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侍卫带球跑   作者:问尘九日   简介:   沈却有两个秘密。   其一,他不仅是个哑巴,身上也有一处不能见光的隐疾。   其二,他对王爷有着不合礼数的绮念。   这两个秘密他谁也没说,可在某天夜里,第一个秘密却被一个陌生男人撞破了。   那男人用他的秘密做要挟,逼他一步步屈从,一点点沦陷,可他却全然没注意到,那男人从他这里讨走的越来越多,他的殿下给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怀孕了。   他惊慌失措,连细软都顾不上收拾,连夜就逃了。   *   谢时观发现了贴身亲卫的一个秘密,这秘密勾的他心痒,勾的他夜夜梦见那小哑巴的身影。   于是他换了一张脸,往喉咙里放一根针,改头换面潜入那小哑巴房中。   原本他只是想尝尝那小哑巴的滋味,为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半点欺负老实人的快感,他只把他当做一个趁手的物件、听话的忠犬。   玩腻了、脏了,随时都可以丢掉。   可谁知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这唯他命令是从的小哑巴竟然跑了,他愤怒至极,调遣了王府上下所有的人力去寻,可最后他的人却告诉他:   沈却逃跑途中不慎掉入河中,淹死了。   只不过是一个哑巴,一个物件……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会疼呢?   他不信,只要一日不找到沈却的尸骨,他便不信他死了。   *   一年后的某一日,摄政王听说南方有个镇上有个村夫生的很像沈却。   他昼夜不歇地追过去,累死了好几匹马,最后竟真在山涧上看见了那人。   那小哑巴背着竹筐,怀里还抱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孩子。   谢时观一时间出离愤怒,才一年的时间,他竟然就和旁的女人生下了孩子?   注:   1.哑巴、双性、生子。   2.前期花心后期守身如玉时不时发疯的摄政王攻*哑巴老实人双性受。   3.狗血虐文,不能接受的请点左上角。   4.@问尘九日:放一点删改前的内容。   【下本预收《一篇狗血嫂子文学》(绞尽脑汁了,先叫这个),文案如下~】   再次见到郁琰,是在他哥葬礼上,那人一手执黑伞,一手抚着碑上黑白遗相,皙白面容上,一滴泪悄然滑落。   朝家远房一个表弟打趣他:“可以啊你小子,你哥没了,朝家就剩你一个,以后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他不知道,朝弋眼下其实什么也不想,只想舔掉他嫂子面颊上的那滴眼泪。   *   郁琰是他养在心底的玫瑰。   前一世,才刚一见面,朝弋便沦陷了,陷在这段背德的感情里几乎无法自拔。   可他不知道,郁琰心里对他是深藏着怎样的恨意,他以为的情动,却只是郁琰处心积虑的勾引和圈套。   不过三年光景,郁琰便将他骗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他的权、他的一切,都没有了。   真正将朝弋推入绝望深渊的,是他意外在郁琰包里找到的一张报告单,上面清楚写着,郁琰怀孕了,六周。   他拿着报告单找到郁琰,可郁琰却只扫了一眼,然后淡淡:“打掉了。”   原来郁琰真的不爱他。   *   朝弋重生了,睁开眼,他又回到了他哥葬礼上,再次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又切齿痛恨的矜贵少爷。   他那名义上的嫂子。   爱恨交加,朝弋恨不得一把掐断他纤弱脖颈,可是他舍不得。   于是他只好对他疯一般地渴求,他砸烂了他哥送给郁琰的宝石袖扣,哪怕那对郁琰来说意义非凡。   然后在他哥灵牌前、祠堂里、他哥和郁琰曾经的婚房……   “后悔吗?”他问。   “这个家都是我的,”他笑着,“你也是我的,琰琰。”   注:   1.狗血变太(真的很,前世受渣后世攻渣,反正都很欠很气人。   2.双杏生子。   ┄┄   立意: 要坦诚待人。 第一章   “阿却,”沈落一把将沈却拉到一旁,又附在他耳边,低低地,“殿下今日暮食尚未用过,恐是心里不大爽快,一会儿你千万要仔细些。”   沈却点点头,而后手语问:“殿下因何不快?”   沈落稍一低眉,有些不敢对上他的目光:“我也不大清楚……”   沈却单手持着食盘,另一手则捏了捏他的肩膀,是安慰的意思。   他正欲转身进去,沈落却忽然又捏住了他的手腕,张口无声:“许是因为你。”   沈却怔了怔。   不等他反应,便见沈落接着唇语道:“总之,在里边不论看见什么,遇着什么,都千万冷静。”   沈落平时吊儿郎当的一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难得这样郑重,让沈却莫名觉得有些心惊。   他平素一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王爷不许的,他就是在梦里都不敢碰,即便是王爷许的,他也尽可能不做。   再仔细想想,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也不会有故亲背着他闯出什么祸,近日王爷交托与他的公事,他办的也无有不妥。   难道是……王爷发现了他的秘密?   不会的,他藏了这么多年,这事他谁也没说,就连沈落都不知道。   这下换沈落拍了拍他的后背,沈却终于缓上来一口气,与沈落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低头敛目踏了进去。   殿内燃着暖香,一股淡淡的檀木味压着腊梅香,但沈却依然敏锐地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味。   那似乎是一股铁锈味……是血。   不是似乎,那就是血,他瞧见了。   殿中的砖石地上躺了个女人,背朝上倒在血泊里,低低的发髻散乱,藕色的短袄,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素银簪,簪尖被磨得相当锋利。   柃儿死了。   明明今晨她还笑着祝自己生辰吉乐,说话的时候她哈着气,吐出一块又一块的白雾。   被冻红的脸颊、擦了层胭脂的唇、热气、笑声,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   沈却心里像蒙了层雾,疼也不疼,只是恍惚。   他敛下目光,稳稳地将那碗鸡汤素面端到了桌案上,紧接着便打开了那上头的防尘绸罩。   桌案边上的人瞧了眼那面,只见那面汤清澈,只几点油花,素面上还卧着颗去了黄的白蛋。   “你从来仔细,”谢时观笑了笑,“还记得本王不食卵黄。”   沈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堂下瞟,可脑海里清清楚楚的,还是映着堂下那女子的死状。   王爷的目光扫过他眉眼,而后忽然吩咐道:“坐吧。”   沈却楞了半刻,而后很快会意,在桌案边上跪坐下来。   “把面吃了。”   沈却终于稍稍抬起头,手语道:“可这是为您准备的。”   谢时观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瞧。   只那么一刻,沈却就仓惶挪开目光,而后乖乖地从随身携带的囊袋中取出一对竹箸,直身跪着吃起了那碗面。   被王爷盯着吃面,沈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额角似乎已经渗出些许汗来。   沈却原以为王爷会说些什么,然而事实上,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正当沈却以为谢时观会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又开了口:“堂下这人,你可识得?”   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叫沈却的手腕微微一抖,桌案上洒上了一点面汤。   只见谢时观稍一皱眉,随即一扇子打落了那碗素面,瓷白的碗在地上碎成了大小不一的几瓣,而面汤则大半都泼在了沈却衣袍上。   沈却立即俯首低眉,手势打得飞快:“殿下息怒!”   侍立在殿外的沈落听见声响,心里也是一惊,连忙低声向内:“殿下?”   “闭嘴。”   王爷低下头,用收拢的扇子挑起他下巴:“回答本王的问题,沈却。”   沈却立即答:“属下认得她。”   “她是……是外府的粗使丫鬟,三年前属下与她偶然相识,至于如今也不过泛泛之交,但她往日里为人敦实,行事谨慎,属下也看在眼里,”沈却言及此处,忽然有些难以自抑,忍不住问,“殿下,她究竟犯了什么罪?”   谢时观闻言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辨是非,错误了她这么个敦实谨慎的好人?”   沈却惊的满身汗,只得叩首。   “不过是个签了身契的婢子,本王要打要杀,都不该你多嘴。”   沈却一着急,手势便比的飞快,谢时观看不大懂,便托腮看着他慌急模样。   等他手势停了,谢时观才又悠悠然道:“不过泛泛之交,你便赠她银簪,她便送你香囊,人前尚且如此,人后说不准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银簪是生辰贺礼,属下也曾赠沈落佩玉、剑穗,只是赠友人之礼,并不作他想。至于香囊,属下并未收下……”   谢时观笑起来,反问:“你若无意,她一个女子,为何要不顾廉耻赠你香囊?”   沈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王爷从来伶牙俐齿,而他却有口不能言,手指动了动,可到底不知道要如何自证清白。   “许是……”沈却慢吞吞地,“许是一场误会。”   “是吗?”   沈却再度低下头。   “把尸体处理了,”谢时观轻轻皱眉,“一股脏味。”   “是。”沈却立即应了,但却没有立即起身。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可到底他还是问了:“是因为属下与柃儿走的太近,所以殿下才……才……”   沈却的手势才打到一半,谢时观便打断了他:“你不该多嘴。”   那话音冷冷的,犹如殿外枝头上凝的寒霜。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于是便走到柃儿的尸体旁,轻车熟路地替她收敛起尸体。   待沈却背着柃儿走后,谢时观便招来沈落。   “殿下有何吩咐?”沈落俯身倾耳。   “等沈却埋尸回来,”谢时观淡淡道,“杀了他,看在他服侍本王多年的情分上,留他一具全尸,然后体面葬了。”   沈落先是一怔,而后便颔首道:“是。”   谢时观顿了顿,随后又道:“记得处理干净,把一切做成缪家的手笔。”   “属下遵命。”   话是脱口答的,可沈落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在不自觉地发抖。   *   黄昏时分。   冬日里天暗得早,日落后起了点微风,天上就摇摇晃晃地飘下来几片雪花。   若按往常的规矩,柃儿的尸首该剥去衣裳,划花了脸,丢去乱葬岗,可沈却忖了忖,到底不舍,还是替柃儿买了口薄棺,也不敢立碑,只在郊外草草葬了。   沈却静静站在小坟包前。   他在王府里友人不多,心里此时能想到的,不过沈落与柃儿两人。   除了这二人,旁人大抵都觉着他闷,只因他是个哑巴,又有隐疾在身,他心里羡慕沈落的人缘,羡慕他们能与人侃侃而谈,可他自己是不敢的。   站了好一会儿,沈却才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这是方才他替柃儿敛尸时捡的,很普通的料子,蝶恋花的刺绣,绣工不精,正如它的主人,这样平凡的一个丫头。   他又想起柃儿。   今日清晨,沈却打算照例先去校场上习剑。   去校场的途中要经过一处湖心亭,此湖名为“碧玉拂镜”,是暖水湖,即便是寒冬腊月里,也不曾见湖面上结过冰。   沈却远远地就瞧见了一个人影,藕色的短袄,乌黑的髻上只着一只素银簪,两手别在身后,低着头不知在雪地上捣鼓着什么。   沈却面上浮起几分浅淡笑意,随即悄悄走到她身后。   还不等他拍她后背,柃儿便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她立即便笑起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了缝,她一边说话一边朝他打手势:“怎么悄没生息的站我后头?是我哪日不当心惹了你,你存心要来吓我?”   沈却笑一笑,然后比划道:“这样冷的天儿,你一早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这样冷的天,我却热得很,”柃儿两边脸颊上红扑扑的,半开玩笑道,“你不也起的这样早吗?”   “我习惯了。”沈却道。   他表里如一,是个木讷的男人,全然看不出柃儿脸上用了胭脂,还猜她是受寒发了热,因此好心开劝道:“你今日面色红的奇怪,还是向云姑姑告个假,修养半日吧。”   柃儿呆了呆,抬头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但却不恼,反而笑得愈加开怀。   “你真是个呆子,这是我抹的胭脂。”   沈却看着她笑,他喜欢柃儿这样的人,相貌平平,没身份、没背景,同他一样“平凡”,可偏偏她身上却有一股盎然的生命力。   这么多年来,除了沈落,这府里能与他交上心的,便只有这丫头了。   两人沉默地对望了一会儿,沈却却真如个呆子一般,丝毫没感觉到两人之间徒然升腾起的暧昧气氛。   终于,柃儿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从袖口中取出一枚崭新的香囊:“我见你原先那只用的很旧了,便抽空做了只新的给你,里头塞的是秋日里我晒的桂花,又添了几朵梅花……”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替沈却解下他腰际的那枚香囊。   沈却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心绪乱糟糟的,不敢看柃儿的眼睛,只敢看向她的肩膀——他年岁不算小了,眼见共事的亲卫们渐渐都成了家、有了伴,沈却有时也羡慕。   他心里对王爷有着不敢宣之于口的绮念,可这情思终究只能烂在心里,他与王爷是决计无可能的,这点龌龊念头已算是肖想玷污,若是开了口、坦了白,那他便只好一头撞死了才能谢罪。   思来想去,柃儿身份不高,姿色平平,是这府中最配他的丫头了。   而且柃儿这丫头本分可爱,从不因他是个哑巴而轻视他,待人又热络,若与她在一块,往后想必不会寂寞。   只可惜沈却对柃儿的喜欢仅仅是对姊妹、待友人的,她是个那样好的丫头,可他不仅是个哑的,身上也有着一处不可言明的残缺。   他不能耽误了柃儿。   沈却退了这一步,柃儿也懂了,她眼圈红了,想是伤了自尊,也伤了心了。   后来便是一红一白的两张脸,相对着无话,等沈却反应过来的时候,柃儿已经跑走了。   不过一日的光景,却已是人非物是了。   沈却心里一阵钝痛,随后便将那只香囊解了,将里头的干花香料倾倒在柃儿坟前,还剩下的那只囊袋便同一把纸钱一并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预收《一篇狗血嫂子文学》(绞尽脑汁了,先叫这个)求收藏,文案如下~】   再次见到郁琰,是在他哥葬礼上,那人一手执黑伞,一手抚着碑上黑白遗相,皙白面容上,一滴泪悄然滑落。   朝家远房一个表弟打趣他:“可以啊你小子,你哥没了,朝家就剩你一个,以后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他不知道,朝弋眼下其实什么也不想,只想舔掉他嫂子面颊上的那滴眼泪。   *   郁琰是他养在心底的玫瑰。   前一世,才刚一见面,朝弋便沦陷了,陷在这段背德的感情里几乎无法自拔。   可他不知道,郁琰心里对他是深藏着怎样的恨意,他以为的情动,却只是郁琰处心积虑的勾引和圈套。   不过三年光景,郁琰便将他骗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他的权、他的一切,都没有了。   真正将朝弋推入绝望深渊的,是他意外在郁琰包里找到的一张报告单,上面清楚写着,郁琰怀孕了,六周。   他拿着报告单找到郁琰,可郁琰却只扫了一眼,然后淡淡:“打掉了。”   原来郁琰真的不爱他。   *   朝弋重生了,睁开眼,他又回到了他哥葬礼上,再次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又切齿痛恨的矜贵少爷。   他那名义上的嫂子。   爱恨交加,朝弋恨不得一把掐断他纤弱脖颈,可是他舍不得。   于是他只好对他疯一般地渴求,他砸烂了他哥送给郁琰的宝石袖扣,哪怕那对郁琰来说意义非凡。   然后在他哥灵牌前、祠堂里、他哥和郁琰曾经的婚房……   “后悔吗?”他问。   “这个家都是我的,”他笑着,“你也是我的,琰琰。”   注:   1.狗血变太(真的很,前世受渣后世攻渣,反正都很欠很气人。   2.双杏生子。 第二章   回去路上。   沈却总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他虽自幼失语,可耳目却敏于常人。   他能感觉到,林间还有另一人的存在,被掩盖在黑夜与落雪声中的另一个脚步声,以及衣料不小心擦过枝干的轻响。   而且那声音一直在跟着他。   是谁?   正当他心里疑惑之际,只见雪林中忽然窜出了一个灰色的人影来,同时间,一只泛着寒光的匕首向他直直刺来。   沈却立即侧过头,躲开了这一击。   借着月光,沈却看清了他手持的那把匕首,刀身漆黑,上刻弯月,名曰“缺月”,这显然是缪家的手笔。   缪太后与他家王爷向来不合,他又是王爷身边的人,缪家必然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可前些年不是才派了好些个高手来捉他的么,今日这么才这一个?   沈却一边思忖,一边拔出腰际弯刀,与来人迎面而战。   这人带着一张诡异面具,看不清真容,然沈却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两人几个回合下来,沈却便知此人并非是自己的对手,灰衣人使的功夫很杂,可仔细想想,沈却竟能在他的招式中品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那分明是他师父的刀法。   沈却一脚将人踹进积雪之中,等那灰衣人站起身时,沈却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旋即,他一刀挑断了灰衣人后脑勺上的系带,面具滑落——   这人连忙用手挡住了脸。   可惜他的速度终究不如沈却,只那一瞥,沈却已经看清了那张脸的轮廓,他几乎难以置信。   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是沈落。   他视若亲兄的同僚。   “阿却……”   沈却听见他叹了口气。   沈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杀他,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想要他命的人是谢时观。   “殿下……”沈却呆呆地看着沈落,而后手语,“不要我了?”   沈落没立即答话,过了半晌才道:“我自小功夫便不及你,殿下派我过来,想必是有意要放你一命,你只需打伤我,而后逃去南边,找个避世的村子藏起来……”   不等他说话,沈却先摇了摇头。   谢时观当然是知晓他二人实力的,只不过他派沈落一人过来,不可能是有心要放他脱逃,只是因为见他二人素日交好,想拿此事试沈落忠心。   旁人怎样沈却不知道,但他伺候了谢时观十三年,若连王爷这点心思都参悟不透,那早就在地底下烂成一具骸骨了。   倘若此番沈落带不回他的尸首,死的人恐怕就会是沈落了。   这些年沈落待他如此,他断然不可能这般坑害他。   “若无殿下当日用几两银子将我买回王府,便断没有我今日,”沈却抬手道,“如今殿下要我的命,也不过讨回去罢了,我……”   他手上尚未比划完,与他仅半臂之隔的沈落却忽然一手刀劈在他颈侧,这一掌劈的不轻,沈却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沈落用另一只手揽住他,不叫他摔进雪里去。   其实早在出府前,他便在心里为沈却谋划好了一切,他在郊外埋有几支暗线,方才已经放出了暗讯。   一炷香之后,便会有人将沈却偷偷送去港口,让他随一批货物顺着运河南下,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想必睁眼已是茫茫江河。   沈落开始得知此事的时候,也是心惊肉跳的,可他却从没想到王爷竟会起杀心,只想着应该大小会叫沈却领顿罚。   王爷那样阴晴不定的脾性,沈却伺候他这十余年来,却几乎没犯下过什么错事。   只这一回叫这么个小婢子害了,竟就要了他的命了。   正当他愣神之际,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鸮的叫声,那叫声短促,似乎是在催促沈落。   沈落闻声往丛林深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林中藏着几个人影,只待沈落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上前将沈却带走。   可与此同时,丛林中枝叶微震,沈落又听见了马蹄落地声,随即,他便瞧见又一个人影驾马而来。   那马匹后头还跟着一匹马,紧接着两马都急停在他面前,马上那人开口便道:“殿下有令,让你将沈却带回王府……”   “他怎么了?”   “方才叫徒弟给打晕了,”沈落顿了顿,侧着身子,把沈却遮在身后,紧接着又开口问,“殿下的旨意……是要见活人还是死人?”   沈向之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沈落,片刻后才答:“自然是活的。”   沈落松了口气。   沈向之跳下马,与沈落合力将沈却抬上马,沈落不放心,又使绳子将他捆牢了。   “阿爷,”上马前,沈落忽地扯住了沈向之的缰绳,“您同我说实话,殿下那里,究竟是要杀还是要留?”   “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沈向之冷着眼,“还有,无论人前人后,你与他们一样,都喊我‘师父’。”   沈落并不因他的冷落而收回手,依旧盯着沈向之的眼:“师父,阿却是你亲手带大的,与我情同手足,您真的能狠下心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半晌,静默无言。   又过了片刻,沈落听见沈向之终于开口:“沈却不在,我便叫十一去替了他的班,这小子倒很机灵,故意笨手笨脚地惹得殿下不快,殿下这是记起沈却的好来了。”   沈落听了这话,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他翻身上马,正要带着沈却往前去,却听见沈向之忽然出声:“等等。”   只见沈向之驾马掉头,仰头与雪林中的一只鸮对上了眼,这只夜猫子通体雪白,正歪着脑袋盯着沈向之。   “你的人?”他问沈落。   在这愈来愈寒的冬夜里,沈落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这些人都是沈向之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小动作必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因此沈落忖了忖,只能承认:“是。”   沈向之也没再说什么,掉转马头,领在沈落前边,低声道:“别叫殿下等急了。”   沈落不敢不从,一路硬着头皮跟在他后头。   王府今夜静得很。   内府中满殿的灯烛,亮堂堂的,然而下人们却都个个屏息垂首,连打个哈欠的声响都不曾有。   “怎的还不见人?”谢时观放下茶盏,偏头问十一。   十一俯着身子退到门口,垫着脚往远处瞧了一眼,而后再退回来,恭恭敬敬道:“左边塔楼亮了盏灯,想是师父他们在往内府里赶了。”   “好慢。”谢时观缓缓起身,捡起一只搁在烛台边的剪子挑弄着烛芯。   他的动作相当悠闲,十一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不耐烦的情绪。   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叫王爷久等过的人,下场都没有太好的。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果见沈向之领着两个人来了,落后他一步的沈落此时正背着沈却,头也不敢抬。   “属下复命来迟,殿下……”   不等沈落说完,就见那谢时观翩翩然又坐下了,闻声淡淡一笑,双唇轻启,只掉出了几个字:“丢地上,把他叫醒。”   他并不问沈却是如何晕的,这叫沈落方才一路上打的一肚子草稿顿时落了空。   谢时观忽然这一发话,一时还无人敢动,于是便听见他又道:“怎么,诸位都舍不得?”   王爷的贴身内侍,自然只能他自己得罪,若是此时叫旁人动了手,往后沈却若在谢时观面前又复了宠,恐怕这阴晴不定的殿下又要怪罪。   他们不敢动手,谢时观也不恼,手上拎了壶冷茶,稍稍俯下身子,将茶壶提将着,使得那半温不凉的茶水直往沈却鼻腔里灌。   约莫着一盏茶行将倒尽,便见那躺在地上的沈却似是被呛着了一般,猛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睁开了眼,一眼就对上了谢时观颠倒过来的脸。   “醒了?”谢时观唇角一扬,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绸帕,替他擦脸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温柔,“你犯了错,还敢在本王面前睡得这样香,谁给你的胆子?”   沈却怔了怔,自己上一刻分明还在返程途中,这会儿一睁眼竟看见了谢时观。   头顶上的梁柱雕花,俨然是内府中正殿的模样,周围站着的都是他的同僚,个个面色凛若冰霜,噤若寒蝉。   沈却从地上爬起来,抬起手正要说话,却听侍立在旁的沈落忽然开口:“禀殿下,沈却是方才与属下缠斗中,让属下给打晕了。”   站在他边上的沈向之立即给了他一个“用你多嘴”的眼刀,而后道:“殿下问的是沈却,由的着 你插嘴?”   而谢时观头也没抬,只是将那方替沈却擦过脸的帕子丢在了地上。   “十个板子,”谢时观淡淡地看了沈落一眼,“小惩大诫。”   “是。”沈落同沈却短暂对视了一眼,随后便被另两名侍卫拉了出去。   沈却低下头,直身跪在地上,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就连替自己说了一句话的沈落都要被迁怒。   谢时观回到堂上,居高临下地盯了他好半晌,忽然抬手一掷,将案上的信件全都丢在沈却面前。   沈却虽不识字,但却认得出这里边有好几份是王爷平素与交好官员的来往信件,这些一律都是他经手过的,上边大多没有私印,想是有人照着伪造的。   此人必定偷进过王爷的书房,察看过这些手信。   会是谁?   这些只不过是日常书信,因此并没有阅后即焚的必要,平日里都存放在谢时观的书房,一季则销。   可虽说不算什么机密,倘若叫有心之人偷去,拿到御前大作文章,到时王爷也是有口难辩。   “你可知这些东西是从谁身上搜出来的?”   沈却怔了怔,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可他不敢答,也不敢多想。   “哦,忘了你不识字,”王爷随口唤了个人,“十一,你念给他听。”   十一闻言拾起地上短笺,短笺上多只有一二句话,可那字字却如刀剑,不遮不避地朝沈却心上戳。   “昨日却往驿馆,寻往岁探花郎。”   “谢孟之交非表面,手信为证。”   “却此人有机可乘,明以香囊试之。”   …………   如此信件足有一二十篇,原来自去岁六月开始,殿下便已发觉柃儿的细作身份,可他却默不作声,仍是放任他与柃儿越走越近。   他大概是在试他是否会叛变。   原来柃儿的接近不过是别有用心,原来他以为的惺惺相惜也不过是自作多情,原来……   十三年的岁月,四千多个日夜,殿下还是不信他。 第三章   “你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谢时观一边说,一边随手挑选起搁在架上的各色刑具,“说轻点是蠢笨不堪用,说重点,便是你早已对本王生了异心。”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叫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上天封了他的一窍,便叫他此世与那些聪明话绝缘了,此时搜肠刮肚,他也只是虚虚抬手:“属下没有……”   他对殿下分明忠心耿耿,明月可鉴。   即便要他在刀山火海中趟上千百遭,他也决计做不出背叛谢时观的事。   “柃儿她……从不嫌我是哑巴,这府中只有她与沈落肯与我说话,”沈却艰难地比划着,“我以为、以为她是……”   是真心待我的。   他低下头,可落在谢时观眼里,却是一副为情所伤的窝囊样,愈瞧愈令人厌烦。   这些年里,沈却跟着他,世上怎样繁丽精巧的人儿没见过,怎么偏就看上这样一个心怀不轨的平庸丫头?   且瞧他那副模样,还当真是上了心了。   谢时观随手拈起一只带钩铁鞭,在手中掂了掂,这铁鞭分量不轻,通身又带铁钩,几鞭子下去,必定是连皮带肉,伤的没法看了。   王爷选了刑具,却又觉得挑的太重了,可家伙取都取下来了,再放回去,未免有些伤面。   侍立在旁的沈向之立即上前,他被祖皇帝挑过来伺候谢时观的时候,小王爷不过才丁点大,就是如今看起来再难以捉摸的人,小时候也是一团孩气的。   眼下此处只有他能劝,也只有他敢劝。   “殿下,”沈向之俯身以拜,“沈却虽犯错当罚,可到底是王府旧人,伴着殿下一路走到如今,这孩子心实,断然是做不出叛主求荣之事的。”   谢时观背过手,冷哼了一声。   沈向之继续劝道:“那刺勾铁鞭落下去,再是铜皮铁骨,也要废了,王府向来不养废物,何况殿下在沈却身上又费了一番心血,不如留他一命,叫他日后再戴罪立功?”   谢时观像是被他说动了,沈向之立即趁热打铁,去取了一条皮鞭,换下了王爷手中的铁鞭。   “五十鞭,”王爷淡淡然道,“算是念在你这些年侍奉得力。”   沈却向下一拜,算是谢恩。   见此状,沈向之再次上前:“殿下,这蠢徒乃属下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他犯下如此大错,也是属下管教不力之过,这鞭刑五十,不如由属下亲执,也免得劳累了殿下。”   谢时观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鞭子丢给他,自己则坐在上首,俨然是要观刑的模样。   沈却直身跪在地上,任由沈向之一鞭又一鞭落下来。   王爷就坐在上首,就算沈向之有心放水,手下也有分寸,但到底不敢做的太过了,因此那一鞭子落下去,也是肉眼可见的皮开肉绽。   沈却忍着疼,额角与手背的青筋显出来,眼角微红,可仍是一声也不肯哼哼,只是喘气。   很快,沈却的背上便烙上了条条血痕,伤处有血珠渗出,只消片刻便浸透了里衣,血雾似随着长鞭被扬撒在了空气中。   沈却觉得自己口鼻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第四十七鞭落,王爷起身,出了内府中正殿。   第四十九鞭,沈却再也忍不住,身子微微一倾,喉结滚动,呕出口血来,怕弄脏了堂下白玉砖,因此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五十鞭,沈却终于倒下。   他偏着头,半张脸贴在那冰凉凉的地砖上,透过那扇半开的侧门,瞧见王爷又冷又利的半身侧影。   谢时观并不往他这边看,几步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   沈却这一闭眼,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分。   他后背上的一片伤口又疼又麻,只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疼。   这伤还好全在背上,替他上药的人只拆了他上衣,没多余替他再换了亵裤,否则他这会儿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沈却趴在被褥上,闷闷哼了两声,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动静。   沈却偏过头,只见沈落提着两包药,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醒了?”   因为怕牵扯到后背伤口,因此沈却只敢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方才师父来瞧过你,说你还睡着……”沈落拉了条凳子,本想坐下,可半边屁股才堪堪落下去,便嘶一声又弹了起来。   即便如此,沈落还是身残志坚地朝沈却笑了笑:“看来师兄来的还挺巧。”   沈却担忧的目光立即落在了沈落下半身上。   “没事,”沈落察觉到他的目光,“你师兄皮糙肉厚,十板子算什么?再说刑司那群人都是你师兄老相识了,只不过是表面看着惨烈,根本伤不着筋骨,养两天便全好了。”   “你这实打实的五十鞭,才是要了命了。”   沈却努力撑起身子,小幅度地比划:“当时为什么打晕我?”   虽然比划的力度很轻,可沈却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愤怒。   沈落心虚,自然不敢看他,只好把目光挪向别处:“背上还一片伤呢,别瞎比划。”   说完又将话锋一转:“对了,这是师父让我送过来的药,他自掏腰包,买的上等的伤药,昨儿你伤重昏迷已给你用过了,也是时候该换药了——来,师兄替你……”   沈却瞪着他,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打晕我?”   沈落不说话,对着一个哑巴装瞎,兀自上前便要替他换药。   沈却顾不得背后的伤,一把抓住他手腕:“沈落!”   他的性子从来不温不火的,沈落同他认识这么些年,还没见他发过几次火,眼下只好罢了手,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打晕你,难道由着你去死吗?”沈落反问。   沈却:“这是我的错,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该……”   还不等他比划完,沈落便打断了他:“我是你师兄,什么该不该,对不对,我自己不明白,由得着你教我?”   沈落最讨厌他这般腔调,不自觉地便来了气:“昨夜若不是师父执鞭,那五十鞭下去,你哪里还有命在?”   “也好在殿下到底还顾念一点旧情,又及早察觉到了柃儿的身份,否则真闯下滔天大祸来,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解了气,又低眸去瞥沈却的神色,见他脸色苍白,心里便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   柃儿这事着实也不能怪沈却,连他都没看出柃儿身上的端倪,何况沈却这个实心眼的?   “这事儿说来也怪我,”沈落的声调低了下来,“若我能早些看清那小贱蹄子的裹测居心,也不会叫她有机可乘。”   沈却是个迟钝的,可沈落却与他截然相反,他自小是惯会揣测人心的。   柃儿素日里与沈却待在一起,那说话、神态,连眼睛里都是真诚的光,连他都以为柃儿这丫头是真对沈却有意思。   倘若不是他错看了人,便是这丫头实在演的太好了。   大概是后背疼得紧了,沈却看起来有些蔫蔫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沈落的手背,又收回来。   “师兄,”沈却道,“不怪旁人。”   沈落看出他的伤心,因此也不再说话了,默默地替他拆了背上纱布,轻车熟路地替他换了药。   换好了药,沈落又去点了炭,开了半扇窗,再去打了壶水,放在炭炉上烧。   看着沈落进进出出地忙活,沈却心里不好受,便爬起来,试图翻身下床:“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你又逞什么能?”沈落把烧开的水灌进茶壶,然后跑过去把他按回床上,“麻烦什么?我是你师兄,若躺在这儿的人是我,你也得这么伺候我,懂吗?”   沈却看着他,良久,才见他启唇,吐出两个字。   谢谢,有形无音。   从前殿下看不懂他手语,他便只好学着旁人的样子,动动嘴皮子,不过也仅仅只能是一些短语,还得手脚并用地帮着解释,否则王爷便读不懂了。   沈落倒了一杯水在瓷杯里凉着,见状嘟囔了一声:“谢什么谢。”   沈却却很真诚地答:“谢师兄以命相护。”   “少肉麻,”沈落偏过头去,装被恶心到了,但眼里却是笑着的,“我得先走了——你不在,只好由我们这些人轮班伺候殿下。”   沈却比个手势要他快走。   沈落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着昨夜那一顿鞭子,沈却的嘴唇不见一点血色,人也显得格外虚弱。   沈落知道他疼,明明疼得眼睫都在颤,却还是努力在朝他笑,笑的时候便带出了左边脸颊的半汪酒窝,浅浅的,并不明显。   “好好休息,”沈落关门前对他说,“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却点了点头。 第四章   这几日王爷的脾气很不好,从前他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近几日更是喜怒无常到令人胆寒。   十一这几日最怕的就是日出,天刚翻白,他就得接替沈向之,到谢时观跟前伺候。   倘若王爷还睡着,那倒还好,不过是战战兢兢守着夜,心里祈祷着殿下千万要睡到日上三竿。   若是王爷还醒着,那就得时时刻刻提着一百颗心吊着一千个胆,老老实实做一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空气。   若逢朝会,那谢时观的脾气还要更差,昨日有个抬轿的车夫不慎在雪地里滑了一脚,致使轿子歪倒。   谢时观什么话也没说,下轿对着车夫心口就是一脚,那一脚把人踢出去几米远,呕出来一口血,染在白雪上,分外刺眼。   那车夫的命倒不值钱,不过人市里十两银子买来的仆役,但这毕竟是在上朝路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瞧着。   抬走了一个车夫,十一便只好上去替他顶着,雪地上不好走,这么冷的天,十一却硬生生走出了一身的汗。   饶是十一这般谨小慎微的,这几日也平白挨了王爷一脚,好在是挨在臀上,疼是结结实实的疼,但到底没真伤着筋骨。   这三五日下来,十一都觉得自己消瘦了,饭食倒也不少吃,纯粹是被谢时观吓的。   这让十一也不禁佩服起了沈却来,想他一个哑巴,竟能贴身伺候王爷十三余年,而且胳膊腿一条没少,屁股也没被踹成四瓣。   多了不起啊!   十一正悄悄神游着,忽见沈向之走入殿来,俯身禀告:“殿下,宫里头传来消息,昨夜圣人在廊下立了半宿,今晨就身上就起了热。”   “请太医去瞧过没有?”   “瞧过了,说是湿寒侵体,开了几幅药,药也熬了,小宫娥们团团哄着,圣人还是一口也不肯喝。”   谢时观叹口气,轻轻点着眉心:“慈明殿那位呢?”   沈向之低首答:“那位近日也抱病,说是风邪入脑,只派了贴身宫婢去问了问。”   自从今秋国舅爷的嫡次子入狱,太后就一直抱病在床,她从前就最疼这小外甥,与亲儿子都不如与这位小外甥亲。   可惜她这小外甥今年命犯太岁,闯了大祸不说,还恰巧落在谢时观的人手上,谢时观从来很乐意看缪党吃瘪,太后不高兴,他就高兴。   “让人准备轿辇,”谢时观顿了顿,又忽作思忖状,“本王记得初冬时,底下人献上来一只白鹿,鹿皮还在?”   沈向之答:“在库房里存着。”   谢时观笑笑:“那便命人带上吧,包好了送去慈明宫,就说是本王孝敬太后的。”   “是。”   白鹿乃祥瑞之兆,据说当年国舅夫人产下次子的前一天夜里,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做了个梦,梦见林中一只白鹿忽现,张口能言人语,又极通人性。   第二日这小侄子呱呱落地,太后便赐了他小名,唤‘阿鹿’二字。   一个时辰后,福宁殿。   殿內上头点着安息香,下头燃着地龙,蒸得这寝殿内暖融融、甜腻腻的。   谢时观最不喜这种甜的发腻的味,因此便让宫娥熄了香,又命内宦去开窗。   龙榻上的小皇帝听着脚步便认出是他,从锦被里探出一张烧红的小脸来,很委屈地同他撒娇:“皇叔,我冷。”   “只开一小节,”谢时观语气温柔了些,“不然闷也要闷死了。”   他说罢,又伸手去探天子额头,小皇帝忙捉住他手腕,又低低喊:“皇叔……”   “昨夜为什么要站在风里?”   小皇帝不说话,只抓着他手。   谢时观抽回手:“还赌气不喝药。”   “我若乖乖喝了,”小皇帝不太高兴地看着他,“皇叔怎么舍得来看我?”   就在此时,安公公捧着药碗跪在龙榻旁,低声道:“王爷,陛下的汤药已温好了。”   谢时观便将那玉碗接过去,舀一勺,又晾了晾,最后喂进皇帝嘴里。   小皇帝乖乖张嘴,抿着勺子喝了,立即皱眉,抱怨道:“苦。”   “昨夜是谁在廊下吹了半宿的风?”谢时观故意说,“臣还以为是陛下好苦,就贪食这一口苦药。”   小皇帝忍不住笑:“这普天之下,也只你敢这般打趣我。”   笑完他稍稍一顿,觑一眼谢时观神色,犹豫道:“皇叔……母后病了有些时日了,眼下年关将近,母后还病着,朕心里很不好受。”   谢时观端着药碗:“陛下的意思,是怪宫中太医无用?”   他假装听不懂,继续给小皇帝唇边送药。   小皇帝别过脸,露出一副忧愁模样:“我大表兄去的早,舅舅家里如今只剩这一根独苗,二表兄是犯错当罚不假,可……”   他倒并不是真与这位二表兄情深意厚,只是阿娘那边同他提起好几回,亲舅舅都求到御前来了,他夹在这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臣知陛下为难,”谢时观轻叹了口气,诚然道,“只是小国舅这事闹的京都人尽皆知,三司会审过了,也按律法判了,若是贸然更改结果,岂不是要坏了天家威严?”   “谁都知道小国舅是陛下的表兄、皇嫂的亲侄子,这事若是徇了私,必定是要落人口舌,受人指摘的。”   小皇帝又没了声,心里想起太后的话:“他谢时观在朝中只手遮天,构陷旁人几个莫须有的罪名,错误几个人的清白,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其实国舅爷求过他之后,他便派人去过狱里,想找个死士将表兄换出来,谁知那死士压根连天牢的门都没能进去。   似乎是猜出了皇帝在想什么,谢时观忽然伸出手,只手捧起他脸颊,很真诚地劝:“旁的人且不说,武安侯死了独女,闻说出殡那日,侯爷伏棺哭的肝肠寸断,他这样疼女儿,行刑那日必然会到场。”   “陛下啊,”他低声,“人皮面具这样的把戏,定然瞒不过武安侯的眼,到时候伤了老臣的心,该怎么好啊?”   谢时观轻轻将他鬓角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亲昵,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着想。   少年天子经他这么一提点,才想起武安侯手握一部分兵权,又是先帝爱臣,他是轻慢不起的,于是下意识贴近谢时观,借着病气红着眼。   “那怎么办?”小皇帝委屈极了,“他们都在逼朕,都怪朕见死不救。”   谢时观像在思忖,片刻后终于妥协:“好吧陛下,那就免了绞刑,只将他贬为庶民,流行三千里,永世不得返京,如何?”   他做出了这样大的让步,小皇帝自然没有不好的。   少年天子点了头,却又忍不住心疼起谢时观来:“这样朝令夕改,武安侯那边你要怎么解释?”   “他们从来骂我暴戾无常、离经叛道,”谢时观满不在乎地说,“只一条朝令夕改的罪名,多一条不多,少一条不少,算得了什么?”   小皇帝顿时更觉内疚,也不敢再使小性子,乖乖地喝了药,没多会儿便睡熟了。   等皇帝睡下了,谢时观才来到那奏折堆叠如山的桌案前,撤了朱笔换上蓝批,一本一本地翻过去。   只剩最后几折的时候,谢时观瞧见一位熟人,折上楷体端正,却指名道姓地骂他,不仅借他前几日作为,还翻旧账,引经据典地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时观粲然一笑,蓝批落下,只二字:“有理。”   而后又将此奏折放在最上头,伸了把懒腰,迎着风雪便出了宫。   回王府的轿辇里照例放了些宵食,都是些点心果子,配一壶牛乳茶,谢时观喝了口,发现这茶不凉,还没加糖,于是又吐出来。   紧接着他掀开帘毡,将那壶茶全送到了十一脑袋上,叫他洗了把牛乳浴。   十一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反驳,连气也不敢有,还得笑着谢王爷的赏。   “沈却的伤养的怎么样了?”轿辇上的谢时观忽然开口问。   十一立即答应:“回殿下的话,想是快好了,先前还听说连着几日发热,也熬下来了,这几日倒没听说过了。”   谢时观冷笑一声:“不过五十鞭,便这么受不住,是本王待他太好了,养的他这般娇贵。”   十一偷偷借袖子抹了把脸,忍不住想起那日沈却惨状,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被抬出去的时候却血衣如裹。   且他口不能言,叫不了疼,只能喘气。   伤成这样了,还能自理,已算是坚毅非常,哪里与娇贵二字沾的上边?   不过他们家王爷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人,十一也只敢在心里头想想,顶嘴他是死也不敢的。   谢时观伸手捉了一片雪花,那落雪触手即化,在他掌心里融作一点水。   “等会儿去武安侯府报个信,就说事已办妥,侯爷记着欠本王一个人情。”   十一:“是。”   雪下得紧了,天愈来愈冷。   谢时观合了帘,低头又瞧见那盒子点心,看上去最早也是黄昏时买的,入了夜,已经是又硬又凉。   从前沈却贴身伺候时,送到他跟前的宵食点心从来精致漂亮,荷花酥、玉露团、透花糍,冷食冰凉,热食温热,即便是在寒冬腊月里,沈却捧上来的点心也如新鲜出炉的一般。   那时谢时观只觉得他用的很趁手,但也仅此而已,可等他负伤在床,不在他近旁之后,王爷才终于又想起了这么个人来。   饮食起居上的小事,拆出来哪一件都是不痛不痒的,可极小的不爽快堆叠起来,不知为何却让他心烦的要命。   王府里这些人加起来,竟也不敌一个沈却仔细。   沈却……他忽而心想,那个小哑巴现下在做什么? 第五章   谢时观回府时已是深夜,内外府灯烛皆熄,他屏退左右,一个人走在廊下。   冷墨浸染的夜空时有月光隐现,夜风卷起雪粒,时不时蹭过谢时观绛紫色官袍,薄薄地打湿他衣角。   他并不避雪,反倒品嗅着冬雪的气味,信步走向寝殿。   可就在路过寝殿旁的小院时,谢时观却忽然觉察出了几分异样。   有光——   三更夜里,沈却的院里为何还点着灯?   那点昏弱的光亮十分不起眼,若非王爷夜视力极佳,几乎不可能注意到。   他缓步靠近那方小院,脚下踏雪无声,透过院墙上嵌的乌木花窗,王爷隐约瞧见了一个人影。   院中并未点灯,那点光亮源自于一只炭炉,炉子上放着一只锡制大水壶,壶口正不停往外冒着水汽。   那人影腰微弯,提着一桶水就进了屋。   谢时观翩翩然翻墙而过,而后借着屋侧水缸跃上屋顶,这一串动作王爷做的一气呵成,人落在瓦片上,那点极细微的声响立即便被风声所掩盖了。   站稳后王爷又蹲下,用食中二指轻巧地挑开了半片瓦,透过那点缝隙饶有兴致地盯着屋里那人看。   寒冬腊月里,半夜三更时,这小哑巴躲在院里烧水做什么?   正疑惑着,忽见底下人猝不及防地解了外袍,而后便是短衫、再到中衣、里衣、下服。   原来是要擦洗身子……只不过他还是有几分不解,王府中有一处浴堂,专为僚客与亲卫们而设,沈却是他身边除沈向之以外品级最高的侍卫,要沐浴尽管往浴堂里去,还能使唤婢子家丁伺候,何必要委屈在院里一遍遍烧水沐浴?   旁人偷窥都是提心吊胆,唯有谢时观一副坦荡模样,见沈却将自己剥的一干二净,他也半眼不避。   沈却的皮肤不算白,皮下只覆一层薄薄的肌肉,看上去硬邦邦的,并不合王爷的胃口。   谢时观是好男色不假,但他从来只爱精致漂亮的,无论是身体还是脾气,哪处都要软。   王爷脸不红心不跳地看他从上半身擦到下半身,背上的鞭伤已结了痂,像溅上去的稠墨结了块,看着令人有些心痒。   眼见那小哑巴要弯下腰去擦小腿,却不知是不是扯着了背后伤口,动作顿了顿,又把脚搭在了椅上。   那是……什么?   饶是自诩见多识广的雁王殿下,此时也不由得呆了呆,屋内只桌边点了两盏矮烛,昏暗暗地只能照清三尺见方的地儿。   谢时观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无奈屋内能见度实在太低,于是他只好微眯起眼,把眼睛都快望瞎了,才终于瞧真切了。   他没看错。   沈却的身体构造的确异于常人。   也难怪……难怪他自幼便不爱与人亲近,也不见他与府中其他人混在一起,谢时观从前还只当他是生性孤僻,如今看来,只怕并不是这么回事。   谢时观的眼神沉下去,意味深长地盯着屋中人蕴在烛光里的半张侧脸。   沈却贴身伺候他十余年,他竟一点也没察觉到。   就在此时,一阵风忽然推开黑云,空中短暂地露出半轮月,冷寒寒的月光落下来,透过了那被掀开的半片瓦。   底下的沈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倏地仰头往房梁上看了一眼。   虽然谢时观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那片瓦,但还是叫沈却看见了。   沈却心跳得飞快,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冲出去将这人捉住,可惜事与愿违,他眼下身上没半件衣物蔽体,只能在屋里干着急。   随手扯了套干净衣裳换上后,沈却立即推门出去察看。   耽搁了这一会儿,那屋顶上的贼人早就跑没影了,沈却捺着咚咚的心跳声,摸着腰间弯刀将小院搜寻了个遍,却只在雪地上找到一串被人用脚糊开的行迹。   连脚印都记得处理,这人想必也是料定他不敢赤身裸体往外追。   他肯定什么都看到了,沈却懊恼地想,自己方才怎么会一点也没觉察到?   此人能在内府中来去自如,又是练过武的,只怕不是王爷养的死士,便是同他一般的亲卫,他记得王爷身边也有几个会武功的婢子,沈却没与她们交过手,并不知她们功力深浅,但他猜她们的功夫也不会低。   怎么办?   无论是谁,若是将他的秘密告给了殿下,殿下……会怎么对他?   他不由得想起内府中曾有过一位很漂亮的小奴,有段日子很受王爷的宠,可惜风光不过几时,出门时不仔细让失控的马匹踢伤了腿,虽然保下了一条小命,可脚却坡了。   只是坡了脚,谢时观便让沈向之将他打发了。   而他这些年作为谢时观的左膀右臂,知道殿下太多秘密,到时候只怕连被打发的机会都没有。   他会死。   他一定会。   这么多年为雁王出生入死,几次死里逃生,沈却已经不怕死了,可他怕谢时观也会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旁人怎样看他都行,唯有谢时观……   王爷、他的殿下。   他怕极了,整个人站在雪中微微地发起抖来,脸颊与嘴唇顿时失了血色,看起来竟比受刑那日看起来还要虚弱。   *   翌日,天晴。   沈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他睡不着,幻想中的告密者将他的秘密揭发了一千次,而谢时观则将他杀了一千遍。   因此卯初时他忽然受到王爷传召,沈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脚软。   “殿下有说唤我何事吗?”沈却抬手冲着那眼生的仆役比划。   那仆役目光冷淡,见他比划,只摇摇头:“您别比划,奴看不懂——殿下只吩咐奴带您过去,旁的什么也没说。”   他是读不懂手语,但还是误打误撞地回答了沈却的问题。   沈却于是只好披上外袍,跟着这仆役提心吊胆地进了雁王殿下的寝殿。   殿内香炉烧着,很浓的沉香味,混一点麝香,是沈却闻惯了的绵软木香,熏得人懒洋洋的。   只是现下沈却却半点也松弛不下来,越是往里走,他的心跳便越快,在见到谢时观身影的那一刻,沈却怀疑自己的心跳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了。   也许下一刻,殿下便会命人剥去他的衣袍,让他那隐秘的残缺暴露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他只是想,就已经觉得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与此同时,正被一群婢子簇拥着更衣的王爷忽然转过头,目光只落在他身上一刻,淡淡地:“沈却。”   沈却被他这一声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他手语:“殿下。”   “傻楞在那里做什么?歇了几日,便不知道要如何服侍人了么?”   沈却连忙上前,接过婢子手中蹀躞玉带,轻车熟路地替谢时观系在腰间。   他在王爷身后低首俯身,王爷转头便看见他头顶,乌黑的发,在明亮的烛火下有种绸缎般的质感,而后便是他红透了的耳尖。   谢时观有意捉弄,忽地伸手用指尖去触他耳廓,沈却惊了一跳,很错愕地看着谢时观。   王爷脸不红心不跳:“你耳朵看起来很烫。”   沈却连忙伸手去摸耳朵,确实是烫的,烧得慌,他手势比得飞快:“想是叫殿内的地龙蒸的。”   谢时观但笑不语。   下一刻,沈向之轻敲门框,提醒道:“殿下,轿辇已备好了。”   谢时观于是踏步而动,在路过沈却的时候,他步子一顿,明知故问:“身上伤可好全了?”   沈却连忙点了点头。   “既好全了,今日朝会便由你随行。”   直到将谢时观送到长阶下,沈却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着他的话,可再怎么琢磨,他也看不出殿下和往日里有什么不一样的。   至多是多同他说了几句话,连半点多日未见的生分都没有。   看来那贼人暂且还没有将此事禀告给殿下。   尽管得出了这个结论,可沈却仍是放不下心,这贼人现在不揭发他,以后却未必,眼下他不知那贼人身份,可对方却清楚他的一切。   这人的存在就像是颗火药,不知道埋在哪里,而他周身是火,寸步难行。   他抬头望着这皇城的天,云消雪霁,天是碧蓝的,日头却还是晃眼。   而谢时观一身绛紫色朝服,拾级而上,长身如松,比任何人看起来都要扎眼。   他真是宁可死了,也不要谢时观知道他那永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疾。 第六章   金銮殿内闹哄哄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候在长阶下的沈却巴巴地往上头望,却并不见他家殿下的影子,恰好见一个面熟的小宦者从殿侧出来,沈却与十一忙跟上去,拉住他问话。   这小内侍乃是皇帝身边安公公的膝下人,虽不认得十一,但却认得常跟在雁王身边的沈却。   雁王府的亲卫皆有品阶,最低也在兵部挂了从七品的官衔,只沈却因背着奴籍,连个庶人也不如,当朝脱奴籍的手续繁琐,要王爷替他奔波是不能的,因此此事便一直拖着了。   但那小内侍看他一眼,还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句:“问沈大人安,大人寻奴婢何事?”   沈却抬手比划,旁侧的十一便低声替他翻译:“里头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忖了忖,将沈却拉到一边,又凑近了与他悄声:“才刚官家发了好大的火,摔了几本折子和茶盏。”   说完他便将手中装着碎瓷片的木托盘递给他看,语气中有几分惋惜:“您瞧——上好的建盏呢。”   沈却看也没看那托盘一眼,只急急地手语:“此事与王爷有关吗?”   他比划,十一便替他口述。   “就是因雁王殿下而起的。”   沈却顿时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缘由,就听那小宦者又道:“不过官家这火并不是冲王爷的,而是冲着御史大夫发的,说他尸位素餐,成日抓着忠臣诬谤,要罢他的官呢。”   听他说完,沈却这才松了口气。   这小内宦朝着沈却笑笑,眼里冒着狡黠的光:“副相是那狱中屈丞的人,从来是与雁王不对付的,他下去了,也省得殿下碍眼——奴婢人微言轻,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沈却很识趣地解下腰际钱袋,将那沉甸甸的一袋银子放进内宦手中托盘里:“一点心意,请公公笑纳。”   这句话不用十一翻译,小内宦自是笑逐颜开,也不推脱,只道:“我与爷爷心里都是向着王爷的,自不会叫王爷不明不白地出事,但请沈大人宽心。”   等下了阶,十一忍不住问他:“你方才给了他多少银子?”   “五十两。”沈却不紧不慢地答。   “五十两?”十一呆了呆,很心疼地一嘶声,紧接着又很不平地说,“你一月的俸银才不过十六两,你怎么舍得的?”   沈却不以为意:“交情是交情,若不使点银子,下回再有事,他就藏着掖着不肯说了。”   十一默了会儿,半晌后才又没头没尾地叹道:“你是真忠心。”   沈却在府里这些年,饭堂里怎样的伙食他都不挑,同僚们偶尔聚在一起玩几圈牌,他也从来不跟着,四季里穿的都是官服,只年节时才会被沈落半强迫地拉去裁一身新衣。   十一原只当他节俭,以为他要将那些钱银储着往后买间大院,娶贤妻、纳美妾,儿女双全。   谁知他勤勤俭俭,竟把蓄下来的钱财全充了公,且瞧他那性子,自己折了钱,是决计不可能开口问王爷讨的。   *   夜里。   沈却奉命到驿馆递了张帖子,又到城郊办了点事,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天了。   恰巧在殿外碰见了沈落,他忙问:“王爷可睡下了?”   沈落与他认识多年,纵使他手势打得飞快,也能一下明白他的意思:“没睡,方才还找你呢,遣婢子们去烧了水,要你进去伺候沐浴。”   沈却心里一紧。   王府浴房设于后殿,门未紧闭,一条门缝里泄出点暖融融的烛光来。   沈却小心翼翼地钻进去,房门轻轻一吱呀,就听里头传出了一道熟悉的男声:“回来了?”   虽口不能言,但沈却不敢不答,因此勉强“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穿过四面蜀锦幛帏,沈却来到汤池边上,接过婢子持盘中梳篦,跪坐池边,替池中半身露出水面的谢时观理发。   沈却心中紧张,他虽是王爷的贴身近侍,可往日里沐浴这样的活,王爷嫌他们手脚粗笨,常都是遣丫头婆子们去做的。   谢时观背对着他,除了方才那一句,便再不发一言。   长发理到一半,忽见前头的人一动,沈却吓了一跳,唯恐是自己手笨弄疼了王爷,连忙将梳篦放在膝上,急急打了个手势:“王爷恕罪。”   谁知那谢时观面上竟无恼意,只是笑眼看着他:“今日朝后陛下留本王用了早膳,听安奉德膝下的小阉人提起过你。”   见谢时观偏过头,沈却才低头手语:“属下与他确有几分交情。”   谢时观不知是在夸还是在贬,“这些阉党有心气高的,脾气也古怪,沈向之去都只有碰壁的份,你倒是很得这些没根阉货的喜欢。”   沈却有些不明所以,但宫中的宦者的确都待他不错,有些旁人口中傲气难接近的权宦,与他也是热切的。   想是他们见自己身有残缺,不免起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怜惜罢了。   于是他低下头,惶惶地:“他们是敬王爷,所以才肯高看属下一眼。”   “不必说奉承话,”谢时观又笑了笑,而后一顿,“做什么又低着头?本王不过与你闲话几句,你怎的一副被拷问的模样?”   沈却不敢抬眼,只手语道:“王爷息怒。”   谢时观伸手捏起他下巴,凑近:“知晓本王沐浴的规矩么?”   沈却被迫仰起脸,但仍是垂着眼,他轻轻摇了摇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来。   水汽氤氲里,沈却觑着谢时观那双琥珀棕色的丹凤眼、浓眉长睫,眉骨稍高、鼻梁高挺,有些难以言喻的异域风情。   又见那薄唇启合,忽又开口道:“下来。”   沈却愣愣地看着他。   “让你水里来,”谢时观道,“口不能言,你耳也聋么?”   沈却心里一惊,后脊窜上来一层冷汗。   他自知身体残缺,若是解衣下水,难保不会被王爷发现他的异样。   不合时宜的,他又想起了那个被赶出府的漂亮小奴,那只是一只伤腿,若好好将养着,尚有痊愈之时,王爷都不能容,更何况他这身子是天生的,想弃都弃不了。   可谢时观就那么淡淡然盯着他瞧,他找不到任何拒绝的借口,也没有拒绝的胆子。   沈却硬着头皮,终于拖拖拉拉地解了外袍。   谢时观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半晌才脱了外袍,便稍一挑眉。   沈却知道他这是等的不耐烦了。   “本王瞧你往日倒不是个磨蹭的,怎么今日这样吞吐?”谢时观微微欺近,在他耳边开口,“用不用本王伺候你更衣?”   沈却吓了一跳,连忙比划:“卑职不敢!”   “只是卑职身份低微,这是王爷用的汤池,卑职只怕脏污了这一池的水。”   谢时观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而后嘴角略略一弯,面上浮起几分笑意。   旋即他忽然捉住沈却的脚腕,一把将他拉进了水中。   沈却虽然略识水性,但并不算很好,此番被他一拉,直接头朝下栽进水中,连呛了几口水也没从水里站起来。   王爷于是上前,只手拎住他衣领,又用另一只手揽抱住他人。   沈却的前胸平平坦坦,与一般男性并无二致,但他抱起来却不像看上去那般硬,而是出乎意料的软。   沈却吸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是被王爷抱着的,他不敢直接上手去掰王爷的胳膊,于是便只好转过头去,湿漉漉地看了谢时观一眼。   是哀求的眼神。   谢时观的心跳一错,竟从他身上品出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王爷并未松手,而是直白白地盯着他瞧,这人也不知道把肉都藏去哪儿了,看上去分明瘦弱,可抱起来手感却很好。   而沈却则微微打了个颤,头低低的,几乎要埋进水里去了。   见他这样窘迫,谢时观才很好心地松了手,嘴里还不忘调侃:“这几日你歇得狠了,身上肉都不紧实了,像个女人。”   他故意这样说,想看他反应。   果然,沈却又是紧张,又是无地自容,几次抬手,却又什么都比划不出来:“属下……属下……”   “又不罚你,”谢时观见好就收,话锋一转,“过来替本王擦身子。”   沈却像是得救了,终于喘上来一口气,缓缓朝着他走了过去,又拾起池边托盘里放的澡巾,小心翼翼地替谢时观擦拭着身子。   王爷任由他摆弄,好半晌都没再说话。   沈却很快便替他擦洗好了上半身,正犹豫着该不该继续往下,忽然听见谢时观开口问道:“你今岁多大了?”   他吓得手上一抖,忙来到王爷面前,比划道:“二十又六。”   “确实不小了。”   紧接着王爷又道:“凡王府中侍者,无论身份高低,只要适龄,便可自由婚配,我并不拘着你们,府中亲卫有如你一般年纪的,多已娶妻生子,这倒也有了许多先例——你呢,可有看上的?”   沈却立即注意到了他的自称,谢时观的语气听起来也比方才柔和了不少,像是当真与他谈起了心。   他思忖片刻,回答道:“若无王爷当日施恩,将卑职买回王府,断无卑职今日,卑职只愿一辈子守着王爷,不敢有他想。”   沈却手上用劲,再加上汤池中湿热,很快便红了脸。   谢时观勾了勾唇,又伸手揉了揉他打湿的发,像是在逗家养的一只小宠玩笑:“你倒会占便宜,将来你若老了病了,也叫本王养你一辈子么?”   沈却连忙低头:“卑职不敢。”   府中仆从,若年岁大了无法当差,便给些银子打发走,若生了重病,那自然是逐出府放回家去,任由其自生自灭,哪有敢叫王爷白白养着的道理。   他知道自己这话说的不好,叫王爷挑了错处,也知道自己现在该再说几句圆滑话,向王爷表表忠心。   可他心里越急,手上就越笨,双手虚虚举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了。   沈却呆呆站在水里,谢时观也不等他,自顾自地泡水沐浴,只当他是个透明人。   这天夜里,王爷打发他回小院的时候,沈却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七章   谢时观梦见了沈却。   嘈杂的市集里,他看见了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子,衣裳破烂、乌发散乱,唯有一双杏仁眼黑亮,毛绒绒的,像是某种小动物。   他看起来很渴,嘴唇干巴巴的,两只手腕被捆到身后,大概是站的累了,眼下正很无助地蹲在一根柱子边上歇着。   谢时观朝着他那边走过去,而后也蹲下来,很好奇地打量着他。   看着那孩子的人牙子见有人来,又打量他一身的绸缎绫罗,身边又跟着不少仆役,就连仆役身上着的都是好料子,心中不由得一喜。   人牙子立即谄媚地迎上去:“小郎君可有中意的?”   谢时观不说话,人牙子便继续道:“这小奴可乖可老实,身体也好,您若将他买回去做玩伴,无论是做马来骑,还是拿他当靶子,保证他都一声不吭的。”   “若是做小仆役,他也是能干的,小孩吃不了几口饭,两粒剩饭养活着,活却也不比大人少干。”   谢时观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自顾自地伸出手,触了触小孩毛绒绒的睫羽,那小孩立即闭上眼。   “你叫什么名?”稚嫩的童音。   彼时他还不是后来那个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摄政王,也不过是个无知稚子,与那怯生生蹲在地上的小孩一般高。   那孩子听见他说话,先是呆了呆,而后才摇摇头。   一旁的人牙子立即道:“小郎君,他是个哑巴,虽不能言语,但人是很机灵的,您若诚心要,小人还能再给您打个对折,五两银子您看如何?”   此时沈向之也开了口:“哑巴?”   “哑,但不聋!”人牙子忙解释,“能听不能说,倒也省了在背地里嚼贵人们的舌根,在您那样高门大户的人家里,说不定比个健全的还要好使哩!”   听见他们说话,那小奴又睁开眼,他饿极了,胆怯地盯着谢时观手中装着馓子的纸袋,喉头滚动一下,像是偷偷在咽口水。   谢时观看出来了,大方将那纸袋往前一递:“想要?”   小哑巴怯怯点头。   “给。”这是谢时观方才在摊上买的,只是好奇,咬一口尝过味,便不想再吃了,因此他给的很大度。   小哑巴接过去,但只拿了一个,便将纸袋递还给他。   谢时观没接,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口道:“以后你就叫谢哑巴。”   沈向之惶惶:“小殿下,谢是皇姓,不可随意赏赐。”   谢时观皱了皱眉,很不耐烦地:“那就随你姓,叫沈……”   “沈却吧。”   “沈却、沈却,”谢时观又念了两遍,自觉这名取的很好,朗朗上口,于是连带着心情也好起来,“你同我回去,以后这样的吃食,要多少有多少。”   *   谢时观第二回 撞见他,是在侍卫们住的重台院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将一个小人按在地上,吵吵闹闹地要扒他的衣服。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小殿下”,那群孩子们便齐刷刷地站起来,地上那脏兮兮的男孩子也立即挣脱起身,慌急急地躲到了他身后。   “你们在做什么?”   有个长得很壮实的小孩站出来,回话道:“殿下,他不爱干净!”   谢时观今日不上学,不必往宫里去,因此倒很有耐心地听那小孩道完了来龙去脉。   原是这班小孩都喜欢饭后一道去浴堂里,唯有这小哑巴不合群,夜里孩子们睡一个大通铺,这小子也不往床上去,抱着被褥一个人睡在地上。   小孩们一合计,便觉着他这般扭捏作态,又怕被人看,难不成是个丫头?因此就闹起来,要剥了他的衣裳辨个雌雄。   谢时观听完,心里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便转过身去看那脏兮兮的小孩,问:“小哑巴,你为何不肯同他们一道?”   哑巴很警惕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瞪着人看,像一只被人弃在路边上的小犬。   忽地瞥见他发上沾了一根枯草,谢时观平生最恨不整洁、不漂亮的东西,只觉得这枯草玷污了小哑巴的漂亮眼睛,因此下意识便探手去摘。   这一摘不得了,那小哑巴许是以为他也要剥他的衣裳,扑上来冲着谢时观的虎口就是一口。   谢时观愣住了,周围的小侍卫们也蒙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几个大点的小孩立即冲上来,将那发了疯的小哑巴从谢时观手上薅了下来。   谢时观低头看着虎口上的牙印,红刺刺的一个伤口,躺在他手背上。   小侍卫们一口一个“小殿下”,很紧张地问他“疼不疼?没事吧?”   谢时观立即就觉得疼了,气也陡然飙了上来,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样待他,就连宫里陛下跟前最受宠的鹦哥儿,在他面前也只有奉承的份。   这哑奴怎么敢的?!   猝不及防地,谢时观踏步走过去,对着那小哑巴的心口就是一脚。   小哑巴两眼一白,连半刻也没撑住,直挺挺地就晕了过去。   后来沈向之赶来,一盆水将小哑巴泼醒,毫不手软地抽了他十鞭,半刻钟不到,人就又昏死了过去。   手被包扎起来,没那么疼了,谢时观火气渐消,留了一句话:“要是明日还活着,就送到兰苼院去,贴身伺候本王。”   小哑巴命硬,心窝上挨了一脚,又受了下了死劲的十鞭,昏了整整一夜,可谁知第二日太阳一起,他也睁了眼,半死不活地向沈向之讨水喝。   从此,小哑巴告别了重台院的大通铺,有了自己的一间小院。   哑巴很快就长大了,像柳芽一般抽条,衣裳发髻,都是妥帖干净的,人也没小时候那般黑了,只是还是瘦,还是喜欢怯生生地低着头。   谢时观从王爷到摄政王,沈却一直都是他的贴身侍卫,饮食起居、衣食住行,乃至于笼络官员、摆席宴客,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这日,沈却又领着一顶垂铃软轿来了。   京城里无人不知,当朝的这位摄政王不爱温香软玉,只偏爱余桃口齿、椒风弄儿。   不少京官借着各类名头往王府里塞娈童小唱,可惜王爷眼光甚高,并不是来者不拒,要能入他眼的漂亮,要乖要软要听话,琴棋书画都要精。   即便这些都符合,他也未必满意,榻上缠绵几回,也就腻了。   他是真无情,不养娈童不纳妾,只在召幸时才让人进王府,天不亮就要把人家赶回去,即便人家表现的再合他心意,他也不会开恩许人在王府留宿。   谢时观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召谁来,因此当那轿辇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沈却。   沈却上前一步手语:“殿下,人带来了。”   “来的是谁?”王爷问。   “殿下自己去瞧瞧罢。”   谢时观狐疑地从他身边走过,而后一把掀开轿帘——里头空空荡荡,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他又回身,有些愠怒:“人呢?”   沈却却一反常态地一笑,那笑容轻挑极了,左边脸颊微微陷下去一个月牙状的酒窝,随后他缓步上前,很亲昵地抱住他:“这呢。”   他将下巴搁在王爷肩上,低声:“殿下今日召的是我,您忘了吗?”   “你……”谢时观后退一步,随即掐住他下巴,使劲地像要将他捏碎。   等等、沈却……不是个哑巴吗?   谢时观很罕见地愣住了,随后他便意识到了这梦境荒谬之处,睁开眼,很安静地醒来了。   他极少做梦,更何况是整场梦里都是沈却,简直是这十余年来的头一回。   更荒唐的是,他竟对这个不怎么起眼的哑巴起了欲念…… 第八章   寅时一刻。   有个黑影敲响了沈却的门,他不吭声,只是立在门前,很有规律地一下接着一下地叩门。   熟睡中的沈却被这响声惊动,手摸到床边的弯刀,在床板边上敲了两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那人却像是没听懂他的回应,依旧自顾自地敲着门。   沈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打开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油灯。   旋即他握着那把惯用的弯刀缓缓起身,轻巧地贴近门边,谁知他才刚到门前,只听“吱嘎”一声,那门栓竟被什么顶开了。   门开了一条缝,沈却下意识用身体去挡,可那人力气却大的吓人,扒着门边往里一挤,竟叫他硬生生挤了进去。   沈却手边弯刀出鞘,“当”一声划破黑暗,抵到那人颈边。   那人影也不惧,勾唇笑了:“沈却。”   很低哑的声调,不像是他熟识的人。   沈却的弯刀再度抵前半寸,利刃冰凉凉地贴住那人脖颈,那人却还是不慌不急的:“把刀放下。”   沈却瞪着他,压根不肯听。   “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他淡淡地,眼弯着,像是还在笑,“我知道你的秘密,沈、却。”   沈却心里咯噔一声,想起那天晚上在他房顶上偷窥的贼人。   眼前这人大抵是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明了,于是又添了把火:“那天夜里,我看的一清二楚,你是个不男不女的妖物吧?”   他特意在“妖物”二字上咬了重音,笑音低低的,很不怀好意。   沈却咬紧了牙关,恨得握紧了拳头。   “来前我已留了信,若我无故死了,王爷一定会查到你头上,你信不信?”   沈却只好收起弯刀,却不料还不等刀回鞘,那人便扑将上来,掐着他脖颈,将他按倒在榻上。   沈却喘着气,狠狠瞪着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男人,他看上去已有三十来岁了,下巴上一圈青黑色的胡茬,显然是平时疏于打理。   在王府中十三余年,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那人的手半松不松地握住他脖颈,大拇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他的喉结,碰了脖子还不够,竟还恬不知耻地去扯他的衣襟。   沈却又怒又怕,硬是一把将他推开,拢上衣襟,手势打的那样重,显然是气急了:“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笑起来:“你猜。”   “死士?”沈却猜,雁王养了一批死士,都是殿下藏在暗处的眼睛,连他都不知道这些死士究竟藏在哪里,又有多少人,只偶然撞见过几回,皆是蒙着面的。   那人并不否认,大咧咧地踩掉长靴,挤上他那张床榻,而后微微皱眉:“好硬,你俸银不少,怎么也不往床上多铺一层毯?”   沈却推了他一把,这一下不是戏子小唱娇嗔似的撒娇,而是实打实地要将他往地上掼。   但那人仅仅是往外头偏了一下,坐得依然很稳。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却急了,退一步将后背抵到墙上,手上动作也急起来,“想要银子?要多少?你说。”   那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瞧,沈却素日里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他从未见他急恼成这样过。   于是他也开口,顺着他的话头,反问:“你有多少?”   沈却听他肯要银子,以为是个用钱便能打发了的,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松,紧接着他跨过那人,一口气翻下床,从床底下拉出个破破烂烂的木箱子。   “咔”一下打开了,抱起来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低眸一看,只见里头仅几张面额不大的银票,浅浅一层银锭,再配上那红漆斑驳的木箱,更显寒酸。   “你就攒了这么点?”这人看起来不信,“月月俸银也不曾少给过,年节时主子还会给几个赏银,你都花在哪儿了?”   沈却以为他嫌少,于是放下箱子,手语:“我只有这些,你要是不要?”   那人也不应,还在追问:“不是把银子都拿去养妓子了吧?”   沈却有些惊诧地看着他,而后便是愠怒,不明白这人怎么满脑子的龌龊事。   见他怒,那人倒还很欢欣似的,嘴一抿:“不是妓子,难不成是戏子小唱?小唱可比妓子还费银子,你那点家私,够替他置办一套头面吗?”   酗酒狎妓、推牌九捧戏子,旁人爱的,他却一点也不沾,他分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一个人了,哪里禁得起这人这样张嘴就来的污谤?   可恼怒过后,沈却渐渐冷静下来,很严肃地看向床上那人:“你究竟要多少?我会尽力去筹,只这一回,我们两断。”   “一万两,”那人说,“你有没有?”   沈却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根本是在耍他,他又急起来,上前扯住他衣领,愤愤地用另一只手比划:“你究竟想要什么?”   那人扣住他那只发狠的手腕,答非所问:“我叫林榭。”   还不等沈却反应,那自称叫做林榭的人忽然一向下一倒,借力将沈却揽入怀中,在他耳边低声:“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也没想好,只是你那些银子我是瞧不上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进他衣襟,很故意地蹭过某个突起,沈却控制不住地一颤,整个人跳起来,一巴掌掼在那人脸上。   林榭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却。   沈却也瞪着他,手语道:“你混蛋!”   这一巴掌,足够沈却死上一百回了。   他飞身而起,几个招式把沈却放倒,又解开身上躞蹀,牢牢将他双手捆在床头,而后掐住他下巴,欺近了:“你好大的胆子。”   “信不信我将你的事全捅出去,到时候他们会怎么看你,你敢不敢想?”   沈却眼睫一颤,想要说话,可惜双手被缚,因此他只能微微摇了摇头,哀求似的看他一眼。   林榭像被他的眼神讨好了,将他松松垮垮的衣襟仔细拢好,而后像是忽然福至心灵,他一挑眉,很轻地笑了。   “我现在忽然想好了,”林榭额头抵住他额头,亲昵地开口,“那日我在瓦上看,屋里昏暗暗的,实在瞧不真切。”   “怕是看错了,错误了你这么一个清白人……”   沈却听他嘴上说着,可视线却不断地往下移,他是木讷不假,可他不傻!   “这一回,我要细细地看,”林榭很无赖地一笑,“不过呢,我是个很好很良善的人,若你不愿意,我便不看,好不好?”   沈却立即挣扎起来。   林榭只手按住他乱踢的腿,继续道:“好啦,你若不肯,就说一声,只一个‘不’字,我立即就停。”   沈却动弹不得,拼了命了,也不过“呜呜”两声,从喉咙口里滚出了两声不成调的音节。   看他恼红了一双眼,林栩很无奈地:“好吧,你既不说话,那我便只当你是答应了。”   *   “喂,阿却,”沈落收起长枪,唤他,“一早上的发什么愣呢?”   沈却被他这一喊叫回了神,可还是没精打采的,他满脑子都是昨夜的事儿,连晨起练武都不能专心了。   “是不是昨夜没睡好?”沈落很关切地凑近看他。   沈却听见“昨夜”两个字,心里便又浮现出那人的样子,那极屈辱又羞臊的记忆。   后来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而那人捧着一盏灯,褪了他亵绊,按着他腿,一寸一寸地看。   那油灯离得近,那人眼也那样近,他不知是怕火烫着,还是怕人看着,气的抖起来,很窝囊地红了眼。   可对着沈落的关心,他什么都不敢说,抿了唇,手语:“夜里害了场魇梦,惊醒了,便辗转难眠。”   沈落听是噩梦,于是道:“我那里有一串开过光的绿檀手串,一会儿下了值,我给你送过去,悬在床头压一压。”   “不必麻烦,”沈却苦笑,那佛珠手串能驱邪克鬼,却挡不住那贼心贼胆的坏人,“又不是小孩儿,一年也不做几回噩梦的,不怕。”   沈落从后边轻轻揽住他肩,见他没抗拒,这才揽实了:“麻烦什么?哥睡得踏实,一晚上也不做半个梦,你一个人住,屋里冷冷清清的,搁一件沾了佛气的东西,也心安。”   沈却鼻子一酸,为着心里那点委屈,还为着沈落对他的情义,他自幼丧母,阿爷为换一口酒钱,狠心将他卖了,没人疼他,只有沈落这个师兄将他放在心上,沈却实在很感激。   他不敢言谢,怕又被师兄瞪,只好默默装在心里。   两人并肩着往前走,却听沈落忽然又道:“哥要走了。”   沈却连忙偏头:“去哪?”   “西川,”沈落道,“今夏西川各郡大旱,又多起山火,民不聊生,苦熬到今冬,百姓家里米缸也空了,炭火也不足,冻馁而死的,不计其数。”   他顿了顿,又道:“这会子,老百姓也闹起来,成团结社的,还与山匪勾结一道,上头坐镇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年纪大了,恐怕压不住,殿下要我做副将,明日随武安侯一道过去平乱。”   沈却眼也不眨,就这么盯着他。   战场刀枪无眼,如何凶险不说,此番平乱,那剑指的是一群平头老百姓,平好了未必是英雄,若是平不好了,只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这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好差事,若放在寻常时候,谢时观是不会要亲卫去的,此番点了沈落,想是借了上回沈落想违命的怒。   沈却那时还以为他或许并不知晓,眼下听了沈落的话,心里也清楚了。   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只是当时懒得计较罢了。   沈却知道他是为自己受的过,心里愧疚极了,断然手语道:“我去求殿下,换我替你去!”   沈落连忙拉住他:“你忘了上回的打?背上的肉刚长好,你就忘了疼么?”   沈却倔强地看着他,显然不打算改变主意。   沈落知道他的脾气,平日里看起来温吞好揉捏,可真要是他认定了的事,九头驴也拉不回来,因此只好冷了脸,说了狠话:“你当你是什么,不过贴身伺候殿下十几年,就以为自己说话有分量有能耐了?十数年的朝夕相对,殿下还不是为了个小婢子就要你的命!”   “我犯了错,违背了殿下的命令,我合该受罚,用不着你婆妈。”   他压低声音,在沈却耳边:“殿下那脾气,你去求了情,惹的他不快了,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知不知道?”   沈却俨然是被他的话刺伤了,可他知道,沈落故意说这些狠话,也是为了他好。   沈落说的不错,他在殿下心里,什么也算不上,眼下殿下还让他留在身边,已是发了慈悲了,怎么还有资格替旁人求情?   他怏怏地,低着头:“你走了,这府里我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我叮嘱了十一,这孩子性子外放,又懂手语,他会常去与你解闷的,”沈落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也不会去太久,等开春了,师兄一定回来。” 第九章   谢时观今日休沐,可不知怎么的,他睡不沉,辰时一刻便醒了。   醒来不见沈却,他便问那替他挽发的婆子:“沈却呢?”   “殿下忘了,大人们卯初时便要到校场晨训,”那婆子很恭敬地答,“辰时三刻才上值,想是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休沐日他一向起得晚,少有的在这个点醒来,谢时观对着那面铜镜,凑近了看见自己脸颊上的巴掌印,因着昨夜有层面具挡着,所以只留下了很浅的一道痕。   房里的婆子和丫鬟早看着了,心里也疑,究竟是谁这般大胆,敢不要命地往王爷面门上招呼,但见谢时观也没有要提起的意思,因此便权当自己眼瞎,也没人敢多往王爷脸上瞟一眼。   谢时观大抵是觉着难看,皱了皱眉,要婢子们取了面脂来,揉在那掌印上,婢子们小心翼翼地遮,这才勉强将那印子盖住了。   末了,谢时观起身要去偏厅用朝食,出去前他稍稍一顿,叮嘱屋内:“要让本王听见一句闲言碎语,割了你们的舌头。”   婆子丫头们忙噤了声,跪下来,连声喏喏。   王爷人一到,偏厅桌上便摆上了一碗软羊面,配一碟煎白肠,谢时观没胃口,尝了一口便再不动筷了。   就在此时,沈却在偏厅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而后提着一只漆红食盒进来了,行了礼,又瞧见谢时观面前早已摆好的朝食,有些发愣。   “盒子里装了什么?”王爷问。   沈却忙将食盒打开,将里头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鸡丝馄饨捧出来,他不知道谢时观今日会起的这样早,急急忙忙地赶回来,还以为能赶上他朝食。   这馄饨谢时观认得,不久前沈却买来给他做宵食的,他也不说喜欢,只是吃的比以往要多,沈却大抵是觉着合他胃口,才特意赶去买的。   雪天路不好走,他这一来一回,又要仔细看顾着不让汤汁撒了,又要紧赶慢赶着不让馄饨凉了,硬是累出了一身的汗。   见谢时观没有不喜欢的意思,他便又掏出揣在怀里的糖饼,有些讨好地递到他手边。   谢时观看一眼那饼子,上边的糖粒让沈却的体温蒸得有些化了,温是还温着,只是有些塌了,不太好看。   王爷看他一眼,而后勉强接了,随手放在桌边。   沈却见他尝了一口鸡汤,没皱眉,也没放下汤勺,心里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谁叫你去买的馄饨?”谢时观漫不经心地说,“也不知道要赶巧,白白糟蹋了膳房备的朝食。”   他不爱吃,这份朝食本来也是要丢掉的,可他却故意这么说,就是想欺负一欺负这哑巴。   沈却头微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属下以为赶得及……”   好在谢时观看起来也没有真要发怒的意思,食指轻敲在桌案边上,吩咐:“给他抬把木椅来。”   沈却稍一怔楞,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椅子很快抬来了,沈却又听见他说:“念你奔波一路,这份朝食,赏给你了。”   沈却受宠若惊,既紧张又期艾,忙摆摆手,他是王府买来的奴,连品阶都不配有,哪里敢自抬身价同王爷坐在一张桌上。   “你不要?”谢时观冷冷地斜他一眼,“是看不上本王用过的朝食么?”   沈却连忙跪下:“属下不敢,只是属下自知身份低微,卑卑不足道,担不起殿下如此厚爱,与殿下同桌而食,是折煞了卑职。”   “本王让你坐你就坐,”谢时观道,“不想坐,那你便一直跪着罢。”   沈却很为难地低着头,而后一咬牙,给谢时观叩了个头,接着恂恂地坐在了谢时观的侧手边。   他甚至都不敢坐实,小心翼翼地觑着面前的汤食,只要一想到这是殿下碰过的,他便要臊死了,踌躇着不敢动筷。   谢时观见他迟迟不肯动,看也不看他,只道:“怎么,嫌弃?”   沈却连忙摇头,这才从囊袋里取出竹箸,很小心地夹了两根面,一点点往嘴里塞,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谢时观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只是同个和哑巴坐在一块,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了口,他又要殷殷地放下筷子,手语来应,扫人的兴致。   两人相对无言地用完了这顿朝食,沈却心里记挂着事,几次想说话,都没敢动手。   谢时观有些烦他这样子,于是道:“有什么事,说。”   沈却这才伸出手比划:“我想同殿下告个假。”   “告假?”谢时观稍一挑眉,“告什么假?”   沈却跟着他这么些年,从未因私事同他告过假,就是风寒发了热,只要意识还清醒,拿白纱遮了面,也能撑着替他办事去。   他是风雨无阻的一条忠犬,眼里从来只有谢时观,像是从来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着的。   谢时观一时竟想不到,他有什么自己的私事要去做的。   王爷既问了,沈却是不敢撒谎的,于是他答:“属下想去万福寺祈福。”   “你跟着本王这么久了,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笃信佛道?”谢时观有些不信,“再说了,好端端的,你替谁,祈什么福?”   他想起那个混进王府的小细作了,以为沈却还是放不下她,人都死了,还要去替她诵经祈福,怕她往生路上走不好。   沈却敏锐地觉察出谢时观这话里带了几分薄怒,殿下从不参禅,也不信每日吃斋念佛,坐在那敲个木鱼能悟出什么道来,那些和尚,甭管是大和尚还是小和尚,在王爷那一律都是吃草的秃驴。   只有长得干净漂亮的和尚,兴许在他那儿还能勉强算是个人。   “沈落明日就要去西川了,”沈却诚然答,他从不对谢时观说谎,“此去凶险,我想替他求一只平安符。”   莫名其妙的,谢时观有些不高兴了,即便知道他不是为了那小婢子。   “那一张破纸有什么用?”谢时观冷声问。   沈却是真木头,从来不遮掩不辩解,同一句话,他明明可以说是要替谢时观祈福,顺带着讨张平安符,也没人知道。   可他却偏要说真话,偏要惹人不快。   沈却难得告一回假,本来已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这会儿听见谢时观冰凉凉的反问,有些慌乱,但却很坚定:“兴许是没用的,可属下想求个心安。”   他顿了顿,很哀伤地继续比划:“沈落帮了我太多了,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良久的沉默,久到沈却以为王爷又要发火了。   才看见那着锦衣,配玉带的人朝他摆了摆手:“滚吧。”   沈却一愣,傻傻地看着谢时观,却听他又道:“万佛寺离京城不远,只许你告假半日,黄昏前本王要看见你回来。”   沈却知道他这是应了,又是跪地,又是叩头,随后才缓缓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背影,谢时观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还有些发胀的脸颊,目光中有几分气恼,还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为着这一巴掌的债,今夜他定还要狠狠地去折磨他一回。   而此时步步远去的沈却却丝毫没觉察到身后的那道目光,伸手掂了掂坠在腰际的钱袋,生怕自己没带够银子。   出了府,他直奔东市,在路边一位赁驴小儿那儿租了一辆驴车,因为雪地难行,近日雇车钱翻了一倍,沈却也不讲价,很沉默地往车上一坐。   随行车夫却是个话多的,一边赶驴一边问他:“看您的打扮,您是位官爷?”   沈却没法在他背后打手势,而且就算比划了,他也未必能读懂,因此只好继续沉默。   “近来下了几场大雪,雪时路滑,待雪化了,又泥泞难行,”车夫兴许是有些尴尬,于是没话找话道,“有时候翻了钱也乘不到车哩,官爷今日是来得巧了。”   沈却咳嗽几声,车夫回头看他一眼,沈却与他对视,又指了指他的嗓子。   那随行车夫不知看没看懂,点点头转过身去,路上也不再说话了。   万福寺的确不远,长阶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的,雪天天冷,砖石上冻,大抵是怕贵人香客们不慎摔了跤,因此小僧们又在阶上洒了层土。   他来的晚了,寺里早已香火缭绕,不过那候在院门口的小沙弥见他来,又见他一身蜜合色满襟暖袄,下摆上一片缂丝山水画,只当他是位官爷。   可看他身旁连位长随也不曾有,一时又不敢确定了。   小沙弥迎将上去,双手合十:“请问郎君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沈却比了个手势,小沙弥看不懂,但立即便明白他是个哑巴,于是朝他微微躬身:“小僧愚钝,里头有位师父是懂手语的,郎君请随我来。”   沈却跟着他进去,两人到时,那师父正在树下扫雪,听见脚步声近了、止了,却也不见他抬头。   直到那小沙弥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袖,那师父才抬起头来。   小沙弥将他送到这里,而后便辞了他,继续去院门口迎香客。   “我来是为亲人祈福消灾,”沈却先比起了手势,“求两只平安符,再供一盏长明灯。”   那师父点点头,也同他手语:“请随我来。”   这师父法号明尘,竟是个聋聩喑哑的,大抵是这山寺里少有同他一般的人来,青灯寂寞,因此他便多同沈却说了几句话。   这明尘师父今岁五十又六,比沈却年长三十岁,年岁相差虽远,可两人却意外很聊得来,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沈却头一回来上香,跪在团蒲上,抬头看着释迦牟尼佛慈悲的眼,眼里一盏一盏的莲灯烛海,熠熠映照在佛祖的金身上。   一拜,愿他的殿下一世顺遂,岁岁安康。   二拜,愿他师兄此行布帆无恙,平安凯旋。   三拜……   轮到他自己了,可他却没什么想替自己请愿的,寂然半晌,才终于叩首。   三拜,愿他如檐上瓦、身上衣、雪上泥土夜里星,伴殿下生生世世。   这是他唯一私愿。   沈却不去求签问卦,只求了供灯一盏,平安符两枚,最后又捐了一笔香火钱。   因为心里记挂着谢时观黄昏前要回府的话,因此沈却辞了明尘师父,将平安府藏在香囊中,而后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他走路时头微低,但眼睛是看着路的,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双乌皮六合靴,再往上,便是一件朱红鹤氅,腰上着一条金丝玉革带。   那腰也不知算不算得上腰,在沈却看来,这腰身恐怕得两人合抱才能消受。   再往上,便是一双充满了厌恨的眼,恶狠狠地盯着他,此人蓄了短茬的须,眼上的皮肤耷拉下来,不说话时嘴旁也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   沈却认得他,此人正是与雁王一派一向不对付的缪党——   缪太后的亲哥哥,缪宗平。 第十章   缪国舅是有品阶在身的,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又是太后的娘家阿兄,就是当朝天子也得颇敬他三分。   沈却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见他不作回应,低头便想往他身侧走。   缪宗平冷哼一声,身后的昆仑奴立即上前一步,拽着沈却衣领逼他止步。   “让你走了吗?”缪宗平斜他一眼,又一抬手,身后跟着的长随立即便将手中托盘里摆的供奉塔掀翻在地上。   白花花的纹银骨碌碌滚了一地。   “来人哪,”缪宗平声如洪钟,“此人随行本官一路,埋伏寺中,意欲行刺,给我把他拿下!”   他这一声令下,十好几个侍从涌上来,掐着沈却的后颈便将他按倒在砖石地上。   真要打起来,这些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拦得住沈却一个,可若是沈却真动了手,见了血,那便是落实了“行刺”的罪名。   因此沈却几乎动也不动,由着这些人缚了他手脚。   *   半个时辰以后,雁王府。   天色渐晚了,夕阳沉下去,天边灰沉沉的,似又要落雪。   皇帝尚年幼,性子又怠惰,这几日的折子都由内宦们转呈给雁王府,谢时观手执蓝批,在书厅坐了半日,这会儿罢了笔,透过小窗看向外头。   忽听两道急急的脚步声绕进院子,也不记得通报,直接就闯进来了。   谢时观一皱眉,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沈落正喘着气,担忧和着急都写在脸上,就连一向很沉得住气的沈向之眼里都有了几分急色。   “出了什么事了?”谢时观还是懒懒的,“急成这样。”   沈落单膝跪下,急促地开口:“殿下,阿却让那缪宗平给捉了!”   谢时观微微变了脸色,不过那点情绪稍纵即逝,他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沈落看起来快要哭了,“是个从八品的左拾遗来递的消息,去岁您给提拔的人,事发时他携妻在万佛寺还愿,见国舅爷把人绑走了,才匆匆赶来报信。”   谢时观没说话,带走的时间不长,那便还能活。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有婢子捧着一件狐裘追上来,沈向之忙接过来,替谢时观披上。   “缪宗平用的什么借口?”谢时观又问。   沈落忙答:“意图行刺。”   “行刺?”谢时观冷笑一声,“让本王的亲卫去取他的狗命,他也配?”   与此同时,监牢内。   两个狱卒看着被押送进来的人,其中一个认得沈却悬在腰间的腰牌,低低地与另一人附耳:“那是雁王府的人。”   两人目光中都有几分畏惧,胖一点的那位也开了口:“该不该派小卒去雁王府知会一声?那位你也知道,伤了他的人,他能把我们这儿都砸了。”   前边是雁王殿下,后头是国舅爷,得罪谁都不好过。   正当两人犹豫之间,缪宗平忽然带人进来了。   他满眼的红血丝,眼下也是一片青色,上来便掐住沈却的脖子,抵着他脑袋狠狠往墙上撞。   “是谢时观派你来行刺的,”他大吼一声,“是不是!”   前日大理寺狱里缪春羽翻了供,几个涉事的证人也改了供词,大理寺卿连夜改判,免缪春羽绞刑,改流刑三千里,附三年苦役,永世不能返京。   第二日一早,缪国舅才得到消息,那边押送缪春羽的官兵却已然出了京城。   国舅爷急忙忙调了一批护卫,要他们追上去护着自家的独苗苗,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将缪春羽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那头消息又传过来,说缪春羽已被人劫走,不知去向。   缪宗平一开始心里还猜是自家妹子动的手,她人在宫里,消息自然也得的快。   可谁知,才一个时辰不到,又传来一个消息,说缪春羽被开了膛破了肚,身下那物件也被割了,惨不忍睹地被人丢在河边。   国舅爷一开始还不信,可见了尸首,却又不得不信了,再看他身下,那哪是让刀割的?那分明是被野狗咬的!   都知道是武安侯干的,可他派去的人都没来得及见缪春羽最后一面,他压根找不到任何证据。   缪宗平怒不可遏,冲到御前,要小皇帝把武安侯先拘了,他好讨个说法。   可谁知圣旨已经下了,武安侯后日便要启程去西川平乱,更何况他无凭无据,凭什么理由能将武安侯一个肱骨老臣收入诏狱?   缪宗平的手指渐收渐紧,沈却因这股强烈的窒息感而红了一张脸,可眼神却仍是定定的。   他不怕死,缪宗平知道。   他是谢时观家养的一条忠犬,缪党费尽心思十余年,金银珠宝、美人小唱,无论是什么都撬动不了他。   眼看着国舅爷就要把人掐死了,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忙冲上来将人拉住了。   缪宗平这才松开手,一回身给了这两人一人一脚:“蠢东西!”   这会儿供词没有,也不曾签字画押,缪宗平若是就这么把人掐死了,雁王追究起来,他们监牢上下的人恐怕也要问责。   那位爷可不分青红皂白,体恤你一个小小狱卒难做,到时候这里边天翻地覆都是轻的。   “谢时观是以为我傻?说什么持论公允,体恤我膝下只余这一只血脉,”缪宗平大笑起来,“我那傻外甥还以为他好心,肯卖给缪家一个面子,其实他早已与那武安侯勾结,可怜我家春羽!”   “稚子何辜阿!”   沈却冷冷地看着他,他口中那位无辜的稚子,求娶武安侯嫡女不成,便设计杀害了她未婚夫,又同一群混子玷污了此女清白。   事后这位侯门嫡女绝望至极,一根白绫吊死在了闺房里。   在他眼里,好似身死的那位年轻小官不无辜,失了清白被逼死的女子不无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武安侯不无辜。   只有他家那罪魁祸首的狗鼠辈才无辜,多可笑。   似乎是觉察到了沈却眼里那一丝轻蔑,缪宗平再怒起来,动不了谢时观,他还打不得谢时观养的狗么?   “你笑什么,”缪宗平一巴掌扬了过去,“下贱的东西,谁许你直视本官?”   沈却被这用了死劲的一巴掌打的偏过头去,牙齿刺破了下唇,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我再问你,”他大吼一声,“是他谢时观看不惯我缪家,派你来刺杀我的,是也不是!”   沈却抿了抿唇,这回是真笑了,一口血沫吐在缪宗平脸上,他不能说话,眼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   杀了他,他也不可能认。   又是一耳光,缪宗平抹了把脸上的血沫,气得面上的须发都在抖。   “上刑,”他梗着脖子,“贼子嘴硬,不肯认罪,给我把他往死里打!”   这里的牢头也是缪家人,听见指令,便遣了两个狱卒去提布袋子,又亲自去给缪宗平搬了把椅子来。   “国舅爷,您请坐,”那牢头笑笑道,“那什么鞭阿棍阿,打在身上不好看,这布袋子里装了石块,至死身上也不会见一处伤口,全伤在内里了。”   他一边说,前头的狱卒已经动了手。   几十斤的袋子狠狠砸在沈却身上,他眉也不皱,生生受了,口鼻里血腥气翻涌,五脏六腑像是碎了一样疼。   “哑巴是不好,”那牢头道,“惨叫声也没有,真没趣。”   不知是落在他身上的第几下,那石袋重重一击恰好落在他心口,沈却再抑不住,一口鲜血呕出来,洒在鞋尖半步之前。   滴答溅落,一朵血花。   沈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嘈杂声一片,忽然什么也听不清了。   然而下一刻,一盆冷水便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过来,冬日里,这一盆才化的雪水,刺骨的冷。   沈却打了个生理性的哆嗦,整个人再度清醒过来,发髻散乱了,冰水顺着鬓角被打湿的发,一缕缕地往下坠。   “你尾随国舅爷,埋伏在万佛寺内,意图行刺,”一个狱卒抓起他散乱的发髻,冷冷地,“是受何人指使?说!”   缪宗平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下来了,坐在太师椅上,喝狱卒给他泡好的茶:“你只要认了,就不必再受罪,他们会送你一个痛块。”   沈却顺着那狱卒的力道仰起脸,眼里的嘲讽更加明晰,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有形无声。   缪宗平没看清,忙去问旁边的牢头:“他说什么了?”   牢头怔一怔,而后答:“他说……”   “节哀。”   缪宗平果然再次被激怒,仅剩的嫡次子过世,他连日未眠,恨谢时观恨的咬牙切齿、辗转反侧,可偏偏却连他一根汗毛都动不得。   这两字,再次提醒他,他膝下唯一血脉也已过身。   缪宗平难掩悲痛,如同泄了气一般,缓缓往后一靠,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赐他梳洗之刑。”   他要他不得好死。   狱卒们直接在沈却面前支起了铁锅,烧了一锅滚水,又将他从架上卸下来,按在木床上,紧接着便有两个小卒,手拿长钉与铁锤,照着他肩胛骨刺进去,将他死死顶在木床上。   那长钉刺入身体的时候,沈却只觉得眼前闪过了一段混着血红色的白,亮堂堂的,照得他喘不上来气。   好疼,他想。   他看见一个狱卒翻出来一把黑色的铁梳,他知道这刑罚,滚水浇在人身上,烫熟了血肉,再用铁梳子一遍遍地把皮肉往下梳。   体质不好的,往往还没见骨,人就已经断了气了。   沈却是不怕死的,可当那滚水近到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惧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咬紧了牙关。   他信他倘若就这般冤死了,殿下一定会为他报仇,只要心里能记挂着他这一份忠心,这便够了。   能被王爷记住,他死而无憾。 第十一章   那口悬而未落的铁锅就陈在眼前,咕噜噜地冒着水泡,热汽蒸腾,升上来一层白雾,遮挡了沈却的视野。   恍惚间,沈却看见一个紫褐色的身影闯了进来,狱中走道边的油灯都被点亮了,映在来人身上,白透透的晃人眼。   他认得那人。   那是他的王爷,他的殿下。   好像有人在说话,他肩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手脚愈发冰凉了。   好冷阿,沈却微微曲起身子,却不小心扯动了锲在肩骨里的长钉,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狐裘披下来,几乎裹住他全身,劈头盖脸的,都是沉香的气味。   沈却像是终于安了心,头稍一偏,而后沉沉昏了过去。   又是一个大雪日。   沈却高热不退,外头天寒地冻,可他满身的汗却浸湿了里衣,乌黑的长发披下来,湿漉漉地粘在他汗湿的鬓角上。   他时梦时醒,几个噩梦交织着,惹得他痛苦地蜷起身子。   他也曾有过爷娘,在离京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记忆里是用土篱笆围成的院墙,简陋的房舍,竹床睡起来嘎吱响。   阿爷嗜酒如命,喝多了酒,一回家就打他和阿娘,阿爷的脸他记不得了,只记得阿爷总在堂前捡起那只烧火的铁钳抽在他身上。   一边打,一边大着舌头骂:“你这让天狗绞了舌头的小畜生,只知道吃,只知道吃!我养你有什么用,连句话都不会说!”   阿娘一开始总是挡在他身前,红着眼拦着:“你同他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他知道什么?若不是那年吃错了药,他也是个俱全的娃儿。”   一但还嘴,阿爷便会连着阿娘一起打,道她品行不端,又骂她看顾不好孩子,有时还骂她是个娼妇,是她与那村医眉来眼去,才勾的那人毒哑了他们的儿子。   “俱全的娃儿?他分明是个不男不女的妖孽,”阿爷一边骂,一边往他身上踢,“当初就应该将他淹死在河里,祭给河伯,这样的身子,还留在世上做什么?白白惹人笑话。”   沈却听着他们的话,懵懵懂懂的,不知究竟是谁错了,只觉得最坏的该是那堂前的铁钳,于是有一日,趁着大人们不在,他悄悄地把家里的铁钳丢了。   可后来醉酒回来的阿爷找不到铁钳,便拎拽着他的头发拖着他往墙上撞,打完了他,紧接着还要打阿娘。   后来阿娘渐渐地也变了,阿爷打阿娘,阿娘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阿娘骂他是个哑巴,骂他是个讨债鬼,说都是因为他,他阿爷才日日酗酒、不务正业,都是因为被他连累,她才会日日遭男人毒打。   可阿娘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也哭了,沈却知道,她是委屈,日日堆叠起来压在心里头的委屈无处宣泄,便只好怪罪于他。   其实她大概也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是没有道理的,她只是快要活不下去了。   终于有一天,阿娘把家里剩下的唯一值钱的铁锅卖了,买了两包砒|霜。   那天她是牵着沈却的手同他一道去的,那日阳光很好,暖洋洋的,路旁的野花明媚,连杂草也明媚。   沈却心情很好,拉着阿娘的手左瞧瞧右看看。   从镇上回来时沈却已饿得眼冒金星,在水缸边捧了几口水喝,无奈越喝越饿,于是他便推开了卧房的门,结果一眼就瞧见了阿娘正躲在屋里吃什么东西。   他连忙跑过去,乌黑的眼亮晶晶的,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可阿娘却拨了他一脚,低低地骂他:“滚出去。”   沈却眼巴巴地看着她,有些不明白,方才在镇上阿娘分明买了两袋吃的,为何要独吞,不肯分给他?   他往日里摘着甜的小果,都会留一半,兜在叶子里带回来给阿娘。   他不肯出去,就坐在门边地上,用手掌拨地上的沙土玩。   屋子里静得很,沈却肚子时不时叫上一声,他知道阿娘听着见,可阿娘还是不理他,坐在床边捧着一只碗,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阿娘忽然蹲下来,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同他说:“官儿,你去外头帮娘看着,等太阳落了山,你就寻村头的表叔叔去。”   她的目光落下来,几分慈爱,几分温柔缱绻,还有几分不舍:“就说阿娘睡了好久,你怎么叫也叫不醒,要他来看看阿娘,好不好?”   沈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尚不知阿娘的话意味着什么。   可只要是阿娘的话,他都听。   他很高兴地用那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握住阿娘的手指,然后揣在怀里。   他希望阿娘以后每天都可以对自己这么温柔,哪怕自己要饿肚子。   大概是见他听话,阿娘出了屋,到堂前把卖掉铁锅前烙的几张饼子用布包了,递给沈却,这是家里仅剩的面了,可阿娘却一张也没吃。   太阳很快落山了,他就趴在阿娘床边,阿娘的唇色发青,他有些害怕了,心里慌乱乱的,鼻尖痒痒的,很想哭,但他忍住了。   他发不出声音,便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推着阿娘的肩膀。   可阿娘却一动也不动。   阿娘已经睡了很久了,真的像她自己说的,怎么叫也叫不醒,沈却饿极了也没敢吃饼,他要乖乖把阿娘吩咐的事做好,回来的时候才能吃饼子。   于是沈却赤脚跑出了家门,先前阿娘给他编的草鞋早穿烂了,阿爷的旧鞋子就躺在堂前,可他却不敢穿,怕挨打。   一路跑到村口表亲家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不知道被什么割破了,都是血。   表叔叔的媳妇是个很好的人,见他这么狼狈地跑来,忙“哎呀”一声,有些心疼地责备:“怎么没穿鞋就跑来了,你阿娘呢?”   边说话,边替他擦脚底伤口渗出来的血。   这位表叔叔同他一样,都是个哑巴,只不过他是吃药害的,这位表叔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疾症,表叔叔也是个好人,教了他不少手语,他都记着的。   他一边想着动作,一边慢慢地把阿娘嘱咐给他的话告诉给表叔叔,听了他的话,表叔叔的脸色骤然变了。   来不及与媳妇儿解释,就拦腰将他抱起,急匆匆地赶去了他们家。   表叔叔的身上很温暖,带一点泥土的气息与汗臭味,让他恍惚想起来自己的阿爷,可阿爷是从来不肯抱他的,他甚至懒得多看自己一眼。   沈却最熟的,是阿爷的拳头。   到家了,表叔叔把他放在外头,只领着婶子去屋里察看,才合上屋门,沈却便听见从里头传出了一声惊叫,是婶子的声音。   后来他阿爷也回来了,大人们在屋里头一起商量着,表亲媳妇低语着,阿爷则是勃然大怒。   就在此时,小沈却终于打开了布袋子,去拿阿娘给他烙的饼,然后一口一口地吃着。   吃到一半,他阿爷却忽然一脚踢开门闯出来,捡起院里的扫帚就往他身上砸,大骂道:“你可真是孽种索命,死没良心的,到这时候还只知道吃。”   “你娘死了,让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沈却被打趴在地上,还在伸手去捡那裹满了黄土的饼。   他太饿了,饿的心慌,饿的心口疼。   阿爷却像是疯了一般,一脚踩在他手背上,狠狠地碾:“你娘不要你了,她怎么不把你这讨债鬼也一并带走?把你这个累赘抛给我,她是有多恨我!”   表叔叔与婶子一个拉住阿爷,一个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他缩在婶子怀里,听婶子安慰他:“不要了,那饼子脏了,咱不要了,婶子那有好吃的,一会儿到婶子家去吃。”   婶子的话音没落,沈却便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没有哭声,只有眼泪。   阿爷不疼他,阿娘也不要他了,此后便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他要怎么活呢?   谢时观是第一次瞧见沈却哭,从前就是天大的委屈,也不过只见他红一红眼,乌亮亮的眼睛上蒙一层水雾。   他有些好奇,用指节去蹭他的泪,是温热的,与他身上一般烫。   他这轻轻一触,沈却就惊醒了过来,低低地喘着气,等他终于从那失真的梦里醒过神来,抬头却看见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迟钝地往后一缩,却被那人更用劲地搂在膝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的高热让他整个人虚弱无比,他几乎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只是睁大了眼,死死瞪着那人。   他半个身子都枕在林榭怀里,被噩梦激出的眼泪蹭在他襟口,洇湿了一小块。   沈却红了脸,觉得羞耻,因此再次挣起来,抓着他手臂往外掰。   那人却像遭受了莫大的委屈般,垮着脸道:“方才也不知是谁,嘴里叫着疼,哭着喊着要我抱他,现在醒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却一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身上烧得厉害,意识昏昏沉沉的,有那么片刻,他还真以为是自己先招惹了他。   可下一刻,他便从林榭脸上看到了那副要笑不笑的捉弄意味。   是了,他是个哑巴,又怎么可能在梦里喊疼?定是这林榭又在诓骗他!   瞧见他那一怔一怒的神色,林榭便笑起来:“我没骗你,你这屋里也没个软榻,我来了无处坐,便只好坐在床边上,才坐了一会儿,你便攀过来,贴在我身上就不动了。”   沈却压根不信他说的,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再挣了,从屋里那开了半扇的小窗望出去,瞥见那月白色的月光,冰凉凉的与纷飞的雪粒一齐落地。   他恨死身后这人了,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还在病中,又做了那样的梦,眼下他觉得有这人在,好像心里头还好过了一点。 第十二章   沈却半撑起身子,身后的林榭终于松了手,他稍一低头,便瞥见自己肩膀上缠有一圈厚厚的纱布,胸骨似乎是断了,动的时候像有把尖锥在往骨缝里捅。   而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隐隐地胀痛,喉咙里中药的苦混着一丝铁锈味,糊在嗓子眼里,他虽不用嗓子说话,可也觉着难受。   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动作扯着了身上的伤口,咳得哪一处都疼。   沈却坐起身,趿着短黑靴,摇摇晃晃地坐到茶桌边上,伸手去倒茶壶里的水。   水不知是何时烧的,早凉透了,他手又抖得厉害,倒进杯里的水有一半都洒在了桌上。   林榭也不客气,一只手撑在桌边,饶有趣味地盯着他倒,全然没有要搭一把手的意思。   作壁上观便罢了,看他喝了水,偏偏还要在边上问:“不给我倒一杯?这就是沈大人的待客之道?”   沈却看向他。   林榭避也不避,很坦然地迎上他目光:“这府中除了我,还有谁会来看你?你方才在梦里哭,还是我替你擦的眼泪。”   他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他真有多大的功劳似的,沈却觉着眼前有些发晕,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烧的。   他喝了冷水,脑子清醒了些,便抬手朝谢时观比划:“我替你倒水,你喝完就走,行不行?”   出乎意料的,这人点了点头,很爽快地答应了:“行阿,你倒吧。”   沈却将信将疑地,又怕他一口气喝不完,谨慎地只给他倒了半杯子水。   林榭接过那只青瓷杯,端详一眼,这茶杯釉面不均匀,摸起来手感自然也不好,松石画上色潦草,这样的茶具,往日里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他只端起来瞧了瞧,却完全没有要喝的意思。   见沈却瞪着他,林榭笑了笑:“怎么办,我好像还不渴。”   沈却手上动也不动,他早料到林榭不会轻易离开,上回他要仔细看,他也让他看了,这回他来,想必还是来讨债的。   他不理会他,兀自转过身去,回到床上,才坐下,忽而瞥见床头悬着一只绿檀手串,下边坠一条一指粗的绿流苏。   这是沈落的东西,他信佛,每逢休沐日,都要去寺院里上一柱香,他说他们跟着王爷,这些年刀下亡魂无数,该死的不该死的,夜里总会到人梦里哭。   于是便拉着他一道去求佛恩,得了这么一条在佛前待了十数年的手串,不过被拉去的沈却压根没份,那大和尚说他心不诚,佛祖不肯度。   沈却的确心不诚,不过他猜佛祖不肯度他的原因,无非是他供奉的不到位,香火钱没给足罢了。   他触了触那条绿檀手串,念起沈落来:“沈落还在不在?”   林榭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你问的谁?”   沈却大约是烧得晕了,也没气力再与他怒,缓缓地手动:“这屋里除了我,还有谁?”   若不是夜已深了,他不好再去四处探问,沈却也不会去问他。   “你心里骂我,”林榭欺近他,手撑在他身侧,鼻尖抵着他鼻尖,勾着唇笑了,“却还要来问我,你这般嫌弃我,我凭什么要答?”   沈却侧开脸,这样近的距离,林榭的吐息皆打在他唇上,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使劲往林榭肩上推了一把,而后手语道:“不答便不答,离我远些。”   可他低估了此人的无赖程度,他越是推,他离得便越是近,最后林榭干脆捏着他下巴,抵上去。   这一下并不是蜻蜓点水的碰,双唇相贴,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吐息更近了,沈却无力地挣,那人却丝毫也不肯放。   沈却本就头晕目眩的,这会儿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拼尽全力,一拳挥在林榭的下巴上。   大概是他病中动作迟钝,这一下竟让林榭躲了过去,不过也终于让他松开了手,沈却无力地倒在被褥上,急急地喘。   林榭还不肯放过他,俯身下去,盯住了他因为羞恼而发红的眼:“你好笨,第一回 和人亲嘴?”   沈却捡起手边的虎形瓷枕便向他砸去,这瓷枕虽是空心的,可分量也不轻,真砸在人身上,必会青紫一片。   林榭不慌不忙地接了枕头,笑着揶揄:“哑巴的嘴,除了烫一些,也并不比旁人的好尝,你这样笨,又不漂亮,要拿什么来牵住我?”   在沈却眼里,这人就是个疯子,他梁上偷窥,撞破他的隐秘,又借此来讹诈、欺辱他,他恨他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想要去牵住他?   真是痴心妄想。   “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大概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林榭俯下上半身,鬓角散下的发轻轻垂在沈却脸颊上,他便伸出拇指,轻柔地替他拨开,“那我又何必替你保守秘密呢?”   沈却的心一颤,微卷的睫毛轻轻地抖。   他挣出一双手,刚要说话,却被林榭牢牢按住了:“你想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   他猜中了,沈却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只能被迫点头。   “我要你乖,听话,”林榭又笑了,他很爱笑,可眉眼的是弯的,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只有几分冷冷的嘲弄,“然后取悦我。”   沈却听懂了,眼前这人大抵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含冤莫白的玩物,比坊中的戏子小唱还要低贱,他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被觊觎的,只有这一身异于常人的残缺……   这一副身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这变态怎么还会……   沈却不置可否,心里百感交集,有那么一瞬间,他恨死了眼前这人,恨他高高在上的嘲弄,恨他那颗肮脏变态的心。   他也恨懦弱多情的自己,这样卑贱的身子,还敢去爱那遥不可及的一个人。   他甚至恨他那早逝的娘,恨那日阿娘为何不分给他一袋砒霜,为何要留他这残缺不全的人在世上苟延残喘。   就在此时,他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而后门外响起了沈向之的声音:“阿却?”   里头没回应,沈向之便直接伸手去推,可他推了又推,那屋门却依旧纹丝不动,很明显,里头上了门栓,说明沈却应该已经醒来了。   “沈却,”沈向之接着敲门,“睡下了么?”   下一刻,沈向之听见了从里头传来了两声硬物敲击木板的声响,往日里沈却若是睡下了,来不及立刻来应门,便会借此先做回应。   他候了候,片刻后那木门“吱呀”一声,门后是披了一件长袄的沈却。   “身上还发热吗?”沈向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沈却轻咳两声,缓缓比划:“已好些了。”   沈向之从茶案边上绕过,而后径直走向侧墙的一扇窗边,不动声色地往外头探了探,而后又伸手关上了窗:“外头风雪急,你身子还虚,怎么把窗子敞的这样开?”   沈却心跳如鼓,方才林榭是从侧窗出去的,也不知他情急之下,还记不记得抹去雪上脚印。   他不常撒谎,头微微低着:“方才睡醒,觉着屋里头闷得慌,便开了窗透透气。”   沈向之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折回到茶案边上,案上沈却给林榭倒的那杯水还摆在那里,他掀袍坐下,目光又落在了床榻上。   那只虎形瓷枕头被随手搁在床边,榻上的被褥也乱糟糟的。   他是看着沈却长大的,这孩子从来是个爱整洁的人,就算是在病中,也不该把摆在睡榻上的东西弄得一团乱。   这不像他。   沈却似乎也觉察到了,故意坐在床边上,将那只虎瓷枕往身后挡。   他正悄悄地想把那乱糟糟的被褥扯平,忽然沈向之又开了口,沈却心里有鬼,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深更半夜的,还有旁人来看过你?”   沈却摇摇头,很心虚地胡诌:“方才害了场魇梦,踢乱了床榻,正要起身理一理,您就来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害了场噩梦,以至于到现在脸色都不大好看。   沈向之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低头从怀里取出一只素笺,递给沈却:“沈落临走时要我交与你的。”   沈却接过去,只见那信笺上一字未书,只画有几副灵动的小画,画的是手语,画上的小人儿活灵活现的,沈却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后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沈落给他留了一句话,说的是:请君勿念。   这府上许多人都知道他不识字,可只有沈落体恤他不识字。   “师兄几时走的?”沈却问。   沈向之:“廿九日冬至,天没亮就走了。”   沈却顿了顿,忽而又想起那日在万佛寺求的平安符,他先是下意识往腰间摸了摸,却摸了个空。   目光往四下里寻了寻,才发现他那日所着的衣物都被浣洗干净了,方方正正地被叠放在床尾。   里头只那只香囊没被洗过,不知什么时候浸了血,连他藏在里头的另一只平安符也沾染了一点血污。   他有些心疼地将那只平安符挂在了床头,与那串佛珠摆在一起,这只符是他替殿下求来的,只可惜沾了血,总归不吉利。   另一只平安符想是已被沈落拿去了,从牢狱中回来的那天夜里,他浑身像是要烧起来了,朦朦胧胧中,他看见了沈落的脸。   他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用沾着血的手颤颤地去解腰间的香囊。   见他从里头取出了一张平安符,沈落眼泪直接就飙了出来,旁侧帮手的同僚看傻了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做什么?”   “你懂个屁,”沈落狠狠地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道,“这是我亲弟!”   沈向之看着他仔细摆弄着床头悬挂着的东西,缓声开口道:“虽然那缪宗平同他的家仆一口咬死了你是刺客,还推出来几个和尚做人证,但寺庙内明眼人不少,且他手上那些人证,狱卒不过几板子下去就翻了供。”   “这事闹到了圣人跟前,陛下也知他是迁怒于你,便要他向殿下赔了礼道了歉,算是私了了。”   他没说的是,那几个作伪证的和尚无论年岁几何,全让谢时观给生生绞了舌头,至于缪宗平带着的那十数个家奴,也全在牢狱里滚了一遭,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都落了残疾。   “那缪宗平倒也知道柿子捡软的捏,若那日抓的是殿下旁的亲卫,他擅用私刑,怎么也算是重罪。”   可他捉的却是沈却,他是买回来的奴,男仆女婢律比畜产,就算再怎么给缪宗平扣帽子,也不过能告他个强盗罪。   沈却又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只是伤重,小皇帝那里稍一权衡,总不好为个低贱的奴,真罚了他亲舅舅,因此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这个结果在沈却意料之中,他倒并不觉得委屈,殿下没有为他的事所牵累,对他来说就算是好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收藏,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十三章   冬末,内府。   漆红大门顶上高悬着一方匾额,雁王的寝宫不称殿,只题了三个草字:“今朝醉”。   沈却穿过一道长长的廊檐水榭,又入绿梅园,沾了一身的梅花香,而后才拐进了深处的一方院落,这院落之中下设地龙,地上不见雪,消融的雪水顺着铺陈的水道落入一汪水塘。   水塘内养着几尾金色锦鲤,大概是天冷了,那几尾鱼都爱动不动的,懒懒地摆着透金的尾鳍。   时辰还早,于是沈却便蹲在水塘边上,用手指拨弄水面,点出涟漪,呆呆地看了会儿鱼,而后才又拐入偏厅。   偏厅廊檐下立着两个新罗婢,雪色一般漂亮,见他到了,那两个婢子微微俯首,唤他一声:“沈大人。”   沈却正要往里去,其中一个婢子却拦住他:“还请大人在此候一候,王爷现下正在会客。”   沈却稍一愣,脚下也止了步。   谢时观体恤他大病初愈,朝会时没让他随行,而后又留在宫中用了午膳,回府的时候时辰已近了黄昏。   这会儿实在不算是会客的好时候,一会儿客人恐怕还要留在王府中用晚膳,思及此处,他便同那婢子道:“让膳房预备晚膳了没有?”   其中一个稍高些的新罗婢极聪慧,跟在王爷身边几年,竟也无师自通地懂了大半手语。   她摇摇头:“殿下今夜不在府中用膳,且此人是府中僚客,膳房自是备着餐食的。”   沈却便站在殿外廊檐下候着,今日是难得的晴天,天上云卷云舒,隐约可见几分霞光。   而那两个小婢子则黏在一处窃窃私语的,时不时轻笑几声,沈却眼里有几分艳羡之意,若是沈落在这里,定能很快与她们打成一片,可他不行。   他那么平凡,又那么笨。   谁知方才与他说话的那小婢子却忽然转过头来,悄声同他说:“沈大人,芫华方才说您的眼睛很漂亮。”   沈却没料到她会忽然和自己搭话,先是吓一跳,而后便慌了神,连手也无处放了。   另一位婢子红着脸,推搡着她的肩,羞赧地低声埋怨:“我哪有这样说,分明是你信口胡说,你这样……我再不理你了!”   芫华顿了顿,偏着半张脸,转而又开始揭同伴的底:“你上回还说,若沈大人不是个哑巴就好了……”   另一个婢子连忙捂住她的嘴:“沈大人莫怪,私下里胡乱说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沈却摇摇头,可却很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柃儿……柃儿也这样夸过他的眼睛,虽然他待柃儿并无男女之情,但为着这一句夸奖,他也曾暗自雀跃过好久。   他总以为自己庸庸碌碌,丝毫不起眼,该是那路边的一方石子,是河滩里的一粒沙,可竟然还有人能寻到他身上的一点特别之处。   与此同时,忽听那殿门一声轻响,从里头出来一个着朱红袍衫的年轻男子,朱红色鲜亮,于是便衬着这人愈发得白。   出来时他有些衣冠不整的,还在低头理腰带,脚下一个不仔细,便撞到了沈却身上。   他连忙抬头,白透的脸上竟还揉了一层胭脂,忙声道:“失敬……”   可在看清楚沈却的脸后,他的脸色立即冷了冷,鄙夷地在他身上扫视一眼,而后冷笑一声:“是你?”   沈却同他有仇,准确来说,只是这人单方面地记恨沈却。   三年前,秋日里。   这日恰逢王爷休沐,沈却一早便在他近旁伺候,还是近黄昏的时辰,谢时观遣他去接暂住驿管的探花郎俞空青。   这位探花郎无疑生了副好皮相,又是当朝满太傅旧时的学生,杏园宴上叫谢时观偶然见了,便发帖邀他进府,说要与他论诗品茶,不过说好听点是“邀请”,可实际上与架着那人入府也不差了。   谢时观先晾了他几个时辰,而后才忽然想起自己邀了这么个人,不慌不急地去见了他一面,接着便直白开口,要他做自己的床伴。   可那昔日的新科探花郎年轻气盛,闻言狠狠往地上啐了口,指着王爷的鼻子就骂上了。   谢时观坐在上首上托腮听完了,不怒反笑,叹挽道:“口才倒是不错,文章却写的极烂,若非念在你是满太傅门生,恐污了圣人名声,只你这点文墨政见,考到八十岁恐怕也是名落孙山。”   探花郎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不等他再开口,站在他身后的沈落便一脚踹在他膝窝上,探花郎的身子顿时失去了重心,重重跪到在地。   “沈却,你手最稳,”上首的王爷轻描淡写道,“替本王把探花郎的嘴缝上吧。”   沈却颔首。   两旁的侍卫立即上前按住探花郎的肩膀,而沈却稍稍俯下身,在探花郎不可置信的叫喊声中穿针、引线。   “你怎么敢?”探花郎喊,“我是新科探花郎,是陛下钦点的……啊!”   沈却木着脸,并不因他的惨态而手软。   这样的事他做过不止一遍了,从前他还会怕,还会做噩梦,但如今却已经习惯了。   他猜大概是上天早知他今世罪孽,因此便先一步夺去了他的口舌,令他不能言语,又赐罪于他一副残缺肮脏的身子。   “好难看,”谢时观皱了皱眉,起身路过他,目光却落在了沈却身上,“处理干净,早些回来。”   沈却再次颔首。   而眼前的探花郎身着锦袍配翠玉,脸上那股子青涩劲已然褪去,唇上的针疤也长好了,从沈却的距离看过去,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他比三年前那人,更添了几分莫名的韵味。   俞空青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而后意味深长地一笑,又欺近他耳边,低声嘲讽:“你跟了雁王殿下这么久,也不过还是个奴,让旁人打死了,至多赔个百两银子,已算是你有福气。”   沈却看也不看他,与他侧身擦过,径直踏入殿内。   他连个目光都欠奉,身后的俞空青恨得牙痒痒,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可惜沈却根本没有回头。   偏厅里熏点着沉香,窗边摆了几盆腊梅,迎着那股沉敛清淡的木味,有几分佛寺中的香火气。   谢时观靠坐在窗边软塌上,见他来,懒懒地问:“碰上了?”   沈却点点头。   “到底是满太傅的门生,学问与政见虽然说不上好,但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只是这性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冷淡地评价道,“还是小器了些。”   他的事沈却知道的不多,只是按理说,俞空青是帝师满常山曾经的学生,又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前途本该是光明一片的,为何要屈首在王府做个僚客?   谢时观是浑不把那些床伴放在眼里的,无论是成的还是没成的,谅在对方生了一副好皮囊的面子上,他也懒得追究。   再者说,谢时观与满常山乃是知交,罚也罚过了,他犯不着再为着这点事为难俞空青。   谢时观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他近日心情不错,因此倒很有耐心地同沈却解释:“他是得罪了皇帝,不来依附本王,也没旁的人敢收他。”   王爷肯同他说,他便侧身细细听着,听完了点点头,至于他是怎么得罪的陛下,谢时观不主动与他说,他也绝不会过问。   “天色不早了,”谢时观忽的又开口,“走,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   小半个时辰后,沈却随王爷一路驾马,最后停在了平康里南曲的一处私宅外。   不同于城中其他燕馆歌楼,这宅子金漆篱门,有书香世家居所之雅风,入内堂宇宽静,无论假山造景、其间所植草木,无一不是清幽雅致的。   这地界沈却并不陌生,此处并非是隐于市中的书香门第,而是某位花魁娘子的居所。   谢时观虽不好女色,可若要邀人请客,便常是来此处的。   这位女校书[注]性傲,并不是谁都请得动的,选此处会客,也是先给了对方几分面,而后再谈什么事,往往也会顺利许多。   不过往里日沈却总是候在门外,不曾入内过。   见他在停在门前犹豫,谢时观便用那折起的马鞭往他背上轻轻一叩:“还不进去?”   “卑职走在殿下前头,”沈却有些为难,缓缓手动,“着实不合规矩。”   谢时观淡淡一笑,而后一步越过他,先一步掀袍走了进去,沈却这才敢跟在他后头,缓半步入内。   屋内席间两位客人早早就到了,见谢时观进来,忙起身来迎。   “不必多礼,”谢时观拨开水晶细珠帘幌,稍一侧身,朝那两人笑一笑,“都坐着罢。”   纵然他这样说,席间也没人真坐得住,纷纷起身来请,见谢时观落了座,他们才敢再次上座。   谢时观身侧还空着一位,想是这些人有意要让给花魁娘子的,可谁知谢时观竟转头看身后,问那哑巴侍卫:“怎么不坐?”   沈却头一低:“卑职不敢。”   “这儿都是熟人,”谢时观道,“没人在乎那点规矩体统。”   说完他又转回来,笑着问那席间两人:“二位,你们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女校书:唐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曰:“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后世因以称**而能文者,喻女才子。   ———— 第十四章   谢时观这样问,二人哪还敢有不是的。   坐在谢时观侧手边的那位身着红褐色圆领窄袖袍衫,外衣是一整张满绣蜀锦,下摆上一圈仙人乘鹤图,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白无须,腰间革带兜不住肚子,很有发福的迹象。   沈却认得此人,这是户部尚书陈明筠,正三品官,手握实权,富得流油,次首那位则是戍边的云麾将军,从三品官,衣着简朴,与同席的陈尚书相比,很难不显出几分寒酸来。   谢时观话音刚落,便听那陈尚书立即接口道:“殿下说的是,只是私下里聚一聚,沈小兄弟又是殿下身边人,都是极亲近的。”   说到这里他笑一笑,又道:“大家伙热热切切地同席,哪里有什么不好的?”   席间另一人则闷声点头,并不开口。   话都说到这里了,沈却也不好不坐,躬身向席间二人致了意,而后缓身掀袍入座。   人都来齐了,那花魁娘子才姗姗来迟,悦耳的笑声迎进来,一身若有若无的兰花香,那香味极淡,时不时叫人嗅见半点,很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户部尚书曾舍重金来邀这位千金难见的女校书,可人家却压根瞧不上他,这会儿终于得以一睹芳容,他看的眼都直了。   那花魁娘子照例先来到了谢时观身侧:“沂芸问殿下安。”   那规矩礼节、形容姿态,活脱脱一位世代书香的名门闺秀。   谢时观下巴微抬,指一指坐在他下首的户部尚书:“到陈尚书那儿去吧。”   娘子盈盈一笑:“喏。”   眼看那小娘子紧挨着自己坐下了,那股幽雅的兰花香便全便宜了他一个,陈尚书只觉得连骨头也要酥了。   他是圆滑的人,到这会儿了,也没忘要先孝敬雁王,忙开口唤人来:“思仙!”   外间里立即有人应了声,嗓子竟比那花魁娘子还要轻盈,随即便飘进来一位戏服扮相的小青衣,没带头面,脸上只上了一层薄粉,眼角揉一点胭脂,唇上一抹朱色,也是个极漂亮的人物。   “殿下,这是瓦舍里最叫座的青衣思仙,来——给殿下唱一曲。”   这京都里与雁王但凡有几分交情的,便都知道他选床伴的严苛,这样的优伶娼妓,不知道给多少富商老爷睡过了,他是半点也看不上眼的。   可他那封帖子实在递的匆忙,陈尚书就是找破天去,也找不到一个才貌俱佳、温淑柔顺,还愿意委身的良家子。   既找不到,便只好请这一位小唱过来,唱几只曲逗个乐儿,也不算太失敬。   那小青衣偎在谢时观怀里,故意不好好唱,只咿咿呀呀地唱两句,陈尚书忙笑:“你一个青衣,唱什么兰陵王?还不快换一个!”   小戏子笑一笑,伸手捧住谢时观的脸:“王爷想听什么?”   “本王凡俗桃李,听不懂戏,”谢时观盯着他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很不要脸地开口,“你不若呻|吟几句给本王听听?”   小戏子“哎呀”一声,像是羞红了脸,谢时观拉开他捂着脸的手,要他看沈却:“本王腿麻了,去,坐他腿上。”   沈却差点没坐稳,很慌张地比划:“属下……属下……”   那小戏子可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是收了银子的,不能叫主家不高兴了,那柔弱无骨的身子往沈却身上一倒,沈却便动也不敢动他,活像是个木头人。   而后那小戏子又伸手勾住他脖子,贴在他耳侧,哼哼唧唧地喘起来。   沈却哪里见过这阵仗,脸顿时烧得比那小唱还要红了,求救的目光望向王爷。   可谢时观见了,面上笑意却更浓了:“叫你抱着你便好生抱着,别把人家给摔着了。”   那小唱大抵是从未在风月场上见过这样的老实人,于是很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蹭起来,沈却忍无可忍,一只手抓住他肩臂,自以为凶恶地比划道:“请你自重!”   小唱笑呵呵的:“您说什么?奴家看不懂哪。”   谢时观笑眼看着他们,那陈尚书也赔笑,他喝了几盏酒,肠子热起来,打趣沈却道:“没尝过吧?这小青衣可不是寻常小唱,戏唱得好,嘴上功夫也好着呢,只要是尝过了,保准你馋得夜夜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   他话音刚落,便见上首的雁王殿下忽然朝他一举酒杯:“尚书大人。”   身侧的花魁娘子递过来一杯温好的酒,陈尚书忙接过了,微微俯首,回敬谢时观:“殿下您先请。”   这酒是花沂芸私酿的,秋时采摘的枇杷果,酒坛里腌一季,等入了冬,粉晶杯里一盏酒,酒面上再点一朵腊梅花,喝一口,甜香沁到人心坎里。   陈尚书忙赞:“好酒!”   那小娘子低笑一声:“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注]”   谢时观放下酒杯,目光轻轻点在陈尚书脸上,开门见山道:“其实今日本王请陈尚书来,是有一事要请尚书帮忙。”   “哪里的话,”那陈尚书忙放下手中酒盏,“殿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但凡是下官力所能及的事儿,下官决计没有二话。”   他嘴上这样说,可手心里却出了点薄汗,这位殿下从来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万一提了什么不合常理的要求,他还真不知该怎么接。   谢时观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着急说话,这叫陈尚书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宝贝儿子,有一位庶子倒是生的不错,可早已成婚生子,膝下已育有一儿一女,脾气又烈,要送他进王府陪床,那还不知得闹着什么样!   这庶子高不高兴事小,惹怒了摄政王才是大事!   陈尚书这边脑补得满头汗,忽闻上首的谢时观徐徐然开了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他看向沈却:“阿却跟了本王十余年,还是贱籍之身,到底不便,他的卖身文书已尽数烧毁,只等着尚书大人这里替他入个长安良民籍贯。”   沈却心跳一紧,本就红透了的脸更烫了,他跟着谢时观十数年,从未奢望过他能待自己几分好。   更从未想过,他会为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己,脱去奴籍。   听他不是想要自家庶子,陈尚书心里忙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嘛,殿下何必亲自来,递一封信到下官府上,下官保证就给您办的妥妥帖帖的!”   “等入了籍贯,下官干脆再替沈小兄弟把文书送到兵部去,挂上个六品官阶,岂不美哉?”   国舅爷那事儿,虽然上头遮着掩着不让乱传,可陈尚书却是个消息灵通的,几句话便打听出来了。   听说为着这个哑巴,国舅爷身边的十数名家仆都受了罚,昨日夜间,那国舅爷前脚才离画舫,后脚便叫人剁了半只手掌,好在叫路旁的商户救了,天又冷,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都猜是雁王殿下找人干的,可偏偏一点证据都找不到,可没有证据,谁又敢往摄政王身上查呢?   能得雁王几分器重,那就是该敬的人,他把事儿办妥了,在沈却那里留几分人情,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尚书大人看着办便好,”谢时观道,“大人办事从来妥当,定是不要本王操心的。”   他话音刚落,才要看一看沈却的反应,却见那跨坐在沈却身上的小戏子忽然往他身上一贴,狡黠地笑了,声音不高不低地,夹着几分暧昧:“郎君,你下头怎么起来了呀?”   就见沈却陡然起身,浑身上下都红透了,眼里像是噙着泪,朝谢时观一躬身,而后便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整张席面都默了默,而后谢时观反应过来了,想着他都这般了,还不忘朝自己俯身致歉,实在有几分可爱,便忍不住笑起来。   那小戏子也乐了,来光顾他的主儿也有拘谨的,但却没有临阵脱逃的,他头一回儿看见这般的正经人,简直要乐死了。   “殿下,”小戏子起身,朝着谢时观微微福一福身子,桃花眼弯的像月牙,“奴家出去寻一寻那位大人,免得叫他一个人憋坏了。”   陈尚书与那小娘子挨在一起笑,闻言朝他一挥手,说了句浑话:“还不快去,那沈小兄弟年轻气盛的,又无家室,如今恐怕是在哪处抱着柱子乱蹭哩。”   这些士人们明面上都是道貌岸然的,私下里的浑话却犹如那泥上雪,又荤又浑。   谢时观往日里应酬听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从不往心上去,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听见这话,他眉间忽然皱一皱,心里头有些不大爽快。   那小戏子正欲走,却听谢时观慢悠悠地开了口:“人都跑了,还追什么?”   这小唱是惯会揣摩人的,见谢时观面上有几分不豫之色,几步便挪回到位上,嗔怪一句:“殿下说的是,那郎君木头一样的,不及殿下千分之一的风情,殿下,不如奴家给您唱一曲西厢记罢?”   谢时观不置可否,那小唱便当他是默认了,起身到王爷那里借了一把折扇,又用折扇半掩着面,而后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王爷不爱听戏,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小青衣确实长了一把好嗓子,念一声崔莺莺,声音比那莺鸟儿还动听。   莺莺之声贯入耳,他心里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不会说,也不能唱的小哑巴。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出自李白《杨叛儿》,意思是:双乌的啼叫声湮没在杨树的花里,今日郎君只管痛饮不要害怕喝醉,妾家就是你的家。   ———— 第十五章   沈却过的急,那细珠帘幌打在他身上,他也浑然不觉,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衬着他如鼓般的心跳,越来越急。   等冲出去很远了,沈却才发现,外头又落起了小雪,他冒着雪,在院里疾走了几圈,却时不时的会遇见几个仆从。   这些仆从每每都要迎上来,热切地询问:“客到哪里去?要更衣的话奴带您过去吧?”   沈却沉默地摇摇头。   这会儿任何人的目光都叫他难堪,他干脆寻了一处僻静的厢房,随后翻上房顶,蹲在那上头茫然地发起呆来。   直到这会儿了,他的心跳还是乱的。   他懊恼地垂着头,方才那事儿并不全赖那小唱,小戏子确实蹭得他难受不假,可他心里只有殿下,脸是红的,心却是冷的。   可只要一想到谢时观悄悄烧了他的卖身文书,又在心里替他谋划,他肯费心神,为着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沈却就觉得心里又酸又痒的。   他的心烫了,自然也就不再是那个没有欲望的木头人。   可那毕竟是在殿下面前,他怎么、怎么敢的?   若不是有那小戏子做遮掩,只怕殿下就要知道他心里那点肮脏的念头了。沈却觉得自己真是连个畜生都不如。   雪下得愈发紧了,檐上的风也大,沈却在上头没一会儿,发梢眼睫都上了层霜。   也因着这地冻天寒的,他脸上的红渐渐褪去,而后心也跟着寥落了下来。   就算殿下肯多给他几个目光又如何?