏,是否令你做耳目监视栗氏一族,但凡栗氏有丝毫谋反之心,即杀无赦?”   方棠低下头,冷汗津津。他看着桌角刚上过漆的锃亮雕花,以及面前青花瓷的碗盏,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日朕上早朝,对栗苍提起朕想将他手中一营的兵力收归皇城,以做拱卫王室之用,他却当着百官的面拒绝朕,说勤王之师自有宫中禁军担任,他带的兵自是要征战边疆的——这是何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天子,难道连自己的臣民都使唤不得吗?!”   皇帝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些阴厉的神色,仿佛咬牙切齿一般。   “近年我朝与西羌龃龉不断,边关数次危急,也的确是用兵之际。”方棠道,“只是天下兵马应尽归陛下,褚阳公理应从命。”   “爱卿也是如此觉得,可这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道理,他栗苍却不知道。”皇帝冰冷道,“先帝被他挟持了二十年,朕看着栗延臻从与朕一般大的学语孩童,到能随他父亲上战场、论兵事,他们父子几人数年间过得何其潇洒快活!可是朕与先帝,二十年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年行宫出猎,僭越已极,甚至不知谁为君,谁为臣!”   方棠闻言却在想,栗延臻孩提之时是什么样子,也这般不好惹吗?还是软乎乎的,任人揉捏?   还好他及时绷住了嘴角的笑容,才不至于在御前失仪,致龙颜大怒。   “朕知道栗苍父子等人野心勃勃,所以不敢用,只敢倚仗栗安行事。朕大可以都告诉你,从一开始,栗安就是朕安插在故太子身边的人,就和先帝当年将你派去栗延臻身边一样。”皇帝说,“朕那些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一旦觉得你有丝毫威胁,便毫不犹豫地下手除之。那些大臣骂朕残害手足,殊不知朕的手足更比朕狠毒千倍万倍。”   方棠手指抚摸着瓷盏的托盘,愣愣听对方说下去,将数月前那场惊心动魄、尸横盈野的宫变真相抽丝剥茧摆在自己面前。   “朕不得不在兄弟们面前做小伏低,装作百无一用、最无威胁,然后忍辱负重地步步筹谋。只有栗安将军和东阳姑母相信朕、愿意助朕一臂之力。”皇帝说,“于是,在他们和东宫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朕胜了他们所有人。朕就是要让栗安和姑母看到,他们押对人了。”   “所以……”方棠喃喃问道,“如果当日陛下举事不成,栗安将军还是会辅佐太子,而杀陛下?”   答案不言而喻,即便自己不问,也该知道,当年这位六殿下赌的,是个一旦失手即死无葬身之地的局。   如方棠所见,他赌赢了。   皇帝叹道:“爱卿,朕坐在这龙椅上,其实也是怕得很。天下看似是朕的天下,可栗苍唾手可得,他圈养、禁锢着朕与先帝,只看他哪日腻了,这天下就要姓栗了。”   方棠如梦初醒,赶忙起身跪在床边,说道:“陛下,若有人图谋皇位,臣不会姑息。也请陛下放心,臣在,栗氏不会反。”   “朕信你,深信不疑。”皇帝说,“可栗氏父子乃虎狼,他们不讲纲常道义。爱卿,朕想把先帝遗志再托付给你,栗氏,朕早晚必除。”   方棠的手抖了一下,沉默地伏下身去,额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   那一瞬间,方棠心中在想,眼前的天子,是否知道那个因痛骂国贼而被他满门抄斩的大夫蒙易,曾经在一个雪天与自己醉酒敞怀,只因栗安对东宫说了一句六殿下的坏话,便愤慨不已,替他申辩。   原来从一开始,所谓中伤与嫁祸,都是栗安为六皇子布下掩人耳目的棋局罢了。蒙易所哀伤与愤怒的,在他人的谋算之中,都微不足道。   赤诚士子之心,隐没在风雪里的眼泪和泣血,无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糖好像领导在上面开会训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憋住的社畜。   糖:怎么老上司和新上司都爱听人八卦啊?   啊啊,好喜欢写糖糖被那样那样得乱叫盐的各种称呼……   —   对了,想问下大家会对我有些章节结尾和下一章开头的转场感到不适应吗?因为前后两章首末衔接的转场是很常见的手法,但我不确定自己写出来的效果会不会让大家一头雾水,看到有读者留评说,觉得某章的开头接不上上一章的结尾,所以来问问(´・_・`)大家可以多提提意见,我个人文笔和写作技巧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希望最终呈现的东西尽可能让各位觉得舒适。 第45章 擒王   高台上月色憧憧,树影被风吹得欲静不止。沉香的气息蜿蜒幽微,沉沉落在碧瓦宫墙的每一处角落。   方棠身穿朝服,手中举着象牙芴走上高台。高台之上朱衣的人影转过身来,熟悉的声音对他说:“方爱卿,朕终究是没有保住祖宗江山啊……”   先帝的面容在眼前清晰无比,语气中满是痛心。方棠跪下去,无力道:“臣无能,愧对陛下。”   “杀了栗苍!”先帝抽出腰上的天子剑,仰天悲愤长泣,“杀了栗延臻!”   惊雷闪电划过夜空,月色霎然遁入乌云之后,滂沱大雨如山洪铺天盖地涌来。方棠看着自己手上多出那把染血的天子剑,一股血腥气直冲而来,他颤抖着转过身,看到了满身是血倒在一旁的栗延臻。   “不——”   方棠从梦中挣扎醒来,大汗淋漓。床帐外的炭盆将熄不熄,一点明灭的红光透过纱帐,和他梦中的血色重叠。   他伸手摸了摸,抓到栗延臻的手臂,贴了过去。栗延臻睁开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惺忪:“怎么了?”   “抱着睡。”方棠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样子很乖。   “好,抱着。”栗延臻轻吻他的额头,“是不是又梦魇住了?”   方棠点了点头:“梦到你不在。”   “不会不在。”栗延臻安慰道,“不要怕。”   五更天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方棠再次醒过来,栗延臻不在身边。他爬起来叫了几声,没人应答,顿时有些慌神,还以为睡着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中。   门外,栗延臻手中捏着一枚密信,问面前跪着的闻修宁:“连夜送信之人是谁?”   “陛下身边的内侍郎。”闻修宁说,“刚刚送来,说是十万火急,请少公子立刻过目。”   “你看过没有?”栗延臻问。   “属下不敢擅自拆看。”闻修宁道,“一接到信就给您送过来了。”   “今日陛下那边的动静如何?”栗延臻问,“他还是想要暗自扶植自己的朝臣势力?”   “老爷的人在看着,陛下是想动手,但没机会。”闻修宁说。   皇帝是想提拔自己的人,做梦都想,这是每一任新君都想要做的事情,只是栗苍不会让他这个愿望实现得太痛快,如今朝政依旧由栗氏把持,帝王如笼中鸟一般。   栗延臻点点头:“下去吧,好好守夜,明早去大营整兵,你也好多历练历练。”   “是。”   闻修宁跳上了屋顶,照例守夜。栗延臻举起手边的油灯,将密信拆开看了看,眉头缓缓皱起来。   “燕幽侯亲启。昨夜陛下召丞相大人入宫,秘密商讨铲除栗氏之事,言先帝遗命相托。丞相不置可否,万望燕幽侯当心行事。”   栗延臻看了那封信许久,轻轻折了起来,举着信笺靠近油灯,火舌很快燎卷上来,将密信烧得一干二净。   皇帝身边新提拔的内侍长与他从未有过交集,栗延臻不知道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连夜给自己传递密信。方棠那夜之后并未提起过一字半句,而他也全然没问。   他只是相信方棠,义无反顾地相信。   ——无论发生什么。   他看着飘散在雪地里的纸灰,沉默良久,转身进了厢房。   方棠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发愣。栗延臻放下油灯赶快走过去,给他披上被子:“躺下,别冻坏了。”   “是宫里来人了吗?”方棠问,“我听到有马车声。”   “是,军中的事,无妨。”栗延臻说,“睡吧。”   ·   皇帝看罢手边厚厚一摞文书,放到一旁,赞许点头道:“丞相替朕草拟的这些新政措施甚好,朕甚至觉得可以一字不易。丞相尽管将这些政令推行下去,若有人敢阻挠,你就搬出朕的意思,令其心服。”   “臣多谢陛下厚爱。”   方棠直起身,对上皇帝深沉的目光,一愣。   “爱卿若想谢朕的厚爱,就不要忘了朕和先帝对你的嘱托。”皇帝说,“卿乃两朝重臣,使命重大。”   方棠艰涩道:“是。”   他转身走出暖阁,看到了冬日里有些清冷的日光,觉得在暖阁里闷得久了很是头痛。刚好婵松走过来给他系斗篷,顺口问了一句:“是回咱们府里,还是去找少将军?”   方棠想了想,说:“栗延臻这会儿应该在大营整兵,你陪我去看看。”   婵松扶他上了车,吩咐青槐驾车往城外军大营那边去。   一路上方棠看着窗外,时不时会瞅见拖家带口沿街乞讨的灾民,看样子都是从江南那边来的。都言大灾不过三年,如今已经是不知道第几年了,江南一直断断续续地旱着,北方倒是涝了几场,冲毁农田与畜舍,同样是损失惨重。   方棠前几月都在潜心研写新政的内容,草拟出了几版,反复增删修改,终于呈上去,皇帝看过之后也很满意,给了他大刀阔斧改制的权力,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压住朝中那些不甚服气的老臣。   他毕竟年轻,所拟新政无一不是在祖宗旧制的基础上彻底翻覆,之前几次当朝进谏向皇帝讲述新政,已经引得许多人不满,如今真的许他着手推行了,又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阻力。   这似乎就是方棠少年时所梦寐的种种,满腔的抱负终于有的放矢,如今他却发现,真正做起来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易。   方棠回神,看到马车已经驶出了城门,城门看守一见到是丞相府或者栗府的车马,向来都不会拦住查验,只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栗延臻在城外驻扎的四大营,步兵与骑兵加起来足足有六万兵马,城中还留守着栗苍留下的三万人。即便栗安麾下所有的兵马都聚集在城内,也难以与栗氏父子相抗三分。   朝堂中栗苍的眼线和栗氏的大臣们掌握着大半话语权,即便是皇帝,下圣旨也要报送栗氏过目。也难怪大渠两朝皇帝都觉得憋屈不已,视栗苍为眼中钉——没有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君王,会允许这世上有另外一人与自己平起平坐。   新皇继位之后,栗苍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却步步收紧了在朝中的布局,皇帝明显感到大权旁落,就连这次方棠推行新政,也是在拟定之后送栗府看过的。   好在栗苍没说什么,方棠想着十有八九是直接到了栗延臻那里,这人对自己要做的事一向纵得毫无分寸,让方棠一度怀疑就算自己杀了人,栗延臻都会悄无声息地替自己善后。   他在军营门口下了马车,营前的军士认出他,上前行礼:“丞相大人,提督在里面,这会儿正无事,在下这就进去通传。”   “不用,我自己进去看看他。”方棠摆手道,“婵松,去让闻将军把马喂一下。”   婵松哎了一声,赶着马车走了。方棠带着青槐往大营里走去,走到栗延臻的军帐门口,他掀开门帘,看到栗延臻正靠在交椅上假寐,身上的军袍还没来得及脱。   “你先到马车那边候着。”他对青槐说,“找个营帐暖和暖和,不要在外面冻着了。”   方棠悄悄走过去,坐到栗延臻身边,也不叫他,只是拿起桌上的布军图默默看着。   不多时,栗延臻醒过来,看到方棠坐在一旁,便很惬意地展了展身子,说:“夫人怎么有空来看我?”   “不能来看么?”方棠斜睨着他,“那我走了。”   他说着就佯作要起身,栗延臻顺水推舟地将他揽过来,知道自家小探花是要人哄了:“我上午练兵劳顿,夫人正好来犒军,不如先犒劳犒劳你夫君。”   方棠舒舒服服地躺进他怀中,举起手中的布军图说:“栗元帅又打算年后进兵了?西羌人每年入冬都屡次侵扰我大渠边境,看你父亲这阵势,怕是要准备一举平定西北,彻底绝西羌进攻之后患吧?”   栗延臻点头:“丞相大人果然聪明,这件事情父亲打算交给我去做,我还在思索用兵之计。”   方棠在他怀中滚了一圈,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你打算怎么样?”   “丞相大人刚才看布军图的时候就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怎么还来问我?”栗延臻鼻尖蹭着方棠的鼻梁,说,“是不是?”   方棠一笑,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擒贼先擒王……”   “丞相大人英明。”栗延臻道,“不知道愿不愿意应末将之邀,到末将的寝帐中再深入讨论此事?”   方棠瞪着清明澄澈的双眼瞧着他,卖乖道:“怎么,有什么话非要在提督大人的寝帐里说,还怕别人听见么?”   栗延臻将他拦腰抱起,径直走出了帐子。四周的军士一见这场景,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各自往旁边扭过了头,目不斜视地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一道目光往这俩人身上看。   寝帐里,栗延臻剥掉方棠外面繁复的丞相袍服,只给他剩了厚实的中衣,把人裹着往被子里一卷,说:“温香软玉在侧,忽然不想谈国事了,怎么办?”   “我参你不务正业。”方棠铁面无私道,“你放我下去,我要写折子。”   栗延臻思索了一下,说:“哦,那若是我今天让丞相大人下不了这张床,折子就写不了了,也就无人参我了,对不对?”   “栗延臻,你哪来的满肚子歪理!”方棠哭笑不得道,“放我下去!”   栗延臻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拖进床帐里。   方棠和他笑着闹作一团,终于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栗延臻温柔地吻他汗津津的手腕,替他敛上滑到肩头的中衣:“穿上些,别受凉了。”   “二郎,我问你一句话。”方棠双手放到他肩上,抱紧了些,“你当真,杀得了沙瓦桑?”   作者有话说:   糖糖真的很会撒娇,这咱们小将军怎么受得了啊!(浮现微笑)   我只想一直写黏黏糊糊!你们再多亲亲!(摁头)   今天心血来潮看了一下章节点击率!涩涩的那几章能比前面的高出二百点击!二百!我笑死了立马截图给朋友看hhhh究竟有多少人反复点进去啊!(≖ᴗ≖)✧   *长佩有时候会抽,同一条回复网页版和app重复提醒我好几次,有的直接不提示,所以可能看大家评论不及时,请见谅。气得我猛刷新,那个红点就是超级顽固,我这种不把红点弄没就难受的直接跟它杠上了…… 第46章 新政   栗延臻静静地望着方棠,伸手拨开他的长发,指腹粗粝的厚茧蹭着方棠分外柔嫩的脸颊。   “沙瓦桑其人,武功高强非比寻常,若是真的率大军南下杀来,鲜有人能挡住。”栗延臻说,“夫人知道他这些年,为何一直虎视眈眈中原,却连幽牢关也攻不破么?”   “因为你在。”方棠摸摸他的脸,说道。   栗延臻点头:“是。只要我在,夫人就可以放心,我守城一天,沙瓦桑就一日攻不破幽牢关。即便他龟缩不出不与我交战,我也要让他老死西北,至死也望着中原而不可得。”   方棠觉得栗延臻无论是于国还是于他,都是一道分外坚实的城关。只要有栗延臻在身边,似乎一切都不需要他再担心。   可是他转眼又想到那日在昭明殿里,皇帝对他说的那番话。   “栗氏,朕早晚必除。”   渠国两代皇帝无一不对栗氏父子恨之入骨,方棠以为自己和栗延臻两不猜疑,以为只要自己做了丞相,一切就可以有转机。   可朝堂杀机并非如此简单,皇帝如今撼动不得栗氏半分,无非是边关还要依靠着他父子三人才得以完璧。即便栗苍的野心自始至终都未觊觎过那尊帝位,然而功高盖主的将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君王真正的信任。   方棠渐渐开始怀揣心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位极人臣,其实要走的路是如此沉重。他一步一回头,只觉得和自己当年怀着满腔抱负走入朝堂时的本心越走越远,他不得不藏起一些东西,学会了从前最不屑的伪装和矫饰。   新政推出之后月余,便立竿见影,尤其是在南方各郡初见成效。方棠主持地方各州郡的水丞官兴修水利,打通河道引水灌田,并修筑蓄水池以积雨水,以备旱时取水,涝时分流。   方棠还在朝中另制了一套考课制度,在附近三州之地试行了一段时间,反响比他预计的要好上不少,督促着各地勤政督务,从前许多积攒数月经年而无法解决的问题,几乎立刻就被涤荡了大半。   于是方棠开始将新颁布的考课制在各州推行,将以前形同虚设的旧制取而代之。只是很快就有了不少反对的声音,大多集中在一些富饶州郡。   当地的刺史和郡守仗着物产丰饶地广人稀,便纷纷惫懒怠惰,十羊九牧,导致谷仓中时时填不满新米,陈米都生了虫还敢送来充当京城课税,以至于民无米粮充饥,京中的蠹米却积压了一仓又一仓。   新的考课不可避免地罢黜贬斥了许多京城与地方官员,清廉勤政者倒是对方棠赞不绝口,但更多的,却是怨声载道,千夫侧目。   渠国至今百年,已经积攒了太多弊病,想要一朝拔除病灶,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反而地方势力根植盘踞依旧,乍然碰上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方棠,自然是形同水火,无法相容。   新政推行还不到半年,各地参奏的折子就雪花一般递上来,大多是斥责方棠新政颠覆祖制,是行大不韪之事,请求皇帝勒令叫停所谓“新政”,依旧沿袭旧制。   方棠起初还会因为有人弹劾他而闷闷不乐几天,渐渐便也习惯了,他参任他参,他依旧是不遗余力地推行政令,并不妥协。   如果他只是孤身一人,或许新政也早就胎死腹中,无力推行,然而他身后是栗延臻及整个栗氏,无人敢明着跳出来反对他。再加上皇帝的确对他的新政青眼有加,因此方棠推令下去,才得以畅通无阻。   改制之后,朝中裁去了不少冗余的官职。方棠意在简并官吏,同时逐步收束恩荫门槛,让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却眼巴巴等着父辈荫庇入朝为官的官家子弟犹如火燎眉毛,急得到处托人疏通,在方棠彻底将恩荫收紧之前,想办法将自己塞进官场吃空饷。   某日上朝,一位因怠理政务而被贬为县令的地方刺史在宫外请求朝见。此人已经年过耄耋,千里迢迢而来,由家仆搀扶着颤颤巍巍入京面圣。   皇帝念他是三朝老臣,特意准了他上殿相见,没料到这老刺史上来就痛哭流涕地跪下去,以头抢地,口中连声鸣冤,说当今丞相党同伐异,借新政之名打压忠臣,行排除异己之实,理应被罢黜,请求皇帝将自己官复原职。   “爱卿说丞相结党,可有凭依?”皇帝淡然问道。   “陛下,臣世代为国尽忠,世食恩禄,不想如今小人当道,尽行奸佞之风!”老刺史控诉道,“臣在刺史任四十余年,从未有过一丝渎职失察之过,怎么如今新相掌国,老臣就有了浑身的不是!请陛下明察,还臣以清白啊陛下!”   “丞相,刘爱卿所参奏之事,你可有话说?”皇帝看向方棠。   方棠站出来,一躬身,从容道:“陛下,臣梳理了刘大人所掌州郡这些年的物产与粮价,当地有良田千顷、湖泊上百,百姓以鱼米织造为业,原本是旱涝保收之宝地。刘大人上任这些年,各郡收成却江河日下,今年的粮米储量与十年前相比,甚至十不足一,反倒是赋税日益繁重。”   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份簿册,翻了几页说道:“臣又看了近年来当地向京城入税的情况,可知百姓所交赋税年年增多,而刘大人让人上报给朝廷的量,却多年没有所增。请问,这些多出来的粮食与钱税,都去哪里了?”   老刺史被问得哑口无言,呆愣愣地看着方棠,似乎是没想到这个人真的会把十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一一算清。其实就连他自己都算不清那小小一州的账本,方棠居然用了几个月,就厘得如此清楚。   “另外,臣还查明,刘大人所掌州郡卖地毁田之风泛滥,当地大富及员外想尽办法从农户手中搜刮耕地,然后在其上私建豪宅。”方棠说,“就连刘大人去年新纳小妾母家的私宅,都有百亩之广,从前全是耕地,也难怪连年收不上来粮食了。”   方棠说罢,恭敬地将簿册呈上去:“陛下,臣所理钱粮赋税、田地增减之数,尽在其中,陛下请过目。”   他将每一笔账都点算得如数家珍,包括裁去冗余官职后每年能节省多少俸禄,用以回填国库空虚,再拿出相当一部分划拨工部银两,用以掌造制器与纺织,并在江南开垦水稻田地,兼以渔牧,命各州郡培育新稻种,最好能尽收雨水之利,满打满算一年也能成熟两次。   皇帝翻了几页,点头道:“确是如此,这些良田原本都是天赐之利,如今都被豪绅夺去广建宅院,实在是可恶。丞相,这件事你和户部尚书商量着办下去,之后再向朕禀报,要全无遗漏。”   这时另一名文官似是忍无可忍地跳出来,举着朝芴启奏道:“陛下,臣有话说。”   “爱卿讲吧。”   “刘大人年迈,或许的确不堪再任一州刺史,可丞相大人行事太过,罢免众多劳苦功高的老臣也就算了,拔擢的却都是一些鲁莽轻狂的后生。”那人愤然道,“这些少年人占据朝堂,毫无治国之策,空会嫌弃祖宗旧法一无是处,何不是纸上谈兵、空谈误国啊,陛下!”   栗延臻忽然笑了一声,也走出来,开口道:“好啊,大人若说丞相是纸上谈兵,那不如本将这个实打实沙场领兵的人来和你说。我军将士在北境浴血杀敌,却时常受断粮之苦,敢问这些‘劳苦功高’的大人们,究竟‘劳’在何处?若是真的治理有方,为何如今不仅将士打仗吃不饱,连百姓也吃不饱?倒是官吏乡绅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家中富得流油?”   “你!”   那文官被堵得一问三不知,他长久清闲惯了,当然不知道粮食都哪去了,只得悻悻走回了文官之列,对着方棠和栗延臻敢怒不敢言。   若只有方棠孤军奋战,倒是不足为惧,可栗延臻将那些反对之声一力挡了回去,其他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后来那些参奏方棠的东西甚至都到不了皇帝案上,只在递上去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方棠告诉栗延臻不必如此,倒也不能堵了所有人的嘴,毕竟他手中新政必定有所不足之处,还是要别人建言指正,才能取长补短。   “做文臣的真麻烦,不如我们,一杆长枪杀敌就好,若是粮食不够吃,尽管来找丞相大人闹,保准有粮食吃。”   栗延臻躺在方棠腿上,任对方给自己揉着穴位,闭目养神时还不忘编排方棠几句。   “你还好意思说,来找我就没几次正经事。”方棠用力掐了掐他,“不知羞耻!”   “我当然不知羞耻为何物。”栗延臻大言不惭道,“若连我都讲礼义廉耻了,那今后漫漫长夜,丞相大人岂不是要寂寞伤心了?”   “胡说八道。”方棠低声喝斥,“对了,你往后也少在朝中为我说话,陛下不喜这样,尤其是一国丞相和手掌兵权的将军行迹过密,他会疑心。”   “你是我夫人,行迹过密又怎么了?”栗延臻不以为然道,“随他去好了,夫人不必担心。陛下若是为难你,自有我父亲那边提点。”   方棠沉默,他尽可能地避免一切涉及到栗苍僭越之举的话题。大臣对皇帝出言“提点”,实在不该是人臣所为。   可他更害怕皇帝会日益猜疑栗延臻,那句要除掉栗氏的话,在他心中犹如一只被种下的梦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噩梦成真。   只要他保证栗氏父子绝对不会觊觎皇权,或许就能维持眼下的平衡。   方棠觉得心乱如麻,仿佛有千斤重的坠子悬在心上,令他日夜难安。   “好了,夫人别多想。”栗延臻拍拍他的脸,“叫声夫君来听听,我晚上轻点疼你。”   方棠脸一烧,撞进他怀里抗议:“你这是威逼利诱!”   栗延臻笑道:“正是——夫人叫不叫?”   方棠沉默了一会儿,吭哧吭哧地爬起来,抱紧了栗延臻,贴着他耳朵开口:“夫……夫君……”   栗延臻眼底有光亮闪过,立刻捉了人就要剥衣服,换来方棠极度愤怒的吼声。   “放开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栗延臻你耍赖——!”   作者有话说:   糖啊,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被盐骗了一百次,还会被继续骗一百零一次……   糖对于自己在盐身上吃过的亏,属于是满一百减一百,被骗一百次之后记忆清零,继续被这样那样蹂躏,最后吃饱了的是盐,小兔子在那衣服凌乱一脸懵逼:我是不是又中计了?   盐:是的夫人,这叫守株待兔。   (破千收了,感谢大家喜欢,明天还有一章) 第47章 君心   昭明殿里烛火昏暗,内侍长匆匆走入,遁入屏风之后,附在尚未和衣而眠的皇帝耳边说了什么。   后者听罢,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确定,近日燕幽侯与相府往来密切,两人状似亲密,形影不离?”   “奴才亲眼所见。”内侍长说,“当年奴才的师父并未对奴才吐露太多,只是他殉先帝而去之前,奴才与他见过一面。看师父的意思,大概在陛下即位前,先帝就曾有过怀疑,他二人有假戏真做、弄假成真之嫌。”   皇帝沉默片刻,说:“这些天不断有大臣秘密给朕递折子,说丞相与燕幽侯白日里便荒淫无度,举止逾越礼法,曾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二人……白日宣淫。”   内侍长道:“奴才也有所耳闻。”   “为何人人都目睹,却唯独朕从未目睹过?”皇帝说,“左右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罢了,某些人嫉贤妒能,这些风言风语朕听听便罢,不必入心。你今后只要替朕盯住丞相与燕幽侯是否有朝堂上的勾连便可,至于其他的,朕没有兴趣。”   内侍长点头:“奴才遵命,陛下。”   ·   “少爷,少爷慢点——!”   婵松抱着方棠的斗篷在后面追,方棠举着两根糖葫芦在前面跑,穿过回廊,飞快地钻进了栗延臻的院子,差点和刚出来的闻修宁撞个正着。   “少夫人当心!”闻修宁赶快扶住他,“少公子在里面,少夫人有急事吗?”   婵松气喘吁吁地追来,把斗篷往方棠身上披:“少爷,你如今也早过弱冠之年了,一国丞相怎的这么不稳重,举着糖葫芦在大街上乱跑?”   方棠抖了抖衣服,说:“好了,你们两个说话去吧,不用管我。”   他说着就朝栗延臻的书房走去,推开门,探头探脑地找对方在哪。   “我在这儿,夫人。”   栗延臻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着他:“怎么了,急成这样?”   方棠快步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糖炒栗子,说:“我刚买的街口那家,新烤出来的,真是香,快趁热吃。”   栗延臻敞开那袋栗子,看了看,扭头问他:“是不是夫人自己想吃,又不肯下手剥,所以紧赶慢赶回来让我给你剥栗子吃?”   方棠扭捏起来,穿着丞相官服还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神色虚虚道:“哪有……我是想让你吃……”   “无妨,夫人想吃多少我都剥给你就是了。”   栗延臻把人拉到怀里,开始一颗颗给他剥栗子壳,剥一个喂一个,方棠一手举着根糖葫芦,只等着张嘴接,偶尔高兴了会闭着嘴亲亲栗延臻的下巴,让他也吃一颗。   方棠又被栗延臻喂了一颗,没急着吃,拿牙齿咬着仰起了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后脑勺一晃一晃的。   栗延臻低头和他碰了碰唇,很轻地笑一声,唇齿缠绵地纠缠,栗子从方棠口中被喂给栗延臻,咬开一片甜腻。   “听说午后西北有折子送来。”方棠说,“是和西羌的战事么?”   栗延臻的手顿了顿,将栗子喂给方棠,说:“父亲拟写了两份,一份递进宫,另一份送到了我这里,说是前线军粮告急,要京中运粮过去。”   “那倒无妨,等陛下批了,我再派人清点粮草送过去。”方棠说,“再过几日你也要去幽牢关了吧,我提前给你准备些衣物。开春了你若是能赶回来,就和我一起去江南看看,陛下命我年后前去赈灾。”   栗延臻摇了摇头,说:“陛下的口信刚到我这里,给父亲的朱批已经快马送去西北了。陛下的意思是,先不运粮草,若是能速战则战,不能战,便准备年后和西羌议和。”   方棠一怔,咽下口中的栗子,问:“为何不给粮?就算不交战,军士也是要粮草过冬的呀。”   栗延臻道:“陛下并非不知道边关将士要靠粮过冬,他这是在与我父子赌气。自从前些日子陛下想同我父亲商议兵权划归之事,被我父亲拒绝,他就一心想着如何掣肘栗氏,只是现在还没有良臣可供他驱策罢了。栗安是个废物,不堪大用。”   “你不要小看栗安,他或许是草包,可东阳郡主并不是吃素的。他二人能蛰伏前东宫身侧,助陛下即位,必然是有些本事的。”方棠说,“虽然我不赞成褚阳公大权在握,甚至盖于陛下,但东阳郡主夫妇既然能反一次,就有可能反第二次,倒是更应当警觉。”   方棠如今只是担心皇帝会令栗氏本家与旁支两系彼此互为制衡、乃至自相残杀。同根而生,才好相煎以制之,这个道理不仅古往今来的君主帝王们懂,方棠也懂。   在他眼中,其他的东西再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也抵不上大渠江山的国泰民安。若是祸起疆土之内,令一国将领间互相残杀,才是毁其根基、自断双臂。   “我会去和陛下商议此事。”方棠说,“西羌若是有心议和,怎会迎娶公主之后才安生了几月,就又在西北兴风作浪?我看那沙瓦桑就是得寸进尺,替其他部族求亲,本部与我们虚与委蛇。”   “此事不可一忍再忍,待我几日后动身去幽牢关,若能一举破敌,使西羌再不敢来犯便是更好。”栗延臻说,“若给西羌苟延残喘之机,无异于放虎归山。”   新皇和栗氏头一次正面产生了分歧,并且这种分歧隐隐有演变为冲突之势。皇帝冷眼看着栗苍大权在握,而自己手边从先帝手中继承的禁卫军寥寥无几,实在难以与栗苍抗衡。   栗苍聪明得很,他将皇帝的安危掌控于自己手中,皇帝恨他却又动不得他,有求于人,宛如枯藤附树,无可奈何。   年关近在眼前,栗延臻离京北上,走得很仓促,甚至只来得及在城门和方棠匆匆见了一面。方棠穿一身绯色快马赶上,跃下马背朝着栗延臻飞奔过去。   栗延臻俯下身,稳稳接住了几乎是一头撞进他怀中的方棠,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冠:“我会给你写信,半月一封,不会间断。”   “早点回来,二郎。”方棠鼻头酸得一塌糊涂,被栗延臻抱在怀里差点揉出了眼泪,“不然我总想你。”   忽视掉一旁几个老将军“成何体统”的目光,栗延臻吻了吻方棠的耳朵,说:“等我取了沙瓦桑的人头,回来见你。”   他眼底那股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坚定让方棠神色微动,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在栗延臻的喉结上亲了一亲。   栗延臻眼睛微微睁大,呼吸有一刻分外急促,只是眼下行军迫在眉睫,他也来不及再缠绵拉扯,松开方棠翻身跨上战马,勒了勒缰绳。   “丞相大人,珍重。”   方棠站在城门口看着大军远去,马蹄扬尘漫天弥烟,震天动地的行军声散在风中,扬起他的官服一角。   送走栗延臻,方棠也该开始着手安排南下赈灾事宜了。这次皇帝的意思是,令三五命官随行,跟他去江南赈灾,而首要的就是挑选这赈灾官员的名册。   方棠前些年主持科举,也亲自拔擢过几个新人,且对他们青眼有加,而皇帝却属意于亲手为方棠划拨这次随行的人选,也已经内推了几个心腹。   方棠隐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作抗争,只是将自己所选的几人名单呈上去,接下来就看天子心意了。   果然,他递上去的名册,最终只批了两人随行。   在天子最终的诏令下来之前,远在幽牢关的栗苍忽然送回来一道折子,照常向皇帝问安,紧接着又水到渠成地引出赈灾之事,并亲口推荐了几个在朝官员。   据几个看过那折子的官员所说,栗苍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替皇帝决断。   栗苍对当今圣上甚至比对先帝还要僭越,手甚至伸到了朝堂大事之上,难怪从先帝到新帝,足足憋屈了两朝。   皇帝接到折子后一整日脸都是黑的,将方棠叫进宫留了半日,问他的意愿。   这便是将包袱又甩给了方棠,他左思右想,觉得怎么答也不是,只得对皇帝说:“栗苍将军为赈灾一事费心,臣甚是感念,若陛下以为臣所选几人过于年轻,难当此任,这次便不带他们去了,由陛下另挑些人随臣南下吧。”   他夹在中间也无能为力,只能主动让位出局,让皇帝和栗苍继续在朝堂上博弈,他只遵旨便是。   方棠倒是很悲哀地发现,他如今也惯会对皇帝察言观色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如履薄冰地从天子脸上揣摩喜怒,然后根据对方微动的神情来答话。   君心难测,他不知道眼下天子和栗氏的表面和平还能维持多久,而一旦崩塌,首当其冲被刺得鲜血淋漓的人便是他自己。   他每日下朝,望着西北方向的流云,内心总是惆怅又惘然。他思念栗延臻,想着要是对方还在自己身边,至少能有一处安心。   方棠被青槐搀着上了马车,看着外面大雪初初放晴的天,说道:“青槐,你来驾车,让车夫回府取些炭火和酒菜送去东山凉亭,我要去赏雪。”   “是。”   青槐翻身上了马车,车夫脚程快,迅速便沿着长街赶回了丞相府。方棠想着东西送来倒也快,便让青槐直接从近路走。   作者有话说:   盐:给夫人剥栗子可以,剥完栗子剥衣服,这样交换怎么样?   糖:(太想吃了以至于完全没考虑后果)嗯嗯嗯可以你快给我剥✧*。٩(ˊᗜˋ*)و✧*。   然后兔子就被狼吃掉了!~   (明天还有更新,感觉20万字可能收不住啊啊啊怎么办!估算大纲进度失误!) 