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作者:文云木   文案:   【正文完结】十六年前,一场大火。   行山门杂役那纤瘦少年为求改命,火海中狠心丢下他护养了五年的幼童,转身救下贵人之子。   十六年后,皇宴浩天。   大昭那身负火伤,生啖人肉的疯癫皇子,自天子脚下夺来一条傲骨风姿的禁卫厉犬。   血海深仇,岂是你一死了之便能结果。   “画良之,我要你活,我要你铐在我身边,不得好活。”   桂弘 X 画良之   睚眦必报疯批攻X傲骨颜艳美人受   【赎罪向,重度受控慎入,强强,年下攻。攻是真疯子,前期疯批后期粘人小狼狗,有虐,he】   *丧家之犬x帝王之犬   *有重要配角线 第1章 他可是食人的疯子   大昭,太康十一年。   时年,二皇子桂诃居心不良,暗培私兵,于南山重伤护国军近百。   五日后,由禁军持皇命擒获,押入天牢。   亲党者,诛九族。   天牢外四道铁门,与面前一扇铁栏,隔绝的不只是人间风雪,更是烟火生气。   终年不见天日的草垫潮湿发腥,混着腐烂,血腥的恶臭难闻,爬虫顺脚面窜过,硕鼠肥大,食的是死人骨肉。   “二哥……”   桂棠东两手紧紧抓着牢笼,声音带颤,夹着哭腔,声弱如蚊蝇地冲旁边的牢笼喊。   “太黑了,我害怕……”   方才十岁的孩子拼命忍着泪,咬紧牙关,勉强挤得出话。   靠在墙上的年轻男子闻声睁眼,即便一头长发零散,白衣染垢,端得还是一副清正大义的贵人相。   不过手臂入骨的伤染得半袖通红,伤口不得医治,已经开始溃烂。   他扭头笑了笑,挪过身子,伸手穿过铁栏,揉了揉男孩的头。   “阿东,再忍忍就好了。”他说,   “哥会送你出去。”   二皇子桂诃成人那年,被一纸上书弹劾拉党结派,蓄意谋权。证据确凿,忽然凭空冒出来的证人如海。   当今昭世帝疑心病重,即便是皇子,依旧直言下令彻查。   皇帝继位十一年间,有皇子三位,却从未立国本,策太子。   百官其实心里清楚,昭世帝当年自己时如何拨乱反正,起兵强夺皇位,剿余党,杀人无数。   他成之于此,亦将心断于此。   他提防着一切同姓皇族。   甚至自己的亲生儿子。   二皇子历时正与亲党好友游历江湖,途径南山剑派时,还顺手带了个借居此处的三弟回来。   三皇子桂弘,小字棠东。年幼丧母,为二皇子生母芸妃一手带大。   桂棠东五岁时,芸妃心觉他独自在后宫沉浮,实在辛苦,才被送至宫外隐居。   桂诃本是只想顺路去见一眼弟弟,谁知入目却是这身量串得快的小孩儿,带了一身火烧重伤,哭着求他带自己走。   倒也无论怎么问,都不说是受了什么委屈。   桂诃是个心软的,他心疼,舍不得自己这弟弟再受苦,干脆先斩后奏,冲破南山驻军防卫,直接带人上了路。   二人便也一并被禁军截获,一并不由分说,丢进了天牢。   “哥是皇子,不定罪,没人敢动我。”   刑部在天牢里动酷刑逼供的惨叫声如寒刃噬骨,叫得人头皮发麻。   桂棠东不敢抬头看他二哥,他知道这一声声惨叫,砭骨生寒,尽如凌迟,一刀刀割的,都是他二哥的心头肉。   受审之人,皆为桂诃的亲友,知己。   一行十七人,无一人屈打成招,认下那莫须有的谋逆大罪。   “哥不怨父皇。”桂诃脸色苍白,笑同他道: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哪有什么兄弟父子情谊,可你也不能说这世道坏了。千年万年皆是如此,哥就算今日蒙冤而死——”   桂棠东看着他哥,小孩背后的火伤还没好透,又在牢房里沤得生疼,眼里全是泪。   “也信家国,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信这大昭,不悔为一世大昭子民。所以你……一定要替哥出去。”   “我不走……”   小孩哭得一塌糊涂,拼命伸手往铁栏外抓。怎奈臂展不够,到底只够得到半寸衣角。   “阿东要跟哥在一起,一起出去!”   桂棠东耍的是小孩性子,嚎啕大哭,根本听不进话。   桂诃没骂他。   “哥其实只想做个江湖浪子,和你嫂子一起,结交良友,游历人间,再不做什么皇子。被困深宫,还要兄弟反目,成日提防血亲。”   桂棠东自然听不懂,入耳只剩一个“死”字,便是哭嚎着拽着那半寸衣角,使劲摇头。   “阿东,今日往后,你……”   “二殿下,微臣,刑部侍郎陈太訾,前来伺候殿下了。”   桂棠东蜷在隔壁,亲眼看着他哥臂伤入骨,还被以双臂悬力,挂在刑架上,烙铁烧得通红,一遍遍往身上烫。   皮肉烧焦的气味甚至泛出香甜,他瑟缩在铁牢遥遥一角,冷汗涔涔,雨似的湿了一身。   两天两夜没进食,桂棠东竟在此之余,闻着肉香,觉得饿。   又是发疯的反胃,想吐,又是饿得痉挛。   他冷得抖成筛子,好像有人使劲掐着他脖子,不叫他呼吸,又把心脏强行捏揉成一团。   未愈的火烧旧伤,加上过度惊恐,与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   孩子发了高烧。   他整个人热得像块才熄的碳,头晕脑胀。可浑身却冷的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丢进寒冬腊月的雪地里。   大雪纷飞,盖了他一身,怎么都抖不掉。   皇帝下了御旨。   二皇子一党无人认罪,刑部酷刑用尽,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此刻若还得不到个交代,怕是无法平民心。   审。桂诃。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二殿下,你可认罪!”   陈太訾犀利尖吼,手中烙铁黑烟腾腾。   “不认。”   桂诃喊哑了嗓,剧痛咬得嘴里都是血。   “证词在此,二殿下拉帮接党,养私兵,暗中培育势力,为的可是翻正统,夺皇位!”   陈太訾把狱卒搬进来的太师椅拍得三响,倾身过来,使劲抖着那张白纸黑字的供词。   “不是。”   桂诃眼眶通红,像是个将死的人,随时化得成恶鬼。   “二殿下。”陈太訾讪笑起身,慢条斯理道:   “微臣奉劝劝二殿下松口,少受些罪,谅您是皇子,也年轻,说不定陛下大发慈悲,还能留条命给您——   “不认,不认,我说了,不认!”   桂诃嘶声喊得厉害,一口血水,喷了陈太訾满脸。   一块染了血的脏布,挂在架子上,任人摆布。再洗不干净,便干脆豁出命去。   “奸臣当道,残害无辜!陈太訾,福恶轮回,你定无好终!我……我今日就是死,也不遂你愿,不认这罪!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杀了我啊!宁成悬案,我也不苟且!”   桂诃发疯似的尖叫,嘶喊,捆手的铁索哗啦乱撞,狱中人无不惊心破胆。   “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陈太訾一把掀开太师椅,喝道:   “来人呐,去把牛皮给我取来!”   桂棠东蜷在暗处,肩膀靠着返潮生霉的墙,后背一僵,把呼吸都凝了。   他从额前碎发的遮掩中,幽暗掀目,看向那头。   桂诃被狱卒绑在板椅上,拴死手脚,陈太訾取一张薄可透光的牛皮,浸入水中,狠声发问道:   “二殿下,最后一次,这罪,您认,还是不认!”   桂诃没应声,却是笑得狂妄。   牛皮到底覆下,阻断呼吸,是比溺水还要命的窒息。   桂诃喊不出声,挣扎时手脚扑腾得板椅震碎般撞响不断,手指生生抠进木板,十指指甲尽皆折断,蹭得指下全是血。   桂棠东狠狠薅着自己的头发,生扯得满手断发,小孩在高烧下,连呼吸都是烫的。   看着他二哥就这么被绑在那,反反复复,死去活来,被折磨了两个多时辰。   没喊过一声求饶。   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眼球灼热得快要爆开,头发被连根扯掉,滚烫的血从鬓角滑下,都觉得是凉的。   陈太訾已是耗尽人性,下手愈发狠毒。   最终再第三个时辰,亲手上阵,奋力压着牛皮时,手底下的人停了挣扎。   板椅吱呀声戛然而止,小卒惊慌跌在地上,六神无主看向近乎癫狂的陈太訾。   “大人,死……死了。”   陈太訾深知桂诃死在这,意味着二皇子谋逆之事将成悬案,无法交代。   他只消犹豫片刻,忽地扭头,看向身后暗角中的桂棠东。   他站在烛火明处,居高临下,只瞧得清小孩狼似的一双猩红招子。   “死就死了,要的就是他的命!不就是画个押,谁来不行!事已至此——”   “万万不可啊,大人!”副官终于是再看不下去,慌跌了几步,开口拦道:   “那是三皇子啊,没有御命,您审不了他!再说……全天下都知二皇子与他不过路遇,萍水相逢,您拿个十岁的孩子来审,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也服不了众!”   “这里,就你,我,跟这几个狱卒,谁他娘知道!”   陈太訾不顾阻拦,冰冷的镣铐声在大牢中荡得久。   桂棠东被扯着衣服拖出自己的牢,再被一把丢进这满是血腥焦香气味的牢里。   被丢在还盖着牛皮的尸体旁边。   副官忧心的盯着这个小孩,看他高烧不褪,脸却像个死人似的煞白,怕得牙关都在打颤,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那一对儿猩红阴森的眼里,除却火光跃跃,再剩下的只有灵魂被掏空一般的空洞,散乱。   “三殿下,微臣不想对您动手,是因为处理起来麻烦。”   陈太訾挑着炭盆里重新烧得通红的烙铁,炭火噼啪爆裂,在冷寂的天牢中,格外突出。   “但您身上本就有火伤,再多烫几下,看不出什么。可您该知道多疼的。”   桂棠东没躲。   他只眨了眨眼,逐渐沉静下来之后,也不再跟要没命了似的发抖。   “陈大人。”   他说。   用着不像小孩的口吻,麻木冷淡。   “我好饿。”   陈太訾先是一怔,再豁然大笑,丢下手中烙铁,理了理乱糟的衣襟,狞笑道:   “是臣疯了呐,殿下。臣被您这死心眼的哥乱了心性,忘了您还是个孩子。饿了好说?来,去给殿下备些好的!吃个痛快!只要殿下在舅舅手里这张纸上,画个押就行!”   这一声舅舅叫的有理。陈太訾的胞妹是当朝皇后,大皇子桂康生母。论辈分,桂棠东当唤他一声舅舅。   “我好饿。”   桂棠东动都没动,单重复上一句。   孩子的声音太冷了,冷到有些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就想吃。”   陈太訾把手中供词提在桂弘面前,可劲几抖,道:   “吃,叔父这就叫人给你备!你且先画上押,什么都有!来人呐,速去寻些小孩子爱吃的——”   “好饿,吃,肉。”   桂棠东却只是自顾自的念叨,视线麻木缓转,落在脚下尸体上。   “好,肉,吃肉!给三殿下端……”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炸在牢中,本因为二皇子的死而惊慌失措的狱卒,此刻更是见了鬼般双目瞪直,恐惧至极,尖叫不止,坐在地上双腿发软地蹭着往后逃!   陈太訾亦是骇地丢了手中供词,一张染血的白纸飘摇落地,愕然捂嘴,退后几步!刚刚还满面担忧的副官,此刻干脆扶着铁牢哇哇大吐。   在他们面前,这个刚呢喃着要吃肉的小孩。   转眼猛地扑到地上,扑在桂诃的尸体上,那具早被烙铁折磨到遍体焦糊体无完肤的尸体上。   抱着那具尸体,用他的牙,生拉硬扯,去撕那焦肉吃!   人才死,体温犹存,血还未凝。   桂棠东张着一口钝牙,咬烂表皮,撕扯人肉,混着他亲哥咕涌而出的血,生生在往肚子里咽!   他就像只疯狗,像只饿急的秃鹫,食死尸腐肉,在啖他亲哥的肉!   疯了……疯了……疯了!   这孩子疯了!!!   “干……干什么!还不赶紧拖出去!拖出去啊!!!”   陈太訾吓得面色青紫,呼号急喊。   桂棠东明明就是个十岁的小孩,虽是比同岁的身高大些,却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死死抠住桂诃尸体不放,嘴上咬得拼命,牙齿深陷在尸体手臂上!   几个成年人越是拽得厉害,咬得越是使劲。   他真就像是个只夺食的小虎,拼死也要护住口中餐,两眼瞪圆,到底是“呲啦”一声——   伴毛骨悚然的声响,桂诃半条大臂的肉都被桂棠东扯了下来,叼在嘴里,跟他一并被拖回牢房!   牢笼外的人乱成一团,牢笼内的小孩满眼急迫饥渴,口中含着那么大一块人肉,面对众人,嚼都没嚼,混着满嘴的血,   生吞了下去!   “结……结案!用他手指头随便按一个,就说……说二皇子服罪,再无脸面对圣上,畏罪自杀,自杀!”   “大人,那,那这三殿下……”   副官整个人的腿都是抖的,甚至于不敢抬头,生怕瞄见牢里这个吃人肉的疯子。   “本以为这次二皇子殒命,能为大皇子除掉后患,可怕是要被这小子记恨,杀又杀不得,留成后患。可如今看来,真是天助我也啊,天助我也!”   陈太訾冷静后竟是放声大笑,恶狠狠盯回小孩疯癫空洞的眼,骂道:   “也是,亲眼目睹自己哥哥被虐死,不疯才怪!一个疯子,怎可还能争正统,夺皇位!也算他自己命大!哈哈哈哈哈!”   ……   次日,皇帝下令诛杀二皇子一党。   禁军花了三天三夜,昼夜不停,手起刀落,斩杀了三百多条人命。皇城的一场血雨腥风,人头摇曳,挂在城门上串了几排。   禁军冲进潜兴宫时,二皇子生母芸妃早已三尺白绫,带着一众十余侍女内侍,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三皇子桂弘受召回宫,入住再无人敢近,几乎成了凶宅的潜兴宫。   他坐在马车上,脱了一身脏臭麻衣,换了身干净朝服,九蟒华纹。   马车摇摇摆摆,路过城门时。   一路未曾动作半分的小孩,伸手掀开车帘,望见城门楼上,悬在最中央的一颗人头。   盛夏艳烈,人头已经开始腐败发臭,蚊蝇围绕。   ——“阿东,今日往后,你一定要疯。”   “我疯。”   他收回手,落下车帘,低喃一声。   被马车滚滚轮声湮灭得彻底。 第2章 禁军六卫   十六年后。   太康二十六年,夏末。   “救我……”   熊熊烈焰烧得木屋如大块柴火,噼啪作响。   黑烟刺鼻,逼得人寸步难行。   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中,孤零站在主堂的少年看火光冲天,头顶木粱吱呀作响,不停掉着火星。   少年吓得发抖,听耳边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哀求——   却像被什么东西薅住脚腕,怎都挪不动步子。   烟呛进喉咙,如何竭力呼唤,到嘴边都只剩下了“嘶嘶”的哑音。   “良之哥!”   火舌无情炸裂巨响与呼啸使耳畔嗡鸣,火光后的哭喊依旧鲜明。   房梁轰然坍塌,画良之猛坐起身,眼中惊恐难掩。   急促的喘息拉着前胸刀伤,疼得钻心,不堪剧痛捂胸弯腰闷哼,浑身被细汗湿了个透。   他像亡命般大口呼吸着,却只会叫刀伤随呼吸不断搅烂,整夜,疼得死去活来。   “大人,您还好吗!”   门外婢女闻声急唤,安神的药不是没吃,自家大人本就容易被梦扰,反反复复地午夜惊醒,呼吸不顺已是常事。   可如今身上有伤,还这般下去可怎好修养。   惶惶然转见窗外月色明了,一片宁寂。   又是这个该死的旧梦。   画良之疼得再说不出话,将身下褥子捏成一团,目光落向桌案上那张黄金假面。   “明安……”他干哑喊出屋外婢女的名字。   婢女在门外守了整夜,难免面带倦容发髻毛躁,即便如此,树影仍挡不住的,是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脸。   这位禁军六卫之翊卫首领,笑面狐画良之,常佩黄金妖狐假面示人。   然世人无知,夜深人静,众生沉沉之际,那脱掉的面具之下,藏着如何潘鬓英姿。   当就是清冷夜景,连月光都要自愧不胜。   真狐目斜长飞梢,嘴角天生微卷,竟胜假面几分。   然玉面无暇,再是凝眉动怒。   总归引怜,不生畏,更不似武将。   他长叹落肩,看向自己胸前刀伤,眉头难舒。   婢女听了唤,慌张推门而入,忧心看自家大人缠满身的纱布上,到底又溢了血。   “大人,别动了,我给您重新缠……”   画良之按住婢女摸上身的手指,一双美狐目寒意凛凛。   婢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   “明安,三皇子呢。”   婢女先是一愣,转即贸然道:“大人,不成呀!就算他再伤您至此,您也不能起杀心啊,多混蛋也是皇子,大逆不道的!”   “谁说要杀他了……”   “那您总不至于这深更半夜,梦得到他?”   “我……”画良之一想到那疯癫皇子,便是个心烦意乱,随口胡言道:   “他不是今日受刑吗?问问死没死。”   “啊,那婢子待天明,就去找人问!”   死了才好。   画良之翻身面壁,腹诽道。   混蛋东西。   屋外蛐蛐叫得聒噪,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孽缘,还得从月前说起。   天杀的季春风非他娘要带什么禁军六卫吃酒席,说要维系感情。   讲白了,就是嫌事儿还不够多,放着好好的府不归,偏要来什么俏春楼喝酒。   要不是听闻那儿的姑娘们漂亮,我才不去——   “禁军可是皇家颜面,去什么春楼,成何体统。”画良之坐在椅上,心口不一地抱怀淡道。   “就知道咱良之不愿去呢。”   禁军的休憩厅上,骁卫的季大人舒服躺在椅里,朝挂弯刀椅在门边的秦昌浩挤了个眼色。   秦昌浩这位禁军武卫,平日总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浮态度。   眉间早年打仗时被长刀扫得长疤像条醒目的勋,倒给人填了几分英气。   看着像个什么深藏不露的江湖侠士,一开口却成了浪荡公子:   “爱去不去,您不去呐,我还能多抱个美人儿。”   画良之自己在椅上端得正,反正一张黄金狐面后是个什么神色,谁也勘不清。   这屋里都是些盛世清闲人,日常的演兵完了,只要皇帝那边再无安排,就算是出去寻欢作乐,也无人管。   毕竟比起军营纪律严苛的管理体系,禁卫是跟在皇帝身边儿的,多半还是更重要武功高强,以及嘴严。   初夏的风吹得清爽,门口再吹来了个见着有过天命的老将,一身龙鱼锦袍,叫他饱满健硕的身子撑得像是银鳞铠。   老将拎双斧阔步过来,纹银黑靴踏得使劲,人还没进来,洪声先把屋里这几个犯春困的给震醒了。   “小子们,找老爹干嘛?”   “爹,您女婿要聚咱吃酒呢。”   桌边写字儿的侯卫项穆清停了笔搁在架上,分明是一张秀气漂亮的文人书气脸,笑得像温过的酒,暖心的同时却又暗藏危险。   他站起身,吹了吹墨,见得一手好字,也见得背后一张朱砂漆的腾纹铁弓,陵光。   壮如小山的屯卫詹勃业笑得爽朗声大,嘴咧得也开,打趣道:   “我未来女婿呢,当然去!”   秦昌浩抱着刀在背后,吹风道:“他说去春楼。”   詹勃业丝毫不在意地寻了空位坐下,捡起酒壶直接倒进肚里,感慨道:   “哪个男人年轻时不得寻花问柳,有些故事?太枯燥,反倒蠢傻。春楼就春楼,怎么,你们几个胆大包天的,想与老爹拼酒了?”   画良之在面具后边冷笑一声,接了句:“您就这么喜欢季春风啊,偏心得很。”   “诶你个假脸瘦猴儿?”詹勃业“咝”了声,笑骂道:   “那不然呢,谁乐意把女儿嫁你个刀都拎不动的矬子!”   项穆清在后边笑得起劲。这一窝臭男人的地方都知是说笑,骂得再厉害也当笑话过去。   画良之“啧”了一声,不乐意地靠上椅背,把二郎腿大翘,但到底是个温顺性子,再没顶得上嘴。   “得嘞,画良之,你到底去不去。”詹勃业一问。   “不去呢。”还没等画良之自己吭声,季春风先替他插了嘴,道:   “他嫌去俏春楼给皇家丢脸。这个自己都没脸露的,倒准备独自留下守身如玉,给皇家长脸嘞。”   “我……!”   “哎呀,我就知道。小之之,实话实说嘛,不就是怕自己一杯醉,堂堂翊卫中郎将,嗯?醉倒青楼不省人事多丢人呐?哈哈哈哈!”   詹老爹笑侃完他,又扭头点了这屋人,见着禁军六卫缺了一个,转头问道:   “靳仪图呢?那哑巴人,他去不去?”   “御前卫,守着皇上呢呗。哥儿几个里就数他成天最忙,见不着人影。不过咱几个去了,他那性子,定然闷声跟着。”   季春风可会看眼色,瞧詹老爹手边壶里没了酒,便把自个儿的送过去,说:   “詹爹,仪图本就不爱说话,您再成天喊他哑巴,改明儿真咒成哑巴了怎么办?”   “要不人怎是御前卫呢。”项穆清待这会儿纸上墨干,折起来揣进怀里,含笑说:   “季春风,若换你这嘴皮子做御前卫,比太监都能絮叨,估计没两天呐,就得烦得皇上把你吊在午门上,晒成干儿。”   ……   俏春楼的厢房顶上都被桃红的绸子裹着,大红灯笼吊在两头,映满堂黄纸墙都是氤氲的色。   几人就算换上常服,也都是高贵的料子,老鸨子带人进来后一挨,便知这满屋都是有功夫的。   像这般功夫上乘,穿得又好,定不是什么普通客,当是择人的时候,便择了上好的姑娘进来。   画良之跟在后头极不起眼,他本就比这些身强体壮的练家子矮小不少。   再加上带着面具,就算是俏春楼的姑娘,也喜欢往长得俊的客身上贴。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给季春风身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画良之,你不是说不来吗?”   画良之听季春风发问,闷声不响地坐下,看身边酥/胸/半露的绿裙姑娘给自己斟酒。   他倒没急着喝,只应了句:   “你们都在,我若真不来,可怕是要聚一起背后讲我的坏话,打一宿喷嚏,怎么睡。”   “有您的坏话,当面都说透了,不至于背后嚼舌根。”   项穆清笑得眼轮一弯,甚是漂亮,水绿的吴翠穿花锦袍,衬了满身温文尔雅的贵气。   不愧为文武双家联姻,出身高贵的皇城第一贵公子,举手投足都有富态气质。   项穆清只拿玉扇抵了身边姑娘斟酒的手,仰身让过詹爹的宽厚身子,对门外观望的老鸨招手道:   “妈妈,送几个倌儿进来。”   老鸨眼角褶子一皱,忙不迭应了声“是”,跑下去挑人。   “啧。”詹老爹眉头蹙紧,站了身起来,挥手招呼画良之道:   “小之之,你过来跟我换个位儿,谁要看他搂几个大男人在旁边。”   “……我说爹啊,您当我就乐意看了?”   画良之搁下举半天也没饮的杯,极不情愿地起身换了位置。   这会儿现了身的靳仪图把长短双剑搁在地上,碎发潦草遮了大半的眼,辨不清神色。   他真就一声不吭地往热闹人群内,瞟了几眼,再闷头吃自己的酒。   可把旁边给他斟酒的姐憋得满头汗,开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讨好,就算说了,这人连声“嗯”都懒得应。   几人侃侃无外乎那些花柳趣事,宫墙秘闻,画良之不擅食酒,没一会儿再是坐不住。   正赶喝得尿急,起身出去也好躲酒。   厢房外是高丈楼台,借月色晚风吹的舒服,也吹得醉酒人更醉。   他斜目看老鸨领着三个不打眼的小官推门进去,没半柱香再被打发出来,看样连碰都没碰,怕是入不了项穆清的眼。   可这俏春楼应该不至于连个拿得出手的小官都没有啊,他心道。   虽然不知道男人那干瘪身子,到底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再叹口气,看身旁搂着姐儿的粗汉,个个挤着肩推搡过去,身形比自己大的他一个都攘不过,着实烦躁。   禁卫几个兄弟虽是说笑,但画良之心里也明镜,自己就是天生的体单力薄。   大抵是童年家贫吃得不好,自小便比同龄矮不说,习剑耍刀全都拎不动。   得亏一把走线枪舞得好,在一群体宽腰圆的壮汉中夺了武状元,续而官场摸爬滚打十几年,才混得今天这地位。   人人不知他这妖煞气的黄金假面后,藏的是张什么样的脸,只知画大人为人常适随和,不易动怒。   画良之心知自己在外边待得久了回去又要被念,就算脚底发虚,也得硬头皮进去。   ——“哐”   “呜……!”   画良之才回头行了几步,身侧一厢房大门被从里撞开,一个衣袍被扯烂,发髻凌乱的小官儿直接摔在面前!   不知是痛还是怕,那漂亮小官整个人缩在地上,像片枯落叶似地抱成一团,呜咽不止。   画良之险些被砸个正着,却在抬头环视间,四周人纷纷避之不及地扭头装看不见,匆匆散走。   不胜酒力的人低头时难免目眩,他看那小官脖子上深红淤青的指印,怕是得捏到几乎断了气,心底不禁一抖。   蹲身正欲去扶人的功夫,那肤白瘦软的小官竟跟逃命般地连衣衫都顾不上整理,直接踉跄咳嗽着起身,撒腿就跑!   “难不成还吃人了。”   画良之念叨着,费劲撑着膝站起身,刚站稳瞬间,听“咚”一声响,面前正一只大掌推上门框,拦在他面前。 第3章 姑获   画良之惊诧地缩了下巴,还是被一堆白花花的健硕胸肌怼到了脸上。   且不说这距离,就光这视野,面前人应该至少也得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   画良之一愕,急着后退险些拌摔的功夫,被人一把拦腰扶住,将一张棱角分明,酒气弥漫的浪荡俊脸凑到面前!   手底下竟还极为淫/靡地将他瘦腰一捏!   画良之只觉得瞬间头皮发麻,恶心混着愤意,一时傻了眼。   “新来的?”   公子哥仗身形高大,衣袍宽解,只着足衣。浓眉下一双漆黑鹰目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俯身压迫上去,似是起了兴致,嘴角卷得浮浪。   “带面具,是个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玩法儿?不过这腰身可真不错啊,练过。可比那些软绵绵的官儿好多……”   “——嘭。”   画良之没等人话说完,先一拳狠狠赠上脸。   那公子哥被他打得一踉跄靠到门上,却还醉醺醺地咯咯笑个不停。   画良之趁着空隙也瞄清,这人居然只将个描金的大氅披在身上,里面……什么都没穿。   许是当下没有兴致,软踏踏垂着也颇为惊人的尺寸,被他这一拳捶晃得厉害。   画良之顿时觉得自己快瞎了。   戴面具都拦不住他想现在想自刺双目的冲动。   这一拳下去,内屋里十好几个瑟瑟发抖的官儿,门外的老鸨,全冷噤了声。   再回神时,是那群官儿已经逃命似地连滚带爬,冲出屋去。   画良之额角一跳,心道:   “好家伙呐?原来项穆清喊不来官儿,不是这俏春楼不行,是上好的,漂亮的,全被关这屋里了。”   “贱手往哪儿摸呢!”   画良之话还未尽,本以为这一拳定是让人吃不消的,怎忽被大手一把扯住领子,便往屋里带?   他慌乱中使劲挣着,却不耐那人力气大得像头牛,直接被拎起来摔到地上。   可是磕得眼冒金星!   要不是老子醉酒……!   当下连争论的功夫都没有,那公子哥就跟个失心疯一般,伸手直奔他脸上面具而来。   画良之暗道不妙,豁然跃身而起,就算脚底发虚,也依旧灵巧让过身去,大呵一声:“休要胡来!”   “呦,若我偏要胡来呢?”   公子哥见状笑得更起劲,一双颓垂通红的眼中反倒亮起光,再伸手挑上画良之下巴。   “那就只能送你早些归家!省得出来祸害人!”   便听“啪”一声震响,一条九尺走线枪从劲瘦腰间甩出!   未等人回神,画良之藏的走线枪已缠上对面手臂,反力一扽,借巧力直翻上他头顶,拿双腿锢紧脖颈,再一扭,便将人摔倒在地。   画良之向来擅长与比自己身强体壮的人打斗,对方稍加轻敌,便会被他这招绑成粽衣,屡试不爽。   公子哥摔得狠,也笑得大声。   眯眼看画良之纳回绳索,以个系红缨的古纹盘星镖头逼在他喉间,竟还能丝毫不惧地撑起半身——   甚至逼得画良之不得不屡屡后退,才不至于真予这陌生公子封了喉。   “走线枪。”公子哥略带深意,注视着镖头,意味深长地沉声慢道:“这奇纹,还是七煞伐杜。”   “识货?”画良之压嗓恶语,既然对方认得出自己武器,便也定不是个什么普通市侩。   “妖狐金面,七煞伐杜。你不是这儿的官儿,你是……朝廷的人。”   被一语点破身份,画良之拧眉仔细看了眼前纨绔会儿,甩头醒了醒脑,说不上的居然觉得他有些面熟。   只不过当下酒醉晕晕乎乎,看人都是重影,根本想不出什么来。   “知道,还不给我老实些。”   画良之就这么坐在个裸着的人身上,浑身不自在。他身上带着禁卫的名声,无皇命不许动武,断不敢把事儿闹大。   生是含怒忍气,“呔”了声,站起身,把人丢在后头。   “喂,你!”   他听那人还不死心地喊他,愤愤不愿回头。   “有心时,定要陪我睡一次啊!”   ……   疯子!   “还以为你跑了,再不回呢。”   秦昌浩倚在姐儿的一团软云里,脂粉味浓引人生困,看画良之进门,才不舍地把原本伺候他的姐儿推了回去。   武卫大人身上江湖气重,连眉眼微抬,叼着鱼刺都像个咬草根的游侠。   画良之闷闷不乐坐回位上,对面的季春风骤然停了跟姐儿的侃,带着讶盯他好阵子,忽道:   “良之,跟人打架了?衣襟怎被扯成这样?”   幸是带着面具,画良之才没将窘色露出。连回想都觉得丢人,毕竟刚刚险些被人当成小官拖房里给上了。   他只好勉强稳住心脉,速速整理起衣衫,道:“打什么架,我嫌热,自己扯的。”   他再往旁边看了项穆清无聊到摇杯望酒木然发呆,两眼空空不甚所思……挺可怜。   没人搂的项大人到底是背了陵光,出去散风。   靳仪图在桌尾余光扫得人离席,只把身边扭头错拿了自己面前的壶,去往季春风杯里倒酒的姐儿手一把按下。   且不说这般一言不发把那姐儿吓得如何,姐儿慌地连连道歉,他又不搭理,只闷头对着壶嘴,豪饮而尽。   “今儿尿频的格外多。”詹勃业不爽瞥了眼项穆清出去的背影,唏嘘道:   “小兔崽子们还都太嫩,想老爹我年轻打仗那会儿……”   酒过三巡,大伙儿迷迷糊糊张罗收场,画良之已经跟个死猪似的倒头睡在桌上。   詹勃业坐旁边瞧都不愿瞧他半眼,就算人是他灌醉的,废物。   还得对面季春风直踩着桌子过来,把人架起要走。   “别……别拦我……”   画良之被晃得半醒,说起酒话。   “不拦你,还要喝是怎么?”   季春风哭笑不得,低头发现七煞伐杜散在地上,大抵是这人喝得多没缠好,便蹲着给他一圈圈往腰上盘。   “你别碰我……腰!”   “谁惜碰呢,真当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啊。”   画良之平日里随随合合言听计从一人,唯有喝多时脾气比驴倔这事儿,禁卫这几个兄弟可是清楚得很,见怪不怪了。   “别碰!还有……还有人在里头,别拦我!”   季春风蹲在地上被他一把薅住头发,来回摇扯,疼得龇牙咧嘴。   这骁卫大人到底忍无可忍,手底可劲儿一勒,险把画良之肠子给勒吐出来。   “又开始说你那胡话!哪儿有人,什么里头?春楼里人是不少,赶紧放手,薅秃了!”   画良之被他勒得直咳嗽,耍起酒疯来边嚷边扑腾身子,要不是季春风拽得死,这人怕是能一头撞墙,把自己磕成傻子。   “画大人,走啦,走啊,再没人了!”   几人摇摇晃晃往外走,才踏出厢门,一声女子极恐的尖叫炸了满堂!   随即受了惊的人争相挤着攘着往外跑,适才莺莺燕燕俏春楼炸成了锅开水,众人提鞋披衣,跑得乱成不堪!   ——“死人了!杀人了啊!”   人群蜂似的往他们几个身上砸,詹勃业犯了脾气,跟堵墙似的堵在前头纹丝不动,一搪一个准儿,五个人在他身后站了一顺水,才好没被冲散。   秦昌浩趁机点了人头,发现少个人,心里当即暗觉得不好。成粥的人群里冲大伙大喊句:   “项穆清呢?项大善人又去多管闲事了不成?”   靳仪图把牙一咬,蹦出个今晚为数不多的二字。   “去找。”   “得,靳大人都发话,去吧。”   俏春楼当下人群全是惊弓之鸟,狂涛大作,反其道而行,只会堵得厉害,更别提寻什么人。   季春风提鸡似的拎着画良之脖领子,跟紧詹老爹往人群里塞,反正画良之单薄矮小一个,对常习武的季春风来说,提他一个。   可能真跟提只鸡崽子没什么差别。   靳仪图身子长,打眼能绕过众人望见前方乱成一片的厢房口。   他一声不吭直接跃身而起,踩着一众人头施轻功灵巧跳走!   扑腾风声可把剩下几个吓一跳,詹老爹见状到底气急败坏,大骂一声“都他娘发酒疯,胡闹!”   大昭律法明令禁卫在外,无皇命不得出手显露。   皇帝直属护卫只得一心为君,若随意打抱不平出手助人……可是在挑战皇权,是大不敬。   这一个个不是飞檐走壁就是多管闲事,全他妈要命不要!   老将扯嗓怒道:“靳仪图,你他妈要是敢拔剑,我就敢禀告皇上,给你吊在城门上晒死!”   俏春楼的老鸨已是失魂呆傻瘫坐门外,血腥气浓得几丈开外都是清晰到犯呕。   靳仪图早早翻到门前,一声不吭,只有杂碎发遮掩下一双深邃无底的眼,盯紧房内背弓那人,神色格外严肃。   “项大人。”秦昌浩跟上来扫了几眼,无奈叹道:“见着人了?”   屋内一具男尸被血泡得彻底,打眼过去根本见不到伤口在哪,却是泉涌一般四处流血不止。   项穆清单膝跪在尸体前,水绿的衣角被泡通红,轻吐一声气,扶臂站起来时才见得他手臂上也有一道不浅利器划伤的刀口。   项穆清垂目提一旁陵光长弓背回背上,顺势以弓弦指向木榻笼的撑柱。   骇然刻的是只姑获鸟的纹样!   这传说中,素以夺人之子、养而食之的鬼鸟纹样,近来可是在皇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有刺客专杀达官显贵,手段干脆,以短匕穿心,一击毙命,并在现场留姑获鸟纹样。   这刺客武功高明,神出鬼没,无孔不入无处不逃,连大理寺那般高手如云都追查不到。   一时间在皇城显贵中激起千层骇浪,人人自危。   有说这姑获是个仁盗专杀富,可也没见他济过贫。   有说姑获是为复仇动刀,可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商贾小贩,受害人间根本查不出什么共同点。再有说姑获为怨妇恨世,可这手段力猛,不像女子所为。   于是传到最后,真成鬼鸟为妖,害人夺命了。 第4章 忠犬   “项大人,动手了。”   靳仪图凝目落于项穆清不断滴血的手背上,手里按着腰间剑柄,冷道。   “是个男人,不是妖也不是鬼。蒙面,看不清楚。”项穆清未应其言,只是自顾与众人道:   “我不擅近战,打不过,让他跑了。”   “死尸为何人?”   季春风改成拖尸似的拖着的画良之,站门口发问。屋内血腥味太重,没人再愿踏前一步。   “刑部都令使,郑文统,腰牌在这儿。”项穆清毫不避讳地从血泊里掏出块浸血的官牌,顿了顿又道:   “从八品,小官。”   “那犯不上插手。赶紧起来走吧,趁外人瞧见之前!”季春风手里拖着一个,既得担心面前这个。   又要瞥靳仪图脸色。   “从八品也是官,也是条人命。”项穆清不满压低声音,道:   “况且这是姑获作祟,既然被我撞到,怎可视而不见。”   “妈的,兔崽子!喊你起来,聋了吗!”詹勃业再是忍不下去,直要去薅项穆清领子。   项穆清起身去挡,后边秦昌浩跟季春风眼疾手快,拉牛似的扯起老爹,试图劝架。   除了被丢在门口大淌口水,呼呼大睡的画良之外,禁卫这六个首领,说好的来交流感情,结果全都在个死了人的门口打成一团。   便连身后一群惊叫人声噤了都没注意得到,听一声尖脆轻咳才回得头。   “禁卫大人们,可是闲情逸致,好心情呐。”   早瘫在地上的老鸨前边,不知何时起站了个眉目藩白的老宦官,身着绯红窄袖袍杉,领口袖口填一软碎黑绒拢着,头顶惠文大冠,还缀了个紫貂尾吊在脑后摆。   “曹公公?”季春风先愕然做了声:“您怎在得这俏春楼……?”   曹亭廊把手揣在手笼里,九月的天没觉着多凉,他倒是捂得严实。身后小宦才伸手摘了他大氅,看似进来没多久。   曹亭廊虽是个四品内侍,官职比不得这些个禁卫大人,但却是贴皇上身边的红人,连宰辅都知道礼让三分,看些眼色的角儿。   况且身上功夫也是大昭得数一数二的高手。   这会曹亭廊目光明厉侧脸往屋里瞥,几人都觉得背后生寒。   詹勃业冷不丁挪了墙似的身子,试图把犯了律的项穆清挡在里头。   曹亭廊不动声色地悠步过去,直接眼都不眨地跨了从门框边滑下来,横躺在道中间的画良之,与詹勃业比肩靠着。   就算是比这牛似的人窄矮上几个。   也毫不介意地笑道:“詹大人,不妨让个路?”   “死了个八品芝麻官,不劳内侍大人操心。喊大理寺的人过来就是,咱兄弟几个也就是看个热闹。”詹勃业没好气道。   “看热闹,看得一身血。”曹亭廊笑意讪然,是早瞧见了屋里项穆清,正踩在血里,阴着张脸。   詹勃业一介粗人,看得曹亭廊这幅城府幽深难辨心思的脸就恶心,拉着张脸没什么好眼色。   然曹亭廊是个聪明人,知道禁卫的规矩,都是陛下的人何必翻脸,便和善一笑,往后退出半步说:   “那就祝诸位大人玩得开心,不过屋里这死人,下官还是要查的。烦请詹大人让……”   “草!靳仪图!!!”   曹亭廊话音未落,一旁无声观望的靳仪图竟在此间电闪似的抽剑出鞘,快如鬼魅无影,架到项穆清颈上!   靳仪图腰佩长短双剑,长剑缀血玉以压煞气,有传其为十九生人入炉魂,得铸鬼剑,名曰‘泰煞谅’,短剑十寸刻纹诡异,沟壑浸毒见血封喉,名曰‘纣绝阴’。   无人可知这残酷铸剑法为真为假,只知靳仪图为人狠戾森寒,剑法游走泛如鬼影,常伴君身,轻易不出剑。   出了便是绝命的狠。   项穆清自己都没吱声,秦昌浩先一嗓子骂了出来。   靳仪图却是翻起剑刃,逼项穆清动弹不得,再嗓音阴沉,低声质问说:   “禁卫责令,无皇命不得擅自出手。项大人妄行捕凶,我等同内侍大人皆得见证,你可服罪。”   项穆清微微楞神,转即哑笑出声。   “狗仪图。”   项穆清弯目带笑,低语与他。   好一条陛下忠犬。   “靳仪图,你他娘的!”詹勃业喊狠恶骂一声,还不是碍于曹亭廊在此,才没炸吼得出来。   “怎么,项穆清有违军令,詹大人还要包庇吗。当着内侍大人的面?”   “那是咱兄弟!”詹勃业一口吐沫喷在地上!   靳仪图回得斩钉截铁,道:“君王历法,规矩面前,谈何兄弟。”   孰说烈犬不吠,吠犬为惧。靳仪图可是把这份冷锐展现得淋漓尽致,就是个当兵为将,出生入死了三十多年的詹勃业,端得再是面目凶恶,看这小子的时候都会背后生凉。   禁卫这几位高手私下没少比武切磋,对互相武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譬如詹勃业力大盖世,八十斤一只双板斧奎木、尾火,钝刃可砸山石,落到身上那就是捻得骨头稀碎;   季春风一把度厄长枪舞如游龙,当然因为太长,今日没带。   秦昌浩以前在边沙营,靠走马跑镖养来的风蚀弯刀狼跋,切人头如砍瓜的野性恣意,是能使用得上;   画良之……   当下睡成滩死水,没用的玩意儿。   几人心里清楚,项穆清是这皇城第一神箭,可十里外取人命于无形,百步穿杨,但贴脸和人打,他就是个废物。   要他反手拼靳仪图,白日做梦。   禁军六卫领六人,唯独对靳仪图实力拎不清。   说切磋,他跟着皇帝忙前忙后,没时间同他们玩。   更何况他常伴君,无论从心性,还是实力,定都是出类拔萃。   再说内侍的曹亭廊此刻在这儿,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儿,四个人一起上了去扑靳仪图抢人。   胜算虽有,代价岂不要把禁卫的脸丢个精光。   季春风恍然,靳仪图这是要故意做给内侍省看!等于直接把事儿吹进皇帝耳朵,退路半点都不想给他啊。   大家都是给皇帝做狗,怎就他这般忠心耿耿。   曹亭廊显然也是辨得清楚。   老宦官从大前皇就开始掌这内侍,伺候过三代皇上,无论是体弱多病早逝的昭肃帝,到坐了没几年皇位的傀儡昭息帝,再到当今圣上。   当年新帝夺位,拨乱反正,屠党时都逃得过一劫,他可是把人心叵测摸得透彻,顺水推舟,事不堪明,是个绝顶聪明人。   曹亭廊连讶异都未露色,只笑摇了摇头,把手笼递给后头小宦。   小宦忙头都不抬地弯折个腰捧到头顶接着,曹亭廊自个儿动了生皱的十指,进屋去探死尸伤口。   尸体这会儿已经被血泡成了汤,原是脖颈大脉上只有个半寸不到的芝麻口,却一击毙命,狠准得令人发指。   血又喷又溅,不一会儿能让个活人把全身血放光。   “好身手。”曹亭廊一叹。   靳仪图以剑胁着项穆清,后退几步出了屋子,也算是让给曹内侍个位置。   季春风只觉得奇怪。曹亭廊可是内侍,是陛下直属,皇室的走狗,一举一动皆有道理,不会闲得没事来追个连锁杀人犯。   他这般突然待人现身俏春楼,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把这儿的管事都绑起来,丢野林里喂狼吧。”   曹亭廊直起身,跟内侍省的吩咐了句。   瘫在地上的老鸨就像当头被泼了冷水,瞬间浑身冰凉,短暂怔神后,发了疯地尖叫起来!   “大……大人!这不关小人的事啊!他……他被仇人杀害,小人就是个开春楼子的!与小人何干!冤枉啊大人!”   内侍的小宦官们可不管这些,直接架了人就往外走。   一众看热闹也吓得噤声,听老鸨喊得撕心裂肺手脚乱蹬,没一会儿就成了哑嗓哭嚎。   禁卫这几个也被吓得不轻,老鸨确实无辜,但内侍省的决意他们也不好过问。   说到底内侍省哪有自己的意思,不过是为皇族带话,说杀就杀了,除非陛下亲临,没人敢拦。   曹亭廊从袖里攥出两颗锃光油亮的核桃,绕在指尖盘玩,面不改色听老鸨跟剩下几个被架出去呼喊求饶的掌事,吊嗓静道:   “管理不周,天子脚下杀人放火,威胁皇家性命,死罪难逃,别嚷了。”   他再回头,与禁卫几个一拜,面露微弱狞笑,解释道:   “姑获为谁,又杀了谁,皆与下官无关。不过这俏春楼当下,装了三皇子在里头。皇子身边出了这等事,她这老鸨就是顶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季春风惊道:“内侍大人这是在暗护?”   禁军没人接过护卫三皇子的令,三皇子是这皇城出了名的纨绔劣性根,真的混蛋。   那人目无纲纪,成日泡在春楼本不是惊人的事儿,就算是来了陪护的令,也没人愿管,都巴不得他喝死在外头。   季春风惊的,不过是内侍总管,竟会亲自跟到这儿来。   “三殿下玩性大,总得有人处理后事。老奴不过清闲,陛下身边总该还是要年轻人跟着,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办事周全些,正好,正好。”   曹亭廊再扫了眼被剑架着的项穆清,蓦地一笑,抬手抽了旁边小宦高举着的手巾,仔细擦了手,揣回手笼里去。   “诸位大人好玩,老奴就先退下。”   曹亭廊走远,靳仪图手里剑却未放下。一帮人哑口无言,若按平常这几个血性大的,很有可能跳过去给他暴揍一顿——   但已经被内侍省的知道了,再揍,也没回头路,没用。   大家都是给陛下当狗,哪有什么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格。 第5章 变故   隔日,禁军处置便落到了项穆清头上。三十军杖,扣俸禄两月。   项穆清人搁禁军牢里关了一夜,禁军的大牢还算优越,室外透风,草垫也新软。   唯一不好就是它露天,走走过过谁都看得见,一帮禁军小卫再装视而不见,都得忍不住瞥上几眼牢里的一身雅正,清朗似玉的头儿。   虽说坐牢,可项穆清一身淡泊,眯眼未动,就算带着些萧瑟,坐在那儿依旧好看得像幅画。   禁军军杖不比大理寺处犯事儿人的木罚杖,毕竟军令如山,又都是一帮习武的皮厚汉子,犯了事儿,不掉脑袋都是轻。   于是那杖上包了铜,往身上硬挨,掌刑的若是下手狠,三十杖实打实下去,骨头都能敲断。   说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可项穆清他不是。   项家声名显赫,他父亲是太仆寺卿,掌全国马政,拥天下良马,当朝武官见了面都有情谊礼让;   母亲又是江南文坛大手梅家次女,家教优良文武皆全,加之容貌出众,可比潘安,项穆清入官前可是皇城人人想攀,出了名的纨绔。   项穆清骑射堪天赋之才,他与禁军内其他武试,军营或是边陲出身,真是靠自己拼杀上来的五卫不同,入官第一日就已经坦言自己不曾习武学剑,养尊处优。   只擅骑射,打架不行。   项穆清常年开弓肩宽臂厚,披上衣服看着结实,其实身子骨娇弱得很,吃食用度也都使上好的。   乍一看,便知道这顶是个玉叶金柯的官家少爷。   家里养得好,这人连皮肤白嫩得发亮,杏目浓眉,唇红齿白的,多少小姑娘都要相见惭愧。   不过好歹人不挑剔,这一夜凉风清透,就算没有厚棉紧似的被子,睡得倒还算不错。   待靳仪图过来提人的时候,他还有心跟人开玩笑。   “狗仪图,别的不说,这两个月俸禄,你得赔我。”   项穆清眯眼笑时,眼轮漂亮得像两只玉蚕横卧,那笑意中没有半分讨好的谄媚,风姿端正,泰然朗朗。   “活得了再说。”靳仪图瞥眼道。   “禁军营里,哪个不都放得了水给我。”项穆清笑得轻松,道:   “平日里我待大伙儿那么好,论武力,虽比不上其他几卫,奈何口袋富裕,没少请吃酒。就算看不起这份情,但凡是个兵,都还得给我爹面子,下不去重手,是死不了。不过你那两月俸禄,我是赖定!”   “项大人家世优越,在下不敢比。”靳仪图冷脸回话:   “莫说两月,十月都行。但且放心,这杖刑有我看着,半分力都少不了。律法明确,怎可区待儿戏。”   项穆清大抵是浪荡成性,听得眉头一跳,亦能自在慢悠的轻巧道:   “那靳大人不妨与我一赌,看这禁军内是您口气大,还是项某面子大。毕竟这世上,可没几条像您这般尽忠尽责的好犬。”   项穆清语气轻巧,却是藏着狠劲儿掖在里头。   他是脾气好,心大,可那都是家教,并不是随人乱捏的软柿子。   -   画良之在自家府里软榻上起来的时候,晌午都过了。   他头疼得跟被车辇整个从天灵盖上滚过去似的烈,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画良之一边攀着被子,跟条虫似的在榻上扭,一边抓着头发瞎闹心。   身上酒气还未散尽,他自个儿闻着都臭,忍无可忍直起身,单单坐在榻上都觉得天旋地转。   明安闻见声,赶紧推门进来把醒酒的汤搁上,趁画良之喝汤之余,简单交代了昨儿个季大人是如何扛了他回来。   季春风看昨晚风凉,画良之又把自己衣衫扯得烂,出一身汗,怕他染风寒,可画良之耍起酒疯又死活不让碰。   最后季春风干脆在俏春楼门外随手捡了张草席子给他卷了回去,明安一开门,差点吓得两眼发昏哭出声来。   “那席子就扔在外头,大人不信去看,明安真差点当场跟您去了!”   画良之一口汤饭险些喷出来。   他瞧了眼铜镜,自己当下着实潦草得很,头发干枯打结,里头还夹着好几根草,眼圈深得垂到下巴,本就不年轻,还跟老了十岁似的。   但一双狐目落在剑眉下头,可还是勾魂美艳。   好看得他连自己看自己都犯恶心。   “良之,起了没!出事儿了!”   画良之最后一口汤还没喝完,听见是季春风的声儿,就觉得又恼又羞。   不管人会不会往里冲,反正赶紧掏来面具先挂上,才懒洋洋着半死不活应他:   “画良之死了。季大人,要么改日再叙。”   “没跟你说笑!”季春风声音急,“我管你死没死,项穆清要死了!”   “——什么!”   -   “昨天你睡得成是死了,出什么大事儿都不知道!”   季春风一边驾马在大道上横驰,一边扯嗓子给后头紧跟着的画良之喊。   骁卫大人使长枪统骑兵,胯/下良马决浪也是训西蛮地野马配的种,又俊又烈。   画良之一个还没彻底醒酒的人,咣当着马根本跟不上,紧追着人马屁股竖耳朵听。   “靳仪图真他娘成了条疯狗!禁军行杖就算了,反正都是自己人,打不坏哪儿去,他他娘的把人告到圣上面前,用的他们御前卫自己的人,当圣上跟一帮内侍老宦官动的刑!你也知道圣上疑心病重,谁敢糊弄,三十杖,全照实打下去的!”   季春风说完,刮了画良之一眼:“项穆清身子娇贵,怕是还没你这小身板能抗!”   “……”   这话怎么听到耳朵里,不是个滋味儿呢。   画良之叫他气得头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骂谁。   “就算如此,御前卫的人真能那么狠?太仆寺卿的面子都不给?”他掰扯不明白,好端端的怎就把事做绝,难不成这两个还背着他们结了梁子?不解呼问。   “御前卫何时在意过那些了!”