他还是那么的卑不足道,像这茫茫大雪中的一粒雪花,像蜉蝣、似蝼蚁,永远也攀不上谢时观的一片衣角。   正当他望着远处出神之际,忽然听见底下传来一道脆生生的童音:“郎君,您在上头蹲着做什么?”   沈却随着声音望下去,只见白茫茫的小院里站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瓜子脸、圆眼、红扑扑的脸颊,穿一件很旧的深褐色袄子,手里提着一个木箱,正站在下边歪着头看他。   沈却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从檐上跃下来,那男孩子盯着他的动作,看得呆了,痴痴地:“你这样跳,腿不疼吗?”   沈却摇摇头,正要走,那孩子却像跟屁虫一样跟上他,用很夸张的语气继续追问:“你是大侠吗?你能一下从这个屋顶,飞去那个屋顶么?”   沈却看一看他手指的方向,那么远的距离,便是匹骏马也跃不过去,于是他再次摇了摇头。   那男孩子看见了,也不失望,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蹲下来,沈却虽心有疑惑,但忖一忖后,还是照做了。   男孩子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而后忽然伸出手来,探向他眉目,很轻地拨掉他眼睫上的白霜。   “好啦。”男孩子笑起来。   他眉目分明与谢时观并不相似,可却让沈却莫名想起了年幼时的小殿下,那样一个被锦衣金玉包裹着的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儿,初见时也是这样伸出手来,触向他眼睫。   然后笑着同他说:“你同我回去,以后这样的吃食,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这男孩子这么一抬手,袖子往下一滑,便露出了小臂上的鞭痕,一道道的淤青,手上也生了冻疮,指节肿胀,乍一看便是一片紫红色。   见沈却盯着自己的手瞧,男孩子忙把手缩了回去。   沈却以为他也是这儿的仆从,便唇语问他:“他们打你?”   他发不出声音,可这男孩子却听懂了,他摇摇头:“我是师舅的跟包,班主说我没天赋,只许我在瓦子里做些粗活。”   沈却明白了,他是那叫思仙的小戏子带来的孩子,戏子比他们这些奴还低贱,戏班子里非打即骂的,不能成角儿,便一生是最低等的役使,连月钱也没有,一辈子都熬不出头。   就是成了角儿,也不过富商老爷们一句话,他们就成了任人**的玩物。   那叫思仙的看起来也不过才十六七的模样,这么小的孩子,却见惯了这样的龌龊事,又懂那样娴熟的挑弄。   他又想起男孩子那句师舅,于是问:“你阿娘……”   男孩似乎对这个词有些陌生,愣了半晌才道:“早就没啦。”   “班主说她活该,她与一个茶商老爷珠胎暗结,给人家当了小娘,后来老爷家没落了,又把她与我卖出去,是师舅将我们买了回去。”   “班子里的人都笑话她,阿娘说她没脸再活了,就投了井。”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淡淡的,语气像是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又答得这样顺,想必平日里没少听人提起。   沈却看着他那纯澈干净的眼,虽然两人经历不同,年岁也不相仿,可他却是懂他的。   他心里那点怅然才刚起,忽闻身后檐瓦轻响,一个颀长的身影沙沙落地。   沈却立即回身,腰侧弯刀已然出窍一半,可等他定睛一瞧,却发现来人竟是谢时观。   他不知站在房顶上瞧了他们多久了,手中执一把绸伞,伞面洁白如雪,边缘一串工笔山水画,人在飞雪中而立,乍一看,宛如一幅画。   沈却与那男孩子不由得都有些看呆了眼,直到谢时观轻咳一声,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殿下,”他先行了礼,然后手语,“您几时来的?”   谢时观:“方才。”   他稍一顿,而后又道:“远远地瞧见房顶上站了个人,便过来瞧瞧。”   沈却没想到才刚他蹲在房顶上自省……那呆傻的模样,竟全被王爷看见了,顿时便觉得像是叫人扒光了衣裳,很羞愧地一低头。   好在谢时观看起来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漫不经心地朝他一招手:“你来替本王打伞。”   沈却忙上前几步,轻车熟路地接过了伞,回头一看那男孩子,还是怯生生的,提着木箱子跟在他身后。   沈却不敢离谢时观太近,因此半边身子都落在伞外。   他心里还是乱,想方才叫他脸红的糗事,想身后那个可怜的男孩子。   走到一半,沈却终于鼓足勇气,头稍低,又偏头看向谢时观的下巴。   谢时观见他忽然停住脚步,于是也偏头:“怎么?”   二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沈却心跳声如鼓,把伞又递还给王爷,而后低头错开他目光,缓缓手动:“属下……想替这个孩子赎身。”   谢时观没说话。   “他才七八岁,留在班子里,迟早……迟早,”沈却不知要怎么说,顿了顿,才又继续比划,“他还这么小,人生还有得选。”   谢时观这才肯用正眼去看那男孩子,人看起来又瘦又矮,孱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刮跑了,身上瘦,便显得愈发头重脚轻,活像几根秸秆上戳了颗脑袋。   好在眉目倒还算清秀,不过在落在谢时观眼里,也不过是个稍规整些的丑东西。   “你院里若是缺个小奴,”谢时观道,“大可以到外府上挑一个伶俐的家奴。”   沈却连忙摇摇头,他并不是差个人伺候:“院里不缺人伺候,卑职只是怜他可怜。”   “你怜他?”一个尚未脱去贱籍的奴竟去可怜一个伶官,谢时观觉出几分可笑,而后慢悠悠地反问,“你不收他做小奴,又替他赎了身,往后要他去路边讨饭么?”   那男孩子倒也很机灵,知道在瓦舍班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兴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因此忙上前几步朝着谢时观跪下了:“奴愿意跟着这位郎君回去做小奴,奴什么都会,不比大人差,奴……奴还吃得少!”   谢时观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像在看一只脏兮兮的猫儿犬儿:“勾栏瓦肆里出来的东西,能有几个干净的?想进王府,你也配?”   沈却的眼神黯下来,看向谢时观的目光已称得上是哀求了,他缓缓手动:“他还小,倘若严加管教,定和寻常孩子不差的……”   他难得敢开口向谢时观讨东西,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谢时观看一眼他,又瞥见他那被雪打湿的半边身子,这样冷的天,他却仍旧只着一件暗色的侍卫服,肩臂单薄,让王爷忍不住回想起他抱起来的触感。   他没说话,只撑伞向前,正当沈却以为无望的时候,谢时观却忽而又开了口:“你自己去向那小唱讨人。”   他这么说,便就是应下了,那男孩子也欣喜若狂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沈却的背影。   沈却随谢时观回到那间上房门口时,他有些怯怯的,不愿再往里头去。   正想抬手比划,忽听里头传来了一道低沉男音,那人嗓子里像滚着焰火,压着嗓子怒:“匈奴屡屡犯境,戍边的将士死了多少?去岁的那场大战,陇右两万兵卒,对阵匈奴八万大军,最后只剩百十个兵士!”   “我们一日一日地苦熬,坚信援军和军备一定会到,可那时候缪党在做什么,他们在把持着兵权,与谢翎斗法,要夺他的权!”   “这长安城上下,谁眼中有百姓,谁眼中有家国,谁眼中又有我们?”   “死去的战士们尸骨未寒,你户部的抚恤银批不下来,我怎么给他们的亲人一个交代?”   又听得一中年男人大着舌头哄劝:“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哪方将军,哪里是我们户部不肯批?去岁年初圣人诞辰,紧接着又是太后诞日,陛下为表孝心,下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也为了给太后祈福添寿。”   “大把大把地银子批下去,可税银就那么一点儿,户部也穷啊!大人物们斗法,咱们底下人也跟着受难,别说是戍边将士的抚恤银,今岁户部连尚书台上下的俸银都未必发的出来。”   “你哭穷,他也哭穷,这事儿报上去,上头说钱银的事儿都归户部管,到了户部,我的人三催四请的讨不到半两银子,这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吗?往后匈奴再来讨伐,还有谁愿意上战场?!”   对面顿时没了声。   沈却愣一愣,看一眼前他半步的谢时观,见他面色如常,显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是了,王爷怎么会为了他脱籍这点区区小事,就大动干戈地递帖子将户部尚书请到这里?想来请陈尚书帮他脱籍、邀云麾将军叙旧,都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第十六章   自那日之后,林榭便再没来过,一开始沈却还夜夜提心吊胆、辗转难眠,后来见他迟迟没出现,不由得便起了几分侥幸的心思。   死士们隐迹埋名,揽的从来是苦差事,出去一趟便都是十死九生的险峻。   万一哪天他死了在哪场意外之中……   沈却还是平生第一次如此希望一个人短命。   可惜事与愿违,这天夜里,那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还是出现了。   林榭到的时候,沈却正坐在几盏矮烛旁做一件孩子穿的小夹袄,他素来节俭,平日里衣裳被子破了,他都补一补再用。   可这缝缝补补到底同做一整件衣裳是不同的,做起来才知道,这事儿既费心力、又耗心神,沈却抽着空做了好几日,这一件夹袄才成了形。   林榭也不出声,就倚在窗外,悄悄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灼烫,才站那儿没一会儿,屋内那人便望了出来,两人四目相接,只见沈却手上一抖,银针不慎扎破了手指。   一点血珠渗了出来,沈却也顾不上擦,忙丢下那件快做好的夹袄,急急跑过去关上了窗。   小窗才上,那边门拴便被人从外边用东西一顶,门栓“啪”一声落在地上,旋即便有一道身影闪进来,来人着一件墨绿色的圆领衫,身上袖中皆裹挟着一股寒意。   昏暗烛火里,他望向沈却,眉目弯一弯,很轻浮地:“知道我随时要来,你还锁门做什么?”   沈却背贴着那才关上的窗子,低头忖一忖,而后才艰难地抬手比划:“你放过我,除却与殿下不利的,还有那、那些事……其他我什么都依你。”   林榭微微俯身,拿起方才被他丢在桌上的那件袄子瞧,是素织绸料,上头缝线针脚齐整、绣工精巧:“你还会做衣裳?”   他故意看不见他手语,偏头看他还呆站在那儿,于是又笑:“你站在暗处,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更何况你手上动作,当我是夜猫儿么?”   沈却这才慢慢挪过来,正面身子蕴入烛光里,他又要抬手,林榭却忽地扣住他手掌,同他十指相交。   他笑了笑,仿着他方才的表情:“那、那些事……到底是什么事儿?我听不明白,你说与我听听呗。”   沈却的脸登时红了,又恼又急地瞪了那人一眼,他平日里是一点火气也没有的一个人,可一遇着林榭,他心里头就冒出了郁怒的火,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烧透了。   他分明什么都看到了,也读懂了他的意思,却故意骗他太黑看不清,招他过来,也不过是想更凑近地羞辱他。   林榭笑眼看着他。   瞪着他的那双眼墨一般黑,让林榭联想到夏日里竹藤上结的黑葡萄,又想到满太傅府上那只棉花团似的家兽,即便是瞪着人的,也只一点点凶意,吓不着人。   林榭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他眉目,沈却立即闭了半只眼,前者便笑着用拇指蹭过他眼睫。   “你再瞪我,”林榭忽然说,“我都要硬了。”   沈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拼了死劲地把手往外一挣,而后慌不择路连退几步,苦着脸手语:“我同你一样,也是男人!”   “那又如何?”林榭一步步跟上去,“我只爱余桃,不爱软玉,况且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男人,男人下头怎么会长了两张……”   沈却几乎要疯了,蛮牛一般地冲上去,用头顶向他心窝,他不敢再听他继续往下说了,这个疯子口中简直全是放浪话!   林榭没想到他会忽然冲上来,更没料到他会用头撞人,人往侧后方偏了偏,但到底没完全躲过,叫他在侧腹上狠狠撞了一下。   腹间本就是最柔软的地方,林榭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阵痛过后,林榭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他一手拽着沈却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衫,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他喉结,推着他将他抵在床架上,这一掐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沈却依然能够呼气,只是感到屈辱。   木床支不住力地摇了一摇,床架上挂的纱帘也随之晃了一晃。   “下贱的东西!”沈却听见他骂。   他微微仰起头,止不住地心慌,生怕叫那住他后屋的小奴听见了屋里的动静。   沈却强忍住被人锁喉的不适感,慌急急地提醒他:“后屋里住了人!要是让人听见了……”   “让人听见又怎样?”林榭冷笑一声,“我孑然一身,说不定哪日就死在这营生里了,拉你一个陪我下地狱,也不算亏。”   沈却只觉得他指间力道越来越紧,逼得他进气少出气多,眼看他脸越来越红,林榭却丝毫不手软。   “我对你的要求不高,”林榭淡淡然道,“只三条:其一,往后不许再动手;其二,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许甩脸子;其三,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许对说不。”   他压着他腿,手指尖轻轻划过他下巴:“你若是惹我不高兴了,我就把你的事捅出去,叫他们扒了你的裤子,让这府上人人都能瞧见你残缺的身子!”   这样狠的话,他却说的漫不经心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轻狂与狠戾来,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绝对会言出必行。   林榭绝非善茬,求饶与抵抗都是没有用的。   “你也不必这样瞪着我。”林榭缓缓松开手,看着沈却背抵着床架滑跪下去,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人很高,站直后身量都要比沈却高出半个头来,烛灯中他低下眼,瞳仁里映着橘金色的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却低下去的发旋:“你有见不得光的秘密,我是不得见光的死士,况我生的风流倜傥,配你是很够的。”   沈却渐渐缓过来了,但还是低着头。   两人不过才见过三面,可他那张脸却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沈却的脑海中,只要回忆起一点相关的影子,就让沈却痛深恶绝。   听见林榭的话,他想不到别的,只觉得这人好不要脸,分明相貌平平,怎么看也沾不了几分英俊意思,怎么敢说自己风流倜傥?   在沈却看来,他比不得王爷万分之一的秀俊,更不及他千分之一的风流。   不,他根本不配与他的殿下作比!   “好啦,”林榭解了气,心情又好起来,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地上这样冷,你又穿得单薄,万一着了凉,我会很伤心的。”   他活像是变了个人,把他扶到床边上,要他坐。   方才他掐在他脖颈间的红痕尚未退去,他那些威胁的话也言犹在耳,沈却后脊骨上还发着汗,他不敢坐,木头一样地杵在那儿不动。   “我方才话说重了,”林榭低声细语的,却并不像是在哄人,“你也不必太往心上去。”   沈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真是个疯子。   林榭笑着躺倒在床榻上,大半双腿都露在床外,颐指气使地:“我累啦,替我把靴子摘了吧。”   沈却愣一愣,可想起他方才的威胁,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替他褪去短靴。   林榭倚在他的方枕上,目光瞥见那件掉在地上的小夹袄,似是想了什么来,于是又问他:“这衣裳是做给谁的?”   沈却不敢不答,只得抬手比划:“小奴远志。”   戏班子里给取的都是俗名儿,像那小奴这般没师从的小官儿,大人们平日里都犬儿蛋儿地随便喊,沈却问起来,男孩子只说思仙平日里都喊他丁香儿。   沈却皱了皱眉,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却叫这般女气的名,他有心想替他取个新名,只可惜他不识字,胸无点墨,也读不懂诗,想破脑袋才想出一个“远志”来。   “你倒真拿他做儿子养,”林榭冷淡地评价,“七八岁的年纪,又是戏子窝里出来的低贱玩意,只怕早已沾染上他们那些习气,能养成个什么东西?”   沈却心一凉,这人对远志的背景这样熟悉,只怕是日日夜夜地都在监视着他。   他怎么还会傻乎乎地心存侥幸,认为他或许再也不会来找自己了?   忽然,林榭拍了拍手边的位置,命令他:“上来。”   沈却没动。   “总不好让我一人占了你的床,”林榭笑一笑,“你忘了,我是很好很良善的人,看你站着,我要生气的。”   至于他生气了会怎样,林榭就不说了,沈却没得选,只能褪了鞋袜,坐到他边上。   “躺下。”林榭又道。   沈却暗暗吸了口气,而后顺从地躺下来,他缩着身子,背对着林榭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防备。   林榭却像是还不满意,略一翻身,揽着他腰:“怎么不对着我?”   沈却不肯再动了,林榭倒没再为难他,兔子逼急了也要跳墙,长夜漫漫,明日又是休沐日,他不着急。   可他覆在沈却腰上的那只手掌却也不大老实,蛇一样游过他腰身,钻进那层薄薄的外衫里。   同那晚看到的一样,沈却身上几乎没有赘肉,仅一层薄薄的肌理,也不硬,触感是软的。   沈却得的耳廓都红了,往下捉住他乱动的手,很抗拒地往旁边挪。   林榭手上一使劲,又将他拉回来,抱在怀里,头埋在他颈间,嗅一嗅,低声问他:“你衣服上熏什么香?”   沈却被他问的愣住了,他几乎不熏香,也不抹香油,连腰间香囊都是沈落嫌他太简朴,硬拉着他去买的。   他同一般男人确实不同,就是夏日里练功,他出的汗也很少,更没有他们身上的异味。   “像麝香,”林榭又嗅了嗅,而后道,“还有一点药味。”   他嗅觉的确很灵,沈却因着牢狱里那两颗敲进他肩骨里的长钉,如今只要是落了雪的夜里,伤处总是针扎一般的疼,那点疼本是不致命的,只是夜里这样折腾,还是难熬。   十一听说了,就去外头给他买了几帖祛湿驱寒的药来喝,暖了身子,倒没有那么疼了。   林榭似乎很喜欢这种气味,呼吸蹭在他后颈上,搔地他半个身子都痒。   在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之前,沈却还天真地以为他会点到即止。   他自认为自己生了张不起眼的脸,只身量要比寻常人高一些,可也算不上出众,他不通文理,不善琴棋,更何况他还是个哑巴,又有着这样一具难看的身子。   在他心里,旁人觊觎他什么,也不该来觊觎他这具身子。   可身后拥着他的那人似乎真的很不挑,沈却只听见他呼吸渐渐重了起来,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 第十七章   翌日巳时三刻。   今日谢时观起得迟,沈却在檐下候了几个时辰,才终于看见殿内出来个婢子,正是那日的新罗婢芫华。   她似是还记着那日的糗事,因此眼也不敢抬,打着卷的睫羽微微垂下去,露出很漂亮的眼窝轮廓:“问大人安。”   “殿下适才起身了,要您进去替他绾发。”   沈却面上闪过几分讶异,但他也没多问,怕里头的人等急了,于是紧跟着就进去了。   殿中香炉快要燃尽了,只余几分淡淡的残香。   沈却对香料并不敏感,只分得清浓淡,但若要他说出这香炉里添了什么与什么,他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可他到底也跟着雁王十来年了,闻惯了他平日里常熏的香,因此仔细闻嗅起来,还是能闻出几分不同的。   昨夜谢时观睡前熏的沉香里应当还添了旁的什么香料,但要具体说是什么,他是想不出的。   再往前走,拐过屏风隔断,便是王爷起居之所,里头妆台上立着一面菱花形金壳瑞兽雀鸟花枝镜,镜中映一人,睡眼未开的样子,懒懒打着哈欠。   围在他周身的婢子们虽个个都是相貌出挑的,可只要一瞥见铜镜中的那半张脸,狭长的丹凤眼、山根上一点浅浅的小痣,沈却便觉得这些美婢们顿时就黯然失色了。   谢时观像是也从铜镜中看见他了,缓缓一回身,不冷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沈却连忙过去,接过梳篦,可他方才在廊檐下立了几个时辰,手脚都冻麻了,拈起梳篦的时候手不自觉地发着抖,指节也僵硬。   谢时观看到了,忽然伸出手,轻轻托住他手背,触感很冰凉,这人的手冷得活像石头一样。   “怎么这样凉?”他问。   “天冷得紧,”在旁持托盘的芫华轻声替他答,“大人在外头廊檐下立了几个时辰,穿的又单薄,方才喊他进来的时候,看大人呆呆的样子,奴婢都怕他已经是上了冻了。”   她说完,旁边几个小婢子纷纷掩面轻笑起来。   谢时观一向对房里的这几个丫头比较宽容,听见她们笑,也不责备。   王爷转头让另一个婢子把才烧好的手炉子递给沈却:“拿个手炉子暖暖手,以后在偏厅里候着就是,用不着站廊檐下等。”   沈却有些不太敢接,这手炉外头的罩子用的是云锦绸料,宫里头的圣人赏下来的东西,他如今就是脱了奴籍,也不过区区一个兵部挂名的从六品,这样好的东西,他是不配用的。   况且殿下平日里并不会特别注意到他,因此这难得的温情,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给他递手炉的却是个性子泼辣的丫头,很霸道地将那手炉往沈却手中一放,而后道:“快拿着吧大人,您这样冰冷冷的手,当心冻伤了我们殿下的头发!”   这些丫头们跟着谢时观也久了,看的出来他今日心情很好,整个人的状态都是很松弛的,因此才敢说几句俏皮话来逗乐。   果然,听见这丫头阴阳怪气,谢时观也不恼,笑骂一句:“你近来胆子愈发大了,竟敢拿主子来取乐,当心我让人绞了你舌头,要膳房和猪舌一道片了,炒了给你姐妹几个当点心吃。”   听他这样说,这婢子顿时便有些怕了,连忙求恕:“殿下,方才是奴婢没睡醒呢,胡乱说的话,就是再借奴婢一万个胆,奴婢也不敢拿您来取乐啊。”   谢时观惯常是笑着的,心情好的时候笑,心情不好时也笑,总叫人分不清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玩笑话。   上回也有个婢子,也不过说了一句错话,不小心踩着了谢时观的尾巴,当时他也不见恼,依旧是笑呵呵的一张脸。   可就当那婢子满心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之时,那日夜里却有两个刑司的家奴闯进来,她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屋里拖出去,悄没声息地让人给拔了舌头,转眼便被打发到外府去了。   屋里的其他丫头看在眼里,怕在心里,此后个个都学得谨言慎行的,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好生思量一番才敢出口。   不过今日王爷心情是真好,扬扬手便让那婢子退到了一旁。   随即他又仔细看向沈却,沈却今日着一件绿沉色锦衣官袍,胸前一只金鲤越龙门,腰上束革带,悬一只弯刀、佩黑金檀木牌,官牌上坠一串竹青色的短穗。   再加之他身板挺正,革带束出他的削背窄腰,衬得他人愈发高挑。   末了谢时观的目光又落在他唇上,他的嘴唇稍抿,很圆润的线条,似莲花座上观音像,又如湖水中山之倒影。   可这样漂亮的唇,唇角却有一点裂痕,一点暗红色,一点肿。   这是谁干的,王爷再清楚不过了,可他却要明知故问,指指嘴角,又笑一笑:“上火了?”   沈却连忙去触自己的唇角,头微低:“许是夜里炭火烧的太旺,火气冲着了。”   谢时观看他一本正经地撒谎,手势慌张、人也慌张,心情莫名更好了,靠在椅背上笑着一仰头,吩咐芜华:“芜华,午后要膳房多熬些雪梨汤,给阿却送去下下火。”   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沈却的脸微微烫起来。   忍不住就想起昨夜那人……逼他用手,又嫌他笨,弄好半天都弄不出来,便接着威胁他,要么用嘴要么用后头,要他自己选一处。   他犹犹豫豫不肯应,那人便要他跪下去,又抓住他长发……   再后来,那人也不管他受不受得了,听得他口中呜呜声,那人便愈发起劲。   最后床上的被单皱成了一团,那人的东西弄脏了他里衣,还用他被扯下来的外袍来擦。   沈却平生第一次受这种屈辱,靠在床尾捂着嘴,心里是几分委屈无措,还有恨意。   他看见那人餮足地靠在他枕上,而后转一个身,随手便摘下了他挂在床头的护身符。   “这就是你到万佛寺里求的平安符,”他懒洋洋地盯着那只小布包看,“怎么没给沈落带走?”   沈却捂着嘴不肯答。   林榭就爬起来挪过去,笑着拉开他手,也不嫌脏,低头吻在他受伤的嘴角上,还不知廉耻地舔了舔。   “才说过,你就又忘了?”林榭这会儿发泄过了,脾气也跟着好多了,开口是很温和的语气,“不许对我甩脸子,知不知道?”   “再说了,”他理直气壮,“你这张嘴说不了话,总得另谋生路,做点别的什么吧?”   沈却终于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榭笑起来:“我说了,不许瞪我,瞪我一眼,我就再来一次,明日你这张嘴,只怕不仅说不了话,连饭也吃不下了,你信不信?”   沈却当然信,而且很信,于是只好收了目光,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你这样很乖,”林榭很满意,伸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发,而后稍稍一顿,又继续问他,“我方才问你什么话?”   沈却缓缓抬手,木然地手动:“这枚是替别人求的,只是染了血……”   不好再送出去了。   “别人?别人是谁?”林榭接着逼问,“你除了我,难不成还有其他相好的?”   沈却无言,被他推一下,才又抬起手:“你心里装的都是龌龊事,我同你无话可说。”   这回无论他再怎么逼问,沈却也不肯说了,只到最后被他问烦了,才指了指自己:“求给我自己的,行不行?”   林榭才不信他,方才还说是替别人求的,这会儿他细问起来,便又成了自己。   “你不肯说,”林榭将那枚平安符塞进革带,很无赖地,“那便只当是替我求的。”   说完他也不管沈却同不同意,转身就带着那枚平安符从大门走了。   走出去半步了,他又回身,低声嘱咐了他一句:“过几日我得空了再来,夜里不许锁门。”   沈却才不听他的,他一走,沈却便光着脚跑过去,把门栓上了,又搬了两条木椅,死死抵在门上。 第十八章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   今日天阴着,虽不下雪,可依然是冷得紧。   沈却在袍衫外头拢一件绒边兔毛鹤氅,中间系带,两条雪白的穗子垂在胸前,走路时会跟着轻轻地颤。   前两日京官们便休了年假,王爷不上朝,他也无须随行,晨起的轮值也可以晚些再去。   可他起得从来早,此时百无聊赖地坐在炭炉边上,俯身在炉火边烤手,正盯着炉中火焰发着呆呢,却忽然听得院里响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却一转身,便瞧见那穿着一身朱柿色袄子的徐远志从院里跑进来,喘着气,开口呵出一串白雾:“大人,外头有人来找。”   “冒冒失失的,”沈却抬手替他整了整额上跑歪掉的暖帽,而后才缓缓比划道,“你记着,在内府里不比外边,就是再急的事儿,也不能横冲直撞的,殿下最厌喧哗吵闹,若不小心冲撞上了,连我也保不住你。”   这孩子聪颖,手语学得极快,这才个把月的功夫,便已经能看懂沈却大部分手语了。   远志看他比划完,便点一点头,很乖巧地:“远志知道错了,往后我再不跑了。”   等他应完,沈却才问:“你方才说,外头来的是谁?”   “是我师……”说到这里远志的声音低下去,顿一顿,又改了口:“来的是戏班子里的徐老板。”   徐老板,即那日花魁宅邸里的那位小青衣,沈却听说那戏楼里原来的班主大病了一场,没熬过上一场大雪日,而那小唱摇身一变,便成了戏楼里的新班主。   沈却闻言轻轻皱眉,这戏子多难缠,他算是见识到了,自从他把远志接过来,那小唱便三天两头地往王府里跑,美名其曰是来看外甥的,可人到了,目光却不在远志身上,总是赖在他屋里不肯走。   可远志到底跟了思仙许多年了,两人之间多少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他也不好一刀切断,不许人过来看孩子。   那小青衣大抵也是摸准了他心软好说话,才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打搅。   见沈却不回应,远志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若不想见他,便我自己去应,在外府上见他一见,也就够了。”   沈却伸手揉一揉他发顶,又点点头,嘱咐他:“早些回来。”   远志没着急走,而是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块油纸包的糖饼,小孩儿很机灵,平日里沈却虽吃什么都不挑,可他却能敏锐地觉察出,大人最爱吃甜的。   尤其是吃糖饼的时候,脸颊上会冒出一汪浅浅的月牙窝。   他把那只糖饼递到沈却手心里,不等沈却比划,扭头就跑走了。   沈却微微一愣,而后拈起那块还带着丝丝热气的糖饼,递到鼻尖半寸处,轻轻嗅了嗅,一股他很熟悉的、甜丝丝的糖味。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果然很甜,于是微微笑起来,脸颊边现出一枚月牙状的酒窝来。   糖饼吃完了,炉上的热水也烫好了,沈却用镊子捡一点茶叶到瓷盏里,这是殿下新赏的蒙山茶,是今岁西川的贡品,宫里烘焙处出来的东西,殿下只赏了他和沈向之。   沈却受宠若惊,又惜此茶珍贵,每次只舍得泡一点点。   谁料他茶刚泡好,便听院里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屋门半敞开着,一眼望出去,就看见外头徐徐走来三个人。   领头的那人是十一,落后他一步的是那小戏子思仙,思仙手里又牵着个很矮的男孩子,是远志。   远志微微低着眸子,眼角往下垂,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   十一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来,要把东西往地上搁,那小戏子忙上前一步,拦住他手:“大人轻放——那木盒子里的东西可宝贝,您还是给我罢!”   他声音好听极了,轻盈得像只黄鹂儿,就是这般大呼小叫的喊起来,也不惹人讨厌。   见沈却看着他,他便不慌不忙地笑着同他道:“今日得了闲,我来看看丁香儿,顺带着也给您送些年货,这里头是一壶岁酒、桃符、春帖、馈岁盘盒、酒檐,附一盒点心果子。”   远志低声打断:“我不叫丁香儿,我现下叫徐远志。”   可惜思仙并没有听他说话,手一推他肩膀,把他往后头拨:“小孩儿别插嘴,边去。”   说着他便将那精致的食盒打开来给沈却看:“你瞧,班里手最巧的阿姊亲手做的,外头是买不到的。”   徐思仙今日着一件桃粉色道袍,脖上一圈兔绒围领,鬓边簪一朵红梅,粉黛未施,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眼瞧去便似一朵出水芙蓉花。   沈却根本没想到他会提这些东西来,于是很无情地抬手比划:“你我不是亲戚,你无须带这些东西来,你拿回去,我不要。”   小戏子读不懂手语,十一便故意替他解释:“他说他很欣喜,劳烦你了。”   徐思仙笑起来,他虽不看懂手语,可看见沈却面上表情与姿态,便知道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可他从来是不怕羞的,大咧咧地就在茶案边坐下了:“只一句劳烦,谁不会说?大人不如请我坐下吃口茶。”   沈却瞪一眼十一,而后又看向站在旁边的徐远志。   只见远志有些局促地揪着袄子一角,低低地:“师、徐老板说东西太多,我一个小孩子家拿不动,便要自己提进来。”   他又看十一,十一则接口道:“路上看见了,恰好我也要来你这儿看一眼,顺路便帮着把东西提过来了。”   人都在这了,沈却也不好下逐客令,于是只得唤十一与远志都坐下,要给他们倒杯热茶喝。   十一摆一摆手:“我就不了,和刑司那几个组了一圈牌,催着要我过去呢。”   沈却送他出去时,到院门口,十一就附在他耳边,很猥琐地一笑,问他:“那小戏子怎么常来找你呢?”   沈却避开一步,捂住半边耳朵,另一只手则比划道:“谁知道。”   十一看出他不爱同人亲近,于是也不再往他那头凑了,只低声坏笑道:“我瞧那伶官儿看你的眼神,啧啧啧。”   沈却顺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转头便看见屋里头那朵“芙蓉花”正托着腮,满眼春情地往他这里望。   沈却不敢回应,立即便避开眼去。   十一转身往外一步,终于正色了,有些严肃地同他说:“不过说说,玩笑一下便罢了,殿下从不许我们养妓子捧小唱,偶尔玩玩倒是可以,但若是真上了心了,他们可是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的,到时倾家荡产也是轻的,还白白毁了自己的名声。”   他说的这些沈却都知道,他压根就没想着同这个小唱怎么怎么着,只为因着那几分同情、几分悯怜,才狠不下心肠赶他。   “我知道,”沈却冲他比划,“我不同他怎么样,你放心。”   送走了十一,沈却缓步回到屋内,人才到门口,就见那戏子正揪着远志的袖子看,然后恶狠狠地问他:“你说这是大人给你做的?”   远志怯怯点头。   “你凭什么!”徐思仙急起来,使了狠劲拉了他一把,远志力气不及他,这一下便要往他脚边摔。   好在沈却及时赶进来,将小孩儿拦腰抱住了,徐思仙立即收了手,坐在椅上抱着手臂,很气恼地埋怨:“只怪我生的太早,不及这小子好命。”   他年纪也不大,卸了妆同样是一团孩气,只眼底眉梢透出几分与寻常二八少年不同的媚态来。   沈却有些无奈,朝他比一比划,身侧的徐远志便跟着翻译:“大人说、说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小戏子便扑将上来,远志像是早料到了,忙躲到了沈却身后。   两人把沈却当根柱子,你追我赶地绕着他跑,徐思仙伸手要捉他衣领:“你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你忘了是谁将你与你娘从那挨千刀的男人手上买回来的?是谁每日供你吃供你穿?还敢编谎话说大人不许我来,我不抽你几个嘴巴子,你是不知道听话了!”   远志边躲边喊:“我如今不是戏班子里的人了,身契在大人手上,你不能再抽我嘴巴子了。”   “好啊,”徐思仙怒道,“你如今是看不起我们园子里的人了,当初赎你和你娘的钱,还是我忍着眼泪从一个阉人那儿讨的,你可知那夜我挨了怎样的打?”   “旁人都能指摘我,嫌我脏,”他道,“只有你不配!”   沈却伸手想拦,从后头勾住徐思仙脖子,可才一动作,那小戏子便旋着一软身,整个人靠到他怀里去了。   他眉目间的怒意却下来,像是演着戏似的,眼里顿时便又流淌出那无限的春情来。   “你和我好,”那小戏子痴痴地看着他,“我只求你同待丁香儿一样待我,也分我几分真心,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沈却还怔着,那戏子却已环抱过他后背,很亲昵地挨向他,眼微闭着,头稍向后仰,显然是要讨他的吻。   远志像是见多了这情景,忙跑出去,还贴心地替他俩关上了门。   往往这时候,再硬的男人,心也要化了,更何况眼前这还不是寻常小唱,是如今戏园子里的当红青衣,多少人追着抢着要捧他。   可沈却并不是寻常男人,他是一池波澜不惊的潭水,是一块深山里的石头,七情六欲皆不通,唯有那一人可点化他。   所以他推开了他。   徐思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来没有男人舍得将他推开,沈却是第一个。   他有些怒了,干他们这行的都没自尊,也不配有,可当下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那点唯一的自尊都被沈却丢在地上,摔碎了。   “你知不知道,”他伸手点着沈却胸口,故意很大声地说,“同我亲一次嘴要多少银子?”   沈却就这样看着他,一句话也不答。   徐思仙的声音不自觉地也低了下去,眼里噙着一点泪,忍着没落,转身骂他一句:“不识好歹!”   他推开门跑出去,沈却只想着要把他送来的年货还与他,便没立即追上去。   房门微微掩着,沈却听见那小戏子在外头骂人:“谁许你在这偷听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打骂声,沈却怕远志让他给打坏了,因此东西也没拿全,急匆匆就追了出去。   谁知那戏子一看见他,便跑走了,他喊不出声,追了他两步,见追不上,便又折回来了。   放下手中的东西,沈却去察看远志的伤势,只见他那白嫩嫩的脸颊上两只巴掌印,一行鼻血往下淌,滴在雪地里。   沈却忙拿着帕子给他擦。   却见那小孩儿呆呆地捧出两锭银子,这是他买远志的钱,那小青衣一开口就是一百两,他也不往下砍,给了钱就把人领回来了。   谢时观因此还骂过他,说当年买他只花了五两银子,如今他买个毛都没长齐的伶官儿,却让人坑了百两。   “他说要把银子还给大人。”   沈却让他别说话,捡起一团雪往他脑门上摁。   男孩子偷偷看着那小戏子离开的方向,低低地:“他还说,凭什么大人赎了我,却不肯赎他。”   “我不恨他,”吃了一嘴血的远志又开口,“他是我的恩人,我知道,他是嫉妒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嫉妒我有人疼。” 第十九章   今岁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同天子守岁,小皇帝便遣了安奉德膝下的应承恩来王府递旨,邀雁王殿下进宫同他一道守岁。   谢时观看见来人,便知道宫里头那位还在生他的气,他是天子近臣,素日里来传旨的都是总管太监安奉德,今日小皇帝让应承恩来,是先要折了他的几分面。   就是看出来了,王爷也不恼,照例让沈却塞给应公公一袋贺岁的小金元宝。   应公公接过去,下意识在掌心里掂了掂,佯作惊讶的样子,并没有立即收下:“这可使不得呀殿下,奴婢哪受得起这等福气?”   “往岁都是赏给你爷爷的,”谢时观漫不经心道,“今岁你来,那便赏你。”   应承恩面上的喜悦不加掩饰,他是安奉德膝下最得宠的养子,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覆了薄粉的一张鹅蛋小脸,狭长的笑眼,看起来是极和善的一个人。   “承恩谢殿下的赏。”他笑一笑,嘴里又冒出几句信手拈来的吉祥话来,吉祥话说完了,他顿了顿,又道,“官家还有一句话,不在圣旨上,命奴婢看着同您说。”   谢时观看他一眼:“说。”   应公公忙道:“官家说,听闻王爷府上有一位贴身近侍姓沈名却,如葵藿倾阳,忠心不二,是个不得多得的护主忠仆,官家……想要见一见他。”   候在一旁的沈却徒然听见他提起自己名姓,心跳错一拍子,眼里透出几分惧意,又有几分茫然不解。   谢时观看一眼沈却,随后才又转向那应承恩,似笑非笑地:“陛下的耳目倒广,连本王府内的有什么近侍、都是怎样的品性,都打探的一清二楚。”   他这话说的显然是僭越了,应承恩有些慌张,急忙道:“我的祖宗殿下,可不敢说这样的话,若是让官家知道了……”   “应公公不说,难道本王的亲卫会说?”   应承恩顿时没话说了,可他到底是在皇帝跟前混的,尽管谢时观的话叫他有些下不来台,他却还是那样一张慈和的笑脸:“您瞧瞧,奴婢这在宫里头呆久了,脑子里头的弦绷得太紧,才这般紧张兮兮的,没得叫殿下笑话了。”   “沈大人自然不会同旁人说,奴婢倒也是个嘴严的,”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宫里来的龙檐子停在外头了,殿下看是吩咐下人们稍事准备,还是这会儿直接宫里去?”   他话说完,便恭恭敬敬地在谢时观身前侧身倾耳听他答话。   “不必了,”谢时观冷淡淡地,“本王打马去。”   当朝原只有摄政王同宰辅才有资格在宫里骑马来去,如今屈丞进了诏狱,其余一众党羽也都跟着落马,于是便只剩谢时观还有这个资格。   沈却骑马随行到宫门口,便翻身下马,谢时观听见后头传来马蹄止刹的声音,拽提着缰绳往回望,朝他喊:“过来!”   沈却把缰绳递给守着宫门的绿衣监使,又握拳在侧臂上敲两下,意思是:“有劳。”   那监使不知看没看懂,手持缰绳同他一作揖。   大抵是嫌沈却走得慢,谢时观又赶着马儿缓缓朝他走过来,那通体雪白的马就停在他身侧,而坐在上头的王爷则居高临下地朝他伸出一只手:“上来。”   沈却愣一愣,他品级不够,连搭轿子入宫的资格都没有,更重要的是,那马上坐着的人是谢时观。   “还愣着?”谢时观有些不悦,“不乘马,你爬着去么?脚程那么慢,到时候难不成还要本王在福宁殿外等你来?”   沈却自然不敢让他等,于是迟疑地伸出手去,下一刻,便被谢时观一把握住了。   殿下年少时好骑射,能随手拉开祖皇帝留下的那只八石强弓,要知道,自祖皇帝驾崩后,京都里能拉开这支宝弓的便只有骁勇大将军一人。   虽然看着不像,但谢时观掌心里却是一层厚茧,手掌宽厚,可碰起来却是凉的。   沈却被他往马上一拉,而后王爷两手环住他,抖一抖缰绳,马儿动起来,沈却听见他贴在自己耳边,低低一句话:“坐稳了。”   耳边风猎猎作响,马背上颠簸,即使沈却几乎一动也不敢动,可仍旧会时不时撞到谢时观的身体,王爷一身的木质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束缚其中。   而他看起来比蜘蛛网上死死挣扎的猎物还狼狈。   近、太近了。   近得他手脚发麻,整个人几乎脱力,“怦怦”的心跳像是马蹄落地声那样急,可他却只能死死抓住马鞍,咬紧牙关,心里只盼着早些到目的地。   好在打马显然比乘轿要快得多,他们往大道上走,沿途宫人也都纷纷避让,因此两人很快便到了福宁殿外。   宫闱里暖融融的,这会儿才是人定之初,福宁殿外已经挂起了盏盏红纱灯,四下里都结红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没有皇帝的通传,沈却是不能随意进出福宁殿的,谢时观一来便被宫娥们簇拥着迎进去了,而他则站在廊檐下候着,趁没人看着,他还偷偷整了整衣冠。   谢时观骑马总是横冲直撞的,在宫里也不肯收敛,害得沈却下了马,还总疑心自己的发髻乱了、衣带松了。   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见殿里出来一个小火者,低着眼同他道:“沈侍卫,官家请您进殿。”   沈却的心一跳,也不敢迟疑,随即便规规矩矩地跟在那小火者后头进了殿。   他跟了雁王殿下这么些年,就是偶尔随他进宫,也不过是在殿外候着,只一次远远地瞥见过一眼圣驾,却也不敢细瞧。   天子畏寒,福宁殿里燃着地龙还不够,连炭盆也烧得很旺,正殿里地上铺一张波斯进贡的长地毯,纹样精美,四角压着香炉,周围全浸在一股很特别的甜香气里,可香炉里却一丝白烟也不见。   沈却走过地毯,至堂下,眼眸低垂,三跪九叩行大礼。   堂上的人一句话也没有,直到最后一拜了,也没听见上头说“平身”,因此沈却只好长叩,不敢起。   小皇帝仿佛没看见他,吃一口茶,唠家常的语气:“听闻近日常有戏楼里的小唱到皇叔府上去?”   问这话时他语气里几分掩不住的嫌弃,不等谢时观答,他便又道:“皇叔不是不爱戏子小唱么,怎么如今也同他们闹起来了?”   “粥饭吃多了,”谢时观笑道,“偶尔也想尝尝汤饼。”   小皇帝不喜欢看他这样子,皱一皱眉:“皇叔屋里若是缺人,管意之开口要便是了,不过一句话的事。”   “陛下知臣风流,床榻上的人从来是不缺的,”他漫不经心地答,“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语毕,两人之间便沉默下来,谁也不开口。   这样长久的沉默,让跪在堂下的沈却深觉脊背发麻,手心里全是冷汗。   好半晌,才听得那坐在天子下首的谢时观放下茶盏:“不过一个侍从,为难他做什么?”   上位的人闻言,头也不抬:“哪里是为难,只是没听见他道‘万岁’,朕又哪里知道他拜没拜?”   语毕,皇帝像是终于瞧见了堂下这人,他起身走下明堂,而后不缓不急地停在沈却身前。   小皇帝垂着眼,像是在打量一只低贱的犬儿,可惜这只犬儿规矩非常,连根头发丝也不张扬,叫他挑不出一点错处。   “抬头让朕瞧瞧。”他冷声道。   沈却缓缓抬起身子,却始终低垂着眼,下巴微抬,也不过能瞧见眼前这人明黄色的缎织龙袍下摆,一圈金丝勾勒的海水江崖纹,栩栩如生地扎人眼。   一见他面容,那小皇帝便像是松了一口气,偏头看向谢时观:“你就为了他,差点要了我舅父的命?”   谢时观无偏无倚地对上他视线:“无凭无据的,陛下凭何断定是我动的手?倘若这样冤枉人,岂不是缪家旁支一位女眷闺阁里丢了张帕子,也要怪在我头上,好冤枉人。”   “他们都说是你。”   谢时观立即反问:“他们是谁?”   小皇帝疾步走过来,单手拍在他面前的席案上,一双圆眼里含着几分怒:“你总是这般,从前总总,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你,呈送上来的那些参你的本子,朕也总当没看见,可这回你都做了什么?”   他稍一顿,而后徒然拔高音调:“那是朕的亲母舅!”   “你断他一只手,”小皇帝瞪着他,“便如同一巴掌打在朕脸上……”   他话音未落,却听席间那人淡淡地开口打断:“是半只手掌,陛下。”   “谢翎,你当真以为朕不敢罚你吗?”   小皇帝忍无可忍,心里的火气冒上来,一把扯掉案上绸制餐布,羹食酒水连同那碗碟一起摔在地上,当啷一声碎了一地,其中一枚玉制的筷枕则直接砸在了谢时观的眉骨上。   堂下的沈却被这响声惊动,心头一颤,不要命地往王爷那边看了一眼。   小皇帝显然是没想到会失手伤到他,整个人楞了一愣,有些无措地一抿嘴。   可谢时观却连眼也不眨,不紧不慢地起身,越过那些瓷碟碎片,直身跪在皇帝身前:“陛下息怒。”   只这一下,他眉骨之上的皮肤便破了一小块,渗出来的血珠一点点滴落,划过他眼角,落在他眼眶里,再加上他靡颜腻理,肤如白玉无瑕,便衬得着那血色更加渗人。   小皇帝看着他伤处,眼里泛起酸,心里头那点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他们都找我要讨个说法,因着这件事,阿娘今岁连除夕夜都不肯同我一起,他们都在逼我,皇叔,如今连你也要逼我么?”   谢时观没回答。   小皇帝便俯身蹲下去,用袖子一点一点地去擦去他眉骨下的血,声音低低地,像是对他服了软:“方才是我错,我不该对你发火。”   “我知你心里有气,可舅父他也不过是爱子心切,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又再度受这骨肉割离之痛,一时昏了头也情有可原,”他顿了顿,继续软声劝,“那不过是一条贱命、鼠雀之辈,送给他又怎样呢?”   他好像只是提起一只蝼蚁,枝叶上一点尘,说的那样轻飘。   见谢时观还是不说话,小皇帝干脆也跪坐在他面前,微微仰头看他,语气里带一点撒娇意味:“皇叔,就允我这一回,行吗?”   在皇帝看来,国舅爷那儿的的确确是断了半掌,这事也确实是谢时观做的过了,可他不舍得罚他,便只好用沈却那不值一文的性命去讨国舅爷的好。   折失一个鼠雀之辈,却能讨得两端好,何乐而不为呢?   他满心以为只要自己服了软,只要他开了口,谢时观便没有不依他的,王爷一向对他都很纵容,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卫而忤逆他?   可这回却是他想错了,谢时观没点头,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   小皇帝心里咯噔一声,紧接着,他便听见谢时观开口道:“陛下,您说臣逼你?”   “缪宗平本就该死,缪家一系全都该死!”谢时观一声冷笑,而后欺近了,一双染了血的丹凤眼盯住他:“当年先帝究竟为何要我阿娘殉葬,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外族女?”   小皇帝怔一怔,下意识往后一退。   “当年那几封上奏劝杀她的折子还在我手上,”谢时观要笑不笑地覆住他手背,“陛下要不要看?里头都有什么人,意之知道还是不知道?”   意之乃是谢时观给他取的小字,他这样亲昵地喊他,说的却是这样叫人害怕的话。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请奏劝杀昭贤刘贵妃有三个人,一是他的阿爷,当年的东宫太子;二是三朝宰辅屈山鸣;三是他的外祖……   刘贵妃活生生被拉去填坟的时候,谢时观才不过八岁,听闻那日他被宫人们关在寝殿里,哭晕了也没人理。   “陛下怎么不敢看我?”谢时观笑起来,他轻轻地说,“倘若缪宗平不是陛下母舅,他早已是地下一具白骨,我是疼你,才留他一命。”   “今日他要沈却的命,明日他就敢得寸进尺要我的命,敢问到时候,陛下给是不给?”   谢意之低下眼,声音微抖:“舅父不会的……” 第二十章   是日履端,京都又是一年新盛景。   万国贡珍沿街而过,流往宫城,而将士填诸街,庭殿内着朱红锦袍的千牛卫分列布陈,其间又有百官献寿,阵阵钟鸣锣鼓,间夹着朝官们齐声“万岁”的高呼。   身着冕服的天子登御座,当朝天子年幼,尚未诞Hela育子嗣,往岁大朝会一般是由摄政王谢时观首位上前拜寿。   可今岁却有所不同,第一个上前的竟是满太傅,而本该居于右次位上的雁王却不见踪影。   接在后头拜寿的户部尚书陈明筠稍一侧身,与旁侧刑部尚书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疑惑。   “怎么是满景州?”陈明筠一低声,“雁王今日怎么没来?”   “谁知道,”刑部尚书手持象牙笏,闻言又往堂上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凑到他耳边,“闻说昨日除夕夜里,子时未过,雁王就从宫里头出来了,沿街商户点灯相送,好些人都瞧见了,雁王头顶上叫人开了瓢了,一脑门的血!”   陈明筠也吃了一惊,喃喃道:“怎么会?”   “伴君如伴虎啊,”刑部尚书轻声感叹,“元日大朝会都告了假,听说已然是病得起不来床了,雁王这次恐怕是真惹得圣人厌弃了。”   他说这一句,陈明筠是不信的,他沉下声:“厌弃?我看未必,他谢翎哪里是轻易便能倒的?”   “圣人虽年幼,可不代表就没有龙威,缪氏到底是他母家,缪宗平更是圣人亲母舅,若换作是你,你帮谁?”   陈明筠却望向堂上,少年天子头戴沉重的冕冠,身前身后都垂着五色冕旒,脸上覆一层脂粉,衬得他愈发苍白瘦弱。   上前祝寿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天子眼眶里有一圈淡淡的红,眼下也透出几分青灰色,俨然是彻夜未眠。   雁王受了伤告了假,眼前这位天子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憔悴。   只这一眼,陈明筠便知道,谢时观不会倒,也倒不了。   而眼下那位“病得起不了身”的谢时观正在王府偏厅里用朝食,眉骨上的伤早就结了痂,只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紫色。   沈却在一旁布菜,听见那才从外头回来的沈向之同谢时观禀报:“殿下,今日外头都在传,说雁王已失了势了,刑部下头有几个眼皮子浅的,下了朝便攀结缪家去了。”   谢时观稍一挑眉,半点不往心上去:“他们的消息倒灵通,不过见风使舵的一群墙头草,歪过去了倒更好。”   他顿一顿,又吩咐沈却:“一会儿让外府的人把王府大门上的红绸和彩灯都撤下来。”   沈却有些不解,可也不多问,顺从地一颔首。   “向之,”谢时观又看向沈向之,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那块白玉筷枕,“你那里再安排几个人,到缪家那几个蠢货耳边撺掇几句,再往上添一把火。”   话说到这里,沈却好似有些明白谢时观究竟要做什么了。   昨夜在宫里君臣二人那样撕破脸,小皇帝心里正对谢时观有愧,而紧接着雁王失势的话必然会传到天子耳边,倘若这时候……缪家人又顺势在谢时观身上踩上一脚。   过犹则不及,物极则必反。   缪党越是得意,天子心里对谢时观的愧疚便更深一分。   沈却心里逐渐明晰起来了,可却还是有些后怕,他没有王爷这样强大的心脏,昨夜从宫里回来,他怕的一晚上都不敢合眼。   他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到像雁王这般举重若轻,就算险些与皇帝闹掰了,他也还能笑得出来。什么权利更迭、盛衰兴废,在王爷眼里,恐怕也不过只是一场好戏。   他身在戏中,心却在戏外,冷眼看着这些曲中人、戏里魂,像一尊金身佛,那样华丽,又那样无情。   下了值,沈却便提上昨日那小戏子落下的年货,搭了辆驴车去平康里附近,到商户那儿去问了路,那卖胡饼的老翁见他唇语说“戏楼”,便笑一笑道:“贵客来早了,那些戏班子,要入了夜才来呢,一会儿天一黑,他们就在那些画舫上搭起戏台子,您瞧——就是那条湖。”   沈却随着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湖面上稀稀拉拉地停了几条船,些许冷清模样。   于是沈却又转回来,摇摇头,又道:“我来找人。”   那老翁想是上了年纪了,眼神很不好,眼珠子都快要凑在他唇上了,才终于悟出意思:“欸,您说您是来找人的,这儿的戏班子可不少,您打探的是谁?北边是云老板的镜水楼,南边是徐老板的听鹂馆……”   听见一个“徐”字,沈却忙抬手打断他,唇语问:“徐思仙?”   那老翁一拍手:“是了,是徐老板的名讳。”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朝沈却挤眉弄眼起来:“官爷,您看小人陪您聊了这么久,也耽搁了生意,您看是不是……”   沈却明白他意思,很上道地从钱袋里取出四钱银子递给他,老翁则立即笑逐颜开地包了两张胡饼还他,而后乐呵呵地指路:“喏,就是那儿,往南再走半里路便到了。”   他脚程不慢,又急着去还东西,没一会儿便到了。   只见路旁坐落着一个不小的宅院,门环上各停一只鹂鸟木雕,与打眼看上去便气派非凡的王府不同,这儿有着几分别具一格的雅致。   沈却在门前稍站了一会儿,刚要扣响门环,却听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来人是一位豆蔻少女,细碎的刘海儿垂在饱满的额头上,脸上的戏妆才铺到一半,大冷的天儿,她身上却只着一套樱粉色的水袖戏服。   “你是来找谁的?”她仰头盯着沈却瞧,脆生生的一把好嗓子。   沈却一时有些怔楞,半晌才启唇:“思仙。”   那小丫头似乎有些好奇,喃喃地一声低语:“你怎么说话不出声?难不成也要像班主一样养着嗓子吗?”   沈却没搭话,跟着她走进去,小丫头停在一间房前,在门外娇滴滴地喊:“班主,您相好的来了,还提了满手的礼呢!”   她话音没落,就见屋里头出来一个人,上来就掐她的耳朵:“下回再听见你胡说八道,就掌你的嘴!”   小丫头“哎呦”一声,两手护着自己耳朵,嘟嘟囔囔地:“既不是来听戏的,手里还一堆东西,直奔您屋里,不是相好的又是什么?”   徐思仙做势要打她,可一见沈却正盯着自己,于是便住了手,冷冷斜了他一眼:“进来吧。”   他屋里的陈设已称得上是富丽,堂厅案几上摆着一盆大红珊瑚,见沈却在盯着那珊瑚瞧,小戏子自嘲地笑一声:“好看么?前些日子宫里头的安公公赏的,他们这些阉人,出手倒比官爷们还阔绰。”   沈却没说话,只觉得眼里那盆珊瑚触目惊心的红。   仿佛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上前用指尖碰了碰那珊瑚盆:“你以为我愿意么?又老又臭的阉货,一身的尿骚味,做不了男人,便狠命地下手打……可若不傍上他,我的日子更不会好过。”   “戏子小唱的处境,”徐思仙在那盆珊瑚旁坐下了,“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懂的。”   他这话却说错了,在进王府前,那人牙子也曾想把沈却往瓦子里送,毕竟他的体质异于常人,送到妓馆歌楼里,也能算是一个稀奇玩物。   好在他年幼时缺衣少食,发育不良,又黑又瘦的,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还是个哑巴,就是卖到妓馆里也遭人嫌弃,又走了运,让谢时观买回府去,这才免了这些灾苦。   沈却把他落在王府的东西,连同才买的那两张胡饼,都搁在了桌上。   才放下,便听见窗外传来了几个小孩儿的嬉笑声,他望出去,看见了方才那个给他开门的小丫头。   “他们也要……”沈却缓缓手动,比划到一半,他忽然问不下去了。   徐思仙看不懂他手语,却能读懂他眼里的意思:“你想听什么?这儿哪还有人是干净的?也曾有性子烈的,抵死不肯去,得罪了那位官爷,被灌了一碗的生漆,毒哑了嗓子,又得了失心疯,去岁寒冬腊月里,不知冻死在哪里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淡淡的,像是提起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儿。   沈却瞪大眼,想起方才那小丫头,唇语道:“可她、他们才多大?”   似乎是觉着他天真,徐思仙冷笑一声,靠下去,整个人倚在软塌上:“你知道吗臭哑巴,我十岁登台,被一位豪强老爷点名的时候,我才十一岁。”   “管你是谁,只要落在这勾栏瓦舍之中,便只有这条路可走,只有这一种活法可选,若想要‘清白’二字,登台之前就该一头撞死在戏台上,此生要么流血,要么流泪。”   他顿了顿,眼里噙着一点泪:“我窝囊,不敢赴死,便只好苟且偷生。”   “你走罢,”小戏子抹去眼泪,侧着脸不看他,“好好待丁香儿,他是唯一清清白白地从这儿出去的孩子,若你待他不好,听鹂馆里的人都要同你拼命。”   那日徐思仙走后,远志曾同他提起过听鹂馆的往事,说起当年思仙与他阿娘曾是极亲密的一对师姊弟,他阿娘要年长思仙许多,因此从来都很照顾他。   二人一个青衣一个花旦,说好了永远要在一起搭戏,要相伴到老。   可谁知年少誓言做不得真,后来花旦爱上了常来捧她的商贾老爷,才不过几月光景,便背着思仙入了他家门,做了一房小娘。   为此思仙也曾寻死觅活地闹过一阵,可师姐已为他人妇,腹中还怀了‘孽种’,他总不能要她死。   他是这听鹂馆里最孤独的人,只因他身处戏楼,还渴求一份永不变卦的真心。   听了这个故事,沈却心里对他更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就看上自己了,他想要的只是他肯花百两银子赎下远志时的赤诚,期盼的是那分不为欲望的真情。   只可惜沈却给得了他怜悯,却给不了他爱。   沈却想同他再说些什么,可眼前人不懂手语,又不肯看他一眼,他若再近一步,或是多留一会儿,恐怕叫这小戏子心里又存几分念想,他不愿同人拉拉扯扯的拎不清。   因此几多犹豫,沈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留,转身便走了。 第二十一章   沈却赶回王府时,远远便瞧见雁王寝殿外头的廊檐下立着几张生面孔。   他走近了,细看他们身上的官袍形制,认出他们是宫里头尚药局的人,领头的乃是一位老奉御,后头跟着几名侍御医同医佐。   老奉御品阶比他高,路过时沈却朝他福了福身子,那老奉御见了,也立时回了一礼。   没等他问,这老奉御便低声同他道:“圣人听闻王爷病重,特遣老翁等人过来给王爷瞧瞧身子。”   沈却点点头,稍一犹豫,将那正蹲在水塘边饲鱼的远志招过来,对着他比划了一句什么。   远志忖了忖,他读得懂沈却的意思,可要把他的话译出来,又要译准了,可不是件简单事,思量片刻后,他才脆生生地开口解释:“我家大人问,大爷们怎么还不进去?”   跟在那老奉御身后的年轻侍御忙答:“不是不进去,是来的不巧了,方才从里头出来的婢子说,雁王眼下正在小憩呢。”   他们不明白谢时观的起居习惯,可沈却却是烂熟于心的。   若是寻常日子里,这个点谢时观早该醒了,他午后要读兵书、品策论,有时也写几张书画,下一局棋,王爷看似荒唐无径,可在读书与锻体上,他是从不犯懒的。   要人候在廊檐下几个时辰,不许人进去,想也知道,王爷这是有意要晾着他们。   沈却没多说,只是抬手一句比划。   远志:“大人说,他进去瞧一眼。”   沈却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还是白日里,殿中便燃起了安息香,拐过屏风隔断,沈却看见屋内软塌上斜倚着一个人。   殿中炭火烧得很旺,谢时观只着一件单衣,手里捧一册书卷,懒懒地垂眸看。   听见声音,他眉眼微抬,疏懒地打一个哈欠:“方才去哪儿了?寻常倒不见你这么爱四处走动。”   他看起来确实是才醒不久的样子,沈却缓缓走到他近前,含糊其辞地比划:“去还点东西。”   谢时观把手中策论往榻上轻轻一丢,稍稍直起身子:“还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才刚起身,谢时观身上那件单衣的系带松松垮垮的,贴身的衣物,料子又滑,他稍一动作,衣襟便稍稍落了下去。   沈却眼也不敢抬,手上的动作略微有些滞涩:“还几件年礼。”   谢时观盯着他瞧,看他一副没出息的慌乱模样。故意露出这一片春光要他瞧,他却连半眼都不敢看。   真是根木头。   “谁给你送的礼?”王爷继续逼问。   他素日里对府中下人的生活压根不感兴趣,因此对于王爷突然的仔细盘问,沈却显得有些无措。   若说了实话,因着徐思仙的身份特殊,他不好解释,可若说假话……他那点拙劣的演技,在王爷眼中,必然是漏洞百出。   “一个……”他抬手,避重就轻道,“一个熟人。”   谢时观笑起来,狭长的凤眼微弯,一双冶艳绝俗的含情目。   “熟人?”谢时观反问,“本王竟不知你在那勾栏瓦肆里头也有什么熟人。依本王看,你是升了官了,心也野了,要到戏子小唱那儿去尝一口新鲜劲。”   果然,他去了哪儿,早有人一字一句地报到殿下耳边了。   沈却两只耳朵通红,整个人也钝钝的,刚想抬手辩解,便听见榻上的谢时观忽地又开了口:“那日陈明筠请来的小青衣是不错,娇娇柔柔的,唱起曲儿来像只鹂哥儿,不怪你魂牵梦萦的,连本王也喜欢得紧。”   他听不懂玩笑话,只听得谢时观说小戏子唱的曲儿很好听,心里不免几分刺痛,他不是酸,不敢妒忌,只是向往。   若他也有一把好嗓子、一副娇美面孔纤柔身段,会不会也能入得谢时观的眼?   哪怕只得一眼贪看,也足够他余生雀跃欢欣了。   见他沉默,谢时观还以为他认了,皱一皱眉,心想这木头人看上那小细作便算了,怎么又对那千人嫖万人睡的小唱动了真心?   真是个没出息的。   却见他心里腹诽的这人缓缓抬手,很郑重地替自己辩解:“属下和他什么也没有。”   “只是他放不下远志,才时常来,卑职这回还礼去,是要他以后都别再来了。”   瞥见他凝重神色,谢时观微微一怔,不过片刻,他便再度勾唇笑了,戏谑地开口:“那样一个美人儿,你可真狠得下心。”   沈却低着头,不明白王爷的意思,在他眼里,没有希望和结果的事,却还不清不白地吊着人,瞻前顾后地不肯给出答案,那才是真狠心。   他不像旁人,做不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做物件来玩弄,见着妓子小唱,他也无有情欲,只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悯然。   沈却的目光垂在榻前暗红地衣上,忽然便在地衣一角上瞥见一条朱红色的穗子,短穗上头是一只三角锦囊袋,中间用金线绣着“平安”二字,而那“安”字上,还染了一点血迹。   那是林榭那晚从他那儿抢走的平安符!   怎么会落在这里?   大概是他惊讶的姿态太过明显,谢时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瞧见了那枚平安符。   谢时观下意识便想伸手探向腰间,但才不过探出半寸,他便止住了动作。   自从那日从沈却那儿抢走平安符,他便随手塞在革带里,想是方才午憩时解了革带,不仔细落在了榻下。   虽心里也是几分惊愕,但他面上却波澜不惊的,沈却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还稍一挑眉,装模作样地问他:“这什么,你掉的?”   沈却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忙俯下身子将那枚平安符捡起,他满脑子乱麻,偏偏这时候谢时观又来一句:“拿过来给本王瞧瞧。”   虽然很不情愿,但沈却还是将那枚平安符递了出去。   “这就是你那日在万佛寺求的?”谢时观明知故问。   沈却很紧张地点点头。   “不是送给沈落的吗?怎么还留在自己身上?”他几句话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引得沈却往其他方面想。   沈却心跳得太紧,连手语也乱了,磕磕巴巴地比划着:“求了两个、那日,留了一个给自己。”   他手势打得很混乱,好在谢时观连蒙带猜的,倒也还能读懂。   “是吗?”谢时观很喜欢看他慌急模样,还有闲心将那枚平安符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后才又递还给他,“那就收好,别再掉了。”   沈却连忙收回平安符,又将其塞进衣襟里,心里不免几分庆幸。   还好王爷没起疑,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榻上的谢时观坐直身子,又拢了拢衣襟,偏头问那侍在屏风后的婢子:“芜华,晾了他们多久了。”   “回殿下,”芜华应声,“已有一个半时辰了。”   “传那周奉御进来。”   “喏。”   那周奉御已过耳顺之年,再熬几年,便可致仕返乡。   到底是年纪大了,这周奉御在外头天寒地冻地站了一个半时辰,谢时观又有意冷着他们,也没人敢请他们去偏厅里坐。   进殿之时,那老奉御手脚皆是麻的,两条沉甸甸的腿迈也迈不动,还是让沈却同十一一起架进来的。   “见过殿下,末官……”   不等他说完,便听榻上那人漫不经心地一颔首:“周奉御辛苦了,这些不长眼的蠢奴,也不知道请奉御到偏厅坐一坐。”   “站着好,”那老奉御眼里露出几分谄媚,“老夫年老力衰,站一站还能锻体。”   “既然如此,也不必给奉御赐座了。”他笑一笑,一副体贴模样,“还请奉御继续站着说话吧。”   周奉御嘴唇抖一抖,顿时很痛悔自己说了那句谄媚话,再站下去,他这把老骨头,恐怕回程时就得叫底下的侍御医佐们抬回去了。   好在谢时观顿了顿,又笑道:“看本王这一句话把奉御吓得,脸色都青了,真是罪过——阿却,给奉御赐座。”   周奉御于是千恩万谢地在谢时观下首坐下了,腿是好些了,可人却还是不舒坦。   这雁王殿下的面色看起来比他还红润,除却眉骨上那点伤口淤青,怎么瞧也瞧不出几分病气来。   虽然外头都在传,说雁王失了帝心,恐怕要失势,但这周奉御在尚药局中混了三朝,从一个小小医佐做到如今奉御,熬死了两代天子,人老了,心神却依然精明。   君臣二人不爽快,彻夜难眠的人是小皇帝,听说雁王抱病,食难下咽的人也是小皇帝。   小皇帝待这位摄政王,比对太后还孝顺、还上心,就是谁倒台,都不能是谢时观倒。   不过即便雁王殿下看起来尊体无碍,可流程还是要走的,老奉御从箱里取出一只绸制脉枕,而后恭恭敬敬地把王爷的腕子请上来。   奉御嘴里低喃一句“冒犯”,随后食中二指便轻轻搭上了王爷手腕。   他垂着眼,像是在细细思忖。   “周奉御。”谢时观忽然叫他。   老奉御手上轻轻一抖:“怎、怎么?”   “本王近来总觉着食之无味、寝难安眠,白日里也头昏嗜睡,有些气力不支,”谢时观眉间几分忧心忡忡,“不会是染上时疫了吧?”   老奉御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忙道:“是,是时疫。”   谢时观眉眼一弯,收回了那条修长而润白的手腕:“知道回去后要怎么说吗?”   老奉御连忙点头:“末官回去定禀明陛下,就说王爷这病来势汹汹,恐怕还要告假休养、修养……”   “半月。”他提醒。   “半月,”老奉御忙应声道,“是半月。” 第二十二章   昨儿除夕夜里,为着王爷的事,沈却几乎一宿没合过眼,今日又在殿下那儿捡到了林榭遗落的平安符,害得沈却后半日都在提心吊胆的,心里头几乎连一刻也没闲着。   这会儿下值回了兰苼院,沈却心里那根弦终于松了松,整个人瘫软在床榻上,连更衣的力气都没有,横躺在榻上便睡了过去。   大抵是忘了盖被,沈却梦里总觉着冷,不自觉地便缩起了身子。   他半梦半醒的,恍惚间瞥见一道阴影,从他身后环上来,他缓缓低下眼,却看见一对皓白手腕,纤长却有力地,在他腰腹间一点点收紧。   那人手上带一枚白玉扳指,质润明莹,恰若琼琚,他下意识伸手去触,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怯怯地将手指收了回去。   这是王爷带过的扳指,那么这一双手……   “怎么?”身后那人抵在他肩上,温热的吐息羽毛似地在他耳边挠着痒痒,他低低地,带一点笑意,“做什么又收回去?”   “阿却、”那人轻笑,“阿却啊……”   沈却忽然想起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姓,浑身难以自控地一颤,整个人兀地惊醒过来。   他脑子是热的,可亵绊里却冰凉凉的,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伴着几分失落,一点一点地漫上来。   沈却以往鲜少做这样的梦,他自以为卑怯,连在梦里也不敢意淫,多一分的妄想,他都觉得是对王爷的亵渎。   他觉得自己真是下贱极了,今日才不过看半眼谢时观松垮的衣襟、靠在脉枕上的修长手腕,竟然就敢做这样的梦,有这样的反应。   沈却在榻上愣了会神,心里痛斥过自己一遍,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去衣箱里拿了件干净亵绊到床边。   不曾想,他这头才刚解下亵绊,忽听后头突然传来一声木栓子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略显突兀的“吱呀”。   沈却手脚一下便乱了,将手里那件干净亵绊翻来倒去,却愣是找不着裤头在哪儿,于是只好急急忙抖开被褥,盖在自己身上。   来人手提一盏明灯,着一件玄色长袄,衣料上有银色暗纹,映着那明灯透出的橘光,流金似的晃人眼。   他笑吟吟地朝他走近,依然是那把喑哑低沉的嗓音:“怎么见到我就往被里躲?我又不是豺狼虎豹。”   沈却如今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他,偏他还装作一副无辜模样,慢条斯理地将桌案上摆着的烛台也点燃了,而后解了外袍坐在榻边。   “人还醒着,怎么屋里也不点盏灯?”他问,“如此勤俭,可是缺银子使了?”   林榭顿一顿,轻轻覆住他手,语气温和地同他商量:“不如这样,阿却唤我一声相公,相公也好疼疼你,送些银子与你使,如何?”   沈却没回应,假装若无其事地按紧了被褥。   “说不了话,手语也可以,”林榭一副很大度的模样,“唤一句,给你十两银子。”   沈却像是有些恼了,忍不住抬手:“我不是小唱!”   他一抬手,那条还没来得及收进褥子里的亵绊便露出来了。   林榭眼尖得很,一眼便发现了,那亵绊一头已经被沈却拉进了被褥里去,再迟一刻,他恐怕就看不见了。   他眼疾手快地将那条亵绊拽出来,沈却瞪大了眼,扑过去抢,可碍于那被褥底下空空荡荡的,他的动作也不敢大了。   他不敢起身,自然也就抢不过眼前这泼皮无赖,就在他迟疑之际,林榭已经把那亵绊带到了明灯下去瞧,只一眼,他便明白了。   “我说你藏什么呢,”林榭的笑容看起来就便不怀好意,“方才梦见谁了?”   他手里拽着那块薄布,缓身上榻,而后一点点欺近,他知道沈却不愿意看,可他却故意将那条“罪证”在沈却眼前晃了晃。   沈却又羞又恼,一把夺过那亵绊,而后迅速往被褥里一塞。   他力道不轻,林榭被他拽地往前一倾,可这人却一点劲力也不肯用,反而故意栽倒在沈却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低声笑起来。   笑完了他又撩拨一句:“你身上好软。”   沈却恨他这样轻浮的调侃,手一动,便要把他推回去,可还不等他推,便听见身上那人又幽幽来了一句:“你尽管推,推得我不高兴了,就掀了被褥,把你赶到院里去,要你光着屁股站在雪里让人笑话。”   眼前人是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沈却信他说到做到,于是便不敢再推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   沈却忍辱负重地由着他躺在怀里,林榭却翻个身,仰面朝天看着他。   “一张苦瓜脸,”林榭评价道,随后又伸出食指,将他的嘴角往上推,“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若不是怕他报复,沈却定要应了。   他不仅仅是讨厌,还恨不得把他踢进雪里,在面门上踹几脚,打得他鼻青脸肿才好。   “你笑一笑,”林榭强迫他,“我想看你的酒靥。”   沈却不肯笑,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平安符来,怒着一张脸,狠狠往他身上一砸。   那平安符是用软布包裹着的,又很轻,就是重重打在人身上,也打不疼人。   林榭看上去半点也不意外,拈起那枚平安符,明红色的短穗绕在他指间:“我说我的平安符哪儿去了,原来是让你又偷回去了,你这人好没风度,已经送了人的东西,怎么还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沈却瞪着他,手势里带着怒意:“这是我今日在殿下房里捡到的!”   “是了,”林榭还是一副坦然模样,“不然你要到哪里去捡?”   这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挑起沈却的火气,他分明看得懂他的意思,却还要颠三倒四地扯谎来戏弄他。   他就是故意,就是无赖,可偏偏沈却却拿他毫无办法。   见他气结,林榭眼角一弯,而后懒懒地直起身子,伸一把懒腰,紧接着才缓缓转过身去,双手捧起了沈却的脸。   “我也不想的,只是你总是不听话,脾气又差,”他说的仿若被欺负、被威胁的人是他自己,“你再瞪我,下回落在王爷那儿的,恐怕就不只是平安符了。”   沈却微微向后一缩,目光一颤,他是真的怕了。   在那只平安符出现在王爷寝殿里之前,他心里都还存着几分侥幸的心思。   这么多年来,他几次途逢险境,又几次都化险为夷。   他以为最差不过一个“死”字,以为林榭或许并不会把事情闹到王爷跟前去,他像个孩子一样,因为怕极了,便只好在心里编个谎来骗自己。   骗自己一切都会有转机,他也不会走上那条绝路。   但如今,他不得不清醒,也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榭看见他一点点地收回目光,眼睫一寸寸落下去,看似温顺了,可林榭心里知道,他还是倔,还是不愿意。   不过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要得到手。   眼前人要是愿意,那便是锦上添花,若是不愿,他也非要强求不可!   他已经忍了够久了,看见这哑巴侍立一旁,看他弯腰俯身,革带束紧了那一把细腰,单薄绸料贴在他身上,令他不禁联想到那衣料覆盖下琥珀般的肌肤。   他日日都忍着,想身边这哑巴想到要疯,如今终于吃到手,便不是一次两次便能尽兴的。   ……   小哑巴不算白,后背上却连一点痣也没有,像一块火候烧恰到好处的无瑕釉面,挣起来时肌骨变化,便会撑出那对漂亮的肩胛骨来。   林榭尚未尽兴,便见这哑巴忽然拼死地挣起来,几次被他压下去,又锲而不舍地伸手把住床沿。   “你想逃去哪儿?”林榭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不悦,“都做到这份上了,逃也来不及了。”   沈却却企图翻过身,一副想说话的样子。   林榭看他那副可怜模样,乌黑的长发散下来,软软地搭在那濡湿的里衣上,背上被他咬出一片斑驳,想是疼极了,这哑巴连眼眶都是红的,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一下,终于松了力道,让他能手语。   沈却急匆匆地同他比划:“我想解手。”   林榭像是没看懂,微微一偏头,目光却落在他被自己咬破的下唇上。   “我想解手!”他再次重复,眼圈越来越红,像要哭了。   发泄过后,林榭的语气温和起来,还是那副笑脸,多了几分情|欲与餮足:“嗯,你解吧。”   沈却目光下移,落在他身上,他眼下半个身子都被林榭牢牢压着,又几乎脱了力,根本走不了。   “看什么?”林榭眉眼再度一弯,“还想去哪?就在这儿解。”   沈却瞪着他,目光里几分吃惊,几分羞恼。   “别怕,”林榭笑道,“我不嫌你,干嘛不动,用我帮你把尿么?”   沈却气结,一脚踢在他心口,却被林榭一把抓住脚踝,他指甲盖修的很齐、很圆,尾趾上一点小痣,若非是凑近了仔细瞧,实在是难以发现。   林榭托着他脚心,在他脚背上浅浅地贴了一下。   沈却很震惊,拼了命地把脚往回缩。   不止他震惊,就连林榭自己也很惊讶,往日里就是床伴的脚,再白嫩再干净,他也不会生出这种念头,更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今日……真是昏了头了。   “去,”林榭终于肯松开他,“解你的手。”   沈却也真是急了,不然也不能同他开口,赤着脚下床,又从床底的角落里取出一只尿盆来。   林榭都没瞧清楚,一晃眼,便见那小哑巴跑到一面纸屏风后头,很快那屏风上映出的人影便蹲下了,却一直没传出声音来。   他心里一跳,这才注意到他拿的是女人用的尿盆,而不是夜壶。   可沈却身上物件分明齐齐全全的,只不过是身下多了一处隐秘,可他看起来分明还是男人。   怎么会、会是蹲着尿的?   屏风后的人大抵是觉得难为情,硬是又憋了半晌,到最后着实是忍不了了,林榭才听得从那后头传出几点窸窸窣窣的水声。   林榭顿时整个人又躁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jj爆炸。   ———— 第二十三章 (倒v开始)   直到拂晓时分, 林榭才意犹未尽地合上衣襟,又撑手在榻边, 俯身在沈却额发上落下一吻。   “我过几日再来, ”林榭的声音很低、很沉,带几分玩味的笑意,“别太想我。”   沈却连个白眼都不愿给, 偏过头,脸埋进褥子里去, 不肯搭理他。   他怎么可能会想他?他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 恨不得他死,沈却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就连他那面目可憎的阿爷, 如今也在如梭岁月里, 变得逐渐模糊起来。   可林榭却当着他的面,将他仅剩下的那点自尊都给踩碎了, 他把他比戏子、当小唱, 用那最低劣下作的手段威胁他,逼他顺从。   倘若不是还有殿下吊着他心里那根弦, 沈却就是拼死了, 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听得房门被关上的动静, 那人的脚步声似乎也走远了,沈却这才咬着牙爬起来, 就着一桶冷水擦洗了身子,然后合衣倒在榻上。   床榻上让两人弄得一团乱,沈却实在没气力再爬起来收了, 只能由着它乱着。   又因为害怕误了上值的时辰, 沈却睁着眼不敢睡, 可到最后混混沌沌的,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熬不住睡着了。   沈却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里他不是被恶狼叼住了后颈,便是让黑熊踩在了脚底,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无法脱身。   最后他又坠进了那幽邃黑魆的海水里,沈却没见过海,只知道四周一片死寂,睁眼便是那深不见底的幽蓝,他挣不动了,心里浮现出几分绝望的颓靡。   他不停地下坠,越坠越深,直到最后再也见不到一丝光,窒息感和那冰冷的海水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了。   “大人,”海面上似乎有人在喊,“大人?”   那道声音闷闷的,仿若来自于千里之外。   直到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时,沈却才觉心跳一紧,下一刻,他半个身子都从榻上弹了起来。   好疼……他不自觉地拧起眉,全身都疼,像是让那黑熊的爪子一遍又一遍地碾过了,骨头缝里都泛着酸。   远志端捧着热水走进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大人,您没事吧?方才我在外头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您应。”   沈却皱一皱眉,忙手语问他:“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   沈却心里一个激灵,他们王府里的这些亲卫,往日里天不亮便要去校场练功锻体,他从来风雨无阻,就算是偶有一点头疼脑热的,他也从不敢缺席。   见他脸色更差了,远志忙将水盆放在几案上:“大人先不忙起,今日殿下给亲卫们都允了假,王爷体恤大人们多有家室,正月初二的日子,大多都要陪着妻儿回岳家省亲的。”   沈却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他这会儿醒全了,才发觉嗓子眼里干渴得厉害,手上动了动,原本想叫远志去替他倒杯茶水来。   可忽然他又瞥见了身下那一床的狼藉,他睡得迷糊了,那件薄薄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脖颈与锁骨上密密麻麻的咬痕。   沈却连忙拢紧了衣襟,可那衣襟太低了,拢得再紧,也遮不住他颈上的痕迹。   他看向远志,远志眼里没有好奇,反而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儿。   是了,沈却想起来,他从前是跟着那小戏子的,徐思仙上哪儿都带着他,这样的场景,他自然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人,有件事……”远志看起来有些犹豫,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同您说吗?”   沈却心跳得还是急,他好像隐隐猜到了远志要说什么,可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手语道:“此处没有旁人,什么都可以说。”   远志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   “今晨我起得早,天还没亮,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穿黑衣裳的男人从大人屋里出来,”远志目光里似乎装着几分不解,这样的事他虽然见多了,却不知道原来王府里也会有,“大人,王府里……也要做这样的生意吗?”   他的眼睛纯澈干净,很天真的童言稚语,却轻飘飘地戳痛了沈却的心。   “大人,”远志见他垂下眼,心里莫名有些害怕,“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却摇摇头,而后伸出手,缓缓地朝他比划:“这件事,你同谁也不能说。”   远志乖顺地点点头,只是眼里还有困惑,顿了顿,他很小声地问:“要是和旁人说了,大人会怎样?”   “死,”沈却的手势又沉又重,“我会死。”   *   天将夜未夜,这阵儿春寒料峭,太阳一落山,屋里头就是烧着炉子,也冷得紧。   沈却一整日都昏昏沉沉的,连膳食都没用下多少,用哺食时,远志去膳房替他讨了碗粥,又要了包冰糖拌进去。   沈却不忍心拂了这小孩儿的好意,因此捧着那粥慢慢喝,倒是喝了个干净。   他这边才放下碗,那边十一忽然急急地跑进院里来,紧接着一手拉开他虚掩着的房门。   “出大事了,”十一寒着一张脸,卷一身雪腥气进屋来,脱口便道,“沈落他……”   他忽然顿了顿。   沈却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手上动作都乱了:“师兄、师兄他怎么了?”   他哀哀地看向十一,而十一看起来却似乎有些犹豫。   方才沈向之曾严词厉色地叮嘱他,要他先瞒着沈却,可偏偏他是个急性子,同沈落又交情不浅,他哪里能藏得住这话?   稍稍犹疑过后,他又看向沈却,并不打算隐瞒:“三日前除夕夜里,西川那边的老百姓闹起来了,起因是底下有个戎兵让两个百姓砸破了头,本来就积着怨呢,有了这点火星点着了绳引子,两边顺理成章地就起了乱子。”   “再往前推些时日,十来个老百姓饿昏了头了,竟绑走了几个戎兵的妻女,后来虽用粮米换回来了,可也连累了名声,未出阁的女儿家,叫几个汉子掳走了一整夜,就是真清白,也没人肯信。”   “连累了妻女的声名,又赔了好些粮米,这些兵卒们咽不下这口气,闹着要处决了这班刁民,可百姓们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们若想挣条活路,便只能闹,闹到朝廷肯看他们一眼。”   “百姓们抄起板砖,提上菜刀,落草为寇,便成了匪,兵士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刀剑指向了这些百姓,你师兄夹在中间,一边劝百姓,一边拦着将士们,不许他们动手。那么乱的场合里,不知让谁给捅了一刀,是敌是友都分不清,那人捅完了把刀子一丢,隐在人潮里,到现在都没找到凶手。”   沈却听得呆了,磕磕绊绊地抬手比划:“伤势、伤势怎么样?”   “只差半寸,”十一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只要再偏半寸,便要扎到心窝里去了。”   看沈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十一有些不忍心了,安慰道:“师父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人只是昏了,还留着一口气呢,沈落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却点点头,可仍是灰白着一张脸。   如果沈落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恨死自己,如若不是为了救他,沈落也不会被外派去西川,更不用吃这样的苦。   *   午后落了场雪,纷纷扬扬的。   今日府上不少人休了假省亲去,人手不足,路上的落雪来不及清扫,沈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他后头疼,前头也疼,走动时贴身的衣料难免时不时地蹭到伤处,叫他既难受,又难为情。   前头太小,谢时观没能进去,便抱着他使劲地磨,磨得那处又红又肿,连解手都疼,害得他今日渴极了,也只敢抿两口水。   沈却怕让别人瞧出端倪来,因此便挺直了腰背,努力使自己的步态同往日无异。   到了寝殿外头,有个婢子忽然上前拦下他:“大人,殿下眼下正在会客,不便接见。”   沈却站在廊檐下往里望,只探见里头灯烛摇曳,时不时传出几声笑语,这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愣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姓——   俞空青。   那婢子见他有些恍惚,忙又低声:“大人,请回吧。”   他心里泛起几分酸意,茫然、委屈、伤心、担忧……百感交集,像有一群嗜血的蚁,在他心头狠命地咬。   沈却不肯走,木头一样立在门前,不等那婢子开口劝阻,他便抬手敲响了房门。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进来。”是王爷的声音。   沈却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坐着几个人,都是王府的门客,个个着锦衣、穿长袍,个个都年轻漂亮。   而王爷的怀里则靠着一个男人,他懒洋洋地倚在谢时观身上,瞧见有人进来,却还是动也不动的,像个精致奢丽的瓷器。   就是俞空青。   “今日不是允了你们假吗?”谢时观手里把玩着一盏冰蓝色的琉璃酒杯,淡淡道,“不在院里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斜倚过去,替谢时观斟酒,嘴里一句玩笑话:“想是沈侍卫生了劳碌命,在房里坐不住了。”   毕竟是在王爷面前,他没敢说得太过火,嘴里说着“劳碌命”,心里却骂着他“贱骨头”。   谢时观把那杯酒灌进俞空青嘴里,又看一眼沈却:“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同吃一盏。”   他说话,身边的门客幕僚们自然也应和。   不料那沈却却摇了摇头,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吃不了酒,况且他也不是来吃酒的。   他不肯坐,谢时观也不恼,人往后头一靠,稍仰着头问他:“为沈落来的?”   沈却点点头,才要抬手,却听得谢时观又开口道:“人没死,况且沈向之已经派人过去了,就是死了,也自有旁人替他顶着,轮不着你。”   他的诉求尚未出口,便已经被谢时观轻描淡写地驳了回来。   “可……”他抬手,紧接着又放下。   可沈落是他师兄啊,是他在府中唯一知交,王爷五两银子买他新生,可给他温情与疼爱的,却是沈向之与沈落。   但哪又怎么样呢?他身微言轻,贱如草木,只他一句不舍、不忍,能算作理由吗?   他低着眼,朝着谢时观缓缓跪下去,顶着众人目光,坚定地手动:“求殿下允我去西川。”   坐在上首的谢时观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冷眼落下来:“你这辈子可出过京都?那西川是个什么地方,你想去便去?”   沈却眼里半分犹疑也没有,只有倔强。   谢时观看见他那倔头倔脑的模样便来气,语气冷硬,不给他留一丝妄想:“你一个哑巴过去,又能帮得上他什么?还嫌不够乱么,回你的兰苼院。”   跪在地上的沈却一抬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上首的谢时观却不愿看,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差点砸到沈却身上。   门客们纷纷往后一缩,近在咫尺的俞空青更是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让你滚回去,”谢时观冷声,“耳聋了?”   雁王殿下要是真生气了,不仅是沈却,这府中上下,没一人有好果子吃。   沈却怕牵连旁人,因此一咬牙,俯身重重地给谢时观磕了个头,而后爬起来离开了。   谢时观心里恼火,可却不自觉地盯住他背影,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那小哑巴走路有点瘸,看上去有点轻微不协调,但还是卖力地挺直着腰身,透过屋里那扇窗,谢时观看见他,看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里,他身影显得那样单薄。 第二十四章   初春夜里, 天暗得还是早,沈却去的时辰, 天边还隐约可见几寸光, 这会儿回去的时候,天色却已然黑透了。   寒夜里,黑墨铺就的夜色之中, 连一丝月光也不见,沈却越走心底越凄凉, 茫茫然的, 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现下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回到房里,沈却把床底下藏着的木箱子搬出来,将里头的银子同银票都点了一遍, 旋即又起身去取那条悬在床头的绿檀手串, 用绸布包了,一同放进奁匣里去。   他想把这些都送去西川。   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 这都已经是三日前的事儿了, 王爷与师父必然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派去的人想必一早便乘快马走了, 眼下又有谁肯替他去送呢?   他浑身酸软, 方才的冲动过后, 心里的一口气也泻了,沈却抱着那箱奁跌坐在地上, 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像一场燎原山火过后碳黑的林,所有生机都消失不见,而风卷着那无数灰烬, 在他心里散成了无边的落寞。   对于沈却来说, 最可怕的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而是他发现自己竟无能为力。   他只能在离西川千里之外的京都,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除了在心里为沈落祈祷,他什么也做不了。   *   亥时过半。   林榭慢悠悠地踏进兰苼院,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每一步都踩在了那哑巴留下的一串脚印上,那明显大一圈的鞋印将下头的印记牢牢覆住,而后者便只剩下一圈模糊的轮廓。   沈却那间屋门是关着的,林榭轻车熟路地从袖里取出一只铁钩,往门缝里一掏,却没立即听见门栓落地的动静。   他上前一步,从那丁点门缝处望进去,才发现今日这哑巴的房门压根没上栓,林榭伸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他挤身进去,又锁好门,这才转身去看那歪在几案上的沈却,他一手托着腮,一手捧着酒杯,案上连盘花生仁都不见,只有酒水一杯一杯地灌下肚。   “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喝闷酒?”林榭忽然开口。   桌案边上的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让酒水呛到了,偏头猛咳起来,一张脸呛得通红。   林榭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他后背,等他顺过气来了,才又开口:“你学坏了,和人学起吃酒来了。”   沈却抖一下,甩开他手,他就是吃醉了,也还是很恨他。   林榭也不恼,那只手都攀上来,在他后颈上的牙印旁又搓又揉,闹得那一圈肌肤比那破了皮的伤处还红。   沈却心里烦死他了,带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一挪,又重重打掉他手。   “怎么这么凶?”林榭一副委屈模样,好像方才那欺负人的手并不长在他身上,他嘴里委屈,手上却使劲,攥着沈却手腕重重一掰,就着他手吃了口酒。   “屠苏酒?”林榭皱一皱眉,嫌弃道,“甜死了。”   沈却寻常滴酒不沾,屋里自然也不储酒,这坛屠苏酒是元日时府里统一送的,元日那天他没来得及尝,便藏在床下了。   他不胜酒力,几盏便醉了,更何况这会儿半坛子已经落了肚。   见林榭抢他酒喝,沈却抬手一把将那酒坛子藏进怀里,可惜那酒坛子没封盖,他又抢得急,酒水洒出来,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大片。   “喝傻了吧?”林榭笑起来,“这破酒有什么可宝贝的。”   他没见过沈却醉酒,黑圆的一对杏眼亮晶晶的,两边脸颊与眼角绯红一片,像是被丢在田里晒了一整日,有几分质朴的憨傻与可爱。   沈却不答话,吃多了酒,他身上难受,心也难受。   他以往还不明白,为何这世间有那么多人好酗酒,如今才知道,清醒时人活得太疼,是要借着酒来醉梦一场的,灌到脑子麻木,便没那么疼了。   林榭看他连眼皮子上都泛着红,于是情不自禁贴上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尝到一嘴又苦又甜的酒味。   沈却吃痛,一把将他推开。   “你哪里我都碰过了,”被推开的林榭又凑近,抵着他鼻尖,唇与唇只有两寸不到的距离,“碰一碰嘴,又有什么?”   他的语调轻浮,一句话便勾起沈却那不敢仔细忆起的记忆。   “凭什么?”他忽然抬起手,望向林榭的目光如刃,像要将他剥皮抽骨,“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林榭稍稍一怔,他还是头一回从沈却眼里看到这样极端而锋利的情绪,往日里他就是恨极了,也只是瞪着人,温驯得像是没有棱角。   “凭什么啊。”他的手势低下去,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软软地倒下去,伏在那几案上,红着眼眶,却不哭,只是看起来比哭还要难过。   凭什么这世间千万人,偏偏老天就选中了他,让他爹嫌娘厌,要他口不能言,又赐罪给他这样一具下贱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都这样了,分明日日都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活着,却还要招来这样的人来欺负、践踏他。   林榭忽然伸出手,将他垂在额前的乱发往后拨,乌黑的发丝与他纤长白皙的指节交错,如白雪上翻倒了炭盆。   哑巴那双微湿的眼被迫露出来,长睫打着卷,沾着几分水汽,林榭心跳一紧,那无边无际地欲望再度烧了上来。   想狠狠地欺负他、**他,把他撕碎了,每一寸都会变得很泥泞,然后这又倔又硬的哑巴会变得柔软,红着眼和脸,变得像一块有生机的石头。   恨他便恨他吧,林榭一点也不在乎。   于是他掰过他下巴,逼着他仰头,两方灼烫的呼吸碰在一起,那哑巴竟然也回应了,像家兽露出了一点点犬牙,发泄般地撕咬。   借着酒兴同心里那把火,两人拥吻起来,唇舌交碰,点起一把欲望的火。   昏暗暗的烛光旁,林榭将他一整个人从腿间抱起,将他扛在肩上,像扛着得手的猎物,而那意识迷离的哑巴则乖乖倒在他背上。   将那哑巴欺压在榻上时,林榭瞥见他唇动,明明发不出声音,却还要说话。   他凑上去,看他口型,只一眼,便明白了过来。   他说的是:“弄疼我吧。”   林榭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弦,崩然断裂,惹得他也像吃醉了酒,那点残存的理智荡然一空,心里只剩下了野兽般的欲望。   翻来,又覆去,榻上只有云和雨。   沈却像被困在了寒冬里,四下都是万里冰河,走了千万里,才终于找到了这把篝火,明知会被烧成灰,可他还是自虐般地扑了上去。   反正已经够难过了,再疼点又怎样呢? 第二十五章   晨起时远志替他去校场告了假, 沈却实在是起不了身,宿醉和一夜纵欲的结果, 比着了风寒还难受, 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全散了架,动一下都疼。   林榭是个混蛋,昨日到了后半夜里, 酒意渐渐褪去,沈却留着几分意识, 推着那人前胸, 要他出去,可林榭却不肯,恶劣地把东西都留在了他肚子里。   虽然从前听大夫说过, 他发育不全, 这样残缺复杂的身子,恐怕未来也很难育有子嗣, 可他却还是害怕, 扶着床架爬起来,要去院里打水沐浴。   只是才披上外裳, 就听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接着便见远志提了捅热水进来, 打着哈欠问他:“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沈却也有些奇怪, 抬手问他:“谁要你来的?”   眼下天还未亮,小孩子正是贪睡的时辰,哪里能起得来?   “方才有位爷来找, 说您让我打些热水过来。”他如此回答。   不必猜, 沈却也知道他口中的那位“爷”是谁, 他不由得觉出几分可笑来,不知是笑那人,还是笑他自己。   倚在榻上缓了一会儿,沈却换了件暗色袍衫,又围了圈兔毛围领,遮去脖颈间痕迹。   晨练一过,他便照例要到王爷跟前上值,今日难得见阳光,春阳暖融融地披在他身上,可他却只觉得冷,刺骨的冷。   沈却如往常一般踏入王爷寝殿,殿内安神香的气息未散,烛火全熄了,只厅里开一扇小窗,春光落进去,在谢时观披散的发间勾出一圈金色轮廓。   “今日没去校场?”谢时观手里展开一卷画,一副闲谈口吻。   沈却点点头。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躲懒了,阿却?”   沈却抬起手,正欲解释,却听王爷又道:“过来说话。”   于是他只好停下手,走到谢时观跟前,而王爷笑一笑,随后一只手勾住他腰身,将他往自己腿上带。   沈却没防备,被他一下扯进怀里,他下头本来就被亵绊衣料磨得难受,这会儿又被王爷身上那股沉香味牢牢拢着,简直哪哪都不自在。   他想要起身,却被谢时观按住腰:“这坐塌就这么大,不坐本王腿上,难不成还要本王起来,给你让座吗?”   他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可偏偏沈却一颗榆木脑袋,一时竟也找不到话来驳。   见他乖乖的不挣了,谢时观这才伸手,食指在案上展开的那幅画上轻轻一点:“这是吴道子画的观音像,时人道他‘穷丹青之妙,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你作何想法?”   沈却大字不识一个,也没见过几张书画,哪里会品画鉴画,只看得出这画中观音栩栩如生,想必便是张好画。   于是他稍稍偏过身子,同王爷手语:“卑职以为……画得很好。”   谢时观勾着唇笑,有意要作弄他,继续追问:“怎么个好法?”   沈却说不出了,搜肠刮肚,也不过一句:“很好,很真。”   “是了,”谢时观道,“本王瞧着这画中观音像,与你也有几分神似,既然你喜欢,便送给你了。”   沈却被宠若惊,心乱起来,这是吴道子的真迹,贵重万金,他无功无劳,哪里配得这样的好东西?   眼看着谢时观将那副画收卷起来,推入画筒,最后强硬地塞进了他怀里,还问他:“怎么愣着,不喜欢?”   沈却连忙摇头,又抿了抿唇,把那画筒放在案上,抬手比划:“太贵重了……”   “给你便给你了,”谢时观按下他的手,很霸道地,“没问你想要不想要。”   收了画卷,谢时观在案上铺一张宣纸,又从笔架上取一支白玉小狼毫,在砚台上蘸一点墨,要沈却拿着。   沈却有些茫然地接过笔,这是他人生中头一回拿笔,不知道要如何端着,便只好像用筷子一样架在手上。   而谢时观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见他握笔的姿势不对,便低声纠正,王爷极少有这样耐心温和的时刻。   沈却有些怔怔然,偏头悄悄用余光看殿下的脸,谢时观注意到他视线,右手覆住他手背:“别走神,看着前头。”   沈却连忙转回去,可心跳却仍旧震颤不休,王爷要教他习字,这在从前,他是不许的。   一个不识字的哑巴,王爷用的很顺手,可一个识字的哑巴,那便未必了。   府里的幕僚出口成章,就连他的同僚,也是好人家里挑来的孩子,不说能诗善文,可个个也都是念过书的,没一个同他这般目不识丁。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可如今谢时观却把着他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自己名姓。   沈却不敢再走神,目光灼烫地盯着眼前宣纸,却听谢时观一边缓缓手动,一边凑到他耳边:“西川那边有位济世名医,传说能够起死回骸。”   沈却微微一愣神。   “武安侯还欠着本王人情,”谢时观缓声道,“上头坐镇的节度使亦是本王旧相识,事发当日,便立即延请了这位医圣过去,何况他又是沈向之的儿子,他可上着心呢,派过去的人都是他信得过的。”   “沈落死不了。”   这一段话像是安慰,他本来不必给他解释这些的,只是见着这哑巴为这事伤神,脸上没一点笑,王爷看着便觉得很心烦。   谢时观难得的这点温情,在沈却听来,几乎算得上是哄了。   这殿里地龙烧得太旺,沈却今日穿得又严实,鼻尖上冒出一点汗,手心也微湿,再被王爷这样抱着,更觉得难捱。   谢时观却像是看不出他窘迫,一手环着他腰,而后又故意贴在他耳边问:“今日回暖,难得的大晴天,怎么倒戴起围领来了?”   沈却心跳一紧,他本来就拿不稳笔,听他这般在耳边低低地念着,耳根都红了,手上也禁不住地抖了一抖,“翎”字“令”下头的一点歪了出去,一个字都毁了。   “怎么拿得好刀,却握不住笔?”谢时观笑起来,“笨死了。”   沈却眼下紧张过头了,全然没听出他后一句话里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暧昧。   他只是也觉着自己好笨,又悔死了,谢时观头一回教他写字,他竟把王爷的大名写得这样难看。   谢时观却没一点生气的样子,将那张写废的纸揉成团,丢在一边,再翻开一册书给他照着抄。   沈却也好学,王爷指一字,他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摹写一字,然后偏头看一眼谢时观,求他念一念那字。   谢时观勾着唇笑,很耐心地教他念。   可写着念着沈却忽然发现不对,他虽不认字,可也不傻,这一行字连起来读,便是:“‘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   这样又艳又淫的词,哪里像一本正经书!   见他犹疑,谢时观却笑得更欢了,翻到书封那面,故意放缓语速:“再教你念一念书名,你听好了,这三个字叫做金、瓶、梅。”   沈却虽大字不识,可这书他也略有耳闻,这是沈落十一他们夜里藏在枕头底下偷偷看的,他瞧他们那样便懂了,这想必是本淫|书。   如今听了这里边的字句,便更确定了这猜想。   他再度红了脸,谢时观从来离经叛道,若是正正经经地教他认字,那反而才奇怪。   沈却不敢恼,只是将那书轻轻往旁边一推。   “不乐意练这本?”谢时观见他动作,还是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再见他点头,于是便很体贴地给他换了另外一册。   这册书上的字沈却依然看不懂,可他随手翻几页,竟就翻出了一张图,图上工笔白描,而画中有两个男人正解衣倒在花间草野上……不仅姿态淫逸,就连交合之处都画得无比仔细。   “同是白描,”谢时观玩笑道,“本王看着这幅倒比吴道子那幅更胜一筹。”   沈却忙将那册书盖上,至于这里头是个什么内容,他是不敢再往下看了。   “怎么不看了?”他觑着沈却躲闪的视线,一点点逼近,“不好看么?”   沈却连忙摇了摇头,又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惋惜:“这样好的书,你怎么不喜欢呢?”   沈却不忍见他伤心,即便王爷这话里的伤心只一分真、九分假,他也要硬着头皮,手语道:“卑职喜欢。”   “当真?”谢时观微眯一眯眼,这回笑得却是十分真,“那本王便忍痛割爱,将这些书全送你了,你每日回去温习两页,晨起过来,本王要考你。”   王爷赏赐,他自然当笑,可沈却却笑得相当勉强,笑得像哭。   谢时观说完便站起身,由着沈却占了他的位置,又立在他身侧,盯着那哑巴习字,看他笨拙地握着笔,唇齿微张,看上去有几分呆、几分笨。   殿下近来告朝不去,递进来的奏本子也不看,像是从此两眼便不闻窗外事了。   他难得清闲下来,可毕竟告的是病假,场面上还是要装的,画舫酒楼是不能去了,偏偏他近日又中了这哑巴的毒。   昨夜召了俞空青过去,明明那人生的很合他胃口,可他却难以动情,心里总拿他同那小哑巴作比,觉得他处处没风情,漂亮却庸俗。   那哑巴写到一半,忽而又抬起头、搁下笔,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落’字要怎么写?”   他若识了字,最想的便是给沈落写一封回信。   谢时观却有些不高兴了,只是他的不高兴从不写在脸上,只阴阳怪气说了句:“不知道。”   沈却疑惑地看着他。   “本王读书不多,不知道又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 惹得沈却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 硬生生压下去, 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就在此时,忽闻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那小婢子芜华便小跑进来通传:“殿下, 十一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要禀。”   谢时观:“让他进来。”   “喏。”   小婢子俯身退出去, 沈却下意识便想起身, 却被王爷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好好习字,起来做什么?”   方才这屋子里只他们两个,殿下疼他要他坐着, 沈却已觉得很难为情了, 眼下再有旁人要进来,他哪里还坐得住?   可谢时观按着不让他起, 沈却不好违命, 便只好继续如坐针毡地戳在那里。   十一才入殿,余光瞄见沈却竟坐在主子的位上, 不由得怔了怔, 但这点吃惊并没有在他脸上持续多久, 他也不敢多瞧,只把手里托盘中的东西呈上去给王爷看。   “这东西是底下人晨起在大门口捡到的, ”十一平铺直叙道,“想是有人趁着夜半,丢在王府门前的, 今日雪化了, 才现出形来。”   “可查过了?”谢时观问。   “查过了, ”十一答,“死的是平康里那位青衣,闻说他正月日子里,穿着件大红水袖戏袍,吊死在了正门梁上,被小唱们发现时,人都冻成棍了。”   听见这个形容,沈却猛地站起身,只上前几步,便看清了那托盘里放的东西——那是几根冻得发紫的断指。   其中一只指头上还带着一只戒指,纯金的指环,上头镶着水绿的翡翠戒面,覆在上头的雪粒化了,便衬着这戒面愈发夺目。   这戒指他是见过的,在那小戏子食指上,纤指配翠玉,分外好看。   他回回来,回回都戴。连叫沈却疑心是自己认错了的机会也没有。   沈却脸上被地龙蒸出来的那点红晕唰得退去,连唇色也变得惨白。   他见过不少死人,体面的、不体面的,再血腥的场面他都看过,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本就难受,宿醉过后的恶心感再度涌上来,搅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沈却不敢轻易在王爷面前失态,因此便强忍着胃中不适,低着眼,不再看那托盘里的断指。   “玉骨冰肌、纤纤玉指,”谢时观语气里透出几分惋惜,“安奉德怎么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可惜了。”   说完他偏头看了沈却一眼,见他垂眼不忍看,便又去招惹他,很故意地揽过他腰身,将他往前推:“这不是你的旧相识么,怎么不肯多看一眼,阿却?”   沈却被他这么往前推一步,仿佛嗅见了那断指上融着些微腐臭气息的铅粉香气,而后便像是再也撑不住了,转身跑到窗户边上,弓着腰干呕起来。   他晨起直不起身子,用不下朝食,只饮了几口热茶,因此即便是难受成这样了,他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手撑在窗框上,薄薄的手背上浮起几道青筋,沈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而后鼻尖嗅见点沉香调,这才惊觉自己还在王爷跟前。   他懊恼,自己怎能在殿下面前如此失态?   紧接着,一只绸帕从后往前,盖住他口鼻,替他拭去唇角脏污,那动作称不上温柔,却一把将沈却从那片空白里拉了回来。   谢时观把用脏的帕子丢在了窗外,他怕脏,如此沾了秽物的绸帕,就是洗干净了,他也不会再留。   “奉密旨处死先朝权宦童光时你也在,一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也不见你皱一皱眉,”谢时观低头看着他那双眼,卷睫微颤,眼角噙一抹生理性的眼泪,“只这几根断指,便把你吓到了么?”   见沈却没反应,他忽然又道:“还是说,你对他动了真情,才伤心至此?”   沈却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难过,可却并不是因为什么真情,只是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戏子一般,是旁人不高兴了,便可以随意捏死的玩物。   只那徐思仙是鹂鸟秋蝉,被锁进笼中,也能痛痛快快地叫一季,可他却是浮游蝼蚁,被人碾死了,连个声响也没有。   那盘断指,是让他看见了他自己。   *   徐思仙一死,那戏楼也要散了。   大些的伶官们已在台上唱出了几分名气,想要去投靠旁的戏班子,只是这徐思仙死的实在蹊跷,连听鹂馆厅堂里的那盆红珊瑚都叫人给砸碎了。   又不知是谁下了令,那小戏子的尸身被吊在梁上足足三日,都不准伶官们收敛。   周围的班子也怕,他们干着下九流的营生,命也是下九流的贱命,大人物们吹一口气,都能将他们刮跑了,私下里斟酌一斟酌,也怕引火上身。   因此这听鹂馆里出去的孩子,勾栏瓦肆里都无人敢收。   徐思仙入棺那日,沈却带着远志去听鹂馆里看了眼。   戏楼里闹哄哄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这里头最小的伶官才七岁,最大的也未及弱冠,个个着白衣,浑身上下只有眼是红的。   瞧见他带着远志来,想他不过是奴婢身份,却亦是锦衣绸服的装扮,眼里都是藏不住的艳羡之意。   入得堂屋,四下里白绫飘垂,中央停一口薄棺,长几上冷冷清清地燃着几盏白烛。   他是吊死的,死相必然很不好看,沈却本想遮住远志的眼,谁曾想这崽子先他一步冲上前,趴在棺木边上瞧了眼,不知是不是被那张脸吓着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远志的哭声顿时便铺满了一整间堂屋,又沙又哑的,着实是不好听,也难怪前班主会说他没天赋。   沈却见他哭,倒也没拦着,拎兔子似地把那孩子从棺木上拎下来,把他丢在棺前团蒲上,紧接着手语道:“给你师舅磕几个头。”   远志抽抽噎噎地,跪在那团蒲上,重重往砖石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这小戏子尚未弱冠,更无子嗣亲人,这听鹂馆里满院的哭声,却没几个是为了他,他们哭,那是在哭自己的命。   沈却把带来的那几根断指放入棺里,右手抚着棺沿,歉疚地低下眼,他能猜得出,小戏子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国舅爷断了半只手掌,小皇帝逼着王爷拿他血偿,用他的血来灭缪宗平的火,可殿下不肯从命。   但这事儿总要有人见血,总得有人拿命来偿,不是他,便会是其他人。   偏巧小戏子这些时日时常出入王府,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是王爷召他入府唱曲。   小皇帝不舍得罚谢时观,便只好罚这在他看来举无轻重的小戏子,命人绞了他的指头丢在王府门前,不痛不痒地作为对王爷警告,也有安抚缪宗平的意思。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在大人物眼里,他们的命都轻贱,若没有王爷护着,此刻躺在这口薄棺里的人,该是他才对。   既拜过,也悼过了,沈却便俯身牵起远志,要带着他回去了。   可才出堂屋,候在外头的一个小丫头忽然扑将上来,细伶伶的胳膊抱住他乌头官靴,哭得梨花带雨:“官爷也带奴走吧,奴给您洗衣裳,给您洗脚暖床,奴还会唱曲,班主在时,常夸奴嗓子好呢。”   沈却认得她,这是那日他来听鹂馆还礼时,给他开门的那漂亮伶官儿。   她一边哭一边说话,竟也口齿清晰,一个字也不含糊,是个唱旦的好苗子。   见沈却不答应,她又去捉远志的手:“小丁香,从前在听鹂馆里,你我那样要好,你都忘了吗?”   远志眼角的泪还没干,闻言抿了抿嘴,他当然没忘,他挨打后是思兰给他擦的药酒,吃过的第一口饴糖,也是思兰喂进他嘴里的。   那股甜味,他直到现在都没忘。   他仰头看向沈却,院里的戏子们听见动静,也纷纷团上来,巴巴地望着沈却,都想从他身上求条生路。   徐思仙死的蹊跷,他背靠宫里的老祖宗,那可是权势滔天的权宦,能动得了他的人,想必是比安奉德还要高一等的贵人。   来这勾栏瓦肆里的人也只为散一散心,解一解闷,没人想为了听戏子唱个小曲,把命都搭上。   听鹂馆势必要散,这些人也必须另谋生路。   可身上背着的贱籍,注定他们没法从事正经营生,如今旁的戏楼不敢收,正经人家又不肯要,这些伶官儿无处去了,便只好来求他。   可惜他不是菩萨,连主子也称不上,旁人因着王爷高看他一眼,才喊他一声大人,他连自己都度不了,更何况这些人呢? 第二十七章 (倒v结束)   雁王殿下言出必行, 那日说要拿书考他,此后便日日晨起都拿着条紫檀戒尺在房里等着他。   王爷称病不朝, 福宁殿里那位也推说龙体欠安, 传话百官,新春半月内无有早朝,如有要事非奏不可, 奏本一律移交至摄政王府。   这新春日子里,百官们叙亲拜年, 乐得清闲, 倒也没几个真敢来王府递折子,触谢时观的霉头。   王爷闷在府里头,都快闲出草来了, 院里的锦鲤都让他喂得撑死了两只, 实在无处发作,便只好来折磨沈却。   沈却悄悄抬眼, 偷偷觑一眼案前人。   那戒尺尾端系紫玉葫芦珠, 下坠一条丝穗,而谢时观握着戒尺的那只手白如寒玉、骨节分明, 指节时不时轻点尺面, 不经意地晃着沈却的眼。   沈却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迷迷乱乱的,昨夜伏案背下来的字词便全忘了。   背不出来便要挨打, 左手打红了换右手,然后是小腿肚,再往上……到脊骨末端。   王爷下手其实并不重, 沈却常年锻体, 校场上时常与同僚交手, 他们手上棍子落得可比王爷狠多了,抽中了身上便一片青紫,没个三五日,是不能消的。   可谢时观手上的戒尺却很不同,说重不重,说疼也疼,可沈却总觉得那与同僚的棍子有些不大一样。   他身上受着这点疼,心里却萌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有种几近病态的颤栗,既有不安惶恐,又有几分期待渴望。   说不上来的,他竟有些……贪恋这种疼。   只这一刻的出神,沈却立即又清醒过来,为自己心里这点下作而猥劣的念头而感到羞耻无比,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觉得自己好该死。却不知道对面那位手持戒尺的王爷,看似道貌岸然,心里想的东西,可比他要脏多了。   就在此时,沈却忽然听见脚步声。   下一刻,沈向之便站到了他身侧半臂远,目不斜视地禀告:“殿下,满太傅来了。”   “他来做什么?”谢时观把手中戒尺丢在桌案上,闷闷的一声响,“不见。”   沈向之看起来有些为难,满常山与雁王私交甚笃,这是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儿,因此满常山要来,他们也断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谢时观说一句不见,那岂不是要把他们把满常山再请出去?   “殿下,”沈向之小心翼翼地开口,“人已经在偏厅候着了,您看是不是……”   还是赏脸去见一见?   沈向之故意吞吐,低眉觑着谢时观的神色,只见王爷稍稍皱一皱眉,也不像是不悦的模样,眉眼间反倒有几分犯愁的意思。   雁王还是个垂髫小儿时,沈向之便跟着他了,因此多少能从细枝末节上琢磨出一点王爷的心思来。   谢时观没真动怒,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罢了,”好半晌,沈却才听见王爷很轻地叹了口气,“让那老东西进来吧。”   他嘴里骂他老东西,可片刻后那被迎进来的人看起来年纪却不大,一身暗紫色官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的一顶乌纱帽,往下便是一张方形脸,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颧骨与眉骨都很高,看起来是极为严肃的一个人。   他也不客气,掀袍便在谢时观下首坐下了。   这是当朝太傅,天子之师,沈却不敢怠慢,忙沏了一盏热茶,恭恭敬敬地奉到他手边。   “新春节日里,”谢时观没骨头似的,半歪不歪地倚在榻上,“满太傅不陪着妻儿省亲去,来王府串门做什么?”   看一眼他装束,谢时观便知道他定然才去面见过天子,刚从宫里头出来,便往他这儿来了。   满常山很看不惯他这副懒散模样:“殿下位极人臣,乃当朝砥柱,为天子表率,怎能入松毛虫一般软软塌塌?坐没坐相。”   谢时观闻言动了动,改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勾着唇挖苦他:“此地是雁王府,本王私宅,本王自然爱怎么坐便怎么坐,难不成满太傅在家中茅厕,也要穿着裤子行方便么?”   满常山让他气的直眉瞪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谢时观面上露出几分不耐烦来,“找我什么事,说吧。”   两人之间多年交情,省去那些场面话不必说,满常山便开门见山道:“你不该同他怄气。”   他顿了顿,又道:“意之如今才不过二八,还是小孩子心性,缪家到底是他母族,你也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   “他也该长大了,”谢时观冷冷地接口,“缪宗平无故绑走本王亲卫,严刑拷打,要逼他招供,此番是沈却嘴严,可倘若换个人呢?”   “指派亲卫行刺的罪名落下来,”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然后陛下力排众议,明里暗里都偏袒本王,不要本王下诏狱。知道的道一句本王冤枉,可不知道的呢?”   满常山沉着眼不说话。   谢时观便接着道:“那些不知道的,便当本王是乖戾邪谬的权奸,遮蔽了圣人的双眼,才叫他这般袒护。”   “他却只以为我是为了私怨,要为难他母舅,缪宗平一句话,他便想断了本王臂膀去偿,多可笑啊常山。”   满常山抬目看他,只见雁王殿下满含笑意,可眼里却是冷的。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先祖皇帝崩逝那年,一旨遗诏落下来,要后宫百名嫔妃殉葬,为首的便是谢翎的生母,昭贤刘贵妃。   满太傅年长谢翎九岁,那年他才十七,进宫为皇子伴读,雁王自幼聪慧,天资过人,他对这个颖慧漂亮的小皇子很有好感。   那日他闻着稚儿恸哭声,躲着宫人们翻入小皇子的住所,才见到了那个拼命扒着门,把五指都挠破出血的孩子。   那孩子见到他,不声不响地朝他走来。   而后狠狠扯住他胸前兰草绣样,鲜血蹭红了他前襟,满常山低下眼,看见那孩子的眼里噙满泪,满眼的憎与恨,不可方物的美,混杂着极端又刻毒的怨气,像是只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   “凭什么!”   “我阿娘,她有什么错?”他声嘶力竭地喊,“她有什么错!”   自那日之后,满常山再没见他哭过。   那个孤零零的小皇子如今已然长成大人了,再也不会失控,就是怒极了,他眼也是弯的,可却比从前那个满眼憎恨的孩子更叫人毛骨悚然。   缪宗平无缘无故地绑走沈却,还要他的命,正如当年宫人们将昭贤刘贵妃活生生地拖进陵墓,缪宗平这蠢货,不偏不倚地就踩中了雁王的雷区。   只是如今的谢翎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能哭着喊“凭什么”的小皇子了。   满常山知他执拗,捧起茶盏呷一口,而后道:“意之我也训过了,他心里是悔的,也让了步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君臣怄气,罢朝不上,哪有这般道理?”   沈却垂首侍立在侧,心里忍不住想,他轻描淡写的那句“也让了步了”,却折进去了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可对他们来说,想必不过是信手折一只杨柳,信步踩死一只蝼蚁,这般不痛不痒的。   谢时观笑一笑:“多事之秋?本王巴不得这天底下的人全死了才好,你们舒不舒坦,与我何干?”   “你,”满常山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摔,瓷器碰撞出尖锐声响,“在其位谋其职,时观,你是天子辅弼,不可胡闹!”   谢时观冷眼看着他,满太傅是君家犬,他却是旷野狼。   君臣儒道绑不住他,富贵权势也牵不紧他,他不听劝,护帝忠臣做得,乱臣贼子也做得,全凭他高兴。   “本王为幼帝殚精竭虑七岁有余,只要缪宗平一条命,算得了什么?”谢时观淡淡地,“既想讨好母族,又想要本王的忠心,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常山啊,”王爷掀了掀眼皮,狭长的丹凤眼透出几分无情无欲的冷漠,“天子辅弼算什么荣耀,不过要拘着本王做他谢家犬,想讨本王几分忠心,陛下总得舍弃一些东西。”   “有来才有往嘛,”他似笑非笑,“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满常山看着他那对明艳又淡漠的眉眼,心凉了半截。   雁王看人从来是非黑即白的,像个孩子似的简单,只要是他认可的,被他归为自己人一边,那就是杀人犯火、十恶不赦,他也肯纵着宠着。   可若是他不喜欢的,就是济世救民、普度众生,那也该死。   倘若有一天,谢意之也被他归入了“不喜欢”的阵营……满太傅想都不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下本现耽接档文预收《一篇狗血嫂子文学》(因为还没想好所以才叫这个名,是有一点点点土,还是双杏生子文,文案如下:   再次见到郁琰,是在他哥葬礼上,那人一手执黑伞,一手抚着碑上黑白遗相,皙白面容上,一滴泪悄然滑落。   朝家远房一个表弟打趣他:“可以啊你小子,你哥没了,朝家就剩你一个,以后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他不知道,朝弋眼下其实什么也不想,只想舔掉他嫂子面颊上的那滴眼泪。   *   郁琰是他养在心底的玫瑰。   前一世,才刚一见面,朝弋便沦陷了,陷在这段背德的感情里几乎无法自拔。   可他不知道,郁琰心里对他是深藏着怎样的恨意,他以为的情动,却只是郁琰处心积虑的勾引和圈套。   不过三年光景,郁琰便将他骗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他的权、他的一切,都没有了。   真正将朝弋推入绝望深渊的,是他意外在郁琰包里找到的一张报告单,上面清楚写着,郁琰怀孕了,六周。   他拿着报告单找到郁琰,可郁琰却只扫了一眼,然后淡淡:“打掉了。”   原来郁琰真的不爱他。   *   朝弋重生了,睁开眼,他又回到了他哥葬礼上,再次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又切齿痛恨的矜贵少爷。   他那名义上的嫂子。   爱恨交加,朝弋恨不得一把掐断他纤弱脖颈,可是他舍不得。   于是他只好对他疯一般地渴求,他砸烂了他哥送给郁琰的宝石袖扣,哪怕那对郁琰来说意义非凡。   然后在他哥灵牌前、祠堂里、他哥和郁琰曾经的婚房……   “后悔吗?”他问。   “这个家都是我的,”他笑着,“你也是我的,琰琰。”   注:   1.狗血变太(真的很,前世受渣后世攻渣,反正都很欠很气人。   2.双杏生子。   ———— 第二十八章   因着殿下前些日子赠赐给他的那几本不大正经的书, 沈却日日下了值便赶回院里,待迅速洗漱过后, 便点灯伏案开始努力读书。   他一手翻查着《说文解字》, 一手翻读着那图文俱全的书册,时常是看的满面通红,倒是犯不了困了。   沈却起步晚, 又读不出声,便只能用这笨办法来记, 有时书上查找不到, 他又不好捧着本淫书去找旁人问,于是便只能躲在屋里干着急。   林榭早就在那扇半开的小窗边立着了,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 听得房内人把书页翻的“唰唰”作响, 不经意地便勾起唇角,眉眼间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没人能捕捉到。   他不走正门, 非要蹑手蹑脚地从窗子里翻过,而后悄没生息地走到沈却身后。   “好啊, ”林榭从后头一把抽掉他手中书册, 拿起来假装端详, “你竟背着我,偷偷看这般下流的淫书。”   他突然出现, 又突然出声,沈却的魂儿差点都叫他吓没了,回过神来, 便起身去抢他手中书册。   林榭故意把书册高举着, 垫着脚, 叫他跳起来也够不着,再等他急得面红耳赤之际,稍稍俯下身,去吻他的唇。   沈却当下只觉得自己撞到了一团又软又凉的东西,怔楞半刻,才惊觉过来,忙推开他,又后退了好几步,躲恶犬一样避着他。   “这书册你都读了快半本了,看了那么多张下流的图绘,”林榭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怎么碰一下嘴还要害羞,你是不是装的?也学那些妓子小唱做什么……”   “唔……”他笑得很刻意,“欲擒故纵,是不是?”   林榭很爱他那副百口莫辩的模样,像只食草的小兽,气急了,也只能红着一双眼,连委屈也是压着的,可怜样不外显,反而更招人了。   “想不想要这册本?”他问。   沈却看他一眼,而后犹犹豫豫地稍一点头。   林榭于是又露出了他那副不怀好意的笑脸来:“那你过来,主动吻我一吻,我高兴了,自会还给你。”   沈却稍一思索,打算还是花点银子,再去外头买本新的回来更合算,因此一抿唇,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林榭却不慌不急地往前几步,低眼看着他,像个坏心眼的商人,软硬兼施地逼迫他:“我可不是说着玩的,明儿王爷要考你功课,到时你连书册都拿不出来,该怎么办啊?”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像是位知心长兄,真为了他担忧与考量似的。   沈却又急起来,很想往他面上招呼一拳,一拳恐怕也不够,至少要打得他鼻青脸肿,可他却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要张牙舞爪,那是不敢的。   他方才想的简单了,这三更半夜里,外头的书肆早都闭了店,他就是拿着银子,恐怕也没处买书。再说了,这书又不是寻常书,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只一吻?”他终于屈服了,手语问。   林榭笑一笑:“十吻也可以,我不嫌你。”   沈却很想白他一眼,这人脸皮厚似城墙,他就多余问他那一句。   他缓步上前,等欺近了,才踌躇地仰起脸,又闭起眼,笨拙地往林榭唇上贴。   然而,就在沈却即将贴上他嘴唇时,林榭却忽然后退一步,叫他扑了个空。   沈却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林榭被他那无措的眼神撩起几分心动,只是疏淡的,如同微风拂过树梢,枝叶微颤,那样的不起眼。   “方才吻过,再吻就要腻了,”林榭面上露出了调谑的笑,“留着一会儿,我会记得讨你要。”   沈却被他这笑眼盯着,不由得头皮发麻,面上没表示,心里却想,这人怎么会坏成这样,比他再坏的人恐怕这世上也没有了。   见他出一次丑还不够,还想再看第二回 ,不要他立即做完了,是故意留着给他心里添堵。   林榭也不闹他了,把那书本子丢进他怀里,又逼着他坐回到座位上,很八卦地问他:“听说那日你叫听鹂馆里的小唱拽掉了亵绊,是不是真的?”   沈却瞪一眼他,不说话。   他这话问的倒也不夸张,那日他的确是叫戏子们团住了不让走,一双手一对足都不够他们抱了,衣裳都差点让他们扯烂了。   看着那群小孩子,沈却也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若是投到好人家里,也该是锦衣玉食的一世,可落在这勾栏瓦肆里,便成了无根浮萍,没人疼、没人爱,便只能由着人糟践。   他心疼,但却又无可奈何。   那日好容易脱身,回到府上,不知道怎么的叫沈向之得知了这事,他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通骂,不过沈却觉得他师父骂的不错,他也认了。   他没那么大的能耐,既然做不成菩萨,那倒不如一个也别救,救了一个,旁人反而还要因此来恨他。   “我那么温柔地解你的亵绊,你就要和我拼命,”林榭道,“旁人扯你亵绊,你倒是心甘情愿的让着。”   沈却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浑话,什么事都能往榻上扯,十句有八句都是说来羞辱他的,还剩两句则是为了后头那话做铺垫。   见得他恼,林榭却反而笑起来,又像长辈一样训诫他:“怎么不看书了,明日不是还要考课吗?你这样犯懒,仔细我去告给王爷。”   他这玩笑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沈却是猜不到的,就是信口的威胁,他也怕。   “你继续认字,”林榭很温和地说,“我保证不扰你。”   沈却虽不信他的鬼话,但却还是乖乖翻开了那册书,他找得慢,认得也慢,往往翻书翻得满头大汗,才能读完一行字。   林榭本就心猿意马的,他大费周章地过来,可不是为了看这小哑巴读书认字的,如今又见他的读得这样慢,便故意俯身,又伸手撑在桌案边上,与他脸并着脸。   “你这样一字一字地找多慢,”林榭一偏头,笑眼看着他,“我也念过几年书,你怎么不来问问我?”   沈却问谁都不想问他,但活的《说文解字》自己送上门来,他也没有不用的道理,因此抬手去指他书里翻不到的那字。   “邂,”林榭在他耳边念,“这是邂逅的邂。”   沈却点点头,而后便不再问了。   “这就没了?”林榭像是可怜他似的,用很惜怜的语气,“你这样学,到几时才能睡?不如我来给你念吧。”   沈却没答应,他却自顾自地念起来,无比露骨的字句,他却读的脸不红心不跳的。   “乃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林榭念一句,便欺近他一寸,逼他那双躲闪的眼,不得不直视着自己滚烫的视线,“而男意昏昏。”   “够了!”沈却红着脸,抬手重重比划,“我自己看!”   看了几日的下流书,沈却夜里总觉得难受,身上奇怪,脑子里也奇怪,一会儿念起殿下,一会儿又是林榭那张脸。   而今夜,他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他恐怕是让眼前这登徒子给弄坏了,也变得和书册里的伶官妓子一样,哀着求着让男人来弄了。   不,他不要。   他不是伶官,也不要做妓子。   可林榭才不管他反抗,勾一勾唇,继续念:“方以津液涂抹,上下揩擦,含情仰受,缝微绽而不知。”   他离的太近了,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见他羞恼,于是顿一顿,唇贴着他耳垂,很故意地碰了碰。   碰了还不够,还要裹进去,再吐出来,惹得那耳垂沾满了水光,烛灯下亮晶晶地晃人眼。   沈却难以自抑地抖了抖,想要起身,却被林榭按住手背,抵在桌案边上:“还没读完呢,你急什么?做事要有始有终,你不听完,明日不会怎么办?”   于是沈却只好耐着性子听他念,听得头皮发麻,后脊骨窜上来一股电流,刺得他又麻又痒,几乎要坐不住。   可林榭不仅要念,还故意放缓了声调,拖着长音,蓄意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阳峰直入,邂逅过于琴弦;阴午邪冲,参差磨於谷实。”【注】   念完这句他终于停下来,强卖完了,自然得伸手讨好处了:“我这样疼你,体恤你识字辛苦,大费口舌与你念一段,可我这也不是白疼的,你要拿什么报答我?”   说着林榭又往下沉,从背后环抱着他,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沈却忙抓住他手,眼尾飞红,人乱了,手语也乱:“不在这。”   林榭分明知道他意思,却还要故意问他:“不在这,那要去哪儿?”   沈却抿着唇,手也不动。   林榭便继续解他外衣,沈却急起来,捂着衣襟不许他动,林榭也不恼,只道:“你不肯说去哪儿,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榻,”他看见沈却唇动,很生涩地比着口型,“去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白居易他老弟白行简写的,他写了好多,不敢打书名,感兴趣的可以寄几去找 第二十九章   五更天, 天阴着,风时不时从那扇半开的小窗里卷进几粒细雪。   小屋内炭火行将燃尽, 可塌上之人却并不觉得冷, 林榭赤着上半身,褥子才将将盖到胸口,而他怀里则蜷着个人。   那人乌发披散着, 黑绸一般盖在那光洁而瘦削的脊背上。   林榭把下巴抵在他毛绒绒的发顶上,两人依偎在一块儿, 连脚心都是软融融的, 外头是春寒料峭的刺骨寒意,刀子一般的冷风猎猎作响,寒夜中的这一刻相依, 给两人之间带来了一点相爱的错觉。   但错觉毕竟还是错觉, 不过是海市蜃楼、梦幻泡影,就算不去戳破, 它也会慢慢化去, 直至消失不见。   “那书好看吗?”林榭指头缠着他几绺发丝,勾在指尖慢慢地绕, 懒洋洋地出声问他。   沈却半睁着眼, 不回答, 委顿又困倦地缩在那儿,连眨眼都缓慢。   “今夜你可比从前热情多了, ”林榭折磨了他一夜,如今倒还很有精力似的,玩过头发, 又伸手捏他后颈上的薄肉, “是不是因为看了那书?”   沈却捂住耳朵不想听, 他觉得老天实在很不长眼,林榭明明才该是个哑巴,怎么偏叫他的舌头生的这样利索?   “人不热情,”林榭笑着拉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讲,“身子却很热切,怕某人哭,亏我还好心带了一盒擦脸的油脂来,如今开都不必开了。”   沈却抬起头,脸红了,耳根也红,只是他眼下困得快要昏了,瞪人的目光就是再使劲,凶意也少得可怜。   “瞪我做什么?我说的话有一句错?”林榭笑一笑,伸手捧着他半张脸,“你是不是比勾栏瓦肆里的小唱还淫乱,我可看得比谁都清楚。”   沈却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这样可恨,睡也睡过了,可嘴上却依旧不肯饶过他。   他恨得牙痒,想从他怀里挣出去,可眼下身上根本使不上劲,咬着牙挪出去几寸,又被那人牢牢箍死在怀里。   林榭抢了他的虎头瓷枕,靠了两下又觉着硌得慌,于是把那瓷枕挪开了,换沈却身后那只方形软枕来靠:“你夜夜躺在这上头,怎么睡得着?”   “硬死了。”他抱怨。   可那瓷枕一掀开,林榭便瞄见了压在底下的一块绸帕,方方正正地叠着,这绸帕用的料子很好,并不像是沈却寻常会使的。   他随手将绸帕抖开来,对着榻边烛火仔细地瞧了瞧,浅米色的一方手巾,右下角绣着一块雁戏金鲤的图样,林榭觉着眼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了。   林榭拿着那张帕子,在半睡不醒的沈却眼前晃了晃,质问他:“哑巴,这该不会是你从哪个娘子那儿偷来的吧?”   待那睡眼朦胧的沈却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后,立即就睁大了眼,伸手要夺,林榭见状便眼疾手快地把那帕子往身后一藏。   “不是偷来的,”沈却急急手语,“那是我……”   没等他比划完,林榭便出声打断了他:“自然不是,小娘子怎么会使这样大的一张绸帕,这一看便是男人用的汗巾子。”   林榭这会儿已经认出来了,他对穿的用的都不大上心,时不时地弄丢几条帕子,也是常有的事儿,这上头的纹样已经很老了,像是他几年前用的,怪不得他第一眼没认出来。   可林榭却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捏着那帕子质问他:“还说你没相好的,说,遇着我之前,让这男人睡了几回?”   沈却被他说出了一身冷汗,比起被林榭误解,他更怕被他发现这是殿下用过的东西,因此脑子一热,便认下了,承认了这个莫须有的“相好”。   “没、没几次,”他犹犹豫豫地抬手,哀哀地看向他,软软地求,“你还我……还我,行吗?”   沈却从没这么软地对过他,林榭看这木头一般硬的人服软,乌黑的眼又湿又亮,心里真是再适意不过了,下头邪念又起,还想再弄他一弄。   “说谎,”林榭盯着他眼,很残忍地捏起那张帕子,紧接着他眉眼微微一弯,面上又浮起了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来:“这难道不是王爷的东西吗?你说殿下是你相好,我怎么不知道,你还爬过他的床?”   沈却没想到他居然认得,一时脸又红又白,像被人丢在冰水与热水里来回地浸。   他来不及反应,却听林榭又道:“你这色鬼,竟连王爷的东西都敢偷,还日日压在枕头底下,若我不来,待入了夜,你又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沈却气极了,捡了帕子不还,是他猪油蒙了心了,可他留着这绸帕,不过是想留几分念想,揣在枕头底下好入睡,哪里会怀着那样龌蹉的邪念?   他恼红了脸,手势打的飞快,连腕子都在抖:“还我!”   林榭却故意举高了不肯给他,嘴里还要说:“还你做什么?明日我就将这方手帕呈到王爷面前,也让他知道一知道,身边人对他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沈却顿时就不敢动了,脸上的红褪去一点,眼睫微颤。   林榭看见他缓缓抬手,一边摇头一边比划:“不要、不要呈给王爷,好不好?”   他求人的样子很软,眼里的倔强像是全都化了,同寻常那个木石一般的人大相径庭。   林榭看出了他的害怕,他是真在怕,方才他蛮横地去扯他亵绊时,他都没有这样怕,那至多是羞恼,是愠怒。   可他到底在怕什么?   怕他真将那方帕子呈到自己面前,怕因此受罚,还是……   林榭眯了眯眼,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却之所以会这样在意这方绸帕,很可能是因为,他心里对那方绸帕的主人,存了些不耻的心思。   沈却爱慕他。   爱到了要偷偷藏着他用旧了的帕子的地步,可他平日里却装得那般正经,藏得那样深,连一丝痕迹都不露。   林榭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可笑来,若是沈却知道,他竟阴差阳错地爬上了王爷的床,他又会做何想?   是会回嗔作喜,还是哀哀欲绝?   林榭想看他的反应,可他却不愿坦白,并不只为了自己那几分脸面,还因为他怕麻烦。   他并不讨厌有人来爱他,甚至很愿意有人来犯这个傻,这意味着他能得到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拥趸,不必威逼利诱,便得了一条对他忠心不二的家犬。   但前提是这人得有自知之明,否则自作多情地贴上来,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反而麻烦。   他讨厌麻烦,也厌恶黏糊糊、藕断丝连的情爱。   见林榭无动于衷,沈却又跪步挪上前,讨好地仰头看他。   林榭任着他欺近,半垂着眼,看那小哑巴笨拙地贴上来,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蹭了蹭,柔软又灼烫,呼气时带着一股药香,苦里发着甜,勾着人往前。   沈却碰了一下就想跑,却不料林榭几乎是立即就欺身压了上来,把他的唇咬的红艳艳的,这才满意。   沈却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林榭身上,因此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那令人骇然的东西,忽地就抵在了他腰腹上。   方才已经由着他弄了几个时辰,身前身后都再受不得了,于是沈却惊恐摇头:“明日,等明日……”   “天快亮了,已是第二日了,”林榭笑一笑,头微低,抵着他额头,“下边不能用了,不是还有……”   他话故意不说尽,说着抬起手,食指轻轻点在沈却的唇上:“这儿吗?”   ……   沈却并不是没受过,只是上一回是林榭强迫,如今却要他主动,这叫他觉得更加屈辱了。   可他没办法,只好委屈求全地顺着他来。   只是结束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榭用那条帕子抹去了脏污,沈却气得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他平日里是如何宝贝那条帕子,爱惜到不净手都不敢碰它,林榭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做?   见他眼角飞红,眼眶里也像是噙着泪,一副心疼极了的样子,林榭反而笑,不仅要笑,还笑着伸出手去,把他那一头乌顺的长发揉的乱糟糟的。   “又瞪我做什么?”林榭很无赖地说,“还不都怪你没含住。”   下一刻,却见沈却忽地垂下了眼,林榭以为他真要哭,便欺近了对上他眼:“你真要哭?”   沈却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滴落,他自己被如何作贱,他都不会疼,可看着殿下的贴身之物被这般糟践,他却心疼极了。   林榭越靠越近,沈却受不了他吐气时欺到自己下巴上的热气,因此下意识伸手将他推开。   林榭这会儿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被他推了,也毫无要发作的迹象,还出声哄他道:“不就一条破帕子么?我再送你一条便是。”   沈却根本不愿意搭理他,被他黏黏糊糊地蹭着,逼急了,才肯打手势:“谁要你的!”   林榭笑着再度欺近他:“改明儿我去王爷那给你偷一条来,如何?不要帕子,我替你偷他的亵绊、锦袜?”   “……”沈却真是恨不得自己聋了,伸手又要推他,这回却被林榭捉住了手腕,因此他只好寒着一张脸,抬手骂他,“你不要脸。”   难得从他这儿听见脏话,林榭面色未变,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真不要?”林榭道,“我真偷得来的,不骗你。”   沈却连忙摇头,林榭就Hela是真把那些东西偷来了,他也不敢要,私藏殿下的绸帕,他已经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倘若再窃走那些东西,那简直是无药可救的下作与下流。   林榭看着他那副模样,眉眼一弯,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第三十章   那人直到天亮才走, 沈却胆战心惊的,生怕叫人看见, 披着那件雪白鹤氅, 站在院里望了好一会儿,确定这会儿没人来,才催着屋里的林榭赶快走。   林榭看他那副紧张样, 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可乐来,趿上短靴, 上前勾住他脖颈, 而后在他面颊上轻浅地碰了一下。   一夜未眠,沈却本来还萎靡不振的,让他这么一吻, 心里一激灵, 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眼下这是在院里,光天化日的, 沈却比在屋里还要不自在, 刚要抬手比划,却不慎让一口气呛着了, 偏过头去, 咳嗽起来。   林榭面上佯出几分心疼姿态, 捏着他两颊,要撑开他嘴:“让我看看, 别是叫我捅坏了嗓子。”   沈却本就咳红了眼,又唯恐他的声音叫旁人听见了,因此急恼起来, 冲的心窝子都发疼。   他却暧昧地用指腹又蹭又揉地折磨他唇角, 口中还在打趣:“好端端的, 我弄的这样轻,连唇角都没裂,你娇气什么?”   欺负哑巴手语打得慢,不等他比划,林榭便继续道:“再说了,我听说民间有个偏方……你这把嗓子,说不定让我多弄几回,养好了也是可能的。”   哪里会有这样的偏方!这人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沈却不咳了,只是嗓子眼还是发痒,推着林榭后背赶他走。   林榭这会儿也有些乏了,因此也不再逗弄他了,从院侧那道小门里出去,绕了条远路,溜溜达达地回了寝殿。   把这瘟神送走了,沈却才敢回去洗漱,远志这几日都起得早,早早地就在后院里烧了水,觑着那人影离开,他才提着热水进屋来。   沈却很感激他的细心,陪着他一道提了热水,而后要他伸开手,在他掌心里放了一把松子糖,又往他另一只手里塞了几颗碎银。   “元日前后那几日太忙,不记得要送你岁礼,”沈却很温和地手语道,“这些银子你拿去零花,让十一大人陪你一道,到左右几个坊买些零嘴也好,几个小玩意儿也好。”   远志把手心里的那把松子糖全塞进嘴里,撑得一张嘴鼓囊囊的,像只搬仓鼠。   沈却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他发顶:“慢点吃,像什么样子。”   洗漱过后,沈却换了件干净官袍,强打着精神往王爷寝殿里走,却不料他人才走到鲤池旁,那懂手语的新罗婢便迎上前来。   “大人请留步,”那婢子低声道,“殿下昨夜邀了俞大人来,眼下才刚睡下不久,恐怕要午后才能起,您先请回罢。”   沈却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点点头,转身便往回走。   他被那人折腾一夜,到现在都没合眼,因此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头脑昏昏沉沉的,心口又苦又闷,溢出一点点酸楚。   他也不大明白心里头这点酸楚从何而起,大抵是从雁王殿下有了第一个床伴开始,那日夜里灯烛摇曳,屋内榻间云雨,而他则候在殿内,与那方床榻不过隔着一扇屏风隔断。   沈却知道他没有任何立场感到难过,他不过是王爷买回府的奴,一个哑巴、一个怪物,他满心希望殿下好,殿下长大了,他该高兴才是。   可他到底不是真的石头,一具肉体凡胎,一颗会跳会动的心,又怎么能做到完全不难过呢?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可等到真的看见听见了,沈却依然会觉得恍惚。   但恍惚过后,也就算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能在他近侧侍奉,这样近地看着他,他已经很知足了。   回到兰苼院里,沈却偷偷摸摸地把被林榭弄脏的那方绸帕洗了,他不敢挂在院里晾,便只好借着屋里那盆灰炭的余温慢慢地烘烤。   谁料才烤到半干,沈却便听见了一串急急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便瞧见远志手里提着只漆红食盒,急匆匆地往他这边来。   沈却慌忙将那块半干的帕子收回到袖口里去。   远志近来办事沉稳了许多,就是有再着急的事儿,也不敢在内府里横冲直撞地跑来跑去。   他人到了沈却跟前,喘了会儿气,才开口说话:“大人,外头来了个人,好像是来找您的。”   他说着便把那食盒放下了,沈却今日未去晨练,他便到膳房去讨了两张饼,想着要拿回来给沈却垫垫肚子,却没曾想听见外府那儿有动静,小孩儿好奇心重,站着看了会儿热闹,不料这“热闹”竟和自家大人有关。   沈却一愣,徐思仙已死,他如今在府外哪里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外府的门子见他穿得那样穷酸,本来提起扫帚要把人赶走的,可他却非说他是您亲阿爷,问他您叫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只说是个哑巴。”   “那些个门子不许他进,他就死赖着不肯走,还嚷嚷着要您出去见他,说您不出去,他今日便不走了。”   沈却人一滞,面上透出几分不可置信来:“他、那人长什么模样?”   远志想了想,很慢地答:“人很黑,黑瘦黑瘦的,但生的却很高大,四方脸,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褚纸裘,哦对了,他眼尾还有颗黑痣,很显眼。”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好像就在这个位置上。”   沈却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一寸寸的明晰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日里,饿极了,也冷极了,阿娘面容灰白地躺在榻上,任他如何推攘,她也一动不动的。   冰冷的记忆一寸寸地闪过,紧接着他的心里便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无边的茫然。   他怎么会来?来做什么?不是把他卖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找他?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如今在这里的?   远志看他脸色忽变,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几乎是瞬间变得煞白,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他轻声问:“大人,您真要去见他吗?”   沈却不想见,只要想起那个人,他就犯恶心,腹中绞疼,像有双手攥着他脏器在往下拽。   可他又不敢不见,那男人有多无耻,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若真躲在内府里不肯见他,那人便一定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到时候若传进王爷的耳朵里……他想都不敢想。   过了好半晌,远志才看见他抬手,轻飘飘地手语:“见。”   *   外府大门内,几个阍者用木棍架住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身材走样,身上透出几分发福的迹象,面红耳赤地朝他们喊:“老子要见儿子,你们把他喊出来,就说他老子要见他!”   其中一名阍者冷眼睨着他:“此地是雁王府,你手无拜帖,又说不出大人名姓,倘若再喧哗吵闹,便只好将你扭送至官府,你找那狄明府问个明白。”   听见他要报官,那男人脸上总算露出几分怯意,可不过半晌,他便又囔起来:“他亲生老子在这,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送去官府,这是大不孝,老子一纸状书告到府衙,我就不信他还不肯来见我!”   “他如今富贵了,翅膀硬了,连老子都不肯见了,这是不仁不孝,我姜少雄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不孝子来?”   他话音才落,便瞧见门内遥遥走来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便服,一身雪白的鹤氅,高挑身段,走得却很慢,一步一步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吃力。   阍者见他来,忙躬身前迎,唤他一声:“沈大人。”   沈却微微颔首,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前那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身上。   姜少雄毫不避讳地用正眼打量着他,沈却如今人不黑也不脏了,同从前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崽子哪还有半点像,罗少雄压根没认出他,只当他是府里管事的。   于是他迎上前,面上露出几分谄媚笑意,也学着他们喊:“沈大人,小人真不是故意来闹事的,犬子离家有十来年了,如今才得到下落,小人只想见他一见,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求您给通融通融。”   沈却冷眼看着他,几乎强忍着恶心,才能在他面前站定。   他对他的心理伤害太大了,时至今日,他还时不时会梦到那只烧火钳、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女人的哭喊声,这些令他毛骨悚然的画面交叠在一起,成了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人?”姜少雄狗颠屁股一般看着他:“就是您抬抬手指的事儿,可怜我将至天命之年,须发已白了大半了,若今日再见不到我儿,下了黄泉,只怕也要留憾的。”   他越说,沈却越觉得恶心。   后头那门子看不下去了,他这门差事干了十余年了,就没碰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无赖,若不是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内府中沈大人的阿爷,他早和同僚将他叉去官府了。   如今沈却就站在他眼前,他竟不认得,因此这门子便认定他是扯谎闹事,狠狠地往他身上啐了口唾沫:“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位沈大人,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亲儿子’,什么下三滥的腌臜货,也敢来触沈大人的霉头?!”   姜少雄闻言,死死盯住了面前几乎同他一般高的年轻男人,不过一略略的愣神,他眼里便透出了几分复杂的光来,他一把扯住了沈却的手,喊他:“姜官儿,你就是我家的姜官儿?”   作者有话要说:   傍晚还有一章更新~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支持~~   ———— 第三十一章   被他捉住手的那一瞬间, 沈却牙关发颤,胃里翻江倒海, 几乎立即就要呕出来。   那两名阍者见势不妙, 忙上前抓住姜少雄的肩膀,生拉硬拽地把人往后扯了扯,将人制住了, 才出言询问沈却:“大人,这人该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沈却恨不得他死, 恨不能他从这世上消失, 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   不过这姜少雄混归混,可到底也是良民身,无故打死了, 也是要吃官司的。挨官司倒也还是其次, 只是沈却不想因着这个渣滓,无故给王府蒙羞。   倘若叫他的脏血溅在王府大门口, 那是玷辱了门前这清清白白的砖石地。   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姜少雄那双三角眼里立即露出了贪鄙的光:“姜官儿,你如今是发达了, 可你别忘了, 再怎么说, 我也是你亲老子,你敢由着他们对我动手动脚的, 我也不叫你好过!”   他敢笃定,沈却不敢不认他。   这哑巴如今也当上官了,姜少雄虽然大字不识一个, 但他知道, 他们这些当官的都要面子。不肯认父, 又将亲生父亲扭送至官府,哪一条都够那些御史参上一笔了。   哪怕只是为着这个,他也不可能当众把自己怎么样。   沈却脸色发白,好半晌,才见他抬手比划了一句什么。   在外,远志就是他的口舌,张口便对那两名阍者道:“我家大人说,放了他。”   两个门子对视了一眼,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还是松开了手。   而那姜少雄则松了松肩膀,面上一副得逞的笑意,冲着那两个阍者,趾高气扬地说:“还杵这儿呢,没见着你们大人已经认了老子了么?还不快请我进去吃好喝好了伺候舒坦了赔罪?”   这王府迎来送往的都是懂礼识趣的文人僚客、官爷郎君,这两名阍者就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下三滥,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可碍着这人是沈却的亲爹,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没忍住呸了他一句:“咱们伺候的都是主子贵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老子清清白白的一个良民,”姜少雄挺直了摇杆,指着那阍者鼻尖,梗着脖子骂,“吃的用的都是地里长的,你们不过给人看门的犬彘,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家中老母的**都叫狗给捅烂了,才生下你们这些烂货……”   他越骂越难听,眼看着那两个阍者急了眼,就要举棍了。   沈却忙挡在二者之间,虎口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少雄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火气冲向他:“怎么?你老子叫人辱了骂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发达了就忘了八端了,你这忤逆不孝的贱犊子。”   他这张脏嘴谁都骂,一开腔便没人能逃过,连沈却都疑,他这么些年,怎么就没叫人打死呢?   沈却让远志给那两名阍者塞了些银子,说要请他们去吃酒,那两人见了银子,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可就这么走了,面子上还是挂不住,因此便低声骂了句“下回别让我碰上你”,才折身回了府门内去。   姜少雄还有意再追着他们骂,被沈却拦住了,满脸嫌恶地手动,大着胆子威胁他。   “你再闹下去,主子看不惯将我赶出去,到时你一个子也拿不到!”   他是再了解姜少雄不过的人,此番他来认亲是假,不过是以为他发达了,管他来要银子买酒喝。   果不其然,听见远志译的这句话,姜少雄瞪着眼,端的低了声:“我是你亲耶耶,还能害你不成,你这说的什么话?”   沈却手上又动了动,远志忙又替他转述:“大人说,要请您到醉霄楼去说话。”   醉霄楼乃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楼中日日都是食客盈门、座无虚席的盛大景象,新春节日里,更是一座难求,若非有品阶有身份的人,就是带着大把的银子去,也求不到一个席座。   姜少雄并非外乡人,自然听说过那醉霄楼是个怎样的好去处,因此并不加犹豫,点头就应下了:“行啊。”   应完他乐呵呵地笑起来,伸手很不见外地拍了拍沈却的肩膀:“老子是没白养你那几年,还知道要请你耶耶吃顿好的,那醉霄楼里的酒水也不知是个啥滋味,今个儿也叫我品上一品。”   那只手刚搭上来,沈却就下意识想躲,一偏头,又瞧见他指甲缝里的黑泥,紧接着,他身上那已经干涸的那点零星酒气飘到他鼻尖,酸腐的豆腐一般臭,沈却几乎是咬着舌头,才没当着他的面吐出来。   他一把拉开姜少雄的手,皱眉道:“别碰我!”   这回是唇语,不必远志解释,姜少雄也能看懂。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切”了一声,嘴里还是反复念叨着那两句话:“哟,当官了是了不得了,敢冲老子爹叫唤了?你可别忘了自己的根儿,不过草窝里下出来的蛋,旁人喊你声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穷讲究!”   沈却没理会他,他自己骂上两句,便就偃旗息鼓了。   走上道了,沈却才发现他其实还带了个人来,方才姜少雄在门前闹的时候,她就缩在附近的小巷里躲着。   这女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的光景,头上系一条青黑色的头巾,面上粉黛未施,发乌的唇上有几道细小的裂痕。   姜少雄拉扯着将她带过来时,她始终怯怯的,目光只敢悄悄地在沈却身上沾一沾,他粗手粗脚地将她推上前,介绍道:“官儿,这是阿爷娶的续弦,也是你后娘。”   沈却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肯,姜少雄便伸手去推那女人:“哑巴了?这是我姜少雄的亲儿子,你不知道要叫一声?”   被他凶了,那女人才怯怯地上前一步,轻声喊他:“官、官儿。”   女人唤完了,他又去扯沈却的袖子:“你阿娘唤你呢,懂不懂规矩,说不出话,应个声也不会了?出去几年当上官了,见着爷娘都不知道喊了?”   沈却权当没听见,任由他指着自己鼻子骂,到底才相认,姜少雄又有些忌惮他如今的身份,因此才骂两句便又住了嘴。   醉霄楼就在隔壁坊,走两步便到了。   进了门,沈却让远志开口向那掌柜要了楼上一套雅间,这酒楼里闹腾,四下都是舞乐锣鼓声,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姜少雄这辈子就没到过这么好的地儿,进了酒楼,四处张望还不够,时不时还要上手摸一摸那些沿途见到的摆件,嘴里“啧啧啧”地感叹个不停。   四人才入席,姜少雄便不顾身旁女人阻拦,拿着食单冲那给他们引路的小厮道:“喂,先给我上两斗你们酒楼里最好的酒!”   那小厮看看他,打量他一身破旧的褚纸裘,袖口磨破了,又脏又短,而后又看了看那始终一言不发的沈却,弱弱地提醒:“这位贵客,咱们楼里最好的酒,一斗可要十千钱哪。”   姜少雄先是微微一愣,像是叫这价格惊到了,不过他看一眼沈却,旋即就伸手一拍桌案:“十千钱又如何?个小崽种,还看不起人了,看见老子对面这位爷没有?这是我亲儿子,雁王府里当官的,王爷最器重的人,敢叫他不高兴了,你们酒楼明日就得关门!”   那小厮面露难色,任谁听着这话,想必都不会好受。   好在远志也机灵,不必沈却比划,他便先一步将那小厮拉到厢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低低地:“他这儿有毛病,出门前叫狗咬了,权当那是狗吠,你尽管上便是了,我家大人付得起酒钱。”   那小厮听了这话,这才闷闷地走了。   与此同时,厢房内。   见人出去了,姜少雄忽地往前一倾身子,笑眯眯地靠到沈却面前,悄悄同他道:“这京都里的大酒楼是份儿,两斗酒的价钱,都够你阿爷半年的买酒钱了,这是金砖银锭酿出来的酒么,敢叫这个价,啧啧啧。”   沈却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万分恶心,头也不抬,只朝他低低地一比划。   远志:“大人问你,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在王府十余年,也不见他来寻,怎么如今他脱了奴籍,当了个挂职小官,他便闻讯赶来了,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正说着,方才那小厮又折了回来,手里捧着食盘,身后随着个侍菜的女奴,先上了两盅酒同几盘小菜,那女奴要留下侍酒,被沈却一扬手辞退了。   “赶她走作甚?”姜少雄吃着酒,忍不住咂了咂嘴,赞叹了几句这酒酿得妙,而后又道,“那小娘子长得多俊哪,小手葱白葱白的,衣襟里头的兔子想必也白嫩。”   说到这里他斜了沈却一眼,不耐地:“啧,银子都使出去了,连人手都没摸着,多可惜啊,傻子都不及你蠢。”   他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肯答话,沈却耐着性子,只好又叫远志问了他一遍。   姜少雄不紧不慢地饮下了小半盅酒,这才慢悠悠地答:“我同你父子连心,想找你还不容易么?这不,年关刚过,想着你离家多年,你阿爷我白日里念你,梦里也念你,这便同你阿娘一道来了。”   “这京都就这么丁点大,哪个府上有个哑奴,张嘴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又说父子连心,又道是找人打听来的,沈却忍着一口气,又问:“你找我做什么?”   “你若真的疼我,十四年前就不该将我卖出去,银子你也收了,我早不姓姜了,没有你这个阿爷。”   他手上动得飞快,又带着气,有些语句不是他惯常用的话,因此远志译的也很艰难,只能道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意思来。   姜少雄把着酒杯,也不急,反问他道:“百善孝为先,这么多年,老子就生了你这一个儿子,我来找你要什么,你不清楚吗?”   “你阿爷我如今也过了天命之年,鬓发都白了大半了,”说着他瞥向身边的女人,“这贱蹄子跟了我快十年,连个丫头片子都生不下来。”   见她那副怯怯的样子,姜少雄就来气,抬起腿就往她腰上蹬了一脚,女人没稳住,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姜少雄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事,扯掉她青黑头巾,拽着她头发,只听得那女人一声痛呼,紧接着便又是姜少雄的辱骂:“瞪什么瞪,下贱胚子,家里养的母鸡都会下蛋,你吃了老子那么多粮食,连半颗蛋都没下过,老子还不计前嫌地带你出来跟着老子享福,你竟还敢瞪老子……”   就在此时,一直寒着脸的沈却忽然拍案而起,上前几步,愤怒地扯住了他的衣领。   姜少雄猝不及防的,被他扯痛,大喊一句:“你疯了?!”   沈却双眼猩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狞视着他。   这女人不是他阿娘,可却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阿娘来。   他仿若踏碎了湖面薄冰,又坠进了那深渊泥沼一般的回忆里去,女人压抑着的同呼声,如同千万把又薄又利的刀子,一寸寸地片开他身上的血肉。   曾经他只是稚子孩童,哀求与讨饶往往只能讨得更重的打,那时他逃不掉,所以只能受着。   可如今他已经长大了,甚至比眼前这个男人还要高一寸,十数年如一日的苦练,让他只需一个招式,便能轻而易举地将眼前这个男人掀翻在地。   他不该再怕了,沈却告诉自己。   觑见他眼中杀意,姜少雄不禁有些腿软,可见着那拳头迟迟没往他脸上抡来,他顿时又有了些许底气:“你胆子不小,我是你老子,你敢打我?有种你打,往死里打,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是爬也要爬去官府告你!”   沈却无动于衷,只冷眼看着他。   说着姜少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再度透出几分狰狞来:“对了,我怎么忘了,姜官儿,他们知道你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音量不大,几乎只有在他近前的沈却能听得清。   沈却稍稍一怔,目光变得恍惚。   “你为妖孽,生而不祥,”姜少雄见他发怔,便知道自己如今依然能够拿捏住他,因此他腿也不软了,支起腰板道,“假若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你说他会把你绑上绞架,还是拿你浸灯油,当个天灯点了?”   他冷冷地笑着,给了沈却几刻思量的时间。   “当初若不是你阿娘执意要留你,藏着掖着不许村里人知道,你早让他们祭了河伯了,你能有今日,全得谢谢你阿爷我,我发了善留你一条贱命,又将你卖进王府,否则怎么会有你今日?”   听到这里,沈却终于松了手,谁知那姜少雄才刚解困,便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沈却今日本就精神不济,一时竟没躲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抱着肚子干呕起来,今晨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呕了半天,只吐出点酸水来。   远志还未曾见识过如此景象,忙上前拿自己的帕子替沈却擦了擦唇角。   沈却两眼发白,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作了,却见那姜少雄又回了席,直接端起酒盅来喝,酣畅地将那盅酒饮了个干净,过足了酒瘾,姜少雄长叹一声。   方才沈却抓住他衣领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慌了,从前从来只有他打他嘴巴子的份,如今他竟敢爬到自己头上来。   他为父,他是子,他给他一条命,无论打他骂他,那都是他姜官儿该受的,他怎么敢反抗他?   但事实证明,他姜少雄依旧是他姜官儿的老子,他手握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想认,也由不得他不认!   “我只要银子,”他把那盏喝空了的酒重重往桌上一摔,当的一声响,“只要银子给足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 第三十二章   从醉霄楼回去当日, 沈却就病倒了。   他身子骨一向康健,就是前几回受刑后伤重, 也不过病歪几日便又下了地, 像这般无缘无故地倒下,还是从没有过的。   大抵也是前几回的伤没有将养好,从前积下来的痼病反噬一般攀咬上来, 沈却只觉得浑身都疼,睡也睡不沉, 闭上眼便是一张黑白交织的密网, 每跳动一下,他便难受一分。   他此番是病来如山倒,连着烧几日, 人都脱了相了。   噩梦里场景交错, 一会儿是姜少雄同他已逝的阿娘,一会儿又是沈落, 暗夜人潮中不知从何处亮出来的一把刀子, 沈却想也不想,扑上去便要替他挡下。   可就差了那么一步, 那把刀子还是捅穿了沈落的心脏, 沈却眼睁睁看着他宽厚的胸膛中徒然现出了一处血淋淋的黑洞来, 血流不止,他连忙伸手捂住了, 那血却又从他掌缝里漏出来。   他浑身发麻,无力地跌坐下去,失声痛哭, 喊了一声:“哥!”   可他从未听到过自己的声音, 就是在梦里, 也捏造不出来,他自以为声嘶力竭的大喊,落在人耳里,不过是寂然无声的可怜发泄罢了。   梦里梦外,他忽然听见了沈落的声音,那样急迫又担忧的语气,如一缕细线,将他牵回到了现实里去。   “阿却、阿却!”眼前一把模糊的人影在喊,“哥在呢,哥在这儿呢。”   沈却睁开眼,连眼皮子都是烫的,掉下来的眼泪也烫得灼人,他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手颤着探出去,碰到沈落的胸膛。   还好、还好……不是空的。   沈落反捉住他那只手,攥紧了,又用拧干的帕子去擦他额角的冷汗,低低地,像在哄孩子:“不怕,阿却不怕,哥回来了,哥看着你呢。”   自沈落出事后,京都王府里便派过去两个同僚替了他的位置,醒圜后他便搭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赶了回来,到底是年轻,回来路上沿途好吃好喝地将养着,到京都的时候,人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正打算回来让沈却请他吃顿酒,为他接风洗尘,可谁知沈却竟悄没生息地病倒了。   看着人睡下了,沈落才挪步到屋外院里,抓着远志盘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阿却这儿都出了什么事?”   远志有点儿杵他,这人同沈却与十一不一样,面上分明还带着几分苍白病气,可盘询人的时候却凶极了。   而且远志能感觉得到,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自己,但他知道这人同自家大人关系亲近,是他时常提起的那位“师兄”,因此还是同他说了:“这些时日大人总睡不好,那日一夜未眠,又听说他那个阿爷在府门口闹着要见他,大人亲自带人去醉霄楼里谈了些话,想是叫那人给气着了,回来人就倒了。”   他还记着沈却嘱咐过他的,夜里总有人来的事儿,同谁也不能说,因此他同沈落说的,也都是旁人知道的事儿。   “那日在醉霄楼里,那鼠狗辈都同他说了什么话?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沈落拧着眉,“你事无巨细地同我说,一个字眼都不要漏。”   远志努力回忆,尽量仔仔细细地同他复述了一遍那日的情况,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儿,难免有遗漏之处,许多细节也想不起来了,就记着自家大人让那姜少雄给打了。   “他骂大人不孝,还说要去官府告大人,”远志想起那事,便气得牙根发颤,“还往大人腰腹上踢了一脚,大人蹲在那儿好半晌都没能直起腰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他也是被阿爷卖出去的,因此很能同沈却感同身受,愤怒也是发自肺腑的。   沈落听他说完,整个人都要炸了:“阿却来府里十余年,我竟从不知他还有什么耶耶,人也卖了,银子也花了,这会儿还敢腆着脸来讨孝顺钱,我看他是来找死!”   说着他便走出去几步,而后脚下稍稍一顿,又回头嘱咐远志:“好好照顾你家大人,后院里熬着药呢,记得时不时去看一看,别过了火候。”   远志忙点头,又小跑着跟出去,喊他:“大人!”   沈落一住脚,回头看向他,他眼下心里的火气正旺着,语气里不免透出几分不耐烦来:“什么事?”   “大人那日把攒下来的银子都给了那人,沈指挥一早也来过了,说这事儿他来办妥,可大人死活也不肯,不许旁人对那赖皮动手,”远志平铺直叙道,“您要是去把人打了,奴怕……怕大人醒了恐怕要不高兴的。”   沈落越听越气:“他是个傻的!”   “他算个什么东西,下三滥的地痞泼皮,怎的轻易便叫他拿捏住了,”他恨铁不成钢道,“这种无赖哪里是一把银子能填饱的?如今断不掉,以后便纠着缠着一辈子,把他卖了都不够。”   “对这种人,还心软什么?绑起来狠狠地打一顿解了气,再叫市吏将他逐回乡里去,往后再不许他进京来!”   他说完就走,远志根本拦不住他,只好跑进沈却屋里,沈却本就没睡熟,方才又隐约听见院中动静,这会儿听见脚步声,混混沌沌地一偏头。   “出什么事了?”他轻咳了几声,想起方才听见的声音,忙问远志,“师兄回来了?”   他尚在病中,有气无力的,脑子笨钝,手上动作也缓慢。   远志瞥见沈却干裂的唇,忙给他倒了盏热茶,让他润润嗓子,见他喝了,这才缓声道:“方才沈落大人来看过您,问了小奴几句话,便匆匆走了,想是要去找那姜少雄……”   沈却心一紧,好半晌,才抬手比划:“去、你去把他追回来,你同他说,就说此事同他无关,我不要他管。”   大抵是觉得这话还不够狠,远志离开前,他又补了一句:“他若不肯回,你就告诉他,倘若师兄非要插手,我定是要恨他的。”   他是头一回对沈落说这样的重话,即便不是当面对他说的,可沈却还是觉得像是胸前抵了把刀子,刀背向着沈落,刀刃却直往他心上扎。   这件事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他已经够累、够怕,也够疼了。   他拿沈落当亲哥,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敢对他坦诚,秘密从来是要自己来守的,倘若叫师兄知道了,他当然也会为他守口如瓶,只是沈却害怕自己会因此害了他。   倘或某日东窗事发,沈落作为知情不报者,免不了也要受过。   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孽与罪,绝不能再牵扯到第二个人身上了。   *   沈落手底下的线人不少,随便遣人查上一查,便将姜少雄这几日的行踪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人一连三日都揣着沈却给的银子,在勾栏瓦肆里挥霍,他先是去换了身干净行头,紧接着便是吃酒听戏、登画舫嫖妓子。   沈落找到他时,他人还在一艘画舫之中,搂着个美妓醉生梦死。   沈落一脚踹翻了几案,拽着那姜少雄的衣领,把这醉得如死猪一般的人从美人榻上提将起来,到底还在初春日子里,这姜少雄才被他拎出被窝,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抖擞一下,便被冻醒了。   “你、你谁啊?!”美酒佳人揽在怀,醉梦里泡了一夜,姜少雄这会儿脑子还晕着,大着舌头瞪大眼。   他满身的酒气,眼**黄,布着肉眼可见的血丝,打量着沈落的那张脸,还以为是榻上那妓子的情郎,一大早就同他争风吃醋来了。   “你知道我儿是谁吗?”姜少雄叫嚷起来,“摄政王谢翎,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我儿姜官儿,那可是雁王心腹,他手边最得力的大人!”   “你敢动老子一根头发,仔细你的脑袋!我儿一身令,你全家都得下诏狱!”   沈落也不多话,抬腿重重顶在了他小腹上,姜少雄吃疼,被他这不留余力的一膝盖顶得眼冒金星,整个人泄力跪下去,将昨夜没消化干净的酒菜吐了一地。   榻上那睡眼惺忪的妓子徒然瞧见这场景,缩在被里尖叫一声。   沈落冷眼看她:“没你的事,闭上你的嘴,留着点气力到夜里叫唤。”   “你敢、你敢,”姜少雄几乎一口气将腹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嗓子眼火辣辣的,一点点将他心头的火点燃,“你敢打我?你竟敢打老子?”   他如今可不是那个没靠山的田舍汉了,他儿子当了大官,银子有了,权也有了,他姜少雄窝囊废当了五十余年,如今也算是鸡犬升天,要享清福了。   这人怎么敢动他的?!   沈落却一脚踩在他头上,硬底的乌皮靴狠狠地将他整颗脑袋都压在甲板上:“姜官儿,谁是姜官儿?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是他的阿爷,撒泡狗尿照照吧你,个下三滥的玩意儿!”   他是常年在市井瓦肆里走动的,京都里各处都有熟识的,和沈却那常年把自己闷在府里的不一样,姜少雄这样的无赖,他可是见识过的。   还不等他开口,沈落便又使了劲,踩着他脑袋重重往地上碾:“他由着你闹,由着你死乞白赖地要钱,那是他心软,菩萨一般的心肠,你是吃了狗尿了,才敢这般来践害他。”   姜少雄半张脸都挤蔫了,歪着嘴含糊道:“是他,是姜官儿让你来的,是不是?他舍不得那日给我的银子,所以雇你来威胁我……”   说到此处他忽然狞笑起来:“我怕什么,老子怕什么?那点银子我昨夜就用光了,你回去告诉他姜官儿,明日他不给我送银子来,我就把他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抖搂出去,我会让这京都人尽皆知。”   沈落愣了一愣,见他死到临头了还不怕,嘴里还这样斩钉截铁的,于是微微俯下身:“什么秘密?”   “他难道没告诉你?也对,他怎么敢说呢?”姜少雄哈哈大笑起来,“你回去问他呀,你去问问他,他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握在老子手上?”   沈落犹疑了,他师弟他是知道的,他是心软不假,可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看似平易温和,可他其实也是有脾气的。   对待这位阿爷,这么些年,他连对着他都不肯提起,沈落曾一度以为,他是父母双亡,才落到人牙子手里去的。   后来他磨着沈向之问,才知道原来沈却其实并非孤儿,是叫他阿爷为着换一口酒钱,随手便给卖了。   沈落有多疼这个师弟,就有多厌恶他那个不知名的混账阿爷。   “你这般对我,后悔的只会是他姜官儿,不是老子我,”姜少雄挣了一挣,咬牙切齿道,“他是当了官的人,若是传扬出去,这京都人人都容不了他,你只管打呀,打死老子,老子还有个婆娘,她会替老子去报官,我死了,他也别想逃!”   就在此时,有艘小舟摇着桨,朝着这画舫靠了过来。   “大人,沈大人!”是兰苼院里那小奴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   沈落一边翻身上了岸, 一边拧着眉问那还沉在舟楫上的远志:“他真这么说的?”   远志点点头,有些犹豫, 觑着沈落愈发难看的面色, 唯恐他下一刻便要一脚将自己踹进水里去:“小奴、奴不过跟了大人些许日子,兴许译错了也是可能的。”   沈落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几步远, 又想起十一说,沈却是拿这崽子当小弟养的, 若是丢了, 他指定要伤心死,因此只好又折回来,一把将那短腿的小崽子提上了岸。   “外府里多少踏实肯干的家丁他不要, 偏选了你, ”沈落这会儿有气无处发,便只好拿远志做出气筒, “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崽子, 路都走不稳当,能指望得上什么?”   远志被他拎拽着往前几步,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听他这样说, 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服气,低低地嘟囔一句:“我走得可稳当, 我还能跑呢……”   走在前边的沈落却没理他,愁眉蹙额的,一副郁闷姿态。   阿却……究竟叫那姜少雄捏住了什么把柄?沈落猜不出来, 可他心里却隐隐有种直觉, 这事儿绝对非同小可。   他同阿却十数年的交情, 也从未听他透露过一言半句的,有什么事,会是沈却那个混账亲爹知道,而他却不知道的?   沈落人才到兰苼院外,便瞧见院门里立着个人,身上披一件素白鹤氅,倚在门边望着他,身子单薄得像一把雪。   沈落一路上心里头积压的那点气顿时消了大半,走过去替他拢了拢那鹤氅:“站在这院里做什么?春日里风急,才刚好点,一会儿又叫这风给吹倒了。”   他一边说,一边拢着人往屋里去。   屋里炭火将熄,沈落又往里头丢了几块炭:“这会儿乍暖还寒的,比冬日里还要冷几分,炭火你也别省着,若是不够使,我那还储着一堆呢,你遣那小奴去哥房里要便是。”   沈却端详着他脸色,而后目光又落在了他心口上,他听十一说,沈落这儿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离心脏只半寸之遥,差一点便要了他的命。   沈落瞥见他目光,忙道:“哥没事,小伤,那刀子才不过堪堪挤进去一个尖儿,能有什么事儿?你别叫他们那些人给唬着了,都是口耳相传,给说夸张了。”   “再说了,哥底子也好,年轻着呢,回程路上歇养着,早将养好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几分责备的意味,“倒是你,这般病病歪歪的,师父要请大夫来看看,你还不肯。多有能耐啊沈却,也不知是什么引起的热症,这回好了,下回只怕要发作得更厉害。”   沈却并不是同他想的那般,是讳疾忌医,他是怕叫那大夫把脉诊出了什么端倪,才一直不肯让人瞧病。   可这话他不好解释,因此只能手语道:“想是春日乍暖,薄了衣裳,才叫风邪侵了体,吃了药发了汗便好了,不必兴师动众地劳烦大夫来。”   沈落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位师弟什么都好,可就是倔,而且倔极了,从小如是,死活不肯见大夫,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肯听。   师兄弟倒很有默契,都不提起方才的事儿,沈落是在等他开口,可沈却却是在等他问起。   终于,半晌寒暄过后,沈落还是忍不住说了:“阿却,你老实同哥说,你究竟叫那鼠狗……”   想起这人到底是沈却生父,话到嘴边,沈落还是改了措辞:“叫那姜少雄拿住了什么把柄?你一向老实听话,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要这般遮掩?”   沈却哪里敢答,垂着头不肯应。   沈落瞧见他这般反应,心顿时便凉了半截,脑子里浮现出几个不可能的念头,追问道:“是不是同哪家娘子有了情?你不是那样轻挑的人,如今也脱了籍,有了官衔,什么样的姑娘配不得?你只管说,哥定去给你办妥。”   沈却摇了摇头。   “是妓子小唱?”沈落顿了顿,而后才道,“你若当真看上了,也得叫哥和师父去相看相看,若是个正经的,收了做妾也不是不行。”   沈却还是摇头,哀哀地一抬眼,手语道:“不是那些。”   “那是什么?”沈落都要急疯了,带着木椅子挪上前半步,“不管什么事,你同哥说,哥总有法子的,你不要自己一个人瞎扛。”   “再说了,那姜少雄是个什么人?你不要犯傻,还念着什么血脉亲情,哥说句难听话,他就是个泼皮无赖、猪狗畜生,他若真疼你,怎会将你卖到人牙子手里去?”   沈却咬着牙,可最终却还是只有一句话:“我不能说。”   若不是见他还病着,沈落都想拿棍子揍他了,他是真为他着急,见他被那无赖纠缠,他肝火烧得比谁都旺,偏这傻哑巴还半句实话都不肯向他吐露。   他也是真拿自己当沈却的长辈来看,总觉着眼前人是个在外头受了人欺负的小弟,可问他欺负他的人是谁,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他又一句话也不肯说。   沈却这种态度,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不信任感,好像那些自以为是的亲近和情谊,都不过是他在自作多情。   “好,你不说,”沈落火气一下就烧上来了,脑子一乱,便说了句气话,“你就任着他绞缠,由着他骗你的银子,流水一样地撒出去,我是管不了你了,往后有苦你都自己受着!”   沈却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见他恼怒,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悄没生息地搭在了他手背上。   “别碰我!”沈落如今正在气头上,重重抖开他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身上刀伤还未好全,又这样一通喊,扯着了伤口,疼得他眼冒金星。   沈却慌极了,忙起身虚虚护住他,眼里都是担忧和急迫。   这事儿他本就没想让任何人管,更没想叫沈落知道,他掺和到这事儿里,沈却拦不住,可他却不能叫他掺和得更深了。   沈落好半晌才缓过来一口气,抬头瞧见沈却那一脸煞白,还有那双惶急的眼,气他归气他,可到底还是控制不住那几分心疼。   “你啊,”他叹一口气,“你不肯和哥说,哥也不能逼你,只是倘若有用得着哥的地方,你一定要和哥提,知不知道?”   沈却连忙点头。   沈落其实方才气极了,便想摔门而去的,想着不如就放手不管了,叫这傻哑巴在姜少雄身上吃吃苦头,可眼看他都难受成这样了,沈落实在狠不下心肠,再在这上头添把火。   他嘴上说着自己不管了,可转过身,便又悄悄去了沈向之那儿。   可沈向之眼下人却不在,他问了几个同僚,说是见沈指挥到王爷殿里去了。   沈落原想着就在他屋里等上一会儿,可又怕迟了,这事儿会更严重,因此不等他下值,便急匆匆地赶过去了。   现下这个时辰,殿下该是还在午憩,沈落不许婢子通传,只说要找沈向之出来说两句话。   沈向之像是早料到他会来,在廊檐下寻了一处地儿坐着,不等沈落开口,他便先问了句:“你身上那伤如何了?”   “早好了,”沈落急急地开口,“我这伤不打紧,阿却他……”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雁王殿下从来是阴晴不定的,他这会子连那所谓“秘密”的半点轮廓都没探出来,倘叫谢时观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要了沈却的命。   “阿却那事,您也知道,他不许旁人管,可我却不能真的袖手旁观,”沈落压着嗓音,“他是个木头呆子,许多事不懂得变通,阿爷,旁人可以不管他,可咱们不行。”   沈向之静静听他说完,而后问:“你打算要怎么管?”   沈落忖了忖,而后道:“找几个人,将他绑了,丢回乡里去,再买通守城的将士,不许他们放此人进城……”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姜少雄入不得京,他还能叫旁的人传话,那不知所谓的“秘密”,就永远还是悬在沈却头上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透出几分阴狠来:“放他回去,终究是个隐患,倒不如一口气,叫他再也开不了口。”   沈向之稍怔,像是没想到他会为了沈却,做到这个地步。   “那日他来王府门口闹事,许多人都见着了,就凭你,有把握叫他悄没生息地从世上消失吗?”沈向之反问,“如若没把握,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不必再往下说,沈落也明白他的意思。   姜少雄是良民,这京都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雁王府,就等着他们犯错呢,他这事做得干净倒好,可如若叫缪党一系捉住了半分错处,来日都有可能东窗事发。   “我没把握,”沈落低低地,“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却走向死路。”   “我此番来求您,也是想您能给我支个招,我也不敢为了私怨,没得叫殿下落人一分口舌,”沈落面上发苦,“且那人到底是阿却的生父,不管有没有情谊在,这人都不好由我来解决。”   见他并不要莽撞行事,沈向之这才同他说了实话,没头没尾地来了句:“阿却这事儿,殿下早就知道了。”   沈落愣了一愣。   沈向之:“打从那姜少雄来的那一日,这事儿便传到了王爷耳边,殿下只是懒得管,却并非不会插手。”   他顿一顿,而后附到沈落耳边:“等一会儿殿下醒了,你去跪着求一求,把事态再说得严重些,说不准殿下会管。” 第三十四章   人定之初, 兰苼院里。   几日将养下来,沈却的身子好些了, 总算是退了热不烧了。   因着这急病, 沈却近来时常告假,他并不是好躲懒的人,这几日歇养下来, 便总觉得自己好似成了这府中干吃饭不做事的闲人,心慌意乱的, 躺也躺得不踏实。   用过哺食, 他把那身官袍从衣箱里取出来理了理,打算明儿一早便回去上值。   衣裳才理到一半,却又听得远志忽地进院来, 哑着嗓子同他道:“大人, 方才那姜少雄让外府的人给您带了句口信。”   近来天气乍冷乍热的,连远志也着了风寒, 咳得嗓子都哑了, 沈却自己也病歪歪的,没精力再去管他, 只叫他自己去买了几贴药来吃。   “什么话?”他问。   远志犹犹豫豫地答:“说是他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 要您再给些孝顺钱。还说今夜戌时四刻, 他人就在平康里第一条巷口等着,若您晚上一刻, 他就要亲自上门来讨。”   那无赖口中的“亲自上门”,想必就不只是来讨钱这么简单了。   沈却越想越怕,让远志先回屋歇息, 而后关上屋门, 东翻西找的, 把春节时谢时观赏给他的小金元宝翻了出来。   紧接着他又在房里转了一圈,他日子从来过得朴陋,这些年就没想着要往自己屋里添置过什么东西。   因此此刻打眼往四下里一瞧,实在是找不着什么可典当的物件,只有衣箱里几件绸锦缂丝的旧衣裳还略值些银子。   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暗,当铺早就闭店了,沈却急得在屋里踱步,这王府中他熟识的人不过了了,沈落那儿他是不敢去了,挨骂倒是其次,只不过他这一开口,恐怕又得害得师兄为他着急上火。   正急着,沈却心里头却忽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十一。   十一与沈落住在同一处院落,离兰苼院倒不算远,沈却趁着夜色,悄没生息地来到重台院,而后鬼鬼祟祟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这儿院落大,可屋子却小,一间紧挨着一间,稍有些动静,便能惊动到隔壁。   等门开的那几刻里,沈却心跳如鼓,生怕忽然有人出门来撞见他。   好在那里头很快便有了动静,沈却紧紧盯着那门,十一才堪堪打开了条缝,他便立即挤身进去,这不大体面的举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榭,不过只是恍惚半晌,他便将那念头又压回了心底。   瞥见十一启唇,一副要问询的姿态,沈却连忙竖起食指,抵着唇瓣,示意他噤声。   他心里揣着事儿,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十一那一身外出的打扮,以及徒然见着他进来,这人面上似乎还闪过了几分错愕。   “什么事?”十一压低了声音,沈却极少往他们这外头来,就是偶尔过来,那也是寻沈落来的。   沈却头一回向人开口,显得十分局促,手抬了又抬,好半晌,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想同你借些银钱,急用,等明儿当铺开了门,我抵了东西便还你。”   他最怕欠人债,在王府里这些年,也从未因为银子的事儿同旁人开过口,害怕十一拒了他,因此说得分外诚恳,连什么时辰还,用什么来还,他都解释得一清二楚。   十一稍一愣:“你要银子做什么?”   在他看来,沈却既不赌也不嫖,若要说起这王府上最清白干净的人,除了他之外,十一一时还真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了。   沈却看上去却有几分支吾,他与十一只是熟识,可交情到底是没到那个地步,再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若是攀扯起来,恐怕要误了时辰。   见他沉默,十一倒先一步打了圆场,话锋一转,问他:“要多少?”   沈却低头忖了忖,而后才慢吞吞地答:“五十两……”   他手上一顿,而后又往回找补道:“若你一时拿不出来,三十两也成。”   同十一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个存不住银子的,往往才发了月例银子,就要去组上几圈牌局,画舫美人榻上宿一宿,好在这会儿年关刚过,要几十两他还是有的。   在十一眼里,沈却从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因此他想也没想,便把手里头的银子借出去了。   沈却忙道了谢,很感激他的慷慨,可那些漂亮的场面话他不会说,只是暗暗将他的好记在心里。   他把那借来的银子收进钱袋,而后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十一:“这事儿万不要同旁人说起,尤其是沈落。”   “放心吧,”十一笑着一拍他肩头,“我嘴严着呢。”   沈却稍一犹疑,哀哀看着他:“我知道你同沈落要好,我也只求你这一回,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你千万别叫他忧心,好不好?”   这哑巴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情绪,十一被他盯得正色起来,和他保证道:“我发誓,这事儿我绝不和沈落说。”   听他这样郑重保证,沈却这才放心地揣着银子走了。   这会儿离戌时四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紧赶慢赶地回兰苼院里换了身轻便骑装,随即便顶着这场小雪,匆匆往平康里赶。   到那儿的时候,沈却问了坊间人,听说现下才戌时三刻不到,他这才松了口气,猫进巷口里静静等着。   眼见这雪越下越密,而他只着一身单薄骑装,方才骑在马上倒不觉得几分冷,这会儿停下来了,才觉察出四下里的刺骨寒意来。   他又没来得及带伞,肩上发梢都叫雪水打湿了,那被濡湿的衣料紧贴在肌肤上,寒风一吹,便冻成了冰。   冷,冷得手脚都发麻。   沈却在病榻上思前想后地琢磨了几日,沈落说的理,他并不是不懂,那姜少雄的欲望就是处填不满的沟壑,就是将他整个人囫囵扔下去,恐怕也喂不饱他。   于是今夜里他攒了这些银子,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村里开销不大,倘若姜少雄肯老老实实地回去过日子,这钱也足够他使上几年的了。   他是想劝他拿着这些金银回乡里去,今夜他就是给姜少雄跪下,挨他一顿拳脚,也决不能再让他待在这京都里了。   可倘或这姜少雄死活不肯……沈却下意识摸向了那只常佩在腰间的弯刀。   不、不行。   见了血终归不干净,也不好处理,还是得先将人诱哄到酒楼里,等那人吃得醉意阑珊,他再把人弄晕,运到这坊内僻静处。   这样冷的寒夜,京都里就是冻死个醉鬼,想必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惜半个时辰过去,沈却冷得指头都僵了,也没等到人来。   他到四下里寻了寻,把这附近都摸索过一遍,可也没能翻出半只熟悉人影来,他从来是个小心谨慎的,怕小孩子传错了话,临行前他还到外府上亲自问过了,那姜少雄确实说的是戌时四刻。   要给银子的是自己,得利的是姜少雄,他分明才是最不该误时辰的人,是出了什么事,还是……   夜渐深了。   连勾栏瓦肆里的灯火喧豗都沉寂黯淡下来,沈却翻身上马,正打算打马离开时,却忽听岸边有人惊呼了一句:“天爷啊,水里好像有个东西!”   “看起来怎么是人的衣裳?!”   沈却调马回头,乘在马背上匆匆一瞥,只见岸边商户复又开了门,许多居户都围将了上去,人潮闹哄哄的,隐约听见有人低声:“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这条游湖里时不时都要淹死几个醉汉,醉酒后晃晃荡荡地在湖边上走,一失足栽在湖水里,这瓦肆中夜夜笙歌,人落进冰冷的湖水里,说不准连个响都没有。   醉鬼、失足落水?   沈却心跳一错,道旁的灯笼被重新点亮,而他惝恍地往人潮之中望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泡到发白发胀的尸体,只看衣着,依稀可辨认出那是个男人。   他没折回去看,反而调转马头,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无悲不喜,只是落寞空寂。   那人也许就是姜少雄,也许不是,沈却没有确认的勇气,哪怕他曾经那样厌恨那个男人,眼下也如是,但那些纠结的恨意,如今却忽然找不到了归处。   沈却有种直觉,躺在雪地上的那具肿胀苍白的尸体就是姜少雄,那个他深恶痛绝的,也是他在这世上……   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人。   直到回到王府,沈却还有些恍惚,远远地、瞧见他的兰苼院里一片悄声寂然,浓夜的墨色倾斜下来,整个庭院像浸在一滩郁得化不开的液汁里。   他踏着雪走到廊檐下,伸手轻轻一推门,却发现屋门被人从里边拴上了。   沈却心里一急,抬手敲了敲门,可惜门内连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于是他只好走到房侧,隐隐见那扇半开的小窗里透出些烛光,他微微踮脚望进去,却恰巧对上了一双笑眼。   沈却心里一惊,差点儿崴了脚。   那人却一撇嘴,作委屈状:“做什么这般模样,我难道生得很吓人么?”   沈却皱一皱眉,朝他手语:“开门!”   “凭什么给你开,”林榭一俯身,趴在窗框上,风卷着雪粒穿过他发间,“你在外头闲晃到这么晚,别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沈却心头的火气涌上来,这是他住的院子,他的寝屋,这人却如同强盗一般,霸了他的屋子不说,还要将他这个主人关在门外。   林榭盯着他眉眼,而后粲然一笑:“我都没发火,你倒来了火气,我在这等了你半夜,心都要等碎了,你不哄哄我,还想要往屋里来?”   “这样罢,你喊我声相公,我就放你进来,”他道,“我够疼你了,你若不肯,便在外头立一夜,我也不心软。”   沈却被他气得红了眼眶,忍无可忍地抬手:“我不会!”   林榭却心平气和地同他道:“连这也不会,你好笨,要我教教你吗?”   沈却同他无话可说,一转身来到前门,蹲在那廊檐下生起了闷气。   房内的林榭才不管他,悠哉哉地回到榻边,很无赖地霸占了哑巴的大半张床。   他前不久还觉着这床硬,睡着能膈死个人,如今食髓知味,却觉着硬也有硬的好处,正如这怀里的人,看上去是硬的,抱起来却软腻,叫人尝得很上瘾。   躺了会儿他忽然又想起那哑巴,那木头一样的呆子,不会真就在外头待一夜吧?   正当他打算起身,推门出去再欺负他两句时,却听得侧边那扇小窗外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而后一个人影便旋身落了进来。   “你怎么也做贼?”林榭笑起来,揶揄道,“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从窗户进。”   沈却沉着脸:“学你。”   林榭稍一怔,而后笑容更深了,一把揽住他腰,把他摁在了自己腿上,闲谈似的口吻:“方才去哪儿了?”   他不答,在他身上挣起来,却被林榭捉住了两只手,又被他攥紧在掌心里,很重地搓。   “手冷成这样,也不知道穿件厚衣裳,”林榭一边替他揉手,一边去看他的装束,这骑装轻薄,将他肩背腰身的线条勾勒得格外好看,“大冷天的,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勾谁?”   沈却方才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心里升腾起一种微妙的倦钝感,可这点温情才不过持续片刻,便被林榭那一句话给打碎了。   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见着他,沈却就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   林榭嘴上欺负够了,又逼他正对着自己坐,沈却努力忽略这人灼烫的目光,尽量使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正经,可他还被他勾着腰,在这挤的可怜的地方挪动,难免要蹭到林榭。   他每蹭一下,林榭看他的目光便更烫一分。   沈却磨磨蹭蹭的,迟迟不肯往他腿上坐,林榭便仰头盯着他眼,他越是躲闪,林榭便越想往上贴,最后手上一使劲,干脆压着这哑巴的腰往下。   沈却猝不及防的,站也没站稳,整个人往他身上摔去,额头撞在他肩上,一点疼、一点晕。   “怎么?”林榭面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玩味来,“才几日不见,就这么想我?”   沈却才抬起头,便被他不轻不重扣住了脖颈,他心里一紧,却听得那人命令的口吻:“不知道张嘴吗?”   沈却见他抵近,反而抿上唇,垂着眼,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   可林榭才不管他乐不乐意,手掌一点点收紧,看着他一点点憋到气短脸红,而后被迫打开唇缝,张着嘴呼吸。   林榭一笑,而后便吻上去,吻得那哑巴浑身都红,血色从眼角一直烧到脖颈,身上也渐热起来。   “你是不是又烧起来了?”林榭问,“手脚这样凉,可唇舌却这样烫。”   沈却被他说的没脸,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气,像要哭。   不等他歇,林榭又将他翻过去,三两下挑松了他衣襟,第二个炽烫的吻落在他颈侧。   “你怎么不说话呀,”他低笑,“今夜去了哪儿,你也不肯同我说,是不是去私会了情郎,他也亲了你吗?”   “碰你这儿了吗?”林榭的手指一节节往下,很低哑的嗓音,“这儿呢?他进去过吗?你哭了没有?”   沈却躁死了,动也不敢动,仰着头往后,可腰身却落在他另一只手臂里,叫他半个身子悬空,找不到着落。   “喜欢他的,”林榭紧接着又问,“还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脆直接发三章好了,所以明天没双更了,明天只有一更~ 第三十五章   二月初七, 雁王诞辰。   殿下不过弱冠之年,一个诞日, 总不好当成寿辰来过, 因此只邀了几个熟人,在府内吃吃酒,叫那养着的一众幕僚咬文嚼字地说几句话酸话, 这便够了。   这一大清晨,送来的贺礼便堆满了整个前厅, 京官文人们来的来, 就是没受邀的,也都备了份礼差管家送来。   谢时观倒是不挑,送来的那些东西他看也不看一眼, 便叫沈向之照单全收了。   这礼单才宣读到一般, 沈落忽然进厅来,朝着谢时观福一福身子, 张嘴先道一声:“殿下生辰吉乐。”   “早到的宾客们已挪到了偏厅去候着, 眼下正由僚客们作陪,”沈落公事公办道, “宴席也已置备大半, 再过半个时辰, 便可开宴了。”   禀报完这些,他才又低声:“还有一事, 方才国舅爷府上的管家亲自送了份礼来,您看是领他进来,还是……”   逐出去?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一展折扇, 又百无聊赖地动了动手腕:“既有客来, 不迎见, 反倒显得本王小器——领他进来便是。”   打发走了沈落,他又偏头问身侧念礼单的沈向之:“阿却呢?怎么不见他?”   沈向之忙答:“沈却今日身体不适,校场练剑时,属下见他脸色不好,便叫他先回去歇一歇。”   谢时观“啧”一声:“他近来是愈发娇气了,动不动就要告假,人比那未出阁的娘子还娇,往后还怎么伺候人?”   他这语气里几分佯嗔薄怒,眼角也带着些许弧度,显然不是真恼。   “去,”王爷抬膝,扇尾点了个正在搬抬贺礼的家仆,“去兰苼院里把沈却叫来,本王的生辰,他倒躲在榻上好睡。”   那仆丁领了命,立即便往兰苼院的方向去了。   家仆到的时候,沈却早已经穿戴齐整了,他近来状态确实不佳,这会儿天渐暖起来了,可他却愈发嗜睡,食欲也不振,往往才吃了粥饭,转头就给吐了个干净。   他也不敢去找大夫看,沈落偶然撞见了,担忧地问了他几句,沈却便只好推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   可沈却心里却隐隐觉着有几分不对,他如今就是睡足了觉,整个人也有气无力的,早起时总要晕上一会儿,连胸口也微微有些发胀。   总而言之,哪里都很奇怪。   他心里不免有一点怕,怕是他总和那姓林的纠缠,那人又总把东西弄进他肚子里,他常听人说,阴阳调和,可他却是个不阴不阳的,如此胡闹下去,他会不会变成个女人?   紧接着,他又有些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痼症,前些年府上有个饲马的家仆,人才不过二十又七,身子一向康健,连风寒也没有过。   可那年岁末,忽然就倒了,沈落同他有几分交情,便自掏腰包,延请了位大夫来,那大夫诊断一番后,便道:“他这是毒根深藏,穿孔透里,乃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了。”   果不其然,没过半月,那家仆便归了西。   “大人,”眼前那家仆等的急了,生怕晚些过去,便要受责,因此低声催促道,“您快随小人去吧,若是去晚了,殿下那边小人着实不好交代。”   沈却一颔首,抬手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又想起寻常家仆看不懂他手语,因此便只启唇,无声道一句:“稍候。”   他俯身从箱匣里取出一只锦袋,而后便匆匆往袖里一塞,旋即紧随着那仆丁出了门去。   那锦袋正面绣的是白鹭立雪,背面则是池中跃金鲤,都是他自己绘的图样,点灯熬油地绣了半月才做好的,因着是送给王爷的东西,他一针一线都不敢错。   而锦袋里则装了个木雕,是只展翅高飞的雁,算不上多精细的手工,可也是沈却偷偷备了好久的,为此他手指上不知多了几道口子,某只指腹到现在都还留着道白痕。   送这只鸿雁高飞,是愿殿下展翼,沈却在心里默默,愿他身无负累、劈风斩浪、风行万里。   *   沈却到时,那国舅府的管家也捧着礼匣,低眉躬腰入堂来。   “王爷千岁,”那管家高声,“这是国舅大人给殿下备的礼,附一句话,大人说,‘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注】   谢时观眉眼一弯,接上后一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你家国舅大人,连句生辰贺词也道不出,还需借着前人的文章来阴阳怪气。”   那管家“扑通”就跪下了:“奴只是来传话的,不识此话意思。”   这句话单拎出来,也能算是句贺词,可要从缪宗平口中吐出来,那必定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缪宗平敢叫这管家来传话,也不过是揣度着谢时观不好在诞辰宴上发作,为难他一个传话的小小管家,若是传出去了,倒显得谢时观小器。   谢时观不怒反笑:“跪着做什么?你替国舅爷来送礼,本王该抬举着你才是。”   他不嗔不怒,反倒惹得这管家更加胆战心惊,身上冷汗如雨,连那礼匣都要端不稳了:“小人万不敢担。”   “把那礼匣开了,”谢时观垂目,要笑不笑地盯着他那发颤的手指,“叫本王瞧瞧,国舅爷究竟献了件什么宝贝来。”   下头那人战战兢兢地将那镶明珠、嵌红玉的礼匣打开来,只见里头歪歪地躺着一块玉佩,做工倒是精巧,只是那玉用的是廉价的岫玉,玉身上夹絮带脏,是极次的品相。   玉佩、玉佩,自然是来配人的,缪宗平送他一块这样的玉,是明晃晃地在讽刺他出身卑贱,只配得这样廉价的玉石。   谢时观仍笑着,丹凤眼微弯,像汪着一片脉脉痴情。   可下一刻,他便一脚踹翻了这人手中礼匣,精致木匣同那块玉佩一同飞出去,在一丈开外摔了个粉碎。   “啊,”谢时观低笑一声,“怎么办?国舅爷精心备下的贺礼叫你给摔碎了。”   那管家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半个身子塌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很闷的一声响。   “殿下恕罪,是小人一时不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上首这人是手眼通天的摄政王,他根本不敢辩,只能含冤认了。   “一时不慎?”谢时观笑起来,手中乌木折扇“唰”一声收紧,“本王还以为你是瞧不上国舅爷的礼,故意拿不稳呢。”   “小人不敢,”那管家颤声道,“就是再借小人一万个胆,小人也不敢呐殿下……”   谢时观收起目光,低低地:“可惜了那块宝玉,本王听人说,天宫里的仙人能‘吮玉液兮止渴’【注】,可见这玉可驱魔辟邪、延年益寿,乃上上佳肴,那玉碎了也可惜,不如赏你了。”   那管家怔楞半晌,而后才领会了雁王的意思。   可为了保命,他也顾不得许多了,顶着雁王的视线,连滚带爬地挪过去,犬儿一般俯下身子低着头,去舔食那地面上的碎玉碴,连那几块颇为尖锐的碎块,他也拼了命地往肚里咽。   吞到一半,不知是不是让那碎碴噎着了,那管家面容狰狞,手掌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再下一刻,他一口气顺下去了,可身下却淅淅沥沥的,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一场,整个人都泄了气,还是真被吓得狠了,这管家竟然一下控制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尿了裤子。   “抬下去吧。”谢时观的语气冷淡,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眉头稍蹙,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恶心的秽物。   他起身,吩咐沈向之:“一会儿让人把那几块地砖敲了,再买新的换上,这样好的御窑金砖,叫他这一泡狗尿毁了,晦气。”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这补地砖的钱王府不出,待会儿叫沈落带几个人,把那狗奴送回去,顺带着向国舅爷讨地砖钱。”   “就在大门口闹,闹得越大越好。”雁王笑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顽劣来。   他可不怕落人话柄,总要先叫自己舒坦了才好,什么小器不小器,谁要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叫人割了那人舌头便是。   而在旁目睹了这一切的沈却则悄没生息地捏紧了袖中的木雕,这小玩意比那块岫玉还要不值一文。   只是要送给谢时观的贺礼,非上千上万两银子的宝贝,他是瞧不上眼的。   哪怕是百两的礼,沈却如今也凑不出来,买的廉价了,他又觉得配不上王爷,拿不出手,因此这才脑子一热,想着自己做些东西。   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袖中他那花了整整一月悄悄准备的贺礼,他只觉得分外寒酸,几次鼓足勇气,都没敢从袖中取出。   谢时观这才注意到他,淡淡然扫一眼他身段,手掌若有似无地在他后腰上贴了一下,几乎只是转瞬的事,王爷便已经收回了手。   “唔……”他脚下微顿,偏头看向沈却,“胖了些?”   沈却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近日里寝食难安,身子也一直不大爽利,怎么可能还胖了?   就听殿下轻笑一声,揶揄道:“让你时常躲懒,三天两头地告了校场晨训的假,再这般懒钝下去,只怕连你也要发福了。”   听见这个,沈却也羞愧起来,他心里一直就揣着这事儿呢,回回告假,回回他心里都不踏实,这会儿让谢时观一句话给点破了,他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   他也不辩解,跟在谢时观身后,等殿下再度止住脚步,他才上前,恳切而真诚地:“卑职往后再不了。”   “再不什么?”谢时观问。   “再不告假。”沈却低低地答。   王爷笑起来,方才还有些不虞,这回儿看他低垂眉眼,那副认真姿态,心里头那点气莫名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肯开口解释:“本王竟忘了你是个呆子,一句玩笑话,放心上做什么?身子才要紧,病了就歇着,逞什么强?”   王爷心情好时,那双狭长凤眼便愈发显得含情脉脉,琥珀金色的眼瞳中甚至能映透出自己的影像,勾的沈却恍惚了半刻。   只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谢时观那双眼瞳清澈地能映出所有人,可这世间却无人能走进他的心。   如他这般的卑贱身,连妄想也不配有,他该清醒,不该起贪念。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诗经·唐风》中的《山有枢》   意思是: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乐器?且用它来寻欢喜,且用它来度时日。一朝不幸离人世,别人得意进你室。   注2:出自王逸《九思·疾世》   ———— 第三十六章   前殿堂内, 宾客们分列而坐。   放眼望去,堂正中的位置, 铺陈着一张巨大的波斯地毯, 四角压香炉,炉内有白烟直上,而那毯上则满植着繁复的纹形图样, 中间一线渐次缀满了一朵朵妍艳夺目的大丽花。   再往上,便是一群胡姬舞婢们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瘦脚, 舞步轻盈, 腰上金链与腕上银铃铛叮当响,腰肢随手腕晃动,笼在白烟香雾里, 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堂上的谢时观也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些舞姬瞧, 不过令他感兴趣的并不是这妖娆的舞姿,亦非她们春桃般娇美的脸蛋, 而是她们腰上细链、足腕铃。   这细链银铃, 若是环挂在那小哑巴身上……会是个什么光景?   稍动一下,那细链子想必就要晃, 挣一挣, 银铃便要响。   王爷心里在想什么龌龊事, 侍立在旁的沈却是不知道的,他只顺着谢时观的目光看去, 看见台下胡姬们一双双皓足,雪一般的夺目。   他天生就不白,捂了一个冬季, 身上却还是麦色的, 看起来就同那养尊处优的谢时观很不一样。   此间席案边上有新罗美婢们张罗着侍酒布菜, 沈却无处可插手,便只好端端正正地立在一侧。   这会儿宾客们美酒入肚,肠子热了,说笑声也渐大了起来,王府中的婢子家丁们倒也周到,在桌旁架一小炉,菜冷了就热菜,酒凉了便温酒。   酒菜的气味逐渐蒸腾起来,那味儿分明也不显、不难闻,可冲到沈却鼻腔里,却直勾得他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宴席过半时,候在另一侧的沈向之忽然上前来,附到谢时观耳边,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时观眼中透出几分无奈,而后轻轻一叹,又吩咐沈向之:“既来了,也不可怠慢了,他是孩子心性,叫底下的人好生哄着便是。”   “是。”沈向之颔首。   沈向之刚走,便又有宾客上前祝酒,谢时观同他随意攀谈了几句,推杯换盏间,他目光一错,蜻蜓点水般在沈却身上停了停,却瞥见了他愈发苍白的脸色。   “真病了?”王爷一偏头,在桌上落了盏,那宾客便识趣地回了席。   沈却愣一愣,片刻后才发现谢时观这是在同他说话。   他不肯认,为奴做仆的身份,若是身子还差,那是要惹主人家嫌的,他不过一个区区从六品的挂名官,什么荣耀都是谢时观给的,他不想叫王爷觉着他没用。   于是沈却摇了摇头。   谢时观看他轻咬着下唇,分明难受,可却还要硬撑着,不肯透出半分脆弱。   真是倔死了,他想。   “过来。”王爷忽然又道。   这席间热闹,沈却听不大清他说话,于是便盯着他唇,一步步挪过去,半蹲下去听王爷说话。   他人蹲着,于是便只好微微仰头,唇缝微张,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迷离神态有多勾人。   “你一早便跟着本王,膳食恐怕也没来得及用吧?”谢时观同他说着,语气里几分淡薄温情,手上很自然地夹了块炙鹿肉,送到沈却嘴边,“尝尝?”   沈却压根没胃口,可这还是王爷第一次……同他这样亲昵,他舍不得推拒,反而顺从地启唇。   谢时观眉眼含笑,玉箸夹着那烤出油花的鹿肉片,很故意地,在沈却唇瓣上压挤两下,才肯送进他嘴里。   末了又盯住他那被汁水润得亮晶晶的唇瓣,问他:“怎么样?”   沈却含住那块肉,不敢吞咽,这鹿肉叫府上厨子料理的很好,若是从前,他该是喜欢的,可今日他竟连一丝腥膻味都受不得,若非是在谢时观面前,他只怕刚沾唇便要吐出来了。   他努力嚼了两口,囫囵就给吞了,而后微微颔首:“谢王爷的赏,此乃肴馐……”   沈却手语未完,却忽听满堂的热闹喧哗声戛然而止,机灵些的臣子已然离席,朝着来人行了跪礼。   谁都没想到,当朝天子竟连一声招呼也不打,这般突然地便闯入了宴席,在场的臣子仆从们,急匆匆地便跪了一片。   堂中胡姬们的歌舞也停了,就是不认得这少年天子,她们也识得他身上装束,明晃晃的一身绣着金龙的袍服,除了宫里那位,还有谁敢这般装扮?   等这些人都反应过来了,那坐在上首的雁王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步至堂下,正要跪,那小皇帝却伸出手来,虚虚一扶:“皇叔不必多礼。”   语罢他扫一眼席间臣子:“诸位尽平身,今日朕与诸位爱卿与会同席,诸君只管吃尽兴了,不必琢磨什么君君臣臣。”   “谢陛下。”   皇帝亲临,王爷只好把主位让给他坐,自己则挪去了下首。   君臣二人冷战多时,春假过后,小皇帝仍旧称病不朝,因此只好继续由谢时观代政。   “除夕一别,”小皇帝忽然开口,用只有谢时观能听见的声音道,“皇叔同我已两月未见……”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抬眼看向谢时观:“皇叔,我……”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便朝他一举杯,眉眼还是那样微弯的弧度,叫人辨不清他情绪:“意之今日来,不是来与臣共庆诞辰的么?”   他唤他小字,这便是要给他台阶下的意思,小皇帝心尖一喜,那僵滞的眉眼终于缓和下来,随后也捧起一盏酒来同他碰杯。   同以前一样,无论两人间闹得如何的不爽快,他的皇叔都会先给他台阶下,回护着他,不叫他难堪。   思及此处,谢意之心里头那把憋闷了两月的坏情绪荡然一空,皇叔果然还同从前那般纵着他,只是这回晾久了些,也并不算什么的。   君臣二人再度和好如初,看起来倒是一派乐融融的景象。   可同坐下首的满太傅却微沉着脸,雁王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人心里是半分也没有,能叫他主动求和,实在不算是什么好事。   雁王肯低头,那必定就要从对面那人手里夺走些什么,他虽离经叛道,却很崇尚这礼尚往来的说法。   可主位上那少年天子竟还傻乐着,全然不知谢时观那满眼笑意里暗藏着的尖利刀刃。   “皇叔,”酒喝过了,方才还觉着同雁王有些生疏的小皇帝又同他热络起来,“宫里好生无趣,你不来,我同他们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他有些委屈,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十足的撒娇意味。   谢时观笑一笑,像是很把他的话放心上:“同内宦们无话说,陛下召些宫妃们作陪便是,前岁春日里新选的,都是花一般的年纪,陛下怎好叫她们日日独守空房?”   小皇帝一撇嘴:“我不要,她们见着朕,连头也不敢抬,好没趣。”   “陛下多去几回,同人熟络了,她们自然便不怕了,”谢时观倒很有耐心似的,反问他道,“都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闺秀,诗也作得,词也写得,哪里没趣?”   小皇帝不说话了,目光落在雁王身侧的那哑巴侍卫身上,他上一回见他,这哑巴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一眼扫过去,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顶多算是清秀。   可今日再见,他却又发觉这人身上多了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那张脸乍看是凡庸,可若是仔细品味,却能吧咂出几分与众不同的风情来。   这哑巴是个很受看的人,又日日跟在雁王身边……   想起谢时观为了这么个下贱东西忤逆自己,陛下心里就有些不大爽快。   “来时朕让安奉德备了些贺礼,”小皇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沈却身上扫过,“方才沈指挥叫人抬到外厅去了,可朕心里想着,也该挪过来叫皇叔掌掌眼,看看这老东西究竟有没有在留心办事。”   说罢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沈却身上:“你是皇叔身边人,做事想必是最仔细的——去,把前厅的礼抬过来。”   沈却忽然被点到,心跳一错,连忙领命。   谢时观一眼便看出了他这是有意在找沈却的茬,偏头看沈却一眼,随口护了一句:“多找些人抬,你只盯着便是。”   小皇帝听他有意回护,心里就如同河蚌进沙般难受,紧接着便开口道:“御赐的东西,其中有些宝物,贵重千金,若是叫那些毛手毛脚的人打翻了、弄碎了,岂不辜负了朕的一片心?”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斜眼看着沈却,到底是自幼便被高捧起来的天子,目光寒下来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不怒自危的凛然在的。   “皇叔信得过的人,自然不差,把贺礼交托在他一人手上,才叫朕放心。”   待沈却走了,谢时观才心平气和地开口道:“陛下何苦?一个卑贱的侍从罢了,哪里配叫殿下这般上心?”   谢意之随手拈起一只象牙壶矢,发泄般地丢向不远处的筹碗,在碗沿划了一下,没中。   开口时他几分恼,几分酸意,可倒也坦诚:“他不合朕眼缘,看着便来气。”   他稍一顿,而后又反问:“既只是低贱侍从,让朕作弄一番又怎么?难不成,皇叔心疼了?”   谢时观不置可否,要芜华在酒杯中替他搁一粒盐渍酸梅,细细品一口。   待小皇帝以为他不会再答了,他才忽然开口道:“是心疼,而且疼极了,陛下就看在臣的面上,饶了他罢。”   皇帝微微一怔,谢时观说话总叫人辨不清真假,他这样坦然认了,却更像是在说玩笑话,倒像在拐弯抹角地打趣他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明天一定双更。   看了评论,发现有些人想看带球跑剧情根本不是为了看虐攻,只是想看沈却被抓回来,然后被这样那样,好狠的心(指指点点)(比比划划)   ———— 第三十七章   小皇帝赏下来的东西的确不少, 既说了要沈却亲力亲为,他也不敢假手于人, 只好一件接一件地来回搬。   好在外厅离这正堂大厅并不算太远, 箱奁中又多是些画卷绫罗,并不算重。   只是沈却近日状态反常,又这般颠来跑去地搬抬箱匣, 腹中恶心感愈发强烈,到最后几箱珠宝金银时, 沈却几乎是咬着牙运过去的。   这会儿只要是长了眼的, 便都能瞧出他脸色难看了。   “才抬了这些东西,”小皇帝上下打量了沈却一眼,看起来也颇有些意外, “怎么就虚成这样了?皇叔——你府上的亲卫, 难不成都是当娇娘来养的么?”   谢时观闻言也瞥了眼那哑巴,寻常这样的差事, 就是再翻上几倍, 沈却也都能办的很好,想必今日这是真难受了。   “回院歇着吧, ”谢时观淡淡然发话, “让院里那小奴去请位大夫来, 开几剂温补的药方子吃一吃。”   小皇帝闻言却看向他:“一介下人,皇叔倒很上心。”   谢时观总不好说他这是让自己给折腾坏了, 可开口时他却也理直,坦荡荡地:“这府中亲卫都是我亲自遴选的,上心也是该的。再说, 他这是叫国舅爷在狱中打坏了身子, 如今落下了病根, 身子难免虚些,也并非是他矫作。”   听了这话,小皇帝立时便没了声,这事儿他心里也有愧,不过并非是因为沈却无缘无故地在狱里挨的那一顿,这卑贱之人命如草芥,就是死了都算不得什么。   可坏就坏在这哑巴乃雁王心腹臂膀,又到底是他舅父先撩起的火,谢时观冷了他两月,他心里便愧悔了两月。   于是他也不再纠缠,对那哑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走了。   君臣二人说了会儿话,席间忽而又有人上前来祝酒,谢时观一掀眼皮,看见了那笑眼盈盈的俞空青。   他今日装扮得甚为素净,面上粉黛未施,整个人白得很干净,却分毫不夺目,温温润润的一个俊秀郎君。   小皇帝多看了他几眼,而后才像是终于认出他来了似的:“你是……”   “学生乃四岁前探花郎,俞空青,”他一副急于表现的模样,“师从满太傅,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福再睹龙颜,心中激奋,若有失态,还请陛下谅解。”   “都四年了,”小皇帝话语里几分感慨,“朕记得你,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俊秀。”   “陛下过誉,”他满脸的谦虚,头微低,不卑不亢道,“学生才识浅薄,不过作得庸常文章,枉为太傅门生,亦不及陛下半分才情。”   小皇帝偏头看向谢时观:“这般好的为官之材料,怎叫皇叔藏在府里做了僚客?”   他仿佛忘了当初是自己看不上他,故意不给他官做,要他在京都驿馆里虚耗年华。   谢时观一边吃酒,一边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觉得颇为有趣,他开口,似笑非笑:“哪里是藏着了,明珠就摆在那明面上,意之看不清罢了。”   “叫明珠蒙尘,是朕之过,”谢意之接口道,“不如皇叔忍痛割爱,让空青到朕身边做个翰林院修撰,如此也不算辱没了人才。”   谢时观但笑不语,只是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俞空青身上,几分耐人寻味的揶揄。   *   宴席将散,正是黄昏时刻,天色将暗未暗,黛色远山托承着一层橘金的光晕,绵延了一片的落日余晖。   谢时观命人在正门大院里放了几发焰火,恭送宾客出府。   旁人纷纷仰头去看焰火,而沈向之却逆着人流,步入廊檐,缓缓走到俞空青面前,而后冷冷给了他一眼:“殿下请你过去。”   俞空青心里一紧,忙跟上他,低低地问:“不知王爷着急寻空青何事,沈指挥可否指点一二句?”   沈向之头也不回,只公事公办道:“郎君去了便知。”   俞空青立时紧张起来,再次踏入雁王寝殿,他早没了以往的希冀与憧憬,只有止不住的恐惧与心慌。   殿内,谢时观正背着手,手中一把展开的乌金折扇,一身朱红吉服,发顶上冠玉穷极工巧,不敛华韵,如是张扬,直身立在窗边,一眼望去,当真是位举世无双的人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融凡俗的背影,却无端叫俞空青感到心颤。   俞空青不敢吭声,但那人却一收折扇,而后缓缓转身,前者腿一软,慌忙跪下去:“殿、殿下……”   “来了?”谢时观一低眸,笑盈盈地看着他。   “是,”他不敢正视,因此便只得低头看着谢时观足上那双皂靴,低低应声,“不知殿下找空青何事?”   王爷也不同他攀扯,开门见山道:“你啊,是什么时候攀上的谢枫呢?”   谢枫乃天子大名,臣民们便是私下里,也不敢这般称呼,因此俞空青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意识到王爷说的是谁。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俞空青咬着牙,一拜首,“空青哪有那般本领,就是有,也绝没有这般胆量,殿下,空青冤枉!”   “冤枉?”谢时观大抵是觉得好笑,上前一步,逼到他跟前,“谢枫的心思从不在朝政上,朝中在任官员的名字他都未必认得清,又怎会认得你?”   俞空青心跳如擂,还欲狡辩:“空青不知,兴许是陛下无意中留了心,认得空青这张脸也未必……”   谢时观冷冷一笑,话音却温和:“这样啊。”   可他话音刚落,那只皂靴便忽地抬起,一脚压在俞空青脸上,后者身子一歪,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他眼里顿时便蓄满了屈辱的泪,半边雪白面颊上,布满了鞋印。   二十七岁那年他便中了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可谓风光无限,随后入得雁王府邸做幕僚,虽然棋差一着,可也是旁人追着捧着的。   他是文人,是头甲第三,杏林折花,何等荣耀,凭何却叫这些人这般羞辱,他不甘心!   “初春正月里,某日夤夜,有个从乡里来的田舍汉,在画舫中畅乐时,不小心栽进湖水里,淹死了,”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那人叫姜少雄,你识得吗?”   俞空青眼睫微颤,这事儿分明都已经过去月余了,谢时观突然提起,叫他很不知所措。   “怎么不说话?”王爷又问。   他目光躲闪,低声答:“不、不认识,空青安分守己,从来只在府中待着,哪里会结识这样的田舍农汉?”   谢时观笑一笑,把玩似地念起“安分守己”这四字,而后又开口反问:“你知不知道,那田舍汉进京时还带了位妻室。”   “她说啊,差人来告知姜官儿去向的那人,乃是王府中的一位大人,丈夫与其交会时,她远远地瞧了眼,说那人面如冠玉,穿青色,腰间佩一块竹青绿玉。”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俞空青腰间那块佩玉上,一声轻叹:“好蠢呐,空青。”   俞空青知道自己再辩不得,手脚皆瘫软下去,整个人发起抖来。   “是,”他干脆认下了,“是我差人去找的姜少雄,我就是不想要沈却好过。”   他恨死沈却了。   四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在俞空青心里,王爷罚他,那是因为他权势遮天,他的品阶比他高,要责要罚,那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沈却那时还只是个奴,他凭什么?   那日针刑之仇,是他这辈子最深的耻辱。   不过若非安奉德那些日子常来王府递送奏章,俞空青搭不上小皇帝这条线,他只怕也想不到要费心费时去加害沈却。   “可是殿下,”俞空青一抬脸,泪流满面:“可我又有什么错,我只是想做官,苦读二十载,却只能昙花一现。”   “昙花尚有多次开花时,可我若不挣,这一世便再无出头日。”   谢时观并不在意他们这些孩子般胡闹的勾心斗角,不过区区一个姜少雄,都能闹到他跟前,那是沈却没用。   他原也不想拆穿,底下这些小打小闹的,王爷从不愿意管。   真正惹得谢时观动怒的,是俞空青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同谢意之私下有来往,还胆敢越过他这个主子,到皇帝跟前求官,妄想着青云直上。   他能搭上安奉德这条线,有朝一日,说不准也会同缪党狼狈为奸。   俞空青已不能留了。   “你说的倒也有理,”谢时观仿佛很能感同身受似的,伸出手虚扶了他一把,“翰林院修撰嘛,你尽管去做,只是下回再不可这般孩子心性,同在王府做事,理应相互扶持才对,而立之年的大人了,不好再胡闹了。”   王爷这话几乎宽容得过了头,俞空青站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满眼的湿漉:“殿下……”   谢时观很平常地看着他,仿佛他方才只是在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并没有打算要重罚他。   俞空青顿觉羞愧无比,正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却被王爷打断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罢。”   殿下既发了话,他也不好再留,失魂落魄地离了殿,出门前还记得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与脏污。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还有一章~   ———— 第三十八章   谢意之随着人潮踱出去, 在前厅看了焰火,等那满天的花火一熄, 他便低下头去, 四处寻谢时观不见,于是开口问身边人:“皇叔呢?”   他身侧的安奉德忙往四下里望去,方才这片儿宾客们进进出出, 焰火礼炮又喧闹,他压根没注意到雁王去向, 因此只好答:“殿下许是先回内府去了, 设宴一日,想必王爷也倦了。”   谢意之有些不大高兴,背着手:“与宴的宾客多是朝中重臣, 他倒好, 连人也不知道送,还把朕一个人晾在这儿。”   安奉德觑着主子面色:“雁王不爱客套, 若处处都恭敬小心着, 倒显得与您生分了。”   “你倒为他说话。”说这话时他微微皱眉,可眼里却连半分怒意也没有。   安奉德笑呵呵地, 虚虚护着皇帝, 引着他往内府中走, 到了内府雁王寝殿外,谢意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房顶上匾额, 随即低眸莞尔:“今朝醉?倒像是他的作风。”   他话音刚落,却见从那正殿里头冒出来个人,见着皇帝, 俞空青明显先怔楞了一下, 然后才行礼, 整个人叩拜下去:“陛下万福。”   “免。”   他人一起身,谢意之便瞥见他面颊脏污,心里不由浮起几分疑惑:“你这脸,怎么弄的?”   俞空青哪好意思说实话,只得低眉道:“方才走得急,不慎跌了一跤,面目不洁,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这一看便不是摔的,只是谢意之对雁王养在身边的这些幕僚,从来就看不上眼,因此倒也没有多上心,一挥手便叫他退下了。   入殿内,穿过一道屏风幛帷,谢意之嗅见了一股独特的沉香烟气。   妆台前,婢子们正小心翼翼地替谢时观卸下发冠,长而垂顺的发丝滚落,披散在那布满流光暗纹的朱服上。   小皇帝让此情此景惊艳得一晃眼,哑声一句:“皇叔……”   谢时观一偏头,见他还在,面上有些意外,可人却也不起身,懒懒倚在椅上:“天色将晚,意之不回宫么?”   谢意之上前几步,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那令他看得口干舌燥的发丝:“我难得来,皇叔怎么还要赶我?宫里那样闷,我不要回去。”   谢时观并不是那事事都严整肃然的满太傅,只要同他撒个娇,谢时观便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地纵着他胡闹。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谢时观解了外裳,用长辈的温和口吻:“只许今日,明儿一早你便回宫去。”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陛下称病歇养了这么多日,总不好叫臣一直代朝,再这般下去,底下人该骂臣狼子野心了。”   “谁敢说三道四的?”小皇帝接过他褪下来的衣袍,随手丢给安奉德,“再说了,皇叔你平素也从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他们说就说,又有什么干系?”   谢时观闻声也不言语,只偏头盯住他眼。   雁王对他是纵容,可那也是有限度的,倘若他不知分寸的胡闹,谢时观一样是要翻脸的。   “好嘛,”谢意之心里其实很怕他,于是只好一撇嘴,退一步道,“我明儿回去便是了。”   说完他余光瞥见了妆台上一只翻开的箱匣,里头搁着一件纯金细腰链,一圈弧末缀一点珍珠,而其下金链流苏,则各自嵌挂着水滴形金色薄片。   再往上,便是一对并套的脚链,围着一圈精巧的小金铃。   他认得此物,这是方才堂下胡姬身上所饰装束,他心里不由觉出几分奇怪来——从来只有舞姬才佩此物,谢时观收这一套配饰,又是想做什么?   “这腰链子,皇叔是备来送给谁的?”皇帝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如此风尘之物,怕是送给你房中婢子,也无人愿佩吧?”   谢时观伸手轻轻一挑那匣盖,那漆木盒便关合上了,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一笑:“一点情趣罢了,佩在衣裳里便够了,带出来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谢意之顿时便会过意来,脸色微微一沉,这想必是他为了哪个男人准备的,佩在衣裳里穿戴……亏他想得出来。   于是他再不愿多看那箱匣一眼,他嫌脏。   目光微转,谢意之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询:“对了,方才你找那俞空青来说什么话?把人好端端的一张脸都弄脏了。”   俞空青的脸是怎么脏的,他是分毫不在意,只是他怕自己吩咐俞空青做的那些事儿叫谢时观知道,难免跌份。   他是坐明堂的人,合该是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这般暗搓搓地针对一个王府亲卫,倒显得他多小器似的。   “方才他在宴席上同宾客说了句不好听的话,”谢时观面上波澜不惊,“责了他几句,免得他下回还要丢本王的脸。”   谢意之闻言略略松了口气:“那是当罚。”   “我还以为是意之开口管皇叔要人,皇叔不高兴了呢。”   “是有些不大高兴。”他倒坦诚。   小皇帝脱口道:“那就不要了,去岁秋日里折桂的贤才也不少,翰林院修撰一职,给了旁人便是。”   谢时观笑一笑,低声问:“可是陛下金口玉言,已经给出去的赏,怎好再追回呢?”   “吃了酒的醉话,哪里算数?再说皇叔当时也没应,就当朕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大抵是他的话顺了雁王的心,王爷伸手一抚他额发,笑眼盈盈:“还是陛下最疼臣。”   谢意之被他这样盯着,魂都要飞了,红着脸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等他遐思泛滥,谢时观便收回了手,笑意也淡下去,仿佛方才的温情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好了陛下,”谢时观起身,缓步向外走,“后殿汤泉的水想必已调好了,臣先失陪。”   谢意之下意识便想跟上,却被安奉德拦下了:“官家,这不合礼数。”   他抬眼瞪着那老太监,满眼的怒意,他就乐意与皇叔亲近,这怎么就不合礼数了?   可安奉德却一副为难模样,俯在皇帝耳边,低低地:“这京都里谁人不知晓,王爷好男色、爱余桃,您是九五之尊,又是他皇侄儿,总归……不大妥当。”   他这话说的点到即止,可小皇帝却明白他意思,而且明白极了。他已至舞象之年,不再是小孩儿了,再同从前一般黏在皇叔身上,也不合适了。   看着雁王离开的背影,谢意之的眼里浮起几分惆怅。   如若可以,他宁可不要做谢时观的侄儿。   *   戌时正点。   小皇帝等得困了,在屋内百无聊赖地闲逛起来,随后更是将殿内的摆件全都把玩了一通,最后倒在榻上,整个人卧进那充溢着沉香气的锦被里。   不知什么时辰了,谢意之忽然听见一串很轻的脚步声,他知道来的是谢时观,可他不想睁眼。   “沈向之没为你准备厢房么?”谢时观笑一笑,半干不湿的长发垂落在他脸侧,一点皂角花香,“还霸了臣的床榻,意之好无赖。”   “陛下啊,”他故意凑近,手上哈一口气,直往小皇帝的痒痒肉上挠,“好大的人了,怎么还装睡?”   谢意之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向他求饶,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可就是被戳穿了,皇帝也不愿挪地方睡,大着胆子同他道:“朕不要睡厢房,朕要同皇叔一起。”   “不要胡闹了,”谢时观眼里的耐心渐淡,他从来不是温柔的人,“君臣有别,您不睡厢房,那臣去。”   像是被他这越来越冷的话戳伤了,谢意之半撑起身子,心里泛上点委屈:“可是小时候……”   他们也曾抵足而眠啊。   “陛下已长大了,”谢时观说,“做皇帝的人,哪能一辈子孩子心性?”   谢意之再也忍不住,开口时带了哭腔:“我只是想和从前一样,我宁可不要长大。”   见谢时观没反应,他胆子渐大起来,压在心里那些令他辗转反侧的念头,像是一瞬间决了堤:“皇叔难道一点没觉察吗?意之对皇叔的心意,并非只有君臣……”   谢时观冷眼看着他,对皇帝脱口而出的话,他连一丝惊讶情绪也没有。   皇帝直到此时才看出来,他的皇叔从来智珠在握,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不过是故意不戳破罢了。   “陛下累了,”谢时观上前一步,如从前一般给他拢好锦被,“莫要再说胡话了,早些歇息吧。”   只是这样的温情,如今却只叫谢意之感到冷。原来他以为的情孚意合,不过海市蜃楼一场,戳穿了就破灭。   语毕,那只手也就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雁王甚至连一眼也没留给榻上正微抖着的那道单薄脊背。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一下大家,明天满课,没有双更(别骂我,真是被你们UFO了,本来觉得日更也已经很厉害了   ———— 第三十九章   亥时之初, 兰苼院。   因着身子不适,沈却今日很早便歇下了, 可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 满脑子却都是才刚饭席上葛正说的那番话。   眼都得闭酸了,也没能入眠。   方才沈落邀他一道用哺食,自从沈落从西川回来, 也没怎么同好友们聚过,这迟来的接风酒, 沈却不好拒绝, 便只好跟着去了。   酒食用到一半,膳房里帮厨的一位婆子忽然又端上来道红烧豕肉,油花花的三块肉, 皮上甚至还有几根未剃干净的毛发。   沈却本来胃口就差, 见了这道菜,当即便忍不住了, 捂着嘴冲出去, 跑到外头抱着一只木桶便呕了起来。   有个汉子往院里看了眼,随即急恼地往自己腿上一拍:“沈却你小子, 那是我用来装脏衣裳的桶!”   沈落跨一步越过他, 往他肩头搡一下, 很护短地:“叫囔什么?不就一个破桶么,一会儿我替你洗刷干净, 若刷不干净,我赔你便是了。”   说完他便追上去,上前轻拍着沈却后背, 替他顺一顺气。   “怎么了这是?”后头的十一面上一点怔然:“这酒食有问题吗?”   上菜的婆子还在, 闻言忙道:“欸大人呐, 您可别冤枉我们,膳房里的菜都是我们几个婆子经手的,连洗菜的水都是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活水,洗得那叫一个干净,您若不信,大可同奴过去瞧瞧。”   雁王府从不苛待下人,他们这些亲卫所用饭食,更是比府僚们用的还要高一等,食蔬都是当日清晨菜贩子们亲自上门来送的,要说不新鲜,那还真是错怪了。   沈落见他一口气吐干净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他:“用哥的。”   沈却摇摇头,到旁侧水缸里捧了些水漱口,而后才从革带里抽出自己的手巾子,擦去了唇周水渍。   “这是怎么了,阿却?”沈落一脸担忧地问他,“上回你不跟哥说都养好了吗?怎么今日又难受了?”   沈却不想他挂念,因此便抬手解释道:“想是今日油腻荤腥吃的多了,有些反胃。”   屋中汉子吃多了酒,嗓门大起来,伸手拍一拍十一的后背,调侃了一句:“十一,我看沈却这怎么瞧着像是害喜了,女人害口似的,见着点油花便要吐。”   十一闻言抬肘撞他一下:“胡说什么。”   旁侧也有人骂他:“你这个嘴上没把门的,人沈却是个真汉子,一人能干翻两个你,你拿人家比身怀六甲的女子,那你算什么?”   “我哪胡说了,就我家那位——”说起这个,他面上便不自觉地溢着笑,“内人去岁都揣第三个了,前头接了两胎小郎君,闹人得很,这胎怎么也该是个丫头了。”   他这话说完,众人也都笑起来,纷纷同他道了一句“恭喜”。   “要我说还是丫头好,又乖又亲人,年节时回去,穿个桃红色的小袄,奶团子似的,扑过来抱着你大腿喊你阿爷,那美的呦。”   汉子们话题转的快,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聊到了生哥儿还是生姐儿好,闹哄哄地围在廊檐下说话,没有酒也热络。   只有沈却惨白着一张脸,耳边嗡嗡作响。   害喜?他不会……   可那怎么可能呢?明明回回待林榭一走,他就立即把自己洗干净了。   沈落见他脸色这样难看,不免有些心疼,开口劝道:“就是吃错了东西,也没有病得这样久的,你明日必须随我去瞧瞧大夫,你这说不准是胃寒,胃气上逆,再拖着恐要伤身的。”   “我没事,”沈却强撑着精神比划,“明日让远志替我去抓几剂药来吃便好了。”   沈落拗不过他,因此便只好道:“随你,只是那几剂药吃完了,倘若再不好,你便随我去,听见没有?”   沈却点点头。   “你最好是听见了,”沈落怕他不往心上去,于是刻意加重了语气,“过两日我亲自去兰苼院问那小奴,你要是还病着,哥就找几个人把你扛去医馆,看看到时候是谁没脸儿。”   这场饭席他没吃完,怕再吐扫了大家伙的兴致,因此便只好先一步离席回来了。   沈却倒在榻上,整个人缩进被里,心里却想着那汉子的话,手搭在小腹上,摸一摸、触一触,依然是平坦而柔软的,里头也并没有传出什么不寻常的异动。   就在此时,房门忽地“吱呀一声,下一刻,林榭便轻车熟路地推门进来了。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门栓,而后将其轻轻卡进门里,紧接着才缓步朝着榻上那人走去。   “说了你几回了,从来也学不乖,”林榭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回回来,回回都得撬锁,我不累么?”   就见那榻上人耸动一下,转了个身,冷冷地拿背影对着他。   林榭笑起来,欺身上去,又在他发旋上吻了吻,而后一点嗔怪语气:“你啊,都不知道疼人的。”   说完他又伸手揽住他腰身,掌心不经意地在他小腹上贴了一贴,沈却心里一紧,很抗拒地拉开他手。   林榭也不恼,从袖中摸出一对金色踝链,而后手探进褥子里,一把捉住他脚踝。   沈却下意识地挣了一挣,仰颈瞪着他眼,几分慌乱情绪。   “送你些东西,”林榭拈着那条金链子,在他脚踝上绕一圈,很暧昧地开口,“你我如今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   “阿却不肯疼我,我疼你。”   那金链子冰冰凉,可林榭的手却是烫的,还冒着些许水汽似的,长发半湿着,用根锦带低低系在身后。   他虽样貌平平,可沈却有时却觉着,他身上似乎有股逾常的不凡气度,灯花光影之间,也总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竟能从林榭身上瞥见一点王爷的影子。   可恍惚过后,沈却心底又忽地升起几分罪恶感与疚意——   他怎么能将这个坏人同王爷混为一谈呢?   殿下在他心里,那是当世无双的人物,松风水月、玉润冰清,自然无人能拟。王爷是王爷,林榭是林榭,他这般暗暗地提醒自己。   不过片刻出神,林榭便将那对踝链在他踝间系好了,这会儿沈却再动起来,就是微微颤一下,那足间的金铃儿便叮当作响。   林榭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踝链带完了,再就是……腰链了。   ……   纯金腰链剧烈晃动起来,半贴半悬的金色薄片随着金铃儿颤出细微声响。   林榭手勾着他腰腹,随意丈量了一圈:“倒是没胖,只是腹间的肉不紧实了,软了些……”   手感倒很好。   顿了顿,他便又故意开口打趣:“我听人说,你这两月时常告假不去校场,知道躲懒了?”   沈却倒也想答,可惜他正面朝下,整张脸都埋在被褥里,又被林榭按着后颈,根本动弹不得。   林榭玩腻了后头,便伸手探向前边,沈却惊觉过来,忙挣起身子,用手捂住了,不许他碰。   林榭看他那副样子,便觉得好笑,他也不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手护着的位置:“先前都碰过几回了,今日怎么又不让弄了?好端端的,你又犯什么娇?”   心里那点荒谬的猜想,沈却实在难以启齿,可他就是说了,林榭便会罢手吗?   他若是知晓两人可能珠胎暗结,会做出什么事来,沈却想也不敢想。   因此他只得并起腿,缓缓抬手比划:“疼。”   “哪儿疼?”林榭笑起来,像是在笑他蹩脚的谎,“分明几天都没弄过了,怎么会疼呢?”   可面前那人却咬死了说疼,抵死了不肯,林榭知道他这几日状态不好,因此小小地发了一点善心,倒也没强求。   “那里不行,”林榭笑盈盈的,“那旁的地儿总不疼吧?”   沈却知道他在说哪儿,腾地便红了脸。   ……   林榭才弄出来,沈却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不等他开口,沈却便捂着嘴赤脚跑到窗边,抚着窗框,又吐了一通。   林榭追过去,给他身上披了件自己的衣裳,而后皱一皱眉,心里难得浮上几分愠恼,低低问一句:“有那么难吃吗?”   以往旁人在他这儿,无一不是百般讨好的,他要人哭,那人便不敢笑,只有沈却叫他这般费心哄诱,费了心思,这人却还是不肯听话。   谁料他话音刚落,沈却便又俯下身去,干呕了两次,可这回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林榭看着他发颤的脊背,那副难受极了的模样,心里忽然有种发痒的念头,像蚂蚁在咬,一点泛酸的疼。   这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情感,叫他止不住地焦躁,因此他一回身,便一脚踹翻了榻边茶案,案上瓷制茶具飞出去,在地上留了一道白痕,落了四散的碎片。   沈却被他此举惊到了,转过身,怔怔看着他。   可林榭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忽然的躁意,忽然的火气,因着是光着脚踢的,这会儿他脚还挺疼。   为什么忽然这般,他也不肯解释,只是匆匆合衣,连长袜也不要了,趿上短靴,便推门走了出去。   院中一场春雨夜来。   听见响声的远志从后屋里跑过来,站在屋外,看着那一地狼藉,惶惶开口:“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已经开始发疯了,别管。   ———— 第四十章   辰时三刻。   雁王下了早朝回府, 刚下轿辇,眼里几分倦意, 稍一偏头, 吩咐身侧的沈却:“阿却,本王想吃你上回买的馄炖。”   沈却颔首领命,疾步一个来回, 生怕耽搁了,王爷便要不高兴, 因此他路上连一刻都敢没停。   回来时他脸颊红扑扑的, 身上起了点薄汗,悄声喘着气,将那食盒轻手轻脚地落在偏厅案上, 又打开来仔细瞧了一眼。   只见那瓷盅安安稳稳的, 一点汤汁也没撒,沈却终于松了口气, 合上食盒, 到外头寻谢时观。   他人才刚走到廊檐下,便瞧见了王爷的身影, 这院中除了谢时观, 还有个约莫二三岁的小奶娃, 那崽子脸上脏兮兮的,嘴边左一块糖渍, 右一块灰印子。   奶娃呆呆地和谢时观对视着,紧接着后者忽然笑起来,温和又有耐心地诱哄:“把你手里的糖串拿给本王瞧一瞧, 好不好?”   那崽子大抵是见他穿锦佩玉、衣冠楚楚的, 人也贵气, 因此便轻信了他,糖串递过去,肥而短的指头松开来,可王爷却压根没去接,由着那糖串滚在地上,裹了一圈的灰土。   奶娃娃先是愣了愣,随即嘴一瘪,皱着脸哇哇大哭了起来。   见着他哭,谢时观反倒笑起来,面上几分顽劣的幸灾乐祸:“自己没拿稳,哭什么?”   “难看死了,”王爷皱一皱眉,见他有要躺下去满地打滚的趋势,于是又开口威胁他道,“再哭,再哭就把你这双眼挖了,串在木签上,裹了糖浆,做成个人眼糖串。”   那崽子没见识,真被他这一句话唬住了,哭声顿时停下来,两眼泪汪汪的,还朝着王爷打了个哭嗝。   哭哭啼啼地开口:“不、不要挖我的眼珠子,不要人眼糖串……”   沈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小跑过去,先对着王爷福了福,而后才蹲下身抱起那小崽子,轻缓缓地拍着他后背。   这奶娃娃正是葛正家的次子,以往都呆在外府,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叫他溜进了这内府里来。   小崽子认识沈却,躲在他怀里,一口一个“沈二叔叔”,有大人替他撑腰,这娃娃便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竟比方才还要响亮。   王爷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样吵这样闹,还不甚漂亮的奶娃娃,因此就算人是他惹哭的,殿下面上也不见半分歉意。   “谁家的丑哥儿,”谢时观一挑眉,心里把玩着那句‘沈二叔叔’,而后又冲着沈却笑一笑,“你认识?”   沈却正忙着哄孩子,抬不起手来比划,因此面上露出几分急迫情绪,张一张唇,一个口型:“葛正。”   王爷压根记不起他口中那个名姓的主人是谁,绕到他背后看那小崽子,很伤人地点评:“这崽子生得这般随便,想必他耶耶也很难俊秀到哪儿去。”   他话音刚落,那边葛正便闻声赶来了,见着自家儿子,他先是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上拍一下,冷着脸教训:“没规没矩的兔崽子,阿爷千叮咛万嘱咐,同你说过几回了,不许往这内府里来,没长耳朵不是?”   谢时观扫他一眼,像是见着了什么可乐的事儿,没来由地轻笑一声。   葛正被王爷这笑眼盯得身上不由得一颤,上前几步,殷殷地看向谢时观,手搁在底下搓来搓去,一副着慌模样:“殿下,犬子稚幼不知事,都赖卑职一个没看住,才叫他钻进这内府中来了……”   他顿一顿,仿佛在谢时观面前说话也是什么很为难的事儿,一个八尺高的汉子,连眼也不敢抬,整个人都拧着:“冲撞了殿下,要责要罚,卑职都认了,只望殿下不要同犬子计较。”   谢时观却笑一笑,倒很体恤他似的:“男孩子么,闹腾些也是该的,本王一个大人,同稚子计较什么?   葛正赔着笑,正想谢恩,却听谢时观忽地顿了顿,紧接着又道:“不过你看管不力,也不好不罚,这月的俸银就不必去领了,正好也少给孩子买些糖串,吃多了怕要长虫牙的。”   说到这里王爷眉眼一弯,反问他:“你说呢?”   葛正哪敢说不,被罚了一月俸银,还得谢恩,谢王爷的宽宏大量。   被他夹在腋窝下带走的那奶娃娃还不知道,自己恐怕今年内都要吃不到那糖串了。   而那始作俑者则一回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指使沈却:“去,到里头替本王把熏香点了,褥子铺上。”   沈却上前一步,恂恂地抬手比划:“方才您叫卑职去买的鸡汤馄饨……”   “你吃吧,”谢时观打断他动作,“这会儿又没什么胃口了。”   他从来是这般朝令夕改的,往往是才心血来潮地开口一句,转瞬便又不感兴趣了。   沈却对王爷这般性子早已是习以为常了,因此并不多劝一句,只乖乖顺顺地先他一步进殿,而后轻车熟路地往香炉里点上了香。   紧接着他又褪了乌靴上榻,弯着腰开始替王爷理床褥。   见他手慢脚乱地收拾,谢时观就站在床侧,饶有兴致地品着他背脊间弧度:“阿却?”   沈却回过头,手上也停顿,像是在等他的吩咐。   可不料下一刻,王爷嘴里忽然很轻挑地冒出一句话来:“天没亮,你便随着本王一道去上朝,想必这会儿也该倦了,不如就在这儿陪着本王睡吧。”   沈却稍一愣神,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眸光一动,诚惶诚恐地觑着王爷脸色:“卑职才从外头回来,奔来赴去的,身上也脏了,不好、不好陪着殿下……”   谢时观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没再说话,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只是他信口胡说,拿来作弄他的。   等沈却理好了褥子,人刚打算退下来,可王爷却忽地侧着身子坐在了床边,堵着他去路。   “王、王爷,”沈却慌忙抬手,被谢时观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他下意识望一眼床榻,只见那被褥垫子叫他捋得一丝不苟,粗略看去,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见沈却一副慌急模样,眼里蕴一点水光,晶亮亮的,看得谢时观心里又开始发躁。   他踩掉脚下长靴,而后递给沈却一只绘金如意笺:“一会儿递去太师府,定要亲自交到太傅手上,去时再到膳房里拎些糕饼过去,信笺放在底层,别多话,只记得交到他手上便是了。”   沈却颔首,而后又有些为难地,跪着往前蹭几小步:“王爷,能不能、让一让?”   谢时观却像才发现似的:“下不去么?方才怎么也不说?”   沈却红着脸,被他这样问,心里反倒还浮起几分羞愧来:“卑职忘了。”   大抵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于是殿下往旁侧让了半步,故意只留出一道小缝来。   沈却不敢再提要求,因此便只好侧着身子,一点点地往床下蹭,只是他人实在没那么薄,小心翼翼地磨了半晌,还是不经意地蹭在了王爷手臂上。   蹭上了也罢,偏偏还是那个位置,沈却脸更红了,旋即手足无措地穿好了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   去太师府的路上恰巧要路过一间医馆,沈却打算顺道去瞧瞧。   心里那点荒谬的猜想,始终下不了定论,害得他如今不止寝食难安,就连白日里在王爷面前当值,也时不时要走一走神。   于是他收拾了点东西,过府门外小巷时,沈却悄没生息地戴上了一顶乌纱椎帽,而后卸下腰间令牌,藏入袖中。   随即他又向后探了一眼,并未瞥见有人注意到自己这里,这才低着头出了巷。   可他却不知道,同时间,打算出门去置办纸笔的俞空青却落后他一步,见是他,因此不经意间多留心看了几眼,却见他行动鬼祟,心里不由得起了疑。   若是府中旁人,俞空青才懒得管,可见是他,俞空青顿时忘了纸笔的事儿,静悄悄地便跟了上去。   来医馆看诊的,遮面不肯示人的并不少,因此沈却这般装束,在这医馆里倒并不算奇怪。   有个小药童迎将上来,抬头问他:“这位郎君,您是来问诊请脉的,还是来拿药的?”   沈却抬手搭在另一手脉门处,这手语倒清楚明白,这小药童立即领悟,领着他入里屋,喊一声:“师父,有病人来看诊,瞧着是患了声疾。”   屋里那老医者大抵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的模样,非得等那小药童贴在他耳边喊,他才听得清。   “生疾?”那老翁瞪一眼药童,“你这废的什么话?若不是生了疾病,无缘无故地来这里做什么?”   小药童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老爷子年纪大了,他大师兄出诊去了,这客人恰好又说不了话,于是他望向沈却:“您别忧心,我师父这是年纪大了,但脑子却并不糊涂,我留在这儿,您有什么话都比划给我看,我再替您传给我师父。”   听他这么说,沈却一时更忧心了,就这小药童的大嗓门,只怕一会儿他的病症整条街都要知道了。   因此他摇摇头,比划两下,是要他出去的意思。   小药童看看沈却,又看看自家师父,有些为难:“您不要我在这我也理解,来看疑难杂症的嘛,都想少一个人知道才好,但您与我师父一个哑一个聋,怎么交谈的嘛。”   “出去出去,”案边老翁朝他摆了摆手,“会不会说话了,谁聋了,老夫没聋!”   那小药童一撇嘴,掀帘出去,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去了。   等那药童走了,老医者便要沈却坐下,又唤他抬起腕子,搁在脉枕上。   品着他脉象,那老翁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不自觉地用那双有些昏花的眼去看沈却,意图看清他乌纱后的面容:“敢、敢问郎君,您究竟是男儿,还是女儿身……”   沈却掀开一点纱帘,露出喉结给他看。   “怪……”老医者话音几分颤、几分抖,“真是怪事儿。”   “郎君看着一副男儿相,怎么、怎么会怀着身子呢?”   这话对沈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再度往脉门上拍了拍,是要他再诊一次的意思。   “不会错的,”嘴上这么说,可那老翁的手还是再探上来,替他细细地又诊了一遍,“老夫五岁从师,及冠时出师,而今独自问诊断病已有五十载,你这脉象虽怪,可喜脉却显。”   沈却愣住了,一时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老翁复又问他:“近日里郎……”   说到这里他改了口,不知用何称谓,干脆便不作称呼:“是否身无病似病,恶闻食膳之气,或但食一物,或大吐清水,呕吐恶心,不纳米食?”   听他所说的句句贴合自己近日的病症,沈却心先凉了半截,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该怎么办?   “若照脉象,你这身子不足一月,又隐隐有滑胎之兆,老夫给你开些温养安胎的方子,回去后记着多躺多歇,”那老医者头也不抬,拈着只旧羊毫,在宣纸上飞速书写,“忌生冷寒凉食膳,身子坐稳前不要同房,否则身子寒虚,这胎恐怕要坐不稳。”   这本就是个魇梦般的意外,沈却手贴着小腹,半点也不期待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若是坐不稳滑了胎,他倒是求之不得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那老翁沉一沉声:“你这身子与旁人不同,倘若滑了这胎,这辈子恐难再有孕,况且强行落胎,于身子有损不说,只怕还要落下病根,往后年年发作起来,你这身子恐怕就要废了。”   这老医者也没多说,提醒他这一二句,已算是医者仁心,至于他自个要怎么选,他也管不着。   来他这儿看诊的,有的四五十岁还要拼了命地育子,也有的豆蔻年华,不管不顾地便要求着他给落胎。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见多了,便也就看淡了。 第四十一章   因为怕叫沈却觉察, 俞空青一直没敢跟得太紧,好在他运气不错, 几次见他绕进小路没了踪影, 不过片刻便又能看见那点墨色影子出现在远处。   直到远远瞧见沈却进了一家医馆,俞空青才择近选了家茶楼,坐在二楼靠街处喝起茶来。   等见着沈却从医馆离开, 出了这长街,他才后一步进了那家医馆。   他先是慢慢悠悠地走进店, 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那看店的小药童:“劳驾问一句, 方才那头戴乌纱椎帽的郎君,到你们这儿做什么来了?”   那小药童闻言一抬头,颇为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 他一身的文人气, 温温和和弯起眉眼来时,倒很能迷惑人:“那是我阿弟, 脾气倔得很, 近来身子不爽利了,也不肯同我这个做兄长的说。”   他顿一顿, 而后继续道:“我见他自己悄悄来瞧病, 怕是他染了什么怪疾, 不敢同家里人说,这才来问一问你。”   “那你自去问他便是, ”那小药童眼一转,指了指外边,“喏, 他才刚走不久, 郎君疾步追一追, 想是能追上的。”   俞空青哪里肯善罢甘休,装作听不见:“你且带我去见见你们这儿方才为他看诊的大夫,我只问几句话,求个心安。”   小药童手一拨算盘:“我师父可不白陪着人说话。”   俞空青闻言,便从身上囊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往他算盘上一放:“够不够?”   那小药童见状,人小鬼大地将那银锭放在掌心里掂了掂,而后又将其揣进了怀里,倒是松了口,随即便领着他往里屋走去。   老医者这会儿正一边翻着医书典籍,一边吃着茶,见有人进来,他便将那书籍翻过去,囫囵盖在案上。   小药童先他一步过去,贴在那老翁耳边道清楚俞空青的由来。   “哦,是方才那人的兄长,”嘴里这么说,可那老医者面上确实将信将疑的,“你既是他兄长,可说得清他身上病症?”   俞空青的目光冷了冷,看着那老翁没说话。   沈却可是谢时观养在身边的一条狗,这京都里想将他除之而后快的人并不少,可这么些年来,却没一个真能在他身上捉到半点把柄的。   眼看自己同沈却的这个需得藏着掖着的隐秘只差临门一脚了,他可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   “他不与我们一道住,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脾性,有什么事儿都不肯同家里说,”俞空青故意垂眼,露出一副忧心作态,“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药童忙把他的话转告给那老医者,就听得那老翁冷哼一声:“你若真是他兄长,必定说得清他身上隐疾,你自去问他,老夫不做损医德的事儿!”   见他不肯说,俞空青干脆冲上前,一把夺过那桌案上的药单子,医馆如今看诊,都要留备一份药方子,一式两样,沈却才刚走,想必最上头这一张便是了。   俞空青将那张药方揣进衣襟,而后转身就跑,这屋里一个是古稀老人,一个是总角稚童,没一个能拦得住这青年人的,因此也只能由着他把那张药单带走了。   出了医馆,俞空青紧跟着又赶去了城北另家医馆,拿着那方药单子去问里头那正忙着给人抓药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接过药单看一眼,只稍稍一瞥便明了了:“这不是安胎药么?只是这方子开的有些许古怪,寻常坐不稳胎的身子,也不该是这么个补法——郎君是替你家娘子来看的吗?这药可不敢乱吃,需得面诊一番,才好下定论的。”   俞空青当即愣住了:“你再仔细看一看,这真是安胎的方子吗?”   “错不了,您看这白芍、当归、菟丝子、桑寄生……可不是开来安胎的么?”   见他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中年人还以为是他内人背着他偷了汉子,眼中登时闪起了八卦的光:“你若不信,把人带到我这来看看不就是了?”   俞空青没理会他,面沉似水地低头,再又看向那张药方。   一副安胎的方子,沈却要拿来做什么?   他至今未娶,也不见同府中女婢有什么暧昧,难不成……是在外头养了位美妇,亦或是同那些勾栏中的女子欢好,不慎留了种?   可这猜想也经不起推敲,如若只是这般,叫那妇人自去寻医问诊便是,他亲自来做什么?   思及此处,俞空青忽地又想起了那老医者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你若真是他兄长,必定说得清他身上隐疾。”   隐、疾?什么隐疾?那医者说的想必不是他口舌喑哑之症,除了这个,沈却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疾症呢?   难不成……这孩子是他自己怀的么?   想到这里,俞空青猛然抬头,又看向那中年人:“您说,这男子……能怀孕吗?”   那中年人乍一听,只觉得好笑:“郎君莫不是在说笑,男人怎么能怀孕,那不是阴阳颠倒了吗?”   可见俞空青一脸的认真,并不像是在玩笑,这人顿一顿,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从柜里翻出一本旧书,翻给他看:“您还别说,古书上是有过这般记载,不过并不详尽,说得模棱两可的。”   医馆中另一个伙计也围过来看了眼,而后道:“这事儿的确不假,前几年听说文兰县里出过这样的怪胎,非男非女、亦雄亦雌,才出生便被乡民们拿棍子围了起来,逼着他爷娘给放进水缸里溺死了。”   “若是这怪胎长大了,说不准也是能同女人一般孕育子嗣的。”   俞空青走出那家医馆时,也像是失了魂一般,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将此事告给王爷。   可他手里就一张药单子,方子上连一个名姓都没留,更何况他同沈却还有前嫌未断,这么贸然挑到雁王面前,他大抵是不会信的。   况且,一个男人怀孕,这怎么想……也都太离奇了。   *   办完事回到府中时,沈却心里仍旧是六神无主的,那大夫开的药方他没敢用,王府内院里一向管得严,连饭菜、药渣都要一一查验。   沈却只怕到时候自己倒掉的药渣子叫人发现了端倪,倘若探问起来,他到底不好解释。   可就算不用药,肚子也是要一天天大起来的,这会儿还不显,自然瞒得过,可之后呢?他总不好永远躲着不见人。   这时候沈却第一个想到的人竟是林榭,毕竟他在沈却心里虽然淫邪浪荡,可人却总是给他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不过向来是林榭来找的他,他从未上赶着去招惹过那人,这会子急急地想找,竟是一点法子途径也没有。   要想见着他人,还得碰碰运气。   转眼入了夜,窗外漫起一片雨雾,细融融的春雨,落地无声,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沈却毫无睡意,倚在窗边看那降下来的夜色与雨幕。   突然之间,这夜色里混进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手中油纸伞向上轻抬,旋即那伞下便现出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来。   “小哑巴,”他轻声喊他,“今夜怎么有兴致在这儿听风吹雨?春雨寒凉,你当心又受了风。”   沈却冷漠地别过脸,不声不响地关起了窗。   林榭也不恼,低低笑一声,随即步入廊檐,又要去撬这哑巴的门栓。   谁料还不等他取出那铁钩,房门便被人由里向外打开了。   这还是沈却第一回 主动给他开门,林榭怔一怔,而后收伞踏入屋内,很自负地开口消遣他:“所以今日是在等我呢?阿却。”   沈却也不否认,绕到他后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而后转过身,忽地盯住了林榭的眼。   “怎么?”林榭问,“有话想对我说?”   被他先声夺人地揭穿了,沈却心里反而更慌乱了,人戳在哪儿,连动也不会动了。   林榭是个亡命徒,对他从来只有淫辱的心思,倘若知晓他有了身子,未必会帮他不说,指不定还要再火上浇油一把。   见他愣了许久也不说话,林榭伸手一揉他脖颈,紧接着又往上,轻轻按一按他后脑勺:”做什么傻愣着?”   “是不是想我了?念的寝难寐、食难安,心里又很难为情,不敢同我讲。”   他不说,林榭便替他说,将他那未能出口的话都扭曲了。   沈却没去驳他,他如今满脑子都是这腹中孽种,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哪里还分得出心思再同他斗嘴。   话没说两句,就见林榭忽然取出个匣子来,又探手从里头取出了一圈花样繁复的银链。   说是银链,可那链子所过的位置却一直从肩骨到腰际,同件衣裳似的,却又说不上是衣裳,毕竟这链子几乎什么也没能遮住。   甚至有条水滴形的圆钝坠子,一直坠滑到脊骨末端的位置,比他上回带来的那条纯金腰链,看着还要不正经许多。   沈却不肯带,他这回是真抗拒,不是不情不愿、半推半就的姿态,而是又回到了初识时的那副倔强模样。   他知道,倘若他乖乖带上了,林榭定又要压着他做那事,而且一闹便是一整夜,他受得住,可腹中未足月的胎儿却未必受得住。   那大夫说了,现下不能再行房事了,他是不想要这孩子,可他也害怕。   “为什么不肯戴?”林榭方才又哄又劝地磨了他好半天,这会儿早不耐烦了,一手拽扯着他手腕,力道重,语气也重,“不喜欢么?”   沈却不言语,头微低,后背抵在床榻与墙体建构出的角窝里,像只拼命想缩进自己的蚌壳里的河蚌。   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   可惜林榭从不是个会心软的,见他这般,反倒更起了逆反的心思,沈却不愿,那他便偏要强求,人欺覆上去,压着他手腕,要强迫他戴上。   沈却立即挣起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护着肚子,林榭一只手往前,习惯性地要捂住他口鼻,吸气少了,人自然也就软下来了。   沈却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盘算的,一发狠,扑上去便在林榭手掌上咬了一口,林榭吃了疼,抬起一巴掌扬在他脸上,掌心里渗出的血印在沈却面颊上,红殷殷的。   林榭人骑在他身上,顾不上管这哑巴,先去看自己的手掌,很深的一道牙印,恐怕得留疤。   “你找死吗?”林榭稍一俯身,手捏住他喉颈,面上常挂着的那张笑脸忽然撕出了一点可怖的狰狞来。   只他这身重量,便已然压得沈却喘不过气了,扣在他脖颈间的手都不必收紧,沈却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林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他今日一日都焦躁,心里时不时想起这哑巴来,可他却不明白,自己究竟念他做什么?   沈却分明不算漂亮,人又倔又硬,还是个哑的,若只是为了那点新鲜感,他早也该玩腻了才是。   可为什么看见他那惶恐的眼神,心里就会止不住地焦灼,烦乱的思绪一点点漫上来,林榭下意识断定,眼前这哑巴对他而言,或许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也许……掐死他,是不是会好些?   大抵是觉察出了林榭眼中渐渐泛起的杀意,沈却百感交集,自暴自弃地动了动唇,无声的绝望:“杀、杀了我。”   林榭没看清,开口问他:“说什么?”   “杀了我吧。”他再度启唇。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   昨夜一宿难眠, 沈却眼下生生熬出了一片青色,人也钝钝的,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倦怠与疲惫。   直至此时, 他依然还对昨夜发生的事心有余悸,人在绝望之际,心里大抵总要漫起几分求死的念头, 想着只要死了,便能一了百了了。   他也不必再为此忧心, 再担惊受怕了。   可那念头不过只是转瞬, 昨夜那番颓丧自弃的话,沈却这时候再想来,只觉得自己真是蠢死了。   这般无故死在林榭手里, 仵作验身时必然也会发觉他身上异样, 他那见不得光的隐秘还是要被公之于众,死便死了, 可他只怕殿下也会同其他人一般, 觉得他不干净。   好在林榭在最后一刻松了手,他终于从他桎梏下挣出来, 抵在床头, 发了狠地气喘。   只命悬一线那刻他才知道, 他有多不想死。   他想活。哪怕是苟且偷生,也想好好活着。至于腹中这个孩子, 既有了,也是他的命数,是他命中合该有的一劫, 躲不掉的, 便只好受着。   沈却不是没想过, 倘或告假一年,躲到个没人认识他的乡里去,把孩子生下了再回府,可只要细细一想,便知这法子是行不通的,他早就没有家了,要编什么谎才能告这么长的假?殿下又怎么可能不起疑呢?   再说,就是告假之后呢,他又能到哪儿去?   思来想去,大抵也就只剩下了那一条路可走——他得离开这儿,并且得悄悄地走。   但他舍不下王爷,也舍不下师兄,自从那年被殿下带回王府,沈却便以为这雁王府,便是他一生归处。   可惜这命运如无情水火,半点由不得他。   沈却扶着床架,无力地站起身,而后赤着脚走到衣箱边上,去拿搁在上头的那只铜镜。   略显粗陋的铜镜上立即便映出了他那张脸,再往下,便是那布着一片青紫色掐痕的脖颈,那道淤痕太重,怎么看都是忽略不掉的。   因此沈却只好穿了件平时不常着的对襟立领,这才勉强遮掩掉了那痕迹。   这一日,沈却一早便去了重台院。   沈落眼下才从校场里回来,见着他,眼尾立时一弯:“今儿怎么一早就来了,身子如何了?还犯那病吗?”   沈却先将手中那条打湿的汗巾子递给他擦汗,而后才手语:“好多了。”   “真的?”沈落一边擦汗,一边觑着他面色,“脸色这样差,别是骗我的。”   “昨夜没睡好,”沈却草草手语,而后递给他两块油纸包的糖饼,附一支素笺,“趁热吃。”   沈落慌忙把那两样东西接过去,有些惊讶:“都是给我的?”   这糖饼倒没什么,沈却得空时,常常会捎带着给他买份早点,只是这支素笺,他是从没从沈却手里见过的。   沈却点了点头。   “我现下能打开看看吗?”沈落面上很明显地溢出几分期待来。   沈却继续点头,而后有些不大自信地比划道:“我乱写的,你别笑我。”   沈落哪里舍得笑他,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却偏偏轻手慢脚地打开了那素笺外封,下一刻,便见着那短笺上头只稚幼而端正的两个大字——   沈落。   沈却识字不久,握笔的力度拿捏不好,练了许多张,却只有这二字能勉强如意。   原本还想再往这上头添点什么话,然而把墨汁都快熬干了,沈却也想不出究竟要说些什么才好。   在他看来,自己从来只有连累师兄的份,他若走了,沈落想必只会过得更好。   不过哪怕就这两个字,沈落看起来也十分感动,把那封短笺珍而重之地叠好,收进囊袋里,而后轻轻拍一拍沈却肩膀,一点欣慰语气:“我们阿却也出息了。”   他曾听十一讲起过,殿下如今容许沈却识字了,还亲自指点了他半月,如此殊荣,这府上无论哪个亲卫都是没有过的。   他是真心为沈却感到高兴。   说完沈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短绒盒子,打开来给沈却看,只见里头放着一只长命锁,一对小巧玲珑的腕镯:“葛大他内人昨夜生了,胖乎乎的一个小丫头,还没见着过呢,咱也洗干净手去抱一抱,沾沾喜气。”   沈却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神色:“可……我什么礼都没备。”   他同这些亲卫们走得都不近,连葛正他内人昨夜生了都不知道,哪里会念着要给这孩子备份见面礼?   “哪里没备了?”沈落虚虚揽着他腰,把人往葛正那屋门前带,“喏,这对银镯子不就是了。”   沈却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手语:“花多少银子打的?晚些我叫远志……”   不等他比划完,沈落出声便打断了他:“不过一点小钱,你和哥客气什么?一会儿你真要人拿银子过来,看我不劈死你。”   听着他说话,沈却焦灼的情绪莫名好了些,微微笑一笑,面颊上露出一点很浅的酒靥。   两人才到门前,便听见那屋里传出了一道妇人的声音:“你身子洗过没有?校场才回来,浑身的臭汗,怎敢来抱孩子,把孩子熏着了怎么办?”   “哪儿就这么容易被熏着了?”男人低声嘟囔道,“前两个也不见你这么仔细,穷讲究。”   沈落笑起来,而后上前一步,轻轻敲响了门,低声道:“是我,沈落。”   那屋门立即便被个男人打开了,手里抱着婴孩的汉子满脸笑意,一边缓缓慢慢地晃着自家闺女,一边用脑袋示意他们进来。   他们这些成了婚的,便会分到一件大些的睡房,小厅与寝屋用张帘子隔开了,否则沈落二人也不好意思进。   “瞧瞧,”葛正用下巴指了指他怀里的婴孩,“多俊的闺女,这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沈落探过去看了眼,只瞧见了一团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小眼睛塌鼻梁,简直同她阿爷如出一辙,于是他笑着“啧”一声:“这小模样,一眼就知道是你葛正的亲生的闺女。”   “你什么意思?”葛正一扬下巴,“拐弯抹角骂我闺女难看是不是?”   说完了,又不自信地低头看一眼那襁褓中的小孩儿,仔细一琢磨,确实是和自己长得像,于是便又愁苦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地:“阿奴阿奴,耶耶的小阿奴,这眼睛鼻子可千万不要随阿耶,学着你阿娘的长,听见没有?”   小孩儿睡得正香甜,哪里肯理他?   沈落在旁侧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气得葛正一把将那孩子塞给沈却,上去追着他打:“沈落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天地良心,”沈落一边躲,一边冲着沈却,“阿却,哥方才说过他闺女半个‘丑’字没有,没吧?全是他自个说的。”   沈却手里被迫揣了个孩子,压根没空应他,当下只觉得这东西像块嫩豆腐一样,连呼气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就把她弄碎了。   不知是不是被这两人给闹醒了,怀中的小孩儿忽然睁开了眼,不哭不闹地,只静悄悄地盯着他眼。   又小又软的,细眼里像汪着两丸黑葡萄,再温软干净没有了。   沈却忽地便被这一眼勾起了几分憧憬,倘若他能顺利生下腹中胎儿,那么这世间便也会有这么个小东西,同他血脉相连。   再长大一些,便能追在他屁股后头,奶声奶气地唤他阿耶了。   只可惜没过多久,怀里这小东西便哇哇大哭了起来,沈却被她这嘹亮的一嗓子惊着了,整个人手慢脚乱的,像是怀里揣了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敢丢,只好眼巴巴地把求助的目光抛给葛正。   葛正瞥见他目光,登时笑起来,随即便过来把孩子接了:“不就饿了哭一嗓子么,看把你吓得,赶明儿你也有了崽子,生一个倒还觉得新鲜,再多生几个,自然就驾轻就熟了。”   小娃娃到帘子那头吃奶去了,他俩也不好再围着去看,因此把见面礼给了葛正,便就出去了。   院里飘着雨丝,二人便只好立在廊檐下。   静默地看了会儿雨,沈却忽然偏头,接着又手语道:“师兄……”   “怎么?”沈落面上还乐着,悄悄同他说,“葛大这闺女生得跟他亲妹子似的,简直就是缩了水的葛正,就照着她阿耶那张脸长的,这孩子还真不挑。”   沈却也笑一笑,而后又有些愧疚地比划:“可是哥,我们不好在别人背后随口议论的。”   他还没比划完,便听到后头屋里一个人头探出了窗户:“沈落,你他娘再敢说一句试试!”   这话音落了,紧跟着里头又一道妇人的声音:“阿奴才睡下,你又嚷嚷什么?”   被娘子骂了,葛正也还是一脸的不服气,细眼瞪着沈落:“你再说一说,我闺女究竟生得像谁?”   沈落连忙告饶:“女大十八变,大了自然就像她阿娘了。”   后头葛正冷哼一声,这才缩进去,关了窗。   “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沈落逗完了屋里那人,这才又笑着问他。   沈却抬起手,缓缓手动:“我院里的那小奴……还请师兄往后帮着多照看些。”   府里他唯独舍不下这三人,一是谢时观,二是沈落,这前二者离了他倒没什么,只是这徐远志如今还是个孩子,又只依仗着他一人,他就这么逃了,殿下说不准要为难远志。   沈落有些奇怪:“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你自己养在院里的小奴,哪里又能有什么事儿?”   沈却心里一慌,低低地:“我到底是个哑巴,性子又闷,总叫他同我待在一块,也憋得欢,想着叫他到师兄这儿学一学,也能学得几分活泼气回来。”   “你买他来,可不就是伺候你的,还真拿他当儿子养了,”沈落有些不大信,“我若领了他走,你那院里不更闷了?”   “你同哥说实话,”沈落看着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了?不然你不能忽然同哥说这样的话。”   沈却也知这事儿不好说,因此忖了忖才道:“昨夜我睡不安稳,害了个魇梦,梦见我死了,我无亲无故的,也只有这么一二个人可挂念,我……”   不等他比划完,沈落便拧着眉打断他:“呸呸呸。”   “好端端的,说甚么死不死,好不吉利,”沈落道,“我改日替你带带那崽子便是了,这梦往后不许再提了。”   沈却百感交集,却只能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他倒也不是胡说,这次逃跑,倘若成了,他还尚有一线生机,可若不幸被捉回来了,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如若真有那天,他只希望沈落不要为他难过,都是他自找的,他怎样都不冤枉。   “哥,”他抬手,“我走了。”   沈落还以为他是要回去上值,因此便点头道:“雨天路滑,地还是湿的,你仔细些脚下——等等等等,再到我那屋里拿把油纸伞,这雨看似不大,却凉得紧。”   他顿一顿,一点嗔怪语气:“你啊,知道要落雨,连把伞也不知道带,懒不死你。”   沈却手脚皆是冷的,可唯独这心里被他捂出了几分暖意,如若不是逼不得已,他是万不舍得离开这儿的。   沈落拿了伞,回头递给他。   沈却头微低,接了伞打开来,顿时便隐去了那张脸,因此沈落便也没能看见,这哑巴面上含笑,可眼里其实却比外头的雨雾还要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还有一更。   ———— 第四十三章   大明宫, 福宁殿。   几位当朝重臣列次而坐,而小皇帝则居上首, 手中端捧着一杯浓茶, 他已连着几日都没能睡好了,眼下只能凭着这茶水吊着精神。   “西川一案,牵连甚广, ”小皇帝缓声,话音里几分倦态, “去岁大旱又接着山火, 已叫朕头疼不已了,如今又扯出个什么招权纳贿的事端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到谢时观身上:“也说不准是那几个官自个犯了错, 又怕担责, 这才随口攀咬到国舅身上……”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却忽地一展折扇, “唰”一声打断了他, 又冷又薄的口吻:“随口攀咬?”   他笑起来,话音却停顿, 惹得这殿上君臣无一不是满身冷汗。   这时也只有满常山敢出言打破这窘境, 他先是嗓子有点痒地咳嗽一声, 而后才道:“那几个官确系为缪国舅举荐,又偏巧所担的都是地方上的要职, 连朝中批下去的救济粮都敢贪,往日里必定也是恶积祸盈,无可救药。”   “再有, 雁王派去的人带回了那几大箱子的账册名录, 无一不指出这些年有大笔的钱银流向了缪府。”   他话也不说尽, 可小皇帝却知道,招权纳贿这个罪名落在缪宗平头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在谢时观与他之间,满太傅从来都更偏向他,但倘若其中所涉之事当真波及了无辜百姓,他也是分毫不肯让的。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想保下穆宗平,于是小皇帝起身,缓步走向下首的谢时观,他放低了身段,低低唤他:“皇叔……”   就再让让他吧,再纵他一回又怎样呢?   虽然上回在王府中君臣二人闹了不快,可他却固执地以为,谢时观该是懂他的。   死那些个百姓算什么?不过道边蔓草,野火一把烧尽,来年转眼便又是一片葱郁之色。   可他这辈子却只会有这一个阿舅啊。   却不料谢时观竟也随他站起了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侧,漫不经心道:“怎么办呢?