第48章 刺杀   栗延臻靠在行军案旁,手中正握着一叠战报凝神细看。   这两日加急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前线渠军越战越勇,大有挫敌锐气之势,但栗苍传回的消息中也有着栗氏父子一直以来的隐忧——粮草消耗得极快,而朝廷补给来得越发迟缓,北境战事眼看着就要捉襟见肘。   “半月前就派人回京要了粮草,怎么陛下还没批?”栗延臻道,“闻修宁人呢?”   “回提督大人,闻将军已经抵京三日有余了。”部下说道,“还未有书信传来。”   栗延臻将战报丢回案上,轻按眉心:“再派人去请粮,就说年关在即,西羌怕是还要退兵,军士在此驻守需要粮饷,还请陛下不要耽搁。”   “是。”   栗延臻回头看着案上跳动的烛火,正发着愣,忽然一簇烛花噼啪炸开,灯油溅上他手背。他皱眉收回手,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就像是某种令人极其不安的危险突然降临。   他怔怔望着自己手背被烫到的地方,那种不安却并未随着刺痛的消退而减少丝毫,反而让他更加有些心神不宁。   “来人。”栗延臻将帐外的军士唤进来,“拿笔墨,我修书一封送回京中丞相府。”   ·   车轴咔嚓一声,撞上山石,当即粉身碎骨。青槐在前驾着马,只感觉马车猛地向一侧的山岩歪斜过去,急忙卯足了力气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那拉车的马陡然受惊,高鸣一声向另一边冲去。   “少爷,下车!”   青槐飞快地回身,朝车帘伸出手。方棠立即起身踉踉跄跄跑到门口,抓住青槐的手,只听对方高声道:“少爷,你尽管跳!”   两人同时纵身一跃,从飞驰的马车上滚了下去,双双摔倒在路边。   方棠被青槐护着,除了落下去时翻滚了几圈,并未受到什么伤,只是摔得有些头昏脑涨,艰难爬起来,抬头一看,青槐半张脸已经被擦破了一层皮。   “青槐!”方棠大惊失色,“快点,这边来!”   青槐扶着他站起来,听见身后隐隐逼近的马蹄声,拉着他迅速冲进了路旁的树丛。   “少爷,你听我说,你找地方躲起来不要出去,我应付这些贼人。”青槐把方棠往草丛中一推,低声道,“千万别出来!”   方棠反握住他的手,从袖中划出把短剑:“不可,你以一敌十没有胜算的,我与你一同杀出去!”   他虽然是进士出身,却也是自小习武锻炼之人,武功比不上这些护卫,如果对方不是武艺极其高深莫测之人,他也能够抵挡一阵的。   原本方棠的马车要去山上,没成想到了半路却突然杀出十来个伏兵,不由分说就要劫他们的车马。还好青槐反应迅速,将两人当场斩落马下,驾车带着方棠一路逃出了很远。   只是驾车总归比不上单骑,他们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前方又不知被谁布了拦车的路障,车子刚一被赶上山便损毁严重,对方似乎是有意要将二人逼入绝境。   “我们怕是中圈套了。”青槐咬牙道,“少爷,你护好自己!”   说时迟,数名黑衣人已经跳下马,持刀逼到了近前。方棠被青槐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来人,手中的剑已经出鞘。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刺杀一国丞相?”青槐怒道,“你们可知这是灭族之罪吗?”   其中一个黑衣人冷笑:“便是知道车中所坐为丞相大人,我等才要替天行道。狗丞相以新政之名欺压官员、鱼肉百姓,苛捐杂税害得民不聊生,我等今日要取你首级,悬于菜市口,以儆朝中贪官污吏!”   “你们是否关心百姓我不知道,倒是挺关心朝廷官员的。”方棠怒极反笑,“只当我是傻的,不知道是哪个朝廷蛀虫指使你们来吗?!”   这些人不说话了,方棠心下便更加确信,对青槐说:“不废话了,横竖是死,杀出去!”   话音刚落,两人就齐刷刷冲上前去,与黑衣人交起锋来。   只是对方人多,他们只战了几回合便寡不敌众,渐渐落于下风。青槐一个不留神,被长剑划破了手臂,痛哼一声,依旧是死死拦在方棠身前。   方棠这边拼命杀了一个刺客,转身去帮青槐。两人被刺客团团围住,脱身是不可能的了,对方既然要刺杀,便必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不会让他们轻易逃走的。   青槐此刻展现出平日里从未露于人前的武功,剑如游龙闪电,飞快地在刺客中间一挑,顿时血光喷溅,死伤数众。   他一边御敌,一边护着方棠向后退。再往后便是山崖,下高百尺,若是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前有追兵,绝路在后,青槐几乎爆发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在人群中砍杀着。   方棠左臂也被划伤,鲜血淋漓,他握紧了右手的剑,准备再冲上去。   “少爷,先走!”青槐一脚踹开面前的黑衣人,回头冲方棠喊道。只是这个空当,一柄剑便刺穿了他的胸口,鲜血倏然涌出,溅了方棠一脸。   “青槐!”   方棠瞠目欲裂,眼睁睁看着青槐被一剑贯穿,背影在他面前踉跄了一下,剑刃强撑着身侧的地面才没摔倒。   青槐口中溢血,强忍着胸口剧痛,又是一剑击退了想要给他致命一击的刺客:“快,少爷……”   方棠顾不得做选择,他双眼发红,举起手中的剑,便打算和对方拼了。   “少爷,不要!”   青槐看着方棠比刚才还要强悍的势头,有些讶然,只是没想到自家被逼上绝境的小少爷,到了如此关头,居然也能拼上一拼。   只是——   “少爷!”   一柄剑自上而下在方棠胸前劈下,他只来得及踉跄后退几步,堪堪躲开了要害,却被对方的剑锋划伤了左肩,鲜血狂涌,瞬间就染红了他的衣袍。   青槐低骂一声,一跃而起,剑锋势如破竹地刺出,瞬间便斩杀了刚刚伤及方棠的黑衣刺客。   他刺完这一剑,脱力地向后倒去,被身后的方棠接住,依旧死死握着手中剑,一刻也未曾放开。   方棠扶着青槐退到崖边,看着逐渐逼近的几人,感到一种恍然的无力。   没有人来救他,栗延臻现在不在皇城,他只有一个人,只有自己……   “青槐,你别动。”方棠沉着地将青槐放到一旁,抽出他手中的剑,“我和他们拼了。”   “少爷,对不住,我没能护住您。”青槐叹道,“我到了下面,怕是也没脸见老爷夫人了。”   “我不怪你。”方棠说完,挥剑上前。   叮的一声,剑锋交汇处火花四射。方棠被剧烈的震颤感激得虎口发麻,同时也精疲力竭地松开了剑柄。   只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第三把剑,正稳稳地拦在他和刺客的剑锋中间。   “什么人!”那几个刺客大惊,立刻便合力攻向来人。   方棠无力地跌倒在地,模糊的视线里捕捉到一个矫健如风的背影,正在同那些刺客缠斗着。他努力辨认了半晌,颤颤巍巍叫道:“闻修宁?”   闻修宁战得正酣,闻言还能抽空回头望他一眼:“少夫人没事吧?这里交给属下,您放心就是。”   他的武功是栗苍一手训练的,自小与栗延吾、栗延臻在一处练武,实力远远胜出这些刺客百倍。他剑锋迅猛,迅速解决了其余的几人,长剑一收,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   “少夫人!”闻修宁收剑入鞘,急忙跑到方棠身边,“属下来迟了,害少夫人受伤,回去便自己领罚。”   “之后再说。”方棠挣扎着指了指一旁的青槐,“快,救青槐……”   闻修宁将两人分别扛到两边,搀扶着回到了大路上。他的军马就停在路边,正低头安然寻草吃。   他将方棠和青槐放上马,自己也翻身跃了上去:“驾!”   闻修宁一路快马赶回栗府,落地便火急火燎地让人传医官来看。方棠伤得并不重,只是神智有些不清楚,而青槐早已停了气息多时,此时一动不动,被小厮搀扶下马,急匆匆往房里送去。   “闻修宁,我去看看青槐。”方棠一把抓住闻修宁的胳膊,说道,“带我去!”   闻修宁十分冷静,将方棠拦住,说:“不可,少夫人,青槐自有医官救治,但您身上的伤也耽搁不得。属下奉少公子之命回京上表,也须得护少夫人周全。”   “你们一定要救他!”方棠急道,“要救他,好不好!”   “医官不敢不尽力,少夫人快随我回房。”闻修宁弯腰将方棠背起来,快步往后院走去,同时吩咐小厮马上去宫里叫御医来看,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准耽搁。   方棠受了惊吓又负伤,被送回栗府之后便高烧了几日,整个人烧得昏睡不醒,浑身滚烫,宫中惊闻此事,便立即下了旨意准御医入府照看。   那些御医来来回回出入了许多次栗府,都提着脑袋在办事,明白自己一条老命同时顶着天子和栗氏的压力,丝毫不敢怠慢。   皇宫 昭明殿   皇帝手扶着龙案,已经静立了许久,默默不发一语。   内侍长奉了茶进来,轻轻放到皇帝手边,将气氛中的异样捕捉得通透,退开几步,不说话地立侍一旁。   “你今日见到栗府的人入宫了吧?”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沉沉地问道。   “奴才见闻将军的副将骑马入宫,直接去了御医局,请走了宫中当值的三位御医其中两位。”   皇帝点了点头,脸色阴晴无定:“栗府的人这是把皇宫当他们府邸了,只给朕留一个年轻资历尚不足的御医,倒是会挑着资历老的御医带走。”   他说得有些急促,说完便开始咳嗽,气息不稳起来。   “陛下息怒。”内侍长伸手给他顺气,不咸不淡地说道,“丞相大人伤重,燕幽侯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一国之相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国纲不安,陛下。”   皇帝转回身,衣袍的袖子拂过案台,“你说今日之事,究竟是栗氏一贯胆大妄为,还是丞相在其中授意?”   内侍长不语,只是压低了身子。   “闻修宁替栗苍和栗延臻递了折子,说栗延吾在京中护皇宫安定,要朕体谅他们栗氏,尽快拨粮给他们。”皇帝说,“先前丞相的新政省下了不少粮,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   “陛下是怀疑……”   皇帝眯了眯眼,道:“今日行刺之事,虽然朕早有预料,却没想到动手的人如此明目张胆,朕多少也能猜出是谁做的。毕竟丞相先前此番政令推行,得罪朝中不少大臣。只是闻修宁如何就这么巧,偏偏在丞相遇刺之时便及时赶到了?”   “栗氏与方府早结秦晋,燕幽侯派人在暗中护持也是寻常。”内侍长说,“陛下也不希望丞相真的出事吧?只是借此事对相府与栗氏的关系有些眉目罢了。”   皇帝看向内侍长,笑笑:“你倒是懂朕。不错,朕的确不会让丞相有性命之忧。”   他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收紧了目光,看向一旁透着天光的宣窗。   “宣朕旨意,”他说,“召栗延臻回京,命栗延吾前往幽牢关镇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周三更。 第49章 兄弟   方棠缓缓睁眼,待视线清明,看到了守在床前的婵松。   “婵松……”   他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很,好似被火燎过。婵松见他醒了,急忙拧干帕巾给他擦脸,满脸担忧神色:“少爷,你醒了就好,奴婢这就叫人去给你烧些水来。”   方棠被婵松扶着坐起来,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翻过床沿干呕起来。   婵松给他拍着背,满眼担忧和愁绪。   方棠稍稍缓过来一阵,接过婵松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问:“青槐呢?”   婵松抖了一下,躲闪地撇开了眼睛,顾左右而言他道:“少爷您头还晕吗?奴婢扶您躺下。”   “青槐……”方棠抓住她的袖子,追问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   “少爷,不必去了。”婵松见劝不动他,慢慢地松开了手,长叹一声,“青槐他……没撑过昨晚。”   方棠撑在床边的手一软,猛地滑了下去,婵松急忙弯腰扶起他,刚要说什么,只是动了动嘴唇,眼泪已经先一步落了下来。   “我要去看。”方棠不顾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冬衣,执拗地推开婵松就要下床,“我要去看看他,他在哪儿?”   “青槐的棺椁停在栗氏的义庄里,闻修宁派人看着。”婵松说,“少爷,外头下了大雪,您得穿件衣裳再出去。”   方棠下床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手背磕在桌角,血当即渗了出来。   他让婵松备车,急匆匆穿了厚衣裳就往义庄那边赶,一路上婵松都默默望着窗外,方棠看着她,这才想起来不见望柳。   “望柳在府上打点着,若是宫中派人来,需要有人应付。”婵松伸手按了按眼眶,哽咽道,“他从昨日起就没睡过了,念着府上不能没人照料,才一直忍着没来。”   “叫他来。”方棠说,“得让他见见青槐最后一面。”   望柳来得很快,他跌跌撞撞冲进义庄的大门,一眼就看到竹棚底下停着的黑棺,明晃晃如同雪地上半截毫无生气的断木,刺得他眼眶登时便红了几分。   方棠一言不发地倚在棺材旁边,怔怔望着里面脸色苍白的青槐,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不甚真切。   他余光瞥见望柳走过来,对方很僵硬地扶住了棺沿,手指死死抓着冰凉的棺木,由于过度用力而泛白紧绷。   闻修宁站在一旁,双手将佩剑抱在胸前,目光落在一旁默默抽泣的婵松身上。   “你来看看他吧。”方棠往边上让了让,好叫望柳走近,“明日下葬,让他早些入土为安也好。”   望柳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青槐的右手,冷得像冰,比几日前送方棠上朝时还要冷上许多。   方棠朝婵松点了点头示意,后者带着闻修宁走出了竹棚,站在义庄门前低声说话。   “现在没有旁人。”方棠对望柳说,“你尽管说你想说的。”   望柳垂头默默看着青槐的尸身,穿一身玄色的殓衣,神情安静、冷漠,一切都如同十几年前的雪夜一样。   那时他和青槐半夜偷偷翻墙出方府,在菜市口的刑场找到父母的尸首。雪地中,父亲和母亲被冻至青白的面庞,便是如此。   “兄长……”望柳沙哑地叫出声,“你要去见爹娘了。”   十四年了,他未曾再叫过青槐一句兄长。作为被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子,他们不得不隐姓埋名,以仆从身份在方府侍奉,却再无法以兄弟相称。   如今他终于能这么再叫一声了,然而今后所面临的却是阴阳两隔的路。   望柳抓着青槐的手静默了许久,接着又松开手,转头平静地看着方棠:“少爷,我看过了。”   方棠点头,拿起手边一柄长剑,缓缓放入。那是遇刺当日青槐护他所用佩剑,如今也一并随葬入棺,以念其忠义救主。   他转身往义庄外走的时候,闻修宁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少夫人,昨日少公子的家书也到了,您得空看看。”   方棠伸手收下那家书塞进袖中,说:“知道了。婵松,我们先回相府。”   栗延臻的书信大致还是问安,算来寄出的日子,对方还不知道他遇刺。不过闻修宁必定在方棠出事的当天就去信告知了,这会儿回信十有八九已经快马在路上。   方棠想着提前写好一封信送到幽牢关,也好让栗延臻放心些。   “刺客的事,去查。”方棠将信笺放到案上,低声对婵松说,“你手脚利落不会走漏风声,望柳一定会帮你,记得谨慎些。”   婵松道:“您昏睡这几日,闻修宁已经派人去探查了,递回来的信说是那些刺客的马蹄一直可追溯到城郊的锻刀铺子。他叫亲兵装作行路人在城郊刺探,发现唯一可能和锻刀铺有牵扯的人,就是殿前都指挥使的亲信。”   “胡大人……”方棠皱了皱眉,“是陛下看中的人——宫里怎么说?”   “派人来过,带了不少礼,探望过您伤势就走了。”婵松说,“今日您才醒,奴婢想着陛下又要遣人来。”   方棠脑子很乱,他还没从突发诸事的疲惫中抽开身来,对这些勾心斗角的营生也没有精力应付。   “少爷不必忧心,少将军就快回来了。”婵松冷不丁说道,“大概就这两日了,快马加鞭回京。”   方棠一愣,撑着额角,双眼睁开一条缝:“边关战事不是正吃紧,他这时回来?”   婵松道:“陛下几日前刚下的旨意,命临碣侯去往幽牢关替换少将军守边,少将军要驻守京中。”   方棠愕然,半晌才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陛下如此视用兵之事为儿戏,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空在消耗士气罢了。”   婵松却无所谓什么战事、边关之类,她只觉得栗延臻要回来,很快就能哄方棠安心了。   青槐死得冤枉,然而即便是方棠有意要查下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殿前司这一道高山就让他进退维谷了,虽然他知道皇帝不大可能派人来刺杀自己,但纵凶之人毕竟是天子肱骨,他没有证据便动不得。   殿前司虽执掌的禁军如一群病羊,兵微将寡难以成事,却是皇帝为数不多能够握在手中的力量。   方棠为难不了这些人,他没有栗家人那么大的本事,做不到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皇帝后来又召他入宫一次,安抚了很久,许诺过会严查凶手,临走时还封了他许多银两和珍奇,让人用车直接拉到了丞相府。   栗延臻用了五日才赶回,一进城便直奔丞相府而去。他身边甚至没带半个侍从,快马加鞭赶到了丞相府门口,急不可耐地跳下马,匆匆跨步走进去。   “夫人?”   栗延臻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到里面没有动静,犹豫片刻,伸手推开了门:“夫人,我进来了。”   他刚一进去,就闻到了很清幽的沉香气息,恰似这一路牵动着他感官的冰雪一样,将他连日来的不安、焦躁尽数收了回去。   栗延臻放慢脚步走进书房,看到方棠靠在书案后的椅背上,穿一身青色圆领袍,手握一副卷轴,已经散落了半数在地上,整个人都睡得很熟,原本束在脑后的黑发也睡得散开在脸侧。   栗延臻默默抽出方棠手中的长卷,替他收好放到书案上,然后托着膝弯和后背将人横抱起来,准备带回房睡。   方棠刚一被放到床上就醒了,梦中忽然醒来的失重感牵动得双腿抖了抖,他睁开眼睛,感觉脸颊贴着很温热柔软的东西,同时嗅到了熟悉的风雪气息,仿佛护心石一样暖着他胸口。   栗延臻额头和他的紧紧抵着,停了一会儿,说:“倒是不发热了,闻修宁的信中说你昏迷那几日高热不退,正好陛下召我回京,我立刻就赶回来了。”   “二郎,青槐不在了。”方棠声音放得很低,沉痛又郁结,“他被我牵连了,是我不当心,对这种事早该有防备的。”   栗延臻替他宽衣解带,宽大的手掌揉着他额角:“我叫人厚葬了他,也算是嘉奖。往后我叫闻修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别怕。”   方棠先前在书房里昏昏欲睡,这会儿却睡不着了,他坐起来,借着窗外昏暗的雪色天光,静静望着栗延臻的脸。   栗延臻单膝跪在床前,将他裤腿和袖口都挽上去,一点点验他身上的伤。   “已经快好了。”方棠说,“你脱了衣裳,过来陪我睡。”   栗延臻又掀开他中衣的交领,一眼就看到了肩膀上那道剑痕,目光顿时冷了下去,再开口时已是在强压怒火:“都交给我,夫人。若京中有人在我栗氏眼皮子底下还如此狗胆包天,也算是活到头了。”   方棠愣了愣,他似乎还是头一次见到栗延臻主动在自己面前搬出“栗氏”的身份。即便是当年并不算美好的新婚之夜,对方也未曾以栗氏自居而逼迫过他。   “二郎……”方棠试探着伸手,轻落在栗延臻的脸侧,“你怎么了?”   栗延臻抬起眼,几分凛冽的眸子像星辰落在床头。   方棠好像明白了什么,笑了一笑,手掌贴着栗延臻的脸颊,安抚地蹭起来:“好了好了,二郎。”   其实从自己醒来的那一刻,方棠就早该意识到的。   栗延臻在生气。   作者有话说:   盐心疼老婆了,得糖糖哄一下。 第50章 施粥   方棠弯下腰去,抱住栗延臻的脖子,温声贴耳地劝道:“二郎,不要生气了。”   “痛不痛?”栗延臻捧起他赤裸的脚,裹在手掌里暖和着,“来,我们上去睡。”   方棠摇摇头:“不很疼了,不过得你给我揉揉。”   栗延臻笑了笑,脱掉外袍,也只剩了一件里衣,抖落身上的风尘,抱着方棠上了床。   “二郎,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别再查了。”方棠与他脸对着脸,低声说,“无论是谁,只让他吃到教训便罢,好不好?”   栗延臻捉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可我心疼。”   方棠心中发暖,他抱住栗延臻,说:“我无心卷入朝堂勾心斗角,纵然我也知道自己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徒惹是非,但我身为丞相,若与人相争,便是百官之耻,忝为表率。”   栗延臻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好,我依你的话,只是这人不能不掉一层皮。”   他知道方棠在痛苦什么,如果不是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没有背负着丞相的责任,方棠大可以狠下心去给青槐报仇,杀人偿命,便是最痛快的手段。   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是难分难舍。方棠前几日在病中,半梦半醒间一直梦到青槐,悲怒攻心,以至于梦中咳血。   方棠闭上眼睛,凑近了汲取栗延臻身上的热气:“这半月,我甚是想你。”   “睡吧,你的伤还没好全。”栗延臻说,“等你醒了,我再给你煮面吃。”   方棠从睡下就惦记着那碗面,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他竟然一口气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他遍寻屋内不见栗延臻,只披了件斗篷蹬上靴子就往外跑,在后厨找到了正揉面的栗延臻。方棠见对方左右开弓认真地摆弄着面团,便悄悄溜进门,蹑手蹑脚地朝着栗延臻靠近。   谁知还没接近,栗延臻就仿佛后背长眼一样,带着笑说了句:“丞相大人要如何偷袭末将呢?”   “我没有要偷袭你!”方棠直起身子,理不直气也壮道,“我只是来看我的面!”   栗延臻将面团扯成几块,在案板上摔打,周身弥漫着烟尘状的面粉:“是,丞相大人说什么都对——面要软一些的还是硬一些的?”   “硬一些。”方棠说。   他很喜欢嚼这些劲道的面食,吃起来嘴巴鼓动得很快,同时享受圆滑的面块在口中碰撞回弹的感觉。   栗延臻的手指能握抢搭弓,也能下得厨房,做这些细碎的活儿游刃有余。方棠从小倒是没积攒什么厨艺在身上,平时就爱看人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等着饭好上桌。   栗延臻给他煮了一大碗银丝面,淋了熬煮整夜的浇头,色泽诱人、油光可鉴。方棠一闻到那味道连路都走不动了,也不顾烫,急急忙忙挑了一口吃进去。   数日不进荤腥的他此刻彻底开了闸,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抹了抹嘴角:“手艺不错,本相非常满意。”   栗延臻在一旁已经甚有兴味地看了他许久,一直面带笑容,眼底藏着些隐晦的情绪,这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丞相大人可吃饱了?”   方棠满意点头:“吃饱了,我要午睡。”   “好。”栗延臻将碗筷推到一边,朝着方棠走近,“丞相大人吃饱了,便轮到末将了。”   方棠瞬间警觉,转身跑回内室,飞快地蹦到床上,杏仁样的瞳孔圆溜溜盯着栗延臻看:“做什么做什么?!”   “丞相大人在家书中写,让末将一日三餐不要缺漏。”栗延臻面露狡黠,一步步地逼近,“自从昨日我回来,满打满算连一顿都还没有吃。”   方棠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骄横地瞧着他:“是吗,本相何时说过?”   “丞相大人记性不好,无妨。”栗延臻几步走过来,挡在床前拦住想要逃开的方棠,“末将这几日无事,整日都可以在身边提醒。”   “栗将军你——唔!栗延臻,你放肆……嗯……”   方棠被他紧紧抱着,两人滚到床上闹作一团。然而栗延臻这次只是将他抓过来搂入怀里,温热的手掌一下下安抚着方棠的脑袋。   渐渐地,方棠也被他揉得静了下去,趴在栗延臻肩膀上,抽抽鼻头,倏然掉泪。   “夫人那天是不是很怕?”栗延臻轻轻问他,“怪我,不能在你身边。”   “青槐他,都是因为我。”方棠低声道,“是因为我……他不救我就好了……”   栗延臻不语,只是继续在他耳朵和脸侧揉着,尽自己所能地落下令人安心的吻。   ·   除夕那日城中有人施粥,据说是当地的富户员外,从前盐铁行当还未收紧的时候,此人以卖盐贩铁为业,一跃成为京中巨富。后来虽然退隐市井,却依旧在城中有着十几处买卖营生,药房、粮店、布行、典当,遍及京城。   方棠也听说了这件事,那日午饭后便和栗延臻说起,还说若是能见见这位富户,稍加抚慰与嘉奖,怕是对安定城中饥民也是有益处的。   “夫人要是想,等你午睡起来我陪你去瞧瞧。”   栗延臻对这种事情兴致缺缺,他小别胜新婚的情致还没消,这会子只想着方棠,其他都无暇上心。   午后两人打点完毕之后步行去了街市,见主道上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施粥的摊子前全都是捧碗排队等着领粥的饥民,偶尔有三两衣着光鲜的无赖也混迹其中,显然是想来蹭一碗便宜。   不过这摊主似乎大方得很,但凡是来领粥的,通通来者不拒,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方棠见那员外身宽体胖的样子,浑圆的肉脸笑呵呵的,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两人轮着往伸来的碗里盛粥,每碗都满得快要溢出来。   “京中居然有如此乐善好施之人吗?”方棠歪了抬头,很诧异地看着,“就算是富得流油,要开仓放粮也少不得是要肉疼的。”   栗延臻道:“这世上没有任何白拿的吃食,这人要么就是在笼络人心,要么有旁的打算,总之居心并不会太纯良。”   方棠略加思索,道:“你说我们两个要是去领粥,他会给么?”   栗延臻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夫人要去?”   方棠瞅着他,忽然一笑:“怎么,栗将军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排队领人家施舍的粥,很没面子?”   栗延臻顿了顿,说:“不会,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堂堂一国丞相与武侯,就这么在人来车往的皇城大街上,跟在一堆难民的尾巴后头排起了队。过路的人少不得要投来惊异的目光,大概是也把他们当成了骗吃骗喝的无赖,看得栗延臻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方棠的手在宽袖下悄悄勾着他的手指,轻笑道:“好了,你去那边等着,我在这儿就行了。”   “无妨,我陪你。”   栗延臻倒真陪他到这儿站着了,方棠起初想着很快就能排到自己,没想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也能碰见熟人。   “新鲜啊,这不是丞相大人和燕幽侯吗!”   一声不怀好意的调侃从身后传来,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栗安正前呼后拥地走过来,穿得像只富贵的豚鼠,身边几位都是朝中官员,今日倒是很稀罕地没见着东阳郡主。   栗安走近,双手负在身后,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道:“这灾荒年就是不一样,我只听说城中有富户施粥,好奇便来一看,没想到还能看到丞相与燕幽侯也在此排队,可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啊。”   方棠冷眼相对,还没说话就被栗延臻拦到身后,只听栗延臻轻轻笑了笑,说:“我回京前就听闻你在将军府上待得快生蛆了,怎么,今日也是呼朋引伴出来喝粥的么?”   栗安自从沾了栗氏本家的光,便接连飞升,连带着被封了个大将军不说,后来又加了南武将军的封号,圣上亲旨在京中赐宅居住。   那段时间栗安上赶着出尽了风头,宅子门前全是络绎不绝巴结送礼的,都是些在朝中浮萍无依的小官员,没什么靠山,又攀附不上栗苍,便退而求其次。   栗延臻这话一出,边上簇拥着的官员都有些尴尬,纷纷看向栗安。   换在平时,栗延臻这番话能换来栗安跳脚上房怒不可遏地骂上三天三夜。不过大概的确是富贵权势养人,栗安非但没怎么生气,反而讥笑着讽刺道:“那倒是不敢与燕幽侯比的,毕竟在边关胶着几月,不进不退打不下战功的人不是我,灰溜溜回来找陛下讨要粮食的也不是我,燕幽侯和丞相大人请自便吧。”   “他什么时候如此大度了?”   待栗安走远,方棠扯着栗延臻的袖子问了一句。   “狗眼看人低罢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栗延臻道,“快到我们了。”   等两人排到了摊子前,那富户举起勺子准备施粥,却见面前的人两手空空,连个碗也未带,便笑道:“这位公子,寻常来领粥的都是自己备碗,二位看穿着倒像是一起的,怎么都没带碗?”   方棠看着富户,点了点头说:“如今灾年,不少百姓家中几乎都变卖殆尽,甚至连儿女都送养在外。若一人来领粥却实在无碗,员外将如何?”   富户闻言笑了一笑,道:“某在此施粥,一锅一勺而已,若要其他,恕某实在有心无力。家中粮米充足应有尽有,但也仅此而已,若今日我破例多给出一只碗,明日便会有更多人空手而来,我就算是掏空家中碗筷,也难以为继。”   方棠听这人回答,倒是觉得很新鲜。此人善施是一回事,固守原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倒也不能说这话全无道理。   “说得不错。”方棠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锭银两,伸手摆到桌上,“既然这样,这些钱就劳烦员外多买些米吧。”   富户怔了怔,看着方棠的表情先是愕然,接着又露出和先前一样憨实的笑容:“那就多谢公子了,明日还有施粥,公子若还想来,记得带碗。”   方棠拉着栗延臻离开了施粥的摊子,刚走出人群几步远,他忽然就听到栗延臻笑了一声,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笑什么?”方棠问。   栗延臻轻捏着他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夫人给钱的时候,其实尴尬极了吧?夫人实在没想到,来喝粥还要自己拿碗。”   方棠的脸倏然青了,支支吾吾地憋了一阵,气急败坏朝栗延臻身上捶去:“我没有!”   “不过夫人倒是很懂得应变,刚才那番话除了我,绝无第二个人听出夫人其实很慌,想给完钱就快走。”   “栗延臻,你讨打吧你——”   作者有话说:   盐又逗老婆。   (下一更在周六,累瘫了……) 第51章 赈灾   富户分完锅中最后一碗粥,对着身旁的小厮说道:“去收拾东西,叫马车来。今日除夕,要早些回府。”   “是,老爷。”   小厮转身去备马了,富户擦了擦手放下袖子,看四下无人,便快步走进了施粥摊子后面的草棚前,口中低低响了两声暗哨。   不多时,一个修长的人影从棚后走出,是个青年男子的身形,穿着华贵,身披白绒大氅,腰间还佩着一枚狼牙璞玉。男子抖了抖衣襟,声音徐徐说道:“先前来的那两人,你看清楚没有?”   富户低下头:“小的有眼不识,请可汗指点。”   “那是大渠的丞相和燕幽侯,不得了的人物。”男子轻笑道,“我叫你在城中敲锣打鼓地施粥,没想到真的会引来大鱼。不过我们眼下的目标不在这里,北境那边,还需添把火。”   “请可汗吩咐。”   男子沉思片刻,说:“我们暂时不需要有所动作,祸起萧墙之内,且看这大渠皇帝要如何做,我们静待时机便可。”   “是。”   ·   闻修宁敲开栗延臻书房的门,将一封军报呈上去:“少公子,大将军和大公子有信送来。”   栗延臻接过军报,拆开后从头到尾读过,道:“京中还是没有运粮过去,前线粮草彻底吃紧了,再不拨些过去,怕是只有暂退大军回关内才可解决。”   “陛下那边何意?”闻修宁问道。   栗延臻道:“先前已经朱批回复过父亲和兄长,说是如今军马疲弊,不可再恋战进取,只尽量以和为主。”   闻修宁闻言沉默着皱了皱眉,没再出声。   “你也看出陛下退兵之意了吧。”栗延臻道,“京中已经空虚了,很难支撑再战。”   闻修宁道:“可西羌不除,终成大患,末将以为西北战事不可一拖再拖,怕是就在年头这几月了。若大将军能一举安定西羌各部,也算是能够一劳永逸。”   栗延臻将军报放到一旁,道:“晨起陛下传旨,让我年后随少夫人一同南下赈灾,你看来是何意?”   “让少公子亲眼瞧一瞧江南饿殍之状,懂得民间百姓疾苦,再权衡西北是战是和。”闻修宁道,“陛下是在提点您。”   栗延臻点点头:“不错,陛下之心昭明可鉴,这是在给我栗家施压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酸痛的肩颈,见时候也不早了,想着今晚是除夕,左右要陪栗夫人和方棠守岁过年,他要早点过去。   方棠正在房里折腾刚剪下来的梅花,左右摆弄着都觉得不好看。身后栗延臻推门进来,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发间嗅了嗅:“有梅花香味。”   “你闻我做什么?梅花在这里。”方棠明知故问地指了指瓷瓶,说道。   栗延臻在他后臀捏了一把,说:“近朱者赤,闻你也是一样的。”   方棠又弄了半天,忽然失落下来,叹道:“从前青槐弄这个是最好看的……”   栗延臻又搂了搂他,道:“夫人别伤心,先前我叫闻修宁查到了那些刺客的来路,大概年后会有信儿。”   “你要怎么样?”方棠扭头问他。   “不会血流成河。”栗延臻漫不经心道,“但也要掉一层皮。”   方棠之后就没再过问这事儿,青槐的死在他心头留下了一层恨,在生活中的每一个须臾,都会钻进他心口碎裂的缝隙中。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的确默许了让栗延臻动用栗氏的力量,来惩治幕后凶手。   除夕一过,朝堂之中立马就开始有所动作。栗氏诸人平时在朝中看似默默无闻得很,其实手握喉舌命脉。刚过完年没几天,宫中立刻就传来了殿前都指挥使遭贬斥的消息。   栗氏雷厉风行地搜集了指挥使贪赃枉法的证据,人被贬到了刑部司狱,栗延臻刻意留了余地,还没将人赶出京城。没想到第二天指挥使就不服上谏,参奏栗氏一手遮天,排挤忠良,要求皇帝严惩。   栗氏又动一动手指头,直接让人滚去了荥阳郡做郡守。   指挥使一万个不服,眼巴巴看着皇帝脸色。然而他那傀儡一般的天子也只能忍气吞声,表面上和颜悦色地准了栗氏的参奏,背地里不知道对着内侍长摔了几回东西。   方棠没理会这人后来又搞了多少幺蛾子,人不在京城,他也眼不见为净,过了初六便动身南下赈灾。   原定是先去闵州庐阳,再转钱塘,方棠这次并没有带多少人,只是两辆马车顺带装了些穿衣用度,婵松、望柳和闻修宁随侍。最重要的是身旁有栗延臻随行,方棠不再担心有人会在路上对他下手,也刚好让他接下来的几月过得不那么孤单。   马车走在官道上摇摇晃晃,栗延臻见方棠这时候还在入神地看着地方州郡的风物志,有些不满,伸手撩了撩方棠的头发,说:“夫人这一路看都不看我。”   “别闹。”方棠头也没转,抓住栗延臻的手拿下来,“等会儿陪你说话。”   栗延臻得寸进尺,抓住方棠的手不松,手指游走进对方衣袖,若即若离地在方棠小臂上搔了一搔。   “做什么?”方棠抖了抖,总算被他吸引过去注意力,用力就要往回抽,“闻修宁在前面。”   栗延臻抬了抬眼,对着外面说:“闻修宁,到后边去,让婵松来。”   闻修宁在前面驾车,耳根子稍微有点红:“这……不太合适吧,少公子。”   “你当谁都像你耳朵那么好使?”栗延臻道,“要不然换望柳过来也行,总之你去后面。”   闻修宁无奈,只能让望柳过来驾车,自己到后面和婵松两个人面面相觑去了。   望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闻修宁累了,换他来倒班,任劳任怨地换过来替方棠和栗延臻驾车。   只是闻修宁告诉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掀开帘子看,少公子不会让少夫人有什么事的。   出了京城十里外,尚未修缮齐整的官道越发崎岖。车里方棠满脸通红地跪坐在栗延臻两腿上,连肩膀都是红的。   两人下半身被衣袍掩了个严实,不仔细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隐约露出青袍下半截白皙的小腿,同样有些泛红。   “不,不要了……”方棠扶着栗延臻两肩,被颠簸得声音断断续续,“放开……放开本相……”   栗延臻故意托着人的腰又往上顶了顶,换来方棠一阵压抑的低喘。   “太久没见,夫人还不习惯罢了。”栗延臻没羞没臊地吻上方棠肩膀,“很快就好了。”   马车每行驶过一段颠簸官道,方棠就面红耳赤地讲不出话来。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栗延臻才满意地放开方棠,把已经被惹恼了的丞相大人抱进怀里哄,又哄了一路。   三天后的傍晚,马车到了闵州境内一县城的官驿,驿长早就打点好了带人在驿馆外迎着。方棠一下车就看到几人跪在车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来的是玉皇大帝而不是一国丞相。   他想了想,转身看到正在提行李的栗延臻,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你们起来吧。”方棠道,“天不早了,离庐阳还有两日路程,我们今日先住这里,准备些饭菜,顺便把马喂了吧。”   “是,大人侯爷里面请,里面请!”   驿长怕栗延臻怕得要死,举国上下哪一个没听过栗氏威名的,比怕皇帝还怕栗氏。这芝麻大点的县城,陡然来了这么两尊大佛,其中一尊还是个活阎王,当地官员自然是惶恐不已。   果然方棠前脚刚进驿馆,后脚郡守和县丞就带着人来了,仿佛见祖宗一般,点头哈腰地赔笑,还让人将礼品装上车。方棠叫婵松和望柳把送礼的小厮拦下,皱着眉问郡守和县城:“你们这是做什么?”   县丞惊出一身冷汗,连带着边上大气不敢出的郡守脸也白了:“丞、丞相大人若是嫌礼薄,下官这就回去重新准备……”   “这是谁教你们的做派?”方棠愠怒道,“对巡视官员逢迎送礼,就是闵州诸官一向的规矩?!”   郡守和县丞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哭丧着脸,不知道丞相大人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心想着自己这乌纱帽怕是要戴到头了。   方棠稍稍敛了神色,道:“起来吧,不必害怕。你们的礼我不会收,原样拿走,只告诉我,闵州境内,为官之风如何?”   郡守与县丞面面相觑,似乎都有难言之隐,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栗延臻这时开口道:“丞相大人也不必为难他们了,凡是在人下为官者,皆是由他人所控罢了。他们今日不敢说,却好过滔滔不绝,丞相聪慧,怕是也知晓内情了。”   方棠沉着脸,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本相只是南下前来赈灾,分文不会索取民脂民膏。户部运粮使随后便到,本相亲自点发粮食,到时闵州各受灾郡县也能得以安置。”   他看了看闻修宁指挥着让搬出去的礼品,又问:“我见你们送来的,还有新收的粳米,怎么,不是说灾荒严重么,如何还有新米送人?”   郡守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禀丞相,这米……这米是百姓纳上来的粮税,就剩这么些,其余的还要送进京,下官实在……”   “这话不对,闵州常年上折子说闹饥荒,既然还有收成,怎么百姓还会挨饿?”方棠问,“这也不能说吗?”   郡守脸色铁青地点头。   方棠叹气,道:“如此本相便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就当你们礼节到了,其余本相不再追究。”   二人如获大赦,千恩万谢地收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方棠坐在驿馆昏暗的大堂里,面色有些凝重。 第52章 硕鼠   第五日晌午,方棠到了庐阳,还未进城,就一路遇见北上逃荒的灾民。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四周所见皆是一派触目惊心的景象。   天寒地冻之中,许多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拖家带口、怀抱幼子艰难腾挪着。路边黄土飞扬,干涸荒凉,全无印象中江南水乡的模样。   “为何会这样?”方棠难以置信道,“原本州郡报上的赈灾折子,并未说过这么严重。”   栗延臻道:“在其位者若是败绩大于政绩,即便此人勤勤恳恳爱民如子,也会背上骂名。更何况先前我们来时在驿馆与郡守交谈,他言谈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也大概能猜到这里的情况。”   闵州知府与通判在城外迎接,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栗延臻一眼就看出对方这次是有备而来,一脸的游刃有余,比先前诚惶诚恐的郡守与县令从容了不知几百倍。   他不动声色,而一旁的方棠也看出端倪,表面和颜悦色地与知府闲谈着一同入城,余光却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情况。   城中饥寒之状与城外官道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沿街乞讨的比比皆是,方棠看不过去,叫婵松从车上拿些口粮下来分给沿路的饥民。   “丞相大人且慢。”知府笑吟吟地拦住他,说道,“丞相若要散粮,且待下官叫人搭好围台、召集官兵驻守后再说。这些刁民饿了许久,见到吃食犹如饿豺一般不管不顾地下手争抢,当着丞相和侯爷的面儿,怪没规矩的。”   “人都要饿死了,讲什么规矩。”方棠道,“无妨,分给他们。”   知府见他执意为之,也不阻拦了,只是意味深长地和通判对视了一眼,规规矩矩地送方棠去了朝廷命官下榻的馆舍。   方棠一进去,就觉出这里布置的富丽奢华来。馆内陈设一应俱全,幕帘葳蕤,灯盏错落,甚至连那灯罩上一丝落灰也没有,显然是临时摆放上来,专门做给方棠看的。   “我竟不知原来闵州如此富饶吗?”方棠斜睨了知府一眼,说道。   知府躬了躬身,说道:“丞相与燕幽侯奉陛下圣诏亲临赈灾,下官有失远迎,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委屈了二位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提点,下官定当竭力。”   方棠见知府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到馆舍安置下后,借口自己舟车劳顿,将知府和通判都遣了回去,又转头和栗延臻去了屋里,把门一关。   “末将去叫人烧些热水,晚上亲自伺候丞相大人沐浴更衣。”栗延臻替他揉着肩,暧昧无极道,“丞相喜欢就好。”   方棠靠在他怀中,往后仰着头看了看他,兔子一样的眼睛笑意贯盈:“燕幽侯会侍奉人吗?”   “侍奉人的确不会,但哄丞相高兴,这些年也是学了不少的。”栗延臻亲亲他的眼睫,“末将愿意尽力一试。”   方棠好喜欢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自小欠缺的安心感,在栗延臻这里都能尽数收回来。栗延臻就由着对方闹腾,任凭方棠作破了天,他也只是满眼宠溺。   只是方棠一到了闵州,便发现问题比先前上报给朝廷的情况还要严重。他晚饭只吃了几口,闻修宁就送来了闵州当地的粮米课税簿子,说是知府衙门里能找到的所有簿子都在这儿了。   先前方棠他们从北城门进,闻修宁便拿了栗延臻的腰牌,先一步从西门入城,猝不及防地去了知府衙门。是时那些文官主簿正在搬迁这些账本册簿,被闻修宁尽数截下,拿来给了方棠。   方棠边喝着粥边翻看那些账簿,很快清点完了,疑道:“只有这些么?先前的呢,为何没有?”   “禀少夫人,听那钱粮主簿说,去岁之前的都在洪灾中轶失了,未来得及抢救。”闻修宁道,“虽是搪塞之语,却也尽数归于天灾,无可奈何。”   方棠道:“的确如此,无论是被水冲了还是被鼠吃了,总之不是他们的错。知州早就想好法子应付我了,我又能如何?这现成的簿子又滴水不漏没有差错,要找端倪,还得细查。”   栗延臻冷笑:“粮没收上来,钱也花完了,这些年无论朝廷拨下去多少给这些贪官污吏也无济于事。陛下要让我看民间疾苦,可这疾苦也是来自这些害群之马。”   “明日知州自会再来,我有话问他。”方棠道,“闻修宁,你先去用饭,今晚得劳烦你与婵松跑一趟,看看这城中情势如何。”   “是。”   ·   入夜已深,卧毯旁燃着炭炉,时而溅开哔剥的火星。一缕白烟悄然隐散,带出细小的炭末。   方棠伸手在炭炉前暖了暖,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簿。他手边的灯盏刚刚又续了半支蜡烛,栗延臻怕他看得刺眼,往下落了落灯罩,摆动的流苏扬起一层飞灰。   “很晚了,夫人还不睡?”栗延臻替他端来温茶,坐到一旁陪他熬着,“这些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方棠摇了摇头:“闵州境内各郡县的受灾情况我还不甚了解,先前已经遭过水灾,大雨之后又逢大旱……不止闵州,钱塘那边也是连年颗粒无收,再加上多年积攒的赋税繁重,百姓过得竟如此水深火热。”   “夫人推过新政,已经比从前要好上不少。”栗延臻道,“我父亲在朝中及各州也有不少人,其中利益勾连、官商相护要比夫人所想复杂得多。若想一朝根除,怕是不大可能。”   方棠叹道:“我知道单凭新政无法根除这些弊病,不过扬汤止沸罢了,若要釜底抽薪,也得陛下首肯才行。可如今陛下哪里管得了这各处贪腐,连京中都已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更别说远离京城之地了。”   栗延臻道:“陛下未必不知。”   这话倒是一语中的,也只有栗延臻不稀罕天天净拿些漂亮话哄他,若是换了别人,谁敢用自己脑袋开玩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轻狂之语。   方棠没再说话,默默喝了栗延臻端来的热茶,也有些犯困了,不多时便靠在栗延臻怀里打起盹来。   栗延臻将人抱上床,轻手轻脚脱掉外衣,再将被褥的四角掖好,随手熄了灯。   第二日方棠起得晚了,睁眼时栗延臻已经起身,正在替他端洗脸的水。   方棠翻了个身,伸出手划了划,叫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栗延臻道,“夫人醒了就来吃早饭。”   方棠不情不愿地下床,腾挪到水盆前,弯腰洗了洗脸,稍微清醒了些,被栗延臻按着擦脸,无微不至地照顾。   他自知自己不算一个勤勤恳恳的官,睡懒觉这种事更是常有。大概是年少时风流倜傥惯了,方棠并不喜循规蹈矩的死板生活,反而越是享乐越使他快活。   当年与他同批的进士皆是如此,只不过年岁长了些,都变得沉稳了。   方棠用过早餐后,知府早就在门外等着了,恭恭敬敬的,还穿了崭新的官袍。   “丞相大人昨夜睡得可好?”知府一进门,便殷勤地问。   方棠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道:“还好。知府大人既然来了,那本相刚好也有些事要问你——这些账本我昨夜粗略看过一遍,做得天衣无缝,看来大人手下的主簿人才济济,连本相都挑不出错来。”   知府笑道:“丞相谬赞了,小小山野之城,怎担人才二字。丞相若是对过账本,下官就让人将这些簿册搬回去了。”   “这倒不急。”方棠道,“听闻去岁的账本遭水灾损毁,连一页都未曾剩下,倒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没有账本也不耽误算账,本相随身带了三年内朝廷拨给闵州的钱粮之数,粗略算过,若无大的天灾,现成的粮米支撑到开春三月绰绰有余,却不知道为何街上还会流民成群、饥声遍地?”   知府听罢,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道:“丞相可知,闵州境内多有硕鼠出没?那畜生个大伶俐,甚至连一般的花猫都不敢奈何它们。这些硕鼠不仅啃食账簿,也偷吃粮食,粮库内原本充盈济济的米粮,去岁因疫病和鼠患,几乎折损了大半。”   方棠抬起眼:“哦?昨夜本相睡得不错,怎么未曾见到什么硕鼠?”   知府道:“眼下天寒,且有贵人奉皇命过境,那些畜生受天子之威感压,这会儿自然不敢出来乱窜了。”   方棠心想这人不愧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熬到如今这个位置,吃得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倒是有几份圆滑的真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答如流。   须知他的新政受阻,除了朝中那些老臣和贪官污吏,便是地方这些州郡最为难啃。方棠用了个把月,都没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州尽数清理干净。   看来不是难啃,从一开始,这些地方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块腐朽的枯骨罢了。   几人说话间,闻修宁从前厅进来了,若无其事地向方棠和栗延臻行过礼便上了二楼。方棠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知府:“大人不如说说,要根治这鼠患要如何?”   知府欠了欠身,道:“回禀丞相,鼠患与时疫自古有之,来时汹汹,去时却是悄无声息地,人力难为,还请丞相大人恕下官无能之罪。”   方棠将手边账本往地上一掷,冷声道:“的确无能,一州之父母官都如此,还指望哪里有天道王法可言?我看眼下闵州灾荒,非鼠疫之患,实乃人心之患。”   作者有话说:   和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本文2月10号从21章开始倒V啦,先和大家说一下,看过的各位不要买重了,因为倒V之后就算是已经看过的章节也要重新购买才可以看,大家不要误买。   感谢追读的各位一路支持。   开V当天双更6000字+ 第53章 贪心   方棠打眼看上去或许是个脾性软的丞相,知府也是没想到这个在朝堂中被传得兔子一样的丞相,气性居然如此之大。   而更让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的是,同行的那位据说是活凶神的燕幽侯,居然在方棠丢出账本之后,乖乖地起身给捡了回来。   知府:“——!”   惹错人了!   哪个挨千刀的丧门星告诉他丞相和燕幽侯当年婚后一直不睦的!   闵州偏远,向来够不到栗氏的半边门槛。知府原本以为自己能借此次机会巴结一下栗氏,至于这个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丞相大人,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燕幽侯居然对丞相如此百依百顺。知府当即就出了一身冷汗,扑通跪下去,战战兢兢道:“丞相息怒!”   方棠愤怒的目光缓缓沉下去,开口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知府大人,若天下百官都说,所掌州郡的文书账本毁了丢了,今日交不上账、明日拿不出粮,敢问陛下如何治理天下?”   “是,是下官失职……”   “当然是你失职!”方棠怒道,“你这知府做到头了是不是!”   他怒气上涌,恨不得现在就磨墨写奏折,立时参上这知府一本。明目张胆地贪赃枉法至此,鱼肉百姓,不顾黎民死活,简直枉为人臣。   “丞相息怒,请听下官一言。”   这回说话的是先前一直默默无闻的闵州通判,此人长得还算端正,面相上看不出奸邪之兆,开口时却十分从容不迫:“丞相大人,如今天下鼠患横行,非我闵州一处。丞相为何不放眼天下,熙熙攘攘、利尽往来,又如何是一己之力所能扭转的?”   这话说得直白,倒省了方棠弯弯绕绕与对面打哑谜了。   通判又道:“丞相大人,可认得京都蒙子坚么?”   方棠听到这个久违的旧名,不由得一怔:“蒙易?”   通判点点头,道:“正是,丞相大人的旧友、旧太子党羽蒙易。这人曾经在闵州当过几月通判,可丞相大人又知道他做得如何么?”   “如何?”   通判道:“爱民如子、两袖清风。”   方棠稍微正色:“那是必然。”   “蒙大人为人恪守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之道,深受百姓敬仰,所到之处必然是歌功颂德。”通判道,“可百姓爱戴他,州官却恨他,且恨之入骨,因此陛下处置之时,才有那么多人上表参奏他为人不正。因为他在这里,连知府都要整日清汤寡水、吃糠咽菜,家中子女妻室皆穿粗麻布衣裳,过得比老百姓还清贫,以至于羞于见人、不肯抛头露面。”   “那又如何?”   通判笑道:“症结便在于此了。丞相以为,天下士人为何寒窗苦读,挤破了头也要登科进名、绯袍加身呢?”   方棠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通判继续说:“为官者若是都要过两袖清风的苦日子,那天下士子谁还肯当官?若无论百姓、官员、皇亲与天子都一样,那天下人还有谁会去攻读诗书、会去治国平天下?”   栗延臻在一旁静静地听,倒没什么反应,方棠却已经沉下了脸,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丞相啊,或许您与蒙大人天生便是圣人,不求名利,但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可您这种人,世上实在是少得可怜,十未有一。”通判摇头道,“为官者,贪心不足,十之八九。蒙大人倒是清廉,可落难之时,那些百姓无法为他在天子跟前儿说上一句话,平时受他清廉之苦的官员们却可以。喉舌杀人,易如反掌。”   “胡扯!”方棠怒而拍案,“你好大的胆子,在本相面前,如此放肆。”   栗延臻这时轻轻握住了方棠的手腕,摇了摇头,低声道:“丞相莫要生气,这些账簿怕是积弊不小,我想让闻修宁仔细去查探,之后再定分晓。”   等闵州知府和通判走了,方棠冷着脸回了二楼。闻修宁已经在房门外等着,见到两人,先欠了欠身:“少公子,少夫人,东西拿回来了。”   栗延臻昨晚让他去找的东西,是闵州知府宅院中搜出的信件。据说藏在他小妾房中的枕头底下,闻修宁做得天衣无缝,还掉了包。   若是那知府和小妾警觉,常常会检查床铺,粗略一看也是看不出问题的。   婵松闻言看了看闻修宁,疑道:“你还进了人家小妾的卧房?”   闻修宁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婵松的关注点会这么刁钻,有些无措:“我,我去时并没有人。”   婵松轻轻哼了一声,走到方棠身旁,不再说话。   “这是闵州知府和栗安府上往来的书信。”方棠看过几页,讶然道,“我说他二人为何如此有备无患的模样,原是朝中有人撑腰,还是陛下身旁炙手可热的武将。”   “栗安那废物是一层,东阳郡主是他身后一层。一是重臣,二是皇亲,若说闵州通判这中饱私囊的嘴脸不是借了谁的气焰,又有谁会信?”栗延臻慢悠悠道,“他有如此权贵撑腰,夫人一时怕是也奈何不了他。”   方棠低头沉思,心想栗延臻说得不错,即便栗氏本家再手眼通天,若说为朝野权势,倒还说得过去,可栗氏如何会帮自己惩奸除弊?   别忘了,栗氏自己可就是当朝第一的大奸大恶。   方棠觉得很头疼,又看了一眼栗延臻,泄火似的拿那书信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心烦。”   “夫人等下还要去城门赈灾施粥吗?”栗延臻揉着他右肩,手劲恰好,“不如夫人在客舍休息,我替你去。”   方棠摇了摇头:“不用,休息片刻,我与你一起去。户部的人已经到了,要快些开仓放粮,我要在旁盯着,免得谁又伸不该伸的手。”   闵州城的百姓快饿疯了,一见有人支摊施粥,便都红了眼往上挤,比婵松那日散粮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兵好容易才稳住局面。方棠站在施粥摊前,抬眼看着挤满了长街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   饥民比他想象中的要多,户部运来的粮食怕是只少不会多。   方棠上午施完粥,也没顾得上立刻回去用饭,吩咐户部的使者今日去知府衙门,与掌管户籍的主簿校对明日散粮的人头数,每户每人半升米,按人头发粮,若是不够,他还要上表请粮。   闵州的情况比北方严重得多,或许是江南少能够耕作的田地,先前新政推行的新稻种其实并不适宜在江南许多地区种植,要一年多熟还是勉强,即便收了上来,也是些不成熟的恶米。   再加上有许多像闵州这样的州郡,油盐不进,天高皇帝远的,方棠也束手无策。这些弊病都不是能一蹴而就扫清的,方棠只在闵州停留几日,再苦恼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和栗延臻在闵州算是看尽了世间百态,江南旱灾,连年颗粒无收,另有赋税繁重,百姓民不聊生。达官贵人家门酒肉尽臭,整日挥霍享乐,也不知这些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而平民家大多穷得揭不开锅,为三餐发愁。   青壮年人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闵州乱声一片。所到之处皆是饿殍遍地、哭声震天,百姓甚至易子而食,乃至偷盗争抢,互害之风盛行。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连果腹都难以做到,又何谈安居乐业。   “陛下有多久没南巡了?”方棠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周围面黄肌瘦的闵州百姓,难以置信道,“我记得登基之初倒是去过江南一回,之后就再无巡视了。”   栗延臻道:“天子之心,不是轻易能揣测得到的。更何况夫人以为当今圣上身边最受宠的是谁?无非是栗安罢了。”   他说起栗安时连不屑的情绪都未曾有过,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必令他在意。   “陛下这是要旁敲侧击地告诉我,若要与西羌为战,朝廷无米可拨。”栗延臻靠在座椅上,懒洋洋道,“看来父亲和兄长这个冬天要吃一吃苦头了,待开春我再回去,兄长也好回京看看长嫂和侄子。”   皇帝将幽牢关守将换得频繁,像是刻意与栗苍为难。不过栗苍倒是没什么怨言,他带兵打仗数十年,早就对这些天子的弯弯绕绕了如指掌,就算边境只剩下他一个人,也是能战上多年的。   几日后方棠和栗延臻又启程去钱塘,那里的情况与闵州相差无几,甚至原本用以耕作、养鱼的水田,被官员富户尽数占去,广建宅院。   一边是十里红墙绿瓦,一边却是乱坟千里无人收。   方棠还记得自己随先帝南巡之时,钱塘繁华之景几乎是乱花迷人眼,富贵泼天席城,随处可见便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十万人家,全然不似今日这等苍凉之状。   所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先帝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殡天数年,江南便到了如此光景。   方棠曾说要和栗延臻游历江南,如今真到了江南,已经不见人间胜景,惟有怨声载道、孤魂遍野。   “二郎,你看,天下皆是如此。”   运河的游船上,方棠立在船头,满眼茫然地看着两岸的情形,只觉得这一路所见大多是如此。新政之初稍稍见好的那些苗头不过是昙花一现,在现实面前,他所做的那些努力如九牛一毛。   “这河山若要挽救,要用几人、再耗几时呢?”   作者有话说:   今日入V双更。 第54章 怀璧   和春三月,京都冰雪消融,河堤柳扶风而动。河边游人如织,三五成群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京城如今的年景还算过得去,不像南方那样多灾多难,顶多入冬冰雪多了些,开春后偶尔会发现冻毙街头的流浪者,也很快被清理出去,剩下一派祥和安宁之状。   方棠坐在河边的石亭下,对面是户部和御史台的主事,约着方棠来这里赏景踏春,还备了温酒和热食,准备在这里闲坐半日,对谈诗句与文章。   然而三人之中显属方棠最没那个意思,他有些心神不安,却也得笑脸应付着对面两人。   栗延臻上月初九便走了,和西羌的战事又激烈起来。起先还频繁有军报送来,送进京的一共三份,一份送到皇宫,一份送到栗府,第三份便是到了丞相府。这阵子军报断断续续的,倒是不常送来,即便有信,多半也是报送军情胶着之态。   “丞相大人,听闻燕幽侯上月离京,您又是送到城门外五里啊。”户部尚书笑道,“当真是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啊!”   方棠笑笑:“谬赞。”   “北境军情紧急,听闻丹措部已有败退之兆,只凭栗将军父子的本事,怎么也得杀他们西羌一个丢盔弃甲。”中丞说道,“丞相大人,若有消息,必定还是先送予您过目啊。”   方棠无奈笑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年后赈灾回来,他向皇帝上报了南下所见之事,包括官员贪赃、搜刮黎民的风气。皇帝听说后倒也不置可否,方棠知道为君者也痛恨贪腐,眼下这种情况却也轻易动不得这些人。   毕竟天子登基仅仅几年,臣子大多还是蒙先帝知遇之恩,对新帝谈不上有多忠心。稍微聪慧一点的帝王都知道,大刀阔斧改治,无异于是在动摇自己的根基。   至于西北那边,皇帝也有所顾忌,好不容易多拨了些粮,却又连下几道旨意,令栗苍父子寻求与西羌谈判之机,能和便和,最大限度地宽忍对面开出的条件,最好兵不血刃地令西羌退兵。   但栗苍居然在回复皇帝的奏疏中十分专横地写道,西羌有虎狼之心,尤其是沙瓦桑其人,宁赶尽杀绝,也不能轻纵,势必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为止。   据说因为这道奏疏,皇帝在昭明殿大发雷霆,摔了奏本,却是没骂什么难听的。   很快,朝中便有人进言说栗氏父子心怀不轨、不遵皇命、越俎代庖,总之胆大妄为到了极点,此刻居然敢不奉天子诏退兵。栗氏如此穷兵黩武,意在耗空国之粮钱兵马,使内里空虚、外部消耗,怕是有勾结西羌鲜卑之嫌。   方棠力劝主战,而朝廷大部分官员主和,他不得不在朝堂上与反战之人据理力争,极尽说明战与退的利害权衡。然而那些享乐惯了的文官武将们,几乎没一个支持他的。   反倒是后来而上的那些年轻人,对方棠主战的论调不遗余力地支持,甚至在早朝时一同站出来,向皇帝表明主战之心。   面对满朝文武怯懦不已的嘴脸,方棠盛怒之下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竟然直接摔了手中的象牙朝芴,拂袖而去,怒道:“文当死谏,武当死战,尔等贪生怕死,枉为人臣!”   皇帝事后嘉奖他忠勇直谏,然而对于战和之事,却仍是不置可否。   不过这日午后便有了军报传来,方棠刚一回府,婵松就匆匆递来书信,封套上是栗延臻的亲笔。也只有方棠,每回收到的书信都是特意用了心的。   他回房拆开来看,只见信上写了栗延臻新立的战功,还是大功一件。字里行间都是向方棠邀功之意,方棠读来便觉忍俊不禁。   心中说渠军与丹措部沙瓦桑的和谈破裂,双方意见不和起了龃龉,西羌军打破先前的和谈盟约,再度领兵犯境。栗延臻率军击退西羌军,却因粮草不足而未能乘胜追击杀死沙瓦桑,让他率残部逃回了缚虬谷。   不过丹措一族的精锐部众也因此战几乎折损殆尽,元气大伤,八成是再无与渠军一战之力了。   在栗氏强悍的压力之下,西羌最终答应每年为渠国朝贡,以丹措部为首向渠国皇帝俯首称臣。   文尾,依旧是一句字迹飘然的“问吾妻安”。   “他们答应退回缚虬谷,划山脊为界,仿照鲜卑之例往后每年向我朝进贡岁帛金银,此后十年不再率兵犯境。”方棠对婵松说道,“栗延臻胜了。”   婵松看着方棠满脸溢于言表的骄傲与自豪之色,欣慰一笑。   皇帝大喜过望,立刻准了西羌的议和之请。但即便如此,朝中关于栗苍父子的参奏也是只增不减,说西羌既已归降,栗苍就该立刻收兵回朝,否则就是别有异心。   “陛下,西羌已是强弩之末,那沙瓦桑被陛下龙霆天威吓破了胆,怕是终此残生也是龟缩在西北,苟延残喘、不敢冒头了。”栗安即便是上奏赞扬战事告捷,也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拍皇帝马屁,而只字不提栗苍父子,“今天下已定,我大渠重回盛世,当以休养生息为宜,若还要战,怕是要劳民伤财的。”   这当然是给皇帝借口和台阶,顺理成章地从栗苍手中收回兵权。   一日午后,天色昏昏沉沉的,雾霭灰蒙蒙萦绕皇城。禁军统领出入宫几次,都去了昭明殿,之后暖阁里便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脆响。内侍长匆匆走出,吩咐小太监沏新茶来。   皇帝坐在屏风后的龙案后,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折子。那是午后刚从西北递来的,栗苍例行问了圣安,接着回复他先前召返的圣旨,说是幽牢关刚刚安定,北面虎伺狼环,须趁此机会以余威震慑西羌,眼下还不到撤兵的时候。   “他这是公然抗旨了。”皇帝咬牙道,“朕……咳咳……朕连一个将军都使唤不动了,他栗苍究竟想做什么!”   暖阁内外一片安静,内侍长已经事先将人都遣走了,那些栗氏留在宫中的眼线,皇帝早已开始在暗中拔除,到如今也悄无声息地消减了大半。   内侍长弯腰拾起散落在织花氍毹上的瓷盏碎片,默默收进衣袖的内袋,由着自己的天子发脾气。   “陛下收声。”内侍长出言提醒道,“当心隔墙有耳。”   皇帝面露疲色,刚过而立之年的面庞上苍白无比,甚至比当年的灵帝还要老态。只是几年,他甚至还没座过那龙椅几回,鬓边就已然生了白发。   他对着架台上的铜镜,看到自己满是忧虑和愤怒的脸,觉得无比陌生。曾几何时,他不过也是翩翩青年,丰神俊朗、眉眼昳丽,转瞬却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父皇灵帝即位之初,曾受外戚擅权之苦,后来被流放的栗氏一族沉冤得雪,返回京城,协助先帝雷厉风行地将太皇太后母家几位将军的兵权一举夺取,从而开创了之后十余年栗氏一手遮天的朝野局面。   后来他用了和自己父皇同样的手段,拿到了曾经所有皇子都心念垂涎的皇位,然而栗氏还是在,并且比从前更碍眼了。他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彻底拔掉这个眼中钉,好守住那金銮殿中唯一九五之尊的位置。   “朕的皇权……”皇帝伸手抚摸着桌上的玉玺,目光里热切又怨恨,“这是朕好容易得来的皇位和传国玉玺,朕是这天下唯一的君,他栗苍算什么东西?当年凌驾朕的父皇之上,如今还要处处欺辱朕。”   “陛下,先帝在时也曾苦苦寻求中兴之道,奈何天不假年,星驾之时也是心系匡扶皇室。”内侍长道,“陛下如今在朝中徐徐图之,却也难撼动那栗氏。”   皇帝望着他,说道:“朕还有丞相,先帝将他留给朕,是朕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先帝不算圣主,当年差点棋差一着,将万里江山托付给无用之人,若非朕,这江山到如今怕是早就更名改姓了。”   