季春风气得厉害,马跑得急,耳畔全是风声,喊得也就越来越大声。   路边商贩吓的紧往两边退,着龙鱼袍的没人敢碰。   马铃急促摇的几条街通透,大多人闻了马铃都知道先躲,但难免有些摊子摆得离路近了,来不及撤,马一蹄子过去,都是人仰菜翻的。   若这二人不是身上没背小旗,都要叫人当成远疆传战报的八百里加急。   季春风容出一手,扯高护颈的衣领。快风割得人脸疼,边跑马边说话直往肚子里灌风,却还气得那话咽不下去,非要哽着喉咙跟画良之吐了:   “无作为论御前卫,还是影斋,都是圣上亲选的人,跟太仆寺半点瓜葛没有,自然也就没了那层忌惮!皇家自小养的狗,就是不一样!”   画良之扶着马颈,心里骤地一缩,心道“不好”。   靳仪图与他们最大的不同,也就是这个。   别人至少出生的时候还是个人,他靳仪图,生来就是条狗。   皇室有直属暗杀组织,名为【影斋】,栽培暗杀者无数,其中最优越出众要属靳仪图。   十六岁掌持影斋神武泰煞谅与纣阴绝后,得的第一条御命就是叫他杀了影斋旧主,自登首领。   于是转即一夜风雨,黎明日初,影斋变了天,也被染得刺红。   影斋旧部本是江湖大派出身,当今圣上拨乱反正后才得投主,靳仪图一夜之间将影斋旧部清了个干净,手起刀落便是百十条人命。   杀到旧部首领面前之时,老首领是个眼盲,年近花甲依旧不减威风,若不是大战至天明,气力不支。   靳仪图许还成不了今日大气。   人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个一向冷言寡语的少年在险些失利后如何大发雷霆,老首领咽气之前,生剥人皮,血淋淋拖了一路,提到圣上面前回令。   目击者无不是触目惊心,退避三舍,登堂一日不知看吐了多少路过宫官,亦在外人眼中,成了这宫中养的恶鬼,烈犬。   自此以后,影斋彻底沦为皇帝爪牙走狗。靳仪图表面是做御前卫,背地却是影斋首领,为皇帝无恶不作,无孔不入,无人不杀。   禁军六卫既同是陛下身边的人,便也知晓影斋存在。不过从未共事,不知影斋真性,这些年的传言皆是耳闻。   在他们眼中,靳仪图不过就是个性格孤僻的怪人,闷声做大事,相互间并未起过争执,逢年过节招呼通礼,或是小聚怡情,他都没旷过。   “那也不至于,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的小事,他非要了项穆清的命!”   画良之想不明白,靳仪图再是个没人性的东西,他也从未动过身边这些兄弟,这番反常,倒是闹得人心惶惶了。   他今日狠心对项穆清下手,便保不准以后会不会再看哥儿几个谁不顺眼,拿去下菜碟了呢。   “那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画良之汗毛倒竖的一哆嗦,拐开话题,问道。   季春风使劲一夹马腹,劲头大得马怕是得跑出蹄火才算满意,逆着风,大声道:   “去太仆寺卿,项大人府上!”   “本家?”画良之顶风惊呼。“这么严重?”   ——“人险些当场没了!还不是要抬回本家!” 第6章 太仆寺   二人快马策到太仆寺卿项伦府上,一并自马背飞身跃下,跨进府里。   门口管家大老远看见龙鱼锦袍,忙招呼看门的小厮别挡路,笑脸相迎,滚去牵马的速度可快,又是手底下极麻利的掏出汗刮子来,给两位大人的马刮汗。   当下虽不是个什么热天,但这两匹马一路疾驰,汗刮子下去,马背上的汗就跟雨似的,稀里哗啦淌。   “老爷与夫人正在议事,无暇相迎,还望两位翊卫与骁卫大人见谅。大公子就在内室,请随我来。”   太仆寺卿一职与禁卫首同为从三品职,按律应得相迎,可当下无从顾及,两人理解,毕竟礼仪一事,可不比人命重要。   画良之与季春风走得带风,路过正堂听项夫人一声急切,脚步一滞。   “会留疤的,老爷!”   正堂廊窗未闭,声音传得真确。   “做武官的人,怎能不落些伤!我也不想,可他偏就要做!”   项伦声音也是个心急,与夫人几乎成了争吵的架势。   “可以理解,项大人与夫人老来得子,孩子来得不易,养得也就珍贵。如今项穆清出了这档事,不急才怪。”画良之心道。   项夫人继续高声吵道:   “所以当年说叫他学学字画,再习琴奏笛就够,是您非要叫他练什么弓,现在好了,收不住了吧!跟你一齐成了三品,官职上管不了他都是小事,现在怕是要没了命,生了疤!”   “那不是为了强身健体,好看着匀称!谁知道他就这般天赋异禀了!”项伦懊恼反驳,嘴里啧啧悔恨。   “项夫人还真是宠。”季春风路过闲余,听了几句,与画良之暗叹道。   “夫人文坛世家,只在意琴棋书画。项大人也算半个武官,教育孩子一事,难免会因这个吵。”画良之暗忖道:   “不过项穆清都这么大人了,一个大男人,落些疤又能怎样,他是快没命了,谁家父母还在意这个?又不是没人要了,皇城里赶着追他的小姐排成龙,若不是这人不好女色……”   屋里吵得厉害,若不是两人知晓平日里项伦与夫人举案齐眉,在皇城是出名了恩爱夫妇,怕是要觉得坏了。   季春风斜睨他一眼,无奈道:   “画良之,不懂父母心。项氏夫妇视若珍宝的独子,无论多大年纪,在父母眼中都永远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负伤受刑,可都是割在父母身上的刀子。项穆清自小被养得这么好,更别说要命落疤!”   画良之把眉一展,坦言说:“是不懂。我娘死得早。”   两人不愿再听别人家事,匆匆往后院去。   项家名声显赫,项大人行事缜密,一直深得皇心,与内侍省也是历来交好,自然从中讨得利益无数。   内侍省说白了,就是个借皇帝捞钱收贿的地儿,皇帝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身边人喂饱了,才好死心塌地使唤。   也不知道这位项大人靠什么法子攀得了内侍,毕竟内侍省一群阉人女色品不来,财宝亦不缺。   总之,项家府上院子确实华贵,奇株异植种了满园,中庭还有一棵看着就过了百年的名贵劲松。   两人穿堂而过,到了内院的门,也见着个人闭目倚在门外。   不正是靳仪图?   季春风气得要命,合着他还有脸来这儿?二话不说冲过去要抓人衣领,却闻耳边忽地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踏起——   没等他迈到,詹勃业先从假山后边抄得小路,拎着奎木尾火,劈头盖脸就是一跃,奔人天灵砸过去!   画良之吓得倒抽冷气,靳仪图竟还好端端闭着眼,哪怕钝斧掀得他碎发乱捣,这人心性可怕,躲都没躲。   总不能真杀人,詹勃业气得一口钢牙磨得吱咯,丢了斧子把人拎起来破口大骂。   骂得也就是些臆想得到的脏词罢。   可靳仪图还真就像条狗,没脾气的时候,怎么捏怎么揍都不带吭半声,叫人看不出到底听懂不懂,记住得否。   他脸上遭詹勃业狠狠赠了一拳,詹勃业手劲儿大得很,这条犬却还暗自一笑,顶着半张青肿,阴鸷往那儿杵着。   “狗玩意儿,有本事去禀告圣上,就说老子他妈看不惯,给你打成这幅熊样,让他也赏我几个板子啊!疯狗!”   靳仪图没回话,吐了口中血沫,只向屋里瞟上几眼。   “没死呢。”他说。“可惜我十个月俸禄。”   靳仪图从头到脚就说了这么一句,再封了嘴。   几人拿他没法子,当下懒得管,赶紧进了屋去看人。   季春风冲得急,劲儿大,不知道屋里还有人在,咣当给个小个儿的撞得滚了好几圈,哎呦一声哭丧着爬回来,抖抖灰,不敢出声地再站起来。   季春风定睛一看,这不是内侍省的小公公吉桃吗?   从屋里头传来一声平缓带愠的尖调:“小桃子,怪你站得离门近。滚远些,低贱骨子,挡了大人的路。”   吉桃听了,立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滚到一边儿去。   秦昌浩早就到这屋里了,看风风火火闯进来这几个,还闹了笑话,嗤地一声,没憋住。   曹亭廊这会儿在榻前搬了把太师椅坐得直,随口一句,把小阉人吓得浑身发抖。   他将掐脉的手搁回被子里,眯着眼,再两指捏起茶杯,含了口茶。   “御前卫下的是死手。”曹亭廊语气不急不徐,好像生死无关似的,淡道:   “可只要悬着口气,就没有老奴救不活的人。诸位大人大可安心,侯卫大人足月便可复归。”   画良之只觉得奇怪,早就听说项家和内侍省修好,可不知已经到了曹亭廊亲自出手,给项穆清把脉的情分。   曹亭廊医死人的本事可不比太医省里的差,他身上不少本事,都是照顾肃帝那位病秧子的时候跟医圣老太医学的。   老太医刚教完本事便升了天,他便阴差阳错,成了这代医圣。   既然如此,靳仪图怎还能当着内侍省的面,把人打成这样!   曹亭廊招手让吉桃起身端了个盒子过来,招呼一旁项穆清那哭到眼肿的书童笙笙接着。   小孩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哆哆嗦嗦接了老宦官的东西,还把一双眼惊恐瞪得溜圆。   “特配的药膏。”老宦官人老音不哑,起身虽慢,但见根骨犹在。   “每日给他患处擦一遍,上了心,愈合后便不会留痕。侯卫大人肌若凝脂,白纸若曦,太仆寺卿将其生养如此,实为不易,落了疤,可惜。”   待人走后,笙笙还没缓过神,孩子胆小,却跟捧着命根子似的紧紧搂着盒子,好像这屋里有人要和他抢。   项穆清人还没醒,画良之摸了一把,浑身滚烫属实烧得厉害。   绷带换了几波,缠了几层,地上换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收走,全被血泡得透,屋里烧着老檀木香,都盖不过腥味。   这般目不忍睹,笙笙在边上还不敢出声的抽着泣,直让画良之毛骨悚然。   想昨晚在春楼里,自己也破例动手伤了人,要不是靳仪图那时候在屋子里喝着酒,没看着……   自己当下怕是要与项穆清一块躺这儿了。   詹勃业再看不下去,大骂一声:“把人弄成这样还有脸笑……老子这就去切了那贱狗脑袋!”牛似的就往外冲。   屋里三个大惊,措手不及,拦都来不及拦,谁知老牛撞开门,刚还倚在门口的狗,早就不知所踪。   就这,屋里三个才松了口气。   他们也心知靳仪图这事做得属实过分,可也不能光靠冲动,就把人那么大个御前卫给砍了。   季春风画良之跟秦昌浩从项穆清的屋里出来,略有些无所适从,便一齐坐到项府华贵得夸张的庭院石椅上吹风。   暮商时节,红枫如焰翩然枯落。云有些阴,这时日若是变天。   就是再无回天之力。   画良之酒未全醒,还略微有些头晕,稍靠了身子在石桌上。   秦昌浩动的时候弯刀尖难免与石头磨撞,他不在意,可声音锐得钻心。   “这事出在仪图身上不意外。”秦昌浩一只脚扔在桌上,心不在焉道:   “十六一夜斩百人,是咱们把他搁身边久了,忘了他那人皮下边藏着什么恶鬼。想咱们十六的时候干了啥,我反正……还跟在边陲沙营后头啃馒头。沙营岁数太小的不让往前冲,只能跟在别人马蹄子后边,吃满嘴沙。”   季春风叹气点头表示认同,再仔细想了想,回道:   “我那时候应该在练枪。我学的那武馆穷得快要关门,老师父把全部希望都寄在我身上,成天训得比拉磨的驴都累。好在最后我给他们救了活,还成了阳城最有名的馆。杀人……那岁数,不敢想啊。”   季春风挑眼看了看那张妖狐金面,里头的人困得点头。于是刻意凑到人耳边大吼一声:   “问你呢!十六的时候忙着什么!”   画良之吓得一抖,面具外仅见得个乌黑瞳孔,都是发懵的。好半天,才说出话。   “我那时候……很穷,在门派里扫地,擦灰,带孩子。” 第7章 爪牙   三人散了风,把心头堆的霾吹散了些,也是看画良之着实困,于心不忍。   项穆清服了安睡的药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没了意思,便琢磨着就此打道回府。   他们前脚刚抬,便看见个着官服的男人匆匆往这边赶。   季春风眼尖看得清,寻思着太仆寺大人真是人脉广泛,怎这一会儿就来了这么多探病的。   等人近了,才看见来人搭着把剑,中年凶相生得犀利,又高又瘦,像根枯竹杆子。   正是大理寺少卿,纪方苑。   秦昌浩注意到人,嘟囔了句“大理寺的人来做什么。”从石桌上把脚放下来,冲那边喊了声:   “纪大人!”   秦昌浩一个在边陲沙漠练嗓的人,自然声音洪亮,把纪方苑喊得一愣,瘦高的人回身时都怕他撑不住风,吹歪了。   纪方苑见着禁卫三人,立马把锁紧的眉头展开,客客套套行了礼。   “探望来了?”秦昌浩拎着个随性调子一问,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有交情。   “查案来了。”纪方苑比人品阶低,自是垂着目,规规矩矩。   “查你们那只杀人鸟?”秦昌浩眯了眼,语气间染了些烦躁。   “是,听闻侯卫大人曾有目击,前来问问。”纪方苑没抬头,他个子高得夸张,为了比秦昌浩视线低,躬得可深。   “别吧,大理寺的人,都这么性急?”老江湖阴阳怪气一声,斜眼瞄着,怎奈这位少卿没品出武卫大人的深意,还官话应道:   “查案,自是不敢耽搁。姑获自现身起害人无数,上到朝廷命官,下到街坊商户,人人自危,都快传进皇上耳朵里。大理寺苦无无线索,如今听闻侯卫大人得见,自然……”   “我是说,你们大理寺这么急,怎到现在,连个凶都追不到!难不成他还真成了鸟儿,杀完人便扎翅飞了!”   秦昌浩忽然动怒,怒声大吼,把纪方苑吓得抬了头,一脸惊恐。   “若不是你们大理寺迟迟抓不到人,我兄弟今日至于被害成这样?现在来放什么马后炮!侯卫大人睡了,见不得人,纪大人,还请回吧。”   秦昌浩这一声义愤填膺喊得吵,偌大的园子里都能荡上几圈。   纪方苑无所适从呆在原地,进退两难,真杵成了根柱子。   内房的门吱呀拉开,笙笙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再全挤出来,怀里还捧着刚刚曹亭廊给的盒子没放下。   他慌乱扫了几下院里的人,磕绊道:   “纪……纪大人,我家少爷说,请您进去。”   ……   “醒了?”季春风讶说。   秦昌浩无语得很,看纪方苑瞧眼色似的扫了自己一圈后,匆匆奔着屋子里进去了。   “有病。”秦昌浩咕哝了句:“项穆清就他大爷的有脑子病。这要搁我,去他什么姑获老母,老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琢磨着怎么弄死靳仪图!”   “那诸位,要再进去看看?”画良之跟在后头,幽幽提了一嘴。   “你没睡呐。”季春风当头扔给他一句:“带着面具,看不清,以为你早见了庄周。”   “叫秦大人喊醒了。”画良之呐呐道:“估计穆清也是遭大人喊醒的。”   -   几日过后,禁军营。   禁军营里有片极大的习武场,毕竟养得都是些大内高手,习武之事绝不能怠慢。   西南角立着三十六个稻草人,画良之束紧护袖,站在中间,闭目沉气。   耳畔唯风声呼啸,稻草没人气,听不见脚步或是呼吸声,但天生的猎者,就是有汗毛微耸的预感。   随“啪”一声撕空裂响,九尺走线枪自画良之腰间如盘蛇滑出,迅雷之速,铁镖如走石,翻手一击,连碎三人!   画良之敏捷腾身在稻草人间穿行,手中绳探镖飞,长线入皓空成游水自在,内力驱策,软绳成枪,镖头古星纹刻将内力聚汇,盈盈流光。   画良之旋身出镖,轻松再破数只稻草人!顿时草梗炸天,烟尘密布,一张妖狐假面嘴角卷笑,难堪其面具下的真神色。   尘土未尽,画良之收镖缠臂,须臾后,霍地臂腕发力,如箭刺向朦胧尘后!   便听“叮”一声脆响,似是撞了什么兵器,偏离方位,画良之却未显分毫慌乱,取手侧挑,再旋身控绳,使镖头缠绕某处,用力一拽——   烟尘散尽,见得季春风一把度厄长枪被七煞伐杜纠缠其上,绳索遇铁,未显半点劣势,反倒牵制得他难稳步调。   季春风将长枪横起,扽得画良之往前几步。   “今儿不打架!”   季春风笑眼相迎,恍惚间俊朗真如三月春风,冲他一喊。   “不打架提着枪,是来杀我?”画良之退了七煞伐杜,仅一甩,这走线枪便听话游动,层层缠回腰上。   “来给您报信儿。”季春风把度厄插在地上,倚着身,潇洒道。   “我翊字探子不是啃皇粮的摆设。”画良之掸着灰,心不在焉说,“不劳烦季大人传信。”   “姑获的事儿,传进皇上耳朵里去了。”季春风没理睬画良之这般不领情的态度,可能也是把人欺负惯了,知道以画良之的性子,就是拿自己没辙:   “估摸是内侍的人传的,说不定会动影斋。怪不得那日在春楼里,靳仪图见了曹亭廊,会突然插手显势。”   画良之停了手,沉吟半会儿,问:“至于吗,姑获不就是个连环杀人犯。”   “目标太广了。”季春风答:   “三月不到,他杀了三十多人,活脱脱一个疯子。更何况据大理寺线报,其中死的官者大半都是刑部的人,无论官阶大小,皆为是入官十六年往上的老官。因此皇上怀疑……”   十六这个数字如此敏感,画良之狐面后的眼瞳骇然一震,愕声打断道:“不可能!二皇子死了快二十年了!”   “是啊,一场浩劫,快有二十年了。”季春风看人来了兴趣,自己讲得也就愈发来劲:   “那时候咱都还小,虽不为官,但都闻得见皇城灭门时铺天盖地的腥风血雨味儿,圣上也是自那以后,疑心病愈发严重,到今日,咱们可真算是在伴君如伴虎。”   “但若真为二皇子余党,怎可隐忍这么久才动手?”画良之不解喃出:   “胡说八道。你从哪儿得的消息,保准?”   “我有眼线,在宫里头。”季春风故弄玄虚讲着:   “你别问这个,爱信不信。二皇子当年谋逆一事证据确凿,本人与其部属却抵死不认谋逆罪名。大刑用尽,刑部侍郎陈太訾发狠一咬牙连夜赶的酷刑,活生生把才满十八的皇子虐死在大牢里,到底成了开国后最大悬案。”   他微一顿,继续道:   “据闻当年二皇子一派人受刑,惨叫声隔着大理寺五层玄铁大门都听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令人发指。二殿下死后圣上龙颜大怒,捉余党诛九族,杀的人太多了,难免漏网之鱼……陛下就是担心在这里。”   “圣上怕有人鼓动人心,怕有余党暗涨造反。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所以哪怕有丝毫联系,都要斩草除根?”画良之也是聪明人,顺藤摸瓜,与他讲了下去。   “毕竟圣上自己的皇位,当年就是拨乱反正,硬夺来的。”   “陛下这一生杀了太多无辜之人。”季春风凑到画良之耳边小声道,怎说议论君王都乃是大不敬。   “从拨乱反正,再到二皇子滋事,砍了太多可怜人头。禁卫统领现在除了老爹,咱这代都是新人,年纪大的早就辞官归乡。还不是因为以前做皇上的刀,杀了太多好人,罪孽深,做不下去了。   咱詹老爹不也一样,他家常年需银子,辞不了官,只能硬做。虽然生得像头牛,看似一口顿能吃三只鸡,暗下却早改了食素供佛。”   画良之小声道:“这个我知道。”   “别如此置之度外,或许有一天,你我也得动手去杀。”   季春风语气轻浮,玩笑而过,听进耳朵里却不是那般轻松。   “襁褓婴儿,六甲孕女,无知孩童,无名家眷。无论高低贵贱,孕者当场剖腹,全是要割头挂城门以示众人。多的时候,闻风而起,远看可是个风铃摇曳。圣上一句话,一声令,动手脏活,可全得咱们干。”   季春风渐渐另有所思,仿佛那般景象,血腥味混着求饶尖叫声皆在耳畔。   “军士沙场拼死马革裹尸,行军苦累,难得饱腹,杀的是敌,护得是家。禁军虽同为军称,平日清闲,有酒有肉,屋榻软暖,杀的却是族人,百姓。”   “我本是要从军的。”画良之随他叹道。   “怎奈军营瞧我长得小,不要我。无所谓,禁军清闲,俸禄更多,做狗也值。”   “险些忘了你是个财迷。”季春风笑出声,与他摆手。   “好了,说多了。我说这些本不是存心吓你,就是想说下月陛下寿宴,定要万全,不然这责,你我一颗脑袋可担待不起。”   “季大人还是担忧自己吧。”画良之蹬了脚被他刺塌的稻草人,也是嫌季春风晦气,拿个草人解气,再招呼人换掉,随口道:   “画家满门上下就我这一颗脑袋,皇上想要就要,不像季大人您家大业大,季家在阳城行商走船,人脉广泛,兄弟姊妹多。”   季春风一张秀口才不会被他说服,抱着长枪把剑眉一挑,反驳道:   “画大人府上,不还有个美人仆侍,叫……明安的?你要死了,美人也得短命!我说真呢,你养了那么大个美人在府里,倾国倾城,身姿曼妙,自己又不碰,浪费不是,不如卖我。”   “我攒了三年俸禄买的。”画良之不屑道:“少一文不卖。”   “怎么,是银子给到位,画大人便有得商量的意思?”季春风可喜欢逗画良之玩,面具后看不见表情不说,人也是个没性子的。   “季春风,把你三妹许我,明安可以当聘礼赠你。”画良之冷不丁堵了季春风一句,把人弄得发愣。   季春风三妹季春惠,在阳城是出了名的才女,据说面若桃花,琴棋书画样样得手,甚连武艺都是首屈一指,喜好持剑游历。   画良之虽没见过,但听季春风成日念叨得耳朵都生茧。   季春风愣过神后哈哈大笑,一指头敲在画良之面具上,叮一声脆响,可把人心疼够呛。   再怎么说黄金发软,季春风怕是要给他敲出个坑。   “谁会把自己妹妹许配给个丑八怪啊。”   “你怎知我就一定面目可憎,不堪入目呢?”画良之谈笑有声,倒是个大言不惭,说:“你又没见过。”   “我还能不懂你那些心思?”季春风却是不假犹豫道:   “若是生得好看的人呐,定是会打张恨不得丑死人的青面獠牙面具来吓唬敌人。像你弄张如此漂亮妖狐面,皮下定不藏什么好货。人就是没什么,才更想要什么。”   画良之笑笑,说:“世事无常,都叫季大家看得透。” 第8章 寿宴   月后,皇帝寿辰。   是日,宫内金瓦红绸,一百零九品金龙宴排出午门,好一个盛世大景。   文武百官朝圣,宫内大行盛典,庆典仪式,光舞团就是几十个。   甚是人多眼杂,禁军得提了百万的精神才好守,生怕在这大场面里弄出什么事故,可是要掉脑袋的。   昭世帝年过花甲,身体大不如前。加之疑心病重,总是揣揣不宁难以安睡。   成日疑心有谁要加害自己,夜半梦惊都是持剑跳榻,大殿人心惶惶,各种滋养补品上了都不行。   因此寿宴当前。   老皇帝只窝在龙椅里头端着手炉,内侍的人拿了玉狐绒的毯子给皇上遮着脚,他就这么睥睨无趣地瞧着阶下演舞。   阶下任谁都瞧得见皇帝气力不从,玩不尽兴,怎奈文武百官想不出法子,又都不敢率先搭话,全都乐得紧张。   好在大宴当前,身后有靳仪图持剑守着,曹亭廊也在阶下侯着。   大抵整个大昭没有比这两位更强的高手,世帝也好安心觑目,接过旁边陈皇后剥好的葡萄,咬进嘴里。   “仪图啊。”世帝慵声唤道。   靳仪图立刻扶剑迈上一步,躬首应了声在。   “今夜也在大殿外守着吧。好歹生辰,朕想睡个好觉。”   靳仪图狼犬似的微抬了目,转即垂目暗淡,纳下狠戾。   “御前卫的人轮班都在。”靳仪图答:“皆是臣下心腹,高手忠胆。臣若是在陛下身边连转整日,精神不佳,反倒叫匪心之徒更有机可乘。”   “这世上,大可只有你敢对朕说不了。”昭世帝鄙夷一瞥,又往铺着金丝软垫的龙椅里缩了几分,咳道:   “有理,还叫朕反驳不了。”   “臣下不过一心为圣上着想。”   曹亭廊站得远,乐舞声重,多半是听不见的,却蓦然回首,往这边瞧了一眼。   大皇子高坐在侧,接酒入口,在老皇帝余光下与六部礼酒。皇上不愿意离座,做儿子的便要承这一切。   不过大皇子桂康,年过四十,依旧是个皇子。   当朝不曾立太子,哪怕求立国本的奏章堆得成片,世帝执拗,说不立,便怕是要临死前才下得了令。   即便世人皆知,大皇子乃是国本的唯一上选。   当朝四位皇子,二皇子多年前死于谋乱,五皇子才是个扑蝶的年纪,三皇子……又是个人人唾骂的疯子。   桂康应承之余,扫了眼身侧空席。   透过空席,看得到隔桌席上五岁幼童,五皇子桂宣,在内侍怀里闹着要玩,坐不住,把内侍李灵公公急得满头大汗。   “桂弘呢。”大皇子暗声与身边侍从问。   “小人不知,怕是又去哪儿寻乐转悠了。三殿下昨儿个才解了禁足,以他的性子,怎可能乖乖来赴宴。”   侍从头都没抬,随口应了,陪桂康一并笑应众官。   -   画良之领着他翊卫营的人,绕着大殿转了三四圈,不敢喊乏,还得把腰背挺直,给百官看看禁军气派。   禁军就是这样,有事儿的时候杀人放火,没事儿的时候,养成个漂亮摆设。   到底是走到第五圈的时候,他闻见了大殿飞檐顶上有什么异响。   画良之把步子一滞,后边跟着的十几人也当即紧张扶了刀。   “项穆清!”画良之抬头,扯嗓子喊了一声:“好透了?”   果不其然,飞檐上头闻声探出个抱着弓的人头。把怀里偷偷藏的糕点塞进嘴里咽了后,笑着冲人回:“不耽误开弓!”   画良之瞧着那倚在飞檐的人,还有逸致偷吃,反正也没人发现得了,心里生得全是羡煞。   会射箭就是好,藏起来埋伏,避人耳目,也自在。   “那项大人吃好喝好,我等还要巡查,不打扰!”画良之报复似的大喊一声,怕是百丈开外立在殿外整天,早已腰酸背痛的武卫营都听得清楚。   “诶你!”项穆清难得急了,呸一声丢下来颗果核砸他,被画良之眼疾侧脸躲了过去。   “还嫌我死得不够彻底是!”   画良之头抬久了,习惯性伸手去一推面具,笑说:“项大人,想报仇,可以喊我!”   项穆清蹲在屋顶上,用鹰似的眼遥遥看向皇帝后边站的人,冷笑道:“打不过啊,你我叠一起也。”   项穆清居高临下,盯了画良之几会儿,刚要再开口,见得不远处晃来一大队人。   一眼过去,全是华服锦衣,为首的身着玄衣纁裳,片金围缘,袖端一圈貂绒,九蟒纹身,可是个皇子模样。   项穆清看得一愣,这时怎还会有皇子出得来闲逛?   忽然想起席间空位,恍然反应过来,应是那浪荡拙劣的三皇子殿下队。   三皇子桂弘,一向不迈朝堂,深居潜兴宫,紧闭不出。而潜兴宫又是位偏阴冷,即便是他们这些成日在宫里头的禁军首领,也不大熟悉三殿下真容。   只知道这位性劣品差的皇子,隔三差五偷违背皇命,跑出宫花天酒地,再不就是被禁足屋内,一醉一轮。   书不读,课业不上。国师打坏了他十来个书童,哭喊声连天,三殿下也充耳不闻,不带往经书上扔过去半眼,反倒想着法儿让侍从自宫外运春宫图进来。   带不进?废物,打残,丢出宫去。   人说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且患有疯病。不然二十六的年纪,早该成家出去独立个王府,还赖在宫里头,其一是老皇帝想看着他有没有继大统之意;   其二,更是怕他出了宫成脱缰的马,祸害民生。   无论如何,都是个别扯上关系为好的主。   赶紧低头小声提醒道:“画大人,来人了!”   画良之还叉个腰笑:“吓唬谁呢,这时候除了刺客,谁能到大殿后头!”   “没骗你!”项穆清眼看人越来越近,急得要命,好赖画良之到底自己是听见了人声,收回散漫态度,项穆清才悻悻钻回檐上去。   画良之猛一回头,险撞来人胸口上。   眼前胸口高度……熟悉得很。   不同的是,此次这个位置上,正一条纹金蟒纹,直勾勾盯着他看。   “大人,屋檐上是有什么,看这么出神呢。莫不是朱雀落了?”   画良之吓得魂都散了一半,惶惶倒退出几步,撞在身后翊卫军身上,根本无心思考这略带厌戾的嗓音熟悉与否,颤巍抬头,试探一看。   面前人浑身酒气重得很。肩宽体高,带着甚是俯撼的震慑感负手立着,仰首往殿上他刚刚落过视线的位置,抻脖子看。   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倒是待画良之凝了神,脚已经开始发软了。   片金蟒纹,是皇子朝服。   面前高壮的身子缓缓回过头,面带酝色,眼中混沌,卷起个坏邪笑意。   “狐面大人,好巧呐。”   画良之心底忽地一悬,好似被人拎着衣领丢下悬崖,失重似的呼吸紧怵,伴来人浓厚酒气,瞬时被塞进月前醉熏回忆中去。   ……   完蛋,居然是他!   “大人?”   桂弘笑得讪讪,微探下身端视眼前人,却直将酒气更重的逼向画良之。   画良之那日那时还没醉成狗,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全记得清楚。   “大、人?”   桂弘带着微醺,往后略微踉跄几步,觑目间看画良之扑通一声。   跪在自己面前。   翊卫几十部下通通原地随他一并跪倒。   “臣翊卫中郎画良之,见过三殿下。”   桂弘本略带玩味笑意的弯目,却在画良之跪下瞬间,再摸不到一点余温,疯气怒涨,掀起飞沙走石,冰冷得穿心彻骨,令人悚然畏怯。   ……   只消须臾后。   “哎呦,三殿下!老奴可跑不过您,慢点,慢……您这又往哪儿去啊!迟到啦,再不过去,皇宴都要完了!至少,至少露个脸,不然大不敬的,大……!”   身后潜兴宫的老内侍谢宁,领着一群宫女侍从举着大扇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桂弘旁边儿,老头涨红的脸被面前恐怖一幕,瞬间吓成煞白!   他们的三殿下,正揪着禁军将领的头发,强扭硬拖着往回处拽,脸上全是疯癫恶笑,双目瞪圆眦裂,神色扭曲得渗人。   后边一群翊卫的兵,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跟着被拖走的画良之跑,但也到底没一个敢动手,从皇子手里抢人。   画良之头皮都快被人扯下来,耳边听得见头发断裂扽响,挣扎起来更痛,倒不如顺着劲,跟他滚爬着跑。   三皇子身高步子广,画良之踉踉跄跄根本跟不上,头上固然疼的厉害,更主要也是,丢脸。   后边那一帮奴才吓得魂飞魄散,知道他们殿下犯了疯病,神仙都拦不住。   但当下他抓得可不是个几两银子就能打发得了的平头百姓,青楼小官,这可是……皇帝的禁军卫啊!   皇宴当前,把禁军将领不分青红皂白拖走,岂不要被盖上谋逆的帽子!   眼下一帮子藏青锦袍提剑的禁卫侍,在后边铁器铮铮追着喊“大人!”,另一帮老内侍小宫女腿瘸体弱哭着喊“殿下!”   大殿前歌舞升平,庆词满堂,大殿后哭丧尖叫,乱成一团。   真是……胡闹!   画良之忍无可忍,怎奈对方是皇子,没法反抗,只得咬牙切齿吼了声:   “殿下!臣在奉皇命行公事,巡查大殿,不是……不是容您这般寻仇记恨的时候!还请殿下放开!”   桂弘却是置若罔闻,反倒手里更加劲地把人薅到面前,一脚踹在地上!   再像粘了什么污秽似的,嫌弃搓了搓刚刚抓了画良之头发的手指,将一把从他头上生扯下来的发丝抖在地上。   桂弘这一脚踹属实得不轻,叫人喉咙深处直犯腥。   幸亏穿了软锁子在里头,才没被捣折几根肋骨,但还是咳嗽半天,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他心知自己理亏,就算对方那日行径再过恶劣,桂弘终还是皇子,自己不仅惹不得,还把人揍了一顿,是该死。   “禁军翊卫中郎……画良之。”   画良之没胆抬头看人面色,仅从桂弘带着醉音,押着恨,一字一顿的语气中,念着自己名字,清晰听得他对自己有多怀恨在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寻见灭族仇人般,如一根根利刃穿心。   磨牙凿齿,一字一刀,从牙缝中挤出,再狠狠插进肺腑。   “来啊,把你这面具摘了,给我看看。” 第9章 命案   皇宴入夜还未止,但说夜里掌了灯后,更显繁华,来吃宴看热闹的百官没疲,倒是老世帝已经有些眼皮打架了。   飞檐金绫溢光,宫灯华贵,至尊气阔。   头顶星盘熠熠生辉,甚如普天同庆。   到了压轴的段,屯卫燃了设绕皇城各处的烟花。   一时间满天星斗皆化流萤,耀如白日,万民齐呼。   百姓喜悦声,隔着朱红宫墙,都听得一清二楚。   天下脚下步出一位披青莲紫袍的男子,足蹬翘头长靴,满身长袍绣星纹,穿珠镶嵌宝石,于月色烟花下呈星盘仙风,如覆银汉在身。   大帽遮掩下,夜风吹撩披肩长发,偶得灯明,暗影间隐约见得公子清逸俊朗,面如冠玉,薄凉垂目黯光,如神性心无挂念。   皇帝至此才醒了神,或许也是遭他带出的夜风一吹,清爽几分,便在龙椅中直了直身子,枕臂看向这位大昭天师,楚东离。   这位长居高耸入云,百丈揽星阁内的神秘天师,堪言阅遍世间奇书神术,心性可比神明。   观星象,卜国运,行幻术,无所不能。   平日寸步不下揽星楼之人,此刻落足于此为皇帝庆寿,虽说是为天师分内之事。   但在百官眼中,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天师现身,可是不为多得的珍贵。   天师回望大殿前空旷宴桌,振袖端起,拜向世帝。   “臣楚东离,降星斗,沐流萤,为陛下贺寿。”   话落,这位紫袍天师从大袖中露一节玉白瘦指,食指微抬,于指尖点出一道微弱盈盈的星光。   再挥手将这迎风即散的光点扬入空中。   大盏宫灯熄灭,为这场必定声势浩大的幻术让出光芒。   于是容纳了百千人的大殿前,强光骤止,人一时难以适应,便成了放眼不见五指的漆黑。   众人视线迷茫追随那抹黑夜中唯一光源而上,星光如苟且火星,飘摇向上,愈发离远,愈发难辨微弱。   直到到底消失不见,四周遁入黑暗与屏息的死寂。   众人开始疑惑,不解,小声嘟囔,开始心里生怵,莫名其妙,议论纷纷展开瞬间——   半空中忽地如巨大团花盛开般,传来“嘭”一声巨响,炸出铺天盖地的璀璨花火,点点连成银汉星宿,光曜如晴空,又像是将千万里外凡人遥不可及的天幕,拉进至面前!   好一阵吸气惊叹声起,连老皇帝都在这盛景下看呆了眼,几欲兴奋得拍案而起时,楚东离翻手将气力按下,施行幻术!   大殿之前,百官脚下这片偌大场地,也不知楚东离在开宴前到底准备了多少,但当众人错愕低头,看向脚底——   清透紫光骤起!   无数道从地面升起的紫光如流水顺畅,逐渐流淌聚和,连接组合,竟是成了张巨大星盘,落在脚下!   惊呼感叹声不止,早有闻楚天师堪破天机通达神识,却不想能化得出如此庞大华美的幻术。   紫光湮灭,宫灯再明,映皇帝脸上喜色连连。   一旁佩凤冠的陈皇后见皇帝难得开心,连忙招呼下人打赏。   “天师大人奇术,陛下,当重赏才是!”   皇帝自是欣悦应允,楚东离跪拜于大殿下,正等赏时,见内侍的吉桃慌慌张张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下头,额头磕在膝上,抖得像个筛子,尖声叫道:   “陛……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曹亭廊立在旁边,登时眉头皱得厉害,一把将软成泥瘫在地上的小内侍薅起来骂道:   “没点眼见吗!看不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容你闯来呼号了!”   吉桃吓得屁滚尿流,眼泪还是冷汗的糊了一脸,连衣衫都是粘在身上的,哆哆嗦嗦道:   “知……知道,可是,可是奴才刚刚内急,在殿后头往那个地儿跑的时候……见着,见着一具尸体……”   “什么!”   世帝腾地直了身子,靳仪图识相,当即抽出半剑拦在皇帝身前。   但好歹也是面对百官,勉强沉气,问那吓得话都囫囵的小内侍:   “谁的尸体?”   “刑部侍郎,陈太訾大人……”   吉桃声小得殿上人都快听不见,还不正是因为这陈太訾,正是皇帝身边,陈皇后兄长。   “胡说!陈大人分明刚刚还在席上,还……”陈皇后一声惊叫跳起,放眼过去才发现刚刚灯暗,家兄大抵是趁暗起身,早已是个空席,不知所踪。   顿时是个头晕眼花,一头栽向身旁宫女。   大皇子见状也是个慌神,急急忙忙往上跑着去扶他母后,跑得急,险些把还跪在下头的楚东离一脚踹仰下去。   楚天师识趣,提着袍子自行起了身,一言不发退回灯暗处。   曹亭廊趁机上步跪道:“陛下,这可是寿宴之上,岂能容贼子刺客有机可乘,应当立刻查办!”   世帝震怒,望殿下一众御前卫,怒不可遏对靳仪图喝道:“禁卫人呢!都是摆设吗!巡殿的是谁,在朕眼皮底下杀了人都不知道!给朕拎出来,一并斩了!”   靳仪图不敢抬头,诚实答:   “是翊卫画大人。”   世帝眯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半个禁卫军从殿后边绕出来,更是血气上涌,吼道:   “那他人呢!怎么还不来请罪?巡个殿巡丢了不成,跑了不是!”   台下人见如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求情。可都知道当今圣上最惧刺杀,可如今这等关头,禁军首领不仅失职,还查无此人?   这位翊卫大人就是生了十个脑袋。   怕是都不够砍。   “臣差人去找。”   靳仪图领命时已经觉得不对,至少他知道画良之不是个偷闲懒散,遇事先逃的人。   果不其然,话刚出口,一侧匆匆步出个背弓龙鱼服人,定睛一看,不正是项穆清?   他蓦地停了步子。   项穆清没理睬靳仪图,只往地上一跪。多半是伤还没好透,这一跪难免眉头紧锁,却还洪声道:   “陛下,臣侯卫项穆清,有事禀报!”   皇帝虽在气头,但想侯卫埋伏屋顶,应是有所目击,便应:“说。”   “陈大人遇刺后,臣曾见黑影南跃出宫,轻功了得,已经派人去追了。陈大人为飞箭所伤,一击毙命,现场留得……这个。”   项穆清把一张纸举至头顶,曹亭廊立马过去接手,目及一瞬,面色煞青!   “陛下,是……姑获。”   曹亭廊步上台阶,不安地把东西递给皇上。老皇帝见了,顿时气血不顺,猛咳起来,惊一众小内侍慌张顺气递茶。   “陛下,要不要……回去休息?”   皇上脸涨通红,咬牙质问:“那翊卫人呢,他们是追凶去了?”   “回陛下,不是。”   项穆清微微启目,目中神色繁杂,暗隐锋利。   “陛下,画大人是被三皇子殿下,给抢走了。”   ——“什么!!!”   老皇帝一怔,踉跄倒退几步。   “桂弘?你说他,把朕正在行皇命中的禁军首领给……抢?”   “是,陛下。”项穆清道:   “臣怎敢诓言,三殿下怕是又犯疯病,就在臣面前把人生拉硬扯抢走的,若是此刻派人去潜兴宫,多半寻得到。就是人还能不能完整……”   “这个孽子。”   世帝愤极,一袖掀翻面前桌案,阶下百官纷纷滚出来跪倒在地,连声喊着:“陛下息怒!”   “他平日抢个小官儿,抢个民,朕都可以坐视不理,假装看不见!怎得如今敢放肆抢上朕的禁军了!疯子,给命不要!”   项穆清埋头贴地,再抬头时问:“要臣去追?”   “你的人不是去追刺客了。”世帝怒道:“桂康!”   大皇子连忙松开他母后,回身拜应:   “儿臣在。”   “你去找骁卫季大人一道,快马加鞭,带朕皇命,把画良之给朕带回来!”   “是!”   桂康此刻心里头是面明镜,他三弟今日这一冲动,可算是彻底完了。   父皇生平最忌讳,便是随意动他的江山,他的人。   更何况今日之事,若那个翊卫人在,刺客怕是难寻空隙动,可偏偏因他把人劫走,刺客得利,真是好巧不巧。   大宴之上发生命案,他这与间接谋逆,又有何差别。   虽说早就知道那疯子与自己夺不了国本之位,但毕竟养虎生患,再疯,他也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至少比那撒娇吃奶的小皇子更存威胁。   于是垂目于暗中狡黠一笑,拜道:“儿臣领旨。” 第10章 自戕   天子寿宴盛典,普天同庆,喜气催得九月生花,热闹非凡,却在快尾声时闹出这般变故,到底是个不欢而散,人心更惶。   此时,寥胜冷宫的潜兴宫外,有禁卫引兵带刀,黑靴踏在剥了红漆的廊上,如雷似雨。   老内侍谢宁立在潜兴宫的屋檐下,焦急地原地打转,歪散的髻垂下数缕银丝,嘴里不断念叨着:   “疯了,又疯了,这回儿可真坏事了,坏事……”   女官们挤成一团,听屋内一声狂躁的咆哮,瓦瓷摔碎,吓得呜呜低泣。   潜兴宫内,书简散落一地,处处邋遢不整,一片狼藉。   三皇子暴怒时连平日费心难求的珍宝古瓷都舍得砸,何况那只用来积灰的书架。   “画良之——!”   三皇子桂弘含酒癫狂大笑,单将绛纱蟒袍披挂身上,衣衫不整地赤脚跌撞,摔回宫椅内。   他单手担上椅扶,摩挲着下巴,觑起一双猩红阴鸷的招子,乜了地上低头跪着,头发被他扯得凌乱的人半晌后。   忽将手中的玉酒壶砸到画良之面前!   玉器啪嚓震碎,佳酿混着碎玉飞溅一脸,画良之并未躲闪。混白酒液自额角淌下,脸颊也划伤见红。   三皇子见状,嘴角咧得狰狞,又咯咯咬牙,恶狠狠地切齿叹出话。   一字一顿,全如带毒利刃,含恨吞恶,置之死地般凶狠。   “画良之,你好、生、下、贱、啊。”   地上跪的人这才难抑羞愤,仰起头,见得湿鬓下含恨积血的一双眼眸,竟是个绝美狐目。   但凡多看一眼,就当该被勾魂夺魄的漂亮。   画良之只徒将脊背再撑直几分,带身上暗红纹龙鱼锦衣笔挺,手边跌落的黄金妖狐假面好似在嘲讽怪笑,他捏拳,把膝间衣布抓得起皱。   “人传您翊卫中郎画大人您生极丑,鬼目生疮,不便面圣难以见人,才铸美艳妖狐假面以为生。殊不知,这面具之后,竟是大昭一等一的美人儿?哈哈哈哈!”   “殿下!”画良之将后槽牙咬到发颤,隐忍道:“闹够了吗?国宴当前,公事繁忙,还请恕臣——”   “画良之!”三皇子再是一声怒喝,带酒气混沌,三两步蹒跚迈到他面前,狞笑勾起下巴,逼他仰脸与自己直视,笑眼霍地收紧,语气嘲讽:   “你好厉害啊。区区守财如命,贪图名利的贱奴,居然还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嗝……你上了,你上过多少人的榻,陪,陪多少男人睡过?啊?哈哈哈哈哈哈,说与我听听嘛,说说!”   窗阑外,除却芭蕉遭风簌簌,空气几乎凝滞。   桂弘双目怒极眦裂,嘴角却病狂丧心的高挑,甚像那嚼骨噬髓的恶鬼。   三皇子桂弘,是个失心疯的废人、疯狗,为大昭上下奇耻的笑谈一事,无人不知。   画良之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就撞了这疯子的命门,本巡察得好好的,半路竟被他硬生扯进了寝宫里,得了这般辱骂。   就算俏春楼里自己确确实实将人得罪个好歹,那也不至于偏挑自己公事缠身时,硬生被人薅着头发给拖走?   他攥得手心涔汗,嗔怒道:   “三殿下,皇子岂可这般秽语无礼,臣乃陛下亲领的禁军翊卫中郎,听您召见非臣职责所在,臣且先行告退,望殿下,自重。”   “我可去你的吧,装他娘什么正人君子。”   三皇子闻言勃然大怒,骇然薅住画良之领口。力气大得惊人,画良之几乎生生被他提了起来。   “卑躬屈膝的东西,怎么,你还是上了我父皇的榻不成,敢瞧不起我来了。你干净,你无辜?笑话!来啊,你不妨也来伺候伺候我,不必拘谨,好歹我也是这一国皇子,不亏。伺候好了,我便放你走,如何?”   言罢,放手撕扯起他衣领。   画良之混乱大惊,死死护住自己的衣领,又不敢冒然对皇子出手,情急之下干脆高呼出声:   “殿下!士可杀不可辱,您若执意逼迫,我便自戕于此,也好护三千禁卫颜面不辱!”   “自戕?”三皇子振袖扫清案上物件,白玉砚台摔得叮当几滚,旋即从那堆春宫废纸下,掏出一把黑金匕首,丢到他面前。   “好你个画良之,你他娘的硬气,那你戕给我看呐,让我看看,你多能耐,你能装到几时去!”   匕首落地震跃,光洁的寒刃倒映出桂弘瞳中凛冽,与嘴角无情讥笑。   画良之汗毛倒竖,素闻三皇子沉溺男色,不通人性,但也不至于莽撞到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调戏他个禁卫中郎将啊。   “臣与殿下无冤无仇,殿下又何必相逼至此——”   “哈哈哈哈哈……无冤无仇?是啊,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冤仇。出身卑微的下贱胚子,不过让你睁眼看看我罢了。如何,我可高贵?不需日出夜伏地卖命,也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人人唯命是从,羡慕吗,画良之!”   三皇子无视阶下臣子近乎觳觫双目,胡言乱语说着他听不懂的词句,再一把抓过他的手,强迫他摸上自己身披的纹金大袍!   “说啊!如何啊,喜欢吗?”   “殿下!”画良之到底从隐忍化为疾呼,“这是何意,殿下!放……”   拼命挣扎抽手间,翊卫玄铁护指的锋刃无意划伤三皇子小臂,生带一条皮肉,割出个血淋淋的伤口。   三皇子闷吼一声,吃痛撒手,二人同时跌坐在地。   桂弘双目茫茫,酒气下竟显出半分自我怀疑的迷惘与绝望,弥漫开来的痛觉已将恨意积满。   画良之只当自己是过度激愤失意,自知伤了皇子,罪不可赦。如此羞辱叫他再难自持,走投无路,又不能再伤了皇子——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假犹豫拾起匕首,狠狠刺向自己胸腹!   “呃……!”   “你!”   鲜血顺刀柄滴答而下,汪在白石地上,成了滩触目惊心的红。   这一刀,倒是直接让桂弘醒了酒,浑身僵硬地坐在地上,望眼前一片狼藉,动弹不得。   “殿下……”画良之含着剧痛,沙哑道:“臣如此,便如您愿了吗?可以退下了吗。”   翊卫费力地撑起身,摇晃着拾起地上面具,神色阴冷,满心只想快些逃离。   失心疯,真是失心疯了!   “他莫非将自己错认成什么大仇大冤之人?这一句一字,哪声不是想要自己命的发狠呐。”画良之暗暗腹诽。   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潜兴宫大门被撞开,百十禁卫军佩剑鱼贯而入,为首大皇子整冠阔步,只睥睨轻扫这屋内一眼——   他匆匆覆上面具,强忍伤痛,跪地请礼。   面对将满屋团团围住的禁卫军,三皇子只是面容无神,两腿叉开,颓然呆坐在地,华服不整滑落至臂弯,看当今最得势的大皇子桂康——亦可称其兄长。   携剑落在他颈侧。   “良之!”随桂康慌张赶来的季春风,见他摇摇欲坠,腹部一把匕首插得深,血已顺刀柄湿了满襟。   慌忙伸手去扶,如此惨状实在难咽,骇地回首,向桂弘厉声质问道:   “三殿下!画大人乃国之忠良,是仅陛下可使的禁军翊卫中郎将!他不是什么您平日翻手为云,肆意玩弄侮辱的的市侩妓奴,您今日将他逼得这幅模样,实属过份!”   桂弘惨笑几分,并未出言解释,只试图从地上站起。   “桂弘。”桂康冷言挥袖,阔步向前,垂眼俯视时,目中甚至连怜悯都不剩。   比起兄弟,他更像是在看一条狗。   一条市井上狂吠咬人的肮脏疯狗。   良久。   抖出封圣旨。   “接旨。”   三皇子不为所动。试图从地上站起,却因酒醉腿软再跌下以后,他干脆放弃,瘫在地上。   低垂的面庞以凌乱碎发遮着,在旁人看不清的角度,扯出抹讥笑。   只等大皇子身后禁军愤意冲来拎起肩膀摆布,强迫他跪立在地,再一脚踹在背上,使其伏身。   “三皇子桂弘,不束管教,残害忠良,挥霍无度,骄奢淫逸,贪图享乐而不思进取,且屡教不改,顽固不化,有损皇室威严。今特以旨逐三皇子桂弘出宫,另设个府,并行杖五十,以此为忠戒!”   “啊……呵呵呵呵……”   “不快接旨,笑个什么!”大皇子怒道。   桂弘摇头冷笑:“那我当哭?哭的话,父皇,大哥,动刑时您们可会手下留情些了?哈哈哈——”   禁卫悉数涌入,拉起桂弘便向外扯,三皇子实属人高马大,拽起来却软趴趴的,像块破布拖在地上。   身后侍从哭嚎声起伏不断,一波压过一波的吵闹头疼。   季春风搀扶着画良之,与人群相反向行,一边急声喊着下属去找郎中,一边忧心道:   “你怎么让三皇子盯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疯子,没娘养的畜生,食皇粮的蛀虫而已,还被他搞成这幅模样!”   画良之疼得浑身发抖,只咬牙道;“我哪儿知道,那疯子好像与我有仇似的,就像——”   积恨许久似的。   “大哥啊,轻点吧。”桂弘嬉皮笑脸的赖声从身后传来。画良之两耳发鸣,早没了再听他狗叫的心思。   “弟弟还不想英年早逝呢,这皇城好玩的……嗝,还没玩个够。”   桂康只觉这人酒气冲天恶心要命,搞不懂皇家怎出了这般败类,终是勃然大怒,一巴掌响亮扇到人脸上,大吼道:   “桂棠东,你给我清醒一点!如此败类,还配活着?我就该让人下手狠些,活活打死你才好!”   大皇子浑声穿堂,响彻大半个潜兴宫朱红长廊。已行至阶下的画良之忽地浑身一颤,心尖悬垂,遽然回头望去。   岂料桂弘也同时回首,未束华衫叫人胡乱扯落,露出一身养尊处优的白肤健体,半掩背后,却是大片触目惊心的火烧瘢痕。   画良之在蹙悚中移目向上,撞见桂弘阴鸷的锐目,朝自己咧嘴,笑开一口厉牙森白!   好似将恨意活活沤成癫狂,化成厉鬼也要回来索命的执念。   他……   画良之一把抓住季春风手腕,将人按住,止步道:   “春风,大皇子刚唤他什么?”   “三皇子的字号啊,棠东。不过知晓的人不多了。”   季春风低头,见他指尖生颤,断该疼得厉害,还停下来问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便不解道:   “毕竟人人尊称殿下,陛下对他也只有忍无可忍时,会动怒唤出弘字。我不过前几天整理宗卷,无意瞥见,他这字号属实古怪,要么也不至于看一眼便记得住。”   ……   操。   画良之心中狠声骂完,还是甚觉不够,直接破口大骂!   “我操他娘的!靠!”   禁军翊卫画良之,向来性情严谨温和,几乎难得见他动怒,且人生得瘦小,功夫了得,外加以黄金狐面示人,“笑面狐”的称号传遍宫墙,他这样突然破口吐脏。   季春风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以为他是真疼到精神模糊,老半天才支吾出话来:   “良之,你,还会骂人呐?”   “捅你一刀你不想骂吗!操!”   娘的。   他娘的!   画良之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江倒海,血气上涌,眼前也直冒金星,越发撑不住身子,勉强靠在季春风身上,方能站住。   这似梦非梦的魇啊,醒不来了。   季春风搀扶着他,追问道:   “三殿下与你并无交集,他再疯,也不至于失了心,去害个朝廷命官,此番驱逐出宫,便是再无争立正统的资格,何至于此?”   画良之强忍胃里恶心,闭眼恹恹:“自己捅的。”   “啊?”   “我说,老子自己捅的!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第11章 旧往   【“良之哥,这深山野林,咱还是别进了,我怕死了!”】   【“数你人高马大,胆子最小!”】   少年束粗麻劲装,护腕由麻绳勒的紧,一对儿天生狐目细长高挑,给身后人飞了个白眼,再毫不犹豫翻进杂草从里。   【“诶!良之哥!这山里毒蛇可多!你别!”】   【“桂棠东,懦夫一个!”】   打林深处冷冷传来个嘲讽声来。   【“你就在那大路上等着吧,说不定真有兔子傻,待会儿一头撞死在你腿上!”】   足蹬飞虎靴的小孩儿立在原地急得干跺脚,想追又不敢,可独自在这无人大道上站着又背后生凉。   小孩虽看起来比刚刚跳进去那少年小上六七岁,可个子却比人高大许多,生得十分憨厚可靠。   哪知。   小孩儿紧闭双眼,下定决心,往草里才迈出半步。   【“啊——!良之哥!救命啊!”】   【“又怎么了!”】   刚翻进去的少年风风火火半掺着担心,拐了回来,着急问了句,便看那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小孩儿,鼻子眼泪混一起,大哭着盯起面前一张蛛网。   【“……”】   画良之在府上颓唐着躺了快半月,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呆笨憨傻的孩子,竟会是他桂弘,是这大昭的三皇子。   他几乎不会去回忆那段过往。   就像海浪扑沙,落叶后树生新芽,人生总会有那么一段难以启齿,身不由己,不愿回首的过往。   就比如走投无路的孤儿,为了不饿死街头,不被人/贩/子抓走卖掉,不得不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忍辱负重的过去。   宁为阶下奴,也好过搔首卖/身,好过活生生的饿死。   画良之知道,以自己舞妓之子的出身,就当一辈子随波逐流,生死由他的卑微过活。   但他偏就生了那么一根无用的傲骨,他不想陷进无法自拔的淤泥里去,不想做人随意打骂的牲口。   于是乎哪怕人生烂到了极点,只要还剩一口气。   他都在拼了命的往外爬。   十六年了。   到今日成就,其间脱胎换骨带来多少挫骨扬灰的巨痛,不堪其重代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踩踏着多少人血淋淋的肩膀,方能走到今日。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那孩子居然还活着。   那个在他人生最为阴暗绝望的岁月中,唯一的光。   也是亲手由自己葬送在火海中,渐渐被吞噬的光。   而如今,他不仅活着回来了,更是含着恶狠狠的恨,怒,以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想象,更是无法承受的身份,沤烂成了副恶鬼模样。   这么多天,画良之昏昏沉沉,闭眼如梦,都是那火光冲天,孩子张着一口血淋淋的大嘴,问自己为何不去救他。   为何要弃自己不顾,反先去救那将军之子后,再没回过头呢。   啊。是我累赘,是我废物,我的命不值钱,我许不了哥一个大好前程,是吗。   ……   “小之之,还活着没!”   顺窗而入的艳阳刺眼,画良之迷迷糊糊间,被人搁窗外喊了半醒。   他此番告病在家,反正皇上还算宽宏,怎么讲都是他自己的儿子闯祸,说固然失职有罪,也等他痊愈了再算。   画良之试图撑着胳膊坐起来的时候,腹部刀伤还在隐隐作痛,咬牙忍着,抻胳膊把他那妖狐面具给戴上。   “我说,你这人得自卑成啥样,都什么关头,还不忘戴你那臭面具呢!”   詹勃业把一堆木盒包装的精致糕点扔在榻边,大咧咧的往旁边一坐,自己给自己倒一大杯茶水。   明安就闪在门后,睁着双好看的大眼睛,迷茫往里头看。   詹勃业可讨厌别人伺候,也看不惯画良之老大不小不成亲,就在家里养美人儿,“去去去”的把明安撵走了。   “老爹,可别为我破费了。豫琅的糕点,贵着呢,您还是带回去您家姑娘吃吧。”画良之瞧着糕点,苦笑道。   “她能吃出来什么好坏,光吃药都饱了,倒是你这瘦猴多吃点。小之之,皇上现在是悬着责罚,气撒在三殿下身上罢,等你好了说不定要拿你怎么问责!你现在不吃,是等脑袋掉了,老爹再给你塞啊?”   詹勃业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心的关心,过了遍嘴,便叫他糟蹋成牛粪。   画良之心里清楚,咯咯笑得时候还牵着伤口疼,表情贼微妙。   “老爹,咒我死呢。”   “真不知道那疯子看上你哪儿了。”詹勃业冷不丁的拽了一句。   画良之沉默几许,忽然问道:“老爹,你可知三殿下,为何疯?”   詹勃业瞥了他一眼,挪了挪身子,鬼祟道:   “问这个?呵,小年轻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忌讳,说不得!自然时间久了,淡了,三皇子性子恶劣,人们只在意他疯,如何疯。不过上来就问我他是怎么疯的,你还是第一个!算了,别问了,就当他生来就疯吧。”   画良之往后一靠,叹了口气。   转即用着极小的声念了声,他以前不这样的。   詹勃业人老,可耳朵不聋。奇怪着问了句:“说得好像你以前认识他似的。”   秦昌浩才抖了脚上灰,进来就听见詹勃业问这一句,靠在门框上抱怀一想,眼中异光乍闪,问道:   “画良之,你出身南山剑派的。”   “不错。”画良之应的没什么力气。   “你说你以前在南山剑派打杂,带孩子,说的不会……”   詹勃业一愣,来了精神,蹭地窜起来恍然大悟道:“啊!难不成是那几年,三殿下幼年隐居那阵子!你们见过!”   “何止见过……”画良之哭笑不得,说:   “五年呐,那祖宗,我拉屎把尿的带了他五年。谁成想他竟是皇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的正是我!”   秦昌浩就奇了怪了,说,“那你认不出来?”   “我怎么认!”画良之委屈得直吭叽:   “他走丢那年才十岁,十六年过去了,鬼知道他长成里个什么样子?不就是个踩虎皮靴的傻小子,他这样的小子,剑派里满山都是,教我如何与个皇子联系得上!”   “总之,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吧。”詹勃业懒声道:   “那疯子,疯起来可吃人,不像念旧情的人。又因你挨了五十个板子差点断气,惹不得。”   画良之刚想问他真能有那么疯?转念再一想俏春楼那事,得,别问了,他疯不疯,自己不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确实该恨自己恨得入骨。   就像老爹说的,怎么疯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当下只是个吃人的疯子。   这么说来,俏春楼那次直接被道破身份,他……早知道自己身在大内了!   画良之脑袋里嗡的一声,额角跳得快涨开了。   “昌浩啊,完蛋了。给兄弟备个棺材吧,要上好红木的,看着就贵那种。”   画良之病恹恹地歪栽在榻上道。   “那你死了,那边儿盯着的姑娘,我能领走吗?”   秦昌浩一脸心不在焉,拿刀柄拐了明安,盼着画良之早死似的。   明安吓了一跳,嗖地钻回帘子后头。   “除了我家这侍女。”画良之翻了个白眼,道:   “你们几个衣冠禽兽,全都惦记她!巴不乐得我早死,我倒要做鬼看看,你们究竟谁抢得过。”   过了会儿,画良之被迫往嘴里咽着糕点。糕是好吃,就是咽的动作都牵着伤口疼,詹勃业还拿斧头逼他吃,这要了命的功夫,   听见府外头有人敲门。   再就是明安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忧恐道:“大人,内侍省来人看您了,带皇命来的。”   “该来的,早晚不都一样。”   画良之跟个瘪了的酒囊似的,满心后悔都是自己那日干嘛那么冲动,真敢往肚子里头插刀啊,意思意思得了呗……   “明安,过来,扶我起来。” 第12章 虎口   画良之跪着领完御命,半老天都没能从地上爬得起来。   “看画大人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三日后就去领任吧?”   内侍吉桃公公跟看热闹似的,笑得像个犯臭的花儿。   画良之没应声,待来人都走得没影了,还跪在原地。   不知道是疼,站不起来,还是说——   “大人……”   明安心疼地小心喊了一声,画良之也没搭理。   詹勃业和秦昌浩坐在屋里头喝茶,圣旨他俩听得清楚,吉桃那小公公没别的能耐,就是嗓门大,穿透力强。   他俩借开条缝的门,看画良之孤零零一个小身板跪在那,跟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全砸在他那对儿瘦弱的肩膀头上。   “我说老爹,要不,我还是去打个棺材吧。”   秦昌浩偷了盒里一块糕,吞了后嘟囔道:   “咱趁现在,看看他府上有什么贵重东西,提前抢了,拿走吧。”   詹勃业看着秦昌浩偷他糕,也没说啥,自己顺便也吃了块儿,说:   “就是这家儿家徒四壁,吝啬鬼,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画良之知道自己难逃其责,大宴上,自己负责巡查的地儿出了那么大事,找什么理由说辞都没用,革职查办都是轻的。   万万没想到,革职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竟要被调到潜王府,任他潜王府的护卫指挥使。   潜王府是个什么地方,是桂弘被驱逐出宫后,单设的独立王府。形同虚设,皇上连片领地都没赐给他。   说白了就是给三皇子设个大院,软禁。   而自己,就是那个替皇上监视他的眼。   或者,换而言之。   他被皇上赏给桂弘了。   他是什么,他不过皇帝身边一条狗。皇帝儿子喜欢,想要,给了就是。   还能当双眼睛使,何乐而不为?   画良之肩膀随长叹一落。   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十六年,竟然转了回去。   以前穷,没钱,被迫给人带孩子,才能混个躲雨的檐,混口饭吃,顺便偷偷习武。   现在做了大官,出息了,有钱了。   还得他娘的得伺候那孩子!   隔天,潜王府的老内侍谢宁便找来画良之府上,四处瞧了一圈,没看见几个家眷,才算松了口气。   “谢公公,你这口气松的我有点紧张。”   画良之站在后头,灼灼盯着他,把七煞伐杜都握紧了。   “老奴来传潜王殿下的意思。”谢宁笑得有些牵强抱歉,脸上褶子叠得能夹死十只蚊子。   画良之曾经想过,或许谢公公没那么大年纪,不过是跟着三皇子,操心操的。   “毕竟护卫是全天的责任,殿下是想让您,搬过去住。若是大人家眷多了,不方便。”   “什………!”   画良之大惊失色。   “不过画大人金屋藏娇,若是就这一位,一齐搬过去也可以。潜王府够大,下人住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谢宁偏头,看向站在画良之身后的明安。   “不可能!”画良之吓得人都毛了,直接不顾礼数,大声喊道:“我可以去,明安绝对不可能!”   谢宁被他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老宦官理解不了,便奇怪问:   “可她是您的侍女,大人总得要个人照顾吧?”   “没、没有也行!”   入夜,明安再端水药来给画良之换纱布的时候,掀开伤口看着还没完全愈合的刀口。   画良之虽长得瘦小,其实身上才不缺肉。他不过生来骨架子比常人小,习武之人,身材怎说都是不差的。   外加其使的是敏捷鬼宗的路数,衣衫下,藏得可都是紧绷的精健。   明安向来照顾得周全,他低头看着美人十指轻盈,生怕把自己再弄痛。怔然看了许久。   忽然覆手上去,握了她的手。   “我自己来吧。”   画良之只有在明安面前才摘得面具,毫无保留,说是侍女,更像家人。   明安心里清楚,哪个来画府上的人不说他金屋藏娇。殊不知这府上真正漂亮的人,不是她呢。   她大抵猜得到自家主子为何总以面具示人,画良之不喜欢自己这张脸。   甚至于厌恶。   他一个男儿身,生得漂亮,确不是什么好事。   是禁军将领,他要服众,还不能叫敌方轻视,于是这张脸便成了他最大的绊脚石。   画良之这一握,把她握得心抖。   “大人!”   明安含泪唤道。   “明安愿意跟大人一起去。”   “你留这儿。”   画良之语气没半分商量的意思,强硬道:“宅府我没卖的准备,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就在这儿,给我看着院。”   画良之拿着棉布往伤口上涂药。这不试不知道,原来明安手下这么稳的,他才用了半点力,就疼得拧眉厉害。   “大人,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花那么大一笔银子赎我回来!您多守财如命的人……”   明安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激,慌忙停了嘴,却无声哭得更厉害。   画良之是个守财如命的人没错,他月俸不少,全都细存起来不花,跟留着给自己买棺材似的。   好吃的不吃,连这禁军翊卫画府都小得可怜,正经庭院都没有。   他不在乎这个,他穿一身绣金纹银的官服,头上却带着两文钱一个的木发箍。   可他面具偏要用黄金打,家里侍女也是最漂亮的。   后来禁军兄弟们嘲笑自己没品味,说他定肯为一斗米折腰。   他承认,也确实,自己小气又吝啬,连酒都捡最便宜的喝。   但他把明安养得可好,成天下了工,往家回时总会带些新鲜小玩意。   什么玉石的簪子,波斯来的琉璃镜,丝绸的发绳,镶鲛珠的香囊,精绣团扇,飘香香蜜……   名门家小姐有的东西,明安都有。   以至于不少第一次来画府的人,见着明安都喊夫人。   众人皆以为画良之面相丑恶,与美人夜夜笙歌,殊不知。   明安入府三年,他碰都没碰过。   “……”   画良之被她问哽了言,他知道明安这些话憋了多年不说,这次说出口,是怕再也没机会说了。   “她那儿,和你一样,眼下也有颗痣。”   画良之抬手,指向明安的脸。他一双凤眼不动也含情,看得明安更是神慌。   “谁……?”   “画安之,我妹妹。”   画良之从明安身上转开眼,幽然一笑。   “双生胞妹。”   明安一愣,哽咽道:“没听您提起过,那她现在……”   “她死了。在我们六岁那年。”   画良之寡淡无味的说着往事,语气中甚至添了几分释然。   他的神色虽然只是略微暗淡,看似无所谓,却不知自己手下的动作,愈发出神的,反复在同一个位置擦拭。   “这……怎么会?”明安愕然。   “病了,生了场大病。”画良之道。还不忘补上一句:“穷病。”   画良之把手里棉布放下,是意识到自己略微有些恍惚。他一个天生好强的性子,就算是这时候。   也不愿陷入怅然。   于是微微一笑,仰起脸,同跟明安说道:   “她那病本不是无药可治,不过药太贵,何况每日都要吃,我娘买不起。我才六岁,出去赚不到钱,就算是挨家挨户的讨,也不够。无可奈何,有一日我看她哭着喊疼,心里难受得厉害,咬牙跑出去偷了钱,被人抓住狠狠揍了一顿,揍得爽了,才赏了那么块小碎银叫我滚蛋。等我瘸着腿乐着,捏着抵我妹三日的命钱跑回家时,明安,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画良之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狐目微曲,本就自然上扬的嘴角卷得更翘,笑如玉钩纯粹,却把明安笑得心里阴寒,抽着疼得厉害。   “她……”   “没有,那日还没死呢。”画良之看出她的顾虑,摆手哈哈笑出声来,说:   “我是瞧见我娘让我妹靠坐在榻上,她跪在我妹面前,给我妹磕了好几个响头。”   明安双目惊惶,哑然失语!   画良之像论旁人事一般,轻描淡写道:“她让我妹原谅她,她实在没了法子,为娘的穷,不配做娘,不该让你来这人间受趟罪的,是娘该死呢,叫她别怕,娘马上会过去陪她。”   “大人……”   明安眼泪都止了,甚至连声抽噎都不敢发出。   “明安,你正好比我小六岁。你可知道吗,我见你第一面,就觉着你是她,就觉着老天轮回让她回来见我,再给了我个疼她的机会,所以哥……”   画良之低头讪笑,盯着伤口发呆,不知是笑自己傻,还是癫。   “哥现在当了大官,有钱了,出息了,咱们安之,再也不用疼了,能过一辈子好日子了。所以明安……潜王府是个什么地方,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你知道的,我不能送你入虎口,我画良之这辈子——”   “再不做让自己委屈,后悔的事。”   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所以你就给我留在这,替我看家,也给我留个回得了的家。”   -   潜王府离京不远,车马半日就到。   这儿从外边看,真是徒有虚表的大得夸张,衔珠的硕大石狮立在门外,过分的庄严衬得府门冷清,周遭都是荒地,风卷残叶,拍打着黑铁大门。   这般荒芜与王府的鎏金门牌比起来,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了。   潜王分明什么权责都不行,领地也没有,却还住得这么大的宅府——   果然皇子就是皇子,人性烂到泥里,他还能高高在上,恣睢得意。   画良之伤未痊愈,不能骑马颠簸,是驾着马车到的。   他的行李少得可怜,就一两个小包裹,可给乌泱泱聚过来,提袖子准备搬东西的小厮尴尬够呛。   谢公公紧着唤人退下,毕恭毕敬把两臂举过头顶,拜道:   “潜王殿下等您过去呢。”   画良之踏出马车,待车夫将脚蹬摆好,把脸上妖狐假面一扶,才稳当踩着下去。   潜王府里的路蜿蜒曲折的厉害,一眼名贵的奇木假山不说,最让画良之生寒的,还是这儿到处都有美人提灯,成摆设似的立在两边。   分明还是白日,灯油未点,美人却是立得正,一个个细目微垂,青绿大袖半遮半掩,不看来人为谁,也不曾行礼问好。   如此骄奢纵性,向来礼节为上,端庄高尚的皇宫里,定是搞不了的。   三皇子此番被逐出宫,怕是还真遂了这疯子的愿,没了宫里头的规矩,自己成了规矩,可便真是恣意妄为了。   一行人走了半天,才到地方。画良之低头跨进门槛,迎面便是个面颊红肿,被赏了巴掌的丫鬟泪眼盈盈跑了出来。   “殿下,人到啦?”   谢宁习以为常看着丫鬟跑出去,单极为小心的轻唤一声。   画良之随他抬头,看到面前一张诺大的雕花红木躺椅上,斜躺着个人。   这躺椅着实宽大,桂弘的身量高,腿极长,也不耽误全都放得进去。   屋里酒气浓得厉害,像是泡了几年的酒窖,烧着上好沉香都盖不掉。   画良之见地上滚得都是酒坛,桂弘身上杖刑的伤约么也是没好透,身子下面垫的都是好几层软兽皮。   那怎么还喝这么多酒!   画良之不敢说话,就瞪着酒坛,给老宦官使劲使着眼色。   谢宁看得懂,老头努嘴一撇,端肩的动作就是无声在告诉他,老奴也管不了呦。   桂弘听见声,略微动了动身子,把两腿搭在地上,身子还靠在榻上。   边上一个看着也就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侍女,赶紧拎着靴子给他摆在脚下,大抵是动作草了些,靴子刮到桂弘小腿,被他把靴子一脚踹飞。   画良之一闪头,靴子蹭着耳边飞过。   小侍女吓得浑身打颤,叼着嘴唇,强忍泪退回一边去。   他没敢再抬头直视皇子,忙不迭地整衣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潜王殿下。” 第13章 疯皇子   画良之掀袍,跪到地上。   耳边传来一阵频率焦杂的衣料磨蹭声,又躁又怪,不禁微微翻眼想看个究竟——   不敢抬头,只看得清眼前的桂弘打一双赤脚,绑着玄裤,无意识在抖腿。   “嗯嗯嗯嗯,都出去出去。”   桂弘满身酒气,口中囫囵,把屋里人全打发掉,就只剩下画良之跟自己。   他高坐在上,觑目盯起跪在自己脚下的人,腿颠得焦心。   “殿下,今后潜王府护卫滋事,皆由臣来安排领率。臣既领皇恩,定会为殿下尽忠尽力,肝胆涂地。”   画良之慷慨陈词,坚定有力。   “嗯嗯嗯嗯嗯。”   抖腿声还是不断。   “殿下若有何吩咐,尽管招呼臣便是。”   “好好好好好。”   抖腿声急了几分。   画良之对他这反应很是奇怪,但听桂弘现在对自己好像没什么意见,也没火气,便试探着往前跪挪几寸,提一嘴道:   “殿下,臣进来的时候看到数十美人提灯,倒不是质疑殿下爱好,不过还是白日,这些个姑娘没得休息,多少有些不合情谊。殿下不如,白日便撤下她们放了休息……”   “好好好,撤,撤,撤,都撤。”   唰唰唰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   画良之跪在地上,愣了神。   潜王他非但不怪罪自己,怎还如此言听计从?   他把手缓缓撑起,将跪着的身子直起几分,正欲抬头。   忽闻沙沙磨响声戛然而止,一下僵了动作。   “我说,良之哥啊。”   桂弘喃声开口,如此唤他。画良之登时骇然抬首,满目惊恐!   或许是带着酒气微醉吧,桂弘这么大一个男人,此刻的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孩童的讨娇气。   却直是让他跌落万丈,遁入二十年前,往他身上蹭着大鼻涕的埋汰孩子。   画良之那时候打心底里的,烦死他了。   不听话,体质差,傻了吧唧,又跟鸡崽子似的,特粘人。   不省心不说,还耽误他偷偷习武。   于是他成天对这小孩又打又骂,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好在这孩子不记仇,怎骂都是憨然傻笑,死皮赖脸缠着自己不放。   那时候自己脾气也差,一说话……满嘴喷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座的人一震狂笑,把他从思绪万千中拉扯出来。   这掺了嘲讽、鄙夷的疯笑,笑得画良之背后僵直,汗毛倒竖!   “画良之,我还以为你这个没良心的贱种,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看你这反省,倒是还记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桂弘撑在躺椅上,探出大半个身子,把自己往这惊恐伏在自己脚下的人身边凑近几分,再是挥手,一巴掌扇在画良之的面具上!   画良之触不及防,被他打得踉跄一歪,隔着面具震得头疼,也立马咬牙跪了回来。   是为鱼肉,谈何抵抗。   桂弘见着他这般卑微屈膝,更是火上心头,龇牙恶声到:   “摘了吧?看着怪恶心。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藏的?”   画良之额头触地,把拳捏得紧,道:   “殿下,不可。”   “良之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桂弘笑得愈发狂妄,却将牙咬更恨,一字一句,全都在剜画良之的心。   “以前,我想要什么,你不是都能替我取来?你不是宠我,无论是我怎么都打不到的兔子,被人看得紧的地里的薯……”   “臣,现在也可以。”画良之缓慢起腰,跪得腰背笔直,不假思索道:   “殿下想要什么,臣既是殿下之人,亦可以拼了性命为殿下取。”   “那我要你摘了假面!”桂弘将声音拉高,几乎是个勃然大怒的气势,喊:   “为什么说不!还要本王亲手给你摘吗!画良之,这里可不是皇宫,再没人提得圣旨,救得了你!”   画良之骇然被他喊醒,眼神一冷,愕地对上那疯子猩红的眼睑。   不一样了。   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踏进潜王府那一刻起,他就该成了这暴虐疯子的,玩物。   谈何君臣,谈何忠良。   桂弘说得对,没人救得了他,他无可奈何。   就算他现在一剑杀了自己。   这里都没人说得半个不字。   画良之跪在地上,打了个刺骨的寒噤。   而后缓慢一手绕到脑后,一手拖着下巴,解开妖狐金面的束绳。   再遏住满心恶心,与桂弘抬眼对视时,一张脸分明凌然不屈,可那双美目还是震慑心扉,令人化水。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情绪。   “呵……”   桂弘冷哼一声,或许是酒醉染红的眼眶,使他看起来更像个无药可治的恶鬼。   “真听话啊……”他一抹冷笑笑得狰狞,忽将手中盘玩的核桃重重砸向地面,核桃壳破碎乱溅,再赤脚几步踱到画良之面前,掐住下巴逼他盯紧自己!   画良之不敢反抗,桂弘力气大,他是知道这孩子天生神力,只听自己下颌咯咯磨响,瞳孔中逐渐漫上恐惧。   “果然,下贱胚子,恃强凌弱的狗东西!”桂弘一把薅起画良之衣领,甩手便把他砸了出去!   画良之措手不及撞在身后木架上,被青铜摆件砸了一身,连呜咽都来不及,腹部伤口扯疼得厉害,被砸到的头顶传来一阵暖热——   血汩汩顺头顶淌下,迷了半只眼。   画良之还是咬唇忍痛,爬起来,把无用的自尊全都打烂了,吞进肚子里似的,重新跪下。   “殿下,臣知道您恨我。”   画良之捏紧膝上衣襟,揉成一坨,抓得乱如心麻。   “只求您……能勉强尊重臣一……”   “我恨你?”桂弘大笑嘲讽,看他流血时闪过的半分犹疑,也被他再次跪下的动作浇得风吹云散,只“呸”一声骂道:   “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值得我恨?!”   桂弘随手抓起桌上崖石砚台,当头抡过去!   画良之赫地闭眼。   那一场大火。   确实……把孩子烧死在里头了吧。   “阿东。”   画良之捏着衣襟的手发抖,两眼紧闭,费尽全力,才挤出这两字来。   不过等了半晌,也没什么头破血流的盾击与剧痛传来,反倒是全然静止了。   他拼命忍着恐惧,心寒,生畏,再去扬头,看向桂弘的眼睛。   他甚至觉得那双眼是泛着红光,色如恶鬼,誓要将他生剥吞骨。   “对不起……”   桂弘手中石砚骤然止在一半,戛然的风拍在脸上,画良之都觉得痛。   心里绞得好难受。   耳边一声玉碎噼啪,是桂弘愤愤把石砚摔在白玉壶上的声音。   “你对不起我什么。”桂弘纳着怒气在喉低,嘶声咆哮时像只乱性的野兽。   “你哪有对不起我过,那是你的自由。选得好啊,哥,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那时候……没选我,放我去死,我还不至于死了心偏要走,还未必过得上这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日子!”   画良之惶然生颤,战栗道:“不是……不是,是哥欠你,哥会还,你给哥机会……我,我定……”   “我不!要!你!还!!!”   桂弘像只被流矢刺中,暴走的兽,在这屋里绕着地上跪着的人,边骂边走,一边手气袖落拨倒所有触及的东西,碎瓷一地,他又赤着脚,走这么几圈下来。   地上斑斑全是血迹。   “你还不起,还不起,还不起!!!”   可桂弘还跟毫无察觉似的疯狂尖叫,怒吼,奋力搓揉自己的脸,再使劲扯着头发狂笑!   披头散发,混着怪叫尖笑,一圈圈,一遍遍反复赤脚踩着碎瓷过去,真是完完全全的失心疯!   甚是比那日在潜兴宫,他醉酒不省,威逼自己时的模样,还要恐怖上百倍的毛骨悚然。   画良之被他吓得手足无措,跪缩在中间,左眼被血糊得朦胧。   在血色跟血气中,到底跪不住,坐到地上。   “阿东……阿东!别走了!停下!”   画良之心颤得跟被人从中撕开似的疼,已经说不出来是害怕,还是心疼。   眼前这个疯子,怎会是自己亲手带过的那个……   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后边,连兔子都不敢抓,一只飞虫也能吓得乱蹦的小孩!   画良之试图扑着去抓他的脚,奈何桂弘失控下就像头乱撞的疯牛,根本拦不住。   血迹越拖越长,画良之去搂他的腿,想绊倒他,可牛却把画良之蹬得鼻青脸肿不说,还瞪目眦裂地看着他!   大门被撞开,谢宁带着一大波侍卫直冲进来扑向桂弘。   画良之见这群人早已是见怪不怪,异常熟练的乌泱上去把他们王爷扑倒,拿软垫垫在房柱上,再用涂了蜜的软绳把发疯的野牛手脚拴死,不顾桂弘嘶喊,破口大骂,捆绑了个结实!   他慌张抓起面具,重新往脸上戴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吓得手抖到连面具都扶不上脸。   只好用另一只使劲捏扶着推面具的手,才勉强算是将就戴上。   “画大人,受惊了。”   谢宁又是深深一拜,冷静道:   “王爷疯病重,若是犯了病,不这样拴着,他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都是轻,重的时候……他当真是会咬人,吃人的。画大人莫怪,奴才这就叫人去给大人包扎伤口,还请大人速速出去!”   谢宁说完,又对着后边的侍女喊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收拾了!”   画良之根本不敢反驳,简直就是手脚并用的往外逃!   桂弘的咆哮声实在太大,大到每一声几乎都是敲入骨髓般,叫他神智恍惚,上不来气,窒息似的扒在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没让你走……我让你走了吗!画良之!本王许你走了吗!给我回来……回来!你他妈的贱人,卑鄙,无耻,烂货!你回来!” 第14章 食人   画良之两条腿都是软的,根本迈不动步子。   谢宁在后面可劲说着大人快走,大人别管了——   他也想快走啊,可当下连口气都喘不上来,头晕脑胀,好不容易拐了半只脚出去,便听见屋里竭力的嘶声咆哮:   “画良之,我恨死你了……画良之!我,我要你偿命!一个不够,我诛你九族,全去死啊!画良之,画良之,画良之,画良之!!!!我不要你还,不要你还!你他娘的还不起!你区区一条贱命,你还不起!”   桂弘挣扎得厉害,连房梁都被他拽得吱嘎作响。   画良之迈了一半的脚步猛滞,瞳孔锁紧,拳头越捏越紧。   终在片刻后。   大步回头,迈过门槛,直奔那疯牛过去,啪地一声响亮扇了桂弘一个巴掌!   “大……!”   可把一众扫地擦血的侍女吓得面面相觑。   谢宁也是看得一愣,赶紧挥手叫人都出去。   这,这新来的大人,使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身法啊?   该说不说,他在三皇子身边守了十六年有余,从来都是看三皇子打人施暴,草芥人命的,偏没见过……能有谁敢打他。   倒是桂弘挨了这一巴掌,忽地怔神哑口,静了下来,动了动嘴,呆傻无神地抬起头。   画良之狠劲儿扯下假面,瞪着这疯子,狐目中是个怒火中烧,要把这被捆着的人烧成灰似的。   破口大骂:   “桂棠东!还不起……我还不起?你当初给过我还的机会吗!当年你二话不说赌气跟着队路过的江湖游侠就跑,剑派寻不到人,便把我当出气筒,害我受门规责罚,又是扫地出门又是挨鞭子!”   或许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旧事重忆,痛苦万般,惹画良之也再无法忍气吞声,我亦委屈,我亦气愤,亦刻骨铭心,亦是难以释怀,我……   “对,我是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那场大火,我又不是神仙,我一次只能救一个!因为没能折回去救你,良心不安了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呐!我早受够了报应了!是你自己说跑就跑,自己没法释怀,把怨熬成恨,把自己逼成疯子,到头来怪我无情,怪我欠你?莫名其妙!”   画良之气得胸口起伏不平,桂弘被他骂得满脸惶然。   谢宁在门口看着,满心诧异,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镇得住发着疯的王爷?!   哪知下一瞬,画良之便翻手抽出身边架子上摆的剑,银光熠熠,挥过桂弘头顶!   谢宁吓得以为这位新来的指挥使大人也是要杀人的疯子,老头慌慌张张扑身去抢剑,哪知画良之狠劲一挥,割断的是绑着桂弘手腕上的软绳。   桂弘满眼都是癫狂过后的迷离失焦,以至于被放了手脚都毫不知情,还傻愣愣的望着画良之,唯有上下牙交错咯咯磨响。   “桂棠东!”   画良之把剑丢到他面前,跟是要与他比谁疯得更厉害似的肆虐怒吼道:   “我还不起!不好意思!我画家满门上下就我这一颗脑袋,我不就是当年火场里没先去救你,不就是欠你条命吗!就算十六年利滚利,我能赔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算在下委屈王爷,反正,一颗就一颗,再多没有,不要白不要!嗯?砍啊!你砍啊!”   “画……画大人……”   谢宁被面前这幕弄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到了这会儿该拦谁。   画良之看桂弘一动不动傻在地上,刚才发狂要砸死自己的那点劲头,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不说,当下还窝囊得连个人都算不上。   他干脆拾起剑来,使劲往桂弘手里塞,边塞边骂,梗着脖子往剑刃上凑!   这一向以“待人和煦”、“温和善意”而闻名的画大人,此刻却跟个什么乡野流氓似的,张口闭口,全是脏字!   “桂棠东!你他娘不能耐吗!你不纨绔浪荡,人间疯子吗,你他妈不想上我吗!你来啊,你这么大能耐,你俏春楼一夜能搞十几个小官的骁勇之士,往这儿抹啊!”   画良之哈哈失笑,薅着桂弘持剑的手,边逼他往自己脖子上抹,边嚷道:   “你怕什么?我看你这剑够锋利,轻松,带着劲儿,抹一刀就完了,你力气大着呢,足够把我这颗脑袋割下来!来啊!给你解恨儿,老子他妈舍命博君子一笑!怎么,骁勇之士,连个剑都提不起来了?”   桂弘瞳孔愈发散大,他根本是脱了力的,没劲儿接剑,剑便跟着手一并瘫摔在地。   画良之骂爹骂娘骂祖宗,顶着张美人脸喷狗屎,可算是给自己骂得舒坦了,跟把伪装成文雅做派而忍了十好几年的本性全都骂出来了似的,才“呸”地一口唾沫,吐到桂弘脚跟底下。   “老大不小,还他娘是个懦夫!三殿下又怎样,潜王又怎么,废物,耗子胆,只会张嘴乱吼的疯子!”   画良之骂到这,都还觉得不够。   再一想因为这人自己受了多大活罪啊,又是被扯衣服当小官猥亵,又是被逼往自己肚子上捅刀,再到劈头盖脸被骂贱种,还要拿砚台砸!   便是气不打一出来,干脆直接薅起瘫靠地上的桂弘衣领子,往上狠拽——   怎奈力气小,桂弘又生得那么大一个,而自己腹部带伤,头还被砸得晕,一下没把他扽起来,倒将自己拌摔在桂弘身上。   “我操……!”   谢宁不知当不当扶,刚要夺剑的手还悬在空中,无可奈何地收手抓起自己脑袋,原地哭丧叫唤着:   “哎呦我的老天爷诶……大人,您别骂了,别跟疯着的王爷一般见识了,这不好,三殿下好歹也是王爷,您快起——”   “怎不说你!老阉人,有病治病,犯病吃药!就让你家王爷这么疯着吗!疯了就绑着?拴狗呐!受着刑伤还让他喝这么多酒,醉成这样,不疯才怪咯!老子今天要是真让他一砚台砸死,成鬼第一个拉你下地府!”   画良之一时半会站不起来,桂弘骂够了,就扯个嗓子骂老宦官。   他那一双美人眼瞪得谢宁浑身发毛,老内侍是没想到传言面容可憎的画大人,面具下头藏的竟是这样一个旷世美人,过目难忘!   漂亮到让他都心觉不到,自己是在被骂。   当然画良之骂得认真,也就没注意到身子底下瞳光涣散的桂弘忽然串个激灵,似是恍然回了神,也便赫然看见个美男子趴在自己身上。   谢宁刚想跪地道歉,错眼一瞬,惊见桂弘瞳仁重新剧缩成点,又没东西再拴着他——   大喊一声:“画大人小心啊!”   未等画良之来得及抽身,便觉得肩膀一阵钻心的刺痛!   “靠!”竟是桂弘张开血喷大嘴,吭哧一口,狠狠咬在画良之肩上!   肩头顿时鲜血四溢,画良之疼得两眼发昏,魂飞魄散往出挣,扯的时候甚至觉得真被他咬了一大口肉下来!   桂弘咬得是个吃奶的劲儿,嘴被护卫们掰着卸下来的时候,还满目贪婪,饕餮似的舔舐起嘴角残血,露出个极其恐怖的讪笑!   画良之半个肩膀都被血染通红,那两排牙印实打实陷进肉里去,蜇拉拉的疼,这位护卫指挥使大人完全一副见鬼模样,尖叫道:   “你他娘真的咬人啊!!!狗啊!”   桂弘把嘴角咧得渗人巨大,无声地龇牙嗤笑,两排皓齿全是血色。   谢宁见状真的不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画良之就往外走。   老宦官身上力气还不小,真就能把这位体瘦单薄的武将大人给强行拖拉走。   “大人呐,求您了,快走吧!这回是咬,下回巴不得就要真嚼着吃了呀!”   画良之疼得脸全扭在一块儿,还没忘出门见人之前,拾回他那假面扣在脸上。   肩膀疼得厉害,光举手戴面具一个动作都举了半天。   “我说,谢公公,他咬人这传闻,还真他娘是真的!”   画良之就算戴了面具,估计受惊不浅,一时半会那嘴还是放不干净。   “哎哟哟,画大人,您可差点把老奴所剩不多的寿命都给吓没了!说了您不信,还非得亲自试试!”   谢宁瘸着腿,要紧着倒腾才能跟上画良之的步子。   老头怨着个嗓子说话,经历这一事,好像脸上褶子又多了好几道。   “等等……那该不会,连他吃人的传闻也是真的了?!”   画良之猛地顿了步子惊呼出声,谢宁跟在后头,险些撞他背上。   “哎呦……哎,哎?这……”   老头彷徨几分,晃了神似的,打了马虎眼过去道:   “吃人一事是不是真,这,老奴空口无凭,有什么用。大人您要不等下次再惹了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别吧。”画良之怕了:   “罢,我还是去整整这府内精兵,做些正事去为妙。” 第15章 醉夜   这番吵闹一过,画良之便成了个漏气的牛皮鼓。   他认定了第二天潜王会找他来算帐,搞得一整晚心神不宁,夜不能寐,人也不年轻了,黑眼圈都快掉到嘴上。   画良之头上缠着绷带,有气无力蹲在指挥台上,瞧着皇上分给潜王府这二百五十烂兵——   一个个要么体胖腰肥,绕场跑三圈就瘫,要么就是瘦骨如柴,枪提不动,看着就闹心。   还偏偏是整好二百五十个兵,跟骂人似的,这数说出去,都得讨市井人笑话。   老皇帝多半是故意的。   画良之闹心得要命,桂弘不来召他,他就觉得是刻意被人搁房檐上把心吊着,上不去下不来,悬着难受。   “我说。”   画良之拿小旗指着个干瘦肌黑,头发糙乱的小兵,他看那兵试图从武器架上往外拔大刀,努力老半天,累得四肢发抖,刀都还插在那里,纹丝不动。   眼看别人都已经开始操练,他连个刀都还没拔出来,小兵急得眼里含泪不说,旁边人还哧哧偷笑。   “死心眼呢?你选那个搁我也挥不起来,怎还就杠上了。偏要拔出来啊?拔出来砸死自己怎么整,二百五十个兵成二百四十九,数听着倒也舒服,得,拔吧。”   小瘦兵听了可是个委屈,悻悻收了手,竟开始抹泪儿。   “大人……是小的蠢,小的无能,能别嫌弃小的,赶小的走吗,小的会努力,努……”   “啧。”   画良之心情不好,但又不能平白把气撒自己兵身上,那不是个首领该有的素养。   他拿小旗啪啪敲了几下指挥台的栏杆,说:   “哭什么啊,谁要撵你走了?我一共就这么二百五十个兵,可舍不得。努力,咱也得朝自己行得通的路上努力,你就生了这么个弱小身子,想拔大刀不是不行,不就是打起仗来别人都冲到家门口了,你还在努力拔刀呢嘛。”   小兵在台下仰着个头,眼泪汪汪瞅着画良之,带着哭腔道:   “还望大人指点……诶!!!”   小兵话都没完,就见画良之搁指挥台上,抽手甩了根软枪出来。   镖头隔着老远,如风急急擦面而过,“汀”地一声绕在把鹿角钩上,巧劲一拽,那钩便当啷一声,落到小兵面前!   “拾起来吧,这个总归拿得动。”   画良之再把七煞伐杜甩盘回腰上,余光瞥着看了眼那些在操练的兵。   很明显,就这么简单一个花哨招式,大家伙看画良之的眼神都变了。   画良之早就习以为常,每次去个新地方,或是接管一批新护卫,他一个看着瘦得像姑娘似的头领,在一帮糙汉中间,准没几个服气的。   全都在背后嚼舌根,说他定是与什么大人有苟且关系。   谣言起得厉害,也能离谱得比禁书都吓人。   画良之早就明白这个人言可畏,百口难辩的道理,多说无用,武力解决。   小兵看得眼睛都直了,盯起地上鹿角钩半天,到底破涕为笑地捡了起来,拿手上掂了掂,眉开眼笑道:“多谢大人!”   画良之负手而立,端得是个首领作风,问:   “你叫什么名字。”   “嘿嘿,小的柴东西,大人叫小的东西就成!”   “呵,还真是个东西。”画良之没绷住,笑了出来。   “多大了?”   “回大人,十六!当家了!”   柴东西笑得开心,根本就还是个孩子样。   -   到了第三天,还是个风平浪静,万事安宁。   桂弘自那以后,再就没唤过他。   画良之在王府里头窝得闹心,闲来无事,自己策马跑去了皇城里头,找人喝酒。   季春风风尘仆仆策马停在酒庄门口的时候,禁卫一帮兄弟坐在二层雅间里,全都听得见他那匹烈马甩鼻子的声,店外停马的小二拉都拉不住。   “画良之,你那脑袋怎么了!”   季春风才从操场下来,官服来不及脱是一回事,度厄那么长一柄枪也被他攥在手里。   酒庄掌柜还以为自己犯了事,季春风前脚刚踏进来,人就已经跪在他脚底下了。   “不是,哥们儿,别再拎着你那枪出来吓人了行吗。”秦昌浩杯酒下肚,爽快直言。   画良之摸摸脑袋,说:   “叫驴踢了。”   “潜王府还养驴?”季春风错愕惊呼:   “那疯子派你去养驴了?不至于吧,你可是陛下钦派的指挥使,谅疯狗胆子再大,也不能违抗皇命啊!咱堂堂翊卫大人,去给他看院护卫都是大材小用,他敢……敢这么对你!”   季春风义愤填膺,气得打转,可劲往椅子上一坐,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忿忿不平道:   “不行,良之,咱不能叫你受这委屈。你等着,待我回去就参他一本!”   “诶别!”画良之知道季春风人好打抱不平,赶紧止了他这冲动,道:   “养驴不至于,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别问了。”   项穆清抱怀在旁边观望了半天,才眯起双好看的桃花眼,笑道:   “良之,挨欺负了吧。伺候个疯子,难为你。”   画良之不愿意聊这些,马马虎虎应付道:“就是架子上东西掉下来砸了脑袋,我没事,倒是王爷……”   “疯子怎么了?”一群大男人八卦得很,连提问都是一齐。   画良之借着些许酒气,悄声说:   “……我给了他一巴掌。”   “啊?!”   季春风坐不住了,椅子还没热乎,人先跳了起来。   “你打他?画良之,你几个脑袋啊你!”   詹勃业这会儿拎了两大坛酒重重砸在桌子上,过来的时候,正听了个清楚,前仰后合哈哈狂笑,道:   “小之之,出息了啊?王爷你都敢打!”   “是他疯,骂我骂得厉害,什么难听的词都能敲在脑袋上!我那不是一时忍不过……算了,要杀要剐随他,反正是我画良之欠他的。”   画良之说这话的时候惆怅得很,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得到他什么表情。   不过得亏自己一直是以面具示人,前日被疯牛踹一脸鼻青脸肿都还没消透,叫这几个弟兄看了,嘲笑是一说,他们还真就能联名把潜王参得体无完肤。   “笑话,就你?你能欠他个什么东西,家徒四壁的守财奴,王爷眼都入不进去,还欠他?”   詹勃业调侃冷嘲,他说这话也是关心,怎么到了耳朵里听着就是惹人窝火。画良之只叹一口气,道:   “不瞒各位,我……还真就欠他一条命。”   项穆清漠然从椅子上座直,没说话,目向酒盏,却是意味深长一挑眉。   “潜王十岁那年,我们的住所,起过一场大火。”   画良之杯酒入肚,暖得肠胃氤氲,红烛的半明半暗间,他终是玩心剖肺,忆起鲜血淋漓的陈年往事。   “我那时候睡偏房,闻见火声跑过去的时候……他住那屋的火已经窜上大梁了。他在里头喊我救他,我怕房子塌,又想起侧屋里头还有个人在,正赶侧屋火势还行。我当是想的就是先救好救的,回头大不了再跑进去跟他死一块儿呢,咱仨总得活一个,便当着他的面……拐了弯。”   ……   画良之回府的时候,已是个伶仃大醉。   他其实也没喝几杯,就是酒量太差,脚步发虚的走不了直线,潜王府又是个阡陌纵横,他入府没几日,迷迷糊糊找不到路,转转悠悠,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   反正停下步子的时候。   面前已是一片大池塘,莲花茂密,里头游的胖头锦鲤,看着就贵。   还有个穿玄衣,扎网巾的男人立在池塘边上喂鱼,身边没带侍从。   画良之一抬头,看这高出自己整两头的男人,就知道是谁了。   “呦,王爷,巧啊?”   画良之这一声酒气熏绕,没规没矩,自是引得桂弘不高兴。   再说独自赏景透风,突然冲出来个醉鬼捣乱,谁能乐意。   “画大人,本王可没记得自己请过您——”   “诶?今儿个不疯啦?”   画良之把个惊异的音拽得极高,他醉得不分东西,咯咯咯地傻笑着打着摆,晃悠悠靠到桂弘旁边,一身酒气全都钻进桂弘鼻子里。   画良之笑得犯贱,得亏是带着面具,桂弘只觉厌恶,倒也不至于真给人一巴掌。   可画良之不依不饶,歪扭着缠着人,道:   “不疯就好,不疯你就还是哥的好阿东……哥去给你摘地瓜啊?吃不吃,咱挖个坑,生火,给他闷起来,可香!”   桂弘被他挤得烦,低吼道:“不吃!”   “嘿,看你就是胆儿小,怎么,怕被人抓啊?你哥我腿脚灵活呢,说跑就跑,倒是你……笨,跑不掉,就会喊我救你。”   【——“良之哥!!!”   ——“救我!!!”   ——“别走啊……求你,别走啊,救我!!!我好疼啊……哥!!!”】   桂弘脑子里赫然闪一道刺痛,钻心刺骨,逼得他闷哼出声,恼气惹出疯意上涌。   “画良之,我要你这虚情假意做什么!滚!”   桂弘突然咆哮,直接将画良之一掌推进池塘里去! 第16章 池塘   画良之脚底不稳,“噗通”一声落水,锦鲤吓得四散逃串。   好在池子边水不深,倒也呛了好几口水,脚底不稳,扑腾好久才站起身。   面具里沤了水出不去,快把自己憋死前的求生欲,使他慌张动手摘了面具。   池底淤泥多,蹭了一身贵重衣衫全是泥。   画良之浑身都被凉水泡个透,傻愣愣盯着自己一身肮脏,第一反应不是醒酒,不是生气,竟是呆呆的泡在水里,焦急拍打起衣服上的脏泥!   “别……别啊,才买的新衣服,可贵呢,脏了……怎么就脏了啊……!”   桂弘闻言,瞳仁赫然一缩,红丝入目,止不住的恶心与厌恶席卷心头,二话不说,直接也跟着跳进池塘里,狠狠一脚踹在画良之胸口!   顿时胸前一阵火辣生疼,五脏六腑都颠了位似的咳嗽不止,半条命差点被他踹没!   “画良之,你他妈的还真是,半点都没变过啊!”   桂弘发疯的嘶吼,揪着画良之衣襟,硬是把这咳嗽到满脸通红的人给提了起来!   “你视财如命,你为达官摧眉折腰,为攀龙附凤,甘放我去死!”   他愈发疯癫,胸前起伏厉害,气喘吁吁,手里劲儿大得几乎要捏断画良之的脖子!   “画良之,你怎么不去死啊!”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画良之两手死死抠住桂弘掐着自己的手,气短难言,愈发窒息之时——   “咳咳咳咳——阿东……!”   桂弘陡然回神,是看到画良之满眼浸泪,双目通红,许是在酒意作祟下,人心挤压十余年的悔恨,自责,一如泄潮般崩溃,让人束手无策。   他竟哭了。   不是池水,这位翊卫大人是真的在哭,哭得是个泪流满面。   “阿东,对不起……我,我那日扭身先救思安出来,说实话,确是有侥幸之心,我确是想着万一我逃得出来,我救他有功,大将军便会许我便利,我就能逃离那山了……可我……”   画良之的哭声让吐字愈发难辨,桂弘本就在疯意之上,失智的人,或许并不能听得懂他这泣血般的哀鸣。   “可我真没有把你扔在里头的打算,真没有!我是要回去的,我那日甚至做好与你共死的打算,可……外头兵士说危险,打死不再放我进去,我挣不过他们啊!阿东!他们可是护国军,我挣不过!!!”   思安,冯思安。   是当朝立国功臣,第一枭雄武将,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的独子。   画良之那时并不知道他带大的这个孩子是皇子,他只知道,隔壁屋里住的是护国大将军宠爱有加的独子。   他那时候也才十六岁啊。   他只想出人头地,只想逃离这只许他打杂,带孩子的破山头。   他那日忽视了桂弘哀嚎求救,扭头去救冯思安的时候。   他承认,自己确实心思不纯。   他泡在池塘中,浑身湿透,冷得打颤。   画良之的嘴唇翕动,几度的欲言又止,可理智终拗不过酒气。   “哥有罪,是哥的错,阿东,可我真的,没想过要留你自己在里头……我要救你的啊!阿东,怎样都行,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杀我都行!就是你,你别疯了,我害怕……”   “一派胡言——!”   桂弘霍地咆哮出声,捂头嘶吼道:   “装模作样,当初视而不见的不是你了!还有脸求我原谅你!”   画良之闻此,默然止了泣,静了下来,垂头埋在胸前,一言不发,几乎与池中假山融为一体。   被桂弘掐着的脖子,导致他的呼吸愈发艰难。   “……要么出人头地,要么死。桂棠东,我没求你原谅我,理解我。你是个出身高贵的皇子哥儿,你衣食无忧,你不愁吃穿用度,你……”   画良之被人提掐着发不出声,就用喉咙嗬嗬往外挤。   “你懂我什么呢。”   桂棠东气得脑子发混,半身泡在水里,可劲骂着:   “我懂个屁?我不懂!画良之,你承认了啊,你可承认自己下贱,趋炎附势,为了出路连人命都可以搭!亏我那么傻的信你……!”   桂棠东淌着水,大步往池塘中间走,水越走越深,直到逐渐漫了他胸口。   再“嘭”一拳送到画良之脸上,把醉鬼揍了半晕,哗啦松手丢进池子里去!   画良之的脚踩不到低,惊慌挣扎起来。   他不识水性,又不像桂棠东个子高,站得住,没两声,就呛了水。   桂棠东紧皱眉头,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挣扎,却只把拳头握得死。   看着自己恨之入骨,早熬成心魔的画良之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呼吸不了濒死挣扎的狼狈模样。   好……开心呐。   桂弘狼似的眸子赫然瞪大,连黑色瞳仁都完全撑露在眼眶里,嘴角逐渐横着咧开,露出骇人森笑!   画良之鼻腔里全是水,难受得呼吸不了脸涨得通红,胡乱间可劲拽着手边能抓到的东西。   他把粉莲绿荷扯得稀烂,咕噜噜喝着水的间隙,探出头来就是一声大喘。   荷叶抓不住,他就去抓桂棠东的袍子。   桂棠东的笑意更为疯狂,他没笑出声,只是恶鬼似的把嘴角咧得更大,利齿交错磨响,再是凝视片刻后,一巴掌按着画良之的脑袋,把他死死按进水里!   “好啊,那你去死吧,去死啊!也让你尝尝这绝望滋味!明明……明明就在面前了,不救,你不救!你留我被火烧死,去苟且讨你那大好前程!”   水底下的人挣扎得厉害,呜咽声不断,画良之把按着他脑袋的那只手,抠得生疼。   桂棠东满眼疯得通红,他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火光染得眼前除了红,再没别的。   自己明明那么撕心裂肺地喊了,求了,他唯一信,当亲哥依赖的人,就那么站在房门外,目光怔怔看着自己,脚步踌躇许久,再动作时。   却是转了身,仓皇往反方向跑去,喊的那一嗓“冯少爷!”   桂棠东记他一辈子。   再就是一声轰隆巨响,房梁整个榻了下来,正砸中后背。   直到剧痛绝望的闭眼以前,都没见他回来。   他是被护国军的兵士们,从火海里舍命掏出来的。   火烧伤得重,兵士们把他护起来,找最好的郎中,不许外人寻见。   他一直隐着身份,南山剑派无人知晓他就是三皇子的事实,只知护国军好心救了个他们的小徒。   谢天谢地,他没死成。   他活了。   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狠心把他丢在火海的,‘亲人。’   是的,他甚至连探视都懒得来探,绝情无义的狗东西。   桂弘到底心成死灰。才能下地,便跟着装成江湖游侠的二皇子跑了。   再然后……   桂棠东惊颤一震,水凉浸进骨子的寒意直穿头顶,回神时,手底下的人已经停了挣扎。   “画……”   桂弘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他慌张把人从水里捞起来,再连跑带摔的给画良之丢到岸上。   画良之昏得彻底,毫无血色的像个死人,桂棠东看着软趴趴,被抽了骨头似的人。   燙淉   突然瞳孔生颤,开始浑身发抖,厉声尖叫。   “来人…来人!快来人!”   就近的护卫也都被他刚来这儿之前,骂滚去老远。   这里一时过不来人,情急之下,桂弘干脆手指发抖的,跪在地上掐了画良之鼻子,往他嘴里渡气!   一连渡了几个来回,谢宁在那边听见声,领着刚好寻到这儿的柴东西等一帮小护卫,风风火火往池塘这边跑。   不过还离着老远,就听见池塘那边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号!   ——“桂棠东,我操你祖宗!!!”   “哎呦我的祖宗……”谢宁浑身发毛,赶紧回头把柴东西的耳朵堵住。   小护卫瞪着双不明所以的眼,看老宦官死死捂着耳朵,疑惑道:   “公……公?您在这捂着我干嘛,咱不去救人吗!”   “你听见啥了?”谢宁愁眉苦脸问。   “我听见,好像是画大人……”   “你没听见!”谢宁喊破嗓子教训道:   “没听见!”   柴东西一哆嗦,连声说:“是,是,是,小的没听见,小的聋子!”   桂弘嘴对嘴渡了五六口气,才算把画良之堵在肺里的水吹出来。   这个自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护卫长翻身哇哇吐了一肚子水,都比不上一睁眼,看见桂弘一张大脸贴在面前惊悚。   “你………我………”   桂弘身上还抖得厉害,见人缓了过来,眼中慌乱顿缩成贪念。   他突然回味起画良之的嘴唇,冰冰凉凉,香甜。   疯子品到甜,深觉不够,干脆按了画良之的肩胛,一口啃了下去!   唇上刺痛登时唤醒画良之发麻停顿的五识,好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他条件反射似的,一脚把桂棠东踹翻老远,惊慌失措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   画良之霍地意识到,自己不仅被这疯子强吻,还被他咬了。   “桂棠东,我他妈操你祖宗!!!你干什么呢,干什么了!”   桂弘不慌不忙从地上站起来,浑身滴水,玄衣紧贴在他健硕宽大的身上。   画良之坐在地上,视线随他向上,愈发煞气逼人。   桂弘不止像个猎食的猛兽。   他更像是才从地狱尸水里爬出来的,恶鬼。   带着咯咯骇笑。   “干什么,你不是清楚得很。良之哥,还记得俏春楼那日,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桂弘逼步过去,画良之就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着往后退。   却在酝酿片刻后,恐惧,激发成了无所畏惧。   “别装成记不得的样子。我说,我要你陪我睡的话,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命偿不起,不如脱了给我睡,拿身子还!反正不过就一下贱胚子,要银子也行,多少都可,给你皇城头牌的价也没问题!啊,你身上这衣服不是脏了心疼,本王也可以再给你买十件!” 第17章 攀附   “滚……滚,滚!”   画良之拿脚去踹他,右手死死攥着七煞伐杜,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什么,分明伤不了皇子……   大不了抹我自己脖子!   “滚蛋!桂棠东,你他妈欲求不满,去上蜂巢,找小官儿啊,在这抓着我不放干嘛,老子不会陪,睡不了!”   谢宁这时候可算气喘吁吁跑到地方,打眼就是俩浑身湿透的人吵吵睡不睡的问题。   谢宁一眼看得出王爷眼神不对,知道他这又是要失心疯的前兆。   也不知最近王爷怎么就病犯得频繁,想不了太多,急忙隔在俩人中间把画良之拦了,疯狂给柴东西使眼色。   柴东西虽然迟钝,但也不傻,反应了一小会儿后跑过去要扶画良之起来。   柴东西本是站在背后的,这一绕过去。   才看见画良之的脸。   小孩“噫”地倒抽一口凉气,池边水多,脚底一滑,扑通一屁股摔坐在了画良之跟前。   他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目瞪口呆盯着他们首领,痴了迷似的,老半天,磕巴冒出句:   “大人……您,好,好,好漂亮啊……”   “漂亮你妈了个灯笼!”   画良之顶着张美人脸,破口大骂。   “扶是不扶,怎么,还得我起来扶你?!”   画良之趔趔趄趄站起身,气得头都不愿回。   谢宁在后头紧着帮桂弘拍后背顺气,老宦官跟了他快二十年,知道怎么能稍微缓解些他们可怜王爷紧绷的精神。   桂弘这病不是不治,是真的全大昭没人能治。   自那事件之后,陛下总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为了治他,什么法子都想过,可无奈桂弘这病不仅不见好转,甚至愈发严重。   潜兴宫的亲信皆知,老皇帝不是个心软重情的人,他只是稍觉抱歉罢了。   潜王府虽然毫无实权,说白了,也没人愿意给个疯子封地权力,但至少不会缺他银子,这疯皇子想要什么。   就算伤风败俗,杀人放火,只要惹不到自己头上,都允。   哪怕他会因此更为放纵暴虐,喜怒无常,犬马声色,名声败坏,皇上都不曾管说半句。   谢宁心里清楚,皇上这么过度纵容,是故意的。   越是这样,他倒越对这疯子放心。   叫他享乐致死,也不乏是个善终。   画良之大迈几步,听见桂棠东在后头用着可大嗓门,刻意说给他听似的。   洪声大喊:   “谢公公!提本王那辆七乘马车,把皇城里最有名的官儿,塞满了,带回王府里!”   谢宁不敢抬头,应了声是。   -   宫门内,内侍府。   “项大人与姑获,也是有缘呐。”   宫内连仆室也是个宽敞华贵,四处摆的全是皇上赐的珍宝。   一颗南海夜明珠在房中央放着幽绿荧光,窸窣声后,一双苍老满褶的手点亮屋内暖烛。   烛火颤巍跳跃,映得满足通红。曹亭廊把大氅披上,再点了香薰,看香烟袅袅盘旋而上。   屋子里潮湿气重,这宦官头子缓步走上软榻靠着,瞥眼看了一旁盘坐在地,往身上披着衣裳的项穆清。   项穆清一身玉肌干净纯粹,背上还留有上次刑杖留下的疤。   笙笙给他用曹亭廊给的药每日仔细擦了,如今确实好了许多,但还有不少红痕留在上头,颇像张被糟蹋了的上好画纸。   “好得差不多了,约么再用一月就没了疤。叫你那书童认真些,他若是敢疏忽,浪费了本官的药,我就敢要了他命。”   “别拿孩子出气了吧。”项穆清回身儒雅一笑,提了鱼龙外衫挂到肩上,再用手边帕子擦擦嘴,道:   “义父。”   “是义父药好,千古难寻。笙笙怎么乱涂都管用。”   “属你嘴甜。”   曹亭廊轻声哼笑,起身扶着坐着的项穆清肩头走过,去往佛像前头插了柱香。   老宦官背对着项穆清,苍声说:   “俏春楼那次就不说了,你因为这狗贼挨了那么多板子。皇帝寿宴上他留的纸条也是你发现的,再说前些日子……你与同僚出去吃酒了是吧。”   项穆清一愣,道:“您怎么知道?”   “先说好,老身可心思没跟踪你。不过满城眼线,项大人又生得出众,明眼罢了。”曹亭廊理着佛,有意无意同他讲。   “你们吃酒的那家酒庄掌柜,当天你们前脚离了,后脚就被姑获割喉。字据皆在,姑获作案无疑,不过这酒庄掌柜只是普通百姓,姑获杀他……又是为何。”   项穆清未显惊愕,平静道:“大抵,是只想杀人吧。”   “哪儿来的疯子。”   曹亭廊填了供果,怪气道:   “你们交过手不是。项大人,以后还是避远些吧,知道您喜打抱不平,但自从皇宴事后皇上把这刺客盯得紧,也确定动了影斋,事牵太广,少把自己往浑水里淌。再伤,我可就没了耐性。”   “是交过手,愚子打不过啊。”项穆清笑得欢心,眼轮弯月,道:   “想管,也再管不了。”   曹亭廊回身,枯躁灰发披肩,责备时嗓音苍老又带着尖,听着刺耳。   “我不是教过你近击刀法。”   “那不是悟性不行吗。”项穆清还是一脸灿笑,把酒窝笑得好看。   “可能一共就这点天赋,全搭在射箭上了。罢,儿子走了,禁军事未了,家母还唤我呢,今日,多谢义父抬爱。”   项穆清一出门,迎面正撞上个佩着双剑的人。   “得,我说今日黄历怎么那么差呢,原来差在这儿了。”   靳仪图没回话,只瞧瞧项穆清脸色,又探头看看身后仆室。   “你爹真是了不起,内侍省一群阉人的地儿,他都巴结得上。”   项穆清也没回他话,只把手伸到两人中间,做了个勾手的动作。   这两人一问一答,全跟自说自似的。   “狗仪图,掏钱吧。”   提钱,靳仪图才搭上话。   “什么钱。”   “十个月份的俸禄啊!”项穆清眯眼笑得灿烂,说:   “靳大人贵人多忘事,分明答应过我的。罢了,项某担心十个月下来大人怕是要吃不上饭,那至少皇上罚扣我这两个月,您,可得养我。”   末了,还揣着可怜音补上一句:“哥们儿想去吃酒的钱都没了。”   “项家中饱私囊,捞得是个油满水滑,怎得唯一宝贝的公子哥嘴里,能说出这般凄惨话来。”   靳仪图挑了他一眼,虽然碎发凌乱,遮着眼看不清楚。   “那不都孝敬我娘了吗。我啊,月月剩那些余粮碎银,都给我娘管了。”   项穆清看靳仪图一副不愿给的样子,就在死皮赖脸的讨笑中,挂了分浪荡味儿进去。   “公事繁忙,无处解忧,欲望难纾,手里头又紧……你叫我怎么办呐,狗仪图,难不成,你要替我解?”   “……恶心!”   靳仪图紧着退了半步,把贴身过来的人让了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儿银子丢到项穆清胸口后,低骂道:“衣冠禽兽,给你就是!”   “说真呢。”项穆清还皮笑肉不笑,跟报复似的调侃起靳仪图来:   “人玩儿的多了,自然会好奇狗会是个什么滋味,特别是靳大人这种,忠心耿耿,不侍二主,同类相食的,好狗。”   项穆清停顿片刻,继续道:“好想训来试试。”   靳仪图忍着气,又从怀里掏出块银甸子,砸到项穆清身上。   “够了吗!够项大人玩了?”   项穆清哈哈大笑,把两块银子放手里一掂,再揽回袖中,道:   “靳大人出手阔绰,多谢!” 第18章 恶兽   夜黑风高,项穆清这一夜,是玩到天色转蒙,才携满身酒气进的家门。   野猫都睡着的时辰,项大少爷从马车上下来,扶着墙,方能勉强摸索到府门。   几声唤门后,门开了,迎来的却不是守院管家。   是穿得冠冕堂皇,端一身文坛大家之气的项家夫人。   项穆清朦胧睁着睡眼,迷迷糊糊冷笑一声,歪歪倒倒醉坐在夫人面前,抬头无赖似的讨欢道:   “娘~”   便听“啪”一声,响亮的巴掌荡在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的大院里。   项夫人大抵是喝退了府里所有人,放眼过去,谁都不在。   “脱了。”   “娘……”项穆清挨了这一巴掌,还咯咯笑着:   “别吧,这还在院子里呢。”   “脱了!”   项夫人的语气生冷得可怕,甚是秋月催生落雪,极为无情的。   项穆清再没回嘴,他跪在地上,跪在夜半反凉的石板地上。   一层层褪起自己衣裳来。   入秋的季节,过了一夜的天凉得很。项穆清一言不发,把自己上衫脱了个精光。   借着银辉月色,他这一身皓如凝脂,细腻如润的肌肤,甚至好看得反出月光。   他可不是单纯白嫩如女子,是常年习武开弓,肩宽臂厚,腰窄体健,一副无可挑剔的完美身子。   除了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   和背后未淡的杖痕。   完全就是个暴殄天物的模样。   项穆清把头垂得深,埋着眼底冷嘲。   “又出去鬼混!”   项夫人再狠一巴掌甩得厉害,打得醉不稳的人斜到一边。   “黄嘴雀而已,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啊?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项穆清跪回身,顶着脸上红肿掌印,迷离笑道:“多谢娘亲挂念。”   “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是要你明目张胆出去睡男人的吗!这乱俗肮脏的污名若是传出去,你便成了一文不值,垃圾祸害!”   项夫人生得端正文雅,大家闺秀,却不想骂起人来。   这般口无遮拦。   项穆清早是个习以为常似的嘻嘻笑着,还抬手搂了项夫人的小腿,扬头撒着娇问:“能穿上了吗?娘,好冷啊。”   “穿什么穿!还有脸?”项夫人喝道:“跪着!跪到天亮!”   “不行呀,娘……”项穆清像个犬似的,闪着恳求的眼自上而下看她,绕声说:   “儿子明日还要去练兵呢,冻坏了,弓瞄不准,叫人笑话。”   “兵兵兵,一天全是你那禁军破事!刀枪棍棒的地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伤了!早晚给我辞了官,滚回家来!”   项夫人奋袂而去,头上插两对儿的金钗上垂穗摇撞,声音是个富贵清脆。   她只走出几步,就又回过头,问了句:   “曹公公怎么说?”   项穆清嘴角上扬,应道:“好说,赋役折银,马政新规。朝廷现在不缺马,地方折银代替供马,贡上朝廷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从中小抽,不是问题。爹太仆寺里那三千多匹的无用老马皆可折银,收成八成入国库,两成义夫和爹分了,足赚万两。加之爹私辖的牧场在此政下无需再养马,留几匹上好种马,关键时再配就够,这地便可以租出去供人开垦使用,又是一大笔银子。义父的内侍省答应睁一眼闭一眼,皇上也便不会说什么,毕竟此举咱们捞小钱,国库可是会满盈,皆大欢喜。”   项夫人这才舒缓面色,略微勾唇,轻松道:“算你成了件好事。”   “那是自然啊。”项穆清跪久了,腰疼,抻了个懒腰眯起眼轮,讨乖笑道:   “跟娘的养育之恩比起来,不足挂齿。”   “那也不是你今日出去瞎混的理由!”项夫人怒气稍减,松了口,道:   “再跪半个时辰,自己起来。不过,曹公公再没说什么了?说你。”   项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儿子的疤痕上。   “啊,义父只叫我少淌浑水。”   “你当听得懂的。”项母教训道。   项穆清把胳膊恭敬一抬,跪着行了个大礼,借酒气味儿醉醺醺的在这冷夜里大声吆喝道:   “儿子明白!母亲,早些安歇!”   而后就这么一直跪伏在地上,光着半个身子,一动不动。   寒风吹得萧,月影下冻得他微微泛红。   早躲在一边的笙笙再是看不下去,反正四下无人,到底偷摸跑到项穆清身边。   小孩躲在墙后也冻得直抽鼻涕,心疼得一开口便带了哭腔。   他紧着拾地上的衣衫往项穆清身上披,一边急切唤说:“少爷,半个时辰早过了,天都快亮了!您赶紧起来吧,凉,天凉!”   项穆清动了动身子,没抬头,先抹了一把脸。   再转头看着笙笙如此担忧急迫,项穆清眼睛红肿,难掩倦色,却还暖笑着安慰笙笙说:   “不急,慢慢来。少爷就是累了,想在这儿歇会儿。”   “累了,累了回屋歇息啊!”笙笙哭丧着怨说:   “少爷若染风寒,病了还会被夫人骂!笙笙今儿个的药还没给您上呢,叫夫人知道还得打我……反正,快回去吧,少爷!”   “好啊,回去。”   项穆清起身的时候膝盖冻得都发麻,费好大力气才能迈出步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月,孤零零的清光煞寒。   皆是世间孤独人,月就这般明亮显眼,   怎得为人,就偏要在这寒夜里,独自凄苦啊。   -   另一边,潜王府内。   夜里好容易闲下寂静,画良之脑袋上被砸的伤今儿泡了水,现在才得揭下来敷药。   池子里的水怎说都是不干净,多半有些感染红肿。   他借着发乌的铜镜扒拉着给自己上药,怎么都是不方便,摸不准,看不清楚。   画良之这时候才有些挂念明安不在。   好不容易给自己包扎好了,这位指挥使大人想着终于能睡个好觉,才把衣衫解开。   门外就有人喊他喊得急。   听声是柴东西那小孩,他腿脚快,总被人喊着跑来跑去指示跑腿传信。   “大人!王爷……王爷传您去护卫!”   画良之噌地从榻上跳起来。   “不是有夜里当值的吗!都什么时辰了!”   “王……王爷指名要您去……”小东西怯不敢言,缩在门外小声应他。   “……桂棠东,有完没完!”   画良之忿忿不平地起来趿拉上靴子,扣了假面夺门而出,开门的时候火气大了点,险些把趴在门上的柴东西鼻子撞塌。   只是画良之万万没想到。   这夜色如墨的沉沉夜,潜王府的正房,竟能这般明亮成昼。   灯油好像不要钱似的,绕屋外堂内点了过百支,耀得连明月都失色。   真当好一个奢靡不夜城,更为可怕的是,画良之到门外还有百步的距离。   便已经可以清楚听得屋内莺歌燕语,琵琶碎玉。   皇城第一的纨绔混蛋。   画良之暗骂一声,手扶着腰间软皮线绳,正要推门。   耳边乍闻个千娇百媚声起伏不断,惊了画良之鸡皮疙瘩直窜到头顶,豁然忆起白日里,王爷曾吩咐……   那他娘的,不是气话!   谢宁真给他塞了一车官儿送进府里来了!   画良之推门的手僵在一半,屋里叫声不止,他就不敢再动半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下想的是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分明周遭媚笑欢声此起彼伏,吵的厉害。   都只听得见心脏乱了紊的狂跳不止。   “来了就进来啊,在门外偷听什么呢,画大人?”   画良之一颤,里头人大抵是看到人影投在门上,唤他进来。   画良之不敢抗命,咬牙低着头,推了门。   他颔首慢步,跨上门槛,直到“咚”一声震响,是个男人吃了痛的呜咽声滑到耳边。   画良之不得已抬了头,就见个一丝不挂的小官儿被桂弘直接从几丈开外的榻上丢了下来,摔出去老远,正落在脚下。   画良之顿时是个慌乱无措,一动不动的低头,看向脚下瓷玉似的漂亮男子。   小官儿身上密布血痕淤青,眼里忍痛晶莹的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白面敷粉,身上常年花露熏出来的异香,混着道不尽的气味。   凤眼留情,就算是个狼狈样,乌发披背,被汗黏在身上,依旧生得格外漂亮怜人,定是个……   上等的牌子。   小官浑身疼得厉害,还硬咬着后槽牙爬起来跪下,笑眼盈盈,朝他做了个极为讨好的表情。   “王爷,有何吩咐……”画良之倏地避闪开眼,开口时,喉咙火辣辣的疼。   “漂亮吗?”   桂弘问。   “嗯?”   画良之唐惶中抬了头,入眼桂棠东与俏春楼那日一模一样的,身上只披了件兽毛大氅。   真就是个张口啖血的恶兽。   连张人皮都不屑披的恶兽。   朝他咧开血盆大口,疯癫笑问:   “西楚蜂巢的头牌,千金难买一笑的南娇娇,多少人有钱都见不到的上等货,就在你面前。画良之,不谢谢我?多看看,长长见识。啊,给你摸摸也行。” 第19章 疯乱   画良之惊惶瞥开眼,却不知视线该落向何处。   这偌大的屋里站了十几个官儿,有弹琴吹曲儿的,谈笑打闹的,寻乐的,亦有……成对儿忙着登天的。   太乱了,太乱了……!   画良之浑身发冷,他不是没去过春楼。   谁不是高兴了一夜只带一个,就算吃酒时多陪了几位……   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啊。   画良之再思考不了,视线转回脚下跪在他旁边的小官,看他侧颜精致,鼻尖红润挺立,很难不惹人心动。   喃喃道:   “漂亮……”   “呵呵!那也抵不了画大人三分!”   桂弘大声狂笑,他这般一比拟,台下那些同南娇娇相形见愧的官儿,全都面带惊诧的扭头去看这位大人。   当然只看得见一张妖狐金面罢了。   连南娇娇都忍不住回头望他——   这皇城第一的官儿,能爬到这位置上,自然也是心气高,傲得很,哪怕都被人玩成这样,还好奇往回瞧他。   画良之被盯得极不自在,仿佛一种陷身泥潭,拔不动腿,和这群卖身求荣的官儿成了共污。   “王爷,若您没事,就是想问臣这个,那臣还是退下为好,不扰王爷雅致。”   画良之愤声低喝,拔腿欲走。   “诶?别走啊?”   桂弘在后边带着调笑声说,顺便赤脚踢踏下地,随手捞了个官儿捏进怀里,两三下就把人玩成了水。   再像丢破布似的把人扔出去。   “画大人,看看这儿人这么多,万一有个心存不轨的,要杀我怎么办?你可得守着呀。”   画良之呼了一大口凉气出来,心头颤得厉害,到底阖目一叹,道:“是。”   他把手扶到腰间七煞伐杜上,垂目退到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去。   为人暴虐,喜怒无常,无药可治。   画良之脑子里不停过着这几句话。   ——“画良之,三皇子可是救了你的命啊。”   那日酒局散去,人都走了,项穆清才在后头拉住画良之说。   “姑获潜入宫中杀人,这刺客如魅影鬼惑,一击必杀。无论画大人当时在不在场,能不能拦,他就是奔着杀定了陈太訾去的,杀不死也得搅个乱局。若不是三皇子半路把你截走,给了个逃罪借口……这护君不周的大罪,可就真切实落在你头上了。”   “怎么,你是说我还得谢谢他了的意思呗。还是说他早知道姑获会入宫杀人,姑获其实是他的死士?”画良之随口瞎扯道。   项穆清盯他一会儿,意味深长的笑道:   “说什么呢,他可是个疯子,哪能有养死士的脑子?就算天下都颠了,他三皇子也不会和皇上翻脸。画良之,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用不完的银子,法外狂徒的特权,你不欣然享受,能想得到谋逆吗?”   ……   他那是救我的命吗。   他那是要把我拉入万丈深渊,跟他一并跌得粉身碎骨啊!   桂弘单手提酒,蔑了角落里画良之一眼,豪饮三口后疾步过去,稀里哗啦当头把一整壶酒倒在对儿弹着琵琶的官儿身上。   那对儿面容相同的小官只穿了件水蓝的薄衫,酒倒上去,全成了若隐若现的。   俩人吓了一跳,丢下琵琶,磕头跪在一起,瑟瑟发抖。   “弹什么弹!难听死了!没点眼见吗,你们个个玩儿的舒服,徒留咱画大人冷落墙角,可怜不可怜?滚去伺候他啊!”   这对官儿是南塘的上牌,尚夏尚东,看着不过十五六出头,双生面同,自小在蜂巢长大,会看眼色,也会伺候人。   只是被桂弘吓得不轻——这儿没人敢忤逆他。   当朝皇子,潜王殿下。你不听他话,没伺候好他。   是真能被虐打成废人,鼻梁都折断,坏了财路,还无处申冤的。   画良之后背都是僵的,眼看两个漂亮孩子奔自己扭着腰过来,他不过下意识想逃,想拦,两个孩子却异常急切,一左一右夹着他,还卖着笑。   画良之被挤得动不了,快被逼疯了。   “别碰我……”   俩孩子没理,甚至巴着人衣襟要动嘴。   画良之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再是控制不住。   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说了他妈的别碰我!”   他在骇怒至极时,“啪”地一声响亮,把七煞伐杜甩了出来,直接抽在其中一个的胳膊上。   就算收着镖头,可软皮的走线生抽肤嫩无遮的身上,还是听一声闷哼,血溅四处。   尚夏捂着胳膊仓惶逃窜,倒也没跑出几步,原地捂着胳膊把自己缩成一团,血顺指尖流个不停,不看,也知道是足以翻开皮肉的伤。   尚夏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疼得小脸煞白浑身发抖。   还挂在画良之身上的尚冬见状,“啊”一声尖叫惊呼出声,急得跺脚,看画良之走线枪还提在手里,怕人再打,直接扑过去给尚夏护在后头,焦急扒拉着让尚夏把手拿开给他看伤势,嘴里可劲喊着:   “哥,哥,哥,哥!”   尚夏不撒手,怎么喊都不给他弟看,还忍着疼骂他回去。   桂弘叉腿坐在上头,睨着人一会儿,大笑嘲讽道:   “画大人真是心狠手辣,不懂怜香惜玉啊。做皮肉生意的人,想教训打几巴掌留些青痕,疼,可两天也就散了,倒是画大人拿杀人的武器抽啊,这么漂亮的皮面,落了疤,就不值钱了,可惜。”   画良之这才意识到出手严重。   他失神看向地上抱团的双胞胎。   仔细看了,都还是个孩子模样啊。   尚夏疼得冷汗涔涔,使劲用肩膀撞着尚冬喊他回去。   尚冬急得眼里全是泪,他本应该气的,本该恨自己伤了他哥。   却不想孩子回过头来,跑到自己跟前,跪得额头贴地,用着极其卑贱可怜的嗓磕着响头说:   “是小的们该死,是小的们不会伺候大人,该打,该……”   画良之怔在原地,脑子里像是撞了钟,又乱,又疼,又慌。   他捏着七煞伐杜的手抖得厉害,真的……   乱死了啊!   “我说了,我说了的!滚蛋!不用你们伺候,是你们不滚!”   尚夏这时候咬着疼重新凑过来,跟尚冬跪在一起。如此看过去,   就是两个无辜孩子。   “大人,求您了,可怜可怜我们,就让咱们……伺候吧……”   尚夏含泪扬脸的时候,一张嫩脸上还有溅上去的血点子。   “王爷发话,我们要是伺候不好,大人不开心,会被王爷打……打死的!大人,权当救我们两命,实在不行,您不喜欢两个,您救他,您就让冬一个人伺候也行!求您了!”   尚夏还捂着胳膊不让他弟看,就拿肩膀使劲拱尚冬,让他求情。   尚冬忍不住,哇哇哭得厉害。   “大人,您试试,咱家可会伺候人了,大人若是只和姑娘们耍过,心里过意不去,不妨试试,我俩打小就做这个,不比姑娘差的……”   尚冬哭得画良之脑仁疼的要命,真跟有人砍了他脖子似的。   脑浆散了一地的疼。   连说话声入了耳,都成了一塌糊涂的嗡鸣。 第20章 混乱   “画大人,白日里不是和我说,不会和男人做吗。不如,趁这机会学学。”   桂弘饶有兴趣看着画良之,相当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周遭声音逐渐模糊,他除了自己鼓雷心跳,再剩只有闷在胸怀的喘息。   就像被淤泥没了双腿,浑水漫入耳内,暗潮再是汹涌澎湃,溺水的人,耳边只剩水声轻浮寂静——死亡来临之前,人往往很平静。   够了……   他还不想死。   尚冬忍着灭顶的惧意跪在地上,试探性的去碰画良之指尖。   画良之反射的一抖,却没躲开。   尚冬立刻像得了允似的攀上画良之的腰,手法轻得很,但也清楚感受得到这男人僵得像个死人。   尚冬知道他在忍耐。   “大人,放松些,相信小的……”   尚冬试图去解画良之束带,眼看摸索着就要解开——   “够了!”   桂弘狼目一觑。   画良之喉咙赫赫作响,双目埋红,比起咒骂,更像是单纯倾泻的咆哮:   “桂棠东!闹够了没有……!”   桂弘扶上脖颈,轻一顶腮。   “去把架子上那金如意取来。”   他靠在座上,冷声朝埋头伺候自己的漂亮小官儿吩咐。   小官儿听话快步跑过去,端着如意,举过头顶递给他。   桂弘就把如意拿过手里,颠了颠,再靠回软垫的椅上,目空一切地静静看着,顺便把旁边人踹滚。   这如意纯金包铁,坚硬得很。   “桂棠东……”   画良之快被这疯子逼疯了。   这武官大人到底是把尚冬推到一边儿。他没回头,也就看不见这俩孩子瞬间黯了的瞳。   画良之从暗角走到光下,他熬得没力气再把七煞伐杜往腰上盘,衣带也被扯得半开不开,就拖着那么长一根走线枪,走到桂弘面前。   看他笑得乖戾,顽劣。   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咬牙怒斥道:   “桂棠东,你可真是禽兽不如。”   “哪比得上画大人衣冠禽兽,披着层人皮,就当自己清高了。至少本王……不会遮遮掩掩,全部袒露无疑。”   桂弘轻蔑低睨着阶下人,望他那依旧唇角肆意卷起的黄金狐面,道。   画良之再是哑口无言,一盆盆脏水往自己头上扣,泼得他浑身冰凉,却又无从反驳。   没错。   我就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以为自己洗尽铅华,终得重生,殊不知因果报应,现在不过是在被桂弘掐着脖子,往回处按罢了。   是我活该。   ……   受不住了。   “你饶了我吧,阿东……”   “饶了我吧……王爷……”   画良之终是双腿发软,跪到地上。   他别无选择,如今二间人鸿沟般的差距让他无从挣扎,是鱼肉,刀俎,还是猎鹰,狡兔?   又或者,只是条夹着尾巴,嘤嘤伏躺的猎犬。   也幡然醒悟,桂弘他啊,他恨自己恨到了入骨。   他不要自己死在皇宴上,那太便宜了,他偏要留着自己,他要一层层的,剥皮剔骨,要自己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被他逐渐肢解,碾碎,毁灭,要用这世上最残忍,最绝望的法子——   把这些年他受过的苦,逐一还给自己。   他求饶时,声音都在发抖。   “是我错了……”   桂弘骄矜跋扈地咧开嘴角,还是一如往常,笑不出声,可却把一双恶目,一张厉齿大嘴,通通咧得非比寻常的夸张。   得逞笑道:“画良之,你这是求我呢?”   “是……”画良之折了骨似的跪在地上,喃声道:   “别闹了,阿东,你,你……饶了我吧……”   “我为什么啊?”桂弘咯咯笑了两声,说:“你凭什么求我啊?”   “我……”   画良之应不上来。   凭什么。   凭自己小时候为了一己之利,要过他的命,对他弃而不顾?   凭自己扇过他一巴掌?   凭自己跟他淌在池塘里打过架?   画良之茫然仰头,视线的终点处,是屋顶一盏金蟒挂灯,口含红玉,面露凶相。   做工相当精细,用料珍贵,一看,就是个价值连城的东西。   这蟒的一双圆瞳正盯向自己,好像随时都能把颓唐的自己吞进肚子。   “啊……画大人真是,你我什么交情啊,我桂弘这辈子能说上话的亲人都死绝了,可就剩你了,我珍贵着呢,什么好东西,都想跟画大人分享来着。您怎如此不识我意呢。”   桂弘笑得阴森,语气怪调,讥诮道:   “这俩,可是皇城最难睡的官儿之一,你任哪儿还寻得到这么漂亮的双生子?怎还看不上呢。罢啦,也有可能嘛,不喜欢咱就不要了,官儿不有的是,机会也多的是。画大人,有话好说,何苦如此跪在地上求本王,叫人看了,怕是要把我当成忘恩负义的人渣。”   画良之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冷汗直冒。   他可是个疯子,那张嘴里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能听得出来!   “我能走……?”   画良之捏的枪头咯咯,犹疑道。   “走呗,又没人能拦你。”桂弘笑得悠哉,抱怀慵懒道:   “画大人不是指挥使吗,这院子里的护卫全归您管。您要走,谁拦得住?”   “好……好!”画良之义无反顾地扶膝盖起身,他怕桂弘喜怒无常,下一瞬就要收回命令,只想趁机快跑。   画良之倏地夺门而出,一口气奔出老远。   跑得直到肺里起火,疼得火辣辣跟被放在煎锅里似的。   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忘了呼吸,过度紧张和刺激引得头痛欲裂,肺里也疼得要命。   他喘不过气,就像个痨病患者似的,趴在地上奋力捶胸,一边哭嚎,一边扯着衣领大叫。   他快憋死了。   憋死了,要死了!!!   这混乱人间,盘古真的开天辟地了吗,为什么还这样乱,还这么脏,还这么混啊!   可他不想停,就好像进退维谷,背后百人追杀似的爬起身,发了疯的往前跑,——漫无目的,直到一头钻进后花园,夜深漆黑,被蜿蜒延伸树根拌了脚,滚进厚草丛里。   除了秋虫悲鸣,耳边再无他人,再无别声,除了自己过度撕扯的呼吸声不断。   画良之蜷在地上抱着头崩溃叫喊,放声大哭。   他这辈子亏欠了太多人,他娘,他妹,还有桂棠东。   他没法赚钱治他妹,也拦不住他娘绝望跳河,更是把自己像亲弟似的又嫌弃,又爱护着带大的孩子……   给活活逼成了个疯子啊!   脑海里盘旋而过,全是十岁的小孩聒噪不停喊着他“哥”,火光刺目,再混杂上耳边混乱悲鸣,只披兽氅,一丝不挂,浪荡形骸的身体。   画良之十指痛苦的抠着泥土地,大哭后呜咽,呜咽后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复念叨着一句对不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脑海中嗡鸣景象清除得掉,肺里烧得厉害,小腹也愈发烧得厉害。   对不起,才是世上最无力,最没用的三个字。   “是我下贱,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人我不是东西……”   画良之在这众星揽月的寂静夜下,跪伏在草地一只手发疯似的撕扯拽抱着脑袋——再一手向下。   他咬牙低吟抽泣,绝望的像只猛兽口中挣扎的鹿,嚎啕大哭,连求救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甚至愧然不敢抬头望天。   可你连我的命都不屑于要,我要怎样才能偿得了你啊。 第22章 入宫   翌日。   晌午刚过,画良之换上原本一身鱼龙袍,跟在吉桃公公后边在宫里穿梭。   宫里一向规矩多,走道的时候没人敢说话,身边一趟趟过着忙得焦头烂额的宫女太监,也全都跟机关木偶似的走得没声。   不久前,他都还是个每天带禁军在宫里头兜圈巡逻,无事闲散的翊卫中郎来着。   燙淉   曾经总觉得平淡寡味,活着,跟混日子没什么差别。   现在看来,那可真是幸福得没边啊。   皇上没削他的职,甚至还给他保留官服,挂着名。这不是毫无道理,画良之心里明白得透彻。   既然还为禁军卫,那他就还当是陛下的一条好狗。   吉桃一路引着他,从红墙长路过,秋风愈发紧,宫里百年的银杏落满地。   到了大殿根底下,吉桃和檐下的小太监打了招呼后就退了下去,小太监在门外叩过头,说:“皇上,翊卫画大人到了。”   里边等了会儿,才淡淡然的传出个声音,说:“宣。”   画良之低着头进去。   殿里药材味重,混着焚香,倒也好闻,世帝心悸症重,若不服药,寝食难安。   他往前再走上几步,叩首道:   “臣画良之,拜见陛下。”   老皇帝正逗着鸟玩,笼里文雀通体花白,喙色通红,小巧玲珑,叫声也清脆。   虽不如宫里娘娘们流行养得鹦鹉会说话,世帝嫌吵,就喜这种小而精致的。   “起来吧。”世帝拿小竹竿挑着鸟,寡声说:“弘儿怎么样了。”   “回陛下。”画良之起了身,手交叉握在身前,实话说:   “没什么特别的。三殿下养尊处优,习惯铺张浪费,声色犬马,一如既往。”   “嗯。”   世帝把竹竿拿出来,旁边的小太监立刻端起个铺绒布的精致小盒接着。他再拿镊子捻了只虫送进去,鸟儿一口吞了干净。   “不过……”画良之犹豫几分,道:   “不过昨日王爷用自己辇驾去皇城接了十几个官儿回来,彻夜放浪形骸,饮酒做乐,甚不是个皇室当有的规矩。”   画良之不敢抬头,怕世帝生气,再转嫁叱他。   哪知世帝只见怪不怪的再捻了只虫起来,这次的虫大了些,文鸟一口吞不进去,只能拦腰啄断,粘液横流。   画良之拿余光瞥上去,他本不是个胆小的,甚至说是敢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恶人,可不知怎的,当下看只鸟吃虫都生寒。   “知道了。”世帝应说:   “出了宫,也是方便他了。不劳驾他亲自偷逃出宫也能享乐,倒是安全,惹出是非也不易外传,只要王府上的下人嘴紧就是,好事。”   画良之愕地一震。   但又无法质疑皇意。   他蓦地想起,谢宁那老太监的话没错。桂弘是疯,但拦不住皇帝纵容,他便能把自己所作所为,权当理所当然。   “王爷不读书。”谢宁曾拿着张墨糊的废纸给他看过,上面圈圈块块看不出是字还是画,反正看得出,越到后头笔迹越暴躁,说:   “逼他读书,他就尖叫着追着国师打,披头散发光脚在学堂里胡跑,打骂无用,皇上也便作罢了。王爷连字都写不好,既无生母教育,又没人管束,你想他能长成个正常人吗。咱王爷是可恨,但也可怜。”   可怜。   画良之心里清楚,他原本认识的桂棠东是个多单纯善良的小孩儿,连师父叫他去抓只兔子。   他都舍不得拉弓去射。   但这小孩儿没了。   被自己逼疯了。   我,一念之差,亲手,逼疯了。   我才是一切罪魁祸首。   “你也知道,弘儿与常人不同。”世帝逗着鸟儿,低沉道:   “有些事,不是你跟他说就说得通的,很多时候,讲道理啊,他听不通,只随心所欲。画大人的职责,就是守着他,看他,想做什么。”   “可王爷并非生来就疯。”画良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忽地就反问了皇上一句,心里猛然发虚,但也止不住,倒不如硬着头皮继续说:   “他这模样活得可怜,都称不上算个人。”   世帝手里一停。   小太监眼疾手快,接下皇上手里的金镊子。大殿窗子开着透气,难免风凉,旁边宫女趁机过来,给他把大氅披上。   世帝转了身,画良之慌退两步,把脸埋下。   世帝并未责备,反倒轻笑两声道:“可他这样,能活。”   画良之本低垂的狐目,赫然惊大。   “是……陛下远见,臣,自愧不如。”   “画大人,虽然当下明是王府护卫指挥使,但你可一直是朕最信的禁军翊卫。”世帝接过旁边小太监递过来的手炉,自上而下的盯着他道。   画良之听得懂。   便是要他监视桂弘一举一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了头。   “画大人辛苦了。”世帝睨着眼瞧着画良之头顶。有那么一瞬间,这种要命的压迫感,画良之真的会混淆这对父子。   “委屈画大人低就,赏赐少不了大人的,时候不早,请大人回吧。”   画良之再叩了几头,谢过隆恩,倒着退了出去。   画良之出了大殿,心里杂复得很,又不愿立马回去见桂棠东那张脸,单单臆想了下那疯子,满脑便都是昨夜那风流破事。   只好步履维艰的在宫内长路上走着,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喊他。   “良之!”   画良之一回头,季春风牵着马,给他招手。   宫里不许跑马,但骁卫需要带马以备不需,所以平时都搁缰绳牵着走。   好一个气派禁卫,英姿飒爽。   画良之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被委屈上了头。   “良之,回来复命?”   季春风加快了些脚步,走到画良之跟前,朗声依旧破得春晓,问他:   “以往巡查三步一见的,现在翊卫没了你,见不着,还多少觉得有些不适应!怎么样,最近可还好?那疯子没再招惹你了?”   画良之低头浅笑,习惯性扶了假面,轻声道:“好想回来啊,春风。”   季春风一愣,画良之说话很少有这个语气,有气无力,可没了半点意气,当即皱了眉,压嗓关心道:“他欺负你。”   画良之只摇头:“春风啊,原来,做狗可比做人轻松。”   季春风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枪,像是个展怀的动作。他再腾不出手来,画良之也是心凉得透了,只为寻个慰藉,多的没想,迈了步子过去顺势抱了季春风。   季春风傻了眼,两手满满,回抱也不是,推开更不是。   “好想死啊。”   画良之闷着脸,喟叹道。   我该死啊。   ***   夜幕后的皇城,才是真真花红柳绿,到处狂蜂浪蝶的热闹处。   赶今儿是西楚蜂巢的庆日,这皇城一等一的蜂巢,每年一次的大日子,却并不是任谁都能进的。   还得是每年照顾营生最大的几位客才得入场。   画良之才从宫里回来,在王府上没歇几个时辰,便领着令,驾马带百号人先到了西楚蜂巢门口开路清人。   他也没想桂弘这一趟,敢这么明目张胆浩浩荡荡。   反正叫他来就来呗。   如此日子能来西楚的人,都可算得上皇城里的大人物,无论行商做官,但也都是穿常服能低调就低调,毕竟不知道里头能遇见个什么熟人。   唯独他桂弘五驾马车,马蹄声亮,把皇城的不眠夜都给踏碎了。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个亲王阵驾似的。   桂弘脚踩牛皮翘头黑靴,踏着车奴的背下来,趾高气昂扎一头高马尾,网巾套头,一根银簪导了,发尾还编着好几根小辫,箍了满头精致银圈。   画良之在马车底下抬头瞅着,心里都在暗骂浮夸。   但又不得不承认,小兔崽子的外貌气质,真是变得成龙了。   若他不是个疯子。   那不得迷倒皇城万千少女。   桂弘下了车,谢宁低头跟在后边,把他随手褪下来的大氅接着,画良之这才看见他一身玄衣上绣着细看才能辨清的游蟒暗纹,还是锦衣布料上织时本就带的纹,贵重得要命。   大昭对服饰纹绣阶级管控格外严苛讲究,没有那身份的人,绣上不该绣的,重者可是要砍头。   