京官且不说,这地方官只怕都要被国舅爷卖完了,以权谋私是其一,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是其二。”   听见他这些话,小皇帝心里越来越凉,面色也一点点僵了下来,张口无力地辩解道:“他已知错,不会再有下回了。”   “可人无完人,”令人意想不到的,谢时观忽然话锋一转,“能坐到国舅爷如今位置上的,哪个没有借公权谋过私利?使银钱找到国舅爷时,想必他们也是编哄的天花乱坠的,缪国舅又哪里能辨别真假?”   小皇帝眼里登时亮起来,果然,他的皇叔还是肯疼他的。   不止是小皇帝,这堂上众官几乎都朝他看了过来,有人不解,有人则是等着看热闹。   “要我说,犯了错的是哪几个官,只罚他们便是,犯不着闹什么追根溯源,弄什么连坐,到时候惹得朝官们也怕起来,失掉了人心才不好。”   满太傅听不下去了,拍案起身,指着他鼻子:“谢翎,你这是说得什么话?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缪宗平贪权窃柄、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阿党比周,其罪当诛!如此轻而易举地绕过他,如何安民心平众怒?”   谢时观却笑一笑,表明了要无理袒护:“满太傅没听说一句话么——人恒过,然后能改,谅一谅他,又有什么?”   “绕了他这一回,便是给朝中其他官臣开了一个‘好’头!往后人人都要这么干,当官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坦了,可底下的百姓呢?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够了!”谢意之忽然喊了一声,“都别吵了。”   席间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有着雁王替他撑腰,小皇帝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腰板也硬了,他回到龙椅高座上,掀袍坐下,而后便定定然地发了话:“雁王说的对,国舅兴许只是一时糊涂,人又哪有不犯错的?今儿是他,明儿倘或换做是堂下诸位,朕也会体谅。”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仁义而宽厚,堂下臣都该领他的情才是。   “不过国舅到底是犯了错了,不施以惩戒恐怕也不行,唔……朕想着,罚他五年俸银,再禁足半年,引以为戒便是了,此事关乎皇家脸面,还望诸位爱卿不要四处宣扬。”   堂下人心中各有心思,只有那户部陈尚书出言应和了一句:“圣上英明。”   紧跟着便又有人接口:“圣上英明。”   “今日议事会就此散了,”见有人应和,谢意之心里舒坦许多,松了一口气,而后缓声道,“爱卿们都家去吧。”   堂下人纷纷离席、叩首,随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福宁殿。   谢时观与满常山比肩走出殿门,连绵的春雨总算断了,今日难得放晴,放眼望去,这宫城之上一大片的落日余晖。   几朵云彩,铺天盖地的金红色。   “所谓盛景,”满太傅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其实也萧然。”   谢时观笑一笑,低声问:“缪宗平必死无疑,常山方才为何要闹那么一出?”   “随你演一段,不是才更显得真吗?”   当朝天子心太软、孩子气,心里又有倚重的一方,若是在此次议事会上轻易给缪国舅定了罪,小皇帝必是要拖、要袒护的。   与其这般丝来线去,纠缠不清的,不如就一次断个痛快。   “明日武安侯在返程途中受刺,重伤昏迷的消息也该传到陛下耳边了,”说到这里满常山低低叹了口气,“他还总以为只要自己开口,一切便都能大事化小、迎刃而解。”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他是真贤良,沥胆堕肝,忠贯日月,只可惜天子尚幼,终究难堪大用。   谢时观是懂他的,甚至于欣赏他那诚笃的忠心,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成为满常山这样的人。   “明日朝会,百官下跪请旨严惩缪宗平,这事不要你带头,”谢时观忽然出言提醒,“由着他们去闹,太傅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满常山却道:“我为帝师,合该扶正天威,匡国家、安社稷,没教好皇帝,是吾之过。”   倘若作壁上观、明哲保身,他便不再是他满常山了。   谢时观知他执拗,警醒一句,已算他尽了多年好友情谊,因此便只撂给他二字:“随你。”   *   因着这几日并不想见着沈却,所以几次进宫,谢时观都叫的沈向之随驾。   原本他以为自己不过只是一时对那哑巴着了魔了,想着晾着他几日,便也就好了。   可谁知连着几日不见人,雁王心里那点焦躁念头反而愈演愈烈,像有人在他心里放了把火,烧得他又干又渴,却偏偏找不到一滴甘霖可解此欲。   仔细想一想,那晚哑巴莫名的抗拒,或许是因为他这些日子把人闹得太狠了,所以沈却才会想要躲。   于是王爷手一抬,掀开车帘,问沈向之:“这附近哪儿有卖口脂?”   “离这儿最近的脂粉铺子也开在西市,若这会儿要过去,只怕得绕段路过去。”   “绕吧,”谢时观淡淡地,“天色还早呢。”   主子想做什么,沈向之从来是不问缘由的,只从容地指挥轿夫改换了行道,转向西市去了。   夜里。   林榭怀里揣了只白玉盒装的口脂,手中提了盏灯,施施然走到那哑巴门前,还未进去,人便先笑了一笑。   他这回来,是真用心备了份礼,也算是他先出言求了和,这哑巴要是还不识抬举,那便很不该了。   若他不肯下台阶,还要拿乔,那便是不懂事,不懂事,那便要罚,至于要如何罚,林榭早已在心里盘算好了。   见屋里灯烛皆熄了,林榭复又取出了那只勾子来,轻车熟路地往里捅了一捅,好半天,也没听见门栓落地的声响。   于是他伸手一推门,这才发现,屋门压根就没落锁。   门是他不让锁的,可见这小哑巴当真不锁门了,他却又要出言调侃:“你真是浪得很,如今连门栓也不上了,夜里是不是就等着哪个野男人来……”   说到这里,他话音忽然一顿,手中明灯散出的橘光落在榻上,照亮了那一小块地方——   只见床榻上被衾叠得整整齐齐,与那瓷枕叠放在一处,除此之外,榻上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沈却的半片身影?   “阿却啊,”林榭以为他藏起来了,提着灯一一找过,“藏到哪里去了?”   床底下、衣箱里、屏风后,都没有。   林榭心里那股焦躁的火顿时又烧了起来,眉心渐渐地收紧,那张笑脸撕破开来,透出几分狰狞面目。   “不要闹啦,”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再不出来,我要生气了。”   可屋里空荡荡的,依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动静。 第四十四章   沈却不见了。   林榭将他屋里屋外都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能找到他人,因此便疾步走到后屋, 把那尚在熟睡之中的徐远志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远志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看清了来人,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这位爷寻常一来便是往他家大人房里去的, 除了上回捉他起来替沈却烧水之外,远志便再没接触过他了。   可他心里却有种预感, 他家大人很可能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爷,您找、找我?”   林榭也不跟他多废话,开门见山地问:“沈却呢?”   小孩儿睁着一双圆眼, 眼里是几分迷茫情绪:“不在屋里吗?对了……大人今晨同我说, 他到外头有点要事要去办,兴许会晚些回来, 叫我不必等着他。”   林榭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几时走的?”   远志想了想, 而后道:“从校场回来,该是辰时三刻左右。”   觑着林榭的面色, 远志心里莫名浮上几分慌乱:“大人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还没回府?”   这会儿已是三更夜半, 就是出城去办事, 眼下也该回来了,况且殿下可不记得自己今晨有吩咐沈却出府去办过什么事。   这哑巴从来乖顺, 如若没有他吩咐,他自己寻常轻易也不会出去走动。   林榭冷着脸没说话,拎着远志径直去了主屋, 而后随手将他丢在屋内的空地上。   远志差点没站稳, 晕乎之间, 忽然听得从后头传来一道声音:“去看看他屋里的东西少没少。”   那道声音又冷又沉,不像林榭,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远志忙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后头那人竟从面上揭下了一整张人皮,而那面具后头,赫然是他在这王府中最怕的那位主子的脸。   雁王、雁王殿下?   大概是眼前的景象太过离奇,远志着实是没忍住,压着嗓子“啊”地叫唤了一声,而后像是活见鬼了般,踉踉跄跄地往后挪去。   “您……您怎么、究竟是……”远志几乎语无伦次。   却见那雁王殿下复又启唇,眼里像是含着把杀人的刀:“本王方才说什么,你没听清?”   远志于是连忙转身,朝着那衣箱所在的方向奔去,又走得太急,左脚不慎让右脚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扒住了那放衣箱的台案,这才堪堪稳住了。   紧接着他又一借力,跪立在了那台案边沿上,急急地去察看那衣箱,只见那木箱子已叫人打开了,素日里浣洗好的干净衣裳,都是他给沈却收的,所以这衣箱子里究竟有几套衣裳,远志早已烂熟于心了。   远志只轻轻翻一翻,便就发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咦”了一声,而后有些犹疑道:“好、好像少了两套常服,都是便装。”   而后头的谢时观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下巴一抬,又指向那床底:“把他那藏钱的破箱子抬出来。”   沈却并不瞒着人,就连远志也知道,他每月的份例和得来的赏银,一时花不出去的,便都往这床底下的漆木箱子里藏。   小孩儿爬进去,而后轻易地便将那藏得并不深的箱匣拉了出来,一翻开来,这才发现里头竟然空无一物,连片银子的影儿都没了。   远志心里也是一凉,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张口解释道:“大人之前攒的银子全让那姜少雄给霍霍了,这两月才不过攒下了一点儿,再添上除夕时您给赏下来的那两锭小金元宝,其实也不剩什么了,许、许是让大人拿着去买什么东西了……”   谁知那雁王殿下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这屋中几案前几日叫他给踢烂了,眼下就剩下几把孤零零的圆凳。   谢时观屈尊在那硬板凳上坐下了,面上阴沉不定的,捏着折扇的指骨也发白。   半晌,又开口吩咐他:“去,把沈向之叫来,让他把重华院里的人都叫醒,全给本王滚过来!”   *   沈向之领着一众亲卫找了沈却整整一夜,可那头的沈却满打满算,却已逃了一天一夜了。   这一路上他都没敢歇,又怕暴露行踪,哪儿的路难行,他便往哪儿走,饿了便就着干粮配凉水,脚跟磨破了也不肯停。   路上途经一处茶摊,水囊里的水又喝完了,沈却又累又渴,于是这才停下来,到这茶摊上买了碗茶吃。   茶汤才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隔壁桌两个同在吃茶的汉子开了口,闲谈的口吻。   “你听说没有,京都里的雁王府上好像丢了件宝贝,倒也没说清是个什么宝贝,就说是让个侍卫带走了,报上一条消息就给赏银二十,若是能活捉了,那可是宅子、美妾,什么都有了。”   对面那人听了也感慨:“那得是件什么样的宝贝啊?”   顿了顿,便听那人又问:“啧,这侍卫是什么来头,有画像么?”   “就在那城门底下贴着呢,有些手快的都已摹了几张了,闻说是个哑巴,人也高,惯使一把弯刀,旁的倒也没什么了。”   说罢他停了停,而后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下头还注了一句,只许活捉,若少了半个指头,王府都不给银子的……”   沈却压根没听他们说完,剩下的半碗茶汤也不敢再吃了,急匆匆地到摊主那儿付了几枚铜板,转头就走了。   那摊主这才后知后觉,迟钝地望着沈却离去的方向,冲着那两位茶客道:“方才那位……好像就是个哑巴,我才刚问他要什么茶,他也不说话,我便只好随便给他上了一碗。”   那两个茶客闻言连忙站起身,大喊一句:“欸你,那谁,你给我站住!”   而后便疾跑着追了上去,可这茶摊本来就偏僻,四下里都是农田草舍,不远处更有一片林子,二人脚程不及沈却,三两下就看不到他人影了。   同时间,一片矮坡后。   沈却手里抓着一块板砖,警惕地感受着四下里的动静,稍有些风吹草动,他便立即将那块捡来的石砖紧了又紧。   这些人大多是乡里农户,他不想对他们下死手,因此并没去碰他那把弯刀。   可过了好半晌,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看来那二人并没能找到这里来,可此处也断不能久留了。为了讨那二十两银的赏,那几人一定会将此线索报上去,只要王府里的人赶到这里,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他必须得立即离开这儿。   可惜此时腹中的崽子却像是忽然闹起了脾气,一阵一阵地发起疼来,他才吃下的半碗茶汤和干粮,刚站起身便在树下吐了个一干二净。   吐完了,手脚便也软了,沈却走得越来越慢,再这样下去,被追上那是迟早的事儿。   沈却没办法,只好进了一处村子,悄悄打探这些村舍篱院里的状况,找了一圈,这才寻着个院里停着架驴车的。   他大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心里祈祷着这家的主人可千万别见过那张悬赏单子,等门一开,见那汉子面上并无异样,沈却这才用手指了指那院中驴车。   那汉子立即会意:“你想买我家的驴子?”   沈却点了点头。   “那可不成,我家这驴板车是去镇上赶集时要用的,卖与了你,我们下回去镇里那还不得走废了腿?”   院里原本正喂着鸡的妇人闻声,连忙走到丈夫身后,一戳他手臂,轻声慢语地说道:“卖倒也不是不能卖,只是这价钱嘛……”   说完她又冲着那汉子挤了挤眼,他们家最长的哥儿今岁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可这会子连束脩都没着落,再说家里这驴子也老了,若是能卖个好价钱,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吧,您给说个数,“媳妇一提醒,那汉子顿时就变了口风,“我与内人再商量一商量。”   沈却寻常贴身跟着王爷,一向也并不过问这些琐事,只知道这驴子的市价该是二两银子,于是便抬手伸出了两个指头。   那夫妻二人忙对视一眼,而后都表出了一副为难模样:“少郎君,镇里一头毛驴是卖二两银子不假,可咱家这后头多少还跟着辆板车呢,您看是不是给再添上一两?三两银子,我们决计是没二话的。”   沈却如今着急赶路,怕再耽搁下去,恐怕又徒生变故,于是也不再往下砍了,很爽快地掏出了三两银子,买下了那辆驴车。   他在京都里不肯雇车,只因他身上钱银不足,后头还不知要逃多久,还是要节省,再说这有了车,便不好再往深山沟子里走,至少得从小道上行,被捉到的几率就更大了。   可他现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腹里时不时地刺痛一番,再不买车,他便要走不动路了。   这驴车走起来晃晃悠悠的,虽然颠簸,可好在速度并不算太快,还在沈却能承受的范围内。   兴许是因为连熬了几日都没合眼,沈却这会儿累极了,怀里抱着那只单薄行囊,人一歪,竟就这样迷迷瞪瞪地昏睡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沈却醒来时, 只觉得四下一片昏暗,而身上暖烘烘的, 像是有人在他身上披盖了件什么东西……   有人?   意识到这一点, 沈却顿时被吓清醒了。   “醒了?”旁侧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沈却吓得差点从板车上滚下去,伸手习惯性地把住腰际弯刀,随时打算弓身而起, 却听得那人忽地又是一声:“阿却,是我啊。”   沈却这才用正眼去瞧他, 发现这车上人原来是沈落之后, 他鼻尖顿时一酸,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眼下这驴车正停在一片密林之中,日光透过枝叶间隙, 在两人身上落下了数点斑驳霞光。   “哥。”他张一张唇, 无声地喊,心里登时泛上几分委屈情绪来。   “别叫我哥, ”沈落冷哼了一声,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声不响地就跑了, 你可真是……”   他像是噎了一口气, 憋了好半晌, 这才低低地骂了声:“气死我了。”   他不只是气他跑,更是气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肯同自己说, 瞒着旁人便算了,怎么就连对着他,也要藏着掖着。   “究竟出了什么事?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沈落虽没给他好脸色, 可到底还是心疼他, 见他唇瓣发干, 脸色也苍白,心里不住泛酸,于是便将自己的水囊解下来递给他,“怎么会弄得这样惨?连水囊都空了,也不知道去找个地儿装上。”   沈却接过他水囊,想是渴极了,急急地灌下去大半,可没过片刻,便见他又趴在那车边上,复又呕了出来。   沈落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急急地问:“到底害了什么病?竟连水也喝不下了,这怎么成呢?”   却见那哑巴苦着脸,手覆到小腹上,半晌也不见他比划。   “什么意思?”沈落的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追问道,“你肚子里长了什么东西?还是害了什么不治之症?”   他顿一顿,而后继续开口道:“可那也不必跑啊,哥就是拼了命,也会延请名医来替你瞧病,说不准是哪个庸医误诊了也是可能的。再说了,谁嫌你,哥都不会嫌你,说难听点,你有几年活,哥就伺候你几年,怕什么呢?”   他这一番话无疑是披肝沥胆、推心置腹了,沈却也信他不是在说空话,对旁人怎样他不知道,师兄对他,从来是言出必行的。   沈却不忍再瞒他,抬起眼,摇一摇头,而后哀哀地手动:“不是什么绝症,我怀了身孕了。”   沈落登时愣住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来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你是个男人,”沈落还以为是他比划错了,“怎么可能会有、有喜呢?”   沈却:“是真的,我……”   不等沈却比划完,沈落便忽然回想起了当初姜少雄口中那个所谓见不得人的秘密,沈却不愿同他说,他后来便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难不成……他这疼了十数年的师弟,竟是个小师妹?   这也太……叫人难以接受了。   “我是个怪物啊,”只见他眼里一点落寞,眼眸低垂着,面上落着一块橘金色的光斑,“男不男、女不女,出生时就该被掐死的怪物……”   “什么话?”沈落也顾不上震惊了,厉声打断他,而后又伸手拢了拢披盖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什么该不该、死不死的,总说这种话不吉利,不许再说了!”   末了又听他厉声骂道:“爷爷的,究竟是哪个混蛋,他怎么敢的?你同哥说,哥回去一刀把他阉了,个狗杂种!”   这会子他心里倒也明晰起来了,难怪沈却会畏首畏尾地不敢处置那姜少雄,难怪他这些日子,身子会越来越差,三天两头的去不了校场。   他原还以为是那一回在牢狱中受的刑,叫他落下了病根。   又想起沈却先前状态不佳,却总说是自己夜里害了魇梦,如今想来,该是夜里叫那畜生欺负惨了……   想到这里,沈落忍不住在那板车上重重捶了一把,把那薄木板削掉了一小块,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个无耻之徒碎尸万段。   若沈却犯的是其他事,眼下还尚有转圜余地,可这是在雁王眼皮子底下珠胎暗结,日后他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沈却如今的确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难怪他要逃。   “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沈落终于冷静了下来,“京都府衙里的官兵现下都叫王府征用了,一群乡民手里都拿着你的画像,相互传阅,你就是藏到这深山里去,也总得被揪出来。”   沈却当然知道这法子险峻,可他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又怎么会沦落到此般境地?   他也知道自己很可能逃不过,因此手一抬,转移了话题:“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落立即愤愤地:“我若不先一步找着你,你眼下还有命在?咱们寻常一道卖命的日子还少么,哥还能不知道你?”   他埋的那些暗线大多都认识沈却,从他出府后到钱庄里换银钱,便有人顺道在盯着了,拼拼凑凑几条线索,沈落竟也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这儿。   发生了这样天大的事儿,这哑巴居然还睡得着,半点戒备心也没有,他都坐他旁侧好半晌了,这才见他悠悠然地醒过来。   可如今听他坦白,沈落这才知道他这些日子心里究竟压了多重的事儿,又怀着身子,这般没命地逃了两天一夜,能不累坏吗?   “这样,”沈落忽然又道,“王府那头哥替你掩护着,哥再给你雇辆马车,从近道走,连夜赶去渡口,然后便会有人安排你随货船南下,到了余杭,再找个避世的村子……”   “哥,”沈却忽然抬手,打断他,“可若是叫殿下发现,你帮了我……”   “怕什么?”沈落道,“殿下发现不了的,哥一定做的干净,你别怕。”   片刻后。   沈却被他师兄囫囵塞进了一辆马车里,那马车底下很厚,有个暗板,怕他硌到了难受,沈落又把那件外裳解下来,往里铺了一层。   坐在马车上头那人他不认识,但很面善,见他来,还冲他笑了笑。   他人被沈落推着,慢慢爬进去,而后整个人就缩在了那底下,沈落看得心疼,于是便捉着他手:“委屈你了,先忍一忍,到了水边就好了。”   说罢又把那挂在革带间的囊袋解下来,硬塞给沈却:“哥出来得急,没带多少银子,到了那边,你先省着点儿花。”   沈却推搡着不肯要,却被他牢牢按住了手。   临行前,沈却听见沈落又开了口,一点哽咽的腔调:“往后若是有机会,哥到那边看你去,你等着哥啊。”   沈却怀里揣着他给的钱袋,人缩在那暗无天日的暗层里,哭得整个人都在抖。   *   与此同时,王府内院里。   雁王殿下发了好大的一通火,他彻夜未眠,这王府上下便也都得跟着一起熬。   派了那么多人去寻沈却,昼夜不歇地就找这么一个哑巴,竟然至今连半点踪迹也没翻查到,殿下只觉得荒唐至极。   “一群废物点心!”谢时观坐在正厅里,手边能砸的东西几乎都让他给摔得四分五裂了,跪在地上的一个家仆额上甚至还见了血。   “那么大个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找不到?”谢时观冷冷地,“再在本王面前说这句话,就拉出去乱刀砍死,尸体也不必收敛了,丢去城外乱葬岗喂野狗,好歹不算白活。”   王爷一开口,厅内压根无人敢开口,一众家仆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到那砖石地底下去。   半晌后,却见那厅外有个在王爷屋里伺候的新罗婢,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而后择了处没碎碴的地儿跪下了。   胆战心惊地给那上首的人磕了头,这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禀、禀殿下,芜华今晨收拾屋子时,在您妆台上发现了这个,看着不像是您的东西,想着拿过来让您瞧一眼。”   谢时观站起身,接过那只囊袋看了眼。   锦袋上绣白鹭立雪、池跃金鲤,不算多好的手艺,可胜在精细,打开来,又见里头装了只木雕,用的是檀木,触感细腻,不错的质地。   雕的是一只木雁展翅,还算精巧。   这京都里没人会无聊到给他送这种礼,况且能随便进到他寝屋里的人,就是在这府上都寥寥无几。   所以这东西的主人……只会是沈却。   谢时观攥紧了那只雁,心里却念着那哑巴的名,人都跑了,还留只破雁给他做什么?   手上越收越紧,锋利的翅羽嵌入他掌心,可他却半点也不肯罢手,那哑巴怎么敢跑的?他又是怎么敢……连自己这个主子都不要了?   底下的家仆婢子们一动也不敢动,余光悄悄觑着雁王面色,就见谢时观的脸色越来越差,往日里常见的那张笑脸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压在底下的那如海般的情绪霍然决堤,叫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狰狞。   最后连那只木雁都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鸿雁“咔嚓”一声断了只翅羽,躺在那一地的狼藉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第四十六章   从那暗层里出来时, 沈却腿脚皆麻了,好半晌都走不动道, 人也有些直不起身子来, 最后几乎是叫那送他过来的人给架进船舱里去的。   这是只商船,甲板下头载着一些杂货,东西并不多, 说明这船多做的应是北边生意。   那人边将他往货舱里推,一边同那船上的水手道:“表叔叔, 这是我自家人, 要到南边省亲去,烦请您这一路上多给照看照看。”   “阿侄哪里的话,”那中年人着一件褐色短打, 一身皮肉晒得黝黑发亮, 笑起来时那满口的白牙便格外显眼,“既是你自家人, 阿叔自然会帮你看点着,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沈却听着他们的客气话,在门口靠了会儿, 等身上缓和了些, 这才往里走去。   货舱里昏暗暗的, 只点了盏半明不暗的油灯,船板上则围坐着几个汉子, 另有个枯瘦女子倚在那舷窗底下,这舷窗极小,压根透不过几丝光, 反而衬得这舱里愈发压抑了。   见着他入内来, 几个汉子面上不由得都露出了几分敌意, 这些人多半是逃奴,亦或是那掏不出银子坐客舱的船客。   一眼望去,皆是一身粗布麻衣打扮,沈却这一身虽说是寻常便服,可也是锻织的面料,混在他们这些人之间,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当官的?”为首那汉子轻嗤一声,目光投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当官的跑来坐什么货舱?”   沈却看了眼自己身上,发现他竟还披着那件沈落给的外袍,于是忙脱下来,挂到小臂上。   从通州到余杭,少说也还得有月余的路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愿同这些人起冲突,因此便和眉顺眼地朝着他们比划了一句。   “什么意思?”那汉子笑起来,扭头和同伴对视了一眼,极尽讥讽的语气,“还是个哑巴么这是?这年头,连哑巴都能做官了?”   旁侧的几个汉子也纷纷应和着笑了起来,接口打趣他道:“喂,哑巴明府,你能替谁申冤呐?”   沈却听着他们一阵阵的哄笑声,也不恼,兀自在角落里挑了一处干净地儿坐下了。   “呦,你瞧瞧,人还不肯同我们一处哩,这是嫌咱们呢。”   “我呸,”边上那汉子冷冷地往沈却那一头啐了口唾沫,“当官的能有几个是干净的?都是吃人血、敲人髓的贪食鬼,若非是这些官虎吏狼,我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见沈却一直没搭理,这些人说了几句,也觉没趣,一会儿便默了下来,又谈起旁的事儿了。   “到了钞关,你们可得给我仔细着点,咱们手里没过所,户部的人到时要上船盘查,若被捉着了,那可不是小罪。”   “老四,你说咱这靠谱么,南边真的就比北边好过活?”   那领头的汉子答:“山高皇帝远,人都说那江南乃是处鱼米乡,总比待在这儿强,一辈子给人当驴子使,当牛做马的还不够,主家动不动给顿拳脚,那是什么日子?”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水手弯腰进舱来,手里抱着一床褥子,径直朝沈却走来,把被褥放下了,而后又塞了张胡饼给他。   “这里头的酱豆子可是好东西啊,”那水手说着便把那胡饼打开来给他瞧,里头满满当当的内馅,“喏,还有驴肉,外头才刚烤过的,喷香。”   那头几个汉子闻着声,个个鼻翼翕动,他们身上所带的干粮不多,连饼子都得掰成四瓣省着吃,也不知多久没闻过肉味了,这会儿眼见着鲜肉,馋得都要流涎水了。   沈却没注意着他们,接过东西道了谢。   “这白日里咱就尽可能的别往外头去,您好咱们也好,至于这夜里嘛,出去溜一圈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这夜里风浪大,船恐怕不稳当,若是不慎跌到河沟里去,也麻烦,您说是不是?”   沈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这水手话说完了,却也没走,立在那儿嗓子有点痒地咳了两声,目光半落不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等他自个领会。   沈却立即会了意,这胡饼被褥想必不是白给他拿的,他是沾了师兄那暗线的光不假,可也不能半点甜头也不给人家尝。   于是便从钱袋里取出二钱银子,往那中年人手里一放。   那人立时便把那银子收在掌心里掂量了两下,而后很满意地收进了囊袋里去。   一回过头,见舱里那几个汉子都在往他们这儿看,眉头立起来,凶了一句:“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点!”   这些汉子都怕被水手赶下船,因此倒很听话,闻言便将目光收回去了。   水囊里的水叫沈落灌满了,路上他人缩在那暗层里,渴极了也只敢舔几口,这会儿终于能喝上了,却也不敢喝急了。   沈却就着那凉水,咬了两口那张胡饼,而后细细地嚼、慢慢地咽。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也不敢多吃,硬着头皮吃完一角,填了填肚子,就把那饼子用油纸包起来了。   连着几夜赶路,沈却缩在那夹层里,不知昼夜,一路颠簸难受,想睡也睡不踏实,这会儿起身把那褥子铺在一堆货箱旁侧,恰好隔绝了那群汉子们的视线。   褥子铺好了,沈却人躺下去,心里泛上来一点点怅然。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离过京,踩在这船上,总觉得踩不到实处,心里空落落的,这旧褥子想是压在舱里久了,上头一股子霉味,又潮又硬。   好在沈却并不是那娇气的人,怎样他都忍得,躺了会儿,又起身来把沈落那件外袍叠好了做枕,而后人缩在那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行船摇晃。   沈却是被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唤醒的,他没睁眼,耳边却传来的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在压着声音说话。   “睡熟了,指定是睡熟了,我蹲这儿瞧他老半天了,半点动静也没有哩。”   “衣裳也给他扒了吗?我瞧着他这身衣裳也值不少银子呢。”   “全拿了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总得给人留点铜子买饼子吃吧?”   “怕什么?这是水上,他还能跑去报官么?若是不服气,闹起来了,捆了丢河里就是了……”   几人热火朝天地密谋着,忽听角落里传出了一声响,像是扫帚落地的动静。   而后便又是一声闷响,舷窗下的女人哼了一声,又听见个汉子低骂一句:“贱蹄子,多管什么闲事?”   这些人的声音并不算大,若是个睡得沉的,只怕这会儿还沉在梦乡里呢。   可沈却的耳力从来很好,再加上这些日子被林榭磨的,夜里听见院中一点细微声响,他都要大惊小怪地睁开眼愣一会儿,然后把自己连头带尾地都缩进褥子里。   因此这货舱里近在咫尺的说话声,更是全数落进了他耳根里。   紧接着,便有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朝他这边摸了过来,那人呼吸很重,靠近时身上带着一点汗酸味。   这人才刚蹲下,还没来得及伸手探向沈却腰间钱袋,便被忽然跃起的沈却一把压住了手腕。   而后便是利刃出鞘声,当一声划破黑暗,所过处隐约现出了一线寒光。   沈却轻车熟路地抬肘勾住他脖颈,几乎是瞬息之间,那把离鞘的弯刀便已欺到了他颈边。   那汉子登时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   其余在后头候着的人,听见这奇怪动静,忙出声问一句:“怎么了?得手了没有?”   话音未落,说话的这人便被沈却一脚扫翻了腿,整个人面朝下摔在货箱上,“咚”的一声闷响。   同伴这才知道是出了差错,可为着能瞒天过海,他们连灯烛都熄了,眼下舱里漆黑一片,他们没练过,若摸瞎干起来,那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他急急地回头去找火折子,不料油灯才刚点上,再一回身,却发现同伙们早在船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而被那哑巴拿刀持在手中的那位,正是他们的“四哥”。   老四被他这么一盯,顿觉没面,低低地吼一句:“娘的,他有刀!”   好像他之所以败下阵了,只是因为手里没个趁手的家伙。   这些汉子原还以为他是个好拿捏的,身上一点文弱气,只当他是哪个落了难的文官,眼下知他厉害了,便又立即改了口,唤他一句:“哑巴少侠,我们这些人方才着实是有眼不识泰山,看您一身文气,还当您是那穷措大,谁知您竟是会武的!”   “您先把刀放下,咱有话好好说,真要闹出人命来,大家伙都麻烦,您说是不是?”   沈却并不打算伤人性命,因此见他们一求饶,便就收起了刀。   那老四刀口逃生,眼下是半分戾气也没了,心有余悸地摩挲着脖颈:“我王四郎平生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文官,除了溜须拍马、贪赃纳贿,他们还会个什么?”   “人武官的荣耀,那都是靠血汗挣来的,”说完他又恂恂地看了沈却一眼,“这才是铁骨铮铮的显耀,是吧大人?”   沈却想说自己并非被下放的武官,可这些人里头没一个能看懂他比划的,因此便只好继续默着,由着他们误解。   他不说话,这些人这般自说自话的也觉没趣,于是几个汉子便将他请回了那方简陋的睡榻上去。   “方才咱几个那是猪油蒙了心了,多谢少侠高抬贵手。”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后头那稍显年轻些的汉子嘴里嘟囔了一句:“提议来偷人东西的是你,如今狗摇屁股一样跟在人后头的也是你,说好了事成之后分我饼子的,我想了几个时辰了,饿也饿惨了,饼子呢?”   老四闻言,重重往他脑袋顶上敲了个爆栗:“还想着饼呢,你个憨货!”   沈却一直冷冷淡淡的,闻言便把那油纸包着的胡饼翻了出来,他吃不下,也不好浪费了,于是便掰着分给了他们。   汉子们接了那夹肉的胡饼,连连道谢,一口一个“好人”同“哑巴少侠”。   剩下最后一块……沈却看了眼那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干瘦女人,缓步走上前去,把剩下的那点饼子都递给了她。   女人抬头看了看他,没去接他的饼子,什么话也不说。   忽闻外头一声响,有水手掀开帘布,朝里头喊:“那姐儿,快出来,别叫爷们几个等急了。”   连喊了好几回,那女人才慢缓缓地动了,人才刚走到门口,便被那水手一把扯了出去,恶狠狠地骂她一句:“磨蹭什么?草龟都比你爬得快。”   沈却觉得惊奇,有些不明白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可见着舱内汉子们面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心里也就隐约猜着了。   见他发愣,那叫老四的汉子便热心地同他解释道:“那是船妓,勾栏里逃出来的贱户,身上连一毫铜板也拿不出,又想往南方去,便只好重操旧业,出卖身子来搭这便船。”   “大人理她做什么,被人弄烂了的货色,”另个汉子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剩下的那一小块饼子,“明明会说话,却偏跟咱们装哑巴,这饼子喂她倒不如喂狗。”   沈却见状,便把那饼子递给他,这汉子登时眼睛一亮,忙道:“谢谢少侠!”   “馋不死你,狗东西!”身后老四骂他。   沈却掀开那厚重帘布,走出了货舱,外头四处都是湿融融的接天水雾,风卷着雨丝往四下里散去。   沈却被这雨迷得有些睁不开眼,摸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到了一处房舱。   一掀竹帘,便见那不大的舱里竟挤下了七八个水手,方才那给他送褥子的汉子也在其中,个个都赤着半身。   而那矮榻上则躺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身上压了个汉子,见他进来,那女人也没半点反应,麻木地看了他一眼,人却动也不动的,像个死物。   “这谁啊?懂不懂规矩?连声招呼也不知道打,这是你该进来的地儿吗?谁领上船的?”不悦的声音。   “我,”那中年水手吼一声,“他是个哑的,我侄儿托给我的,哑巴你还指望他给你招呼啊?”   那人闻言笑起来:“我说呢,哑巴归哑巴,舌头不灵,那下头总归还是好的吧,估计这小子是闻着味了,也想跟着咱们开开荤呢。”   “行吧,你排最后哈,一会儿拿几个铜板出来意思意思,既是马老二领上船的人,咱也不会多要你的。”   “去你娘的,”马老二啐了他一口,“你他娘才叫老二!”   汉子们立即哄笑起来。   没人看见沈却手中动作,于是沈却只好上前一步,挡在那女人身,一边说着唇语,一边抬手比划。   这些人终于肯看向他:“这说什么呢这是,老二你能看懂吗?”   “哑巴说哑巴话,”汉子们都拿他当笑话,“我今儿算是长眼了。”   “他是不是说他要替这姐儿付坐船钱?”   这人话一出,舱内又是一阵哄笑:“人哑归哑,可还知道英雄救美呢!”   沈却并非是想出风头,他如今处境堪忧,该是不冒尖,躲在那货舱里不见人才好,可眼睁睁见着这女人叫他们这般对待,他又狠不下心肠。   他正一正色,又启唇:“出个价。”   “来真的呢?”船上那掌舵的笑着起价,“十两银子,你给不给得起?”   怕给得太果断,往后恐怕要遭这些人敲诈,因此沈却便装出一副牙疼模样,一两一两地把那银子从钱袋里往外拿。   拿到第十两时,那掌舵的眼都要看得呆了,他这运河上拼着命地来回一趟,也才得个二十贯钱,实在没想到这冤大头竟真肯为了这姐儿出这么一笔银子。   他刚要伸手去拿,却见榻上那姐儿忽然起身,将沈却的手往后一拨,终于开了口:“搭一个人不过两三百文的杂费,你是黑了心了,要到这个价。”   说完她回头去看沈却:“爷若是真心的,借奴一两银子付了船费便好,别叫他们坑了。”   “你这贱蹄子!人愿意给,你管得着么?”   沈却也不傻,闻言便往她手里塞了一两银,其余的他则全收了回去。   被她这么一搅和,到手的银子飞了大半,那掌舵的自然不爽,可他到底是做正经营生的,家里妻儿都等着张嘴吃饭,也不愿在雇主船上闹事。   再加上又有那马老二在其中说和,最后沈却再给贴了一两,这才谈妥了。   出舱的时候,外头雨更大了。   那女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衣衫,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却身后,又不说话了,仿佛方才那个口齿利落的女人只是他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千多字呢,相当于双更了,我好勤奋(双手叉腰   ———— 第四十七章   船行半月。   沈却的状态日日见好, 胃口也渐好起来,不再时常犯恶心了, 也好在这一路都在行船, 旁的人见他这般,都只以为他这是疰船。   这船上有不少人也是从北边过来的,都是头回乘船, 可吐成他这般的,连掌舵的也是头一回见着, 私下里还同船员们打趣道:“他这是北边旱耗子, 哪里忍得了这江河水路?惨呐。”   这些人对他们眼中“当官的”,不免都有几分敌意,沈却一开始还有些不解, 可后头过钞关时, 才知他们这些水商,动不动便要受到胥吏与漕运军丁的勒索。   报上去的名录若是不仔细错漏了半条, 叫户部的人查出来了, 赔上十倍那都是少的。   沈却还听那马老二说,前些日子过徐州时, 有个商贾叫钞关胥吏扣下了一船的货物, 尽充了公, 那商贾血本无归,心气一滞, 便投河自尽了。   “这做生意哪儿这么容易?”老四人倚在货箱上,懒懒地同他们磕牙,“你们当这走货钱好挣?年年在这江河上淹毙的人不知凡几, 路上还要受那贪官勒索, 我看不如回乡下辟块地, 日子苦点便苦点,能吃饱就成。”   船上的日子难捱,这些汉子们闲着没事,就只好挤在这舱里打话,沈却这些日子,光是在一边旁听,就要将他们的家世经历都知道个透了。   “你当种地的就快活?遇着个人祸天灾,哭都来不及,自家的孩子都要送去卖,”那人说着眼里忽地便透出几分落寞来,“也不知我这千里迢迢地跑去,还能找得到家门吗?”   这会儿外头正是黄昏,江河上一片落日辽阔,天上水下各一幅画,相映成趣。   外头那姐儿收了晒好的褥子回舱来,这几日天难得放晴,女人便自作主张地抱了沈却的被褥出去晒。   沈却也没拦着,这姐儿原叫丹心,话极少,那日沈却二两银子之恩,她嘴上不说,却其实很放在心上。   这些夜里丹心总睡在他脚边,一旦那些汉子们有什么动静,她便会兀地坐起身子来,沈却会武不假,可人也不能时时都绷着一根弦,有她一道守着夜,沈却多少能睡得踏实些。   沈却也感激她,今日找那马老二多要了一块胡饼,见她铺好了那褥子,沈却便把那张饼子递给了她。   丹心愣一愣,抬眼时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给奴的么?”   沈却点点头,朝她笑一笑,面颊上又现出了那一点浅浅的酒靥来。   他眼里一片真诚,并不像是在戏弄她,女人便犹犹豫豫地接了那胡饼,再看了一眼他,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吃吧。”沈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兀自比划了一句,而后便拿起了自己的那块饼,倚在货箱上啃起来。   女人也不疑有他,掰着饼子嚼吃起来,她在这船上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日里不知要给那些水手们洗多少件脏衣,却只能换得半块饼子充饥。   二人一个哑巴,一个不爱说话,挨在一处沉默地啃完了胡饼,而后沈却又把那刚从马老二那儿得来的梨用刀分了一半,递给她。   丹心这回却没伸手去拿,在这行船上,新鲜果子可不是什么易得的东西,沈却自己也就这么一个,如何还要分给她?   见她没反应,沈却便拿着那半只果子晃一晃,往她那边又伸了一伸,不顾女人面上诧异神色,靠近了,动一动唇,有形无Hela声地:“给你的。”   现下正是吃梨的时节,昨日商船靠岸休整时,水手们大都上岸去采买了些东西,而他们这些没银子又没身份的,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丹心接过了那一半梨,慢缓缓地咬一口,汁水四溢,满口的甜香。   可她知道,男人们给她什么,便一定会从她这儿夺去些什么,吃完了梨,丹心忽地便又到外头去了。   沈却以为她又去帮人洗衣裳,因此解了外裳,便卧进了褥子里去。   他近来极其嗜睡,这船上也没什么可玩可看了,因此日头一落下去,人大多也就睡下了。   可没等沈却睡实,却听见那丹心复又掀帘进舱来,而后跪在他褥子边上,不发一言地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舱里这会儿没点灯,四下昏暗暗的,沈却一开始没看清,直到撑起身子,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忙按住了她解衣带的手,瞪大了眼看着她。   “郎君借奴二两银,又分与奴梨,”她的眼里毫无波澜,轻描淡写地,“不是就想同奴干这事儿吗?”   沈却连忙摇了摇头。   “奴身上擦洗过了的,”丹心慢缓缓地说,“不脏。”   舱内另一头的汉子们听见他这边动静,顿时便起了哄,朝着他这头吹了几声变调的口哨。   “少侠,您说咱们这些人是不是该回避一下?”那老四揶揄他道,“走走走,都到外头溜溜风去,免得打搅了咱大人的好事。”   沈却眉头立起来,急匆匆地朝着丹心比划,可惜无论他怎样比划,她也读不懂,下一刻反而牵过他手,教他拿掌心贴着自己胸膛。   “您真不想吗?”   沈却眼里半点**也没有,手心像是叫那炉火烫着了,飞快地收了回去,而后又抓起枕侧的那只弯刀,用刀鞘对着她。   他不会说话,可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搭救她一把,并不是为了欲。   丹心眼里的诧异与惊愕只是一闪而过,明白过来后,她便合了衣,起身又退到他脚下:“是奴唐突了。”   可沈却这一举动,却看得另一头的汉子们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这是送上来的好事,那姐儿连衣裳都自己解了,怎么还有男人能耐得住?   “你傻啦,”见沈却这般,老四倒咬牙替他可惜上了,“银子也花了,东西也送了,你不在她身上弄点甜头吗?”   沈却收起那刀,低头不应。   “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呆子,”有个汉子不禁感叹了句,“那好歹是个姐儿啊,这还不得弄回本来?”   除了几个煮饭的婆子,这一船都是汉子,唯独这么一个姐儿,偏偏又被沈却护着,这哑巴看似孱弱,揍起人来可丝毫不含糊。   他们几个平日里见着这姐儿进进出出的,看的眼馋心痒,自己吃不到手便算了,如今见这哑巴又是个没福分的,送上门的鸭子他说丢就给丢了,简直个个气得都要吐血。   *   转眼便已离京半个来月了,沈却梦里都在想那雁王府,想他的兰苼院,他的王爷、师兄、师父、远志……   沈落留下的那件外袍上属于他的气味已经淡得几乎闻不见了,他离京都越来越远,可心里的思念与惆怅却愈发膨胀。   这儿没人看得懂他说话,更没人懂他,他就像是一株无根浮萍,在这辽远的江河之上漂荡,躲不过是死,躲过了,他也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王府、殿下、阿兄、师父……到最后恐怕都会沦为他的一场梦,直到他们也将自己遗忘,一切都会随风淡去。   他好久没觉得这般孤独过了。   沈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睡着的,他近来精神还是不济,脑子也钝钝的,又嗜睡,夜梦也多,时常梦见自己还缩在那漆黑暗层里,又敲又挠了好久都没人应。   半夜里,有只手忽然碰到他肩上,沈却一下便惊醒过来,发了狠地攥住了那人的指头,另一手则碰在刀柄上。   女人吃痛,“嘶”地倒吸了口凉气,急急地解释道:“是我,丹心。”   沈却以为她又要故技重施,于是无奈地盯住她眼,却见这姐儿忽地俯身下来,在他耳边:“外头好像出事了。”   沈却怔了怔,这才发现这船行的方向不对。   今夜月明星稀,风不大水不急,这商船照理是不停泊的,况且就算要停泊,那也是不等天黑便进港去了。   这会儿夜半三更,这船怎么会斜着往岸边靠去呢?   沈却立即合衣起身,同丹心一道出去看了眼,两人才刚出舱,便见一个水手迎上前来,劈头盖脸地骂道:“找死呢你俩?方才来了艘快马船,上头的官爷下了令了,要这运河上大小船只都靠岸停泊,一艘一艘地排查。”   “你们这些连过所也没拿的,还不快找个地儿躲起来,被捉着了,只怕到时候连我们也要被连累。”   丹心忙问:“要查什么,那官爷可有透漏一二?”   “谁晓得,”那水手恶狠狠道,“出来跑船这么久,也没遇见过这种事,你俩快回舱去!”   两人于是只好又退回到舱里去。   那叫老四的汉子才刚出去解手,这会儿也被赶了回来,开口便道:“我的亲娘呐,听说是这运河上藏了个逃犯哩,我才刚看见那掌舵的手上拿了张海捕文书,刚想凑上前去看一眼,便被他们赶回来了。”   “你们说这得是个啥样的逃犯,竟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来缉拿?”   沈却本就心乱得厉害,这会儿听他阐述过后,心里已凉了半截。   他是雁王心腹,知悉他太多秘密了,可沈却怎么也没想到,殿下会这般苦心极力地来要自己的命。   这船一旦靠岸,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瞥见他眼中失措仓皇,丹心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附在他耳边低低地:“等那官兵们上了船,恐怕就逃不掉了——跳吗?”   沈却瞪大了眼。   就听她又说道:“跳下去,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 第四十八章   今夜月朗星稀, 河岸边上风也浅。   沈落手中提了盏风灯,人立在岸边上, 扶着竹制栏杆, 急急地往远处探。   陆路上车马早已叫雁王翻查了个遍,各处城门关口都分发到了海捕文书,军丁们对着画像寻人, 却愣是没找着沈却的半点踪迹。   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就消失了。   因此谢时观便忽地疑起他来, 把他手底下那些暗线全翻了个遍, 盘问不出,那就上刑,也亏得沈落人缘好, 那些暗线不知道的, 打死了就是不知道,而知道的那位则咬死了, 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可王爷却不信, 将这些暗线的关系脉络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查出这暗线之一曾在不久前乘马车到过通州渡口。   在这节骨眼上去渡口, 说是备了礼寄回老家去, 可这非年非节的, 他寄礼回去做什么?又是一路紧赶慢赶地过去的,倘若真要送什么礼, 也不该这般急才是。   于是谢时观便认定了这哑巴是往水路上逃了,因此下了道停泊令,各处闸口全部关停, 船上无论是大小官员, 还是水手船客, 一应都得下船接受盘查。   沈却消失已半月有余了,倘或他走的是水路,眼下该到了淮安才是。   沈落与沈向之得知消息,一个是受了雁王的令,一个则是忧心沈却遭遇,因此两人都先一步乘快马赶来了。   两人眼下已在淮安钞关口上候了有半个时辰了,却忽听下游传来了一点骚动,沈落本就担惊受怕的,急得发慌,忽闻这番动静,更是站也站不住了,翻身上马去,催着马儿便往下游跑。   沈向之见状也跟了上去,岸边有几个刚上岸的漕运军丁也正往他们这儿赶,瞧见他们身上官服,忙急匆匆上报道:“大人,二位大人!”   “下游那儿有人跳河了,”军丁大声道,“好些个人,闻着落水声,一个接一个的,拦都拦不住!”   沈向之一皱眉:“派人去捞了没有?”   “已经派小舟下去了,可这黑夜里哪里能看得清水里的人呢?落水的人又多,救都救不过来……”   不等他说完,沈落便立即催马继续往下头赶去,而后急停在那闹哄哄的岸边上,下马挤开人群,嘶着声往那漆黑的江面上喊:“阿却!!!”   可哪里会有人应他呢?   沈落简直要急疯了,仗着自己水性好,便脱了靴打算亲自下水去救人,岸边上先一步上岸的漕运军丁忙伸手去拽他:“使不得啊大人,这水面看着风平,可下头却险得很呐……”   急了眼的沈落一把甩开他手:“滚开!”   他人刚要往水里跳,便被后头追来的沈向之揪住了衣领,他怒斥一声:“你疯了?!当这运河是王府汤池么?连沈却的影子都没见着,你就这般急急地跳下去送死?”   “阿却他那性子,他必定是往水里去了,”沈落急红了脸,“他水性本就不好,况且……”   况且什么,他没说出口,这事儿他连沈向之都没敢说,只打算叫它烂死在肚子里。   沈却本就怕水,这会儿又怀着身子,真要落进水里去,那可不就是死路一条么?   沈向之不理会他,拿马鞭将他手捆牢了,交给岸边胥吏看管,由着他在那儿撕心裂肺地喊着沈却的名。   而后又转头吩咐岸边军丁:“再多派几艘舟船过去。”   “大人,这儿就这么些空置的舟船,全给征用了,那停在河上的大小船只也没闲着,都帮着救人呢。”   沈落的嘶吼声着实大得惊人,害得这军丁不得不附到沈向之耳边说话。   听完了,沈向之扬起一巴掌便甩在沈落脸上,声色俱厉:“没出息的,喊又有什么用?早知便不带你过来了,现眼的东西,还不快闭嘴!”   沈落让他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面上刺疼,人也清醒过来。   这河流湍急,仅凭着他一己之力,哪里又能找到沈却?沈落方才是关心则乱,这会儿被迫停下来了,便也不再闹着要往水里跳了。   见他终于冷静了,沈向之才敢上前替他解开了手上束缚,而后道:“你别闹事,随我一同到近处渡口再借些舟船过来捞人。”   沈落急急点头。   两人复又重新上马,继续朝着下处渡口赶去。   *   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沈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天然的恐惧,指节死死扣住了船檐,不肯往水里跳。   “我同你一道,”站在他身侧的丹心忽然开口道,“奴也是逃出来的,倘被捉住扭送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拼死一搏,为自个谋条生路。”   “跳吧,再迟些便来不及了。”江面上寒风忽急起来,沈却听见她低声催促。   沈却原本还在迟疑,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厉声:“你俩,站哪儿做什么呢?不知道一会儿靠岸要受盘查吗?”   “就是他,”忽地又有人低声嘀咕道,“我看那画像上的人分明就是他,又说是个哑巴,这不就对上了吗?”   “快抓住他,那海捕文书上说倘或活捉了,能奖赏千金呢!”   不等他们说完,丹心便拉住他手臂,两人咬咬牙,一齐坠入了那湍急的河流中去。   旁的船只上的人听见他们这儿落水的动静,也是不明所以,没身份的那些船客们心里本就急慌,有着他们打头,便也一个接一个地往水里跳。   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   纵使天气日渐转暖了,可这水里依旧还是刺骨的寒,刚入水,沈却几乎是不受控地打起了寒颤。   江水急不可耐地往他耳鼻里灌,那种无力的失控感,叫他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可他记得师父曾教过他,在这水里千万不能乱,于是他憋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身子放松下来,由着那丹心拉着他顺着水流往前飘去。   *   等谢时观赶来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这些日子朝堂上大事小事不断,幼帝担不起事儿,一切都得由他操持着。   一路快马赶来,远远地便瞧见那沈落坐在江边,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见他下马来,岸边早到的王府亲卫与胥吏军丁便齐唰唰跪倒了一片。   谢时观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向之,问:“沈却呢?”   沈向之低着头,没立即答应。   “人呢?!”谢时观一脚踩在他肩头,沉着脸,加重了语调。   他惯常是笑着的,面上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就是怒极了,眼中也不见半点情绪。   然而眼下,沈向之却很明显地觉察到了他身上那压不住的火气。   他硬着头皮,顶着那股不可言说的压力,低低地答:“禀殿下,运河上所有船只都已盘查完了,并未寻到沈却,只有一艘商船上的水手说曾见到过画像上的人。”   “把他们带上来。”   他话音刚落,立即便有人将那几名船员领了上来,那些汉子瞥见谢时观一声绛紫色官袍,登时脚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沈向之转向他们:“这是雁王殿下。”   “王、王爷?”   “殿下千岁,殿下千岁!”   这些人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钞关胥吏,坐镇钞关的主事只有掌舵的见过,可那也不过只是六品的官,同眼前这位京里来的大人物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些人挨挨挤挤地缩在一起,都不敢开口了,因此沈向之便只好出言提醒道:“且把你们那夜报上来的话,再同王爷说一遍。”   这一群人都露怯,便只好推出那掌舵的来,这掌舵的连头也不敢抬,张口时话音都变了调:“船上人都见过的,那就是个哑巴,面容还算清秀,有点功夫在身上。”   “应该是北、北边来的,在通州那儿上的船,一直就缩在货舱里,也不怎么出来。”   “那夜好几个人都瞧见了,他人站在船边上,叫他也不回头,刚要过去捉他,他便拉着那姐儿往水里跳了……”   “几个人,”谢时观忽然出声,眉眼又带上了笑意,“拦不住他一个?”   那掌舵的身子都软了:“拦、拦不住啊,谁能想到他跳得那样急,下走立即就叫人下网去捞了,可水太急了,天又黑,谁也看不清,人没捞上来,倒是捞上来几条鱼……”   谢时观闻言笑了一笑,那薄唇轻启,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一句话来:“这般没用,还是投河吧。”   他动一动嘴皮子,便立即有人将这几名船员带了下去,不顾他们鬼哭狼嚎般的叫喊声,把人全都踢进了河里去。   这些人常年走船,水性都是个顶个的好,没多久便又游回到了岸边,却被那胥吏们碾着手指往河里踹。   紧接着殿下的目光又落到了沈向之身上:“他们没拦住、没捞着,那你呢?”   沈向之浑身都不自觉地绷紧了,低低地:“那日卑职同胥吏军丁们也救上来不少人,可却迟迟不见沈却踪影。”   “卑职又令人在这河里打捞了三个日夜,只找到了这些……”   说着他便将一只布包打开了,只见里头放着一只钱袋,一只便靴,都已干了,上头沾着一层泥沙,一点干掉的水渍。   谢时观认得这钱袋,沈却从来节俭,这一枚钱袋用的已经很旧了,也不见他换下来过。   只那一眼,谢时观便收回了视线,依然是那个问题:“他人呢?”   “漕运军丁今日午后在下游捞到了一具男尸,尸身已经肿胀到不能看了,脸上也叫那水中鱼虾咬的面目全非,卑职等人着实不敢确定……”   谢时观听完他这话,反而笑起来,只是那眼里寒意乍现,越笑越渗人:“抬上来。”   沈向之叩拜下去:“那尸体实在、实在不大雅观,恐怕惊扰了殿下的眼。”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便半俯下身,用那曲起的马鞭打在他脸侧,眼里不慌不急的,可下手却狠重:“抬上来,别让本王再重复第三遍。”   于是那具被盖了白布的男尸便被抬了上来,没遮住的担架尾部露出一双泡到肿胀发白的足,只剩一只短靴,被那发胀的足撑裂了,虚虚地黏挂在上头。   跪在最外圈的沈落,一见这担架,人便止不住地瘫软下去,他熬了三日未眠,眼下一片青黑,眼眶红着,却聚不出泪来。   实在忍不住了,才从喉头里滚出了几声低低的呜咽。   谢时观听得心烦,一鞭子扬过去,抽在他颊侧:“闭嘴!”   旋即他挑开了那白布,沈向之没说谎,底下的尸身的确已经没法看了,只剩个人形,却压根没有人样了。   在场的莫说是胥吏军丁,就是王府亲卫,也有忍不住捂着嘴作呕的。   可谢时观却面不改色地,俯下身去,细细地看。   不对、不对,不是他!   那哑巴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他都吻过,都碰过,就算那哑巴变得再怎么面目全非,他也认得出。   这人不是他,绝不是他!   谢时观笑起来,一脚将那担架踹倒下去,抬着担架的几个人没防备,差点与那尸体摔到了一处去。   沈向之见状忙抬起头:“这尸身才打捞上来,尚未找仵作验过……”   不等他说完,便被谢时观打断了:“不用验了。”   “继续找,”王爷眼角的笑意一点点垮下来,“就是真死了,掘地三尺,本王也要见着他遗骸。” 第四十九章   沈却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身上裹着层厚褥子, 手边则放着一只钱袋, 并不是他的那枚。   他捏着那只绣锦鸡的钱袋想了想,越瞧越觉着眼熟,好半晌, 才终于忆起自己曾在沈向之腰间见过这么个图样。   是师父救的他么?   沈却把那钱袋收进衣襟里,而后看向自己身上, 只见他浑身上下但凡是显露出的肌肤, 无一不布点着大块小块的淤青。   那江河中水流湍急,近滩又多有怪礁,没撞死就算他走运了, 身上这看起来也就是磕着撞着了, 不过一点皮外伤,只是闷闷的疼, 并不要命。   这点皮外伤倒还在其次……沈却下意识地伸手去碰小腹, 自他醒圜,此处便传来一点隐隐的疼, 这点痛感分明不重, 却疼得他心慌意乱的。   眼下这车厢内还有一人, 正倚着厢壁而坐,见他醒了, 这才冷冷淡淡地开口问:“身上如何了?可有哪处疼?”   沈却摇了摇头。   丹心身上脸上也有淤青,只是面色比他略好些,默了半晌, 而后才又开口道:“那夜奴几次拉您上去换气, 后头您似乎是晕过去了, 奴也再撑不住,就见有只舟船靠来,拿着抄网将咱们捞了上去。”   再之后,她便也失去了意识。   她所说的这些沈却也略有印象,那夜他时昏时醒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点破碎的零星片段。   “后头半昏半醒间,奴曾见一个不惑之年的官爷来过,问了那大夫几句话,又给您身上披了层褥子,紧接着便又急急地离开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沈却脑子里也有了大致的轮廓,搭救他们的人应该就是师父,背着殿下悄悄对他施以援手……他只恨自己好没用,连逃亡路上都要连累他二人。   想到这里,沈却的思绪忽地又飘出去,师父赶来了,那么殿下……也会在这附近吗?   他心里又惊又怕,心里七上八下,思绪乱如麻,抱着褥子缩在那一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发烫,人也昏昏沉沉的。   见他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丹心眸光一动,淡声开口:“那大夫临走时留了些药,你……”   说着她的目光忽地又落在了沈却的小腹上。   沈却水性不如她好,被救上去时已是进气短出气长,让他们那些人折腾了好半天才救回来一条命。   不过人是救回来了,可他身下却莫名见了红,当时舱里就那么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后头赶来的那位官爷也立着眉,要人悄悄地把他抬进了马车,随后很快便寻了位大夫过来替他诊治。   丹心的声音低低的:“那大夫说,你这胎本就没坐稳,经此一役,恐怕那孩子只剩了半条命,未必能保得住。”   沈却怔了一怔,面上露出了几分惶惑,紧紧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分明只一点疼,分明一路他都熬过来了。   怎、怎么会呢?   而且大夫看过了,师父、师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自己?   丹心见他脸色渐白,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人静默下来,片刻后却又接到了那哑巴无助的眼神。   她叹口气:“你当时人尚未清醒,那大夫似乎也未曾诊治过你这般……总之,那医者也不敢轻易下药,要你醒了自作决断。”   沈却面上顿时血色全无,眼尾却发着红,为了保下这个孩子,他抛下一切,拼了命地逃出了京都,如今命运却和他说,这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可就算没了这孩子,他也再回不去了啊。   他什么都失去了,如今就连这么个期盼,也要丢了吗?   *   立夏刚过,京都里忽寒忽热的,并不见几分夏的影子。   自沈却消失后,雁王几乎没回过寝殿,反而日日都霸在兰苼院里,占了沈却的寝屋与床榻。   因为嫌沈却的床不够软,谢时观便命人抬了自己的褥子过来,可惜这哑巴的床还不及他的一半大,那一整套的丝织蚕被铺在这小床上,不免显得有些委屈。   雁王每日里下了朝,底下的奏本子递送进来,他也只肯挤在沈却屋里批,内府中亲卫佣者心里无一不觉着奇怪,可也没人敢去质疑雁王殿下。   今日入了夜,王爷忽然想用宵食,还指名要沈却常去替他买的那家。   今夜当值的十一不明所以,只好跑去求助沈落,沈落思忖片刻,而后道:“好像是和平门外那家铺子,如今落在平康坊里了。”   十一忙提了个食盒,这便急急赶去了。   那平康坊内寸土寸金,这馄饨铺子能开进这坊里,想必手艺是很不一般。   十一掀帘进了店,却不见有侍者来迎客,店内食桌上也不见食单,只柜后站着一个老翁,须发斑白,语气也缓:“客要什么馄饨哩?”   雁王只说了要馄饨,却并未说清要什么口味,十一不敢糊弄,因此只好道:“你们这有什么,尽来一份便是。”   “店里馄饨一并一十九种口味,老夫年纪大了,手脚愚笨,一份尚能做得,一次要这么些,那是做不得喽。”   听他这般慢吞吞的语气,十一便很上火,脑子一转,便又同他道:“那您还记不记得,时常来咱店里那小哑巴,高瘦高瘦的,人却很腼腆。”   那老翁确有印象,慢吞吞地捋一捋白须:“是他要你来买的?说起来,那郎君有许久不曾来过了。”   十一见他还记得,心里顿时一松:“我正是他同僚,他如今不在,主子想吃您做的这碗馄饨,却也不曾往细了说——我想请问一问您,他寻常都来买的什么口味?”   “那郎君从来只要鸡丝馄饨,”说罢他又伸出手来,问他,“你带没带那碗盅来?”   “什么碗盅?”十一愣住了。   老翁却道:“你不带盅来,怎么带这碗馄饨回去?那郎君素日里都带一盏双层瓮盅来装,这才好保住热气。”   “主子那儿着急等着,您看您这儿有没有那汤盅?”十一很着急地问,“我一会儿多添些银子便是。”   却见那老翁摆了摆手:“那双层瓮乃是特制的,老夫这儿哪里会有?”   “那您只管用汤碗盛了便是,我快些送回去,也一样的。”   *   “还没回?”谢时观倚在窗边,今夜无风无月,更不能见分毫雨丝,分明没什么可看的,可他却还是靠在这儿坐了很久。   十一去买宵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便换成了沈落。   因着那暗线的事,他回来挨了好一通罚,若非沈向之在暗中替他斡旋,只怕他早没命了,这会儿小腿上的伤才刚养好不久,入了夜还发痒,难受得紧。   “那馄饨铺子离王府尚有一段路,”沈落低低地答,“想是还有一会儿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十一提着食盒急匆匆地进院来了。   片刻后他掀袍跪地,而后双手奉上食盒。   沈落俯身接过,打开来,却见那盒内的馄饨汤汁撒了一点在食盒里。   沈落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只汤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几案上,又将汤匙摆放妥当:“殿下请用。”   馄饨的确是这般馄饨,王爷赏脸尝了一口,可下一刻,却又将那颗馄饨吐回到了碗里去。   十一心跳一滞,听见那上首的人冷淡淡地说:“凉了。”   “那卑职……再去买一碗来?”   谢时观不置可否,却也不像要发作的意思,因此十一便带着那碗馄饨,俯身退了出去。   这回他学聪明了,临走前先赶去膳房里寻了一圈,只可惜依旧没能找到那老翁嘴里所说的双层瓮,于是只好随手取了只瓷瓮,再又跑了一趟。   然而王爷这回干脆连解释也没有了,一扇子掀落了那瓷盅,温热的鸡汤顿时翻溅了十一一身。   殿下还是不满意。   十一压根不知这回又是错在何处,焦眉苦脸地托着那碎瓷片,在院里找地方处理。   好在此时,后屋里的远志闻讯赶来了,手里还捧着沈却常用的那只双层瓮:“十一大人,应是这个了,大人放在后房立柜高处,小奴才刚抬了个椅子去寻,这才瞧见了。”   十一顿时大喜过望,接过那瓮,又往远志手里塞了一钱银子:“好孩子!这钱你拿去零花吧。”   这回再打馄饨回来,雁王倒是没打翻,可也只是尝了一口,便又不吃了。   见这满屋子的大人都战战兢兢的,远志悄没生息地一抿唇,他们都当雁王是恼是怒,可却只有他从谢时观身上,觉出了几分莫名的难过来。   这府中只有他见过那林榭取下面具的模样,也只有他敢猜,雁王如今这般只怕不是贪那一口宵食,只是在想某个人罢了。   于是他碎步上前去,自作聪明地从衣襟里掏出了两块糖饼来,轻而缓地放在那几案上。   沈却爱吃这巷口卖的糖饼,谢时观知道,只是从不放在心上,哑巴给他带的那几回,他总嫌上头的糖粒叫他体温焐化了,从来不肯尝。   “方才见那摊子上还剩有两枚,”远志低着头,“想起大人爱吃,小奴就、就……”   “出去,”毫无预兆地,谢时观忽地一扇子拍在几案上,手中那只玉版扇顿时便在案上撞得四分五裂,“都出去!”   自从沈却离开后,王爷的性子便愈发阴晴不定,这会儿也没人敢留,一应顺命,灰溜溜地滚到院子里去了。 第五十章   五月初五, 重午节。   沈却和丹心如今借住在姑苏北边一处僻远山寺里,照理说佛寺是不许娼妓入内的, 好在这姐儿心思也活络, 那日跟在沈却后头,只说她是自家郎君的随奴。   那住持亦是个好相与的,听信了丹心编纂出的故事, 只当他真是位落难书生,因此沈却只需月月缴出一笔香火钱, 便在这寺院里安安稳稳地住下了。   这南边不比北边, 才刚入夏的时节,天气便已然闷热起来,眼下到了端午, 更是溽热, 入夜蚊虫张狂,沈却时常叫那山寺里的蚊虫扰得睡不着觉。   偏偏这寺里还有规矩, 不许杀生, 这扰人的蚊虫也算是生灵,若不幸遇着了, 那也得开窗请它们出去, 又或是念经感化, 劝它们去咬旁人。   饶是沈却这般老实心软的,乍听见这个, 也觉得难以理解。不过入乡随俗,他日日用着斋饭,也不好再向这些蚊虫下手了。   只是有天夜里, 他睡梦中觉着痒, 手一挥, 不小心拍死了只蚊子,这事儿倘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悄悄抹掉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沈却却偏偏很放在心上,有些愧疚地用张帕子将那蚊虫的尸身收敛了,天亮时去找了个老和尚,比比划划地向他解释自己的罪愆。   那老和尚压根没看懂他在比划什么,不过这人倒也是个痴的,见着这帕中沾着血的蚊虫尸体,连声大呼:“罪过!”   而后倒是很上心地冲着那死去的蚊虫念完了一段往生咒,把这小小生灵超度了。   丹心远远看着那两人,一个傻一个痴,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沈却那时恰好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着丹心笑,不过那点弧度很快便落了下去,到他面前时,女人便又换上了一张冷脸。   “院里寮房送了两只粽子来,”丹心拿了一颗给他,“还赠了一对长命缕。”   这寺里的粽子也是素的,不是蜜枣馅,便是花生馅,不过沈却其实最爱白粽,往上头浇一勺浓浓的蔗浆或是蔗糖碎,能香进人心里。   他收了那长命缕,系在手腕上,忽地又想起在京时,每逢端午,他总要编上几条五色丝,分给师兄他们,师父嫌这东西孩子气,总不肯缠在臂上,沈却便替他悬在剑柄上,同那剑穗混在一处。   虽然从未送出去过,可沈却年年却也给殿下备了一份,这种小玩意他看不上,沈却怕被他奚落,便只好悄悄替他挂在寝屋小窗上。   想到这里,沈却心里不免又起了几分惆怅。   南边没什么不好的,南人热情淳朴,瓜果不要钱似的,吃食也精致,除了蚊蚁多些,还有那幼鼠般大小的蜚蠊着实吓人之外,并没有多少可恨的地方。   可沈却总还是会想起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在这里,他的心始终定不下来。   见他发怔,丹心忽地又开口道:“郎君,院里药已熬好了。”   这是催他回去喝药了,那药本就苦得发酸,如今天渐热了,沈却就更不乐意喝了,可不乐意归不乐意,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从未躲过一回。   闻言他作揖同那老方丈告别,而后同丹心一道回了厢房。   这孩子也算是命硬,那日他烧刚退下去,肚子紧跟着便也不疼了,只是如今为了保胎,他日日都需煎药来吃,这药还很贵,沈向之留给他的银子眼看着就要见底了。   。   住在寺院里倒比旅店节省,食宿尽管,虽顿顿用的都是素斋,可沈却本就是个不挑嘴的,在他这里能充饥便都是好的吃食,并没有不能吃的。   可他也怕坐吃山空,先前去渡口帮人抬过半月的货,累得手脚皆沉,却赚不得几个铜子不说,这港口又多有北人,万一其中有一个曾见过那张海捕文书,于他而言都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再有,他如今已有了四月的身子,小腹渐隆,眼下穿得松垮些,倒还能勉强遮得住,可总有一日,也还是要被发现的。   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寺庙里。   捏着鼻子喝完了药,丹心习惯性地接了他的药碗,而后道:“奴听说水边织坊招短工,一会儿下山去问一问,若薪酬得当,奴以后便去那儿做活了。”   她并非是同沈却商量的语气,名义上她是沈却随奴,可实际上他们却并非主仆关系,她要去做什么,自然不需要沈却应允。   沈却点了点头。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先拿出一部分钱银来,买些盐油米面,再购置一些稻粒菜种,这南边水足天热,种在地里的东西也好养活。   沈却打算就此隐匿到山里去,他射术颇精,到山里头做个猎户,捡些皮子来卖,这样既能避开追捕,又能得些银子抵药钱。   想好了出路,沈却便唇手并用地对着丹心比划了一番,丹心比他还闷,平日里若是无事,并不开口同他讲话,相熟近三月,她也未必能看懂他手上一句半句的。   解释了许久,丹心这才连蒙带猜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里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沈却早想好了,倘或丹心不愿同他一道,他便割些银子出来,留她在这庙里,自去谋取生路。   “我同你一起,”然而丹心压根没犹豫,断断然道,“奴还欠着郎君二两银呢。”   她始终惦记着船上沈却给她花的那二两银,可惜沈却有口难言,同她比划了许多次,只想告诉她自己花这银子其实不为什么,也不必她还人情,可惜却怎么也说不清。   “不提旁的,再有六月临盆,郎君一个人,要怎么过?”丹心面无表情地,“等到了八九月,衣裳遮不住了,你还要一个人下山去买药吗?”   她说得不错,等月份大了,沈却就算走得动那来回山路,可一个男人,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怎么可能不惹人起疑?   沈却忖了忖,没了丹心,确实要麻烦许多,他眼下捉襟见肘,也没有多余的银子再去买个奴回来,于是便也不再驳了。   *   山里的日子的确是苦,两人找了一整日,才终于在深山里寻见个废弃的屋舍,当日草草睡下,而后又是去寻板材来加固,又是左右收拾,又拆又补的,累得两人一连几日都是倒头就睡。   这屋子连横梁都朽烂了,补救起来,同再盖个屋子也差不多了,忙里忙外了好些日子,这儿才终于有了几分能住人的样子。   不过辛苦整顿过后,这日子竟也一日比一日好过了起来。   一开始是两人一道带着猎来的野物去卖,可后来沈却肚子渐大,怎么也遮不住,便不好再往山下去了。   于是丹心便接替了他,两人把能养活的野物都圈养起来,若不慎打死了,沈却就只好拿它料理着下了饭,这之后丹心只需每隔五日再下一次山,多少没那么辛苦。   这些野禽山兽卖得的银钱,一多半都花在买药上了,一部分则分去买了盐油米面,还剩下的那点,沈却就都给了丹心。   这上山下山的,她一个弱女子,有多艰难,沈却也看在眼里。   丹心也没同他客气,该拿的银子,她也从不推脱。   九月重阳。   再有一个多月,这孩子便要落地了,沈却既期待又害怕,眼下他总要犯腰疼,腿也疼,没法再去巡山野猎,只能就近去踩踩点,猎些山鸡野兔回来。   好在后院里养了不少鸡鸭,月份浅的时候,他又辟了几块地,一开始没经验,养出来的菜苗都病恹恹的,后头让丹心去替他问了几个住在山下的农户,有了经验,这菜便越长越好了。   这日。   沈却挺着肚子去地里浇菜,浇过了地,却还迟迟不见丹心回来。   她从来准时,不论拉下山的野物卖没卖完,日落前她都会回来的。   沈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在院里站了会儿,还是不放心,便到房里拿上了捕猎用的箭矢,沿着山路摸下去。   才走出没多远,便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汉子的笑声:“装什么?老子一眼便瞧出你是个娼妇,那些扬州来的姐儿,都是你这般作态!”   “说,是不是从花船上逃了,同你相好的私奔到这山里来了?怎么从来只见你下山卖货,你家汉子呢?病了还是死了?”   说着那几个登徒子便兀自嬉笑起来。   “娼妓就该好好待在花船上,从什么良?从良了也是克夫命!”   “老子今日就替你那短命的相公消消煞,替他分去一点孽报,他该来跪下了对我千恩万谢才是。”   这些人嘴里一半官话,一半吴侬软调,沈却听得云里雾里的,可也听得出这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沈却悄悄欺近,这南边的树林子密,到了这秋日里,树木也还是郁郁葱葱的,压根没有要枯黄的迹象,将他的身影几乎全遮住了,也叫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样子叫他们看见。   他很冷静地举起弓箭,如同狩猎一群野物一般,第一箭他故意放空,擦着那离丹心最近的汉子的发丝而过。   “谁?!”   这群青皮烂崽们顿时惊慌起来,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可却什么人也没瞧到。   “天杀的,”有个汉子喊,“谁躲在那儿!”   沈却只求这一箭能将他们威慑住,他如今挺着肚子,实在不好现身。   如他所料,这些泼皮们的确着慌了起来,不过紧接着便又有个胆子大的,故意喊将起来:“怕什么?他若还是个男人,这会儿早该出来了,躲在暗处放冷箭,只怕不是摔残了腿,也是个废人。”   其他人听了,也觉得有理,谁家汉子手脚齐全的,会让女人出去抛头露面地叫卖东西?   “放心吧,他不敢把咱们怎么样的。”   说罢便又不要命地去扯丹心的衣服,丹心挣起来,他便狠狠摔了她一耳光,教她摔到地上去。   沈却怒了,抬起一箭射在他膝上,那人痛呼一声,整个人跌下去,紧接着又是一箭,从他头顶重重擦过,带去了他一块连着黑发的头皮。   这些人见他这是要来真的,顿时一哄而散,连滚带爬地跑了。   也有两个胆大包天的,都这时候了,还想上手去扯丹心的钱袋,他手指刚碰上去,便被沈却一箭贯穿了掌心,吱哇乱叫地爬起来往山下逃,途中右臀上却又中了一箭。   等人都跑光了,沈却这才疾步下去,急急地朝着丹心比划。   丹心这会儿早理好了衣裳,若不是面颊上那只巴掌印赫然在目,她看起来就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没事,奴早习惯了,”她依然是那副冷淡神色,“这山路泥泞难行,您不该走的这样急。”   她嘴里这样说,可沈却并不这般以为。   她是为了自己,一个姑娘家,要独自到山下去,抛头露面地叫卖野物,这些登徒子定是见她身边没有男人,当她是个可欺负的,这才跟了上来。   “你往后不要再去了。”回去的路上,沈却斩钉截铁地比划。   “我不去,”丹心如今也能看懂些简单的手语了,“你拿什么银子买药吃?”   沈却:“如今胎早稳了,不吃也好。”   他还当丹心不知道,他夜夜叫这身子折腾得睡不安稳觉,犯起病来疼得都要站不稳,往往等那疼劲过了,又要挺着肚子去那深山里野猎。   那大夫说了,从怀到生,这药都不能断了。   同住半岁,丹心也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这人倔起来像头驴,什么话都是不肯听的,他说不让去,那必定往后都不会再去野猎了。   他没猎着东西,自己自然也不必再下山去。   丹心没再说话,只是回了那山上屋舍,然后递给他几块轻软的料子同一盒针线工具。   沈却愣了愣,抬头对上她眼。   却听她道:“我见你衣裳补得很好,那小崽子出生后,总该有件小衣裳穿着,成衣铺里的衣裳我买不起,送这几块料子,也勉强算是见面礼了。”   沈却不是没想过这个,只是他日日要吃药,囊空如洗,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再去置办这些,前几日他还想说拆件自己的旧衣裳改成几小件,今日丹心竟就悄没生息地把料子买回来了。   她人看着冷,可细心却是蕴在举手投足间的。   沈却很受感动,他从不记挂着自己对旁人的好,可旁人待他一分温情,他便要拿出十分的真心来报。   他起身去翻衣箱,从最底下取出一支木簪,这是他野猎时找到的一块木头,闲暇时便偷偷打磨,想给丹心备一件贺礼。   丹心偶尔也会同他说说话,有回不经意地吐露,说自己生在九月里,渐冷的天。   她只是随口一说,却不知沈却竟会暗暗放在心上,原想着等月末了再送与她,可眼下她送了自己东西,沈却觉得自己也该回礼才是。   丹心瞥一眼那木簪,很简练的款式,但通体都打磨得很圆润,怎么看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再抬眼时,便撞进了那哑巴黑亮的眼里,从没有男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那里头黑白分明,没有欲念,没有那贪嗔痴,干净又坦澈。   她见过许多男人,可只有这哑巴,是真拿她当人看的。   见她发怔,那哑巴急急地抬手比划:“这是贺礼,生辰贺礼。”   “你救我两回,”丹心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心里泛起酸,面上却不记得要冷了,“该是我报答你才是。”   却见那哑巴缓缓比划:“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救,送你贺礼,是因为我想送,并不是为了其他什么。”   丹心看懂了,手里捏着那木簪子轻轻摩挲,淡淡地:“你是个傻的。”   “傻哑巴。” 第五十一章   廿八日, 霜降。   山林里气温略比山下低些,近些夜里蚊虫渐息, 秋蝉厉声也逐渐偃旗息鼓了, 直至这秋末冬初,这南边才终于起了几分寒意。   自从那日之后,沈却也不再去野猎了, 每日浇过菜地,喂过鸡鸭, 便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院里, 借光纳衣。   小孩子的衣裳不大,较大人的要好做许多,沈却一闲下来便开始赶工, 丹心到河堤那儿放完鸭子回来, 也会坐下来帮他收收边,剪剪料子。   这般半月有余, 便就纳出了七八件小衣裳来, 沈却一应浆洗好了叠起来,收入了自己的衣箱里去。   这些日子沈却私自停了药, 一开始倒没觉得什么, 可后头这病便犯得愈发得紧、愈发得凶, 他犯病时总避着丹心,可丹心眼没瞎、耳没聋, 哪里看不出这哑巴偷偷摸摸地藏进屋里去,是为着什么。   他今日身上这疼来势汹汹,才刚进屋就滑坐到了地上。   外头的丹心听见动静, 忙推门挤进来。   这哑巴都这般了, 倒还有精力冲她比划:“没事, 一时没站稳。”   沈却身上月份将近了,可他对此却是半点经验也没有,丹心陷在勾栏里时,几乎日日灌一碗避子汤下肚,此生与生儿育女是无缘了,因此在这事上也并不比这哑巴强上几分。   年幼时她在瓦子里,听说过太多因落胎不慎而病死的女子,更何况这躲在山里生产,连个接生的稳婆也没有,一个不慎便是一尸两命。   丹心面上虽是一副冷静模样,可心里却不由急慌起来。   “是不是要生了?”丹心蹲下身问他。   沈却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这疼与他寻常犯病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次来的格外急、格外凶。   丹心扶他上榻,而后抖开褥子给他盖上,思来想去,她还是打算下山一趟。   见她要走,沈却手伸出褥子,急急比划:“一会儿就好了,你不要下山去。”   “奴去山下给你叫个大夫来,”丹心道,“你从前给奴的银子,奴都攒着呢。”   沈却摇摇头,不许她走。   她便冷冷一声:“你自个不要命了,怎么不想想它?你若不盼着它好好出生,继续苦熬着就是了!”   沈却一怔,腹中又是一阵钝痛,脸色愈发得沉,愈发得青,最后连唇上的一点儿血色也消失了,额角和鼻尖都开始渗汗。   这想必已是疼极了,连抬手比划也做不到了。   丹心替他掖了掖被子,回房拿上银子,想了想,又到伙房里去拎了把柴刀,而后急匆匆地就下山去了。   她走后约莫一个时辰,榻上便濡湿了一片,沈却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好像真的要生了。   于是咬着牙爬起身来,走到伙房去,打算烧些热水来,不料他手上还未点着柴火,鼻尖便嗅见了一股焦糊味,似是从后屋那边传过来的,紧接着便听见了篱圈那边传来了鸡鸭的怪叫声。   沈却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际刀柄,他们这院子地处偏僻,寻常少有人来,他窝在这深山里,几乎没见过生人。   会是谁?   腹间的钝痛叫他有些站不稳,因此他只好一手扶着墙,慢缓缓地挪过去,谁知下一刻,却见到那后院篱墙里铺了一地的绒毛与血迹。   那圈里的鸡鸭则一只不剩,全叫人拿刀砍死了。   焦糊味是从后屋未闭的小窗里传出来的,那里头叫人放了把火,床上的褥子全着了,火光艳艳地打在他脸上,在他面上烧出几分血色来。   沈却怔住了,忽然又听见上头传来了一道古怪的腔调:“天爷啊,他那肚子怎么会这般?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妖怪,”又有人开口,“他不会是个妖怪吧?”   沈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从那林子中窜出了几个青皮,正是那日叫他赶跑的那些人。   这些人怎么会摸到这里来?   “妖怪?呵,他就算真是个妖物,爷爷今日也得灭了他!那一箭害得老子趴了半月,”他一边说,一边领着那几人往下头走去,“这天杀的,还故意在这附近挖了十好几个桩阱,害得咱们折了一个弟兄不说,差点连老子都给折进去了。”   “今日咱们非得为小六报仇不可!”   “为小六报仇!”   沈却就静静地站在那院子里,动也不动的,落在他们眼里,便以为他是叫他们给镇住了,吓得连脚也挪不动了。   这些人手里举着柴刀木棍,一边高喊着,一边冲将下来,凶狠狠地看向沈却:“爷爷今日就要剖开你这肚子瞧一瞧,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不等他威风完,沈却便忽然飞扑上去,出鞘的弯刀在瞬息之间便抵住他颈边命脉。   他们远远看着这院中人,分明满额的冷汗,面容苍白,连站也站不稳,又见他手里没拿**,错以为他没什么攻击性,谁知这人竟是只野兽,扑将上来便咬住了他脖颈。   见这领头的被他拿刀架住了,其余人顿时也不敢再动了。   “有话好说,”那人身上的气焰顿时灭了,他只是想来寻仇,找回面子,并不想把命搭上,“兄台,有话好说!”   沈却压根没听他说话,一刀背敲在他后颈上,那青皮立即两眼一白,人往后仰,“砰”一声倒了地。   这群泼皮不过乌合之众,失了领头羊,顿时便着慌起来,纷纷四散逃去。   沈却哪里能放他们走,随手在地上捡起几枚石子,飞过去击中他们后脑,连着又放倒了两人,还剩一个溜得太快,沈却刚想去追,可那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痛又泛上来,逼得他一时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等他缓过来时,那人早已跑远了。   不、不行,他还要去灭火,他好容易才纳好的那几件小衣裳……   沈却爬起来,硬是来回提了几桶水,好在那火也灭的及时,火势并未蔓延开来,屋里黑了一片,却没燎着他的衣箱。   救完火之后他还不放心,踉踉跄跄地追出去,而后一个接一个地挑断了那三人的脚筋,免得他们醒圜,又要报复。   下刀时有个泼赖醒将过来,瞧清了他手上动作,那人立即挣起来,弓着身子四处乱爬。口中喊出了杀猪般的叫声:“你、你,杀人了!杀人了!”   沈却疼得手腕都在抖,伸手重重捏在他颈侧,这人登时两眼一翻,又没了声响。   处理完这三个青皮后他几乎脱力,人瘫倚在院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弯刀,这是王爷当年随手赏给他的。   沈却原本惯使的是**,亦或是那浸了毒的飞针,谢时观嫌他用这些太凶,说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亲卫,用这些死士刺客们惯用的,很上不得台面。   于是他便换了那把弯刀,才拿到手时,沈却是使不惯此物的,可日积月累,如今这弯刀却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了。   沈却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他由里向外地撕裂开来,沈却在这种几乎让人失去理智的痛楚里,用袖口把那弯刀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而后他爬起身子,抚着墙,一路回到伙房里去,把热水烧开,又将那把刀烫干净。   再熬一熬……他人倚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看着土灶里熊熊的火光。   还是再熬一熬,实在不行了,再用刀。   那又沉又重的肚子随着他那艰难的吐息缓缓起伏着,胸腔里仿佛都是血腥味,下唇不知何时让他给咬破了,为了止疼,他近乎自虐般地撞向身后墙体。   头几次重重磕在墙上,见了血,血珠一点点地往下落,打湿了他眼睫,又在他眼眶里洇染开来。   沈却眼前一阵阵地发白,窗外天光渐暗,再这么疼下去,他恐怕自己很快便会失去意识,等到那时候,只怕要一尸两命。   倘或总要死,他也想要死在京都里,不要悄没生息地死在这里,一路那般艰难困苦,他都已经熬下来了,怎么能止在此处?   他不要死,更不要腹中的孩子死。   于是沈却再次支起身子,紧紧捏住那刀柄,有些无力地扯垮了衣裳,咬着牙,往那鼓胀的腹心刺去——   刀尖挤进去,鲜血立时涌落,沈却咬着牙,缓缓地往下压。   忍一忍,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寒气,可心里却低低地安慰自己,再忍一忍便好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串脚步声,有人踹开了伙房的门,又急又慌地喊着他的名:“你疯了,松手!”   沈却眼眶里蒙着混着血的泪,隐约瞧见了丹心的脸,后头似乎还跟着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年纪已不轻了,像是个稳婆。   “剖腹取子太凶险,”年轻女人让丹心夺了他手中的刀,又从医箱里取出药粉给他止血,随后急急地询问:“什么时候破的水?”   沈却没力气比划,丹心也说不清楚。   “找个干净些的床榻,这里不适合生产。”女人叹一口气,回头同丹心说道。   后屋床榻被烧毁了,因此两个女人只好一道把沈却扶到了丹心屋里去,丹心寻来的这两人看起来倒很有经验,一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丹心。   “别让他睡,”女人回头,“阿娘,您先把咱带来的那半截人参先备好了,他若一会儿撑不住,便煎了给他灌下去。”   *   与此同时,雁王府。   沈却仿佛真从这世上无端消失了,那道海捕文书落下去,前半年倒还时常有些模棱两可的消息报上来。   可不论那人说得如何有头有眼、斩钉截铁的,最后王爷找人深入一查探,却总要落空。   到了这几月,报上来的消息更是寥寥无几。   倘若掘地三尺,还找不到的人,那会不会真的已经……不,不会的。   谢时观捏紧了手里那只木雁,那日摔坏后没多久,他便又巴巴地要人捡了回来,用胶细细粘好了,连入睡时都要放在枕边,像个犯了单相思的痴汉。   那日沈却分明想同他说些什么话的,可他却压根不往心上去,后头再仔细想来,他要逃,只怕也早有端倪——   那忽然的抗拒,忽然的自暴自弃。   若他能早一些察觉……还会让他从手心里溜么?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谢时观不慌不急地收了那雁:“进来。”   那人缓身入内,单膝跪地:“奴婢小满,问殿下安。”   灯烛下,这人面目模糊不清,嗓音也几乎没什么辨识度。他是王府死士之一,若无大事,他们这些死士都该隐在暗处,轻易不见光,谢时观也极少差遣他们。   毕竟是死士,见光见得多了,不免就要折失掉一些价值。   找了那哑巴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谢时观早已对沈向之起了疑心,这些消息一应是经过他筛选审查,才到他耳边的,倘或他有心袒护,传到他耳边的只怕永远只会是些可有可无的消息。   他分明已调动了所有势力,沈却区区一个哑巴,哪来这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于是几月前王爷便悄悄调用了两个死士南下去查,也不知是那哑巴藏得太好,还是这沈氏父子护得太周到,一时竟还是查不到他的行踪。   “有他的消息了吗?”   那死士人笼在烛光里,声音低低的:“回殿下,奴婢此番与谷雨亲自下了一趟江南,在姑苏城北一处山寺里发现了此人踪迹,只是那住持说此人已离去几月,不知其下落。”   谢时观眉一挑,手指不自觉地在旁侧那只虎形瓷枕上点了点。   “谷雨如今正留待在姑苏城中,正在四下探查此人踪迹,一有线报,奴婢定会第一时间报给殿下。”   “这消息可准确?”虚假的情报太多,期盼一次接着一次落空,眼下希冀再起,如若还是泡影,他恐怕真的要疯了。   那死士低着头:”十有八九,据说此人身边还跟着位女奴,与那日船上掌舵的所言恰能对得上。”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道:“哑巴、高个,笑起来时面颊上有酒靥……这些线索也已能对上大半。”   谢时观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若不是他,本王定杀了你。”   那死士俯身叩首:“若不是他,奴与谷雨皆愿献上项上头颅,但请殿下宽心。” 第五十二章   十月廿九, 小雪。   小屋内,沈却下了帘, 怀中抱着一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小东西, 他微微摇晃着手臂,面上仍有些无措神色,慌慌忙忙地扯松了衣襟, 才抵将上去,这娃娃便立即止住了哭声。   因他私自停了药, 这孩子没足月便出来了, 生下来那天,怎么也不肯哭,沈却恍恍惚惚地碰着他的脸, 以为他随了自己, 也是个哑的,顿时心都要疼碎了。   丹心却不信邪, 弯下腰, 对着那小崽子的屁股蛋狠狠掐了一下,这小东西才狠狠的吸了口气, 登时便放声哭了起来。   沈却心里这才一松, 不是随他便好。   孩子是个好孩子, 完完整整、康康健健的一个男娃娃,可睁了眼, 那眼珠子竟是琥珀棕色的,灯烛下他曾见过林榭的眼,也是这般颜色, 同王爷的很相像……   谢时观的生母乃是外族女, 他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统, 招来的死士之中,想必也会有异族人,那时沈却倒没起疑心。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错了眼,他总觉得这孩子生的并不像林榭,眉眼间反倒与殿下幼年时有几分相似。   沈却没敢多想,这小崽子哭起来时皱成一团,红彤彤的,猴子屁股一般,哪里又能看出个什么来?想必是他太过思念王爷,这才花了眼。   小崽子吃饱了奶,便酣睡下去了,沈却轻轻拍着他背,而后忽地又听外头见几道敲门声,他便轻手轻脚地把那崽子放在榻上,拿长枕挡在床边,而后才起身去应门。   来的是丹心,她手里捧了一碗药汤进屋来。   “衣如姐说,这药只需再吃几日,便可停了,”她轻轻淡淡地,“你有功夫傍身,底子本来不错,若不是后头断了那药,也不会受这种罪。”   衣如正是那日山里救他与孩子一命的那位村医,亡夫病逝后,她便一直同娘家阿母住在一块,在村里给人治些小病小痛的。   那日丹心先是到镇上去找那位曾为沈却诊过病的大夫,谁料这大夫一早就出诊去了,还不知几时能回来,四下询问之后,才知这附近村里便有一位产婆,于是她急急地去求人,又一路把人领上山,这才耽搁到了天黑。   沈却刚生那会儿身子虚,时常要犯病,那些泼赖们又随时可能再来,他如今身子不便,再闹起来,只怕就要吃亏了。   好在这对母女心肠好,知他们处境艰难,便邀他们先住在自己落在山下的小院里,也好时时照看着些。   沈却捧着那药碗,一口气喝了药,放下碗时,却见丹心忽然从袖里掏出二两银子,推到那碗边。   “那日在船上,多谢你。”   沈却怔楞片刻,手上没动,呆呆看着她。   “我要走了,”丹心缓声说道,“我是年幼时走失了,才叫那人牙子卖到通州的,只依稀记得故乡是在南边,冬日里也从未见过雪,应该并不在这儿。”   “此番归去,也不知家还在不在,爷娘是否盼儿归,只是那故里乡土,日日系在奴心中,叫奴魂牵梦萦,此去就是找不着那梦中影,也好教我了却了此桩心愿。”   沈却点点头,又把那二两银子推给她,而后抬手比划:“这银子你留着路上使。”   丹心没伸手拿,抬头盯着他眼:“你不肯收,便是不许奴走。”   她正是为了还清这二两银的恩情,才一直随候在这哑巴身边的,如今见他平安产子,又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才定了心思要走。   丹心再度把那银子推过去,而后站起身来:“你收着吧。”   沈却心里一沉,他这一路来,别了京都,别了王爷,别了师兄,如今好容易才又有了这么个伴,丹心要走,他心里其实是很不舍的。   可她也有她自己的牵绊,沈却知道自己是留不下她的。   于是他也站起身,却并不是要拦她,而是从箱匣里取出了一只布包,里头都是他这几日得闲时淬好的毒针。   这满院里晾的都是陶衣如母女上山采回来的草药,前几日他也跟着去山上走了一圈,顺手找回来些带毒的药草,这毒针淬好了,原本也是要留着防身用的,若他早知丹心要走,便多备一些了。   “这个你拿着,”沈却朝她比划,“路上遇着坏人,往他颈边一扎,人就晕了。”   丹心倒没同他客气,她一个弱女子,勾栏瓦肆里囫囵过了半辈子,唱曲弹琴倒在行,若论舞刀弄枪,她却是半点不熟的,这一路寻去必定艰险,有这东西傍身,多少心里要踏实些。   沈却紧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去。   她发上插着沈却送与她的木簪,长发低挽,走出几步远,脚下忽地一滞,侧一侧头,低低地:“奴会记着你的……”   她人走远了,沈却却还愣在原地,远处夕阳半斜,在他心里映出几分别样的孤寂来。   也就在此时,有两位路过的妇人瞥见了他的模样,忽然止住了脚步,站在路边低低私语:“那日小陶带回来的男人就是他么?看着怪眼生呢。”   一个寡妇,竟不知廉耻地从山里带了个汉子回来,带个汉子回来便算了,听说那男人来时,怀里还抱着个才出世的崽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一日之后,村子里便传遍了。   村里有说这孩子是男人身边那女奴生的,可那女奴第二日便随着陶衣如去田里浇水了,哪有未出月的妇人有着这般体魄?   紧接着便有人传,说这崽子乃是这汉子自个下的,这男的是个不男不女的妖物。   可这男人藏得却紧,一连月余也不见他出来一回,村里人都要传疯了,心里又不免好奇,一开始时是围在这寡妇家门口,想探听些消息去。   还有的则故意借着来瞧病的由头,一进院便虚头巴脑、东张西望的,叫那家小寡妇瞧出了端倪来,便给赶出门去了,因此这一月都过去了,也没人能一睹这“妖物”的真容。   “那看着可不就是个汉子嘛,”路边妇人低低笑起来,用自以为很轻的声音道,“模样倒也还算俊朗,可来了月余了,怎么也不见他下地干过活儿,别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吧?”   旁侧那妇人也道:“啧,我看八成那崽子就是这小寡妇偷汉子自个生的,为了面子不肯认罢了。”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这汉子就是那奸夫了?”   “十有八九了,人如今都住进这陶寡妇家里去了,一个丧夫多年的寡妇把这么个汉子领进门,这还不对味吗?”   另一个妇人却拨了拨小臂上悬着的菜篮子:“可我怎么听人说,隔壁村苗家二郎廿八日从山上回去,像是叫什么邪祟冲撞了,躺在榻上病歪了好些日子,嘴里念叨着什么,山上有个大肚子的男人,是个吃人的妖怪。”   沈却回过神来,听见她们在那窃窃地说嘴,还不等他做出反应,身旁忽然挤出来一个人,身上还带着点草药香:“要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跑到人家门前来说嘴?”   “你,你这小寡妇,说的什么话?”   陶衣如把沈却拨回去,而后“砰”一声合上了门,外头那两个妇人下不来台,对着那紧掩的房门又讥讽了几句,这才提着菜篮子家去了。   “别理她们,”陶衣如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合上门,“这天眼看着要下雨,把院里的草药收一收吧。”   她也没问那丹心为什么走,相处月余,她早看出了二人并非主仆,倒像是路上萍水相逢,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   沈却心里想着方才那两个妇人口中的话,他一个男人,死赖在这儿不走,只怕要连累了陶衣如的名声。   刚一抬手,陶衣如便打断了他:“我虽是个半吊子村医,可也是读不懂哑语的,你不必费心同我比划。”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陶衣如一边收着簸篮,一边同他说:“再说了,我若是在乎这声名,便不会叫你住下,由着她们说去吧,到时她们家里有人病了,还得到这儿来巴巴地求我。”   她说的豁达,可他带着孩子住在这儿,到底是给这母女二人平添了好些麻烦。   见他还呆在那儿,陶衣如叹了口气:“那屋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可别忘了你还欠着我半截人参呢,那参虽品相不好,可那半截也值二十两呢,再添上你每日用的那些补药,二十五两,你若还要回那山里去,就把这银子补上了再走。”   沈却眼下捉襟见肘,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银子补给她?因此也不再提方才那事了,乖乖捡着架子上装草药的簸篮,一趟趟往堂屋里送。   他手脚麻利,很快便将那院中的簸篮收了大半,可来来回回的,人却始终蹙着眉。   他是个本分人,一下欠了她们这一大笔银子,心里愁得发苦,如今不是在王府里,月月都有俸银,就算是回到山里去野猎,他一年只怕也攒不下这么些银子。   况且那崽子眼下还太小,时时都要有人照看着,他总不好抱着那崽子去深山里野猎。   倘去镇上逛一逛,说不准还有他能干的活,眼下都过去一岁了,殿下应只当他是死了,想必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兴师动众地寻他来。   只是这便又回到了那小崽子身上,那崽子还要吃奶,他根本走不脱。   陶衣如时不时看他一眼,心想着若是这哑巴能说话,只怕自己已经听见他叹好几声气了。   “你也别愁了,”陶衣如看不得他这般,“改日得闲了,背着孩子一起上山去采些药材,我按市价给你抵了,若是运气好些,采着个灵芝人参,很快便能还清了……”   她话音未落,便听那侧屋里忽地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这崽子可能闹人了,只有出生时才傻愣愣的不会哭,叫丹心那么一拧后,便开始没日没夜地闹腾。   听见他哭,沈却心一揪,陶衣如忙撵他进去:“快哄去吧。”   沈却忙把手里的簸篮放进堂屋,而后急匆匆赶进屋里去了。   这崽子不知是不是在他肚子里时,一路跟着他受了许多惊,总是一惊一乍的,外头一点动静,都能把他吓醒了。   又黏人得很,一睁眼若是不见沈却,便就要嗷地一嗓子闹起人来。   沈却对崽子的印象原还停在那葛正家的小丫头身上,还以为这天底下的崽子都同她一般乖,吃了奶就睡,睡醒了就睁眼乖乖地看着人。   没想到自己生的,却这般得不可爱,活像是生了个讨债鬼,五官生的不像林榭,脾气倒很像,都一般惹人烦。 第五十三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村里有几个光棍, 家田里的杂草都要长疯了,也不见他们去理, 农活累活不肯干, 平时总在陶衣如家门前晃悠来、晃悠去,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   这日,她正打算去地里择些青菜来, 才一开门,其中一个光棍便趁机挤进了院里来。   他手里拈着几朵**, 笑得一脸猥琐:“我方才来敲门, 你怎么不肯开?”   “我这院里只接病人,你又犯了什么病?”陶衣如冷着脸,悄没生息地瞥了眼靠在院墙上的那只扫帚。   那人半点不知分寸, 见着了她眼里的嫌恶, 还要晃荡着欺近:“哥哥我确实是害了病了,这日日相思害得苦啊。”   说着便要把那野**簪到她鬓边:“鲜花配美人, 衣如愿解哥哥这相思愁么?”   陶衣如连忙退开几步, 去抄那墙边的扫帚,只是还不等他挥起来, 便被那光棍一把抱住了, 她立即惊叫了一声:“我喊人了!”   “你别不识趣, ”那光棍胸有成竹地,“我家缺个内人, 你家又正好缺个汉子,我也不嫌你嫁过人,咱俩凑合着过得了。”   陶衣如一头撞在他下巴上, 狠狠地推开他:“谁要同你凑合?”   那光棍“嘶”了声, 手揉着下巴, 拔高音量道:“你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装什么?夜里想男人都想疯了吧?”   陶衣如抄起那扫帚要打他,可到底力气不够,让这无赖把扫帚夺了去。   屋里才喂完奶的沈却听见动静,急急系好衣裳,随手拿了根门栓,冲出屋去。   那光棍看见这屋里忽然冲出个汉子来,登时愣住了,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若知道这谣言中的“妖物”并不是个下不了地的病秧子,哪里敢上门来欺负人?   可怕归怕了,面子还是要保的,他指着陶衣如的鼻尖,理直气壮地骂她:“看来旁人说得不错,你果真在屋里养了男人,怪不得不肯随我,你这个荡妇!”   没等他骂完,沈却便抄着那根粗方门栓上前来,那光棍举着手中的扫帚,原本还想同他比划两下,可谁知这扫帚才刚举起来,便被沈却一下打断了头。   这光棍脚一软,连忙转身,又被沈却追着打,这会儿却也不记得要保面子了,嗷嗷叫起来,喊得这左邻右舍都竖起了耳朵来听。   沈却下手狠,却没伤着他要害,陶衣如看得出他有分寸,因此也不出言阻拦。   见着那恼人的光棍被他打他落荒而逃,陶衣如笑起来,往门外啐了一口:“活该,个狗东西!”   沈却赶跑了人,心里却泛起几分惆怅来,这乡里静是静,乡民们见识也不多,只当那乡绅便是位土皇帝,没人认得出他的身份。   可治安却半点不及京都里,村民们淳朴善良的有,又蠢又坏的更不在少数,这点小打小闹是不致命,可堆起来,却也烦人得要命。   陶衣如忘了择菜的事儿,把门合上了,偏头同沈却道:“你不如往后就住这儿吧,也别想着走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再找,有你在,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来。”   亡夫走的早,她也不是没去相看过,挑来挑去,也没两个合眼缘的不说,有的摆明了就是为了她这小医馆来的,打算当个小白脸,靠着她和丈母娘养活了。   陶衣如哪里看得上他们,如今见了沈却,虽他不算个健全男人,可相处下来,却觉得这哑巴比村里那些汉子都靠谱得多,还能写几个字,药柜里的草药也不至于认错。   她这般半开玩笑地询问,可沈却却迟迟没答应,她倒也识趣,爽朗一笑,打断了这沉默:“今儿高兴,让阿娘烹只鲫鱼来吃,这鱼汤好下奶,你一会儿多喝点。”   沈却顿时红了脸,她说这些话从来是不忌讳的,可他却是个守旧的,总觉得这些话不该放到明面上来说。   见他红脸,陶衣如便觉得好笑。   正要往伙房里去,脚下一顿,又想起择菜的事儿了,于是颐指气使地吩咐那哑巴:“去地里择些菜来,那苏州青,你认得吧?”   沈却点了点头,拿上个菜篮子,这便去了。   *   年节将至。   沈却同陶衣如昨儿夜里在堂屋中忙活了一夜,将这些日子里晒好的草药分别收进了那大大小小的布袋里去。   他们这乡里小医馆,用不着这么些药,有盈余出来的,陶衣如便晒干了送去镇上,因她家草药的成色好、晒的也好,因此镇上的几家医馆都是很乐意收的。   这日天不亮,沈却把那睡得正酣的小崽子轻手轻脚地放进了那铺绒毯的背篓去,而后同陶衣如一道把那干草药装上板车。   车边偶尔路过几个扛着锄头往地里去的乡民,见着他们赶着驴车,女人坐在前头赶驴,男人反而在后头背着小孩儿,看着货,这般奇怪的组合,引得他们这一路眼珠子都跟着往二人身上瞟。   沈却被他们这明晃晃的目光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前头的陶衣如却像是习惯了似地,稍一偏头,自嘲般地开口:“亡夫刚去时,我一个人驾车进镇,他们也这般看了我一路。”   “乡里人,每日除了跟前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便只顾着看旁人家的热闹,毕竟连那戏班子都不往咱这穷乡僻壤里来,不看看热闹,也没旁的可顽的。”   她在这村里待久了,人又豁达,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眼光,可沈却不一样,他从来自卑,生怕旁人多看自己一眼,恨不得同那草龟般生出硬壳来,把自己缩在里头去。   陶衣如知他一时难以习惯,因此便岔开了话题:“你给他取名了吗?”   沈却挪过去一点,要她伸出手,在她手心里缓缓地写了两个字。   “思来?”陶衣如顿一顿,紧接着又轻轻念一声,眉眼一弯,“沈思来,念起来倒是颇为顺口。”   陶衣如未出阁时是在镇上长大的,阿爷也教她念过些书,好歹能识得几个大字。   “你还念着过去呢?”陶衣如低低地问他,“你会武,又认字,想必在北边也该身居富庶人家,怎么会沦落到这般……”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而后才道:“你若不想答,摇摇头便是,我不是逼你讲。”   这儿就一条小道,由着这毛驴自个走,也走不丢,陶衣如转回身,盯着他反应。   沈却没摇头,只是指了指自己,而后又在她手心写:“仆。”   陶衣如倒领悟得很快,轻声回问:“你是北边富庶人家家里的仆从?”   只怕还不止是富室大家,他主家必还得是个权臣,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能教他习武认字,那人必不是一般人。   可既是权臣身边人,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看那小崽子的眉眼,倒有几分异族风情,沈却是不掺水的汉人长相,长发和眼珠子都黑得发亮,那小崽子除了面颊上也有一点浅浅的酒靥,旁的同沈却几乎就没什么相似之处。   陶衣如一直窝在这水乡里,都不知那皇帝如今换了谁来当,更遑论这朝中异族臣。   不过就是他们南边,也鲜有异族人当官的,因此她便猜想着,这崽子的另一位阿爷想必同沈却一般,也是仆从,只是不知他是被人给抛弃了,还是怎么的。   只是任着这哑巴一个人,怀着身子逃到南边来,那男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再多的这哑巴便不肯说了,陶衣如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安慰道:“你既走投无路,被逼到这南边来,只管宽心过安生日子,此地山深水阔,就是皇帝也追不到这儿来。”   他们村子离得远,驴车到镇上时已近中午了,背筐里的崽子饿了,哭闹起来,陶衣如只好同那医馆掌柜先借了间小厢房,让沈却带着崽子进去吃奶。   那掌柜的一边打发个小药童去称她带来的草药,一边好奇地打探:“那是你家的?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陶衣如但笑不语。   “他怀里那崽子看着才不过一二月模样,我上回看你来,还是仲夏,也不见你怀有身子呀?”   陶衣如不想多费口舌,因此只道:“你想些什么?那是我家远房的表兄弟。”   那掌柜的顿时更好奇了:“那他一个汉子,带着这么小的娃娃,孩儿他阿娘呢?”   “跑了。”陶衣如意简言赅。   “刚出月便跑了?”这掌柜的睁大眼,“这当娘的可真够狠心的,这么小的娃娃,没了母乳,这要怎么活?”   陶衣如眼盯着那给草药称重的药童,怕他往那秤上动手脚,随口便答:“哪里不能活?放下面子,四处借一口奶吃便是,若是借不着奶,便弄些米浆羊奶来喝,又不是你娃娃,你这般忧心做什么?”   那药童把她带来的那批草药都称过,算完了,才见那沈却抱着那奶娃娃,从厢房里出来了,这崽子吃饱了,便就不哭了。   “一并一贯五钱,”那药童道,“您来对个数。”   陶衣如方才眼看着他算的,这药童手脚倒老实,并没有少算她的,因此便道:“我就不对了,我与你师父做了几年生意了,知他是个本分人,不会少我一个半子的。”   那掌柜地笑着送她出门去:“往后有成色好的药材,只管送来,我给你的价总比旁家要高些的。”   等人走了,那掌柜的才回过神来,方才那男人抱着崽子进厢房时,分明手上连只水囊也没拿,他要如何喂饱那孩子呢?   真是好生奇怪,难不成是他看花眼了?   “再去那边买点米面,阿娘爱吃那陈家铺子里卖的撒子,也买些带回去,”陶衣如兀自说完了,又偏头问那哑巴,“你可有什么想买的?一两月才来这么一回,你也仔细看看……”   她话音未落,却见这哑巴一直愣着,人望着远处拱桥上的一道身影,发起怔来。   “沈郎?”她唤他。   沈却面上露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人微微往后退去,拉住她手臂,便急急地往那深巷里跑去。   陶衣如手上叫他拽得发疼,不明所以地追着他:“你做什么?好端端地,发的什么疯?”   沈却直拉着她藏进一处小庙,挤进那来来往往的香客之中,而后才像惊魂甫定似的,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写:他看见我了。   “谁?”陶衣如睁了睁眼。   那哑巴像是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在她手心里轻轻地划下:思来,阿爷。 第五十四章   这会儿反倒轮到陶衣如怔住了:“你是说, 他翻山越岭,跑到这南边来寻你来了?”   她说话的动静大了点, 沈却忙拉着她往更僻处去, 食指抵住唇瓣,叫她不要声张。   方才那仓促一瞥,他与拱桥上那人远远对视了一眼, 那一瞬息之间,沈却心里百感交集, 几至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几乎只见过烛灯下的林榭, 昏暗的居室、拥挤的床,而那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晦暗难明的噩梦。   不过即便有机会,他恐怕也是不肯去细细打量林榭的, 多看他一眼, 便会叫他更深地意识到这人带给他的耻辱。   可如今回想起来,却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其一, 那人似乎并不是第一眼就认出他来的,反倒像是觉察到他面上的微妙神情, 这才有了后来追赶上来的动作。   至于其二, 这个“林榭”, 莫名给他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无论是神态, 还是举止,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   那人太正经了,见着他, 竟不挑眉、不坏笑, 愤怒没有, 情绪不在。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当时离得太远,从那人发现他,到他一路狂奔躲进这小庙里,都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儿,仅凭这一眼对视,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有一点叫沈却很不解,这“林榭”,究竟是私自找来的,还是被王爷派遣来的?   陶衣如见他面色渐白,有些不明所以:“他千里迢迢地来寻你,兴许也是放不下你,有什么心结,不妨见了面说开了,你这般着急躲他做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能跨越几千里来寻人,这绝非易事,既然此人有这般耐心,不正说明他是将这哑巴放在心上的吗?   再加上这哑巴给崽子取名思来,陶衣如猜他也是放不下过去的,既放不下,反而要说开了才好,不然心里这疤结成了一辈子的心结,落成了遗憾,恐怕就要抱憾终身了。   沈却眼睫微垂,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又在她手心里写:孽缘而已。   又怕这个词不够重,恐怕陶衣如难以理解,因此他继续写道:倘或被抓,我、思来,都要死的。   陶衣如顿时没了话,也忧悒起来:“那怎么办?这会儿回去,恰好傍晚能到,我一个寡妇,你一个……总而言之,天黑了在路上多有不便,咱们太晚回去,阿娘也要忧心的。”   说完她便往庙门那儿探了眼:“他方才未必有看见我,不如我出去打探打探?”   她说着便要往外头去,沈却急忙按住她肩,轻轻地摇一摇头。   那人未必不记得陶衣如身上装束,这些王府死士皆是亡命徒,心里没半点仁义道德,轻易是不出手,可一出手,必定见血。   陶衣如在这水乡里待久了,听了他的话,也将信将疑的:“这光天化日的,亭长的宅子就落在这附近,道上更有巡街的小吏,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躲得了这一时,却躲不得一辈子,”陶衣如又道,“咱们总不能宿在这小庙里就不走了,总要家去了才安心。”   见拦不住她,沈却也不好让她一个人出去,又叫她摊开掌心,郑重写道:你跟着我,万事小心。   陶衣如点点头,这哑巴有时起的早,便会拿着那木棍在院里比划半个时辰,她虽看不懂,却觉着他身上好似有那万夫不当之勇,给人一种稳实与可靠感。   因此在这一点上倒没驳他。   沈却心里提起一口气,而后把那淬好的毒针夹在指缝之间,一路都将思来和陶衣如护在身后。   可不知是不是那人没料想到他会再次返回到那条街道,这会儿道上人来人往,却再不见那人踪影,仿佛方才那惊慌一瞥,不过只是他的一个幻觉而已。   两人于是抓紧时间买好了粮油米面,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年货,旋即便急匆匆地乘车回了乡。   然而就在他们走后不久,那生着一张同林榭一般无二的脸的男人却走进了那家医馆,他手里拿着只同陶衣如鬓上那只银饰七八分相似的素银簪,靠在柜前,开口询问那掌柜。   “鄙人方才在道边捡着了这只银簪,那娘子一身柿色短袄,身旁随着位高个郎君,二人走的急,鄙人未能赶上,想着方才在桥上赶路时,似乎见他二人进过贵店,”这人彬彬有礼道,“因此且来打听一打听,他二人是何村人?”   那掌柜的瞥他一眼,又接过了他手里那只银簪打量了一番,那陶衣如常戴一只素银簪,他是有印象的。   “郎君不知,那娘子家住清源村,离这儿远着呢,”他道,“这簪子不如就先寄存在我这,反正等开了春,她定还要到镇上来的。”   这男人却笑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那只银簪:“并非是鄙人不信您,只是方才那小娘子颇合鄙人眼缘,这簪子,还是鄙人自个去还罢,便不劳阁下了。”   那掌柜的也笑,手立起来,侧压在唇边,而后低声同他道:“那倒是个俏寡妇,郎君倒不眼拙,她医术颇精,往日里还会做些脂粉来镇上卖,勤快得紧呢,若您上门去呀,那也是享福去了。”   “只是这寡妇心气颇高,连这镇上的独身汉想求娶她,她都看不上哩。”   柜前这人虽在听着他说话,可眼里却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反倒话锋一转,问:“那她身边那位是?”   “那倒是个生面孔,从前也不见他往镇上来过,我方才问她,她只说那人是他远房表兄弟,可咱这鲜少有生得他那般高的,我看着倒像是个北人。”   问过话,谷雨心里顿时便已确定了**成,他是见过沈却的,这哑巴常年跟在王爷身边,有殿下在的地方,便必定有他。   只是这哑巴应是不识他的,他们这些王府死士,寻常轻易不见光,都在王府地下暗道里来去,顺便监视着这些人。   可方才那哑巴见着他这张脸时,却很明显地怔住了,很显然,他见过自己所用的这张脸,甚至于对这张脸很熟悉。   他们这些人为了方便在地上办事,一般都会更换上一张人皮面具,离京前他在地下暗房里随手那取了一张,也就是眼下他面上所用的这张,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就是张平平无奇的脸而已。   难不成……沈却曾见过哪个戴过这张脸的死士?所以他当时才会那样惊异。   不过这些都不是紧要的,他急急赶回了落脚的旅店,展纸研墨,将方才的所见所闻简略地写进信中,而后封入函里,再押上暗记,即刻转交给了最近的驿站。   这密函走的是加急件,那么最早只需要三个日夜,便可抵京,就算耽搁些,四日也足够了。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找到那清源村,再寻到沈却,把人盯紧了就是。   他记得沈却在王府时,武功便是一众亲卫里最出挑的,如今离京一岁,谷雨不敢保证他有能制服这哑巴的实力,况且一切还是得等请示王爷后再做行动,不得殿下指令,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   自那日在镇上撞见“林榭”之后,沈却便日夜忧惧不断,夜里要顾着那爱哭爱闹的小崽子,本就睡不踏实,白日里醒着,人也是茶饭无心,一副悒郁模样。   陶衣如看在眼里,可她到底不知这冤孽始末,这时候开口劝些什么,都像是看人挑担不吃力。   终于有一日,沈却把那崽子哄睡了,而后到那伙房里去,帮着往那土灶里添柴。   陶衣如往锅里丢了把面,而后道:“火够旺了,别添了。”   沈却这才停住手,而后把那剩下的柴垛理了理,实在无事可做了,这才慢缓缓地靠近那灶边。   陶衣如见他这般,觉出几分好笑来,眉眼一弯:“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何必这般纠结?”   沈却这才点一点她手心,轻轻地写道:我想回山上去。   “好端端的,”陶衣如面上的笑顿时止住了,“回山上做什么?再过些日子,几场大雪落下来,雪路一封,那山上连半只野兽也不见,更不好往山下来,你带着思来,在山上要怎么活?”   这话沈却那日从镇里一回来便在想,只是那小崽子没骨气,回来后身上便起了热,他一门心思落在了这崽子身上,哪里又有精力再去想这事。   昨夜思来烧退,再没起热,沈却思忖了一夜,还是打算来同陶衣如商量一商量。   沈却继续写道:我会还钱,信我。   “这是你还不还银子的事么?”陶衣如话里不觉带了几分愠怒,“思来才这般大,你打算背着他去野猎?若遇见小的,那倒没什么,可若遇见那大虫,你一个人顾得过来么?”   陶衣如一心劝他,不等他应,便又继续道:“思来出生时不足月,身子骨难免娇弱些,受了寒,受了惊,倘若再病一场,落了雪的山路不好走,你从山上到我这处,得花上多少功夫?”   沈却哪里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只是心里怕极了,便想着躲到越深处去越好。   见他面色松动,陶衣如又追加一句:“再说了,倘或那人真能找到这清源村来,那么找到那山间小屋,也不过是时间长与短的问题。”   沈却其实也不想走。   他才刚刚在这里安定下来,陶衣如性子爽朗,心肠又善,时不时的,总开些玩笑来与他解闷,逗得他笑起来,从她身上,沈却能找到一点师兄的影子。   而家里那老太太话虽不多,可也是个慈爱的,炖的鱼汤也好喝。   他这一生所渴求的,不过就是这点温情,这小院里有家的气味,他舍不得走,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往哪里去。   况且都已经过去一年了,王爷真的还在找他吗?   王府里有那么多亲卫,有的是比他圆滑会办事的,哪个都该比他这个哑巴用着顺手。   沈却是很知道谢时观的,过了这么久,还要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地来捉他,殿下不会干这般无意义的事。   殿下并不恋旧,就是用得顺手的东西丢了,不过也只是烦怒几日,等气消了,再换个新的使便是了。   如果那“林榭”来此是出自私心,沈却只祈盼他不要再作纠缠,也冀望他不要找到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准确来说是下下章才见面呀。   ———— 第五十五章   四更天。   那日被沈却打跑的光棍带着两个人, 悄没生息地从那院角矮墙外翻进来,同来的这二人也是村里的痞子, 平日里好干些小偷小摸的事儿, 三人驾轻就熟地落了地,几乎半点声响也没有。   这光棍家里倒不穷,他阿伯是乡绅, 下头两个叔叔一个是木商,一个是猎户, 只是这小子不仅长得贼眉鼠眼, 而且还不是个踏实肯干的,阿娘是这村里有名的泼妇,阿爷又早早去了。   再说他家从前其实养了个童养媳, 不知从哪儿捡来的, 大眼睛、瓜子脸,又乖又漂亮, 只是在他们家动辄受打骂, 还不等长大,便病死了。   这儿的乡民都对他家知根知底的, 哪里还肯把自家闺女送过去受委屈, 因此他这婚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这光棍在院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起来, 过了半刻,忽然指了指那偏屋。   这院里他来过几次, 知道陶衣如和那小老太太一起睡在主屋里,那便只剩这偏屋还算宽敞,那日他也看见了, 陶衣如养着的那野男人正是从这屋里出来的。   那日回去后, 他便越想越气。   这村里没女人愿意跟他, 唯有这小寡妇,虽然已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可配他,倒也还算勉强,谁知这寡妇竟不识好歹,不肯跟他便罢了,竟还纵着那野男人打他!   这光棍哪里肯甘心,转头就去寻了自己这两个兄弟,又许诺给他二人一人两贯钱,打算趁着夜深人静,用个麻袋把这野男人套了,乱棍打一顿泄愤。   其中那矮胖男人先一步上前,食指放入口中沾了沾,而后悄悄地点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上。   那窗格里缓缓现出一点小孔来,那男人往里望一眼,却发现这深夜时分,屋里竟还点着一盏矮烛,隐约能瞧见床榻上倚坐着一个人,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可等他看清后,整个人却是一愣,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挪了挪脚,打算换个角度继续往里探。   可谁知这一挪步,里头的人却像是忽然发觉了什么,忽然就背过身去,把那怀里的婴孩放下了。   那胖子再不敢看,忙急急回身,冲着光棍疯狂挤眉弄眼,见那两人都没看懂,于是他便低声道:“他好像发现咱们了……”   “那又如何?”光棍急急地问,“你方才都看见什么了?”   “你不是和我说,那是小寡妇养在屋里的野汉子吗?可我怎么看见他……他在给孩子喂奶呢?”   他话音未落,那偏屋的房门便叫人由内向外打开了,出来的人正是沈却,手中还握着那锁门的方木栓。   那光棍同另一人眼下还在消化他方才所说的话,看见出来这人,实在没法将沈却同那喂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可这院中风一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真从沈却身上闻见了几分淡淡的奶腥味。   他分明是来教训这人的,可看见沈却拿着那方木栓朝他们走来,光棍心里还是起了惧,踉跄着退后两步,却叫那胖子给拦住了。   “成兄,不是说好来给他一点颜色看的吗?你走什么,他一个半男不女的异类,咱们三个人,难道还怕他不成?”   这人话音刚落,脑袋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他强撑着睁开眼,却总觉得额上痒痒的,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往下淌。   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腹部紧接着又被那人踹了一脚,整个人跟着向后仰去,“咚”的一声地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另一个见着自家兄弟吃了亏,忙举着棍子挥将上来,可只是顷刻之间,那木棍便被沈却接下,而后他手肘一折,狠狠撞在他下巴上,旋即又是一拳扬上来,直打得那痞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这光棍寻来的另一位村痞也被撂倒在地。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便已经倒在地上,嘴里一腥,趴在那儿“呸”地吐出两颗沾着血的白牙来。   见自己找来的帮手皆被他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那光棍顿时牙关打颤,大喊起来:“我们什么都看见了,你根本不是男人,你这个怪……”   他话音未落,便叫沈却一棍子打在他嘴边。   这光棍吃了疼,立时发出了杀猪的叫声:“杀,杀人啦!救命啊,救命,陶衣如!”   听他这般喊叫,沈却皱了皱眉,而后一棍子落下去,狠狠砸在他小腿上。   “啊!”这光棍登时惨叫起来,抱着那只腿,满地打滚,断断续续地嘶叫着,“你敢动我!我大伯是举人老爷,你敢动我,我叫你在这清源村再待不下去!”   这么会儿功夫,睡眼惺忪的陶衣如和老太太都合衣冲了出来,外头也有被吵醒的邻里,在那“哐哐哐”地砸起门来。   “出了什么事了?”外头几个人也叫嚷起来,“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陶衣如忙去开了门,三两个汉子并一个妇人挤进来,那妇人看见倒在地上的这三人,一捂嘴,吃惊道:“这不是王家方郎吗?呦,还有这哥俩呢,什么仇啊,这都见了血了!”   听见她这般大呼小叫的,陶衣如便知此事必不能善终了,一软身,倚在那老太太怀里哭将起来:“我可没脸活了呀,阿娘……”   说着她一偏头,话音里带着几分哭腔:“惠婶婶,你又哪里知道?这半夜三更的,这方郎带了两个混子翻墙进来,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欺负我么?倘或不是我这远房表弟闻声赶出来护着,我眼下如何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小女心系亡夫,一生只愿倚他这一枝,方郎如此行径,无端坏了小女名声,小女哪还有脸面苟全于世?不如……不如叫我一头撞死了,到地下伴我夫君去!”   说罢便冲过去,发了狠地要往那篱墙上撞。   她早做了这么些铺垫,这些人哪里会不知道要拦,有外人在,沈却不好出手,便只由着那老太太和那妇人去拉人。   “你也不要冲动,想想你阿娘,你也没个兄弟姊妹的,就这么狠心去了,你阿娘一个人要怎么活?谁来给她养老送终?”那妇人同老太太一人拉着她一边胳膊,把她劝回了堂屋里去。   这三个混子深更半夜地往人寡妇院里闯,又闹出这事端来,传出去总归不大好听,院里那三个男人一合计,一人一个将那地上哀哀叫唤的混子背了起来,各自送回家去。   等这些人散了,沈却才敢到堂屋里,看向陶衣如,眼里几分歉疚。   陶衣如方才的哭腔是假,这会儿眼角也没半颗眼泪,反倒还安慰起他来:“这事儿不怪你,他们半夜上门来,摆明了不怀好意,你不动手,难不成还由着他们欺负?”   旁侧那老太太也道:“他们深夜闯进人院里,该是他们理亏,即便当时叫咱们打杀了,过错也落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点沈却也是清楚的,若依律法,诸夜无故入人家者,主人可登时杀之,不以罪论处。   可他心里却始终提着一口气,他气运不好,总觉得此事没法就此善终,他倒是其次,只怕到时又连累了陶衣如母女。   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那三个混子的爷娘便堵在了他们院门口,手里拿着刀棍,嚷嚷着要见沈却。   陶衣如听见动静,忙拦下沈却,低低同他道:“我先出去,这些人见不着你,便闹不起来。”   说着便出去开了门,只见那光棍的阿娘拿着把柴刀,看见出来的陶衣如,凶悍地瞪她一眼:“你这小娼妇,勾引我家方郎不说,还纵着你那奸夫打他,好好的一个孩子,竟叫他打折了一条腿!”   “快叫你那奸夫滚出来,咱们要替孩子讨一个公道!”   “滚出来!”   “我听我家二郎说,那奸夫是个不男不女的异类,这事儿倘若是真的,叫这般妖物留在咱们清源村里,只怕是留了个祸端,要坏了咱们全村的气运的。”   他们在这门前闹,惹得不少乡民们都围上来看。   对着这么几个凶神恶煞的村民,陶衣如也半点不肯示弱:“我没去寻你们,你们倒先贼喊捉贼来了,惠婶婶、潘阿叔,你们替我作证,是不是他们三个深夜翻入我家院里的?”   “可不是,”惠婶道,“他们三个汉子,总不能是叫衣如一个女人家捉进去的吧?逮着这夜半三更的,翻入一个寡妇家里去,那还能是存什么心思?”   “潘大家的,这儿用得着你说话吗?!自家汉子都整不明白呢,还多余管起旁人来了,”那光棍的阿娘性格泼辣,逮谁骂谁,“我儿从来乖巧,若非是那小娼妇勾引,他哪里敢做这般事?”   她这话一出,路边不少来看热闹的乡民们都掩唇笑了起来,她家那方郎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可都心知肚明着呢。   听见那低低的笑声,那泼妇顿时更气恼了,扯开了嗓子冲里头喊道:“那不男不女的怂包烂货,你也只敢缩在女人屁股后头,叫个女人出来在这替你,敢作敢当,你有种给我出来!”   见里头还是没动静,妇人便继续叫喊道:“好啊,你不出来是吧,那我便撕烂了这寡妇的脸,看看是她脸疼,还是你心疼!”   说完她便要上手去拉扯陶衣如,人群顿时乱起来,就在这是,却见从那门里忽又挤出来个汉子来,手里举着一把斧子,挡在陶衣如前边,冷冷扫了人群一眼。   这哑巴不笑的时候,眼珠子黑幽幽的,再配上手里那把斧头,倒很有些唬人的味道。   毕竟他一人就随手撂倒了三个汉子,这些闹事的人瞥见他身上杀意,人一怔,哑然片刻后,那泼妇却又闹起来了:“大家伙快看看,这畜生打折了我儿的脚还不够,如今还想砍了我这个做娘的,没了天理了呀!”   她仗着人多,笃定沈却不敢当众拿她怎样,大着胆子撒起了泼来。   人群中终于有人替沈却说了句话:“你也省省吧,是你家方郎先招惹的人家,深夜闯入人家院里,就是打死了也不算什么,如今只是折了条腿,你就偷着乐吧!”   这人家中的两个闺女都叫那光棍扰过,那日结伴到河边浆衣,回来时说叫那光棍碰着了手,委屈的直哭。   他是个疼女儿的,为着这事,拉着内人就要去光棍家要个说法,可却叫这泼妇连骂带打地轰出了门去,如今见着这小泼皮被打折了腿,心里再快意不过了。   那泼妇正要驳些什么,却听后头有人道:“好像有官爷来了!”   “散了散了,咱们都散开些,好像是官爷要来拿人了!”又有人喊。   沈却心里一惊,忙把手里那斧头搁下了。   那泼妇垫着脚往外探,果真见着几个衙内骑着马,往他们这儿来了,于是便立即迎将上去,先声夺人地诉起冤来:“大人呐,您来得巧了,那人无故打折了我儿小腿,还拿了把斧头,要砍死奴家啊!”   那衙内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问这些人:“府衙内接到报案,说你们村里有人夜闯民宅,可有此事?”   这些乡民们立即便七嘴八舌地供出了那三个痞子来。   “那三人家在何处?”   听见这个,那泼妇登时都要站不住了,扒在马身边上:“不能啊官爷,这哪里是我家方郎的错,分明是那小娼妇……”   不等她说完,那衙内却一扬马鞭,不轻不重地抽在了她身上:“妨碍公务者,也都一并带走。”   这泼妇顿时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第五十六章   那衙内一走, 此处所聚人群也都一哄而散,又跟去那光棍家里看热闹了。   陶衣如心有余悸地退回到院内, 往那门上落好了栓, 这才回身问沈却:“是谁给报的官呀?”   沈却也是云里雾里的,闻言摇摇头,捡起那斧头搁回伙房里去。   天才刚亮不久, 那泼妇便带人堵门来了,他们就是有心, 也没那功夫到县里去报官, 若要说是这村里哪个好心的乡民替他们去的,却也是说不通的。   从清源村到县城里,只怕这人不到五更天便得上路了, 这才赶得及这时候把人请到, 在这村里乡民之间,怎么看都没人会热肠到这个地步。   “真是怪事, ”嘴上这么说, 可陶衣如心里还是松了一松,“那泼皮是咱这儿乡绅的亲侄子, 若真闹大了, 只怕到时候吃亏的还得是咱们, 谁知那知府竟会出来横插一道……”   “也真是奇了,乡里这种大小事并不少见, 只要不是闹出人命来,府衙那边从来是不肯多看一眼的,怎么今日会这般重视, 还派了衙内下来捉人?”   听她说完, 沈却心里却在想, 能把那些衙内请到这儿的那人,想必也是有几分身份地位在的,可谁又会这般无缘无故地出手帮他呢?   师父和师兄眼下该是都在那京都里,手伸不到这水乡里来,这会子离他最近的,只怕便只有那日在镇上遇见的“林榭”了。   可那人又怎么会悄悄护着他?这并不像是林榭那种人会干出的事儿。   倘若知道他就躲在这水乡里,那人必定一早就追来了,而后再又是威迫恫吓、故技重施,对他百般折辱。   说不准,还要将他和思来都扭送回京都去,到殿下面前邀功。   见他呆立在那里,神色略显张皇,陶衣如便知道他心里又起了忧惧,于是忙开口安慰道:“你也别多心,说不准真是这村里的哪个热心人呢?那无赖一家,往日在村里可也没少得罪人,多得是人看他们不顺眼呢。”   沈却当然愿意往好处想,只是他总觉得这事有几分古怪,面上点点头,可心里却依然是沉着的。   *   天冷了,老太太膝盖总犯疼,不好多走动,因此这几回陶衣如去山里采药,都是沈却伴着的。   这山上有几味药材,需得等到新雪初落,薄薄的一层霜雪覆在地上,才肯冒出芽尖来,可等再晚些,大雪封了山,这路不好走,陶衣如便不会再冒险去采这几味药了。   因此这几日,两人常是天刚亮,便背着竹篓往那山上去,直到近黄昏的点,才赶回山下小院来。   沈却跟着陶衣如来回几次,对这往返的路倒也便颇为熟悉了。   这日陶衣如带着老太太到隔壁村去给位妇人接生,沈却便一个人背着思来上山采药去了,他身手比陶衣如好不少,不同她一道,便能走到更深一点的地方去。   欠陶衣如的那笔银子,沈却始终记在心里,这些日子在她家白吃白住的,他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因此只想着多寻些药材回去,也好帮衬她几分。   沈却一边往那林子深处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过了今冬,马上便是一年春节,大雪日他在屋里闲着没事,就拆些旧布衣料,仿着京都市里卖的那些绢人儿,做些布娃娃,再糊些纸鸢,等开了春,到那庙会里摆着卖,应该是有人要的。   可越往深处走,沈却便越发觉着哪里不对劲。   似乎总有些极细微的奇怪声响从他身后传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可只要他一停下,那点声音便就凭空消失了。   沈却顿时警惕了起来,这林子极深,在这里头七弯八绕的,很容易把人绕晕过去,于是他故意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林间乱走了起来。   他速度极快,又有心借着那树影遮蔽,跟着他的那些人似乎没料到自己的行踪已被他察觉,一晃神的功夫,沈却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其中一人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另一人捏肩打住了,这人低低地:“他这是发现咱们了,真狡猾。”   “可惜这里是我的地盘,放心吧,他逃不掉的。”   这三人里有两个都是这山里的老猎户,自幼便在此地长大,半辈子都在此处巡山野猎,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山里来去自如。   两人把那瘸了腿的光棍丢下了,要他远远跟着,他如今腿脚不便,方才一路都是叫那猎户背着的,那猎户倘若不是负重,只怕也不会发出那么明显的动静来。   其中一人挑了一棵高树,爬到树顶上举目四望,在不远处瞥见了沈却的踪迹,而后又轻而易举地顺着树干滑下,朝着同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人在西北方位上。   而后二人便如同围猎野兽一般,一点点地靠近、缩紧,陷在那其中的沈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直在往来时的路退去,可他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这两个资深的猎户呢?   困在其中的沈却根本辨不清他们所在的方位,这两人的脚步声都轻得可怕,沈却甚至能听得见这林中落叶的声响,却唯独听不清他们发出的动静。   与此同时,蹲在树冠上那人忽然从树上垂下了一根细线套索,这线几近透明,却又坚韧无比,悄没生息地,便套住了沈却背上竹筐里那正在酣睡的小崽子的脚踝。   同时间,从另一侧接连射出了几只抹了毒的箭矢,直朝着沈却的方向而来,他急着躲箭,一时便没顾上躺在竹筐里的思来。   他一边飞快地躲开暗矢,一边疾步接近那躲在树丛后放冷箭的那人,一脚踢翻他手中**,而后手肘一弯,跳起来勾住他脖颈。   弯刀出窍,刀尖抵住他心窝。   可当他行云流水地劫下此人时,却听见不远处那树冠上传来的一声低笑,紧接着便是小孩子的啼哭。   沈却仓皇抬头,却见思来被根细线倒吊在半空中,小脸涨得通红,这山林间本就寂静一片,因此便更显得这小崽子的哭声如雷贯耳。   见他这般,沈却的心都要疼碎了。   “扎呀,”树上那人笑道,“你扎下去,我就割断这线,将这娃娃从此处摔下去。”   “这么小的娃娃,头着地落下去,只怕不死也得残了,”那人继续道,“你若不想看见这崽子见血,就把手里的刀子丢了。”   他话音落了,却没听见沈却出声,这人倒是半点也不着急,笑一笑,而后紧紧盯着沈却。   两方默默对峙着,树林间便只剩下那崽子的哭声,思来哭得满身通红,锁在他脚踝上的那根细线也越收越紧。   沈却指缝里还夹着几只毒针,他们距离得太远,倘若一次全放出去,倒还有几成把握,只是那人若中了针,人倒了,手里牵着的思来恐怕也得一道往下坠去。   他投鼠忌器,压根不敢轻举妄动。   “咱们呐,有的是时间哩,”那人继续说道,“看看是你这崽子能熬,还是你能忍得住。”   说完他又故意晃了晃手里那根细线,小崽子立即在那半空中摇摆起来,看得沈却的心都揪住了。   不,不要。   就在他出神之际,背后一只箭矢忽地飞了过来,扎进了他小腿肚。   这箭上擦了麻药,他腿上当即一疼,而后那箭上的药性攀咬上来,激地他身上一软,手上那只弯刀顿时便叫身前那人打掉了。   那人回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鞋尖狠狠碾在他前胸:“这药本是备来猎大虫的,便宜你了。”   后头那放箭的光棍也盈光满面地把玩着手里的**:“阿叔你说你寻常还不许我玩你这弩,我这才上手,准头也不差吧?”   树上那人跳下来,拎着那崽子的后颈,掐着他肉嘟嘟的脸颊:“怎么生了对狼眼睛?咱们汉人里头哪有这般模样的,别是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同这林间野狼苟合,才生出下这孽种吧?”   那光棍也笑起来,又发了狠地往沈却身上踢了几脚:“娘的,这村里本来就没娘们愿意跟我,如今我脚也坡了,又到那牢狱里走了一遭,都是拜这怪物所赐!”   为了将他从那狱里捞出来,他阿伯不知动用了多少关系,求爷爷告姥姥地,使了不少银子,这才叫那知府松了口。   还要他出狱后,将他禁足在家中,开春前不许他出门来,可他怎么肯甘心待在家里?   