内侍长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陛下可知,如今丞相在朝中声望日盛,恩威并立,朝廷青年才俊大多心向往之。而陛下如今即位已有数年,龙体缠绵病榻,却只有一幼子尚在襁褓中,若他日……有所不测,若要朝臣择一人为摄政王,陛下认为此人最有可能是谁?”   “是……”皇帝一怔,迟疑道,“褚阳公?燕幽侯?还是……丞相?”   “栗氏僭越,人人得见,若以摄政王自居,即便他们盘踞朝野多年,怕是也不能服众。”内侍长道,“但丞相是先帝当年亲自挑选的探花郎,论威望与正统,或许要比栗氏任何一人都合适。”   皇帝闻言低下了头,冷彻的目光随着明灭的烛火跃动,无悲无喜。   “丞相这些年与燕幽侯密切无比,朕也听闻了。并且在朝堂之上,燕幽侯也处处袒护丞相,全然不顾忌。”皇帝说道,“窃国之人,并非只会有一个。”   “陛下不必疑心丞相与燕幽侯联手把持朝政,毕竟自先帝时,奴才便跟随师父身边。平日里丞相一言一行、所做所想,奴才虽不比师父那样洞若观火,却也能窥得三分。”内侍长又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丞相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也抵不过栗氏之势甚嚣尘上。”   “你说得对。”皇帝抬眸,点了点头,“去丞相府传旨,宣丞相入宫。”   作者有话说:   快要接近尾声了,最晚下个月月初能完结吧。   最近发现一部叫狂飙的剧,怎么可以这么有魔力啊,我洗完澡擦头发坐那看了三分钟就爱上了,从主角到配角都演得太好了,我要抽空补完…… 第55章 黑白   暖阁中点了足量的炭火,熏得罗汉床的木脚都有些发烫。内侍长端了两杯热气氤氲的茶盏,轻轻落在皇帝和方棠手边。   啪嗒一声,黑棋落子,皇帝微笑着收回了手,“打吃。”   方棠看了眼棋盘,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满盘皆输,今日局局为负,臣是毫无胜算了。”   “丞相不必过谦,听闻从前在栗府时,你就杀遍满府上下无敌手,连栗延臻和栗苍都不是你的对手。”皇帝拢起衣袖,说道,“朕是先手,先前下得险之又险,若非丞相有意相让,朕也不会赢得如此痛快。”   方棠微微欠身,道:“陛下过誉了,臣棋艺平平,侥幸赢过几次也是凭运气罢了。”   “谁说运气无用?”皇帝指尖反复把玩着一枚黑子,状似漫不经心道,“当年朕的先祖打天下时,凭的也不过是一身气运。天下纷争不断、枭雄并起,盛世之治转瞬而逝,谁又知谁今日能高居明堂,明日依旧能稳坐九五呢?”   方棠正在瓷盅中轻捻棋子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他知道皇帝此刻正在看着他,因而他并没有抬头,暗自沉稳着心神,尽力不让皇帝看出自己片刻的心神不宁。   “栗氏平定西北有功,日后论功行赏,朕必不会吝啬。”皇帝接着道,“只是眼下褚阳公与燕幽侯尚在西北未归,只有临碣侯在京中,朕若是要赏,主功却不在,倒是左右不便。”   方棠主动起身,到皇帝面前弯下腰,十分恭肃地说:“陛下,臣知褚阳公父子征战有功,可先帝在时,他父子三人已是封无可封、位极人臣了,若再要加官进爵,怕是有震主之嫌。臣虽不才,但斗胆向陛下请一道旨,请只封褚阳公父子土地金银、车马仆从,莫要再加封官爵了。”   “哦?”皇帝丢下手中的棋子,将满盘棋打得散乱,“丞相不是一向讲求赏罚分明的么?今日怎的要求朕不要加封有功之臣?朕深觉不妥,若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便难以安朝野、服人心,亦有损人君圣主之道。”   “陛下……”   方棠觉得自己声音开始发颤,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坚持说下去:“栗氏不能再封了,古来人臣若往上越过君主,便是悖逆人伦,栗氏也断断不敢居功而有此心。”   “丞相怎就知道栗氏无此心呢?”   一枚棋子重重落在瓷盅里,方棠一惊,抬眼看着皇帝。只见座上天子脸色已然是阴恻沉沉,氤氲着杀伐果决的狠厉。   “丞相所言极有道理。”皇帝勾起嘴角,微笑道,“若栗氏一心忠于我大渠,便必然不会在意官爵封赏。丞相今日回去,尽快替朕拟一道旨意,让褚阳公燕幽侯尽快回京,连同临碣侯手下兵马一并先交予殿前都指挥使掌管,朕要一睹西北虎狼骁骑营的风貌。”   “陛下的意思是……”方棠瞳孔微张,愕然道。   不过半晌他便转换了神色,顺从地俯首道:“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皇帝将目光重新移回棋盘上,摆了摆手。   方棠走出昭明殿时,婵松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料峭春寒的凉意还未散尽,他迈出殿门的那刻,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踉跄几步,好在被婵松及时扶住。   “少爷,没事吧?”婵松担忧道。   方棠摇了摇头,松开婵松的手,慢慢走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婵松,”他开口,声音沙哑,“陛下是要夺栗家的权,你可看出来了?”   婵松点头:“奴婢明白。”   方棠又长叹道:“夺权……若栗家交了权,他还能活吗。”   不是询问,亦不是猜测,而是忧虑。他回过头,迎着春日里暖融的日光,看向闪耀着金箔光华的大殿顶端。   那大殿之上的盘龙,终于要动了。   暖阁中,皇帝一人仍在对弈。他看着棋盘上乱作一团的黑白子,缓缓将黑子放在空缺的天元之位。   “方才丞相出去时,是不是咳了两声?”他问道。   内侍长点点头:“奴才也听到了。”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拿朕明日要朱批发回西北的折子来。既然丞相抱恙,那燕幽侯毕竟与他伉俪情深,合该是要知道的。”   “是,陛下。”   ·   栗延臻跳下马,匆匆走到府门前。闻修宁正迎上来,对他道:“少公子,少夫人不在府上,前日就回丞相府住着了,这会儿应该在宫里。”   “这些天少夫人常往宫里去?”栗延臻皱眉道,“是陛下传召?”   闻修宁点头:“是,陛下每每令贴身内侍出宫传召,旁人不得近前。不上朝时,少夫人总是晨起入宫,傍晚才回相府。”   栗延臻沉思片刻,将马缰绳交给闻修宁,说道:“我此次回京是替兄长留驻,他此前便已出城,带了七万兵马。我原本要先去看少夫人,但父亲要我整顿大营,必得待安顿好四大营的军士之后再做其他。若少夫人回来,你须与他说清楚。”   “少公子放心,属下一定照办。”   栗延臻换了匹战马便立时出城,四大营就在城外驻扎,京中还有栗氏本家驻守的亲兵,如此内外一应和,即便是天降神兵也难以撼动栗氏分毫。   这便是栗苍一向讲究的平衡与掣肘,他知道天子心中所想,故而兵权在握,从不懈怠。   只是直到他傍晚回府,也没见方棠的影子。平日他收兵回京,方棠必定是早就在城门外等着了,即便当时无暇相迎,之后也一定会来见他。   “少夫人未曾来过?”栗延臻愣道。   闻修宁神色有些为难:“我去的时候碰上婵松出来买东西,她说少夫人从宫里回来便直接回了丞相府,并没提少公子回京的事……”   “我先前在家书中已经告知他,他不会不知道。”栗延臻有些迟疑道,“陛下提到他身子抱恙,可好些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婵松姑娘也不曾提起您与少夫人相见之事。”   栗延臻沉默了许久,回想之前方棠的家书中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却一无所获。   他让闻修宁先下去,自己明日再去看方棠。   深夜的栗府灯火阑珊,后院的虫鸣被微风吹散,远近恍惚。栗延臻的书房还亮着烛火,他靠在书案后,正挑灯看着一月前方棠给他去的家书。   随家书一起寄到西北的,还有一幅方棠亲手写的字,上书“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写得认真,笔画遒劲飘逸,落笔时心中似乎有怅然和喜悦交杂。栗延臻再不懂金石字画,却也一眼看得出来。   方棠很是思念他,这一点确信无疑。   栗延臻默默看了半个时辰,觉得眼眶困得发酸,才熄了灯就寝。   第二日他早起就去了丞相府,门童却说方棠不在,一早又入宫了,而且没有任何口信留下。   栗延臻难得没有追去宫里,使尽浑身不顾及脸皮的解数哄好方棠。然而这一次方棠异常的躲闪与逃避,让他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方棠眼下正面临的事端,绝非小可。   皇宫 书阁   方棠一手挈着灯盏,另一手翻开有些受潮了的书页,再空出手去誊抄。   他这几日在宫中避世,专心修撰文典史书、誊写古本,外面的恭迎奉承、你来我往都被他拒之于外。除去要紧事务与皇帝传召,其余一概不见。   婵松给他端来一杯茶,轻轻放到桌上:“少爷,喝些水吧,你一天也没喝水了。”   方棠正写到《公羊传》中僖公十九年的部分,笔锋落得很慢,口中缓缓念着:“……梁亡,此未有伐者。其言梁亡何?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鱼烂而亡也。”   婵松听不懂什么意思,只得睁大眼睛看着他。   方棠忽然放下笔,看着纸上渐渐晕开的墨团,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少爷?”   方棠却并不是在对婵松说话,接着自言自语道:“我说了又作什么数?原本我也是不想做这个丞相的,很多事情我从来都不想做。”   “少爷,您若是心情不好,怎么不见见少将军?”婵松忧心忡忡道,“少将军回来几日了,您见都不见。”   方棠摇摇头,无力道:“我现在不知道如何见他,婵松,你先出去吧,替我守着,不准人进来,我要静一静。”   婵松也不再说什么,从小到大她和青槐、望柳三人最为了解方棠的脾气秉性,倔得很,且爱钻牛角尖。如今三人已然只剩下了两人,望柳在府中主事打理,能时刻陪在方棠身边的人就只有她。   方棠听见身后沉重的桐木门被关上,慢慢伏到桌上,望着跃动的灯烛,眼热心酸。   他想栗延臻,原本听闻对方回京那日他就想去见的,可是见了也不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看到栗延臻,就想起暖阁中氤氲叆叇的沉沉香屑、棋盘上退无可退的白子。   以及天子悲愤威严的命令。   这些他都要承受,可他实在受不住。   过了许久,桐木门忽然被人重新打开。方棠以为是婵松,刚要问话,就听到门复又关上,接着便是急匆匆大步靠近的脚步声。   他一怔,立刻回过头去。   栗延臻沉着脸,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二……”   方棠话还没脱出口,就被栗延臻从椅子上不由分说地抱了起来。对方几乎是用禁锢一般的力道制住了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搂住他的腰身,痛得方棠一皱眉,轻哼出声:“好痛。”   “夫人为什么躲着我?”腰上被紧抱着的力道稍减,他听到耳边传来栗延臻阴沉沉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糖快被糟心职场逼到极限了(。   糖快被糟心职场逼到极限了(。 第56章 疑兵   “为何躲着我?”   栗延臻的质问刺得方棠浑身一抖,他下意识要逃开,却惹得栗延臻直接将他腰身一横,整个人把他压在了书案上。身后就是一丈高的案几架,方棠后背硌在硬木板的隔栏上,痛得吸气。   “二郎,你要做什么?”方棠有些惊慌,伸手去推栗延臻,“不!”   栗延臻也憋了两三天的气,不由分说便扯开方棠的腰带,手下轻纱似的衣袍被强行解开。他雕弓般的腰向前顶去,分开了方棠的双腿,手臂将对方整个托起,压在案几架上。   方棠被栗延臻堵了嘴,眼眶通红着挣扎,双腿扑腾得兔子样的,却犹如蚍蜉撼树。他的发冠在推搡间也散落在地上,浓黑的长发顷刻散开在肩上,发丝凌乱垂在脸侧,也被栗延臻一并吻了去。   栗延臻孔武紧实的双臂死死压在隔板的横梁上,像是一把铁铸的锁,将方棠困住,无处可逃。   “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何自我回京,你便日日躲着我?!”   方棠说不出话,眼皮颤抖不已,滚下眼泪。   木架摇晃着,在偌大空荡的书阁里发出隐秘的卯榫摩擦声。   许久,声音停了下来。方棠浑身极度脱力地顺着架子滑下去,被栗延臻一把捞起抱在怀中,重新替他裹好衣衫。   方棠看着面前仿佛阔别了多年的人,委屈忽然涌上心头,先前还顽抗抵触的神情,顿时泄气般软了下去。   栗延臻见他眼底神色变幻,也不由得心软,松开方棠,在他耳鬓撩了撩:“弄痛你了吗?”   方棠不语,伸出手重重在栗延臻胸口扇了一掌。   “我不好。”栗延臻垂下眼,捉起他的手又打了一下,“该打。”   “你不要这样……”方棠啜泣道,“很疼。”   栗延臻轻柔地揉着他,哄道:“我错了,夫人。”   他也懊悔了,这是他第一次逼迫方棠,对方看上去难过得很,他的心也一并跟着痛了。   “陛下是否对你说了什么?”栗延臻问他,“别怕,可以告诉我。”   方棠一哆嗦,下意识地摇头,却有些欲盖弥彰。   栗延臻轻轻叹了口气,也没再为难,只是抱起方棠继续哄着,抚平刚刚被惊吓得竖起来的兔子耳朵。   “若是有人为难你,无论是谁,我一样不会放过。”栗延臻吻他的耳朵,说道,“你不要怕。”   方棠眼神空洞,有些绝望地摇头。   门外,婵松和闻修宁并排站着,都有些沉默。   “你最近好吗?”闻修宁先开了口,“我……上次并没与你说上几句话。”   婵松看了他一眼,说:“我还好,只是瞧着少爷不开心。”   闻修宁抬了抬手,替她整理好头上的步摇:“歪了。”   “嗯。”   ·   栗苍拒不回朝,被朝堂议论为抗旨不遵。每日上朝,官员谏声物议沸腾,瞧着皇帝的脸色,逐渐有了一边倒的趋势。   期间不乏也有支持栗苍做法的,除去栗氏自己的人,就是朝中青俊,或是纯粹的激进主战派。   然而栗氏兵权在此,即便千夫所指,也无人敢真的轻举妄动。   栗氏一边着手清理朝中打头反对栗苍的官员,一边将京中的动静尽数汇报给西北幽牢关。栗苍远在千里之外,却全然洞悉京都皇城之内。   茶盏磕碰在茶台之上,叮当脆响。栗延臻洗净茶杯,又沏了一壶新茶,倒入青瓷的杯盏,轻轻摆在方棠手边。   方棠懒懒靠在他怀里,一手握着书卷,另一手搭在栗延臻膝盖上,整个人都不大想动弹。   “春困秋乏夏打盹。”栗延臻道,“夫人一年四季都乏得很。”   方棠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这些日子又被栗延臻喂得圆了一些,想着自己是该少吃点,多出门走走了。   栗延臻捏他肚子上的肉,手指很挑逗地滑过去。   方棠难耐地缩了缩,很小声道:“你又来。”   栗延臻低声笑笑,手探进他领口,“我立了功,丞相大人不赏我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赏赐?”方棠故意推开他,一手挑起对方的下巴,“侯爷尽管开口,只要本相给得起。”   栗延臻忍耐不住,低头吻下去:“无须其他,末将只要春宵一刻便够了。”   最近栗氏在和皇帝较劲,方棠深陷其中,实际上每日都在忧心煎熬,夜里总是多梦,醒来之后要栗延臻抱着才能安睡,精神一日多过一日地消沉下去。   栗延臻看出他满腹心事,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方棠要什么,予取予求,他都全数答应。似乎是只要方棠想要,即便是摘星摘月他也会去做。   栗苍和栗延吾仍在西北,栗延臻领兵驻京,并未交出兵权,在天子脚下声威震天。皇帝很快下旨派栗延臻去南郡整兵,栗氏手中在京的全部兵马,都被整合在南郡一处。   栗延臻刚到南郡,后脚宫中的使者就来了,秘密送来一封未盖玉玺的圣旨。栗延臻拆开看过,见通篇都是方棠的字迹,那落笔的起承转合,他再熟悉不过。   闻修宁也在一旁,见到上面的内容,有些吃惊:“少公子,这……”   “少夫人替陛下拟写的圣旨。”栗延臻道,“要我栗家交出兵权,此后只领虚衔,再不掌军。”   “少夫人怎么会写这些?”闻修宁讶然,“少公子,您再看看?”   栗延臻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从那道圣旨上移开过,眼神凝重,眉头紧锁,片刻,神情忽然又松了下来。   闻修宁见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松了口气般的释然:“怎么?”   “落笔是颤的,写字时心神不稳,笔锋摇晃。”栗延臻道,“他不愿意。”   方棠写下这些的时候,内心是极其不情愿的。   他是被迫的。   栗延臻不知道宫里的内侍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通风报信,然而他只需要知道方棠愿不愿意,就够了。至于其他的,是栗氏和皇权的博弈,火不应该烧到他的小探花身上。   天子要准备动手了。   朝廷不再向西北运粮,明晃晃是在倒逼栗苍回朝了,粮草耗尽之后他自然会回来,但同时也会迎来矛盾最激烈的一次爆发。   栗氏也在暗中有所动作,将朝中力谏天子夺下栗苍兵权的声音都压了过去,即便皇帝在上朝时旁敲侧击地说起此事,也会有一群人站出来极力反对,请求天家为边关长久安定做打算,不可就此掉以轻心。   方棠和栗延臻还是照常书信往来,信中互相问安,关切思念,倒是一切如常。   “栗家会夺权吗?”   方棠放下笔,吹了吹油墨未干的信笺,问一旁的婵松。   “我问过闻修宁一样的话。”婵松道,“他说不会。”   方棠沉默,目光被晃眼的灯烛缭乱。   “若会呢?”许久,他又问道,“栗家是否有异心,并不重要,只要陛下认定他们有,那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栗氏很快就没得选了,抉择近在眼前,只看栗苍回朝之后要如何。   方棠不知道皇帝手中有多少筹码与栗氏相抗,眼下看来只凭一个栗安和皇城禁军,是绝对没有抗衡之力的。   但皇帝一向工于心计,定然不会做必败之事。若皇城军士齐备、严阵以待,方棠或许还能放心一些,然而直到现在,皇帝也没有任何展露实力的举动,连皇城的风都是静悄悄的,就好似有什么在暗中蛰伏,一如当年那场惨烈的夺嫡之变。   曾经的六皇子心计城府有多深沉,方棠和栗延臻都是亲眼领教过的。   他还是时常被皇帝召进宫,但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交谈。皇帝总是坐在屏风后批阅奏折,而方棠就立在外侧,替他拟写文书。   内侍长走进暖阁,站在门口甩了甩拂尘:“陛下,东阳郡主府来人求见。”   “进来。”   方棠笔锋一顿,抬头看着走进来的人,是个样貌平平的家仆,穿着很齐整利落,手中捧着个木盒,进来的时候还瞥了方棠一眼,微微行礼。   “陛下,郡主和南武将军让奴婢给您送东西来。”   郡主府的家仆双手呈上木盒,皇帝招招手,命内侍长接过,然后转头对着屏风那侧说道:“丞相,来。”   方棠绕过屏风,看到烟雾缭绕之中,案几上静静躺着那方木盒。   “栗安将军和姑母曾经对朕说过,兵法中有一最无往不胜、百试百灵的奇策,即便千百年来所有人都知道它,为此创造出无数兵法,却依旧难以驾驭。”皇帝道,“丞相知道是哪一计么?”   方棠摇头:“臣不知。”   皇帝笑笑,伸手打开了木盒,同时说:“疑兵。”   方棠下意识看过去,陡然瞳孔一震,整个人都差点向后踉跄撞在屏风上。他一手抓住身侧的花盆架,拼命将自己的身形和心绪都稳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盒子里的东西。   里面居然是一支羽剑,箭身已经腐蚀折断,然而箭矢却被擦得雪白发亮,上刻一行小篆——“七年 皇六子府邸 命铁器工师王三造”。   方棠脸色霎然转白,转头看向皇帝。什么都不必问,他已经全懂了。   从来都没什么栽赃陷害、祸水东引,一切都只是早有预谋的布局和谋算!   看似懦弱好欺的六皇子,其实从一开始就用这种近乎自投罗网的法子,反而率先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当年栗延臻追查刺客之事,的确也很快就跳过了六皇子府,将疑窦都集中在东宫与栗安夫妇身上。   无论是栗安看似为东宫铲除异己而陷害他人,还是如蒙易所言在东宫面前诋毁六皇子,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六皇子和栗安夫妇就已经勾连到了一起,其实从未有过倒戈之说。   东宫被算计了,三皇子、五皇子,以至于当年参与进那场神英门宫变的所有人,从头到尾、明明白白都一直在六皇子和郡主府的盘算之下,还以为自己厮杀争斗是为夺嫡之路涤清阻碍,其实一切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甚至——   方棠颤声开口,觉得自己大概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陛下,先帝,他……”   作者有话说:   委屈盐盐,在线发脾气   但是糖其实很喜欢粗暴一点的,娇娇小兔子内心十分的嘿嘿嘿……虽然这次的气氛不太对而已。   两个人是有体型差的,盐身高在190左右,所以小探花会受不了一点~ 第57章 杀机   皇帝冲方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伸手关上了那方木盒:“父皇他总有老去的一天,也总有蔽聪塞明的那一天,朕只是不想这江山落到蠢人手里。丞相以为废太子是帝王之材?错了!大错特错!你们都错了!”   他摆手让内侍长带着郡主府来的家仆退下,只留了方棠和自己在暖阁里。方棠看着面前几乎陷入疯癫的皇帝,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被震惊和痛心堵了回去。   “只有朕!当年被所有人视为烂泥的朕!除了朕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这个帝位!”皇帝两眼血红,抓住案几上的玉玺高举过头顶,“朕的生母是被她们害死的,被皇后、被太后!她们眼里容不下朕母子二人,在朕母妃最受宠的时候逼死了她!”   玉玺重重落地,砸在织花锦的厚毯上,只发出压抑的闷响。   “陛下,您怎么能……如此算计先帝?”方棠只觉得心中痛惜无比,悔不当初。他当年甚至还以为灵帝是在暗示自己,是东宫耐不住性子,弑父夺位,而直到东宫死去,他心中都这么认为,从未怀疑过六皇子会害死先帝。   也正是如此,那时六皇子上位,他心中也一直偏向新帝,因为他觉得这个皇位来得至少要比东宫名正言顺一些。   没想到他这些年,一直信错了人,将满腔忠心与热诚,都交予了面前这个害死了他伯乐的人。   皇帝冲到方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道:“方棠,你若非生于帝王之家,就不要觉得算计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我们这些人从一落地就开始互相虚与委蛇、算计互害了,不算计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岂是你们这些乐呵呵只管为臣之人可懂的!”   然而此刻方棠脑子里,只有先帝驾崩那晚手掌中滑落的黄豆,以及刚刚来给皇帝送那支断箭的东阳府家仆。   “陛下,您要做什么?”方棠回过神来,焦急问道,“陛下?”   “朕不允许任何人再夺走朕辛苦得来的皇权。”皇帝声音阴沉,“朕绝对不会再容忍栗氏在我大渠江山国土上放肆!”   方棠感觉自己被雷劈了,半晌缓过来,朝着皇帝郑重其事地行了跪拜礼:“臣先告退了,陛下。”   他说完,不等对方开口,便魂不守舍地朝着暖阁外走去。   皇帝却并未拦他,只是微笑道:“骤然惊蛰夏至,外面怕是要有风雨了,丞相最好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要去。”   方棠无暇去想别的,满心都是栗延臻。他要告诉栗延臻,要当心栗安和东阳郡主,千万要小心!   “婵松,我们出宫!”方棠接过婵松手上的斗篷,急匆匆给自己披上,“备马去南郡。”   婵松向来不会问方棠为何要做一件事,立刻应允了,与他一起快步朝出宫的方向去。远远望见神英门的时候,宫门口忽然猝不及防地冲出一队轻骑,为首扛的居然是栗安的将旗,猎猎迎风,将眼前的日光遮盖起来。   “丞相大人,何处去啊?”   栗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方棠,满眼都是轻视和鄙夷,“这么匆忙,难不成是要去给那目无尊上的反贼通风报信?”   “栗安,你让开!”方棠怒道,“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   栗安见他转身要走,立刻抽出剑要拦,却听得噼啪一声铁器相碰的鸣响,他惊愕不已地看着方棠身边那个冷冷清清的侍女,居然不知何时从袖中抽出了一把袖珍软剑,正与他的长剑相抵。   栗安握剑的那只手虎口被这一震痛得发麻,与婵松冷冰冰的视线对上,居然有种令他退缩的威慑感。   “婵松,别管我,去!”方棠吼道,“去找栗府的人!”   婵松迟疑了一下,方棠却容不得再耽搁,拦在她前面:“走!”   栗安大声喝道:“今天谁都不准走!陛下有旨,出此门者,杀无赦!”   “栗安,我今日有要事在身,你最好识点抬举,若让我家少爷伤到一丝一毫,我必定让你求死不能。”   婵松说完,猛地弹开栗安的剑锋,纵身跃上了宫墙的檐廊。栗安见状,急忙对手下吼道:“追上这女人,别留活口!”   数十个身手敏捷的杀手紧追着婵松而去,方棠仍和栗安的轻骑对峙着,眼底没有丝毫惧意。   “丞相好气定神闲,不愧是先帝选中的人。”   东阳郡主的声音悠哉传来,面前的骑兵自觉让开一条路,只见对方骑在马上,肩膀落着一只目光锐利的凤头雕,与她那狠辣绝厉的眼神别无二致。   “郡主为何在此?”方棠沉声问道,“本相还通行不得吗?”   东阳郡主笑笑,道:“丞相,如今您才是笼中鸟,难道还指望栗氏的人能来搭救吗?”   方棠道:“你们究竟要怎么样?”   东阳郡主从容道:“丞相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是要去给栗延臻报信么?陛下要清君侧除佞臣,丞相可别站错了队。”   “不要和他废话了,带走。”栗安一挥剑,说道,“今日才知道,朝中栗氏的狗竟然又多了一条,还是堂堂一国丞相,真是可笑至极!”   话音刚落,他身边两个近卫便下马来擒住方棠。东阳郡主微微开口,低声喝止道:“不准对丞相不敬,好生带走随我过来。其他人护卫皇宫,听南武将军号令!”   方棠被东阳郡主一行人带着离开了神英门,径直去了西宫的一处别院。东阳郡主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叫人将方棠“请”进了主殿,还吩咐人烧水沏茶,她要坐在这里和方棠聊上一聊。   东阳郡主倒还是那副艳丽冷漠的模样,眼角生了些细纹,眉宇间依旧意气风发,不减当年。   方棠看着外面,天色渐暗,开始担心只身出宫送信的婵松,以及远在南郡的栗延臻。   皇城内外还驻扎着栗苍留下的七万余兵马,全凭栗氏虎符调遣。栗延臻临走前将子符留在相府,而母符在栗夫人手中,一旦京中生变,她便会立刻调动大军,杀入皇宫。   方棠想不通皇帝和栗安夫妇到底排布了多少兵力,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栗氏正面相抗。   “记得当年我与栗安去栗府喝茶,丞相大人可是给了我们好一通下马威呢。”东阳郡主微笑道,“如今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丞相大人落到这般田地,可想过自己是棋差哪着?”   “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夺什么,也没有棋差一着之说。”他答道,“本相只忠于天子陛下,旁人如何与我无关。不过若是有人不识抬举,我也并不是好惹的。”   东阳郡主道:“是吗?丞相现在是否还忠于陛下,难道不是自己心中最为清楚吗?”   方棠身形一僵,并未回话。   “当初栗安安排的人一时失手,那杯红枣茶没能除去你,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坏事。”东阳郡主又道,“至少留到这个时候,你还能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覆灭栗苍父子的。”   方棠一惊,难以置信道:“那杯有毒的茶……是你们?!”   东阳郡主点头道:“不错,那杯茶无论是你和栗延臻谁喝了都好,但凡能让栗苍不痛快,就是乐事。”   “你……”   东阳郡主看了看架子上的西洋钟,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道:“丞相大人不喝茶的话,再跟我去见一个人吧。此人也算是先帝故人了,丞相或许没见过,但一定认识。”   她说完,身后的亲兵便走了过来,齐齐地向方棠看去,气氛间充斥着威胁的意味。   方棠不得已只能站起身,跟着东阳郡主往外走去。   在这处别院后面的偏殿,还有一排破旧的厢房,低矮地靠在宫墙边,像是最腌臜的柴房马厩。东阳郡主停在一间厢房门前,朝亲卫摆了摆手,便有人上前打开了门,一片浓雾似的烟尘扑面飞来,方棠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抬起衣袖掩面。   “这是什么地方?”方棠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东阳郡主道:“丞相进去看看便知。”   方棠知道自己在她这儿是得不到回答了,只能慢慢地走进去,看到昏暗的小房间里满是茅草和木柴,脏乱破旧,还散发着一股仿佛经年不散的潮湿腐气。   待到房内烟尘落定,方棠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的角落缩着一个人影,见到自己出现,还惊恐地往墙角挤了挤,似乎极其怕人,要将自己生生埋进墙里一般。   这人动时,身上还发出铁链的摩擦声,看样子是被人囚禁在这间房子里的。方棠走近一些,依稀辨认出面前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女人,面相痴傻呆滞,目光无神地看着自己。   “这是谁?”他问道,“这里怎么会锁着人……这是……”   东阳郡主见他有所触动,莞尔道:“便是这处宫苑的主人了。”   方棠心下顿时咯噔一声,仔细回想这处别院原来是什么地方——是先帝故太子从前在入宫时的住所。先帝宠爱太子,于是在他及冠后赏赐了这处带院子的宫殿,东宫每每入宫,便会携太子妃住在这里。   ——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糖:妈的想造反了,淦   PS:栗安不怎么把自己当栗家人,所以他骂栗氏狗并不觉得在骂自己,是在骂本家 第58章 天命   这个被囚禁在此的女人,居然是前太子妃?   方棠震惊地看着面前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的太子妃,对方形同枯槁的面庞被门外投射进来的光束映亮,四肢骨瘦如柴,宽大的灰色衣裳下面露出枯骨一般的十指,每一根上面都沾染了血迹,指尖被磨得溃烂,而一旁的墙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当时陛下登基,没多久太子妃便失踪了,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他喃喃道,“是陛下的旨意吗?”   “你可知这位太子妃的家世吗?”东阳郡主问道,“曾经的太子太保家二小姐,太保夫人嫡出的女儿,幼时原本是与当今陛下定了婚约的,她的长姐才是原本要许给前太子的人。不过她长姐未及笄便病死了,刚巧陛下的生母淑妃也早已过世,陛下年幼失恃,又连带着被先帝冷落,因此太保一家顺水推舟,以幼弟应谦让长兄为由,令陛下解了太子妃与陛下的婚约,转而投向东宫。”   方棠愣住了,他没想到皇帝与太保一家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   现在的皇后是前太子完婚后,先帝才指给皇帝的,相貌家世都平平,却一直被皇帝以礼相待。连皇后的父亲在朝中都颇受尊敬,虽然庸庸无才,却从未受过亏待。   “太保一家都是趋炎附势的货色,见风使舵、过河拆桥,当年受了淑妃不少好处,转头来却忘恩负义,将事情全然做绝。”东阳郡主冷笑道,“所以陛下登基之后,便要尽数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太子妃倒是贞烈,死也不肯顺从陛下,才被关在这儿的。”   方棠难以置信道:“陛下……陛下他居然会如此……”   东阳郡主垂眼,不带半分怜悯地看着已经失心疯的太子妃,道:“丞相,我想这个道理你我都懂。这世上拜高踩低之人比比皆是,即便是绝世英才,也会被这些脏污之徒打压殆尽,永不得出头,就连我也是如此。”   方棠茫然地看向她,不知何意。   “我只恨自己生为女儿身,明明治国之才丝毫不输我那些兄长弟弟,却只因为是女子,便不被允准有自己的野心!”东阳郡主忽然拔高嗓音,厉声道,“连我的父皇都对我极尽打压,甚至将我丢出去与没落将门之子和亲!我与栗安都是如此,因为出身、家世而遭人白眼,这天道便是如此不公!”   她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连方棠都不得不承认,朝堂之上的趋附之风有多严重。若无世交、师长、亲友的扶持与帮衬,寒门学子就算再悬梁刺股半生,也不一定就能争得出头之日。   方棠自己曾经也深知世态炎凉之苦,家道中落后不得不自力更生,连考取功名之后也只能做些侍花弄草的闲事,和伴读的书童毫无两样。   “东宫当年何等风光恣意,可我偏偏不帮。我只助忍辱负重、不甘天命之人。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命就是笑话!我是女子又如何?只要我想要,那么我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是天命!”   