桂弘这一举,就差把“我是皇子”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画良之领命把路堵得死,别的客全在门前等着进,顺便看着热闹。本来还忿忿不平喊着“凭什么不让进啊,谁啊这么大阵驾”的人,这会儿全都成了哑巴,甚至还能五十步笑百步的发出唏嘘。   ——看着了吗,皇储,就这德行,这作风。   ——储个屁了,没听说吗,早就遭万岁爷赶出宫啦。   画良之倒无所谓,他反而恨不得和那群人一起骂,听得心里舒坦。   他抬手让护卫给人让出路,守在外头,自己跟在桂弘后边。   桂弘拿余光斜扫了旁边矮个儿,缓言问:“画大人今日可是入宫了?”   桂弘步幅宽,画良之得紧着跟,倒也回得从容自若,道:“是啊,你父皇传我。”   “画大人说什么了。”桂弘无心着问。   “还能说什么,告你的状啊。”画良之也闲侃似的回他,还不忘把两边试图拦路和桂弘套近乎的官儿扒拉走。   画良之推得使劲儿,反正一群大男人,他可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两边儿哎呦呦的厌叫声四起,桂弘也没理睬,甚至头都没低过半下。   “那我父皇说什么,没准备替你出气,要因你罚我了?”桂弘轻蔑一笑,犬齿叼着嘴角,说。   “你父皇夸你做的棒,要你再接再厉。”画良之说着反话,但凡长耳朵的,都知道这是奚落话,可桂弘就未必。   果不其然,桂弘干笑几声,低头看了看画良之那张妖怪似的假面,“咚”地敲了个坑。   “靠!桂……王爷,干什么!”   画良之比起脑袋震得疼,更是心疼得冒血,骂到一半意识到在外头,硬给噎了回去,倒是后头谢宁怕他出言不逊,吓一哆嗦。   桂弘咯咯笑得开心:“恶趣味,丑得要命。画大人要是肯把这个取下来,今夜主角,可就是你。” 第23章 西楚蜂巢   往前方红光烁烁,薄烟缭绕。   绯红的绸子扯了满堂,两排木质栅栏隔着路,路上行客,栅栏后边一格里坐着个官儿,皆是衣衫轻薄,柳腰纤细,涂脂抹粉扮得漂亮,借灯烟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全是些艳俗的浓妆艳裹,画良之不好男色,看着眼疼,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桂弘虽然疯——   但眼光还挺高,面对这些莺莺燕燕,目不斜视的往里走。   桂弘给他纯金的面具敲出个坑,也没半点抱歉的意思,目光向前,随口问:   “画大人昨日可休息好了?回去的晚,又要起早入宫,真是辛苦。”   画良之报复似的挖苦道:“那也不及王爷半分。昨夜王爷以一敌十,悍勇无比,鸡鸣不息,今夜还这么精神抖擞,盛气凌人,果然还是年轻啊。”   桂弘紧绷的脸被他说得解颐一笑,冷讽的话都能叫他听成夸奖,蓦然转过身,成了倒退着走的姿势,微微弯腰,凑到画良之面前,搓下巴问:   “画大人今年贵庚?过三十了吧。”   “可不是吗。”画良之把脑袋往后抻着,试图离他远些,浑身的反应都写满了“勿近”二字,还得端着身份,冷言冷语道:   “比你长六岁不是,三十有二,老了。”   “三十二了还不娶妻。”桂弘拿他取笑的时候,笑得真是打心底里的开心,时常失神犯浑的狼眼都闪出光来,说:   “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画良之懒得理他,只应付着接话道:   “娶妻生子,多费钱又费力的事儿,有那钱,我自己出去吃酒寻乐不好?不像你家有皇位要继承,非得生一堆儿子不可。我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姓都随的娘,何必呢。倒说你,别的皇子几岁时就订婚约,各大族抢着攀皇亲,怎么就你,二十有六了还寡着?说出去不嫌丢脸。”   “谁能说什么。虽无婚命,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桂弘是个一等一的纨绔,日日寻欢作乐,如你所说‘悍勇无比‘,也是传得声名远外。”   桂弘笑得开心时,眼睛眯成条线,竟还有些意外的可爱。   谢宁搁后头看得发愣,他可从未见过自家疯王爷的脸上,还能露出这种纯粹的笑。   “倒是画大人身材小小一个——”桂弘接道:“容易让人误会,是那个,不行。”   “你他娘的才不行!”画良之一个没忍住,嘴不设防,还是骂出了口。   谢宁猛窜了个激灵,紧着扫四周有没有耳朵听,不过好在燕舞笙歌,话音传不出去。   “我行不行,画大人不是最知道。”桂弘得逞似的拿手在画良之面具前比划数下,再转回身去迈起阔步,哀叹说:   “可画大人既不从我,也不愿碰那绝色的上牌官儿。你说这……除了不行,还能有什么解释啊?”   画良之恨得牙痒,恨不得把他塞回十岁大小,吊在梁上揍死。   但现在变了,人为刀俎,我才是鱼肉。   西楚室内花街再往前走,到了正堂,往上看,便是个塔状的七层高楼。   层层盘绕填满雅间居室,二层是吃酒雅间,三层开始成了独室,只能放个榻子的大小。   愈往上层房间越大,内饰也就越上等——   到了七层,就只缩成一间上房,无论如何寻欢作乐,底下也听不见,上不去。   平常的客在花街挑了官儿带上楼,一两个时辰出来足够,三层隔音差,声音绕在底下的堂里不散,反而烘得氛围是个更加活色生香。   这种你情我愿的皮肉生意,官儿不像妓女事多,速战速决,不会留麻烦,又不比姑娘们的功夫差,蜂巢一事,很快风靡皇城。   就算如此,画良之还是没有半点想搞男人的心思。   他喜欢什么,他只喜欢软乎乎,香喷喷的女人。   又或许,他可能什么都不喜欢。   正值庆日,正堂的台上拉得全是红绸,几个只扎袴的壮汉拿涂蜜的红绳,往地上跪的穿得若隐若现的白嫩少年身上捆。   红绳拽得紧,勒得少年身上紫斑比比,两颊却还能迷离染上朱色。   画良之斜楞着眼瞟着,满心都是自己老了,入目刺激,就是没什么反应。   那老子他娘的也不是不行!   桂弘余光扫得画良之看新鲜东西看得移不动眼,登楼的时候险些撞上阑干,便咯咯笑着,贴心道:   “画大人,本王自己上去,你在底下侯着,顺便看看热闹多好。”   画良之恍然回神,难掩尴尬地轻咳一声,答:“行不得,臣是护卫,得随您进去。”   “你还想进去?”桂弘惊讶瞪眼,说:“我在里头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儿个还跪着求我放你出去,怎么今儿就改了脸,非要进去?”   画良之脸腾地烧得红,幸亏戴着假面,才得掩窘态,磕巴道:   “那……那臣在门外侯着就是,楼下定是不行,出事,赶不过去。”   “动静大,会听见。”   “又不是没听过。”   “瞧您这话说的。那大人又不是没见过,干脆进来守着算了,我不在意的。”   画良之喉咙一滚,道:“……还是免了吧。”   桂弘干笑上几声,西楚带路的小侍把身子躬成虾米,推开七层上间老檀雕的门。   不愧为蜂巢,上间门上的雕花都是香艳无比。   画良之跟不进去,闲来无事,就挂在七层的阑干上往下看。   一层堂间台子上那少年,这会儿已经被人拿红绳吊在个梨木的架子上。   他站得高,看不清,怎说都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反正与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热闹还是想看,便觑目使劲瞧,看人拿涂油的皮鞭子往少年身上狠劲抽。   涂了油的皮鞭光滑,打不坏人,但也实打实的疼。   少年叫得凄惨,堂阔回声不断,画良之站在七层都听得清楚,依稀看少年疼得发抖,架子都跟着颤,可给这位大人看得直咧嘴。   “呦,画大人在呢?”   一声娇嗔男声在身后唤他,画良之立马端回个护卫的严肃姿态,低头瞧了,不正是昨天一进门,就被桂弘扔到自己脚边上的那个什么……西楚头牌,南娇娇?   王府的护卫拦在七层的楼梯下头,都是戎装兵甲提刀带枪,南娇娇站在六层转角的台子处,上不来,就从阑干处抻出脑袋,抬头唤画良之。   画良之自以为是桂弘翻的他,没多想,挥手示意放人上来。   “大人若是好奇,怎不下去看看,热闹着呢。”   南娇娇揶着长发往这边过的时候,一身薄纱微透,身上坠的银饰相撞叮咛作响,确实情趣,停在画良之耳朵里,也确实聒噪。   “哄我下去。怎么,给你让条下毒还是刺杀的路啊。”   画良之话说得生冷,然南娇娇不是个小胆,这皇城一等一的官儿,什么样的客是没见过,嘻嘻笑着靠到画良之身边,凤眸微眯,梨涡浅笑,甚是个诱人的漂亮。   “大人说笑呢,娇娇哪有那个胆儿,还没活够。”   画良之嫌弃地往边上让了几寸,再微小的动作,也全被南娇娇一双媚目看在眼里。   他可是最会瞧人眼色,再没往画良之那边粘,不过也学他,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围栏上,往下俯视。   画良之看他赖在自己这儿,半天没动,又想起昨夜这人那副狼狈样子,不禁好奇问:   “你身子就好了?这就来上工。”   “不好也得来呢。”南娇娇以手撑脸,转头向他,眉目含得都是杨花水性,浅笑道:   “这是庆日,我可是头牌,不出工,也得露脸。昨儿个是王爷疼爱奴,知道奴今日不能歇,没往脸上伤,遮遮掩掩,混过去就行,怎说也是——皮面生意嘛。”   画良之难免随他遐想,喉咙顿觉干辣。紧握拳扶嘴,咳了两声,假装不意,叹道:   “也是不易,倒霉摊上他这样的客。”   南娇娇闻言将眼瞪大,忽地掩口笑道:“大人何言倒霉?能伺候王爷,那可是奴至高幸事!以往王爷若是失控,下手狠来,隔天都会差人登门送上七日歇业的礼钱。您别看王爷疯,但他赏钱给得是真的多,养伤无忧躺着,比辛苦陪一天笑都合算,反正忍忍就过去了,搁谁,谁会不愿意做这不劳而获的生意呢。”   “——咳咳。”   画良之险遭口水呛着。   “画大人,这世道啊,伪君子,未必就比真疯子强。”南娇娇眼神拉丝,若有所思地看向画良之,停了会儿,再摆一张讨喜的脸,问:   “画大人呢,您可还好?昨儿个大人真就那么出去了,心里……不曾愧疚?”   “我愧疚个屁。”画良之冷道:“我又不是同你一路的官儿,既为陛下钦差的指挥使,他那般羞辱,我没理由忍。”   南娇娇眼神楚珑,望了他许久,美目含情却参悲悯,竟像在看个可怜人。   画良之被他这般瞧得浑身都不舒服,到底是在发火前,那美人先发话:   “好事。反正,大人您舒心就好。”   画良之烦得透透,见他还没动作的意思,不由催了句:“你还不进去?”   “进哪儿?”南娇娇满眼困惑,须臾,再恍然大悟似的掩嘴倩兮,道:   “王爷今儿没点奴啊,哪有两天连着玩一个人的道理,再漂亮都腻了,咱家身子也受不了呀。娇娇不过是看画大人在这儿,想与大人说几句话罢了。”   画良之听到这儿,心觉被下了套似的,当即来了脾气,压声骂道:   “少与我套近乎,不感兴趣,滚滚滚蛋,滚下去!”   南娇娇没急着跑,眼看后边的护卫都要过来赶人,还媚眼乖笑着,说:   “王爷曾说大人生得漂亮,奴真是好奇得很呐。毕竟,这京城各家蜂巢上牌百号,甚连奴家,都从未有谁听过王爷夸漂亮。”   衣着浮夸的官儿被人拉扯下去时,都是稀里哗啦的撞银声。不过拐了个楼角,美人纳下眼中讨欢,兀自暗笑,无声叹了三个字:   “伪、君、子。”   另一边儿,画良之被南娇娇气得脑仁生疼,无处泄愤,只怒目盯着雅间的门。   不过说来奇怪,桂弘人都进去这么久了,怎得一点特殊声响都没听见啊?   大抵是这屋隔音真是上好。   画良之心理这么想着,门咯吱一声打开。   他刚想迎,就被眼前人再次刺了眼。   桂弘折了半个身子在门口边,即便如此,还是探了个汗涔涔的胸膛,邪意一笑,冲画良之吩咐道:“去,喊人再送两壶酒进来。”   画良之嗖地按了自己脑袋,闭着眼,应了声:“是。” 第24章 天师   桂弘从上间入门拦着的石英屏风旁绕过去,再往极为敞亮的宽堂走过,皮靴踩着地上垫着的大块兽绒地衣,往前正中,是个裹着金丝棉的木棲,可坐可躺。   他赤着半个身子,倚在上头,觑目缓了口气,再润了些酒入喉,胸口喘得急。   上间的半面墙都是窗,此刻全大开换气,秋夜屋里难免反凉,桂弘出了一身的汗,却也毫不在意的晾着身子。   风声打着窗框,片刻后,桂弘微睁开眼,瞧向窗口。   他躺的太安静了。   屋内火烛摇曳,以至于老檀木的门关得死,听不进外面嘈杂,静得像个暗室。   直到人眯得快入眠,窗外忽地黑影一闪,黑袍带风的声,卷了只蝙蝠进来。   桂弘闻声挪了挪身子,疲倦间睁了眼,看面前立着的人,摘取下头上大帽。   大帽下露出张深沉苍冷的脸,烛影背后半明半暗,斗篷遮不住的威势,映得这人成了九泉官吏。   “东离啊。”   桂弘支起身子,长吐气后,把手边的剑翻了个花儿,随意丢在地上。   兽皮地衣柔软,剑摔出去也不震,闷着声。   男人端正拱手,跪拜道:“三殿下。”   “陈太訾死了。”桂弘声显萎靡,道:“没意思了。”   “斩不断的。”这位大昭天师身披神韵,黑袍也遮不住朗身气质,沉着道:   “我早说过的,空虚,疲乏,无所适从。您杀得了人,却斩不断心魔。”   “那他也该死。”桂弘咬牙道:   “他折磨了我哥七天七夜,却只遭一箭穿心,我不痛快。”   “姑获是把好刀。”楚东离跪着抬起头,直视桂弘,眼中浑浊藏着凌厉,未应其言,自顾自说:   “只是煞气太重,难安。”   “那是他的命。”桂弘接道:“我管不着。”   “影斋的人动了。”楚东离垂目,视线落在闪烁橘火上,跃得是个不安,接道:   “看来,是皇上怀疑到二殿下的残党身上。姑获暂且虽藏得住,可他若控制不住杀欲……难说。”   “我说了,那是他的命数。”桂弘瘫在棲上,不为所动,略显病倦,哑声道:“本就是权益关系罢了,与我无关。我只想要陈太訾的命,要完了。”   楚东离轻声笑笑,再想起些什么,又问:“上次我查到的,内侍省在您这插的那对儿娼妓眼呢?”   “处理掉了。”桂弘置若罔闻。“找了个好理由。”   “还是三殿下做事干脆。”楚东离满意卷唇,眼挑向门外,负手起身,用下巴指道:“来新人了?”   “嗯,翊卫画良之,大人应当听过的。”   “禁卫的人?”楚东离一惊,问:“禁卫来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做狗呗。”桂弘揶揄,眼中全是不屑,又说:“狗还不侍二主呢。”   “那……要我找机会处理了?”楚东离慎惕一问。   “不用,留着。”提到画良之,桂弘嘴边显了邪佞诡笑,道:“得想法子,训成我的狗。”   楚东离不置可否,对他这些心思毫不关心,只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瓶,交给桂弘。   “此药虽可暂定心性,可副作用也极大,三殿下若不是到了必要时,还是别吃为好。心病当以心医,再好的药,都有局限。”   “知道了。”桂弘把药纳下,心不在焉说:“您走吧,替我给凤离带好。”   楚东离再是一拜,翻身自数丈高楼一跃而下。   桂弘起身把窗阖紧,捡起地上的剑,转到内室一张足能睡下五人的宽大朱纱幔榻,拿剑柄怼了怼上头被下了药,睡得死了似的三个漂亮官儿,确定人没醒,才敲开暗格,把剑丢进去。   “回回回,没劲死了,回府!”   桂弘晕乎乎地松垮披着大衫,带着满身酒气趔趄从屋子里头跌出来。   谢宁赶紧眼疾地从底下跑上来,给他系好衣带,招呼着人扶王爷下去。   画良之还半好奇的往里瞥了一眼,无奈屏风挡着,看不清,   他难免心奇,这人成天这般胡闹,身体能行吗。   -   出了西楚,桂弘显然十分困乏,进了车里便是个倦态难掩,一直眯着眼浅睡。   画良之驾马跟在马车旁边,本想嘲讽这人纵欲过度,结果掀了车帘,却看见桂弘睡得迷糊,大氅没披住,大抵是冷,那么大一驾车,他只蜷在个角里。   画良之眉头一皱,喊了和马夫并排坐一起的谢宁,道:“谢公公,您进去替王爷披下氅衣吧,好像冷。”   “假关心什么呢。”   桂弘眯开眼,带着鼻音,呢喃一句:   “你不该是最想我冷死的那个。”   夜里风卷得枯叶横飞,萧萧瑟瑟,路上无人,唯有几盏忽明忽暗的路灯照明,秋意浓了的夜半,着实有些凄凉。   画良之一惊,道:“王爷,没睡呢?”   “睡了,也遭你那大嗓门给喊醒。”   桂弘动了动身,谢宁进去给他整衣裳,手指无意碰上桂弘手背,竟是冰凉。   谢宁顿时大惊失色,紧着摸了王爷额头,果然烫得吓人。画良之在马车外从帘子后头也看出异样,没等发话,已经见谢宁弓着身,在马车里急得打转。   “没……没带药啊!”   画良之起先没太在意,要么过劳要么伤寒,人总有发烧的时候,便描淡写道:   “回府盖上被子,拿凉水一镇不就好,谢公公急什么。”   “画大人,咱……还有多久回得去啊?”   “出来的远。”王府毕竟不在皇城内,画良之随口答:“怎么也得再一个时辰吧。”   “不是,王爷发烧易引惊厥,一个时辰未必回得去,没药镇着……不行,太危险了!可这个时辰医馆都闭门,这要如何是好……”   画良之驾马踏步,嫌弃地扫了马车内难得老实蜷着的人,道:“什么惊厥,娇生惯养,多大人了。叫车马走快些便是,等……”   画良之赫然止语,脑海中电闪似的过了道忆。   等……   他该不会还……!   指挥使心头骇然缩紧,抬手刷拉一声把车帘撕了下来,大喊马夫停车后,把帘布扯揉成团,丢进马车,厉声道:   “谢公公!这个,若是王爷真犯了惊厥,就塞进他嘴里去!这时候管不得干净不干净,总比咬断舌头强。你们在这儿侯着,此处离宫门不远,我快马去请御医过来!” 第25章 惊厥   “诶……!辛苦画大人!”   谢宁还没等把话说完,这位指挥使大人已经夹马窜出老远。   谢宁紧着把桂弘往怀里揣,老太监也是瘦瘦小小,抱不住那么大个王爷,但桂弘身上烫得厉害,冷得牙关都咬得紧,多少能替他传些温度。   听着桂弘烧得迷迷糊糊,念叨起哥。   哥,救我。   好难受。   谢宁以为他又想起二皇子了。   马车停在街上,周遭格外静谧,拉车的五匹骏马偶然吹鼻踏蹄,道上的银杏被风瑟瑟垂得落叶满地。   画良之的马蹄声响传得老远。   桂弘捏着谢宁的袖,开始细密的颤抖,却叫老宦官愈发不安。   桂弘的脑袋到底是烧得似梦非梦,他迷茫睁眼盯着马车棚看,上边漆黑的什么都没有,记起那时他住的屋子也是漆黑的,除了月光,他们什么都没有。   甚至不比这马车大多少。   他自小就是发了烧不易退,被笑话早晚要烧成傻子。那一夜,有人用凉水给他从头到脚擦了十几遍,都不见半点降温。   “小兔崽子,这么难养!”   他被人骂了,还顶着高烧咯咯直笑。   刚笑完,脸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很快,抽搐蔓延上四肢,他开始说不出话,开始惊惶,开始胡言乱语扑腾着手去抓人,开始喊救命。   眼前半明半暗,意识迷离间,身子一飘好像被人背在背上,可他再看不清了,也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颠簸了好久好久,那天的夜格外黑,无星无月,黑得像阴曹地府,黄泉黑路。   他快死了。   阎王爷站在顶上睨着自己,小孩怕得要命,喊不出声,瑟瑟发抖,又过了好久啊好久,突然听见有人哭着唤他,那声音,把他从鬼差手里往下抢。   阿东。   小兔崽子。   你他娘的别给我死了。   你死了,我就要被赶出山,我不想讨饭吃。   这几句话骂得他分不清是关心,还是撒气。   他趴在人背上,抽搐得厉害,身上粘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汗,反正听见他说,阿东,别咬了自己,实在不行,你咬哥。   他一口咬在了人肩膀上,血气入口的一瞬——   桂弘顿从迷离中清醒,回过神来时,嘴里塞得满满都是布,涩苦撑得下巴发酸。   他骇然意识那年深夜,背着他翻下两座山头,去寻郎中,叫他咬自己的人。   那时不过也才十岁出头。   画良之的马跑得疾,冷风打在脸上,割得生疼。   指挥使大人觉得自己肩膀隐隐作痛,二十多年前的伤了,疤都淡没了,竟还能记得疼的滋味。   果然人的记忆才最可怕。   “小兔崽子!”画良之飙着马,放声恶骂,反正到最后都会被风携走。   “我他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了!你出点什么意外,老子怕是要掉脑袋!”   他使劲扯下腰间令牌,冲到宫门下大吼。   “禁卫画良之!急事入宫请太医府!三殿下病危,十万火急!”   太医把通脉银针取下,把完脉,再配了副退烧的药,打点几句,便背着药箱下了马车。   桂弘这会儿镇定下来,就躺在车里一动不动。   桂弘用着那么深情款款的眼神看向画良之,倒给他看得浑身不适。   别说,他这会儿那眼神儿,还真像个正常人。   “干什么。”画良之打了个冷凛,斜眼冷道:   “不必言谢啊,职责所在,应该的。你要是死了,我也得死。”   “是啊,应该的。”桂弘无奈笑笑,道:“画大人哪次不是应该的呢,不过为自己的前路着想罢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画良之下意识揉了揉肩膀,应不出话。   “疼吗。”桂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   “画大人的肩膀。记得我小时候惊厥,咬过您。”桂弘说。   “哎,什么事儿嘛,早忘了,多少年前了都,还提它做什么。”画良之赶紧摆摆手,道:   “就是没想你这点毛病,能跟到现在。”   “原本太医都说,这病,待人长大,自然就好了。”桂弘看着他笑,说:“可怎么办呐,本王这是再没长大过吧。”   画良之点点头,又觉得自己这头点的蠢,赶紧从马车里钻出去,上了马,喊马夫启程。   马车上小窗的帘子刚刚被画良之扯下来,塞桂弘嘴里去了,当下没遮掩的,桂弘躺在车里,还能饶有兴致地借着月光,看画良之亮得反光的假面。   画良之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瞧,刻意勒马,跟慢了几步,只给他留了颗呼呼喘气的马脑袋。   桂弘叹下一口气,侧了头,埋进自己大氅上的紫狐绒里。   -   夜深至月没,翌日将是降雨之兆。   西郊旷野,本集贫民茅屋较多。世帝拨乱反正后,重设扶贫国政,为贫民在冯将军领护国军收割的北荒地界,分土开荒,逐渐迁移寻生,西郊也便几乎成了片无人地。   不少茅屋不禁风雨倾倒,没人收拾,这地方也没什么人来。   惊夜马蹄声重,一匹玄马载黑衣人烈风如鬼影划过,眨眼不见,唯马蹄声绕留。   马蹄踏碎瓦破茅而过,停在个不起眼的瓦房前头。   黑衣人翻身而下,推开围篱,站在木门前沉默片刻,有人从里边吱呀一声开了门,烛火荡漾,门再阖时,又是隔绝成无人冷寂。   屋内装饰简破,全是粗瓦糙盆,墙角结着蛛网,灶炉积灰,不像有人生活的痕迹。殊不知破烂木架后机关玄秘,墙后赫然转出个巨大山洞,火把通明,往下走去。   豁然开朗是好大一片山中窟,黑衣持剑,带乌黑帷帽人分立两侧,见了人通通立直鞠躬,齐声大喊:   “首领!”   黑衣人退了外袍,腰间一长一短的双剑格外醒目。径直走进里层内屋,碎发遮着眉眼,扶长剑坐下后,先是抿了口茶,才抬头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文书。   “首领。”递文书的人是方劲,影斋负责探查的二把手。人个子不高,手段却是准狠。   “前日的乔司衣局灭口案。”方劲退了半步,为不妨首领阅书,说:   “受害者牵连势力都在这儿了,如您所见,衣局内人,与刑部……”   “毫无关系。”靳仪图简略扫了眼,丢下文书,冷言。   “是。”方劲自知首领敏锐,无需多言,便继续道:   “乔司衣局不过普通经商户,为人低调,家族无人为官,没什么仇家,甚至生意都是普普通通,事发当日,店里连个客人都没有。姑获一举杀害店铺内十余人,和复仇性刺杀不同,会不会是……有人雇凶啊。”   “不可能。”靳仪图沉声道:“全皇城的杀手名单都在我手里,早前便查过了,没像姑获的人。且照他那狂野性子,独来独往,也不是能甘被雇的角。大理寺那边怎么说?”   “大理寺定的便是雇凶杀人,”方劲答:“估计那边也是摸不到头绪,随便定的案。”   “摸不到头绪就对了。”靳仪图讪然佞笑,冷道:   “更如我所想,姑获就是个顶尖的疯子,杀人寻乐,不见血,不开心。死者不过运气不好的无辜人,刚好姑获那天路过,刚好心情不好,刚好手痒想杀人,又刚好……抬眼见着衣局。”   “这……”方劲不知该如何接,问:“可是刑部几位受害的大人……也是倒霉?”   “不当。”靳仪图面容严肃,道:“谁会倒霉进宫里。”   “……首领说得是。”方劲自愧不如。   “你再派人去查查,乔司衣局,正对着哪些容易被看得到的建筑。这可是陛下亲下的暗旨,你我当比那废物大理寺查得要快。”   靳仪图起身欲行,方劲在后边想都没想,便道:   “这个不用查啊,乔司衣局就在西楚蜂巢塔侧,一条街都被那座七层塔挡得严实,看不到别处。”   靳仪图背后一滞。   “首领?那,那要再去查查……?”方劲见靳仪图半天没动,以为是自己太过草率引他不开心,赶紧补了句。   “不必了。”靳仪图脸色骤暗,倏地起身,扶剑而去,留声道。 第26章 驴板车   画良之折腾一整天,终于是回了王府。   待把王爷扶回去,后续照顾的事儿,有谢宁跟王府一帮子侍女做。   指挥使大人自个儿是累得头晕眼花,赶着以往跟军跑操的时候,都没这么要命。   他前脚刚把马给下人递过去,后脚就看见柴东西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跑,   画良之现在看着他都害怕,这小孩儿每次来,保准得给他带点什么“惊喜”的令传。   不过好歹桂弘那祖宗当下应是睡了,不会有什么折腾人的大事了吧。   画良之叉个腰,站在原地。等柴东西呼哧呼哧跑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   “我要是不回来,这王府怕转不下去了。”画良之略显恼气,道:   “什么破事都来找我,要不我一个人全干得了,你们二百五十个,回家啃树皮去。”   “嗐呀,不是这个!”柴东西被损了个透,还有些为难的强笑着,同画良之道:   “是有件东西要搬出去,要您确认。”   画良之不明所以,只想回屋舒服安眠的人才不想在这空耗时间,不耐烦道:   “什么尊贵东西,还要我确认才能出府,我又不是王府看门的。”   “这……”柴东西莫名踌躇,道:   “就停在后院,您要不,过去,反正只和车夫说一声就好。大人辛苦,还是早歇为上。”   “你还知道我辛苦。”画良之若不是戴着假面,白眼怕是能翻到天灵盖上去:   “都学会卖关子了。”   待画良之心不在焉转到屋后,瞬间嗅到些异样时——   他的腿已经动不了了。   王府向来不会吝啬灯油,即便是夜深无人也到处掌灯,照得通明。   哪怕是临着后门的小院,门边两只红木灯笼也是亮堂。   画良之清楚见得面前停了辆板子车,一匹瘦得肋骨外凸的骡子拉着车,哧哧吹鼻刨地,身后车上。   卷着张草席子。   车夫跟骡子一样枯瘦,衣衫破烂肮脏的蹲在墙角暗处,睁着双铜铃似的瞅着来人,仿若隐在暗里的无常。   见画良之来了,才长吁口气,起来问:   “官爷,咱能走了吗?等您半老天了,这天凉,小的实在冻不住啦。”   老车夫的声儿极其沙哑,像是拿铁爪挠铜炉子的声,刺耳又抓心。   画良之背后冷风阵阵,悚然失语。   他可……太认得这瘦骡板车。   是拉那无人认的无名尸车。   马车上裹得定是尸体,斑斑血迹泡透了草席子,溢在外头。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却不想能这潜王府里……   “大人,快请走吧,停了一整天了……渗人呐。”   柴东西在旁边小声催了句,画良之才是赫然回神。   “哪来的尸体?”画良之刚问,便猛地想起些什么。   “啊,昨儿晚上,您从王爷那出去之后,里头的官儿不知道怎么惹怒了王爷,王爷有疯病您知道,就被……被失手打死了。”   柴东西话说一半,画良之已经疯了似的踉跄着,直冲过去,扒那包死人的席子!   柴东西可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想看死人,又得拦他家大人,怎奈画良之到底比他劲儿大结实,他拽不动,扯嗓子嚎:   “大人!大人!干嘛呀!大……”   画良之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地上,眼里盛满惊恐,手落在被他扒拉开的尸体上——   那对儿尸体早已冰凉凉的成了乌青,脑袋裂得厉害,满脸是血,混着黏腻脑浆,几乎辨不清容貌,还呈着个。   惶恐至极时互相紧紧搂着的姿势,   紧到死了,硬了,再掰不开了,干脆裹进一个席子里。   柴东西吓得不敢看,一并蹲下去往画良之后头藏,车夫就是个晦气乱叫,哎呦呦地手忙脚乱,再把席子往回铺。   “去……拉去哪儿……”   画良之使劲咬着牙根,看车夫动作粗暴到像在对待个什么污秽物,他挪不开眼,狠着劲儿,明知故问。   “还能去哪儿,没人要的玩意儿,当然是去乱葬岗啊。大人,咱能走了吗,活儿挺忙的,您要不松个手……”   画良之扑腾几下才站得起身,却立马跟箭似的跑了出去。   所以,所以……   怪不得南娇娇今日要问他。   是否愧疚。   原来,原来……原来!   “这……官爷,走是不走啊?”   车夫懵了脸,望着那大人莫名狼狈逃走的模样,语气里满是厌怨。   柴东西左右为难,他怕死人怕得要死,只好弱声道:   “走……走吧,反正大人来过了……”   王府寝居门外,为照顾伤寒的王爷,侍女忙了一大劲儿,剩两个掌夜的,蹲在门口打瞌睡。   听见有人跑过来的时候,都没来得及睁眼。   就被人一脚踹开屋门。   侍女大惊尖叫,可劲儿喊着“救命啊刺客啊!”   等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刚进去的不就是他们王府的护卫指挥使?还能喊谁?   “桂弘,你他娘的给我起来,起来!”   桂弘还没完全退得烧,当下窝在被子里,睡得昏昏沉沉,鼻子堵着多少上不来气,睡不踏实,一喊就醒。   迷迷糊糊来不及应声,就被画良之拎着衣领,一拳招呼在脸上。   桂弘缓了神,半边脸都是麻的。   他没生气,反倒咯咯笑了起来,借屋外灯光投映,见得他眼里浊得厉害,像是千层死潭,无声无息拉着画良之往里坠。   “你真不是人,真不是个东西!”   画良之豁出去的喊,声音大得府里睡着的小侍,守夜的护卫全都慌张聚了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画大人……又不是才知道我不是东西,大惊小怪,大晚上跑来打人呢。”桂弘身上还没什么力气,脸烧得泛红,软塌塌地被他拎着,还不忘顶嘴。   “你杀他们做什么,做什么!那可是个无辜人啊,他们只想赚钱活命罢了!”   画良之失控疯吼,桂棠东就瘫在榻上,冷眼向他,森寒的笑。   “我杀谁了。”桂弘双目阴鸷,直视画良之,道:   “啊…你说那对儿畜生?画良之,你搞清楚,人可是你杀的。本王分明给过你机会,是你非要走,官儿的本职就是伺候人,他俩不会伺候,给咱们画大人惹生气了,夺门而出了,那就,该死。”   桂弘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笑,眼神浑厉,咬字生硬发狠,活脱脱的夺命恶鬼一个。   画良之的脑袋嗡嗡直响,混乱不堪,嚷道:   “强词夺理!是你答应放我走,我才走的!”   “我是说了,大人想走便走,可也没说过那对儿双生能活啊。”   “桂棠东,你倒要如何逼我!”   画良之盛怒下,摸了腰间七煞伐杜。桂弘眼尖,见他气到失控,竟还使劲直起腰,靠在榻上,挑衅笑道:   “画大人真是伪君子,自己害死的人不承认,反怪起我动手了?下令的人是你,弃他们而去的人是你,本王不过做了次大人的刽子手罢。”   “我……!!!”   画良之把手里皮绳攥得咯咯作响,他知道那尚氏兄弟求过他,求他救一命,可他怎也没想到……   桂棠东当真下得去手!   那个当年连兔子都不敢抓的小孩,如何这般草芥人命,不眨眼便杀了两个无辜人!甚至于堂堂正正,以此为乐!   “那是人命!”画良之嘶嚎道:   “人命!”   “你吼我做什么?画良之,都说了人是你杀的,怎样,你还想要我为那对儿贱人偿命不成。”   桂弘终是动了怒,收敛起讪笑的疯子,语气毒得像狼。   “偿命……你早当偿命!不过是走投无路,相依为命一对双生,谁若有个好出身会去做那种营生!   穷人不过苟且偷生,被你们这些出身高贵,仕族之家当成玩物,当成器具,都没有一条狗命值钱!桂弘!穷人,没身份,没势力的人,就当死吗!就当不配活命,就当被丢进乱葬岗,烂成垃圾吗!”   画良之再逼一步,手里狠狠扯着桂弘衣领,面前人体温甚高,烤得他更是恼火,索性豁了出去,狠狠一拳揍在桂弘脸上!   桂弘自是不甘示弱,使劲儿一脚踹上画良之肚子,把人直接掀翻,蹬倒在地,折着身子半天爬不起来。   桂弘便趁机扶着墙站起来,破口大骂:   “都他娘的说了是你杀的,画良之!你不敢认,就来怪我!你装什么清高,都是你,永远都是你无辜!只有我该死!”   “好……好!桂棠东,没人管你不是,放纵残暴不是!我管,我来管!”   画良之气得浑身发抖,忍着疼劲儿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跟桂弘扭打在一起!   门外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看俩人打起来,那一拳一脚全是卯足力气!   画良之没桂弘气力大,徒手虽弱,怎奈功夫在身,桂弘又发着高烧,难免拳脚软绵,二人一时打得鼻青脸肿,不分上下。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杀!我没想杀他!”   画良之按着桂弘,揍得一字一拳。   这位疯王爷咧着张含血的嘴,喷着血沫怒吼:   “可你走了!他们是因你丢弃才会死!画大人自私自利,从不在意他人性命!”   “你这是存心报复我!桂弘!草你大爷的,人命是拿来给你解气的工具吗!”   桂弘再扯着他衣领,翻身一滚,扯着衣领,死按着人喉咙,占了上风: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就是要你活不下去,要你生不如死!要你看清自己本相!看看你啊画良之,口口声声正人君子,实际呢,披羊皮的狼,虚伪小人罢!人是你杀的,是因你一念之差杀的!你怎就不敢承认!”   “桂弘……!”   画良之到底气急败坏,声音全哑在嗓子里的嘶吼,费劲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把腕带束紧,道:   “你这个人间渣滓!好啊,那我今日,就为民除害了!”   七煞伐杜甩出来的瞬间炸响刺耳,桂弘身子晕,还没来得及爬得起来,眼中骇然放大的是根锋劲皮鞭,迅雷不及掩耳携锐镖盖面而来!   “画大人!”   谢宁坡着脚,急匆匆地才赶过来,入耳就是这么个恐怖对话,慌张剥开人群冲进去。   迎面却是画良之怒气冲冲跑出屋,随手扯了匹马,扬长而去。   谢宁傻了眼,却在擦肩瞬间,清楚见得画良之的走线枪上,有血。   “王爷!王爷!殿下!”   老宦官吓得发疯,入目见屋里狼藉一片,桂弘捂头抱团蜷缩在地上,抖得厉害。   他急急爬过去扶,地上血汪了一滩,谢宁心都快停了。   “王爷啊,伤哪儿了!伤……”   “画良之!!!我操你老母!!!!”   桂弘忽地抱头嘶嚎,吓得谢宁跌坐回地上,也立马重新过去将人搂住。   他怕桂弘本就烧着,再疯,太伤身了。   可桂弘确实疯了。   他一遍遍发狠扯着自己头发,跟拔草似的抓得又乱又断,口中含糊全成尖叫,抖成个筛子,血顺着额头不停淌。   谢宁哭着去抓他的手,不让他扯自己,后边侍卫们也搭帮手,拼命按着桂弘不叫他挣扎,当下手边没有绳子。   就十来个人一起按。   谢宁这才看清,王爷伤的不是头,不是脸,是手。   大抵是当时慌张抬手一挡,走线枪顺虎口刺过,直接豁开他半个手掌。   这……下得真是狠手啊!   若不是王爷挡了住,这一枪直接刺在脖子上……   “你真杀我啊……真杀啊……真杀……真杀……杀……画良之!!!!” 第27章 乱葬岗   天启昧。   天未明。   大雨,阴。   雨落得疾,击得地面涟漪乱起。   电掣雷鸣,本就已经乱得一塌糊涂,马蹄踏泥,卷得更是混沌不堪。   这世间。   好脏。   脏透了。   马背上的人未披斗笠,凉雨浇得透,碎石似的砸在身上,打得生疼,也没有丝毫勒马减速的意思。   便是连一张卷着嘴角的妖狐假面,如今看来都嘲讽无比。   马跑得口鼻呼出热气,携着厉风,出了城去。   道路两边愈发荒芜无边,到最后成了树林,荆藤,和车辙压出的土路。   歪斜的老树无尽延伸向前,望远,天是昏黄一片。   他跑得像个亡命之徒。   直到地上泥泞愈发烂软,山坡车道轮轨深陷。爬坡的路不好走,马踩在泥上打滑,空气中恶心粘稠的腥臭味,也越来越重。   画良之就算戴着面具,还是在这种犯呕的环境中,愈发呼吸困难。   昏鸦羽翅不粘水,大雨中还能被马蹄声惊得四散。   食腐的硕鼠,野狗,不停从脚边逃串,山顶镇魂的破旧佛塔,大抵都成了这群畜生的巢穴。   越近山顶,腐臭味更是严重,粘着在鼻腔里,几乎连呼吸都能堵死。   画良之翻身下马,立在山头。   暴雨再是遮挡视线,也拦不住放眼脚下,巨坑中那焦骨叠焦骨,焦骨覆新尸。   皇城五十里外的乱葬岗,无数无人认领,无家可归,无处可寻,遭人遗弃的尸体,最后都会被一卷草席,一辆板车,一匹瘦骡拉到这儿来。   再被当作垃圾、秽物,从山顶倾倒下去。   每月二十,为防腐尸生疫,官府都会来人在这儿放上一把大火,通通烧个干净。   这附近没人敢来。   据说每到入夜,数万无归孤魂,枉死冤魂,都会在这林间大放悲声,残害人命。   后有佛僧在此建了个镇魂塔,才得压制冤魂,却又有人传这镇魂的法并非佛法,乃为妖魔之术,残忍强压。   到底是煞气太重,佛法难渡。   画良之未加犹豫。   他踩着被雨浇软的倾斜坑壁往下走,血浆烂肉融进土里,脚下挤出的水,都是焦黄的。   他不害怕。   他来过这儿许多次。   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六岁。   村民从水里捞出他五日没回家的娘,画良之抱着他妹的灵牌,在家饿了五天,把院里种的地瓜都给刨出来生啃了,才等到人寻到娘的消息。   娘被水泡得肿,浮出水面,方被人发现。   他没害怕,甚至都没哭,不过小心挪着步子,去碰草席。   “娘,我饿。”   四周没人应声,除了些许感慨孩子命苦的唏嘘。   “娘,安之也说饿。你别睡了,起来给咱做饭吧。”   人们把他往后推。   他们说他太小,埋不了,水泡的尸放久会成疫病。   他们把他娘当着他的面抢走了,他就追在后边,跟着瘦骡拉的板车跑。   他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唯记得停下来的时候,腿抖得不受控,亲眼看着他娘从这个山坡上头滚下去。   那时候,他疼得再动弹不了,像个碑似的立在乱葬岗上,往下瞧——   看无数无名尸骨躺在下头,分明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曾经有名有姓,曾经努力活过,曾经是某个人的牵挂,挚爱。   可如今却成了好大一堆垃圾啊。   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或许也会有一天,和他娘一样,从这儿毫无意义的滚下去,了却此生。   小孩在这儿呆呆站了一天一夜。   没有传说中的孤魂哭冤,没有恶鬼害命,只有猫头鹰在月下讪笑。   他娘没来和他说话。   日升的时候,正赶二十。   一队官兵驾马而来,面无表情地往下丢了十几个煤油火把。   他在旁边看着,看浓烟冲天,看那群人就像审判的神。   那一瞬间。   他决心自己绝不要死在这儿。   画良之闷头往下走。   越往深处,脚底下踩东西的就越发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么,只把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新倒的尸体覆在上面,还没到放火的日子,死尸一层叠着一层,大有十几日前烂得面目全非的在,他使劲忍着胃里那股翻江倒海,想吐的劲儿,绕着找。   雨打在坑里的焦骨上,声音甚是个清脆好听。   他在这死人坑了转了好久,才见着那两具抱在一起的尸体。   画良之急忙加快脚步,踩着不知谁的脸,谁的大腿踉跄过去。   离近了,雨把人脸上血污冲得干净,那俩漂亮小孩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秀气,就是不瞑的目,惊恐地撑满眼眶。   可想而知,他们生前最后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尚夏把尚冬搂得可紧,他的脑袋碎得也比怀里弟弟厉害得多。   画良之呆怔着看了会儿。   雨声好吵啊。   吵得像那烧开的油锅——于是溅起的水成了滚烫的油星,煎得他浑身剧痛,寸寸迸裂,却无处可躲。   他忽地蹲下,抱头痛哭。反正雨声肆虐,反正这里……都是死人。   他娘死的时候,他都没在这儿哭过。   他娘被烧成灰的时候,他也没在这儿哭过。   如今他亲自踩进来了。   这种真实的腥臭,触感,是黏在身上每一寸毛孔里,是一种再也洗不干净的恶臭,肮脏。   画良之突然发现。   原来自己从来都没能从这个死人坑里逃出去过。   就算再努力,再拼命,偷学武术,投机取巧,假装为人和善,带上折虚伪的假面,咬紧牙关,一步步逼自己往上爬——   他攒了再多再多的银子,多到死的时候,能给自己买整个山头当墓的钱都有了。   他到底还属于这个恶心脏臭的地方,就该和这些穷人,可怜人,卑贱人,一把火通通烧死在这儿。   他以为自己爬出去了,殊不知六岁那年,早就跟着他娘滚进了里头,被无数孤魂野鬼捆住手脚。   他的根就是脏的。   他是什么,他是个舞妓和野客生的崽子,他长得瘦,力气小,又一张蛊人脸,被人瞧不起,出身低贱,是天生的奴婢,差使的狗腿。   这么多年,报复似的一意孤行往上爬,如今赫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似乎踩了太多无辜的垫脚石上来,他确实……只顾着自己。   他觉得这个世道欠他,他就应该都不择手段的夺回来。   他分不清执着和固执的差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攒那么多钱不花,为什么要为了爬得这么高,甘心给人做狗,做别人安插在自己负了那么多的人身边的眼线。   画良之试图去抚闭双生的眼,可他们瞪得太用力了,死了太久了,他阖不上。   “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太迟了。   他最近好像说了太多迟到的对不起。   雨越下越大。   画良之想过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寻个好地方埋了,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一方面,或许自己拖不出去;   另一方面,这世间,并没有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就像自己,有些人生就在泥潭里,死,也该回到这里。   画良之长长叹了口气,止住抽噎,再最后看了两人一眼。   道歉的话此刻太显多余,他有罪,就当偿。   他该还天地一个公平的。   ——“喂!画良之,还活着没!”   山顶响起个戏谑乖戾的喊声,在诺大的死人坑里来回荡响。   雨下得太大了,打在地上都成雾,举头低头互相看不清,但这带着疯厌的声音,真是太熟悉不过。   画良之黯然一笑,迈步走上坑坡,他走得慢,好久才磨蹭到半腰。   桂弘见着人影,磨牙狞笑,嘲道:“这么半天,以为你死了,畏罪自戕。”   “我不会独死。”画良之冷静道。   “如何?”桂弘抱胸问。   “你是个疯子,怪物。”画良之语气淡得比这暴雨还寡:   “是我一手造就的怪物,祸害人间,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既是我的错,就当由我来终结。”   待人离得再近些,桂弘看清他是提着枪上来的。谢宁在身边替他掌伞,脸色大变,可桂弘没怕,甚更带讽刺地问:   “你要杀我了?”   “是。”画良之答。   “为什么啊。”桂弘皱眉不解,语气间颇有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味,问:   “凭什么啊。”   “看见这乱葬岗,死人坑了吗,阿东。”   画良之淋在雨里,破碎得像是死人里爬出来的冤魂。   他说。   “你要把我按回这污秽肮脏中,注定就会把自己也染得一身腥臭。算是臭味相投吧,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谁也不无辜,倒不如一起埋在这儿,一把火烧个干净,一起下地狱啊?”   一起下地狱吧。   “假若我说,那两个官儿是有人蓄意派来监视我,于我不利,你还会觉得我该死?”   桂弘眼中如寒潭冰冷,漠然再问:“是吗?”   “我只知道他们罪不至死。”画良之答:   “即便那样,他们也不过听人谗言,被逼无奈,或许是真的很需要那一笔钱,闯这一次,为自己赎身罢了。”   桂弘闻言仰天大笑,再低首时,面露嫌恶憎色,乍声吼道:   “所以呢?所以我就理所应当,活该成他们翻身的跳板?就该被害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像你当年对我做的一样!凭什么!地狱要下你自己下,画良之,本王不做冤死鬼!” 第28章 暴雨   画良之不再与他争辩。   右手握住七煞伐杜的尾锤,左手一层层地把皮锁往手腕上缠。   他将护腕和臂缚都缚得紧,走线枪这种武器,认真时极易伤主,所以他连手套装的都是铁爪。   桂弘沉目看那个永远嘴角诡异微卷,难堪本相的妖狐面具,从数万的死人堆中走上来,黄櫨素锦的袍子下头滚满泥泞。   谢宁紧张得抿嘴,桂弘却是觑目带笑,凝视他逼得越来越近。   这疯子手负背后,只粗略包扎一下就追出来的人,血还未止,虎口处撕裂的伤,几层白纱都染得透。   雨越下越大。   “画良之,不装了?”桂弘讥诮道。   “我只是想活。”画良之应他:   “我不后悔。”   “所以你觉得,你踩在我身上,把我踩进地狱业火里往上爬,踩在那对儿可怜兄弟的尸体上,走出这肮脏乱葬坑,是应该的,理所应当的!”   “不是。”画良之的语气还是一贯无动于衷,冷道:   “可我想活。”   “你当年若是先救了我,我们也都可以活啊?”   桂弘压低半边眉尾,眼眶里藏着崩坏狰狞的恨,呲出个恣意怪笑,声音变了味的发颤:   “我也就不会心死,不必一意孤行吵着要走,那救我的人便不会因为抢我走,而伤了护国军!本可以皆大欢喜的——画良之,皇城八月血染长街,你害死多少人!你不知道,你只想着自己的前程!”   桂弘越说越激动,说到双目飞红,张嘴大喘,浑身打颤,甚至有随时会张口咬死他的错觉。   画良之以为他在说疯话。   想自己除却眼前人,再没害死过谁啊。   “丧心病狂的小兔崽子,你懂什么。”画良之赫赫苦笑:   “你当是自己换上一身蟒袍就是皇子,便可享尽荣华富贵,万人追捧,而我呢?你以为我这种出身卑贱之人,有了条狗命,就算活着了吗?未尝穷滋味,你怎知什么叫无能为力!莫说风凉话吧,桂弘!”   “死性不改。”桂弘冷笑。   “冥顽不灵。”是画良之赠回他的话。   ——“死在这儿吧!”   ——“死在这儿吧。”   异口同声。   