一想到这妖物还在那寡妇家里逍遥快活,这光棍便气得牙痒痒,日夜辗转,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沈却眼下身上药性发作,浑身都是软的,连挣了几回,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都失败了。   “别挣了,老实点,这药原是给大虫用的,那般猛兽都吃不消,何况是你?”   那光棍那日听了同伴口中所言,始终对沈却有些好奇,于是用手背拍开了那猎户压在沈却前胸上的脚,将他那有些松垮的前襟挑开来,竟果真闻见了一股奶腥味。   又见他那点上一块耐人寻味的晕红,那光棍面色一变,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娘的,焦胖没骗我,他果真有奶水!”   “什么怪物啊这是!”   他心里那教训的念头顿时变了味,这怪物虽然表面上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可身上那肌肤却腻滑柔软,活像个女人一般。   这村里没女人看得上他,光棍馋女人都要馋疯了,眼盯着沈却前襟的一片风光,猥琐地笑起来:“我呢,如今也还算是个童子身呢,倒是便宜你这个下贱的怪物了。”   觉察出他想要做什么,旁边那猎户皱一皱眉,骂他道:“阿侄,把他打残了便是了,这怎么看都是个男人,你要睡他,恶不恶心?”   那光棍却不为所动:“不睡白不睡,阿叔你哪里晓得,这妖人能和女人一样产子,你们说,他那里会不会长得也和女人一样?”   那两个猎户闻言,看向沈却的目光里不免也多了几分探究的意思。   都说这男人是个不男不女的妖物,可他究竟是怎么个妖法,却压根没人见过。   “把他衣服扒了,今儿也叫咱们开开眼!”   他话音刚落,指尖尚未触到沈却的衣襟,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光棍面上笑意还未来得及收,便被一只长剑从颈边斜劈下去。   只听“撕拉”一声,他上半截身子几乎被那剑从中间划开来了,血花登时喷溅出来,迸撒在沈却同那两名猎户身上。   那光棍面上还维持着那半笑不笑的样子,眼里却又夹杂着几分惊恐的表情,尖叫声还卡在嗓子眼里,人便已经没了气。   他瘫倒下去,后头那持剑之人便完全显露出来,来人一身玄色轻装,满绣的银色暗纹,腰佩紫玉,一眼便不是凡人像。   没了束缚,沈却强撑着从地上支起来,一抬眸,却撞入了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那人眼中几分浅淡颜色,琥珀色的瞳仁有种摄人心魄的妖异感。   眼下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溅上了几点殷红血迹,滑坠到半途,险伶伶地挂在那里,这点血色,落在他那张脸上,几乎是触目惊心的渗人。   王、王爷……   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像是毒蛇吐信,粘腻又阴冷地缠过他身躯,叫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沾满了毒液。   他好怕,怕得身上不自觉地颤起来。 第五十七章   谢时观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轻装的随从, 都是生面孔,很不起眼的两张脸, 沈却对这二人毫无印象。   “去, ”王爷冷声吩咐二人,“把这里弄干净。”   那两人立时会意,无声颔首, 而后脚尖点地,飞身抽刀上前。   沈却心里挂念着思来, 此时硬是咬着牙从地上撑了起来, 而后哀哀地去扯谢时观的袍角,他启唇,无声地喊:“孩、孩子!”   快救救他啊。   眼见那两个提刀的死士逼近, 这老猎户也顾不上那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侄儿了, 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把手里的那小崽子高抬了起来, 面目狰狞:“你们、你们若是敢过来, 我就把这崽子从这儿摔下去,我摔死他!”   两个死士稍一顿, 这崽子是沈却拼死了都要护着的, 因此二人脚下这一滞, 也是在等雁王的意思。   谢时观却冷冷地看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他举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狸奴、一只犬儿,接着依旧轻描淡写地发号施令:“愣着做什么?不必留活口。”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不用理会那崽子, 死两个, 亦或是死三个, 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差别。   沈却当然懂,因此立即便松开了他那衣袍下摆,紧接着便拼了命地朝着他们那边爬去。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思来!   王爷不理解,眼里几分困顿,随着他动作徐徐往前,见他小腿肚上那只箭矢随着他的动作,越进越深,血一点点溢出来,将地上那层薄薄的白雪都染红了。   谢时观拧起眉,蹲下身按住他腿,心里又烦又恼的,最后还是松了口,抬头冲着他们那边:“小满,救孩子。”   可随着那两个持刀的死士一步步逼近,那猎户面上渐冷,心里知道这些人大概不会再为这孩子妥协了。   既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已是死路一条,于是那猎户便当即松了手,发了狠地将那崽子往地上摔去,好在最后一刻,这猎户叫谷雨一脚踹翻,小满紧接着便矮身上前,险伶伶地接住了那崽子。   被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思来的哭声几乎就没停过,哭到这会儿声音愈发微弱,腔调里带了几分哑,显然已是哭累了。   沈却方才见思来悬空,心跳都要滞住了,眼眶里蓄着的泪几乎是瞬时间便滚了下来。   这会儿一颗心狠狠又砸回了胸腔里,逼得他瘫倒在那地上,而后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谢时观抓住他后领,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半揽抱进怀中,这地上一层薄雪,被他身上的温度捂化了,混着泥土的脏水,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襦,弄得他身上又湿又脏,看上去狼狈极了。   这哑巴眼眶都红透了,泪水失禁般滴落,打在王爷虎口上,一点点烫。   谢时观本来满心的火,可见他这般,那些嘲讽的话忽而便止在了喉口,张口却只剩一句低低的质问:“你怎么敢跑?”   那两个猎户身手倒不错,甚至还与谷雨、小满二人缠斗了片刻,只是那弓弩到底不适合近身战,眼下他们手里也并不拿着这二人的软肋,因此不多时,便就双双被那长刀贯穿了心脏。   浓烈的血腥味溢上来,谢时观伸出手,很重地抹去他面上泪痕,眼泪同那溅落在他脸上的血珠混在一起,越揉越脏。   可谢时观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惯似的,发了狠地挼着他脸颊,将他那原本便发红的眼角搓得愈来愈红。   “哭什么?”他冷冷地笑一笑,“谁叫你逃到这穷乡僻壤里,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连这几个鼠狗辈也能制住你,丢不丢人?”   说罢谢时观又伸出手去,沈却以为他是要掐住自己脖颈,因此下意识便往旁侧偏了一偏。   可落在谢时观眼里,却是他有意在躲着自己,于是心里火气更盛,掐着他下巴,将他又拉回来一寸。   紧接着便粗暴地替他拢上衣襟,这粗布料子半分不及那缎织绸料,方才便已叫那光棍扯坏了,这会儿再怎么拉扯,也是松松垮垮的,不像个样子。   想了想,王爷还是解了身上外衣,而后不由分说地罩在了这哑巴身上。   那带着微弱体温的罩衣盖上来,可这点温度却并不足以温暖沈却那被雪水打湿的身体,反倒唤醒了他身上几乎冻僵了的肌肤,他像是这才察觉到了冷,眼睫颤起来,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很冷么?谢时观心想,你自找的呀。   倘若不是他及时赶来,只怕这哑巴身上每一寸衣裳都会被撕烂,而那又脏又丑的村夫会吻他的唇,甚至往他身上蹭上又臭又黏的**,把他弄脏弄坏。   一想起这个,谢时观就气得要发疯。   这是他的东西,那些贱人怎么敢碰?   他开始后悔一刀给了那鼠狗辈痛快了,他应该阉了他,然后用上各种酷刑,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再将他钉在树上,由着这林间的野兽啃食。   还有这个哑巴,他一开始就该把他关在那院里,锁在床榻上,把他浑身上下都打满属于自己的烙印,就算折了手断了脚也好,他只该看着自己,所有痛苦与欢愉,都该是他赐给他的。   叫那些脏人碰上一眼,都叫他恶心怀了。   “你怎么敢跑,”谢时观那对常盈着笑意的眼眸烧起来,钳住他下巴,恶狠狠地质问,“你怎么敢的?他碰你哪儿了?你是不是还觉得很爽,很喜欢吗?看他被本王砍死了,你还挺可惜的是吧,啊?   可无论他说什么,沈却都始终垂着眼,他眼下手脚都是麻的,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由着谢时观摆弄。   他眼角红着,心里低低地反驳,他没有,他没有感到可惜,他也没有这般下贱。   见他这幅蔫蔫的样子,王爷就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沈却这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山沟子里来吃苦。   还有,这哑巴分明看起来既不娇也不软,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旁的惊艳之处,怎么就这般招人?   他方才一路循着婴孩哭声寻来,一眼便看见这般情景,脑子顿时叫那愤怒冲昏了,那崽子的哭声又闹,因此他只在那光棍口中听见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   什么“和女人一样”,什么“把他衣服扒了”“开开眼”。   “你倒是到哪都吃得开,”谢时观看了眼那埋在他小腿肚里的箭矢,将他打横抱起,而后冷嘲热讽地,“都进了这山野里,竟还有那鼠狗辈追着要你。”   沈却这会儿心乱如麻,听见他语气里的轻蔑,心肺像是叫人攥住了,狠狠地往下拽去。   他没想过王爷还会来找他,更没想到殿下会亲自过来。   那光棍的死相似乎还恍惚映在他眼前,他是知道雁王殿下的,殿下斩杀那光棍,并非是为他解恨,而是因为殿下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弄脏。   他是他买来的奴,因此便只有他能欺负,他能罚,他能杀。   等到谢时观回过神,要与他算起账来,只怕他的下场也不会比那光棍好上多少。   倘若真到了那时候,沈却只希望他不要对思来动手,该死的是他,可思来却是无辜的。   他头轻轻倚在谢时观肩臂上,许久不曾闻见的沉香调丝丝缕缕地钻进他鼻息,熟悉得让他想哭,他眷恋着这点暖意,因为也许很快就再也触不到了。   可下一刻他却听见谢时观问身后人:“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谷雨上前半步:“山下村舍内便有家医馆,也是沈大人这些日子下榻之处。”   这山路不好走,走到山下至少还需一个半时辰,因此王爷便抱着人坐在了道边一块平坦的石块上,而后要谷雨过来把这哑巴小腿上的箭矢拔了。   若不及时取出,这箭头只怕会越陷越深,到时伤了筋骨,只怕这条腿就废了。   谷雨领命,而后单膝跪下,一手按住沈却小腿,一手抓住箭尾,低声道:“冒犯了。”   而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根箭矢拔了出来,好在这箭矢同他们惯用的不同,拔出时箭头并不会留在肉里。   谢时观感觉到怀里那哑巴微微一抖,那伤处的血几乎是立即便涌了出来,刺得他眼睛疼,于是下意识从袖口里抽出手巾,系在他伤处,可顷刻间那绢布便叫血给浸红了。   沈却倒是反应平平,这样的伤他从前没少受,若不是那箭上擦了麻药,叫他失掉了力气,只怕这箭矢一早便被他自个给拔出来了,再加上眼下麻药起了效,腿上疼得其实并不厉害。   可王爷此举,却叫他心乱,也叫他茫然。   就在此时,后头小满怀里抱着的那婴孩忽地又嘤咛了一声,随即有气无力地哭了起来。   沈却心里一紧,知道他这是饿了要吃奶,可他身上药劲未过,只怕连抱他也抱不稳当,况且这是在谢时观面前,他根本不敢那、那般……   听见这恼人的哭声,谢时观这才想起来还捡了这么个崽子回来,那哑巴方才身后还背着个竹筐,里头都是些棉花软料,这崽子想必正是他带上山来的。   雁王面上阴晴不定的,垂眼看向怀中人,试探地问:“你生的?”   沈却不敢驳,攥着谢时观胸前那一点衣料,眼神慌乱,唇颊发白。   见他这般反应,谢时观直觉血气上涌,出离愤怒地从唇齿里挤出一句话:“你是有多下贱,跑到南边来才多久,就和人搞上了,那女的怎么肯要你?她是眼瞎了,看不清你身下那……”   说到这里他忽然止住了。   可沈却已经怔住了,意乱心慌地想,王爷怎么会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时候再触到王爷的视线,沈却更觉羞耻,原来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那深晦又丑陋的隐秘,不知何时竟已被他的殿下尽收眼底了,他那在他面前苦苦维持的体面和尊严,原来早就不存在了。   沈却觉得自己眼下就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人,不,应比那还要不堪一万倍。   口不能言,已叫他自惭不已,更何况他还有这样一副肮脏的身体,畸形又残缺。   殿下眼下会是怎么看他的?也觉得他好脏吗?   想到这里,他已不敢再去悄悄贴近王爷了,咬着牙挣起来,可手脚却仍旧麻软着,只需谢时观走下坡时轻轻一颠,他便又再次落回到了他怀里去。   他躲不开,因此便只好痛苦地低下了头。   谢时观却并未察觉出他的失措,只觉得他这般沉默低头,便是默认了。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你怎么有胆子的?那崽子哭声倒响亮,怎么没随了你?”   后头那崽子哭声始终嘤嘤的,搅乱了雁王的思绪,也叫他愈来愈烦,于是手上掐紧了那哑巴的腰,偏头冷声下令:“让他闭嘴。”   小满压根没哄过孩子,哪里知道要怎么叫个这么点大的崽子闭嘴,在他眼里,要人闭嘴的法子,便只有在他脖子上划一刀。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捂住这崽子口鼻时,忽见前头那被雁王抱在怀里的哑巴望了过来,眼里哀哀地,动了动唇。   小满没看懂,但也看得出他是在央求自己。   因此他倒没真的动手,反而不太熟练地,轻轻晃起了那怀里的崽子。好在思来似乎是累了,这时候竟忽然肯听话了,没多会儿便再次止住了哭声。   这林子太深了,他们方才来时有那崽子响亮的哭声为引,这会儿再想往山下走,却不是件易事了。也不知是不是绕了条远路,走了许久,也不见山下村落的踪迹。   不过眼下也过去了近半个时辰了,沈却身上药性渐消,手上也有了些许力气,他观察着四周地势,时不时比划一下,给他们指一指路。   几人这才总算从那山里出来了。   下山时天上落起了雪,微风托着那薄薄的一片晶绒,恰好飘落在沈却唇瓣上,他唇上一凉,忙抬头去看王爷。   谢时观大概是骑马来的,身上着一套轻便装束,解了那外衣给他,便只剩一件单薄中衣,压着柔缎内里。   风一起,沈却觉得冷了,又怕冻着了王爷,几次抬眼看他,可又不知究竟该比划些什么。   雁王这会儿倒也冷静下来了,心想着沈却不过才跑了一年不到,就算才到南边,便耐不住寂寞同人哪个女子苟合,也不该有个这般大的孩子才是。   况且这哑巴分明很怕叫人发现他身上隐秘,就算真是同此间村女有了情,也该是藏着躲着的,哪里肯叫人看见他身上模样?   可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上山?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放心叫他一个男人来看管?   而且那崽子,他方才粗略地瞥了眼,总觉得这崽子有几分眼熟。   可那小东西哭起来满脸通红,五官皱起来,丑得简直没眼看,也不知究竟长得像他见过的谁。 第五十八章   不必沈却抬手指路, 谷雨便轻车熟路地将谢时观引到了陶衣如家院门前。   “殿下,便是这处了。”   沈却顿时意识到,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 可能一直都被这人监视着,那日来的衙内,只怕也是他给找来的。   殿下都来了, 那林榭呢?还有,为什么殿下带了这两个面生的随从过来, 师父和师兄呢?他们出事了吗?   正当沈却恍神之际, 谢时观直接抬脚踹开了院门,那锁门的木栓登时断成两半,“哐当”一声落了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 那正在院里扫雪的老太太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抬头看见这来势汹汹的生人,忙往伙房那头喊:“阿如, 阿如!”   陶衣如还以为是那日的光棍一家又来找茬, 因此便随手拾起铁钳,从那伙房里冲将出来, 她一眼先是看见了来人, 可随后又瞥见了被那冷眉冷眼的高挑男人抱在怀中的沈却, 面上很明显地怔了一怔。   “呀,”她低眼看见了沈却小腿上的伤, 忙惊叫一声,丢掉了手中火钳,“这是怎么弄得?快往堂屋里来!”   堂屋内有一张单人矮榻, 陶衣如指挥着谢时观把人放下, 王爷抱着沈却走了近两个时辰的山路, 这会儿手都快要没知觉了,因此倒也没同她计较,缓缓将人搁在了那榻上。   而后他立身站在旁侧,冷眼看着这村妇又是去取药粉,又是到伙房里端热水,一番操作下来,急急地替这哑巴处理好了腿上的伤口后,陶衣如已是满身的汗。   她在那榻尾坐下了,用打湿的棉巾净手,低低地去问沈却:“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山上遇见了什么事儿?”   说着又悄悄地看一眼后头那人,沈却在他们这儿已然算是高挑的了,往汉子堆了一站,便是鹤立鸡群,可后头那男人看起来却比沈却还要高,即便只着一件单薄中衣,也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凡气度。   这怎么看也不会是个寻常人。   陶衣如压根不敢多看,因此便只好暗暗朝着沈却挤眉弄眼。   沈却眼下身上麻药退了,腿疼起来,又叫那箭矢折磨得失了许多血,唇颊都退了血色,白的看不出生气,总之看起来是惨极了。   他这怎么看都是挨欺负了,陶衣如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后头那人倒先一步开了口:“我当你多好的眼光,内府里哪个婢子不及她?你就非得叛了我,逃到此地来?”   陶衣如听着他的话,不由有些发懵。   又听那贵人说:“那崽子也是她生的吧?多出息啊沈却,给人家的崽子当阿爷,你图什么?”   大抵是这传进王爷耳朵里的消息同事实存在着些许出入,叫他对思来的身份产生了一点误会,沈却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干脆将错就错,抬手缓缓比划了起来。   “卑职愿同您回去,殿下要罚要杀,卑职绝无怨念,可卑职身陷险境时,是衣如救我,恳请殿下放过他们母子二人。”   见他不否认,也不解释,谢时观的眼角忽然浮起了一抹笑,那对狭长的凤眼微弯,而后又忽地欺近他,咬牙切齿地吐字:“你真同她好了?”   顿一顿,又问:“你真同她做了夫妻?”   “真给那丑东西做了阿爷?!”   他的语调一点点加重,仿佛只要沈却敢点头,他便会立即掐死他。   沈却一时没敢应,殿下的每个反应都出乎了他的意料,叫他的心乱了,人也乱了。   可坐在榻尾的陶衣如却无意间瞥见了谢时观那对琥珀色的眼珠子,心里猜到了他便是思来的另一位阿爷,又想起沈却先前躲他如同躲恶鬼一般,不由得便气上心头。   “你逼问他做什么?我与沈郎清清白白,”陶衣如道,“这崽子又哪里是我生的?你同他好,竟不知道他……”   沈却只觉得自己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他慌忙地抬手,又急急地朝着陶衣如比划。   不要说,不要说了!   可陶衣如却压根没往他那儿看,大着胆子仰头冲着谢时观:“他也能怀子么?”   她话音一落,堂屋里的空气霎时间滞了一滞,沈却近乎绝望地闭起眼,手捏着榻沿,发了狠地用力,按得指骨都泛起白。   “什么、”谢时观慢悠悠的开口,“怀子呀?”   “郎君还要装傻吗?你且去看看他,那崽子生了和你一般的一对狼眼,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见谢时观没应,陶衣如心里火气更盛,竟还在不怕死地质问王爷:“我只问你,沈郎藏在深山里艰难产子的时候郎君在哪儿?他破了水还要遭那泼皮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靠那参汤才吊着一口心气,差点一尸两命的时候你又在哪儿?现在知道过来寻人了,我呸!”   沈却听得脸都白了。   可出乎沈却意料的,听了陶衣如的话,王爷竟丝毫没动怒,更没有要提剑砍死他和陶衣如的意思。   他只是愣住了,而后低头问那哑巴:“这孩子是你的?”   “你、生、的?”   沈却哪里敢认,连忙摇了摇头。   他怕死了,怕谢时观知道自己同王府中死士苟合,知道他与那人珠胎暗结,知道他不仅是个畸形,还那样脏。   更怕他知道后,不仅会要了他的命,甚至连思来也不会留。   但谢时观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面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轻讽与嘲弄渐渐舒展开,不知道是不是沈却的错觉。   他总觉得,王爷看起来……好像、好像还挺高兴的。   谢时观转头,俯身去看小满怀里那孩子,这会儿他却又不觉得他丑了,只觉得这小东西那吮着指头的模样也很伶俐,怎么看都该是他谢时观的崽子。   怪不得那哑巴要跑,原来不是为了躲他,而是为了这小东西。   他那满心的火气似乎都被熨平了,因此便伸出手去,想要掐一掐这崽子的脸蛋玩。   沈却瞥见他那审视的目光,还有那手上动作,便不由得觉得心颤,顾不上那才包扎好的小腿,一瘸一拐地冲向这边,先一步抢下了小满怀里的思来。   他不知道王爷心中所想,只以为谢时观是想要杀了思来,杀了他的孩子。   陶衣如则跟在他身后干着急:“你疯了,才扎好的,仔细一会儿伤处又裂开了。”   沈却抱着思来,没有多余的手再比划,因此只能看着王爷的眼,张一张唇,哀求道:“不要伤他……”   “求你。”   殿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哑巴估计还以为这崽子的阿爷是林榭,他这样怕,是怕他亲手结果了这“孽种”。   陶衣如不明白他们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只把人半扶半推回到偏屋里去:“你先回榻上歇着,有什么话都等冷静下来以后,再好好说,不要乱走动了,还想不想要你这腿了?”   沈却压根不敢进,他只怕自己一合上门,陶衣如母女便会遭殃,先是她们,而后再是自己和思来,殿下谁也不会放过。   可谢时观此时却也跟了上来,而后挤开了陶衣如,把那哑巴推入了屋内,又重重合上了门。   屋外的陶衣如连忙砸起门来,她虽也看得出谢时观必定是身居高位的贵人,心里也很怕,可还是喊将道:“你想做什么?开门!”   “再不开门,我、我就去报官了,”她威胁道,“光天化日的,你……”   她话音未落,便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又叫人给拉走了。   沈却听见动静,心跳一紧,托着那条伤腿,便想要开门出去救人。   谢时观拦下他:“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们不会动手。”   沈却这才在那门前停下了,更何况殿下若真想对她动手,他恐怕就是拼上性命,也不可能拦得住。   “你就这般挂心她?那村妇也就勉强算得上‘端正’二字,可看着年纪已不小了,只怕比你还有年长些许吧?”   沈却想要解释,可此时怀里的思来却像是嗅见了这屋中熟悉的气味,知道已回到了家里,于是便又呜呜咽咽地哭闹了起来。   “他这是饿了吧?”谢时观忽然笑起来,“怎么不给他吃奶?”   他知道殿下的意思,脸上泛起红,耳根也越来越烫。   下一刻,他人便被谢时观半推半架到了那睡榻上,殿下勾起指尖,叫那床帘落下来。   榻上的光线登时一暗,这床榻尾端还有他今晨刚换下来的亵衣,夜里不仔细濡湿了,还没来得及去河边浆洗,倘若殿下靠近,必然会嗅见上头那、那又甜又腥的奶味。   可越不想看见什么,眼前便越要出现什么。   只见谢时观微微一俯身,指尖轻触到那半粗不软的衣料,勾起来,攥在手心里。   沈却真想自己是个瞎的,可惜他不是。   下一刻,谢时观的鼻尖便抵将上去,下半张脸几乎都陷在了那衣料里,深深地,嗅了嗅。   再抬起眼时,却见那哑巴脸上几乎要红透了,耳根也要滴出血来。   沈却宁愿他一剑捅死自己,也不想被殿下用这种眼神看着。   他怀里的小崽子还在哭,见他迟迟不肯动,王爷却忽然欺近了,手压着他那件亵衣撑在榻上,贴在他那透红的耳朵边上,吐息灼烫:“给他吃啊,愣什么?”   沈却手上轻拍着思来的脊背,试图安抚他,可这会儿偏偏他怎么哄也没有用。这崽子是饿急了,再不给他吃奶,沈却也怕他饿出事来。   因此他便只好在谢时观那仿佛要烧起来的目光底下,慢缓缓地去解那衣襟,解到只剩里衣时,沈却再也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用背对着王爷。   可偏偏谢时观却总能先一步察觉到他心思,很无赖地命令他:“不要躲,我要看。”   殿下的指令,他没有不从的,可是、可是……   谢时观看见他那里衣上濡湿的两处,口中不由得干渴起来:“他都哭成这样了,你这个做阿耶的,好不懂事。”   “是解不开,还是不想解,”谢时观眉眼弯一弯,“要本王帮你吗?”   见他要把手探过来,沈却连忙下意识往后一缩,这才肯伸出手,去解那最后一层。   床帐里昏昏暗暗的,沈却又不想叫他看清,半下衣领,便立即叫那饿疯了的崽子贴将上去。   因此谢时观只仓促地瞥见了一点影子,这亵衣的料子似乎极其粗糙,磨蹭得他那比往日里要娇得多的前胸上一片红。   几分耐人寻味的绮靡。   还有那很显眼的位置上,像被什么东西润湿了,狼狈又可怜地立着,仿佛还泛着淫艳的水光。 第五十九章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思来在那歹人手里受了委屈, 又哭闹了一路,本就累惨了, 眼下吃饱了奶, 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却轻手轻脚地替他更换了件干净衣裳,又心疼地去揉他脚踝上的那圈红痕,这是叫那细线倒吊起来时勒出来的痕迹, 好在思来才没多大,身子也轻, 这细线倒没陷进肉里去, 只擦破点油皮,已是万幸了。   谢时观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床边上, 看着沈却把那小崽子塞进褥子里, 而后才凑到他身边,低眸去看:“是个小郎君啊, 本王还当他是个丫头呢。”   不知是不是殿下的目光太灼烫, 沈却在迅速安置好思来之后,便立即抬手去合衣襟, 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衣带, 谢时观却忽然开了口, 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   沈却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忙侧过身去, 惊慌地系上衣带,可这里衣太薄太透,又叫那溢出来的东西濡湿了一块, 实在很……难以启齿。   因此他便只好伸手去拿那件解落在榻上的外袍, 可谢时观却抢先往前挪了一步, 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他要拿的那件外衣:“都弄脏了,怎么还要穿?”   沈却畏怯地看着他。   殿下分明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却迟迟不来质问他,与他苟且的那人是谁?也没有恼、更没有怒,反而用这般奇、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谢时观冲他一招手,要他过来。   沈却稍一犹疑,而后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过去,殿下张着腿,抬眼吩咐他:“再近点。”   再近,是要近到哪里?   沈却踌躇着往前一步,却被谢时观牢牢地扣住了腰身,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背脊向下压:“让我抱抱你。”   像是怕吵醒了后头熟睡的思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的叫沈却几乎产生了一点错觉,好像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雁王殿下,也会有那样柔软的一面。   独独只在他面前展露的柔软……   鬼使神差地,沈却顺势俯下身去,几次抬起手,想同谢时观抱他那样揽住他的背,可最终也只是虚虚护着,不敢再贴上一寸。   他是恍惚了,可也没有恍惚到,不记得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是雁王殿下,这点忽然施舍的暧昧与温情,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就像是那初冬时江面上才结的薄冰,真要傻到踩上去,立即便会落入深渊。   坠下去,便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可谢时观似乎不喜欢他这样的疏离,好像他随时都要抽身而走,那样冷淡。   “阿却啊,”他似笑非笑地侧过脸,故意用鼻尖抵着他鬓角,轻轻地蹭,“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每天夜里,本王都在想……”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轻笑着问:“想什么?你猜猜。”   沈却猜不出,犹疑地对上他眼。   殿下却又欺近,薄唇几乎要碰到他耳垂:“我在想,如果能把那哑巴捉回来,就把他抱紧了、掐死在怀里。”   沈却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折磨得你下不来床,”他继续道,“弄哭了我也不会停……”   “我想了很久了呀。”   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这般叫沈却面红耳赤,又惊慌失措的话。   沈却衣箱里留下的每一件衣袍,无一例外的,都被他折磨过,弄得每一件都脏兮兮的,可惜后来浆洗过,便再嗅不出他留下的气味了。   到后来,兰苼院里沈却留下的痕迹几乎全都消失了,这哑巴像是从未出现过,没人再敢随意提起,因为只要是一点点同他相关的东西,都会引来谢时观的盛怒。   再找不到这哑巴,殿下恐怕就要疯了。   沈却稍一抽身,便瞥见了雁王眼里那明晃晃的贪与欲,他欲望满身,却从不遮掩,饿了就要吃,从不会让自己焦渴到这般地步。   可他眼下已经将近一年,都没有碰到能填满他无底欲壑的那个人了。   谢时观想要他。   眼睛里写着,身上也写着。   可沈却像是被他赤裸裸的眼神烫着了,又惊又怕地缩回了目光。   殿下怎么……怎么这样了?   他想躲,可谢时观却偏偏把着他脊背腰身,叫他挣脱不得,因此便只好僵在那儿,由着他一寸寸地下压。   指尖触到他脊骨末端,却忽地又停住了,谢时观看见了他那被雪水弄脏的衣角,忽地又想起了山上那三个卑贱下作的东西来。   殿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身上脏了,”他一点点地松开他,语气不像是在同他商量,更像是谕令,“去洗一洗。”   “洗干净。”他又说。   *   有些方子需得辅以药浴,因此在这小院里,用来泡澡的木桶也是有的。   谢时观立在院里,挑挑拣拣地要那两名死士把那浴桶刷洗干净,王府里有建好的池子,就是侍卫婢子,也都有可供沐浴的澡堂子,所以这竹制浴桶在殿下看来,着实很寒酸。   只是在这偏乡里,能寻到这么大一只浴桶,已然算是殷足人家,除非是撞上年节,亦或是碰上什么大日子,连陶衣如他们都不舍得用这木桶沐浴。   一是麻烦,这一只浴桶,往往要烧好些趟水,才能装到半满,她们都不是闲人,日日都有活等着干,哪有精力去侍弄这桶?二是这么烧水,也着实是很费柴火。   备好了热水,殿下便要小满去向那被锁在屋里的陶衣如要澡豆,隔着一扇小窗,陶衣如没好气地反问:“澡豆,什么澡豆?你们北人可真讲究,要洁体,只管去地里砍些秸秆来,烧一把灰溶在热水里便是了。”   小满却还是那句话:“我家主子说,香粉没有,澡豆也勉强。”   陶衣如简直莫名其妙:“你们且去这乡里问问,哪家有备着澡豆香粉的?那是富庶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咱们这儿连块胰子都是稀罕物,都是汉子,草木灰怎么就不能将就了?”   小满不知变通,雁王吩咐他去讨什么,他便非要到手不可,同这小寡妇鸡同鸭讲了半天,到最后还是谷雨拿了只银簪来,往她手里一放。   “这是下走在镇上买的,同娘子髻间的那只恰好能凑成一对,娘子且收下,偶尔换着戴戴也好。”   说完了,他又温和地笑一笑,随即问道:“我这阿弟不懂事,说不明白话,倒不是有意要叫娘子恼,我与阿弟来,只想问问娘子,除了这草木之灰,此处还有旁的什么可用的?”   他说话时恭而有礼,陶衣如心里的怒火总算也下了一半,转身去妆奁里取出了一小盒肥珠子来:“这是我往日用来濯面的。”   谷雨正欲伸手去拿,却见她把手微微往回一收:“我问问你,你家主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那哑巴呢,怎么也不见人了?还有,你们都将我与阿娘关在这房中半个时辰了,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谷雨笑而不答,只伸手要那小盒子。   陶衣如冷哼一声:“你听好,就算是那京都里的王侯将相,也万没有这般倚势欺人的道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法度?还有没有纲纪?”   “我家主人便是纲纪法度,”谷雨应声道,“娘子若想活命,便不该多问才是。”   陶衣如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他又道:“若非是怕沈大人伤心,娘子眼下应不能张嘴说话了才是,还请娘子莫要叫下走犯难,更不该让沈大人为难。”   他话里几乎连威胁的意思也没有,倒像是只是在陈述事实,陶衣如心里稍作权衡,便知如今他们都是这砧板上鱼肉,再拿糖作醋,恐怕也不会落得什么好。   因此只好服软,把那盒肥珠子递给了他。   得了那澡珠子,小满跟在他后头,一直欲言又止的,好半晌才开口问他:“谷雨,你脸呢?”   谷雨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一只银簪换这澡珠,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吧?”   小满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说你脸,怎么不带那面皮子?”   “哦,”谷雨搓了搓自己那张脸,难得叫这张脸出来透透气,他却总觉得有些不习惯,难受得紧,“方才叫殿下给缴了。”   才刚他先一步跟上山去,又怕接不到殿下,因此便只好守在半山上候着,雁王瞧见他面上这皮子时,脸先是黑了黑,而后便要他立即撕了。   谷雨虽不知所以,但还是乖乖取下了面具。   “你这张脸,叫沈却瞧见过没有?”   他才刚要答,便听那林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婴孩的哭声,担心是沈却出了什么事,雁王便带着他们急急赶去了,因此直到现在,谷雨也不知殿下忽然要缴去他的脸,究竟是出自什么缘由。   “殿下要那皮子去做什么?”   “谁知道,别多话。”   偏屋内,水汽氤氲。   殿下挑起床帘,解开了那哑巴手上的束缚,他生怕他再给跑了,因此就是出去下个命令的事儿,也要将他绑牢了。   紧接着,又俯身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沈却长这么大,几乎没叫人这么抱过,那忽然凌空的失重感叫他心跳一紧,下意识便攀住了谢时观的脖颈。   王爷抱着他走到那盛满热水的浴桶边上,而后低低开口问:“是你自己解,还是本王伺候你?”   沈却愣了愣,没立即作答。   “嗯?”   谢时观没耐心,才等了这半刻,便就等不及了,干脆连人带着里衣,全浸到了那水里去。   这水温太高,进去时沈却明显地颤了颤,透出来的肌肤很快便红了,而那被完全打湿的里衣则紧紧贴在他身上,像是蒙了层雾。   这浴桶里放了只矮竹凳,热水没到了沈却肩下两寸的位置,热气蒸腾,烫湿了那哑巴的眼。   湿漉漉的叫人疼。   他那只裹了纱布的伤腿不好碰水,谢时观便把着他脚腕,要他把那只腿架在桶沿上。   这般不妥的姿态,实在叫这哑巴难堪坏了,恨不得整个人都往水里沉。   “都穿着,”谢时观忽然俯下身,与他鼻尖相抵,明知故问,“要怎么洗干净?”   …………   那条湿透的亵绊被褪了一半,堆叠在沈却埋在水中的那只脚腕上,他身上分明半点灰也没有,可谢时观却非说他脏。   沈却不爱碰自己,尤其是那处,那是他的屈辱,亦是他平时最厌恨,最不愿意看的地方。   也正因为从来不碰,因此才不过两下,他便忍不住了,两手把这桶沿,才不至于滑下去。   谢时观俯下身,吻他的眼角,再吻他的鼻尖,最后是他的唇,弄得他哪里都湿了,哪里都烫着。   作者有话要说:   @问尘九日私订阅截图 第六十章   这澡泡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把沈却的手脚都烫软了,那撑在桶沿的手也逐渐没了力气, 到最后还是叫谢时观捞着给抱出去的。   原本还睡在榻上的思来不知道叫谢时观给挪到何处去了, 小床上这会儿空空荡荡的,沈却心跳一错,惶遽地望向他眼。   像是看出了这哑巴的慌乱, 谢时观倒很好心地开口安抚道:“先送到那村妇屋里去了,不然一会儿吵醒了闹起来, 又要你哄。”   沈却知道殿下没必要骗他。   他若真想要他父子二人的命, 不过抬抬手指的事,用不着扯谎来哄他。   可就算没了思来,这原本只够一人睡的小榻还是又小又挤的, 实在很难容得下这手长脚长的两个男人, 因此谢时观便只能委屈自己,侧身紧挨在这哑巴背后。   沈却今儿一整日, 又是劫后余生, 又叫殿下摁在水里弄,这会儿累得眼皮也抬不起来, 好几次想闭眼, 可又畏着抵在他后头的那人, 怎么也不敢睡。   身后那人那样烫,像焐着一身的火。   沈却僵在那儿, 没敢乱动,方才还泡在那浴桶里时,他身上那件叫热水浸透的上衣来不及脱, 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谢时观却仍不肯放过他, 蹭过、磨过,还不肯停。   他受不住,就那么轻轻推了推,紧接着那上头便留下了一圈报复性的牙印。   虽没见血,可也好疼。   沈却很听话,殿下向他要什么,他都不会拒绝,至多是片刻的犹豫、迟疑,但到最后,他一定都会拼尽全力去给。   可他越是听话,雁王殿下便越要得寸进尺。   “方才全是本王伺候的你,”谢时观半点没觉得倦,说着话呢,那只微凉的手便又再一次探进了沈却的单衣里去,“你怎么都不知道要报答我呢?”   沈却眼下身上穿的还是殿下带来的贴身衣物,那粗制滥造的麻布谢时观自己看不上眼,也不许他穿。可他这里衣对沈却来说着实有点大,衣带分明已系紧了,却还是松松垮垮的。   王爷一寸寸往上,舌尖碰到他才刚咬过的地方,沈却立即疼得缩了缩。   “你这里是不是……”殿下轻轻呢喃了一句,语气里带一点笑,又夹着几分惊讶,“还会再长吗?”   明知他出不了声,眼下又隔着一层衣料,看不见他唇,更看不见他抬起的手,这哑巴压根没法应,可殿下就是要问。   一直问,却不要看他答。   那领口未松,从沈却的视线看去,便只能看见衣领下方那鼓起的轮廓。   他隔着衣料去碰谢时观的脑袋,想要叫他出来,可又不敢下重手,只是不轻不重地推一推他,殿下却和压根没察觉似的,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等弄得高兴了,谢时观才终于肯退出来,凤眼弯着,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问:“怎么?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沈却半撑起身子,顿了顿,又羞悱地错开眼,缓缓手动:“他夜里饿了要闹的,不要都……”   停在这里,他好像比划不下去了,可那坏人却故意装作没看懂:“说什么?”   沈却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迟缓地:“给他、留一些。”   “给谁?留什么?”谢时观贴着他额发,又抬起下巴,很恶劣地撞一撞他鼻尖,呢喃着问,“留什么啊,你不说明白,本王怎么会懂?”   谢时观喜欢看他羞,他越是羞,殿下便更想要逼他看自己的眼,又成心地要害他红脸,声音压得那样低、那般缓,像是故意在唇齿间滚过,才肯吐出来:“你不会说,那就指一指,指给我看呀。”   沈却便只好抬手去指,才抬起来,便被他牢牢地攥住了腕子。   于是他又听见他笑:“不是都给他留了一半了吗?还不够?”   他故意的。   每句话、每个词,甚至于每个吐息之间,都明晃晃地写着蓄意抟弄,可偏偏沈却对他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   顾忌着沈却那条伤腿,谢时观并没有一上来就把力气用死,再加上这榻又太小太挤,他只能放慢动作。   林榭从不会这样慢,总是急急地就把他吃了,沈却没受过这样循序渐进的体贴,因此人顷刻便软了下来。   只有在谢时观手里,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变得驯顺。   因为那是谢时观,那是他的殿下。   可他虽然才刚叫那热水烫出来几回,但谢时观还是太凶了,他好几次都没吃住。   殿下一急,便又显露出了本相,他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是怕才一见面就招惹得这哑巴恨他,这才装模作样地当了会儿“君子”。   “不要推我,”谢时观轻声支使他,“你会不会啊?”   嘴上是轻声细语的,可手上却半点不留情,害得那哑巴气息一滞,眼眸立时便红了。   他求索无厌、欲壑难填,一身的洗不干净的嗜欲与妄求,本来一直藏得好好的,却叫这哑巴无意间,失手撕开了一道口子,本来立时补好了,倒也并没有什么。   只是没想到这始作俑者竟然逃了,谢时观便只好任由那道口子越撕越大,如今已到了无可弥合的地步。   殿下伸出手,在他脸上触到一点湿漉,问的却是无比正经的话:“你给那崽子取了名吗?”   “叫什么?”   沈却攥着他手腕,指尖抖着,很艰难地在殿下掌心里写:思、来。   “思来?”谢时观笑着,语气却很霸道,“谢思来,不好听,不叫这个。”   沈却刚想问他,为什么要姓谢,可身后人却忽然抵上来,骤风急雨般撕咬着他,叫他连喘息也做不到了,哪里还能再比划些什么。   吻过了,殿下便抵在他后颈上,鼻尖轻轻蹭着他颈上的香。   哑巴后颈上有一点浅浅的小痣,长在正中心的位置上,谢时观觉得这哑巴实在很坏,连颗痣都故意长得这样勾人。   “我方才算过了,一岁十二月,姑且算是三百六十日,你逃一日,便至少欠着本王三回。”   他似乎很认真地在算账:“总共欠本王一千零八十次。”   “这么多啊,你要怎么还?”   沈却眼下浑身都汗湿了,把鬓角弄湿的不知是他的汗还是眼泪,听见谢时观的话,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殿下本来便没想着让他答,不过是故意找个借口来作弄他,因此还不等那哑巴琢磨明白,他便把住他后颈,在那小痣边上,恶狠狠地压下了一圈牙印。   他咬得很深,沈却越是挣,他便越不肯放。   这哑巴舍得离京一岁,几百个日夜,也不知有没有叫旁的什么人染指过,大着肚子,那般姿态,他却一眼也没看过。   殿下越想越觉得生气,心里的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   *   沈却浑身都湿了,水里刚捞出来一般,狼狈得不能看了。   谢时观却毫无愧疚之意,随手到自己带来的那堆换洗衣物里头扯出来件宽袍,给他披在身上。   沈却确实是累了,连眨眼都没什么力气,殿下怕他病,因此便发了善,打算今夜就先饶过他。   可那件宽袍才刚覆上去,谢时观便又觉得自己这件袍子实在很衬他,于是欲|念再起,殿下立即便又打算收回自己这点摇摇欲坠的善心。   才要进去,便忽闻门外传来了一道由远及近的婴孩啼哭声,沈却心跳一紧,立时便支起身子来,谢时观按着他手,将他往榻上压:“不要管。”   沈却哪里能不管,当下又是着急,又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殿下,而后拢上那宽袍,便一瘸一拐地起身开门去了。   他起得太急,手脚又软得彻底,急急地下床去,差点跪下了,好在谢时观及时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抱怨的语气:“急什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又哭不坏。”   两人一道去开了门,沈却着急地把那哭得满脸红的小崽子抱过去哄,雁王殿下却立在他身后,黑着张脸。   “好端端的,怎么把他给弄哭了?”兴师问罪的语气。   谷雨被他看得脊背发凉,低声辩解道:“那陶氏娘子说,这崽子是饿了。”   “才喂过,怎么就饿了?”谢时观将信将疑的,丝毫没考虑到方才这崽子吃奶时天还没黑,“夜里还吃什么东西?娇气。”   说着便甩上了门,惊得沈却怀里的思来又是一声嚎哭。   谷雨在门外停了会儿,他本来是想抱这崽子过来,再顺便开口向殿下讨一讨那张皮子的,可谢时观却几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而且,殿下怎么衣衫不整的?那哑巴又怎么会披着殿下的衣裳?那样长,都曳地了,怎么看都不大合适……   他原还以为雁王这般急急地赶来找人,是因为这贴身近卫揣着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想了一想,脑海里紧接着便冒出了点奇怪的念头,谷雨忽然便不敢再往下想了。   才刚被殿下训过,他是万没有胆量再去敲门要那皮子了,因此踌躇几步,便就夹着尾巴准备溜回去。   蹲在檐上望风的小满见状,忙从上头跳下来,拉住谷雨问:“我适才好像听见了什么……”   谷雨连忙捂住他嘴,把他往院角拉,低低地骂他:“别胡说,你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见。”   “我不是聋的,”小满丝毫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坦直道,“我耳朵好着呢。”   谷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你只当你是聋了,”谷雨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低声警告他,“什么都不要说,否则仔细你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不懂的话看文案。 第六十一章   这崽子确实是娇气, 素日里吃奶时便只肯吃一边,给他挪换个位置便要哭, 只喂了一头, 那另一头就势必要胀。   沈却不好意思开口去问陶衣如母女,便只好悄悄回屋下了帘,自己去揉。   可惜思来喜欢的那处, 今日却好巧不巧地让谢时观给咬了,一点也没给他剩下, 小崽子铆足了劲, 也没能吃到奶水,登时便又红着脸,气得哭起来。   沈却被他咬疼了, 微微皱起眉, 可手上还要接着哄。   不过这小崽子倒是能屈能伸,饿狠了, 那挑三拣四的脾气便就没了, 换到另一侧,倒也肯赏脸吃一吃了。   而谢时观则贴在沈却身后走, 这乡下屋里没设地龙, 殿下支使谷雨同小满将这院里翻遍了, 也只找到一小堆烧饭用的灶炭。   这东西没法在屋里用,一点着, 便熏得满屋子里都是浓烟。   可这南边霜寒湿重,屋里比屋外还要凉,沈却一身都汗湿了, 把人揉搓一把, 只怕都能拧出水来, 这会儿崽子要吃奶,他又要将披在身上的那件宽袍半解,冻得手脚都凉了。   谢时观黏黏腻腻地贴在他身后,他身上的烫还未下去,隔着身上那件单衣,炽热地抵在沈却后腰上。   方才这哑巴在榻上,分明还是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这才不过片刻,他便又成了这怀中崽子的耶耶,满眼的慈怜,连解衣襟的动作都显得圣洁。   他头稍低,把下巴尖搁在那哑巴肩上,扯开身上披的那件宽大鹤氅,拢住沈却臂膀,他也不知道自己人重,这一压,沈却顿时便动不了了。   随即谢时观便低下眼去,仔细打量起他怀里那个小崽子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嗣,殿下不喜欢小孩子,那样软、那样脆弱,仿佛只要碰上一碰,便要碎掉。   可这般幼弱的小生命,竟能嚎出这般惊人的哭声,就算知道这小东西与自己血脉相连,谢时观也很难对他产生什么好感,很不想沈却哄他,只觉得他吵,该被捂上嘴才是。   但只要想到他是这哑巴同他的崽子,王爷心里便要无端升起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眼前这情景活像是一场诡谲的梦,好像一睁眼,还是兰苼院小屋里那光秃秃的覆海,还是一场空。   大概是日有所思,沈却不在的那段时日里,谢时观常常梦见他,他抑不住,每每都要把梦里的他弄得潮热、濡湿,就算把人吃透了还是饿。   梦里他只能看见这哑巴的背面、侧影,只要他逼他转过身来,这梦便一定会被惊醒。   这哑巴在他梦里于是只剩下一个背影。   如今真拥着他了,谢时观却仍旧觉得心里是空的,欲念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于是便埋首在他颈边嗅,又咬又吻的,把他颈侧弄得狼藉一片。   沈却被他咬得腿软,人半陷在他怀里,泪盈盈地转过头去求他。   “你好冷啊,”谢时观那样狠心,在他耳垂上也留了牙印,嘴里念着冷字,可身上却要烫死了,“回榻上去喂,好不好?”   他好像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可他只是嘴上问了,并不等沈却回应,便蛮横地抱着人往那榻上带。   沈却稍稍挣起来,他宁愿站在这里受冻,也不肯回榻上去,殿下心里在想什么,硌在他身上的东西展露得一清二楚。   他不肯在思来面前这样,即便他还什么都不懂,可当着孩子的面承欢,只会叫他更觉得自己轻贱。   察觉到这哑巴的抗拒,雁王有些不高兴了。   他如今不是林榭,不是那个“死士”,而是沈却的主子,是他渴慕的雁王殿下,他该听话才是,怎么还敢挣、还要挣?   沈却死活不肯上榻去,谢时观心里受着气,可面上倒也没勉强,忍着下腹处的胀痛,恨声道:“随你,受凉起了热,也别怨我。”   沈却哪里舍得怨他,他从未怨过殿下,哪怕谢时观方才那样要他,他都没生气。   他知道的,殿下喜欢新奇的东西,大抵只是一时兴起,才会这样待他,等那新鲜劲过了,殿下兴许便会觉得他身子难看,要厌弃他了。   可若是这时的顺从,能换得王爷日后对思来的宽待,就是现下要他把性命都交付,他也不会吝惜。   谢时观松了手,不抱他了,再抱下去也是折磨自己,自顾自折去后头那小木几上,倒了杯凉茶,几口灌下去,却灭不了心里的火。   于是殿下便倚在那几案上,一眼不错地看着那哑巴的身影,从那宽袍下隐隐透出的踝骨,再一寸寸撕到他后颈,心里跟着思量着,等那小崽子睡着后,他该怎么罚他。   沈却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只好悄悄往那窗边挪了挪,那小窗紧闭着,下头竹柜上陈着一只衣箱,方才叫谢时观打开了,乱翻了一通,衣袖都掉了出来,垂落在箱边。   殿下自幼养尊处优,劳他给他找一套干净衣裳来,已是他纡尊降贵,再要他将这衣箱整饬妥当,那是不可能的。   沈却看不得这样的乱,因此便一手抱着思来,一手将那些被捣乱的衣裳粗略地理了理。   谢时观带来的那些换洗衣服没处搁,也一应塞在他这小衣箱里,沈却才下手翻动,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挤在角落里的殿下的锦袜,迟迟不敢用手去碰。   心里悄悄腹诽着,这样私密的东西,殿下怎么也好意思随手塞在这里?   既不敢妄动,沈却便挑了件袍子将它遮盖住了,脸上一直滞着,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过。   可理到一半,指尖上却忽然传来了一点奇怪的柔软,碰起来活像是人的皮肤,沈却吓了一跳,不慎惊着了怀里的思来,这崽子很不满地嘤了一声,而后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倒是没闹起来。   沈却有些好奇,再去究其所原,发现那似乎也是殿下的一件外衣,只是那外衣下头,似乎还压着张什么东西。   他的心跳莫名快起来,只要把这外衣翻过去,便能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可潜意识却给他一种暗示,悄然警醒他,要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不自量力地去探究。   几多犹豫,沈却终于还是探手上前,轻轻地,挑开了殿下那件衣袍。   看清了那底下究竟压着的是什么后,沈却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做工相当精细的人皮面具,那样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熟悉得叫他心怯,叫他惶悚。   沈却像是不可置信,闭了闭眼,可眼睫却仍在颤,抖得厉害。   他听见身后传来殿下的脚步声,看见衣箱里的那张人脸后,谢时观面色未变,反倒不慌不急地捡起那张脸,放在手里把玩。   这是请专人捏的,薄薄的一张皮子,却贵重千金,不仅碰触起来像极了人脸的质感,倘若贴好了,就算是在光天曜日下,叫人贴近了看,也看不出几分端倪来。   更何况是在那小屋里,昏黄烛灯下?   谢时观之所以留着这皮子没丢,是因为这事总是要叫沈却知道的,倘若没他怀里这意外,再瞒些日子,倒也没有什么。   可有了这崽子,再要扮那个不存在的死士,到时候回了府,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谎等着他去圆,倒不如眼下就说个清楚。   只是殿下本没想在今夜说,今日云交雨合,他只该同这哑巴缠绵话旧、春风野火的,要动情,也要动欲,却独独不该动脑。   不过既然被迫要同这哑巴提前摊牌,谢时观也不以为杵,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他是这哑巴的主子,就是想要他的命,他也该高高兴兴地给他才是。   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欺瞒,连他自作主张在这水乡里躲了他将近一岁,他也没有真要怪罪他的意思,待他已经到了这般宽容境地,这哑巴该知足了。   “做什么闭起眼?”谢时观笑起来,“你睁眼啊。”   “睁开眼看看我……”谢时观逼他看着自己,而后轻车熟路地将那张皮子往面上揉,“是不是很眼熟?”   沈却怔在那儿,连眼也不会眨了,面上血色尽数退褪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像张摇摇欲坠的白纸。   谢时观不喜欢他这样的反应,因此便狠狠抵上去,压着他吻,一直把他推到那墙面上,长指往下,而后不轻不重地扼住了他脖颈。   “林榭”时常是这么对他的,只是比王爷现下下手还要重得多,于是那些被他刻意压制着的,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还是被轻而易举地唤醒了过来。   “熟悉吗?”他语气里没半分愧悔之意,还是调谑,还在戏弄,“本王就是你男人呀,你就算忘了‘林榭’是谁,也不该忘了把你肚子弄大的人。”   沈却心里难受得一绞,像是被无数双手攥住了心肺,五脏六腑都拧着疼。   他怎么也不敢想,不敢承认,他的殿下怎么会这样卑劣?   所有人是林榭,他恐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唯独只有谢时观。   是他一把将他从那幽深的长夜里拉了出来,从此衣食富足,再也不必忍饥受冻;是他将他带回王府,不必在那熙攘的市集里,当一只供人挑拣的豢畜;也是他让他住进兰苼院,让他有了一处像“家”的归处。   殿下为他脱去奴籍、教他习字,那些叫他铭心镂骨的恩典……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那些痛苦的挣扎、失眠的辗转、绝望的嘶鸣,都像是一场笑话。   在沈却心里,殿下几乎没半点缺处,合该是光风霁月,白玉一般的无瑕君子。   他是他买回来的奴,连命都该是他的,倘若谢时观想要,只要开口,他便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只是为什么要这样骗他?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当那本就无比脆弱的自尊被一点点凿开的时候,他有多痛苦、多绝望啊。   那如同噩梦一般的侵略与索取,在离京后的无数个日夜,只要掠见一点影子,他便还是会惧恨地咬牙切齿、胆战心惊。   为什么偏偏是王爷、为什么?   和谢时观料想的不一样,沈却似乎既没有回嗔若喜,也没有哀哀欲绝,只是眼里浮起了半刻失魂般的茫然,而后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陌生。   这显然不是殿下想要见到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查了查,他们说这个要审很久的,唉……我现在比发现老公在外面背着我做0还伤心(没有老公,乱说的   咱以后评论区小声一点点,嘘嘘嘘,不要提hua市,裤子穿紧点点~   ———— 第六十二章   昨夜谢时观怎么也不肯走, 非要同他挤在这张小榻上睡。   沈却为了不压着思来,便只好让他半压在身下, 王爷人高马大的, 看着瘦,可压在人身上却一点不轻,叫他这般紧紧贴着, 沈却就是想翻个身都很困难。   两大一小紧挨在一起,这褥子里烫得直叫人生汗, 冬夜里这样暖的榻, 本是好睡的,可这哑巴却几乎彻夜未眠。   思来动不动便要哭、要闹,为了不吵着王爷, 他便只好抱着这崽子下榻去哄, 这一来一回、一冷一热的折磨,他心里又压着事儿, 因此第二日天刚破晓, 这哑巴身上便忽地起了热。   殿下压根没察觉,还睡眼惺忪着, 手便要往他衣袍里探, 又搓又揉的, 在他小腹上摸到了一道疤,不算长, 只二指来宽,痂已掉干净了,只剩一点点凸起。   他想起昨日陶衣如的话, 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点异样的酸涩。   “疼不疼?”他抵在沈却耳边呢喃着开口, “那时候是不是很恨我, 嗯?”   这哑巴没什么反应,榻上分明都挤得这般热了,他还和很冷似的,还要往他怀里缩。   见他不肯搭理自己,谢时观就把手往上探,指尖很恶劣地碾过那肿胀之处。   沈却吃了疼,这才完全醒了过来,知道身后是谢时观在弄他,他不愿回应,不肯面对,因此依旧是闭着眼。   王爷却故意凑近了,去碰他的鼻息,再贴在他左胸上,听他的心跳:“明明已经醒了,怎么还要装睡呢?你这个小骗子。”   沈却的呼吸顿时更乱了。   谢时观笑一笑,半撑起身子,再又凑过去,手指拨开他额发,轻轻压着他人,探出舌尖擦过他眼,把那只紧闭的眸子舔得湿漉漉的,连睫羽都沾着水涔涔的光。   眼睫很快便被弄脏了,然后便是酒靥、唇瓣,察觉到他要继续往下,沈却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谢时观此时额抵着他额,近得已不能再近了,只要沈却睁眼,便一定会避无可避地撞进他眼里。   “你倒很能忍……”额上像是贴着了火,殿下看着他那倦怠又迷离的眼,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你好烫。”   “怎么忽然热成这样了?”   再伸手一触他手脚,更是灼人。   这哑巴恐怕都要烧糊涂了,白长了一张嘴,难受也不知道说,说不出便算了,怎么连比划都不会了?   “什么时候起的热?”谢时观半起身来,还记得替他掖好了被子,语气里一点恼,“不知道同本王说?非要烧成傻子你才高兴?”   沈却脸上又红又湿,不知是烧的,还是叫他欺负的。   他哪里敢说,天没亮他便觉得难受了,可殿下那时睡得还很熟,沈却怕他睡不够发脾气,再加上心里对他有了疙瘩,因此宁可难受着,也不肯去叫他。   谢时观讨厌他这幅样子,很想把他弄哭,可见他病成这样,到底没忍心,合上衣襟,起身出门去了。   不多时,在外头院里轮流守了一夜的两名死士便押了陶衣如过来,到了偏屋门口,谷雨才将那医箱递到她手里。   “一会儿进去后,不许闹,不许多嘴,”小满面上一贯的冷血无情,“给大人瞧了病,便乖乖退出来,我家主人吩咐你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则……”   谷雨连忙打断他:“娘子且去便是,令慈那里下走自会替娘子照看着,但请娘子宽心。”   陶衣如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这是拿老太太来威胁她呢,她是听得懂,但也有脾气,回身狠狠瞪那两人一眼,而后才提着医箱入了屋。   屋内开了半扇窗,谢时观嫌这屋子里暗,把能找着的烛火都点了,在几案上堆了一团烛光。   陶衣如看着肉疼得紧,白日里他们从不点灯,就是入了夜,也是能省则省,这北人竟这般靡费,很叫她看不惯。   可吃了昨日的亏,陶衣如这会儿也只敢在心里腹诽,没敢把话说出口来。   将医箱搁在那几案边上,便上前去察看那榻上的人,只见那蜷在褥子里的人脸烧得绯红,耳际一路往下,密密麻麻地布着牙印与红痕。   陶衣如不敢再往下看了,一边替那哑巴把着脉,一边在心里暗骂那人真不是东西。   “尺肤热甚,脉象盛躁,”陶衣如冷声道,“看也看得出来,这是受了寒,病温之故。”   谢时观人坐在榻尾,手探进褥子里,揉沈却的脚踝,闻言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开药便是,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这人生的太好,一张得天独厚的好皮相,目光只要沾上去,便叫人挪不开眼了,陶衣如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倘若不是知道他就是思来的阿爷,陶衣如恐怕也会被他这生相所惑。   只可惜这人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陶衣如旁观者清,只觉得这哑巴实在太傻,竟被这样的人骗,可同时陶衣如又很能理解他,沈却生了一颗赤忱之心,旁人就是施舍给他几分温情,他也能搁在心上好久。   这样傻的人,日日守在这般看起来就狡猾的人身边,一点施舍都捡起来当成爱,怎么能不被他骗?   她从前听人说,那些权宦高官家中妻妾成群还不够,府中无论婢女、仆从,只要是主家能看得上眼的,就算随意召幸了再抛弃,也是不会受人指摘的。   倘或不幸有了身子,轻则一碗落胎药,重则直接沉到那井里去,一尸两命,官府也是不会管的。   仆婢之命贱,并不比那船女暗娼好上多少。   陶衣如心里为这哑巴叫不平,凉凉地说:“贵人明知他腿伤,不叫他休息歇养,还要这般折磨,你心里没他,何必又亲自来寻?”   京都里,从没哪个平人女子,敢这般同他说话的。   谢时观闻言,眉眼一弯,目光略略扫过她唇舌,一个医者失了舌头,想必也并不耽误她替人瞧病。   “我与阿却相识十余载,你才同他搭识多久,就敢越俎代庖地替他来指摘我,你算个什么东西?”王爷笑着看她,像在宣誓主权,“他是我的。”   “就是死了,连骸骨都该属于我,还有什么我不能要他做呢?”   而后他又起身弯腰,欺到沈却身上,他知道这哑巴没睡,只是没脸见陶衣如,他故意问他:“阿却,你说我是在折磨你吗?”   “是折磨吗?”   “我分明那样疼你啊,”谢时观抬手蹭过他脸颊、耳廓,“是不是?”   一旁的陶衣如听着,却只觉得脊背发寒,心说此人该是患了癔症,想来病得还不轻,怪不得连沈却这样好脾气的人,都会被他吓跑。   失心疯可没得治,沈却要让他带回去,往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可惜她只是个小小村医,元元黎庶,无权傍身,同这榻上哑巴一样,都是蝼蚁,谁也不比谁腿粗,她救不了沈却。   于是她没话说了,就是说了,恐怕这人也不会入耳,因此便朝他敷衍地福一福身子,而后提着医箱退出去,支使那两个死士熬药去了。   屋门刚合上,沈却便听见谢时观道:“你再不醒,本王便让谷雨拔了她的舌头,挖了她双眼。”   沈却忙睁开了眼,哀哀看着他。   “非要逼你,你才肯听话,”谢时观语气里像是夹着几分无奈,“气了一夜了,这会儿也该消气了,我待你这般好,你怎么还要同我置气?不过一张脸的事罢了。”   他完全不懂沈却为什么要伤心,好像他那些绝望难过,不过都是刻意矫作。   沈却身上烧得难受,心里也难受,可又怕他真对陶衣如母女下手,因此这才强撑着,有气无力地比划:“不要伤她。”   “可她看了你啊,”谢时观轻描淡写地,“还教训本王。”   沈却很无助地:“那殿下挖卑职的眼,割卑职的舌头。”   他只以为殿下是想解气,那么罚谁,都是一样的,反正他这舌头也是摆设,至于眼么,左右他七窍都缺了一窍,也不差这两窍。   谢时观眼角的笑忽然冷下来。   偏偏那哑巴还没察觉似的,他几乎一夜未眠,又病着,脑子一会儿轻一会儿沉,没法多想,只是执意比划着:“不要伤她……”   “她是好人。”   “她是好人,”谢时观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的,“那本王是什么?”   沈却看着他,目光怔怔的,却不知该怎么答,于他而言,殿下曾经大抵是他心里最好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的渴慕,也是他再想要,都不敢沾染的月光。   可这些念想似乎都被昨夜在他外衣下翻到的那张脸,给践踏得面目全非了。   “是坏人吗?”他低低地问。   沈却仍然没有答。   他知道殿下好像生气了,可他抬不动手,那铭心镂骨般的记忆永远停在那里,叫他无时无刻不彻心彻骨。   他要怎么才能昧着心,答他的话呢?   他做不到。   有那么一刻,他宁可自己那日溺死在了那江河之中,也不要知道这残酷的真相,不要知道他那样爱的人……   其实也是他最恨的人。 第六十三章   半个时辰后, 谷雨端着才那碗煎好的药,敲响了偏屋的门。   里头自然是无人应, 他故意弄出这点动静来, 只是怕一会儿进去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这处民宅不过一进大小,偏屋规格更小,一踏进屋内, 偏个身便能看见床榻。   谷雨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不敢多往那榻上看, 将汤药端至床边, 而后低声道:“大人,药已熬好了,陶娘子方才叮嘱过, 说一定要趁热吃了才好。”   走到这榻边上, 谷雨才发现王爷眼下人其实并不在此处,心里便多少松了松, 没那般拘束了。   沈却这会儿正烧得口干舌燥, 连谢时观方才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没什么印象。   他没立即去接药碗, 只是撑起身子来, 倚在床头, 抬手缓缓比划:“我师父与师兄都还安好吗?”   兰苼院寻常并不处在他们这些死士们的盯梢范围之内,谷雨自不可能日日都去盯着这哑巴瞧, 因此他这一通比划,谷雨是看不懂的。   见他怔楞,沈却便只好启唇, 无声念道:“沈、落, 沈统领。”   谷雨这回倒是读懂了, 笑着反问:“大人是想问这两位近况,是不是?”   沈却点一点头。   “下走出来已有些时日了,出来前倒没听说过沈统领与沈大人有恙,二位大人身子从来健朗,想必如今也是无碍的。”   听他这么说,沈却才稍稍松了口气。   师兄应有师父护着,沈向之又是最早跟在王爷身边的人,手里握着太多人脉关系,办事也从来果决毒辣,他是维系着王府内外的一道重要枢纽,不到万不得已,谢时观想必是不会舍弃他的。   可虽然道理如是,但沈却还是很怕他们受到自己牵累,倘若师父和师兄真因他出了什么事,他会恨死自己的。   他还得照顾思来,这般病歪歪的,虽然能躲着点王爷,可却不敢离那崽子太近了,怕过了病气给他,方才喂个奶都小心翼翼的,不怎么敢喘气。   因此沈却接过药碗,一口气便将那苦药喝了个干净,吃完了药,沈却才终于能睡沉了。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休憩,他却做了许多荒诞不经的魇梦,明知道那都是假的,可他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眼前是那望不见边际的茫茫江河,风雨飘摇,有只苍白冰冷的手忽然捉住了他脚踝,猛地将他往水中拽去,江流湍急,刺骨的寒意立即溢满了他口鼻,逼着他急速下坠。   沈却拼了命地想往上挣,可河心深渊之处,却忽然现出了无数双手,水草一般包裹住他。   恍惚一瞬,眼前江河忽又烧成了一片火海,炙烫的火焰,烤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多时,他便感到焦渴不已,皮肤像是都要被烫化了。   与此同时,那些将他拉入江心深渊的手又出现了,一寸寸地攀上他肌肤,潮湿又黏腻,像是人手,又像是水蛇,把他浑身上下都缠了个遍。   这些东西隔绝了滚烫的火,可却无端叫他更难受了。   就在他行将窒息之际,却被小腿上传来的刺疼感唤醒了过来,伤处火辣辣的,像有无数黑蚁在咬,他忍不住蜷起脚,想要往回收,却被那人牢牢扣住了脚踝。   榻边坐了一个人,玉冠束发、绛紫锦袍,就是落在这水乡里,殿下似乎也仍能游刃有余地保持着上位者的雍容闲雅,狼狈的似乎只有他。   他满身的汗潮,就连披在身上的那件宽袍也汗湿了,鬓发粘腻,全是散乱着的。   他头一回这么不想看见谢时观,也不想王爷看他。   “醒了?”谢时观的目光飘过来,用那烫过的棉布沿着那伤处一点点地擦拭着,“弄疼你了吗?”   他的语气穷极温柔,听得沈却耳根处一点麻,可嘴上这般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疚意,可殿下手上的动作却算不上轻缓。   殿下从来养尊处优,哪里为旁人换过药,揭了他小腿上纱布,便是那处血淋淋的伤口,谢时观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拧起了眉。   沈却不敢劳他动手,因此便坐起身子,伸手去要他手里的药粉瓶子。   “不信我?”谢时观不肯把瓶子给他,“你只管躺着便是,换个药有什么难的?”   说罢便揭了那红布木塞,将瓷瓶微倾,食指敲着那瓶侧,将那瓶中药粉抖出来,一点点往那伤处上洒。   沈却疼得唇颊发白,手摁着膝盖,把膝上的皮肤都捏红了。   等把那见血见肉的地方都铺满了,谢时观才罢了手,又从旁侧捡起那干净纱布,一圈圈替他缠上。   “再歇养几日,你便跟着本王回京去,”谢时观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此地穷山恶水、地瘠民贫,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沈却并不这样想,默一默,而后才抬手道:“可卑职在此处挺、挺好的,也住惯了……”   殿下打断他,目光冷,语气也冷:“你是烧糊涂了,此处哪里比得上京都,哪里比得上王府?兰苼院你住了十余年,你住不惯,到这儿才多久,便就习惯了?”   从来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这哑巴怎么敢忤逆他?   是他太疼他了,自见面后便不断忍让,知他身子不适,便只浅尝辄止,没敢多碰他,问话时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气得想立即要了他,可一见他那病恹恹的模样,还是强忍着怒火,到院里去折磨那一地薄雪。   从没人敢叫他受过这样的气,也没人叫他这样捧着哄着,却还不识抬举的。   在王爷心里,这哑巴就是恃宠而娇。   “好啊,”殿下往前一倾,捏住他下巴,“你当然可以不回去,愿意死在哪儿死在哪儿,可那崽子是我谢氏血脉,本王不带走你,但一定会带走他!”   沈却避无可避地对上他的眼,属于殿下的那部分,叫他魂牵梦萦,不忍推却,可藏在这张光风霁月的面容之下的另一个人,却又让他切齿痛恨、怨入骨髓。   谢时观从来恶劣,能拿他的秘密折辱他,便也能拿他的思来威胁他,从始至终,不肯看清的是他,不肯勘破的也是他。   “跟本王回去又有什么不好,嗯?”谢时观抵近了,几乎要吻到他唇瓣,“这崽子回去就是世子,锦衣玉食地将养着,你呢?只要听话,也不必再伺候人,高枕无忧地做个小主子,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有什么不好?”   “非要留在此处做个乡野村夫你才高兴么?”   沈却当然知道,殿下对床伴从来慷慨,那些被他看中的世家郎君,无论嫡庶身份,被他玩腻厌弃后,总能得到一份丰厚的礼,或是家中父兄加官进爵,或是金银珍宝、旺铺良田。   可沈却自知自己出身卑贱,又残又哑,相貌平平,不过能识几个大字,比之那些各有所长的姣丽郎君,简直百无一是。   殿下忽然这般,想必也只是一时兴起,很快便要腻了,可那些世家郎君被玩腻了,还有家可回,他却无枝可依,只有王府这一处归宿。   要什么就给什么,多诱人的话语,可这也意味着,殿下给出去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等到他意兴阑珊之际,就会发现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他的一处污点,小世子也不该有一位这样卑贱的阿耶。   然后自己可能会被杀死,殿下若想要抹去他,就和拭去靴上的泥灰一般容易。   如果不是那张面具,他可能还会沉沦一度,欢愉一场,可那血淋淋的真相却撕碎了他心里的朦胧爱意,疼得他清醒过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谢时观忽然狠狠甩开他,叫他倒下去,手压在他胸前,上半身的重量几乎全压了上去,他一字一顿,“你是不是很想死啊?”   谢时观真想杀了他。   沈却那种失落又淡薄的眼神叫他抓狂,他怎么敢这样看自己,怎么敢直到现在都在和他置气?   沈却被他压疼了,喘不过气,眼眶里一点薄薄的湿漉,殿下怎样待他,他都不会生气,不会恼、更不会恨。   他只是失望,只是惋伤,仅此而已。   谢时观怒极反笑,眉眼弯起来,却又像是汪着一团骤凉的火:“我本想好好疼你,可你却非要这般……不识抬举。”   他只手掀起那褥子,昨夜那里衣全弄脏了,沈却眼下只披了一件外袍,里头却是空的。   “你这么坏的人,不吃些苦头,要怎么才能学的乖?”沈却听见他笑,低低地,近在咫尺的吐息。   正说着谢时观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半透冷玉“如意”,这东西模样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   “不是挺喜欢的吗?”谢时观笑眼看着他,“装什么啊,阿却?”   沈却别过脸去,不肯叫他看。   ……   那哑巴喊不出,便只能哭,几滴眼泪淌过鼻骨,坠湿了那浅棕色的床褥。   (@问尘九日)   殿下便随手取了只软枕来,要他夹在腿间抵着。   “要是敢弄出来,”他低低笑着,“我就再放一个进去。”   沈却怕了,不敢乱动,只好乖乖夹着那枕,好半晌才适应了,眼泪倒是不掉了,可眼眶却还是红着的。   “怎么这么委屈啊?”谢时观欺身上去,在他嘴里尝到了汤药的苦,“这就受不住了,分明才这么丁点大,这都吃不下,那你一会儿该怎么吃我的?”   “是不是很恨我啊,阿却?”   他抚着他的发,依然在笑:“可我是为你好啊,这是冷玉,刚好替你降降热,病才好得快些,我多疼你啊,你怎么还要驳我的好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问评论区。   ———— 第六十四章   才不过多久, 沈却便觉得身上更烫了,他止不住地颤起来, 几乎要抓不住那只软枕。   “难受了?”谢时观揉着他脚踝, 将那踝骨处的突起搓得通红,又笑起来,“忍一忍吧。”   沈却这才惊觉, 该是他在那如意上抹了什么东西,害得他眼下手脚绵软得几乎使不上一点劲, 气也喘不匀, 紧接着,那额角便一点点渗出汗来。   谢时观本没打算现在罚他的,顾念他还病着, 怕伤了他身子, 可沈却那双眼实在太招人恨了,他分明该爱他、渴慕他、顺从他才是。   凭什么敢对他那样冷, 那样生分?   谢时观眼下分明还拿着他人, 可心里却是空的,他总觉得这哑巴好像不爱他了, 可他怎么敢不爱他呢?   整整一岁, 他都没再碰过其他人, 睁眼看不见他,闭眼却全是他, 那些只能借着他留下的一点气味渴念着他的时刻,无数次捕捉到他的一点消息,无数次重燃希冀, 却又再度落空的绝望。   这哑巴怎么能懂?   沈却眼下已在榻上挣扎了起来, 眼角湿着, 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而雁王殿下则作壁上观,收回了那只按在他踝骨上的手,然后便再也不肯碰他。   那双眼里合该一直同现在一样,没空冷淡,也没空失望,他也要让这哑巴尝尝欲壑难填的滋味。   “你这样子,真像是那瓦子里下贱的……”   怕他听不清似的,谢时观故意凑到他耳边,低低地:“小唱。”   他垂眼看着那哑巴红着脸,抵在那褥子上,那样狼狈。   动作一换,腿间的软枕便松掉了,身上一松,可沈却却没感到半点纾解,反而更加难受了。   “我是不是才和你说过,”谢时观早有预见似的,眉眼弯起来,似笑非笑,“掉出来,就要再放一个进去,你怎么忘得这样快,嗯?”   是日。   这哑巴身上的热倒是退了,可半昏半醒了几次,过了午,连谢时观都起身了,他却还睡着。   谢时观下意识往他手上攥了一把,退了热,这哑巴身上却又冷得厉害,他本不想再管他,可自顾自披上外氅后,却还是不忍心,将那外袍又解下来,叠盖在那褥子上。   院里盯梢的谷雨于是又去请了那陶衣如过来,陶衣如才到这床榻前,一眼便看到了这哑巴身上一片狼藉,想也知道那人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还病着,”陶衣如被气得没脾气了,“您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么?”   谢时观见他这般,心里也存了几分愧悔,可他不愿承认,只冷冰冰地回一句:“他自找的。”   他自觉对这哑巴还算疼惜,昨夜将那如意又埋回去,本来是要说到做到,再放一个进去的,可他才刚不过挤进去半个头,那哑巴就和要死了一样。   沈却难受,他也难受,因此便将那玉如意又抽了出来,换成他自己的。   说是要罚,可把人弄晕过去之后,他便再没动过手了,最后一次还是在他腿间弄出来的。   陶衣如给沈却把过脉,看向谢时观的目光便更加难以言喻了:“你还给他用药?”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难怪那日在镇上,沈却看见他和看见鬼一样,若不是被他逼惨了,这哑巴怎么会舍得背井离乡,躲到这儿来?   “热是退下去了,”陶衣如收回手,“可他身子却还虚着,明知他起了热,却还给他用药,你是存了心地想要他死……”   她话音未落,便忽地被谢时观拎着衣领提将了起来,谢时观心里半点没有仁义道德的影,无论眼前这人是老弱妇幼里的哪一类,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一点?”谢时观笑着,若非那哑巴不许,他早就让谷雨挖了她双眼了,这女人不见好就收便罢了,竟还敢在此处顶撞他。   受那哑巴的气便算了,这女人又哪来的胆子指责他?   陶衣如本就不高,被他这么往上一提,人立即便悬空起来,她脚下蹬了蹬,顶着谢时观那样的眼神,却依然不肯低头。   “是我和阿娘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贵人怎敢说我管得宽?生下思来后他用了月余的药,身上这会才刚刚见好不久,又是弄伤腿,又是起了热,贵人却仍不肯放过他。”   “你是有多恨他……”   谢时观忽然松了手,叫她摔在地上,而后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   陶衣如被这一巴掌打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听见那榻上人忽然有了动静,强撑着爬到榻边,伸出手想扶她。   陶衣如不要他扶,自己扶着那榻边床板站起身,她是坦直的性子,家里爷娘就她这么一个闺女,自幼便宝贝得紧,从来不拘束她,也不曾要她对谁卑躬屈膝。   既看不下去,那便就直说了,更何况那哑巴是她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她与沈却又合得来,知道他还没休养好,又要奶孩子,都没舍得支使他干过什么重活。   可这眼前的男人却压根没把沈却当人看,光棍欺负她时那哑巴护着她,如今这哑巴挨欺负了,她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沈却知道她的脾气,更知道王爷的性子,因此便伸出手去捉她的袖角,劝她不要再顶嘴了。   方才他一直都能听着声,可却始终醒不过来,于是便狠狠地咬破了舌尖,尝到了血腥味,这才能动了。   起身时沈却唇角溢出一点血,他没觉察到,谢时观却一眼看见了,心里的火气顿时荡然一空,俯身不由分说地去掰他的嘴:“呕的还是咬的?”   沈却没回应,他便挤开他唇瓣探进去,指尖压着他齿舌,在看见舌尖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后,谢时观才微微松了口气。   “你要是敢不要命了,那么所有你珍视的,我都不会留,”谢时观松开他唇舌,而后用帕子将那指尖上沾的血一点点擦干净,“一应都送下去陪你。”   陶衣如眼下那股懵劲过了,脸颊上开始密密麻麻地泛起疼来,在听到那句“所有你珍视的”之后,她倒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她的声音,不过只是蜉蝣撼树、钻冰求火,倘若她孑然一身,倒是不怕什么,可她还有阿娘,不能什么都不顾。   因此她也终于低了头,捂着那半张脸,颇为心疼地垂眸看了那哑巴一眼,而后低声同他道:“我去堂屋给你拿药。”   沈却点点头,而后冲她比划道:“没事的。”   陶衣如不知看没看懂,提着药箱转身出去了。   如若不是因为听见了陶衣如的声音,沈却恨不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醒,一辈子都不要再面对眼前这个人。   殿下什么都有,可他却没有软肋,因为殿下对什么都不看重,对什么也都不珍视。   而他身无长物,但偏偏却样样都很珍惜,浑身上下都是软肋,如此贪的一颗心,大抵生来便是要被践踏的。   “不要伤他,也不要动旁人……”沈却半跪在榻上,抬起头,哀哀恳求。   “我听话。”   他这样向自己服软,可谢时观心里却莫名察觉不到一丝快意。   *   一连两日,谢时观都没再来逼过他。   只在那深夜里,沈却睡眼朦胧之际,会听见一道浅浅的开门声,而后榻上一挤,有个人会钻进褥子里,贴在他身后抱紧他,探过来的手脚又冰又凉,冷得他往直往里侧缩。   除了吻就是咬,除此之外,殿下便再没对他做过旁的什么过分的事了,哪怕他烫得那样厉害,半天都下不去。   可他醒来,那身后挤着他的那人却又不见了,沈却不想面对他,因此也不去探究他究竟去了哪儿,身子好些后,他便抱着思来到院里晒太阳去了。   今日不下雪,天上干干净净的一轮悬日,暖洋洋地洒落在他身上,这崽子也难得不哭不闹,睁着一双眼四处转。   那对琥珀金色的眼眸在屋内倒还不易察觉,可被这日光一照,便是很显眼的琥珀色,从这崽子第一次睁眼,他心里便起了些隐念,只是不愿把那么脏的事儿往殿下身上扯。   他在心里给他找了无数个借口,告诉自己,林榭是林榭,殿下是殿下。   如果不是那晚谢时观亲口告诉他,他决计不会信,就算在那衣袍下翻到了那张面具,只要王爷肯解释,哪怕是一段错漏百出的谎言,他也会帮着他骗自己。   可王爷甚至连解释都不肯解释。   正当他想往院门那儿再走几步,却见那偏屋房顶上忽地跳将下来一个人,持起刀鞘拦住他:“主人吩咐,不许您往外头去。”   “这门边三尺见方,您最好都不要过来。”小满冷冰冰道。   被他拦将回去,沈却忽然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转身回去,看见了陶衣如,两日不见,她面颊上的淤红已退了,也丝毫没有埋怨他的意思:“饿了吧?我和阿娘在伙房备好了菜,你也一起过来吃吧。”   说罢她又白了小满一眼:“这人烦得很,我一靠近偏屋,他就要从那房顶上跳下来,使刀拦着,这分明是我的宅院,他却不准我随意乱走,好不讲理。”   经了那一日的事,沈却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面对她,虽说是殿下打得她,可却也是他害得她,她好心收留自己和思来,可他带给她的,却几乎只有麻烦。   陶衣如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没再问他,而是直接拽着他衣袖带他往堂屋里去了。   “才杀的鲫鱼,炝香下水炖的,洒了点水芹上去,馋死我了,”陶衣如一直笑着,像是前几日的事从未发生过,“阿娘特意给你做的,你不来,她还不肯我尝呢。”   陶衣如照例同他说说笑笑,老太太则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奶白色,缀几片鲜绿的水芹叶子。   尝一口,咸鲜都恰到好处。   沈却鼻尖一酸,再也抑不住,满心的委屈决了堤,眼泪摔下来,落入那汤碗中。   老太太先是一愣,而后站起身,去拍他的背:“烫着了,烫着了是不是?不哭孩子,晾凉了再吃,不着急,不着急啊。”   她越是这样说,沈却便愈是抑不住,他宁可她们怪自己,骂自己,疏离自己。   陶衣如母女对自己越是好,便越叫他觉着自己是个混账,她们在这水乡里,本来过得好好的,却偏偏被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所牵累。   他抬手,在额上一触,头微低,而后掌心下落,小指在心口处点了两点。   这手势陶衣如是看的懂的,这哑巴是在同她们道歉,眼看着他头越来越低,手上还不肯停,那老太太便从袖口处抽出一张帕子来,给他拭去脸上的泪:“不哭了,没人怪你啊小沈,我们不怪你的,阿妪知道你也很难啊,再哭饭菜都要凉了,咱们先吃饭吧。”   这帕子是暖的,还带着老太太的体温,一丝干燥的桂花香。   陶衣如没见过他这幅样子,愣了好半晌,才放低了声音同他说:“阿娘说的对,作恶的是那畜生,我们怎么会怪到你头上来?”   在这小小的堂屋里,没人因为他哭得这样惨而嘲笑他,更没人怨他,与他才相识不久的这两人,都拿他当亲人来疼。 第六十五章   谢时观今日一大早便打马去了镇上, 他先是直奔着镇上成衣铺去的,打算给沈却买些当季的衣裳回去, 只是这儿到底只是个小镇, 连跑了好几家成衣铺,也找不到两件殿下能看得上眼的。   因此最后他便只好勉为其难地,捏着鼻子要了几套大小尺寸合适的包起来。   回去的路上经过家糕饼铺子, 谢时观停马驻足,谷雨揣摩上意, 在后头低声问:“主子要带些糕饼点心回去吗?沈大人在此地日子过得清贫, 想必平日里也鲜少能用上这些的。”   于是谢时观便下了马,入铺内,那铺主紧跟着招呼道:“贵客随便看看, 当下时兴的点心果子, 咱们这儿应有尽有。”   谢时观懒得看,只道:“有什么, 各来一份便是。”   “欸成, ”那铺主乐起来,“小的这就给您包上。”   默了会儿, 王爷忽地又想起那哑巴嗜甜, 好吃糖饼, 因此便又开口同那铺主道:“内人爱吃甜腻的,糖越多的越好, 你只管多挑些来。”   铺主连声喏喏,又见他一身锦衣玉服的装束,便也不同他客气了, 随即干脆祭出了自家年节时送往那些大人府上的糕饼盒子, 满满地给他盛装了三大盒的糕饼点心。   “您是从北边来的吧?”那铺主一边装着糕饼, 一边打量他面相,“咱这儿可鲜少见着您这般高的,更不见这般奇异的瞳色,有几分像胡人,却又不大像。”   谢时观不欲与他多谈,冷淡淡地,只盯着他手上那盒未装满的糕饼。   可这铺主却是个热心肠的,依然想同他搭上两句话:“您这一次要这么多,是惹了令正不高兴么?”   谢时观冷冷看了他一眼。   “小的并无冒犯之意,”那铺主有些被他的眼神骇着了,连忙解释道,“只是我妻也嗜甜,也正是为讨她欢心,小的才开了这家铺子,有时候不仔细把她惹毛了,把这才出炉的酥饼端去哄一哄,她立即就没脾气了。”   这人谈起自己的妻子来,倒是满眼掩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我妻”二字,满满的都是夸矜。   谢时观心思一动,忽地又想起那哑巴来:“这点心真能哄得他高兴?”   “怎么不能呢?”铺主立即侃侃而谈,“她看重的不是这东西贵重几金,而是你肯不肯为她花心思,心里有没有念着她喜欢什么,只要看出你上了心,哪里还会不心软呢?”   殿下被他这句话哄高兴了,结账时便让谷雨直接给了他一锭金子,那铺主这辈子没见过出手这般阔绰的,下巴差点都要收不住了:“这这这、使不得……”   谢时观笑一笑:“拿回去哄你妻吧。”   *   正午时分,清源村。   谢时观推门而入,檐上望风的小满立即矮身跃下,上前道:“主子,沈大人方才出了屋,眼下正在堂屋里。”   殿下于是掉转方向,从谷雨手上接了一只精漆食盒过来,带着那提将着一堆东西的谷雨去了堂屋。   还在堂屋外头,远远地便听见里头传出了一道女声:“晨起时有个阿翁来拿药,古里古怪地向我打听你……”   “听说那方郎没了,就是叫你打折了腿的那小痞子,昨日有人在山上找到的,叫那林中野兽吃得都只剩骨头了,还有他那泼妇娘亲,昨儿夜里莫名吊死了,吊在哪里不好,偏选了村口那棵古树,有个打更的路过,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还有他们家的一系,不知怎的,全卷进了一桩案子里,那举人老爷被摘了头衔,下狱的下狱,砍头的砍头。”   ……   谢时观站在门外听了会儿,这几人又不知忽地聊起了什么,声音放得低低的,而后哄得一声笑起来。   在这笑声之中,谢时观推门而入。   他刚一现身,屋内原本还暖融融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那老太太给沈却碗里添菜的竹筷还愣在半途。   那哑巴本来在笑,笑得那颊边现出了一点浅浅的酒靥来,他好久都没看见过了。   可一看见他,那笑容便落了下来,转瞬就变得拘谨,变得无措。   这堂屋里显然没一个人欢迎他来,可谢时观却并不在意,提了一盒糕饼挤到沈却身边坐下,谷雨紧随其后,上前一步,把那手里的另两盒点心也放下了。   眼前这小桌上立即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沈却跟前的饭碗被推到一边去,面前只有那三个糕饼盒子。   “特意给你买的,”谢时观道,“不看看吗?”   才应了他要听话,沈却不敢违逆,因此便缓缓伸出手去推那盖子,滑盖推开来,只见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   可他掀开了,也只看了这么一眼,眉眼间只隐隐透出几分惊讶,却丝毫不见欣喜之色。   “不喜欢?”谢时观手落在桌上,食指指尖轻轻地点着。   沈却摇了摇头,怕他生气,因此再又比划了一句:“喜欢。”   “这样吗?那你怎么不吃呢?”谢时观看着他眼,眼角微弯,像在笑,又像是蕴着怒,“吃啊。”   沈却于是便只好随手从那里头挑了一个出来,尝一口,面上却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神色,欣悦欢喜,所有谢时观以为会看到的,全都没有。   王爷不耐烦地一挑眉,问他:“好吃吗?”   这哑巴立即点了点头。   “好吃你为什么不笑?”方才他分明还把那酒靥露给别人看,现下他这般纡尊降贵地来讨好他,他怎么还敢给自己甩脸色?   于是沈却笑,并不是发自肺腑的,所以笑得很生硬,倘若谢时观没看见过方才他没来时,这哑巴脸上的笑意,大概也不会觉得他眼下笑得这般难看了。   殿下满心欢喜地带着东西回来哄人,本以为他会高兴,可这哑巴却连笑容都给很勉强。   他都这般忍让了,这哑巴怎么还不肯知足呢?   这一桌子人高高兴兴地围在一起吃饭,黏糊得活像是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人被隔在外头。   他融不进去,只想把那哑巴拽出来。   为了给这哑巴置办路上的行装,他连早午膳都来不及用,来回赶了一路,这哑巴怎么也不问问他,用过午膳了没有?   殿下从未感受过这般委屈,他是高高在上的雁王,是只手通天的天子辅弼,所有人对他都是百般讨好,哪怕是那位明堂上的天子,九五之尊,也当对他俯首帖耳。   这哑巴凭什么?   偏偏他又确实没有不听话,谢时观也实在找不到由头发作,这时候对谁动怒,都像是恼羞成怒,太没面子。   因此殿下闷气了半晌,便又一言不发地抽身离开了。   沈却忍不住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猜到他可能是生气了,可自己方才分明一直是顺着他说话的……大概是没有跪下谢他的赏吧?   陶衣如见他眼里又泛起愁色,于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别看了,他走了才好,走了咱们都自在。”   说罢便起身来,把谢时观带来的那些糕饼盒子都挪到了台子上去,怕被那人听见,因此陶衣如只敢悄声道:“谁稀罕这些……”   “吃饭吃饭。”   *   用完午膳后,沈却想帮着她们一道收拾,可却被以他抱着崽子不方便的理由拒绝了。   可沈却不想回偏屋,因此便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她们忙里忙外,不等她们忙完,外头便来了人,是那个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小满。   “沈大人,”小满道,“主子要下走来传话,他说‘那哑巴该回来了吧?同那两个女人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天生缺了根筋,倘或不是谷雨眼下又折去县里去领那辆定好的宽敞马车回来,谢时观恐怕也不会差他过来传话。   “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陶衣如一边拾掇碗筷,一边低声讽道,“做什么这么黏着沈郎,他为什么不乐意回去,你家主人自个心里不清楚吗?”   小满立即持刀上前:“请你放尊重点,我家主人不是你这般低贱之人可随口诋毁的。”   沈却连忙拦在陶衣如前边,伸手按下他刀柄,启唇无声:“回去,回去了。”   小满这才收起刀,又听得那陶衣如道:“这三盒糕饼可别忘了带,这般贵重的礼,若是落下了,可要折杀了咱们这些低贱之人的福分呢!”   说罢便将那三盒点心一应塞到了小满手里去。   小满手里一沉,刀也无处放了,只好狼狈地将其夹在腋下,缩着身子走路。   陶衣如在他后头笑起来,而后又拉住了沈却的袖子,垫脚凑到他耳边,低低地提醒:“你一会儿回去,怎样都要硬气一点,这崽子是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这就是你的底气,不要由着他欺负,知不知道?”   沈却点了点头,可面上却浮现出了几分苦笑来。   殿下想必并不稀罕这崽子,更不稀罕他,他哪来的底气敢和谢时观摆谱?   偏屋内,几案上香炉白烟直上。   满屋子都充斥着雁王殿下惯用的沉香调,沈却没料到殿下出趟远门,东西竟然还置办得这样齐整,沈却没防备,被这熏香气味一把拉进了回忆中去。   那被迫背离京都的一岁,仿佛只是他一场荒唐魇梦,没有“林榭”,没有思来,这江南水乡,也只不过是他在梦里编纂的痴梦一场。   他还是殿下的贴身亲卫,那样不起眼的一个哑巴,伴着他偷偷恋慕着的那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哪怕永远也得不到他的一点注视。   可怀里思来的哭声却将他一把扯回到了现实里去,这小崽子大抵是又饿了,哼哼唧唧地哭闹起来,又见沈却没立即来理会自己,这崽子又不哼了,干脆改为了放声嚎哭。   直喊得满脸通红,却不见他眼角有一滴眼泪。   谢时观眼下正睡在那榻上,下了帘,沈却也不知他睡沉没有,生怕这崽子一嗓子把人嚎醒了,殿下本来脾气就不小,寻常若是睡不够,被吵起来后一屋子的侍从都得遭殃。   因此沈却急忙插上门栓,半下前襟,喂进那崽子嘴里去。   哭声被堵住了,可身后却又传来了扯开帘布的声音,而后便是一道冷声:“过来。”   沈却没立即动作,便听那声音又道:“叫你滚过来,又不听话了?”   沈却这才慢吞吞地走到榻前,谢时观心里恼他,可又不知道气他什么,把人叫过来,却又不说话。   要人坐在他腿上,把人揽在怀里,嘴里不出声,可手上却没安分过,隔着那里衣搓,硬是把人揉成了一滩水。   沈却怀里抱着思来,挣扎不得,颤一下,那怀里的崽子还要不高兴地哼哼两声,他赧红着一张脸,无论往哪儿缩都要落进他怀里。   把人挑得情动,殿下便不动了。   “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去,”他冷声道,“天一亮就走。” 第六十六章 第66章   殿下一向都有午后小憩的习惯, 可这哑巴却是没有的,他觉很少, 有时在雁王寝殿里守了前半夜, 不到辰时,便又要起身去梳洗更衣,置备好软轿, 再买好点心食膳,备着雁王上朝路上时用。   午时就算困了, 沈却也从没敢睡过, 一是怕不仔细睡蒙了,醒来时脑子钝了不机灵,二是怕殿下随时要醒, 他得随叫随到, 若是叫那披衣穿靴的小事耽搁了,殿下就要不高兴了。   谢时观的觉很浅, 就是檐上几声鸟叫, 也有不慎将他吵醒的时候,叽喳声闯了祸, 这鸟要遭殃, 府上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倘或这时候还看不见近身伺候的沈却, 恐怕连那屋里娇弱的美婢,也要叫他一个个拿墨砚开了瓢。   这一来二去, 沈却便养成了再困再累也不肯午憩的习惯,因此眼下就是叫殿下按在这榻上,搂在怀里逼他睡, 他也酝酿不出丁点睡意来。   等殿下睡熟了, 这哑巴便轻轻悄悄地掰着他臂膀, 可谢时观手上这力用的太足,又用的太死了,想要挣开,便少不了要使劲,一使劲,殿下想必便要醒来了。   不料他这轻轻一挣,便惊动了谢时观,殿下半睁开眼,含糊问他:“乱动什么?好好睡。”   沈却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谢时观没看清,眼都要抵到他唇瓣上了,干脆就一偏头,叫他避无可避地吻上自己的脸:“哪儿疼啊?再松些你又想跑了,不许跑……”   说着他又再次阖上了眼。   沈却两手都被他缚住,再动不了了,于是便只好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用鼻尖去蹭殿下的脸。   于是殿下再又半睁起眼来,压着一点薄怒,闷声问:“又做什么?”   “我想解手。”沈却红着脸启唇,又怕他看不懂,因此连说了好几次。   谢时观意识正迷离着,看懂他唇语后,低低问他:“睡前怎么不去?”   “忍不住了?”谢时观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在他耳边念,“忍不住了吗?”   等看着这哑巴脸一点点红起来,他才肯松了手,见他爬起身,俯着身子要从他身上爬过去,谢时观又故意捉住他脚踝:“腿还疼不疼?要不要本王抱你去啊?”   不出他所料,那哑巴手脚忽然滞住,那样无措地停下来,触到他目光,又那样慌乱地摇了摇头。   谢时观心里高兴了,困意又起,因此便没再欺负他,往里挪了些,给他挪出一处落脚的地方来。   “马上回来,”谢时观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要抱你睡。”   那哑巴不知应没应,殿下眼闭着,也看不见。   可过了好半晌,却也不见这哑巴回来,谢时观本来还发着困,可等不到哑巴,他压根睡不下,再伸手一探里侧,也是空空荡荡的。   这哑巴去解个手,怎么还顺带把崽子给揣上了?   殿下顿时清醒了,随手在那床尾处捞起件袍子披上,趿上乌靴,起身便打算往外走。   与此同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道敲门声,谢时观走过去,拉开门,门外人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来应门,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支吾道:“殿、主子。”   “什么事?”谢时观满脸的不耐烦,“看没看见那哑巴?”   “奴这个时辰来打搅,正是为了沈大人的事,”知道殿下眼下该是没心情听废话,谷雨便很识相地,只拣着要紧地说了,“方才大人找到奴,比划了好半天,像是要同奴借些银子去。”   觑着谢时观面色,谷雨的声音越来越低:“奴想着,好端端的,他也并不缺银子使,怎么忽然来同奴开了这个口……奴自己不敢做定夺,便只好先来问问您。”   “他眼下人在哪?”谢时观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这哑巴有前科,他才说了明日一早便要打道回京,沈却便急急地偷摸去向谷雨借银子,这都已经是苏州府了,他还想往哪里跑?海上么?   谷雨忙答:“大人已叫奴先骗下了,奴故意说身上银子不足,要到小满那儿凑,让大人先在那堂屋里候着。”   谢时观越想越气,这几日他几乎是将那哑巴哄着捧着供起来了,听了那陶衣如的话,想叫他将养着身子,免得这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又把人弄病了,因此就是憋死了也强忍着不碰他。   特意买了糕饼给他,却不见他笑,那几身成套的新衣裳,他故意搁在他衣箱上头,那样显眼,那哑巴是哑,可他不瞎,他就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不领他的情便罢了,这哑巴竟然还想跑?   他就该去打一对细链镣铐,把这人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不叫他离开自己半尺长才对。   殿下是散了发睡下的,这会儿长发披散着,上半身就披了件鹤氅,里头却空空荡荡,隐隐透出那底下紧致漂亮的肌体来。   沈却见他忽然一脚踹开了堂屋的门,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怀里的思来更是被惊得醒了过来,顿了顿,先是涨红了一张小脸,而后“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谢时观本就心烦,这若不是这哑巴给他生的,他早就忍不住,把这恼人的小东西给掐死了。   “哭什么?”谢时观没好气道,“日日不是要吃奶,就是哭!”   这小崽子倒是个欺软怕硬的,被他这么一凶,不知是不是吓着了,哭声一噎,脸颊更往沈却身上贴,之后便只敢哼哼唧唧地嘤咛两声,蹭在这哑巴胸前要他哄。   沈却轻轻拍着怀里思来的背,又看见他身后跟着的谷雨,便猜到他一定是什么都和殿下说了,他心里一直思量着还欠着陶衣如母女二十五两银的事,怎么也不踏实,同殿下开口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去问他带来的死士,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   谷雨看起来圆滑好相处,说话也恭而有礼的,沈却这才硬着头皮同他开了口。   “你骗我,”谢时观恨恨地,“说是要去解手,却是管人借银子去了,你要那些银子做什么?打算抱着这崽子再往哪儿去?!”   沈却抱着思来,不好抬手同他说,人被他逼到角落里,殿下人很高,抵在他身前,遮掉了那门外透进来的光,罩得他身前冷阴阴的。   “回答我啊,”谢时观掐着他下巴,眼神几乎要将他撕碎,“回答我啊!”   那样倔的一双眼,那样废的一张唇舌,他永远只会这样盯着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谢时观要恨死他了。   明明气得想要他死,可几次扣住他脖颈,却又舍不得收紧,这哑巴分明只会惹他动气,他为什么要舍不得?   他心里在想什么,沈却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下巴快要疼碎了,他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活,只因为除了京都里的牵惦之外,他又多了怀里这一个挂念。   思来还这样小,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需要他,他还想看着思来长大,追在他身后唤他阿耶……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攥住了谢时观用劲的那只腕子,求他松开手。   谢时观却动也不动,沈却便只好在他另一只手里写:让我说、好不好?   他识字时间太短,写一字便要想一想,指尖动的又慢又缓,可一向心躁的雁王殿下这会儿却又不着急了,手心里一点痒,像是有片绒羽在轻轻地瘙。   谢时观于是松了手,吩咐谷雨先将思来抱了过去,而后听着这哑巴开始解释。   看这哑巴手慢脚乱地比划了半天,谢时观心头的火终于下去了些,可还是要埋怨他:“怎么不同本王开口,非要去同他一个外人去借什么银子,他们这些死士都签了死契,一把银子打发了,没俸银可拿,他身上能有什么钱银可借你的?”   后头那正在帮着逗崽子的“外人”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半转过身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殿下说罢便将自己腰间的囊袋解了下来,丢给他:“赏你了,要拿多少还她们,尽管取用便是,本王不管你。”   他自以为慷慨,可这哑巴却并不领他的情,那钱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得沈却心慌,摇摇头:“只需二十五两便够了。”   “多难的事,”谢时观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取二十五两还她们,剩下的你收着便是。”   沈却还是摇头。   谢时观不明白他这没来由的倔,那只手反扣住他手腕,拇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腕骨上揉了揉:“不是说好了要听话?”   沈却微微抬眼,瞥见他目光,这才肯收下了那钱袋,而后绕步走到殿下身后,从谷雨怀里把崽子接了回来。   正欲往外走,却听后头那人很不悦地开口:“又去哪儿?要还的钱银叫谷雨去还便是,你去做什么?”   沈却不敢看他的眼,只手抬起,缓缓比划:“叙别。”   “有什么好叙的?”谢时观有些吃味,语气不大好听,“你同她们就那么多话可说?”   这哑巴又不答话了,二人间忽然僵持半晌。   谷雨被这莫名的氛围冷得头皮发麻,生怕殿下又要起火,因此头埋得比沈却还要低,生怕被麻烦找上。   “随你,”谢时观终于还是让了步,只是这一让步让得咬牙切齿,他下巴轻抬,指一指他怀里那小崽子,“这崽子留下,本王抱着便是。”   那哑巴站着不动,他就自己过去抢,思来被惊动,张了张嘴本来想嚎,却被谢时观一眼瞪了回去,只嘤咛了几声,到底没敢造次。   雁王殿下哪里侍弄过这么小的奶娃娃,沈却怕思来在他那儿受了委屈,上前一步,看一眼那小崽子,很舍不下他似的。   那崽子见着他,立即便要作势开嚎,谢时观才不顾他,看着沈却道:“本王是这崽子的亲阿爷,抱抱他也是该的,你难道不许吗?”   沈却哪敢不许,若是摇了头,殿下想必又要说他不听话。   后头的谷雨却跟着心里一惊,他只猜到这哑巴同殿下之间有些不可言传的关系,也只以为他同以前那些被邀入府中的世家郎君一般,都是殿下信手召来解闷的玩物。   只不过他比那些人多了层王府亲卫的身份,又一路跑到这苏州府来,才多得了谢时观的几眼注意。   至于那再多的,谷雨也没敢瞎猜,如今当真亲耳听见殿下说,这崽子是他的血脉,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沈却要走,谢时观就抱着思来倚着门,很故意地:“既然要叙,一时半刻哪里够,反正这崽子很听我话,你去多久,他想必也是不会哭的。”   他故意说反话,是料定这哑巴放不下这爱哭爱闹的崽子。   沈却果然脚步一滞,回头比划道:“我马上回来。”   谷雨从未见过这般幼稚的雁王,方才还只是身上寒,现下就是心里也长起了鸡皮疙瘩,可又不敢表露在脸上,因此只好将面上那勉强又古怪的笑容固在那里。   谢时观并不注意他,看沈却走了,便将那崽子丢进了谷雨怀里。   “你照看两眼,别叫他哭。”   谷雨抱着那明显不大高兴的小崽子,心里苦笑,面上却连声喏喏。 第六十七章   主屋里。   陶衣如坐在几案边上, 正给个小孩儿看诊,她原本惯常是待在堂屋里接诊的, 只是如今堂屋、偏屋那一小片地儿, 眼下都叫谢时观同他那两个随侍给霸了。   她自个倒不是很怕,可若是叫这些乡民们不仔细撞见了那身佩长刀的随侍,以及那位时不时就要犯癔症的主子, 只怕来这儿的乡民们没病都要被吓出病来。   可有些疾症来势汹汹,不好多耽搁, 因此陶衣如便只好开了扇偏门, 要这些来看诊的,都直接从这道门里进主屋,好避开那三人。   今日这会儿来的是个带着小孙子的老妇人, 本来还好端端地在那几案边上坐着, 可看见沈却进来后,便像是看见鬼怪一般, 连药都差点顾不上拿, 拎着那小孙子便起了身。   “药咱们先拿回去吃了,”那老妇人一边说着, 一边忙忙乱乱地往门口退去, “买药钱先赊着, 晚点我让他耶耶送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她拽着那男孩子一路小跑着出了屋门。   这些村里人哪里知道这乡绅一系没落的缘由, 只当这沈却乃是个灾星妖魔,谁沾上了恐怕都得走霉运,要不是她这小孙子今日实在病得难受, 她才不敢带着孩子上门来。   沈却从来敏感, 哪里看不出她那眼神里都写了些什么, 因此脚下稍滞,缓了缓,但还是径直朝着那几案边上靠去了。   陶衣如也看了眼那老妇人的背影,故意说:“走得这般急,这阿嬷也不怕崴了脚,上回她家那老翁也在我这看的咳疾,如今还赊着银子赖着账呢。”   说完了,她才又抬头,往这哑巴身后探了探,低声问他:“你怎么有空过来?他肯放你出来了?”   顿了顿,又问:“思来呢?怎么没一道带过来?”   沈却垂眼看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呀?”陶衣如笑一笑,“干什么这般严肃作态?你要吓到我了。”   沈却于是这才慢吞吞地解开了那殿下丢给他的钱袋,王爷随身带着的这只锦袋里从不放碎银,沉甸甸的,满装着金锭,最底下甚至还铺了一层明珠,很是豪气。   他不敢多拿,只从那最上头取了一锭,约莫着有五两重,郑重地塞到了陶衣如手里去。   陶衣如看了眼那金子,怔楞片刻,又抬起头:“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要走了。”沈却怕她看不懂,因此手上动得很慢。   “去哪?”陶衣如立时便追问道,“回京去啊?”   沈却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走?”她又问。   “明、早。”他在她手心里轻轻地写。   陶衣如默了默,而后低声问道:“怎么这么急,你这腿伤不是还没将养好么?是不是他逼你的?”   沈却摇了摇头,顿了半刻,才手语道:“我在京都里还有亲人,也不好叫他们一直挂虑着。”   陶衣如不知道领没领会他的意思,可也没再多说什么,收起那几案上的药单,而后又站起身来,把那金锭塞回到了沈却手里:“这金子太贵重,我找不开。”   这金锭打眼看去,便知道成色极好,就算按市价给换了,也少说能兑个五十两银,虽说陶衣如勤奋又俭省,手头上倒是有些积蓄在,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凑不齐这么一大笔来。   沈却愣一愣神,不肯去接,又点一点她手,在她掌心里写道:还你的。   “你原也只欠我二十五两,前些日子又帮着干活、采药,那五两便抹了不要了,”陶衣如说道,“你若是实在拿不出零的,日后有空再来这儿还我便是,我不收你息钱。”   这哑巴却执拗地不肯收,他是个死心眼的,从不会说委婉的话哄人,因此抬手诚然:“我以后只怕不能再来了。”   陶衣如眼一低,还是不肯要这金子,倒不是因为太贵重,这袋钱想也知道是谁给他的,白得的钱,不拿白不拿。   只是她到底想留些念想,京都远在千里之外,对于他们这些南人来说更是海角天涯之遥,此次一别便几乎是无期,可依着这哑巴的性子,倘若这钱没还上,他就一定会再来一趟。   见了他那句话,陶衣如难得的沉默,兀自忙了会儿自己的事,好半晌,才又道:“他们来的那日,给了我一把银簪,后头又给补了一袋银子来,说是僦钱,给的已很足了,我拿着本就不安心,那半截人参钱原也不该要你还了。”   可这哑巴却还是那样固执地看着她:“他给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不要抵。”   陶衣如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外头那谷雨忽然抱着哭闹不止的思来从那开着的小窗往里喊:“大人,大人!”   沈却的心思一下便被牵走了,回身略作别,便就急急出去了。   王府里的死士同那亲卫仆侍不同,一应是无父无母,出生贫寒,来时一笔银子买断了今生,注定没法婚配,也不会有后代,一点牵念都不得有。   因此谷雨也没机会侍弄过这么丁点大的小崽子,方才抱着他玩,忽地便感觉到胸前一热,低头一看,这崽子竟尿湿了他的前襟和臂膀。   尿在他身上便就算了,还贼喊捉贼地先他一步嚎起来,哭得还那般肝肠寸断,好似在他这儿受了什么天大了委屈一般。   谷雨比他更想哭,但这崽子又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奶娃娃,这可是殿下当下唯一的一只血脉,虽还不能确定身份,可也比他们这些死士矜贵得多了。   因此谷雨连怒都不敢怒,抱着思来急忙忙地便跑去找殿下,殿下瞥见他这一身狼狈,先是抬手掩了鼻,避开了些,随后反而笑了:“这不正好,你去把他找回来便是。”   谷雨于是便又顶着这满襟的骚味,来这主屋外哀哀喊起人来。   沈却也不嫌脏,出来便将那小崽子接入了怀中,用那时兴的棉帛做尿布来使哪里都好,只是太过昂贵,他开销不起,可用那粗布垫着,又要把这崽子的屁股蛋子闷红了。   他舍不得思来受罪,因此便裁了件自己衣箱里唯一能看的一件衣裳,这料子倒是勉强能用,只是用来用去也就这么几块。   这几日殿下拘着不许他出去,这裁下来的十几张尿布都弄脏了,可他却迟迟没法去河边浆洗,因此今日便只好先委屈这小崽子,劳累他自己。   沈却算着时辰,就要抱这崽子去院里一趟,可就是这般,还是有防备不到的时候,比如眼下。   身上湿着,哪里能舒服,沈却只好抱着他回到偏屋里,又很不好意思地问谷雨能不能帮他烧些热水来。   谷雨看他唇形,读懂了,便连忙应道:“下走马上去,是要给这、这……小主子洗身子吗?下走不如再看着去寻个小盆来吧?”   思来闹得厉害,沈却没功夫纠正他,再说若是殿下真肯要,他这一声小主子倒也没叫错。   进了屋,就见那谢时观还倚在榻上,闻声一偏头:“回来了?”   又皱一皱眉:“怎么还哭?闹死了。”   王爷霸了大半的床榻,这会儿也不知道要让一让,沈却便只好把思来先搁在床尾,而后一边哄着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给他准备衣裳和擦身子用的棉巾。   谢时观本来懒得动,可看见这哑巴硬是拖着条伤腿,走来走去的,心里看着就烦。   因此也不打算睡了,起身押着那哑巴的腰,把人往榻上按:“要什么,我去拿。”   沈却哪敢支使他,眼微抬,又不敢触到他目光视线,只在殿下鼻尖上略一略。   随即他摇了摇头,又要站起身。   谢时观按着他:“说了要听话,是不是?”   沈却稍一犹豫,这才抬手,缓缓比划:“给他擦身子用的棉巾,在那衣箱里,同那些小衣裳放在一处……”   殿下于是便又转身绕去那窗台边上翻衣箱。   沈却坐在那榻上,手里哄着思来,可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谢时观那边走。   那扇小窗半开,冬日里带一点冷的光线透过他周身,隐隐一圈背光的轮廓,只是看着他背影,沈却的心跳便时不时地要错一错。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若能得殿下一眼贪看,他死而无憾。   这样的情景,他从前就是在梦里也不敢梦,念一念都觉得是亵渎。   因此如今更要无数次在心里警醒,把那些刻骨镂心的记忆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才不会又轻易坠了进去。   可等谢时观一回头,沈却又比他早一分收回了目光,殿下的眼里似乎有几分恼意:“你放哪儿了?真在这衣箱里么?”   不等沈却答应,殿下便干脆把那一整个衣箱都抱了过来,落在榻边上,沈却才理好的衣箱,又叫他翻得一团乱。   这哑巴也不恼,俯身翻了翻,便轻轻巧巧地在里头找到了压在底下的一块棉巾。   恰好此时谷雨也端了盆热水进来,沈却起身谢过他,而后又看向他那被思来弄脏的衣袍,很愧疚地比划道:“换下来?我替你洗洗……”   谷雨连蒙带猜的领悟了他的意思,可这当着殿下的面,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这哑巴替自己浆洗衣裳。   于是忙打断他道:“不用劳烦,不用劳烦!下走一会儿自个去拿水搓搓便好了。”   大抵是他惊慌之下,音调便不自觉地升高了,那哑巴像是被他的抗拒惊了惊,眼神微愣了半刻。   谷雨于是又立即往回找补道:“下走干的都是粗活,身上脏一些也没什么的,左不过就是这小崽崽的尿么,也脏不到哪里去。”   “下走就在这门外候着,殿下与大人若是要支使,唤一声便是了。”   说罢他便急急地俯身退出去了。   榻上那崽子还在闹,沈却没时间去琢磨谷雨那异常的反应,他送来的那热水太烫,还要去抬冷水来和。   见他又要再往外去,谢时观扣住他手腕:“又去哪儿?”   “水来了,不给他洗么?”   沈却着急去,只回头动一动唇:烫。   谢时观再又把他摁了回去,而后到门边去支使了谷雨一句,谷雨一得令,立即就去了。   “还有什么要的,一应告诉本王便是,”谢时观伸手轻轻搂着他后颈,语气里那被搅了午憩的恼意已叫他压下去了,“腿伤还没好,不要那样折腾。”   他这般弯着眼,口中说着温和的话,被他盯住的时候,总让沈却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被他收在心上似的。   好像他真的很疼他,真的……有那么一两分真心。   可不过片刻的怔楞,沈却便清醒了过来,雁王殿下的真心,就是那些世家郎君,乃至明堂上的那一人,都不配有。   他一个哑巴,怎么会自作多情地妄想着,自己会配的上呢? 第六十八章   若不是亲眼见着了, 雁王殿下哪里会知道,给这小崽子擦洗身子乃是这样一件苦差事。   知道了这哑巴方才并不是又想跑, 谢时观这会儿心里顺畅多了, 因此也不再同他置气,只立在旁边看着沈却侍弄那小孩儿。   这哑巴分明是轻轻缓缓地半托着那崽子进温水盆里去的,可这不识相的崽子却立即便像是只落了水的狸奴, 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可把自个浑身上下都哭红了, 谢时观也没在他眼角看到一滴眼泪。   可他这一哭, 沈却便要来回不歇地去哄,这样忙、这样累。   殿下瞥见了他额角冒出的细汗,心里对这小崽子起了一点怒, 他这几日倒是把人哄着捧着不舍得弄, 这崽子却很宽心地在这劳累他。   因此谢时观便半蹲下身子:“我来抱着他吧,你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   这哑巴看上去却有些不放心, 不大敢把思来交到他手里。   谢时观看出他的顾虑, 有些不大高兴地:“他往后也得管本王叫阿爷,我能把他往水里溺吗?放心便是, 本王手上比你要稳。”   沈却稍作犹豫, 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把思来往他手里放。   这崽子往日里被那襁褓裹得严严实实, 看着好像挺大一条,可脱光了落在掌心里, 原来也只有这么小的一个,又软又轻。   这还是殿下第一回 正经抱他,掌心里一点柔软的温度, 攀到他心上, 点起些许虚无缥缈的奇异感受。   “他什么时候才会喊阿爷?”   沈却也不大清楚, 思量着王府里的那些娃娃,抬手比划道:“要很久吧。”   谢时观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怪笨的,分明奶也不少吃,话也不少听,怎么还要学得这样久。”   殿下总有些奇怪的苛刻之处,沈却没驳他,只用半曲着的手掌舀水,将这崽子身上盖的棉巾打湿了,随后又用沾湿的手指去擦他的小脸。   把他侍弄舒坦了,这崽子自然而然地也就不哭了。   谢时观垂眼去看沈却,这哑巴专注做一件事时,唇总会半张着,靠近了,便能看见一点若隐若现的贝齿和舌肉。   殿下总觉得他是故意的,这哑巴难道不知道自己这般姿态……很要命吗?   他现下手上正托着这小崽子,抽不出手来,因此便只好悄悄欺近了,往那哑巴鬓角处吹了口气,吹得那散下来的几根发丝猛地一扬。   沈却脸稍红,对上他眼:“抱、抱好了,不要……”   不要想旁的。   谢时观却面不改色道:“方才你那鬓角上沾了些灰,本王好心替你吹一吹,你想什么啊?”   分明是他走神,也分明是他不怀好意,却还要故意把错都赖在这哑巴身上,见他手上动作停了,还要冠冕堂皇地:“洗啊,怎么不动了?冷着这崽子怎么办?”   沈却并不和他争,红着脸低下头,又去洗思来的两只小手。   王爷“老老实实”地陪他睡了这么几日,知道他每一夜几乎都不得好睡,时不时便要被这崽子闹醒折腾一番。   他盯着这哑巴笼在阴影里的那半张脸,想起了那小寡妇口里的话,心里莫名其妙地酸着、胀着,因此脱口而出道:“瘦了?”   沈却愣了愣,不明白殿下没头没尾的这一句,是在说谁。   “你瘦了。”   抱起来都不软了。   沈却不知道要怎么应。   屋里太冷了,水凉得也太快,沈却只好速战速决地给这崽子洗好了,又拿了张干净的绒毯将他裹了起来。   这哑巴总是低着头,眼也总是低着,只要同他视线相接,下一刻,他便一定会错开目光。   谢时观并不肯就此停下,一直跟他到榻边,又低低地在他耳边问了句:“逃了的这一路,受了许多委屈,是不是?”   他看见这哑巴手上动作一滞,随后又匆匆摇了摇头。   离京一岁,这哑巴愈发爱撒谎了,可偏偏他总装得不好,表现得那样拙劣,哪里能骗过他的眼?   殿下于是干脆攥着他手腕,一字一顿:“你撒谎。”   就算只剩一只手能动了,他也还要骗他:“没有、没有委屈。”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同他说,同他倾诉,哪怕他已经把姿态放得这般软、这般低。   这哑巴前世该是个块石头,冥顽不化的石头。   殿下耐着脾气,伸手揽住他腰身,几乎贴触到他耳廓:“满嘴的假话,你要是能说话,该是个奸诈之徒,很坏的一个小骗子。”   他靠得太近,耳廓上传来一点若有似无的烫痒,逼得沈却红了脸。   “欺负过你的那些人,”谢时观轻描淡写道,“我都让谷雨去处理掉了,不过一些阘茸的渣滓,也没什么家世背景,你怎么也由着他们欺辱?”   “只是挑断脚筋、大病一场,就能解恨么?既然有机会,怎么不一刀毙了那几条贱命?”   “你总这样软弱,”说到这里,殿下语气里含了几分怒,“叫人生气。”   这哑巴从来心慈,若不是他的吩咐,他往往都要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可谢时观却并不能理解他这般性子。   可殿下不知道他在此地Hela隐姓埋名,连下山一趟都要斟酌一夜,他不是那权倾朝野的雁王殿下,杀人不过头点地,在此处,他只盼不要引起旁人一星半点的注意才好。   随意要了那几条人命,说不准就会引起周边县亭的重视,沈却不确定京都里发下来的海捕文书有没有撤去,任何可能让他暴露的风险,他都不能冒。   那些渣滓在他屋里放火,杀死他豢养的家禽,被他反制住,挑断了脚筋,于情于理,他的反击都不算太过,那些人自知理亏,闹起来的风险就不算太大,可若是杀了人,性质便不一样了。   可沈却不愿辩,也不肯同他争,殿下要说、要做、要罚,他都只是默默受着。   “可这些话……竟全是本王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谢时观看着他侧脸,“好几日的朝夕共处,你就什么都不肯同我说。”   “真就这般恨我么?”   这哑巴仗着自己口不能言,总是故意避而不答,直到殿下捏过他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才能看到他启唇:“我不恨……”   “不恨殿下。”   “可本王宁愿你恨,”谢时观咬牙,“你怎么能不恨呢?”   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目光一愣,无措地看向他。   恨也该是热烈的,像沸烫的水,所以恨意也好,爱意也罢,谢时观只愿他看向他的眼是烧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冷,这样淡。   尽管他表面上还装得这样听话,这般驯顺,可王府上下,食他之禄者,无不对他毕恭毕敬,他若只想要这一份驯从,找谁都可以要。   殿下到如今才终于回过神,原来他这样烦、这样怒,酿得满身的火气无处宣泄,只是因为那个曾经满眼都是他的哑巴不见了。   那个无论他怎样得寸进尺,也依然景慕着他的人,好像也随着那日叛他离京的人一起逃掉了,只有在那真相揭开之前,他才短暂地失而复得了一瞬。   那片刻的欢愉。   可这哑巴不是爱慕他吗?不是还偷偷在枕头底下藏着他遗落的绸帕吗?只是因为他是藏在“林榭”面具下的那个人,这般不痛不痒的错处,那甚至都不能算是错处……   误打误撞地和自己仰慕之人做了“夫妻”,孕育了后代子嗣,而不是和什么不知底细、不干不净的人,他该庆幸才是。   沈却眼里的无措和懵懂,都叫他恨,恨地想撕开他,剖开他的五脏六腑,把他内里的一切都掏出来,看他还怎么撒谎、怎样冷待他。   可偏偏殿下舍不得。   这世间只有这么一个……沈却,弄坏了,就没有了啊。   *   夜里,小满来替谷雨。   “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马上要上路了,”谷雨抱臂倚在檐下,低声道,“我也不回去歇了,在这儿眯一眯眼就是。”   小满点点头,而后问道:“里头没事吧?”   谷雨掀起眼皮:“没,今日静得很,像是早早就歇下了。”   小满稍稍松了口气,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再出什么差错,回京要走哪条路,歇在哪个驿站里,他们都考量好了,提前叫人给驿管那边递了消息,叫他们早早备好了。   要是里头又闹了什么不快,耽搁了启程的时辰,路线又要紧跟着修正,毕竟殿下只告了月余的假,来时路上走得快,一路换马疾行,只费了六日有余。   可回程路上带了个伤患和小孩子,便只能乘着马车走官道,必要时再换乘水路,时间压得很紧。   到时候没法在定好的日子前抵京,殿下可不会思量他们的苦处,只会认为是他们办事不力。   天边很快便翻起了鱼肚白。   正当两人觉得今日应当平安无事的时候,却忽闻偏屋里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   谷雨惊醒过来,低低朝里喊:“主子?”   没人应。   紧接着,便又传出了那婴孩的啼哭声,小满心里慌乱,生怕是出了什么事,敲一敲门,见还是无人答应,便干脆侧身狠狠一撞,把那屋门撞开了。   只见里头几案边上一片狼藉,糕饼和陶瓷碎片洒落了满地,坐在榻边的沈却怀抱婴孩,一脸的错愕,而雁王则沉着脸坐在那几案边上,见着他俩,冷声斥道:“滚出去!”   谷雨反应快,忙先一步合上门。   屋内。   谢时观背对着榻上人,指节扣在那桌案边上,他真想把这几案也砸了。   “你不是嗜甜?不是喜欢吗?为什么不吃?”他的声音冷得吓人。   旁人得了他的赏,从来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只有这哑巴敢弃之如履,敢践踏他的一片……真心。   沈却明白过来,知道他是还在为那糕饼的事生气,因此便蹲下身去,将那些散落地糕饼点心拾起来,一块块码入盒内。   “别捡了,”谢时观听见动静,心里愈发得火大,一转身,“捡起来也不能……”   吃了啊。   他愣住了,因为沈却正将那从地上拾起的糕饼往嘴里送,谢时观差点炸了,起身打掉他手上那块糕点,又掐着他脸颊,要他张嘴,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沈却不肯吐。   谢时观真想掐死他:“先前干干净净的你不肯吃,非得掉地上沾了灰你才要吃,你是狗吗?”   不只是沾了灰,方才同那糕饼一道落地的还有一只茶壶,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小碎片一道混进去了。   片刻后,那唇齿终于还是叫殿下掰开了,可方才吃进去的东西,早被这哑巴囫囵给咽了。   “我喜欢的……”他看见这哑巴比划。   他嗜甜,喜欢糕饼甜食是不错,可殿下赏他的,他却不敢碰,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   “我把这些都吃了,殿下会高兴吗?”   谢时观顿时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拽住了他心肺,狠狠地拧着,叫他恨得喘不过气来。   唇舌间又苦又麻,全是涩意。 第六十九章   天刚亮, 谷雨便抬了一大箱子的行李上车,这箱奁里有大半的东西都是雁王带来的, 沈却和思来的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殿下定的那辆马车很是奢靡宽敞, 往那院门前一停,逼得过路人都得侧身才能挤过去。   因此时不时便有些好奇的目光往他们这儿探来,却又被那两个带刀的死士给吓了回去。   谢时观先一步出了门, 那哑巴则还在留在院里同那母女二人话别。   老太太手里拎着几只才杀好的鲤鱼和母鸡,硬是要往沈却手里塞:“这你带着, 路上找地方炖了烤了, 都是补身子的。”   沈却摆着手不肯要,又匆匆比划道:“路上要坏的。”   那母女俩不知看没看懂,陶衣如先帮他提着那杀好的生食, 瞥着谢时观的身影, 低声同他说:“你腿伤未痊,那……那贵人路上也未必会顾着你, 一路舟车劳顿, 不吃些补的,气血恐怕是要虚的。”   “再说这一路往北, 越走天越冷, 这些生食且挂在马车外头, 轻易也是不会坏的。”   谢时观倚在门框上看着他身影,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走吗, 阿却?”   沈却不舍地一步步向外退,陶衣如同那老太太则跟在他身后,一路跟一路念着:“到了京里, 有机会就递封信来, 报个平安。”   那老太太也道:“以后得空了还是回来看看吧, 那屋子就先给你空置着了,等思来大些了……”   沈却点着头,眼眶里一点湿意,被谢时观揽着腰一路带出去了。   不远处有乡民在怯怯低语:“那怎么看着像是位官爷?”   有个去岁才过了童试的生员捋着微微发白的须发,眯着眼,讳莫如深道:“你且看那贵人身上着的是甚么颜色?紫袍金袋!”   这些乡民们哪有概念,闻言怔怔地问:“那是多大的官?”   “三品,至少是三品呐!你我这辈子都未必能再见到这般人物!”那老生员眼中满是憧憬,还有几分落寞和遗憾,“可叹啊,他才不过那般岁数,便能着紫袍配金袋,而老夫这把年纪,却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一睹天颜。”   “说到底,咱们这些人苦读一辈子,也不如他们这些会投胎的。”又是一声低低的喟叹。   “可那分明是个妖邪……这位官爷爷总不能是特意来找这灾星的吧?”   “谁说不可能呢?方才我可看见他是揽着他走的呢,连这官爷都要护着的人,不会身份比这紫袍官爷还要尊贵吧?”   一时间,这些围观的乡民们便人人自危,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背后议过沈却,说的话更是不大好听,想起那光棍一家的下场,心里不由得都一阵胆寒。   殿下先一步把沈却和那崽子往车里塞,而后目光淡淡地一瞥,冷冷地扫过那些乡民,谷雨立即会意,提刀走过去,喝道:“谁再多话!”   那些人立即便吓得四散而逃了。   谢时观随即登上车,对这厢里的装束还算满意,坐垫、纱幔,甚至于一张双人矮榻,与他要求的出入都不大。   那日付定钱时,那胡商说这里头的摆设都是从南京城运过来的,都说这金陵乃是个销金窟,现下看来果然如是。   这马车无论是从外头看,还是内里,都造得一丝不苟,其上所摆陈设,无一不精,若是运到北边去,理应是皇贡的规格。   那哑巴一上车,便抱着思来挤在角落里坐着去了,谢时观挑帘望出去,看着那对母女把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塞到谷雨手里。   “你怎么不来看?”谢时观偏头问他,“最后一眼了。”   沈却闷闷地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殿下干脆也下了帘,坐到那矮榻上,过了片刻,车身缓动起来,他又问了句:“怎么不到榻上来?”   沈却还是窝在那处,闻言抬起手来,缓缓动作:“属下坐这儿便好。”   这厢内地上铺了层暖毯,又摆着几只坐垫,哪处都是干净的,坐哪儿都一样。   “上来坐,”他忽然又一声,“本王想抱着你。”   那哑巴微微一怔,思来还熟睡着,他犹豫片刻,便把那崽子放在了那软垫上,刚刚好合适,衬得他像只睡着的小狸奴。   沈却知道殿下嘴里说的抱,想必不只有抱,于是他慢缓缓地挪过去,鼓起勇气,才抬手迅速比划了一句:“可不可以……不要弄出声?”   这是在马车上,底下是行道,两边都是人家,同那小屋里哪里一样,一想到可能会被人听见,沈却就觉得好难堪。   “只是抱一抱,”谢时观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会弄出声,你又想什么呢?心总是这样脏。”   心脏的分明是他,一旦闹起来了,便就不管不顾了,哪里还许他抬手比划,还肯同他商量,沈却正是吃过亏,才要同他事先说好了。   可沈却没想到,殿下说要抱他,便真的只是抱。   叫他坐在他膝上,而后双臂紧紧地拥住他,绞得那样重,仿佛要将他在怀里给揉碎了。   殿下不许他穿那些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新买的衣裳也还没拆,因此他今日身上穿着的依旧还是殿下的常服,微松的衣领向下滑坠,轻轻一扯,便露出了那光洁滑腻的后颈肌肤。   中间那点浅浅的小痣,落在谢时观眼里,像是烧起来了一般的诱|人。   这哑巴生来就该被他折磨,才咬过处,哪怕是见了血,再过几日,也就没了痕迹。   他故意在那点小痣上碰了碰,那哑巴紧跟着便颤了颤,谢时观像被他这般反应取悦了,从后侧埋入他颈窝,低笑一声:“怕什么?又不咬你。”   声调柔和的好像方才那个把糕饼点心摔了一地的人不是他。   “你还要给那寡妇写信,”谢时观在他耳垂上又碾又咬,把他那半只耳朵折磨得通红,“是本王教你识的字,你却不曾给本王写过只言片语,走了也不肯留句话……”   “你多狠心啊,”殿下恨恨道,“只待我一人狠心。”   “就是回了京,也不许给她写信,听见没有?”   那哑巴又开始装聋,往旁侧缩着脖子,不肯应他,于是谢时观故意把他咬疼:“你都有男人了,连崽子都生了,还同她一个小寡妇缠磨什么?你这样不安于室,换做旁的人,都要绑了你和那寡妇点了天灯了。”   沈却被他口中那“男人”二字烫着了,无措地在他掌心里写道:没有缠……   他同陶衣如是清白的。   “有没有怎么是你说了算的?”谢时观很无赖地,“反正不许你给她写信。”   这哑巴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今日起得太早,昨儿夜里王爷又迟迟睡不下,这会儿抱着他,终于是起了几分倦意。   “转过来,”他低低地,“给我尝一口。”   沈却愣了愣。   “快点,渴了。”   沈却不大想给他,因此便只在他掌心里写:有水……   囊字他想不起来了,因此便悄悄略过了,继续写道:我去拿。   可谢时观却扣着他人,不许他走:“不要水,我只要你的。”   沈却怕了,急急地写道:思来、要哭……   要哭的啊。   但身后那人才不管,哄着骗着说:“我只尝一口,又不全要了,一口你都不肯给吗?”   沈却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可落到他手心里,还不是什么都只能由着他高兴,说好的只尝尝,可……   殿下才是个骗子。   ……   昨儿夜里这哑巴睡熟了,谢时观却仍还醒着,指尖抚过他额发,又在他那鬓角上落下一吻。   沈却在梦里轻轻一皱眉,像是很嫌他似的,于是殿下心里立即便起了恶念,指腹碾过他唇瓣,又在他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哑巴吃疼,半梦半醒地偏过脸去,唇微张着,透出一点红痕。   谢时观真想把他弄醒,再堵上他唇舌,可犹豫半晌,还是收了欲,起身到那几案边上坐着去了。   这几案上陈着三盒糕饼,同他随身的锦袋放在一处,殿下随手掂了掂,还是沉甸甸的,他使钱从不计较,也不知这袋里的钱究竟少了没有。   但可以肯定,这哑巴就算拿,也拿不了多少去。   放下钱袋,他又轻手轻脚地翻开了那糕饼盒子,只见里头一个也没缺,那哑巴午时咬过一口的那块枣花酥也还躺在里头,可见这些糕饼他是真没再动过了。   谢时观忍住了脾气,拈起他那块吃剩下的,尝了尝,这屋子里冷如冰窖,这些糕饼早放硬了,吃起来也干巴巴的。   殿下吃惯了京里王府的精细食膳,哪里忍得了这般口感,只尝了一口,便将那余下的都丢在了桌上。   这冷板凳坐着不爽快,殿下起身想去那竹案边上关窗,可还不等他伸出手,便瞥见了那只已然收拾齐整的衣箱。   昨日将那崽子哄睡后,沈却便乖乖地去收拾好了东西,那些破烂玩意儿,他倒很舍得往箱子里塞,可他费了心思到镇上给他买回来的衣裳,他不肯试便算了,竟连打开看一眼都不稀罕。   他一片好心好意,这哑巴不稀罕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当着他的面,踩在脚底下践踏?   谢时观积压了几日的怒火再度决了堤,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几案边上,忽地抬手一扬,那几案上摆着的东西,便全都应声落了地。   不是不稀罕么?那就砸了、摔了,直接毁掉就是,还故意摆在这里碍他的眼。   是,那哑巴一定是故意的。   他稍一回身,看见那哑巴被惊醒了,抱着嘤嘤不止的小崽子,无措地看着他。   可那报复似的快感不过只是转瞬,那哑巴总知道如何能叫他更愤怒、更失控。   “我把这些都吃了,殿下会高兴吗?”   他什么也不懂,不可理喻到叫殿下抓狂,他好像根本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如果是从前的那个沈却,怎么舍得让他这般难过?   谢时观好恨他,恨他把那个沈却偷走了,藏得又那样深,叫他上天入地,也再寻不回那个影子来了。   他怎么能这样待他?   于是殿下开始折磨他,知道他在这车上难堪,却故意把他弄哭,故意咬着,让他知道疼,把人闹得一片狼藉,又要将人箍死在怀里,抱着他补眠。 第七十章   等殿下睡足了醒来, 外头的天已然黑透了,怀里空着, 他便下意识地伸手探着摸过去, 发现身侧也是凉的,那哑巴早不知到何处去了。   谢时观如今只要一眼看不见他,心里便要觉出几分意乱心慌来, 因此脱口便唤了那哑巴一声:“阿却?”   厢里没人应他,谢时观合衣下榻, 语调加重了些许:“沈却!”   这时候才终于掀帘走进来一个人, 是沈却,怀里还抱着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殿下见着他, 那一身莫名炸起的毛这才被抚顺了。   他走过去, 掌心托着他腰,又掀帘往外头看了眼, 眼前乃是一处驿馆, 两边挂着桐油纸糊的两只大灯笼,驿馆倒是处正经驿馆, 只不过并不在他们原先拟定好的线路之内。   “那两人呢, 怎么头天晚上就歇在驿馆里, 不用赶路了?”   沈却没答话,抱着那崽子兀自往厢里去, 等走到了角落里,才背对着殿下半下衣袍,给那崽子喂起了奶。   可这崽子就连吃奶也不肯安生, 停一会儿, 便要再哼哼唧唧地哭上一会儿。   殿下心里觉着奇怪, 因此便把厢壁上的几盏灯都点亮了,随后又凑过去看了眼,就算上了灯,这车厢里却还是昏暗,他看不清,便下意识要凑得更近些,可他一欺近,那哑巴就要往后缩。   “他怎么了?”   沈却眼角微红,那崽子看上去像是饿疯了,急急地贴上去,可又什么也尝不到,气性又很大,吐出来之后,把脑袋一偏,便又开始哭了。   这崽子松了嘴,殿下这才看清了他身上,那处肌肤都被吮破了,红着,像被咬出了血。   谢时观心疼坏了,刚要伸手过去,那哑巴却很怕他似的,又匆匆忙忙地把衣襟给合上了。   “本王都没舍得弄破,这崽子倒狠心,”他口中怨着思来,全然忘了今日在这车里,是谁逼着人给他,怎么也不肯撒嘴,“让他哭。”   沈却哀戚地看了他一眼。   他本来奶水就不多,也好在思来胃口小,可那也才将将够他吃的,今日这崽子还不曾睡醒,两边便全叫殿下给吃空了。   这崽子醒来察觉到饿了,自然要闹,沈却怕把那才睡下不久的雁王吵醒了,便只好坐到外边车头去哄,随后又央求那两人先停了车,去给这崽子寻了些羊乳和米汤回来。   谁料这崽子娇得很,不是母乳,无论羊乳和米汤,他是一口也不肯吃,好容易喂进他嘴里的,即刻又全给吐了出来,怎么哄也不赏脸。   沈却没办法,便只好抱着这啼哭不止的崽子四下去借奶,那两人一人守着车上的王爷,一人则跟着他一道。   问了一圈,才终于问到一户人家,那娘子听说奶水也不丰,自家崽子都不够吃,本来要关了门赶他们出去的,好在谷雨及时亮出了一锭银子,那家人才这改了口风。   好容易求到了奶,可大抵是那娘子身上擦了些香粉,同沈却身上的气味不大一样,一开始思来还是死活不肯吃。这下子就不止沈却一个人着急了,那家人也全跟着急,毕竟到手的银子,总不好再还回去。   而且那娘子在屋里给思来喂奶,沈却外表看起来是再纯不过的一个男子,总不好挤进人家床帷里去帮着哄,因此便只好在外头干着急。   磨了好半晌,才忽听那屋里头传出了一道惊喜的声音:“吃了,他肯吃了!”   沈却这才松了口气。   可这崽子隔些时候便要吃奶,虽然后头他也回来了些,可到底还是不够他吃的,吃不饱,这崽子就睁着眼不肯睡,睡不着便要跟着闹着他,这一路上就没停过。   这会儿那处早被他吮破了,碰一下都疼,沈却便只好又去央求谷雨,要他就近停了,再去寻位奶水丰的娘子过来,帮他带这崽子一夜。   哑巴默然这半晌,殿下也差不多猜到了其中缘由,可嘴上却仍是轻描淡写的:“我当是什么事儿,不过是要吃奶,吩咐那驿丞调动些驿卒去,先找几个家世干净的奶娘过来顶一顶便是。”   “等回了王府,再叫你师父帮着筹备一番,自有许多干干净净的奶娘会来侍弄这崽子,用不着你日夜都陪着劳累。”   他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说完了,便把那哑巴按在榻上,又从箱里取出一只小药盒来,支使他道:“把这崽子放低点。”   沈却看着他,不肯动。   “听话,”谢时观低声哄道,“不干什么,给你擦擦药而已。”   晨起时他也说,只是抱一抱,只尝一口,可到了后头,还不是什么都由不得他……   “快点。”殿下急声催促。   沈却不敢违逆,便只好把思来放低了,感受到他指腹触上来,这哑巴便忙把脸往旁侧一偏,怎么也不肯看。   那药膏是透明的质地,涂上去冰凉凉的,刺着了伤处,有些疼,可这哑巴却忍着一动不动的。   殿下知道这哑巴其实很要脸面和自尊,若不是疼极了,他都要装得和没事人一样,那些忍不住、控制不了的颤抖,只能他自己到那细枝末节处去翻寻。   涂好了药,那处看起来就格外的晶亮润泽,谢时观不怀好意地摁着他,目光烫热地盯着看了会儿,直到把人看到红脸,这才肯慢悠悠地收回目光,又替他合上了衣襟:“反正停都停了,到那驿馆里去住总比在这车上好睡,走吧。”   驿馆,前院。   那驿丞早带着一众驿卒在院里候着了,只是听闻那位殿下还在睡,不敢贸然把人吵醒了,这才没有大张旗鼓地出去迎。   这会儿一见到谢时观,便涌上来跪倒了一片,齐声高呼道:“雁王千岁!”   这儿离京都还远着呢,就这么个不入品的驿丞,这辈子也未必有面见他的机会,可他虽不认得谢时观的脸,却不能不认得他腰间那块令牌。   只那一块死物,拿出去,怕是比他们这么些个活人加起来还要管用百倍。   这位驿馆长官一副谄媚姿态,额头都快要蹭到雁王殿下那双绸靴上了,男人约摸着已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发须微白,顶着个将军肚,连叩拜都显得很艰难。   谢时观微微皱了皱眉,旁人不懂,可沈却却是知道的,殿下不喜欢丑人,尤其是生得这般猥琐还要往上贴的。   因此便只有很不高兴的一声:“免。”   至于后头那驿丞嘴里所说的那些奉承话,谢时观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听见那驿丞说里头已备下了席面,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在那穷乡里待了几日,殿下一日也吃不了几口饭菜,一是叫这哑巴气饱了,二是那些穷酸的饭食着实入不了他眼。这会儿又睡了一整日,早就觉着饿了。   