东阳郡主说完,目光陡然转冷,最后瞥了太子妃一眼,吩咐道:“把她放出去,丢在街上自生自灭好了。陛下对她早无兴趣,留着也是平白污损皇家圣誉。”   几个亲兵上前,解开太子妃手脚上的铁链,将已经不会挣扎反抗的女人拖了出去。方棠愣愣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就像是被泼了一盆数九寒天冰冷的井水。   没想到当今的天子居然是如此凶残暴虐之人,方棠从未设想过自己所辅佐的君主,居然是一个冷血残暴至极的伪君子。   要说忍辱负重,一朝得雪胯下之辱也就算了,可他的的确确是下了如此毒手,要血溅宫墙、赶尽杀绝。   现在轮到栗家了,栗延臻首当其冲,即将面临天子雷霆之怒。   “丞相,我与南武将军并没有要对你不利的意思,现下情势未明,丞相大人作壁上观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现在给你几条路可以选,那便是在这场对弈彻底尘埃落定之前,做出你自己的选择。”东阳郡主道,“在这之前,你要任意更换阵营都可以。我生平最爱与人对赌,这次若我败了,栗氏杀进宫来,你秋毫无损,我束手就擒。倘若我赢了,也不会亏待任何有功之人,到时也丞相请不要后悔自己所选。”   外面匆匆跑来探报,跪在东阳郡主面前说道:“郡主,栗安将军手下的大营已经与禁军一起守住四面宫门,刚刚城守来报,栗苍大军已经逼至皇城脚下了。”   方棠猛然抬起头——栗苍回朝了?!   难怪这两天皇帝如此急不可耐,原来是早就得知栗苍听闻风声后率军回京,在不先下手为强,就要被对方所制了。   “你们有什么能和栗苍抗衡的筹码?”方棠问道,“栗安所领各营大军不足十万,禁军更孱弱不堪,如此就敢诱使陛下起兵与栗苍相抗,你们安的什么心!”   “正是要这样,看似螳臂当车,厮杀到最后才更有意思。”东阳郡主轻笑道,“丞相就请隔岸观火。”   她让人带着方棠一起去了皇宫外墙的城楼上,望着宫门前黑压压的禁军,方棠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压低了声音问东阳郡主:“怎么全都是皇宫禁军,栗安的大营军士何在?”   东阳郡主看着远方,开口道:“他带兵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里有禁军就够了。”   方棠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只听她又说:“当年栗延臻军营里的一场大火烧得好啊,给我烧出了几个能用之人,眼下做事就要容易得多。”   她这话刚说完没多久,一个亲卫从城楼下跑来,拱手对东阳郡主道:“郡主,岭南骁骑营的弟兄已经拿着虎符铁券,将栗苍驻守在城外的七万士兵尽数引入城中,这会儿估摸着快到了。”   “你们哪来的虎符!”方棠震悚不已,他先前明明将栗延臻交予自己的虎符放入丞相府中隐秘之处,且吩咐过望柳,若他日生变,一定拼死守住虎符。   他相信望柳,即便是死守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能让栗安找出虎符所在。   “当然不需要丞相手上的虎符,我自然可以以假乱真。”东阳郡主道,“当初栗苍惩治了栗延臻看守不严致大营失火之罪,还将两个亲兵下狱。那两人将死之时被我救下,对我感恩戴德,从此发誓效忠于我——看吧,即便是以忠勇双全号称的栗氏,也有如此背主忘恩之人,栗苍多年的恩惠转头便可以抛却脑后,而我的一点举手之劳,却是雪中送炭的救命之恩。人心复杂,但若是懂得如何收买,便了如指掌。”   “你伪造了虎符?”方棠冷冷问道。   “是又如何?那两个亲兵亲眼见过虎符,伪造出来的也能够以假乱真。”东阳郡主道,“丞相该不会以为,我们只会死磕你手上那枚吧?”   方棠不以为然,甚至还暗地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母符还在栗夫人手上,如果栗安和东阳郡主要有什么动作,栗夫人转眼间便可逆转局面。   只是他们为何要将虎符军引入城中,难道不是自取灭亡吗?   街上早已提前清场,百姓各自被遣散回了家中,也都知道将有大事发生,纷纷躲在家里。城中死寂一片,一个人影也不见。   “到了。”东阳郡主目光陡然凛冽起来,双手扶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逐渐逼近的大队人马,动地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将整个皇城对半劈开。   “禁军不可能抵挡得住虎符军的,你们疯了!”方棠急道,“你们要让皇宫血流成河吗?陛下怎么办?!”   “这就是陛下的意思。”东阳郡主十分冷静,“禁军是一群废物,但这里需要他们。”   方棠眼睁睁看着虎符军杀进了宫门,转眼间便和禁军交战起来。一方几乎是压倒性的力量,不多时就占了上风,而平时一直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的禁军,一旦遇上真刀实枪的战场,立刻作鸟兽散,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   现任的殿前都指挥使,是栗安提拔上来的,几乎对其唯命是从,此刻浴血拼杀,虽然被打得节节败退,几乎已经退到了金銮殿的玉阶前。   这时东阳郡主又望向天边,一只凤头雕盘旋落下,稳稳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左爪上帮着一枚信筒。东阳郡主将密信接下来,看了看,笑着丢给方棠:“丞相大人,请看。”   方棠颤抖着手接过密信,就看到上面潦草字迹书写着,栗苍和栗延吾已经进城,正朝着皇宫的方向来,前军随行三万,其余五万大军在后,最短一日便能赶回。   她究竟要做什么,她疯了吗?!   若是栗苍率军杀来,整军会合,那便是将近二十万大军排山倒海地压来,虽然长途跋涉已经消耗了不少士气,但毕竟还是有军威在的。东阳郡主就是再怎么有翻天覆地的能耐,也是不可能反败为胜的。   不可能的,除非天降神兵,否则不可能胜的!   这边禁军已经被杀得快要全军覆没,虎符军不费吹灰之力,将禁军大部分主力剿灭殆尽,而率军杀敌的指挥使也已经战死,尸身被铁骑刀兵践踏,化为肉泥。   不多时,栗苍和栗延吾也领兵赶来,军临城下,气势压迫得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瞧着城楼下激烈无比的厮杀。   方棠沉不住气,甩开东阳府的亲兵,头也不回地跑下城楼,面对气势汹汹的乱军,他丝毫不惧,随手牵了匹无主的战马,一扬缰绳向着栗苍奔去:“褚阳公,慢着!”   栗苍回马拔剑,这才看到方棠骑马向自己跑来,眼神一变,神色也冷了三分:“丞相所来何事?”   “不对劲!”方棠高声道,“你带了多少人入城?”   “三万。”栗苍道。   方棠一听,觉得有些悬心,又问:“你们回来时,可见城外有什么异样吗?”   “并无异样,丞相想说什么?”栗苍问道。   “若陛下只有这些兵马,是绝对不可能胜得过你们的。”方棠凝眉道,“城中不太对劲,你们还是先退出皇城再做打算吧。”   栗苍似乎也一直觉得事情很不对,这一路他们来得太顺畅了,入城时几乎无人阻拦,甚至连守军都没多少。杀到皇宫还是如此,只有这些弱不禁风的士兵,怎么想也没那么简单。   这时又是一匹快马急急奔入宫门,马上是栗苍的亲兵,边跑边高举着军令喊道:“栗将军,不好了!我们进来之后,四面城门突然全都关了,现在栗安带人打开了北城门,放鲜卑军进来了!”   方棠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霎时脸色剧变,差点从马上翻下来。   “你说什么?!”他怒吼道,“栗安!他好大的胆子敢勾结鲜卑!” 第59章 萧墙   栗苍和栗延吾显然也没想到,栗安与东阳郡主能疯到这个地步,为了对抗他们父子,居然不惜与鲜卑军勾结。   眼下鲜卑大军已经杀至城外,栗苍稍作思索,立刻策马转向宫门的方向:“延吾,随为父杀出去,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鲜卑杂碎杀个干净!”   方棠急忙问先前来报的那亲兵问道:“鲜卑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看着至少五万有余!”亲兵失措道,“栗将军,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杀!”栗苍为人一向强硬,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手上的兵力已经不足三万,也丝毫不减悍将之气,“延吾,走!”   方棠还要说什么,这时又是一个亲兵赶来,屁滚尿流地从马上跌下来,显然已经吓破了胆:“将军,完了!丹措伏兵也杀来了,他们在城外接应鲜卑军,已经占了四面城门!”   方棠瞠目结舌,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迎着风岿然不动的东阳郡主,只觉得悲愤交加,忽然身子一抖,扶着马背咳嗽起来。他气急之下,一口血猝然呕出,已是愤恨至极。   “丞相大人,本侯遭人摆了一道,眼下除了杀出一条血路也别无他法。”栗苍看向方棠,语气沉缓道,“早知有这一天,栗某不惧龙威天恩,更不会被区区乱军贼党吓破了胆子。只是吾儿延臻还在城外,若丞相有法子与他通信,叫他不必来援,弃我二人而去便好。”   “咳咳、褚阳公……”   不待方棠说完,栗苍已经与栗延吾勒马扬鞭,朝着城门而去了。方棠追了两步,胸口又疼起来,只得下马,整个人跌坐在汉白玉石阶前,剧烈地咳着。   直到东阳郡主和亲兵一起过来,将方棠架起来拎到她面前,他才将将止住了咳,双眼夹杂着愤怒的火光,应和满天的烟尘与阴霾,厉声质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做到这一步?你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就不怕鲜卑与西羌反咬一口吗?!”   “西羌和鲜卑已经对我大渠称臣,只要解决掉栗苍父子三人,剩下那数十万大军到了城外,也不过是无主的苍蝇,通通要归属陛下统领。”东阳郡主道,“你以为我先行将栗苍引来宫中与进军交战是为何?那些废物禁军留着也打不了仗,食之无味、弃之却可惜,若能在死前当了我逆转乾坤的垫脚石,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么说,指挥使也是被你们利用了,那些禁军为人冲锋陷阵,却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方棠讽笑道,“郡主,方某今日得见人心叵测,大开眼界了。”   “若此刻才算开眼,那之后的好戏开场,丞相大人如何坐得住?”东阳郡主道,“暂且去陛下宫里坐坐,丞相大人也好吃杯茶拿拿主意。”   方棠又被带回了昭明殿暖阁,皇帝已经等在那里,泡好了三杯茶,先前棋盘上被打乱的棋局,早就被摆得一如最初。   皇帝坐在榻上,手握天子剑,正微笑着翻看着什么,见方棠过来,随手将那些白花花的纸页一丢,鹅毛似的纷纷飘散在方棠脚边。   “爱卿读过这些没有?”皇帝轻笑道,“这信中缱绻情丝、衷肠互诉,朕看了都动容无比。”   方棠跪下去,一张张捡起那些书信,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从栗府翻出来的、他与栗延臻多年往来的家书信件。   这些信原本都应该放在栗延臻书房的抽屉里,此刻被赤裸裸摔在他面前,连同先帝曾经朱笔点鸳鸯的姻缘一起。   “陛下想说什么?”方棠脸色麻木,轻轻问道,“是怪臣与燕幽侯有了夫妻之实吗?”   皇帝笑了笑,说:“朕不怕爱卿与栗延臻有夫妻之实,朕说过了,臣下的床笫欢好,一概不会过问。朕只是怕爱卿连一颗心都给了他,这才叫朕烦恼不已啊。”   “臣这颗心,先帝丢给了燕幽侯,臣也无话可说。”方棠扯动嘴角,笑得相当勉强,“陛下要拿回去吗?臣绝无怨言。”   “朕要你的心做什么?”皇帝冷了神色,缓缓问道,“这颗心,如今还能替朕分忧解难、共计国事吗?”   方棠无奈道:“陛下已经不再相信臣了,臣若是说能,您也不会信了吧。”   “朕多想信你啊,方爱卿。”皇帝站起来,走到方棠面前,用手中的天子剑鞘抬起他的下巴,“这些年,父皇没给朕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唯有你,丞相,你的才情与能力,是这朝上众多酒囊饭袋万万所不能及的。你是一把宝剑,可这把剑若是握在别人手里,就会反过来杀朕——你能明白吗,丞相?”   方棠还是不说话,双眼空洞,已然是无能为力。   “你以为让栗氏夺了这天下,你就能荣华富贵了吗?”皇帝继续说,“丞相,栗苍看不起任何人!他睥睨天下,甚至睥睨朕的皇位!若有朝一日江山易主,他栗苍做了皇帝,你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继续与栗延臻夫妻恩爱?自古但凡新朝建立,必以笼络开国功臣为要,他不杀你、让栗延臻另娶其他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已然算额外开恩了,你还妄想他能留你名分吗?”   方棠自嘲地笑了笑,回道:“臣从未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尊位名分,为官这些年,无非是先帝给什么、栗氏给什么,臣就受着什么。事到如今,只想劝陛下一句,乱世不杀有功之将,盛世不纵有过之臣。眼下陛下若许鲜卑与西羌入城,不怕引火烧身吗?”   皇帝冷笑道:“鲜卑和西羌已是被我军杀得闻风丧胆、俯首称臣了,再不成气候。朕许诺他们若是帮朕除了奸臣,便可加封草原王与昆仑王,从此世袭享公爵俸禄,拱卫我大渠北境。栗苍是有功,可他功高震主了!”   “若没了褚阳公父子,今后若北境再起战事,陛下要让谁来迎战?”方棠问道。   皇帝看了看一旁的东阳郡主,说道:“姑母与南武将军自会为朕的左膀右臂,杀了栗苍父子,城外的十几万军士必然会降,他们可不是死脑筋的虎符军。此后大渠的所有兵力会到朕的麾下,何愁没有好男儿提枪上阵?”   “陛下好谋算……”方棠长长叹息一声,觉得有些疲惫,“臣拜服了。”   “你不必嘲讽朕,栗苍在北边与西羌僵持那么久,耗尽了朝廷粮草,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今日和西羌联合攻来的,就是他父子三人了。”皇帝说道,“同根而生,才好相煎制之。”   方棠听明白了,皇帝从一开始——不,从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布局,让栗安渐渐与栗苍成彼此牵制之势,只等今日这个让栗安彻底取而代之的时机。   许久,暖阁外又快步走来一人,将一枚染血的物什丢在地上,往东阳郡主面前跪下:“郡主,人已经截到了,女的被乱箭射死,男的抱着尸首逃了一段,也死在城中的一间废屋内,属下将他们随身的东西带回来了。”   这人说着,双手呈过一把鲜血凝结的断剑。   东阳郡主嫌恶地看了一眼,对方棠道:“丞相,你认得这两样物件么?”   方棠看了一眼,忽然心中如山崩地震一般,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到了地上那东西面前,颤抖着伸手拾起来,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半晌,开口时的声音已然溃散至极:“婵……婵松……”   那是闻修宁曾经送给婵松的步摇,婵松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几乎从不会忘。   今日入宫,她也戴了。   “闻修宁早就从南郡赶回来了,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来替栗延臻探消息的。”东阳郡主道,“可惜他原本有命可活的,为了这么一个并不属意于他的女子,冲出来把命搭上了。”   方棠死死握着那半只断了的步摇,鲜血沾了满手,此刻心中的悔恨、痛苦与绝望都在一瞬间登至了顶峰。   婵松死了。   “朕叫人提点过栗延臻,想着他若是对你生疑,知道你是父皇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而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欺骗,他会如何想?”皇帝笑得意味深长,“可惜他太相信你了,就和他那个贴身的侍卫一样,用情到令人笑蠢。”   方棠抬眼看了看皇帝,很想说栗延臻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甚至是赐婚的圣旨下来,他就已经猜到了先帝的用意。而自己在幽牢关那次,也已经亲口向栗延臻吐露了那个早已被看穿多年的秘密。   其实从前的江山一直是在栗家人掌上的,方棠不得不承认,而今也要变天了。   外面的激战、厮杀声遮天蔽日,城门口腾起的血腥几乎飘满了整座皇城。方棠仿佛都能听到枪戟兵器折断的脆响,手边的茶也早已凉透,散发着晚春时分最深重的寒意。   外面不断有浑身是血的军骑来报,一次比一次令方棠提心吊胆。   终于,最后一个报信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右手的四根手指已经被砍断了,鲜血淋漓地淌着。皇帝却丝毫未在意被弄脏的织花锦,而是抬了抬眸,问道:“如何了?”   “陛下,成了!”那士兵激动得涕泪交流,“栗安将军领着手下大营的弟兄,联合丹措部首领沙瓦桑的人一起,将栗苍和栗延吾斩于马下!”   方棠手里的步摇当啷落地,他整个人也跌坐在皇帝脚边,脸色惨白。然而这副情状落在天子眼中,却是为栗苍等人心痛哀叹,简直碍眼至极。   “栗苍——不,褚阳公他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皇帝问道。   那士兵道:“栗延吾先被斩杀,那栗苍说……他说‘汝等负我栗氏,非我栗氏负暴渠’,向天唾骂,还想杀出重围,冲着皇宫的方向痛骂陛下,说……”   “无妨,你只说。”皇帝轻笑,“他已是刀下亡魂,朕何必与一个已死之人计较?”   士兵这才放心道:“他说‘天子又如何,臣子又如何?我二十年来从未称帝,却尊同九五!庶出又误国的昏君,我值了’。”   方棠再看皇帝的脸色,已是全然变了,仿佛刚才说“不会计较”的人不是他一般,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   栗苍果然对天家所想了如指掌,死前所骂句句戳在皇帝的痛处上,这会儿他怕是后悔没让人留栗苍一个活口,好活生生地将这位佞臣凌迟而死。   “陛下何至于动怒呢?”方棠颓然笑道,“反贼已死了,天下又是您的了,陛下。臣愿意以此身性命尽忠,万死不辞,绝无怨言。”   东阳郡主笑道:“丞相打得好算盘,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我先前说在决出胜负之前你可以做出选择,如今成败已成定局,你此时发誓效忠,岂不是见风使舵?”   方棠跪下去,对皇帝长长叩首:“那就请陛下处决了臣,治臣不忠不孝之罪,将首级悬在城门前,以警世人。”   皇帝看着他,冷眼笑着对东阳郡主说道:“姑母,这你就不懂了,丞相向来都是最聪明的,他会为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所不为。就算倾尽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人谋算到最后一刻,对吧?”   方棠俯跪在地上的身影一僵,没说什么。   “栗苍和栗延吾死了,可是栗氏还有一人。”皇帝缓缓说道,“栗延臻还在南郡,若朕砍了你的头挂在城门上,栗延臻看到,岂不是明晃晃得了你的授意,好让他逃过一劫?丞相,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第60章 扑火   栗延臻策马到了城门外,只见城下尸身遍地、血流漂杵,栗氏折断的将旗斜插在被血染得猩红的泥土中,被风吹得无力飘荡。   他接到栗夫人快马着人送来的书信,见上面说京中生变,栗安起兵变乱,十万火急。他父亲和兄长已经率兵赶回,先行入了城,命他即刻带兵从南郡回京支援。   随信附着的还有虎符铁券的母符,他验过,是真品无疑,足可以说明京城真的起了兵乱,栗安和皇帝已经动手了。于是他便立刻点了三万铁骑,火速赶回京城。   栗延臻先前连半点风声都没得到,彼时驻守在城里的禁军和栗安手下的加起来才不过几万残兵弱将,根本不足为惧,可是眼下城门外的一片惨状,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还隐藏了更多的实力。   但这也绝无可能,栗安不可能突然变出来天降的神兵,更不可能在栗氏的眼皮子底下藏兵。   栗延臻骑着马慢慢来到城门下,抬头一望,双眼赫然睁大。他看到城楼之上正悬挂着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人头,还淋淌着尚未干涸的鲜血,蓬乱的长发随之飘在风里,掩盖了两人死不瞑目的面容。   身后的亲兵追过来,一见两人首级,纷纷痛哭失声,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号哭起来。   栗延臻默默从战马上下来,跪在城门下方,重重地向父兄的首级叩首三次。他终于也非铁石心肠,自知留在城里的母亲和长嫂也凶多吉少,起身时两道泪痕自脸颊滑下,被风吹得生疼。   “少将军……大将军殁了!”一个亲兵哭道,“陛下当真如此无情,少将军,我们快些入城救夫人她们吧!”   栗延臻起身,盔甲摩擦得铮铮作响。他沉默半晌,道:“没用了,母亲她们怕是凶多吉少。父亲和兄长已经死了,按她的性子,不会在如此危急之时还将保命的母符送出城,怕是有人故意诱我们前来。”   “那……我们是要先撤走为好吗?”   栗延臻刚要说话,就听一声马鸣从城门中传来。几个亲兵立马抽刀护在栗延臻左右,高声道:“是伏兵?!少将军快走,属下拦住他们!”   “等等。”栗延臻抬了抬手,“不是伏兵。”   他示意亲兵们让开,自己向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人怀中抱着个孩子,纵马自城中冲出,一见到他立即勒马急停,翻身下马,几步跑到他面前,扑通跪下:“少将军!”   “望柳?”栗延臻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扶起来,“怎么样?你怎么带着舒儿出来了?”   望柳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栗延臻的侄儿、栗延吾和绛夫人的独子,栗舒。   这孩子似乎受了惊吓,正在高烧,浑身通红滚烫,呼吸极其虚弱,眼看着再不求医就不成了。   “少将军,栗安和鲜卑、西羌人勾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设计围杀了褚阳公和临碣侯,之后又带兵围了栗府,栗夫人他们……”望柳浑身是血,颤抖道,“实在守不住了,栗夫人血战身死,绛夫人让我带着栗舒公子逃出来,她……坠楼而死。我在城中躲了半日才得空逃出城,栗舒公子在这儿,并未受伤,只是烧得厉害。”   栗延臻闻言眼底一片红,忍着痛接过栗舒,又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早先就被陛下召进宫去了,婵松陪着。”望柳道,“我没探到消息,便先带着公子出来了。”   栗延臻点头:“我知道了,你拿着我的军令,带这三万铁骑先回南郡,就说栗氏落败,再无回天之术了,他们若要散的,便自行分了大营中的粮饷物件寻出路去吧。我……再进城一趟。”   “少将军,你要去找我家少爷吗?”望柳惊诧道,“他怕是还在宫中,你……”   “闻修宁其实早就回来了,他若还活着,也早该回南郡报信了。”栗延臻道,“去了一日都未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将军,拜托您把我家少爷带出来。”望柳跪在地上,向栗延臻叩了一叩,“奴才别无所求,只求少将军看在少爷和您多年的情分上,保全他吧!”   栗延臻知道望柳虽然聪慧,但他毕竟看不懂如今的大局势,也不会知道栗氏如今大势已去,别说是保全方棠,连自身都尚且难保了。   但就算不能救也要救,知其不可亦要为之。即便知道面前是凶多吉少的绝路,栗延臻也一定会进城去,找到方棠。   栗延臻让随行的铁骑护送望柳离开,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城。他看到城中已然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惨像,到处都是战死的军士,以及被折断的栗氏将旗。   街道上空无一人,百姓在家中避祸,无人敢冒头,都在家中透过窗户静悄悄看着外面的情状。   战马的四蹄嗒嗒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猎猎风声。栗延臻一路骑马到了栗府门前,只见这里同样血流成河,连门童都被乱刀砍死,场面极其凄惨。   他下了马,双腿早就没有多少力气强撑着走再远的路了。栗府的大门近在眼前,然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走进去,里面的惨状他或许不能承受。   只是……他还想再去见他母亲一眼。   如果尸身还在的话。   周围忽然火光四起,早已埋伏多时的禁军如蜂群般涌了出来,顷刻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栗延臻围住,却又不敢近前——即便是负伤的猛虎,也要为豺狗所忌惮三分。   栗延臻目光平静,没有拔剑,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那么静静立着,余光扫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会如释重负,是觉得方棠或许还没被用来做人质威胁他,亦或是自己的小探花终于懂得明哲保身、愿意将他推出去自保了。   无论是哪种,栗延臻都能确认方棠暂且还没事。皇帝聪明,不会不打招呼就杀掉方棠,所有人都知道方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么难得的筹码和软肋,天子和栗安夫妇绝对不会轻易弃掉。   然而他心中却有些隐约的失落,叹了口气,忽然伸手去摘自己的佩剑。四周的禁军皆是一惊,立马威胁道:“栗延臻,我等奉陛下之命清剿栗氏反贼,你父兄负隅顽抗才落得枭首的下场。陛下念在你曾护国有功,暂且只押你入刑部大牢,你若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们奉皇命格杀勿论了!”   栗延臻却并没有突围,只是将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淡声道:“丞相大人何在?”   “丞相大人受你栗氏多年屈辱,如今怎还会和你这国贼为伍!”   栗延臻笑了一下:“也是。”   他双手负在身后,任禁军一哄而上将他绑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   直到最后,他被押着往刑部大牢走去,目光依旧朝着静悄悄的栗府。他知道,自己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而此时的方棠,仍在皇宫之内与皇帝对坐饮茶。他杯中的茶换了三次,已经全然凉了,却毫无品茶的兴味,只是那么脸色灰白地坐着,明显心神不宁。   “丞相不必害怕,朕不会杀你,永远不会。”皇帝望着他,笑吟吟道,“朕只说了,丞相光风霁月,昂昂之鹤,朕信你与栗延臻假戏真做,却也信你绝无与他串通谋反之心。即便真要谋反,朕也不过削你官职罢了,绝不会取你性命。”   方棠哑声道:“为何?”   皇帝说道:“不知丞相还记不记得,曾经有次朕入宫探望先帝,却因旧太子也在,而连进去一见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朕在宫门口和丞相偶遇,交谈了几句,那时丞相还是先帝亲封的御史。”   方棠摇头:“臣实在不记得是哪次了,只知道陛下当年似乎很少进宫。”   皇帝笑道:“不记得也无妨,朕还记得就够了。当时朕被满朝大臣看得如草芥烂泥一般,谁都敢给朕脸色瞧,唯有丞相你对朕不是颐指气使,相当恭谦循礼,让朕觉得,自己的的确确还是个皇子。”   方棠还是想不起来,他实在记不清。平时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他都愿意跟对方好好说话。   “连朕的父皇都看不起朕。”皇帝又说,“所以朕毒杀他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悲伤。”   方棠猛地抬头,虽然内心早有猜测,却依旧被震惊得浑身发抖:“果真……”   “丞相很惊讶么?”皇帝问,“历朝历代的夺嫡难道不都是如此?天家父子,哪来的什么血缘亲情,前朝父杀子、子弑父的层出不穷、比比皆是,为君者若不心狠手辣,就要做别人的垫脚石。”   方棠不语,他现在满脑子只是想着栗延臻如何了,那个傻子应当不会有勇无谋地白白折回来送死,至少也会先领兵撤走避避风头,而不是和栗安夫妇正面相抗。   正想着,外面走来一人,跪倒在屏风后,朗声道:“陛下,南武将军遣人来报,燕幽侯居然单枪匹马回城了,一个人去了栗府,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禁军俘获。陛下先前说要留活口,南武将军刚着人来问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方棠瞳孔一震,不顾皇帝能不能看出他的心思,几乎从坐榻上滚下去:“他一个人回来的?”   外面那人道:“禀丞相,是的。”   方棠又看向皇帝,面容发白,嘴唇都在发抖:“陛下……陛下是早知道他会回来吗?”   皇帝举起面前凉了的茶,一旁的内侍长立刻接过走了出去,不多时便换了杯热茶放回他面前。   “他父兄的首级被我挂在城门上,他看到之后也该明白,他栗氏已被我屠尽满门,走投无路了。”皇帝淡然道,“我料定他会回来,除了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也想侥幸寻回他母亲的尸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方棠又急又怕,他几乎已经预想到栗延臻的结局——并不会比任何一个栗家人好,毕竟他也曾功高盖主、不可一世,即便皇帝开了天恩留他一条命,栗安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这世上唯一剩下能威胁到栗延臻的,只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糖:黑化进度条加载80%   (真是HE来的,咱不搞文案诈骗,是HE还是BE我肯定会在文案标清楚的~) 第61章 皎月   皇帝口中无比冰冷却残忍的话,直接一举刺穿了方棠的心。   “他非常相信你,甚至朕从前让人向他透露过,你是父皇安插在栗氏当中的一枚钉子,他都没有什么反应。”皇帝继续说,“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却也早已将一颗心给了你,这便是他坚鳞硬铠之下的软肋。自那之后,纵使他栗延臻翻过天去,朕也有法子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棠痛不欲生,缓缓起身,跪倒在皇帝面前,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发抖:“皇上,燕幽侯他真的不敢谋反的!臣敢以性命担保,他虽狂悖忤逆、拥兵自重,可他万万不敢谋反啊皇上!”   “丞相以为,你先如此装作痛恨地大骂他一番,再转而明贬暗褒地求几句情,朕就能把此事揭过去了吗?”皇帝摸起桌边一盏用来把玩的玉如意,轻轻挑起方棠的下巴,“丞相想保他的心就如此重?”   方棠几乎魂飞魄散,继续求道:“臣恳请陛下饶他一命,要削爵夺权贬为庶人也好、要废去武功也罢,臣也会自请辞官,将他押往边地服苦役,永世不会回京。”   他或许也知道不可能,天子之怒,处处杀机,能赐栗延臻一个全尸就已经是难得,更遑论留下性命了。   皇帝看着他,目光骤然变冷,气氛中的阴郁仿佛在一寸寸压低方棠的骨骼:“你真就如此想要保他?”   方棠点点头,绝望无比:“栗氏走到今天这步,是臣不察失职之过,陛下若执意要他性命,臣也愿意以死谢罪,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皇帝沉默了许久,一挥手,让内侍长取来笔墨:“那好,要留他的命,朕也可以应允。只是若要这样,丞相就要答应朕一件事——与栗延臻和离,朕将自己的幼妹许给你做正妻,她正值豆蔻年华,与丞相再般配不过。”   方棠一惊,急忙道:“臣怎么配迎娶公主?陛下三思,公主就算是下嫁,也该寻品行兼备的青年才俊,臣自知不配,不敢领旨!”   “朕意已决。”皇帝冷声道,“明日圣旨便会送去丞相府,你先下去,今日事罢,朕要休息了。”   他说完,一挥衣袖便走进了西边的暖阁,房门一闭,将方棠拦在外面。   方棠当然不肯甘心,执拗地在暖阁门前跪下,膝盖跪疼了也不起身,非要求到皇帝收回圣旨不可。   他怎么可能再和其他人成婚,这辈子只有栗延臻一个了,任何人和事都不能让他们分开,就算是死。   少年时方棠想抗旨,是誓死不愿接受这场赐婚,当年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会为了不与栗延臻和离而抗旨不遵。就算要被降罪,他也想清楚了,公主绝对不会下嫁一个罪臣。   他知道自己无法功垂千古、彪炳青史了,或许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做一个后世唾骂的佞臣。但他今日忠臣之心已死,不得不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奈。   不知跪了多久,窗外的天光逐渐暗下去,方棠听到面前的木门开了,疲惫地抬起头,只见出来的人是内侍长。   “陛下说,丞相若还要跪着,即刻便下旨杀了栗延臻,曝尸街头,再让丞相您亲自去敛骨。”