画良之在泥水中仰视山顶,脚下暗中施力。   “来人,将这妄图刺杀亲王的乱臣贼子,给本王拿下!”   桂弘一声令下,身后是潜王府二百五十位护卫兵,披甲带刀,蜂拥而下。   就这群残兵。   画良之摇了摇头。   他们是个什么水准,我还能不知?   七煞伐杜如游龙雨中探水,他并无伤及无辜的想法,怎说都是自己带过的兵,何况这群残弱,连人都没杀过,如何要他们去擒拿自己头领——   一个个挥刀时满满全是犹豫,画良之鹰眼瞄敌,见破绽大如枯洞,回枪一扫,便可带倒一片。   他将七煞伐杜尾锤踹起,回身反行施力,不足拳大的青铜锤,巧劲下可撞碎成人胸甲,横镖一挑,便是血溅四方。   再翻身跃上众人头顶,以皮索一带,足以扼喉脱力。   反正当下脚踩都是枯骨烂肉,泥水里早浸得都是人血,被他撞倒的兵接连滚进乱葬岗里,没死,都快被手边断臂残尸吓昏厥了。   果真势如破竹,画良之不愧为大内高手,看着小小弱弱,不起眼的一个,   禁军内藏龙卧虎,不是虚言。   桂弘目不斜视,紧盯着那雨中破开人群,甚至于冲破雨帘,直奔自己迎面而来的身影!   恶鬼瞳孔一缩,眼看画良之右掌蓄力,兜转镖头,冲到面前抛出瞬间——   一只利箭不知从何而来,破层林,削落叶,隔暴雨水雾,架风而来!   “噗嗤——”   画良之只觉自己被人猛推一把似的,倒跌数步,被脚下枯骨绊倒,顿时失衡滚下山坡!   肩胛上的剧痛如疫病扩散,几乎麻痹的痛,电闪般蹿进四肢五骸。   他滚在死人堆里,腥臭中,浑身染得都是污渍,再咬牙也爬不起来。   画良之低头看向自己左肩,肩胛处被根长箭几乎穿了个透。   可当下如此暴雨天,视野模糊,是谁,又如何射得出这般精准的一只箭!   不容他多想,一阵头晕眼花,引其手脚麻痹发软,才勉强摇摆起身子,便噗通一声跌回地上。   眼前发浑然黑,耳鸣嗡然。   画良之骇地意识到。   箭上有毒! 第29章 喜帖   “来来来,喜帖啊,喜帖!快点儿的,老秦,不许小气,我倒要看看你能随出多少箱礼来!”   季春风全是个春风得意,手里摇着一摞大红喜帖,在禁卫的闲人堂里蹦跶,把练着字的项穆清扰得手抖。   鬓间夹桃的侯卫大人被迫放了笔,转眼看向抱着胳膊,跟看猴儿似的乜着季春风的秦昌浩,耸肩笑笑。   詹勃业这会儿倒是难得感兴趣,第一个过去接了帖,打了眼,惊讶道:   “春惠要嫁人?”   “可不是嘛。”季春风笑得开心,毕竟是拿心肝疼的妹妹:   “今儿请大家吃酒,改明儿婚宴,定要来啊!”   “春惠要嫁到皇城来?”项穆清也凑过身,好信问了句:   “阳城又不是没有好人家,你也舍得。”   “哪家公子啊,这么有福分。”秦昌浩才磨蹭过来,走几步,弯刀就跟着腰带磨响几声,拽道:   “当不是指婚吧,春惠怎能认识到皇城郎?靠…该不会你小子说的媒!这可不讲究了啊,哥儿几个可是觊觎你妹子多久了,也没见你介绍过半次,怎么还流了外人田?”   “可闭嘴吧您。”季春风语气虽带愠,表情可是晴朗得跟那三月柳似的。   “当然是自己认识的。小冯公子持剑马踏江湖,游历山水,俩人游历间偶然碰见了罢,这丫头瞒了我半年多没与我讲,如今私定了终身,才肯说!”   季春风将鬓发一撇,摆出个自豪得天下我有的神色,压着声,胡作玄虚地夸口道:   “你们是不知道啊,冯公子家里闻着信儿,都没打听我家家底,直接送了百匹骏马拉来聘礼。什么金银珠宝,奇珍异品,沿阳城的大街排出十里,分毫不差!把我爹娘都吓了个坏,如今嫁妆置办,不知送什么能配得上,又不掉我季家面子,愁得要命,哈哈哈哈——”   “皇城哪家的冯公子啊,这么大财力排场,竟能让你阳城季家相形见拙,拿不出嫁妆。”   秦昌浩妒忌又好奇得要命,面上摆着张冷脸,其实一劲儿往季春风手里的喜帖上偷瞄。   詹勃业早把喜帖拿到了手,看了会儿新郎官的名讳,惊呼:   “我的个乖。”   “老爹,什么啊!”秦昌浩快急出病了。   “皇城这般有财有势的冯家,能有几个。”项穆清掐指盘算着皇城权贵,冯氏毕竟不是大姓,能想到的……   扑哧一笑,单手撑脸,慵道:“季春风,你家得高攀了啊。”   “可不是吗。”季春风颔首摆手,報羞道:   “本意不是这个的,我妹子初识他的时候,当成江湖游侠,拉的伴行,真不知他是这么贵的公子。好在大将军一视同仁,根本就没追查我家底细,只当儿子说喜欢,当即就定了。”   “大将……”秦昌浩傻了眼,磕巴半天,憋出声惊叫:   “大将军?护国大将军?你说,冯汉广那个冯?!!!”   “可不是吗。”项穆清温和笑笑,眼中闪得光愈发繁复怅远,另有所思道:   “冯家只思安一独子,大将军宠得厉害。甚至不曾带他入军营,不踏疆场,不闻政事,习武游历却是支持,活脱脱把自己儿子养成了个自在江湖侠客。”   这位美鬓大人再是一叹:“逍遥啊,羡慕。”   “项大人有什么可羡慕。”季春风说笑道:   “您不也是家里当成宝贝唯独宠的,更何况,世人皆知思安公子是拾来养子罢,并非亲生,情分上定还是有不同,和项大人怎么比。”   项穆清跟着几人打趣笑了几声,道:“反正,还是要祝贺季大人啦。”   季春风回头,跟收着信儿才踏进屋,正埋头掸灰的靳仪图问:   “靳大人,知道您忙,不过……来不来?”   “去。”靳仪图过来,取了张喜帖接走。   “多说两个字,怕是会要了他那狗命。”詹勃业翻了一眼。   直肠子的老将明面上有多看不惯他,背地里骂得就有多狠。   “咱小之之呢?他不是最成天念叨着你妹的那个,得了消息,怕该瘪了。不说他入了王府,也不能忘了自己还是个禁卫的人啊,好些日子没见着他,怎还有点想。”   “谁不说呢。”季春风忽地黯了言,沉声道:   “我分明派人往潜王府里送了信。良之他……不当是那种会对我的信视而不见的。”   “良之奉的是皇命。”项穆清靠到后头,从季春风手里头拽走张喜帖,轻描淡写道:   “谅潜王是个再疯的疯子,都杀不了他的,动了,那可算谋逆。顶多欺负他忙得成牛变马,没时间来见咱罢了。走啦,还有忙。”   季春风沉默片刻,满脑子都是上次见着他的时候,画良之心力憔悴似的,同他说想死。   “老子早晚参他一本。”   季春风骂了句。   项穆清刚从门槛迈出去,就听墙边有人喊他。   他慌不迭地把喜帖揣进怀里,分明当下穿着鱼龙袍,束着蹀躞扎紧护腕,还背着他那鲜红的陵光长弓,怎得笑起来,正是温柔富贵才子,一身儒雅气。   “项大人往哪儿去。”靳仪图倚在墙边,一条腿借力蹬着。   腰间长的那把剑会抵墙,他便拿一只手提着剑柄,略抬高些——   倒是叫人看着,像极了个随时要拔剑的姿势。   “皇上今日不外出,连我都不必守着,侯卫岂不是更不用戒备。大人好忙啊?”   项穆清眼睛落在他手里,微皱了眉,道:   “狗仪图呀,不愿养我,直说就行,不用这样,我想活命。”   靳仪图方意识到自己姿势古怪,石脸人难得蓦地漏了笑,松开提剑的手,问道:   “单纯问大人忙些什么,何时下工,项大人不是没钱,请大人吃酒去。”   “呦,太阳也没打西边儿出来啊?”   项穆清闻言立马抬头,拿手遮着望起太阳来,调侃道:“还能有您主动请我的时候?”   “雅间都订好了,全等大人答应。”靳仪图掏出块西楚的定间牌子,说:“去吧。”   “那我若说不去呢?”项穆清眯眼巧笑,把梨涡笑得好看。   靳仪图没想他会拒绝,从没约过谁的御前高手显然有些慌乱,难得失了阵脚,磕巴道:   “你……你怎么不去!”   项穆清被他这反应逗得忍俊不禁,不住奚弄道:   “狗仪图,你自个儿想想,有个差点要了你命的人,忽约你吃酒,还是个向来独往,不曾做东的主,这般反常跟个鸿门宴似的,换你,你敢去?”   说完,直接长指转笛,从他面前掠过,走了。   “我不……”靳仪图哑了口,又不甘放人走,一着急,把蹬在墙上的脚给放了下来,往前追了两步,好歹是没扯着人衣服央。   “去……去吧。真吃酒,我不,不带剑也行。”   靳仪图极弱地喃了句。   “靳仪图,你可知道自己定的是什么地方。”项穆清转回身,弯目笑得停不下来:   “西楚可是个蜂巢,就算我是那儿的常客,您也不能瞎定啊?靳大人又不宠男人,咱们两个人,嗯?单独去那个地儿吃酒?您无所谓,我还嫌尴尬呢。”   靳仪图慌不择言,忙道:“那翻,行吗,翻几个官儿陪着您就好了,我请就是,项大人,去吧,权当我给你赔不是!”   项穆清惊得眼睛都直了。   素来没怎么跟靳仪图多说过话,原来这人不爱说话都是有理由的——他是真的嘴笨啊!   老半晌回了神,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靳大人,豁出去了?不过约人是不能用逼的,你得提前定好啊,这么突然说要吃酒,猝不及防,是生了想去的心,可我今儿真的忙。”   靳仪图泄了气,怅然点头,道:“那算了。”   项穆清再略一挑眉,故作思忖,道:“不过,既然靳大人难得发话,拒了可惜。要不这样,待我几个时辰,您先去,我随后再到。”   靳仪图立马来了神,刚把“行”一字蹦出口,又突换上张臭脸,再问:   “项大人可是要去内侍省。”   项穆清对他这无常态度早习以为常,倒也不再避讳,应了声:“是啊。”   “项大人去得可是个勤。”靳仪图颇有些阴阳怪气:   “都是些阉人待的地方,有什么好跑的。”   项穆清把手抱了,眯眼笑道:“那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爹为何能和内侍省交好,拿得那么多好处啊?”   “为何?”靳仪图早便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人主动要说,自然洗耳恭听。   “曹公公是我义父。”   项穆清道得干脆,本该是个不好见人的秘密事儿,就被他这么直接昭众,靳仪图竟是有些泛了讶色。   “儿子常去孝敬探望义父的,有什么不妥吗?”   虽意外不已,但靳仪图也只摇了摇头。   “别往外说。”项穆清过去拍了拍靳仪图肩膀,微勾本就生得自然卷翘的唇角,提醒道:   “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的事儿。不过靳大人先前当着我义父的面,把我抓起来,打成那样……小心影斋和内侍省结梁子啊。”   “真会巴结。”靳仪图咬牙骂了一句。   项穆清大抵是被他骂习惯了,还是个笑容不改,人都走了出去,不忘回头喊一句:“回见!” 第30章 君子   季春风打宫里出来,乐呵跨在马背上,哼着曲儿往家晃。   进门的时候,人还在盘算着给自家妹子弄点什么好东西塞嫁妆,直接驾着马往门里跨,不留神,好险没把蹲在他家门口的人给蹬了。   季春风吓了一跳,紧着吁拽马脖子才避开,定睛一看,是个红着眼的美人儿。   “……明安?!”   -   靳仪图独自在雅间里喝了足有两壶酒,也没叫人陪。   他那张冷脸生得凶,眼里带煞,再闲的官儿也不敢往里贴,被晾得冷清。   到底是闲得烦了,琢磨着要不再叫壶酒,幸见项穆清穿着件花青嵌绒的袍子,不紧不忙地拿着根骨笛,挑开雅间桃红色的纱幔,面上带了那么些许歉笑进来。   靳仪图抬眼,看他把头发拢得仔细,发冠都是细银坠青玉的精致,没带弓,只在腰间挂了枚绣花香囊,捏着只难遇难寻的上等鹤骨笛——   反观自己,当下一副糙乱模样,额前发还是不修边幅地碎在脸上。   他是难得的把剑卸了,可这一身乌漆麻黑的藏蓝束腰劲装,怎看都不像个善人。   “靳大人久等?抱歉,事办完,又回府换了套衣服,耽误些许时间。”   “还好。”靳仪图把酒盏擦擦,递到他面前,鼻尖一动,道:   “项大人好香啊。”   “哦?”   项穆清睁圆了双桃花眼,接着摸摸腰间香囊,道:   “啊,这个吗,好友去益州回来带的。那边的西域商客多,奇香异宝也多,靳大人要是喜欢,下次也叫人给您带一个。”   “我就不用了。”   靳仪图埋头往酒盏里倒着酒,甚有些不知该如何同项穆清直视似的,只是微微垂了目到杯中酒面上,浅道:   “香这种东西,也得配人,才好闻。”   项穆清可不知他这么嘴甜,轻声笑了笑,又上下打量遍对面闷声喝酒的人,奇问:   “靳大人还真没带剑?”   “说过不带的。”   “还没见您卸过剑呢。”项穆清促狭道:   “泰煞谅,纣绝阴。听名字便足够毛骨悚然,亏你也真能每日都佩着。”   “不是什么好东西。”靳仪图阴目漆黑,天生下三白,是个凶相,再加上习惯低头抬眼往上挑人,本什么想法都没有,但到了别人眼里,就跟马上动手要了你的命似的。   “和名字一样,煞气重。可我得带着,既是身份,又得保命。”   “靳大人还有人敢动?”项穆清略显惊讶,道:“您可是朝廷命官,皇上最疼的一条狗呢,谁敢呐?赌上全家脑袋动你?”   “朝廷上没人,可影斋里全是。”靳仪图莫名叹了口气,道:   “都是些无后顾之忧的死士,我当年怎么杀的老首领上的位,以后就会有人怎么这样杀我。论明里暗里,不小心不行。”   项穆清把自己面前沏满的酒推过去,宽慰道:“靳大人也不容易,来,敬你一杯!”   靳仪图在那儿一饮而尽,项穆清酒抱着胳膊看他喝光,完了,再给人满上。   靳仪图早已喝了许多,这会儿沉默不语,项穆清便知他多半是在斟酌开口。   他知道靳仪图断不会平白请自己吃酒,正等他酝酿发言,门外的幔帘巧被掀开。   ——“呀,真是您呐!项大人今儿个来西楚怎都没跟奴说一声,怪伤心的!”   靳仪图警惕抬头。门口倚了个凤目微眯,朱唇皓齿,面如美玉,肤若凝脂的官儿,薄纱微透的衣衫上头坠的银饰多,每走一步都响得清脆。   漂亮,是真一等一的漂亮。   一颦一笑都是能把人化水的精细思量过似的。   项穆清见人进来,立马笑得灿烂,做了个怀抱的动作,把美人儿搂进怀里,还不忘替他撩一把遮了眼的额发,格外宠溺温暖似的道了句:   “娇娇,以为你忙呢。”   南娇娇侧倚在项穆清怀里,拿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看着他,再看了看对面的靳仪图,糯声问:   “大人的客?那我可得去给您挑几个上好的送进来!”   “要你不行吗?”   靳仪图只闷声瞅着,再往嘴里倒酒。   他见项穆清平日那么斯文君子,如今落了美人在怀里,也没有丝毫猥琐样,是还一成不变的柔情。   无论于谁——同僚,下属,还是蜂巢的官儿。   实在教人堪不透真心思。   “项大人不没钱吗?”南娇娇笑得漂亮,娇嗔道:“想什么呢。”   “他有啊。”项穆清忽然拿骨笛一指,靳仪图吃酒的手便停在了一半儿。   “今儿他不是我的客,我是他的客。南娇娇,西楚蜂巢的头牌,一夜值千金。既然摸不起,靳大人不妨多看看,还能饱眼福。”   项穆清与南娇娇说着话儿,怎得话锋莫名忽转到对面人身上——   靳仪图险些把手里的酒抖出来。   南娇娇眼色极快,一眼就看得出来客是为寻欢作乐,还是会友吃酒。   他把凤目一觑,不怀好意似的贴在项穆清耳边,小声说:“大人,相好儿的?”   靳仪图耳力好,听得见,差点没把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喷出来。   南娇娇见状,又放小声接了句:“没来过这儿吧。”   “你这小脑瓜子都想些什么呢!”项穆清拿笛子往他头上轻轻一敲,南娇娇紧报怨哼着蹭了远。   “是哥们儿,都是禁卫的头儿。这位大人特凶,你再皮,小心他给你皮扒了。”   南娇娇听话起了身,揶揄着自己今儿还有客定,叫两位吃好喝好,再掀了帘子出去。   美人儿临走前还不忘留了一句:“那大人们享乐,我吩咐大伙儿别往里瞎进,省得扰了二位雅致。”   “真混蛋。”项穆清笑着骂了句。   “不挺漂亮的吗,哪里混蛋了。”靳仪图不理解。   “他那话的意思你没听出来?是叫今天官儿都别往里伺候,要我们两个独乐!”项穆清真不懂靳仪图是装傻,还是真傻。   “那……项大人若是无聊,叫就是,我答应过你,可以——”   “你可省省吧!”项穆清赶紧摆手把人话打断,端起身子,正坐问:   “靳大人不会平白请我吃酒,有什么话,别憋着了,说就是。”   靳仪图再停了会儿,他自觉可能为掩饰尴尬把酒喝得有点太急、过多,现下已经开始有些泛晕。   清神深吸口气,起身“刷拉”一声拉开挡窗的帘子。   当下雅间位于二层,西楚蜂巢是个塔形,一层高得很,于是哪怕从二层窗看人,都是俯视。   项穆清的视线顺他手指过去,落在窗外一家牌匾倒了一半的商点上。   那商点门外拉着大理寺的封条,门口还摆着好几只路人祭奠的白菊。   项穆清不知觉的把眉毛一挑:“这……”   靳仪图望着下边,沉声道:“乔司衣局,不久前遭姑获灭门的店子。”   “靳大人与我指这个,是为何?”   靳意图道:“我猜,姑获当时就是坐在这儿,饮酒解忧,也解不掉愁。于是无聊望远,看衣局里的伙计打闹欢笑,他烦闷,不畅快,需要杀人享乐,才动的手。”   项穆清似懂非懂的坐着听,跟他一并往下看。半晌,才应道:   “靳大人同我说这个什么意思,我既不是你们影斋,也不是大理寺的,姑获的事儿我早罢手了。打不过不说,还跟偷鸡不成蚀把米似的,挨了大人那么多板子,命差点没。不管了,我当全没听见啊!”   靳仪图看向窗外,只冷静道:“据我说知,项大人那日也在这西楚,拿着我给您的银子……”   他回过头,再用一双寒凛的眸子,盯死项穆清,低声道:   “俏春楼那日,大人第一个寻见凶手反倒被伤,酒馆事件,就是在你们几卫吃完酒后发生的案;皇宴刺杀时,大人领着侯卫第一个见着人影去追未果;再到乔司衣局灭门,项大人,当时也在这西楚。真是……好巧啊,项大人。” 第31章 之交   项穆清漫不经心地捏起酒盏抿了小口,视线落在乔司衣局半塌的牌匾上。   好像就这么短短几日无人打理,失了人气的地儿,便成了荒了百年似的萧条。   悠然应道:“靳大人,此话何意啊。”   “姑获向来使的是短匕伤人,一刀封喉,手段高明。可唯有皇宴那次用的是箭。想项大人箭术出神入化,有无什么见解。”   项穆清点点头,起身时顺带给靳仪图端了杯酒,道:   “宫里人多眼杂,戒备森严。就算良之当时带着一整队的翊卫被三殿下端走了,可我们侯卫还跟鹰似的在房顶蹲着。不方便飞檐走壁近身杀人,迫于无奈?”   “项大人聪慧。”靳仪图饮了酒转回身看他时,脸上已经有些微醺的醉色。   “姑获熟悉宫内禁卫分布,善箭。项大人,如此多的指向,我很难不……”   “狗仪图,你怀疑我?”   项穆清扑哧一声被他逗乐,在手里摇着酒盏,眼眯成条线,乐道:   “别啊,小打小闹的我也就忍了,这可是杀人谋逆的大罪!靳仪图,我哪儿招惹你了,什么罪都要往我头上扣。你打我骂我一个就算了,现在是要把我全家都扔进去?可饶了我吧,影斋大首领!”   靳仪图盯了他好一会,也没见项穆清有半点心虚紧张的模样,反倒是自己愈发心悸,停不下往嘴里送酒的手。   “要不是大人不会近身短刃。”   靳仪图深觉自己喝得朦胧,扶着窗框站稳脚后,道:“我可能真会把你抓起来审。”   “如何审?”   项穆清把手撑在桌子上,身子探出去,贴得与靳仪图近。   靳仪图本就酒劲上了,脸红,看他突然把脸凑过来,急忙反射性的往后仰,脸却烧得更烫。   “怎么审啊,关进你们影斋密室?吊起来?绑起来?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嗯?靳仪图,你先想好我是谁,我爹是谁,我义父又是谁。你是皇上的好狗,可再好的狗,胡乱咬了人,得罪了太多,也该死的。”   项穆清语出平静,泰然道:“正如你说,你能一夜斩百人,夺双剑,占首领,换了别人,一样也可以。无数人争着抢着挤破头皮给皇上当狗,不差你一只。”   他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好看,但落在靳仪图眼中,全成了危机。   这位大昭第一杀手情报组织影斋的首领,眉头一压,没等回话,一开口,就先打了个酒嗝儿。   可把项穆清笑坏了。   “所以您一直喝个什么劲儿呢,有话直说就是,哪还需借酒壮胆呐?”   “可若不是你……”靳仪图咬牙强压着羞耻怒意,问:   “还有什么解释!姑获又不是鬼,总有影子!”   项穆清做了个嘘的动作,叫他别声张。   “西楚每日接的客多着呢。据我所知,那日连潜王殿下都在。你总不能,连他也一起怀疑?”   “潜王?你说三殿下?”靳仪图诧异愕道。   “是啊,照你这说法,俏春楼他在,皇宴上,还是他支走画良之的呢。也没人知道那疯子是否精通短刃,你这样,要不绑了他同审?”   靳仪图明显有些目光闪烁。   项穆清知道他醉了。   “靳仪图,别做陛下的狗了吧。”项穆清探着身子,直视靳仪图愈发酝红的脸,趁人之危似的轻声在他耳旁念道:   “多好一条狗啊,给那老头,可惜。”   靳仪图一怔。   他看项穆清伸手去撩自己额前碎发,他觉得生气,想反抗,习惯性一搭手——才想起今日没带剑的。   “靳仪图,你来之前就应该想好的,我们这是在哪儿。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西楚蜂巢,二人独处一室,你也明知我取向,拒绝不听,非要求我来,不带武器,又把自己喝这么醉……靳大首领,好生心机深重。”   项穆清语气轻浮,撩了他头发的手顺势滑到脸上,再轻轻绕过下巴,把人脸挑起——   靳仪图浑身一震,寒意直窜头顶,心慌意乱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处为事发地,又想把疑虑同大人说明,项大人莫要妄自菲薄,想要陪的,我给你叫就是!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项穆清乖戾一笑,忽猛地拽了靳仪图耳边小辫儿,把人拉了过来,再伸一手扣住靳仪图后脑,趁他酒醉迷离,又晃神瞬间——   结实亲了下去!   靳仪图顿成一片空白,愣被他吻得傻了眼!   项穆清吻得激烈,他嫌桌子阻碍得远,干脆单膝跪在上头,往前凑得更紧,奋力索求这已经没了主动的舌腔,混酒香诱人万般,简直就是足引人万劫不复的魔。   靳仪图豁然清醒,猛推开项穆清,看他半跪在桌上,舔着舌头回味似的嘻嘻做笑,到底忍无可忍,怒骂一句:   “项穆清,你别欺人太甚!没有剑,我照样可以杀你!”   说罢一拳按项穆清的脸挥来!   可他不知是自己醉得厉害,阵脚发虚,还是项穆清眼疾手快,直接把自己拳头让出去了不说,顺劲儿翻跪在桌上,牵着胳膊,滚掀他半个身子,撂倒在桌面上!   项穆清反扣着靳仪图的手,怕他挣扎起来,自己拗不过,便拿腿拧压着胳膊,再俯下身去,凑到靳仪图耳边轻语:   “靳仪图,就今日一日,别做狗了,做我的人,如何?”   “我好你大爷!”   靳仪图奋力挣扎,要不怎为影斋首领,禁卫第一高手,就算醉得要命,被人压制双手,眨眼间主动反劲儿卸了自己一条胳膊,咬牙忍痛抽身,回踹一脚正中项穆清胸口!   “项穆清!”   靳仪图一边给自己重新往上接胳膊,一边又看项穆清被踹得直咳,还哈哈笑得打滚。   “莫要胡来!”   项穆清是没想到他逼急了,能跟壁虎断尾似的自断手臂。虽说脱臼的胳膊当即就能接上,但刺骨的疼可是真。   他爬起来,朗声笑道:“素闻靳大人心狠手辣,原来,对自己也一视同仁啊?”   “项穆清!”   靳仪图被逼急眼,倒还不会骂人了,就一直狠劲儿喊他名字。   “诶,在呢。”   项穆清拍拍灰,不记仇不记打的再靠身上去,笑问:   “靳大人,来都来了,真不打算和我玩些好玩的?你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种事上,用不着焚香沐浴,虔诚准备似的。想了,就做,两厢情愿呢。”   “谁跟你两厢情愿!”   靳仪图大吼。   “靳大人低头看看自己,嘴硬,身子可诚实。”   靳仪图瞬间一凛,此刻才察觉自己浑身冰凉,唯有一个地方是热的。大抵是刚被项穆清强吻的时候……   “不舒服的吧。实在不行,我帮你也成。”   ……   靳仪图沉默几许,再阴寒嗤笑,叹出二字:   “好啊。”   项穆清骇然瞪眼,他本只是耍耍嘴皮子,逗他玩儿的,根本没料靳仪图真会答应。   “项大人的身子,可是这皇城人人贪念的名物。”靳仪图深吸一口气,大昭一字的冷血杀手一旦稳定下心绪,便是沉如深海,全无忌惮。   如此反客为主,把项穆清看得呆了。   “若能体验一番,未尝不可。”   项穆清在桌上愣顿片刻,方才垂目舒眉,嘴角暗成了个无奈自嘲的笑。   “好吧。”   他盘腿坐在桌子上,往前挪了几寸,环住靳仪图的腰。   靳仪图挑眼窗外,秋夜风起,吹得乔司衣局那半边垂下来的牌匾,不停拍打作响。   萧瑟啊,萧瑟。   可如今眼下,韶光出露。   人间悲喜,纵是永不相同。   有人丧亲哀绝,有人杀人取乐。   他顺手抓住那细银的发冠,小指绕着坠青玉摇。   这里不是人间。他想。   这是猎场。   什么三纲无常八德,明德至善。能活,才是大道。   “项大人。”靳仪图把人脸扶捧起来,轻语道:   “我来吧。”   -   画良之是听见自己心跳声才醒的。   屋子里黑得一塌糊涂,起先以为自己莫非瞎了,还是被人绑了布在脸上,后来扭了扭头——   发现幸好只是此处无光,又是个死寂,四周除却自己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不过单单扭了几下头,锁骨上便传来钻心的疼。   画良之眯着眼,忍痛试图挪动身子。好在地面不硬,大抵垫着什么羊毛的氍毹,些许磨人,但至少不凉。   等等,磨……?!   他骇地惊醒,心脏砰砰直跳,用稍微适应了些许黑暗的眼睛,使劲儿盯着自己看。   原是被人扒光了上衣丢在这儿,不过好在袴什么的还都在,应当是为处理伤口才脱的,不至于被人卖了,方松了半口气,只是箭伤依旧新鲜,带着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脑子还有些昏沉,估计睡了太久。好容易坐起身,随他动作,耳边怎传来阵铁链冰冷撞击的郎当声。   画良之心头一颤,用没伤的半边胳膊哆嗦着往脖子上摸——   果不其然,是条硬铁的项圈。   项圈后面还连着条铁链,把他拴在这儿。   整条脊梁骨倏地发麻,寒意顺着脖子上的铁圈往下流,不过眼下容不得他思考前因后果,毕竟现在除却伤口疼得连喘气都费劲,胃也饿得抽搐,口干舌燥,难受极了。   “有人……咳咳咳咳……”   开口就是阵喉咙干得太久的咳嗽,卡得嗓子发痒,声音全成沙哑。   画良之内心颓丧,心知这番过后,活与不活都再没什么区别,可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这不知名的鬼地方。   “有人吗!” 第32章 良犬   话音刚落,外头窸窣一阵骚动,有噔噔噔的脚步声跑了过去。   画良之盘腿运气,努力缓解下皮肉和脏器里一并搅着的疼。   外边的多半是去喊人了吧。   脑子里倏然闪过自己中箭前情景——   那人高居若神,立身山顶,心有成竹地森笑向他,如今再仔细品味其中神色,他定是……   是早有准备,故意逼自己到这一步!   “桂弘!真他娘的狗!”   画良之在这没人的黑屋里破口大骂,都能荡出回音。   怎得回音刚落,门“嘭”地撞开,稀里哗啦涌进来好些人,手持打火石,眨眼功夫点亮周围二十来盏灯。   真是无用的过度亮堂,才从黑暗中睁眼的画良之顿觉得自己快晃瞎了,根本睁不开眼,只能低头眯缝着看。   头低得深了,颈上项圈勒得喉咙生疼,还得被迫往后挪上几步,放长些链子。   待灯全亮,局促有限的视野内,一双翘头牛皮黑靴蹬了进来。   “本王搁老远就听见你骂我。”桂弘踩到人面前,轻微俯下些身,凑近了道:   “不是说画大人才醒,怎就这么精神了。”   屋里太过明焰,画良之抬不起头,就抵着脑袋,咬牙大骂:   “桂弘,你这狗东西,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桂弘轻蔑冷哼,视线从画良之身上缠的纱布,转向颈间铁颈圈。   猝不及防抬脚蹬在画良之脖子上,额头硬是被踩磕在地!   “唔……!”   “画良之,你好好看看,现在,谁才是那条被拴着链子的狗!”   画良之的脸被他一脚碾在地上,跟氍毹磨得生疼,却无半丝退缩,破罐子破摔地破口恶骂:   “你能耐,有种杀了我啊,光像个懦夫似的凌辱人有什么意思!老子可是陛下钦差,你杀我,就算谋逆!最次也要剥了你的身份,成个贫民,没用的废物东西,看你能再靠什么活,能凭什么折腾!我死了,也不要你好活!”   “画大人愚昧啊。”桂弘未带丝毫怯色,甚至神态自若,嘴挂狞笑,脚下踩得更狠。   听画良之吃痛闷哼,取乐笑道:“谋逆的是您,怎成了我呢?分明是你提枪要杀我,王府护卫二百五十人皆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这一箭,本王现在可就该埋那三尺黄土之下了!画良之,你最好老实点儿,免得本王把这事告发出去,你全家都要跟着掉脑袋!”   “那你他娘的告啊!告啊!我早说过,我画家上下就这一颗脑袋,赔给你就是!谁怕!”   画良之狠劲儿挣着,挣得浑身都疼,铁链哗啦响个不停,他就像个被强压的劣犬,见谁咬谁,天地不服。   桂弘退步收了脚,画良之立刻跪直身子,脊椎绷得笔直,眼眶通红,恶狠狠盯着他看。   “不是的吧,画大人。”   桂弘心有余力地恶笑,烛光跃跃下,各半张脸于半明半暗间闪烁,活像个索命的阴曹鬼煞。   “我命人查过,画大人宅府未售,里面可还是住着人的。怎么,不曾外告的金屋夫人?谢宁和我说,她生得可是个沉鱼落雁的漂亮,美人儿可惜啊。”   ——哗啦。   铁锁骤然挣到尽头,咆哮声混着错乱锁音,这儿滚烫沸腾得早应不是了人间,是阴曹地府,是无间炼狱。   “桂棠东!你别想动她!!!”   桂弘见如此反应,可是满意无比,眉头紧蹙,更是狰狞磨着牙,咯咯笑道:   “叫我说对了?画大人果真是金屋藏娇啊。”   “明安不过是侍女,你放了她,她与我画家无关!”   “有没有关,不是我说得算的。”桂弘假意叹笑:   “国法就是这么写着,诛灭全家,奴婢侍从都逃不掉。”   “……你!”画良之气得浑身发抖,嘴角忍恨啃咬出血,顺着那他玲珑尖巧的玉白下巴淌。   “你到底想我怎样!”   “何至这般动怒?你又不必委曲求全,死就是了,舒服解脱,那不就是个侍女,一起葬了呗,路上也好搭伴儿。”   他再哂笑强调道:“画大人生平行事肆意自私,何时在意过他人生死。”   桂弘满口嘲讽,愈是将恶恨之人凌辱碾齑,愈发得意兴奋得双目红光耀耀。   “明安不行……你不能动她,不行!我的命给你,我给你!”   画良之心疼得胆肝俱裂,他再跪立不住,就用两手俯撑着身子,声音抖得厉害。   他知道面前人留他一命,熬他不死,便是另有所图。   慌乱伸手去抓恶人衣摆,无奈铁链有限,扽得他成了只跳梁小丑。   “为何如此逼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啊!”   “本王,是可以替你瞒下一切。”   桂弘瞠目狞视着画良之的后背,烛光似火,四处火热焦灼,满堂橙红,燃得眼前摇动纠缠。   这视线却教画良之觉得是芒刺在背——   太疼了。   “我想要的啊,很简单。”桂弘说着,并上前几步,一把扯住画良之脖子上的铁链,狠劲把人掀翻再地!   “你,做我的狗。”   王爷沉声如钟,轰地一声炸在画良之脑子里,激荡不息。   画良之连再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趴在地上,像临死之人似的磨蹭了几下身子,腿可以跪着,身子却再直不起来。   这一下把他甩得伤口大概是重裂,钻心的疼,也抵不过傲骨折碎,肝肠寸断的疼。   “良之哥,这对你来说不难吧?给我父皇做了这么多年的狗,如今只是偷偷易个主,不仅不用死,还能保你荣华富贵,吃穿不愁,好养美人,反正你一向只图权贵,多好啊!”   桂弘再一脚踹上画良之半撅的侧腰,把他完全按在地上。   锁骨处的贯穿伤挣裂流血,几层纱布都拦不住,直染了地上氍毹。他没再抬头,唯死死握拳抱在头侧,闷在地上,憋着声细密的呜咽。   哭得桂弘烦躁不堪,咯吱磨牙。   “怎么,不愿意?你就这么嫌我?”   桂弘眉间染得全是不耐烦。   “快点说啊!墨迹什么!”疯子临近发狂边缘,忍无可忍,暴躁一脚跺在画良之脑后!   磕得他脑袋嗡一声响,有那么短暂一瞬,耳鸣几乎占据所有听力,这条任宰的犬悲鸣慌乱地护住脑袋,再被桂弘薅着头发从地上拔起,入眼一张泪流满面,狐目飞梢全是水雾,惶恐绝望的蛊人脸。   着实可怜,漂亮到让人再下不去手的程度。   桂弘觉得他这张脸,让人入目不忘,心生怜悯。   可真他妈晦气。   便撕着头皮把他翻摔过来,恶骂:“哑巴了?好啊,那我这就出去告发你,死吧,把你跟你那侍女统统绑起来,凌迟处死,割烂你这张脸!最好!”   ——“我做!!!!!!”   画良之几乎是拼劲全身力气,尖叫着抱头喊出的这一句。   “狗!我做!做还不行吗!你饶了她吧!哥求求你,求你了!……”   ……   桂弘在这一瞬,居然满足不起来。   他分明盼了十六年的哀求,他要他跪伏在地,要他丧魂落魄,摧眉折腰的求自己原谅,可如今真得偿所愿——   或因他到底为无奈才答应,或是因为……他是为了他那侍女才至于此。   ……   下贱的狗东西……!   你能为了前程放我被火烧,放我去死,可眼下,却会为了个女人低三下四的求我,为了别人的命,苟且偷生!   越想越恨,欲念疯涨膨胀,渐渐失控,眼中的烈火越烧越灼,越让他空虚焦躁,得不到满足。   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烦懑,他不畅快。   哪怕现在画良之哭着求他,也动摇不了半点爆发的掌控欲。   “来人!将墨与针取来!”   桂弘切齿痛恨,大吼命令身后侍从!   画良之颓躺在地,骇然睁眼,仓皇丧魂似的从地上爬起,跪着挪蹭退出好几步去,才厉声喝道:   “桂棠东!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画大人明知故问,卖身的家奴身上都有主人家号刺青,画良之,你既成了我的狗,更应有个标志的刺青不是?”   桂棠东挑眼一笑,全是戏谑。   画良之嗓子哽得干哑,再喊不出声,就沙着声音嚼穿龈血的恶骂:   “你偏要这般折辱我!”   “别担心。画大人朝廷命官,刺在脸上,脖子上可就太显眼了,不成样子。我给您啊,就刺在这儿,黑墨,刺您黑心口上,也好刻骨铭心,让你时刻记得当听谁话,是谁的一条好狗。”   桂弘接了刺针,捏来轻轻点了点画良之的胸口。   “别……别,别,我听你的,都听你的!我知错了,知错了,错……你别动手,别刺,别……!”   困兽拼命挣着往后退,满眼惊骇盯起桂弘手里针,倒是惹得桂弘愈发兴奋,一把抓住画良之项圈,再喊人一并把他按在地上。   “桂弘,桂弘!阿东,别啊,阿东!!!”   桂弘置若罔闻,手里没个轻重,带着恨意,第一针下去就刺得可深,奔着穿心刺骨去,血珠滋地冒了出来。   “啊哈……呃……!王八羔子!!!!”   画良之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觉得永无止境似的接连刺了千针万针下去,惨叫声不止,只能无助咬牙捏拳,手心生疼。   刺针,再到涂墨。桂弘嫌刺针不够深,不够疼,还要拿小刀割去他的皮,手法粗暴,最后倒成了个割皮文身。   割皮堪比刺青百倍疼,疯子到底生手,割得深浅不一,深的地方跟生剜心头肉都没了什么差别,血也就流得厉害,混着箭伤裂的口子,光是手巾都湿了五六条。   画良之也被冷汗湿了个透,完全脱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从个不服死的笼中困兽。   成了只老实的羔羊。   “不许敷药,自然愈合才能生疤,成模样。”   桂弘等都处理完了,泰然擦干手指,挥手让人放了画良之,再都退下。   画良之疼得说不出话,唯剩残泪还无声往下流。   “低头看看。”桂弘命令道:“赏你的,可得说谢谢。”   画良之麻木低头,看自己胸前血淋淋一片,暴乱发癫的人下手不稳,他根本辨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我他娘叫你说谢谢!又哑巴了?”   “……谢……”   “谢谁呢!”桂弘就像个肆虐的昏君,逼迫自己马上就要咽气的良臣说违心的阿谀。   “谢谢……主子。”   画良之痛苦阖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桂弘这会儿笑得开心了。   笑得疯魔,笑得满屋回声不断。   “果真是条好狗料子啊?罢,在外头还是叫我王爷就好,毕竟你也是我父皇的禁卫,被人听了不好,省得我父皇那疑心病又要说我僭越,我想谋权篡位了!”   他过去再给画良之踹翻过来,让他老实跪在自己面前,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当了皇帝,定给你许个全大昭最好的狗窝住住。画大人现在的府,寒酸。”   “你不会登上至尊的。”   画良之忽然弱声苦笑,道:“我死,也会拦着。你废我一人就罢,这天下,我不会让你当成玩物糟蹋。”   桂弘冷笑一声,再凑近几分,鼻息兽似的热气全打在那出过汗后,冰凉的脊背上,鄙薄道:   “可万一我想要呢。你是我的狗,就得替我打。”   画良之后背猛僵,惊颤瞠目!   “不过,玩笑话咯。享乐都还不够,谁愿意坐那长居深宫,成天忧心家国之事的皇位啊,当下挺好,挺好。”   桂弘咯咯笑着,再掏出钥匙,嗑哒一声解了画良之脖子上的铁颈圈,道:   “好狗,饿了吧,跟主子出去,给你弄些吃的。”   可画良之知道,这颈圈,已与胸口文身,同融成了他的一部分。   再也解不开了。 第33章 思安   寒山秋苦,人易凉。   木屋单薄,不堪夜雨,相依为命的孩童只能依靠体温相互取暖,粗麻的被子下,拱起两坨小山。   “还冷?”   “嗯……”   “那你再靠过来些。”   大些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他在薄被里张开手,把旁边五六岁的小孩抱进怀里,拿衣袖替他揩了鼻涕。   “别再伤风寒,你师父又该骂我。”   薄被只够盖单人,幸亏大些的孩子瘦得过分,他往里挤了挤,顾不上半边后背着风,还是把大半的被子全掖进小孩身下。   “良之哥,你好怕我师父啊。”   小孩奶声奶气地窝在他怀里,闷声说。   “哥不怕他。”他用手梳着小孩头发上的结,道:“哥只是怕他真动了怒,嫌我照顾不好你,没用,要把我赶下山去。”   小孩嘿嘿笑了几声,鸡崽子似的往怀中再钻几分:   “山下多好啊,下了山就能回家,二娘在家等我,二哥也在家等我呢。山下可好了,好吃的,好玩儿的,我什么都有,也不用再住这么冷的地方,我还可以把良之哥带下去,让哥睡全天下最暖和的屋子,和哥一起玩乐!”   “是吗。”他悠然笑笑,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哄着,困顿的散声喃喃:   “小崽子,看来你家中甚是富裕啊。”   好玩儿……吗。   他闭了眼,眼中全是那西街的乞儿,望面前人来人往,材质不一的靴履。   人声鼎沸,交谈声涌,极少会有人丢下颗铜板,他都忙起身争抢,跪着说谢。   “少东家,看那儿,满脸是泥那个小东西,一双眼睛多摄魂呐,洗干净了,指定漂亮!”   乞儿慌忙后退,被人一脚踹翻破碗,强行拽起头发打量几番后,问:“饿吗?”   乞儿泛着惊恐的泪花,点头。   “我给你饭吃,脱了衣服瞧瞧。”   乞儿疯狂摇头。   便是挨了个巴掌,打得耳朵好半天都听不清。   “五六岁的小孩知道些什么?脱了衣服就有饭吃,怎么不答应!”   乞儿吓得发抖,绝望间看见群服饰统一,带着剑的不知什么门派侠客从面前经过。   再不敢僵持,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抓着为首男人的衣角死不松手,哭喊着说他什么都能做,杂活,累活,砍柴做饭,我不妄图学武,只要肯当成个杂奴收留……   “良之哥?”小孩睁着双水灵的大眼从怀里仰起脸,疑惑的看他。   “好玩儿啊。”   画良之再是温柔一笑,将那不安分的小脸按回怀里,道:   “那哥等咱们阿东以后出息了,带哥出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好啊,一言为定!”小孩声音稚嫩,笑声也轻快。   “一言为定。”   ……   好吃好玩,全天下最暖的屋子。   画良之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月光顺窗打在枕边的黄金假面上,诡笑中散发着非现实的辉芒。   厚砖良瓦的房子,就算到了深秋,也不会让人觉得一丝寒冷。天再冷,这屋里垫着地龙,烧起来寒冬也能暖成春。   他把自己蜷在一床锦织的蚕丝被里,想抱些什么,到最后也只能抱了自己。   荣华富贵和那些凄风苦雨,如今看来,倒是分不清孰好孰坏了。   世难两全啊。   他不敢闭眼。   今夜梦里那个撕心裂肺的叫喊求救声,格外鲜明响亮,几乎要撕了他的心肝魂魄,攥着脚腕,把他往无尽业火里拖。   好想……   好想死啊。   秋分一过,黑夜越来越长。日头升得晚,鸡也就叫得晚。   也便越来越难熬。   王府难得开了门。   潜王一向独来独往,孤僻难处,又没朋友——巴结讨好的事儿轮不到他头上,几乎没人会闲得来访这幽深府门。   画良之把自己箱里最好的一件衣衫翻出来,套上臂甲,穿得整洁,头发束得精神,去陪桂弘迎客的时候。   把假面极为仔细地扶了个稳当。   桂弘今日也是难得的梳妆整齐,客还没走到中堂下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迈开长腿,自个儿跑出去迎了。   画良之没办法,只能跟出去。   “思安哥!”   桂弘喊得声可大,全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   “小人冯思安,见过潜王殿下。”   青衣劲袍那男子才跨府门,见三皇子主动来迎,赶紧停在半路屈膝礼拜。   他身旁跟了个着男袍的姑娘,飒爽英姿,笑得爽朗自信,年轻的脸上确有几分季春风的模样,也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像只漂亮的游隼,身上带着深府大宅锁不住的,吹了自由的风,见过开阔的平野。   画良之步子滞在一半,奈何脚腕坠了千金,没再往前走。   桂弘连忙把人扶起来,责备道:“思安哥,与我客气些什么呢。快起来,咱们有个多少年没聚了啊,成日就知道仗剑江湖,四处游玩,怕是要忘光了我这个义弟!”   “怎说你都是个王爷。”   冯思安笑得俊朗,他体内本是大昭西境异族的血,生得高挑,骨架大气,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发色微泛黄棕,显得高贵英武。   “我一无官爵,二不入军的,平头百姓而已,不跪不成礼节。”   桂弘和季春惠也笑回了礼,再揽上冯思安肩膀,兴奋道:“快,快进屋,咱们可得好好叙旧!”   侍女燃了上等的香,冯思安帮春慧把背上披风解下,没等他挽到臂弯上,后边侍女已经抢先一步,低头给抱走了。   “待人好些吧,阿东啊。”冯思安视线落在那小心退远的侍女身上,颇有些长辈身训教似的语气。   桂弘耸了耸肩,问:“茶还是酒?”   “茶吧。”冯思安把垫子扶正,拉春慧坐下,春慧则顺道把杯替他摆过去。   “后天新婚,怕是要喝整天的酒,先空空肚子。”   桂弘挑眼看着这对儿新人恩爱有佳,虽不是多么如胶似漆比翼相连的,但处处可以见得细节的关爱疼惜,相爱相持,大气,毫不矫情。   “行,你们几个去备上好茶,然后就全出去吧。”   桂弘打发了陪侍,画良之闻言扭头要走,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你得留下啊。”   冯思安略微抬眼,视线略过桂弘身后带妖狐金面的侍卫,未加多虑,直言道:   “阿东,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莫说笑了,都多大人了,还高呢。”桂弘忙摆手笑笑,倒还没有厌烦的意思。看着就知二人定交情深厚——   画良之还从来没见过他能这么心平气地和同谁坐一起,聊家常。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儿。”冯思安抱歉笑笑,又问:“病呢,可好些了?”   桂弘扬眉后倚,淡然一笑,只把视线落回杯中水中,默然。   冯思安看懂,跟着叹一口气。   “不怪你的。”   桂弘未做言,又将余光瞥向画良之。见画良之蓦地一僵,他斜身偏倚太师椅,撑脸讪笑着说:“怪我。”   “谁在那个年纪就能是人间清醒啊。”冯思安将手肘撑在桌上,两手交叠,认真看着桂弘,正色道:   “就算不是你挑这条引线,那群人依旧有万种方法备用着,等在后头。他们定要亡他,便不在乎手段如何卑劣。”   画良之站在后头,就像根木雕,融进满屋华饰中去,成了件荒谬多余的摆件,一动不动,除了脑袋僵硬地转了下。   “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先前托东离叫我查的那个……”   冯思安这才注意到桂弘身后的侍卫,顿上片刻后,移高视线,同他道:   “不然,你先出去?我不会把你们王爷怎样,十几年的交情了。”   桂弘茶杯端到一半,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揶揄笑说:“思安哥不也带了个人,怎么还不许我这多一个呐。”   “混小子,那能一样吗!”冯思安被他逗笑,道:   “怎么,单独设了宅府,如今连贴身护卫都有了,还要与我显摆一通?”   “可不是吗,父皇钦差的禁卫首领呢,我这面子可大。笑面狐翊卫大人,思安哥当认识的。”   冯思安满不在乎,只低头把自己才剥了皮的果仁倒在春慧手里,抱臂道:   “我哪儿认识。你明知我对殿堂之事一窍不通,父亲碰都不让我碰,满朝文武没认识几个,更何况深宫里的禁卫。”   屋外阴云逐渐堆积漫来,略微泛了些许阴黑,就已经有侍女开始陆续点燃外灯。   “属下……出去。”   画良之低声颤接。   桂弘慌不迭将人手臂拉住,面挂格外灿烂的笑,笑得他脑仁发麻。   “哥,还不摘面具啊。惊喜吊久了,也倒胃口的。”   桂弘那一脸天真中藏的穷凶极恶,只有画良之看得出。   但他没办法,唯有造作。   汹涌的心跳声聩耳欲聋,胃里烧灼翻滚着犯着恶心,提线木偶似的遭人纵着动作,即便身体分寸都在叫嚣着逃避。   还是听话把手绕到脑后,解了扣绳,取下面具。   低头茫然盯着地上的兽皮地衣几许,漠然抬头,嘴唇翕动。   再弯起狐目,扯出个焕然笑脸。   “思安啊,好久不见。” 第34章 孽缘   【“能摸摸吗……”】   【——“思安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贵重的衣服。”】   记忆如惊雷轰然,劈得他头痛欲裂。   那时他一个被满山门徒当成奴仆指使的下人,跑腿,烧饭,劈材,浣衣。   从来都是破布草鞋,住着木屋漏雨长大的少年,忽然得知自己身边朋友竟是个国士无双的大将军儿子,是个什么心情。   没什么,他不过是吓得软了脚,瘫在地上摸了摸换上华服的冯思安衣角罢了。   只是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衣物,好奇混杂欣羨,木然憧憬地瘫坐着,捏上那块脚边布罢了。   只是好巧不巧,被误闯进屋的桂弘撞了个正着,罢了。   或许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孽缘的种子被种下,那孩子至此发觉他原是个表里不一,奴颜婢膝的人吧。   “画……画良之!”   冯思安喜出望外,惊呼出声,根本抑制不住兴奋,直接跳起身扑过去,给这瘦小一个的人抱了起来!   “画良之!你小子,是真能耐啊!”   冯思安把人放回地上,又一拳使劲儿锤了人胸口。疼得他差点嘶啦出声,好险才吞憋回去——割过皮的地方因为没有敷药,伤口总是裸露,遭衣料摩擦,好得慢。   冯思安激动得绕着人搓起下巴,转了好几圈,桂弘就端着茶杯静静观摩。   “诶,他说你是什么?