才入席,那两名死士也领着个白净的娘子回来了,那娘子纱巾裹发,装束整洁,头微微低着,一副老实模样。   谷雨附到殿下耳边:“这是位良人女子,家中育有一哥儿一姐儿,下走同周围邻里也打听过了,都说这是个本分人。”   谢时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见她生得倒还算是端正,因此便没有过多挑剔:“若是看顾得好,路上就带着她了。”   他这话是对这哑巴说的,那小崽子日夜霸着沈却,殿下早就看不惯了,刚好趁此机会,叫他把崽子丢给旁人去带,这哑巴往后好一心一意地陪着他。   沈却把思来交给了那年轻妇人,却又有些放心不下,跟过去看了眼,见思来乖乖吃着奶,没再哭了,这才放下了心,转身回了席。   他们这些随侍的位置都被安排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那主宴的驿丞见人都齐了,便抬手一拍,一群舞乐歌姬随即迈着碎步入内来,紧接着又是几个清秀小唱,从后头迎到谢时观身侧。   甚至连他们这些随侍都有份儿,一人席位上给塞了个扬州姐儿,那姐儿一来便往沈却怀里靠,这哑巴哪里见过这阵势,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很不知怜惜地推开了她。   这南边的娼姐儿,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倚到人身上,那更是水一样。   这姐儿只以为他是脸皮薄,当着主子的面,不敢同她亲热,说话间,人又倚到他耳边:“那贵人主子眼下也正忙着呢,那几个小唱且够他受得了,哪还顾得上大人你呢。”   说着便伸指在他心口处点了点,很霸道地:“大人眼睛不要往别处看,只看着奴家便是了。”   而首席上的谢时观眼弯着,指节在那案桌上捏得泛白,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长官:“驿丞这是做什么?”   “殿下,只顾埋头苦吃多没味啊,正巧今日此地也来了好几位大人,都难得来一回咱们这儿,该叫贵人玩得高兴才是。”   他自以为是投其所好,又以为是这位传闻中的摄政王放不开,便用眼神支使着那几个小唱主动些迎上去。   “都愣着做什么?还要殿下请你们上去吗?”   于是那些穿红着绿的男孩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迎上前来,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更有个要往殿下身上坐的,谢时观一个眼神便要他滚开了。   那驿丞摸不清谢时观的脾气,僵着张脸问:“殿下,是卑职挑来的这些小唱不合您心意吗?”   合不合他意倒是其次,可眼看着那姐儿拼了命地要往沈却身上黏,酒盏托在胸前,那样风骚地要他埋头去吃,殿下就想提刀把这驿丞给砍了。   “殿下?”   谢时观心中火起,干脆一脚踹翻了那摆满酒菜的桌案,菜汤汁水飞溅出去,撒了那驿丞一身。   一时间,满坐寂然。   殿下才不顾他们眼光,直直走到下首,把那哑巴从席面上捞了起来,又狠狠地瞪了那娼姐儿一眼,吓得那姐儿胸前的酒盏都歪倒了,浇湿了襟口,埋首下去,叩在软垫上颤。   使性子为难个娼姐儿,肯定又要惹得那哑巴看不起,因此谢时观只吓她一吓,倒没有真要人惩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拽着那哑巴走了。 第七十一章   今日这场晚宴的主角都已离了席, 哪里还有人敢不要命地留下继续吃,因此殿下一走, 那些酒菜歌姬, 乃至于小唱娼妓,也都一应撤去了。   谷雨同小满二人紧跟着便起了身,跟上了雁王背影, 一道进了那驿丞为王爷备下的那套上房。   门栓刚上,二人紧接着便在这屋里翻查了起来。   沈却下意识也想跟着他们一道, 但却被谢时观按着坐下了:“让他们忙便是。”   见有人在忙, 这哑巴便坐得很不安稳,抬手比划道:“那驿丞有问题?”   谢时观看着他,似笑非笑:“你也发现了?本王还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呢, 觉察出了端倪, 却还溺在那姐儿怀里,你倒很会享受。”   沈却方才压根就没多碰那妓子一下, 可这事儿他就是有嘴也难辨, 很难解释清楚,因此便干脆自动略过了殿下这句揶揄:“属下以为他……有几分古怪。”   “还好, ”谢时观攥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 捏在手里揉, “没在那水乡里待傻了。”   至于究竟是何处古怪,这主仆二人之间自不必多说, 各自都心领神会了。   那驿丞不过只是个不入品的职衔,再加上此处山高皇帝远,与京都并无多大交集, 可此人却如此了解雁王喜好——方才送上来的一应是清秀的小唱。   虽说殿下从不瞒着自个爱好, 可除了京都那一批圈里的心知肚明之外, 也没人敢拿着这事举国宣扬。   况且他们事先又并未选定在此处驿馆整顿,全是为了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才匆匆在此停歇,此人又怎么事先去打听呢?   就算是匆匆打听才得知的消息,可传唤小唱、设宴摆席,通知在此地任职的几位官员,都得费时间准备,可那驿丞看上去却不慌不忙的……   像是早知道他们要来。   “这一路上想必早已有眼线盯着了,”谢时观信手倒了盏茶出来,这茶水还是烫的,他端起来嗅了嗅,而后笑道,“上好的龙井,那老丞相倒很舍得。”   沈却愣了愣,有些没明白殿下这是在说谁。   谢时观便解释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那肚子,撑两艘也不为过。”   后头那正在翻看瓷瓶摆件的谷雨闻言,脑海里顿时浮出了那驿丞的模样,一时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颤。   沈却本来也不觉得好笑,可瞥见他在那儿悄悄地抖,唇角便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面颊上现出一点浅浅的酒靥。   殿下一直在盯着他看,这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他那酒靥里轻轻戳了一戳,可那酒靥却像是被他一指点破了,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那哑巴眼又低了下去,面上透出了几分难堪,好像在他面前笑出来,也是什么错事。   “本王有不许你笑吗?”谢时观逼他抬起脸,对上他目光,可这哑巴却又下意识地慌乱错开去,仿佛他是什么豺狼虎豹,“有吗?”   沈却摇了摇头。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抬起手,低低地:“伺候人的仆从,在主子面前,最好不要有喜怒哀乐。”   “谁说的?”殿下不知为何,好像又起了怒。   这话是师父教给他的,可殿下如今似乎正在气头上,沈却不敢说,只手语道:“是属下、属下自己想的。”   “不是说了,往后再不用你伺候人了,”谢时观看着他,眼里愠着几分薄怒,“本王告给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半句也不往心里去。”   沈却其实是记着的,殿下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只是不敢真的往心上去罢了。   那头谷雨一边翻查着,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这里的动静,照理说主子的私事,他们这些做死士的,合该是闭目塞听、装聋作哑的才合礼,但谷雨却很管不住自己这两只耳朵。   可听着听着,这两人间好像又闹起了什么不快,不过听起来倒更像是殿下单方面的不快。   没过一会儿,那哑巴便起身出去了,谢时观正在气头上,也没叫住他,只在他走后,将小满唤了过去,嘱咐他道:“跟上他。”   末了又低声埋怨似的念了句:“明知这驿使古怪,还要往外头跑。”   *   沈却心里一直记挂着,殿下今儿睡了一整日,这会儿醒来了,也不过才用了几口食膳,怕他饿得难受,因此他便跑到这楼底下借用了膳房。   又见这里头有现成的熬好的鸡汤,因此便干脆给王爷下了碗鸡汤素面。   房中的谢时观只半刻不见他人,心里便很不爽快,以为这哑巴是放心不下那小崽子,又跑去看了。   沈却推门走进来时,殿下正想要冲他发作一番,可下一刻,却又见他手里捧了碗汤面,人不过怔楞了半晌,那哑巴便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那汤面摆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这哑巴的手艺一向不怎么样,只会煮些清淡的面食,至多是在上头添一勺过了油的肉沫,再卧颗蛋,便就再没别的花样了。   可谢时观却不知有多久都没再尝过这碗面了,知道这哑巴方才忽然出去是为了他,殿下顿时像被熨平了心肝,想怒也怒不起来了。   但他才刚和这哑巴闹了不痛快,沈却不先给他递台阶,他就还要端在那里:“要你去煮面了吗?自作主张。”   可这哑巴却恂恂地看着那汤面,愣一愣,随后便像是习以为常地:“不合殿下口味的话,属下现下便拿出去……倒了。”   说着他便要上手去端,还在王府中时,殿下便时常朝令夕改的,要他急慌慌地赶去买馄饨也好,还是熬一个多时辰的鸡汤,只为给殿下煮一碗素面也罢,常常是劳碌了好半天,可殿下说不吃就不吃了。   沈却早习惯了,一开始还会为了那就算冷掉了,殿下也不肯赏脸的心意伤一伤心,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可他才刚触到那碗沿,谢时观却又按住了他手,不太高兴道:“倒什么倒,好容易煮了,尝也不许本王尝一口。”   殿下好不讲道理,方才指责他自作主张的是他,如今不许他倒掉的人也是他。   可沈却从来不会挑他的错,殿下不许他倒,他便又把那面放下了。   谢时观看似是漫不经心地拾起那玉箸,勉为其难地尝了口,可心里却是高兴的,心尖上泛起几分莫名的酸软。   还是熟悉的口味,一点也没变,不惊艳,可却是他喜欢的,同这哑巴一样。   尝过这汤面,殿下这会儿心也软了,要他坐到自己身侧,而后爱怜地搂那哑巴的腰身,问道:“你自己吃过没有?”   沈却立即点了点头,他在车上用过了干粮,并不很饿。   谢时观才不信他,兀自卷了一筷子面送到他唇边,命令道:“尝一口。”   这哑巴却不肯张口,固执地手语道:“这是给殿下的。”   殿下这般举动,实在叫他很难堪,他不肯尝,不只是因为这是单给殿下做的,还因为这是谢时观用过的玉箸,他若是碰了,殿下还怎么用?   可谢时观却并不是在和他假客气,盯着他唇,逼着他:“张嘴。”   “你自己的手艺,你也嫌么?”   沈却纠结了好半晌,这才肯张唇吃了,又不敢咬断,怕殿下嫌他脏,因此便只好一口全吃了,塞得那两颊都鼓起来。   殿下一直都在盯着他瞧,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意溢在眼里,和他往日惯常使的冷笑很不一样,并不藏着刀子利刃,眉眼间是不掺半分假的柔情。   可惜沈却此时却压根不敢看他,因此便只以为殿下是在嘲笑他傻。   两人就这样分食了一碗面,自见面以来,二人之间难得有这样温情的时刻。   可殿下吃完了面,嘴里空着了,便又要开口问他:“那扬州姐儿抱起来软不软?”   沈却还沉在那温情的陷阱里没出来,突然被他这么问了一句,愣了一愣,才抬手比划:“属下、属下没抱过她。”   “碰过也是抱了,你怎么不承认,心里有鬼?”   沈却是真的委屈,方才在席面上,他最过的动作,不过也就是推开她,哪里有什么、有什么鬼呢。   “她身上好不好闻?”王爷故意问他。   这哑巴闻言忖了忖,而后稍稍一摇头。   谁料殿下忽然就炸了:“你还闻了她,还装?很喜欢是不是?好啊沈却,若本王不在,你是不是就要抱着她去后头做事了?”   沈却连忙摇头。   “那胸前一片风光,你也仔细看了?”   沈却被他逼问得无所适从,又缩又躲地都要掉下椅子去了,好半晌才手语道:“没、属下没看,酒也没喝。”   这哑巴口不能言,手上却一样很能气人,不知他是哪里答的不妥了,谢时观心头火气再起,没好气道:“你没看?没看怎么还知道她胸前长了只酒盏?我问那风光,你却答没看没喝,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沈却。”   沈却实在不知要怎么应他了,除了那句“没看”,其余他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撒谎,可殿下却还是咄咄逼人的。   “先前就和那柃儿不清不楚的,后头又在路上勾上一个妓子、一个寡妇,”谢时观恨恨道,“你就这么喜欢女人?可上了榻,她们还会觉得你是男人么?”   沈却眼神微微一黯,像被他这句话刺伤了心,殿下果然也觉得他不算男人,可他又是什么?妖邪还是怪物?   还不等他自哀几刻,便见殿下竟直接把自己的衣襟扯松了,又狠狠地把他脸按到怀里去,很霸道地:“这玩意本王也有,除了不能托酒,也并不比她的硬几分,你摸啊,不是很喜欢么,怎么不摸?”   这哑巴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肯动,殿下就干脆把着他手腕,往自己心口上贴,还要时时盯着他反应,很不知羞耻地问:“本王这般姿色,白给你嫖,快活吗阿却?”   沈却顿时红了脸,手上触感的确不硬,可他却一动不敢动的,比那个“被嫖的”看起来要知羞得多。   “快活吗?怎么不答了?”可偏偏殿下还要时不时地逼问他一句。   “那姐儿的好看,”谢时观在他耳边低低地问,“还是我的好看。”   沈却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忖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随后又启唇,无声替自己辩解:“没看过、没看过她的。”   可殿下却总有话拿来堵他:“手里拿着本王的,心里却还想着要去看她的,你怎么这么贪心?”   于是这哑巴干脆不辩了,被迫贴在殿下心口处,听着那胸腔里稳实的心跳。   他总觉得殿下有点怪,说不上来的感觉,殿下从前……会为了一个邀入府的床伴,同那些女子们拈酸吃醋吗?   他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殿下,或许私底下,床帏里,殿下也是这般待他们的,只是他没叫他看见而已。 第七十二章   后半夜。   沈却这些日子被那小崽子折腾出了习惯, 夜里时不时地便要醒过来,而后起身往边上看一眼。   可今夜那小崽子随那奶娘睡在隔壁, 他醒来时没看见思来, 便只好迷迷糊糊地给身侧的谢时观掖了掖被角。   殿下觉察到他动作,半睁开眼,抬手勾住那哑巴的后颈, 将人一把塞进了褥子里去,而后含糊一句:“还不睡?”   “难得那崽子不在……”谢时观搂着他腰, 手揣进他亵衣里去, 蹭得几分暖意,“你又闹什么?”   沈却觉着痒了,便不自觉地往里侧缩了缩, 又扯着他手, 要他拿开,但殿下却不肯挪, 反而抓住他手, 按在底下一道暖着。   思来今夜是不在,但沈却也并不好睡, 谢时观嘴上说着要他将养着身子, 可方才也折腾到了夜半时分, 除了那最后一步,殿下其他不该做的也一样没缺。   沈却这会儿刚要闭眼, 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叩门声,而后便是谷雨的声音:“殿下,外头马车已置备好了。”   谢时观不太乐意地睁开眼, 又抵在那哑巴的颈上, 低声问他:“几时了?”   沈却又不是刻漏, 夜里不出户还能给殿下报时,殿下往前,他便紧跟着往后缩了缩,而后轻轻摇一摇头。   谢时观寻常睡下了就不大容易起身,沈却又不大敢催他,因此便只好拿起了床尾那件殿下解下来的外袍,抖开来,哄思来一样摆弄着给他披上了。   不过殿下今日睡一半就被闹醒了,却也不见他发火,看着这哑巴手慢脚乱地给自己穿衣,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沈却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笑,只仓促地给自己也换上一件外袍,而后便轻轻推着殿下走到那镜台之前,轻手轻脚地为他挽着发。   和殿下不一样,他入寝时从不散发,睡得也很安稳,常常是躺下去时什么样,起来时便还是什么样的。   可谢时观却很看不惯他这般,非要让他把长发也给散了,他喜欢看他满头乌发散满床榻的模样,仰颈时黑发披肩,如稠亮的墨色缎面,发丝滑腻,肌体也滑腻。   那是只有他才能品尝到的春光。   沈却手很快,三两下便替殿下挽了个寻常发髻,可等他要顺便理一理自己的发时,人却被起身来的殿下给按到了那镜前软凳上。   “说了往后都不要你再伺候人了,”谢时观俯身贴到他耳侧,“本王一诺千金,得了你伺候,也不要欠着你的……”   他话音未落,这哑巴便挣扎想要站起身,可殿下却牢牢按着他肩膀,又笑盈盈地望向了镜中那双失措的眼。   “这会儿换本王来伺候你,你只乖乖坐着便是。”谢时观看着镜里那人,长发披肩,无论是那丰润的唇瓣,还是瘦削的脖颈之间,都隐隐透出几抹艳色。   他喜欢看这哑巴这般,最好浑身上下都布满了他的印记,弄得他“脏兮兮”的,那些不长眼的人才不会来觊觎。   殿下说得倒是煞有其事,可他从来锦衣玉食,莫说是伺候旁人,便是自个更衣挽发,也是几乎不曾有过的。   在水乡里那几日,沈却缠绵病榻,伺候不了他,谢时观便都是捏着鼻子叫谷雨替自己挽的发。   可殿下却自以为这事没什么难度,往日里他见那些丫头婆子们,手上梳篦翻飞,就算是时兴的发髻样式,也是抬手就来,左不过就是扎起来,再这样那样地捋一捋,那有什么可难的?   然而等殿下自己拿了梳子,才知晓这看人动作与自己实践的区别,他对着沈却那一头稠密的长发琢磨了好半晌,最后才终于扎出个不三不四的低髻来,看上去又松又垮的,仿佛随时都要散掉。   可谢时观却不承认是自己技艺不精,还要狡辩道:“是你头发太滑了,不好梳。”   可这哑巴却并没有要笑他或是怪他的意思,反而还抬手应了他:“属下的头发确实不好梳……”   “殿下第一回 挽,已很好了。”   究竟挽得好不好,谢时观心知肚明,可见这哑巴这样说,殿下心里顿时便软得一塌糊涂,很想将这哑巴压到那镜台上,再好好亲一亲。   可就在此时,候在外头的谷雨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因此便又抬手敲了敲门:“殿下?”   “殿下,再不动身,天就要亮了。”   片刻后,谢时观便拉着那哑巴,重重推开了屋门,门外的谷雨惊了一惊,旋即又躬身道:“马车已在院门外候着了。”   “知道了,本王耳朵没聋。”   谷雨不知自己又在何处惹了他,可殿下要降怒,他也只好乖乖受着。   殿下提步,不紧不慢地往楼下去,谷雨便错一步跟在那二人身后,方才那门一开,他便注意到沈却了,往日里这位哑巴亲卫的发髻总梳得一丝不苟的,就是发了热病着,也不过是乱了几缕发丝,今日怎么……   弄成这样了?   到楼下时,谷雨实在没忍住,脱口低声问:“沈大人,您的头发……是不是一时还来不及挽?”   他问的是沈却,可回头瞪他的却是殿下,瞪他便算了,还要训斥他道:“多嘴什么?”   于是谷雨便只好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装哑巴。   这会儿外头天还没亮,雁王殿下说走就走,那早已歇下的驿丞带着人,连靴子都未穿齐整,便着急忙慌地合衣跑出来迎。   “殿下怎么这会儿走,下头的侍从怎么也不事先与卑职知会一声,害得卑职这下什么也没准备,多有失礼之处,可不冤死了吗?”   他不敢出言责怪这位大人物,便只好拐弯抹角地去指责他身边人。   可谢时观却垂眼睨着他:“本王几时要走,还需同你知会?”   那驿丞腿一软,立即便跪下了:“卑职怎敢?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殿下金尊玉贵,何等人物,来时卑职便没伺候好您,临走时怎么也该领人夹道相送才是。”   谢时观并不答话,只是笑,笑得那叩拜在他脚边的人毛骨悚然。   “是啊,”好半晌,那驿丞才听见他道,“此事该是你失职之过,只是本王心善,见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不好说要罚,可你啊,怎么还故意到本王面前碍眼呢?”   那驿丞脑袋都要叩到地上去了:“卑职、卑职……”   不等他说完,殿下便一脚踩在了他后脑上,逼得他额头和鼻尖猝不及防地往那砖石地上撞去。   雁王殿下脚上那双玄青色的缎靴被掸得发亮,鞋底也并不脏,可当着这一众驿卒的面,被这样欺辱,比赏这驿丞一顿板子还难受。   鼻尖与冷冰冰地石砖相撞,碰出一行温热,那驿丞缩着背,五体投地的姿态,眼眶垂泪:“卑职该罚,该罚!”   折辱这一个发须半白的老翁,着实没什么意思,谢时观兴趣缺缺,收起那只脚:“你这姿态倒是好睡,谅你奔来赴去地劳碌着,便赐你在这儿趴到天明,如何?”   那驿丞哪敢不满意,连连叩拜,在那青砖上叩得“咚咚”响:“卑职谢殿下的赏,卑职谢殿下……”   等他被那左右驿卒们扶将起来时,雁王那几人早就离开了,他鼻尖唇角的血迹已然干涸了,额头也磕青了一块,看起来狼狈极了。   那驿丞咬一咬牙,接了身侧驿卒递上来的帕子:“通知那边了没有?”   “昨夜便知会过了,那边应早一步候着了才是,只是这雁王走的太急,到底乱了计划,如今递信已来不及了,您看是不是放一只穿云冷焰,提醒他们早做准备?”   “放,”这驿丞催促道,“快去放!”   “不过一个毛都没长全乎的竖子,怎敢这般猖狂,也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界上,真当这普天之下,全是他雁王府吗?”他揉着鼻下干涸的血迹,龇牙咧嘴地冷笑着,“到了这金陵城,就是他谢翎,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一转身,那些驿卒们便扶着他往里头走。   “好戏要开演喽,”他笑着说,“咱们只需竖起耳朵听着,这些大人物嘛,要上去了,那便是扶摇直上的盛景,可要倒台嘛,也不过‘轰然’一声、顷刻之间。”   *   “殿下,”小满低声汇报着,“他们夜里在马饲里悄悄加了点东西。”   说着他便从袖口之中取出了一根细长的草叶,沈却认得这草,因此便在殿下手心了写了三个字。   “醉马草?”谢时观没听过,话音里几分犹疑,“什么东西?”   沈却这些日子跟着陶衣如一道进山采药、晾药,识得了不少药草,这草药他们这儿是寻不到的,陶衣如家药柜里的那点干货,据说还是辗转从西川那边买来的。   “此草于羊马家畜来说,属剧毒,”小满显然是去探查过了,平铺直叙地解释道,“马匹误食后形如醉酒,狂躁不安,或飞跑或颠乱,直至精疲力尽,最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而亡。”   “可能是怕咱们这些马匹明日上不了路,惹得殿下怀疑,因此他们只在那马饲里掺了一些,若非是细细查探,实在很难发觉,方才夜半时,奴已给这些马匹灌了些草药温水,催着它们吐过了,眼下马儿们只是精神有些许萎靡,旁的并无大碍。”   与此同时,在前头驾车的谷雨停了马,急急地入帘来报:“殿下,前路上有些杂乱脚印,不像是寻常的商队,也不似公家的辎重马队。”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   谷雨忖了忖,随后又低低摇头:“太乱了,下走不能确定。”   “前边不远处有段山路,乃是离城必经之地,就算要换乘水路,也必得从那处过。”   谢时观像是早就料到了,因此并不多犹豫,决然下了论断:“先弃车。”   “谷雨,你乘马就地西去,到城外接应沈向之,小满,你带着小世子原路折回,把那崽子先不动声色地送到那奶娘家中去。”   沈却听得心慌,不自觉地便捉住了殿下的手腕,谢时观像是现在才想起他来似的:“你呢,是要和本王一道,还是随那崽子折回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沈却一时还有些发懵,他没立时回应,谢时观便以为他是怕了,因此便道:“别怕,他们要的是本王的命,那崽子尚未在人前露过面,没人会猜到他身份,至于你么……”   沈却已在人前消失了几乎一整年,没人会料到雁王此次秘密南下,只是为了捉这哑巴回府,在那些人眼里,沈却恐怕早已被雁王处决了,因此他若跟着思来一道躲进平民家中,想必也能安然无恙。   这些话,不必王爷明说,他也是知道的。   “那殿下呢?”这哑巴看着他,眼中写满了着急,“殿下去哪?”   “金陵城乃是缪党主家,四下缪党支系遍布,上下沆瀣一气,城中是不能多留了,”谢时观轻描淡写地,说到这里,他又笑一笑,随即吩咐道,“小满,带沈大人和小世子回去。”   沈却哪里肯,死死攥着他手腕:“我跟殿下一道。”   “你腿上还有伤,跟着本王,毫无助益,只是拖累,”谢时观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指节,“听话啊,阿却。”   这哑巴却红了眼,那样固执地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我和殿下一道。”   谢时观本就没想让他跟着,只是要骗他这一个眼神,只要这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可不管那哑巴如何挣扎,殿下还是将他的手脚捆牢了,又把人丢进了后头那随行的小车里,那奶娘和思来都被安置在这里头,见他被捆了手脚丢进来,那位抱着思来的奶娘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可又不敢惊叫。   又听外头的殿下吩咐小满道:“你把这张脸皮摘了,再把这外头的帘子换一换,从小路上折回,若有人盘查,就说你们是来金陵省亲的,问你家在何处,报那妇人的家宅所在便是。”   小满立即颔首:“是。”   沈却快要急疯了,可偏生他是个哑的,拼命仰颈张唇,作出嘶喊的姿态,可那奶娘也只是抱着思来缩到角落里去。   他随身的那只弯刀方才叫殿下给缴了,眼下他身上没有可使的利器,便只好盯上了那奶娘髻间的那只铜簪。   “帮、”他很使劲地比着唇形,“帮帮我。” 第七十三章   雁王手中持着只蜡封的密信, 这是从京都发来的,上头盖的是大理寺卿的私印。   在这当口上, 他火急火燎地把这封信递送到南边来, 里头装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眼下自身难保,自个都是旁人瓮中鳖, 哪里还能把手伸到京都里去?   这些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再怎么居高临下, 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是大罗神仙。   要想登高,就必然要随时做好踏错一步,便会跌落悬崖, 粉身碎骨的准备, 谢时观从来对权势不强求,对死生也很看得开, 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便也当有“得即高歌失即休”自觉。   只不过倘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谢时观都不会认。   这回算是他倒霉, 殿下早知这金陵城是缪家地界, 他们若绕条远路, 也并非就绕不开了,只是谢时观没想到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动手, 这是完全撕破脸面,非要同他争个你死我活了。   京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朝野里乱起来了, 缪党才敢这么不顾死活地对他出手。   就算他们此番绕路而行, 缪党的人也必定会追来, 意图将他戕害在回京路上。   此时天将明未明,远处连绵山线之后隐约能窥见几分天光。   谢时观登上半山,山上风过云不动,只隐隐约约地飘下了几粒细雪,绒毛碎屑一般,落在手背上,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殿下在这恍惚之间,忽然感知到了片刻的孤独感。   山下的金陵城灯花已熄,繁华寂灭,剥去了那一身紫袍玉带、华冠丽服,原来他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孤形只影的一个人。   他能轻描淡写地安置好旁人的归宿,却独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谢时观的眉眼之间忽然泛起了一点笑意,在那晦暗难行的山路上显得很黯淡,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缪党怎么可能只派了一个人来?   谢时观迅速回身,腰际长剑随即出鞘半寸,可随着那个单薄的黑色轮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殿下手上却徒然一松,像个傻子般怔楞着看向那人。   远处天光乍破、晨光熹微,而那哑巴身上拢着一层薄薄的微光,正坚定地……一步一步朝他而来。   这还是谢时观人生头一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些或嘲或讽,那些戏谑与揶揄的笑意忽地便全落了下去,再也聚不起来,哪怕是一星半点。   二人在那暗弱的曙光里对视着,谢时观看见他的眼角是红的,身上衣襟也乱着,沾上了一点尘灰:“你……”   启唇的那一刻,殿下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   “你怎么来的?”   那奶娘胆儿小,见他苦苦央求,也才肯把髻间的那只铜簪丢到他手边去,沈却拼了命地磨开了手腕上的束缚,到她怀里看了思来一眼,随即便跳车而逃。   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又在道旁的碎石细沙上滚了几圈,沈却顾不上看自己身上,只一刻不停地往这边追来。   可这些委屈在这哑巴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他只是抬手,缓缓地:“走来的。”   “属下要同殿下一道……”还是那句话,那个眼神。   不等他比划完,谢时观一把将他拉过去,抱了个满怀:“你怎么这么笨,还不肯从命,不是说好了,让你和那崽子一起去那奶娘家里躲一躲么?”   心头那阵柔软劲过去,殿下便想起了他小腿上的那处伤,外头罩着宽袍,他看不清,于是便伸手拎起他下摆,果见那亵绊沾了些血迹,想是那处才半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为了追上他,这哑巴想必是一路跑着来的,这山路泥泞难行,他拖着一条伤腿,怎么能好?   “疼不疼?”他问。   沈却本来还没察觉,被殿下这么一问,腿上才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怕殿下嫌他来是拖累,他连忙比划道:“没、没事的,不疼,我能跟得上的……”   “疼也是活该,”谢时观却捉住了他那双手,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别跟来,才好点的伤,你就这般不惜命,故意要气死我,是不是?”   沈却摇了摇头,眼里几分无措。   这哑巴手上说着不疼,可殿下却快要疼死了,轻轻松下那衣袍,又一转身,半蹲下去,两手往后揽着,支使他道:“上来。”   沈却愣住了,杵在那儿没敢动。   谢时观也不知道他愣个什么劲,干脆便退后几步,强行将那哑巴背在了身上。   这哑巴不配合,殿下也从没背过旁人,手上动作不熟练,弄得沈却直往下滑。   他滑下去一点,谢时观便要停下来将他往上掂一掂,沈却怕摔着,便只好小心翼翼地伸手搭着殿下的肩膀,殿下脚步微停,他便有如那惊弓之鸟一般,将手又缩了回去。   “怕什么?”谢时观立即察觉到了,“不想累死本王的话,就乖乖地贴上来,手勾住本王脖子,替本王分些力去。”   沈却听了,这才缓缓地在他后背上贴紧了,双手交叉着勾着殿下脖颈,脑袋轻轻地倚在他肩上,时不时地便要蹭到殿下的鬓角。   这山间太静了,沈却几乎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那样喧闹,他好怕、好怕殿下也能听见。   殿下的背脊宽阔,他不爱着厚袍,就是再冷的天,也就是这般半厚不厚的一身,里头顶多缀着一层薄薄的丝棉,沈却紧紧地趴伏在他背上,仿佛能透过那层层衣料,感知到殿下的体温。   这山路难行,谢时观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掂一掂背上那人,把人背稳了,才好继续走。   可殿下每次像掂小孩儿那样掂着自己,都叫沈却感到难堪,他身上还没好全,昨夜殿下又给他那处抹了一遍药,弄破的地方没来得及长好,还是红的。   这样一遍遍地蹭在谢时观背上,沈却身上觉得难受,心里又怕殿下能感觉到,那抵在他背上的异样又畸形的柔软。   直到如今,他还是没法正视自己的残缺,哪怕殿下曾那样痴迷地看着他的身体,他也没法坦然,只能这般又沉沦、又煎熬地往下坠着。   谢时观带着他往密林深处走去,眼下埋伏在前路上的那些人,应该已经截获了那辆空空荡荡的马车了,没寻到人,他们大概会以为雁王带人留在了城中。   现下说不准已折回去了,正在满城搜寻谢时观的踪迹。   可雁王殿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大着胆子,打算孤身一人从那些人背后绕过去,等谷雨接到了沈向之,这些人便再翻不起什么浪了。   “你怎么舍得下那崽子的?”谢时观低声问他,他忘了他是个哑巴了,人如今贴在他身后,哪里还能比划给他看,“一会儿他醒了寻不见你,要是闹个不停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沈却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样,他哪里舍得下?只是他不想苟且,不愿背着殿下偷生。   可殿下却不知从他这片刻的沉默之中领会到了什么,背着那哑巴勾起唇角,却抑着没有笑出声。   片刻后他才问道:“比起那小崽子,你还是更疼本王一些,是不是?”   背上的人没回应,谢时观就故意掂他,又故意将那向后揽着的手臂半放松了,那哑巴怕掉下去,就要更用力地攀住他,贴得更紧。   “是不是,”谢时观很故意地问,“是不是啊?”   沈却人在他身后,就是有心,也没法回应殿下,因此便只好红着脸,拽紧了他衣襟,很吃力地贴在他身上,不叫自己掉下去。   谢时观只是闹他一闹,随即便又将手臂收紧了,这哑巴看着单薄,可贴在他背上时,身子却是软的,环上来的手臂还带着一点香。   也不像是香,说不清是什么味,但殿下却觉得很好闻。   一闻就知道是这哑巴。   沈却不知道自己让殿下背着走了有多久了,天渐渐亮了起来,那小雪也没完没了地往他们身上飞来。   这哑巴便悄悄地拿起自己的袖子,替殿下挡在鬓侧,遮住那零星的飞雪。   谢时观装作没发现,可心里却很受用。   他们这会儿像是在往山下走了,可忽然之间,沈却竟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像是这林间野物爬过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人……   沈却心里立即警惕起来,手上捏了捏谢时观的肩膀,殿下没回应,想必也发觉了。   疏忽之间,两人都听见了一只箭矢飞过的声响,谢时观闻声辨位,背着那哑巴堪堪闪开了。   不远处便有一块半人高的山石,谢时观迅速背着人飞跑过去,先把人放下了,飞快地:“你先呆在这儿,不要出来,听见没有?”   那哑巴没点头,殿下也没管他,只是迅速解了腰间的匕首丢给他,随后抽剑迎出去,接连打飞了两只箭矢。   听这脚步声和发矢的速度,来的人应该不多,至多二三个,谢时观的功夫并不在他之下,沈却从没和殿下正经交过手,只是如果是“林榭”的话,解决这几人应该并非难事。   可这哑巴心里却还是怕,听见前头那刀刃相接的声响,他只怕是殿下吃了亏,心跳急慌,几次想站起身出去,可都堪堪忍住了。   他眼下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地跑出去,只怕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要拖累了殿下。   正当沈却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忽地眼前便被一道阴影笼住了,他仰头上望,看见的先是那滴血的剑尖,随即便是殿下那只握剑的手。   谢时观那衣袍下摆上也溅上了些许血点子,沈却胆战心惊地,一寸寸地抬起头,见殿下看起来安然无恙,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去。   “不过三两个不上台面的死士,”殿下收了剑,又笑他,“怎么怕成这样?”   说罢便伸出手,要拉他起身。   沈犹豫了片刻,这才恂恂地伸出手去,可还不等他搭上去,就见他脸色忽然一变,随后只手抽出那只匕首,像使脱手镖一般甩了过去,险伶伶地从殿下耳边擦过。   下一刻,谢时观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刀刃入肉的声响,随后便是一声刺耳的惨叫声。   他恍若未闻,反倒一把攥紧了沈却的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等把人抱紧了,殿下这才转身去看,那只匕首已牢牢扎入了那死士的眼眶里,几乎要将他的面目都穿透了,腹部也有一处贯穿伤,是他方才捅的,转着剑柄搅过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站得起身来。   这死士手里握着一只短刀,若是沈却下手再慢一步,那短刀便要捅在谢时观的身上了。   谢时观拉着他手把人拽进怀里时,发现那哑巴一直在抖,抑不住地颤着,像是怕极了。   殿下顿时便没了嘲弄他的心思。   谢时观一手托着他发,一手则轻轻拍着他背,叹一口气:“不怕啊,不怕……”   “不是都叫你一刀扎死了吗?”殿下拉着他去看地上那死相难看的死士,“你自己看看。”   沈却并不去看那具尸体,只是碰一碰他后背,见殿下确实是一点也没伤着,这才放了心。 第七十四章   那些缪党到底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留下了这三名死士巡山,谢时观提剑出去时, 其中一个机灵的, 还眼疾手快地往天上放了一只冷焰。   “此处不宜再久留了,”谢时观半蹲下身,一边伸手向后揽, 一边道,“其余缪党见了那焰火信号, 必定会立时朝着此地赶来。”   见沈却好半晌都没动, 殿下便催促着:“上来啊。”   沈却不想再劳累他,可又怕殿下等急了要不耐烦,因此便半推半就地再度伏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 这回殿下再背他, 便不像才开始那般不稳当了,托住他腿时, 那双手似乎还在那……更上边的位置也捏了捏。   沈却微微挣了起来, 可殿下却若无其事地一偏头:“乱动什么?”   他问得理直气壮的,弄得沈却忽然分辨不出, 他究竟是故意的, 还是只是不仔细碰着了。   思及此处, 沈却顿时便不敢再说了,唯恐是自己错误了王爷, 毕竟刚刚才在那刀口上滚了一遭,殿下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再想……这些事呢?   沈却越想越觉得,是他把王爷想脏了, 因此反而自己愧疚起来了, 而后乖顺地伏在他颈边, 动也不动的,任殿下后头再怎么掂,他都不恼。   *   沈向之原本是想派人将这座山都围将起来,而后慢慢缩紧了去寻人的,可无意中竟叫他瞥见了半山上放出的那只冷焰,这才罢了差人搜寻的心思,直接领着那批精锐朝这边赶来了。   他身披轻甲,策马奔来时,远远先是看见了谢时观,而后才是……殿下身上背着的那人。   那日得到消息要他带着这些精兵赶来南边时,沈向之心里便觉得很奇怪,约莫着十日以前,殿下忽然便向朝里告了假,对外宣称是感染风寒,病重起不来身,可对内却说是要出去散散心。   可究竟是要到何处去散心,殿下谁也没说,甚至连府中亲卫也没带上一个,草草收拾过后便走了。   他不是没想到过,殿下有朝一日,可能还是会找到沈却,毕竟王爷那般执着,沈却都逃了将近一年了,他却还是念念不忘,只是能替他瞒着的,沈向之都尽力替他瞒下了。   可沈向之却没想到,再见时,竟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那哑巴见着他,便直往雁王背后缩,又悄悄掰着殿下的手,要他放开自己,好像很怕见到他似的。   沈却确实很怕见着他,师父于他来说,就是一个严肃又宽厚的长辈,他犯下了那些不耻之事,又背着他逃到这南边来……   虽说这一路上也有他的授意,可闯出祸的人是他,师父不过被迫回护着,他惹下了这么多麻烦,师父心里一定不会高兴的。   但沈向之似乎并没有刻意去注意他,只是下马俯首,沉声道:“卑职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身后一众精锐紧跟着下马叩首,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谢时观这才慢悠悠地去拆那封密信,他没耐心,看着哪处顺手,便从哪处往里撕,抽出里头那短笺时,沈却眼见那笺纸都让他撕下了一大半,变得破破烂烂的。   殿下展信,只见里头只两行小字:缪昭仪有孕,圣人病重,太傅下狱,速归。   只短短一只信笺,却道破了如今京都朝野里的局势。   缪昭仪,便是当今圣人的母家表姐,乃其姨母的嫡生女,谢意之年纪还小,对后宫侍寝之事从来兴趣缺缺,立妃封嫔这么些年,也没听说过哪位妃子有过身孕。   偏偏是雁王不在京都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巧,是这位昭仪有了身孕,谢意之今岁也一直好端端的,偏生这时候就病了。   “虎毒还不食儿呢,”谢时观冷笑道,“她这是想趁着这空档,废了谢意之,推那个尚未出世的稚子登上皇位吗?”   自从缪家那位国舅在今秋被处斩之后,缪党的势力便一落千丈,亲生的儿子拎不清,总向着那位皇叔,缪太后也是好容易才狠下的心肠。   谢意之不事朝政,贪玩怠惰,连自己的亲舅舅都救不下来,缪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指望他些什么,说不准往后连这皇位都叫旁人给夺去了。   倒不如先一步出手,那襁褓里的婴儿总比那忤逆不孝的少年人好摆弄,到时候她便一跃成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天下还不是牢牢攥在她缪家手中?   偏巧碰见了谢时观离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退一步,缪家的荣盛兴衰今后便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可若再进一步,冒一冒险,说不准便能一举解决谢时观这个心腹大患,又能把住朝政。   只是折损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却能换得家族的半世荣光,想必那缪太后还觉得很值当。   沈向之颔首道:“殿下,卑职事先已遣了十一到附近州府中借了兵吏,眼下该是已围了这金陵城了,城中那些缪家主系旁支、所有与谋者,您看要如何发落?”   若依照谢时观的性子,那自然是要血洗了这金陵城才好,可惜眼下京都里局势难定,不只是缪党,天子病危,他又不在京都里坐镇,那些封地上的藩王得了消息,必然也是虎视眈眈的。   他没时间同这些人多做纠缠,因此便道:“将那些党羽先下了狱,带几个官大的押回京,等到了京都,再和那缪太后算总账。”   *   自见面后,沈向之便没来找过他,那些沈却以为的质问和训斥,全都没有。   师父不肯多看他一眼,沈却便也不敢过去找他搭话。   夜里他们依然要接着赶路,小满带着那奶娘把思来送回来了,掀帘去接的时候,沈却发现车外的沈向之好像往他这边看了眼,心里猛地一跳,可等他再回望过去时,却发现方才那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沈却不免有些失落。   师父不肯搭理他,这比直接当面来骂他,还要令他难受。   殿下此时正在另一个车厢里同几个长官谈事,车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那马蹄声和车辙在道上碾过的声响。   沈却抱着那崽子进到厢里,拿打湿的温棉巾给他擦了擦脸,这小崽子也不知是哭了多久,双眼都肿着,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看起来委屈极了。   沈却很心疼地在他颊上贴了贴,而后又给这崽子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把他侍弄舒坦了,又嗅着阿耶身上的味,思来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他才刚把思来放在榻上,外头却忽地响起了一点动静,有只手掀了帘,缓步走进来,没看他,只是把一瓶伤药放在那厢内的小几案上,也不打招呼,开口便道:“腿上不是还有伤么,擦过药了没有?”   沈却起身来,尽力使自己坡得不那么厉害,到了沈向之跟前,才抬手,低缓地:“师父……”   沈向之这才用正眼去看他,他话本就不多,在沈却面前又一向是个严师的角色,两个都很闷的人这乍一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那伤严重么?”沈向之又问。   沈却连忙摇头:“小、小伤而已。”   就这么一问一答,忽然便又没话了。   沈却努力地搜肠刮肚,才终于又抬起手来:“师兄他,他怎么样了?怎么没一道过来?”   “他没事,”沈向之沉声答,“让他留在王府里盯着呢,殿下不在,我也不在,总不能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府里去。”   “你……”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小榻上那崽子似乎却又不安稳了,小声嘤咛起来,沈却便只好又折过去哄他。   “这是你……”沈向之有些难以置信地往他那边看了眼,“你的孩子?”   只这一眼,沈却便有些受不了了,不自觉地缩着,身形看上去有些佝偻,他最怕的就是亲近之人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也不能不应,好半晌,才怯怯地点了点头。   沈向之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里浮起几分莫名的火气,从那大夫口中听到,和如今亲眼见到,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刚得知他身有畸形的那日,沈向之只觉得荒谬,沈却分明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样一个稳实乖顺的男孩子,虽然也不比旁人聪慧灵透,可却比他们都更能吃苦,更要用功。   比起自家那个没事便闹得他耳朵疼的沈落,沈向之心里偶尔还要更偏向他些,这哑巴不如沈落圆滑,倔起来牛一样,孤身躲到那异乡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人欺负。   这一岁以来,沈向之面上装得和个没事人一样,可心里却时不时要浮起几分担忧。   沈却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沈向之再明白不过了,他既自知身有残缺,藏着躲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故意去招惹谁。   他回府后也上下探查了一番,却压根寻不到这么一个人。   首先,内府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除了王府中亲卫,便只剩下活在暗道里那些死士,亲卫们他都知根知底的,该娶亲的都娶了亲,剩下的那些独身汉,也不像是能把手伸到沈却身上的。   至于那些死士……就算那人神通广大,能背着雁王殿下跑到地面上来,可他又怎么能在谢时观的眼皮底下,欺负着他的贴身亲卫,还把人的肚子给……给搞大了呢?   随着这些思路一条条地被否决,最后便就只剩下了一个真相——   那位不知名的混蛋其实是雁王殿下,那这榻上的“孽种”,想必也是他的。   沈向之原本心里还存着几分疑虑,可到这见了殿下,那点疑虑顿时也烟消云散了。   如果那位奸夫不是殿下,沈却和那崽子眼下哪里还有命在?早就被谢时观就地处决了,怎么还会背着他走,做出那样亲昵的举措?   沈向之猜到了那奸夫,却猜不准这场事故的来龙去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却:“你是自己愿意的……还是别的什么?”   沈却不知该怎么答,只是摇着头。   事到如今,问这些早没有意义了,殿下若是想要他,这哑巴就是不愿意,又能怎样呢?   怕他要更难堪,沈向之忍着没再追问下去,随后很生硬地把话锋一转:“那崽子多大了?”   “一个多月,”沈却比划着,“快两个月了。”   “取名了吗?”   沈却本来想过去,在他手里写一写,可忽地又想起殿下说他取得那两个字不好听,因此稍一怔楞,便又摇了摇头。   这么屁点大的崽子叫什么名,也并不重要,沈向之本来也只是没话找话地想同他多说几句。   顿了顿,他又开口问:“殿下那里,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是怕这哑巴对王爷半点心眼也不揣,无声无息地吃了亏了,也不知道要和他们讲。   “这小崽子,殿下认是不认?”   “你呢,回去还做你的近侍,还是旁的什么?”   谢时观是和他说过一些,可这哑巴却总以为殿下是说着哄人的,也可能是实话,可兴起时说的话,等以后淡下来了,未必就还能算数。   思来姑且还是殿下的血脉,就算不得他看重,至少也还是个小主子,可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畸形的身体,留在王府里,不尴不尬,又算个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家记得七点准时来看,没时间的话记得先下载了。   都追到这里了,你们肯定知道的。(指手画脚 第七十五章   不等沈却斟酌完要如何答话, 雁王殿下招呼也不打一声,忽地便掀帘进来了, 瞥见沈向之, 他语气一顿,似笑非笑地:“不是说是去清点一下兵卒人数么?怎么点到这儿来了?”   沈向之很自然地一回身,仿佛他方才什么话也没问过, 朝着谢时观微微一颔首:“卑职听闻沈侍卫腿上有伤,恰好经过, 便顺带着送了瓶伤药过来。”   他叫得那样生分, 好像他真是顺带着送药来的,只是尽一份责,并不为了私心。   沈向之这话着实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因此谢时观只一抬手, 便让他退出去了。   “方才和你那师父都谈了些什么?”为防这路上还藏有缪党余孽,谢时观身上也换了一套轻甲, 贴过来时身上冷冰冰的, 胸前那一块护心镜抵着他,又硬又凉, “说我坏话了?”   那哑巴忙摇了摇头, 有些变扭地躲着他, 这样的姿态不大好抱,因此殿下便干脆把他抱坐到了自己腿上, 而后鼻尖抵在他后颈上蹭了蹭,嗅他颈上的香。   沈却一向很怕痒,悄悄往前躲了躲, 可随即便又被他给拉了回去。   “什么时辰上的药?”殿下看着他那只腿。   沈却眼下正背对着他, 不好答, 因此便只在殿下手心里写道:下山时。   他们才下山时还是清晨,这会儿却已经是人定之初了,谢时观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拿那几案上的药瓶。   沈向之身上带着的这伤药见效比那小寡妇自个调配的肯定要快得多,只是抹上去时怪疼的。   这哑巴的伤处比较高,冬日里穿的亵绊下摆微收,不好往上卷,殿下明知卷不到那个位置,却还要故意动一动手,然后很遗憾地:“怎么穿得这么紧,这要怎么给你换药呀?”   “你方才自己是怎么换的?”谢时观在他颈侧低笑着,“教一教我啊。”   沈却不知道那要怎么教,因此便有些难为情地在他手心里写:我自己……   那“来”字才写到一半,谢时观便伸手攥住了他那根指头,叫他没法再继续往下写:“你怎么那么烦啊?本王要纡尊伺候你,你该偷着乐才是,怎么还总要驳我?好大的胆子。”   他这样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凶,可话里似乎并没有真要怪罪他的意思。   手上却探进他衣摆,轻轻巧巧地一扯,那柔软滑腻的丝绸料子便落了下去。   那成衣铺里并不卖里衣,殿下又嫌他自己做的那一身麻料里衣扎身,因此便很霸道地把这哑巴那两套换洗的里衣给缴了,而后也不管他合不合身,逼着要他穿自己带来的那几件里衣亵绊。   沈却别无他法,若是不肯穿,那外裳里便要空空荡荡的,更不得体。   下了这亵绊,底下没衣料阻隔着,殿下身上那袍肚底下便是皮革连缀着坚硬的甲片,硌在这哑巴身下,蹭得他疼了,他也不好意思说。   可谢时观却像是压根没觉察一般,很温柔地俯下身去,托起他那只伤腿,他人往下压,沈却便也一道被挤在那中间,动也折磨,不动也折磨。   好容易让他换好了药,那被伺候着的哑巴鼻尖上却像是冒出了一点汗,殿下探向前,很亲昵地去碰他的鼻尖,而后又笑一笑,明知故问地:“分明是本王给你换的药,怎么还累着你了?”   沈却心跳得好快,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他,因此便只俯下身去,去捡那褪在绒毯上的那条亵绊,谢时观却按住了他手,不许他穿。   “今晨本王在山上背了你一路,”谢时观很委屈似的,“那山路那样难走,都要累死我了,你却连一句感谢的也没有……”   “以往在王府里时,你把事儿办得好了,本王是不是都会嘉奖你,嗯?”   那哑巴却愣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去,殿下却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不回应,故意要拒绝他,因此便咬上去,咬得他皱起眉。   “你不要给本王装傻,”谢时观把他往上推,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本王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察觉到那哑巴的抗拒,谢时观贴到他耳朵边上,低声哄着骗着:“知道你腿还伤着,我只摸一摸,过一过瘾,不往里头去。”   ……   那刚睡熟的小崽子被殿下给递出帘去了,究竟是让谁给抱着了,沈却也没看清。   怕他膝盖硌着了,殿下还好心在那厢壁边上另铺了张厚绒毯,而他轻而易举地就抵开了那哑巴的膝,将人往厢壁上压着。   那哑巴被他粗重地往里推着,越来越挤,因此他只能抬起小臂抵在厢壁上,谢时观蹭在他身后,又黏又重地吐息欺着他。   这马车还在疾驰着,一晃一晃的,沈却忽然有些怕了,怕殿下不守诺,又怕叫外头的兵士们听见,他们这只车厢,从晨起开始,便一直是沈向之守着的,这厢壁这样薄,谢时观又从来不肯收着……   万一、万一叫师父察觉到了什么,他往后怎么还有脸见他?   可谢时观才不管这些,这哑巴越是挣,他便越要将人往里压,这样的姿态,沈却几乎没有一点反抗之力,越是向外推,便越是深。   一开始是疼,后来便成了麻,这哑巴在这刺激的浪潮里感到了几分掩不住的快活,可羞耻和难堪却依旧占据着他的脑海,叫他怕,也叫他觉得自己已无可救药了。   师父和那些兵卒都在厢外候着,离他那样近,说不定就隔着一面薄薄的厢壁,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还会觉得快活呢?   眼见他额抵着那厢壁,随着车厢的摇晃便要时不时地往上磕,谢时观心疼地用手掌托住了他前额,而后又一点也不心疼地咬着他的肩。   沈却的双膝支不住了,人微微滑下去,可这却更顺了谢时观的意,这一下实在太深了,那哑巴连呼吸都滞住了,眼泪涌出来,滑坠到下巴尖上,落雨一般地下坠。   谢时观贴着他鬓角,细细吻这哑巴的眼睫,却尝到了满嘴的咸涩。   “我很轻了,”谢时观只有嘴上是温柔的,“你哭什么?好委屈啊。”   以往他都只顾自己舒坦,并不管这哑巴疼不疼,见他禁不住地落泪,便缓了动作,很慢地进着,直到看到他随着他的动作颤起来,这才又发起狠来。   他忍了太久了,有那么四五日、还是五六日?记不清了,可这哑巴总在他面前晃着,害他总是想,又不舍得吃,弄得现在是半点也忍不住了。   “阿却,”他喊着他,耳边全是那低沉的喘息,“阿却……你喊我一声,你喊我一声。”   殿下总喜欢这般强人所难,明明知道他连半声也哼不出来,却非要逼他说话。   “你该唤我什么,”谢时观把他弄得那样狼狈,浑身都弄湿了,却还不肯放过他,“唤我什么,你说啊。”   “你说不出,我替你喊,”殿下很不要脸地贴在他耳边,故意那样黏、那样腻地念着,“官人,还是夫君?”   “郎君呢?你喜欢吗?”   谢时观见他那样羞耻地闭上眼,看他羞得都要哭了,心里便和身上一样快活,因此便继续黏着他道:“沈郎、我的郎君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往那不要命的地方碾着,那哑巴身上登时便红透了,一直在抖,那样艰难地想要挣出来,似乎想要和谢时观说些什么。   他很想解手,已经到了要憋不出的地步,可喊不出声音,又被压在这厢壁上,连比划也做不到了。   因此便只能挣着,向后偏着头,妄图吸引他的几分注意。   可谢时观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刻意地不肯搭理,动作一点也不肯缓,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沈却失神了半晌,眼前好一阵都是白的,那样用力地仰起颈,不知是痛快了,还是痛的,只觉得下头一热,而后便再也收不住了。   ……   谢时观也没想到会把人弄成这样,要是以往那些床伴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殿下一定已经皱着眉把人丢出去了。   可沈却这样,他却一点也不嫌脏,反而更想要他了,而后又咬着他耳垂:“你怎么和那崽子一样?知不知羞啊你?”   “就那般快活吗?都这样了,你还不肯认?你还不肯认啊……”   等好容易回过神来之后,沈却连哭也哭不出来了,震惊地看着底下那一片狼藉,他已经拼了命了,可却还是收不住,车厢晃一晃,便还要再往外溢一些。   沈却没法回答谢时观的话,他只觉得自己好脏,很怕看到殿下嫌弃的眼光,那种难堪和自惭都快要把他整个地给吞噬了,仅剩下的那一点点自尊,也都碎得不能再碎了。   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了。   可谢时观却似乎并没有要嫌他的意思,反而把他从那绒毯上头抱起来,困在胸前,在他那哭湿了的脸颊上细细密密地吻着。   “不怕啊,”殿下抵着他额,觉出这哑巴的害怕,因此便先停了下来,又空出一只手,抚着他背脊,呓语似的,“没事的,我没嫌你,不嫌你啊……”   这哑巴这样倔,就算弄得痛快了,他也不可能会坦诚地说自己喜欢,嘴上不肯坦诚,身上的反应却是掩不住的。   他这样子,谢时观反而喜欢得紧。   殿下说的话,沈却不知道有没有往心上去,双眼都贴在他肩上,止不住地啜泣。   谢时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拨抚着他散下来的发,编着谎去哄:“哭什么啊?旁人也这样的,若是弄对了,那些人也都要这样的。”   那哑巴也不知道信没信,可啜泣声却轻了些,肩胛也不再抖了。   殿下见这招有用,于是便仗着这哑巴只跟过他一个,什么也不懂,继续哄骗着他:“你要是不信,等回去了,本王带你上门去访一访,你自个去问问他们,看本王有没有骗你。”   沈却哪有那个脸,真去向旁人打听这种事,谢时观就是吃定了他不会,这才敢撒开了骗他。   “旁人都是快活了才会这般,”谢时观趁热打铁地问,“那你呢?有一点点快活没有?”   这哑巴死活不肯认,不摇头也不点头,倔得要死。   谢时观自认为已经把姿态放的相当软了,可这哑巴却死活都要端着,软的不肯吃,那便只好要他吃硬的了。   “没有吗?”殿下故意地使一使劲,“真的没有吗?” 第七十六章   是日, 天还未亮。   沈却好容易才从谢时观的怀里挣了出来,他没急着走, 反而坐在榻边停了会儿。   厢壁边上的那块被他弄脏的厚绒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殿下丢出去了, 昨夜到了后边,他已到了晕头转向的地步,人半昏半醒着, 一直努力睁着眼,却怎么也聚不起精神来。   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和外头的人说的, 思来昨夜都被送出去了, 总不能赖到那小崽子身上,可上头那掩不掉的气味……他们怎么可能嗅不到呢?   沈却心里挂念着思来,有心想去看看那崽子究竟怎么样了, 肯不肯吃奶, 睡下了没有,但又畏着外头那些人的目光, 迟迟都起不来身。   旁的人也就算了, 他最怕看见的还是沈向之,他幼年丧母, 后头又被卖进人牙子手里, 心里便不再肯认那个阿爷了。   后来被买进了雁王府, 是师父教他习武锻体,也是师父带他去的兰苼院, 那屋里的床帐褥子,乃至于杯盘几案,事无巨细, 几乎都是师父替他置办的。   姜少雄只是给了他一条命, 可真正教他要怎样活下来的人, 却是沈向之。   这么些年,沈却几乎是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长大的。   他不知道师父心里是怎样想的,可沈却心里却是正正经经地拿他当父辈来看的,正因如此,沈却才更怕被他看着,只要一个眼神不对,他便就会像被攥紧了心肺一般疼。   身后榻上的谢时观掀开眼皮,见这哑巴只着一件单衣坐在榻边,于是便懒懒地探出一只手来,把他往回揽:“夜里这样凉,你又想去哪儿?”   还不等他比划,殿下便很霸道地替他下了论断:“不许去,快进来睡。”   这会儿灯烛都熄得只剩下厢壁角落里那一盏,那烛芯眼看着也快燃尽了,昏暗暗地照亮着那一小块地方。   在这样的光线里,凑近了也不过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影子,沈却眼下就算是抬手比划了,殿下也未必看得清。   因此沈却便只好拉着他手,在他展开的手心里写了个“孩”字。   谢时观这会儿困得已有些迷糊了,只觉得手心里发痒,却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字,逼得那哑巴接连写了好几回,他才终于认了出来。   “唔……”殿下攥着他的手,那只手又冰又冷的,他方才分明才抱着揉着给捂热了,“那崽子不是都送到奶娘那去了吗?那小奶娘是干净的,良人身,又有兵卒们日夜盯着,你不必忧心。”   可这哑巴却仍旧不肯上榻,谢时观拗不过他,因此便只好道:“那你看一眼就回来,记得把案上的那件鹤氅披上了再出去。”   沈却悄没生息地就出去了,他没去拿那件鹤氅,那是殿下的常服,他若是不知耻地披出去见人,那也太难为情了。   掀了帘出去,只见外头晨光熹微,才是破晓之际。兵卒们都停下了,在原地支起铁锅,略作修整,以备晨炊。   厢外风大得紧,夹着一丛纷飞的雪粒往人脸上砸,沈却悄悄地观察着左右,见没人往这边看着,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奶娘所在的那只小车厢。   只是才一掀帘,便很巧地对上了沈向之的目光,师父卸了那身轻甲,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小崽子,口中似乎还哼着段不着调的曲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和沈却以往见着的很不一样。   若不是沈却忽然闯进来,他似乎还打算低头用下巴上那短短的青茬去戳着小崽子的脸蛋。   可一见着他,师父面上的笑意便微微僵住了,而后嗓子有些发痒地咳了一咳,尴尬地问:“怎么起得这般早?”   他尴尬,沈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路摸过来,脸颊鼻尖都让那寒风扑红了,他自觉昨夜闹出的动静不小,那厢内矮榻都快要让殿下晃散架了,他也要散了。   好在有腿伤遮掩着,走得慢一些,动作僵一些,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沈却自己心里和自己过不去,总觉得师父和旁人也听见了什么,身有畸形便算了,还同个戏子小唱般在男人身下承欢,他怕师父也会觉得他不要脸,后悔带出了自己这么一个……   下流的货色。   默了好半晌,沈却才终于抬起手,缓缓地:“我来看看他。”   沈向之于是便把那小崽子递回到了他怀里,一边把那丢在案上的轻甲穿上了,一边低低地说:“这崽子不大像你,脾气那样臭,夜里哭了不知多少回,谁来哄都没用。”   沈却一直低着头,没敢往他那边看,他怕他会问他,昨夜都在做什么,怎么都不过来看这崽子一眼。   好在沈向之并没有问,十一也在这厢内,方才正捏着鼻子给这崽子收拾那弄脏的棉帛尿布,这会儿净了手,也贴上来逗这小娃娃玩。   “哭也能哭,尿也能尿,”十一故意玩笑着说,“真不愧是小世子,以后一定也是个有出息的。”   沈却微微一怔,他不知道殿下对外是怎么说的,怎么连、连十一都好像知道了?   沈向之换上了那套轻甲,又看一眼他,皱起眉来:“这么冷的天,怎么穿着这一件单衣就出来了?”   他身着轻甲,身上没其他御寒的衣物可解,因此目光淡淡扫过十一,十一立即会意,把身上那层皮袄解下来,披到了沈却身上。   沈却拢着那小皮袄,再见这些故人,他总有些怔楞,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他看着十一,忽然想起了远志,那孩子没了他,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过,他刚启唇,十便就知道他想问谁,笑着答道:“那小子好着呢,今岁忽然就蹿个了,前些日子我问他生辰,他说不出来,琢磨了好半天才知道,原来这小子都十又三四了,就是先前在那戏班子里缺衣少食的,才看着那样小。”   听他们都过得好,沈却才安了心。   沈向之看起来却有些不大高兴,这哑巴忧心这忧心那的,什么人都收在心里,却从来不肯疼疼他自己。   “说实话,”沈向之往帘子那儿看了眼,又低低地,用只有沈却能听见的声音问,“殿下待你怎么样?”   沈却低着眼,抽出一只手来:“殿下待我……很好。”   他不肯和自己对视,沈向之也看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可雁王毕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怎么会为了个哑巴侍卫就转了性。   沈却这样的性子,落到他手里,怎么看也只有被欺压的命。   沈向之心疼他,那奸夫若换做是府中旁的什么亲卫死士,早就让他捉起来活剥了皮,串吊了挂在那重台院门前示众了,可偏偏这作恶者是雁王。   若早知会有这么一日,沈向之必定会想法子换他去外府,就算品阶低些,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   不等他再问,便又有个人掀帘闯了进来。   谢时观的面色不大好看,拉着张脸,小臂上却挂着件鹤氅。   厢内的人见着他,连忙转身行礼,那哑巴也朝他躬身,殿下心里立即便窜上了一股无名火,这哑巴还真是怎样都捂不热,他都那样软了,他却还学着旁人,对他假客气。   假客气便算了,这哑巴不肯披他的衣裳,偏偏要到这来,去穿旁人的破皮袄。   谢时观真想把他身上那件皮袄给撕了,可做得过了,这哑巴恐怕要更怕他,因此殿下便只好忍住了,只上前扯下了他身上披的那件袄,随手丢在一旁,咬牙道:“不是让你披了这外氅再出去么,非得去穿那破袄子,臭死了。”   十一默默地捡起了自己那件袄子,悄悄凑到鼻尖上闻了闻,这皮袄他才刚穿了半个时辰不到,究竟是哪里臭了,他也嗅不出。   可殿下说臭,他也只好认了,收了那皮袄子站在一旁,和那烛台一起立着做摆件。   和谢时观不一样,沈却一向很怕伤了旁人的好心,听殿下这样说,他反而比十一还要难堪。   好在殿下只是来送了件外氅,蛮横地披到他身上后,便又回去了。   沈却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披了那件鹤氅再走,如今反而弄得他更难为情了。   和师父他们叙过旧,再把那崽子哄好了睡下,天光已经大亮了,马车紧跟着又缓缓动了起来,沈却忙又折回到那厢内。   车厢里又暗又静,沈却以为王爷已睡下了,因此便轻手轻脚地解下了那外氅,这会儿再上榻去,只怕要吵醒了他。   因此这哑巴便打算缩到那角落的软垫上去将就着睡上一会儿。   可谁知谢时观其实还没睡,竖着耳朵听半天了,却迟迟不见那哑巴往榻上来,撑在榻上仰起头,只往那角落里看了眼,殿下便要被他气死了。   放着这好端端的软塌不睡,那哑巴就非得睡在那地上!   他忽然便下了榻,跑到这哑巴面前,咬牙切齿地一启唇,从那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沈、却。”   沈却才刚闭上眼,被殿下这番动静吓了一跳,谢时观讨厌他眼里的无措,恨他面上的无辜,他自认为已经把心肝都掏出来叫这哑巴看了,可他却还是什么都不懂。   可沈却同样也不知道殿下因何发怒,只以为是自己进来的动静大了些,把殿下弄醒了,又或是回来晚了,他又觉得自己不听话了。   谢时观除了那恶狠狠的两个字,便什么也不说了,拽着那哑巴把他押到榻上,而后塞进褥子里去。   “和他们究竟有什么话?”殿下冷冷地,欺身压着他,“就那么好说吗,啊?”   沈却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低着头躲他,可他一低头,那后颈皮肉便要露出来,谢时观趁机挑了处不红的地方舔咬,咬得并不重,像野兽刻意亵玩得手的猎物。   把人咬得头皮发麻,他也不肯罢休。   他负着气,苦等了这哑巴一个时辰,熬得眼都绿了,才终于听见他回来,好容易回来了,不知道往他怀里来,非要像只猫儿狗儿一般睡在地上!   那狸奴犬爷还知道爬床呢,这哑巴脑子里也不知是不是缺了根弦,怎么就这么舍得虐待自个呢?   “这会儿知道怕了,”谢时观恨恨地,“以后还敢不敢了?”   沈却不知道殿下究竟在问什么,只以为他气的是自己在那车厢里待了太久,冷待了殿下,可刚想摇头,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了。   这是软塌,殿下身上又只着单衣,折扇、腰牌、匕首,都解了堆叠在那几案上,还能是什么东西硌着他呢。   可是、可是昨儿夜里,不是已经……   谢时观也很苦恼,气头上,只是咬了咬,罚一罚这哑巴,还不等这哑巴乖乖认错,报应便转到了他自个身上。   才给他烫过澡、抹了药,不过几个时辰,这会儿再要闹,他怕这哑巴要受不住了,身子才好些,殿下不想看他再病病歪歪的了。   于是殿下便不说话了,打算抱着他冷一会儿,可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因此便只好抵在那哑巴耳边,轻声哄着:“帮一帮我啊,你就那么狠心吗?”   谢时观知道他没睡,他还那样烫着,这哑巴怎么能睡得着。   “把腿并起来,”殿下低低地支使着他,“我以前教过你的,不要装傻。” 第七十七章   “南衙那边有消息了吗?”天还没亮, 沈落便已在这府门外候着了,这几日天太冷了, 张口说话时总要吐出厚厚的一圈白雾。   下头立即便有人答话道:“大人莫急, 塔楼那儿的守卫方才来报,说是在城门方向上见着了一只穿云箭,正是南衙禁军的手笔, 该是殿下抵京了。”   今日京都里起着风、飘大雪,沈落手中撑着把油纸伞, 在这风雪里站了几个时辰, 外袄都要湿透了,眉睫也上了层霜。   可就是再觉得冷,他也不肯到那门里去避一避。   那日听闻殿下在金陵城遇刺, 沈落心里先是一惊, 而后不由得又疑将了起来,殿下不是说去外边散散心吗?可若只是散一散心, 至于跑到千里之外, 那样远的地界上去么?   不说雁王,就连沈向之也是瞒着他离府的, 只留了封短信, 要他盯着王府上下。   紧跟着他便又接到了十一递回来的信, 短笺里头说,人找着了, 还带了个小世子回来。   沈落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可后头仔细思量一思量,便觉着脊背发寒。   正当他愣神之际, 忽听下头的几个阍者口中念道:“来了来了!”   只见一批黑甲铁骑打头弯进道口, 紧接着便是一辆奢靡的垂锦披绸的宽敞马车, 由五匹马牵着往前,还好王府大门前路道足够宽敞,停驻这些铁骑和车马也不算什么。   沈落忙让几个阍者拿了伞,围到那车帘旁,裹着绒毡的锦帘才被掀开一条缝,便立即有下人自觉地俯趴到了那雪地上。   先出来的果然是雁王,借着那“脚凳”下了车,沈落忙打着伞迎上去,颔首道:“殿下小心。”   可谢时观却没搭理他,而后旋身转回去,又往那帘内探了眼:“下来啊,发什么愣呢。”   里头那人这才肯垂着眼探出半边身子,沈落才看见那半张熟悉的侧脸,鼻尖先是一酸,而后那视线便牢牢地粘在了他身上,叫也叫不出口来。   这样近的距离,沈却当然也看见他了,只是和师兄对视了一眼,他便也立时红了眼眶。   他现下怀里抱着裹成粽子的思来,小腿上的伤也还未大好,不好下车来,可底下那**做成的“脚凳”,他却也不敢踩。   谢时观看见他那畏首畏尾的模样,心里就闷得发紧,因此干脆一把抱住他膝窝,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扛了下来。   忽然腾空而起,沈却被吓了一跳,忙抱紧了怀里的小崽子,可殿下却只是轻拿轻放地将他落在了地上,随即半揽着他腰身,缓步往府门方向走去。   左右护卫皆撑着伞围上来,这哑巴却连眼也不敢抬,他怕被人看着,更怕那些眼神里的探寻意味。   “你先回去,到那屋里歇一歇,”殿下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外氅,“我先到宫里去一趟,不耽搁的话,天暗前就回来了。”   沈却乖顺地点了点头。   可旁侧伺候着的护卫听着殿下和他“你来我去”的,心里不免都有些惊奇。   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上头瞒得很紧,就连平日里府上同他走得最近的沈落,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模样。   因此底下人心里便都各有猜想,有猜沈却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畏罪潜逃了,更有甚者,私底下谈起来,有头有尾地说他是同平康里的哪位小唱好上了,这是两人一道私奔了。   不过这些话,他们从来也只敢在私底下说一说,在雁王面前,“沈却”这个名字,就连提都不能提,就更别说在明面上说嘴了,若传到了沈向之父子耳朵里去,少说也要脱层皮。   但私自叛逃出京,怎么说也该是项大罪,依着雁王殿下的性子,该把他就地处决了才是,怎么还这般齐齐整整地迎回府来,殿下甚至还这般亲昵地……同人耳语。   别说他们不明白,护在沈却身边给人打伞的沈落也不明白。   殿下只送他和思来到了门厅里,随即便又折了出去。   风雪渐大了,沈却一回身,从那伞檐底下悄悄地看了谢时观一眼,殿下也若有所感似的,一偏头,遥遥对上他眼眸。   谢时观眉眼一弯,学着他的模样,启唇无声:听话,别乱跑。   沈却心跳一紧,忙收回了目光,跟着沈落匆匆往内府里走。   沈落不自觉地便将那把油纸伞倾向了他那半边,一路走,一路悄悄偷瞄着他怀里那又小又软的婴孩,这崽子方才一路上都闭着眼在睡,快到兰苼院时,便忽然睁开了眼。   难得不哭也不闹的,那对透亮的眼珠子四处乱转。   沈落猝不及防地瞥见他那瞳色,心跳一滞,手上的油纸伞也紧跟着一颤,语无伦次地:“他、你、那人……”   沈却那双眼,着实是黑得不能再黑了,怎么会生出一个这般模样的小崽子?顷刻之间,那令他脊背发寒的猜想又重新冒了上来。   可一瞥见那哑巴那样的眼神,他又舍不得问出口了,因此便只好笨嘴拙舌地开口道:“回屋再说,外头冷。”   才到兰苼院,便有团黑影朝他们跑了过来,很欣喜地喊着他:“大人!”   沈却差点没认出来,这小子确实抽条了,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不少,看起来结实多了。   他伸手去碰远志的发顶,轻轻揉一揉,唇语道:“长大了。”   这小子如今竟还知道羞了,被他揉着发顶,人还要往后缩一缩,半红着脸,有些认生的样子,可嗓音很明亮:“沈落大人日日要奴去校场陪他习剑,奴如今也能接上好几招了。”   沈落看他一副求夸耀的模样,就一敛眉:“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你家大人面前拿出来显摆,阿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那些招式,就是刀剑弓弩,枪戟长鞭,也都样样精通了。”   沈却被他夸得耳热,他没他说的这般厉害,哪里是都能精通,不过每样都能上一上手罢了。   比起旁人的责骂,他更怕这样的夸耀,因此轻轻碰一碰沈落的小臂,让他不要再吹嘘了。   远志一早便注意到沈却手里那小崽子了,这会儿踮起脚来,很好奇地往他怀里探:“他是谁?”   沈落拦着不许他看,伸手重重地一拍他脑门:“胡闹什么,懂不懂规矩?”   远志挨了打,“哎呦”一声护住脑门,他很怕沈落和沈向之,这两人对他都很严厉,回回他犯了错,沈落也不同他讲道理,都是拿棍棒教育的。   因此听说自家那位心软又和气的大人要回来了,远志高兴了一晚上没合眼,天不亮便把府里分发下来的,那给他们元日时穿的新袄子给换上了,连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果然,见沈落教训他,那哑巴便很看不下去似地拦住他,而后摇一摇头,空出一只手来比划:“你别凶他。”   “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兔崽子,溺惯着就要惯坏了,”沈落严着一张脸道,“男孩子么,打一打才听话,你那般宠着他,到时他拎不清了,把自个当成了主子,那才是害了他。”   “没规矩,就得狠狠地罚,”沈落说着,又看了远志一眼,支使他道,“去,到重台院里,把我房里案下摆的箱奁抱过来,漆红的那只,上头绘着莲纹,别拿错了。”   远志领了命,“蹬蹬蹬”地跑出院去,顷刻便没影了。   沈落虚拢着人,开了屋门,而后带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人进到了屋里去。   屋内陈设未变,只多了一张精美华贵的几案,与这屋内的其他陈设摆放在一块,显得格格不入,仔细一看,那榻上的帘帐和床褥也换过了。   沈却伺候了殿下十余年,哪里会看不出这床褥帘帐是谁的东西。   见他发怔,沈落忙道:“王爷嫌寝殿那边采光不好,这才搬来住了住,你回来了,殿下应该……”   应该就会搬回去了吧?   雁王殿下连借口都懒得好好编,府里最好的两块宝地,便就是外头的正厅大殿,和坐落在内里的寝殿,采光通透,冬暖夏凉,底下还设了地龙。   谢时观是疯了,才会搬到这小院里来受苦。   沈却一垂眼,忽然便看到了那瓷枕边上,还搁着一只木雁,他下意识俯身伸手想去拿,却被沈落轻轻拦住了。   殿下砸这只木雁时,沈落等人都不在府中,并不清楚这木雕是沈却送给雁王的,因此便好心提醒他道:“那木头雁鸟儿是殿下的东西,殿下宝贝得紧,从不许旁人碰的,咱们好容易才回来的,可千万别再惹殿下生气了。”   沈却还是愣着。   过了好半晌,才抬起手来,低低地:“殿下……很宝贝它吗?”   也是这会儿谢时观不在,沈落才敢同他附耳,悄声道:“夜里都攥着睡呢,怎么还不算宝贝?”   沈落心思不在这木雁上,要他先把思来放在榻上,而后前前后后地把这哑巴看了一圈,只见他身上胳膊腿一处没少,也没找到什么明显的伤口,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那后颈上衣料遮不住的咬痕,以及脖颈上的暧昧红斑,还是叫他提着心吊着胆。   “那人……”沈落很小心地问,“那人是、是殿下吗?”   他问得磕磕绊绊的,见这哑巴点了头,沈落顿时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逼你的,”他喃喃地,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痛恨,“是不是?”   怪不得他在这府里没找着那人,私底下去问沈向之,沈向之却只会讳莫如深地叫他别多事。   一想到这哑巴在外头受了怎样的罪,沈落便觉得心里疼得发苦,那日那具尸身被人从江里捞上来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过去看一眼。   手脚皆软了,人瘫在在竹栏之前,怎么也站不起身来。   沈向之什么也不肯同他说,有那么段时日,他是真以为阿却没了,心里百念皆灰,连兰苼院都不敢进来,只远远地望一眼,便疼得心慌。   后来还是沈向之看不惯他这般颓丧模样,语焉不详地同他透了个底,沈落才敢相信这哑巴还活着。   沈落实在太知道怀胎生子是一件怎样凶险的事了——他阿娘便是生他时没的,甚至都没能看他一眼,人便断了气。   沈向之一直都不大疼他,也正是因为他害死了他阿娘。   “挨欺负了是不是?”沈落红着眼去碰他的肩臂,“瘦了这么多,在外边有没有好好吃饭?”   方才一见面他就想哭,但外头人太多了,当着殿下的面,他也不敢失礼,忍到这会儿,已经憋不住了。   一想到这哑巴怀胎十月,不知过得都是怎样流离凄苦的日子,后头又是怎么产的子,有没有人陪在他身边……   沈落就忍不住要恨那个人,哪怕他是自己效忠了二十余载的主子。   沈却看见他红着眼,心里也泛起酸来,不忍他难过,他抬手解释道:“没、没挨欺负。”   这哑巴什么脾气,沈落同他自幼一道长大的,哪里会不明白他,就是要疼死了,他也说不疼,把自己看得那样轻,从不肯心疼心疼自己。   沈落揽着他后背,想抱一抱他,可他记得沈却不爱让人碰,因此动作很缓,假使沈却不愿意,他就会停下。   可这哑巴却一动不动地,红着眼眶启唇,无声地喊了他一句:“哥。”   沈落受不了,抱着他低泣起来:“听说有人落水的那日,我都要怕死了,他们说在江河里溺死的人魂魄要沉到河底下去,迷了路就找不着家了……”   “我就想,你要是真迷了路了,还能到哪里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解封了出去大吃大喝,回来赶着洗澡就忘记了更新,对不起大家! 第七十八章   沈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弄的, 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哭就算了, 还哭得涕泗交加, 着实不太雅观。   榻上那小崽子好半晌都没见人来抱自己,本来照例是要嚎两嗓子吸引阿耶注意的,可一偏头, 却又瞥见了沈落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么的, 扭头打了个哈欠, 又不打算嚎了。   沈却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脸,哭得一抽一抽的沈落随即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眼, 紧接着便一道笑了起来。   “丢死人了, ”情绪下去后,沈落开始觉得难为情了, 干脆接了那巾帕自己擦, “还好没叫旁人看见。”   这哑巴方才也掉了两滴眼泪,只不过没师兄哭得这样凶, 那些因为是在亲人面前才骤然升起的委屈与伤心, 他也习惯性地抑在心底, 可惜他没那般好的演技,偶然之间, 也要从那缝隙里不慎溢出几分难过来。   其实还有些话,沈落碍着面子没说,那日在江里捞出那具尸体之后, 他信得那样真, 瞒着沈向之, 到淮安各处寺院道观里都跑了一圈,才终于打听到一位师父。   遵着这位师父教的法子,深更半夜的,他乘着小船,怀里揣着沈却那只钱袋,在那江河之上喊了足足几个时辰的魂。   沈却是转了好几手才到那人牙子手里的,因此买他回来时,就没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这喊魂的法子缺了一道,沈落又自知他不是这哑巴的血脉至亲,他若真落到那水底下去了,按照那大师的说法,阿却恐怕未必能听见他的声音。   因此沈落便在那江河上足足喊了三夜,到后来嗓子也哑了,再用劲也发不出声响,这才做了罢,本来还想在那江边做场法事的,可惜沈向之看不惯他瞎折腾,最后把人捆了押回去了。   殿下哪许他在兰苼院里供着那哑巴的牌位,因此沈落便只好在万福寺里供了盏长明灯,也好叫那哑巴的魂儿有处归宿。   就算王爷笃定那具尸体不是沈却,可沈落却不敢如他这般笃定,万一这哑巴真就坠到了河底,没叫他们捞起来呢?   只要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他就不能安心,他既然喊他一声哥,他又怎么能看着他做游魂,在地底下还在受苦?   好在这哑巴命大……   可就算他如今好端端地回来了,沈落也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罪……阿却本可以不必受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闷响,而后便是远志那响亮的声音:“大人!”   他一向有些粗手粗脚的,到底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声音就算不大好听,可也嘹亮,榻上的思来本来又要迷糊过去了,结果骤然被这动静惊醒过来,五官一皱,“嗷”地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沈却忙去抱他,而沈落则是抹了把脸,前去应门,开了门,接过远志怀里的那只箱奁,沈落又是严词厉色地冲着他:“往后再这般一惊一乍地没规矩,就送你到刑司领鞭子去。”   远志心里不免有些委屈,从前他和大人相处,都是这般的,怎么如今就成了“一惊一乍地没规矩”了呢?   他听见屋里传来的哭声,有些好奇地:“大人怎么抱回来个娃娃呀?”   他以为沈却怀里那小崽子和他一样,都是沈却心里犯了软,用银子赎回来的。   不料却听见沈落道:“那是小世子,这般大的崽子,最不禁吓,你往后多少也收着点你那把嗓子,再把他吓着了,仔细你的皮。”   说完沈落便合了门,抱着那箱奁进去了。   沈却年幼时受尽了打骂与冷待,因此如今看这些年纪小的,即便是不亲近的,也很放纵宽待,见沈落对远志这样凶,他心里难免有些看不下去,低低地提醒道:“小孩子而已,师兄不要太严厉了。”   “十又三了,哪里还是小孩子?搁在正经人家家里,再过两岁,都该到了娶妻的年岁了。”   “我一看他,就忍不住拿他同你小时候作比,那时阿……师父说什么,你都听到心里去,又老实又听话,但这小子可惯会讨巧了,要他练十遍,趁着没人盯着,他便要偷工减料,不踏实,像他这般的,哪里又能纵着他?”   沈却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不住便弯起了眉眼,缓缓比划着:“从前练剑时,你也总爱缺斤少两的,让师父追着打。”   被他戳穿了,沈落也不生气:“哥那是天赋异禀,少练几遍也没差……”   说着他话锋一转,要沈却去看他手里那箱奁:“我没想到你这时候要回来,只往日里攒了些小玩意儿,本来想打听着差人送到南边去的。”   那箱奁一开,只见里头层层叠叠的,都是孩子穿的小衣裳,底下则是大人穿的轻袄子,旁侧还塞了些拨浪鼓、孔明锁之类的小玩物。   “只是我怎么磨,师父也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想想也是,这些东西倘若真递过去了,叫殿下发觉了怎么办?可路边看见了,还是忍不住去买上一些,不知不觉的……也就攒了这么多了。”   他话音未落,沈却的眼眶便红了,怕他察觉,因此只好低垂着眉眼。   沈落说着还从那箱奁里取出一两件小衣裳,盖在思来身上比了比:“唔……买大了些,不过小孩子长得快,再过些日子想必便能穿了。”   他没注意到那哑巴的眼泪,看着这些自己攒下来的小东西总算能派上用场了,心里自然欣喜,又从那底下掏出一只绒布盒子,人微微贴上前去,而后悄悄打开来给沈却看。   “怎么样?好不好看?”沈落道,“平康里那家银楼里打的小金镯,贵是贵了些,可也比旁的那些铺子里打的好看不少。”   盒里躺着一对刻着“长命百岁”的金镯子,镯子上边又团着条长命锁,也是纯金的,里头镶了块白玉,至于那上头是怎样的细节,沈却已看不清了。   他满眼都蓄着泪,低着头,不知该比划些什么才好。   沈落的俸银比他还略少些,平日里又爱请人吃酒,从来攒不住几两银子,就这两个小金饰,也不知他要省吃俭用地攒多久,说不准还要到账房那儿去支取个一年的月俸。   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可他却还是悄悄地为自己备下了。   “阿却?”沈落遽然看见那滴落的眼泪,先是愣了愣,而后手足无措地翻了翻自个身上,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随身的那条帕子,因此便只好抬起袖口,将就地去擦他面颊上的泪,“怎么还哭了?当着崽子的面呢。”   话虽这样说,可沈落却还是伸手轻轻拍着他手臂,鼻尖也跟着一酸:“求你了阿却,你再哭我可也要忍不住了,一会儿你这帘帐都得给你哥扯下来当巾帕擦鼻子。”   “也还好这崽子还没记事,不然以后回想起来,自个阿耶和伯伯都比他还能哭,那不一点儿威严也没有了么?”   他这样半开玩笑地哄着,说得那样苦恼,逗得沈却忍不住笑了。   心里又麻又痒的,全是暖意。   *   慈明殿。   佛案前跪着一位约莫着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她身着素袄,满头乌发,华冠尽褪,微施粉泽,可就是这般,也掩不住她那张光润玉颜、倾国之色。   案上佛像塑着金身,后头供着百朵金莲,在烛光的燃映下熠熠生辉。   奢华之景对着这素裳妇人,一眼看上去,总有些格格不入的诡异。   她手持朱砂串,垂目低低念着,可与此同时,外头却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一个小宦官,软着手脚跪倒在她脚边,失措道:“太、太后……”   妇人心跳一紧,掀起眼,可语气却仍是平静无波的:“慌什么?”   “摄政王带着一批精锐,要闯宫门,闹着要见圣人……”   “带着兵卒闯宫?”太后冷冷一笑,“他谢翎是糊涂了,如此行径,他是想谋权还是篡位?”   那宦者低着声,话音都发着颤:“不只是雁王,还有朝中诸多官吏,都随着他一道呢,还、还有国子监三千学子,一应跪在皇城之下,喊着满太傅忠贯日月,乃千古贤臣,要圣人收回谕旨,证其清白。”   缪太后一直默着,等到这宦者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猛地摔了手中的朱砂珠串:“是谁牵的头?!”   “是、是学生们自发的。”   “疯了,”缪太后跪坐在那团蒲之上,一抬手,扬翻了佛前香案,“都疯了,这群蠢学生,他们知道个什么!”   “不是让他们在路上设了伏么,谢翎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回来?昨日递到京都的密信里不是还说……”   万般具顺也么?   缪太后仰头看着那无悲无喜的金身佛,忽然低低地问:“十六卫呢?养他们干什么吃的,派他们过去拦着了没有?”   “拦、倒是也拦着了,”那宦官欲哭无泪,“可奴婢看着,这也未必能拦得住啊,好几卫将军都是雁王的人,赶过去拦着,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听了这小宦者的话,缪太后反而冷冷地笑了起来。   只要谢翎还活着,平安无事地抵京,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白费了,缪家大势已去,可她哪里能甘心!   京都缪家乃是百年世家大族,缪家一门三朝帝后,怎么能轻易断送在她手上?   “凤喜儿。”   那小宦官连忙爬上前来:“奴婢在。”   她冷声吩咐着:“备些酒菜送去福宁殿,就说哀家体恤帝师劳苦,让圣人拿着这些酒食送去诏狱,到底君臣一场,也不要把人逼得太紧了。”   凤喜儿头一磕“喏。” 第七十九章   这还是谢意之平生第二回 踏入诏狱, 第一回是今岁秋末,他来这里见缪宗平最后一面。   缪宗平是他亲母舅, 就算秋后处斩已成定局, 好歹也有太后那边护着,这些狱卒长官皆不敢亏待了他,依旧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除了不许他出去,几乎是要什么便给什么的。   可那日谢意之来看望他时, 还是发觉他比从前要苍老了许多, 身子佝偻下去,脸色蜡黄,鬓发也斑白了。   从诏狱回去后一连好几个日夜, 小皇帝都梦见了缪宗平, 阿舅口里一直喊着他的名,要他为他报仇雪恨。   他不肯应, 阿舅便扯住了他那衣袍下摆, 眼眶里渗出血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你有什么用?”   “谢瑶, 你究竟有什么用!”   “你是天子啊, ”缪宗平忽然喊将起来, “九五之尊,你竟护不住你表兄, 护不住你母舅,护不住缪家!谢翎他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皇位,你怎么能安睡, 你如何能安睡?”   “可怜我缪氏一族满门荣耀啊, 尽毁在你手中了……”   谢意之怔楞着, 心里说不清是何种滋味,皇叔又怎么会觊觎他的皇位?再说了,若他想要,这皇位给了他便是,他胸无大志,这天下之重负落在他肩上,反而常叫他彻夜难眠。   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皇叔能同他母家一系和谐共处,仇怨弭消,不要总是叫他夹在中间难做,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他都割舍不下。   若能如愿,连这帝位他也大可以不要了。   虽有狱卒提灯在旁侧引路,可谢意之心里却还是怕,他怕此地的阴冷、潮湿,黑暗里仿佛有一双又一双的眼,都在窥探着他。   “把那灯烛都点上!”他吩咐道,“弄得这样阴暗做什么?”   于是那些狱卒们便忙去点灯,只见眼前道旁壁灯渐次亮起,这昏暗的甬道便被烛光染上一层橘色,可就算亮堂起来了,小皇帝却还是觉得此地阴冷逼仄。   当看见狱中的满常山时,谢意之更是直接呆在了原地。   曾经的帝师……那个曾一笔一划地教他书写自己名字的人,那个曾领着他一口一个子曰,又苦口婆心地教他析策论的老师啊,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满常山身上几乎没剩下一块好皮肉,两眼空洞洞的,只剩两丸血窟窿,鬓发囚衣上粘黏着的,几乎都是干涸的血。   谢意之控制不住地,弯腰干呕了起来。   “陛下?”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是陛下吗?”   谢意之不敢回头看他,不知是该庆幸,他们好歹没拔了他的舌头,还是该琢磨一琢磨,太傅究竟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眼下他脑中一片空白,满眼都是宛如幻像般的猩红色。   “朕、朕……”他啜泣着,“我来给老师送一餐饭。”   “他们怎能、怎能如此待您啊?”这段时日里,他一直都被阿娘的人软禁在福宁殿,阿娘说如今朝局动荡,将他这般护起来,也都是为了他好。   他听不懂什么时局朝政,只听说雁王擅离京都,不知为什么到南边去了,后头又听阿娘又叹息着说,将满太傅下入诏狱,也属无奈之举。   皇叔不在,太傅下狱,他不知道究竟该去问谁,便只好六神无主地待在寝殿里,盼着谢时观早日归京。   “还不快给太傅解开镣铐,”谢意之急匆匆地吩咐那些狱卒,“牢门也开了,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朕允你们给太傅上刑了吗?朕……”   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卡在这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那狱卒长官朝他一俯首:“圣人,吾等也是奉太后懿旨办事……”   不等他说完,谢意之却又一挥手,斥道:“够了!”   等他话音落了,立时便有两名火者打开了牢门,而后将他所带来的那些酒食都摆在了满常山的面前。   菜是冷的,酒也是冷的,满太傅的手脚皆被打断了,眼下抬不起手来,若要进食,便只能同猫犬一般趴在地上舔食。   谢意之看不下去了,忍着那剧烈的恶心感跨入牢内,而后半跪下去,颤着手夹菜来喂他。   就这么些时日,满常山却已瘦得脱了相了,可菜都抵到他嘴边了,他却也没着急吃,只是低低的一句:“微臣谢陛下赏赐。”   谢意之心里尽是酸意,几乎不敢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面孔。   吃了菜,谢意之又听见他说:“陛下再赐微臣一口酒罢。”   谢意之于是又去端酒杯,而后对准了他的唇。   “意之,”他听见那行将就木的太傅哑声说道,“你记住,往后要听时观的话,顺着他的意,为着年少时的几分叔侄情谊,他不会……不会夺你的帝位的。”   “他是穹鹰,是旷野狼,看不上你身下的那张龙椅,可他也比你母家,要更靠得住!”   他忽然同自己说这些话,俨然是要托孤的作态,谢意之从没这样怕过,连应声也不能了,浑身上下都发着冷颤。   “太后是你生母,自古以来,万没有哪朝皇帝将生母给废弃了的道理,你只能将她禁足于慈明殿,亦或是送去国寺静修,随你决断,只是……”   “不能再纵容了。”   满常山话音未落,却像是被一口气呛着了,忽地猛咳起来,口鼻中涌出来的,全是黑血。   谢意之惊叫了一声,眼中懵懵懂懂的,那恍惚之间,他像是才忽然明白了过来。   可还来不及细想,这诏狱之中便忽地又闯进来了一个人,小皇帝认得他的脚步声,更认得他衣袍上熏的沉香。   他眼下怕极了,听见这熟悉的动静,想也不想地便站起了身,像拽住救命稻草般扑进了雁王怀里。   “皇叔……”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你怎么才来啊?   “我好怕啊,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   可谢时观却只冷眼睨着他。   谢意之一仰头,瞥见了他眼中的寒意,心里一疼,摇着头辩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却也说不出口来了。   雁王神色冷硬地掰开了这位少年天子的手:“你以为什么?谁让你来送饭的?”   谢意之没敢答,依旧是吞吞吐吐地:“我就是想来看看老师,我……”   “谁让你来送饭的!”   这一声几乎像是一道耳光,狠狠地摔在了他脸上,打得他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了。   这酒食是他拎来的,他想也不想,便将那毒酒喂进了满常山的嘴里,是他害了老师,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微、微臣,”那趴伏在冰冷阴湿的石砖上的人忽然又开了口,尽管他面前已积了一滩血,“不冤枉。”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呐。”【注】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嘶哑难听:“时观,不怪他,是我、我没教好他……”   “我只求你,看在往岁情谊上,替我看着他,替我……”   手臂被打断了,可五指却尚且还能动,生命行将止熄的一刻,他的指节不断地向前探,终于在那最后一刻,摸到了谢时观的鞋尖,而后整个人便僵在那儿,不再动了。   *   子时二刻,兰苼院。   谢时观手提宫灯,踏着雪,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院门,这会儿内外府灯火皆熄,这小院里更是一片寂静,透过屋侧那扇小窗,也看不见半点烛光。   那哑巴怎么连盏灯都不给他留?   殿下心里负气,可上前一碰那屋门,却发现连房门也都是落了锁的,这哑巴难道就没想过他还要回来吗?   他才刚回京,又急匆匆地去料理了那些破事,身上哪里还会带着那开锁的长丝,因此便走到屋侧,将那扇半开的小窗撑开了,而后轻巧地翻了进去。   屋内果然连半盏灯也没留。   谢时观越往榻边走,心里越是来气,他在外头累得快死了,这哑巴和臭崽子倒睡得舒坦。   因此他一俯身,故意把那双冰凉的手探进被褥里去,可才触到那哑巴的后背,褥子里睡着的人便猛然惊醒了过来,他拼了死劲地要挣起来,殿下便也拼了死劲地抱住了他。   “是我,”谢时观只以为他是睡懵了,才会这般抗拒,“你转过来看一眼,是我啊。”   这哑巴却像是耳聋了,还是那样拼了命地挣着,他不肯松手,那哑巴便干脆一口咬在他腕上。   这一口沈却用了死劲,利齿嵌进皮肉里,立时便见了血,殿下吃了疼,连掰带拽地缩回了手去。   谢时观顾不上那只腕子,方才他使的劲不小,那哑巴又和疯了似的,死活不肯放,殿下下意识便想上前掰开他的嘴看看他的牙伤着没有。   “又发什么疯呢,”腕子上的疼不值一提,可沈却莫名的抗拒却将他激怒了,“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是谁,沈却!”   可这哑巴却丝毫不领情,他手才松,他便抱着那崽子,迅速缩到了角落里去。   有那么一刻,沈却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想不了。   那只探入他亵衣的手,再次把他拽进了那他本不愿再回想起的炼狱里去。   熟悉的小屋、熟悉的黑夜,那个人、那双手,那仿佛烙在他记忆中的,数不清的梦魇。   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再害怕、再疼再痛,那个人也不会将他的求饶放在心上,只会把他当做玩物一般亵弄,逼他在那无边的业火里沉浮。   那一霎恍惚之间,沈却已经分不清了,眼前这人究竟是殿下……还是林榭。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末东林六君子之一杨涟于狱中濒死之际写下的文字,上下文为:“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第八十章   谢时观坐在榻边上, 借着案上那盏宫灯透出的朦胧光线,惝恍地望向了缩在床尾角落里的那个人。   那哑巴微微发着颤, 拿他当洪水猛兽一般, 连抬目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件事……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   他已经改过了,也坦诚地同他摊了牌,这哑巴逃跑的事儿, 他也都做不计较了,又是好声好气地将他迎回府来, 又许诺给他和那崽子以身份地位。   他对他究竟用没用心, 难道还不明显么?   “还想要本王怎样?”雁王盯着他眼睫,看着他眼角泛现的一点微红,声音忽然压了下来, 怒也不像怒, 反倒透出几分闷倦来,“本王对你、对这崽子, 难道还不够好吗?”   那哑巴低头不应。   谢时观冷笑起来, 咬着牙质问他:“一定要这般折磨我么,沈却?”   还是良久的沉默。   心跳在谢时观的胸腔里跳得飞快, 虽然他不愿承认, 但满常山的死的确给了他很重的打击, 过了今日,朝中甚至还有一堆破事都在等着他收尾。   殿下心烦得要死, 连夜赶回府中,也不过是想抱一抱这哑巴而已。   可偏偏他却这样避着自己。   那怒意就像是一锅沸烫的滚水,一点点地往上升腾着, 可就在那怒意行将攀升到顶峰时, 那口铁锅却又像是徒然破了个大洞, 于是积累的怒意顷刻便流泻了出去。   直到此刻,殿下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件事一直都没有过去,反而成了长在那哑巴心里的一根刺,横陈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   平日里不提起、不触碰,便就安然无事,可它其实就在那里。   沈却也一直都没有放下芥蒂。   谢时观宁可他捅自己一刀,见了血、解了气,心里的疤或许也就掉了。可这哑巴却偏偏不肯怨、也不肯恨,熬得那伤口结成了茧,将他那颗心也越裹越紧。   殿下忽然觉得好累。   他站起身,而后将停在案上的那盏宫灯吹熄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灯火一熄,寂静良久。   榻上的沈却缩在那角落里喘息了片刻,等到那胸腔里的心跳声渐渐缓和过来后,他便俯身匆匆将思来安置好了,随即也走出了那屋。   只见那碎琼乱玉般的冬雪之下,若有似无的朦胧月光在檐下割出了一块框正的画布来,而雁王就立在那画面之中,一动不动的。   夜风拂动着他身上那垂顺的衣摆,虽看不见殿下的脸,可沈却莫名觉得,就连那背影都隐隐透出了几分寂然与落寞。   他不敢上前去,因此便只好悄没生息地站在殿下身后,陪他一道受着冻。   沈却还是第一回 ,在殿下身上看见落寞的影子,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又想起了他腕上的伤,心里便更抑不住地自责了起来。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是怎么了。   这哑巴以为自己脚步很轻,殿下应该不会发现他,可过了半晌,却忽听前头的谢时观突然开口道:“回去吧。”   沈却愣了愣。   却见雁王倏地走下了矮阶,没了顶上檐瓦的遮蔽,那细小的飞雪便蹭上了他发梢与衣袍,而后又是低低一声:“夜里冷,傻站着做什么?回去睡啊。”   可后头那哑巴却不肯动,见殿下要走,他便也低着头跟了上去,而后那样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了殿下那只被他咬伤的腕子上。   这条棉巾方才叫他揣在手中,让体温给烘热了,贴上去时是干燥的,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温度。   但过了这么久,那腕子上的血迹其实早就干了,就连齿印也淡了些,沈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贴上来。   可只是主动地探出这一只手,虚虚地压在那棉巾上,便已折没了沈却一身的勇气。   谢时观这才肯回过头来,垂眼看向他的手。   “都干了,”他说,“还擦什么?”   说着他便将那只手轻轻往回一抽,沈却不敢去追,因此那方棉巾便滑落到了雪地上去。   他看见这哑巴的头越来越低,像是在看落在地上的那张棉巾,可是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谢时观自知今夜情绪不对,每多看这哑巴一眼,都叫他心里更闷一分,因此也不打算再待下去了,一抿唇,冷冷地:“回屋去吧。”   说罢便踏着雪出了院。   于是这兰苼院里便只剩下了那哑巴还愣在原地,夜风吹过,带着冷冽刺骨的寒。   沈却慢慢弯下身去,捡起了那张巾帕。   他知道自己好像惹殿下生气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那样笨,方才那小心翼翼的讨好,恂恂地触碰,便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大胆的求和方式了。   可惜殿下……似乎并不喜欢。   *   翌日,卯初。   沈却起身时天还没亮,迷迷糊糊地点了盏矮烛,而后又去翻了翻那长案上摆着的衣箱。   这案上不止有他的衣箱,还有殿下的,又重又厚的一只朱漆戗金缠枝莲纹衣箱,把他那只用的掉了漆的寒酸箱子都给挤到边上去了。   怕把思来吵醒了,沈却的动作一直很轻,打开那衣箱,翻出了一年以前自己穿的那身官服,轻轻抖开来。   这身绿沉色的官袍,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浆洗过,闻嗅起来也没有那种搁置了很久的霉腐味,沈却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奇怪来,他人都不在王府,谁又会闲着没事替他浣洗这些衣物呢?   沈却本想换上官袍,可心里又拿不准殿下的意思,再说了,他若去了校场晨训,思来该让谁帮忙看着呢?   才到京都,那奶娘便叫沈向之给遣回去了,既是要给小世子选奶娘,那必定是要从京都里甄选的,知根知底才是第一关,一顿筹备遴选下来,想必也还须费上个几日的功夫。   如非必要,沈却也不想把思来交给乳母侍养,可他既回了王府,又怎么能日日都缩在屋里奶孩子呢?   到时只怕连府中的亲卫仆从们也都要看他不起了。   正当他犹豫之际,远志却忽然敲响了屋门,才被沈落教训过,他的声音自觉地低了下来:“大人,您醒了吗?”   沈却忙去应了门,屋门一开,远志便端着盆热水进来了,瞥见那里头放下的床帐,他以为谢时观也在,因此声音便放得更低了:“沈统领要奴过来嘱咐您一句,他说您腿伤未愈,还是静养为妙,开春前都不必早起去校场了。”   “至于开春以后嘛,还是得听听……”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便往榻上看了眼,“雁王殿下的安排。”   沈却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因此抬手比划了一句:“殿下不在这儿。”   远志立即便松了口气,腰板也没那般紧绷着了,瞥见了沈却小臂上挂着的官袍,那小奴眉头一挤,很痛苦似的,嘟囔着抱怨道:“大人不在的这段时日,可累惨小奴了。”   沈却垂眼看向他。   远志自知雁王乃是全府上下的主子,被他差遣来差遣去的,倒也不算什么。   可为了和许久未见的沈却拉回几分亲近感来,远志还是顺着往下说道:“王爷住在院里那会儿,常常会把大人留下的那些衣裳弄脏,又不肯让小奴送去外府给婆子们浆洗,便只好都由小奴来浣洗干净。”   “洗完了,”远志面上一副苦恼的模样,半带撒娇地同他抱怨,“殿下又要冷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忽地一只茶盏便朝着小奴的脑袋飞了过来,好在奴躲闪得及时。”   沈却怔了怔,有些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缓缓手动:“什么、弄脏?”   “诶,就是……”远志从小在瓦子里长大,对这些事,比沈却悟得恐怕还要深,戏班子里的那些戏子跟班都不把这当回事儿,私底下什么荤话都说。   但在这王府里可就不一样了,有些人心里想着龌龊事,可却未必会拿到嘴上来说。   不过面前这哑巴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真对这事愣愣的,不是故意在同他装傻,哪怕“林榭”粗暴地凿破了他的天真,可在这些事上,他却依旧比远志还迟钝,比他更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子。   在他面前,远志心里总要浮起几分羞,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就是男人长到了年岁,就总要想的那档子事啊。”   “这府上连个侧妃都没有,没人同殿下做夫妻,他便只好去糟蹋那些衣裳了。”   这小子说得倒坦荡,可那听的人脸却红了。   “以后这样的话,”沈却很迂腐地嘱咐他道,“不许再说了,这件事,也不要再同旁人说了。”   远志点了点头:“除了大人,奴哪还敢和旁人说,多一句嘴,殿下都要拔了奴的舌头的!”   这王府里,远志最怕的还是雁王,沈向之父子不过只是凶了些,教训他时手上也有分寸,可殿下却只要动一动唇,他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正说着,那榻上的小崽子忽地便闹了起来。   沈却忙回到榻上,伸手一摸那崽子身下,而后轻车熟路地去拿干净的棉帛。   他给这崽子换尿布,远志便也聚精会神地凑在旁边看,边看还边问他:“沈落大人说这是小世子,是殿下的血脉,可奴听外头也有人说,这娃娃是您生的。”   沈却心里一惊。   却听远志又说:“那些人总爱胡编乱造的,说什么大人您同平康里的妓子勾上了……”   后头的话就不大好听了,因此他顿在这里,便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哦对了,”远志忽然又道,“沈落大人还说,下了晨训之后,他要带几个亲卫到咱们院里坐一坐,都是素日里走得近的,叫您不要着慌,只当是日常一叙。”   从昨日回府伊始,沈却便一直闷在屋里,哪里都不敢去,就是怕见到这府中的熟人,怕他们问起自己为什么要逃,以及这崽子的身世。   师父和师兄能容忍他的残缺,谅解他犯下的错,可其他人却未必。   但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缩头缩尾地不见人。   *   辰时四刻。   沈落确实只带了几个人过来,十一、葛大,还有两个面善的亲卫,从前与沈却也是泛泛之交,沈落每次组了酒局,便一定会拉这些人一道来。   葛正怀里还抱着个小丫头,吮着手指,黑亮的眼珠子到处转,这丫头穿着身桃红色的棉袄,脸颊也粉扑扑的,很有几分娇憨味道。 第一回 到他院里来,那两个汉子多少都有些拘束,可葛正却是个粗放的,一进屋便道:“听说你回来,昨儿便想着过来看看了,只是沈落非说你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累着了,要等你歇一日,才许我们过来。”   见沈却看着自己怀里那小丫头,他便又笑道:“小丫头长得快,上回你抱她时,她还是个只知道苦恼的小娃娃呢,如今都会走两步了。”   说完他就把怀里的小丫头放下了,催着那丫头道:“阿奴,咱走两步给叔叔们看看。”   小丫头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怕了,可她才刚学会走路,还没学会该如何转身,这会儿转不回身去,后头的阿爷又不肯扶他,于是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在前头扑抱到沈却的一条腿,便就不肯再动了。   沈却俯身去看她,小孩儿张开了了些,比一岁以前要可爱了不少,藕节似的雪腕上戴着两只小银镯,胸前坠一条长命锁,走起来时银铃晃荡,轻轻作响。   “这还是你和沈落去岁送的见面礼呢,她阿娘一直收着没舍得拿出来给她戴,恰巧元日也快到了了,今日又抱她过来见见这小阿弟,就给戴上了,小丫头臭美得紧,一上午要她阿娘抱着,照了三四遍铜镜也不够。”   屋内人都笑了起来。   葛大可宝贝自家这小丫头了,刻意炫耀似的,听着众人笑完了,又要那小丫头唤他耶耶。   气氛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沈落事先提醒过,这屋里没人拿那种审视目光打量他和思来,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追根究底般的追问,沈却一直沉着的心也稍稍一松。 第八十一章   气氛正热时, 远志给这几个亲卫都倒了盏茶,可那几人眼下都忙着说话, 没人搭理他, 也没人搭理他给倒的那茶水。   葛正抱着闺女,凑上前去看那榻上的小崽子,看完后嘴里就“啧啧啧”地感叹了好半天:“你们还别说, 这崽子是漂亮,看起来姑娘似的, 这么屁大点的小崽子, 怎么也能生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挤在他身后那汉子也跟着凑上来看了眼:“那怎么也得比你家那两崽子生得俊吧?你也不看看人沈却就比你周正了多少,他的娃娃又能难看到哪儿去……”   他笑着挤兑葛正, 只是在凑近看清了思来的那张小脸后, 嘴里的话顿时便被噎住了,这崽子不管怎么看, 活脱脱就是个小雁王的模样!   若硬说那眉眼间有些沈却的影儿, 倒也不是一点也没有,只是被谢时观的容相压得死死的, 那点儿属于沈却的温润气, 淡得水一样。   不过他们来之前也都被沈落敲打过,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沈落就差给他们写本小册子要他们背下来了。   可正当众人想把这茬轻描淡写地给揭过去时,那站在几案边上的远志却忽然幽幽地开了口:“奴看那崽崽分明生的和雁王殿下一模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我家大人嘛。”   他当这些大人都看不出来呢, 因此便嘴快地说了实话。   沈落忙急眼看着他, 低声训道:“大人们说话, 你插什么嘴,显得你多聪明!”   可他点都点到了,这些人自然也不好再故意避着不谈,不然显得多刻意似的。   “说起殿下,你们听没听说,”葛正忽然悄声道,“昨儿满太傅在诏狱里没了,说是害了急症,暴卒而亡。”   “可国子监的那群学生们哪里肯信,纷纷绝食抗议,囔着要验太傅的尸身,这些学生崽子若单拎出来,也都不算什么,可聚在一处,那便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沈落也接口沉声道:“三千学子,那便是三千纸笔,若处置得不好了,只怕留下千古骂名也是轻的。”   这些消息,沈却还是这会儿才知道,他怔楞了半晌,而后抬手问道:“满太傅、满常山?”   “除了他,这朝中难道还有第二个太傅么?”   沈却当即就变了脸色,满常山何止是帝师,他还曾为先帝伴读,也是殿下在这京官圈里,唯一一个交心之人。   说是知己,兴许还说重了些,可太傅对殿下来说,怎么也该是意义非常的,可如今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诏狱里。   殿下昨日夜归,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番心绪……来找他的?   昨儿是沈向之和十一伴谢时观进的宫,他知道的消息自然要比这几人更明晰些,因此便低声提醒道:“哪里是急症?是圣人到那诏狱里去送了一餐酒菜,等殿下赶到时,太傅早已无力回天了。”   此话一出,这屋内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了口气。   当今天子亲手结果了帝师,这般大逆不道的行径,若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该往何处搁?朝中上下,乃至于国子监那三千学生,还有谁敢犯那忠心的蠢?   “嘘!”说着十一又在唇前竖起了食指,“这些话咱们私底下说一说,也就过眼了,可千万不敢宣扬出去。”   这几人都是多少年的同僚了,哪里会不懂这些,忙都点了点头。   “我还听说,圣人昨夜吓得害了病,身上起了热,病中下了一道圣旨,要把太后禁足在慈宁殿,缪党主系的那些人,同那些个与谋者,也一应下了狱,等着三司会审呢。”   再后头的话,沈却几乎便没怎么往心里去了。   这些人过来,本也不是为了商讨正事的,因此只是压着声讨论几句,便就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没过一会儿,便又都围到床边上,去看那半睡半醒的小崽子。   知道沈落要带人过来,沈却特意给思来换了身沈落送的小衣裳,又思量着给他带上了那对小金镯。   这崽子不知是不是随了他另一位阿爷,天生就与这些锦缎金器合称,这般打扮一番后,便愈发衬德他粉雕玉琢、玉质金相。   可思来乍一睁眼,见这四面八方的都围着人,离他最近的那位又生的了对三角眼、连心眉,一脸的凶相。   思来顿时便瘪了嘴,嘤嘤哭了起来。   见他哭,这几个汉子都想来哄,不料在这些汉子们怀里躺上一圈后,这崽子却反而哭得更凶了,于是便只好将他又转送回了沈却怀里去。   说来也奇,这崽子一进道沈却怀里,顿时便不哭了,葛正立时便惊道:“这么小就知道认人了?我闺女这么大的时候,谁抱的舒服就和谁亲,不粘着她阿娘,反而黏着我呢。”   “我这抱崽子的手艺,可是院里公认的好,就只有这小崽子不吃我这一套。”   后头汉子笑起来:“人小世子同咱们院里那些崽子怎么比?据说咱们殿下三岁识字,五岁成诵,过目不忘,卓荦不凡,说不准这小世子就随了殿下了。”   他说这话时,沈落下意识地便看向了沈却,见这哑巴没什么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随不随殿下,这会儿还不知道呢,只是咱们这小世子方才哭起来那个惨哟,”葛正笑着打趣道,“可这会儿再仔细瞧瞧,这崽子脸上哪有半颗眼泪啊?敢情方才那都是诓咱们的。”   “年纪轻轻的,就知道怎么唬人了。”   屋内众人都围着那崽子说笑,没人注意到后头几案上已经凉掉了的茶水。   远志有些委屈地眯起了眼,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大人以前……待他分明是很好的,又是给他缝衣裳,又是给他松子糖吃。   可如今沈却的注意力和目光却几乎全落在了那小崽子身上,剩下的那么一星半点,其中能分给他的,不过也只有那么几眼。   *   冬日里天暗得早,才是酉初时分,天色便已然暗下去了。   师兄他们还要当值,自然不可能一直在这院里陪着他说话,屋里一静下来,沈却便控制不住地想起了王爷。   殿下如今怎么样了,心里是不是还不舒坦?三餐饭食都用过了吗?腕上的伤又如何了?沈却虽是有心去探问,可不知怎么的,却又一直犹豫着,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   他只怕自己这一番自作多情,便会落得和那张棉帕一般的下场,轻飘飘地滑坠到雪地里,王爷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终于,在那崽子睡熟之后,沈却便嘱咐着远志先帮他看一看思来,而后才提起了谢时观昨夜遗落下来的那盏宫灯,恂恂地踏入了雁王的寝殿。   殿外静悄悄的,院中草木盆栽都换了个模样,绿梅园的匾额也被换下了,园中改种了腊梅,香气浓郁,熏得沈却有些发晕。   水塘里还是养着那几尾金鲤,不过沈却也认不出来,这究竟还是不是从前那几只了。   磨磨蹭蹭地走到殿下寝屋外头,沈却心里忽地便又打起了退堂鼓,正当他踌躇着不敢进时,屋里头却突然走出来一位新罗婢,正是略懂些手语的那一位。   见到他时,这婢子很明显地一愣:“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却连忙走上前去,指了指手里的那盏宫灯,紧接着又简单比划了几句,说明了自己的来由——   他是来还灯的。   那新罗婢接过灯,应声道:“殿下方才又打马出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您这灯不如先叫奴婢收进去,一会儿等殿下回来,奴婢再同他提一句……”   不等她说完,这哑巴却连忙抬手打断道:“不必、不必提!”   “只是一盏灯罢了。”   只是一盏灯罢了,可他却非要多此一举地送过来,这新罗婢心思活络,哪里会看不出来,这哑巴分明是想借着还灯之由,特意过来看一眼的。   可惜他来的也凑巧了,王爷前脚刚走,他后脚紧跟着便来了,与殿下恰好错开了去。   沈却总觉得她似乎已经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了,因此心里便浮起了一点抹不开的难堪来,他很想逃,可又忍住了,抬起手,磕磕绊绊地:“殿下……夜里可还安睡?”   他是谢时观的贴身近侍,问些琐事,倒也不奇怪,就见这女婢忖了忖,而后拉他到檐下,低声道:“说起这个,殿下昨夜不知是不是被太傅那事给伤着了,吩咐奴婢点了安息香,可人却在案边上枯坐了一宿,今日天不亮便又进宫去了,连半个时辰都没合过眼。”   沈却听得心里发紧,过了好半晌,才又抬手问:“三餐饭食呢?有好好用吗?”   那婢子诚然摇头:“今夜膳房那边递送过来的食膳,殿下才没用几口,便又离了府,今日哺食、午膳的时辰,王爷人都在宫里,因此奴婢也不清楚,恐怕您要去问问沈统领。”   沈却垂下眼去。   他又想起了昨夜殿下那个落寞的身影来了,满常山一去,王爷在这京都里,便连半个知交也没有了。   他该是伤心的,殿下从来居高临下,可同样也下临无地,那满心的愁苦无人可述,便只能积在心里。   那时候殿下来找他,可他居然逼走了他。   ……   可惜这日雁王彻夜未归,因此自然也不会知道,有个哑巴悄悄来还了灯。   更不会知道,那兰苼院的主屋连着几日都没上栓,住在屋里那哑巴是怎样忍着困,一连几日都熬到了后半夜才睡。   他在等他,可殿下却没再来了。 第八十二章   为小世子遴聘乳娘这事儿, 沈向之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反倒是秘而不宣地找人悄悄操办的。   这段时日里, 朝中局势不明, 雁王又被那诸多破事缠身,沈向之跟着他忙里忙外的,身上也累着一堆事呢。   况且殿下那儿也没明说, 究竟要如何安置沈却和那崽子,就算说了, 这会子叫他俩露尖, 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沈向之一思忖,便给悄悄办了。   不能兴师动众地操办,不代表就要从简了, 抽着空筛掉了上百人, 最后只余下了七位排不出高低的,沈向之拿不定主意, 可又不好在这时候, 就这种琐事去劳烦殿下,故而这才迟迟没法交差。   谢时观眼下已在案前批了一个多时辰的奏章了, 小皇帝抱病多日, 这些折子压着没人看, 便只好全由他代劳。   看得眼乏了,便闭目揉一揉鼻根, 这些日子殿下一直没睡好,批了这会儿折子,只觉得头疼得愈发要命了。   沈向之奉着一碗浓茶上前, 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却见案前的谢时观罢了笔, 忽然偏头问了他一句:“那哑巴最近在做什么?”   沈向之愣了愣,这全府上下,就那么一个哑巴,殿下是在问谁,自然也不言而喻:“近两日照例是早起去校场晨训的,末了就回院里看顾着小世子,您不许给他排值,他没处去,这几日好像叫沈落捎带了几本书册入府,像是放着得闲时看两眼的。”   谢时观闻言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问道:“他腿上的伤养好了?去什么晨训,就这般闲不住?”   沈向之一时有些摸不准谢时观对沈却的态度,因此便只好恂恂地:“沈却的性子殿下是知道的,若什么事都不许他做了,他反而要寝食难安。”   谢时观冷笑了一声:“贱骨头。”   可骂完了,殿下却又莫名觉得嘴里发苦,过了没一会儿,便又巴巴地开口问道:“唔……饭食用的怎么样?近日天愈发冷了,添衣了没有?”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也就是沈向之习惯了他这般,这才能迅速会过意来。   “这……”这些琐事,沈向之没事也不会去特意打听,这些日子里贴身侍奉着雁王,已叫他心力交瘁了,哪里还能心细如发地去探察这些?   “这恐怕得去问问他院里那小奴。”   谢时观复又执起蓝批,而后睨了他一眼:“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问啊。”   沈向之茫然若迷地转身,正打算出去,却听后头那人又开了口:“别叫那小子知道是本王让问的。”   沈向之连忙回身:“是。”   他顿了顿,而后又趁热打铁地提起:“殿下,小世子的乳娘已遴选的差不多了……”   “那就宣上来让本王过过眼啊。”   出去之时,沈向之心里还有些晕乎,殿下什么时候……对这些琐事也这般上心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沈向之便又领着那七名乳娘进殿来了,这几位乳娘进来时都低着头,规矩、礼数,一样也不少,略略扫一眼过去,又都生得白净周正,体态也丰腴。   谢时观看人先看脸,只见这些乳娘里既没有生得十分打眼的,倒也没有歪瓜裂枣、丑得没法看的。   因此殿下看了一圈,也挑不出什么,便只好道:“既都是干净的,都送过去便是了,不必再选了。”   “那崽子看得上的,便侍弄着他去,看不上的,便打发到那哑巴身边去伺候……”   说到这里,殿下却忽地一顿,想起那哑巴总喜欢和那些女人们纠扯不清的事儿,南边乡下的那位小寡妇,如今兴许还被他搁在心里呢。   更何况这些乳娘们个个身段出挑,都是刚出了月子的,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那哑巴同那小寡妇很合得来,说不准心里就好这一口,到时候他与这些个乳娘在小院里朝夕相处的,难保不处出几分情愫来。   谢时观想起这个,心里便很来气,因此复又站起身来,走到那群乳娘面前,拿扇柄挑起那几位奶娘的下巴,细细地端详了一圈,这才勉强挑中了一位容貌身段稍逊些的。   末了他还不放心,又问了那乳娘一句:“看得懂手语吗?”   那乳娘没料到主家会问这个,明显怔楞了半刻,而后才摇了摇头。   想起那哑巴还在那南边时,时常会在陶衣如手心里写字,谢时观脸色一冷,又问了句:“识不识字?”   这个问题却把这小乳娘问得更懵了,她是被聘来做奶娘的,又不是来考学的,遴选时问的分明都是出月子多久了,侍弄过几个娃娃,家里那小崽子是哥儿还是姐儿……   可眼前这位主家可不是位寻常的主儿,就算问得刁钻,她也不敢不答。   “回王爷的话,奴家不识字。”   答了这话,她心里本还着慌,以为这位贵主儿要看不上她了,不料听了她的话,这位殿下的脸色反而好看了些。   “那就你了,”谢时观再度出言敲打,“既是去做乳娘,做好本分事便好了,没事别和那院里的哑巴多话。”   得了这好差事,这乳娘哪还有什么不肯依的,忙跪地谢恩,嘴里连声喏喏。   *   戌时三刻。   谢时观提着那盏宫灯,终于再次踏进了兰苼院,怕再吓到那哑巴,因此殿下这回还装模作样地抬手敲了敲那屋门。   可这回这屋门竟只是虚虚掩着的,殿下这么抬手一敲,那木门便自个开了条缝。   只见屋内几案上点着几盏白烛,而那哑巴听见声响,便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板正地戳在那儿。   半晌才抬起手来:“殿、殿下。”   不过才多久没见,这哑巴便同他生分了不少,比划时连眼也不敢抬,手上动作也是乱的。   谢时观转而看向桌上那两本书册,一本是《尔雅》一册是《蒙求》,都是些启蒙书,并不难读,可这哑巴看着却读得很吃力,那案上白烛都熬下去大半截了,可这书册却还没翻过去几页。   “怎么又想起读书来了?”谢时观把手里那盏宫灯搁到了桌案上,“想考学做官去么?你若有这志向,本王举荐你上去,不过一句话的事。”   沈却连忙摇头,他哪敢有那志向,连读本书都读不懂,若真荐上去了,那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那你又不想考学做官,白费这心神做什么?”   沈却答不上来,也不敢答,不想叫殿下知道,他是自知出身微末,之所以想多读些书,也并不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同王爷更靠近些。   可惜他天分不高,学得相当的慢,连个才启蒙的孩子也不如,磕磕绊绊地读了这么些,已是他连着用功几日的成果了。   见这哑巴沉默了,殿下干脆直接按着他坐下了,而后轻轻掰过他的脸,要他去看那盏灯,话锋一转:“认不认得?”   沈却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日为什么送灯过来,”谢时观贴在他耳边,低低地问,“想见我?”   沈却没摇头,谢时观便知道他的答案了,挨着他坐下,又故意贴得那样近,把他挤地往旁侧倾,逼他同自己耳鬓厮磨着。   沈却罕见地没有躲,而是小心翼翼地,去探他右腕上的伤,那上头的牙印已然淡得看不清了,破处也结上了痂。   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伤处,谢时观却故作姿态地拧起眉:“嘶,疼死我了……”   那哑巴果然就心疼了,殿下品着他眼神,心里便是一片舒坦,那一连许多日,看见谁都想把人拉去腰斩的火气顿时消下去了大半。   过了会儿,这哑巴忽然又抬起了自个的腕子,递到殿下唇边,像是要他咬回来解气的意思。   谢时观明白他的意图之后,忍不住便勾起了唇:“真舍得给我咬啊?”   沈却一抿唇,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咬了,”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咬疼了,你可别哭,也不许躲,躲了便不作数了。”   沈却没犹豫,依然是乖顺地点着头,于是殿下便慢慢地凑近了,可那唇都抵到他腕上了,谢时观却忽地又停下了,仿佛很好心似的,开口询问他道:“怕不怕?不然把眼闭上吧?”   只是咬一口,又不是捅一刀,可被他这么一说,这哑巴便果真觉着心里砰砰直跳,像是真害怕起来了。   于是沈却便干脆从善如流地闭起了眼。   可那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袭来,下一刻,腕上便传来了一点灼烫的湿意,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尺肤之上,有些发痒。   不知是不是胳膊抬久了,这会儿他的小臂便有些支不住了,幅度很小地轻颤起来。   谢时观只是轻轻地啄咬着,咬过一处,便要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可再过一会儿,便又看不见了,他这般行径,怎么也不像是在报复,反而更像是在调情。   沈却眉眼紧闭,一直在忍着,可当感知到自己的指尖也被他含进了那温热的口腔里去时,指尖触舌尖,那种湿意和痒意,叫他忍不住地抖了抖,下意识便缩回了手去。   “你躲什么?”这始作俑者反而装出了一副无辜模样,低笑着说:“嫌脏啊?”   沈却的脸无端又红了,收回去的那只手湿漉漉的,怕殿下又生气,他也不敢去拿帕子来擦。   “我还没咬呢,方才都还在挑地方,”谢时观很委屈地看着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本王近来牙口不好,连你也咬不动了,可你却还要躲我。”   “就这般嫌我吗?”   “没、”沈却低着头答,“没有嫌。”   “为什么不好好用膳?”谢时观话锋一转,再次逼近了,看着他眼,“不合胃口么?”   沈却连忙摇头。   他不知道殿下是从哪儿听来的,他分明有好好用膳,只是近来胃口不佳,吃得少了些。   “饭食既合胃口,怎么还吃得那样少?”殿下贴得很近,可脸上却是正色的,“心里有事?难过了?”   心思叫他一下戳中,这哑巴却不肯认,还是那样倔:“不难过。”   谢时观看他这般,心里便很来气,很严肃地看着他:“你就辩吧,没一句实话——今日之后,你三餐都和本王一道,少吃一口都要罚。”   至于要罚什么,他也没明说。   那哑巴有些着急地抬起手来,却又被殿下摁住了:“不许说不!”   过了片刻,却见殿下又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张帕子,盖在他手里,而后替他揉擦着弄脏的指尖,擦完了,又拿出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到他手心里。   这是一只翡翠胭脂盒,打磨得很通透,触感温润,只这一只小盒子,看起来便价值不菲了。   沈却抬起头,怔怔然看着殿下。   “打开看看啊。”谢时观催促道。   这哑巴这才犹犹豫豫地去拧,这里头装着一盒子柔润的膏体,像是女人会用的胭脂,淡淡的水红色。   “这是专给男人调配的淡胭脂,”殿下笑着哄他,“你试试看。”   沈却死犟着不肯动,殿下便兀自用指腹沾了点,而后凑上前去,掰着他的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陈尚书上朝时也擦粉呢。”   这京都里越是显赫世家,便愈看重外表,就是年轻郎君,出门时脸上也会擦些东西提气色。   可这哑巴没上过学,甚至也没读过两本书,人却无端比那些书生郎还迂腐,一直避着脸不肯让他揉。   有了上回的事儿,谢时观这回儿也不敢再轻易逼他了,因此便只好退了一步,要他帮自己揉。   沈却拿着那只小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殿下那张脸,已是绝佳无瑕了,慢吞吞地往指腹上蹭了些许胭脂,却不知该往哪里揉。   “愣什么呢,揉个胭脂也不会么?”   沈却这才怯怯地伸出手去,指腹点在殿下那薄唇上,小心翼翼地擦着,揉完了,他的目光便黏在了那上头,挪不开了。   谢时观生得太好,沾染了这一抹胭脂色,反而透出了几分妖冶来,像个话本里要来吸书生精气的艳鬼。   殿下瞥见他眼里的痴,一声轻笑,而后抵身吻了上去,把那哑巴的唇上也蹭上了这抹胭脂色。   “喜欢么?”他说,“分你些。”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的一些美人计 第八十三章   腊月三十, 岁除之日。   “官家,”安奉德上前半步, 奴颜婢膝地劝说道, “这会儿已是酉时末了,天色也晚了,为着龙体着想, 您还是看着先用些吧?”   眼前席上的珍馐酒食已热了再热,可主位上的这位天子却连一口也不肯动, 圣人迟迟不动筷, 坐在下首的那些妃嫔们自然也只能赔笑着同他一道挨着饿。   今日是除夕夜,皇帝难得召她们来,因此这些妃子今日的妆容装束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几乎是天不亮就开始沐浴焚香, 有几人为了腰身看起来足够纤细,到这会儿了, 甚至连一口吃食也没碰过。   谁知高高兴兴地赶到这来, 竟是受罪来了。   谢意之有些不耐烦地扶着额:“帖子递出去了吗?”   安公公连忙俯首:“禀陛下,晨起时便递了, 已经连递了几封了。”   “那皇叔怎么还不来?”谢意之冷眼看着他, “轿辇派过去了吗?”   “轿辇自然……也派了, ”安奉德满头满脸的冷汗,抬袖一擦, 便在那银盘般丰圆的脸上蹭下来一层妆粉,斟词酌句地,“只是雁王殿下想来是有要事缠身, 因此那帖子才没能递进府去。”   谢意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今日是除夕夜, 能有什么要事缠身?那可是皇帖, 他府上的人怎敢不接!”   见他发怒,安奉德只得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些,声若蚊呐地答:“正、正因为是皇帖,殿下不出来,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逾矩来接啊。”   “他故意的,”谢意之眼尾发红,看起来快哭了,“他还在生朕的气,可朕、朕又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太傅……他也是朕的老师啊,”小皇帝喃喃地,“害了他,朕又能落得什么好?”   “阿舅和老师都不在了,阿娘又被禁足在宫里,朕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却还不肯来……”   就在此时,席间下首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这把声音甜如浸蜜、柔媚动听,叫人不自觉地转头望向了那声源处。   “官家……”   说话的正是那有孕的缪昭仪,分明是喜庆的日子,可她却偏偏穿了身素衣,那日金陵之变,害得她阿耶长兄都被革职查办,阿娘如今被软禁在家,亦是日日垂泪。   虽说她身为宫眷,又怀有皇嗣,这宫里头的宫奴们明面上不敢踩高捧低地轻看她,可在私底下,都嘲她些什么,她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谢意之扫了她一眼,没来由地恼:“说。”   “臣妾怎么听说,那摄政王近些日子里,日日与府中一个侍卫同寝同食,很是恩爱呢,”缪昭仪一边说,一边低低笑着,“这般如胶似漆的,想必这除夕日也是要腻在一处的,摄政王哪还有空去接官家的帖子呢……”   不等她说完,谢意之便捏紧了案上的玉箸,而后脱手便摔了出去:“闭嘴!”   其中有半只玉箸还砸到了一位妃嫔芙蓉般的玉颜之上,顷刻便留下了一道红痕。   可就是伤着了脸,她也不敢惊叫,只拿手虚虚地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   宫奴们闻声,头也不敢抬,唰地便跪倒了一片。   这席面上娇滴滴的妃嫔们更是被小皇帝此举吓了一跳,谢意之年岁不大,过了年,才不过十又七,因此这些妃子们自然也都年长不到哪儿去。   见这上首的人突然发作,顿时个个都吓得脸色煞白。   过了会儿,才听那天子忽地又开口问:“那侍卫,叫什么名儿?”   在这一众妃嫔里,当属缪昭仪坐得离他最近,她同这小皇帝乃是竹马青梅,自小便常在一道顽耍,因此心里是不惧他的,听他问起,她便立即接口回道:“像是姓沈,叫什么……”   只不过是个卑贱侍从的名姓,她哪里会真的费心去记,因此一偏头,示意自己身后的贴身女婢来答。   那婢使得了眼色,忙颔首提醒道:“禀陛下,那人叫沈却,却步的却,是个哑巴。”   谢意之听得心里一凉,那个哑巴么……怎么可能呢?开春那会儿,不是说那哑巴忽然叛逃离京了吗?他还以为沈却早就死在雁王刀下了。   都叛逃离京了,这样的不忠之侍,他谢翎竟还能忍么?   “那哑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谢意之怒眼瞪向安奉德,“你怎的不来禀明朕?”   “这……奴婢也不知啊,”安奉德跪在边上,忖了忖,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那日是有听闻雁王带了个什么人回府,可殿下把人藏得严实,奴婢又心想着,许是殿下路上一时兴起,便带了位南人回来过个新鲜瘾。”   雁王殿下从来风流,找的那些个床伴,也是没过些日子便觉得腻歪了,这回从南边带回了个不一样的,想必也不过是想尝尝鲜,因此安奉德倒也没怎么去留意。   况且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日日盯着雁王的后院里探望?   偏偏这时候那缪昭仪还要火上浇油地来上一句:“呵,这哑巴同那些娈君可不一样,以往那些个郎君,也只有在夜里才会被召进王府,哪有三餐都留下同雁王一道用的?”   “区区一个哑巴侍从,竟能与主家同席而食,这得是宠成什么样了?”   上首那人越听脸色越差,咬着牙恨声道:“那哑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道及此处,谢意之忽然又想起了开春时,俞空青递上来的那方药单子,那时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哑巴乃是个亦雌亦雄的妖物。   如此荒谬之语,他本还不信,再加上那哑巴忽而便叛逃了,他便也没怎么对这件事上心。   后头听闻那俞空青病死在了夏日里,好端端的一个人,忽地便染了急症,谢意之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恐怕是惹了谢时观不快了。   他才不愿去触皇叔的霉头,因此便更不敢拿这没头没尾的事去恼他了。   谢意之总觉得,沈却毕竟是谢时观的贴身亲卫,如若他果真身有畸形,他又怎会不知?况且雁王那般看不得丑物的人,又怎会留他在身侧继续当差呢?   如今想来……这事恐怕就是真的,谢时观也早就知晓了,可他却仍然留下了这个哑巴。   为什么?   思及此处,谢意之不自觉地便皱起了眉:“下贱的东西!”   皇叔是什么人?定是这妖物使了什么肮脏的手段,才骗得他一时昏了头了。   天子不快,他们这些内宦也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因此那安奉德心念一动,忽地便出言进谏道:“官家,奴婢倒有个主意……您不妨试上一试。”   谢意之这会儿对谁都没好气,闻声也只冷冷地:“说。”   “咱们雁王殿下,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被那股新鲜劲冲昏了头了。不就是个哑巴么,奴婢到外头选个漂亮听话的,一碗生漆弄哑了,再好生教导一番,然后再由您赐进王府里……”   “这一赐礼,一是为缓和关系,”安奉德循循道,“二来么,等殿下见着了更好的,自然便不耽着那侍卫一人了。”   谢意之若有所思,这哑巴倒是好找,可那不男不女的畸形可不好寻……不过安奉德说的也确有几分道理在,谢时观之所以迷上了那哑巴,不就是为了他那异于常人的身子么?   若这样的人多了,那还有什么稀罕可言呢?   *   雁王果真说到做到,自那夜之后,无论多忙,三餐都是同沈却一道用的。   得空时,谢时观便会吩咐那些侍婢将食膳送入兰苼院,两人一道挤在那小屋里吃。   若是公务繁重,等饭点一到,殿下也要召他过去,边看公文,边盯着他吃,见殿下这般忙,这哑巴便要心疼起来,这时要哄骗他来喂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些日子里的刻意冷落,也叫谢时观想清楚了,若是硬要去拔那根刺,那恐怕非得闹到鲜血淋漓才能收场,这哑巴这般倔,他得哄着骗着,循序渐进地去磨。   等把那根刺磨平了,也就好了。   殿下还是头一回对谁有这般耐心,这哑巴心软不心软他不知道,可殿下自个却已被这“痴情”给感动坏了。   不过殿下的耐性也不是白给的,等什么时候这哑巴打心里谅了他了,欠下的那些“债”,他都得一一讨回来的。   这日。又到了用哺食的时辰了,可殿下却没并往这兰苼院里来。   沈却被他逼了这些日子,这会儿也习惯了,照例换了身官袍,又把发髻再梳了一遍,这才往雁王的寝殿走去。   虽然……殿下近来对他真的很好,好到有时与他对视时,沈却总会有那半刻的怔楞,那种恍惚总叫他一时忘了自己是谁,可那片刻的怔忡过后,他又会猛然惊醒过来。   他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倘若真的陷落进去,那也不过只是痛快一时,他这般微末之身,怎敢奢求殿下……长久的爱呢?   等那灼烫的火光熄灭之后,他只求能安一隅,至于殿下那时要同谁站在一道,那不是他该想的,就算是真要娶个男人做王妃,也该是与殿下门当户对的,才好长久。   他连身上的奴籍都是殿下为他脱的,怎么还敢有胆子,妄想去摘那天上的星星?   能远远望着,借它的几分微光,已很好了。   可就在沈却行将穿过梅园时,却忽地瞥见那廊檐下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殿下,而另一个……   那位郎君看上去要比谢时观矮上一头,乌发雪肤,墨眉之下,是一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颊边眼角处,似乎还揉了些许淡胭脂,淡淡的水红色衬着那瓷白肌肤,更显得他漂亮精致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   以往殿下喜欢的,便都是这般精致养眼的床伴。   这位郎君,甚至比殿下之前召幸的,都还要更打眼些,锦袍玉带,笑起来时颊上亦有酒靥,比他的看起来还要深、更招人。   