内侍长说道,“丞相请回吧。”   方棠还想再说什么,内侍长却已经退了回去,又关上门。   他艰难地撑着地面,直起生疼发麻的膝盖,朝暖阁中深深行了一礼,一步一顿地艰难走出了大殿。   没有任何人来接他,婵松、青槐已死,望柳不知所踪,栗延臻下狱候审,方棠只能一步步朝着丞相府走去。看天色,似乎大雨将至。   这个时候的春雨最是频繁,但白日里还是会冷。城里的禁军已经在到处清理善后,方棠径直穿过长街,那些人大概是得了皇帝的命令,也并没有为难他。   方棠双腿痛得要命,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歇。他想去找栗延臻,却不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用刑。   好不容易回到丞相府,方棠敲了敲门,小厮这才跑出来,急急忙忙将他扶进去:“大人,您无事吧?”   看来全府上下都很紧张,唯恐圣上降罪。可看方棠这样子,似乎也是躲过一劫,并没有被追究。   方棠在府上消沉了几天,望着那送来命他成亲的圣旨,整个人憔悴不堪。他满心记挂着栗延臻,不知道对方怎么样了,也不敢贸然去求天子再见栗延臻一面,怕龙威一怒,栗延臻性命不保。   栗氏父子手下的亲兵并未四散,在栗延臻下狱的第二日便趁着深夜杀入了皇城,却被早已埋伏好的禁军与岭南军围杀殆尽,竟然是一个人也没逃出去。   几天后,方棠去了被查抄得彻底的栗府一趟,几乎都已经搬空了,整座府邸空空荡荡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尽数洗去,就和很多很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一般。   不过现在是方棠踏着栗家人的亡魂和骸骨,一步步朝着曾经最熟悉的院落里走去。   这里的每一座高楼、每一处庭院、乃至于每一块青砖灰瓦,都锁着他经年的荣辱喜怒与悲欢离合。耻辱也好,偏宠也罢,早就已经在他心里难解难分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方棠走进自己从前住的院子,那里的厢房都还好端端矗立着,门上的雕花紫檀精致如故,是他与栗延臻大婚那年栗府新修造的,如今只不过略旧了些,却并未落上半点灰尘。   他还记得门上哪里掉了漆,自己喝醉时纵笔龙蛇在哪里泼上了墨点,以及他被栗延臻压在门上缠绵亲吻时,随手抓住的海棠镂花。   海棠……   门上居然雕的是海棠么?他一直都知道,但从未留意过。   方棠推门进去,屋内已经被搬迁洗劫一空,此时那些熟悉的青花瓷盏、琉璃玉樽都已经尽入国库,或许被哪个抄查的兵卒私心藏了,总之一切不复存在,一场镜花水月。   他见房里虽然空,却依旧干净,心下便知道是栗延臻一直着人洒扫着,即便自己官居丞相后甚少回来住了。栗延臻人前恭恭敬敬地叫他丞相大人,床笫私语间又缱绻地叫他夫人,勾起探花内心深处燃烧的欲念。   方棠在自己房里静静坐了许久,又转而去了栗延臻房中。   这里就要乱上许多,因为栗延臻平时不爱摆什么金器银器,连陈设都是一应从简。方棠还曾经嘲笑过他床边的帷帐像抹布,结果总是被一边压着无力起身,一边被撞得几乎翻下床头,得以近距离观察着那又丑又灰扑扑的床帐,甚至连上面的花纹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没太多可以搜刮的东西,所以被翻箱倒柜一通之后,许多物件就乱糟糟扔在了原地。地上摔碎的甜白瓷宽口瓶是这里唯一贵重的东西,栗延臻嫌弃这玩意儿笨重无用,要拿来养鱼给他吃,被方棠极力阻止了。   方棠呆愣愣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忽然看到内室一角扣着翻倒的衣匣,都是栗延臻在家里时常穿的,以前对方从不肯让别人碰,连他自己都不行,现在都被人翻出来乱丢。他看着眼眶便热起来,蹲下身去一件件拾起来,耐心叠好。   他叠着叠着,冷不丁瞥见下面露出白袍的一角,甚是眼熟,便伸手扯出来,发现是一件银白的旧战甲,似乎很久没穿,已经皱巴巴得不成样子。   方棠将那银甲抖落开,一眼就看到在胸口的位置,墨迹龙飞凤舞地斜勾了一行字,仔细看来,那居然是句诗。   ——明月千万重,送我度关山。   ·   牢门外传来锁链窸窣的声音,栗延臻从混沌的痛觉与疲惫中微微抬起头,看到一束光从小窗外落到面前的地上,尘灰在光束里飞扬。   有人开了锁,叮当作响地走进来,接着就是一声不屑又鄙夷的尖细嗓音:“栗延臻,有人来看你了,没死就动动。”   接着那声又极尽谄媚:“丞相大人,您怕是得快点儿,这儿脏得很,别过了浊气给您。”   “无妨。”   栗延臻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转过了头看向来人,露出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丞相大人。”   方棠摆手让狱卒出去,自己蹲下来,噘着嘴握住栗延臻的手:“怎么不叫我夫人了。”   “我已是阶下囚,如何配得上高风亮节的探花郎。”栗延臻笑笑,“听说陛下要给你赐婚,堂堂正正娶的是当今天子的幼妹,我……臣替丞相大人高兴。”   “难得栗安他们特意递消息给你。”方棠不顾脏污,伸手揩了揩栗延臻脸上凝结的血迹,“你真的替我高兴?”   栗延臻点点头,看着他白玉似的指尖,像是怕弄脏了一般有意躲闪:“当年你委身下嫁,终是我折辱了你。其实你本该就是山间雪,是玉石明珠,如今的安排才是金玉良缘,配得上你的身份。”   方棠觉得委屈,也撑不下去,簌簌落泪道:“你不能这样,以前我那么不乐意你都不放过我……现在你也不能放,不能。我不要金玉良缘,我只要你,二郎。”   “我放过你了,夫人。”栗延臻眼中也有万般不舍,但是他明白这次终究是栗氏斗败了。眼前这颤巍巍脆弱无极的小探花,曾经是他用滔天权势霸占来的一己私欲,如今都要还回去,连着自己的心一起,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方棠拽起他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脸上,颤声说:“我问你,你何时心里有我的?”   栗延臻目光动了动,说:“大概是相处下来那些年,你实在是让人喜欢得很,我才想多疼疼你的。”   方棠笑了一声:“你在骗我,你又在骗我,栗延臻。我看到了,你的战甲上有我写的诗,那战甲你很久不穿了,自我与你成亲之后也从未见你穿过,但上面怎么会有我写的诗——你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栗延臻沉默了一下:“你看到了?”   “我都看到了。”方棠点头,“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栗延臻很自嘲地笑了笑,终于是认输了:“那首诗是先帝赐婚那天,你醉酒闯上殿在我身上写的,我一直是一厢情愿当做是你写给我定情的,怕你知道之后觉得可笑,却又舍不得洗掉你的墨宝,便一直收着了没穿。”   “所以,所以你……”方棠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抖,“你从那个时候……”   栗延臻点点头,说道:“我对你动心,始于那日殿上初见。”   当年方棠那首诗其实是写在了他心上,是他这些年来一直默默藏在心底的皎皎明月、皑皑关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那是方棠给他的月亮,栗延臻只能千珍万重地收起来。哪怕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也永远散发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柔软月光。   作者有话说:   盐终于承认自己是一见钟情了! 第62章 兔死   “我很后悔,当年几次凶过你。”栗延臻看着方棠说道,“若再回到曾经,我必然舍不得凶你。”   方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次醉酒时像现在这样晕头转向过,他仿佛陷进了梦里,难以置信。   “二郎……”方棠扑到栗延臻怀里,抖得厉害,“我也很早对你动过心,当年成婚不久我便输了,我想你,我吃过你那战甲的醋,还吃过当年冬狩那些南郡女子的醋,怕你不喜欢我,很多很多次……不只是先帝之命,我从未后悔过和你成婚,先帝也曾问我是否愿意与你和离,我只说不愿意。”   “你说南郡冬狩那次么?”栗延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你醉酒焚稿,婵松抢救出来半页,我也留着。还有你说要三两银子卖给我的字……或许抄家的时候都被丢了。”   “没有,没丢,我看到了。”方棠哽咽道,“我都懂了,二郎。此生我只有你一人,再不会和别的什么人成婚了。”   栗延臻的双手和脚踝被沉重的囚锁所缚,数十斤重的铁环铁链磨得他手脚鲜血淋漓、皮肉开绽,方棠只多看一眼,就觉得心疼不已。   这曾经是驰骋沙场的双手、纵马杀敌的强壮身躯,独守边关令敌军不敢犯境半步,也曾一人一长戟救他于西羌乱军之中、神英宫门之下,那潇洒的身影,方棠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无法忘怀。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脆弱和脏污,是几乎见骨的伤口,和拷打之后留下的累累血痕。   当年的栗延臻是他方棠心中无限风光明媚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依旧,更是他此生矢志不渝的眷侣。   方棠冰凉的指尖轻轻碰着栗延臻手腕的伤口,说:“很疼吧?”   他说着还往伤处吹了口气,徒劳地试图让栗延臻好受一些。   栗延臻见他心疼又故作坚强的样子,轻捏他耳朵:“得夫人待我如此,我死也满足了。”   他看了眼牢门外,狱卒收了他的好处,果真站得老远,便贴近栗延臻的耳朵,低声说:“我不要你死,二郎。我会向陛下求得保你一命,放心,等着我。”   栗延臻却摇摇头,说:“保全自己,听话。”   方棠却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拍拍栗延臻的肩膀,让对方放心,他不会再和任何人成亲。   休整月余后,方棠再次请旨入宫,皇帝准他觐见,还特意选在了景致不错的重明宫水榭,摆上酒菜和鲜果,邀方棠小坐闲叙。   方棠举起面前的酒杯,刚要起身,便被皇帝一个手势按下去:“今日朕与丞相小酌对饮,不必拘君臣之礼。丞相从前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常来这儿和朕的皇兄皇妹们对谈饮酒吧?”   他像是心情很好,却故意勾起方棠触景生情。   帝王的残忍就是赏玩和豢养,昨日一道圣旨,居然下诏放了栗延臻出刑部大牢,将他软禁栗氏旧宅,吃穿用度俱应供着。旨意刚到,方棠立刻就紧张起来,唯恐皇帝哪日赐予栗延臻的饮食里,有要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仿佛爱看这情景,见方棠心急如焚、面上却还保持十二分镇定的样子,便暗勾嘴角。   “陛下好兴致。”方棠淡淡点头,饮尽杯中酒,“听闻南武将军——不,如今是大司马了,他在外领兵,已然清退了西羌和鲜卑各部,风头大盛。”   皇帝点头:“司马大人安邦定国,也是骁勇之将,更重要的是,他对朕并没有篡逆之心。”   方棠明白他话里话外在暗指什么,也不动声色,道:“不过臣也奇怪,先不说早已被我军大伤元气的鲜卑,那西羌十六部,如何就温顺得如家犬一般?丹措部的首领沙瓦桑悍勇善战,当年几乎侵吞我大渠北境七郡二十四关,先前大军入京,若趁机叛乱则易如反掌,居然也乖乖退走了。”   皇帝道:“西羌已经是内里空虚,无力与我们一战了。栗安的兵马包围着皇城内外,西羌和鲜卑那不过是残军罢了,他们若想浑水摸鱼,便是自寻死路。”   当时情势紧迫,栗安的数万岭南军威慑极强,而西羌早已经被栗氏父子杀得几乎溃散,虽然沙瓦桑带兵亲临,但若真的打起来,东阳郡主必定会发狠咬下对方一块肉,西羌却绝然是讨不到好的。   西羌好像真的顺服了,彻彻底底愿意伏在大渠天子脚下做一条看门狗。沙瓦桑受封昆仑王,耶律瓒铎则领旨为草原王,共同拱卫着西北边境,许诺再不南犯。   这是新帝最大的功绩,连带着栗安也成了国之重臣,栗苍父子三人曾经的赫赫战功被理所当然地转到了他和东阳郡主麾下,仿佛曾经那拦下西北关隘的猛虎家族从未出现过,不念功绩,甚至不立碑篆。   栗安在岭南韬光养晦许久的大军,被栗苍压了多年,终于一举北上,顺理成章入了皇城,成为天子麾下最强的军队。   栗苍和栗延吾父子二人被草草安葬,栗夫人和绛夫人则按一般贵族女眷之礼下葬,冷清至极,且无人扶棺抬灵。全族其余成年男丁斩首,不满十四流放幽牢关与猛虎关,女眷充入教坊或为官奴,许多人在转手的过程中就被人争抢掠夺而去,从此迎来余生未知的命数。   栗氏的祖坟、祠堂,被皇帝默许着纵使栗安手下的文武拥趸尽数烧毁砸碎,栗氏祠堂那日在城郊燃起冲天的大火,烟云之上不知积压了多少历代老臣和先皇的屈辱与怒火,盘踞朝堂十数年的栗氏终于轰然而倒、一切成灰。   当日方棠站在城楼上,看着郊外的火光,默默了许久,终究也只是摇头叹息。   望柳没再回来,和栗舒一起消失在了荒野之中。栗安唯恐栗氏本家留下男丁血脉,日后成为自己的祸害,派了几批人出去搜寻未果,只能暂且作罢。   但是栗安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栗延臻,他这些年对栗氏本家那些趾高气昂的平辈们恨之入骨,尤其是一直在他之上的栗延臻。那是他前半生蒙尘般的噩梦,今朝彼此沦为天壤之别,自然要狠狠出一口气。   朝中换了一次血,栗安得偿所愿成了上将军大司马,栗氏曾经那些党羽也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处斩的处斩,与新帝刚登基那年的光景别无二致。   方棠则继续做他的丞相,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皇帝全然没有因为他和栗氏的瓜葛、与栗延臻藕断丝连就罢官贬黜,甚至还在朝堂上褒奖了他。   就连酒宴上的酒,方棠都不怎么能尝出味道来。他行尸走肉似的坐在皇帝身侧,举起酒盏,道:“陛下,臣略有些小醉了,今日怕是要就此作罢,还请陛下恕臣扫兴。”   “不扫兴,丞相如何就扫朕的兴了?”皇帝浑不在意道,“既然丞相醉了,就先行回府吧,过两日再进宫陪朕说说话。”   方棠放下酒盏,走到堂前跪下,向着皇帝拜别,还没起身就听到头顶传来帝王冷漠得几乎穿透人骨髓的声音:“朕着意礼部酌定婚期,眼下还剩四月有余,虽然丞相并非新婚,却也不能不顾及朕皇妹的颜面,将婚事办得风光一些。只是那栗延臻就难办了,他若还活着,只怕对丞相也是个污点。”   这话像在方棠心上扎了一刀,他忍住心痛,声音沉稳道:“他已被夺职削爵囚禁,此生再起不能了。陛下若实在痛恨栗氏,要将他流放为奴,臣愿意亲自派人督办此事。”   皇帝微微笑了笑,摇头道:“他那等虎狼,若真流放边境,那还了得?栗苍便是自边境而起,朕不愿意再看到第二个栗苍了,不知丞相能否懂得朕的心意。”   他向内侍长招招手,后者会意,转身走下了水榭。   方棠跪在那里等了半天,内侍长才又回来,手中端着一盏精美玲珑的银质酒壶,壶口镶嵌着宝石美玉,华贵非常。   “栗延臻虽然是罪臣,也的确罪该万死。但朕也念着他曾为我大渠打下万里江山,若就这么赶尽杀绝,未免被人诟病兔死狗烹,有损朕的声名。”皇帝说,“不如丞相替朕去将这新酿的美酒敬给他,顺带让他知晓朕感念功臣的一片心意。”   方棠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收紧了,指尖传来痛感,有血迹缓缓沁出。   他知道天子已然腻了圈禁羞辱的戏码,刀光落下,动了杀心。皇家对栗氏经年累月的恨,终究是无从化解、不死不休。   “陛下这是,准臣去探望栗延臻了?”方棠艰涩问道,“只是上回臣去见他,已经对他说了许多绝情之语,怕是已被他恨透了。若臣独身前去,怕栗延臻会对臣不利。”   皇帝手指动了动,问:“那丞相以为,朕要如何做?”   方棠复又叩首,说道:“臣请陛下口谕,命看守栗府的侍卫与禁军一力护臣周全,若栗延臻敢有半点不轨之心,一切以臣性命为重,切勿激怒栗延臻,惹得他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静默半晌,道:“好,朕准你所请。只是丞相这事要快些去办,免得夜长梦多,反倒生出枝蔓来。”   “是。”方棠点头,“容臣回府稍作休整,明日人定后,自会去栗府替陛下赏赐这壶酒给他。入夜寂静,此事办来也掩人耳目。”   他弯腰上前,双手接过那壶酒,沉甸甸的,如同压在他掌心的一座山。   “丞相乃两朝重臣,朕只相信你,栗延臻也只会对你放松戒备。你替朕杀了他,事成之后,朕会封你为侯,以彰此功。”   至此,他终于听到了天子褪去所有遮掩和矫饰的真心话,便是一个杀字。   方棠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栗延臻在狱中鲜血淋漓的模样。   “……臣遵命,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哈特痛痛……(;´༎ຶД༎ຶ`) 第63章 红烛   最终被一道圣旨指给方棠的,是先帝的八公主。丞相府大操大办地筹备了两月的婚事,三书六礼已经齐备,只等再过四月后正式大婚。   皇帝对此事分外上心,从国库中拨了不少做公主的陪嫁,这泼天的恩典,朝中几乎人人艳羡。   只是听闻公主不太乐意,介怀着和方棠是旧识,两人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乍然成亲,并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事。   乐不乐意的也无济于事,奉旨成婚便是古来公主一成不变的命运。先前方棠闭门不出许多天,听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公主还在乞求皇帝能松口取消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反复几回之后终于遭到了训斥,被幽禁宫中等待婚期。   公主是心灰意冷了,但方棠不愿再看到一个年少曾共同沽酒作诗的旧友遭此厄运,只是苦于见不到公主,安慰无门。   对方大概也不是很想再见自己。   和皇帝宴饮后的第二日傍晚,方棠在府中准备许久,出府门的时候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斗篷,只带了一名随从,翻身上马遁入黑夜中。他往的是栗府的方向,随从提着食盒紧随其后,相当干练,一句话也没多问。   方棠勒马停在栗府门前,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动,他立刻又伸手压下去,提灯走到台阶前,马上就有看守的禁军过来盘查询问。   栗府起初被禁军和栗安的岭南军里外围了三层,即便是战神再世也插翅难逃。后来皇帝和栗安见栗延臻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便松懈了守卫,由禁军把守着府邸,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   甚至连一个贴身照顾的人都没给栗延臻留,偌大的栗府里只有他一个人,饮食照常,却无人伺候。   方棠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令,守门的两名禁军愣了愣,立马也拿出另一封别无二致的密旨来,两相比对了一番,点头退后:“是丞相大人,失礼了。陛下的旨意在此,丞相大人入内不得搜身盘问,但也只能大人独自进入。卑职也是奉旨办事,大人见谅。”   “无妨,你们费心了。”   方棠回身冲随从摆摆手,后者拎着食盒递给他,又退到一边。   “你先回府吧,记得让其他人早些安置,只给我留一盏灯便罢。”方棠嘱咐道,“我做完很快就回去。”   “是。”随从言罢便上马走了,马蹄声消失在长街,只剩街口一盏风灯在其后摇晃。   方棠提着食盒缓步而入,他踏上自己曾经不知走过多少遭的台阶,嗅到上面的红烛蜡油、边关风雪、海棠繁花和鲜血铁锈气息。这短短几步的路程,他仿佛踏过了很多很多年,如今正一步步走向他和栗延臻的宿命。   从很久之前,渠国皇宫的大殿之上、天子亲赐的一纸婚书里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栗府上下从未像这般冷清过,方棠穿过黑暗的庭院和回廊,从前入夜后总会点上灯的木架被枯藤爬满,石桥上铺陈落叶,他依稀还记得这是原先他和栗延臻赏花喂鱼的地方。转过去便是荒芜的梨园,栗延臻专门收拾出来给他写诗作画的地方。   一朝一夕的回忆,都在眼前零落景中。   栗延臻被软禁在后院的最深处、他自己旧日的住处里。方棠走到门前,见里面没点灯,便伸手敲了敲:“二郎,我来看你。”   屋里有声音动了动,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方棠双眼紧盯住门,下一刻那扇门便在他眼前打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数月的脸再次出现,方棠心中狠命地一颤。   栗延臻见到他的那一刻,思念和悲怆瞬间如潮水浸透眼底。他朝着方棠伸出手,握着对方消瘦了不少的指尖,低声说:“夫人瘦了,怎么回事?”   方棠解开了斗篷的系带,黑色的衣衫褪去,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袍服,就像新婚时穿的喜服。他腰上系着栗延臻当年送他的蝠纹玉佩,被擦拭得很仔细,明洁如新。   栗延臻看得呆了,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那红烛照彻天明的夜晚,他掀起眼前的红盖头,看到那惊鸿一瞥便俘获了他的人,进洞房前想好逗弄人的说辞瞬间便通通忘记了,只万千欢喜地吐出一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要不要吃?   方棠同他一起走进屋里,掩上门后将食盒放到桌上,随手点起了桌边的半截红烛。他沉默良久,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栗延臻。   “二郎。”方棠颤声叫道,“我来看你了,你抱抱我好不好?你很久没抱过我了。”   栗延臻反手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那般。若是有办法能让方棠和他骨血交融一体,从此再也没有阻碍地活在这世上,他极其愿意。   可方棠还要活,和他不同,他不能这样。   “夫人怎么能来看我了?”栗延臻向来敏锐,此刻也并未被方棠的突然出现冲昏头脑,“是陛下?”   他目光落到手旁的食盒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方棠点点头,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上去:“不要看别的地方,二郎,今夜陛下许我来看你,待多久都可以。我明早再走,多陪陪你,嗯?”   栗延臻察觉出他的反常,问道:“夫人怎么了?”   方棠摇头,继续吻着他,急不可耐。甚至抓着栗延臻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裳。栗延臻纵使心头被撩起了火,眼下也不能不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夫人,先等等。”   “等什么?”方棠有些不耐,“还等什么……”   栗延臻扳正他的肩膀,看着方棠在灯下闪躲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让你来给我送吃食,夫人怎么就要先安寝了?”   方棠闻言抖了一下,扶住栗延臻的胳膊,说道:“之后再吃也是一样的。”   栗延臻却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伸手打开那精致的雕漆食盒,看到里面一盘精致的点心和银酒壶,当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帝王最简单直白却最有用的法子,从古到今一壶鸩酒葬送过多少功臣或奸佞,而他们栗氏在这两个身份上早已无分彼此,以哪种名义喝下去,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斗败的代价,从栗苍把持朝政的那一日起,就已然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如今栗延臻将是栗氏最后一个亲手收割这后果的人,今夜之后,栗氏将永远成为史书上背负耻辱的一族。   栗延臻举起酒壶,被方棠一把夺下,喃喃道:“不行,不准喝。”   “为什么?”栗延臻忍不住笑了笑,揉了揉方棠的脸,“这酒是陛下赏赐的,若我不喝,夫人也不能交代。”   方棠仍旧是摇头,执拗地抢回他手里的酒壶,说:“再等等,二郎,我们说说话,好不好?不急喝酒的,不急……”   栗延臻的目光被方棠软化下去,心脏隐隐作痛。他将方棠抱进自己怀里,两人亲密地靠在一处,贴着耳朵讲话。   “二郎,你再亲亲我。”方棠仰起脸,对栗延臻说道,“我好想你。”   栗延臻嗯了一声,宠爱万千地亲他:“我也想你,夫人,只是我不愿你为难。”   “我不为难的。”   方棠说完,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话下去,只能沮丧地垂下头,灰心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二郎。当日我愚蠢至极,还以为能在栗氏与陛下之间斡旋,今日可见,终是我误了你们。”   栗延臻抚摸他的脸,像两人曾经许多个相处的时刻那样。方棠的脸在鲜红烛火下被映亮,莹玉一般,让他怜爱无比。   他此刻只想起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还是方棠念给他听的。他后来知道是写海棠的诗,便找来前两句一起细细研读,觉得这诗实在是适合他家小探花。   栗延臻拂过方棠耳边的鬓发,说:“不关你的事,我父亲的确从未有过谋反之心。你我已是云泥之别,我要看着你往上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彪炳千古、名载史册。若眼前要杀我的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我必定誓死而战——夫人,用我的首级去领功吧,我愿意做你万千功名中的一笔,只要你愿意。”   他停了停,补上一句:“我的野心,从来都到你而止。”   “我早就说过,我做不成功臣了,二郎。”方棠蹭着他的手掌,“我这一生最幸之事,就是与你成亲。”   “我也是。”栗延臻说,“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过你一人。我此生能遇到你已然满足了,不求其他,只求夫人此去前程似锦,再无烦忧。”   方棠道:“你还要这么说?二郎,若你不在,我今生怕是再没有欢愉可言了。我点了这红烛,便是要与你结发为夫妻的,无论生死,我都只和你一人成婚。”   他转过身,望着燃得只剩一半的残败红烛,笑道:“满打满算,我们已经成过两次亲了,第一次是先帝赐婚,我却不愿。第二次是在幽牢关,我愿意了,却没有红烛,也没有喜服。你看,我今日穿了红衣裳,这里也有红烛,二郎,我们成亲吧。”   栗延臻不语,看着方棠凄楚绝望的眼神,许久都没有动静。   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在寒冬的霜风凛冽中甘愿扑火的,又何止他一人。   作者有话说:   我流泪了!啊啊啊!(边写边哭)   命令你们马上甜回来! 第64章 抉择   方棠呆呆坐在桌前,烛火从黑暗中勾勒出他一袭红衣,袍角垂下桌沿,被栗延臻轻轻捞起来,仔细地替他整好。   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酒,那是两人当年金銮殿上初相见,方棠喝过的樱桃酒。只那一次,栗延臻便记住了他爱喝,在家时经常亲手酿了给他喝。   其实栗延臻什么都记得,他让海棠花默默开在自己手心,一过数年,终于也到了握不住的这天。   酒香清甜诱人,也是勾魂索命的毒药、刽子手的刀尖、毒蛇的獠牙。栗延臻知道自己即将为什么而死,可他甘之如饴。   “这酒很像是新婚喝的合卺酒。”方棠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们还没有喝过呢。”   栗延臻皱了皱眉,将酒壶拿远些:“那就先不要喝了,夫人。”   方棠抬头看着他,眼里的痛楚揪成一团:“二郎,我只能想出一个法子,我喝了这酒,你穿我的衣裳混出去,此生再也别回来,好么?”   栗延臻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确是觉得方棠的提议荒唐又可笑:“绝不可能,若我一人死能换你活,我一定会喝了它。”   原来惊才绝艳的小探花也有慌张到脑子不清楚的时候,能想出这样慌不择路的法子,看来这次真的是穷途末路,无可转圜了。   天亮前方棠就要从这里离开,留下一盏空酒壶和一具尸体,否则禁军便会杀进来,不由分说取栗延臻的性命。方棠辅佐两代君王多年,怎会不知道天家的心思和手段,他明晃晃拖得太久,今夜已是最后期限。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走投无路过,脑内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却无一不是死局。   唯有一个办法,那是他先前打算好的,险之又险,胜算只有十不足一,却也是他唯一能着手去做的法子了。   “二郎,你来替我束发。”方棠说道,“烛火太暗了,我给你举着些。”   栗延臻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走过去,双手拢起方棠的长发,解开上面松垮束着的青色发带,顿了顿,说:“你穿青色好看,除却官服倒甚少见你穿红色,也很好看。”   今日方棠的样子很像两人新婚那晚,只是时过境迁,当年是燕来之喜,眼下却是诀别之际,两相无言,唯余惆怅。   他找不到梳子,便仔细地用手替方棠梳顺头发,再束好发带。房中没有镜子,方棠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便问他:“好看么?”   “好看。”栗延臻低头亲亲自家小探花的眼睛,只觉看一眼少一眼,“夫人真好看。”   他右手忽然一僵,摸到了方棠衣袖里某个硬物,形状和触感很熟悉。方棠冲他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把短刀,外形十分眼熟,凭栗延臻对一切刀兵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即便认出这是方棠曾经偷偷带进栗府、准备在洞房那夜防身的刀。   方棠毫不犹豫地抽刀出鞘,塞进栗延臻手中,径直便往自己脖子上架:“你挟持我出去,先前陛下已经给禁军下了口谕,说无论如何要先保我性命。你若拿我的命威胁,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我的马就在门口,你可以骑马出城。”   栗延臻不为所动,握刀的手远离了方棠的脖颈:“夫人,先不说那口谕到底顶多大用,你这样实在太冒险了,栗安的岭南军遍布城中,怕是我们还未出城便没命了。”   “城墙西南的角门入夜后不会关闭,只有三五军士把守,我们骑马冲出去。”方棠说,“只能赌这一把了,事成则罢,不成我便与你一起死,那还不如我们都喝了这毒酒来得痛快。”   “可我想让你活。”栗延臻说,“若夫人决意于此,我便护送你冲出城去。夫人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正如多年前在西北寒冬大漠里与西羌人对赌的那晚,那时他就愿意将自己的生死性命牵系方棠身上。别说是横在他颈上的刀,就是被方棠亲手捧到他面前的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方棠摸了摸他身上,问:“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   栗延臻摇头:“不疼,这些伤不过是从前血战一场的程度罢了,夫人不要担心。过来,我给你整整衣裳。”   他朝方棠张开手,将人搂进怀里。方棠正感受着栗延臻久违的怀抱温暖,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响,顿觉不对,猛然回头时居然看到栗延臻已经悄然抬起了那壶毒酒,正要往嘴边送。   方棠登时头皮发麻,失去理智的同时却还下意识地伸出手,狠狠将那酒壶打翻在地。银质的酒壶摔落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清冽的琼浆玉液淌落满地,映着跳动的红色烛火。   他脑中一片空白,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脏震颤得快要破胸而出。方棠不敢想如果自己刚刚阻止慢了一时半刻会怎样——栗延臻绝对没命可活,而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支撑和念想也将消失不见。   “你在做什么?”方棠惊恐道,“你疯了吗,栗延臻?”   栗延臻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你要想好这么做会有何种后果——从此之后身败名裂,仕途功名皆成尘土,与我一同被打成乱臣贼子。夫人,我曾经见过你清绝出尘的模样,实在不愿你落入污泥,从此过不能见人的日子。”   “我不在乎!”方棠双目通红,厉声道,“二郎,我真的全都不在乎了……功名利禄、拜官封侯,从前的确是我最想要的,但这些现在都比不上你重要!此后就算是千夫所指、万世唾骂,我也受着!我只要你!”   他这话说得如雷贯耳,连栗延臻都呆了。   “你不能离开我,栗延臻,你绝对不能!”方棠揪着他的领子,绝望嘶声,“我说过,若能活,就要我与你都能活。否则,我情愿和你一起去死!”   栗延臻生平第一次,被另外一个人对他如此矢志不渝的决心所震撼,他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好,夫人,我发誓,从此刻起与你生死不弃,若能共到白头更好,若不能,我们也同饮孟婆,来生再见吧。”   他说完,举起刀割下自己一缕头发,又取了方棠一簇长发,仔细绑在一起,如同珍宝般放进怀中:“走吧,我带你冲出去。”   夜半,原本寂静一片的栗府忽然哗然不已,门前的禁军正昏昏欲睡地守着,陡然听到身后大门被人踹开,纷纷惊醒,手中刀剑立刻围拢过去,却见到方棠被栗延臻挟持着走出门来,后者眼底全是冰冷,手上一柄短刀闪着寒光,方棠则被他紧紧钳制在怀中,动弹不得。   “逆贼,放开丞相大人!”   不顾禁军的警告,栗延臻径直带着方棠走下了台阶,见那些人果然对他围而不杀,心下便轻松了几分——皇帝果真下了这样的命令,这些禁军若非顾及着圣谕,不敢伤方棠半分,就凭他这一把杀鸡都不够用的短刀,怕是早就被戳成筛子了。   “都别动。”栗延臻故作凶意道,“不想你们丞相命绝于此,就都给我滚开。”   那些禁军都迟疑不定,是真的不敢贸然出手。皇帝早有圣谕在先,笃定栗延臻已插翅难逃,只是无论如何不准伤方棠分毫,否则一律革职问罪。   栗延臻趁他们犹豫,抱着方棠快步走到路旁的银鬃马旁,一扯马鞍便翻了上去,仍是将方棠紧搂在怀中,像是给对方裹了层铠甲一般。   他目光冷然向下一扫,握着刀的那只手却悄悄以手掌包着刀刃,唯恐真的伤及方棠。   “快去禀报皇上!”方棠故作惊恐道,“快去,别愣着!”   为首几个军士如梦初醒,急忙转身跑开——看来是真的被唬住了,不敢拿方棠的性命和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也不敢就这么放走栗延臻,一时乱了阵脚,居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栗延臻趁机踹向马肚子,坐下的银鬃马嘶鸣一声,便撒蹄子冲了出去,那些禁军色厉内荏,唯恐被马蹄踹到面门,一个个纷纷向后退去,却还是虚张声势地在身后喊道:“逆贼休走!快去军营报司马大人!”   方棠在栗延臻怀中抱紧了他,明显能感觉出身体一松,胸中石头落了地。   两人一马在城中空旷的大道上飞驰,一路上碰见过几次巡逻的军士,见马蹄声匆匆而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无人敢拦。   栗延臻弯腰驱策着快马,一边低头问方棠道:“为何会如此顺利?夫人当真是临时起意要放我走么?”   方棠抿了抿嘴,道:“自然不是,我……谋算多日了,府上诸人早已遣散尽,只在今夜一举。”   栗延臻笑道:“我是没想到,夫人真的会为了我违抗皇命。”   方棠短叹一声,问:“什么感觉?”   栗延臻想了想,道:“的确像是在做梦,夫人从前一向是天子之命大过天,竟也有为了我做到这等地步的时候。”   他低下头,吻了半!只!熊!崽!吻方棠的耳朵:“我很高兴。”   其实栗延臻这些年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私心,他一面不愿看到方棠受委屈,另一面却从心底深处希望,方棠会坚定地选择自己,哪怕只有一回。   只这一回,便足一生。   作者有话说:   糖:裸辞了,踹翻老板桌子辞呈扔脸上,谢谢。 第65章 还恩   栗延臻和方棠策马赶到角门的时候,远远便看着门口火把阑珊,把守的军士也没几个,像是毫无防备。然而为将多年的警觉还是令他及时勒马停下,慢慢踱过去,一边观察着情况。   方棠却四下张望着,催促他道:“快走,没事的。”   “夫人如此笃定?”栗延臻仍旧观望不前,“别急,我怕有诈。”   方棠刚要说话,城楼上忽然又起了几束火把,有人从上面叫道:“可是丞相大人?”   是个女声,栗延臻从未听过,方棠却像是松了口气,应道:“是。”   那人便举着火把走了下来,沿着城墙的石阶走到二人马前,身上穿着件不起眼的灰斗篷。栗延臻看清来人是个容色清丽的女子,却面生得很,他以前决然是没见过的。   方棠向那女子拜了一拜,说道:“臣方棠见过公主殿下。”   栗延臻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一直听闻要和方棠成婚的公主殿下,先帝第八女,故五皇子的胞妹,而母亲正是被幽禁宫中的宸妃。   八公主身世凄惨,兄长夺嫡失败后被封了偏安一隅的县主,如今又落得个被皇兄指婚的下场,深知对方是出于报复之心,却无能为力。   “方大人,好久不见。”八公主笑笑,表情很苍白,“角门这里我打点好了,大人只管此去天高路远,再别回头了。”   方棠不忍,蹙了蹙眉:“公主,您……”   八公主打断他的话,道:“我走不了了,方大人。我兄长、母亲都在这里,我若逃了,他们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身为女儿,不能侍奉母亲左右已经是不孝,不能再让他们受苦了。”   “若他们看着你为之受苦,心痛难耐,又如何?”栗延臻问道,“落败圈禁已成定局,天子猜忌心一起便无可转圜,你若也不为自己活一遭,值得吗?”   八公主听他这话,眸色有些微动,却依旧摇头道:“栗将军说得有理,多谢相劝。你们快些走吧,等栗安他们追来,我也无法了。”   栗延臻点点头,不再多说,丢下一句“多谢殿下”便快马走了。八公主站在原地,一路看着他们奔出城门,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方棠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角门的火光渐渐远去了,不由得慨然道:“二郎,连殿下也叫我们别再回头了,你说若先帝泉下有知,会怪我弃官而去吗?”   “夫人如此果决,除去我的原因,怕还有别的缘由吧?”栗延臻问他道。   方棠苦笑两声,道:“果然瞒不过你……先帝之死的确有疑,与当今圣上有关。我曾经蒙先帝恩典才得以入仕,得知此事之后,实在是无法不介怀。”   栗延臻目光沉静,道:“其实我父亲当年一早就猜到此事,便对新帝与栗安无比防备,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兵行险着,真的引西羌和鲜卑人进城。”   “二郎,我……”   方棠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身下一顿,原本还在疾驰的银鬃马猛地嘶叫一声,毫无预兆地失蹄跪倒下去。好在栗延臻反应快,抱住方棠一跃而下,就地翻滚几圈后,撞在路边的石头上才停下来。   “怎么回事?!”方棠急忙爬起来,看到栗延臻因为护着他摔了个正着,又急又心疼,“马怎么会突然摔了!”   栗延臻摇头不语,脸色却沉了下去,看向一旁倒地难起的银鬃马,前蹄正不停地试图撑地站起来,却又一次次摔倒,最后精疲力尽地躺在那里,只剩下喘粗气。   方棠跑过去,一看那马的七窍正向外冒着血花,心下便道不好:“被人下毒了,二郎,有人在马身上做了手脚。”   栗延臻将他拽到一边,低头看着抽搐不已的银鬃马,沉声道:“是栗安。”   方棠心惊胆战地抓住栗延臻的胳膊,努力扯了扯:“二郎,那我们快些往这边走,栗安既然先做了手脚不叫我们知道,出了城才发现,必然是要在皇城外解决——快走!”   栗延臻点点头,转身和方棠一起下了官道,沿小路行进。刚走出没多远,栗延臻忽然将方棠往身后一拦,道:“夫人小心,前面有人挡路。”   他目光投向面前的窄路,只见一辆马车停在当中,车前悬着一盏灯笼,正在风里摇摇晃晃。   方棠已然是草木皆兵,当即便以为是栗安派人埋伏,劈手夺过栗延臻手中的短刀,不由分说地护在了对方前面:“你先走,快!”   栗延臻无奈地笑笑,温柔按下他的手,心中却暄软不已:“别怕,夫人,静观其变。”   那马车停着不动,里面的人似是听到声响,掀开帘子跳下车来,挑着灯笼朝两人走来:“方大人?”   方棠一怔,对方的声音温润平和,听着并不像杀手刺客,却想不到此刻还会有哪位熟人在这里候着自己。   提灯人走近了,灯火映亮一副雌雄莫辨的惊鸿颜色。方棠见对方美得如仙人下凡一般,却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认识过这号美人。   “阁下是?”方棠疑惑地拱了拱手,警惕也放松下来。   对面那人确认了方棠和栗延臻的身份,显然松了口气,道:“方大人,您果然是今夜出城,看来我们没算错。此地不宜久留,先随我们上车吧,之后我们再细细向您说来。”   方棠有些犹豫,他下意识觉得对方不是恶人,却也不敢这么轻易地上这辆马车。这时栗延臻揽了揽他的肩膀,道:“夫人不记得了?这是当年在幽牢关被你送走的那些兰奴。”   “是你们?”方棠恍然大悟,瞬间便想起了那年西北茫茫风雪,那些冰肌玉骨赤足薄纱站在雪地里的兰奴,虽然分不清眼前的是其中哪一个,那不似凡人的容貌却还能让他记得三分。   兰奴点了点头,道:“正是,方大人还记得我们便好。我等听闻恩公有难,就赶来皇城,前几日见大人府上仆从陆续乔装出城,便知很快要有大事发生,在城外徘徊等了几日,果然。”   方棠心中感激,便道:“那多谢了,我们……还要麻烦你们了。”   兰奴快步引着他们向身后的马车走去,道:“我们快些走吧,若城中此刻有人追上来也不好办,请二位上车吧。”   “走。”方棠拉着栗延臻,迅速爬上了马车。只见车里还坐着两三个兰奴,有男有女,都穿着利落的劲装,仿佛是便于今夜行动。   见方棠上来,这些人都起身向他福了一福:“好久不见,方大人。”   这些人自然都是当年被方棠送走的兰奴,只是原本应该由栗延臻手下的军士送回各自部落,没想到去而复返,居然还有搭救方棠二人的一天。   “这是怎么回事?”栗延臻将方棠双手揣进怀里,问道,“夫人没将他们送回去么?”   方棠欲言又止,看了先前接引他们的兰奴一眼,后者会意,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当年方大人怜惜我等,怕我们回到部族之后再被当贡品送出,于是故意将归乡名册改掉,为我们各自安排了新的身份和去处,从此便无人知道我们曾经身为兰奴——多谢方大人,滴水之恩,今日将以涌泉报。”   栗延臻眼带笑意地看向方棠:“我竟然不知道,夫人当年是如此谋算,不愧是我家璞玉浑金的小探花。”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方棠也从来不会想到,他当年一时恻隐种下的善心,如今竟能结出救他于危困之中的果。   “今日大恩,我无以为报。”方棠诚恳谢道,“多谢了,各位。”   那些兰奴摇头道:“恩公何必如此?原本也是您救我们于水火,念情还恩当是天经地义,即便舍却己身,也要报得万一。”   这时远处马蹄声隆隆动地而来,听动静显然不止十来个人。栗延臻立刻将方棠护在身后,透过窗子警备地看向漆黑一片的皇城方向,只见零星的火炬一点点汇聚,直到连成火海似的成片逼近。   为首盔甲严整、身骑战马的武将便正是耀武扬威的上将军栗安,他手持一杆长戟,方棠仔细辨认后,发现那居然是栗延臻贴身的兵器,不由得愤然。   “栗安追上来了。”方棠抓紧了栗延臻的手,小声道,“二郎,他们果然还是有所准备。”   “别怕。”栗延臻抚了抚他,“我和你一起。”   栗安的兵马很快赶上来,将力有不足的马车团团围住。兰奴们顷刻警备,从身上摸出防身的刀剑,对方棠和栗延臻道:“二位待在车上,我们且下去与他们一战。”   “不可。”方棠拉住他,“他手下都是骁勇善战的岭南军,你们打不过的。这样,不如我们下车束手就擒,看看能不能放你们走。”   兰奴摇头道:“大人天真了,此人乃天下最为阴险狡诈之徒。当年大人放我们而去,我等途径大漠驿馆时听他手下喝酒的军士议论,说他们本是故意迁延不前,要让你们和西羌人斗得俱伤才好。”   方棠当年多少也猜到了,栗安就是有意不派兵支援,导致栗延臻差点命丧雪原之中。若不是老马识途,怕是他们两个现在尸骨都沉下几层了。   栗安手举长戟,冲着马车高喝道:“反贼休走!原是陛下心软,竟不识一国之相乃奸佞之徒,差点使我大渠遭千古耻笑!”   “你才是反贼,栗安!”方棠掀开车帘,怒斥道,“你引西羌和鲜卑人入关进城,残杀本国将领,若列先皇在天有灵,也要唾骂你为百代万世第一奸臣!”   栗安冷笑一声,道:“西羌和鲜卑如今都是北境的看门狗,我怕他们?方棠,当年一杯毒酒没要你的命,如今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才能平息我数次所受你胯下之辱!”   方棠气得哆嗦,直接跳下车就和栗安对骂起来。栗延臻将他护在身侧,冷冷看着栗安,道:“栗氏无尽风光和满门荣耀如今尽数归你了,你若非要赶尽杀绝,大可以来试试,看我能不能在你这病歪歪的岭南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许多年过去,即便经历过牢狱的磋磨,栗延臻眼中的坚韧与悍勇之色也丝毫未改,看得栗安居然凭空生出几分怯意来。   面前这个栗氏本家曾经年少成名、金戈铁马的少将军,仿佛真的能如他所说,从千军万马中冲杀而出,就和当年杀败了西羌人一样。   栗安正要说些什么给自己壮胆,忽听身后战马嘶鸣声起,居然又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兵马斜里杀出,直接就冲散了他身后岭南军的列阵。栗安急忙勒马,大喊道:“布阵,快!来的是什么人?”   立刻就有探马来报,吓得屁滚尿流:“禀司马大人,是、是丹措人的大军杀过来了!”   栗安等人大惊失色,看着那支兵马轻易便将他原本就没带多少的岭南军冲得七零八落。西北强壮的胡马铁蹄如刀斧般飞踏而来,中原的寻常战马根本就比不上,被挤得四散奔逃,场面顷刻乱成一片。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手持长刀,狂悖地大笑出声,这声音方棠和栗延臻都十分熟悉——是沙瓦桑!   作者有话说:   隔壁猎头公司来挖人了!   这个点我在b站边看灵异故事视频边码字,把自己吓得不敢去厕所了…… 第66章 折枝   “沙瓦桑!你要做什么?!”   栗安又惊又怒,他手边没带够人,未想过会半路杀出程咬金,这下自己反而是瓮中之鳖了。他双手抓紧了缰绳,一面暗暗看着四周的情况,想着万一生变,自己还能突围出去。   沙瓦桑并未继续进攻,而是一挥手,让身后的丹措军士都退开来列阵,自己骑马上前说道:“不做什么,栗安将军莫非是吓破了胆?”   栗安厉声道:“你们已经答应了和谈,也签下了盟约,答应此事毕便退回关后,向我大渠俯首称臣,难不成你还敢毁约?”   沙瓦桑道:“本王并未说过要毁约,栗将军不必如此杯弓蛇影。本王是答应退走了,这件事不会变,但还没来得及走,就听说栗苍一家人都被你们皇帝杀光了,只剩下一个栗延臻还留着口气,便打算来和皇帝陛下谈谈——这人要是不杀,干脆就给了本王,如何?”   方棠一愣,不由得抓紧了栗延臻的手臂,像是唯恐沙瓦桑直接下手抢一样。   栗安冷哼道:“栗延臻是朝廷钦犯,死罪难逃!本将军奉命将他抓回去问斩,你说带走就带走?”   沙瓦桑游刃有余地一笑,提刀上前,胯下坐骑凶悍地喷着粗气,惊得栗安的马连连嘶鸣后退。栗安也慌了,高声骂道:“蛮夷之人,居然不信守承诺!你要如何!”   “要人。”沙瓦桑逼视着他,“栗将军没带多少人马吧?”   “你这是趁人之危!”栗安道,“沙瓦桑,你别以为自己得意得很,西羌战败合该臣服,你若敢把我怎么样,便是对大渠宣战!”   “本王没兴趣把你怎样,只想要这个人。”沙瓦桑指着不远处的栗延臻,“栗将军最好是让让,否则本王这战马脾气不好,冲撞了你怎么办?”   他话中带着明晃晃的威胁,听得栗安冷安直流,真的怕这个凶悍好战的西羌人一个不讲道理,直接冲上来砍他。   但栗安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了栗延臻,他好不容易要看着自己这个眼中钉被拔除了,没想到中间生了这遭变故。他也知道,一旦这次放走栗延臻,自己怕是再也没有取对方性命的机会了。   栗安思索了一番,目光微沉,勒马向一旁让开:“好,既然你对这个叛贼这么感兴趣,不如就让给你们,也好彰我大渠宽仁之风。只是你今夜便要连夜退回关外,此后不再犯境,否则休怪我大军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沙瓦桑听他这话时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却还是点头道:“没问题,你们中原处处都小家子气,吃饭喝水都是小碗小杯,抠搜穷酸,本王待得真没意思。”   他示意身后的军士上前去,将岭南军尽数逼退,径直给方棠和栗延臻开出一条路来。   方棠护着栗延臻,宁死不屈道:“不准,你不准带他走!他不和你们走!”   “哦,是那个栗延臻特别宝贝的小御史。”沙瓦桑一眼认出了他,说道,“怎么,舍不得你男人?”   栗延臻低头安抚了方棠一会儿,抬头对沙瓦桑道:“你不必大费周章来这一出,若要我跟你走,必得带上我夫人。”   沙瓦桑点点头,豪爽道:“当然都走,都走。”   他灼热目光中的算盘打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方棠半信半疑地看了栗延臻一眼,得到后者让他放心的眼神,这才慢慢地握住栗延臻的手,迟疑着朝丹措军的方向走去。   “还有他们。”方棠指着身后的兰奴,“他们也要和我们一起。”   沙瓦桑当然不在乎再多上几个,小猫小狗一样,不足为奇,于是全都张口应了下来,让那些兰奴随行。   栗延臻这一走,必得要重新受制于人,更何况还是间接害死他全家的人。但如此也总好过死在栗安手上,方棠暗暗料定,等栗延臻彻底养好了伤再想办法脱身也不迟。   识时务者为俊杰,沙瓦桑虽然凶狠,也与栗氏有着血海深仇,却是发自内心赏识栗延臻,他们跟西羌人走,反而更安全。   沙瓦桑又看向栗安,长刀一挥:“退后,再退后!”   栗安心有不甘,却也束手无策,只能恨恨地吩咐手下军士后撤,眼睁睁看着方棠和栗延臻走进了敌军阵中,面色越来越阴狠。他向副将伸出手去,低声道:“拿弓箭来。”   这边方棠正松了一口气,牵着栗延臻走入西羌军中,抬头问沙瓦桑:“你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西羌。”沙瓦桑道,“怎样,能捡回一条命,不好吗?”   方棠不知道栗延臻是怎么想的,怕是如果自己不在,栗延臻宁可和岭南军战死,也不会答应沙瓦桑这位宿敌的援助。可眼下他们无非也都是为了彼此能活下去,同样,只要栗延臻好好的,方棠无所谓自己身处何方。   即便风餐露宿,他也认定了要和栗延臻一起。   栗延臻对他道:“夫人别怕,有我在,不会让西羌人欺负了你。”   兰奴将马车缓缓赶来,冲方棠颔首道:“方大人,上车吧。西羌路远,怕是还要走上连月。”   “走吧,二郎。”方棠扯了扯栗延臻,说道。   他刚要提起衣摆上车,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被火光映亮的栗安,正张弓搭箭对准栗延臻,弓弦已拉得极满,眼看就要松手放箭了。   那是方棠数十年来反应最快的一次,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几乎是保护栗延臻的本能让他整个人扑了过去,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对方的后背。   下一刻,长箭刺破夜风射来,浑然不知的栗延臻只觉得方棠莫名其妙往自己身上一扑,他刚要习惯性地伸手去抱,怀中人就猛地一颤,鲜血喷溅出来,温热落了他满脸。   栗延臻愣住了,低头看着一枚箭头从方棠左胸口穿出,距着他胸膛只有数寸之遥。鲜血被箭矢引出,止不住地淌落,很快就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积了一滩。   “夫人?”栗延臻感觉方棠的身体软了下去,差点就要从他手臂上滑落,急忙弯腰接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汩汩流血的伤口,又伸手去堵,却无济于事。   “方大人!”几个兰奴立刻抽刀将方棠护住,其中一人飞快扯下自己的衣袖为方棠扎住伤口,同时用力掐住他的人中,“快,送方大人上车,车上有止血药!”   栗延臻将方棠拦腰抱起,不顾一切地跳上车去给他寻药,怀里的人却陡然抓紧了他的衣服,口中也开始溢出猩红的血,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活……下去……”   “夫人别说话。”栗延臻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一边拍着方棠的脸,“看着我,夫人,不要闭眼,坚持一下。”   方棠痛到面如纸蜡,张口便是吐血,艰难吞吐着:“痛,二郎,好痛……”   “很快就不痛了,我在,不要怕。”栗延臻终于找到止血药,拧开瓶塞不要钱地往方棠伤口上洒。沙瓦桑这时也钻进来,挠了挠头,不知所措道:“他娘的,这怂包,居然放冷箭。”   栗延臻刀尖般的目光瞥过这个曾经同样也放过冷箭的人,很快又回到了方棠身上。只见对方已经陷入半昏迷,唯有手指还抓紧栗延臻的衣领,微微颤抖着,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此刻他心中如飓风般腾起的,是即便千里深入敌营也从未有过的恐惧。曾经他发誓即便以身躯作鳞铠,也要将方棠保护周全,却没想过对方是在他怀里受了这样重的伤,自己居然毫无察觉,让方棠给他挡了箭。   方棠刚刚对他说痛的时候,他的心也痛到了极点。那个最娇气怕痛的小探花,终究为了他折花散枝,脆弱的花瓣如烟飘散,化作针芒刺进他骨髓。   外面传来丹措步兵的声音:“禀王上,那栗安放完箭便逃了,要追吗?”   “先不追了。”沙瓦桑看着六神无主的栗延臻,有些苦恼,心想若是方棠死了,这小将军怕是也要随着去了,便吩咐手下给车子换上快马,星夜加急往回赶。   栗延臻一刻也没合眼地守在方棠身边,不停地唤着他。方棠双眼紧闭,面上的血色在被逐渐抽离,气若游丝地软在他怀里,任凭他怎么叫也不出声。   他想起当年只身闯入丹措军营救出方棠那晚,那时的方棠大概也和他此刻一样害怕,手中攥着随时会滑走的希望,只恳求上苍能垂怜自己的恳求哪怕一丝一毫。   这半生他也曾风光恣意、不可一世地活过,也曾浴血鏖战沙场,也曾长亭沽酒折花,如今沦为罪臣、至亲丧尽,却仍有这一颗明珠捧在手中,即便是死,也好过后半生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栗延臻心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真正地觉得自己活过——是他发现方棠对他真心的那一刻,是他将海棠花小心翼翼收进掌心的时候。   从前他只懂得行军打仗,遵父命行事,是方棠让他热烈地活了一遭,如今与他性命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栗延臻抓紧了方棠的手,俯身在他眉头落下一吻。   “夫人,”他终于痛苦地出声,“你醒一醒,看看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甜了,明天收尾完结,连更四章,盐和糖的故事要写完啦~ 第67章 敌营   方棠走上高台,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月色和星云,清澈晴朗。他手上握的象牙朝芴冰凉,可他却觉得心口是火热的。   面前朱衣的背影越来越近,方棠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躬身行礼:“陛下。”   先帝转过身,须发皆白,面上的苍老和方棠见他驾崩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他伸手扶起方棠,温声问道:“方爱卿,刚刚一步一步走上来,可觉得乏了?”   方棠笑了笑,摇头:“没有,陛下,臣不觉得累。”   先帝却微笑注视着他清减的面庞,道:“你累了,爱卿,朕知道你累了。在朕这里,你不必强撑,若觉得累,就坐一会儿吧。”   方棠看着先帝布满风霜的眼角眉梢,那其中的神情依旧慈祥庄重,心底的防线被一寸寸击穿,终于崩溃一般涌出了眼泪:“陛下,臣……臣真的很累、很累,陛下……臣好累……对不起,陛下,您将丞相之位托付给臣,臣却什么都没有做好……”   他伏在先帝手臂上,像十几岁没长大的孩童一样放声哭起来。先帝只是拍着他的背,低声道:“好了,方爱卿,朕知道你很累。这些年朕寄予你身上的希望,实在是过于沉重,有时忽然想起来,那时你只不过十六岁,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孩子罢了……爱卿,你做得很好了,若觉得累,就放下吧。”   方棠恍然抬起头,对上先帝的目光:“陛下,臣可以休息了吗?可以……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先帝点头道,“好好休息一下吧,方爱卿,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说罢,他的身形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直到彻底消失在无边夜色里。方棠伸出手,手中的朝芴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化作云烟散去了。   他转身,一袭青袍在风中摇曳,垂挂在枝头寂静无香的海棠在月色下葳蕤生光。   栗延臻站在高台下,笑着朝他伸出手。   方棠终于觉得一身的重压消散如风,也能笑着回应对方:“二郎,我们回去了。”   皎月悬空,一切归于无声。   月色清扫过栗延臻的眼尾,他动了动,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冷寂之景。   他想起自己身处邸店的客房,而方棠正静静躺在他面前的床上,胸口的起伏几乎微弱到难以察觉。栗延臻上前仔细探了探,感觉到方棠正在回暖的身体,松了口气。   西羌的战马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方棠到了最近的一家邸店,叫医官、烧热水、换伤药,前半夜忙得乱作一团,染血的麻布丢进水盆,又换进来不少新的。   后来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方棠好歹是吊住了一口气,沙瓦桑随行的医官说只等他慢慢转醒才可保无虞,否则一切都没有定数。   栗延臻轻轻抓起方棠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试图能快些暖热,等方棠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栗安不知何时还会率领兵马追上来,天亮前他们必须立即启程,半刻也不能耽搁。   栗延臻趴在方棠床边,忽然感觉对方的手动了动,在他手中握紧了,便立即抬头去看,只见方棠眼睫微颤,居然是要睁眼的样子。   “夫人,夫人。”栗延臻急忙叫,“好些了么?”   方棠觉得眼皮子沉得很,怎么也睁不开,听到栗延臻在叫自己,便动了动嘴唇,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二郎……”   “我在,夫人。”栗延臻来了精神,凑过去一下下抚弄着方棠的额头,“没事了,夫人,你不要动,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听得见。”   方棠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眼前的一抹虚影,向那边伸出手:“二郎,我好疼,你抱抱我。”   栗延臻眼眶微热,摇头道:“不行,会压到你伤口,等你好些我再抱你,好不好?”   他这一拒绝不要紧,方棠原本就神志模糊,只以为栗延臻不愿意碰自己,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落下来了:“你为、为什么不抱我,你都不想抱我了……你走……”   栗延臻心疼得没办法,只得弯腰虚虚抱了抱他,又抬手替他抹掉眼泪,哄道:“我抱着你,夫人,不哭了,嗯?”   方棠又使劲睁了睁眼,叫他:“二郎。”   “我在。”栗延臻不厌其烦地应声,“我在这里,不走。”   “我没有死。”方棠如释重负道,“太好了。”   栗延臻点点头:“没有,你活得好好的,往后我们还有几十年能好好活着,夫人别怕。”   “几十年不够,要一百年。”方棠撅起嘴,“你说一百年。”   栗延臻怜惜地吻他的额头:“好,一百年。”   他又何尝不想活到寿数的极致,尽可能多地陪着方棠,两人白头偕老,卸甲归隐,再不分开。   方棠的伤并不致命,医官说只差一点就会贯穿心脏,若真是那样,只怕当场就没命了,哪还能撑这么久。方棠后面伤好些,稍微缓过些劲,开玩笑对栗延臻说,自己命大,替他挡了一劫。   栗延臻却不爱听这话,皱着眉捏他的脸:“不准再说这话,我不要你挡劫,听到没有?以后再不准这样了。”   方棠见他动气,很乖地贴上去蹭他,撒娇道:“我不说了,二郎,你不能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   栗延臻这才松了眉头,轻轻揽住他腰,和方棠脸贴着脸说:“我身子不好?夫人不知道我身子好不好,嗯?等你伤好全了,再验一验如何?”   方棠脸一红,却抱着他脖子笑得更甚:“不好不好……”   一月后,两人随沙瓦桑到了西北,方棠第一次穿越从前只是远远望过几眼的缚虬谷,好奇地探头出去,环视四面鬼斧神工般的悬岩峭壁,惊叹不已:“二郎,你以前是不是到过这里,抬头看会觉得害怕么?”   栗延臻道:“不会。”   眼前这庞然如巨人的山石,人站在其中,渺小得如蝼蚁之于巨象,总会有种惧服的威压感。但栗延臻从未怕过,他向来眼中所看见的,只有马前的敌人,还有心头的海棠。   马车驶入丹措部的军营,方棠感觉车停了,不由得抓紧栗延臻的手:“二郎,到了。”   栗延臻安抚他:“不怕,西羌人不会做什么的。”   许多年前栗延臻就确信,沙瓦桑的确是个信守承诺之人,那日他胜了,沙瓦桑就真的如约撤兵而走,只夺了他的战袍,也不知拿回去有什么用处。   一行人下了车,落进嘈杂乱嚷的丹措大营里。方棠有些警觉地看着四周,那些丹措人打量的目光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待着。   沙瓦桑领着他们走进一顶军帐,里面正有人在等着,正是已经许多年不见的柔嘉公主。对方一间方棠,立马笑逐颜开,迎上前去,热情道:“方大人,别来无恙啊。”   “公主殿下。”方棠见到故人,也放心下来,“公主身体可好啊?”   柔嘉公主笑笑,刚要说话,忽然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枚毛茸茸的团子,穿着西羌人的兽皮大氅,圆滚滚抱住柔嘉公主的腿,软糯道:“娘亲。”   “这可是小世子?”方棠惊喜道,“恭喜公主了。”   柔嘉公主抱起小世子,冲方棠笑道:“多谢方大人。我前几月听闻大渠突生变故,多方打听,才知是栗氏没落……栗将军还请放宽心吧,向来便是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王侯将相更迭如春花秋月,代代如此。”   栗延臻微微点头:“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无妨。”   公主又看向沙瓦桑,眉头沉下去:“桑格,你一去几月杳无音信,竟然是去帮着大渠发动内乱,觉得自己很光彩么?”   沙瓦桑的表情局促又滑稽,半带恼怒道:“你不懂!你懂什么打仗……你居然又训我!”   他说完,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凳,从柔嘉公主怀里抢走世子,气呼呼地走了。   方棠看着沙瓦桑离开的背影,被柔嘉公主一声轻唤回神:“方大人,我替小狼羔给你赔不是了。只是这终究是男人的事情,我不好说什么,栗将军遭此变故,也有我夫君之责在其中。”   闻言,方棠叹了口气,他知道栗延臻根本不愿踏入西羌人的地盘一步,若非为了自己,怕不是会与沙瓦桑拼个鱼死网破。   栗延臻表情始终淡然,他似乎并不在意沙瓦桑对自己的招揽,也无意安定于此。只是方棠身子还有伤,他也并没有全然拒绝沙瓦桑的好意。   柔嘉公主又和他二人闲聊了几句,就去找世子了。方棠和栗延臻被安排到另外的帐子里休息,门外有不少名为服侍、实则监视的丹措侍女,随时探听着两人的动静。   方棠很苦恼,躺在床上抱着栗延臻,小声道:“我不喜欢被人听着。”   栗延臻揉揉他的头发,说:“不管她们,夫人想对我说什么就说什么。”   方棠往他怀中拱拱,道:“二郎,你再亲亲我。白日里在车上有别人看着,我不好叫你。”   栗延臻一笑,却不立刻去亲他:“夫人怎么最近总想与我亲近?”   方棠一怔,有些不满了,垂下眼说道:“什么叫最近,我们从前不都是……都是……”   “都是怎样?”栗延臻眼睛眯了眯,问道。   方棠很羞于启齿,扭捏半晌,说道:“就那样。”   栗延臻又凑近他些,说出的话极具引诱性:“夫人说明白些,我听不懂。”   方棠急了,扯过他的手往自己某处一按,脸红耳赤道:“这样!栗延臻你就是故意的!”   他想起外面还有人守着,声音又低了下去,揪紧栗延臻的衣领,小声地、央求一般道:“二郎……”   栗延臻抵御不了这样的方棠,对方永远能破开他全部的鳞甲,钻进他心里自己做个兔子窝,又软又暖,让他喜欢极了。   “好,我知道了。”栗延臻低低笑着,翻身起来,手撑在方棠身侧,低头吻了吻他,“夫人还没好,所以我只这样用手。”   方棠也笑起来,揽住他的脖子,听话地躺好。   “好,我亲亲你,好不好?”栗延臻蹭着他鼻头,问道,“喜欢吗?”   “喜欢。”方棠抱着他,笑得暧昧嚣张,“我好喜欢你,二郎。”   床帐里,人影乱晃。   作者有话说:   甜回来了,小情侣可以放心酱酱酿酿了~   皇帝老头真有你的,给我写掉眼泪了,抛开别的不说,老头是个好老头(抹泪) 第68章 浮名   “方大人,医官来了。”   方棠被栗延臻扶着起来,靠在床头,应道:“多谢了,进来吧。”   先前沙瓦桑随行的那名贴身医官提着药箱走进来,跪在方棠床前,替他把脉、诊心,望闻问切一气呵成,熟练得倒不像久居大漠的西羌人。   方棠闭着眼,快要睡着了,忽然听那医官说道:“大人的伤无碍了,只是心病难解,怕是元神损耗、气血内虚之故,若辅以良药,应当会好得快些。”   