禁卫首领!哎呀,我就说你性子烈,倔脾气,将来肯定能出息,该说不说啊,你小子怎么还长这么好看!”   冯思安弯腰细细打量,极深的眼眉要将他抓入眸中淹了去,大手稳稳扳着他肩头,好像分分寸寸都不愿错过似的看了,也挪不开眼,只向后摆手,与季春惠道:   “惠儿啊,你看他,就我总跟你提起的那位,狐目摄魂,绝顶漂亮,儿时救过我一命的朋友!你总嘲我说得浮夸,来,看看,是我话讲得瞎,还是他这张脸生得离谱!”   季春惠也跟着哈哈大笑,多半是被冯思安的反应逗的。   她笑着起身对画良之一拜,顺手推回冯思安,道:“那可多谢大人对冯郎的救命之恩了。夫君兴奋起来就这般没个正形,您可别介意。”   姑娘再是灵眸一闪,敲手幡悟,问道:   “大人既是禁卫,好巧小女家兄也是禁卫一首,不知二位可……”   “姑娘在我们禁卫里,可是远近闻名。”画良之報羞应道:   “不瞒姑娘,禁卫里的大男人,除却没人性的、当爹的、唯好男色之外,全都缠过春风,争着要娶你。”   画良之没好意思直说,其实也就他跟秦昌浩两个不着调的,成天瞎过嘴瘾罢了。   “就知道那野混球,定在外瞎念叨我!”季春惠翻了眼皮,哼嫌了句,颇有了几分大家刁蛮隽娇娥的气势。   “但说,你还真没长高啊?”   冯思安低头看着这小个儿,憋着笑道:“我记得阿东十岁的时候,个头都快追上你个十六的了!”   “对对对,我记得。”桂弘在后边插上一嘴,顺带也起了身,刻意站到画良之后头,拿手一笔划,乐着说:   “你看,肩膀头都不及。”   画良之就也跟着俩人牵嘴瞎乐呵。   “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连吃个地瓜都是奢侈,好容易偷了一个,还得分你大半,不给,你就压着我抢,只会可我欺负。”   画良之拧步回身,贴上桂弘紧靠的前胸,仰头温笑看他,喃道:   “你这叫我如何长得高。”   桂弘微微蹙了眉,脸上倒还挂笑。   “说到这儿想起来了。阿东,小时候良之待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好,自己都吃不饱饭,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给你喂撑!他这小身板,成天费尽心思,抓什么山鸡野兔,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蜂蛰,最后全进了你肚子里,你良之哥一口都舍不得吃。要不是他这么养,你现在哪儿长得出这体阔!”   屋外的天越来越阴,怕是要降大雨。乌云滚滚压城之势,廊亭院内的灯都点了,衬得屋里越发暗。   门轻轻叩了几响,谢宁在外头缓声细唤:“天暗,老奴进来给王爷掌个灯。”   桂弘低目睨着跟前的画良之。   画良之双目淡泊,亦浅笑着抬头望他。   “进来。”   谢宁颔首进来,老宦官的手有些抖,打火石划了几下,才能点亮一盏油灯。   潜王府一个内堂里便摆着近百盏灯,就算只挑些明面上亮堂的点,也得要个近半柱香的时间。   桂弘没接冯思安这话。   “从前的事儿,还是别提了吧。”画良之在堂内良久静谧的沉默后,轻声接道:   “都过去了。”   “说得也是。”冯思安点头,迈步掀袍坐回春惠身边,吞茶缓了激动叫嚷过后的口干,道:   “咱说这天命还真有意思。小时候你就像个武士似的护着阿东,如今时过境迁,兜兜转转,你竟又成了他身边人,还成了真护卫!不过既然是你在阿东身边,我也就能放心他这混小子了。”   冯思安讲着话,无心看谢宁在那尽心诚意的掌灯,冷不丁扭头再问了桂弘一句:“还怕黑呢?”   画良之一怔。   桂弘震袖转身,独自坐回椅子上,道:“思安哥,刚才没说完的,现在放心讲吧。反正这位哥也不是外人。”   “行吧。”冯思安把茶杯放下,揣手后靠着,若是无心的轻飘道:   “陈太訾在琅门确实养了爪牙。虽然算不上私兵,但都是不差的高手,可比普通地头蛇危险得多,我带南山剑派的人去那儿假装无意,实则刻意的惹上些是非,打斗起来,不简单。”   陈太訾?   画良之听了这死人名字大惊失色,好险没从脸上露出异样,但也吓得瞳孔一晃。   “所以我皇兄才是表面忠心笑面虎,真正暗中培育势力,勾结政党那个啊。”   桂弘软塌塌地靠在椅子里,觑目道。   “这我可不敢妄自菲薄啊。”冯思安接过春慧再给他满的茶,挑眉笑说:   “说好的,朝堂的事我不插手,江湖里的事你求我,哥定会竭尽所能帮你。你也知道,我的后顾之忧太多。”   “说说而已嘛。”桂弘一副玩世不恭的眯眼笑着,再问:“大将军近来可好?”   “我爹还是一样,表面风光,背地里能被皇上套百双小鞋。”冯思安叹气无奈,道:   “待我大婚后,他又要带兵去定羯胡。明为收服失地,驱逐蛮荒,开疆扩土,实则还不是老皇上不放心他在眼前养精蓄锐,又不肯册分封地让他安稳闲下,怕坏了他厉兵秣马,暗存势力。”   冯思安再换了坐姿,半只手撑地盘坐,思夺道:“这事儿无解。当今圣上的皇位是他帮着打下来的,万岁爷也就知道我爹能用同样的法子,送别人上去——即便他半点儿再闹乱世的心都没有。”   “那后儿见了,我可得去打个招呼。”桂弘懒散道。   “你不怕被人瞧见,说你勾结我爹?”   “怕什么啊。”桂弘乖戾歪头,拿胳膊撑着脑袋,道:   “世人又不傻,我这名声,避之都不及,谁会让个疯子勾结得上。”   “先说好,你可别在我大婚典礼上犯病闹事儿。”冯思安挺直脊背,压着嗓子提醒道:   “你哥这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给我场子砸了,我弄死你!”   “你这让我怎么答应你啊?”桂弘乐了,道:   “我若能控制,那还叫疯病吗?那是装疯!”   屋外一道银闪晃得人脸煞白。   冯思安瞧瞧外面浓云密布,雷鸣电闪,怕是不就会是个倾盆大雨降下来。于是起身,拉春慧一起行了礼,道:   “天色不佳,怕是要降雨。我二人还得回去准备大婚事宜,不好久留,就先走了。阿东,良之,后儿见吧。”   桂弘点点头,起身要送,被冯思安一句“不成规律”劝了回去。   “谢宁,你去拿两件蓑衣送人,免得半路起雨。”   老宦官应了声是,递上蓑衣,桂弘站在堂上头目送着人走。   人影都已经远了,王爷依旧伫着回味,没半点回屋的意思。   “王爷,天凉,回吧”   画良之在后边小声说了句。   “少在这儿虚情假意了,画良之啊。”   桂弘闻声回头,不讲道理地一胳膊把画良之推搡到边儿上去,瞠目怒道:   “思安哥说了些儿时的琐事儿,就当我能感恩戴德,前嫌尽释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是怕被人赶下山去,沦落街头,再无出路,才那般假做着待我好!”   画良之满眼错愕难信着从侧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漠然一笑。   “是啊。”他说。   “我可不能被赶下山去的。”   “今儿的事。”桂弘斜眼看画良之默不作声地往回带他那倒极了胃口的面具。   “你要全与我父皇说吗。”   画良之没停下动作,未加多虑地轻声叹道:“不说啦。”   “为什么?你这样可算隐瞒实情,要让他知道,能轻易放你?”   画良之没应,只随口平淡地,问出个耸人听闻的问题。   “王爷,陈太訾是你杀的。”   桂弘冷刺了他一眼。不过画良之垂着目,没看向他。   “怎么可能是我,那日你不是同我在一起么!不过是那狗人已死,我得顺心罢!”   “你真想要这江山吗。”   画良之蓦地抬眼,眸中冷厉透过假面,直穿桂弘心坎。   桂弘被他问得一哽,答不上来,暴躁的怒意就会上涌。   “他娘的,都说过了,我要这破烂江山做什么!一群虚伪小人玩弄乾坤,天下皆是道貌岸然的禽兽!为了权势,什么伤天害理烂事做不出,谁稀得他们俯首称臣!”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画良之停在他后边,对他的嘶吼暴怒不再敏感,语气温柔得可怕。   “不管什么洪水猛兽,哥都替你挡着。反正,除了我,谁都别想杀你。”   桂弘抬眼盯了他许久。再切声一笑,回他道:   “反正,你就是觉得我不配活着。”   “想活可不是罪。”画良之顶着被揍的危险,过去拍拍老虎肩膀,道:   “其实你我挺像的。千帆过尽,恶事做透,到头来,不过只是想活命的可怜人而已。”   桂弘眯眼竖眉,把生抖的手藏在身后,怒吼:“谁和你一样!”   他那胸口里疼得厉害。一颗心千刀万剐,早烂了,碎了,到天明恢复如初,反复剖解,日复一日,数千个日夜的死去活来,可比无间地狱还要折磨。   “揽星楼,知道吗。”桂弘忽然发问。 第35章 揽星楼   画良之脸色苍白,吞咽下喉间刺痛,扶正面具,诚实道:   “自然知道。皇城内放眼最高的接天大楼,以观天象,测算国运……问这个做什么?”   “你上去,跟楚天师取个药。顺带,跟他说冯思安查定了,陈太訾手底下确实有人。”   桂弘未加思索,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底细全都抖出来说与他听似的。   “……药?”画良之茫然,但都不抵疑惑于他为何要把自己都不知的真相,差人说于那与八杆子打不着的天师听?   那位大昭天师楚东离,擅道法医术,运算观测,无所不能,长居高塔,难窥真容,堪称全大昭最神秘的仙人……   能是他这疯子的暗线了?   ……   画良之有时候真的拎不清,桂弘他到底是真疯得无畏,还是假疯得心机。   毕竟疯病也并非常伴人身,只是不知何时会因激动,愤怒等理由犯作罢了,外加长得结实,他若正色起来,着实是一副尊主大相,居心叵测。   “现在?”画良之看了眼门外,狂风大作,暴雨欲来。   “对?”桂弘烦躁赶道:“去啊!”   “可揽星楼连陛下想见,都需提前几日与星徒先约。天师时常闭关览星,贸然前去,既不礼貌,也未必会许我进吧。”   “让你去就去,废话真多,取不来,就别想回!”但那疯子斩钉截铁,这态度根本不容商议。   混帐东西。   画良之愤恨把牙一咬,操起蓑衣,扭头冲进风里。   再一道震天动地惊雷之后,暴雨应声瓢泼而下。   就算是披着蓑衣,带着大檐草帽也难辨眼前。马踏得雨水乱翻,画良之驻马到了揽星楼时,斜吹进来的雨足够他湿了个透。   揽星楼为观天象,十七层高楼直耸入云。如今黑云压城,仰头观摩,好似乌云中落下神迹,电闪如腾龙缠绕嘶鸣。   他瑟瑟躲到屋檐底下,抖起身上的水。   这楼实在看得人心生敬意,不敢冒犯,缓了好久,牵马人才下定决心去敲那扇巨大的玄铁刻星大门。   过小半晌,果不其然,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   揽星楼的星盘铁门又高又大,实在是威逼感太强,显得他就像偌大星盘里渺小一颗碎星,太过不似人间物了些。   当下街上没人,天又阴得彻底,画良之在些许无所适从的同时。   还有点尴尬。   回去算了。   躲雨人是虽是这么想的,但也不敢真的就迈步回去。   他心里头清楚,桂弘正在气头上,空手回去,肯定又会挨顿狠骂。   然而身上湿着水难免反凉,外面风大吹得呼啸,多少有些难耐。   就算揽星楼的屋檐够大,吹不进雨,但画良之还是冷得直哆嗦,一劲儿搓着胳膊生热。   无奈这儿的规矩便是不为外人所开,强求不来,他就偎着马,跟这还有些热乎气的畜生挤在一起,进退两难。   “大不了等雨小了,那小兔崽子的气消些,再回去也不迟。”   雨声不减,虽是无序嘈杂,但奇怪的引人生困。   画良之跟匹马依在一起,竟渐生了困意,要不是街边无人商贩的雨棚上忽然“嘭”地传来一声巨响,说不定就真就睡了过去。   “啊哈……!嘶……”   画良之一个颤栗,醒了神,入眼竟是个披着紫袍的少年从对面屋顶跳下,摔在雨棚,再滚到地上,一头散着的黑发湿着雨衣铺了满地,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可给他吓了一跳,心道小孩年纪轻轻,几个想不开的,在这大雨天里寻短见?赶紧带上蓑帽冲进雨里去扶。   生怕孩子摔坏了哪儿,不敢擅动,小心翼翼给人扶了起来。   少年疼得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委屈的掉眼泪儿。一张滚了泥的小脸格外清秀可爱不说,养得白白净净,看着像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他连忙把自己身上蓑衣脱下来,披到少年身上。小公子这才惊愕抬眼,看了好心人一眼,脸色涨得通红,羞赧道:   “我……您别淋着呀!”   画良之顶着雨声喊:“站得起来吗?”   少年挣扎几番,咬牙道:“应该……能……”   画良之瞧他那个费劲样儿,直接蹲至面前,雨从额发顺下来迷着眼,道:“得,你还是先上来吧,背你。我可不想陪你淋到站得起为止!”   少年羞得结巴,当下确实摔得站不起来,不想好心人陪自己在雨里淋着,只能乖乖捞在画良之脖子上,被他背起来后,快步窜进揽星楼的屋檐底下。   “有什么想不开啊,跳楼?”   画良之拍抖着身上的水,冷不丁问了句。   “这世间不顺心顺意的事儿多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多,不过想想,也没谁这辈子全是一帆风顺的。就算命运不公,遭得比别人多些,也得坚信活着总会遇上开心事儿的,反正也不会比当下更差了,挺过去现在,总会有福报迎来的,对吧?”   “我才没跳楼呢!”少年眼里含着泪花,羞愧难当地顶回一句:   “不过回家走到一半儿,忽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想抄近道跑快点儿,谁知道屋檐顶上积了雨这么滑啊,眼看都要到了,还一脚踩空……”   说完还不忘挠挠头,补道:“真丢脸。”   画良之被他逗得哈哈直笑,心觉这少年还真有点儿可爱。   若说他是谁家公子,可哪有小公子如此不修篇幅,披散着头发就出来的?   但看他这身紫袍子,镶着银丝暗纹闪闪发光,断不是寻常人家。   “你家在哪儿,要不大哥哥等雨小些,送你回去?”   少年憨憨笑起来,露出四颗巧白虎牙,湿了水的圆乎脸颊软得像熟桃,使劲撑着墙,勉强瘸腿站起来,道:   “不用不用。多谢哥哥相助,不然我现在估计还瘸着腿,挨雨浇呢。”   画良之看他现在扶墙走路都得跳着,多半是崴了脚。   现下反正也是闲着也是闲,直接给那小公子托着胳肢窝举起来,要往马上扔。   “得了吧,看你路都走不了,谈什么回家呢,送你就是,不麻烦。”   少年顿时慌了神,扑腾着腿紧道:“别啊,哥哥!我家就在这儿了,您这是要把我往哪儿拐!”   画良之倏地一愣,又把人放下。   “这儿?”   “对啊。”   “这儿,揽星楼!”   “是……是啊?”   ……好像撞大运了。   “那你能开这门吗?正巧我奉潜王之命有事求见天师,苦于敲不开门……在屋檐底下白蹲了好久。”   少年眨巴眨巴明亮大眼,厚双眼皮可爱的很,歪头问:“哥哥没约吗?”   “没有。我家王爷是个失智的疯子,非逼我来的。”画良之无奈道。   少年噗嗤一笑,打趣道:   “那您可敲不开这门。揽星楼装的是个机关门,并非人力得开,平时也就没人守,若是无约,断然敲不开的。不过大哥哥既然帮了我一把,我倒是可以帮你开这门,就是我哥愿不愿意见你——是无法保证了。”   “你哥?”画良之惊诧道。   “嗯,大昭天师楚东离,是我哥!”   才提到他哥,小公子扬着张可自豪的脸,顺带走到玄铁星盘大门前,以手飞速推挪数个星轨,熟练快得像是道士翻诀,边道:   “我,楚凤离,他唯一的、亲——弟弟。”   玄铁大门随嗑哒一声响,沉声顿响,向内展开。   “走啊?”   画良之目瞪口呆,跟着挪了步子进去,心里念的全是撞大运了,撞大运。   果不其然,二人自大门进去,揽星楼内空无一人,入目全是各异巨型机关齿轮,磨牙交错,伴沉重轰隆声运行不断。   举头是个高无边的塔顶,至高中央如皓空一般吊着颗巨大圆月,大抵是由机关带动,缓慢旋转,从不同的角度绕步相望,甚至看得出阴晴圆缺。   可把画良之看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正当想着这么高,怎么往上登的时候。   楚凤离跟他招招手,笑道:“大哥哥,这边儿!”   画良之早就跟被勾了魂儿似的随他过去,进了个不知名立着,棺材似的木厢里。   少年抬手拉了个机关阀,便听“轰隆”一声,木厢通体一震,竟徐徐上升起来!   可把画良之吓的六神无主,低头眼瞧自己离地越发遥远,更是两腿发软,说不出话!   “这……!”   “好玩儿吗,揽星楼里好玩儿的可多了!我哥不仅如外界所言,对天象大阵研究透彻,其实幻术,机关一类的奇门遁甲的琢磨更是出神入化,这儿里的机关全由他设计,我想学啊,都只能跟他套得些皮毛。”   画良之也不知道跟着这“棺材”升了多久,直到“咣当”一声,木厢再是一震,戛然而止,悬停高处,可给他吓得步子都挪不动了。   楚凤离先从木厢里头出来,忍着笑看惊到脸煞白的画良之道:   “大哥哥,没事儿的,第一次坐纵云梯啊,都这样。”   狐面大人颤颤巍巍跟着从里头出来,脚底还跟踩棉花似的发软,死里逃生地嘟囔道:   “说什么纵云梯,我看这玩意儿应该叫‘棺材板儿升天’才对。”   画良之跟着楚凤离再往内行,看小孩一瘸一拐,放不下心,就在旁边掺扶着。   两侧全是披着紫袍带大帽,抱着各种机关器具或是观星奇物,忙来忙去的星徒,完全摸不懂在忙些什么,但确实无人停下脚步。   偶有几位转过来的星徒,见了瘸腿的楚凤离,还会停下来低头问候声:“小少主。”   楚凤离从旁边见画良之对两侧各异金玉宝石镶的观星器具格外好奇,完全是瞠目结舌的程度,便蹦着脚问:   “先带您参观几下?”   画良之停了步子,他确实心痒,这揽星楼,可不是谁都有机会上得来的。   “今儿雨天。”画良之有些失落,道:“不当看不见天吗。”   “说得也是。”楚凤离跟着耸肩叹道:   “不过我哥说了,无论朗朗晴空,或是乌云密布,星局都在那里。千万年不曾变幻,依旧是景星麟凤,朗星布空,不过被繁华或是阴郁蒙蔽了眼,看不到罢了。”   画良之神色颇为复杂地上下扫了楚凤离一眼。   楚天师定是把这个弟弟养得可好,少年气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为凡世侵扰忧虑的样子,一双皓眸清澈得比北斗还闪耀。   心头莫名有点发酸,他赶紧回了神,道:   “还是快去拜见天师为妙,早忙完回去,免得我家里那暴躁王爷等急了,又生气。”   “哦,那这边儿!”   楚凤离领着他走到塔顶木阶下,封顶一段,还是得自己用脚走上去。   或是因天阴木阶暗,墙壁两侧指尖大的夜明珠星盘似的镶了满壁,绿光更显莹莹,甚是漂亮。   楚凤离先把门推开,大声喊了句:“哥!”   画良之扶着他进去,入目就是一间阔气屋子,顶窗精雕细描的天象图。   据传楚东离不仅可依天象知命数,更能测天灾,断年运收成,被人当成陆地神仙也不足为奇。   画良之自是感叹这揽星楼华贵神秘,更想到能与这般陛下都难请的人物面对面交谈,有些悸动。   进了门,整张沉木的桌子摆在正中间。天师当下不拘小节的散着头长发,一手托书,坐在桌子后边研习些什么,一手持细笔,勾勒着面前薄纸。   真道是清冷如天上仙,一副大道无情,不覆尘埃之相,眉间微生细纹,气阔俊容。   只是过于投入,并未意识到楚凤离身边还有人,随口应了声“嗯”,头都没抬。   “哥,我崴脚了!疼死了!”   楚东离“腾”地站了起来。   “哪儿……怎么弄的!你……”   这才瞧见担着楚凤离的妖狐面具人,眉头登时一皱。   他可认得这张面具。   “你带人进来了?”   楚东离的声音忽转冰冷。   “又不是坏人……”   楚凤离有些委屈,哝哝说:“雨大,我想着跑快点,结果失足从楼上摔了下来……要不是这位大哥背我过来,你弟弟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泥水里趴着!”   “这么不小心。”楚东离担忧且噙责备,道:“那也不是随便就领人进揽星楼的理由,你可知他是谁!”   “他说他是潜王的人,哥,你不是与他……”   “闭嘴!”楚东离择慌把他的话打断,两步从桌子后面绕出,一巴掌将画良之的手从他弟臂弯下拽了下去,蹲下去揉楚凤离脚腕。   这一下拽的力道着实不轻。   画良之揉着被粗鲁拽疼的手,两眼一愣。   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真他娘不是一路人,做不了朋友,这性子跟桂弘有得一拼!   “没事儿,养养就好了。”   楚东离摸出凤离骨头未伤,才松口气起身,把视线落画良之身上。   “还是多谢画大人相助。只是揽星楼无约不接外人,凤离还小,不懂事,贸然带了大人进来,多有得罪,还烦请大人——”   画良之听出他这话是要送客,赶紧插嘴道:“我就来替潜王传个信儿,说完就走!王爷说,陈……”   “凤离!你出去!”   画良之话才冒个头,就被楚东离忽然嗔怒的一嗓子给骇堵了回去。   楚凤离显然也是意料之外,不知他哥会吼他。瘸着脚的委屈小孩儿这会儿更憋屈了,直接愤愤含着泪儿,单腿蹦了出去。   待凤离完全把门关上,大昭天师才回头阴眉,明显把怒气压得极狠,咬牙道:   “大人,想活命,有些话可就不是随便说的。”   画良之不是个任谁都能欺负的软性子,与面前人互不两欠,何来这么大脾气?便没了忍他的理由。   自然心情不爽,直接大声呵道:“我说、桂弘让我转告你、陈太訾手底下有人!说完了!怎么的,威胁我?大昭天师又怎样,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杀一个试试,不说谁先身首异处,倒看看最后哪边脑袋掉的多啊。”   楚东离被他喊得一懵。   ——“得想法子,训成我的狗。”   桂弘那日同自己说的话,嗡然响起。   ……   那小子把这个告诉了他,还让他亲自来给自己传话?   楚东离忽地勾唇讪笑。   “画大人,没别的事儿了?”   “没了,还想打架不成。”   “没事儿就走吧,我叫人带你下去,顺带转告王爷,说我知道了就成。不过大人,凤离年幼鲁莽,又与此事无关,望大人下次来的时候,避开点这孩子。另外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大人帮扶。”   楚东离态度骤转,嘴角微翘,拱手客气道。   画良之气还没消,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吼怕了,嘁地翻出白眼,应付了声:“哦,不敢客气!”   “外边就快入夜了,雨还未消,大人路上小心。”楚东离蓦然一笑,再招呼两人进来,道:   “为大人启纵云梯下去。”   画良之顿念起刚刚场面,后怕地吞了口水,婉拒道:   “你们这儿没楼梯吗?不太想再坐那个棺材板儿下去。”   楚东离闻言险笑出声:“有是有,不过揽星楼高,兜转着下楼费时间啊。更何况,外边好像还有人在等您。” 第36章 无归   画良之不解其意,这大雨天的,谁能在揽星楼外头等他。   只摆摆手,懒散道:“我能自己走下去。”   “那恕不远送。”楚东离在后边颔首送道。   他刚迈出步子,忽然想起些什么,慌忙回头道:   “对了,王爷说,还要跟你取什么药?”   楚东离一愕,缓地直起身,悚然道:   “他是把我才给的,全吃了?”   “不知道啊。”画良之摇头,他连桂弘说的是个什么药都不明,更别提吃不吃的:“我又不是他贴身侍女,怎知吃了什么药。”   “这个疯子!”   楚东离破口一骂,倒是叫面前人摸不着头脑了。   刚还面若寒霜的天师无奈扶额,愁眉嗟叹:   “画大人,我给他的药,是仅在紧要关头时可抑疯病的救急药物,副作用极大。少量便可头晕昏眩,精神难以集中,视线模糊,体虚无力,乃至畏寒,发热,高烧,若服用过量,甚要伤及性命。他若想要,我是可以给,但……切莫乱服啊。”   画良之闻言,蓦然沉默几许。   如此回想,不仅西楚庆典那晚,桂弘确有几次莫名高烧,不过自己全当了他金贵体弱,暗地里没少嘲他壮如奔牛,怎得身子却弱得像个弱柳扶风的深闺姑娘。   但是为何——   刚还迫不及待想下楼的人,这会儿却木伫在原地,呆然忆起他初到王府时,桂弘发了疯的又是举砚台砸人,光足踩碎瓷,血口咬人,又是池塘沉溺,金如意碎人头,全是个随随便便。他若真疯起来——   自己哪儿还活得到现在。   他哪儿能控制得住手脚,分明瞠目看着被捆拴在铁链下的仇人,疯,却也未真置他于死地,那长针,到底没一穿到底,刺进心脏。   不……   不可能,自己怎还在这儿给那疯子寻开脱了,再是委曲求全,也不能真生了奴性啊。   赶紧晃晃神,摊手道:   “可他要,我就得给他带过去,还望天师赐药。”   楚东离只得从袖中掏出个细口长颈小银瓶,叮嘱道:“不如大人替他收着,非关键时刻——”   “知道了,多谢楚天师。”   画良之把药瓶纳进怀里,不愿再听他多言,转头奔着楼梯去。   画良之待走上楼梯,才明白楚东离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盘旋的楼梯好像永无止境的长龙似的,怎么下都下不到底,没完没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都晕。   长久无人走,还阴暗空响得可怕。   好歹到了大门前头,搭纵云梯下来的星侍在底下等得都犯困,去替他开门,顺便说了句:“大人,外头好像一直有人喊您。”   侧耳一听,朦朦胧胧真的像有扯嗓子喊他名字的声。不过玄铁门厚,拦得仔细。   画良之莫名脊背发凉。   揽星楼大门再开,机关撞铁声冰冷沉重,似开山劈谷。未及迈出步子,迎面见季春风淋了满身雨水,像个落汤鸡的站在外头,脸色煞白。   “春风……?”画良之脚底一凉,一股不详的麻意登时抓紧头皮。   “你来这儿做什么……”季春风开口时全然发哑,声音强抑下也在发颤。   “潜王命我来的啊。”讷讷回了句。   “你怎么不在潜王府里!我先去了那儿的,揽星楼……你怎么进的,干什么进去那么久!”   季春风忽然怒声咆哮的时候,画良之骇然意识到,哪里出事了。   “春风,怎么了,你说,冷静,说。”   “画良之——!!!”   骁卫大人眼眶通红,牙根紧绷,艰难喘气,每一寸肌肉都在悲愤地用力,导致整个人抖得厉害。   画良之原地踌躇几步,试图伸手搀扶他时。   “明安她……”   一道电光闪耀,豁亮画良之面具下觳觫的瞳仁。   季春风是把画良之搁在自己的决浪上一起往府里狂奔的。   毕竟,再没有比他的马更快的了。   他把画良之圈在臂腕下头,试图用身子替他挡些雨。那人闷头伏在马背上,一言未发,浑身控制不住,抖得清晰。   “今天不是你娘的祭日吗。”   季春风在马背上顶着雨,挤声和他说。   “明安大概是知道你没时间去祭拜,她一个人带着祭品去的乱葬岗,谁知半路天降暴雨,山路难行,她一个不注意,滑了脚……”   画良之没出声。   “人找见她的时候,大抵是被雨浇透,失温太久,已经不行了……要不是从她身上翻出我上次塞给的腰牌,她怕是要被当成板车上颠掉的尸扔进坑里。总之,我让她撑着留着口气等你回去,可是……可是你不在王府里啊!画良之!”   “等不了了吗。”腕下人默然发问。   “我出来太久了……从画府到潜王府,再到揽星楼,你又迟迟不下来。”   当是沙场冲锋踏敌骨的战马狂奔大半天,终于停下马蹄的时,赤色油亮的皮毛在雨里腾腾冒着热气。   季春风先是一跃而下,打算接画良之下来的空挡。   就见这位翊卫大人直接从马背上咚地一声摔了下来,怎么都爬不起身。   他浑身都软了。   软得再站不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焦急,难受,还是怎么——或许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   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喉咙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几乎是靠着意念在地上磨蹭几下,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出几步。   地上全是泥水,季春风看得心如刀割,再硬的汉子都忍不住淌眼泪。   可他带着面具呢,   那面具。   还笑着呢。   他不敢多想,过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撑着带他往里走。   画良之从未觉得自己这寒酸小府的前庭这样长过,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好像有千里万里之长似的——直到季春风一脚踹开房门,里头的郎中才忙着站起身。   两手在身前交叉,垂目摇了摇头。   画良之没动,只轻轻推开季春风,僵硬移了眼,落在郎中身后的榻上。   美人儿被人擦净了脸,可漂亮,可安静的躺在那儿睡着。   一如既往,并无半点不适。   除了脸色有点可怕的青白。   郎中不敢跟这位面色苍白的大人讲话,就绕过去找季春风,极小声的问了句:   “找殡丧吧,大人们。按什么礼仪走啊?”   季春风偏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画良之。   单薄的背影几乎与未掌灯的房间融成一道,天色昏暗,又逢傍晚,夜色逐渐压入屋檐,灰蒙蒙,阴沉沉的,将他整个人埋了进去。   季春风站在门前,身后雨打石阶淅沥作响,所剩无几的余光也被他遮在身后。   他与屋内人像是分隔了黄泉一线,分明近在迟尺,却像人鬼两隔。   他不忍心问。   “春风。你回去吧。”   画良之率先冒出话来。没有回头,只背着身,木然道。   “别啊,你好歹得有个人陪着。”   “春慧后儿大婚。”画良之平静的说:“这儿晦气。别粘在身上,往那带。”   “说的什么傻话!”   季春风担忧得要命。   “走吧,春风,我行。”   画良之稍微动了动发麻的腿,勉强能靠自己往前走上几步。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漠然牵牵嘴角,声音平静。   “快走吧,我送完她,还得回去复命。”   季春风听到这儿,才是真的脑子一热,冲过去一把薅住画良之的领子,给他扽了起来。   “你他妈疯了!都什么时候了,复命?你是被那个疯子绑了,还是迷了魂了!明安因为什么才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是因为那疯子在这种天里还逼你去什么揽星楼给他取药!画良之,你清醒一点!”   画良之被他摇得前后乱倾,两臂垂着,没反抗,只长叹口气,道:   “春风啊,我好清醒的。”   ——“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你……何必啊!”   季春风看他这幅鬼样子,心里相当不是个滋味。   “何必如此,他真把你当人使过吗!”   季春风怒其不争的骂,画良之到头来,也没顶回一句。   极是不像他那锋芒毕露的性子了。   “我想独自跟明安待会儿,静静,行吗。”   那语气里在无半分情感,甚至于渺然无谓。   “你……”   “后儿见吧。我行,真没事儿。”   季春风劝不动。他知道画良之固执起来,比驴还倔,闭耳不听的本事贼厉害。   到底是给他自个儿剩在屋里。   街上的郎中多少都与殡葬的有关系,谁不想自己多揽活儿讨分成,郎中知道这是个三品的大官家,说不定能成个大生意,迟迟不肯走,恭敬挤在暗处等着人发话。   画良之默不作声,过到柜子那边,翻掏攒起来的银票。   “大人,咱……按什么走?”   郎中试探一问。   看他先是摸了三张,停了会儿,抓了一大把出来。   “什么都不走了。”   他淡然道着,一双眸子埋进柜底的黑里。   郎中先是一愣,贪婪盯起画良之手中那么一大把银票——多到足够排场大到巡个街,再在山头风水最好的地方卧坟。   “选个最好的棺,找个好的位置,能看见山水那种。她这一辈子都委屈在泥泞里,或是我这寒舍中,这么漂亮的人,我想让她看看景儿。”   郎中捏着银票,嘴边八撇胡都在颤,生咽了口水,舔嘴道:“那别的呢?入大人祖坟?”   画良之摇摇头,没说自己根本就没得祖坟可入,只道是:   “区区侍女而已,没那些名分。”   郎中赶紧应声背上他的东西。关于侍女为何葬这么大排场,他再是好奇也定不会问的,毕竟这些达官显贵,谁家不都有点特殊的嗜好,只把银票塞进怀里,欢欣冒雨跑了出去。   于是屋里再没了人,他就站在床头,怔怔地看着明安。   好半晌,伸手把面具摘了。   面无表情。   以往……她应当兴高采烈喊着自己大人,从前庭处光着脚跑出来迎自己的。   画良之看着她眼下的痣。   再轻轻拿手拂了拂。   “不是叫你别私自出去吗,傻丫头。”   “还说我不会照顾自己。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好意思说我。”   “我娘的祭日,你去做什么啊,到了怎么说,说你是她儿子什么人,你可连个名分都没有。”   “你没法儿给我看家,大人就只好把这破院给卖了。反正,没人住了。”   反正,无归处了。   ……   “明安呐。”   “大人来晚了。” 第37章 静谧   雨声渐息,屋里昏蒙蒙笼罩着雨后的湿气与冷意。   大抵是过了三更,静谧沉夜,殡丧的人过来收尸。   画良之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平静如初,冷静打点好进来的人,让他们把陪葬的器具、这些年买给她的所有饰品用物全包起来,目送人把明安拉走——   想起刚刚那些打下手的小厮好像看着自己发呆,手脚迟钝,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戴回假面。   那也丝毫不影响他把所有剩下的银票塞进怀里,连房契也一同收纳起来。   不塞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蚂蚁搬家似的攒了这么多,胸前鼓鼓囊囊。要不是明安月月替他兑成银票,这大把的银子可一举带不走。   先前丢在揽星楼下的马,也早寻着季春风那匹烈马的味道追了过来,幸好识途,现下正在门外头打响鼻。   他靠过去,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没再回头看过半眼。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停雨后,夜冷得刺骨。   潜王府依旧点灯百盏,通明似白日,画良之敲开潜王府的门,翻身下马,才抬头,便见前堂正前方。   桂弘披着兽氅,负手冷脸向他。   半头细编小辫,庄如神像,甚连发丝都不为风所动。   护卫长倒吸了口寒气,他这身衣裳还没干透,回了家,也没说换上一身。   “传个话,要这么久吗!”   桂弘压声低责。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画良之跪在地上,把手掏进怀里,从一堆银票底下稀里哗啦地翻出药瓶。   “楚天师说这药副作用大。”他敛目道:“不让您乱吃。”   王爷二话不说,掀开大氅箭步直冲下来,一把夺了药瓶。   画良之本不想给,可无奈桂弘真就像头牛,直把他撞在地上,生夺了过来。   “阿东……”   他撑手坐在地上,再缓慢扶膝重跪,道:   “还我为好,这药危险,我替你收着。”   “你叫我什么?”   “……王爷。”   “那你觉得,自己是有嘱咐我的资格了?”   “……没有。”   “没有就识相滚蛋!画良之,今天那个叫季春风的又来找你,非要我告诉他你在哪儿。要不是看在他是思安哥小舅子的份儿上,这般没规矩的大不敬,早要我砍了!怎么,你家里死人了?”   画良之跪在地上。他手里捏着面具,脸上展出同面具一样难测的笑。   “死了个侍女罢,王爷不必在意。”   桂弘把眉头一皱。   先前不是为了那侍女,连狗都肯给我做吗,怎到现在忽然死活都无所谓了?   桂弘越发觉得面前跪着的人恶心。   他眼中的画良之就是个没心的人,只要自己好好活就够,何顾别人死活,反倒是少了累赘。   对吧。   “侍女罢了?那为何归来甚迟,我他娘还以为你跑了!”   “臣不跑。”   画良之低眉顺目道。   “臣是您的狗不是,链子拴着,又能往哪儿跑呢。”   桂弘堵嘴轻咳一声。   “王爷,外头冷,进去吧。”   桂弘再瞥他一眼,奋袂欲走。   “王爷,属下……明儿一天能请个假吗。”   他伏在地上,极为小心的问了句。   “干什么,给你那侍女处理后事?”   桂弘不爽问。   “也不是。春风妹子后儿大婚,我得去备些贺礼,弄件像样的衣服穿。”   桂弘愈发觉得这人的镇定得直倒胃口,愤恨骂了声“滚吧”,当是默认了。   -   翌日。   护卫长大人起个大早,上了街,把房契交给庄宅牙人,换的银票一股脑塞进怀里。   去了趟宝石商,他记得春慧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姑娘,就选了个镶满奇石的小剑叫人包了起来。   入衣局,在里边转了好几圈,伙计跟着屁股介绍了老半天,什么东京织锦的,手绣的……   “就那个最贵的吧。”   再进了豫琅,从这个皇城最出名的糕点店里,包了盒三层红木的礼盒拎着出来,骑马去了北郊墓场,找见那个望山流水的新坟,把糕点搁下。   他在那站了许久,也没说话。   后来可能是有点饿了,蹲下去拿了块儿糕吃。   “大人就吃一块儿。”   良久,平静道。   “我还没给自己买过他家的糕点呢。”   “确实好吃,你多吃些。”   直到日头快落,他才迈出步子,从山上下来,牵马回城。   刚进城门,画良之无意一瞥,看见城门后乞丐聚集的稻草稞里,蹲着个小男孩。   那小乞丐瘦瘦小小,脏兮兮的,能看清跳蚤在头上跳。   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自己抱着碗挨在最后,不敢动弹,也不敢往前走,只小嘴微张,瞪双大眼盯着行人足靴,与地上叮当滚落的铜板。   那些年纪大的乞丐会跟他抢着捡钱,把他往后挤。沦落至此的乞人才不会在意他人生死,饿慌的乞丐比狼群都要狠毒,就算有好心人觉得小孩可怜,特意过去扔给他,最后还是要被力气大的连碗夺走,搞不好还要平白挨顿揍。   他下了马,径直走那小乞儿跟前。   小乞儿饿坏了,怕是几天没吃东西,警惕后退,小小的蜷成一坨,不停干呕。   画良之给他抱起来扶上马的时候,还哭着挣扎,说不去奇怪的地方。   他一路给小孩带去了饭馆,大笔一挥,点了满桌菜,他不敢吃,也不懂使筷子。   画良之没逼他,只从怀里把银票掏好几张,揉成团废纸似的塞他手里。   “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他问。   小孩怕得抖,觉得面前这人是要卖他。   “不……不做……”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孩吞了口水,盯着满桌佳肴,喃道:“想……想当兵……听说军营里……管饭吃……”   画良之一颤。   “那就把菜吃了。”他说:“不把自己养壮了,军营不要。”   “这银子也给你,你是拿着去挥霍,浪费,还是存好了养活自己,成大事,你自己的命,我不管。”   “大……大人!”   画良之说完扭头就走,小孩在后面哭着追,没有马跑得快。   他最后还去了个地方。   把怀中剩下银票全都抖出来,当一群被这架势惊得目瞪口呆的伙计的面,指了个山头。   返回王府的时候,秋末天短,外头已经暗了,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桂弘带着谢宁赶巧在前院闲逛,看见他回来,只瞄了一眼,见人一如既往的过来行礼,没稀得理睬。   第三日,护国将军府,大婚当日。   怎说冯思安都是大昭第一武将——杀敌四方,镇守国威的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独子,排场小不了。   冯汉广不让儿子参手军政,把孩子像个江湖侠客似的从小逍遥养大,虽跟他的严谨威慑虽全然不是一个风范,但一股子高贵朗气的劲儿是少不了。   就好像现在高头大马,十里红妆,皇城长街红绫挂满,趾高气昂的迎新。   季家全家都被请来了皇城,季母在中堂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儿,季父就紧紧握着他的手。   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拐过来,脸上带着方竖遮半张脸的银铁面具,依旧威风不减,反倒更显煞气逼人。   人人都以为是他早年打仗伤的,连冯思安都这么觉着,毕竟打自己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打扮。   季父季母见人过来赶紧起身要拜,冯汉广笑笑推了出去,说既是亲家,便不需这些礼节。   大将军从怀里掏出柄破旧脱色的小剑,那小剑似曾遭火灼,难看的几乎辨不出本形,被他放到身旁本应是家母的座位上。   皇城无人不知,冯思安并非亲生,只是个养子。   而冯汉广亦是未曾娶妻,戎马一生。   便有太多流言蜚语,暗构为何大将军不为自己儿子开拓前路,兵权不与掌,政局也不给参,就这么野着养,便说他定是避讳自己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心底里存着差别,也有言他自私。   冯思安当然知道,他爹不过是担心政局动荡,人如小舟沉浮深海,是想盼他好好活自己的人生。   “将士一生戎马为国,何来真心付得一人。”   还是这句老话,冯汉广昨日夜里,又和思安说了一次。   “爹不想让你覆我的后尘,你一定要护好她。”   冯思安似懂非懂,但头点得认真。   他定是会护春慧一辈子的。   “什么……后尘?”   只不过这次冯思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嘴。   冯汉广停了会儿,视线落在冯思安脖子上那颗从小带到大的青珠上。   到底只是叹了气,道:“过去的事儿了,别提吧。”   冯思安有时候真觉得他爹太难琢磨了。   他甚至不懂父亲是为了什么,一个早已命归家国,马革裹尸,独自一身,自顾不暇的人,还如此尽心竭力把他养大。   冯思安起身时,忽见几条小蛇从脚边溜过。   他怕蛇伤着父亲,小声训斥了下,那几条小蛇竟真听话溜走了。   “皇城里,哪儿来的蛇啊。”   冯思安低头疑惑嘟囔,却见他爹望着蛇,失语愣神。   三拜。   礼成。   ——你,一直陪着他的吧。   ——看呐。我把他养大了。   ——十三啊。 第38章 大婚   夜深婚宴,桂弘再是声名狼藉,也为在场身份最高,坐在上席不断接人敬来的酒。   喝得不耐烦了,才露出些许愠色,画良之便已经开始上手替他挡。   王爷抬头斜目,看向站在自己后边的人。   他穿着一身格外俊气的织锦袍子,踏描金厚底靴,高马尾吊得神气,若是衬得他自己那张脸,定是一等一的俊俏。   只可惜,这诡笑狐面让他看起来太过妖异渗人了些。   桂弘咽了酒,侧头意思要说话,画良之立即弯了腰凑过去听。   “你今儿可真是焕然一新啊。”他语气里总是不藏好调,怎听都是冷嘲暗讽的,道:   “倒是不给我丢脸。”   身后欢呼吆喝声不断,不知又是哪桌豪杰将士痛饮狂歌。冯家世代长在疆场上,新婚红烛之下,席间大都是群威势勇猛的战士,解了铁甲战衣,满腔热血,坦诚释放。   热闹与吵闹,其实也只在人一念之间。   画良之笑笑,说:“哪儿敢呢,属下以往给您丢过脸了不成。”   “你可别光在我这儿站着,过去你们禁卫那桌吃酒。我再不放你走,那边的爷们可要给我脸盯穿了。”   他闻声回头,斜后那一桌五人便齐唰唰地把头扭了回去,假做侃天吃酒,尬生谈笑。   ——“哦好好好,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诸位”   ——“嗯嗯,这女儿红可真女儿红,少说藏了十几年吧?”   ……   画良之噗嗤一笑,拱手道:“多谢王爷。那我去了。”   其实那头五个早就知道前天他家出了什么事儿,看他过来,桌上几人一并缓慢落了话,只顾盯着他入座。   季春风喝得满脸通红,面带担忧地抹了把嘴。   画良之过去拍拍他的肩,道了声:“抱歉”。   季春风把人按坐下,看他那假面一如既往,笑得虚妄。   “你说什么道歉的话啊。”   “大喜的日子,诸位开心就是,休要因我扫了兴致。”画良之笑着说,顺带在杯里满上酒,一饮而尽。   “良之在这儿给诸位陪酒了。”   几个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到底还是阅历高的詹老爹举了酒陪他喝完,豪声大嚷了句:   “对呢,大喜的日子!吃酒!”   画良之扫了圈四周,见冯汉广铁甲在身,手持狼头铁杖,半边假面冷光熠熠,身长修直,站阶上往下看——真好一副封楼台,阅天下的大将气派。   他仍清楚记得多年前,冯汉广第一次持狼头杖,背后带几十全甲上将,行至自己面前时的威逼感。   对他而言,那种高不可攀,望而生畏,浑身脱力,却又引得贪婪、饥饿的古怪心情。   画良之放了酒,四下喧闹声杂,他便冲几人推了句:“你们先聊,我去同大将军敬几些话。”   画良之朝冯汉广走过去的时,不知身后桂弘正像只恶狼似的盯着他。   看他鞠深躬对冯汉广一拜,大将军短暂一惊后,竟笑着搭肩,把他带进内堂里。   桂弘忽地泛起好一股强烈的恶心劲儿。   “呸”地吐了口唾沫,拿起桌上酒坛,仰头喝干倒空。   画良之随冯汉广进了内堂,看大将军把个破旧的小剑搁在桌上,抬头噙笑意道:   “画大人,近来可好啊。”   画良之跟着笑笑,将面具取了下来——在他面前,没什么藏的必要。   “没想到,画大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三殿下身边。”   “恭喜将军了。”画良之笑而转题。   “时间过得可真快。”冯汉广负手转身,闲挑灯花,忆道:“那时候你,和思安,都还是个娃娃。”   冯汉广回头看了画良之的脸片刻,忽扬眉抬手,把自己脸上的半甲铁面也取了下来。   “不能光画大人客气吧。”   画良之心底骇然一凛。   冯汉广一张英颜威风不减,眉如刀刻,连眼下皱纹都是硬朗的。先前为面具遮下的小半张脸上,爬着小片火伤。   但又不像真被火烧的扭曲疤痕,并没有太过狰狞,只如胎记略微泛红,甚更显人神威。   说实话,没什么遮的必要。   将士征战一生,谁身上没个刀疤箭伤的,这点痕迹就要介意得长佩面具以遮挡——   多半是,自己不想见吧。画良之暗忖。   “将军是在沙场……”   “世人都这么以为。”冯汉广浅笑,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画良之递了一杯,禁卫小将忙举两手,荣幸接着。   “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前半辈子仗着年轻气盛,雄心壮志无处播撒,以为自己无可不能,没有留不住的事,没有护不住的人。”   画良之听得似懂非懂,颇有些发愣,茶停在嘴边,没送下去。   “等我明白过来,一切不过只是我固执己见的气焰嚣张时……已经晚了,什么都没了。”   冯汉广说着,目光转向桌上小剑。   “什么身份地位,名誉荣耀啊,有什么用呢,孤家寡人罢了。若不是那时候思安还小,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哭,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念着的,便从现在开始倾尽一切,就不算晚。