如此人物,同殿下站在一处,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更叫沈却失措的,是那郎君似乎还打着手语,他……也是个哑巴么?   *   才和这御赐的侍娈说了几句话,谢时观便就不耐烦了,什么个东施效颦的丑东西,谢意之也敢往他这里送。   “殿下,此处怪冷的,”这郎君手上缓动着,用他还不大熟练的手语比划道,“不如进去坐吧?”   说话时他故意盯着谢时观的下巴,含羞笑着,好叫自己颊边的酒靥时时都能显露在他眼中。   可雁王却并不领情,他笑得越漂亮,殿下眉心便拧得越紧:“没事笑什么,有病?”   那郎君没想到殿下开口对他的第一句,竟是这般话语,眼中不自觉地闪过几分错愕,而后又一抿唇,这才堪堪维持住了面上神态。   硬着头皮抬手:“愚倾慕殿下已久,此番得以面见,心中喜悦,这才忍不住……”   听着这套陈词滥调,谢时观愈发烦躁,转身便要走。   可这郎君却追上前去,扯住了他衣袖,为了留住他,他故意将衣襟扯开了些,半露出里头那隐约兰胸。   等谢时观回了头,他又急匆匆地比划着:“殿下等一等,男人有的我有,女人有的,我也是不缺的……”   可殿下却丝毫不怜香惜玉,见他动手动脚,攀攀扯扯的,便发了狠,一脚踹在他胸前:“少在这碍眼,滚出去!”   那郎君重重摔倒在地,怕得掉了几滴泪,苦苦哀求着:“但请殿下怜我!”   “我若不能留在王府,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只求一处容身之所,不会争,亦不会抢,殿下……”   谢时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侍娈衣襟半褪,撑在地上,眼中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如若放在从前,拿来玩一玩,也未尝不可。   可如今他有那哑巴了,那小哑巴如何迂腐,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就“林榭”那事都还窝在心里放着,他若还同其他人纠扯不清,那哑巴恐怕这辈子都不愿同他好了。   他哄了这么久都没把人哄好,这侍娈竟还敢扯他的袖,若传进那哑巴耳朵里去,那他先前做的那些,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因此殿下对地上这人,简直连半点好脸色也没有,若不是看他和那哑巴同病相怜,他早拔剑把人劈死了。   “把他丢出去,”谢时观冷漠地吩咐身旁的十一,“丢远点。”   十一有些为难:“可、可是殿下,这到底是御赐的礼,怎好、怎好……”   “那就哪来的送回哪去,”谢时观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沈却呢?怎么还不过来用膳?都什么时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自证清白,当场表演一个高抬腿的狗 第八十四章   沈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又为什么要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般落荒而逃。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心里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赶紧离开那里,不要叫任何人窥见他的窘迫与狼狈。   等到逃回了兰苼院, 沈却便立即把自己关进了屋内, 单薄的后背抵在门板上,低低地喘息着。等那一阵心慌缓过去,剩下的, 便只有疼。   胸腔里绞得好像要碎掉了一样。   明明早就知道,殿下终有一日会变心, 明明也早在心里悄悄做好了预设, 明明已经无数次地设想过,殿下与他总会走上陌路……   可他却还是好疼。   那些他曾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意与温情,殿下那样轻易地就给他了, 可也一样这般轻易地……就可以收回去。   那些温情, 既然可以给他,自然也能给旁人。   他早就想到了, 怎么还和个痴人一般贪得无厌地放不下呢?   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哪里闷, 沈却抱着双膝,薄薄的后背抵着屋门, 渐渐缩成了一小团。   可就在此时, 屋门却忽然被人敲响了, 紧接着外头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音。   “阿却?你在屋里吗?”   沈却愣了那样久,才终于想起了门外那人是谁, 那是沈落的声音。   见屋内迟迟没人应答,沈落下意识地便心慌了起来,跑到屋侧一看, 却见那扇小窗也紧闭着。这几日天冷得紧, 那哑巴去了一趟南边, 倒比从前更怕冷了些,白日里也时常烧着炭。   沈却自打回来后,便时常魂不守舍的,沈落看在眼里,又实在不放心,前几日才叮嘱过他,燃炭时要记着开窗,也不知这哑巴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思及此处,沈落心里一揪,忙抬手重重拍起了屋门:“阿却?阿却!在屋里吗?你应个声啊!”   沈却正打算回身在门上轻叩一声作答,可外头的沈落却似乎等不及了。   他心里一但急慌起来,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随即侧着身发了狠往那门上一撞,“哐当”一声响。   谁料这屋门其实没上栓,他使的那股劲全借着这屋门撞到那哑巴后背上了。   门被硬生生地撞开了,他看见站在那里头的沈却踉跄了几步,背对着他扶住了几案。   方才他听这屋里迟迟没声响,心里真是一个肝肠寸断,以为这哑巴是犯了什么傻,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如今见他好端端地站着,沈落心里一松的同时,忽地又气不打一处来。   “人在屋里怎么也不应声,”沈落上前抓住他肩膀,没好气地训斥着,“存心想吓死我……么?”   可等他把那哑巴掰过身来,沈落顿时又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只见那哑巴眼眶红着,分明一滴泪也没有,可看着却比哭了还难过。   “怎么了这是?”沈落的语气忽而又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伸手轻轻揉着他的背,小声问,“是不是方才弄疼你了?”   沈却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沈落顿时便忘了自己原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了,轻手轻脚地去给那屋门上了栓,而后拉他到榻边上坐下了。   这屋里原来的那张小榻,前些日子里,已让殿下叫人抬走了,随后又换了张双人榻挤进来,紫檀镂空雕花的床架,满雕的顶罩,尽显繁贵之态,与沈却这小屋里的其他装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落只敢虚虚地揽着他,满眼的担忧之色,又在他耳边低声问:“挨欺负了?是不是殿下……又招你了?你也别把事儿总压在心里,跟哥说说啊,说不准哥有法子呢?”   可那哑巴却只是摇着头。   这倔脾气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沈落早跟他急了,也就是对着沈却,他才有这般耐心。   他什么也不肯说,沈落便只好跟着坐在他身侧,干脆什么话也都不问了,就这般静静地陪着他。   可过了没多会儿,两人便同时听见外头院里响起了脚步声。   沈落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了殿下的吩咐,连忙提醒道:“我怎么给忘了,殿下方才遣我过来唤你,要你到寝殿里伴他用膳,这会儿怕是等的急了……”   谢时观的确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干脆把手头的公务放了,也不再吩咐旁人,冷着脸自个便冲来抓人了。   沈落忙起身去开门,那哑巴也兀地站了起来,可还不等他取下门拴,那屋门便被殿下一脚踹开了,这木门也还算结实,被这般来来回回地糟践,也只是裂了条缝,强撑着没倒下,不过那门栓却是直接折成了两半。   见沈落也在,谢时观冷笑一声,讥讽地:“本王是让你过来寻人的,你倒在这屋里歇上了?”   沈落连忙俯首:“殿下息怒,原是属下与阿却多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天还没黑呢,上什么门栓?”分明是应他的话,可谢时观的目光却落在那哑巴身上,那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咬牙,“锁着门,挤在这小屋里,究竟是说话,还是在干旁的什么事,谁又知道?”   沈却抬起头,说他什么都可以,可他不想殿下把这样脏的水往师兄身上泼。   于是抬起手,辩驳道:“不是师兄,是卑职不肯去。”   不等他比划完,沈落便按下了他的手,口微张,像是还要把那罪责揽回来:“殿下……”   谢时观不想听他说话,似笑非笑地勾起那双狭长凤眼:“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这么爱作,怎么不到那戏台上唱一出?”   沈落要说的话叫他堵了回去,后背上冷汗直下。   “还杵着?”殿下徐徐几步,从他身侧擦过,经过他时微微顿步,“滚出去啊。”   沈落用余光看了眼身后那哑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确是卑职忘提了,不关阿却的事,殿下若要恼要罚,只惩卑职一人便是。”   谢时观忽然笑了起来,停下脚步,回身掰起他的脸:“你倒很疼这哑巴嘛,本王若要你为他死,你也能眼也不眨地认下么?”   这两人四目相接,沈落一抬眼,那哑巴便知他要说什么了,因此连忙上前一步,哀哀地看了师兄一眼,无声地喊了他一句。   而后又去掰殿下的手,好容易才扯开了,旋即谢时观便看见他抬手:“别这样,求你了。”   他看见了他眼里的伤心,可他也只不过是借着怒气训诫个亲卫,这哑巴怎么一副好像……他真把他怎样了的表情。   殿下也并不是没事找事,他早就看这沈落有些不顺眼了,这么个年轻力壮的单身汉,不着紧去找媒人说亲,反倒成天地围着这哑巴转,什么毛病?   “我和殿下说,”沈却哀哀恳求着沈落,“先出去,好不好?”   沈落没动,就见他又启唇,对着他:“哥……”   沈落还是让了步,他不愿叫他为难,因此终于还是朝着雁王殿下俯身一揖,缓步退出去了。   等他合上了门,殿下便伸手去碰那哑巴的脸。   “喊他什么呢?”谢时观阴阳怪气地笑着,“哥?你也不害臊。”   沈却垂着眼,什么话也不答。   “早过了用哺食的时辰了,怎么迟迟不过来?”殿下欺近了,把他抵在床架上,又伸手去蹂躏他耳垂,把他那半只耳朵捏得通红,“和他又有什么话这么好说,聊到连本王都忘了?”   沈却怔楞着,被他挤得想往后躲,可后头的雕花床架挡住了他去路,逼得他只能乖乖呆在那人的阴影之下。   他以为殿下已经有人陪了,并没想过他还会来找自己,惶遽错愕之下,心头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酸胀感。   “卑职与师兄从小一道长大,”沈却缓慢比划着,“请殿下不要、不要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殿下逼他仰头,质问道,“本王与你也自小一道长大,怎么不见你管本王叫哥?”   他这般胡搅蛮缠,可沈却也不见恼,只是犹犹豫豫地答道:“可卑职好像比殿下要年长些……”   “那你也该管我叫哥,”谢时观很无赖地一低头,笑着贴着他额,“喊一声我听听。”   这哑巴却紧抿着唇,不肯张口。   他是很迂拙的人,并不肯把这些昵称叫成暧昧情话,乃至于殿下磨了他半天,他也不肯喊,被他逼急了,也只是抬起手:“那是亲人之间,才好这般唤的。”   “亲人?”谢时观火气又上来了,“你与我夜里做了多少回夫妻,连崽子都有了,我不是你的亲人,那和你没半分血缘的沈落就算得上了?”   什么亲如手足,他才不信,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都能互相戕害,这两个半点血缘关系也无的,又能有什么兄弟情?   于是他很专断地逼他:“以后不许管他叫‘哥’,听见没有?”   不知是不是叫那廊檐下的美艳侍娈激的,这哑巴忽然也有了些脾气,倔着张脸,就是不肯应。   “听到没有啊?”   沈却抬手,定定然地:“他就是我哥,我就这么一个哥。”   殿下要被他气死了:“你就是个傻的沈却!”   “你当他这样疼你,就当真什么也不图?”谢时观道,“男人们都一样,他们接近你,都是不怀好意,知不知道?”   沈却抬头看着他。   “本王不一样,”谢时观理直气壮地,“本王是你男人,怎样待你都是疼你。”   殿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除了在那南边遇见的那些痞子,就再也没旁的什么男人对他起过坏心,他又不长着那侍娈一般惊艳的脸,没人会无端对他起邪念。   分明只有谢时观喜欢欺负他。   “所以今日为什么不肯过来用膳?”谢时观忽地又想起了这茬,语气里带了层薄薄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本王等了你多久?” 第八十五章   他问他话, 可这哑巴却偏偏又错开了眼,情绪看上去似乎有一点低。   沈却高兴时未必会笑, 难过了也未必会哭, 甚至极少会有丧着张脸的时候,他总是寡淡的、迟钝的,以至于殿下几乎转瞬间便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抹不起眼的黯然。   这哑巴默了那样久, 才终于抬起手来,一副恳求的姿态:“像以前一样, 属下还是王爷的随侍, 好不好?”   谢时观爱极了他的寡淡和迟钝,可同时他又那样恨,他这样一个没耐性的人, 都为了这哑巴被迫体贴了起来, 可惜沈却简直就像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榻上帘间的那些情欲与失神,仿佛都是假的, 都是他自作多情的臆想。   “像以前一样, 怎么一样?”谢时观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可话音却是低的, “有侍卫会同自己的主子肌肤相亲吗?有侍卫会为主子诞育后嗣么?别天真了沈却, 回不去了。”   稠密微卷的眼睫忽地垂得更低了, 沈却知道殿下说的没错,已经回不去了。   就像幼儿吃过了荤茹甜物, 便不肯再用那寡淡无味的稀粥米油,如今他触过了殿下的温情,染了瘾, 就算再不想, 却也抑不住那贪念、那想要殿下眼里能只有他的无厌贪欲。   原来他想, 如能得殿下一眼贪看,就能死而无憾了。   可如今这一眼贪看已不够了,沈却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把温情烫坏了,要变成个无耻的坏人了,他想要的那么多、那样过分,若是叫殿下知道了,一定会觉得他很不要脸。   他怎么敢想呢?这么会变得这么贪心了?   谢时观看着他垂下去的那双眼,愤怒之余,不由也有些奇怪,这哑巴分明前几日都还好好的,知道他这几日忙得脱不开手脚,因此到了点就乖乖过来陪他用膳了。   他是不大热情,可也还算驯顺,偶尔那小崽子不肯听话,不要乳娘哄,迟一些过来也是有的,不过但凡误了时辰,他也都会先让那小奴过来报个信,绝不会叫他等急了。   今日这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么一种可能性了,因此殿下忽然只手托起他半边脸来,试探着问道:“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沈却没答话,可谢时观看见他眼睫颤了,那样轻微,像线一般的雨丝飘坠在绿叶上那样细微的颤。   殿下知道自己猜中了,这哑巴想必只看了一眼,然后想也不想、问也不问,便逃了回去,弄得他现下有苦难言,委屈非常。   “我没碰他啊,”谢时观忽然捏紧了他的肩,他真恨不得把这哑巴拉到那廊檐下,再要人把那侍娈召回来,然后原模原样地再给这哑巴演一遍,“我真没碰他!”   沈却被他掐疼了,又被他掰起脸,被迫和殿下对视着。   他看见了殿下眼里的灼烫,像有火在烧着,带着些许被冤枉的委屈。   “那人是谢意之那有头无脑的愚氓赏入府的,身上带着御旨金书,外府的门房阍者们不敢拦,这才叫他侥幸进到内府中来的。”   沈却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几分怔楞,他明白是自己错怪殿下了,可殿下……为什么要同他解释呢?   况且……就算不是殿下的意愿,可今日来个御赐的,明儿再来位赠礼,都是精挑细选送进来的,想必哪个都比他要好。   殿下总会发现的,发现原来这哑巴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哑巴,没有夺目的容貌,也没有其他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还那样笨,连读本书都很费力。   然后殿下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走,只有他才会紧拽着那缕早已消失的温情不放,像个笑话一样挣扎着。   他在殿下面前早已没有半分尊严了,不能连这最后这一点体面都不给自己留。   谢时观看他这般反应,就知道这哑巴还是不信他。   于是盛怒之下,殿下猝不及防地便伸手抽出了他腰际的那把弯刀,旋即又强硬地将那刀柄塞进了他手里,攥着他手腕,倏地抬了起来。   那极其锋利的刀尖就抵在谢时观的心口前,只要再进一步,便能顶进那锦衣,贯穿入他血肉。   “你若还是不信,”谢时观恨声道,“那就剖开我的心来看看。”   那哑巴像是被这猝然的情景吓到了,眼神僵着,手也僵着。   “剖啊!”   谢时观像是真不要命了,那刀尖抵得那样近,他却偏偏还要朝前走,怕得那哑巴手一软,连带着那只弯刀也“当啷”坠了地。   再下一刻,他便被殿下紧紧拥住了,那样重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揉碎了,耳边紧跟着传来了一道叹息:“我怎么会骗你,怎么舍得再骗你?”   “你能不能……”谢时观贴在他颈边上,灼烫的呼吸欺着他,“就信我一回啊?”   心跳得太快了,就连呼吸都很困难,那道声音就落在他耳边,真真切切地烫着他,叫他连一丝听不清的可能也没有。   平日里那般高高在上的雁王殿下,竟会这般屈高就下地哄着他,有那么一刻,沈却心想,就算这只是殿下一时兴起骗他的话,他也认了。   *   这会儿已是酉中时分了,因着这一出变故,二人一直到现下都没能用上哺食。   沈却觉得殿下可能是饿急眼了,被他吻过的唇瓣和纠缠过舌尖都又涨又麻的,总叫他疑心是不是被咬破了哪处。   那样反复的一个吻,或许也算不上是了一个,往往是他才刚喘了半口气,殿下便又再度欺上来。   一开始还只是蜻蜓点水的碰,像是寻常眷属之间只动情不掺欲的吻,等那到吻慢慢将那哑巴烘烫了,谢时观便开始探进去搅弄。   他总是有法子将这哑巴弄得晕头转向的,哪怕只是吻。   正当沈却以为接下来就会是更近一步的亲密时,殿下却忽地停下了,转而咬向他耳垂,指尖在他后腰上瘙痒似地,轻轻地点着。   殿下给他的吻从来只是个开端,是破题,就算沈却忘了,可他的身体却记得这种感觉,只是这三两下的拨弄引逗,他就那样没骨气地软了下来。   身上耐不住地烫了起来,他不愿叫殿下发觉,便偷偷夹紧了腿,可他整个人都落在谢时观怀里了,殿下怎会察觉不到他身上忽然的绷紧、耳际那抹突兀的红。   那些沈却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其实已经全被殿下收进眼底了。   于是殿下故意贴近了,用膝盖顶开他腿,隔着衣料慢缓缓地蹭着:“怎么背着本王,偷偷做起坏事来了?”   “只是吻一吻,就已经觉得这般快活了么?”那哑巴脸越是红,他就越要说,“你这样的淫靡放荡,要是被别的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啊?”   这话原是说给这哑巴听的,谢时观爱看他羞得发红的样子,可他说着说着,反倒在自个脑海里构出了几分幻怒来。   “在南边时,有没有像这样勾引过别的什么人?”谢时观抵在他耳边逼问,煞有其事般起着无名怒,不等他答,便又自顾自地问道,“可你要是真无辜,怎么会招来那么多丑类宵小的觊觎?”   殿下非要问他,却又不肯他抬手来答,他何其无辜,却在殿下口中沦为一个招蜂引蝶的坏人。   只是这样蹭了半会儿,这哑巴便不行了,闭着眼仰颈,手里不自觉地扯紧了他的衣襟,谢时观趁机贴上去,啃咬着他那不太清晰的喉结。   “你好快,”殿下眼尾带着笑,“若是和旁人这样,是要被笑话的。”   沈却觉得更羞耻了,衣袍里微微的凉,湿腻地黏着他。   谢时观却仿佛多好心似地,温声软语地同他商量:“不过也没什么,我以后再多帮你练练就是了。”   猜到这哑巴又要摇头,因此殿下故意抬手捧压着他脸,很霸道地命令他:“不许摇头。”   “知困而后学,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谢时观板着一张脸,好像自己做的是什么“传道解惑”的高尚事,忽然就严肃地不得了了,“你这样犯懒不肯受业,实在是很坏很不听话。”   沈却被他说的愣住了,殿下总能把所有不正经的事都说的理直气壮的,只有他笨口拙舌,心里觉得不对,可也不知道要怎么驳。   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抬起手来:“我也不会和旁人做这、这样……的事。”   “你敢!”分明是他自己提的,可沈却这样答了,殿下却还要这样凶,凶完了,眉眼又缓下来,他是真把这哑巴放在心上疼,才说要帮他练的,“你自己想想,哪一回不是本王才弄出来一回,你就……”   沈却挣着抬起手来,捂住他唇,不许他说。   谢时观垂眼盯着他眼尾上染的红,忽然笑了,也不去掰他的手,嘴被堵住了,他干脆就抬起手来,学着那哑巴的样子比划:“房劳伤肾,到时候下元亏损,你这样,不到而立恐怕就要虚了。”   这哑巴又没有四只手,可以又锁住他手,又捂住他唇,因此只好松了手,背过身去躲着他。   可殿下从来得寸进尺,并不会因为他躲就饶过他,死缠烂打地追上去,又把他逼到角落里:“你若真不肯学,那本王下回只好把它绑上了,到时候你也别怨我……”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两声低低的敲门声,而后便是沈向之的声音:“殿下,外府揪出来的那几个女婢婆子,要如何处置?”   谢时观眉心半蹙,冷声回道:“不过几个女婢婆子,也要来过问本王么?处置了丢去城外乱葬岗便是。”   “是,”沈向之话音一顿,而后又道,“眼下已是酉中时分了,膳房那边来问,备下的那些哺食,殿下还用不用了?”   谢时观并不着急答,而是环着那哑巴的腰身问:“你饿不饿?”   沈却是饿了不假,可眼下他更想去换身衣裳,擦一擦身子,这样湿漉漉地坠着,走几步都磨得慌。   可殿下却压根没让他答,自作主张地应道:“热好了就送到这屋里来吧。”   谢时观不许他走,沈却便只能穿着那弄脏了的亵绊,看着殿下房里的新罗婢们送菜进来,那样无措地掐着椅沿。   这些新罗婢俯身侍菜时会贴得很近,沈却总怕她们靠近自己时要闻见了什么,因此一直悄悄避着躲着。   那些新罗婢似乎也察觉了,心里觉得怪,可也不敢贸然开口去问,只有谢时观看见他那明显往旁侧倾的身子,心知肚明地勾起了唇角。   这哑巴瞥见殿下眼角的弧度,心里浮起一点微乎其微的气恼,可这点嗔怒不过转身即逝,很快他就逼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旁的事上。   除了这些来回布菜的新罗婢,门外似乎还站着一些亲卫侍从,可往日里来送菜的都是外府特意筛过那批女婢婆子,今日怎么忽然让亲卫们干起了这样的琐事?   虽是外府的低等女使,可也得是在这王府中至少当过五年差的,又要心细,又要样貌端正,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揽上送膳的这一闲差。   师父方才说“外府揪出来的那几个女婢婆子”,难道是在说那些送膳女使吗?   就连这样细心遴选出来的婢使里,竟也会有细作……   “愣着做什么?”谢时观忽然开口,“等着本王来喂你么?”   沈却这才醒过神来,怕殿下真要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动手,因此忙急急地拾起了那双玉箸,一低头,这才发现他面前的瓷碗里的菜食已被人堆得冒了尖了,想吃到口饭,恐怕还得往下挖一挖。   “多吃些,”再抬头时,沈却看见殿下正对着他笑,“长些肉才好抱。” 第八十六章   用完哺食后的半个时辰, 殿下照例是要沐浴洒身去的,可沈却的习惯却是在睡前才要擦洗身子, 他总觉得上榻前烫一烫脚, 才更好睡。   谢时观才不管他什么习惯,扯着这哑巴的腕子便往后殿浴房走去,还美名其曰道:“放了一池子的汤浴, 倘或只本王一人用,岂不可惜了些?”   “你一向是最俭朴的人, 怎能看得下这般靡费之举?”   沈却这会儿倒学聪明了些, 抬起手来,慢缓缓地辩驳道:“殿下是亲王,又贵极人臣, 稍靡费些, 也是该的……”   可不想听的话,谢时观一向当做看不见, 将那哑巴生拉硬扯到池边上, 寒冬腊月里,这一池的热水正蒸蒸地往上散着腾腾雾气。   沈却不敢往池边上站, 一直偷偷地往回缩着, 他怕水, 从前还只是畏,可自上回坠了江, 在那江河中死里逃生了一回,沈却便更加惧怯,就是明知这水池子浅, 才不过能没到人胸前, 他也忍不住地要犯怵。   因此他奋力地从谢时观手里挣出了那只腕子来, 而后恂恂地手语道:“属下在上边伺候,就不、不下去了。”   “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你伺候了?”谢时观很专断地又去拉他,“一起下来。”   可这哑巴却下意识弯下膝,想蹲下去,又仰头哀哀地看着他:“求你了……”   谢时观瞥见他满眼的惧色,这才想起来在那淮安江上,这哑巴曾不知死活地跳过一回河,当时甚至还怀着身子,他倒有胆子闭着眼往那寒江里跳。   “现下知道怕了?”殿下冷着张脸挖苦道,“跳的时候怎不见你多想想呢?”   倘若那时在那钞关处就把人给逮着了,这哑巴也不至于再遭那些苦,他也不必多受那些日夜的殷思切盼之痛。   “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说是这般说的,可见着那哑巴害怕,谢时观到底还是心疼的,那江河中流水有多湍急,江心又时生漩涡,年年死在那运河上的水手商客们都不知凡几。   这哑巴没叫水草缠上,也没撞到嶙峋礁石,还能死里逃生地保住这条命,已算是福大命大了。   “上回让你泡在那浴桶里,不是还不怕么?”谢时观托着他的后脑勺,低声哄着,“这样,本王同你一道下去,你只需抱着我,由本王伺候你沐浴,好不好?”   沈却没应他,殿下便独行其是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外裳方才在外间幛帷那儿已叫侍婢们褪下了,这哑巴一开始还算配合,可等到被扒得浑身上下就剩一件亵绊了,就红着脸抓着裤头死活不给碰了。   谢时观看他那副模样,只觉得他迂拘得可爱,也不要他为难,一摆手,便吩咐那些年轻女婢们退出去了。   “这么怕被人看啊?”殿下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嘲他,“不过是些侍婢女使,同这房中瓷瓶摆设,并没什么分别,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这哑巴却低着头,难以启齿地:“她们若看见了,要吓着的。”   “什么话,”谢时观听他这样说,心里就闷烦得厉害,像有把尖锥子在往他心上凿,“本王也看过了,你见着本王被吓着过么?”   沈却没好意思答,那是殿下非逼着他给他看的,哪里能一样?他从前总以为,谢时观这样一个玉质金相的人,该是端方君子才是,怎么会那样无赖贪色……   这一池汤浴热得刚刚好,谢时观抱着他缓步走下台阶,那哑巴原想挣下去自己走,可心里又怕水怕得厉害,因此来回踟蹰过后,他也只是攀紧了殿下的脖颈。   殿下托着他脊背,又抵贴着他额,满池的热水烫得这哑巴连肩膀上的皮肉都泛起红来,谢时观低低笑着,去吻他的鼻尖和眼帘。   “并不可怕,是不是?”谢时观轻声问他,“你扯着我,我不会叫你坠下去的。”   *   浴后,殿下要女使取来了纸笔文墨,说是要作画。   大半夜的,他却要人把灯烛点得那样亮,沈却不明白他要画什么,殿下寻常似乎在书画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山水画得,草木也画得,乃至于翎毛走兽、禽鸟鱼虫,沈却也都曾在他画上见过。   他爱屋及乌,在他眼中,就算是殿下随手提下的字画,也像是镀了层金,比那吴道子的画还要好上千百倍。   沈却又在心里仔细忖了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没见过谢时观画过人像、绘过丹青,也没看过他在画上提诗,常常是绘完便给丢进炭炉里烧毁了,沈却从前看到了总觉得很可惜。   “过来研墨啊。”等那女婢镇好了纸,殿下便叫她退出去了,转而差遣起了沈却。   沈却近身伺候他多年,因此殿下一抬手,他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先一步跟过去了。   只见案上还摆了些小盒子,里头装着各色颜料,眼看画材备得这样齐,沈却顿时就更好奇殿下要画什么了。   可就是再好奇,他也不会贸然开口去问,最后反倒是谢时观先忍不住了,开口反问他:“你就不好奇本王今日要作什么画么?”   沈却这才肯从善如流地抬起手来:“殿下要画何物?”   谢时观狡黠一笑,抬了眼:“画个哑巴。”   沈却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左右再没旁人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几分慌乱模样:“我、我么?”   “屋里只你我二人,”谢时观笑着反问道,“你听听看,本王像不像哑巴呢?”   沈却呆呆地摇了摇头。   殿下先是要他搬了只凳子,要他端坐在案前,可等他坐好了,殿下又执笔犹疑了好半天,却怎么也不肯落笔。   沈却受不了他那般赤裸裸的目光,他怕王爷盯着他看得久了,就会发觉,他其实真的一点特别之处也没有,哪里都说不上好看。   可就算心里着慌着,他也很努力抿着唇,一直忍着没有动。   他分明连眨眼的频率都放慢了,但谢时观却还是蹙着眉开口道:“别动啊,你动了本王还怎么画?”   沈却听他这样说,更是连呼吸都放慢了,大气都不敢喘,可殿下却依旧非要强人所难地逼他再稳一些。   他这样不讲道理,可沈却面上却连半分愠色也不见,他从来驯顺,只要不是什么出格事,就算殿下来回差遣他一整日,他也不见得会皱一皱眉。   但就算这哑巴都这般配合了,殿下也仍是不满意,罢笔起身来,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几条软革带,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手腕给缚住了。   “本王也不想绑着你的,”他说的义正词严,好像真是沈却不听话、犯了错,“可你怎么总要动呢?”   等殿下将他整个人都锁上榻,这哑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算他方才和塑像一般僵坐着不动,谢时观恐怕也是不会满意的。   故意那样拿乔说他不好,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惜这时候,谢时观却早已将他的手脚都岔开捆牢了,随即他又伸手探进他前襟,在那暖烘烘的腹上轻轻按揉着。   “用了那么些哺食,肚子怎么还是平的?”谢时观身后是一片橘金色的烛光,说话时眉眼弯着,“唔……好像是有顶起来些。”   “那你怀那崽子时,这儿隆得高么?”   双手被缚,沈却连比划也不能了,只能尽力偏过头去,躲着不看他眼。   可有些事却不是躲着不肯看便能逃避的,沈却听见王爷好半晌都没做声,还天真地以为他决心要放过自己了,谁知下一刻,底下亵绊的带子便叫人猛然一抽,又随着那力道松褪了下去。   腿上倏地一凉,沈却下意识地便要并起腿来,可那两只脚踝却叫那革带锁紧了,任由他怎样挣,也掩不住那一处旖旎风光。   “别乱动,”谢时观还是那副柔情蜜意的腔调,“这样不是才好画么?”   “画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眼就知道是你,你宽心啊,本王只藏着给自个看,定不叫旁人沾染一眼,好不好?”   可就算沈却觉得不好又能怎样,殿下把他用来“说话”的那双手的操纵权都给剥夺了,他甚至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时观把那画卷铺在床尾,一眼一笔地摹画着。   这哑巴是真的很怕他看,那过分炽烫的目光叫他羞,继而浑身都绷紧了,又想要别脚去遮。   “别扭啊,”谢时观伸出手来,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腿,“乖一些。”   殿下才下了几笔,余光却看见那哑巴似乎在说话,于是便又搁笔凑上前去:“说什么呢?”   就见那哑巴很艰难地启唇:“不要、不要看。”   他羞得都快要哭了,眼那样红,勾得谢时观想俯下身去舔他的眼,可画作未完,这屋内虽说燃着炭,可到底还是冷的,若不抓紧些画完,殿下怕这哑巴会受凉。   “你乖些,就快了。”他漫不经心地哄着他。   沈却哪里会信,只好哀哀去求他:“太丑了,不……”   谢时观捂住他嘴,霸道地:“哪丑了?分明那样漂亮,本王喜欢得紧,不许你嫌它。”   殿下画了那样久,害得沈却焦灼得以为都已经熬到后半夜了,总算完成了这幅丹青像,谢时观还要显摆似地展给他看:“好不好看啊,阿却?”   沈却真恨不得自己瞎了,那画作绘得着实细致,就连他趾上的那颗小痣,也都给点上了。   他不肯多看一眼,于是干脆羞耻地闭上了眼。   可下一刻,沈却又忽觉腿根处一痒,而后那像是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扫过他尺肤,紧接着又有个柔软又湿烫的东西,蹭过了……那一处。   这屋里太近了,近得落针可闻,叫他不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令人脸红耳烫的微弱水声。   这种难以形容的触感,逼得沈却不自觉地发起颤来。   不要……他在心里无声地喊着,快停下啊。   那样脏的地方,怎么、怎么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定七点更,痛改前非了。(顺便说一下,本来预计是三十万字的,但我的预计从来不准,所以应该还要再写几万,番外还有条if线,一个身份转换的梗,矜贵的哑巴小王爷和身份卑贱外府车夫,就写几章过过瘾,也不会写长的。   ———— 第八十七章   翌日。   沈却向来起得很早, 若不是殿下摁着不许他起,早在卯初时, 天还未亮, 他便要下榻更衣去了。   谢时观睡眼惺忪的,感知到他在乱动,便有些不满地掀起眼来, 这样冷的天,这哑巴竟一点都不肯犯懒, 殿下以己度人, 觉得他真是个半点都不心疼自己的傻子。   因此便死死地把人箍进怀里,人还朦胧着,开口倒像是呢喃着的口吻:“到哪儿去?”   “天都没亮呢, 这几日春假不必上朝, 连京官们都歇放了假了,你再陪我多睡会儿, 听话……”   沈却两只手都被给他缚死在了中间, 哪还能驳,只能乖乖受着, 等殿下放松了些, 这才慢缓缓地抽出手来, 往他掌心里写道:校场。   不等他写完,谢时观便拽起了他的手指, 而后猝不及防地就咬了下去,见那哑巴吃了疼了,这才肯松口。   “是我弄你弄得轻了?”殿下毫无避讳地问道, “弄你的时候就半死不活地装给我看, 这会儿才歇下多久啊?还有力气去晨训, 你有这闲心,不如再给本王一回。”   沈却听得脸烫,心里也有些怕了。   腕踝上的勒痕还没下去,腰是酸的,被碰过的地方似乎也肿着,殿下倒是替他擦洗过,也抹过药了,可他自己不敢乱碰,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弄成什么样了。   总之一直都有些异样的感觉,隐隐得还泛着疼。   可好端端的,他忽然不去校场受训,不仅师父和师兄要担心,旁的那些人,说不准也要多想。   沈却不想叫别人以为自己怙恩恃宠,是用什么不干净的手段爬上了殿下的床榻,虽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讥讽,可私底下,他也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   昨儿他去乳娘屋里看思来,那俏丽妇人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同他说:“大人,奴家前日到外府去领开春福礼,听见有几个婆子取笑那孩子,说什么‘沈大人有了自个的崽崽,哪还看得上你’云云,又嘲他出身,进而又讽了您几句,那孩子脸一下就拉下来了,和人打起架来,后头是沈落大人去拉的架,还把那孩子送去刑司挨了几棍。”   她口中的那孩子,自然就是远志。   这事儿沈却压根就没听说过,他这几日时常往殿下那儿跑,一回院便又来哄这崽子来了,不过拳头大的一颗心,又怎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忙着哄这对父子,也就忽略了那小子。   他心里一急,刚想去看看远志,却又被那乳娘叫住了:“这事儿沈落大人吩咐过,不许同您说的……”   沈却知道这乳娘是求他别说是从自己嘴里泄出去的话,因此点了点头,唇语道:“我不说是你。”   偏屋的门紧锁着,沈却上前去敲了敲,里头也没个动静,过了半晌,才听见有人拖着脚步来应门。   门一开,见来的是沈却,远志眼一红,不管不顾地就扑进了这哑巴怀里:“大人……”   沈却愣了一愣,这小子长高了不少,站起身时已能与他下巴齐平,是个大孩子了,他自幼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很怕旁人的触碰,从前只当远志还小,亲昵些也没什么,可现下他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看见远志脸上有伤,人也病恹恹的,沈却顿时便心软了,由着他抱着,又僵硬地去拍他的后背。   “奴回回去,她们回回都嚼舌根,说奴是妓子养的,”一见着他,远志心里的委屈便决了堤,“说奴便罢了,还要牵扯到大人,说您好好的亲卫不做,偏要做那……”   怕沈却听了生气,远志没敢把原话复述给他听,只道:“还说您没名没分,又是个残的哑的,连封个侧妃都够不上,到时殿下腻了,就要把你赶出府去,要您自生自灭。”   “那几个老虔婆,打量奴是个孩子,说的话没人听,她们就可劲欺辱我,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奴替奴和大人找回公道,又有什么错?”   远志越说越生气:“可沈落大人却不分青红皂白的,非说奴不该同她们一般见识,那是良民、是雇奴,而后拎着奴就去了刑司。”   沈却看他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有些苦恼地哄他回榻上,又替他掖了掖褥子。   沈落办事一向比他周到,他懂人情、明事故,这般处置,也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因此沈却只好抬手劝慰道:“师兄待你凶是凶了些,可也是疼你,若是他真看不上你,他是不会费心管你的。”   “外府的仆侍婢使即便与你同是奴籍,那也都是殿下的奴,轻易不要同人闹成这样,若让殿下知晓了,他不管琐事,也不会费神去听其中的弯弯绕绕,要罚便只一道罚,殿下一开口,便不是几棍子就能了事的。”   那小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沈却原想着用完膳回来再过来瞧一瞧他,谁料会那样巧,刚好撞见了那位侍娈,那会儿心力交瘁的,便将这事又推到了脑后。   这般胡思乱想了没多久,沈却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起身时,已是日正时分了。   沈却悄没生息地从榻上挪下去,轻手轻脚地更了衣、濯了面。   而后他便坐在那小窗旁的妆台前,对着铜镜挽起了发,乌发束到一半,沈却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在了台面摆放的那只翡翠胭脂盒上。   他想起昨日里看见的那位侍娈的模样,又想起殿下说那些郎君们素日里都揉的,于是指尖稍一顿,紧接着又做贼般探了过去,轻轻拧开了殿下送他的那盒淡胭脂。   用指腹沾了一点,在虎口上先揉开了,旋即他便有些生涩地往颊边揉上了些许水红色,可他其实并不白,无论对着那铜镜怎样看,沈却都觉得自己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像个效颦学步的蠢呆子。   听见后头王爷起身的动静,沈却连忙抬手去擦,可他忘了手上也沾有胭脂,这胭脂里又不知掺了什么,怎么蹭也擦不干净。   “干嘛呢?”谢时观不知什么时候,已欺到他身后了,俯下身靠在他鬓边,“擦掉做什么,不是很好看么?”   可这哑巴却活像是个被人抓包现形的窃贼,总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被殿下看透了,不必殿下开口揭穿,他自个就先把自个臊死了。   可出乎意料的,谢时观并没有开口讽他笑他,反而还贴在他面颊上蹭起来:“我们阿却,揉了胭脂好看,不揉也好看,怎样都好看。”   沈却不知是被他这话臊着了,还是被他蹭得难受了,悄悄偏过脸去,低下眼,可颊上的淡胭脂却越擦越红,都算不上是“淡”胭脂了。   “小气,”殿下立即便追了过去,“本王送你的东西,分点给我怎么了?”   沈却立即把那胭脂盒递给他,手上比划着:“里头还有许多……”   “夫唱夫随,”谢时观粲然一笑,很故意地抵在他耳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假话,“本王以后也要学着你,开始变得俭省了。”   看见这哑巴的脸愈红了,殿下便觉得心里畅快。   “昨儿夜里,”殿下在附在他耳边,又低低地问了他一句,“我那样弄你,你有一点快活没有?”   沈却真恨不得自己能一下遁进地里去,这样就能听不见这些话了,紧接着便又听殿下缓声说道:“你不要装聋,本王还从没有那般体贴地侍弄过谁,你是独一个,你要是敢摇头说不喜欢,本王就日日弄,弄到你觉得喜欢为止。”   沈却很怕他真要付诸实践,于是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认了下来。   可见他点了头,殿下却也要笑,无赖地说道:“那本王下回再弄,你就不许再躲了。”   点头摇头都是坑,殿下骗他这么些回,这哑巴却还是傻乎乎地自己往坑里跳,且总要后知后觉地才能省悟过来。   谢时观说完了,手又慢慢滑下去,轻轻贴在他腹上,看着铜镜里那人,笑得很坏:“给了你这么多,你还会不会怀啊?这会儿不会已经有了吧?”   沈却虽然已有过一次了,可心里对这怀育生子之事,还是觉得很模糊,听殿下这样一提,心里顿时便又着慌了起来。   “大夫说过,”沈却钝钝地抬起手,“属下不好怀的。”   殿下才不喜欢崽子,再又多一个,这哑巴的心力便要再被分去一份,况且他还听人说,倘或生养多了,就算是回回都能平安产子,身子骨也是要变差的,他不想沈却吃那样的苦,因此昨夜这哑巴都那样累了,他还要抱着人去洗干净。   不过就算心里是这般想的,可面上谢时观却还要说这些叫他羞、叫他怕的话来逗他。   谁叫这哑巴从来都很把他说的话当真,正经得可爱。   不等这哑巴琢磨明白了,谢时观便又凑上前去,一边动手一边支使他道:“饿死了,先给我吃一口。”   前襟被扯下,胸前猛地一凉,沈却忙往后躲了躲,急忙抬手道:“属下去膳房给您拿些吃的来。”   谢时观:“没胃口。”   “那属下去平康里给您买碗馄饨,那家……”   不等他比划完,殿下便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他手腕,抬眼时凤眼微向下,好似受了委屈的人是他:“本王邀你用了那么多回膳食,哪回没叫你吃饱过?如今要你给本王吃一口,你却这般悭吝地推脱,好伤我的心。”   他说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沈却真成了个忘恩负义的坏人了。   “那崽子都有乳娘哄着疼着了,也用不上你,”谢时观放慢了语调,“好容易有一回,给本王又尝一口又怎么了,是不是?”   他循循善诱地说着,那些很没道理的话,被他放在嘴里一念,那哑巴的态度便会慢慢软下来,结果就总要被他骗到手去。   半哄半强迫地把人摁回榻上又吃了一回,殿下顿觉神清气爽,再回寝殿去理那些积压下来的公务时,便觉得连那奏本子也顺眼极了。 第八十八章   春假刚过, 含元殿里迎来了新岁的第二场朝会。   待那钟鼓馀声一止,则见天子登御座, 紧接着便闻鸣鞭奏乐, 百官礼毕。   由鸿胪寺奏报过后,便有几名官员陆续出列,朗声宣读奏疏, 可上首的天子却并不会立下决断,而是看一眼谢时观, 习惯性地问一句:“皇叔怎么看?”   随即便又是一句:“有理, 便按皇叔所言去办。”   这般场景,堂下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了,这位天子自九岁登基, 在位整整七年, 可对奏时却依旧还要旁人来教。   从前满常山还在时,倒还有他每日勤勤恳恳地提早些时辰入宫, 逼着这位少年天子背下他早已拟好的奏对之言, 也好在朝上撑撑场面。   可如今太傅已去,再没人拿他当孩子看了。   等到无人宣奏之时, 忽地又见一位紫袍老官预咳一声, 提步出列, 行至御前,缓身下跪:“上禀圣人, 臣夜观天象,又察簿上所记,去岁腊月廿二, 有星孛入于北斗, 乃为大凶之兆, 果真后便闻听圣人受惊病倒之厄事,又闻太傅殒命之祸殃。”   去岁腊月廿二,正巧是雁王带着沈却回京那日。   谢时观皱了皱眉,但却并未发作,而是静静地待他继续往下言奏。   “履端之日,分明吉日,却见那中天之上,竟现白虹贯日之象,白虹如刀,古书上有记,此乃天子被胁之凶兆!”   谢意之闻言,微微捏紧了龙椅边上的纯金把手:“这是何意?”   “腊月廿二,乃雁王入京之日,摄政王身为天子辅弼,却私自擅离京都,又带兵遣将,破入宫城,好不威风。”他头也不抬,两手端着象笏,朗声上疏。   “履端那日,微臣曾多次卜筮,得卦却皆落雁王府内殿,说明此凶物正藏于殿下内宅之中。去岁今年恰逢多事之秋,不得不防,还请圣人明察。”   谢意之自上首下睨,见底下雁王微微颔首,面上并无不悦神色,这才稍松了口气。   御赐入府的那位不男不女的妖郎,谢意之也是召见过的,虽他不愿承认,可那的确是张清丽绝俗的脸,偏生同那哑巴又有几分神似,这才是最难得的。   可皇叔竟将人原封不动地又送了回来……   难不成谢时观真将那又残又贱的哑巴看作是自己的发妻了么?真是疯了,就算真把他捧在心上疼,再养几名侍娈,又有什么?   因此小皇帝便笃定了是那哑巴善妒,逼得谢时观连御赐之物都敢抗旨拒收了。   于是堂上百官便听得上首之人慢缓缓地开口道:“皇叔伴朕多年,又是朕的血脉至亲,其忠心悃诚,同那已故的太傅一般殚诚毕虑,朕都是看在眼里的,故而此番灾祸必是叫那妖物所惑,与皇叔无关。”   说罢他一抬手,便有个小火者抬上来一只盘托,只见里头仅仅盛放着一张泛黄的药单,谢意之一个眼色,那小火者便将托盘挪下去要诸臣们过了过眼。   “这是满太傅曾经的学生俞探花在医馆所得,也正为雁王府中亲卫沈却所开之药方,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乃一帖安胎药。”   底下立即便有人嘀咕了起来:“亲卫……不都是男子么?”   “这沈却我是见过的,那分明就是个男人,硬要同这帖安胎药扯上关系的话,莫不是他在外头同哪位娘子有私?”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怎么会拿到朝堂上来说?”   “莫非是撞了名姓?”   堂下议论纷纷,而龙椅上的天子却重重地一摔茶盏:“肃静!”   底下人立时便住了嘴,一时满堂皆寂。   忽见前列的云麾将军轻咳一声出列,正逢元初春假,他回京述职,尚未离京。   “圣人,只一方药单子,谁都能作伪,空口无凭,可那沈小兄弟曾与末将有过一面之缘,乃是位实打实的汉子,望圣人莫要受小人所蒙蔽,错误了好人。”   像是没料到这满殿官员中,竟还有人会为那下贱的哑巴说话,谢意之明显愣了愣,可下一刻他面色微冷,有些恼怒地反问道:“若是无凭无据,朕又怎会把这事拿到朝堂上来说,那般儿戏。”   随即他又抬手一挥,让底下人押了一老一幼,两位平民上殿来:“这便是那日替沈却看诊的大夫与接引的药童,只要领那沈却过来,还不是一认便知。”   而下首的司天监紧跟着也接口道:“星孛穿北斗,如今又现男女混淆之象,此凶不除,后患无穷啊!”   “此人身有畸形便罢了,还要与奸夫苟且,祸乱王府……”   他话音未落,便见雁王忽地上前一步,谢意之还以为他要开口替那哑巴辩驳,心中狠狠一跳,脑海中立时便浮起了凤喜儿教过他的应对之言。   可谁料那谢时观却一言不发,径直地走到了龙椅之前。   谢意之茫然起身,低低地喊了他一句:“皇、皇叔……”   谢时观先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而后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来,那不遗余力的一巴掌,便狠狠贯在了他颊上。   谢意之没料到他会忽然出手,一时躲闪不及,这力道又压根没收着,逼得他狼狈地摔在了那方龙椅之上,连龙冠旒冕也歪了,惶窘的不像是个皇帝。   给了他一巴掌还不够,谢时观又抬脚碾在他那件崭新的龙袍下摆上,而后微微俯下身去,用手中的笏板压着他咽喉:“奸夫,正是微臣呀。”   谢意之瞪大了眼,捂着那半张被摔得火辣辣的脸,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敢把手伸到王府内院里去,”谢时观分明只是低声说着,可那又冷又沉的声调却把谢意之压得直不起身来,“敢动他,微臣一定……”   他话音未落,这才终于有位宦官尖着嗓子喊将了起来:“来人呐,护驾!都愣着做什么,护驾啊!”   两道千牛卫闻声立即上前,将谢时观先制下了,堂下也动乱起来,大殿上闹哄哄的,雁王人也被那些兵卫们拉远了。   可莫名的,谢意之还是听清了雁王没说完的那句话。   “微臣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你疯了,”谢意之脚软得厉害,到最后竟是叫两个宦者架起身来的,“他一定是疯了……”   等那两名宦者将他扶回了龙椅上,谢意之这才心神稍定,惊慌过后,那无边的怒意便沿着他的脊髓一路攀了上来。   阿娘和母舅的话言犹在耳,雁王就是只养不熟的恶犬,缪宗平败了、缪太后倒了,缪氏百年大族,都能被雁王连根拔起,如今也该轮到他谢意之了。   总有一天,他会篡位夺权,弑君灭后,到时候他和阿娘该怎么办……谢意之不敢、也不愿细想。   但是现如今,他分明才是皇帝啊,谢翎怎么敢叫他当朝受辱,他怎么敢的……   那一瞬间,谢意之几乎是忿火中烧,扯着金案上的那只茶盏狠狠往下一摔,下令道:“雁王颠越不恭,亵渎天颜,犯大不敬之罪,还不速速将他捉拿下狱!”   那些千牛卫正要动作,却见满朝文武却是齐刷刷地跪了一大片,那身居前列、鬓发斑白的老官朝着上位一叩首,颤巍巍地劝谏:“圣人不可啊。”   “满太傅已去,朝中不可一日无相,您若将雁王这根主心骨抽去了,往后无人佐政,着实不妥啊……”   后边紧跟着又纷纷有人附和着他,见这满朝文武几乎无一是向着自己的,谢意之一时出离愤怒,将手边能砸的都砸了,怒极反笑:“他谢翎是主心骨,那朕是什么?没有他你们就做不了事了么?食君之俸,竟养出这么一群废物来!”   “他这般彝伦攸斁、越礼不逊,你们都眼瞎了么?一国之君,怎能容忍如此欺辱!”   “圣人息怒……”   “雁王殿下殚精竭虑,想是近日过度伤神,这才犯了癔症,望圣人念在他往日葵藿向日之忠心,但请圣人收回成命!”   “望圣人收回成命!”   这一句话,他们竟喊得比“万岁”还要高昂。   谢意之瘫坐在龙椅上,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由高转低,最后只剩一片嘶哑之声。   *   “大人,”远志到底是个皮实孩子,挨了那几棍子,才隔两日便又活蹦乱跳地下了榻,这会儿又不顾沈落的警醒了,人还在院里,便大声喊叫了起来,“大人!”   沈却原在案前读书,见远志急匆匆地跑进来,他忙搁下了笔,抬手问他:“什么事,急成这样?”   远志边喘气,边把自己才从外边听来的传闻告给他:“奴方才听说,含元殿上出事了,咱们殿下、殿下他当朝给了圣人一耳光……”   沈却几乎是立时便站起了身,而后又将信将疑地:“殿下从来有分寸,不是会误传吧?”   “奴听得清清楚楚,今日伴驾的是沈落大人,沈统领方才已带了几个亲卫入宫去了,奴还听说圣人震怒,要把咱们王爷打入诏狱呢!”   沈却光是听着,便觉得身上像是忽然烧了起来,急得他脑子里一片白。   陈尚书、云麾将军、十六卫上将军……这些与谢时观私下交好的官员,一个个地都被他在心里念了过去,可如今他们也同在含元殿中,他就是跑到人府邸上,也是求告无门。   “师父走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么?”沈却慌急地比划,手上动作几乎快出了重影。   就见远志忖了忖,而后摇了摇头:“没……”   可就算沈却自知自己对这事无法可施,他也还是坐不住,草草披上了那套官袍,配好腰牌,便就马不停蹄地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跑去了。   沈向之早知他这般脾气,临走时还留了几名亲卫下来,吩咐他们要把这哑巴拦住了。   因此沈却人才刚到重台院外,便被几名亲卫挡住了去路,十一忙同他道:“沈统领已经领人赶过去了,含元殿上想必也有朝官为王爷周旋,你冷静些……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就不要跑去跟着瞎掺和了,就算去了也进不去宫城,是不是?”   沈却哪会不明白他所说的道理,可他心里着慌,便无端想离殿下更近一些,哪怕那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只见这哑巴压根不听劝,倔着脸便要继续往外走。   十一叹了口气,便只好同那几名亲卫直接上了手,仗着人多,这哑巴又不会对自己的同僚动刀子,因此很快便将他捆下了。   “你也别怪我们,那含元殿里闹起来的端由,据说正是与你有关,倘或你出府遇着了事,殿下回来还不得把咱们的皮扒了。”   沈却人被那皮绳锁到了柱上,闻言心里一惊,为着他……怎么会是为着他呢? 第八十九章   此时已是辰时末巳时初了。   按理说, 怎样也都该到了散朝的点了,别说是那哑巴着急, 就连王府上下的仆侍们也纷纷端起了一颗心。   在这王府里当差, 的确是吃穿不愁,雁王殿下除了偶尔犯犯癔症,倒也从不会苛待他们这些下人, 他们月俸不少拿,逢年过节也都有些赐礼可领。   出去时旁人见着他们是雁王府的仆侍, 也都会颇敬几分, 不敢随意得罪。   可伴君如伴虎,主家爬得愈高,倘若有日忽然不得圣意了, 恐怕摔得也就愈惨, 到那时候,楼倒楼塌的, 便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儿。   前有屈丞、满太傅为鉴。只是有那国子监里的三千学子盯着, 又有雁王从中斡旋,满常山的家眷及仆属们, 倒也还能照旧过着太傅还在时的日子。   可那屈丞被处斩后, 嫡系血亲也都跟着一杯鸩酒随去了, 余下的家眷没入掖庭教坊,家奴们发卖的发卖, 充妓的充妓。   雁王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那般脾性,想必是无所顾忌的, 若惹得天子震怒, 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未必不可能。   “云麾将军尚在京都, 若是含元殿上真出了事,西北兵士同那三分二的十六卫皆可调用,”十一低声念道,“武安侯辞世后,鱼符便交由到了殿下手中,再加上王府亲卫死士数众……”   后头有人打断他道:“什么意思,真要把那位给踹下龙椅么?”   “他都敢把刀架在殿下脖子上了,咱们也怎么不能揭竿斩木?反正都姓谢,换谁不是当?”   “你疯了,什么话都敢说,殿下真要把人踹了,自个坐上去,还不得被那群穷措大们指摘死!”   谢时观身上留着一半异族的血,当年昭贤刘贵妃被劝杀,用的正是“异族妖女、祸乱朝纲”为由,朝中那群老家伙们看似是向着谢时观的,可若他真要篡位,他们必然是要不服气的。   “殿下怎会惧怕他们指摘,除了咱们王爷,谢家难不成还能抬出第二个堪用的么?”   正当他们嘀嘀咕咕、争论不休之际,那被捆在柱上的哑巴却忽地启了唇,站在他正对面的葛正先一步注意到了他。   “欸沈却,你说什么呢?”   众人这才去看他,只见沈却启唇无声:“鱼符、调令。”   十一立即意会:“倘或王爷果真下了狱,这些东西咱们确实要先一步找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可这样险重的东西,他们哪里会知道殿下都收在哪儿去了。   因此十一便只好又去问沈却:“你知道殿下把鱼符放在哪儿了,是不是?”   沈却立即点了点头,缪家没落后,曾被他们攥在手里的一部分兵权便被小皇帝收了回去,而今又听闻北蛮多次挑衅边境,对中原可谓虎视眈眈,西北的将士们调动不得,况且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不过武安侯曾经养着的兵士们如今就驻在城外,只需手握鱼符便可调动。   “沈却,你是个明白人,”十一怕他这是在找机会,还想再往外跑,因此便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如今殿下危急,实在不好胡闹,我若替你松了绑,你只回内府里去寻鱼符,坐待时机,千万不要冲动。”   沈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方才是关心则乱,被他们绑着,也被迫静了静,粗略地分析过利益避害,便也就沉下心来了。   他该相信王爷的,谢时观绝不可能比他糊涂,而他此时能做的,便是找到那鱼符调令,随时准备调动城外兵士。   见这哑巴的确是冷静了不少,十一这才把绳索解下,几个人尤不放心,看着人回了内府,随即便干脆直接守在了那内府门口。   寝殿后殿浴房中有一处密道,穿过那条漆黑暗道,便入一小屋,屋内堆叠着几大箱子的来往信件,但沈却知道这间屋子其实只是个幌子。   就在此屋底下,还有一间密室,他蹲下身,曲指轻轻敲过一块地砖,而后又循着砖线重重地往下一摁,只听得金属机关咔哒一声轻响,眼前忽然现出了一处入口。   沈却丝毫不加犹豫,纵身往下一跃,落地的那一瞬间,屋内四角灯烛随即亮起,并未多做停留,沈却直奔向台案。   这角落柜中放的也多是些掩人耳目的日常书信,只其下某一暗层中才藏着真正重要的东西。   沈却摸索着找到暗层,本来是想取了那鱼符便上去,可猝不及防地,他又看见了一封不同寻常的密信,就压在那鱼符下头。   那外封上的文字并不像是汉字,而是一串他见所未见的古怪字符。   谢时观的生母乃是北蛮可汗之女,名为孟和公主,入京封妃后赐姓刘,这些奇怪的符号,倒像是那那些北蛮人所用的文字。   可他从未见殿下素日里用过这一文字,私底下……王爷竟一直同北蛮那边有联络么?   而这信封上墨迹已干,却并未蜡封,说明殿下很早就拟好了这封文书,但却迟迟未递送出去,这又是何故?   沈却不敢多想,将那封信放回了原处,而后又将那只鱼符收好了,旋即便折了出去。   *   一直到午后,沈却都坐立不安地抱着思来在偏屋里踱来踱去。   他心神不定,下意识便想来看一眼这崽子,可这崽子不知是生了只狗鼻子还是什么,只要沈却一贴近,就是没让他瞧见他,他也会敏锐地察觉出是自己的阿耶来了。   若是睡着了倒还好,可他若是还醒着,那必然要嘤嘤咛咛地哼唧个没完,倘或沈却没立时把他接过去抱,这崽子便要大闹起来了,哭得整个兰苼院里都不得安宁。   谢时观有难,作为殿下的唯一血脉,这崽子却半点感知没有,反而觉着阿耶今日这般摇来晃去地走动抱得他舒服极了,时不时还要咯咯地笑上两声。   此景惹得后头跟着乳娘低声笑道:“真是奇了,奴家寻常拿那些小玩意哄着,世子都不肯笑一笑的,今日看着倒很高兴的模样。”   在这兰苼院里待久了,这乳娘哪里会不知道,这哑巴乃是主家放在心尖上的人,因此便有意奉承着笑道:“看来咱们世子还是最喜欢阿耶,以后必定会是个孝顺孩子。”   沈却苦笑着,正想把这崽子放回榻上去哄,却听外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轻,可他却是认得的。   于是便慌忙把思来放下了,谁料这崽子竟是个炮仗脾气,屁股蛋子才刚贴到那软塌上,便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却急得没办法,便只好将他又抱了起来,这一番功夫,院里的人已然推门走了进来。   沈却一回头,鼻尖微微一酸,看着那人大步朝着自己走来,只见殿下衣冠未乱,身上也妥帖,没见着有被行刑过的痕迹。   “吓着了吧?”谢时观笑着拥住他,头微偏,蹭过他鬓发,“听十一说,你急着要跑去宫门外等我……”   沈却不置可否,殿下便抵在他耳边,很低的一声笑:“傻子。”   一见那哑巴那副心疼着慌的模样,谢时观便很想吻他,可刚要俯身上去,被两人挤在中间那小崽子却忽地嚎了起来。   这哑巴便立即躲开了,摇晃着手臂去哄。   谢时观跟上前去,伸手掐了掐那崽子的脸蛋,很凶的语气:“哭什么?有没有点眼力见?”   殿下压根不知道自己手重,这小崽子又细皮嫩肉的,被他这么一掐,真吃了疼,嚎得便更大声了。   沈却忙低头去看思来的脸,果真是被掐红了一块,于是心疼又无奈地瞪了殿下一眼,转身到角落里哄崽子去了。   “我哪用力了?”谢时观不服气地又追了上去,“不过轻轻摸了他一下。”   只不过是无心之举,却平白挨了这么个眼刀,殿下自觉无辜,心里也泛上了几分委屈来。   从旁人口中听得这哑巴其实有多紧张他,王爷本来欢喜得要命,才刚想好要怎么从这哑巴口中骗出几句情话来,却被那臭崽子给打断了。   但到底是自己的崽子,那哑巴又疼爱得紧,因此谢时观便只好咽下了这口气,坐在榻上等沈却把崽子哄睡了,这才终于拉着人回了主屋里。   “别忙活了,本王不渴,”谢时观一把将那正弯腰点炉子热水的哑巴拉到了腿上坐着,而后抬眼盯着他,“你男人差点就入了诏狱了,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么?”   沈却当然心疼,可他的情绪从来都是藏着掖着放在心里的,绝不肯外露地展给旁人看。   见这哑巴没什么反应,殿下便莫名很吃味,攥着他手腕直往自己身上摁:“那崽子脸上才浅浅的红一块,你便那样放在心上,怎么不想想你男人是如何险峻地从宫中死里逃生的?说不准也有暗伤在身上,你却问也不问,实在狠心。”   听殿下说得煞有其事的,沈却的心顿时便提了起来,而后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探了探。   不知是碰到哪儿了,就见谢时观眉心一紧,“嘶”的一声,像是倒吸了口冷气。   “疼……”   沈却怕得眼尾一红,殿下并不是那矫作之人,他记得及冠前的王爷着实说不上稳重,十七岁生辰那日,殿下吃了整整一日的酒,又领着一群世家子弟半夜三更打起了马球。   谁知竟就在这球场上遇了刺,藏在暗夜中的刺客大约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股脑地放箭,马匹们惊乱起来,当场摔死的有,被暗矢射死的也不少。   谢时观也算是命大,后背上中了一箭,没伤及要害,滚下马时还摔折了一只腿,可他却连一声疼也不喊,见着沈却,便就扑到了他后背上,语气很差地要他背自己回去。   因此沈却以为,连这样的殿下都喊疼了,那必然是伤得很重,心里更是疼得一揪,而后虚虚启唇:“哪、哪里疼?”   可下一刻,他却看见殿下面上浮起了得逞的笑,随即他的那只手,便被殿下按到了身下某处上。   依旧是那样委屈的眼、委屈的口吻:“方才在宫里分明还不疼的,怎么一看见你,就疼得这样厉害?”   “你帮本王摸一摸啊,”殿下很不要脸地催促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沈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拉着手往那腿上蹭了又蹭,等他会过意来后,顿时便烫红了脸。   亏他还那样心疼,方才怕得心都要碎了,甚至连鱼符都替他备好了,可殿下竟还要说这种荤话骗他……   谢时观本来也只是嘴贱想逗他一逗,没想到这哑巴今日似乎很当真,眼眶里忽然就聚了泪,那样猝不及防地便往下坠了两滴。   殿下愣了愣,连忙抬手用手背去蹭他眼帘:“怎么就哭了?”   这会儿轮到谢时观惊慌无措了,一把搂住那哑巴的腰,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怀里:“别哭啊……”   “是本王做错了,下次再不说这种玩笑话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认错了,但下次还骗 第九十章   日落时分, 安奉德入府宣读了一道圣旨,念了整整两刻才停, 前头都是些虚话, 只最后几句意简言赅地道明了皇帝对雁王所下之惩戒。   “即日起摄政王谢翎禁足王府,听候发落,若无赦令, 不得踏出王府半步,钦此。”   雁王很耐心地听完了, 甚至规规矩矩地谢了恩, 连半句怨言也没有。   送旨来的安奉德以为自己今日高低要挨上一脚,早早地便在那身朱红曳撒里绑好了护腰和护膝,忖了忖, 又塞了只软垫子护着臀, 生怕自己这一身老骨头叫雁王殿下给踹散了,到时他可没处说理去。   可出乎意料的, 殿下竟压根没发作, 反而好声好气地要沈向之送他出府,甚至还问他渴不渴, 要不要留在外厅里吃口茶。   安奉德哪里敢吃, 唯恐雁王让人在那茶水里撒了耗子药, 借着陛下要他即刻回宫复命的话茬,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不必日日早起上朝, 也不用点灯熬油地替谢意之代批那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殿下乐得清闲自在,干脆就宿在兰苼院里不走了。   无论沈却去哪儿, 他都要像个影子般黏着跟着, 头天陪那哑巴去校场, 因着殿下难得亲临看训,激地那些亲卫们无不用上了吃奶的功力,结果用力过猛别着筋的就有好几个。   光是站在台上看着也没意思,谢时观干脆也借了把剑上了擂台,对面的亲卫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一个不慎伤着了殿下,可谁知没几招便被谢时观丢下了擂台。   谢时观的招式也未必有多精湛,只是他胜在力气大,还很不要命,一剑相交,“当”一声便把对面的人手腕给震麻了。   好在殿下并不是每日都能起得来。   白日里睡醒了,闲着无事,他便会跟着沈却一道去偏屋里逗那崽子,却不料这崽子很认人,沈却抱他不哭,乳娘抱着也勉强,可只要一落进谢时观手里,这崽子必嚎无疑。   殿下试了几回便烦了,皱眉道:“方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本王一上手,他就嚎得像死了爹?”   这事儿没人能说得清,他抱孩子的动作是沈却教的,也刻意收了力道,托羽毛似得小心了,可这崽子就是不肯领情。   殿下在他这儿吃了瘪,心里很不得劲,就要坐在榻边,一边伸手戳着他脸,一边放狠话:“改明儿我和你阿耶再要个老二,就把你这种不听话的崽子打发给街边乞食的人去养。”   “往后他在府里吃香喝辣,你就在外头端个破碗哀哀求着人,哭得再凄惨,也没人理你。”   后头侍奉着的乳娘憋着笑,没敢说话。   而榻上的思来满不在乎地则翻了个身,拽着一只脚丫塞进嘴里就吃了起来。   谢时观看不下去了,很嫌弃地从他嘴里夺下那只脚,可这头才制止,这崽子便又把另一只脚塞嘴里了,殿下便又再去扯。   如此往复几回,这崽子吃不到脚,嘴一扁,眼看着又要哭了,旁侧的沈却忙扯了扯殿下的衣袖,朝他比划道:“没事的,小孩子,又不脏。”   这小崽子当然没事,他这个年纪的崽崽还不用脚走路,每日身上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吃个脚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殿下就愿意惹他生气,把这崽子惹得恼红了脸,他也就高兴了。   多此一举地替思来掰正了几回脚,谢时观又注意到了他身上佩的那只长命锁:“这谁打的?还挺衬这臭崽子。”   他知道沈却一向俭朴,回府后月俸也没再去领过,说是要还欠他的那五两金子,这哑巴一旦倔起来,就是十个殿下都拉不回来,不过他物欲不盛,在府中更不愁吃穿,谢时观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沈却稍一楞,而后抬手道:“师兄送的。”   谢时观一看这“师兄”二字,顿时便觉着这只长命锁忽然便寒酸又难看了,于是立即便翻脸道:“怪不得,看上去就土里土气的。”   “他一月才拿几两俸银,哪来的银子给这崽子备这样的礼?”   沈却:“攒、攒的吧。”   谢时观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这样纯的金子,他那点俸银得攒多久?老婆本都拿出来了,就是亲兄弟,也没有这般大度的,你还狡辩说他什么也不图?”   沈却不大明白殿下怎么忽然又气恼起来了,因此只低低地比划着:“同僚们家里有了孩子,师兄都会赠的,并不独给我一人。”   “那旁人他也都给送纯金的么?旁人也喊他叫哥么?”谢时观接连着反问道,“旁人的崽子他也一天去人屋里看上三回么?那他还真挺闲得慌。”   他辩一句,殿下便总有三句来顶,沈却自知说不过他,便只好默声不应。   可殿下认定了沈落心里有鬼,只是碍着这哑巴,他也不好真对沈落做什么,只在心里暗暗盘算着,等一有机会,就吩咐沈向之快些替他儿子相看门亲事,聘礼他也给包了。   最好是个凶悍的婆娘,拘着管着不许沈落在把眼珠子往旁人身上瞟才好……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吃过奶后,这崽子也就睡熟了,眼看也快到了用哺食的时辰了,谢时观干脆拉着沈却去了膳房。   膳房里油重烟也重,殿下素日从不会涉足此地,因此膳房中的那些膳夫、仆使们倏然见着殿下亲临,吓得胆儿都快飞了,还以为是这膳房里有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好在殿下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让他们先退出去了。   而后谢时观便揽着那哑巴的腰,半挂在他身上推他往前走:“阿却,本王想吃你做的面。”   只是要吃一碗面,沈却想也不想,便欣然应下了,轻车熟路地开始准备材料。   见他和了会儿面,谢时观便上前一步,有些不满地:“你就让本王杵在这儿等啊?”   沈却抬起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殿下一眼,缓缓手动:“不然殿下先回房去吧?”   谢时观恨他的不解风情,从背后罩住他,说着责备的话,却半点不像是责备的语气:“笨死了你。”   “你也教教我啊,”谢时观伸手覆住他那沾了白面的手背,“我替你揉面便是。”   沈却原本不想要他碰的,他知道殿下怕脏,再说这般粗活,殿下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他怎舍得叫殿下劳顿。   可他越是愣着不表态,殿下便越要逗他,把他那双手当成面团来揉,揉红了都不肯罢休:“干嘛不应?”   沈却便只好从善如流地教他揉,可揉面哪有什么好教的?团成团,揉光滑了便是。   他都教完了,殿下却还不肯放,沈却便只好一矮身,从底下挣了出去,终于空出了手,这哑巴便轻车熟路地熬制汤底去了。   谢时观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面,一边盯着那哑巴操劳的身影:“做碗面,要费这么多功夫啊?”   他想起以前,总是一时兴起要这哑巴去做碗面端来,他却未必肯吃,时常是尝一筷子,便又摆手让他端下去了。   “不麻烦,”沈却朝他比划,“只是等的时辰稍久些罢了。”   这哑巴虽然会做的菜式并不多,可劳作时手脚麻利,窄窄的一把腰身,挽起的小臂流利又修长,惹得殿下眼馋心也馋。   谢时观不由得有些后悔,只恨自己没一双慧眼,庸俗又肤浅,还真以为这哑巴就是块灰扑扑的石头,老实又木讷,当成物件来使倒还成,可着实是没有什么惊艳之处。   可如今磨开了他那硬邦邦的外壳,才知他原是一块璞玉,天然美质,独特又清澈,实在可爱非常。   谢时观恨不得把他藏起来,只有自己能看,免叫旁人也觉出这哑巴的好来。   “阿却。”殿下忽然又喊了他一声。   沈却转过身,对上他眼,等着他往下说。   谢时观笑着:“若本王吩咐下去,择吉日册你为雁王妃,愿不愿意?”   这哑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摇了摇头。   这一怔,是没想到殿下会愿意将他公之于众,这一册妃,便是要告诉全天下人,堂堂雁王,竟要娶个哑巴男妻做王妃。   殿下一诺千金,或许只要他肯点头,无论什么身份地位、贵贱高下,他就一定会为他排除万难。   三书六礼、辂车封妃,该有的仪仗礼数,绝不会少。   可这哑巴却不大愿意。礼成之后,固然是富贵加身,风光无两了,可他在旁人眼中,依旧还是个男人,依旧是个卑贱的哑巴。   京都贵眷的圈子他融不进去,也未必能替殿下做好一位“管家娘子”,被这般抬上去,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叫他难受。   夫妻二人一体同心,他这个王妃若是当得不好,到时恐怕反而还要害得殿下一道遭人耻笑。   与其册妃正名,上赶着做那天家奴,倒不如一辈子做王府家奴,至少怎样他都心甘情愿。   “册了妃,把你和那崽子的名姓刻入玉牒,往后便再没人敢轻看你,”谢时观道,“到时这府上的仆侍都由着你管,本王所有的田产庄铺,也都由你掌着,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还要摇头?”   这哑巴却半点也不心动,抬起手,很无情地:“那不是我该拿的。”   在他心里,不是他应得的东西,若非要他守着,恐怕还要害得他诚惶诚恐、夜不能寐。反而是殿下这一句承诺,在这哑巴看来,比那些富贵显荣来的还要更加珍贵。   对于这哑巴的答复,谢时观也并不意外,低低的一句:“也是。”   “越是冕袍加身,规矩便愈多,要那么多人盯着你看,你想必比死了还难受。”   “你既不想上去,”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我就下来陪你。” 第九十一章   只要雁王殿下肯费心思, 便就能将这哑巴哄得晕头转向的。   沈却一开始对殿下所说的还有些不明所以,因此脸红耳烫过后, 他心里的疑虑便忽地冒了尖, 什么叫做“下来陪你”?殿下是决心要罢手不管了?可就算放了权,也未必能换得安宁啊。   谢时观年二七,早到了出京封藩的年岁, 只因当年先帝病重,而太子尚幼, 先帝弥留之际托孤于雁王, 要他摄政,为天子辅弼。   先帝此举,也并非是他多看重这位皇弟, 而是因为雁王确有治世之才, 又杀伐决断,更与缪党有仇怨, 为防新帝母家独大, 外戚干政,这才选了他谢时观。   他只不过是拿这位皇弟当颗棋子, 拴着他给谢意之当条只咬缪党的天家犬, 可惜谢意之太过无能, 根本牵不住环在谢时观颈上的那条绳。   可若谢时观果真放权让位,当初他所得罪过的人, 一定会第一时间攀咬上来,不可能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他。   莫名其妙的,沈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于是这哑巴某日便趁着殿下还在熟睡的功夫, 再度下入了那间密室, 这才发现那日他所看见的那封信, 竟已然消失不见了。   鱼符之下只压着几份已经拆封的信件,一方面,好奇心在不断驱使着他,可另一方面,那种背着殿下做坏事的心虚感也慢慢升腾了起来。   万一其实殿下与母族不过只是普通的私交,那封信件上也只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语,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可那实在不像是王爷会干的事。   沈却站在这暗层前犹豫了整整一刻,才终于探出手去,如果是他错误了殿下,他会立即回去向殿下请罪。   可随着他一封又一封地读过去,心里也愈来愈凉,这里边既有他读不懂的符号,也有许多汉字文书,靠着这些来往信件,沈却渐渐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殿下和北蛮似乎商讨好了一个计划,他写信邀北蛮单于于二月初七进京为他庆祝诞辰,单于以汉文回函,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紧接着,谢时观应该不日便会将能调遣的一大部分兵力调往南方,去镇压南蛮的叛乱,连书信他都已经拟定好了,可问题是,如今沈却并未听闻南边有战乱。   殿下也不可能会未卜先知,那么便只剩一个可能,这场叛乱是王爷谋划的……   随着他把信件放回暗层,这些线索也一点点地串联明晰了起来,沈却忽然就懂得了殿下那天的意思。   “你既不想上去,那我就下来陪你。”   他不止想毁了谢家的江山,他还想让所有人都去死。   或许还有其他更温和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可谢时观却偏偏选择了最偏激的一条。殿下近日待他太好了,好到沈却一时竟忘了,他本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太傅入狱那日,无人替他喊冤,他在诏狱中被折磨成那样,那些朝中重臣不可能连一点风声都闻不到,只是没人愿管,也没人敢管。   后来是见着谢时观平安返京,怕他来兴师问罪,那些官吏们见风使舵,这才纷纷跟在他身后一道闯宫救太傅。   说是一道,可他们也只敢送雁王至宫城之外,没人敢拿身家荣耀去赌,一旦雁王败落,难保缪太后和天家不会旧事重提,要一道惩治他们这些“不轨之臣”。   所以在谢时观眼里,大概他们每一个人都很该死。   先帝一道圣旨逼死一群无辜女人时,没人说话;那日福宁殿里,谢意之召集群臣要为缪宗平脱罪,除了满常山,也无人敢驳;而当日一位忠臣活活被冤死诏狱,自然也无人肯沾这浑水。   沈却相信殿下有手段能叫这王朝覆灭,然后带着他和思来远走高飞。   可如若果真叫那北蛮入侵,这万千黎明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那北蛮人贪婪无厌,到时轻而易举地就夺了谢家的天下,又怎肯就止步于此?他们从来视异族为牲芥,到时或奴役或斩杀,横尸遍野、流血千里也不是没可能。   沈却虽然只愿忠于殿下,可也不忍看到生灵涂炭,让这么些无辜百姓去送死。   怎么办?   如果他开口去劝,殿下会为了他而改变主意么?沈却不认为自己在殿下心里有那么重,他若此时回去规劝,最大的可能会是被看管起来,而这个计划则依旧照行不误。   *   夜里。   沈却在炉上温酒,又在那酒盅周身围了一圈蜜橘和用刀划过的栗果,再在几案上摆了几盘冷碟。   谢时观更衣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推门入内,见这屋中一片烛光暗影的,笑着走上前问他:“捣鼓什么呢?”   不等沈却答话,他便自顾自地上前揭开了盅盖,一闻一嗅:“‘兰羞荐俎,竹酒澄芳’,往岁喝的不还是屠苏酒么,今岁怎么改换了口味?”   沈却拨动栗果的动作微微一滞,下意识屏息,而后转身抬手:“殿下不是好饮竹酒么?”   “所以你这一桌,”谢时观反问,“都是给我备的啊?”   见着那哑巴点头,殿下狡然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无事献殷勤,你定是背着本王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   沈却心跳一错,好容易才掩住了情绪,面不改色地:“这几日乍暖还寒,昨儿夜里听见殿下干咳了几声,我就想着烫些酒能暖身子,烤些甜橘来润喉,先防上一防,好把风寒给吓退了……”   他一边比划,心跳一边紧追不舍地鼓动着,生怕殿下觉察出了他的异样。   可谢时观不但没起疑,似乎还很高兴,上前拥着他,在他颈边吻了吻,而后道:“这样疼我啊?”   他身子骨一向健朗,连风寒也少有,昨夜那两声咳,是炭火烧得太足,茶水又喝少了,喉口难免发干,这才轻咳了几声,他以为这哑巴早睡了,谁料他竟还悄悄放心上了。   沈却不爱吃酒,酒量也不佳,但今夜还是伴着殿下吃了半盏。   这烈酒烧喉,这哑巴才尝了两口,就辣红了脸,偏过脸去用袖掩着猛咳起来。   谢时观轻笑一声,而后按下了他手中的酒盏:“不能喝就不喝了,你只坐着陪我吃些菜便是,我又不会怪你。”   他对自己越是体贴周到,沈却便愈发心虚忏愧,不过一会儿他还有事要办,确实不好比殿下先吃醉酒了,因此便从善如流地放下了那只酒盏。   不过沈却也无心吃菜,将那炉上烤好的蜜橘夹进盘里,而后便伸手剥了起来。   谢时观看着他,又看了眼那盘里正冒着热气的蜜橘:“不烫么?”   他这么一提点,沈却这才惊觉指腹上传来了一阵烫痛感,于是连忙把手缩回去。   殿下见他这般,便追过去攥着他手腕扯到自己眼前,见那指腹只是被烫得有些发红,并没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心。   “怎么心不在焉的?”谢时观嘴里几分责备语气,“我若是不提,你是一点也不觉得烫啊?”   沈却垂下眼,辩解道:“许是、是有些累了。”   “是吗?”谢时观低低地问,“是累了吗?”   沈却有些失措地点了点头。   “正好时辰也不早了,”谢时观把他推上榻,抵在他身后说,“酒还没吃完呢,你就说累,打算怎么赔我?”   沈却并没打算现下就要殿下去睡,可他人被谢时观摁着,难以转过身去,自然也就答不了话了。   不等他答,谢时观便又自顾自地说道:“本王现下还不累,你哄哄我,说不准就会累了。”   殿下又不是思来,可以抱着轻拍着来哄,沈却发不出声,也没法哼歌哄他睡,唯一的“哄”法,便是消磨掉殿下那过分旺盛的精力,叫他觉得累了,自然也就会犯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时观便从榻边小柜里取出了一盒脂膏,而后低低地:“自己弄给我看。”   被身后的目光那样盯着,沈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若是放在平常,他那样怕羞怕臊的一个人,就算殿下软声来哄了,他也未必肯应。   但今日……   “快点啊,”殿下还在催促他,“后边还是前边,你自己选。”   ……   他那样生涩,又不得章法,探了好半晌也没碰到实处,谢时观便只好押着他腕子帮他找。   “就是这儿了,”谢时观故意在他耳边笑,“还用本王再教你么?”   沈却红着脸摇头。   知道他臊得要死,殿下嘴里也不肯停:“都那么些回了,本王每次是怎样弄得,你怎么还不清楚?一定是你这坏哑巴只顾享受,只记得快活,根本分不出心思放在其他地方。”   “是不是?”   沈却低着眼不肯应。   看着那哑巴弄了半天,而后才微微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自己,似乎是在询问他什么。   殿下却故意装作看不清的样子,非要凑上前去看,更要伸出手去蹭:“还不够吧,你觉得够吗?不是也摸过了几回么?要不要本王再给你看一眼?”   就见那哑巴怯怯地启唇:“够、够了。”   “进来吧……”   谢时观看着他那副模样,顿时身下一痛:“你这样,实在叫人……”   实在叫人怎样,殿下也没说完,只是往手上蹭了些脂膏,随即又压着他手,并着往里挤,而后在撑着另一只手上前,轻车熟路地舔掉了他眼角的泪。   “现在才算够了。”   只是很不同寻常的,殿下这回没像往常一般解衣覆上来,而是倚榻半坐着,看见这哑巴似在发怔,他便出声道:“愣什么呢,不是说好了要你赔,难不成还要本王再伺候你么?” 第九十二章   寅时三刻。   沈却倏然惊醒过来, 而后胆战心惊地将谢时观的手臂挪到了一旁,以往只要他一动, 这只手臂便总要箍得更紧些。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临睡前多灌了殿下两盏烈酒的缘故, 谢时观今夜睡得格外沉,沈却悄没生息地下了榻,又替殿下掖好了被褥, 这才披上外裳走了出去。   如今殿下被禁足王府,也无公务烦身, 平日里就百无聊赖地跟着他转, 几乎连一刻也不离,半会儿见不着他,嘴里就“阿却、沈却”来回喊个不停。   自从那日之后, 沈却便时有留意边境的消息, 七日前听闻北蛮军大败,随后便派出了一位领将, 与边境驻军和谈, 态度极其诚恳,表示北蛮往后心甘情愿为天可汗之属国, 岁岁朝贡, 再不起兵戎, 只请求能开商道通经贸,两族间互通有无。   北蛮只在祖皇帝在位时低过一次头, 那次是送来了孟和公主来京和亲,随后止战整整九年有余,小皇帝当即大悦, 认为北边之所以常起兵燹, 正是因为那北凉穷山恶水, 乃是不毛之地,蛮人食不果腹,自然要进犯中原。   或许只需开个口子,将这群蛮人驯服驯化,往后也省了兵戈战火,边境百姓们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于是圣人便当即准奏。   镇守陇右的云麾将军随即上奏,言及蛮人狡诈,轻易开口贸易十分不妥,望圣人收回成命。   然此奏反而惹得谢意之勃然大怒,当场将折子摔下龙案,开放商口之事但行不误。   紧接着便又传来了南边叛乱的声音,于是在谢意之的首肯下,一部分兵力便被调往了南边。   这一北一南的动荡,恰与沈却的猜测不谋而合。蛮人狡诈,虽说谢时观身上流有一半的北蛮血统,可想必他们也不会尽信他,在入京前必有防备。   二月初七这个日子实在太紧了,再加上北边兵力被削,他们一路进来,军备粮饷应该不会削弱太多,为了按时抵京,沈却觉得他们在得手之前,或许并不会过分屠戮百姓。   沈却思忖多日,还是只能得出一个补救的法子。   那就是由他潜入那件密室,窃得雁王私印,再临着殿下的字迹,写几封密信,一是急召那些领兵往南的将领们返京,用语焉不详的几句话,点明南边有诈,要他们掩人耳目,速归。   其次便是要驻守北边的几个将领们加强防卫,告诫他们恐有敌袭。   沈却自知并非谋略之才,因此便只能借这种方式,尽量减少民众伤亡,至少到时还有这些兵士们护着百姓,不叫他们做任外族宰割的牲芥。   唯一的缺漏,就是他的字仿的还是不大好,前些日子沈却向殿下要了他写的一些文章去摹,只是费了好些功夫,也只堪堪学到了五六分的字形。   好在这些将领们并非都与殿下都有过密切私交,又大多是武举出身,没见过雁王的字书也是理所当然,靠着一枚不作伪的私印,沈却猜测一大部分将领应该都会轻信。   将这些密信以油蜡封过以后,沈却忙将信件藏至兰苼院主屋的衣箱之侧,打算等明日天一亮,便去请驿使送信。   只是才刚放下衣箱木盖,榻上却忽地传来了几分动静。   沈却心跳一紧,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人才刚停在榻边上,便被褥子里的人一把揽住了腰,这哑巴于是吓得浑身一颤,连鬓角脊背上都冒出了一点冷汗。   谢时观半掀开眼,凤眼微迷,像是才睡醒的模样,他伸手攥紧了那哑巴的手,低低地:“方才去哪儿了,手这样冷?”   沈却抽出手去,而后急急忙忙地给他打了个手势,却忘了眼下屋里黑灯瞎火的,殿下就是眼力再好,也看不清他在比划什么。   他听见王爷轻笑了一声:“本王哪有那样好的眼力啊?又不是狸奴狼犬。”   沈却于是便只好轻轻推开殿下收拢的掌心,在上边写了两个字:内急。   “屋里不是有桶么,怎么不用?”谢时观说,“本王都睡下了,还不好意思吗?”   沈却没答话。   殿下熟练地扯开褥子,把人往榻上揽,而后再扯开他衣襟,隔着里衣咬了他一口,随即这哑巴身上便稍稍颤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这次他竟罕见的没有躲。   谢时观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默不作声的,莫不是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本王的事吧?”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发问,沈却胸腔里的震跳几乎连一下也没歇停过,有那么一瞬间,他总觉得殿下或许什么都知道了。   但没想到谢时观只是扣住了他的腰,一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笑着说:“背着本王,夜会情郎,你好大的胆子。”   沈却听出了他只是在说笑,于是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他摇着头,可谢时观却伸手去揉他后颈上的那处咬痕,低笑着:“撒谎,没有私会情郎的话,那你身上是叫谁咬成这样的,嗯?”   沈却努力仰起头,想告诉他那人是谁。   可这榻上太黑了,又下了帘,他的手和唇全都不管用了,因此便只能由着殿下乱来了。   *   是日巳时六刻。   沈却从睡梦中惊醒,殿下背对着他,似乎还在睡,他轻悄悄地下了榻,再度来到了那衣箱边上。   可伸手在箱侧摸了好半晌,也没找到昨夜藏下的那些信笺……   怎么会?关上箱盖之前,他记得自己分明还确认过一遍。   “找什么呢?”谢时观懒洋洋的声音忽然自他身后响起,“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   猝不及防地听见殿下的声音,沈却几乎惊出了一身的汗,他转过身,尽量保持镇定:“睡不下了,换身衣服去买碗馄饨。”   谢时观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是吗?”   “怎么忽然又想起那馄饨来了?”   沈却垂着眼:“方才梦见了。”   好在殿下似乎并没有起疑,只是催着他道:“就这几件破衣裳,也要选上半天么?不如本王替你选罢?”   沈却哪敢让他动这衣箱,因此便随手往那最上层拽了一把,打算随意取一套衣裳走,可谁料手上只是轻轻往里这么一抄,便碰到了压在底下的几封密信。   来不及思忖这信为什么会被压在这官袍底下,沈却眼疾手快地将那些信件一道抄在了手上,隐到了那套官袍里去。   “穿这官袍做什么,开春时给你定的那几套春装,怎么也不见你拿出来穿?”   沈却顽固地辩:“暗色耐脏。”   答完他便背过了身去更衣,为了不叫殿下觉察,他眼疾手快地将那些信揣进了里衣中去,而后便是中衣、外裳、革带。   大概是心里过于紧张了,沈却接连试了两回,也没能将那革带穿过**尾,谢时观于是上前一步,用手背抵开他指尖,温声道:“我帮你,今日怎么笨手笨脚的?”   等帮他把革带穿过**尾,谢时观又一晃来到那哑巴身前,很耐心地替他调着带銙的位置。   沈却不自觉地屏着呼吸,生怕殿下摸到他襟下异物,好在谢时观的指尖只是扯过带銙,并没有去碰他其他地方。   “不然阿却等一等我,本王换身衣裳与你同去?”   沈却连忙抬手:“殿下正在禁足中,若是叫有心人看见了……”   “看见了又能怎样?斩本王的颈首么?”谢时观笑着反问。   这哑巴忙捂住他嘴,唇语道:“不许说。”   殿下扯下他手,又稍一垂首,便又用两只手托起了他的脸来:“真不和本王一道睡了?”   沈却启唇:“很快的。”   谢时观盯着他那双躲闪着的眼,轻抿的唇,微微俯身,啄吻着这哑巴的鼻尖,他越是吻,沈却的目光便愈发慌乱。   笨死了,连撒谎都撒不好,还自以为聪明地觉得他什么也没发现吗?   灼烫的吻一路往下,而后不轻不重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眼微眯着,笑微微的模样:“早去早回。”   *   卯正二刻,含元殿。   一名身着轻甲插黄旗的斥候飞跑入内,殿中朝臣闻声纷纷退避,那斥候于是便畅通无阻地摔跪在了明堂之下。   “报——”他高声禀奏着,“边关告急!请圣人过目!”   自谢意之独自从政以来,他也并不觉得这皇帝有多不好当,奏章他看乏了,便丢给那些内宦们代劳,上朝宣奏时他高兴就点头,不高兴便摇头,也没人敢忤逆他。   头一回这般大权在握,谢意之不免有些飘飘然,没有满常山和谢翎,他不照样也能将这个皇帝当的妥妥帖帖的吗?   边关告急?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已经下令同北蛮单于和谈了么?南边的叛乱他也及时派兵遣将地去镇压了,眼下传入京的,不该是喜报吗?   见上首的皇帝迟迟不肯来接,那位斥候于是跪曲着往前挪了几步,而后再度重复道:“八百里加急边关文书,但请陛下过目!”   含元殿内一片寂静,几乎无人敢出声。   在这众目睽睽的审视之下,谢意之缓缓伸出手来,指尖轻颤着,接过了那斥候递上来的那封文书,这会儿他没心思再用短剑细细去拆了,谢意之直接用蛮力扯开了那蜡封之处。   他原还揣着几分侥幸,可直到他展书一看,脚上登时一软,连带着那封文书都坠到了地上去。   这是一封血书,上言北蛮狼骑破境,而边关将士寡不敌众,敌军长驱直入,不日即将抵京……   他已把大部分兵力调遣至南边,去抵御南蛮攻袭,如今京都里只剩十六卫禁军,他还来不及将其中谢时观的人换血洗牌,十六卫未必都能听他调遣!   完了、一切都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天天宅在家看沙雕视频但还是阳了,现在全身像被大象踩过一样,努力把这章写完了,明天要是更严重了可能会请假,还好的话就继续保持日更。 第九十三章   十几位大人都在外府门厅里候着了, “沈向之俯首通禀道,“您看是不是……”   谢时观连眼也不抬, 半扶着沈却的手继续教他写字:“不见。”   “无论谁来, 都不必来禀,那人若不肯走,请他吃口热茶便是。”   沈向之即刻颔首:“是。”   他人在原地顿了顿, 随后又道:“方才尚书大人道,您见与不见并不要紧, 只要卑职向您讨一句准话。”   谢时观轻笑一声:“他想听什么话?本王又不是他肚里蛔虫, 怎么会知道?”   沈向之略略一福,俯首正要往外退去,却听那上首案边之人忽地又开了口:“你告诉他们, 本王尚在禁足, 只要圣旨谕令不下,本王便不会离京半步。”   “是。”   沈却笔端微微一顿, 谢时观则稍一使劲, 逼着他继续往下写:“没想过本王会留下?”   只见这哑巴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想过, 只是尚有些恍惚, 他看向宣纸上的墨字, 这些日子练下来,他的字已规整多了。   “本来该是今夜启程的, 金陵城、苏州府,余杭……你愿意待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殿下缓声道。   无论北蛮攻下了京都也好, 还是乱世出枭雄, 由哪位汉人打退外族, 更迭出一个全新的政权也罢,这天下人的生与死、好与坏,与他又有何干?   凭他对谢意之的了解,他兴许连一刻都守不住,不等那北蛮狼骑破入京都,这位天子想必便要携着一众后宫与朝官们尿滚尿流地离京南下。   但他不会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逃不掉了,晚一步,便会被闯入的北蛮狼骑所杀,若早一步,便要死在那埋伏在路上的“判党乱军”刀下。   如此也算成全了他与谢意之多年的叔侄情,好歹是九五之尊,怎好叫他悄没生息地死呢?既要死,那便要死的轰轰烈烈、“青史留名”,也不负当年先帝临终时的托孤遗愿。   沈却一偏头,望向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走呢?   谢时观笑了笑,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不将那些密信送去驿站?”   沈却也说不清楚,那日他带着那几封密信停在驿亭不远处,手里紧捏着那蜡封皮纸,可偏偏却连一步也挪不动。   王爷待他那样好,返京回府之后,殿下便始终待他体贴入微,他那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却肯背着他在泥泞山路上行走,怕他再被吓到,殿下命人换了床榻,夜里进屋时也都会敲一敲门来提醒。   他不厌其烦地跟着他,甚至连膳房那样脏污的地方都肯涉足,他甚至为了他,在朝堂之上同圣人撕破脸皮……如果只是为了榻间云雨、枕席之欢,殿下大可以以命令的口吻,逼着他屈从,又何必这般用心地哄着他?   殿下总会知道是他叛的他,到时候,他该有多伤心呢?   他该信殿下的,也许殿下并不会像他想的那样做,哪怕他当面问他一句呢?这几封密信一旦送出去,他便当真叛了殿下了。   沈却不怕殿下罚,甚至一刀断了他的命,可他怕殿下恨他,更怕自己错误了殿下,怕他的自作主张反而会害了谢时观。   这哑巴并不知道,他在那驿亭下停了多久,沈向之同几名死士便在驿亭里盯了他多久。   谢时观晨起时吩咐过,只要那哑巴踏入驿亭一步,立即便要将人绑了押回府来,之所以派沈向之去,是因为沈却的一身功夫都是他教的,又是他师父,动手时总会留些分寸。   至于那些死士,只是因为沈向之有过前科,殿下怕他再把这哑巴弄跑了。   约莫过了两刻,才看见那哑巴终于动了,沈向之叹了口气,伸手紧了紧挂在腰间的细绳:“准备……”   动手二字尚未脱口,便见那哑巴忽然转了身,并不往驿亭里来,反而往回路上走去了。   沈向之缓缓松下了手,而后意味深长道:“回府吧。”   从驿亭离开之后,沈却又赶去平康里买了碗馄饨,那老翁许久不见他来,可见他一言不发,又提上来一只眼熟的瓷瓮,这才认出了他来。   “怎么有好些日子都没见你来了?”那老翁笑着说,“我年纪大了,总要忘了一些人和事,难为我还记着你这只双层瓮。”   这老翁看不懂手语,又有花眼,这几岁愈发严重了,连沈却的唇语和那沾了茶水写在台上的字也看不清了。   但就算得不到沈却的答复,可也不耽误老人家同他闲话家常。   “再熬一年啊,我就将这铺子卖了,如今转眼连我小孙媳都有了娃娃了,儿孙们成家立业,也不必我这把老骨头再替他们熬着了,明岁卖了铺子回乡去,也好颐养天年喽……”   他一边下着馄饨一边笑着,并未察觉来客其实并不曾笑。   将那碗馄饨递给沈却之后,老人家又道:“同你主家提一句,若爱吃这一口,也就趁着今岁了。”   沈却匆匆一点头,随后便捧好了那盅瓷瓮,缓步离开了那间铺子。   迅速回了兰苼院,主屋内安静非常,他以为殿下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地将那馄饨在几案上摆好了,随即又将收在衣襟里的密信取了出来,放在了那盅瓷瓮旁。   正欲去看一眼榻上人,却听那屋门忽地便被人从外头推了进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回来了?”   他慌忙转身,却见殿下竟身着一套外府仆丁的装束,手里拿着两块油纸包着的糖饼朝他晃了晃,随后又遥遥朝他一笑:“是巷口那家,还烫着呢。”   自他回府后,便再没吃过这糖饼了,巷口那家的饼铺不知为何闭了店,远志去给他买过别家的,不知怎的,滋味就是不及这家好。   沈却不敢上前去接,那一瞬间,愧悔和疚歉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压倒了,像是被人从脊髓里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几乎下意识地便朝着谢时观跪了下去。   殿下随即也俯身蹲了下去,把那两块糖饼递到他唇边,可这哑巴的唇却紧抿着,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不吃吗?”谢时观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家铺主原要搬到永平坊同他小弟合开食肆去了,好容易才让本王劝回来的。”   殿下的劝,便是遣了几名亲卫,硬是押着那一家子,逼着人回来继续开饼铺,不过倒也给了些银钱稍作安抚。   面对这哑巴如此突然之举,殿下却表现得一点也不惊讶,就算沈却再迟钝,也该明白殿下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迟迟没拆穿他。   怪不得他分明记得昨夜是将密信藏到了箱侧,可晨起时却发现,这几封信竟跑到了他那身官袍底下。   沈却还当是自己糊涂了,他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时有走神,记错这信的位置,也并不是不可能。   殿下故意将那信调换了位置,今晨的试探,想必也是在等他的坦白,可他竟然还在撒谎……这世上再没又比他更坏更卑鄙的人了。   “你这样跪着,什么话也不肯说,”谢时观再一矮身,侧着向上,看向那哑巴失措的眼,“究竟是罚自己,还是气我?”   沈却连忙摇头,他没有想气殿下,他只是恨自己,缓缓抬起手来:“我错了……”   “五十鞭、一百杖……”沈却满眼的痛苦之色,而后继续比划道,“求您罚我。”   谢时观忽地抵撞上他鼻尖,何止是这样的罚呢?才发觉这哑巴背着他,悄悄再度潜入那间密室时,殿下还以为他同曾经的柃儿一样,只是这哑巴藏得太好了,把他骗得团团转。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将这哑巴的四肢都折断了,然后锁进暗房中去,要他从今往后,除了他,谁也见不到,只要用那崽子威胁他,这哑巴便不敢寻死。   为了从他这里讨一口饭吃,只能哀哀乞怜,比那瓦子里的小唱还要没有尊严。   好在殿下也只是想了想,只那一刻心念一动的恶念,就算这哑巴也是缪党埋在王府中的细作,那也是他栽了。   怨与恨是自然的,可他大概也没法因此便不爱他了。   “你再跪着,”谢时观忽然道,“糖饼和馄饨都要凉了,凉了就失了味了,你忍心叫本王吃那样的朝食么?”   这哑巴要倔就倔死了,仿佛在这地上跪得时辰愈长,降下的刑罚愈重,他才能好受些。   谢时观干脆不劝了,直接上手把那哑巴从地上半抱半拽地拉了起来,怕这哑巴还要跪,殿下干脆信口威胁他道:“不是要讨罚么?”   “本王不罚你,把你师父和师兄叫来,‘教不严,师之惰’,你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错,那便好好罚一罚他二人。”   那哑巴顿时便不敢挣了,直挺挺地站在殿下身侧,懊悔得无以复加:“全是我一人的主意……”   谢时观拈起其中一封信,并不急着拆:“本王知道啊,你若是去求了沈向之,他便会告知你,如若本王果真有要事要联络诸将,所发阴书都会一拆为三,主将接信后就算立即折返,也会再度发函向本王确认。”   说着他拆解开了那哑巴所书密信,这字仿得如何,他并不表态,只是道:“行军此刻将抵南边,这信就算快马加急地送到了,主将们也纷纷轻信,立即折返,也未必能赶回京都。”   沈却私下里其实也算过了,如果北蛮要在二月初七前抵京,那么这些将领们至少也在回京路上了,到时候皇都沦陷,天子和群臣也许已沦为北蛮刀下亡魂,但将领们一旦抵京,便会同外族展开一场厮杀。   无论最终谁输谁赢,北蛮人倒必定元气大伤,倒时百姓们或许也还有一线生机。   而殿下那时想必已带他离了京,从此山遥海阔,怎样都同他们没干系了。   “平康里卖馄饨的老人家、巷口卖糖饼的夫妻,”沈却慢缓缓地比划道,“还有许多人,都是很好很良善的普通人,天子有禁军护着,百官有护卫仆丁,唯有他们赤手空拳。”   他眼微红,垂眼手动:“明知有这场厄难,我……”   殿下对这哑巴所言,并不能感同身受,只是道:“你并不做官,怎么偏偏同那满常山操着一样的心?”   “坐下吃朝食啊,”殿下态度强硬地将他拉到了自己身侧的位置上,“不说那些了。”   *   “所以为什么呢?”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再度问了起来:“那日分明都到了驿亭前了,怎么忽然便后悔了呢?”   沈却难得对上了他的眼,默了很久,才终于抬起手道:“我该信殿下的……”   “这般大的事,不该瞒着你去做。”   殿下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了无边的酸软,他眉眼微弯,笑着摩挲着他鬓角:“你既信我,那便如你愿。” 第九十四章   这日天才蒙蒙亮, 沈却便听见外边院里传来了一点响动,而后便是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   谢时观被这急促响声惊醒, 下意识便把睡在里侧的那人往下一摁:“睡你的。”   而后又很不耐烦地一翻身, 懒得去拿褪在榻尾的那件外裳,殿下干脆只着一件贴身绸料便起身去应了门。   他门只开半扇,居高临下地盯着门外的沈向之:“什么事?”   虽然被扰了好梦, 谢时观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可他知道, 沈向之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若非是要紧事,他也不至于一大清早地就来通禀。   沈向之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心神不宁,先是低声问了句:“沈却在里边吗?”   他话音刚落, 便见那哑巴拿了件外裳过来, 悄没生息地替谢时观披上了。   瞧见他还好端端的,沈向之心里这才松了些, 而后便禀道:“今晨亲卫范悉起早出屋, 行至院中时,在地上发现了两具尸体, 他立即大喊, 唤出了重台院中其余亲卫, 把人翻过来后,发现这两人应是亲卫, 皆是被短剑所伤,一刀毙命。”   沈却惊惶地看向他,沈向之瞥见他眼神, 便知他想问什么, 因此先一步道:“是葛正和田跃。”   谢时观皱了皱眉:“有外人闯入院的痕迹没有?除却这两名亲卫, 还有其他折损吗?”   近日无论内外府,亲卫仆丁们都被勒令加强巡护,此人既能悄没生息地闯入府中,又能迅速解决掉两名亲卫,那他怎么不肯再往里走一走?   出了这件事,往后王府的巡护安防必然会愈加森严,费了这么些功夫,却只干掉了两名举无轻重的护卫,这人何必呢?   沈向之摇了摇头:“重台院周围亲卫们当时立即便搜查过了,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只是除却那两名亲卫,院中还有两名亲卫不知所踪……”   “谁?”谢时观问。   “十一和沈落。”   听见这两个名字,沈却的心顿时落了下去,谢时观忙伸手揽过去,安抚似地捏了捏他肩颈,随后微微一眯眼,示意沈向之继续往下说。   “二人房屋内陈设略显凌乱,似有打斗过的痕迹,但仅靠这些草蛇灰线,暂时还推断不出此事缘由起末。”   谢时观甚至没有过多思忖,当即便下了决断:“将那两名亲卫尸身收敛、厚葬,然后关紧府门,其余什么也不必管。”   沈向之面上神情稍稍一滞,可只转瞬便就恢复如常:“是。”   等那屋门被掩上,沈却才终于忍不住了,他焦心如火,急促地朝殿下比划道:“那师兄和十一该怎么办?”   谢时观淡声答:“不必急。”   可那哑巴早已是满脸的忧与愁,急得眼看下一刻便要跑出府去四处寻这两人了。   因此殿下便只好叹了口气,轻声同他解释道:“你听不出来吗?内外府中无论日夜,都有那么**班巡哨,沈落和十一功夫都不低,若是真有外人闯入,缠斗中必会闹出动静,哪怕只有那么一点,也总会引起院内其他亲卫的注意。”   “能顺利潜进王府,又能一声不响地把这两人带走,那得是什么人?”   “既寻不到有外人闯入王府的踪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人是自己出去的。”   沈却哪里不知道此事蹊跷,也明白殿下说得其实不错,可失踪的人是沈落,他便没法那般冷静又淡漠地去审视。   亲卫们的功夫大多势均力敌,葛正同田跃并不是傻的,遇人行刺时必定会反抗,倘若没有缠斗的痕迹,也没有闹出大的动静。   那么很大的可能是,行凶者是他们的熟人,正因为是熟人,他们才会来不及反抗,反被一刀毙命。   那人下手这样狠……葛正家那三个娃娃,本就全指着他一人过活,他不愿怀疑任何人,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没法装作睁眼瞎。   “师兄不会的,”只见这哑巴缓缓抬手,“十一也是自幼在这府里长大的,怎么也不该、不该的……”   在殿下眼中,从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人心一向最难测,他在谋篇布局时,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便是假定这盘局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亲信都背叛了他,然后再去谋划。   “可能是名利,也可能是他所珍视的任何一样东西,只要找准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拿捏住,”谢时观轻描淡写道,“又或许他在你面前奴颜婢膝二十载,表面尊敬,可心里其实不知道多恨你,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傻子才会觉得人永远都不会变。”   话是这么说,可为了安抚这哑巴,殿下还是揽着他手臂,把人往榻上哄:“好啦,本王叫那小奴去传个令,让沈向之遣些人出去四下搜一搜便是了。”   “天还没大亮,再睡会儿?”   只是掳走两个亲卫,对雁王来说压根造不成什么威胁,放着那么些亲卫不动,却偏偏盯上了这两人,殿下不必想也知道,那边要么是冲着沈向之来的,要么就是冲着沈却。   可沈却哪里还睡得下,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而后抬手:“我也跟去一道。”   谢时观按下他手,这回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行,只这么两个人,调些亲卫仆丁去寻便是,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去凑什么热闹?”   沈却还欲再辩,却听殿下又道:“没得商量,二月初七以前,你只能跟着本王。”   *   沈却担心得要命,可偏偏谢时观这几日就差把他捆了绑在身边了,一刻都不能不见他。   他就是有心想往府外跑,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机。   这日清晨,远志照例去巷口买了两块糖饼,把糖饼塞到沈却手中后,他又低低地说:“奴方才在巷口看见十一大人了。”   沈却稍一愣,反问道:“十一?”   “嘘,”远志忙在唇前竖起食指,悄声道,“十一大人叫奴不要声张,还给了奴一张小纸条,要奴悄悄交到您手上。”   说罢他便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小卷字条,就那么一小行字,所书也明了,是要他独身去一个地方,否则沈落的尸体明日便会出现在王府大门口。   而那字条背面,俨然就是那一串地址。   沈却慌忙把字条揣进了衣袖中去,里屋的殿下还在睡,这半会儿功夫抱不着他,便又开始懒懒散散地喊起了他的名:“阿却,干什么呢?”   这哑巴慌急之下,便只好先抬手嘱咐了远志一句:“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远志连忙点了点头。   沈却这才进了屋,这事若是给殿下知道,他不可能会许他去,那边既敢直接放十一过来,想必也在府外安置了眼线,时时监视着王府。   只要看见不是他一个人孤身离的府,沈落便会有危险,师兄为着他,甚至肯屡冒那样的险,明知师兄身涉险境,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好在临近正午时,外头忽然有人来通传,说圣人亲临,人已请到前厅里去了。   谢时观原想让人再敷衍地烫杯茶水,把人随便打发了,可府中亲卫之事,想必和谢意之脱不了干系,沈落倘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哑巴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   因此略一思忖,殿下便打算去会会来人。   本想带上那哑巴一道的,可恰好此时屋里那小崽子又闹了起来,一听见哭声,这哑巴便就走不脱了。   再说那谢意之从来就看沈却不顺眼,带着这哑巴过去,免不了又要受他几句奚落,殿下自个是不会将那“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的,可那哑巴却很把旁人的恶语当真。   “罢了,”谢时观于是道,“你哄他去吧,我去去就回。”   沈却看起来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盯着那哑巴进了偏屋,殿下才终于转身出了院门。   前厅里。   谢意之身着一身常服便装,急急地朝外头张望着,时不时问一问身侧的安奉德:“他来了没有?”   天子亲临臣子宅邸,那臣子无论位份高低,都该携家眷出府去迎的,从来只有谢时观这般不守规矩,也只有他敢这般晾着皇帝。   “官家别急啊,”安奉德低声安抚道,“殿下寻常不朝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这些日子歇下来,只怕都成了习惯了。”   谢意之便只好继续等着,直到瞧见了厅门外的一道熟悉的身影,心里先是猛地一跳,随即便是百感交集的酸楚。   他立即站起身,疾步朝他走去。   “皇叔……”谢意之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叫人听不清了,“那日朝堂之上,是我犯了糊涂,可你也不该,当着百官的面,那样辱我……”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叫人灌了漆么?嘀咕些什么,微臣怎么一句也听不清呢?”   谢意之顿时便红了眼:“你还在生我的气。”   “这些时日,我已想通了,全赖我任性又无知,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没有皇叔和老师,我一人是没法儿的。”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聚在眼眶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去碰谢时观的手:“冷也冷了我这么多时日了,我也受了罚、知了错了,你就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谢时观并不应他,只是笑。   谢意之被他这笑眼盯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可他怎样都不肯信,这个他从记事起,便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皇叔,他此生最崇拜,最倾慕之人,竟会用这样冷的一双眼看着他。   过了好半晌,谢意之才听见他道:“可微臣并未怪过你啊,陛下。”   从来就不是因为怨怪而故意冷落,而是因为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真心,所以其实从来都是冷的,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一份虚伪的温柔,不过是看在那时他还想要稳固摄政王的权势和地位,略使的几分花招罢了,如今他不想要了,自然也就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给了。   谢意之顿时怔住了。   他本想来求皇叔带他走的,驻守城外的那批武安侯留下的精锐,只听谢时观手中鱼符的调令,阿娘同他说,谢翎从来算无遗策,一定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所以他以为只要他来,放低身段认个错,他便肯带他一道逃离京都,只要皇叔肯助他,就算在金陵再建皇都,也并非难事。   可如今这般,他甚至都不必开口,也知道谢时观不可能给他答复,甚至会回以他羞辱,那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第九十五章   雁王试探过他几句, 在说道家中亲卫离奇失踪时,谢意之面上并无讶异之色, 可当问及二人下落时, 他却始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这说明这件事他必然是知晓的,可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那边也并未过多地向他吐露。   将谢意之打发走后, 殿下便转身回了内府,沈却不在时, 他在兰苼院墙边种了几株红海棠, 这会儿还没到开花的月份,枝干上只育结了几粒花苞。   谢时观很手欠地往那小花苞上搓了一搓,那才结的花苞不堪顽, 这才一搓一碰, 便就被掐断了落到地上去了。   院里的几株海棠这些日子都是由那哑巴侍弄着的,殿下怕被他发现, 便将那落下来的芽苞用脚拨到角落里藏着去了。   “阿却?”他一边往偏屋走去, 一边喊着沈却的名。   只是推开偏屋的门后,却只看见里头有个抱着崽子的乳娘, 而屋里空空荡荡, 再不见其他人影。   “沈却呢?”他问。   乳娘连忙答话:“方才小世子哭时, 那位大人进来哄了哄,随后便就出去了。”   “他说了他要去哪吗?”   乳娘摇了摇头, 而后恂恂答道:“贵人是知道的,奴家看不懂手语,大人平日里有什么话, 也不爱同奴家说……想是累了回屋去歇了吧?”   紧接着, 兰苼院、寝殿, 甚至是重台院,内外府几乎被婢子仆丁们翻了个遍,却楞是没找着那哑巴的踪迹。   谢时观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内府里的贴身侍婢都是近距离见过他疯的,一看殿下这脸色又不对了,个个都吓得胆战心惊,纷纷垂着脑袋装起了鹌鹑。   “沈向之呢?”殿下给了身旁的新罗婢一个眼色,那婢子立即会意,轻车熟路地在他腰间躞蹀带上悬了把雁翎刀,“去告诉他,不必再翻查了,人已经跑了,把其余亲卫召齐,随本王出府寻人。”   眼看这事就要闹大了,一直缩头缩脑地躲在那些仆丁身后的远志突然走了出来,而后硬着头皮将一张字条递了上去。   “王、王爷,”他低声道,“方才大人是看了这个,才出去的,他说倘若一个时辰后还不见他回来,便将这字条递给您……”   他压根就没能熬上一个时辰,要是被眼前人知道,他手里拿着这么重要的线索,却迟迟不肯拿出来,到时候谢时观还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果然,就在他呈上那字条之后,雁王连看也不曾看上一眼,抬起一脚便朝着他小腹踢了过来。   远志下意识弓身,又退后了半步,可还是被这一脚推出去了半丈远,脑袋往地上一倾,差点把胆汁都呕出来了。   这时候沈向之忽然急急赶入院来,朝着谢时观禀报道:“亲卫们已整顿好了,外府护卫跟一半留一半,府外马匹也已备好了,您看是由卑职领着,还是……”   语罢他看了眼地上那缩成一团的小奴,低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   立即便上来两个有眼色的仆丁,把这小子从地上架了起来,送到后屋里去了。   没人把这小奴当回事,只见雁王展开那张字条,在看清内容后,他沉声道:“去平康里北曲。”   *   沈却是打了匹马出来的,青天白日里,这平康坊中便不免少了几分繁奢,况这北曲又是坊中地价最贱的地界,巷里又小又挤,铺面也紧挨着。   他入巷之后,手便一直摁在腰际弯刀之上,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沈却故意装作没察觉,等那人靠近了,他便立时抽刀出鞘,利刃抵向他喉心。   身后那人尴尬一笑,撤下面罩:“是我啊,沈却。”   那人正是十一,他近日消瘦了不少,面颊陷下去,眼下是很显眼的青色。   看清了是他,可这哑巴却迟迟没有要收回那只弯刀的意思,十一皱了皱眉,看上去似有几分困惑,他低声道:“那字条是他们逼我去递的,但你放心,他们人并不多,若你我二人联手,要救出沈落并不难的。”   他说的话,沈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启唇,无声地问:“葛正……是不是,你?”   十一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去:“你猜到了啊,也是。”   他忽然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想的,可他偏偏在那时候出屋,见我背着沈落,他就偏要凑上来,我怕他喊,若是把大家都惊动了,那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虽然早已经猜中了几分大致的轮廓,有了心理准备,可真从他口中听见这些,那感受还是截然不同的。   沈却在认识沈落时,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十一,便也常常跟在沈落屁股后头,旁的亲卫一开始都或多或少嫌他是个哑巴,觉着他闷,要么便嫉他走了狗屎运,成了雁王的贴身亲卫,总而言之,都不爱带他玩。   可沈落却肯为了他学手语,拿他当正常人看,至于十一……那是亲卫里第二个能读懂他手语的人。   十一的手很巧,小时候大家一起做泥车、瓦狗、马骑,唯有他的做的最像,他也不藏私,还手把手地教他和沈落。   “你知道吗?”十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很早就不赌了,院里组的牌局,我都没再去应过,无论是谁的花船,我也不再上了。”   “那日在一间首饰行里瞧见他,我头一次见着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还当他是位小娘子,我本来觉得,非得找个贤惠的女子才能叫做成家,可自从见着他,我忽然觉着,男与女,也不是那般重要了。”   “后头一来二去,我们便好上了,那时候我想,既殿下那样疼你,想必也会同意我和他,”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忽然便有些哽咽了,“谁知道上头忽然就打听起了这类人的消息,我只迟了一日不见他,他便被送去宫里教化了,出来的时候,原来好端端的一把嗓子,也被弄坏了。”   说着他便偏头从墙边漏窗处往里望,只见里头院里坐着一个人,雌雄莫辨的一张脸,眼上还覆着一层棉纱。   沈却乍一眼,只觉得眼前人有些似曾相识,可再几眼,便认出了他就是那日与谢时观在廊檐下一道立着的那位侍娈。   殿下同他解释后,他便不再把这事搁在心上了,因此沈却还是眼下才知道,原来这位侍娈同自己是一样的。   十一痴痴地盯着他看,好半晌,才又哑声道:“他本来不哑也不瞎的,耳朵也是好的,只是因为他入不了殿下的眼,便被谢瑶命人送到了这北曲,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迟了。”   “是我没用,我太没用了,”他狠狠地捶向墙面,“他们还给他用了毒,我若不肯依着他们,他就要死了,他还怀了身子,我怎么能、怎么能看着他去送死呢?”   沈却被他这一番话砸得许久才回过神来,怔怔启唇:“你、你的吗?”   十一似乎很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偏头错开了他的眼神:“那孩子只有我一个阿耶。”   他话音刚落,那巷头巷尾忽然便挤进来好些灰衣人,沈却见状忙一翻手,拿刀背抵开十一,而后踩在漏窗石框上借力,迅速翻进了院里。   十一既带他到这院前,就说明沈落很有可能也就在此处,沈却飞速地踹开了这院内的几间屋门,终于在最后一间小屋里看到了沈落。   沈落眼下正被捆在一张木榻之上,嘴里被那棉布封的严严实实,他并不犹疑,立即便使刀割断了皮绳,随后又顺手扯掉了封在他口中的布帛。   沈落才能张口,便是一声惊喝:“小心后头!”   沈却立时转身,往后头放了一排袖箭,几个灰衣人应声而倒,可紧接着便有更多的灰衣人前仆后继地挤进屋内。   “他们给我下了药,我走不快的,”沈落急促道,“别管哥了,你先走!”   好容易找到沈落,沈却哪里会听他的。   飞快地扯开了所有的束缚,沈却毫不犹豫地将他背起,而后迅速放倒了几个灰衣人,旋即又破窗而出,朝着巷口处飞奔而去。   也就在此时,沈落瞥见了他小臂上的刀伤,心焦混着心疼:“你受伤了阿却!”   沈落同这些灰衣人交过手,很知道他们这群人虽功夫不怎么样,可下手却很阴,刀刃上都擦了毒,只要不仔细叫他们蹭上一刀,便就完了。   沈却只知道身后的沈落在吼,却压根没精神去听他吼了什么,眼下这些灰衣人人多势众,而他只孤身一人,还要背着沈落,胜算相当低,只能靠着此地弯弯绕绕的地形搏上一搏。   可他人才刚刚一路疾奔到巷口处,便又撞上了一队灰衣人,他正要举起刀,脚下却忽地一软,随即眼前止不住地发起晕来。   顷刻之间,他便带着沈落一道摔到了地上。   身后的灰衣人也很快追了上来,药力发作,沈却瘫倒在地上,一连试了几回,都没能怕起身来。   沈落一回头,便瞧见了从暗巷里出来的十一,他比那些灰衣人还要快,上来便用匕首抵住了沈却的脖颈,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恨声道:“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十一眼仍是红的,被沈落这样瞪着,他也不怒,只是淡声道:“若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放你娘的屁!”沈落气急,可手脚却是软的,除了瞪他,也没有旁的可以做了,“我沈落死都不会去害自己的同僚……”   十一忽然打断了他:“倘或被他们戕害的是沈却,为了救他,你真的不会干吗?”   沈落忽然不说话了。   “你也会的,”十一的唇角落了下去,不只是说给他听,也是在劝自己,“并不是只有我自私。”   说完他一偏头,同那些灰衣人说:“去通知你们主子,人我捉到了,想要活的,就拿解药来换。” 第九十六章   待雁王带人打马赶到时, 平康里北曲的灰衣人早已被撤去了,亲卫仆丁们翻来覆去, 也只在一间杂乱的小院里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沈落。   沈向之上前一步, 半跪着触了触他鼻息,在碰到几分温热后,他才松了半口气, 呢喃了一声:“还活着……”   听见他声音的沈落迅速挣扎着掀开了眼皮,而后紧紧地拉着沈向之的手:“太后、是太后的人, 他们才刚撤走不久, 追……快去追!”   “阿却,你们快去救阿却啊……”他双目通红,连眼眶里都浸了血水。   可谢时观却一俯身, 掐着他下颌骨, 逼他仰起头来:“他们怎么还留了你的命呢?”   缪党下手一向狠决,已经捉到了沈却, 那么还剩下的这么个无关紧要的“诱饵”, 一刀结果了便是,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地留下沈落的命。   沈落猜到了殿下可能是不相信自己, 因此忙解释道:“是十一, 是他放了我。”   他一边说, 一边喘着粗气:“我方才侧伏在地上时,听见他们似乎是往北边去了……”   沈落面上眼中并无异色, 有的只是焦急和担忧,若不是伤重到爬不起来了的地步,他真恨不得自己去寻, 这眼神里掺不得假, 谢时观于是这才松了手。   片刻后, 宫城前。   这会儿天际已然擦黑了,远远地便能瞧见几辆马车停在那宫门之前,后头还跟着数众内宦宫娥,个个怀里都抱着大小箱奁。   宫里头的这些人都这般明目张胆地要逃了,那些京官们自然也早就得了消息,能跑的早携着家眷出城去了,至于胆儿小些的,便就闻声缩到了宫城前,要跟着太后皇帝一道走。   京都里的百姓眼也都精着呢,看着这些大人物们都连夜弃城而逃了,他们也都一咬牙,连夜收拾起了金银细软,恐怕明早天还不亮,这京都就该成了空城一座了。   而宫里头的这一众,之所以迟迟不走,就是在等雁王手里的鱼符,南下金陵,虽能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手中若没有可用之兵,他们母子迟早还要沦为旁人砧板上鱼肉。   但只要得到了那块鱼符,便会有一批精锐一路护送,那些南下抗夷的将领们审时度势,想必也会就势归顺他们。   “上次喂药是什么时辰?”太后伸手挑开车帘,慢缓缓地问厢外人,“给他再多喂些。”   厢外的灰衣人连忙应道:“他中了一刀,那刀刃上淬了麻药,这会儿还没清醒过来呢。”   太后冷淡淡地:“谁知道是不是装的,谢翎的人都同他一般没心肝,说不准一会儿冷不丁地就跳起来咬你一口,再送他一刀去,若不仔细放跑了他,哀家就活剥了你。”   灰衣人即刻颔首:“是。”   此时,坐在她身侧的缪昭仪却忽然道:“姨母,君儿怎么好似听见了马蹄声?”   太后闻言,复又卷起车帘,只见那淡淡的夜色之中,有一群人打马朝着这儿过来了,她面上不由得一喜:“来了。”   “快去叫瑶儿,”她扶正了髻上的凤簪,笑容满面地掀帘下车,眯着眼看着那愈来愈近马队,“那哑巴果真是他软肋。”   数众马匹朝此地奔来,惊起了一大片尘沙,太后略带嫌弃地抬手去掩鼻。   可谁知那雁王都打马临到她们跟前了,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像是要纵容着那马往她们身上撞。   缪昭仪顿时慌了,后退半步,又喊了一声:“姨母!”   幸而最后的关头,那驭马之人总算是扯紧了缰绳,又狠狠一夹马腹,那一双马蹄才终于堪堪在二人面前停住了。   马背上的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们面上的惊慌之色,似笑非笑地:“骑术不佳,对不住了。”   太后心有余悸地一抬头,正对上了那张令她无比痛恨的脸,可她此刻万不能有半点示弱,因此她便也压着心跳笑了起来:“哀家还当雁王殿下不想要那哑巴的命了,故意想叫他死呢。”   听了这话,谢时观面上却也不见怒,只是问她:“人呢?”   太后轻轻一拍手,立即便有灰衣人将那浑身瘫软无力的哑巴抬了上来,他的颈侧抵着一把利刃,一直紧压着他的皮肉。   太后揣摩着谢时观的脸色,试图从那张面具般的笑脸中找到一丝裂痕:“怎么样?哀家没捉错人吧?”   见谢时观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太后干脆笑吟吟地看向他眼,很故意地激着他:“你说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妖人?若不是皇弟喜欢,嫂嫂还真长不了这见识呢。”   谢时观冷淡淡地盯着她笑:“皇嫂久居深宫,眼皮子浅些,也合乎常理,实在不必这般苛责自己。”   “谢翎!”最后反倒是太后先压不住了,“是你先不忠不义,勾结的外狄,故意把所有人都逼成如今这般的,现在闹成这样,究竟怪谁呢?”   一直站在那些宫妃之间的谢意之听见这句话,猛然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一切竟会是皇叔给他挖的坑。   谢时观并未否认,面上笑意愈沉:“你们想要什么?”   眼下情况紧迫,太后也没心思再同他争锋相斗了,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有本事把那北蛮狼骑引进来,那便定然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术,哀家要借用你手中那块鱼符,还要你将那脱身之术和盘托出。”   “还有呢?”   太后稍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那两件事,你都愿意?”   谢时观朝着她粲然一笑,紧接着,那侍奉在谢意之左右的应承恩却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了一只匕首,出其不意地抵到了小皇帝颈边。   谢意之立时便吓得惊叫了起来:“阿娘、阿娘!”   可太后甚至并未朝他那边看上一眼,就算没了谢意之,她也还有个小龙孙,捧着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别喊了,”太后冷冰冰地打断了他那慌乱的叫喊声,“丢不丢人?”   谢意之怕得都快哭出来了,眼见求助太后没用,他便用将哀求的目光转向了马背上的谢时观:“皇叔,你就放过我吧,那张龙椅让给你去做,我只是想活命,沈却的事和我没关系,从始至终他们就没让我插过手……”   可谢时观也不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了太后的眼,像是规劝:“你们现在跑,勉强还来得及。”   “把那哑巴还给我。”   太后却笑起来:“该怕的分明是你,没了瑶儿,哀家还有君儿腹中的皇孙!你怎么还敢用这种口吻同哀家说话?”   谁料她话音刚落,身边的缪昭仪却忽然捂住了肚子,满脸扭曲地弯下腰去,“噗”地吐了一地的黑血。   她瘫坐在地上,双手都摁着小腹,哑着声开口道:“姨母,我肚子好疼啊……”   “救我,姨母救我……”   “什么、”太后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什么时候?”   是了,雁王既然能在宫里埋下应承恩这颗棋子,那么在缪昭仪的饮食中不知不觉地下点毒,当然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谢时观冷眼睨着她:“北蛮狼骑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攻入京都,可我却是不急的。”   雁王是不急,可他们却很急迫,倘或再晚一步,叫那北蛮狼骑逮住了,那么别说要逃,只怕连死相都会很难看。   于是太后一狠心,果断放弃了倒地的外甥女和那所谓龙孙,又把目光挪到了谢意之身上,如今她别无他法,只能使眼色叫那两名灰衣人将沈却给押了过来。   “哀家数三个数,两边一道把刀子丢下,”太后紧紧盯着马背上那人,“谢翎,你该言而有信,他可是你亲侄子!”   谢时观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沈却:“那是自然。”   “三——”   “二——”   太后咬牙恨声:“一。”   两只利刃应声而落,几乎就在那同时间,谢时观驭马上前,一弯身子,将沈却一把捉到了马背上,随即便又掉转马头,一边回撤,一边对着身后亲卫开口说了句话。   “放箭,”他轻描淡写道,“格杀勿论。”   “谢翎!你不得好死!”那贵妇人在他身后破口大骂道,“你不得好死!”   他本不愿亲手结果谢意之的,再怎么说,这位天子也是他和满常山亲手扶上龙座的,就算没有真心,他也都教了他这么多年了。   身后全是那些宫妃内宦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谢意之的惨叫混在里边,几乎是转瞬便被压盖了过去。   谢时观伸手抚着那哑巴的发,触感还是那样滑、那样软,他再又探向他颈侧,脉搏跳得很稳,仔细端详一端详,只见他脖颈上边还有一道很浅的刀痕,出了一线血,并不多严重。   小臂上有两处刀伤,其中一处略微见骨,血还在往下滴淌。   殿下立即拧起了眉,又扯出贴身的绸巾,先草草替他把那伤处给扎住了。   就在此时,谢时观似乎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   这些人在临死之际,免不了要放一句狠话,什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如此云云,可惜多怨毒的诅咒他也听过了,但他夜里却还是几乎不做噩梦,觉也睡得很好,可见恶咒是没有用的。   只是在听见那声隐隐约约的“皇叔”之时,谢时观手上的动作才微微一滞,他慢悠悠地掉转马头,盯向那宫城前的惨烈之象。   地上尸首横七竖八地挤挨着,只这一眼,他压根没找着谢意之在哪儿。   可谢时观还是笑了笑:“喊我做什么呀?”   “你该喊的是太傅啊。” 第九十七章   沈却清醒过来时, 乍一眼只看见了床榻上头那满雕的顶罩,略略分离又立即映合上。   一颗脑袋又晕又沉, 他努力支起身子, 却见身旁几案上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谢时观正兀自坐在那儿品茶,分明听见他起了身,却迟迟也不往榻上看一眼。   沈却意乱心慌地下榻朝他走去, 又悄没生息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殿下的肩膀, 可还不等他指尖触到他身上衣料, 谢时观便冷声打断了他:“别碰我。”   他像是被这低低的一声惊了一跳,随即又缓缓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多能耐啊沈却,”殿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冷言冷语地, “不知道从哪儿摸着张字条,你就敢单枪匹马地去赴那龙潭虎穴, 真嫌自己命长?”   沈却自知理亏, 低着头任由他奚落。   拿到字条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趟恐怕是有去无回, 因此便特意将那张字条留下了, 折进去一个沈落, 殿下未必会费心去管,可若折进去的是他……   他这样做, 无疑就是在逼谢时观下场。   他利用了殿下的真心,因此殿下如今不管要气他,还是要恨他, 那都是该的。   谢时观难得默着不肯同他说话, 沈却心下慌乱, 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再没下回了,我……”   “下回?”殿下冷嘲热讽地开口,“这事若再有下回,你真就不敢了么?”   “反正你沈却谋谟帷幄,自然算准了缪党会留你一命来要挟本王,又算准了本王能及时赶去救你,你有什么不敢的?”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随即便又道,“你让那小奴过一个时辰再来把字条交给本王,何不再晚些呢?再晚些本王就能到宫城前给你收尸了。”   沈却不敢抬眼看他。   他的确是抱着可能丧命的心思去的,缪党摆明了是想骗他去,那么只要捉住了他,沈落自然便成了没用的诱饵了。   他只求那不知因何而叛变的十一,到时候能放沈落一马。   过了好半晌,谢时观才看见他抬起手,支支吾吾地:“沈落,他怎么样了?”   他冷冷一笑,尾指又轻轻往外一推,那盏半温不烫的茶水便坠在了沈却脚边,茶盏顿时应声而碎。   “沈、落,”像是刻意咀嚼一般,殿下把这个名字含在口中,念了又念,“沈落,你能为了他死,他也肯为你赴命,你二人‘兄弟’情深,真是可歌可泣。”   “本王非要插到你与他之间,倒像是个不识时务的坏人了。”   沈却连忙摇头,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总要和沈落过不去,若他真待沈落有那样的情意,便不会同他以兄弟相称,同僚十数年,他也有的是机会向他坦白。   可他并没有啊。   正当沈却又要抬手时,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了沈向之的声音:“殿下,塔楼那边有消息了。”   谢时观闻言终于起了身,沈却忙去找了件外裳披上,而后便就不徐不疾地跟上了他。   出门时他同沈向之对视了一眼,迅速朝他比划了一句:“师兄怎么样了?人回来了吗?”   沈向之稍一点头:“身上都是些皮外伤,不严重,方才闲不住到你院里看过了,说你像是还没醒,便没进去看……”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那走在前头的谢时观一眼,沈却也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方才一直守在他房里,沈落自然进不来,但沈落都还有精力来看他,想必伤得确实不是很重,思及此处,沈却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松。   这日傍晚,北蛮单于领兵至皇城门外。   而雁王殿下则立于城墙之上,春季里风烈,卷动着那明黄色的旗帜,在殿下耳边猎猎作响,他鬓角的发丝被吹散了几根,随着那寒风向后飘扬着。   那哑巴不肯守在府里,非要跟着他一道,谢时观如今心里还对他有气,只冷冷一眼,要沈向之带他去换了身轻甲,这才肯让他同他一道上这城墙。   就见底下的北蛮单于一仰头,笑嘻嘻地冲着城墙上的人一拱手,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文道:“敢问上边那位,是不是邀本汗前来的雁王殿下?”   谢时观垂目对上他眼,似笑非笑地回了个蛮族礼:“正是在下。”   “久仰可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都是些场面话,来回说了几句,底下的北蛮单于便有些揣不住了,他带着狼骑,千里迢迢地切入汉人的皇城之下,可不是为了站在这城门前,同这位汉人亲王谈笑风生的。   “本汗已如约而至,既有客从远方来,”那单于忽然朗声道,“王爷岂有闭门不开的道理呢?”   谢时观却不慌不忙地将那鬓边乱飞的发丝撩到了耳后去,随后才慢条斯理地问他:“贺礼呢?”   这动作若放到任何一个壮年男子身上,只怕不是显得古怪,就是显得女气,但他做这般举动,却总有些吊诡又略带些邪气的美感。   那单于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什么贺礼?”   他的汉话说的不算太好,恐怕是自己听错了,还偏头问了身侧那位擅四方之语的译知,那译知立即张嘴,从口中吐出了一句形容古怪的腔调来。   得知自己并未理解错他的意思,那单于便再度开口道:“贤弟,当年的那位孟和公主,正是本汗姑母,你我二人也说得上是表亲。”   “要不是这些该死的汉人,孟和也不会死,她若在天有灵,看见咱们北蛮能把这些汉人都踩到脚底下去,也会为咱们高兴的。”   他那一口官话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的,时不时还掺杂着几句外族话,好在谢时观都能听懂个大概。   “至于贺礼嘛,表兄怎么会忘了你的呢?”那单于笑着说道,“只要你肯将这城门打开,本汗便会为你取下那狗皇帝的脑袋,拥你去坐那把龙椅……”   他话音未落,谢时观便猝不及防地要人打开了城门。   那单于原本以为他不会轻易应允,还有的磨呢,完全没料到这人会如此爽快。   “城门已开,”谢时观看着下边的人,面上是一派温文尔雅的笑意,“表兄怎么还不请进?”   那单于立即回以了一张笑脸,可心里却冷森森的,这一路来,京都附近的城郭几乎都成了空城一座了,他命令一部分兵士留下搜刮金银,而自己则带着这三千精锐,先一步打头来到这皇城之前。   听那些汉人说,这皇城里,就连京官大臣们都已经逃光了,这雁王若是识相,也该同他们一道撤离了才是,怎么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孤王?   这样的人,要么是蠢到无可救药了,当真相信他会信守承诺,分他一杯羹吃,要么便是野心勃勃,想玩什么“黄雀在后”的把戏。   可他不远千里地赶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给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当柴火来烧的。   “本汗不急,”他慢慢悠悠地说道,“只是这些将士们实在辛苦,一路风雨兼程,急着去贤弟府邸上吃口热菜,该先请他们进去才是。”   谢时观面色未变,很赞同他似的:“有理,那便先请这些将士们进吧。”   那单于于是笑着一挥手,由着那些精锐打头,先进了城门。   他一边用余光盯着那些狼骑,一边同城墙上的谢时观说道:“不过本汗都到了,王爷也没有一直立在上边,不来面客的道理吧?这难道就是你们汉人的待客之道吗?”   谢时观笑微微地对上他眼:“方才可汗同本王不还称兄道弟的么?怎么这会儿便成了‘你们汉人’了呢?”   “本汗汉文说的不好,”单于分毫不以为杵,“语句上有所错漏,也是寻常事。”   可谢时观却很坦然,平铺直叙道:“可汗带了这么些狼骑远道而来,本王实在好怕,若是下去了,可汗一剑把本王戳死了,那本王该和谁说冤去呢?”   下头的单于却大笑了起来。   “那王爷总不能一辈子就待在那上头了吧?”   谢时观也陪他笑:“那自然是不会。”   打头进城的那些人,正是狼骑的“眼睛”,倘若那城中设有埋伏,他们只一看便知,过了半晌,只听先一步入内的那些狼骑纷纷吹了几声短哨,这哨声意味着前路是安全的。   这单于于是这才指挥着剩下的狼骑入内,他自己则走在最后一列,由精锐们簇拥着进了城。   这皇城中的繁华,自然是别处都不可比的,他自小便很不解,凭什么他们族人就得在那荒原在吃沙子,而这群卑贱的汉人却偏偏占了这一大片丰沃的膏腴之地?   于是他便立了誓,总有一天,他要占尽这些汉虫的地盘,叫自己的族人也能过上富足日子。   而今他显然已经快做到了。   可正当他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打下的汉人江山之时,身后的城门却忽地急速关合上了。   旋即便见那立于城门之上的人忽地粲然一笑,方才那示弱又惶恐的姿态早已荡然一空了,他盯着他眼,笑得如同一只鬼魅。   “皇帝的脑袋有什么可稀罕的?”单于听见他说,“若以可汗的项上人头为贺,那才算有诚意呢。”   这单于似乎已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瞪着那台上人,用那口蹩脚的汉话:“谢翎,你不讲道义!”   “表兄分明也不是为了给本王庆生才来的呀,”谢时观笑一笑,“什么道义,输的人才喜欢讲道义。”   他话音刚落,底下的那些北蛮精锐忽然开始内乱了起来,说话之间,队伍中便有人拔剑捅向了身边人。   那年轻的单于顿时慌了,朝四下望了一圈,急出了家乡话:“你究竟对我的部下做了些什么?”   城墙上,谢时观笑眼望着他。   “就这么想死个明白啊?”   计谋已成,殿下便懒得再与他多话了,拉着沈却进了箭楼,又随手捡起了一只万石弓,本想丢给沈却叫他拿着玩玩的,可忽地又想起他小臂上有伤,因此便不劳动他了。   “你猜那些狼骑为什么反目?”   殿下一边拉弓,一边用玩笑的口吻问他。   耳边全是金石交接的动静,这箭楼里也伏着不少亲卫,数箭齐发,乍一眼望去,底下已经倒了许多外族尸体了。   他愿意同自己说话,沈却自然没有不应的,稍稍忖了忖,便抬手道:“威逼、利诱?”   殿下分明在看箭,可余光似乎是落在他身上的,瞧见他答话,他却是一笑:“那不足以策反这么多狼骑,也太麻烦了。”   沈却听他继续往下说,这才知道殿下其实早就吩咐那些王府死士,悄悄埋伏在了这些狼骑的行进路上。   一边暗中追踪着,一边观察并就地捏制一张面具,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取代那其中的一个狼骑,随着这样的“狼骑”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之间便可以相互袒护着,身份也愈来愈牢固。   