栗延臻问道:“用什么药可以?”   “芝兰玉树,自然是生长在沃土才更为茁壮。”医官笑了笑道,“方大人若愿意弃暗投明,也不会明珠蒙尘、心生郁结了。”   方棠和栗延臻俱是一怔,齐刷刷看向那名医官。只见这人抬起头,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一双狡狐般的眼睛向方棠看来,嘴角噙着笑意:“方大人可愿意与我们共谋大业吗?”   “你是谁?”栗延臻站起身,护住方棠,“报上名来。”   医官也站了起来,正了正袍带,露出腰间的狼牙璞玉。栗延臻一见这东西便懂了,说道:“鲜卑可汗,耶律氏?”   这人点头道:“正是,看来栗小将军认得此物,是我父汗留下的。当年你父亲大败我鲜卑部,逼得我父汗退回阴山,还没来得及回城便病死那边了。你们父子三人的名号可是十数年如一日地威吓着我的族人,起先沙瓦桑那货还不信,自己吃过你们栗氏的亏,才不和我抬杠了。”   栗延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皇城叛乱,栗氏被屠尽满门,倒是也有你的份儿。”   对方的目光总是流连着方棠,栗延臻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往自家小探花前面挡了挡。   “我叫耶律瓒铎。”那人说道,“久闻栗小将军大名,当年你只身闯入丹措大营救走方大人,我都没来得及看上你一眼。”   “我竟不知道你那时就在丹措大营,早与沙瓦桑勾搭上了。”栗延臻道,“鲜卑就这点本事,自己被打得退回老家,转而便投奔西羌来了。”   耶律瓒铎并不气恼,只是说道:“任小将军你怎么说,如今你已经不是大渠的将军了,中原皇帝不会再容得下你二人,倒不如早些寻新的出路,与我们联手,比你在那皇帝跟前儿受尽猜忌来得强。”   “我没你那么洒脱,转头便能与仇人握手言和。”栗延臻冷冷道,“你这一路救治我夫人,的确有恩于我,现在我们两清了。”   “我能给你机会,让你做千古名将。”耶律瓒铎继续摆出自己的条件,“你要什么,王位、财富、名声,只要你开口便应有尽有。我们草原大漠上世代生长的子民,心胸宽广,从不嫉贤妒能,更遑论兔死狗烹之祸”   栗延臻不语,只是转向方棠,拢了拢对方的长发,眼中全是浓腻的柔情。   方棠的出现,渐渐让他这些年有了好好活着的理由,每每在外征战,身陷绝境之时,总会想到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从十九岁起,到如今,他依旧不畏惧死亡,但更想陪方棠活得久一点。   当年说过的白头偕老,并不是随口而已。   “我打的仗,已经够多了。”栗延臻道,“从今往后,我只想陪着夫人安稳过完这一生,至于其他的,我没兴趣。”   耶律瓒铎看了他一会儿,很惋惜地摇头:“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将军。”   “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栗延臻从容道,“浮名功业都是过眼云烟,得到之后还会失去,总归不会永远属于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眼前人更值得。”   他这番感慨,倒是彻底看开了,耶律瓒铎只好叹道:“算了,你已失去为将之心,强留你也是徒劳,可惜中原皇帝还不知自己毁掉了一个什么样的英才。亏得沙瓦桑还费尽心思想招揽你,怕是又要气疯掉。”   方棠适时地开口道:“多谢耶律公子救命之恩了,眼下方某伤势已好了不少,不便继续在军中叨扰,近日便会与丹措王辞别,在此就先与公子别过。”   他和栗延臻都清楚,继续留在西羌只会夜长梦多,沙瓦桑是个不太讲理的粗人,即便有公主拦着,也是个麻烦家伙。   不过栗延臻要走,饶是天王老子都拦不住。沙瓦桑得知他二人要走,气得大发雷霆,提着刀便赶来帐前,咆哮着骂栗延臻忘恩负义、不识好歹,好吃好喝地供他这些日子,居然说走就走。   栗延臻也冷了脸,踹倒一个西羌兵,夺过对方手中的长枪和沙瓦桑对峙:“我今日就是要走,你待如何?”   柔嘉公主急匆匆赶来,一见双方剑拔弩张的架势,急忙劝解道:“桑格,休要乱来!方大人和栗将军要走,你便放他们去了便是,何须疾言遽色地为难?”   “你不懂!”   沙瓦桑声音低了些,仍是不依不饶,“好不容易从狗皇帝手上捞出来一个,不能放跑!要留着他帮我们打中原!”   “我不会帮你。”栗延臻手中长剑寒光凛凛,宽阔的身躯护在方棠身前,“若不让开,我不介意再和你比一场。”   耶律瓒铎站在一旁,无奈叹道:“你急什么?他不愿意就罢了,难道你绑着他,他便愿意替你打仗了?西羌和鲜卑加起来也并非无良将,他要走的确可惜,却也不会影响整个战局。”   沙瓦桑又急又气,只是不甘心放走了栗延臻,还要说什么,又被柔嘉公主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你闹够了没有!方大人对我皇兄忠心未减,他夫君又怎会帮着你攻打旧国?桑格,我从前教你读兵书,你都只读一半,如今知道坏处了吧!”   “你又训我!”沙瓦桑气急败坏,咣当一声丢下刀,赌气走了,“你一点都不给我面子!”   方棠每次见他两人都吵得不可开交,也觉得无可奈何。他向柔嘉公主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公主说和,来日若有机会,方棠必然报答。”   柔嘉公主笑笑,说道:“不必挂怀,车马粮草已备好,方大人安心上路吧。”   方棠和栗延臻带着那些兰奴上了车,又掀开帘子,对着大营门前目送的柔嘉公主道:“公主回去吧,好好哄一下丹措王。”   “好。”柔嘉公主点头,“愿大人此去,万事顺遂。”   马车缓缓远去,在孤烟大漠里化成一枚细小的黑点,又逐渐隐没在扬起的风沙里,再也不见了。   耶律瓒铎一伸手臂,海东青径直落下来,低头梳了梳羽毛。   “是我与表兄之前预想得太好了。”耶律瓒铎道,“栗延臻果然是天生将才,此生虽然算不上忠,却也讲求一个义字。”   “还有情字。”柔嘉公主欣然道,“他们的确恩爱。”   身后,沙瓦桑气鼓鼓地大步跨来,刚刚柔嘉公主给他的台阶有些过于生硬,以至于他半天都没消气。他走到公主旁边,哼了一声,没说话。   “好了,小狼羔。”柔嘉公主捏了捏他的手臂,说道,“你刚才也太凶了些。”   “我放他们走了,你满意了!”沙瓦桑嚷嚷道,“真搞不懂你这个人。”   柔嘉公主挽着他的手,望着远处,轻声道:“是啊,原本两个人就是互相搞不懂的,等到搞懂了的时候,就心意相通了。”   沙瓦桑低头看着她,目光也柔软下去,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仍旧桀骜:“谁他娘的稀罕什么破昆仑王,没有栗延臻怎么了,本王照样能打服他们。”   马车上,方棠觉得胸口有些闷,便靠在那里按兰奴交给他的法子,缓慢吐息。栗延臻给他揉着后背,欢声问:“夫人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方棠长出一口气,“这两日都有点胸闷,估计是淤血还没全消,再休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一个兰奴道:“方大人不必担心,您的伤无恙,不妨先跟我们回去,由我们来替您疗养。更何况,还有故人等着相见。”   方棠一头雾水:“什么故人?我们要去哪里?”   “大人到了便知。”兰奴道,“请稍安勿躁。”   方棠又靠了半天,觉得身子绷得不舒服,扶着栗延臻的胳膊坐起来,头探出窗子往车后看去。这会儿他们已经过了缚虬谷,西羌的大营早就完全看不到了。   “对了,二郎,鲜卑部的可汗怎会和丹措王交好的?”方棠好奇问道,“我以为北境部落彼此都斗得厉害,甚少会选择联手。”   栗延臻道:“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听我母亲说过,她是鲜卑族人,当年为了我父亲才抛却族人来到中原。她说……鲜卑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可汗,似乎与沙瓦桑有些亲缘关系,至于具体的,我母亲也不清楚。”   “他们两个是亲戚?”方棠讶然,歪头想了想,“真看不出来。”   “龙生九子都有所不同,更何况其他亲缘。”栗延臻道,“我们之后大概不会再与他们有什么交集,这件事,怕是也无从知晓了。”   马车行进了三天,最终到了西北边陲的一处镇子上。   这里边是当年方棠给兰奴们安排的去处,整座镇子并不大,不过一百来户人家,却平静富足得很,不受战火侵扰。镇上居民自给自足,又因临近商路,常常对外做些生意。   “到了,方大人。”兰奴掀开帘子,对方棠道,“我们在这里经营着家货栈,平时也供行商歇脚打尖,也是听闻大人有难,才赶去渠国的。”   方棠下了车,见到面前是一处四方规整的小院子,二层小楼的窗口酒旌飘荡,被洒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他很好奇故人是谁,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个略有些熟悉的背影在低头扫地,一愣,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栗延臻也走了进来,同样怔然地盯着对方,难以置信地开口:“闻修宁?”   那人背影一顿,飞快转过身来,看到栗延臻和方棠,整个人方才还毫无表情的脸,一下子变得悲喜交加,踉跄着走过来,扑通跪在栗延臻面前:“少公子……”   方棠心中腾起惊喜,他原本真的以为闻修宁和婵松都死了,没想到还能有这种意外之喜,便急忙问道:“婵松——婵松呢?!”   “婵松姑娘出去买菜了。”闻修宁颤声道,“她应该就回来了,少夫人。”   方棠点点头,眼泪随后便涌了出来:“还活着就好,你们还活着就好……”   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连寻回两人的尸身都做不到,却没想到还有绝处逢生的一天。当初闻修宁和婵松被禁军围困,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眼看着就是回天无力了。   万幸的是,栗安的岭南军向来狂傲,只以为两人必死无疑,便取了信物回去邀功领赏。没想到岭南军前脚刚走,听闻消息赶来的兰奴就发现了命悬一线的两个人,带回去尽力救治,居然真的双双捡回条命。   闻修宁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转醒之后一定要先寻机会报答这些兰奴,再回去寻栗延臻,但对方只说他们不必急着走,剩下的他们会想办法。   “原来如此么。”方棠唏嘘道,“真的多谢你们了。”   兰奴欠身道:“投桃报李而已,不足挂齿。”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哗啦落了一地,婵松含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少爷!”   方棠转过身,看到逆着光立在院门口的清瘦身影,一面流泪,一面露出笑容:“嗯,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哈!婵松和小闻没死!   我怎么可能让小情侣受苦呢!(心虚) 第69章 心安   边境 晋理镇   拉货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在长街的摊子前停下。赶车的一只手拎着钱袋,甩了几枚铜钱出来,往摊子上一放:“老板,两根糖葫芦。”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糖葫芦被赶车人接过来的时候,在冬日的暖阳下泛着红色莹光。   长鞭一扬,马车又朝前行进起来,车轮碾过粗糙的土石路面,发出吱嘎的响声。   晋理镇上独一家的货栈,生意也如同往日一样红火。马车拨开迎来送往的人群和货担,停进了后院。闻修宁从车上跳下来,解了马牵去去喂。   婵松掀开帘子,脚步轻快地走到闻修宁身后,指尖点了点他左肩膀,等他回头往左看时,又笑着躲到右边。   “我知道是你。”闻修宁像是习惯了,纵着她这样,淡淡地笑着,“今天没上街么?”   “刚回来没多久,陪少爷在里头算账呢。”婵松说,“你家少公子呢?”   栗延臻回头看了看车上,栗延臻举着两根糖葫芦下来,随手甩给闻修宁一把钥匙:“你们去镖局那边住些日子,比这儿宽敞。”   闻修宁接住钥匙,心领神会道:“……是。”   婵松不明所以,追着他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一回来就要我们出去住啊?”   闻修宁牵起她的手,轻轻握了握:“走吧,我们在这里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后院明明好几间房,挺方便的。”   婵松还有些不情愿,不愿走。闻修宁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银蝶发钗,伸手给她戴在头上:“好了,你也有,我回来路上给你带的,你去瞧瞧好不好看。”   婵松哼了一声,却低头让他把发钗按紧了些,说道:“那好吧,我们去镖局那边。少公子要和少爷在这边住的话,有我们在旁确实不方便说话,你个木头,更什么都不懂。”   闻修宁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嗯,是我不懂。”   如今他和婵松之间,也不再有什么苦衷和阻碍,方棠和栗延臻彼此都卸下了一身负重,连带着他们也轻松起来。   方棠私下早就和栗延臻商量着,什么时候着手办两人的婚事。   他们在晋理镇安定了数月,货栈被方棠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兰奴也惯会做生意,很快就盘活了这一方小镇。方棠后来甚至还在隔壁置了间旧宅院,翻修一通后开了家镖局,怎么也算没浪费了栗延臻的一身武艺。   栗延臻和闻修宁常常出去护镖,有时走得很远,方棠和婵松就在家里等着,内外相得益彰,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有了余粮,有了银钱,下一步就是安家立业了。   于是闻修宁天天被方棠抓来审问,非让他说是怎么想的。栗延臻就在一旁坐着,相当见色忘义,眼睛只顾瞅着方棠,把玩对方的乌发,丝毫不为闻修宁求助的眼神所动。   “少夫人,您知道的……”闻修宁扛不住,很快就说了实话,“属下对婵松姑娘的心意从来都未曾变过。”   方棠满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点头道:“那就好,总之我可是最心疼偏向婵松的。”   闻修宁老实道:“少夫人放心,不必您偏向,属下一定对她好。”   方棠想了想,说:“不行,我还得问问婵松的意思。”   栗延臻总算放过了他的头发,说道:“夫人不必问了,婵松不会不答应的,我让闻修宁直接去提亲便好。”   方棠奇怪道:“你又不是婵松,你怎么知道?”   栗延臻看了闻修宁一眼,后者显然很希望他不要说,但倘若如此,他就不叫栗延臻了:“闻修宁那战甲,婵松的名字都绣上去几年了,我不小心看见过很多次。”   闻修宁完全没办法,无奈道:“少公子,您那根本不是不小心吧……”   栗延臻充耳不闻,继续道:“就这么定了吧,早些准备下来,要办得风光一些。闻修宁跟着我这些年,也算劳苦,到头来我若再不赏他些什么,他这几十年来也太亏了。”   “少公子,属下不觉得亏。”闻修宁道,“栗氏对属下有大恩,即便是以命相报,犹嫌不足。”   “行了,谁要你的命。”栗延臻踹他一脚,“去吧。”   等闻修宁一走,方棠才放松下来,十分不成体统地往栗延臻怀里靠去,伸手搓他的脸:“二郎,我要吃烤肉下酒。”   “好,明日我去猎些野物回来。”栗延臻低头亲亲他,“这次回来,多待几天再走下一镖。”   方棠又贴着他一蹭一蹭的,两只手按来按去,像兔子找地方做窝。   栗延臻被他撩起火来,攥着人手腕压下去,低声说:“想怎么样?”   “嗯……”方棠想了想,揪一下他耳朵,“想出去玩了。”   “左右我无事,陪你出去走走。”栗延臻吻着他手指说,“夫人想去哪儿?”   “听说再往西边走不远,大漠里有海子。”方棠说,“我想去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好。”栗延臻说,“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方棠趴过去,和栗延臻缠吻着,很快就落了帐子,滚回床上去了,一直到半夜。   栗延臻腰好,养好伤之后似乎更有劲头了,方棠整夜整夜快死过去,渐渐分不清那水声是来自他们房中,还是窗外小石潭里活水的荡漾。   “二郎,停……停一停……”方棠语无伦次,嗓音被揉碎,“你太快了,我歇一下……”   栗延臻鬓角汗水沁沁,顺着额头低落到方棠光滑的脖颈上,又融化在他俯身时绵长的吻里。   他的海棠诱惑着他,令一颗心画地为牢,身心只在此刻。   “又湿好多了,夫人。”栗延臻轻声道,“我再疼疼你,好不好?”   方棠头晕目眩,乖乖被哄着,只剩下点头:“好,好,那你用力一些……”   “……好。”   夜更深了。   闻修宁和婵松大婚那日,方棠很阔气地包下了镇子上最好的酒楼大厨班子,直接将人请到家里,提前半夜便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酒席,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方棠广发婚帖,引得半座晋理镇的人都来凑热闹,派头竟然比他和栗延臻当年成婚也不遑多让。   傍晚时新人行礼拜堂,婵松出门前难得红着眼圈掉泪,十分舍不得走。方棠扶着墙边笑边说:“你出了这个门,就进隔壁院子,走两步就回来了,哭什么?”   婵松抹抹眼泪,点头:“也是,那我走了,少爷。”   方棠亲手给她盖上盖头,又弯腰掸了掸她肩上的灰尘:“去吧,今天是新娘子呢,别哭了。”   婵松被人簇拥着出了院门,方棠站在那里,久久盯着婵松背影消失的院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夫人?”栗延臻扭头问他,“刚劝了婵松,自己怎么还叹上气了?”   方棠垂下眼,语气怅然:“本来周叔、青槐和望柳也都盼着她出嫁,如今人也不剩几个了。”   “物是人非乃天下第一寻常事。”栗延臻淡然道,“况且望柳带着舒儿,我想他不会自轻自贱。”   没想到栗延臻一语成谶,半月后的一个晌午,方棠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忽然看到一个半大小孩懵懵懂懂从院外走来,和方棠一对上视线,便惊喜地叫了一声:“方叔叔!”   “舒儿?”方棠急忙跑过去,蹲在栗舒面前,伸手把人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通,发现没缺胳膊少腿的,才松了口气,“望柳呢?”   栗舒回头看了看,摇头道:“不知道,方叔叔,我睡了几天,醒过来就在这儿了。”   方棠立马追出去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全然没有望柳的影子。   “你说望柳把舒儿送过来之后,自己又走了?”   栗延臻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熟睡的栗舒,揉了下那温热的小脑袋,“他为什么不回来?”   方棠垂着头,心乱如麻。他总觉得望柳是还有什么是要做,却不愿牵连他们,才至此都杳无音信。   “我们已经安定下来了,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方棠道,“二郎,我担心他做什么傻事。”   栗延臻向他伸出手:“夫人,过来。”   方棠慢吞吞爬过去,靠在栗延臻肩上,被他按着眉心,意识也慢慢沉下去。   望柳再也没回来,方棠当时入宫前嘱咐他照顾好府里,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了。后来几个兰奴去中原打探消息,说有地方官员在返回京城任职的路上遇刺,身中数刀。   虽然刺客也当场伏法,尸身却早已面目全非了,像是行刺之前刻意毁去容貌,防止牵连亲友。   古往今来无名无姓的刺客多如牛毛,方棠却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认为这个人就是望柳。   果然,后来他得知,当日被刺杀的便是一位姓胡的郡守,从荥阳回京赴任。原本是大喜事,京中的家人都在新宅子门口挂了花,只等人风风光光衣锦还乡,没想到路上就被人戳成了蜂窝,惨死途中。   方棠知道望柳为什么要刺杀那个官员——数年前青槐的死,那时他不是没有查过,也查到些蛛丝马迹,却发现对方是皇帝和栗安身边的人,也就是当年遭到栗氏弹劾、被贬去做荥阳郡守的殿前都指挥使。   他寻了个日子,和栗延臻骑马出城去,给青槐望柳好好立了两道碑篆,用的是二人原本的名字。在这里他们终于可以以自己原本的名姓和身份存在,长长久久,不再被枷锁束缚。   方棠做完这一切,转身冲着皇城的方向,深深地躬身下去,行了许久的礼。   栗延臻静静望着那边,也没说话。   他知道,方棠在拜别先帝,也拜别自己曾经的拳拳报国之心。   “走吧,二郎,我们回去。”方棠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今日闻修宁和婵松都在,我们买些菜回去,给舒儿多做些好吃的。”   栗延臻依他说的,两人骑马回城,到集市上买了些菜肉。这边地居偏远,能买到的东西不多,但好在栗延臻和婵松做饭的手艺都不错,日子也算是过得滋润。   “夫人前几日说想吃鱼了,我见那边集市上新进了活的鲜鱼,去买来做给你吃。”栗延臻将菜篓递给方棠,指了指不远处的摊位,“夫人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方棠点点头,将菜篓系在马鞍上,闲暇地四处看了看,只见一旁的摊子上在卖折扇,有绢丝的扇面,也有宣纸的,做工说不上多精致,却也是这里难得的新奇物件了。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把空白扇面的,放在手中左右看了看:“我要这把。”   方棠看栗延臻还没回来,便将扇子塞到袖中,若无其事地走回原地,等着对方回来。   不多时,栗延臻提着两篓鲜鱼回来,挂在马身上,见方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笑问道:“怎么了,夫人?”   “没什么。”方棠眨了眨眼,翻身上马,“走了,我好饿。”   作者有话说:   在这种公司搞事业卖命不值得啦,自己创业,丰衣足食,还不用受996报表总结PPT之苦,多好。 第70章 日暮   在边境安定下来一年后,某次栗延臻和闻修宁送完商队的镖回来,顺便带了个消息给方棠。   “西北又起龃龉了?”方棠将栗舒放到腿上坐着,问道,“有人领兵去么?”   “除了栗安,不会有别人了。”栗延臻道,“如今朝中唯他可用,他带起来的那些将领太过年轻,也没什么机会历练,不过是摆设罢了。”   方棠沉默半晌,道:“栗安能胜么?”   栗延臻道:“夫人当日去丹措大营,觉得如何?”   “兵强马壮,军威颇盛。”方棠道,“怎么也不像肯甘心对栗安俯首称臣的样子。”   栗延臻点头道:“这就对了,夫人。先前沙瓦桑被我和父兄大败,确实大伤了元气,内部军心震荡,其余十五部见状也踯躅不前,即便栗安大开城门放他们入城,也不是岭南军的对手。虽然栗安韬光养晦多年也比不上我们,但东阳郡主却不是吃素的,她手腕狠厉,眼光也毒,一眼就看出当日不是西羌反渠的最好时机。”   “所以沙瓦桑是想暂且示弱,等待时机?”方棠迟疑道,“我是觉得他想不出这种法子,怕是耶律瓒铎给他出的主意。”   栗延臻点头:“或许是吧。但东阳郡主谋事不足之处就在于,她被排挤在朝堂与军营外太久了,不懂得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没人会永远战无不胜。”   “怎么说?”方棠揉揉栗舒的脑袋,问道。   “沙瓦桑和耶律瓒铎让我们看到的,正是他们不会让栗安与东阳郡主看到的。”栗延臻道,“上月西羌犯境,与栗安率领的守军交战,三战三败,渠国军威大振,栗安也得意得很。”   方棠闻言也明白了,叹道:“以退为进,佯守为攻,沙瓦桑是马背上长大的战士,怎么会不知道。只有许久没打过仗的人,乍然得胜,便志得意满。”   “夫人聪明得很。”栗延臻摸摸他的耳朵,欣赏道,“等渠国真的被蠹空那一日,天就要变了。”   北境看似风平浪静的和谐之下,西羌和鲜卑的暗涌在伺机而动。栗安独掌军权没几年,听闻似乎和当朝天子起了些不快。朝中也一日不如一日,失去了栗苍这个曾经独掌朝政的权臣,许多派别重新活跃起来,各自分裂为政,没有几个真正做事的,反而追名逐利之徒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会成为第二个栗苍,可惜再也没有。   栗氏覆灭、皇帝重新掌权后的第三年,渠朝这架已经腐烂多时的龙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其上沉重的负累,在西北铁蹄骤然而来的动地尘烟中,迎来了王朝的崩溃。   渠朝后十年,西羌十六部联合北鲜卑再次大敌南下,上将军栗安奉旨前往幽牢关领兵御敌,最终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幽牢关破,西羌入侵。   北面的鲜卑大军一月便大破雁门关,长驱直入皇城与西羌汇合,俘渠烈帝,又杀一众皇亲国戚,首级悬于城门。   灵帝之妹东阳郡主率城中剩余军士死战不退,宁死不降,城破时于郡主府中自刎而死,尸身被鲜卑可汗耶律氏安葬于皇家陵寝,谥号昭肃。   海东青盘旋着,将凤头雕啄落城墙。   在这之前,新皇便已经率领文武百官举国南迁,乘船渡过了长江,在江南重新建立国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了数年。   这绝对是中原分外黑暗而耻辱的几年,长江以北遭异族盘踞多年,动荡不止,南渠命十三公主远嫁和亲,却仍旧没能挽救王朝走向覆灭的命运。与此同时,西羌与鲜卑在北方先后试图立国,皆只存在了短短数年,无疾而终。   至于新朝建立,统一南北、安定天下,又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   马蹄哒哒踏过沙丘,青色的袍角垂下来,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一直白玉似的手垂下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指节泛红。   “二郎!”   方棠咽下口中的酒,回头对骑马跟在他身后的栗延臻叫了一声:“你好慢啊,快过来。”   栗延臻跟上去,陪他慢慢往前走着。方棠又拎起酒壶喝了一口,醉意浅浅:“要是日落前走不到,天黑了就不好看了。”   “无妨,我们多待几天,等明日再看。”栗延臻道,“看多久我都陪你。”   方棠笑了笑,忽然伸手拽住栗延臻的马:“二郎,我要上去。”   栗延臻朝他伸出手:“夫人过来。”   方棠纵身一跳,被栗延臻稳稳接入怀中,笑着和他闹了半天,最终在栗延臻又亲又揉的攻势里败下阵来,喘着气讨饶道:“二郎,放开我吧。”   “叫夫君。”栗延臻低头咬他耳朵,“叫好听的。”   方棠转过身去,趴在他耳边认真地叫,声音甜糯糯的,热气勾着人心头,像刚出锅的米花糕:“夫君,二郎哥哥,好哥哥。”   他一口气叫了许多,听得栗延臻躁动难耐,若非这里实在不合适,估计又要来一次多年前在林间马上的光景。   “夫人总不吃教训的么?”栗延臻笑问道,“上次在床上赖着睡了几日,怎么哄都不肯起。婵松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拉着闻修宁要讨说法。”   “你那不是欺负吗?”方棠兴师问罪道。   “是。”栗延臻点头,“夫人说是就是。”   而且欺负得实在太狠了,任方棠在床上如何求饶,满口叫他“好夫君”、“二郎哥哥”都不肯停,床褥间热汗淋淋,水光黏腻一片。   栗延臻粗喘着低头吻他,见到方棠眼底迷蒙又依赖的光,最终满肚子坏水战胜了良心,终究没有告诉方棠真相——   他越是这样叫,自己才越是停不下来。   傍晚之前,两人总算来到了传说中的海子边上,方棠远远看着沙丘间明镜似的光滑水面,激动道:“二郎,快看,到了!”   离得还有老远,方棠就兔子似的蹦下了马,拎着酒壶往那边跑去。栗延臻在后面牵着两个人的马,懒懒地叫他:“夫人慢些。”   大漠当中的湖泊分外少见,这一处更是澄澈如天鉴,云霭沉入湖底,烟波粼粼,倒映万里无云的晴空。   一叶小舟停泊在湖面,垂影自顾。   方棠跑了许久,觉得还是有很远,停下来喝了口酒,茫然地望着湖面:“二郎,刚刚我觉得很近了,为何还有那么远?”   栗延臻弯腰将马拴在半截枯木上,走到方棠身边,说道:“渴求之物,总是如此忽远忽近的,人生在世一向如此。”   方棠扭头看着他:“你这段日子感慨挺多。”   “近朱者赤,夫人熏陶我这么久,总也得感慨感慨了吧。”栗延臻说。   方棠点点头,挑眉道:“说得倒是不错,不过你还差些,要和我多学学。”   他朝栗延臻伸出手,后者会意,弯腰将他背起来,朝着海子走过去。   “两个人走更慢了。”栗延臻说,“夫人不是急着要看么?”   方棠趴在栗延臻身上,脸贴着对方宽厚坚实的背颈,觉得心安极了。   “慢就慢些,你陪着我走就好了。”方棠说,“你再走慢点。”   栗延臻也没问他为什么,只是依言放缓了脚步,慢慢朝着寂静的海子走过去。   原本在日落前可以走到的地方,就这样生生拖了许久。方棠看着大漠落日一点点吻上沙丘,又缓慢陷落其中,眼底被红霞映亮。   天色暗下去的最后一刻,栗延臻背他走到了湖边。方棠从栗延臻身上跳下来,说:“好清的水。”   他弯腰掬起一捧,往自己脸上泼去,又弹了弹手指,甩给栗延臻:“看水。”   “看水是什么?”栗延臻忍俊不禁,揉着他的后腰笑起来,“夫人的独门武功么?”   方棠得意点头:“那是,比你舞刀弄枪的还要厉害。”   他又比划了两下,栗延臻佯作败退,被方棠扑倒在沙地上。两人抱着闹了许久,最终一齐气喘吁吁地停下,看着最后的夕阳被远处山丘吞噬,扇面似摊开在天边的云霞也收束成一线,最终消磨不见。   “太阳落山了,二郎。”方棠坐起来,和栗延臻肩靠着肩,目送余晖褪去,“我们今夜要在船上过夜了。”   “好。”栗延臻应道,“我带了斗篷,晚上冷,夫人盖着些。”   方棠举起手,一根根手指掰下去,又问栗延臻:“我们成亲多少年了?”   “十年。”栗延臻说得毫不迟疑,“再两月。”   方棠点点头,又像是感叹:“已经十年了啊。”   “夫人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宁愿拿刀与我同归于尽,也不愿意嫁给我。”栗延臻笑道,“我那个时候可伤心了,自己好不容易娶进门的宝贝夫人,怎的这么不待见我。”   方棠有些不好意思,蹭进栗延臻怀里,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不是很心悦你嘛。”   但他总归是有些遗憾和后悔的,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让一生仅此一次的新婚之夜变得那么糟糕,也不会想起来便觉空落。   后来他又陪栗延臻回过中原,然而栗氏当年埋骨的坟茔已然在兵荒马乱之中不知所踪,栗延臻寻了很久,终究是没有下落。   栗延臻给他父母兄长以及长嫂都立了碑刻,在城外不到十里的一处绿洲附近。那是个方棠偶然发现的好地方,觉得风景十分好,以后还可以陪栗延臻常常来祭拜。   这世上有许多人们想要以“如果”来论的事情,或是觉得有缺憾,或是觉得原本可以更好,总之苦苦索求到最后,终究还是遗憾事十之八九。   方棠看着自己夙兴夜寐改制的新政,一夕之间倾覆成空。朝堂混乱、虫蛇横行,他费过再多的笔墨,倾过再浓的心血,最后也不过一炉焚灰,被蠹虫蚕食得丝毫不剩。   栗延臻也目睹栗氏两代人曾以鲜血打拼下的江山,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就这么拱手让人,回天无力。风雨飘摇中,高楼广厦灰飞烟灭。   日落之后还会日升,却再也不是昨日的艳阳。   但是此刻,至少他们的手,依旧和多年前一样紧紧握着。   “二郎,我刚刚让你走得慢一些,其实是在想,若这日子也能过得慢一些就好了。”方棠说,“我还想你陪我很多很多年,等我们都走不动的时候,我也就只能走得这么慢了,怕是到那时我也追不上你。那个时候,你不要嫌我。”   栗延臻扭头看着他,在黑暗笼罩里,双眼也泛起柔和的色泽。   “我如何会嫌弃你?”栗延臻抓着他的手放上自己心口,宛若很多很多年前,在洞房掀起大红盖头时,那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好夫人,你不必追我,你走得快还是慢,我都等着你,这辈子直到最后,这里有你,也只有你。大婚时我怕你不高兴,便没问过你,今日却想问问——与我白头偕老,你愿意吗?”   ——就像他曾经对方棠说过许多次的一样。   “我是你夫君,从此世上你唯一心意相通、亲密无间的人,我会疼你、护着你。”   方棠耳边两道声音渐渐重合,最终落回到眼前的栗延臻身上。   他伸出手,捧起栗延臻的脸,泛酸的眼眶涌起雨雾。   “好。”方棠笑着,吻上栗延臻的嘴角,“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在长佩写完的第二本,其实每本写完的那一瞬间都有种切尘埃落定的宿命感,心里想着“啊,他们终于圆满了”,而不是“我终于把他们写圆满了”,总觉得人物好像自己在那里编织故事一样,我以叙述者的身份把故事写下来,一切并不是我随心所欲掌控的,而是故事牵着我走。糖和盐诞生得很偶然,忽然某晚一个娇娇的红袍小文官就这么出现在我脑子里,然后又一下,蹦出来个风流倜傥但是很坏很坏的盐渍栗子(?)接着就是动笔写,他们的故事就开始了。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这本会修,前面随机多塞一些糖什么的。   《下嫁》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评~   下本不太确定开什么,可以戳专栏看看预收,咸鱼作者想要收藏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