行军赶路时,这些狼骑们之间并不会有过多的交流,再加上这些死士们早已经过特训,个个都精通四方之语,说几句简单的外族话,压根不是什么问题。   到他们抵京之时,这假狼骑的数量已达百众,混在这一大批队伍之中,叫人防不胜防,方才分明还站在自己这边、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下一刻便用手中长枪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而旁的战友又哪里分得清死的那人是个奸细,那动手的人只为自保,还是动手的那人是奸细,死的才是自己人。   这一番混乱之下,他们反而先一步内耗了起来。   沈却看见谢时观故意将箭矢射向那北蛮单于的周身,他对这位表兄似乎格外地“看重”,耍猴似地,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往四处躲。   “谢翎,”那单于汉话混着外族话一起说,不要命地冲着这箭楼大喊着,“本汗还有几万铁骑正在路上,马上便要赶入这皇城了,就凭你这些孩子般的诡计,就算我这些狼骑败了,你能一口气吃得下那几万大军吗?”   谢时观眼也不眨,只有些嫌弃地:“他好吵。”   半晌都没听到回应,这单于以为他怕了,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兵都被撤去南边了,你没有兵了,就算本汗死了,也会有下一个单于,那些铁骑们不会乱,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自认为是铁血铸成的汉子,更是这些狼骑中的狼王,每一场战役,无论大小,他都冲在最前头,同这些畏畏缩缩不敢朝前的汉人首领可不一样。   就算他死在这京都里,那些凯旋的将士也会将他的故事传颂回去,往后无论是在族人口中,还是那刻骨卷木之上,都该有他的传奇。   可正当他溺在这美梦之中时,却听那箭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些铁骑,真的还会赶入皇城吗?”   那年轻的单于顿时便愣住了。 第九十八章   黄昏日暮, 残阳在那城墙下的满地尸首上映出几束冰冷霞光。   那单于眼下已然是强弩之末了,他一咬牙, 将那臂上的箭柄折下, 满地满眼的寂然,已经没有活人了,更没有援兵破入城门。   他那占领中原, 成为颂世英雄的美梦全被这僵持着的死寂给戳破了,经此一役, 他不仅不会是英雄, 大抵还会成为族人子孙口中的人秧、妨祖。   只有那更远处,似乎还隐有金石相接声,熊熊的火光托着隆隆的号角声, 他稍一侧耳, 才终于听清了,这低促的角声是在警众, 意为敌军甚众, 或是来势汹汹,要全军加强戒备。   “骗子, ”那单于用嘶哑的声音吼道, “你们汉人都是骗子!”   “不是把兵都调去南边了吗?可城外那些又是什么?”不止是和谢时观, 他与朝中的几位小官也都有利益上的往来,此次领兵来攻, 正是经过了多方确认,肯定了雁王并不是在戏耍他,这才敢一路破入京都的。   箭楼中的雁王殿下先是低低一笑, 而后手上一松, 放出了最后一只箭, 那利剑飞快地从单于面门上穿过,又将他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兵不厌诈嘛,”他放下了那只万石弓,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表兄。”   *   自此,一直蠢蠢欲动的北蛮经此一役,也不得不退回北凉去休养生息,这一战他们损失惨重,少说也需要十数载才能喘过气来。   沈却听说殿下还命人把那些弃城而逃的官员们都捉了回来,不论先前是属于哪个派系的,一律是下狱问斩,并不容私。   又因为被处死的官员甚众,朝中一时无人可用,因此便又下了张皇榜,广征各地贤才,朝堂之上于是便多了一批新鲜血液。   谢时观另扶了个谢氏旁支的青年人上去,这人据说原是南衙十二卫的头领,那日百官尽散,天子下落不明,可这位青年将领却执意不肯弃城,一直到北蛮狼骑抵京,几个城门也依然有兵士把守着。   不过殿下选他,也并不为了他的这点忠诚,仅仅是因为此人的样貌还算看得过去眼,虽称不上多有手段,但至少人不蠢。   如今北蛮已除,朝中重臣也折损大半,眼下只要是个姓谢的,他们都认,雁王只需留京辅佐新帝几月,待他将这把龙椅坐稳了,便可以放权南去了。   算算时日,约摸着等到今岁夏末,他们便可举府迁去南边了,想到可以再见友人,沈却心里是有几分隐隐的欣喜的。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日之后,殿下便一直不大肯理他。   夜里就是在寝殿书房中待到深夜,也不愿回兰苼院里睡,沈却知道殿下是生他的气了,可他从来只知道服从,只知道该怎样去伺候人,却唯独不懂得该如何去哄一个人。   他连身上的那点银子都是殿下给的,再用这银子去买些赠礼来讨好谢时观,沈却也不觉得他会高兴。   殿下什么都有了,什么稀世珍宝也都见过,再是不得了的玩意,恐怕都入不得他眼,正因如此,才更叫他犯难。   这日夜里。   沈却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雁王寝殿,立在桌案边侧上研墨的那位新罗婢看见他来,便立即机灵地退到旁侧去了。   他则缓步走上前,如从前一般替殿下磨墨,可谢时观却忽地罢了笔,冷冷地甩过来一句:“用不着你。”   沈却不怕他怒,只怕他像如今这样冷冰冰地晾着自己,这样刻意的疏远,像是冷不丁地就要把他给丢掉了。   于是他便乖乖罢了手,放下那墨块,垂着眼慢慢走近了,等走到殿下近前,这才肯启唇,无声地说道:“让、你让让。”   谢时观却装作没读懂,故意不肯让,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哑巴竟就这般硬着头皮,慢吞吞地坐在了他大腿上。   从前都是他逼着捆着把人摁下的,难得今日这哑巴会主动,殿下唇角悄悄一弯,差点便要伸出手去揽他的腰了,可是心里忖了忖,到底还想再晾他一会儿。   沈却是背对着他坐的,房内侍婢还在,如此逾矩之举,已然叫他羞耻地抬不起头了,更令他臊的是,殿下好像还很嫌他似的,好半晌也没吭声。   正当他坐不住,想要起身逃跑时,谢时观却忽然贴了上来,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问:“来找我做什么?”   随即殿下便就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他人往后边稍微一带,又狠狠地将他扣住,在这哑巴的后颈上咬了一口泄愤。   “那么多日,”谢时观恨声道,“本王日日亮着灯等你过来,你却直到今日才肯来。”   沈却微微一怔。   他并不知道殿下一直都在等着自己,他只当他是为了自己私自去救沈落的事,同他生分了,又气他总是犯蠢,气他是个很笨的人。   沈却忽然偏过头去,而后很慢很缓地挪过身,同他相对而坐,就见方才还侍立在旁侧的新罗婢们都已经不见了。   “是我错了,”沈却手微抬,用那双很黑很亮的眼望着他,“我以后再也不犯蠢了,殿下回来睡,好不好?”   谢时观没立即作答,这哑巴便心慌意乱地凑上前去,眼里再诚恳不过了:“你不在,夜里榻上冷、冷得紧。”   殿下看他那样怯,眼角泛着红,眼眶里也含雾,要他这般撒娇献媚,比弄这般话语,实在是为难这哑巴了。   沈却盯看着殿下的唇角,那处似乎扬起了一点弧度,可见他在看,却又倏地落了下去。   他忖了忖,觉得殿下大概是嫌自己还不够坦诚,可他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就那么几句,还是他琢磨了一夜,才思量出的“暧昧情话”。   再要逾矩变态的话,他也比划不来了。   谢时观故意不表态,逼得这哑巴兀自在那着急,就见他想了好半天,才终于伸出了手,随即缓缓地勾住他脖颈,旋即便愈贴愈近。   近得殿下都嗅到了他身上沐浴过后留下的一点澡珠清香,炽热的呼吸分明都已经抵得那样近了,可这哑巴却偏偏还是瞻前顾后地不敢吻。   谢时观本来还打算揣着不去应他,可见他这般磨磨蹭蹭地勾着人,殿下心里顿时便比他还急了。   那哑巴才刚抵碰到他唇瓣,殿下便立即回他以疾风骤雨般的回应,他吻得那样深,逼得这哑巴的背脊不得不稍稍压放了下去。   沈却也在回应,只是这回应多少有些吃力。   等这一吻终了,这哑巴的脸已经红了,人也晕头转向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当我是在气你犯蠢吗?”谢时观贴近了,故意用着很凶的语气,“我是恨你不惜命,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凭什么觉得本王就不会疼,不会怕呢?”殿下把着他肩臂,很重地掐着他,“本王不是神仙,未必就一定计出万全,但凡那缪党想要的不是鱼符,只是想恶心一恶心我呢?”   “你怎么能这样待我?”   沈却看着殿下半垂下眼去,很低的一声:“翻遍全府都找不到人的那一刻,本王的心……”   都快要怕碎了。   沈却鼻尖一酸,心尖上也是无边的酸和软,他托着谢时观的一只手,很安静地在他手掌心里写:我错了,以后再不会了。   谢时观不信,要他当场立字据。   殿下的话,这哑巴从不当玩笑来听,因此乖乖地捡起那只被谢时观搁下的笔,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道:沈却保证。   就这四个字,再往下他便不知道该怎样写了,因此谢时观便在旁侧笑着支使他:“保证不叫殿下心碎。”   那哑巴立即便乖乖地往下写了。   “保证只有谢时观一个男人。”   沈却转过去看了他一眼,可殿下却半点也不觉得这条款过分,还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你难不成还想有其他男人吗?你这哑巴,装得老实,肠子这样花花。”   这哑巴自知说不过他,因此便只好逐字逐句地写下了。   “最后一条,”殿下思忖了好半晌,才道,“保证这一辈子都只给谢时观睡。”   沈却红着脸把他的话记在那张宣纸上,还被殿下拽着指头在印朱里点了点,而后便在那宣纸上画了押。   “本王也不叫你吃亏,”说完殿下便临了张差不多模样的,也画了押,仔细叠好了让他收起来,可等写好了,他又有些遗憾地叹道,“早知就用红纸写了。”   他非说这两张不正不经的字据就算是婚书了,才刚把殿下哄好,沈却不敢乱驳他,因此不论殿下说什么,他都点头。   可谢时观说着说着,那只手便解开了他袍下衬裙,又悄没生息地摸进了他亵绊,很熟练地点着火。   这哑巴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却又忽然不让碰了,有些别扭地别着腿,逃着躲着不肯给他。   谢时观笑了笑,故意逗他道:“看来那字据立的不够,还得再加上一条,‘保证时时对谢时观打开腿’。”   殿下非要逼他再写一句,这哑巴顿时躲得更厉害了,可就在这片刻之间,谢时观的手上却已经碰到了,那摸起来有些冰凉的一个小玩意。   只稍稍一忖,他便明白了这是自己从前硬要送给这哑巴的那只暖玉如意。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嗯?”他肯主动用了,殿下还挺高兴的,轻轻啄吻着他鬓角,“你还挺不害臊的,就这么含着一路走过来的啊?”   谢时观知道这哑巴是为了讨好他,不知道自个偷偷在屋里鼓了多久的气,可殿下就是喜欢看他羞。   “你还要磨墨呢,”殿下道,“夹着这个怎么能磨好墨?”   沈却就知道殿下会这样说,所以方才才不肯给他碰的,眼见这哑巴都快把脑袋塞进桌案下去了,谢时观才终于肯发善松了口。   谢时观抱着他,哄孩子那样轻轻摇晃着:“特意用给我看的,是不是?”   沈却不肯回应,他便一直磨着他:“是不是啊?”   “它好用还是本王的……”   沈却怕他继续说下去,什么羞人的话都要出来了,因此便急急地堵住了殿下的唇。   “喜欢你,”他启唇,无声道,“喜欢你的。”   谢时观却故意装作没看清的样子,笑着问:“谁,喜欢谁啊?”   下一刻,他便瞧见那哑巴的唇瓣又动了动,殿下心里一酥,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因此他便又得寸进尺道:“再说一遍,你喜欢的是谁?”   “时观、谢时观。”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已完结。   番外我可能会慢一点地写,感谢大家一路追到这里,等我更完番外我就要天天摆烂刷短视频,刷腻了就可以准备开下本了,下本大概率开嫂子那本,搞一些豪门年轻小寡妇,现代版强取豪夺,相爱相杀的戏码,大家感兴趣的就戳到专栏点个收藏吧,真的很需要预收,爱你们~ 第99章 番外一   新的雁王府定在了秦淮内河畔, 是处极繁华的地界,白日里那画舫游船上也是一片春水盈盈, 云烟托着那糯得黏牙的小调往府里飘。   殿下看起来对此地也相当满意, 他生性放浪,最爱这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因此很快便和此间差不多年岁的纨绔子弟们打成了一片。   公子哥们才开始听说他是位亲王, 还是传闻中京都里的那位覆雨翻云、只手遮天的摄政王,故而都只敢拿他当位祖宗一样敬着供着。   可后来他们才发现, 谢时观不仅出手阔绰, 又丝毫没有权贵们那种高人一等的架子在。   因此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玩开了。   只是这位殿下哪哪都好,可夜里到了点, 却总是准时准点地便打道回府去了, 一刻也不肯多待,因此他们私底下便都传说, 这位雁王殿下家里养了位妒妇夜叉, 殿下倘若晚些回府,家里那位便要罚他跪卵石, 三日不许吃饭云云。   这日夜里。   一声惊雷过后, 城中便是骤雨一片, 又急又猛的雨鞭抽打在地砖上,闹得那檐上瓦都震出了嘈杂的声响来。   “这会儿倒好, ”席上有位公子哥儿忽然便笑了起来,凝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他心里倒很兴奋, “龙爷爷发威了, 这雨下得这样凶, 不如今夜大家伙都别回去了。”   “怎么就不回了?遣个龟奴去府上报个口信,让仆丁领辆马车来接不就得了,”另有位郎君道,“要是叫你阿爷知道你又彻夜不归,还不得家法伺候?”   方才那公子哥儿半嘲半笑地:“得了吧你,少拿我阿爷压我,你是新婚燕尔,还没吃腻味家里的,当然就想着回去了,等你到我这样了,就知道家里有多没劲了,连庶室们都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的,走到哪儿都给我规矩吃,真没意思。”   这会儿席间左侧正立着个青衣小唱,水袖轻轻一翻,手里拿着从谢时观手上讨过来的折扇,咿咿呀呀地唱着曲,他唱的是地道的南派昆曲,软语滢滢,把人的耳朵都要唱酥了。   可惜殿下不大爱听戏,请他过来,也不过是听声儿响。   “时观,你今夜回不回?”席间忽然有人问道。   还不等殿下应,另一人便笑着打断了他:“你就多余问,殿下什么时候敢不归宿了,咱们金陵城若有张惧内榜,时观当中头甲!”   谢时观并不恼,由着他们开玩笑:“好啊,敢情本王的坏名声都是从你们这儿扬出去的,有一个算一个,明儿便将你们全绑了送去刑场上。”   “饶命啊殿下,”那公子哥儿也不怕,装模作样地求着饶,“杀头多疼啊,您要实在嫌我,不如给我灌点长龟兴阳汤,叫我死在那温柔帐里、美人足下……”   “那还不得爽死你了?”又有人笑,“这能叫罚么?这是赏吧?”   正说着,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止刹声,席间倏然静了会儿。   “哟,这是谁家的娘儿们来捉人了?”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抓起了一小把花生米就酒吃,“赶紧出去认认人,该躲的就躲好了,省得叫大家看着你被自家婆娘拽着衣襟拧着耳,怪现眼的。”   众人纷纷笑将了起来。   过了没多会儿,便跑进来一个龟奴,直奔着上首而去:“雁王殿下,外头那看架势是王府的马车,车上下来个郎君,抱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奴问他是找谁来的,他也不说话……”   谢时观一听便知道来的是谁了,一起身,从那小唱手里拿回了扇子,又心情挺好地朝着席间敬了杯:“先失陪了,改日再续。”   殿下才刚转身出去,这些公子哥儿们便齐齐挤向了小窗,只见那马车旁停着一个人,打一把厚重的黑绸伞,半身都被绸面挡着,只含含糊糊地能瞧见那玉立身影,很窄的一把腰。   “怎么是个男人?”有人嘀咕道,“这是侍从还是侍娈?”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执伞人上前几步,将谢时观接到了伞底下。   “这么大的雨,怎么还亲自来送伞?”殿下揽着他腰,低低地问,“随便遣个亲卫过来便是了。”   话是这样说的,可谢时观看起来分明就是一副很想他来的样子,把人拢进车厢里后,他又一回头,同上边那恨不得把半边身子都挤出窗来看的公子哥儿们打了一照面。   “看什么呢?”   上边那群没正形的立即应道:“看雨啊,好大的雨,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连连附和,都说是在观雨。   谢时观笑着上了车,收起伞:“怎么把这崽子也带来了?”   “闹得厉害,”沈却比划道,“才哄好了睡下,又被外头的雷声给惊醒了。”   殿下走过去,挤在沈却身旁坐下,又手欠地掐了把那崽子的脸蛋,把人掐得满眼含泪,心里就舒坦了。   不仅如此,他还要恶人先告状地训道:“又哭又哭,改明儿送你去书院里见夫子,像你这般爱哭的小孩儿,少不得要在夫子那挨上几戒尺。”   他说得煞有其事,惹得沈却怀里的小崽子顿时更怕了,沈却恐怕他还不到上学的年纪,便先被这位不靠谱的阿爷给骗得厌学了。   因此忙朝着他比划:“阿爷骗你的,夫子并不打人。”   这崽子早慧,不满一岁便张口说话了,眼下也能读懂一些简单的手语。   谢时观却偏要继续吓唬他:“夫子既不打人,备着那戒尺做什么?阿爷究竟有没有骗你,等你上了学就知道了。”   思来自然是听信了他的话,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拉着沈却的衣袍,奶声奶气地说:“不要上学,我不要夫子……”   沈却便只好把他抱坐到腿上,轻拍着他的背去哄。   小奶娃哭累了,马车里晃一晃,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见这哑巴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殿下于是便把那崽崽从他怀里接了过来:“给我抱吧。”   小崽子满周岁时,殿下随手写了十数张大名,揉成团,要他自个爬着去选,可这崽子那日不知怎么的,迟迟抓不着一张纸,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殿下便帮他作了弊,就近捡了张塞进他手心里,就当是他自己选的了。   于是这崽子的大名便定为了“谢章台”,小字则依旧叫思来。   “你把这崽子宠得太娇气了,”谢时观低头端详着思来那张雪白雪白的小脸蛋,“一个男孩子,怎么总要黏着你撒娇?这么大了,还不能自个乖乖地睡,还要人哄,也不害臊。”   沈却自认为对思来并没有溺爱,这崽子若是做错事了,他也是很严格地就给指正了,并不因为他哭而心软。   相比之下,殿下对思来就太过苛刻了。   “改明儿把他送去沈向之那里,让他把这崽子带到校场上练一练,总这般哭哭啼啼的,哪里像个男孩子?”   沈却没好意思说,他师父看着严厉,可真要让他带思来,那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先前早送去叫他看过一日,又是给扎秋千,又是给买糖人,就是捣蛋把他房里的花瓶摆件给摔了,也不见沈向之生气。   反而还笑眼咪咪地摸着这崽子的脑袋,夸他走路走得很稳当。   倘真送去叫他“练”上几日,他只怕这崽子更要娇得没救了。   “衣如前几日也迁来金陵了,”沈却忽然抬起手比划道,“她制胭脂的手艺很好,昨日我去拜贺时,她问我要不要合开一家胭脂铺子。”   谢时观却故意装作没看懂:“谁?”   沈却便只要在他掌心里写:陶衣如。   “哦,是那小寡妇,”殿下心里不怎么愿意他同那女人走得太近,“做什么非要合开?本王买了那么些铺面,不全叫你给收着吗?你若是闲不住,随便拿几间去玩便是。”   沈却哀哀地看了他一眼。   “好,行,”谢时观故意把气叹得一波三折,“都依你,你自个挑间喜欢的铺子拿去就是。”   这生意还没开始做,殿下便先和他约法三章了:“挑间离家近的,不许把自己弄得太忙,知不知道?”   沈却点了点头。   谁料回去之后,这哑巴还认认真真地给他写了张借据,连那铺面的月租都算得清清楚楚。   拿到那张字据时,殿下差点被他气笑了,可他若是不肯收,这傻哑巴恐怕就得琢磨着去外边租铺面去了。   因此谢时观一咬牙,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原只以为这哑巴只是想找点事情做,没想到这家脂粉铺子竟真能赚钱,没多久,那秦楼楚馆中小唱和妓子的妆面便都换成了他们陶记脂粉铺的水粉胭脂了。   不仅是这秦楼楚馆里的人爱用,那些贵眷娘子们对这铺里的各色胭脂也都趋之若鹜。   半岁之后,这哑巴便提着一袋银子来交租了,见着这实打实的一袋银钱,殿下先是略略有些惊讶,可每日从他指缝里溜出去的都不止这个数,但若不肯收,这哑巴恐怕又要伤心了。   因此殿下便和他说道:“你男人又不缺银子使,先放你那攒着吧,到时候换个礼来赠我。”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料这哑巴却很放在心上,待到来年初夏,沈却便忽然往他怀里塞了个长方木匣。   谢时观微微一楞。   “打开看看。”那哑巴缓缓比划着,很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只木匣,只见里头躺着只折扇,紫檀制的扇骨,扇面上足有上万个孔眼,柄上嵌着金雕,是极精细的做工。   这礼物精不精细,贵不贵重倒另说,只是这样的做工,这哑巴定是把挣在的银子全花在这把扇子上了,半厘银子也没给自己留。   “你真是……”谢时观珍而重之地将那只折扇收回到了长匣里去。   听他只有这样的一句话,这哑巴的情绪顿时便落了下去,有些失落地:“是不是很难看啊?”   他也不懂这折扇的花纹样式,辗转着打听到了一位做扇几十年的手艺人,旁的话他也不会说,只知道拿着银子要他做只贵的,精细漂亮的。   “好看,”殿下忽地将他抱进了怀里,“本王喜欢得紧。”   “你怎么这样会挑呢?”他轻轻啄吻着他鼻尖,低低地笑着,“明儿我就拿去同他们炫耀,这么好看的扇子,真是再独特没有了。”   沈却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顿时便觉得自己这攒了近一岁的银子花的很值,下回还要再攒攒,给殿下买个更好的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孕期有的,等我下章写。 第100章 番外二(1)   null 第101章 番外二(2)   null 第102章 番外二(3)   自那日之后, 桑恬有好些日子都没再来过了。   有日仆丁将一把绸伞送进了里屋来,说是有位年轻娘子放在铺子门口的,沈却忽地见着那把伞, 稍稍一怔愣。   陶衣如眼下才刚从隔壁药行过来, 随手从沈却的冰鉴里摘了颗葡萄送进嘴里,见状便以闲谈的口吻,淡淡说了句:“女儿家脸皮薄,那日你那般推拒,她心里想必应有数了。”   多日不见她来,这会儿又送归了自己的这把伞,想必这姑娘是真放下了,沈却松了口气, 偏头望向了那河畔。   虽是萍水相逢, 可沈却还是希望她能另谋一处好人家,往后就不要再为那些伤心事所累了。   夜里。   末伏一过,这南边才终于有了几分秋意, 沈却刚烫过澡、濯过发, 这会儿正懒懒地倚在床边上,任由殿下拿着一块很长的绢布替他擦干头发。   怕他着了凉,谢时观还在榻边架了只小炉,再要那哑巴枕在他腿上,很耐心地替他烘着发。   炉上顺道还温了壶酒,用微火,不等那生酒沸热起来, 殿下便取下那壶烧酒放在了几案上, 浅浅地给自己倒了一盏。   谢时观酌了口酒, 便又俯下身去, 故意贴近了勾着他:“西川那边才运来的剑南烧春,要不要尝?”   沈却本不嗜酒,可却耐不住殿下这般刻意的引诱,他抬起眼,灯烛把那一双眼映得又黑又亮:“给我……”   “给你也倒一盏?”谢时观的脸颠倒着,笑起来便愈发显得妖冶,见那哑巴点头,他便伸手点住他唇,“想得美。”   自从那日得知沈却再孕,殿下便通读了不少医书,知道烧酒此物,乃是有身子的人不能乱碰的,不过谢时观也并不那么死板,医书上说“妊娠忌食冰浆”,但夏日里镇过的果子和酸梅汤,殿下并没有不许这哑巴吃。   只是他一日并不带许多去,这哑巴也并不贪凉,常把这些降暑之物分给铺中仆丁和婢使们尝,自己却是不多吃的。   见这哑巴发馋,又用那样一双眼看着自己,因此谢时观心一软,便用食中二指蘸了点酒水,挤着他唇瓣,送入了他口中。   “好不好吃?”谢时观笑眼一弯,手上刻意缓缓搅弄着,逼得这哑巴的吐息越来越急,耳畔也红透了,“怎么这就醉了?”   他笑着:“酒量这么差啊。”   沈却有口难辩,只好纵着殿下往里探,实在有些喘不上气了,这才伸手捉住他腕,眼眶里含着薄薄的一层泪,哀哀求着他。   “不吃了?”谢时观垂眼问他,“这就够了?”   沈却点了点头。   殿下这才慢缓缓地抽出了手去,只是那二指才抽离,他便低头吻了上去,唇齿间尽是醇香清冽的烧春酒酿,灼烫的吐息交错,逐渐将两个人都烘热了。   “算起来该有三个多月了吧?”谢时观伸手在这哑巴微隆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嗯?”   这日子他记得分明比谁都清楚,却偏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去问这哑巴。   不等这哑巴作答,殿下便忽地从一只琉璃罐里取出了一块蜜煎,塞进沈却口中:“徐记果子铺买的,甜吗?”   沈却点头,伸手去接那只琉璃罐。   这哑巴就是有了身子,口味也没怎么变,不爱酸也不嗜辣,依旧好吃这一口甜食。   徐记果子铺做出来的蜜煎都是使蜂蜜腌的,只带一点点酸,不仅没压过那甜味,又稍解了些腻,沈却喜欢得紧。   但这哑巴嘴上是不肯说的,这家的蜜煎并不好买,离王府也远,他不想殿下为他奔波劳忙,因此便称说这几家的蜜煎都是一样的。   只是殿下若当真上了心,哪里又会看不出哪家的蜜煎这哑巴吃得最快。   沈却起身来,才要再从那琉璃罐里取出一枚蜜煎来吃,却瞥见谢时观此时忽地从袖里抽出一张绸帕来,仔仔细细地净着手。   那绸帕很是眼熟,暖白的绸料,只边角上绣着两片竹叶,再简朴不过了,殿下所使之物中绝没有这般素淡的样式。   这是他的帕子。   “眼不眼熟?”谢时观拈着那绸帕在他眼前晃了晃,阴晴不定地盯着他眼,“这贴身之物,你竟也敢背着本王往外送。”   那日同殿下辩解时,沈却刻意省略了递帕子这事没说,他心里是很坦然,并不对那娘子怀有不轨的心思,可若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殿下的气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消了。   “怎么、怎么拿到的?”沈却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疑惧与失措。   他忽然又想起了柃儿,那只他送给她的素银簪、一地的血泊……那姑娘许久都不来了,万一她并不是放下了,而是、而是出了什么事呢?   见殿下没有立即答应,沈却于是又伸手攥紧了他手腕,启唇无声:“时观?”   谢时观心里有火,这哑巴做了错事,又被他拆穿了,却不知道要先辩白、服软赔错,第一句话竟是质疑他的。   因此殿下也不肯好好答,反倒回问他一句:“你说呢?”   他不肯正面答复,沈却心里忽地一冷,那姑娘同殿下压根没交集,倘若他什么也没做,这帕子又怎么会落到他手上呢?   “那条帕子……我只是借她擦一擦眼泪,”沈却哀哀看着他,又缓缓地手动,“那一日,我什么话都没同她说。”   “只是?”心里莫名蹿上来一股气,为这哑巴拙笨的轻浮,还为心里那把滚着火的醋意,“你怎么会不知道,将贴身之物赠人是什么意思?那甚至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倘或你心里时时放着本王,便不会将贴身的帕子赠给旁的女人。”   沈却猜到了殿下会较真,因此才瞒着不敢同他直说,那日他递过帕子,便有些后悔了,可那绸帕被桑恬一个姑娘家拿着擦了眼泪,他又怎好开口去讨回来?   愧悔自然是有的,可他更怕那条年轻的生命就这般因他的过错而凋亡了。   他抬起手,眼尾有些发红:“把帕子给她,是我做错了。”   这哑巴手上顿了顿,而后才又继续:“可她是无辜的,还那样年轻,你不该……”   “不该杀了她?”谢时观猜到了这哑巴心里在想什么,心下一恼,不轻不重地捏住了他下巴,“本王就是杀了又如何?”   “只是萍水相逢,你又为她伤什么心?”   他并不只是恼,更是气这哑巴依旧在用这般心思来揣测他,他不舍看生灵涂炭,他便还了他一个国泰民安,自从迁到这南边来,殿下对这哑巴更是千依百顺,连发火也没有。   沈却不可置信地看着殿下,柃儿那还算事出有因,她是缪党派来的细作,可这位姑娘……她如此无辜。   还不等沈却抬手回话,屋外就忽然响起了一道稚声稚气的童音:“阿耶,我睡不着……”   紧接着便是乳娘的声音:“世子才刚发了噩梦,惊醒了便不肯再睡,非要来找二位主子,主子们若不方便,奴家这就把世子抱回去。”   沈却闻言便要下榻,却被谢时观捉住了踝骨:“我去开。”   说罢便起身去,开门将那崽子一把拎了进来,再往榻上一放,这崽子一上榻,便就扑腾进了沈却怀里,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沈却下巴,同他撒着娇:“有只野狼追着我,一直跑一直跑,怕死我了。”   沈却拍抚着他的背,他不愿和殿下吵闹,因此这崽子忽然闯进来,他心里倒松了口气。   谢时观觑着这小崽子的动作,在旁边冷冷地:“别碰着你阿耶的肚子。”   “思来知道的,”他奶声奶气地说道,“阿耶的肚肚里又长了一个小孩儿了,思来要小心地抱。”   这小崽子心思敏锐,一进屋便发觉这两人之间气氛不对了,说完又转过头去,低声劝道:“阿爷不要凶耶耶。”   这话他可不敢看着谢时观的眼去说,也就是这会儿沈却在,他才敢开口当面说这位阿爷的不是:“耶耶生小孩儿很累的,阿爷也要小心地抱。”   谢时观坐在案边吃了口闷酒,闻言也不应答。   沈却将那崽子的脑袋捧过来,又朝他缓缓地比划道:“阿爷没有凶耶耶。”   思来却一撇嘴:“思来在外边都听见了,凶得可大声。”   说罢他很警惕地看了谢时观一眼,而后道:“今夜思来想和阿耶睡。”   他怕自己一走,谢时观便又要凶巴巴地冲阿耶吼了,说不准还要动上手。   殿下听见这个,顿时便不哑巴了,断然拒绝道:“不行,滚回你自己屋去睡。”   思来满脸的委屈:“就一晚。”   “一晚也不行,”谢时观并不和他商量,只手将他从沈却怀里拎了出来,“挤死了。”   这间主屋的床榻分明再宽敞没有了,更何况他一个小人,压根占不了多大的地儿。   于是思来便作乱似的,在谢时观的手上学起了蛙鱼凫水,一通乱蹬:“阿耶阿耶我要阿耶!”   这崽子说嚎就嚎,眼泪同不要钱的一样,碎珠似地往下掉。   他哭得这般撕心裂肺,沈却哪里能冷眼旁观,于是便起身来,心疼地将那崽子又抱了回去,又对着殿下启唇,求情道:“只一晚。”   谢时观冷着眼:“随你。” 第103章 番外二(4)   习惯了让殿下抱着挤着, 今夜身上却忽然空了,沈却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几乎一夜都不得好睡。   那小崽子被挤在两人中间, 小孩子身上热, 一晚上蹬了无数回褥子,最后干脆将下半身从被子里翻了出来,两只脚丫压在被头被面上。   沈却怕他着了凉,因此干脆下榻去,从箱柜里翻出了一张薄绒毯,把思来轻悄悄地往里侧挪了挪,又用这张绒毯将他整个裹住了。   紧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钻入了被里去,若是以往, 谢时观眼下必然已经攀附了上来, 压着他小腿,再覆住他手背,亲昵地揉搓着, 用自己的体温烘着他。   可今夜谢时观却像是睡熟了, 整个人背对着他,一动也不曾动过。   沈却一点点地向他挪近了,直到背脊轻轻挨到殿下的脊骨,这才停罢。   是日。   沈却今日起得很早,顺路还给铺中仆丁婢使都带了份朝食,仆婢们都很欢喜,三两下便将那几份朝食分了个干净。   他们有的也跟过几任主子, 若遇着好说话的主, 日子倒好过些, 但若遇上个脾性差的, 那便是日日非打即骂地役使凌虐。   能碰上沈却这么位宽厚心慈的东家,那是他们原先想都不敢想的,这哑巴并不用身契绑着他们,月月还给俸银,铺里的伙食也好,菜肉瓜果都齐全,才来这铺里没多久,这些仆婢们个个便都圆了一圈。   “东家,”有个伙计迎上来,殷勤地接过了沈却褪下来的外裳,“今儿个怎么不见那位贵主送您来?”   沈却寻常并不朝他们发火抖威风,因此这些仆丁都不怕他,有什么话便就直接问了。   牵扯到家事,沈却并不愿意同旁人多说,因此便只抬起手:“他有事不能来。”   见他不欲多言,这位仆丁倒也没往下探究,只是又道:“对了东家,昨日天将暮时,小的们打算闭店休息了,有位小娘子忽地上门来,说想同您说两句话。”   “那时您已回府去了,小的便让她先回了,改日再来。”   沈却闻言微微一愣,铺里有这些仆丁婢使们操持着,素日里若无事,他便都待在里屋,偶尔出去坐坐柜台,也并不同那些来往的顾客多话。   这会儿能来找他的年轻娘子,除了那同他萍水相逢的桑姑娘,还能有谁?   午后。   沈却刚要倚在里屋那张罗汉床上小憩片刻,外边忽地跑进来个小丫头,正是那日他领回铺子的女奴冬葵。   “主家,外边有位娘子来找,”冬葵平铺直叙道,“她说想邀您去秦淮河畔叙一叙别。”   沈却于是又起身来,披上那件外裳,朝着铺外那河畔缓步走去,外边天正阴着,桑恬仍立在那日的垂柳之下,只是这会儿她已加过笄,挽起了发髻,像个大姑娘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近了,她也没回头,依旧垂着眼眸,盯着桥下江面,好半晌,才终于开口道:“那日有两位侍者到家里来寻过我,说是郎君堂客。”   说到这里她稍一顿,随即便是一声轻笑。   堂客即内人,乃是他们江南人的说法,除了谢时观,想必也没人会这般自称了。   “她应是知道我了,但也没为难,”桑恬低声道,“还赠给我好些金银首饰,说是送与我做嫁妆,我不肯收,那侍者便道,这箱奁内也有郎君的一点心意。”   她心里清楚,沈却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只是陌路相逢,那样贵重的金钗钿合,她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收下去。   只是那侍者态度强硬,桑恬又明白叔父叔母想必不会为自己置办上二两嫁妆,可若一点嫁妆都不带,往后她在婆家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因此思量再三,桑恬还是背着家里人将这些首饰悄悄收下了。   “还请郎君替小女子谢过令正,”桑恬忽地转过身来,朝着沈却福了福身子,眼眶里含着一点薄泪,“令正既温柔又识大体,为小女子所不能及。”   能随手赠出那样的礼,桑恬猜想沈却的内妻该是出身名门的闺秀,这样的门第,怎么是她一个商女能企及的?   沈却不知该回什么,因此只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   今日申时才过半,沈却便去同隔壁陶衣如商量了一二句,旋即就离了铺,到城北那家果子铺里买了些点心果子,又在道旁要了些应季的糖炒栗子。   提着食盒回了王府,沈却先是去了趟主屋,没找着殿下人影,便折出去问了问廊檐下立着的那位新罗婢。   新罗婢会意后,便悄悄地朝书厅的方位指了指,又压低了声音道:“书房里呢,今日晨起便把自己关进里头了,芜华她们去送朝食,不知怎么的,就惹得殿下摔了两只碗,可吓死人了。”   自打王府迁到这南京来,谢时观的脾气便好了许多,这般忽然变色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近身伺候的婢使们都不大明白,殿下怎么忽地又回去了。   沈却别过她,匆匆走向了书厅,只见书厅外房门紧闭着,他试着抬手敲了敲,里边却无人来应。   里边的谢时观此时正倚在张矮榻上,心烦意乱地翻着书页,他耳没聋,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便知是谁来了。   只是眼下他心里还生着闷气,决了心要晾这哑巴一晾,这才故意装作没听见。   隔了一会儿,敲门声便就停下了,殿下忙竖起耳朵来听,可外边却好半晌都没再有动静。   以为这哑巴连多敲两下也不愿意,转头又走了,殿下心里顿时便更加憋闷了。   谁料才不过半晌,厅侧窗边忽地便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谢时观偏头一望,只见那哑巴正循着窗框在往里爬。   殿下心里一紧,生怕他没踩稳摔着了,下意识便起身过去,将那哑巴从窗框上抱了下来。   “这会儿怎么就不记得自己有身子了?”谢时观把人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没好气地数落,“好端端大门不走,非要学贼。”   沈却抬起手:“我敲过了,没人应……”   殿下负气不肯认:“你敲得那样轻,谁能听见?”   沈却并不想就这样的小事再同他拌嘴,因此便略了过去,跟着谢时观坐到了那张矮榻上,轻轻拽了拽殿下的袖角,要他回头来看他说话。   殿下还揣着,不大情愿地转过身。   “方才那娘子来找过我了,”沈却抬起眼,缓缓手动,“昨夜是我错误了殿下。”   谢时观冷哼一声,很低地:“多好,宁愿去信旁人,也不肯信我。”   沈却低着眼,抬手比划:“倘或殿下那时摇个头、辩一辩……我又怎会不信你?”   眼见殿下又要背过身去,还要同他置气,这哑巴便又再度扯住他衣袖,放软了姿态:“昨夜疑你是我错,你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被他这样看着,殿下心里顿时什么恼什么怒都没有了,佯出的一张冷脸也破了功。   其实早在这哑巴翻窗进来时,谢时观的气便已消了大半了,故意冷着端着,不过是想骗这哑巴再多哄他一哄。   沈却恂恂地贴近了,又主动靠进他怀里,殿下的心一下便酥软了,连心尖上都泛着酸,他稍稍俯下身,蹭着他鬓角:“本王也不该那样冷着你,不肯同你好好说。”   “买了什么?”殿下早看见了他提进来的那只食盒,忍到了现在才开口问,“给我的吗?”   怀里的哑巴点了点头,打开那只食盒,从纸袋里取出一颗糖栗,剥得干干净净了,才仰头喂进了谢时观嘴里。   “甜吗?”沈却抬头问他。   这枚糖栗又甜又糯,还是这哑巴给喂的,殿下心里分明再舒坦没有了,可他却偏要故意道:“就这些点心,便想将本王打发了?”   沈却看着他:“那殿下想要什么?”   谢时观想也不想:“想要天上星、云中月,阿却能不能给?”   殿下这愿望并非人力所能及,沈却有些苦恼,很老实地抬起手:“我摘不到,能不能……换一个?”   “那就换成你,”谢时观眉眼一弯,“也一样的。”   这哑巴好笨,一时竟没意识到,殿下是在变相地说他是那天上星、云中月,反倒先是愣了愣,而后才吞吞吐吐地:“可我已经……”   “是殿下的了。”   他有些古板的迂腐,平日里半句情话也没有,可不经意间表这一二句的白,却偏偏又直往谢时观心上戳。   “什么时候是我的了,我怎么不知道?”谢时观刻意装蒜,贴着他耳,低低地,“好久了,你男人都快要憋死了,你要不要救我?”   他说得那样委屈,仿佛他真要死了一样。   月份早足了,胎也坐稳了,这哑巴哪里还找得着理由再推拒他,因此便只好犹豫着启唇:“轻、轻一些。”   “我什么时候对你重过了?”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再温柔没有了。”   ……   才刚抵进去,这哑巴便很怕地挣了挣,飞快地朝他比划了一句:“解手、我想解手。”   正当他以为殿下又要装作听不见时,谢时观却俯身将他从那罗汉床上抱了起来,带他到屏风后,一只溺器前,而后便分开他腿,哄小孩似的:“尿吧。”   沈却不常往这书厅里来,因此这儿只放了只谢时观用的溺器,他同殿下不一样,用不了这样的夜壶。   “不是急吗?”谢时观贴在他耳边问,“怎么不尿?”   沈却忍得难受,于是羞恼地别过脸去:“别这样……我自己去、去外边。”   从殿下的位置,只能瞥见他唇瓣一张一合,虽看不清他说了什么,可殿下就是猜也猜到了。   “本王闭着眼呢,”谢时观哄他道,“没看你。”   见这哑巴迟迟不肯,殿下于是便又理直气壮地上了手:“尿不出来吗?想要我帮一帮你,是不是?”   沈却分明立即便摇了摇头,可谢时观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好娇气,这也要人帮啊?”   这哑巴哪里经得住殿下的挑弄,才半晌那面颊便红透了,脚背很使劲地绷着。   谢时观知道他要忍不住了,适时松了手,下一刻便听见了一点水声,沈却从没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他掐着膝,将那两处肌肤摁地通红。   等他停了,殿下便抱着他抖了抖,随后拿了张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尿干净了吗?”   沈却没反应,将这哑巴抱回榻上时,殿下才发现他眼眶红了,下睫上挂着莹亮的一滴眼泪,很倔地不往下掉。   “怎么哭了?”谢时观凑上去,将他的眼泪舔干净了,明知故问,“我欺负你了吗?”   “欺负你了吗?”   ……   书厅里只一张矮榻,榻前摆着一只近一人高的铜镜,用以整衣冠。   可镜中此刻映着的,却是衣冠不整的两个人,沈却一直别着脸、闭着眼,可殿下却非要逼着他看:“你怎么不肯看?”   沈却方才已经看见了,只是不肯认,不肯信那镜中人是自己,见着那样……的东西,埋进他那里,他又羞又怕,因此情愿闭着眼,也不肯看。   “你睁眼看一看,”殿下抱他到镜前,软声软语地求着他,“求你了。”   他这样哄着求着,沈却哪里还狠得下心推拒他,因此便乖乖睁开了眼。   见他睁眼,殿下便似笑非笑地,刻意往那深处去,而后又碾又磨地,把这哑巴弄得失了神。   “我好不好?”他问他,“你男人好不好?”   沈却脑海里空了,眼前只剩一道刺目的白,连点头也不会了,只攥紧了殿下的肩臂。   “好不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外人眼里的狗:既温柔又识大体,出身名门的闺秀。   下章阿却就要生啦。   ———— 第104章 番外二(5)   二月初九, 葵亥日。   沈却这一胎生得还算顺,初八日夜里见的红,初九日傍晚小崽子便落了地。   屋里有谢时观近身陪着, 又有陶衣如和老太太帮着, 殿下不放心,提前半月便延请了几位经验老道的稳婆住在府上,眼下那几人也都在偏厅里候着。   守在屋外的沈向之在廊檐下踱来踱去,沈落则一直探头探脑地,想要打探屋里的情况,见着个侍婢从里屋出来,沈落便将人拦下了,低声打听:“阿却怎么样了?怎么磨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才能生啊?”   侍婢摇了摇头:“没准的事儿, 说不准一会儿就生了。”   沈落以往见着府上那些同僚的家眷产子, 总觉得她们一口气就把崽子给生了,可这会儿落在沈却身上了,他又急得七窍生烟, 连一刻都觉得难熬。   这样的事儿, 他也不能替沈却代劳,除了在这外边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好容易见着陶衣如把门开了半扇,出来接水盆,沈落忙挤了过去。   “你把这个给阿却,”沈落急匆匆地将一只褪了些颜色的平安符塞进她手心里, “你帮我拿给他。”   当年在西川遇袭, 那刀尖但凡再偏上一寸, 沈落恐怕自己便要交代在那儿了, 好在那回有惊无险,因此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是沈却替他求的这枚平安符庇佑了他,此后更是日夜随身带着,几乎没离过身。   陶衣如并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但见沈落这般恳切神态,还是将这枚平安符收了进去,拿给了屋中帐里的沈却。   屋门才合上,沈落终于忍无可忍地看向沈向之:“您就别晃来晃去了,这外边的地儿都被您踩凹了。”   “脚痒,”沈向之冷冰冰地一回头,“我乐意。”   眼看着这日头西斜,天将暮未暮了,屋里边却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沈向之踱了一整日,这会儿也累了,坐在廊阶上,同身旁的沈落一道就着凉水吃烧饼。   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那时沈向之也同身侧的沈落一般意气风发,满怀期待地等着一个生命的降生,可谁料一命抵一命,他有了后代子嗣,却永远失去了自己发妻。   那哑巴就是痛极了也喊不出,眼下除了那些偶尔进出的侍婢脚步声,还有屋门开合声,两人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好在日暮将湮时,屋里忽地便传出了一声婴孩的啼哭,响亮亮的,阶上两人登时立了起来,推门进了主屋。   陶衣如将那裹在襁褓中的小崽子抱到外间里,给这两人看了眼:“是个小丫头,健全着呢。”   沈落小心翼翼地拿指腹蹭了蹭这小丫头的脸蛋,新生的娃娃身上全是红的,也瞧不出个清晰模样。   “女娃娃好,”沈向之心不在焉地应了句,随后又道,“女孩儿最知道心疼爷娘——阿却怎么样了?”   陶衣如笑了笑:“有这么些亲人守着,沈郎自当安然无事。”   听到这里,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   里屋中的灯烛被吹熄了大半,四下略显昏暗,沈向之父子做贼般掀开帘帐,挤进那扇小门。   第一眼却看见殿下正俯着身,像在啄吻着那榻上人的额发眼唇,而榻上人则抬手捧着谢时观的半张脸,倒像是在哄着殿下。   陡然撞见这般情景,两人都杵在后头不敢动了。   过了好半晌,坐在榻边的谢时观才冷眼斜过来,给这两人稍稍让了个位,不知是不是这里屋灯烛太黯淡的缘故,沈落总觉得殿下的眼是红着的。   可只是恍惚一眼,他也不敢确定,毕竟在府中这么些年,沈落从未见过殿下为什么人、什么事红过眼,掉过泪。   沈落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第一眼先看见了帐中人发白的唇,额发全被冷汗浸透了,活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又仿佛大病了一场。   沈落鼻尖一酸,几不可闻地问:“难不难受?”   沈却摇了摇头,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眼前展开了,只见里边躺着一枚被攥得发了皱的平安符,沈落接了过去:“也不知道有用没用,递进来让你拿着,但求个心安。”   眼下看见这哑巴安然无恙,父子俩也都安了心了,沈向之近身伺候王爷这么些年,一进来便敏锐地察觉出了这屋里气氛不对,因此便拉着沈落手臂,把人给扯开了。   “世子方才还闹着要看小娃娃呢,”沈向之故意找了个借口,“咱们去把那小崽子领过来,也叫这两兄妹见上一见,走吧。”   沈落依依不舍地看了沈却一眼:“我去膳房叫厨子把那熬好的乳鸽汤再温上一温,热好了送来给你……”   不等他说完,沈向之便推着人出去了。   见他们又出去了,沈却忽地便牵起了殿下的手,要他把掌心贴在自己颊侧,谢时观随即开了口,可嗓音却发着哑:“生那崽子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山里,怕不怕?”   这哑巴却摇了摇头,唇动无声:“不怕。”   何况他那时并不只有一个人,有丹心守着他,更有陶衣如母女帮着他,他不怕疼,只怕悄没生息地死在那山林里,濒死都再见不到殿下和师父师兄一面。   不等这哑巴比划完,殿下便摁住了他手腕,低低地:“可我都要怕死了。”   他记得这哑巴小腹上的两寸刀疤,若非是身陷险境,又怎么会把他逼到剖腹取子的地步?   这崽子折磨了沈却多久,沈却便折磨了他多久,分明并不疼在他身上,可他的心却活像是被剜开了一样。   沈却还是头一回见着殿下哭,他抵着他额,那点湿意顺着鼻梁滴淌下来,蹭湿了沈却的脸。   这哑巴心焦意乱的,慌忙去擦殿下的眼泪,而后抚着他后颈,轻轻地贴吻着他。   “不疼,”沈却骗他,“不疼的。”   可他们抵得那样近,谢时观怎么能看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这哑巴的唇瓣在动,随即殿下稍一偏头,将头埋到了这哑巴颈侧。   好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是我错了。”   被他拥在怀里的沈却微微一怔,却听殿下紧接着又道:“不该那样骗你,害你一路困厄流离。   “是我负你。”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沈却第一次听见谢时观亲口向他道歉,他曾无数次逼着自己淡忘,骗自己那并不是殿下的错。   是他偏生了这样一具不耻的身子,才引得旁人来肆意践踏,哪怕这人是他心头月光,是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日与星。   他总骗自己,是他活该。   沈却的眼也湿了,心里那些自卑的郁结,积压在最深处的沉疴,仿佛都被殿下这一滴眼泪涤荡干净了。   终于有人肯告诉他,那并不是你的错,并非是他活该,更不是他生来就该受的罪与业。   *   不知是不是这胎足了月的缘故,这小丫头意外的好带,吃饱了睡、睡足了就吃,每夜只要吃足了奶,便能乖乖地把后半夜都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她也不像思来当初那般敏感黏人,谁抱着都肯,哭闹也少,睡够了便睁着一双圆眼盯着人看,乖巧地惹人疼。   谢时观从来对这么屁点大的奶娃娃们都喜欢不起来,心里一碗水端得很平,大的小的他都挺烦。   直到这小丫头睁了眼,两丸点漆似的圆眼睛,又黑又亮,稠密的黑睫时而扑闪,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若说漂亮,思来那崽子恐怕比这小丫头还要更胜一筹,可要论眉眼,还是这丫头更会挑,专拣着沈却脸上最勾人的地方有样学样。   一来是这样貌多少同那哑巴有些相仿,二是这丫头的脾气秉性,更是同沈却如出一辙,乖顺又好养活,半点娇气也没有。   本来见这丫头日日霸着沈却,殿下便很嫌她,可等她一睁眼,探出那对黑亮的眼,谢时观便又觉得没那么烦了。   多了这么个小阿妹,思来原本还挺欢欣的,每日都要守在帐边上看,看阿妹吃奶、看阿妹打奶嗝、看阿妹吮手指睡大觉。   可见着阿耶日日都抱着这小丫头,连一向同他不大亲近的另一位阿爷时不时地也会抱着阿妹哄上一哄,思来心里既委屈又吃味。   从前被阿耶抱在怀里的人分明是他,如今他的两个阿爷都被这小阿妹给占了,小崽子心里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在那儿兀自忖了好半晌,忽然便跑到榻边,说了句:“思来也想吃奶。”   沈却看着他那张委屈巴巴的脸,很轻地一笑,而后缓缓手动:“我们思来长大了,是大孩子了,可以和阿耶一样吃饭饭了。”   他同这小崽子说话时一向耐心又温和,可今日被他这样哄着,思来反而撇了撇嘴,小小的鼻尖也发着红,支支吾吾地:“思来不要、不要做大孩子……”   沈却刚想问为什么,殿下却忽然推门进来了,走到榻边时,又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了一碟桂花糕。   “乌衣巷口那看见的,还是去年秋时咱们碰见的那位老妪,这会儿才是春日,本不是这桂花糕的节气,那老妪说去岁晒干了攒下来了些,刻意备在初春时出来叫卖,恰好今日被本王给遇上了,”谢时观笑着往沈却口中送了一块,“知道你喜欢,特意多买了些。”   喂完了桂花糕,谢时观便将弯下身,将脸颊送至沈却唇前:“奖赏呢?”   沈却若是不肯动,他便一直抵在这儿不走了,因此这哑巴便只好迅速在他脸上一碰,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谢时观不大满意,可偏头却瞥见了那正红着眼瘪着嘴的小崽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肚子都圆滚滚的,殿下手贱戳了戳他的小肚子:“又闹什么?都是当阿兄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得知了这崽子是想吃奶,殿下顿时便不大高兴了,脱口数落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闹着要吃奶?若是说出去给旁人听,看不臊死你。”   沈却往日不在府上,这崽子都是由殿下带着的,这样的作弄,谢时观这位不靠谱的阿爷,时不时就要来上几场。   思来一开始还会被他气得哇哇大哭,后边都习惯了,只会偷偷记下来,等沈却回来了再逐字逐句地同他告状。   可今日不等谢时观说话,这崽子的脸就皱了起来,随即“嗷“地一声便就哭了,他很早便会走了,到这会儿都已经能跑了,可一旦哭起来,四肢便就不协调了。   好端端地在原地站着,竟也能摔了个屁股墩。   谢时观没忍住笑了起来,思来听见他的笑声,顿时便哭得更伤心了。   “我不要当阿兄,”这崽子一边坐在地上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阿兄……”   听他这样哭喊,沈却顿时明白这崽子是为了什么而伤心了,他下了榻,心疼地把思来从地上抱了起来。   而后又带他回到床榻上,轻轻捋着他后背,等他哭声渐弱了,沈却才将他放在了那小丫头旁侧,又用帕子给他擦净了脸。   “阿耶对思来和阿妹的爱,都是一样的,”沈却缓缓地,“思来以前也吃过阿耶的奶,也是这样被阿耶抱着。”   思来却抽抽噎噎地嘀咕道:“阿耶有了阿妹,就不要思来了……”   沈却并不同他急,反而俯身上去,在这崽子额上轻轻一吻:“不会的,阿耶怎么会不要思来呢?”   他平静又温和,缓缓地朝他比划:“阿耶告给思来一个秘密,思来不要同阿妹说,好不好?”   小崽子红着眼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阿耶都疼你比阿妹多两岁,是不是?”   得知了这个“秘密”,思来脸上才绽出了笑意来,他贴上去在沈却面颊上“吧唧”了一口,随即便又黏着阿耶撒起了娇:“思来想听阿耶讲以前的故事。”   “好。”沈却笑着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是最后番外二最后一章了,然后开启if线,让我仔细想想该怎么写。   ———— 第105章 番外二(6)   春三月, 小思来忽地便病倒了。   谢时观闻讯去看望他时,小崽子在榻上蜷成了一团,怀里抱一只隐囊, 后背抵着一条长枕, 整个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   殿下在榻边坐下,伸手去拨开垂在他颊侧那软塌榻的发,小崽子脸烫的厉害,把眼皮都哭肿了,眼尾和两颊都红着。   他都病成这样了,殿下却还要拿他的脸作面团来揉,闹得思来郁闷地睁开眼,左看右看也没瞥见沈却的影儿, 顿时又要哭了:“阿耶呢?”   沈却眼下还未出月, 谢时观不想他操心,因此便瞒着没让他知道。   “阿爷来看你不也一样么?”殿下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这崽子撅起的嘴,不许他哭, “再哭我就拿那丫头用过的棉帛尿布堵了你的嘴。”   思来寻常被他吓唬惯了, 因此这会儿倒并不很怕,只是听着殿下口中的意思,阿耶似乎是不会来看他了,小崽子顿时悲从中来,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谢时观没理他,偏头去问那守在帐边的乳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起了热?”   乳娘低着眉应道:“想是近来气候转暖, 小世子贪凉, 常是脱了袄子到外头疯跑, 奴婢们追着赶着给披上, 也防不住世子活泼,转眼又给剥了。”   她生怕主家因此降下惩戒,故而连根带梢地答了个明白:“昨儿傍晚时世子打了几个喷嚏,奴婢们见他食欲甚佳,也并未有头疼脑热的,因此便没太上心,谁知夜里就起了热,熬了药也不肯吃,只闹着要阿耶。”   这样小的娃娃,害病起热也是防不胜防,思来屋里的这些乳娘婢子,也都是从旧王府带过来的,个个都小心仔细,这事儿想必也怨不着她们马虎。   “把药端来吧。”谢时观吩咐完旁侧的婢子,紧接着便将捏住那崽子唇瓣的手给松开了。   才脱离他桎梏,这崽子便放声哭了起来,两只小短腿用力蹬着,谁上前来哄都没用。   “阿耶呜呜,”他边哭边道,“我要阿耶……”   趁着他哭闹不止,殿下干脆将这作乱的小崽子提将进怀里,而后死死地箍住了,又捏住了这崽子的鼻翼,紧接着便朝着一旁端药的乳娘使了使眼色:“还不快灌。”   乳娘立即会意,拿了只小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往这崽子嘴里灌。   思来正哇哇哭着,嘴张得老大,汤药灌下去时,喉咙口“咕嘟咕嘟”地吐着泡,哭声算是暂时被遏止了,可眼泪还是照样掉。   一碗汤药很快便见了底。   沈却匆匆赶来时,这崽子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终于见着了阿耶,思来迅速便爬起来扑进了沈却怀里。   “你来做什么?”殿下话里有几分责备的意思,“陶衣如不是叮嘱过,这会儿你还受不得风吗?”   “才几步路,”沈却抬手辩驳,“哪有什么风?”   沈却自认为没那样羸弱,生思来时他并不在府上,更没有这一圈人精心伺候养护着,时常不遵陶衣如的医嘱,也并没有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这崽子方才哭得那样惨,就是主屋的门窗都关着,他也隐隐约约听见了,怎么可能还躺得住?   谢时观知道他倔,这会儿叫他见着了这崽子受苦,自然是劝不回去了,因此便只好解了身上外裳给这哑巴披上,没好气地说他:“比这小崽子还不听话,往后若再落了病,你也自己受着。”   说罢殿下又吩咐屋内婢子们把几扇小窗都闭上了。   光是对上思来那双含泪的眼,沈却便觉得心疼极了,这崽子委屈地直往他怀里蹭,一个“苦”字来回说。   沈却先是拿帕子给他擦了把脸,听着那哭声渐停了,便就变戏法似地从身上找出了一小袋松子糖,他将这小袋子放在思来怀里,思来知道阿耶这只袋里有好吃的,因此一下就不哭了。   而后他又从这里边取出了一枚松子糖,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像一颗小小的粽子,思来目光紧盯着糖,下意识张了嘴。   沈却笑了笑,旋即便将这糖送进了他嘴里。   “还苦吗?”沈却抬手问。   思来很满意地摇了摇头,吃了这糖,他心里的委屈便消下去大半了。   小孩子大多嗜甜,只是沈却怕他长了坏牙,因此寻常也并不纵着他吃糖,好些日子才肯他吃两粒。   “慢慢地含化了,”沈却叮嘱他,“不要一整颗全吞进去了。”   小崽子很乖地点了点头,晃着脑袋笑:“思来知道的。”   见这崽子终于安稳下来了,谢时观便凑上前道:“行了,这儿有我看着,你先回屋去。”   听他要赶沈却走,思来顿时又苦了脸,拽着阿耶的手掌揣进怀里:“我不要阿耶走!”   “抱也给你抱了,糖也给你吃了,”殿下的态度不容置否,“这三更半夜的,你要阿耶在这儿顾着你,阿耶还怎么睡?”   沈却一偏头,用那空出来的一只手配合着唇语:“我在这陪他一夜。”   小丫头这会儿还不认人,只要不把她抱难受了,谁哄着都肯,主屋里他来时便先让小宝的乳母看着了,离了他一夜,想必也不碍事。   “不成,”殿下想也不想,“你身子还没歇养好,若是过了病气给你怎么办?”   见这哑巴无动于衷,谢时观干脆道:“你若病了,再传给那丫头,三个人都病病歪歪的,到时我一人怎么看顾得过来?”   不出他所料,只要提及那小丫头,沈却便有些动摇了。小宝如今才丁点大,若是害了病,连药都不好灌,沈却年初时才听说外府有亲卫的孩子连着烧几日夭折了,因此这会儿也不敢不仔细。   “我给思来擦一擦身子,”沈却同殿下商量道,“哄他睡了再走。”   谢时观于是也稍退一步,吩咐婢子们去和盆温水进来,他不许这哑巴碰水,因此便不厌其烦地把棉巾拧了给他递去。   把身上的粘腻擦干净了,这崽子身上自然便舒坦了许多,躺在沈却怀里,没多会儿便睡熟了。   沈却一俯身,轻手轻脚地把这崽子塞进了褥子里,随后额抵着他额,探了探温度,觉察到思来脸额上并不像方才那般烫了,这才稍下了心。   “回去吧,”谢时观又催他,“这儿有本王守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因为是殿下守着,沈却才觉得不放心,原因无他,实在是殿下这位阿爷当的前科累累,恶劣到连伺候思来的乳母和女婢们都看不下去了,纷纷背着殿下同他告起了状。   沈却把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裳解下来,又给殿下穿上了,随即很不放心地叮嘱他:“夜里若是身上出了汗,再给他用温水擦一擦,才刚喂了汤药,仔细着别叫他尿在榻上了……”   “知道了,”殿下揽着他缓缓往外推,“别操心了,这屋里除了本王,不还有她们吗?”   沈却被他欺到门边了,又回头看了眼思来睡着的那张小榻,而后背着旁人,低低地嘱咐:“殿下今日就别再欺负他了,别惹他哭。”   殿下并不承认自己欺负过那崽子,嘴硬道:“本王哪有,分明是这崽子娇气不禁逗。”   沈却拿他没什么办法,刚要转身往外走,却被殿下摁住了肩臂,抵在门板上吻了一吻。   这屋里乳母和婢使们都在,沈却生怕叫她们看见了,因此脸红得格外厉害,好在他从殿下肩头望过去,见着她们眼下都围在榻边,没往这边看。   “早些睡,”谢时观托着他后腰,“别忧心这边,听到没有?”   沈却不可能不忧心,但这会儿还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你若熬不住想睡,就遣婢使过来唤我。”   谢时观满口答应,先把这哑巴给哄回去了。   到了后半夜,殿下将那些婢使都屏退了,只留了个乳母在外间的罗汉床上睡。   这崽子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功夫没留意,便见他已经横在那被褥上了,谢时观怕把他闹哭了,让那主屋里的沈却听见动静,又要大半夜地过来探看,因此并没使坏,只是轻手轻脚地将这崽子又塞回了褥子里去。   紧接着没多会儿,思来又朦朦胧胧地睁了半只眼:“阿母,我要尿……”   “不能憋吗?”黑灯瞎火的,熬了这么久,殿下也起了几分困意,“等天亮了自己去。”   思来这才发现今夜躺在身侧的人不是乳母,更不是他的阿耶,而是那“作恶多端”的坏阿爷,他忍着委屈:“可我就要憋不住了……”   谢时观没办法,既答应了那哑巴要把崽子照顾周到,便不好食言了,因此便起身抱着这小崽子去找夜壶。   给思来脱亵绊时,殿下才发现他又发了一身的汗,于是等他尿完了,谢时观又去要了盆温水,不甚温柔地给这崽子擦了擦身子。   殿下头一回有了几分做阿爷的样子,思来被他毛手毛脚地擦疼了,也不敢驳。   思来有些怕黑,平日里都要在屋角点一小盏矮烛睡,今日屋内灯烛全让殿下叫人吹熄了,小崽子有点怕,可又犹犹豫豫地不敢说。   好半晌,他才鼓起勇气向谢时观开了口:“阿爷,你抓我的手。”   殿下没听明白:“干什么?”   “牵着思来的手睡……”   黑夜里,谢时观看不见思来那双眨巴着的大眼,忍不住轻笑一声:“害怕啊?”   他本来不怕黑的,都怪殿下平日里扯谎编妖怪来骗他,吓得他睡觉都不敢露脚指头了,生怕被阿爷口中的“床底妖”咬掉脚趾。   但思来心里也有些倔强,怕被谢时观抓住把柄笑话,因此他有些不肯承认,只回答道:“一点点、就一点点怕。”   殿下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给他抓。   思来怕晚了他要反悔,于是连忙便抓住了阿爷的食指,他年纪虽然不大,可心里却很敏锐,一下便感受到,阿爷方才的笑不是坏笑,更不是嘲笑。   趁着这难得的一点温情,小思来干脆从褥子里撑起身子,飞快地在阿爷的脸颊上亲了口。   回应他的是颊上没轻没重的一掐:“还不快睡,真能折腾。”   ……   是日天才刚亮,沈却便又悄悄地过来看了眼。   只见殿下把思来那张小榻占了大半,挤地那崽子这能睡在角落里,思来这会儿也已经醒了,正很费力地拽着被头往上扯。   好容易把小褥子扯上来点,紧接着沈却便看见他把大半褥子都披在了殿下身上。   沈却笑起来,思来一眼看见他,正欲喊,却见阿耶在唇前竖起了食指。   于是他便有样学样地朝着沈却比划了起来:“阿耶,我好啦,不难受了。”   沈却凑上前来,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心,确实是不烫了:“来,阿耶抱你去用朝食。”   思来乖乖地点着头,才要扑进沈却怀里,突然又停了停,拉着沈却过去,指了指谢时观的脸颊。   于是殿下朦朦胧胧的,只觉得两边脸颊上被谁碰了碰,一边带着沈却身上独有的气味,一边则湿漉漉的,像是还沾着涎水。   出了屋,至廊下。   “昨夜阿爷牵着思来睡了,”沈却听见怀里的思来小声说,“阿爷也是个好阿爷……”   他一撇嘴:“就是有一点点坏。”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四口的故事结束啦~   ———— 第106章 if线:身份转换   宣平侯府, 老侯爷寿诞。   老侯爷而今已至古稀之年,两鬓须发斑白,酒过半旬, 便只知笑蔼蔼地看着宾客, 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的。   平王沈却向来不喜应酬,酒量更是不佳,可今日宴首乃是这位开国元勋,老侯爷一生为国为民,不得不敬。   因此他上前两步,举起酒盏,朝着上首遥遥一点头,与宴者都知道他是个哑巴, 因此即便免了贺词, 席间也无人敢指摘。   谁料上首的老侯爷却忽然呢喃了一句什么,而后一路小跑着来到沈却面前,再抬眼时已是涕泪纵横, 老侯爷抓着他手:“祯哥儿、祯哥儿!你怎么好些日子都不来了?”   沈却微微怔住了, 他口中的“祯哥儿”,分明是先帝乳名。下一刻,老侯爷膝下的几个子嗣便围将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那激动的老侯爷往后拉。   “家严如今已是高年,心气渐衰、魄离善忘,时有言辞颠倒之症,”宗子愧歉上前, 替父辩解道, “并非有意冒犯, 还望殿下见谅。”   沈却摆了摆手, 他知道老侯爷是罹患了那痴呆之症,平日里时梦时醒的,着实可怜,因此并不计较。   那宗子年岁也不小了,发髻间乌苍交错,眼尾松垮,甚至比那高龄的老侯爷更显疲态,见他不计较,忙一福身:“多谢殿**谅。”   紧接着,沈却便被那宗子及仆婢们请回了席间。   欣赏过这一出闹剧,对席上有人端起酒杯,笑着同隔壁低声附耳:“常听闻说,平王殿下生了张酷似先帝的脸,如今看来并非谣传。”   另一人也笑,目光稍稍略过对席上落座的沈却:“光是样貌相似又有何用?且不说受不受宠,只说这位殿下身上的哑疾,便注定了难继大统,圣人倘或真有意,也不会才及冠便赐号封地,急急地将人放出京去。”   “不过说来也怪,照理说这封号既给了个‘平’字,可偏偏又把人放在了身边,这是何意?”   颍川可是个好地界,不仅毗邻京都,自古又多出名士,乃是个繁华的大郡,若依了那“平”字,该将这位不受宠的皇子丢去僻远州郡才是。   不过平王自幼资质平庸,从不冒尖出头,更不爱拉帮结派,甚至连走得近的皇子也没有,众人实在也看不出他能有什么夺嫡之心。   “欸,听说太守前些日子往那平王府上塞了好些舞姬美婢,平王都不肯收,迂腐得要命,”这人又道,“外头都传他是真清高,我看倒未必,说不准那野闻是真的……”   颍川太守乃是太子党,东宫那位如今在朝中同六皇子平分秋色,倘或沈却的封地不是颍川,他站不站队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他占了这块宝地。   隔壁那人放下酒杯,那所谓野闻,他也曾听说过,左不过编排这位九皇子乃是天阉之人,身下白长了那一物什这般粗鄙猜测。   “真不真、假不假,倒不是最紧要的,只是这会儿再要端着一身‘清白’不肯择道,才不是明智之举……”   说话间,对席上的平王沈却又被劝了几杯酒,来来回回的场面话,沈却总是敷衍的一个笑,随后略显疲惫地抬手,身旁长随紧跟着译出他要说的话。   寿宴刚至中途,沈却忽觉心跳错得厉害,有些胸闷气短的征兆,以为是吃醉了酒,于是他起身借故离席,说要去厢房更衣。   几个仆婢见状一拥而上,领着沈却往外去:“殿下,厢房在那边。”   沈却摆了摆手,要他们退下:“本王到园里透一透气,不必你们跟着。”   可他忘了这些仆婢读不懂他手语,跟着他的长随眼下又不知哪儿去了,身上也愈发难受。沈却这时候才觉出应是方才那被劝入口的酒水中叫人添了东西,眼前这些仆婢说不准也叫人买通了。   几个仆婢紧紧拥住他,半逼半胁地将他往厢房里引去。   就在此时,忽然有个身着褐衣短打的侍从挡住了他们去路,领头的仆婢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见此人腰系平王府的腰牌,这样简素的打扮,应是随行而来的车夫驭者。   “殿下,”那人颔首,开门见山地禀奏道,“夫人犯了旧疾,传口信来请您回府。”   沈却眼下头昏得厉害,扶着额角的手落下来,缓缓比划:“延请大夫去看了没有?”   他没意识到眼前这人只是外府上最低等的奴,不该看得懂他手语。   “奴不知,”这马夫眼眸稍低,应答如流,“只是主母眼下身子抱恙,心念口唤着殿下,怕是要不好,殿下快同奴回府去罢。”   眼见到手的鸽子就要飞了,这些得了好处的仆婢们哪里肯轻易放他走,忙开口劝道:“平王殿下吃醉了酒,该先到厢房里歇上一歇才是。”   沈却这会儿身子已经软透了,挣扎着往前几步,便倒进了那马夫怀里,谢时观很自然地箍紧了他腰:“不必府上劳心,王府的马车还停在前院,我带殿下回府便是。”   说话时他眉眼稍稍一弯,仆婢们手持提灯的明光映在他眼中,点起了那形容妖异的琥珀光。   那些仆婢还欲再挽留,就听这马夫又道:“主母那边若迟迟等不到殿下,恐怕便要劳动府上长吏来寻人了,到时只怕长吏大人要治我办事不周之罪,还请各位海涵。”   王府长吏乃是圣人亲自指定的属官,有品级有职权,是个厉害人物,倘若他们此时还拎不清,要将人强行留下,只怕到时候都要被那位大人揪出来。   仆婢们权衡利弊,只好由着他把人背走了。   直到那马夫和平王殿下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领头那仆婢才从呆立中醒过神来,呢喃着问了句:“瞧他那装束打扮,分明是个外府驭者,最低等的奴,怎的生成了那般模样?”   *   纵使隔着层层衣料,谢时观也能感觉到,背上的人烫得很厉害,就连欺在他耳际的吐息都那样灼人。   他故意驾车从小道走,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无人地,而等他再度探入车厢内时,里边那人已热到神志不清了。   发髻散乱、星眼迷离,连身上衣襟都凌乱非常。   谢时观将手中马灯挂至壁角,而后俯身跪地,冰凉的手指缓缓探入他衣襟:“还知道我是谁吗?殿、下?”   后两个字他故意压得很低,像是放在唇齿之间慢慢地咀嚼、细细地磨。   沈却没有答,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牵着他抬手:“滚出去!”   “殿下打算就这般强忍着么?”那个卑贱的马夫低笑着俯身,用膝盖抵开了他失力的腿,压碾着底下那泛滥的情潮、难以启齿的湿泞,“就这样回去的话,所有人就都要看见这般不堪的官儿了。”   “怎么办啊?”   官儿乃是沈却乳名,除了圣人和已故的母妃,没人敢这样唤他,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个卑贱的马夫。   沈却哪里受得住这般侮辱,可偏偏他又叫不出声,这会儿恰逢误饮的媚药发作,他浑身瘫软,就是拼了命,也挣不脱这人的桎梏。   正说着,谢时观又继续往下,只手扯开了他袍衫下衬裙。   身下蓦地一凉,沈却眼下反应迟钝,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再要去遮挡,已然是来不及了。   “你放肆!”他眼里是要杀人的凶意,可抬手时动作却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待看清了之后,那马夫反而一时失语,可兀自品赏了一会儿,却又意味深长地一笑:“你……”   “倒很称你。”   沈却整张脸全红了,那不可言说的隐秘就这样暴露在一个贱奴眼前,他恨得想要立即处死他,可与此同时,身上的炽灼与渴切,却已经将他逼至到崩溃境地。   谢时观瞥见了他眼角挤出的那一滴泪,像是脆弱莹亮的一颗琉璃,他被那一点润色勾着,忍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会有一点痛,”沈却听见他说,“殿下不要怪奴。”   谢时观仔细品味着他眼中的惊恐、屈辱,挣扎和痛苦,眼前这哑巴的所有眼神和动作都能叫他感到欢愉,那扭曲的欢愉。   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迷上这个哑巴的,或许是三年前的早春。   草长莺飞的二月,将暖不暖的金色日光,满地的草绿色和指盖大小的野花。   彼时正当十七的少年人到郊外踏青,沈却着一件半薄不厚的鹅黄袍衫,水波色的薄纱罩面,应声回眸时云肩上流苏随之一颤。   谢时观记得殿下的笑,黑亮的圆眼微弯,颊边便现出了浅浅的一点酒靥,如同河岸柳叶尖露水点清波,如今仍旧烙在他心头,成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春色。   可惜他的殿下不爱交际,整日宅在内府中不见人,而他又只是平王府中最低等的奴,一年中能见着殿下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见,也只不过遥遥望上一眼。   况且外府中同他一般的车夫不止他一个,并非回回都能轮上他替沈却驭马。   他日夜渴思,却连沈却的一根手指也触不到、摸不着。   “为什么不听话呢?”谢时观反剪着他那双抵死顽抗的双手,口中尽是病态而又疯狂的呢喃,“我是来救你的啊,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两个侄女还要来,我要藏起来苟且码字。   ———— 第107章 if线:身份转换   等沈却清醒过来时, 外边已是红日三竿了。   他缓慢地撑起了身子,睡了这样久,沈却反倒觉着浑身上下都像是散了架, 额角发胀, 很闷的钝痛感,稍缓过来后,又觉着口干舌燥得厉害。   不等他抬手比划,帐边一个侍婢便自觉走到几案边上倒了盏茶水来,而后温声道:“殿下请用。”   沈却接过来,一口气饮下了大半盏,而后手语问:“几时了?”   侍婢诚然告知。   身下传来阵阵胀痛,激地他不由得又忆起了昨夜的那场荒唐事, 沈却攥紧了身侧的那只长枕, 几乎要将那绸滑的料子给撕碎了。   “昨夜……”他吞吐着比划,“本王是怎么回来的?”   身前侍婢忙答:“昨夜是外府的一名驭者背您回府的,您那时吃得太醉了, 怎么喊也喊不醒, 便只好由那人背着入了内府。”   “主母呢?”沈却又想起昨夜那马夫说她病了。   “晨起时王妃是到这院里看过一眼,只是并未踏进寝殿,在外边问了王承奉几句话,而后便折身回去了。”   听着这侍婢话里的意思,王妃犯旧疾当是那马夫为叫他脱身,随口编造的捏辞。   也是,他与平王妃从来不亲近, 一年到头说不了三句话。二八那年他依着上意, 三书六礼、册妃朝见, 那般兴师动众, 却只换得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陌路人。   自成亲以来,他便从未踏涉过正房。   沈却心里对她有愧,因此一早便将管家权交到了她手中,但凡她开口,沈却便没有不依的,要什么就给什么,可他却始终无法同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帝后二人明知他身有隐疾,不似寻常男子,却仍要强加给他这门婚事,只因他年岁到了,倘若再不成婚,便就落实了外边的荒谬流言。   为了那几分皇家的颜面,即便贵为皇子,他也并不能比那宫中皇宠——那些狸犬禽类多出几分自由来。   与此同时,方才这侍婢口中的王奉德忽然走进殿来,后头跟着的小仆僮手中则捧了碗醒酒汤。   “殿下,”王承奉操着把比寻常男子要高上几分的音调,体贴地将那碗醒酒汤捧至床边,“膳房才热好的醒酒汤。”   沈却眼下看什么都没胃口,因此便拂了拂手,榻边的王承奉立即会意,让那仆僮将那碗醒酒汤退了下去。   “把昨夜那驭者叫进来,”沈却眼中忽明忽暗,手上的动作毫无温度,“本王要好好地赏他。”   *   谢时观很快便被人领着带了进来,初冬将雪的天,他却只着一身灰褐色的粗布短打,衣襟袖口被浆洗得松垮又泛白,掩不住的寒酸气。   沈却屏退左右,侍婢出去前习惯性地带上了厅门。   他垂目看向了跪在他脚边的这个男人,微微皱起了眉,没有哪位低贱的仆婢在谒见主子时会跪得这样近。   没分寸、没规矩,真是胆大包天。   沈却恨他这样的逾矩,更恨他昨夜刻意的渎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这般身份的人欺在身下。   “殿下寻奴来,”这人笑起来,狭长的凤眼弯着,那眼里竟连一点怕也没有,“所为何事呢?”   不过是个鄙贱的马夫,竟敢这般戏谑地直视着他,沈却不肯败了下风,抬起一脚踏在他左胸上,逼着他人往后倒:“你背着本王回府,也算是‘护主有功’,本王叫你来,自然是要嘉奖你。”   比划时他面上冷冰冰的,连一点温度也没有,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说反话,可偏偏地上这人却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   “殿下有难,奴又岂能袖手旁观?”谢时观反手捉住了沈却踏在他胸前的那只脚,一脸的真情实意,“至于‘嘉奖’二字,奴实在是承受不起。”   那只脚叫他抓得很牢,沈却眼下抽回来不是,干放着也不是,于是便只好冷冷地瞪他一眼:“松手!”   谢时观偏头看了眼他那双被掸得发亮的浅色皂靴,鞋面上不知何时溅上了一点芝麻大小的泥点子,不仔细去看,几乎注意不到。   他忽然笑起来,居高临下的人看泥沼,想必都觉着脏污,可若气急败坏地上来踩上一脚,不止那一身明洁的衣裳鞋袜会变得秽恶,还会被那陷在深渊里的人一道拉坠下去。   他可是做梦都想把这位矜贵的殿下弄脏了,要他同自己一道沉沦。   谢时观没松手,反倒抬头盯住他眉眼:“殿下何故对我这般凶?昨夜若不是奴及时出面,只怕殿下便叫那些坏人拆吞干净了。”   沈却并不傻,那会儿觉知到难受了,便就猜到自己是中了太子党的脏计,他们是要逼他在宣平府上、老侯爷眼皮子底下出丑,而后抓着这一把柄,逼他不得不归顺到太子麾下。   可再大的丑事,也不如他身上那不为人知的隐疾来得惊人,倘若叫那些人拿住了这一把柄,那他便全然沦为了他人砧板上鱼肉,无论日后是谁得势登台,恐怕他都要胆战心惊、惶惶终日。   从明面上看,的确是眼前这个下等的驭者搭救了他一把。   可他身为王府役力,明知主家身中媚药,却并不立即送他回府,反而趁人之危,那般玷辱……倒像是早有图谋。   “你一个下等驭者,不好好在前院里饲马等候,”沈却冷冷抬手,“怎么会无故出现在侯府内院?”   “殿下好狠心,什么叫做‘无故’?奴一直心系殿下安危,宁可冒着被逐打的风险,也要跟随在您左右,这样的耿耿忠心,您怎么就看不见呢?”   感知到谢时观手上微松,沈却立即抽回了那只腿:“你若真有忠心,昨夜就该将本王立时送回王府,而不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那样的脏事,怎样形容沈却都觉得龌龊。   可谢时观眼中却连半分悔意也没有:“可殿下昨夜那般难受,只是看着,奴便就要心疼死了,怎么可能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您受苦呢?”   眼见这人死不改悔,沈却也不欲再与他多言,提步走至桌案边上,随手拿起案角那块翡翠笔山,此物乃是圣人御赐,他用了已有几年了。   “你,”沈却缓缓手动,“过来。”   谢时观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只消片刻便逼近到了沈却身侧,这人身量太高,比他还要高出半截,贴近时那壮年男子身上特有的灼烫和力量感几乎要透过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短打,欺到沈却身上。   只要同他对视上一眼,沈却便会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   他低头看向沈却手中那块笔山:“这就是殿下要给奴的奖赏么?”   不等沈却答,便听他继续道:“看起来倒是个值钱物件,可奴出身贫寒,一个大字也不识,要这文雅玩意做什么?”   “本王要赏你什么,你只受着便是,”沈却冷冷手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挑拣了?”   语罢他便要强硬地将那块翡翠笔山塞进谢时观手里,后者眼角一弯,狠重地将那只手连带着那笔山都死死按在了案上。   “奴哪敢挑拣?怕只怕殿下不是真的想给,”他稍稍一顿,而后又欺到沈却耳边,低低地,“我猜只要我伸手来接,殿下便会故意将这笔山掷到地上弄碎,然后守在外边的侍者们便会一拥而入,将我拿下,而您就借故送我入刑司,杀人灭口……”   “我猜得对不对啊,殿、下?”   猝然叫人看穿了全部心思,沈却很明显地怔了一怔,面上的惊愕已然先一步替他答了话。   谢时观粲然一笑,手上渐收渐紧,而后再度俯身欺到沈却耳边:“我不要翡翠金银,拿了那些宝贝,我只怕自己有命拿没命花。”   沈却下意识要抬手说话,可那半只手却被这贱奴牢牢地摁在案上,如何都挣不脱。   “殿下若打定了主意要赏,不如……”说到这里他刻意一顿,紧接着又笑道,“把自己赐给奴啊。”   不等他说完,沈却便突然扬起了一巴掌,狠狠地掼在了他脸上。   谢时观压根没闪躲,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打得稍稍偏过头去,他显然是吃了疼了,可过了好半晌,沈却都没看见他唇角那道形容癫狂的笑意掉下去过。   眼前这人只怕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好疼啊,”他听见他问,“你怎么狠得下心肠呢?”   说着疼,可那人眼里却分明蓄满了笑意,他一步又一步地抵近,直到沈却避无可避。   不知道是不是沈却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短打下有什么东西抵在了他腰腹上,随着谢时观的贴近,那感觉便愈发清晰起来。   疯子……   “不喜欢吗?”他问,“昨夜分明是它救的你啊。”   说罢他又拉扯着沈却的另一只手往自己身下按,哪怕这哑巴那样恨地瞪着他。   昨夜那场胆大包天的以下犯上,本就是他抵上了性命去换的一场欢愉,倘若沈却身上没有那一处隐秘,如今赏给他的恐怕就是一杯鸩酒。   以往他总是想,倘若他的殿下能多看他一眼,就是刀山火海、九泉炼狱,他也肯闭眼去赴,可如今有了肌肤之亲,他却忽然又起了更多的贪欲。   想把这哑巴占为己有,拆吞入腹,都还不够。   “官儿现下心里一定在想,等这贱奴回去,便命人一杯鸩酒灌入他肚,要他肠穿肚烂而死,”谢时观缓声道,“除了毒酒,当然还有许多法子可以让这个无权无势的下等马夫就此销声匿迹。”   他抵在那哑巴鬓边,痴迷地蹭着:“可官儿想过没有,这贱奴明知要被清算,为何昨夜不弃车逃了,还敢留在王府中呢?”   沈却两只手都被制住,只好咬牙启唇:“疯子。”   谢时观低笑一声:“殿下说奴是什么便是什么。”   旋即他又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奴虽鄙贱,可在太守府上亦有旧相识。”   沈却心跳一紧,迟疑地看向他。   “倘或奴就此杳无音信,他便会将奴事先备好的短笺交到太守手中,”谢时观喜欢他这般错愕回应,“奴死不足惜,只是太守若得了消息,必然就会往下探查,只要查到平王府上确乎是死了个马夫,这便坐实了证据……”   “接下来的事,还要奴说给殿下听么?” 第108章 if线:身份转换   三日后, 宣平侯宗子携礼上门。   平王于前厅会客,谢时观随侍在侧,侯府宗子的目光略略自他面上扫过, 而后状若无意地开口询问道:“殿下向来念旧, 怎的身边忽然换了个长随?”   谢时观如今着一件玄色绣罗衣,革带束腰,衬得他长身玉立、沈腰潘鬓,烨然若神人。这般出众容色,宗子也还是头一回见,心里不自觉地便往歪处去想。   常听闻平王与其嫡妻素不相能,难不成这位殿下不爱温香软玉,而好断袖分桃?   “小仆爷娘抱病, 本王便许假让他回乡尽孝, ”沈却随手一答,紧接着又反问,“宗子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所为何事?”   他手语刚落, 身侧谢时观便逐字逐句地替他口译出言。   自那日之后,谢时观便拿准了他软肋,得寸进尺地要求沈却将他从外府调到内殿里,常随他左右。   沈却也怕他会将自己深藏的隐秘脱口说出去,如此留他在身侧,也好时时监视着,因此几经犹豫, 也就认下了。   宗子愧歉一笑:“那日家父寿宴, 席间热闹, 鄙人竟未及时注意到殿下酒醉, 再加上下人们照料不周、简慢无礼,也不知提醒鄙人一二句,殿下提前离席,鄙人都未曾亲自相送,着实失礼。”   沈却缓缓比划道:“本王酒量不佳,那日多吃了几盏酒,便觉身子不爽,这才不告而别,还请宗子毋怪才是。”   那事说来龌龊,沈却不愿声张,更不想再继续往下深究,到时候攀连到东宫那位头上,反倒要闹得不可收场,平白再惹一身腥。   可他没料到,谢时观竟压根不按他比划的来说,还要故意曲解他的话:“侯府上下人不懂事便罢了,可若是做主子的也惯纵着,那便很不成体统了。”   宗子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沈却则暗暗瞥了谢时观一眼,分明触到了他的目光,可这人却依然无动于衷,反而继续自作主张道:“小侯爷,我家殿下菩萨心肠,是看在老侯爷的面上,才不去拆穿那些龌龊事,只是殿下不明说,旁人也不该就以为他软弱可欺。”   这话已然是叫对面下不来台了,宗子脸色铁青,强撑着开口道:“王爷您听听,这叫什么话?鄙人就是有包天的胆,也没本事算计到殿下头上去,什么龌龊事,鄙人怎么不曾耳闻?”   “宗子装什么傻?”谢时观冷笑一声,“这事若戳穿了明说,只怕没面的人是您。”   宗子没见过这般略无忌惮的仆役,脸僵着,而后又形容古怪道:“殿下,您府上的仆役可真是牙尖嘴利,鄙人竟不知道,主人间说话,什么时候轮得上一个贱奴插嘴了。”   沈却这才猛地一拍桌案,案上茶盏紧跟着一颤,杯盖与盏身碰撞出一声脆响,他眼略略往谢时观身上一撇:“还不住口!”   谢时观冲他着笑。   沈却装作看不见,紧接着又抬起手:“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奴送去刑司!”   他只说要把人送去刑司,却没说要如何惩治,侯府宗子没想到平时一向好说话、好拿捏的平王今日竟会纵着下人来下自己的脸面,面上几多明暗,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他心里有鬼,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发作,随后闲谈两句,便就早早地辞去了。   *   王府内院。   送走了侯府宗子,沈却提步回了寝屋,却见谢时观眼下正坐在在外间堂屋那张罗汉床上半倚着,沈却只要见着他,便觉着心里不爽快。   抬起手,冷冷地比划:“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奴好心替殿下解气,”谢时观笑,“殿下何故恼我?”   沈却并不理他,他便兀自又道:“那宗子若是当真清白干净,又怎么会眼睁睁纵着那些仆婢在殿下的酒水里下东西。”   他这般懒洋洋地倚坐着,像是已然把自己当成了这殿内的另一位主子,连眼神也轻挑放肆。   沈却当然知道那宗子同这事也扯不清干系,可他从来浑俗和光,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也不愿同他们争什么。   可人压抑久了,方才有意无意地纵着谢时观同那宗子撕破脸面,倒罕见地叫他从中觉出了几分快意来。   只是这人胆大妄为,虽生了张不落凡俗的脸,可内里却是狼子野心,沈却自知驭不住这般野物,倘若留他在身侧,往后必成祸患。   “想什么呢?”谢时观眉眼一弯,上半身往前一倾,而后一把将与他扯进了怀中,“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做什么这样恨我?”   沈却拼命挣开了,逃也似地挪到那张罗汉床的另一端,迅速同他划清了界限:“别碰我!”   谢时观紧跟着又欺身将他摁在了那软垫上:“我方才替殿下骂了坏人,怎么没有赏啊?”   他边说边笑,又伸手揉着沈却的喉结——那一块不甚明显的突起,眼里透出几分孩子气的顽劣来:“好教殿下知,奴不但胆大吞天,色胆亦如是。”   沈却一时气急,手上动作飞快:“你再放肆,本王要喊人了!”   “你喊啊,”谢时观觉得他拙顿又好笑,着实可爱,“殿下若喊得出,奴便放过你。”   *   沈却两手被反剪过头顶,挣不得、也动不得,谢时观一手锁着他腕,另一手则往衬裙里探,又用牙扯拽着他前襟,简直像只疯狗。   他脱困不能,便只好趁着这人抵上来时,猝不及防地扑至他颊侧,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谢时观吃疼,反手掐住了他脖颈,直到逼地这哑巴松了口,他才放开了手。   “啧。”谢时观伸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口,摸到了那凹凸不平的两排牙印,这哑巴咬得不算轻,不过好在他的那一口白牙并不尖利,因此只是破了点皮,见了些血,说不上严重。   “你就这么狠心,”谢时观只手掐着他两颊,“我若破了脸走了相,吃亏的分明是殿下你啊。”   沈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恨不得咬断这人颈侧命脉,要他血溅三尺、殒命当场。   他启唇,恨恨无声:“你无耻。”   谢时观笑:“他们下药欲要殿下出丑,是属下从那些坏人手中救的你,方才那老贱奴装模作样地来拜谒,也是属下为殿下说了几句公道话。”   “怎么殿下不骂他们,却反倒来恨我无耻?”   他分明弯着眼,可那冰冷冷的笑意却无端叫人毛骨悚然。   语罢他解下腰间革带,强硬地束住了这哑巴的手腕,又只手掩住他口唇,随即一寸寸地往下咬,把那一片皮肉弄得像是一方揉皱濡湿的缎面。   沈却瞥见他往身下套了个什么物件,像是一圈黑色睫羽,细而密的一围,被谢时观放在末端,衬得那一处愈加骇然。   上一回是在那昏暗的车厢里,他又被那附骨般煎熬的欲念逼得失魂,身心都不大清醒,因此几乎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却长这么大,还从没同旁人这般“坦诚相见”过,因此并不清楚,旁的正常男子是不是也都同他这般模样……   他自己身上的两处紧挨在一块,连根毛发也不见,与那坏人的比上一眼,便衬得他的秀气又可怜。   见他暗悄悄地往自己身上多看了几眼,谢时观便故意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动给他看:“好看吗?”   沈却别过眼,不肯理会他的荒唐与放浪。   “殿下见过山羊么?”谢时观缓声问,“金棕色的眼仁,横方的瞳孔,是很驯顺的一种牲畜。”   王府上不养这些,但沈却也曾在秋狝时见过几眼,不过也仅限于远远地望上一眼,他只想守拙保身,因此每每都猎些野兔山雀,不至于两手空空叫人笑话就成。   知道沈却不会答,谢时观也不等他应,自顾自地说道:“这小东西便是从它眼上取的,一整圈眼睫,方才已在冷水里浸了一个时辰了。”   这样的东西,沈却闻所未闻,只猜他是在烟花柳巷里买来的,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物件。   “他们说,只要是带上这个,就是一向作古正经的娘子也要求饶,”他笑着扯开他亵绊,“殿下怕不怕?”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头忽地传来了一道叩门声,紧接着便是道女音:“殿下,王妃请见。”   沈却闻言立即便要挣扎着起身,不料却被谢时观一肘子按住了胸膛,低低地问:“现在这样子,殿下还要去应门么?”   “我好疼,”谢时观故意抵着他,“你怎么能不管我?”   “松开!”沈却启唇,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   谢时观的笑容顿时落了下去,掐着他腰上那层薄薄的皮肉,威胁道:“殿下若还是这样不听话,那属下便替您传话,请令正进殿来,也叫她好好看一看她的夫君,私底下究竟是何等浪荡模样。”   他很知道如何去戳沈却的软肋,沈却也很知道他的无耻下流,可偏偏他进退维谷,不得不自己往火堆里跳。   “属下数三个数,”谢时观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殿下自己上来,至于要如何取悦它,这就不必属下来教了吧?”   ……   谢时观仰头吻上他唇,旋即又舔掉了滑坠至这哑巴下巴尖上的水滴,咸涩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他喜欢这样的沈却,听见一点动静都要怕得绷直了背,明明难受得湿了眼眶,却还要强撑着、卖力地媚悦他。   那一来一回,谢时观都能感觉到他在颤,只是实在太慢了,他都快要失去耐心了。   因此他一翻身,便将这哑巴压在了那又窄又矮的软塌上:“你这样,打算弄到几时?”   沈却没有答。   就在此时,外面却又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殿下?您是睡下了吗?”   王妃和那随行的侍婢竟还没走,沈却只要一想到自己端庄雅正的发妻眼下就立在门外,同这般衣不蔽体的他仅有一门之隔,他便觉得要疯了。   偏偏谢时观礼义廉耻皆不知,就算是王妃眼下推门进来,想必他也不会停。   “你这个,”沈却断断续续地启唇,咬牙启齿地骂他,“疯、子。”   谢时观笑起来,抬起食指在唇上轻轻一贴:“嘘。”   先是浅而轻,随即便是深而微,他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这哑巴失魂,沈却很快便感到烫了,内里又酸又麻。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化开了。   “快活吗?”谢时观抵在他耳边低语着,“你若肯承认有半分快活,属下就是死了也甘愿……”   沈却死活不肯认,可身上却不自觉地迎着他,他失了神了,因此也没心思再去痛恨自己的堕落。   谢时观故意往下探了一把,而后又逼着他看自己的手指:“你看,全是你的。”   “殿下把这底下都弄脏了,”他笑,“官儿其实……比属下还喜欢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懒,还好只剩几章了,明天尽量再一更。   ———— 第109章 if线:身份转换   去应门的人是谢时观, 分明已冷了大半个时辰无有应答,可门外的一妃一婢竟还在等候,况且就算无端被府上主君晾在殿外这般久, 她面上也不见丝毫急恼之意。   她是世家高门里养出来的女子, 即便同沈却并无夫妻之实,可明面上的周全,她从来照理得很好。   “殿下可睡醒了?”她笑得端方,咬字珠圆。   虽然清楚她同那哑巴并无夫妻之实,可谢时观还是有些莫名的妒羡,到底是沈却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嫡妻,生前随平王名姓刻入玉碟,死后也有人张罗着将她与平王合葬入王陵。   可谢时观面上却丝毫不露, 反而同样端方有礼地请她入内:“殿下这才刚醒, 委屈王妃在廊下久等了。”   堂屋里一张长案后,换了一身干净常服的沈却正襟危坐着,成婚数年, 眼前的这位王妃依然叫他感到陌生而疏离。   今日她着一件襦衫, 红衫窄裹小撷臂,很轻薄的一袭红裙,这般样式,就是京都之外的颍川,也很早就不时兴了。   自从嫁入王府后,她便再没穿过这般艳色了,如此绮罗粉黛、衣香鬓影, 简直叫人轻易挪不开眼:“这一身是妾身十三那岁常穿的, 如今穿着已有些显小了。”   沈却面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疲态, 又不明白她为何要忽然同自己提起这些, 因此并不很上心地抬起手:“王妃若喜欢,让底下绣娘摹着裁出件合身的便是。”   王妃缓缓摇头,谢时观脸上的牙印那样显眼,她不可能看不见,只是故意装聋作哑,如今进了屋,又隐约瞥见了沈却颈侧的斑痕,心里便有了几分猜疑。   “殿下听妾身说完,”她娓娓道来,“也正是十三那年,妾身在兄长身边遇逢一位少郎君,一身文气、惊才艳艳,可惜他出身低微,不过一个九品小官家中庶子,妾身同他注定无缘。”   这些话她从来不曾同旁人言及,更何况是对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可提起那郎君时,她眼中便像是闪着流光含着笑。   “十五那岁,爷娘应承天家婚事,将妾身许给了殿下,父母之命不可违,天家之威不可欺,妾身若是违逆,只怕一家子人都要受到牵累,”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紧接着又道,“为着家族荣光,为不负爷娘养育之恩,妾身已忍了许多年了……”   “前岁他进士及第、甲榜第二,原以为此后踏入官场,便可平步青云,却不想遭奸人陷害,叫官家贬去了岭南。今日他行至颍川,在此地稍作停留,妾身……”   她眼落下去:“也想为自己活一回。”   王妃心思敏颖,明白沈却对自己虽无男女之情,可他心里似乎总存着那抹不去的愧歉。   她敢冒着如此风险来坦诚,就是料定了平王殿下仁善心软,即便不肯她脱身,也决计不会将她及娘家都拉下水去。   不待沈却抬手,身侧那长随却先一步展颜而笑:“王妃如此情深,着实令人感动,殿下何不做做好事,放了这对苦命鸳鸯?”   沈却虽自知非她良人,可他从来规矩,把发妻送进旁的男人怀里这种蔑伦悖理的事,怎么想都无比荒唐。   因此他抬起手:“王妃又怎知那人会待你好?”   留在这王府上做个本本分分的王妃,后院里不曾有姬妾庶儿缠烦,每逢元日春假,还可回京探看探看爷娘姊妹,好歹也算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可王妃却像是去意已决,朝着案前人直身而跪:“妾身愿随他而走,同他渔樵耕读、漱石枕流,此去即便是沦为农妇,也绝不后悔。”   沈却再无话可说,只好偏头示意谢时观展纸研墨,写一份放妻书予她。   谢时观却不肯动:“殿下何苦麻烦?这封放妻书一下,您少不得要遭京中圣人帝后盘问,到时只怕王妃母家也门庭无光,倒不如……”   沈却缓缓手动:“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对外就假称王妃染了恶疾,不幸薨逝,再办场盛大的葬礼,从此王妃也就脱去了旧时的一切,隐姓埋名地随居他乡去了。”   这般安排,自然比那一封放妻书要妥当几分,即便是他肯放妻归门,可她爷娘也未必肯她同那寒酸文士同去那贬谪之地。   沈却看向下首的女人:“你真想好了?”   女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这日午后,平王殿下领着“王妃”柩车启行至于早已建妥的王陵,而后看着那些役力们将灵柩抬入陵寝。   太阳落山时,灵柩也同时封土。   历经数日繁文缛节、敲锣打鼓的折磨,这会儿忽然静下来,反倒叫沈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天边的云暮已经淡得看不清了,回去的路上,天上飘飘曳曳地坠下一场雪,锣鼓、唢呐都停了,剩下的唯有那漫山遍野的冷寂。   沈却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如今连名义上同他相伴的人也离开了,他的生命仿佛正如天地之间这场纷纷扬扬的冬雪。   枯寂又索然。   可就在此时,一个人、一把伞,却忽然跟上前来,欺近至他身侧,他下意识偏头,又看见了那人粲然的笑:“亏属下四处去为殿下借伞,殿下怎么都不肯等等我?”   那是很拙朴的一只油伞,伞面很小,逼得两人只能紧挨在一起,这人想必是一路跑着追上他的,贴过来时口中微微气喘,一身的热气。   谢时观总是不分场合地要同他亲昵,正如现在的油伞下,后头紧跟着数众家仆组成的殡葬队伍,可他却也旁若无人地同他厮磨耳鬓:“都忙了这么多日了,殿下什么时候能把钥匙赏我?”   沈却装作没听懂,冷冷地:“这儿不必你伺候。”   说罢便拿住了伞柄,要把那油伞抢过去。   谢时观手上使劲,不肯把伞给他,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殿下若不肯给我,那属下便只好去请那锁匠上门来,当场为您磨一把锁钥。”   这王府里自从没了当家主母,谢时观便愈发肆意妄为了,日日借着守夜的由头赖在平王寝殿中不肯走,可偏偏他又不肯安分守夜。   待到寂寂人定时,这人便会蹲在沈却榻边上,哀哀地抵在他耳畔说冷,要殿下救一救他,等把沈却从睡梦中吓醒了,他便会硬挤上榻去……   葬礼上来吊唁者盛众,许多流程又要他亲自出面应会,夜里被那坏人折磨,白日里便精神不济,如此煎熬了几日,沈却实在忍不了了,便悄悄差人去黑市里找胡商定了套贞洁锁回来。   虽然硌摩得有些难受,可为了防这疯子,沈却还是强忍着受了。   谢时观一连好些日子,看得着却吃不到,心里痒得想拿刀将那带子给生生锯了。   沈却依旧是冷冷的:“那是外邦人所制之物,普通的锁匠怎能轻易配出锁来?”   殿下从不与外边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因此并不清楚,只要出得起银子、搭得上关系,那些下九流里不知有多少能工巧匠,不过区区一只锁钥,压根难不住他们。   谢时观迟迟不肯去打听探问,只是不愿叫他的殿下叫人看光,哪怕只是衬裙下的一小块皮肉,他也不肯叫旁人沾眼。   “你若……实在寂寞,”沈却忽然抬手同他相商,“本王也可费心去替你相看一位女子,倘若你二人有缘,聘礼与嫁妆都由王府来出,只要你肯安分,宅邸铺面,本王绝不少了你的。”   谢时观面上的笑意忽地落了下去,沈却还以为他是嫌不够,因此又找补道:“倘或你想入仕为官,本王也能出资为你捐个小官……”   不等他比划完,谢时观便猛地攥紧了他手腕,眼中明暗交错:“殿下以为属下想要的是这些吗?”   “不然,”沈却启唇,无声问,“琴师小唱如何?”   正经人家的郎君想必不会肯委身给一个男人,唯有那些赚男人钱的戏子小唱们,费上一笔银子替他们赎了身,往后便不必叫那些主顾们**,只跟着一个,想必他们是会情愿的。   谢时观这会儿已笑不起来了,他同这哑巴日夜厮磨,自以为处处体贴,把人放在心上宠着疼着,可这哑巴竟以为他如此这般……   不过是为了钱财淫欲,随便那人是谁他都肯要。   他什么也不答,只是把伞塞给他,负气退回到去了队尾,沈却悄悄回身看了眼,却没能找到他身影。   那坏人好像生气了,他本该巴不得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可眼见身侧那抹唯一的温度消去,平王殿下却有些莫名得惆怅,心里愈发空寂,冷得厉害。   他该是疯了,才会去依恋那人病态的热烈。 第110章 if线:身份转换   没了那无赖的缠烦, 平王今日很早便睡下了,只是时梦时醒的,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似乎总有两个奶娃娃追在他身后, “阿耶、耶耶”地亲切叫唤着, 说来也奇怪,他分明从未见过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崽子,可瞥见他们追上来的身影,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阿耶,”大一些的那个男孩子拉着小女娃娃小跑到他面前,冲他告状,“坏阿爷方才非要给阿妹扎小辫,他故意把阿妹弄哭的!”   沈却下意识蹲下身, 抬手抚着女孩子软乎乎的脸蛋, 那双又圆又亮的眼里蓄满了泪,却倔强得一滴也没掉。   心里浮上几分怜爱的同时,又觉出了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既然那崽子喊他阿耶, 那“坏阿耶”又是谁?两个小崽子的阿娘眼下在哪儿?   “阿翁给思来和阿妹买的小风筝也被坏阿爷抢走了,”男孩子气鼓鼓地胀着腮帮子,对着他控诉道,“昨日缠在树杈上,又让阿爷扯坏了,他还不许思来告给耶耶,说是今日就还我和阿妹两只一模一样的, 可方才思来问起, 阿爷分明全忘了。”   说罢他又机灵地用肩臂碰了碰身侧的女娃娃:“思思, 你也和阿耶说说。”   女娃娃愣了愣, 然后稚生生地:“谢翎、坏!”   思来早慧,三岁多时就被谢时观送去发蒙了,又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他阿爷的大名,他自己没胆子瞎喊,便偷偷教给小妹,撺掇着她喊。   然而不明所以的平王殿下却怔了怔,谢翎……那是何人?   正当他茫然时,两个小崽子后头的廊檐下忽地走出来一个颀长人影,那人锦袍玉带,手上拈着把收拢起来的折扇。   他一手轻拽着思思的小辫子,一手拿着折扇往思来脑袋上一敲:“反了你俩,背着本王跑到这来告状,还敢直呼本王大名。”   这把声音……沈却半怔,失措地仰起头。   果然是谢时观。   思来见势不对,还想拉着小妹往沈却怀里躲,可惜他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两人几乎同时被身后的谢时观拦腰抱起:“又想往你们阿耶那躲。”   “说说,”他威胁着,“是谁教给你的话?”   他分明问的该是思思,可眼却紧盯着右侧的思来不放,这崽子的那点小心思,他只需一眼便瞧明白了。   “我也不记得……”小崽子吞吞吐吐地,“是从哪儿听来的了。”   面对他的不打自招,谢时观眉眼微弯,嘴里却仍是肃然语气:“这几日读的什么书?”   思来忙应:“幼学琼林。”   “那思来一定已诵读得很好了,才有闲心去放什么风筝、告什么状,”他接着笑,“等会儿到书厅里背给我听,错一字,便罚你誊写一遍这书。”   小崽子红着眼含着泪,看起来就快要哭出来了。   谢时观适时将两个崽子放下,才脱离他束缚,两崽子便跑脱了,沈却下意识追上前几步,抬手道:“叫他们慢些。”   这人则只手勾住他腰身,而后回头替他叮嘱两个崽子一句,旋即便又搂着他腰背,很亲昵地贴上来:“明儿是我生辰,阿却打算赠我什么?”   沈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人的话音粘腻又亲近,自然得仿佛这般场景曾发生过无数次,他看见自己轻轻推开他,而后抬手:“一会儿叫人看见了……”   “叫谁看见?”谢时观立即更重更紧地攀了回去,撵着他往廊檐下去,“你总这样怕,自家院里,想做什么不可以?”   沈却没答话,就听谢时观又问:“明儿告没告假?”   沈却点了点头。   谢时观看上去很满意地笑了笑,磨着他问:“给本王备了什么礼,可否透漏一二句?”   沈却不肯说,便被他抵在檐下一扇屋门前,翻来覆去地折磨……   *   等平王殿下从那拥吻中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方雕花床罩,鹅黄的纱帐轻晃着,壁角上一盏油灯,烛火昏昏地曳动着。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偏偏梦里他还同那坏人那般和谐,似乎还共育了一儿一女,如此荒谬……   沈却稍一翻身,在榻边雕花木板上敲了敲,他房里有几个侍奉他起居的大丫头,平日夜里都轮流隔帘睡在小间里。   可他连敲了几声,那小间里却都无人应答,沈却这才想起来,因着谢时观的日夜缠磨,他已有些日子不让那些侍婢们来守夜了。   因此他便只得起身下榻,自力更生地到几案边上给自己倒上一盏冷茶,才刚走出两步远,沈却余光便瞥见了一道暗影,他下意识偏头,却正好对上了谢时观的眼。   这人想是在雪中立了有一会儿了,肩头落了雪,眉睫凝了霜,连鼻尖与面颊上都染上了些许冻出来的红晕。   难得见这坏人面上露出了几分脆弱感,如果他不是撬开了窗子,做贼般从那窗框里挤身进来的话,那分惹人爱怜的脆弱感兴许还会再逼真些。   方才做了那样的怪梦,此时再见着他,沈却总有些心烦意乱,因此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将就饮下了,随即便又回到了榻上去。   “怎么屋里也没留个婢使伺候着?”谢时观用手背触了触那茶盏,“起夜连口热的也没有。”   沈却懒得搭理他,背过身面朝里侧躺。   谢时观轻车熟路地把人往里一推,硬生生挤上了睡榻,紧接着也随他一道侧过身,指尖轻轻在他后颈上划着:“你可真狠心,好歹做过那么几个的‘夫妻’,只有属下在那牵肠挂肚地伤着心,殿下却穿上亵绊便不认人了。”   他的指尖冰凉凉的,蹭得这哑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沈却不答话,谢时观便低头用发顶抵弄着他后颈:“只知道冷待我,你这个薄情郎。”   沈却觉得痒了,一回身坐起来,手语道:“从来是你逼我辱我,你怎好意思总说这些话?”   “殿下很恨我么?”   他斩钉截铁地回道:“是!”   “可你若是恨我,缘何要许诺给我买宅院、娶贤妻?”谢时观看着他,“若从来是我逼你,情至深处时,殿下缘何又会扭着腰身迎合?”   “住嘴……”他颤抖着比划。   谢时观从不肯听命,依然自顾自地质问着他:“殿下分明尝到了快意,除了我,这世界再没旁人能给你这般快活,殿下缘何不肯认?”   沈却不愿听,顷刻便被他的话恼红了眼,下意识扬起手,想教训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奴。   然而谢时观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手腕,抵近了,那双狭长又媚人的凤眼微弯,分明是笑着,可那笑眼中却总像是含着一簇利刃。   “殿下之所以这般气恼,”他定定地,“无非是叫属下戳中了心思。”   说着他便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长钥匙,黄铜色、色泽新亮,不似中原风格——那正是沈却藏在书房木架后暗格中的解钥。   沈却本能地便想伸手去夺,可偏偏谢时观却几乎是立时将那钥匙用掌心压在了榻上,他笑得那样无赖:“我找到的,就该是我的了。”   这坏人自幼便在外府饲马,能轻易制住失控的马匹,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沈却在他身上吃过亏,因此很清楚自己若想要从他手里抢东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谢时观分明已经拿到了钥匙,却不似寻常那般扯开他寝衣,撕出一道明晃晃的欲念。   沈却知道他想,那双眼赤裸裸的,像是恨不得将他剥干净,可偏偏他又什么都没有做,反而将那把钥匙交到他手心里。   “倘或我不再逼你,”谢时观问,“你会肯爱我么?”   沈却怔住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摇头说不,应该决绝狠断,可他是如此孤独,没有友人,甚至连那明堂上骨肉至亲,也对他避之不及、满眼厌弃,视他为可怖妖邪。   这世间唯有母妃是真心待他的,可惜母妃早逝,只留下他伶仃一人。   见他发怔,谢时观便乘胜追击道:“倘或我对殿下坦诚,殿下还肯留我在身侧吗?”   他在沈却茫然的目光中继续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属下曾言自身鄙贱,目不识丁,这其实并非虚话。”   “所以那封短笺……”谢时观盯着沈却微微睁大的双眼,“根本是子虚乌有啊。”   “属下不过一个低等驭者,也同您一样,前几岁才迁来颍川,又怎会熟识此地太守府上人?”   被他这一语点醒了,沈却才终于醒圜过来,是了,这人那日所言,分明就漏洞百出,可他太过笃定、太过无畏,那种天然的威压感,叫他忍不住就轻信了他。   但眼下他将这一切都和盘托出,无疑是将自己的命都交托到了沈却手上。   “奴一无所有,”谢时观忽然又改换回了原来的自称,“不如‘已故’的王妃,可以舍下富贵荣华,去追随那寒门书生。”   “唯有这一条贱命,可交付于你。”   自打他那有名无实的发妻辞去后,沈却便时常恍惚,他与王妃实在说不上熟稔,甚至还不如房中随便哪个大丫头来的亲近。   那莫名的恍惚无关情欲,他只是艳羡,羡慕那位被贬出京的穷书生,他分明身无长物,却能叫王妃抛下一切去追随。   有那么一霎沈却想,倘或有人肯舍下所有,笃然地选择站在他身侧,那他也肯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   理智告诉他,不该留下谢时观这一祸端,可眼前这坏人的目光太过笃定,逼得他那点理智开始摇摇欲坠。   正当沈却犹豫不决时,屋外忽地传来了一道急促声响,正是王承奉那道尖柔嗓音:“殿下,京里才刚连夜递来一封密信。”   庭外冬雷阵阵,大雪纷扬。   沈却合衣前去应门,接到手的是一只蜡封密函,上边没有任何特殊印记,他关门回身,看见谢时观已然点起了几张烛灯。   沈却心乱得厉害,草草拆开了那封密函,却见上边竟是阿爷的亲笔:吾病甚,望官儿速归。   尾端是皇帝的亲刻的私章,他曾在皇帝赠给母妃的画卷上见过几回,不应有假。   可阿爷分明不待见他,为何这当口……却要发一份密函召他回宫去?   “宫里头来的信?”谢时观忽然开口问。   沈却偏头望向他,眼里明晃晃的疑问不言而喻:你不是目不识丁么?   谢时观微微一笑,坦然道:“方才过来路上,听见有人在传,说是京都里要变天了。”   他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沈却的肩,缓身缠上来:“不过您不必忧惧……”   “殿下留我在身侧,”他循循善诱着,“我定护您周全。” 第111章 if线:身份转换   沈却收起那封密信, 随即便差王承奉去安排底下人,连夜置备好了入京的车马行囊,翌日天才刚亮, 他便登车启行, 打算悄没生息地启程回京。   谁知行至城西门百步之外时,谢时观掀帘远远向前望去,只见城门处的守卫正一人一车地细细筛查着过路行人,比往日里看上去要严肃许多。   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于是便暂时拦停了马车,又往后招了了个随车家仆上来,低声吩咐道:“你先跟上前面那些行人,然后亮出腰牌, 说平王殿下派自己出城有急事。”   那家仆立即照办, 先一步跟上了出城队伍。   厢内,沈却有些疑惑地看了谢时观一眼,抬起手:“缘何派他去试探?”   谢时观只是静静盯着那家仆的背影, 很轻的一声:“那些守将阍者看起来不大对劲。”   沈却只好贴过去, 顺着他掀开的一道夹缝往外看去,在看清车外光景时,沈却心跳微紧。   颍川不是京都,也非边城,素日里四大门的守备并不森严,特别是对出城的官民,除却有人形迹实在可疑, 那些阍者们才会上前盘查之外, 其余时候, 都不会逐一排查。   果不其然, 那家仆才刚亮出王府腰牌,那守城的阍者便忽然冷森一笑:“将他拿下!”   谢时观立时便摁住了沈却的半边肩膀,要他稍安勿躁,随后又吩咐外边的驭者赶紧从小道退回。   “你说昨夜那封密函的落款是皇帝私印?”谢时观眼微眯,见沈却点头,又继续低声道,“既说是病甚,却又是亲笔、又是私印,陛下若急召了所有皇子回京,想必不会这般不厌其烦地手书,直接下封一道明面上的急召便是。”   沈却不肯结党站队,底下更没几个肯归顺他的幕僚,两耳不闻窗外事,京都里的风云变幻,他并没有可靠的消息途径。   沈却缓缓手动:“四大门的守城将士都是太守的人。”   两人来回商讨了几句,谢时观便主张带上一队王府亲卫,从小道潜行。   沈却打断他:“城中除却东南西北四方城门,再没旁的明道可走,选其他的路也是一样的。”   谢时观笑道:“明道没有,暗道却未必。”   *   厢外驭马的人换成了谢时观,他驾轻就熟地在小路上穿行着,而后停在了一间靠近城墙的土屋前。   “我去去就回,”谢时观扭头吩咐随行的护卫,“若闻有异动,立即以唇哨告知。”   他遇事不焦不急,看上去又“很得”平王殿下的信任,不知不觉间便成了这其中统摄全局的人,一众亲卫们也都很自然地都听命于他。   因此打头的那亲卫微微一颔首,应了声:“是。”   眼看谢时观踏入了那土屋,好半晌也没动静,沈却将车帘掀开一小半,略有些担忧地望着那窗门。   谢时观方才同他说,他在此处有一故交,又从他身上讨要了两锭金子,不过谢时观对此似乎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方才下车前,谢时观曾附耳同他道:“这些人背靠的不知是颍川郡的哪位贵主,倘或一炷香内属下出不来,您需得立下决断,吩咐他们护您回府。”   一炷香很快便要过去了,沈却不由得提起了心,眼里浮起几分隐秘的担忧。   他一直过着循规蹈矩、不敢逾矩的生活,这样莫名其妙的危机忽然横陈到他跟前,他本应该是不知所措的。   虽然沈却不愿承认,可就是因为有那个放肆的妄人一直伴在他身侧,他才不至于在这场动荡中慌了神。   只有这个人敢那样笃定地同他说:“殿下留我在身侧,我定护您周全。”   那样狂妄,又那样笃执。   好在片刻后,那扇破木门便被打开了,谢时观遥遥朝他们这儿吹了一声唇哨,沈却心微下,外边的驭者立即催马而动,朝着那间土屋走去。   谢时观上前轻扶了沈却一把,一边带他往前屋内走去,一边道:“接下来的路乘舆过不去,我让他们在城外出口备了一辆稍朴陋些的马车,等出了城,我们便换乘那一辆。”   沈却对车舆规格并不挑剔,何况这会儿也不是该挑拣的时候,因此只微微一点头。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土屋内砖板下,竟藏着一间暗道,这暗道连通城外的一间民舍,地道内修制规整,一看便是常有人出入之所。   沈却有些吃惊,这些人能在那么多巡城官兵眼皮子底下挖出一条暗道,这般大的工程,没个一二十年下不来。   况且暗道好不好挖倒是其次,若是不慎让巡城兵士们捉住了,那可不是挨一顿板子便能平的,怪不得谢时观说这些人一定背靠着一位贵主。   一行人出了城,便绕路从小道山林里走。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并未投宿驿馆旅舍,夜间只在孤野破庙里修整。   平王殿下从来养尊处优,哪怕并不受宠,可好歹也占着个皇嗣的身份,哪里过过这样餐风露宿之苦?   纵使谢时观特意在那些干草上铺了张薄绒毯,沈却也翻来覆去地睡不下,这破庙里一股久未修缮的霉腐味,连底下那层亲卫们四处收集来的干草都带着潮气。   见沈却睡不惯,谢时观竟还有闲心调侃道:“殿下若嫌这干草褥子不好睡,不如换我给您做睡榻,您躺我身上睡,如何?”   沈却翻了个身,没理会他。   *   三更夜里。   沈却忽然听见庙外院里传来几声马蹄点地声,他下意识便警惕了起来,那些背贴破木门而坐的守夜亲卫们也纷纷按住了腰际刀柄。   然而下一刻,却听门外传来了低低的一身轻唤:“阿却,还没睡吧?”   是谢时观的声音。   沈却无可奈何地起身来,那两名守夜的护卫也收起了尖刀,他推开门,只见那人卸下了拉车的马匹,乘在马上朝他清浅一笑:“睡不着的话,不妨随我去外边放放风?”   沈却没答应,可也没拒绝。   谢时观便当他是点头了,俯身只手将他带上马背,逼着他对脸贴近他胸膛,而后一夹马背:“抱紧我。”   随即身下那四只马蹄便奔浪似地飞驰了起来,仿若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黑暗里,沈却虽不善骑,但好歹是会的,可如此背对着前路而走的体验,他还从未有过。   他下意识攥紧了谢时观的衣袍,这样的姿势太险了,除了这坏人,他什么也抓不住。   雨点般的亲吻落下来,他吻得沈却心颤,惊急慌乱的情绪与那被轻易挑起的情欲混做一团,沈却全然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勾起了他的心跳。   他身下穿着一件缂丝衬裙,底下更只有一件贴身的丝绢胫衣,谢时观抽出一只手来往里探,毫不费劲便碰到了他腿根。   “看路,”沈却启唇无声,连眼睫都发着颤,“会摔死的。”   这山间野道比不及那些人为辟出来的官道,下过雪的野地上泥泞颠簸,马行起来起伏震荡之猛烈,总叫沈却疑心下一刻他便会摔下马去。   可谢时观并没有停,甚至狠狠一夹马腹,带着他穿进了一片稠黑的野林,两个抵贴在一起的人影在丛林中隐没,惊落了枝头的积雪。   风声、喘息声、马蹄踏雪的响。   那样快、又那般深。谢时观微微俯下身,压着他啄吻,然后替他舔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喘息着笑:“我不会叫你摔的。”   可沈却还是怕自己会掉下去,于是便搂他搂得愈发紧,像溺水的人牢牢攥紧了岸边探出来一根枝条。   除却两道那些落了叶的雪枝枯木,此处便是旷野一片,沈却几乎仰倒在马背上,看着那星野枝木迅速向后退去。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这样湿漉又疯狂的浪潮中坠落了下去,眼里全是潮气、灼烫得惊人,四下分明冷夜,可他的袍子却溻湿了,散乱又黏腻。   “我好爱你啊,沈却。”   谢时观故意在这时候低吟着,炽烫的耳语如有实质般攀咬上沈却的耳廓。   察觉到怀中人忽然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谢时观扯着缰绳控制着马匹渐渐慢下来,他没念过书,学不来那些委婉陈情。   春日宴,一杯酒不足、一遍歌不够,三愿不敷陈。   “你看着我,”他只有直白的热烈,“求你看我。”   谢时观吻他的眉心,又逼他和自己对视,这哑巴黑亮的眼里仿佛装盛着一汪稠夜,春潮淫雨,喃喃霏霏。   他们交颈而吻,急促的喘息声交叠,却仍旧盖不过那鼓噪的心跳。   “你若也肯爱我一些,”沈却忽然听见他道,“我就是把心掏出来送你也甘愿。”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就写完啦。   ———— 第112章 if线:身份转换   待平王一行人抵京时, 已是夜深人定了。   这会儿城门已闭,只剩角楼内还驻着守望的军士,两盏明灯在楼窗外微微摇曳着, 黑夜中如同一对巨兽的眼。   沈却朝那城门处望了几眼, 而后便下了车帘,抬手缓缓:“夜间皇城守备森严,就是朝中高官权臣,倘无准许,也不能随意出入。”   跟来的这些王府亲卫一路上倒也没闲着,到底都是京都世家里出来的,多少都有些手段和消息渠道,一路刺探打听下来, 沈却渐渐也能拼凑出个大概了。   原是东宫那位不知怎的, 开始疑心皇帝似有换储的打算,于是在朝中与那正当宠的六皇子便愈发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就在这当口,不过知命之年的皇帝忽地便病倒了, 太医署上下轮番请脉, 却无人能道出陛下这急症的缘由,只能持以温补修养之法先吊着命。   私底下便有人在传,说是东宫因惧怕皇帝废储另立,暗地里藏了偶人厌胜来诅咒亲父,这才导致一向健朗的圣人忽然一病不起。   亲卫们将得来的消息上禀给沈却时,谢时观也在他身侧一道听着,不过比起巧合和那虚无缥缈的厌胜之术,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某一人、亦或是一群人的处心积虑。   谢时观接上他的话:“此时城中宵禁, 守备森严, 其实反倒是件好事。”   沈却看向他。   的确, 他们靠着这夜色得以隐蔽,虽不好进城,可藏在里边的有心之人也很难伸出手来。   “若是在颍川郡中阻拦殿下出郡的果真是太子党,那便说明殿下手里的那封密函很可能是独一份的,”谢时观低声梳理道,“可这一路上虽说走的藏藏掖掖,但到底也没遇上什么险情。”   他从前身居底层,对这群高官权宦、王孙贵胄的手段性子都并不熟稔,因此只能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   他盯住沈却的眼,继续道:“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在暗中护送,这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二是东宫与六皇子那边已然打得‘你死我活’了,所以无暇他顾。”   “偏偏是这当口你阿爷传召你回京,什么意思?”   沈却面色微沉,情绪并不高:“无论是九皇子还是平王,我都并不受他器重。”   他手上微顿,紧接着又动:“况且圣人和群臣,都不会叫这皇储之位,让我一个不全之人染指的。”   谢时观说的这些,他不会想不到,只是始终不敢信。   据说自打他生下来,母妃便失了宠,就是宫里再低等的妃嫔诞下的皇子、公主,至少也都得过阿爷的怀抱和展颜。   而他什么也没有。   阿爷从未对他展颜,对他也从不曾有夸赞,只有那百般冷待,与那一丝隐隐的厌弃。   因此收到那封亲笔,沈却心里其实惟有惶恐。可从他收到密函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无法置身事外了。   无论这道密函上写了什么,之后又是他的哪位皇兄登上皇位,都免不了对他的猜忌。   “殿下倘再犹疑下去,”谢时观忽然道,“天就要亮了。”   他紧紧攥住沈却的手,捏着那指节慢慢地揉:“圣人如今病重是事实,你阿爷没必要为了耍你,而大费周章地递这么封密信过来,殿下不妨遣个护卫携密函到城门外先试上一试?”   沈却想把手指抽出来,可才拽出来半截,便又被这人拉了回去。   眼下他已然抵京,再这般瞻前顾后地观望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沈却稍一点头,抬手道:“按你说的做。”   *   城墙之上,一个身着锦袍的军官向下望去。   他冷呵一声:“来者何人?”   这会儿夜半更深,城门已闭,管你是王孙贵胄,那也得乖乖在城外落榻一宿,等到天明了再进。   只见下边的王府护卫高举着一封密函:“此为天子诏令,请将军过目。”   楼上的锦服军官眉心一紧,眯着眼盯着底下那人,这把声音很熟悉,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了:“官家尚在病中,何时下过诏令?抬起头来,让本官仔细瞧瞧你。”   角楼里负责瞭望的兵士弯腰在箭筒中摸出了两只箭矢:“将军,远处驻停着一辆马车,后边跟着十数个持刀握剑的,要不要捉?”   他话音未落,底下那人便抬起了头。   城墙太高,灯烛又太暗,锦袍军官只瞥见了一张朦朦胧胧的脸,心里猜疑更甚,他脱口问:“启儿?”   下边那人面色稍变,像是微微一怔,有一会儿才答道:“阿兄?”   他是家中最小庶子,同城墙上边这位嫡长兄差了整整十八岁,因此还在京都里时,两人的关系便不算亲近,更别说他此时已随平王去了封地上三年未归了。   认出他之后,这位锦袍军官先是示意身侧的瞭望兵收起弓弩,而后低声向下询问:“平王殿下在后头?”   这位护卫稍一犹豫,微微向后一望:“是。”   他们家三代忠良,从来只效忠于圣主,离都三年,他也并未听说过自己这位长兄倒向了朝中的那端势力。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便听上边的军官吩咐道:“开城门!”   *   谢时观方才为防万一,将那密函中的亲笔笺先取了出来,只让那护卫拿着一份空着的密函去试探。   谁知这守城的长官竟查也不查,只恭恭敬敬地请沈却掀帘叫他认上一眼,随后便要亲自将他护送入宫城。   入宫后,便有几个小火者伺候着沈却挪换了一顶轿辇,那些护卫都被拦在宫外,只有身为长随的谢时观被允许继续随行。   一路都寂寂无话,只在落轿之时,谢时观上前虚扶了他一把,悄悄用指腹揉过他手背。   沈却抬眼看了看他,只见那人凤眼微弯,悄没生息地朝他唇语道:别怕,有我。   这人实在轻狂,他眼下要去见的人乃是皇帝,九五之尊,要废黜要整治,都不过是话一句、旨一道的事,真若出了什么大事,这样一个无名长随,能护着他半分么?   可不知怎的,有了谢时观的这一句话,沈却心里的惶乱忽地便莫名退下去了大半。   这人的确生于微末,可若沈却真要被废黜、被下放,甚至于被戕害,谢时观大抵总会随他一道。   即便是孽海无间,他也会拽着他一起。   沈却终于再一次踏进了福宁殿,殿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内室里更有一股掩不住的艾熏气味。   他微微皱眉,而后缓步朝内走去。   只见那明黄帘帐围过的龙榻之上,倚着个病恹恹的干瘦人影。   去年回京拜岁时,这位冷漠而严肃的阿爷分明还是精神矍铄的,这才短短一岁不见,竟就苍老了这样多。   “圣人,”领他进来的老宦者笑着说,“您瞧瞧这是谁来了?”   沈却默不作声地在龙榻边跪下,双手覆地叩拜,很重、也很生分的一个礼。   龙榻上的人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又哑又沉:“吾儿,这几年在封地上过得如何?”   沈却直起身子,一板一眼地应:“甚好。”   在他印象里,阿爷从来看不懂他“说”的话,总要旁的人来替他口译,不过即便是有人替他译,陛下也从不肯同他多说。   可今日阿爷却像是看懂了他手语,懒懒地同他说些家常闲话:“前些日子平王妃病去了,耶耶本想着拟封家书递去颍川慰问一二句,奈何朝中事务日不暇给,阿耶又病得厉害,实在无暇提笔。”   沈却只当这是些场面话,并不敢往心里去:“父皇好生养病才是正经事。”   皇帝垂眼看着他,沈却下意识便低下头去,稠密的黑睫压着眼,透出一股生疏和畏怯。   这是他的第九个儿子,论样貌、论品行,他温良恭俭、仁义礼智,其实都不比前边几个差,甚至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叹惋地伸出手,很轻地在沈却发顶上揉了揉:“倘或你是个健全孩子,定不比他们差。”   沈却身上一僵,低着头乖乖受了。在天子掌心底下,他就像是一只驯顺的犬。   这是沈却记事以来,阿爷第一次对他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可他却不觉感动,只有惶恐。   “可……”他硬着头皮抬起眼,缓缓手动,“可儿臣不是。”   龙榻上半倚着的人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慢慢收回手,轻叹着喊了他一声“官儿”。   “就算你不是,”他道,“你也不会同你那些兄长一般,你是他们之中最仁义、最良善的。”   沈却第一次听见阿爷喊他乳名,从前魂牵梦想的事,如今真真切切地降临在他身上时,他心里一时竟没有喜,只有一种空寂的茫然。   但他很安静地听着阿爷说话,垂目顺眼,像一只乖顺又僵硬的偶人。   “桓郎性直躁烈,易受人鼓动利用,朕自以为知他缺处软肋,以为他本性不坏,谁知他轻易叫人设计便罢,竟还胆大吞天地往朕补膳中下毒!”   说到这里他忽然猛咳了起来,内宦手托着张绢帕递上前,皇帝接了,下一刻却咳出了一口泛黑的血。   沈却有些被吓到了,可见殿内周身的内宦宫娥,面上虽有慌乱之态,但却并没有大呼小叫地要去宣召太医。   可以想见,这样的事,他们应该已经见怪不怪了。   缓过来后,皇帝便继续同他娓娓道来。   沈却这才知道,原来那偶人厌胜之术是假,太子下毒意图提前上位才是真,而那暗中设计循诱之人,正是皇子中最得圣宠的煊王六皇子。   到头来他最疼宠的两人,一个蠢、一个坏,数年磨刀,却只换得了两把朝向自己的利刃。   而剩下的那些皇子,也大多择木而栖,与这两人扯断骨头连着筋,他没法不去怀疑,这些皇子是不是也在这之中贡献出了一份力。   “官儿啊,”他眼皮往下垂落,一副颓丧模样,“只有你了,只有你是干净的。”   沈却忽然感觉自己手上一沉,掌心里冰凉凉的,他抬头一看,竟发现阿爷将那块四方形的玉玺交到了他手里。   他诚惶诚恐地看向这位病重的天子。   可阿爷却只是淡漠地低下眼:“耶耶已时日无多了,你不要再伤阿耶的心了。”   “除了这枚玉玺,还有一封遗诏,宣平侯这会儿也该拿着鱼符抵京了,你别怕,一切有他们呢,”像是看穿了沈却在想什么,皇帝顿了顿,又道,“官儿,你是朕的九皇子,切勿看轻自己。”   “朕既选了你当储君,你便是堂堂正正地坐上那个位置的。”   沈却托着那块沉甸甸的玉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肩膀那样重,心尖上的那点短暂温情慢慢消散了去,反而漫上来几分莫名的难过。   他清晰地知道,阿爷选他并不是因为看重他,只是因为没得选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写超了,所以还得再写一章才能完结(不是我有意偷懒才写这么慢的,都是因为手机里的各种无聊App,老是把我抓走,一抓就是一整天,实在很吓人w   ———— 第113章 if线:身份转换   九冬之末, 帝崩。   新帝沈却即位,朝野上下震荡,以为此乃大谬不然。   毕竟先皇子嗣颇丰, 就算前一位储君死于非命, 当时在朝中与他平分秋色的六皇子也锒铛入狱,可除却这两位,皇子中也还有十数个健全郎君。   先帝选谁不好,偏就挑上患了哑疾的这一位。   遗诏颁宣那日,有个端直的老臣跪在堂下反问:“九皇子身有残疾,如何能振天威?”   朝堂上无人应答。   好半晌才见一位古稀耆老被人搀扶着站起身,而后缓缓出列,声如沉钟:“自古明君, 从来在心不在口, 九殿下虽不能言,可仁善宽厚、品格贵重,先帝既思来想去择了这位殿下, 想必定有他的一份道理在。”   旋即便有人接口道:“身全者, 未必能振天威,然而孝义者,至少能不负先祖,不负前朝百姓。”   接话这人是少数不站队的一位五品官,从前没少遭那两党挤兑,这会儿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话罢,那位最先站出来的老侯爷便步履蹒跚地朝着上位的沈却走去, 而后叩拜在他近前, 郑重一声:“吾皇, 万岁。”   身后诸臣也随之三拜九叩, 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这位本该退而致仕的三朝勋贵宣平侯被先帝重新提为首辅,力排众议,拥护沈却登位,诸臣于是不敢再有异议,至少明面上再无异词。   沈却本来也不笨,只是从前他无心争储,又怕遭人嫉恨暗算,因此从来抱朴守拙。这会儿被人赶鸭上架般推了出来,倘若再像从前那般装傻充愣,恐怕就要被人恼恨了。   况且这会子就算他还想藏,那也藏不住了。   他有几分灵慧在,又很肯吃苦用功,几个被任命辅君的老臣一开始还有些看不上他,可后来渐渐地便觉出这哑巴也算是个可塑之材,这才肯拿出真心来辅佐。   沈却自从即位以来,为不负众望,每日宵衣旰食,恨不得以夜继昼。   可身旁却总跟着那么一位“长随”,比那些内宦阉者们都还要烦人,沈却为了让他也有些事可做,于是便借着句“护驾有功”的名,随手丢了个小官给他做。   沈却原来只知道他马训得很好,却不知道这人在营里把那些兵士们也整训得十分妥帖,一级级地爬上来,不出一岁,竟已成了位副将了。   等他好容易把这帝位坐稳了,朝臣们便开始时不时地劝沈却封妃立后,充盈后宫以诞育皇嗣。   沈却一开始拿着那位“已故”的王妃来当幌子,可时日一长,便渐渐堵不住这些朝官的嘴了,自古便没有夫为妻守孝守贞的道理,更何况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除却国事,诞育皇嗣便是第二大要紧事。   于是成百上千的贵女画像被送入宫闱,有首辅盯着,沈却就是再不情愿,那也得挑着看几幅做做样子。   *   谢时观今日旬休,一早就偷摸着进宫来了,可惜却好巧不巧地撞上了那位看他不大顺眼的老侯爷,因此便只好在偏殿里一番苦等,好容易才将人给熬走。   “这穷措大,”才进殿,谢时观就没好气地往沈却身边一挤,“有事没事便往宫里来。”   他向来没规矩,龙榻睡得,龙椅自然也挤得,若不是怕沈却难堪,回头又要同他置气冷战,方才当着那位阁老的面他就该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沈却立时屏退左右,冷冷地抬手:“你就不能安分些?颜首辅乃肱股之臣,不可无礼。”   谢时观蛮横地楼过他腰,轻车熟路地把着,缓慢地捏:“我若不安分,便不会等他走了才来。”   说罢他一撇嘴,有些委屈地抵到他鬓边。这哑巴自从当了皇帝,言行处事上便比从前还要多了几分迂腐。   他恨他拘囿,他骂他颓放,分明谁也看不惯谁,可却仍要似鱼如水地攀连在一处。   “你忘了,”谢时观冲他吹着耳旁风,“从前在颍川时,那老货装疯卖傻,可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骗过去了。”   “如今他虽缴交了鱼符,可到底把着朝政,他倒是半截入土的年岁了,可膝下的几个儿孙却正当壮年,况他那位嫡子可追随过前太子,陛下就不怕他有心叫这江山易主?”   谢时观本也没这么烦这位首辅,这老侯爷同沈却很像,一根筋、认死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只因自沈却登基以来,这老头有事没事便霸着沈却,一旦絮叨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最要紧的是,前朝臣子之中,把“封妃立后”这件事嚷得最凶的也是他。   然而这哑巴却并不吃他这一套,反而笃然抬手:“用人不疑,颜首辅乃是三朝忠臣,怎么也不该这般提防。”   他本来对这皇位便没那么深的欲,只是那封遗诏已拟定好了,就算他有意逃避,让位与贤,那位新帝也不可能就这么心无芥蒂地放过他。   为了自保,他只能顺势扛下了这一重任,而如今他身居其位,便自当安其职。   沈却看向案上那一叠堆在一起的画卷,本欲差人来收,可眼下左右内官宫娥全叫他屏退了,一时无人可差使,于是便只好自己上手去理。   这些美人图,谢时观刚来就看见了,只是故意揣在心里不言语,见他动,他便不轻不重地摁住他手背:“收起来做什么?”   “继续看啊,怎么我一来,陛下便不看了?”不阴不阳的语调,指尖落在那美人面上轻轻一点,“人面桃花,好娇俏的娘子。”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那铺满桌案的图卷,余光却落在沈却身上。   谢时观自幼便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不必他亲眼去看,自有人追着赶着来告诉他。   自十三那岁始,便总有些好养娈童的达官显贵遣人来王府上打听,只可惜他跟的这位主子方正又迂拙,不肯拿府上仆婢去讨人情,哪怕他只是个举无轻重的小马夫。   谢时观那时只觉得他傻,就是外府的贱奴贱婢,若是病了残了,这哑巴也要巴巴地赏下银子去给人诊治,那些老无所依的家仆,他更是还要替人操心养老送终的事。   一颗心就那么丁点大,怎么可能什么事、什么人都能装下?   倘若这哑巴封了妃、立了后,即便只是为了责任,沈却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对她们上心。   丁点大的一块地儿,黎明百姓们分去一半,再叫后妃们割去一处,最后剩给他的,恐怕连一席之地也没有了。   沈却盯着正前方那一副画像,少艾妙龄,自然是娇俏可爱的,只是他心里始终没那分男女之欲。他抬起手,还是冷冰冰的:“你若中意,朕可提你为主将,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配她一个勋门贵女足够了……”   不等他比划完,谢时观便捏紧了他手腕,恨恨地:“陛下这双手,只有绑住了捆牢了才听话。”   沈却眼帘稍下,若他还是位不受宠的闲王,同这坏人缠磨一世,倒也不坏,可他如今已是这天下之主,无数双眼睛盯着,怎好再同他胡闹?   “你还年轻,”他夺回那只手腕,“不该……”   不该毁在他这里。   “年轻什么?”谢时观猝不及防地将他整个人都箍紧了,像是恨不得把他揉碎了摁进肺腑,“陛下也不过才比我年长了两岁,装什么长辈。”   “我什么都不要,你尽可把这一身官袍都缴收回去,踢我到那马厩里做个圉者,或是加罪于我,赐我入诏狱,随陛下车裂于市、腰斩于集……”   沈却回身不能,便只好偏头瞪着他,无声训斥:“闭嘴!”   谢时观并不理会,反倒逼他向后仰,将人欺倒在旁侧描金扶手上吻着,直把这位矜贵的皇帝咬成了一团湿漉漉的水,软得像块上好的绸料。   “我宁可死,”沈却听见他说,“也不要你那些破赏。”   眼看沈却又要抬手,谢时观却先他一步打断了,他恶狠狠地:“陛下倘再要嘴硬说那些混账话,当心我一口咬死你。”   于是沈却不动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可谢时观这时却将目光转向了那铺了满桌案的美人图,这些贵门娘子们美得各有千秋,如琳琅满目,叫人分不出个高下。   “这么些妙龄娘子,”谢时观酸溜溜地探问,“不知陛下方才看上了谁?”   没等沈却想好该怎么答,他便又兀自接口道,“也是,有我日夜伴君侧,养得陛下眼光刁了,哪里还瞧得上这些‘庸常’娘子。”   非是谢时观自负,这满桌案的殊色加起来,的确也不及他一人惊艳。   可也只有他这样不矜持的人,才会这般毫不谦虚地自夸自耀。   谢时观自以为同这些名门贵女,比之自己,除了雌雄之别,不过就差了一个好的身世而已。   假若他能生得一具女儿身……   “倘或末将是位女子,”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陛下会将我收入后宫么?”   *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   “听说圣人新纳了位美人,虽只是个庶人女子,可才入宫便封了妃,还赐了个封号,叫什么……”小宫娥一边替那株盆景剪枝,一边同身侧婢使私语窃窃,“好像是翎妃吧?”   旁边那宫娥紧跟着便笑着应道:“这算什么新鲜事?前儿我到琼楼送花时,远远地望见了那位娘子,当真是仙姿佚貌、桃夭柳媚,怪不得圣人喜欢。”   “只是……”   另一个宫娥忙问:“只是什么?”   “只是那位娘子看着高壮,同咱们圣人站在一处,似乎比圣人还要大上一圈……”   那宫娥只当她是在顽笑,掩唇而抿笑:“怎会有这样的事?定是你这丫头胡乱编纂的,明儿叫人传到那位翎妃耳朵里,当心娘子叫人掌你的嘴。”   那小宫娥嘴一瘪:“我没在说笑,不信明儿你也去送一回盆景。”   与此同时,福宁殿里。   沈却望着那霸了张贵妃榻,侧倚着摇罗扇的“翎妃”直皱眉:“军营里无事可做了么?”   “告了几日假而已,”谢时观故意用指腹揉蹭着唇上的红胭脂,学戏子那般捏着嗓,“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又要赶臣妾走?”   沈却被他念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偏这位新升上来的“翎妃”还要不识好歹地过来替他研墨、摇扇。   若是正儿八经地伺候着也就算了,谢时观偏要故意惹他恼,没过半会,便在这哑巴面颊颈侧蹭下了一排深浅不一的唇红印。   沈却被他逼得连奏章上的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又羞又恼地抬起手:“你再放肆,朕就命人将你拉出去打板子。”   谢时观根本不惧他这点威胁,夜里帐间里,他这个混账东西早在沈却口中被诛了无数次的九族了。   “你怎舍得呢?”谢时观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脸,“把臣妾打死了,官儿要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娘子?”   沈却抬手骂他不要脸。   谢时观却只是笑,他把这哑巴抱在怀里,又故意抵在他耳鬓间厮磨着:“你猜宫里都怎么说我的?”   沈却意简言赅地比划:“不猜。”   倘若这时候有人不慎闯进来,便能撞见这位不苟言笑的皇帝正坐在那位传闻中艳若谪仙的娇美翎妃腿上,这样一副违和又和谐的景象。   “不猜我也要说。”谢时观粲然一笑,狭长的凤眼弯起来,衬得他额心的那枚花钿愈发灼艳。   这后宫里至今就他一位妃嫔,因着这“翎妃”之位只是兼职,谢时观偶尔兴起,才会穿着这一身到琼楼里晃上一晃,因此便让传言中的他显得愈发神秘。   “眼下连宫外都传遍了,”谢时观边说边笑,“说是官家偏爱那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女子,倘若不比陛下高,那就没戏了。”   沈却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肘子:“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若不是这‘馊主意’,那些朝臣会轻易放过你么?”谢时观乐在其中,就是要他做妃子打扮,他也很乐意、很入戏,“待以后臣妾再为官家诞下个一儿半女的,那些人便能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了。”   沈却无语地看着他:“你怎么生?”   谢时观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滑进了他衣襟,他刻意夹着那一点揉:“陛下真不知道吗?”   沈却挣扎着扯开他手,回过身:“还有政务……”   “政务什么时候做都不迟,”谢时观理直气壮地,“陛下没听那些朝臣们禀奏么?如今诞育皇嗣才是官儿的第一大要紧事。”   “还是青天白日……”   “好啦陛下,”谢时观扯下腰间缎带,将这哑巴的手腕捆到身后,而后又慢条斯理地去拆那满头的珠翠,直至长发散落,“臣妾侍寝时您该专心才是,不要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稠密的长发仿若一张网,牢牢地将这位拘囿木讷的皇帝捕获其中。   他的“翎妃”,果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   “官儿,”情至深处时,沈却听见他喘息着,不断喊着他的小名,“官儿……”   沈却在这急骤抬升的情潮中勾紧了谢时观的脖颈,像是坠海的人牢牢地把住了一根浮木。   眼前这人既能叫他死,也能让他活。   “你若肯再爱我一点,”他在那喘息中分神,“我一辈子做陛下的翎妃。”   沈却难得主动回吻他,他不作答,只是默默把这句“一辈子”揣在心里。   “说好了。”他启唇无声。   谢时观这会儿正埋首在他颈侧舔咬,因此并没有看见这哑巴开口,直到起身时才看见沈却抬手:“你若食言,我要你的命。”   “拿去,”谢时观笑着,“要什么我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这本连载初期数据一直惨兮兮,连顺v都很困难,但后来评论的人越来越多,常常也会看见很多有趣的评论,真的很开心,我爱你们!   然后下本我可能会开那本狗血现耽预收,也可能开一本古耽种田文,看到时候哪本有手感吧,大家感兴趣的话就去专栏点个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