看他今日娶妻成家,我啊,此生也算再无所憾了。”   画良之垂了目,怔怔看着茶叶荡在杯中,他喉咙里哽塞得应不出声。   这什么茶。   涩得嘴里太苦了。   “画大人儿时后悔的事,现在弥补定,还来得及。”冯汉广再把面具带上,拍拍他的肩,道:   “上天这次,不是重新给了你机会。三殿下身患隐疾,正是需要人照顾的。”   “谢公公在呢。”画良之指尖微微发抖,连茶水都跟着颤。   “没有我,说不定他会活得更好。”   他反而因为我整日动怒,需吞服强药聊以压制,疯得更厉害。   画良之重新从内堂出来,无事发生似的再回桌上喝酒。   秦昌浩想给他倒酒,说要陪他一醉方休,喝到分不清喜怒哀乐,弃世登天那种,却被画良之推了。   他说现在半晕半醒的正好,不甚是清醒,也不甚是失智。   “省得再成各位的累赘不是。我今日可是以护卫身份来的,总不能反着让王爷把我背回去吧?”   季春风瞧了他几眼,有点心疼,借着酒气,搂上画良之肩膀。   一侧欢声笑语,红烛摇曳。桂弘站在门堂外隔着不远,看季春风搂着画良之在禁军卫那一大帮男人里愉悦的挤来挤去,高声侃谈,就算带着面具,也看得清他有多开心。   丝毫不像个才丧了家眷的模样。   王爷瞧他嘻嘻哈哈乐成那样,心里越发来气。到底是把酒杯一震,起身奔着内堂里去了。   大将军才从里头出来,正是要下去敬酒的须臾,脸上就怒气冲冲撞来个人,惊乍回退半步,愕道:   “……三殿下?”   -   桂弘捏着拳,与冯将军交谈过后,出来时,他再站不住,就只能靠在门槛上撑着,两手死死抠住木框。   心里乱得像是被飓风卷成混沌,无数只利爪穿心挠肝,疼得跟泡在血水里一样,把他撕烂了,捣碎了,挫骨扬灰了。   空中的喜气,酒气,饭香,烟油气混到一处,直让人呼吸艰难,犯呕,要死,胸口闷痛。   “您说画良之?”   “卖身求荣?您讲的是哪门子蜚语传闻呐?”   就在刚刚,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杖,转身行了几步,蹙眉无奈憾笑,同他说道。   “那孩子啊,狠起来连臣都要敬畏几分。小时候他确实舍命救过思安,思安私下与我说他一心想当兵入军,我便亲自寻来问过他,反正他那时虽然长得瘦小,看着孱弱,可武艺不差,特招进来做个小首领,权当报恩,来是不来。”   冯汉广忆起往事,仍不住欣慰一笑,道:“可他说不来。他跟我说,自己没办法拿他弟的命去换荣华富贵,良心不准。或许他这辈子都会怪自己没能折得回去救您,害您在火里生生被多烧了那么久,差点没命。”   ……   “穷人有志,必成大器。他后来还是拿了些臣给的钱财,大抵是买了些祭品去乱葬岗那边祭他娘了吧?咝……他好像还去找过他妹的坟,但是那么多年过去,地早被不知哪个财主买了,建成大宅院,灵牌啊,坟啊,再寻不到。他只好换了吃的,说等您醒了赔给您,您总是想着吃,说不定好解些气。”   冯汉广思忖片刻,再是感叹道:   “臣那时候就奇怪,他明明不知道您的皇子身份,还这么尽心竭力地对您好,怕是早打心眼里把您当亲弟弟了。只不过等他忙完这些事回山,晚了,您已经被二殿下劫走了,没再见着你。”   桂弘近乎觳觫地愣在原地,满眼钝挫的慌乱失神,视线逃避,犬牙咬上指甲,哆嗦道:   “那他……现在这身份,若非您帮持,怎么可能……”   “画大人是十九届的武试状元啊?自己拿命闯的呗!”   冯汉广短暂吃惊于桂弘不明此事,赫赫笑道:   “三殿下,别刻板认为他这么小的一个,拿不得状元,别的考生也这么觉得。一轻敌,全被他揍扁了。诶,那年武试刚好臣在,他那时还没钱打这黄金面具,只戴了个竹子削的假面,穿得也破,殿试的时候那股子狠劲儿,臣一看就知道是他。别人是奔着富贵命去的,他啊,噙着的可是退就是死的意识,被皇上当场相中了罢。”   ……   桂弘心里藏的恶鬼开始厉声尖叫,撕扯每个器官发了疯的疼,四周的喧嚣乱成一团,全都胡乱着,粘稠着,乱石般使劲儿往他头上砸!   疯子无意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上不来气,粗气喘得厉害,嘶嘶作响,他想呼吸,想活命,就往画良之本应该在的地方跌撞着走。   腿脚虚浮打晃,路上跌撞数人,可当下所有人都在庆贺,满眼皆是通红一片。到处都是红的,人穿得红,红纸贴得红,桌布垫得红,眼内血丝地红……   无人会在意谁撞了自己,毕竟大喜的日子,喝醉的多。更何况他是个王爷,被撞了,也不敢怨言。   画良之呢……   桂弘觑目咬牙,看了半天,也没在那桌上望见画良之的身影。   “——画良之呢!!!!”   潜王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砸在禁卫这一桌子人脑袋顶上时,满桌人都吓得哑然失声。   “刚不还在呢?”项穆清拧眉抬首,疑惑答道:   “也有可能是喝多了上茅房,这小子酒量差,王爷,等他回来我告诉他您找就是,何必…… ”   “我问你们画良之呢,画良之!!!!!”   这下别说一桌,将军府里百十桌的人全都戛然止声,纷纷侧目。   冯思安穿着大红的婚服还在挨个敬酒,听见声响,赫地回首,就看见桂弘犯了病似的要摔那桌的酒坛。   “王爷!别闹了!这是婚宴!”   季春风箭步上去,不分青红皂白狠狠箍住桂弘的胳膊!众人见状大惊失色,秦昌浩赶紧扑腾着手,抓着季春风腰带让他放下——   他知道季春风这会儿喝得多,胆子壮,那也不能这么不要命的出手掰扯个王爷啊!   “季春风!别……”   “秦昌浩!你别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他要砸我妹的酒席!管他天王老子,我……!”   桂弘往死里拼命挣,口中胡乱含着:“给我放开!放开,我要找画良之,我要找他,他……放开——!”   詹勃业知道王爷大抵是犯了病,一疯子跟一酒鬼打个屁啊,就在中间拼命拦,使劲儿的喊:   “画良之呢!谁他娘看见画良之了!别打了!给您把那瘦猴找来不就行!”   冯思安见那边乱成一团,急急忙忙追跑过来,扳着桂弘肩膀,直朝他耳朵里喊:   “阿东!你应过我的,不砸我婚宴不是!”   “思…思安哥……我要找画良之……”   桂弘喘得快断了气,就扒在冯思安身上咬牙切齿的低吼,像只命门中箭的虎。   季春风还是不肯放手,泄愤似的把桂弘衣领拎得死;秦昌浩使出吃奶的劲儿拽季春风,詹勃业还忙着喊他娘的谁看见画良之了。   好一个热闹非凡新婚宴!   项穆清满眼嫌恶地往后拖着椅子退,余光扫过去的时候,瞧见靳仪图同样竭尽全力去躲闪扑过来胡乱劝架的人,一脸烦躁。   项穆清嘴角一翘,眼里变了光色。   他过去拿胳膊拐了靳仪图,嘴型做了个“走啊”的动作。   靳仪图不明不白,倒还是趁乱跟着项穆清起了身,往后院的林子里走。   直到层林落叶把喧嚣全避了,这夜深无人的山林里,风吹叶簌,还有些让人生寒。   “项大人来这是要做什……”   靳仪图疑惑开口,却是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个反手压在树上。   险些条件反射地把剑抽出来。   “做你。”   项穆清邪佞一笑,把人往树上再压几分。   靳仪图没反抗。   项穆清颇有些出乎意料,笑着问了句:“靳大首领,不反抗的?”   “上次是我。”靳仪图平静得可怕,说:“这次换您,公平。”   项穆清哈哈大笑,得意道:“您还真是喜欢我。”   “喜欢项大人身子罢。”   “身子也是我的。”项穆清美目含情,贴上颈侧,嗅着丝丝酒气,缱绻道:   “就当大人是喜欢我了。” 第39章 河畔   “他娘的,你看见了?”   詹勃业叉着个腰,气势汹汹问起面前将军府里的小侍,跟审问似的给人吓得两腿直打颤。   “是,朝、朝那边儿……”   秦昌浩拽着季春风的膀子往后扯,平日里禁军这几个兄弟中就属他最理智,怎如今喝了酒,再关系到他妹和兄弟的事儿,直接莽成了头驴,拉都拉不住。   “那边儿不是出去的路了?”冯思安怕人憋坏,拍着桂弘后背替他顺气,往小侍指的方向看。   桂弘这才能勉强吐出口气,稳了些许情绪——至少听得进人话。   “阿东,听见了?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这不是能找见,良之又不会把你扔下,多半是去吹风散心,可赶紧去吧,别在这给我搅局!”   桂弘把新郎官婚服都捏得起皱。   怎么不会……   怎么不会。   冯思安才松手,桂弘就脱了缰似的一头冲进后门外黑夜里。   他想问的太多了。   以至于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在猫头鹰一声尖笑下猛地滞了脚步。   夜是深的。这里似乎离河岸不远,隐约的流水声伴风,刮小路两侧树叶凄凌飒响。   漆黑一片。   这儿可不是潜王府,掌灯百盏,长明无夜。   秋末的落叶大片大片往他身上砸,每走一步踩得枯叶咔嚓碎裂,伴着诡谲鸟叫,月下树影鬼魅婆娑,叶片窸窣摩擦——   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罩在他头顶,把他的心脏往一块儿撮。恐怖如同泥泞噬足,好像有千万双枯朽腐烂的手抓着他脚腕,在风里哭嚎冤屈,一步都不让他迈。   呼吸困难是真的。   足腕如坠千金,两腿发软,极度恐惧地抱头,六神无主地缓慢往下蹲,发抖。   太黑了,太黑了,太……   ——啪!   疯子骤然抬手,掴了自己个巴掌!   清脆得在没人小路上荡得厉害。   “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废物……多大人了,还怕……怕黑!”   啪!!   “废物东西!窝囊废……!累赘、祸害!你起来!发什么傻,起来啊!”   啪——!!!   桂弘下手极狠,打得嘴里发腥。他拼命爬着起来,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惊恐瞪大的眼里含得全是泪。   死咬着嘴唇,不肯往下流半滴。   腿上好像有千百根针扎似的疼,他怕得要命,干脆用手死死捂着耳朵,堵了风,堵了鸟叫,堵了怨啼,拼了命的往前跑。   逃命般的跑。   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直到面前横出一条大河,岸滩全是冲击出来的碎石。这时节河水不急,平稳流淌着的晶莹,在月下美得像块镜。   可水波细细碎碎的哗啦声,即便本应在人耳中是治愈,安慰的平静,到了桂弘耳朵里,都可以随时轻易把他最后一丝理智搅碎,心头发慌发麻的混沌。   他到底是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月色下,画良之那一身雪白织锦漂亮得反光,宛如月下仙。   埋着脸,蜷缩抱膝,坐在水里。   面具搁在手边。   他坐在河岸的浅滩处,河水只没得过抱坐的大腿。   静水难免腥气重,桂弘一靠过去,便觉得并不是什么气味好,适宜放风的怡情地儿。   可能真是如冯思安说的,他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大抵是河边清凉吧。   桂弘看他这样子就莫名冒起怒火。   “画良之!私自跑出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桂弘发泄怒吼,大步冲过去踩进水里,就要薅他后领。   哪知道手都到了咫尺之距时,画良之忽像什么做了坏事似的,慌乱失措地惊颤仰头看他,一张脸在寒江里泡得有点久,面无血色。   月影下,泪痕清晰。   于是一双狐目更显楚楚可怜。   桂弘一怔,喉间不禁骤哽,手也停在一半。   “你来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失了底气似的,弱声问。   “画良之!你他娘的,你为什么不说啊!”   桂弘恨得咬牙,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嚼碎了,吞了,干脆融成一体吧,眼不见心不烦,还能……还能永不分开的。   “说什么?”画良之不明不白。   “说你当年是要回去救我的!说你没接过大将军的好处,说你没卖过我!!!”   桂弘愤恨不已,在无人的河边放声嘶喊,咆哮。   画良之闻言,顿然失笑,再无奈摇头,落魄道:“说过啊,您不是不信吗。罢了,王爷那么恨我,我解释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确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   “对!全是你的错!”   桂弘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进水里。河水刺骨的凉瞬间激起全身鸡皮疙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得住的,不过当下真想,真想就这么掐死他。   死一块儿算了。   “你不解释,你就让我白白恨了你十六年,十六年!我现在觉得我就像个笑话,呵,呵呵呵呵!都怪你,怪你成天把钱挂在嘴上,怪你卑躬屈膝,奴颜婢骨,是你行事下贱,你让我怎么看得起你!如何信你!”   “我……”   画良之哽语片刻。   忽然抬了头,从那双透着绝望,愤恨哀红的眼里唰唰滚出泪来!   “我……我是下贱,是见钱眼开,我是该死!”   画良之也扯嗓子喊了起来。   却是一种撕心裂肺,耗尽气脉,歇斯底里的喊。   “桂棠东!你说我为五斗米折腰,奴颜婢骨!可你不知道,穷人想活在这个该死的世上,有多难!”   “我怎么不知道!”桂弘不输气势的压吼回来:“那时候跟你住山间木屋,冷得睡不着觉,吃不饱饭,我不也开心!不比现在欢愉万倍!”   “那算穷吗,混账东西!”画良之声色俱厉地嘶嚎,控诉,拳拳扪胸:   “你可知道那段日子对于我而言,都是世上温暖的人间仙境了!什么才是穷,我告诉你……告诉你!穷就是我妹病重明明能治,却因家中再拿不出一文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死!穷就是我亲眼见着我娘跪在我妹面前,求我妹谅她穷!抛了我要下界陪她!是我娘受不了打击跳河,尸体停在我面前,我没钱葬她,只能任人在我眼皮底下抢走她,丢进乱葬岗里!是我流落街头,四五天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头晕眼花,干呕不止,连酸水都再吐不出来,别人踩成泥的脏饼泔水也要抢着吃!桂棠东!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凭什么断我善恶!质疑我所作所为!我不过就是想活命,我不想像个垃圾似的被人扔进乱葬岗里,毫无意义的死,我想活,我想出息,这是罪吗,这是人性本能!我低眉顺眼,忍辱负重在门派里给人干脏活,累活,为的就是混口饭吃,容个屋檐给我避雨,偷学些谋生的本事。我怕死了,我太害怕他们嫌我累赘,把我赶下山去,再让我蹲城门口讨饭吃,或是遭人拉去蜂巢卖了!那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啊!所以我真是把自己的命搭在你身上,我想方设法对你好,我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去哄,去疼,去爱,可到头来你的一句‘不过是利用我’,便将我一切呕心沥血的真诚全都当做北风吹了,可我……可我说不出反驳的话啊,桂棠东!是我自作孽啊!”   “是我自作孽啊……”   他从哭嚎到反复喃喃,自作孽啊,自作孽,自作孽啊,我自作孽。   一声声凄入肝脾,呕心抽肠的哭诉,这辈子从未放肆倾泻出口的苦,悲,压抑,折磨,统统汇入这秋后凉河,一道随风,伴水,去了,全都去了吧。   桂弘悚栗盯着画良之看,他哑然,再说不出话,顶不了嘴,连手指尖都在抖,头皮发麻,但面前人的愤慨并未就此打止。   怆痛中夹着失笑,失笑中含着血泪,这模样让桂弘怕得张不开口,惶恐不安。   “对…我该死,是我该死,我无能,我不配。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护的也护不了,小时候穷呢,赚不到钱,救不了我妹,葬不了我娘;长大了,是出息了,有钱了,可我忙着给你做狗,忙着卑躬屈膝的活着,我连明安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连你也一样,我真心当成弟弟,想护一辈子的小孩,也被我亲手逼成了疯子。我真是……太失败了,我拼了命爬这么高有什么用,攒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还不是活得一塌糊涂,还不是……生不如死的……我欠得人太多,我欠你的,我妹,我娘的,也欠明安的,我背着这么多条人命到了今天,可这是我……是我想要的吗……我太累了,王爷啊,太累了!!!”   “画良之……!”   桂弘四肢愈发僵硬,他有震慑,也有呼之欲出的愤慨。   怎奈水里太凉,金贵王爷到底是坐挨不住,腾然起身,朝他命令道:“你起来!水里这么凉,是想冻死自己给我看吗!还一股子臭味,不是什么干净水,你起……”   “别管我了吧,阿东。”   “别管我了,放我走吧……”   画良之绝声哭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丝毫忍耐,憋隐的意图,反是一种绝望至极的悲愤交加。   他心里清楚,明安是因为谁的无理取闹,刻意让自己去做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失去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机会。   她该多悔呢,多失望呢,多难过呢,他那素心冰雪的姑娘啊。   可他就是恨不起来桂弘。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罪有应得。   确是当年一念之差,将他扔在火场弃之不顾,就在他面前,不顾那声嘶力竭的求救嘶吼,负了他的信任,依赖,扭头去救了冯思安。   他当恨自己的。   是我的报应啊。   “走吧……王爷,求您了……思安不是说您怕黑吗,臣没法陪您回去了,您快些,走,趁月还明……思安大婚的日子,你别……别扰了人喜庆……”   画良之身上凉得透彻,连呜咽声都逐渐转弱。好像刚刚和自己声嘶力竭说的一大堆话,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桂弘心里揪起来疼得要命。   他不知道画良之还有过这样不堪的过去。   毕竟二人那些孽缘,短短五年,早该散了,剩的全是仇恨如藕丝在拉扯。   他总是把什么都藏起来,然后剩一张假面笑得华丽。   笑得让他郁结难解。   也就更恨他绝情。   加上恨自己愚钝,无能,搓揉纠葛,终熬成了煞。   “你干什么,你蹲在这儿,是准备一会儿跳进去寻死?画良之,可你是我的,我的人,我的!我叫你起来你就得起来,待会儿冻死了,谁管你!给我起来!”   画良之把头埋进膝盖里,高垂的马尾落下来,尾部泡在水里,湿得应该是难受的。   他没再出声,也没动。   桂弘忍不下去了。   “是!我就是个废物,月光有个屁用,老子害怕!回不去!画良之,你给老子起来,你陪我回去!” 第40章 鹤骨笛   桂弘说着就去拽画良之泡在水里的手臂,他先拽贴在自己手边的右臂,却不想一用劲。   他竟像睡着了似的,软绵绵地一头歪栽进水里。   桂弘一惊,慌张后退几步,可面前人分明整个身子都没进了水里,却并未挣扎,扑腾,只任凭全身浸在水底。   那疯子眼皮缩紧,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忙扽着胳膊再给他提回来。   就这一瞬。   桂弘骇然发现,夜里漆黑的河水有些浑得奇怪。   鼻腔里的腥味愈发浓烈,他几乎是僵硬懵然,脑袋嗡地一声觉得不对,去捞画良之一直垂在水里的左手——   入目赫然是那手腕上割得极深的刀口,深到狠心切断手筋,腕骨隐隐裸露,汩汩涌出的血就像泄了闸的坝,喷溅横流,完全就是……   下得毫无犹豫的死手啊!   桂弘这才明白,打自己靠过来的时候,河水里那股子古怪腥臭,根本……根本就不是水脏!   这可是皇城外常流的饮水河,水质怎么可能脏,是他……!   桂弘难以置信地瞪着大眼,即便当下情形已如遭钝击,河水混沌满是血色,他……   他今日这一身出奇贵重的华服,他跑这无人河边,他趁冯思安大婚已结。   “喂,你……你干什么蠢事,醒醒,画良之!醒醒!谁许你死了!你……喂,喂!!!”   悚然一屁股跌回水里,周遭的水全被画良之腕间流出的血染得恶腥,混着潮湿,苔藓味,水凉得透骨,风冷的呼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画良之……你起来,我……我害怕,你别吓我,画……画良之……哥、哥,哥……!我……给老子起……起来……”   桂弘止不住的打着哆嗦,手慌脚乱从水里爬起来,没人应他,任凭怎么放肆叫喊都不再应他,尖刺般伪装自己的辱骂与怒吼此刻全然无用,到底化作哀求似的胡言呢喃——   “哥,哥,我错了,我错……哥,醒醒,起来,你起来,别这样,你说话啊,跟我说说话,哥,哥!!!”   他只知道不能把画良之扔在水里,水里好凉,会感冒,他难受,脑子里混沌一片,把人胡乱塞进怀里,疯了似的撒腿往回岸上跑。   岸上碎石多,靴底泡得都是水,又是几乎逃命似的往上跑,脚底一滑,狠狠摔在地上。   石头锋利,桂弘怕摔了抱着的人,没敢松手去撑,硬是自己一脑袋磕到地上,随“嗡”一声闷痛后,传来阵温热,血顺额头哗啦啦往下流,没觉得痛。   他完全吓傻了。   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人被自己摔了出去,就势滚在碎石地上,手腕处触目惊心的血还在流,可他耳边如雷贯耳的,全是自己疯狂擂鼓的心跳声。   唯有不知所措地咧开大嘴,拼尽全力在悲鸣嘶吼,却未能从喉咙里冒得出半点声音,就像个想叫嚷的哑巴,出口徒有嘶嘶气音。   桂弘使劲把自己往一坨了滚,无论身量骨量皆是优越的人,却偏要缩成个三岁幼童,疯了似的狂抓自己头发,再到撕拽衣领,扯着脸皮,又奋力去抱腿,把自己缩在一处。   唯剩了一双眼,从抱着头的手臂缝隙中往外看,眼睑紫胀,眼球充血,布满血丝,惊恐看向躺在地上的画良之。   就像当年在天牢里,那个缩在角落,看着自己亲哥被人虐打致死的小孩。   口中发不出的悲鸣与惨叫,全都鬼哭神嚎般充斥在他脑子里,叫嚣不停。   没人能救他。   也没人能救得了画良之。   许是这一摔,画良之猛地咳出好一口呛的水,短暂得了清醒。眼前模糊,头脑混沌一片,失血过多的人到最后,意识也会跟着一并逐渐消失。   记忆定格在桂弘仓皇失措的薅着头发,双目通红,绝望崩溃地盯着自己。   他想说对不起的。   早知道,再走远些好了。   不应该让你看见。   “阿东啊……”   ——不要救我。   别死……   别死啊……   别再死了啊!!!   “桂棠东!呼吸,呼吸………呼吸啊!”   桂弘拿拳头使劲锤自己脑袋,逼自己清醒似的自言自语,再撞胸口,“砰砰”巨响得几乎是要把自己肋骨敲断。   “呼吸……没事儿,没事,桂棠东,醒醒,不能疯……没事儿啊,你可以,站起来,站……你得救他!呼吸,喘气!!!”   到底猛一阵咳嗽,死去活来的大抽口气,跪在地上连酒带饭食哇哇吐了一地,吐到眼底全是泪,都来不及擦。   趁着短暂清醒的空隙,抖到遏制不住的手掏进怀里,把药瓶取出来的时,他颤得拔不开盖子,就用左手拼了命的按着右手,拿牙去咬。   一瓶药量足够他吃个十来次,可桂弘知道自己当下抖得太凶,一粒粒向外倒,怕是会撒一地,吃不到嘴,干脆心一横,叼着瓶口仰头,一股脑咕咚全灌进嘴里。   _   林后,项穆清余光见靳仪图扭着脖子,皱眉随他往回走,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   “靳大人,疼啊?”   靳仪图瞪他一眼,把揉脖子的手放回剑上。   “看不出斯文君子项大人,皮面下竟藏着这么个禽兽相,还喜欢这么玩。”   项穆清笑笑,毫不示弱地顶嘴道:“那谁知道堂堂影斋首领,大昭的大内第一高手,一条没人性的杀人犬,还能心甘情愿请人上了自己呢。”   “彼此彼此。”   “不分上下。”   “少跟我在一起混吧,项溏淉篜里大人。”靳仪图难得一笑,就算是个带嘲的冷笑,也够稀罕:   “您可是皇城名门,声明远外的太仆寺贵公子。别把我身上的煞气染了您,暴殄天物。”   “谁又比谁干净呢。”项穆清转着手中鹤骨笛,有意无心地应。   靳仪图挑眼看了他,没再做声。   “那笛子,吹得响?”靳仪图转开话题问:“总见你把玩。”   “能是能。”项穆清拿到嘴边吹了个响,却是有些怪异的调。   “骨头做的笛子,吹出来难免有亡灵奏响,不抵良笛音正声脆。可正因如此,才件件都是独有品格,难寻的孤品。乐器有灵,枯骨不朽便是永生。”   “又不是人骨头,讲究那么多。”   “鹤骨能制,人骨便也行。”项穆清拿笛子在靳仪图面前一晃,笑道:“待我死了,还真想找人给我做成个笛子,让有缘人吹着我唱歌呢。”   “……恶心。”   靳仪图满脸嫌弃地盯着他那笛子,道:“谁会碰别人骨头。”   “是啊。”项穆清懒散叹气道:   “浪浪荡荡活这一世,以为享尽繁华富贵,可到最后,却连个知己都交不到。话说到这儿,靳大人以后想玩尽管找我,毕竟嘴严守秘,可没人比我强。”   靳仪图似笑非笑,未应可否。   两侧林子在夜风里响得厉害,项穆清边走边吹着手边骨笛,声音悠扬畅远,刚入耳时虽略显怪异,然听久了,莫名还觉得轻盈悲戚,甚是在光怪陆离间,看得见仙鹤逍遥似仙,展翅高飞。   音容犹在。   两人默不作声,往前方灯火通明的大喜府宅处走。势要整夜不寐的将军府映得半边天都跟着了火似的红彤,一边是笛声与落叶声的寂寥自在,一边是人间烟火的喜悦热闹。   靳仪图眯眼沉浸片刻,忽地拔剑出鞘,把一心吹着笛的项穆清推到身后!   笛声戛然而止,项穆清愕地将笛子插进腰侧,往靳仪图目之所及处看——   怎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林子,不由疑惑问:“靳大人,什么情况?怕只是头山猪,大惊小怪。”   靳仪图碎发下的厉目阴得像条猎犬,光用鼻子就能闻见危险似的凶狠。   等了片刻,没见什么影儿,项穆清正想开口笑话,就见靳仪图浑身一颤,犹豫着收了剑。   往林子里跑了几步。   项穆清也赶紧跟着跑进去。   被眼前一幕惊骇到倒吸冷气,说不出话来!   “狗仪图,你先把他背好,马在外头,去寻郎中!我……我去喊人帮忙!”   靳仪图蹲在地上,解了腕带死命地勒画良之的手腕,不让血那般毫无意义地涌,再把人背到背上,出去找马的功夫,项穆清慌慌张张要往将军府里跑,被桂弘一把抓住袖子。   “别去……”   桂弘一手扶着树,鼻息费劲吐出来的气,滚烫得白气腾腾。   “麻烦项大人,去和里头人打个招呼。就说我身体欠佳,带画大人先走了。大喜的日子,别……别扰了人喜气。”   项穆清有些发懵,他虽是明白王爷的意思,但真料不到这种话,能从他这么个只顾自己的疯子口中冒得出来。   “王爷,您可还好吗,怎么看您也不对劲儿?”   桂弘捂着胸口,疼得蹲了下去。   冷汗把他后背全湿了个透,凉风吹得厉害,浑身烫得吓人。   “王爷,不行,您这也得找人看看!等会儿,小人去找马车……”   项穆清话音还未落,就听后边一阵剧烈呕吐的声,低头一看。   桂弘把好一滩浓血吐了出来。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人影,精力集中不了的时候。   人就会说胡话。   桂弘蹲在地上咳血不止,手指死死抓着项穆清的衣摆,说。   “姑获,你去……去把楚东离给我找来……” 第41章 罪责   “来的途中,郎中虽上了金创药聊以止血,单这么看,这手多半是废了。”   楚东离避开王府眼杂,疾步进了屋子,褪下大帽,刻不容缓地坐下来观察画良之的伤势,严肃道:   “但非要续脉接筋的法子不是没有,他这一刀割得是铁了心的,没半点犹豫,创面也就清晰。万幸骨头无伤,您既说了要接,未尝不可试试。”   天师面无表情,睨向对面脸色惨白,枯发蓬乱的人,冷道:   “不过且容在下多提一句,您——”   桂弘颓然坐在一侧软椅,裹着厚袄,膝盖上放着暖手炉,抱头缩成一团,前额上还绑着好一层洇血的纱布。   他不敢抬眼看画良之,就只这么抱头蜷着,双眼无神地抖道:“先别管我,接,一定要给他接上。他是使走线枪的,废一只手,和废了人没什么差。”   桂弘停顿片刻,又接一句:“别让他活这么苦。”   楚东离眼皮淡然一跳,没让他转了话题去,该训的还是坦然训道:   “您才是,不要命了?那么大剂量一口吞去,若不是平日里还有训练,身子硬朗,早要心悸气短,没了命了!另外,画大人这腕筋就算侥幸接得上,那也定是大不如从前。一心求死的人,您偏要救,便切莫期冀人醒了,能对您感恩戴德。”   “少废话…”桂弘从喉咙里艰难挤字,当下高烧烧得厉害,身上忽冷忽热,待回过神后又是头痛欲裂,恶心难忍,也执意要坐在这守。   “救,就算他醒了,要拿刀杀我,也救!”   “问题就出在这儿。”   楚东离手浸米粥汁后,取出桑白线,手稳气定,极为缜密细致的层层缝合,并道:   “外伤总是能治,然有形之血不能速生,画大人当下浑身冰冷,毫无血气,意识脱离,多半还是危机。我是已命人熬了独参汤,得以气生血,但您看他,如何咽得下去。”   桂弘没胆量抬头,只把手捏得再紧几分,几乎要扯断发根似的使劲,咬牙逞强道:   “药方什么的,写好就是。东离,你只需赶在天明前把腕接好,续命的事……我来。”   “何必呢。”楚东离拿银剪切了线,再着手缝上层皮肉,摇头念道:   “是您亲手把他逼上死路,怎如今要偏要救这一命?就算瞧上这张脸,在下仍是不懂——您也不是个见色起意的种。或说您难道对他真是有个什么切骨之恨,弄死一次都不够解恨,还要救活了,再留着折磨?”   “少放狗屁!”桂弘吼道:“楚东离,别仗着我对你敬畏有加,就什么胡话都敢说!”   “实话而已。”楚东离即便与桂弘辩论着,手里动作还是稳得惊人,甚至毫无惧意,反倒一副师者教派。   “自己的命,却连死都无法顺心顺意。您真不觉得残忍?”   桂弘忽然以臂蒙头,开始大哭。   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往床塌上的伤者处看上半眼,心比被人拿刀凌迟片割着都疼,好像楚东离手中那一针一线,全穿的是他自己皮肉。   “等下处理完,烦劳您寻些绫缎麻绳的,将人捆住。”   “为何!”   桂弘努力压着哭腔问。   “他不想活。”楚东离冷道:“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死成,身体上大抵会出现极为抗拒的过度反应,免得再伤了自己。不过王爷为何这般费力不讨好,甚至冒险求到我头上,也偏要救他?”   “他就是我小时候那个人……”   桂弘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都像是泣血带泪。   “他不能死。”   楚东离指下忽地一停。   顿愕半晌,似是重新稳了心境,才肯再下手。   “那他该死。”   楚东离冷静道:“该他死上百次,一命一命的还。”   “不是……不是!”   桂弘霍地抬头,瞳仁晃成秋叶,悲恸欲绝地惊叫道:   “是误会,他没有……他没有借我的命去谋出路,他不过是没来得及跑回去,里面太危险了,他被护国军拦在外头,再进不去,所以到头来,到头来……”   那疯子嘴唇翕动,几度因喉咙过分紧绷而滚出咕咕声,抱怀瑟瑟,惶遽胡言:   “是我……全是我的错……我误会他,我……是我任性,我不懂事,是我不信他,是我执意缠着我哥要逃,才逼我哥出手伤了护国军,被定谋逆大罪!都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害的他,是我连累三百多人无辜丧命,我哥,芸妃娘娘,都是我!是我啊!”   桂弘越说越是激动,以至于再自持不住,哀号大哭,十指皆疯狂抠住头皮发抖!   楚东离眉头骤然紧蹙,也还是屏住心神,将线尾结打好,拿浸药的纱布缠了数层,才活动着发涩的脖子起身,转身面向濒临崩溃边缘的桂弘。   提高声量,微沉道:   “可他不还是没有第一个进去救您。他犹豫了,转身了,不是吗。”   桂弘骇然惊醒,惊惶不安地用紧缩的赤瞳看他。   “三殿下,这是要改成怪罪自己的意思吗?”   天师再靠近几步,桂弘坐在软椅上,恐惧着往后缩——   惜无路可退,只被迫听面前人压住光影,埋满面阴晦,厉色道:   “三殿下,可还记得在下当初是如何教导您的。天地不仁,义万物为刍狗。成大器,统天下者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仇恨利刃,可为己所驱,卧薪尝胆;亦可走火入魔,破毁心智。您可以疯癫,纨绔,放浪,这是您得天独厚,为您随意支配的武器,心是疯了,可脑子不能坏!您若一味归罪自己,那便莫提复仇,就是自保心智都难!错也是他在难两全时并未选您的错,无需将那低劣的罪恶感归到自己身上,否则到最后,您只会毁了自己。”   楚东离冷然重新遮上大帽,桂弘瑟缩着看他那张遁成漆黑的脸,用抱着头的小臂挡脸,只从缝隙中露出极度惶恐的眼。   他将斗篷狠狠一甩,阵风鼓得桂弘乱发翻飞。   “他、翊卫画良之,无论初心如何,无论是有百般借口,无论事后作何弥补,当年弃您而去,留您在火场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都是引您心灰意冷,执意下山的直接理由。三殿下,辨清楚因果,若是被旧情故念所扰,乱下阵脚,才是真的愚蠢!”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   桂弘抖瑟得无所适从,拼命咽着口水,试图让自己淡定,竭力想把手臂放下,却是努力几次都还难以自控地重新抓回头发,手指都快绷得痉挛,几乎失神的反复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不想您让我失望。”   楚东离留下最后一句,再自后窗跃走。   徒留桂弘一味长久地濒临崩溃边缘,紧紧抱着自己。   憋压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声悲绝凄惨,他连头都不敢抬。   天际泛出鱼白,逐渐转亮。   王府的侍女心急如焚地抱着刚煲好的独参汤罐跑进屋里,掀盖一瞬热气腾腾,参香混着黄芪,枸杞,当归等数十味补气药材熬了许久。   剂量下得猛,药味几乎是扑鼻而来,苦得光闻着都催泪。   她们用小碗盛出汤药,一位在侧持扇给热汤降温,再递给郎中,往患者口中送药。   枕头已经垫了老高,怎奈榻上人牙关紧闭,一口汤药都灌不进去。就算强迫着给他撬开——   喉头无力,丝毫咽不下去,含了满嘴,最后全从嘴角流了出来。   郎中急得满头大汗,不停抹着额,最后几乎带了绝望的哭腔,跪在地上爬过去给坐在后边,神情呆滞凝着围床榻忙碌碌一群人的王爷咣咣磕头。   “王爷饶命,病患咽不进去,真咽不下去啊!王爷,小人尽力了……”   桂弘像是失魂了的魔,眼里带着顶高烧一夜未眠,疲乏不堪,心力憔悴的红,缓缓下移目光到郎中身上。   “本王说了。”桂弘拿手指了画良之,又指向郎中的脖子。   “他咽不下去,我要你的命。”   老郎中吓得软跌在地,要怎说求生欲激发奇迹,眨眼间眸子一亮,摸爬起身,锐声道:   “小人……小人还有别的法子!” 第42章 往忆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里火把支了满山,吵吵嚷嚷的厮杀声乱成一团,染半边天都是红的。   有不明叛军夜袭了短暂驻留此处的护国军。   一举直打伤象征皇权的护国军二百余人,并将患室里重病把守,火伤满背,急需静养那孩子劫走。   门派上都是江湖人,不敢怪罪朝堂的军人,丢了弟子也不敢寻。只能待护国军走净,让南山剑派沦成下饭谈资,丢遍全江湖脸的怒火——   便转嫁到了本应该照护那位走失弟子,却失职偷偷下了山的瘦小少年身上。   他才跑上山门,就被人像块破布似的丢在南山剑派掌门人面前,门徒幸灾乐祸地拿剑鞘抵着后脑,额头死死磕在地上。   手边散着的是好多新鲜糕点,吃食。   粗石地磨得额头痛,膝盖也痛。   背后看戏的弟子们隐隐做笑,笑他破烂得像条瘦骨嶙峋的丧家之犬,还敢嘲人龇牙发狠。   “怕得夹尾的狗才会凶人呢。”   不知哪里传来的嘲笑声刺如尖钉,这些钉子一个个地钊入心门,鲜血淋漓,不断下陷,好在那心室早就是个千疮百孔,成了麻木。   心头无感,一双眸光倒还锋利。   “什么都没有的下等贱奴,只会靠瞪眼吓唬人,可爱得很!”   “嗤哈哈哈!”   这些钉子出不去,沤在里头,反复发炎,感染,终将他串成了个敏感的刺猬。   “掌门。”身后门徒拎着一大个破布包裹走到身前,稀里哗啦从里头倒出一大堆东西。   短剑,臂缚,护腕,走线枪。   剑谱,秘籍。   跟一点点碎银子。   “从木屋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确实是近些年藏典阁,跟兵器库丢的东西。”   掌门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少年被压着脑袋,只能看得见他个鞋底。   “你怎么解释。”   他咬着牙,不语,眼里恨得通红。   门徒便拿抵着他的剑鞘狠狠一跺,疼得他唔哑出声。   “当年把你捡回来,是看你实在可怜。”掌门冷漠无情的声音在头顶响着,像个活阎王:   “不指望你这瘦瘦小小的能给这山头奉献些什么,怎的带个孩子都看不住,还成了贼,妄图盗习我派秘籍!”   掌门接了身边门徒递上来的七节鞭。这鞭与普通七节鞭不同,大体是粗麻绳制,骨节连接处,镶得却是成人指甲盖大的铜球。   “你并非我门派中人,却偷学武艺,窥探剑法,还盗取秘籍典藏。莫不是以为这山头收留你久了,便可为所欲为?今日,众门徒见证,看我扫清山头杂碎!”   路边捡来的人命不足为重,七节鞭卯足里劲儿,轮风呼啸下来,砰然打在背上。铜球敲上少年赢弱嶙峋道后背,简直就是碎骨碾肉的疼,少年拗得要命,拼死咬牙忍着——   这瘦小身子里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倔气,直咬得满嘴是血,十指都将粗石地抠出坑,也不出半点声。打不服,只会引人怒气疯长,挨得更重。   十几鞭下来早就是个皮开肉绽,粗布衣被血泡得通红,黏在身上,人整个被冷汗泡了个透。   到底是掌门先打没了力气,但门徒把压着他的剑鞘撤开的时候,少年也几乎是疼到麻木昏死,动弹不得。   当着几百名门徒公开的审讯还没结束,南山掌门抱着的是打死人的心思,再揉了手腕起鞭的时候,一大批抓捕逆党的禁军冲了上来。   少年趁乱得活,强撑起身去划拉那些散地上的碎银。   分明疼得眼前发黑,昏花成夏日落雪似的模糊,还是跟拼了命似的捞钱,发了疯地往怀里揣,待银子都收了,再去拾什么走线枪啊,剑谱啊……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死性不改!还要拿!”   终有门徒看见他这般举动,少年惶恐瞪眼,暗道不好,下意识要跑,却被人薅住左臂,强扽回地上,一脚踩住肩膀,一手反拉胳膊——   “下贱东西,还妄图偷学我们南山剑派的秘籍!看我今天不先废了你,再丢下山去!”   那少年骇然回头,无力挣扎,在他极度惊悚的瞳孔倒映中。   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洪流滔天,铺天盖地席卷来窒息地剧痛。   是被生生掰断了胳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好疼……!   好疼啊!!!   胳膊,胳膊,不行,不能是胳膊……手……手,我的手!   一股近乎窒息的痛觉扑面而来,深陷万丈深潭的压抑溺水感漫上头顶,混淆着阵阵撕心裂肺,锥心刺骨的痛,要死了,快憋死了,空气呢,空气……   灭顶窒息的恐惧山倾崖断,逼得人骇然惊醒!   便是“哗啦”水声荡漾,伴一声堵上全力的尖叫——   画良之本能的催动身体挣扎,想逃,却控制不了四肢,视线觳觫向下,赫然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泡在个满是浑浊汤药的木桶里!   被反缚着的两条手臂卡在桶沿外,把他和这木桶捆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大抵刚刚遁入回忆的噩梦中,那般真切的手臂痛,也是长时间被这么反绑着手,酸得麻木。   我…………   怎么回事……   这是哪儿……   我不是……我不是!   顿时奔涌回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覆灭理智,脑袋里好像有人拿钢钉生生捅穿,血肉模糊的疼痛难忍,身体每个部位都叫嚣着疼痛,万刃穿心!   他被捆绑得太牢了,根本挣扎不了,丝毫动弹不得。   我不是死了吗,我不该死了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死了的吗,好疼,好难受!   我是死了的,我……   “啊————!!!!”   “王爷!”   “王爷,画大人醒了,可……可是!”   “王爷,靴子!”   “王爷!穿靴子啊!”   即便楚东离提醒过自己,桂弘也没想到在他面前他一向隐忍卑微的画良之,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桂弘只着足衣在前头冲跑,谢宁就在后边拎着靴子追。都还离养着画良之的屋子老远,就已经清楚听得到里头传出声嘶力竭的吼。   来不及多想,破门而入的时,见得满地是水。   画良之像条沸水里的鱼,死命的挣扎,翻腾,尖叫。   手被反绑着没法动弹,就不停扭着身子扑腾。   旁边留着照顾,定时温水添药的侍女全都吓的发傻,被溅了满身药汤,没一个敢靠过去,见王爷到了,纷纷急迫让出条路给他。   可桂弘也怕了。   画良之突然扭头转向他的时候,眼里全是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都……出去。”   桂弘捏紧拳头,低声道。 第43章 药桶   才风风火火赶来的谢宁担心得要命,把靴子搁在他脚底下,迟迟不肯动身。   “王爷,这……危险啊!”   “那不是绑着呢!”桂弘在胆寒与焦虑下没了耐心,怒吼道:“滚出去!”   人都退了,方舔舌吞下口水,踱步不定,杵在门前小心唤了声:   “良之哥……”   “你干的。”画良之沙哑得几乎难以发声,浑身吃痛,体虚无力,又突然躁动成这样,早就成了苦耗心神,神色苦痛地问:   “你救的我。”   “是。”桂弘挨到木桶边上去,想碰他的头发,让他冷静。   “对不起,我不想你死。”   “你把我绑在这儿!”画良之低哑嘶吼,眼看桂弘的手要落到自己头上,他动不了身子了,就像只疯狗似的龇牙凶道:“别碰我!”   “好,不碰。”桂弘迅速收了手,却成了个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模样。   南风知我意   “你先听我说,医师说你醒了,定会像这样极度抗拒,会伤了自己,才叫我绑着你……泡、泡在药水里是因……为,你咽不下药,没别的法子,只能——   “凭什么。”   画良之瞋目切齿,红着将死之人似的双眼,悲愤填膺:“凭什么!你不想我死,又不想我好好活,我就得活,我就得生不如死的活!凭什么啊!桂棠东!我偿了,我全都偿了!再不欠你的了!”   画良之越喊越是个失智的崩溃,到最后全成了绝声的哀求,仅反复着一句:   你让我死啊,让我死吧,求你了,求你了,桂弘啊,三殿下。   桂弘就在旁边簌簌掉着眼泪,局促不安,终是扑通一声,扶着软了力的膝盖跪在木桶前面。   “我错了,真错了,你打我,骂我也好,你若是恨,拿刀捅我也行!我这儿有刀,我带着呢,给你,你刺我啊!我、我这就给你解开,你等下……我……怎么都行,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啊!”   桂弘说完,跪着爬着掏出手里的刀子,去割绑在画良之手上的绳。   他手上抖得厉害,那绳捆得又极为严实,颤颤巍巍,好久都没能割断。   于是画良之的恶骂也一直不绝。   “桂棠东,你个不是人的东西,到底要怎么折磨我才算作罢,到底要我死几次才能满意啊!我该死,该死!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把我凌迟了吧,一刀刀割了吧,只要你满意,我愿意,我愿意!你这混蛋,狗东西!我操你娘,操你祖宗!我待你那么好,我尽心竭力了,我没有一丝良心不安了!你却只能记得我那一次错!死疯子,你到底要我怎样啊!”   画良之骂得是毫无章法,狗血喷头,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又骂他,神智尚未清醒,怕全是心口里早前便堆够的陈词。   桂弘终是艰难把绳子全都割开,失了擎着身子力的瞬间,药水中的画良之手脚都是软的,登时咕嘟一声全滑进了汤药里。   桂弘一下子吓慌了。   画良之的手不能碰水,可他把自己淹进去都没力气挣扎,只咕嘟咕嘟冒着泡,大抵嘴上还在骂。   桂弘赶紧趁着画良之还没完全滑进去,扯着手臂给他拽出来,一使劲拎出水桶,拖到地上!   出水的一瞬,盆中人呛得疯狂咳嗽,一丝不挂地趴在地上,桂弘才看清他满身的鞭痕。   他把画良之拿铁锁拴起来的那次,是个半疯的状态,加之房间昏暗,根本无暇注意到这些。可这次是如此清晰的……   当真是个体无完肤,一处好的地方都没有。不只是那时候因为他私自跟了桂诃跑的时候挨的鞭子——   更是为无师自学,摸爬滚打,只靠着些剑谱启蒙,偷偷拼死拼活练走线枪的时候,把自己伤的。   称得上是个天才,从武艺来讲。无师自通,因此全是个无章无序,难有人破,混杂的不知其做活之余,爬在山上从哪儿看来偷来的武式,他学的不是武艺,不是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行走江湖,是为了活命。   是为了走出这座山,洗去糟烂肮脏的本命,剔骨重生似的给自己改命。   他……   桂弘在这一瞬,似乎看到了那个为了逃出穷苦诅咒,在门派里替人做着脏活打杂时,在一旁偷窥着学武的少年。   毫无章法,拿着他唯一拎得动的武器躲在山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咬牙撑着的少年。   是那个到底被丢下山去,咬着苦布,忍剧痛亲自用手硬生生掰回断骨,绑木板接骨养伤,也未曾放弃他唯一从山上抢下来的武器,那个一条路走到黑的少年。   他都撑下来了。   一个全都没喊过一声痛,没道过一句苦的人。   可如今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哭着嚎着喊,求你让我死吧。   为什么救我啊。   让我死吧。   好想死啊。   桂弘就跪在地上跟他一起哭。   哭啊,喊啊,难过啊,好痛啊。   桂弘把刀塞进画良之手里,让他捅自己。   求他能不能活,我乐意给你杀了,给你解气,你杀我,杀我,别死你自己。   画良之就爬着,分寸分寸的挪,把刀换到缠着绷带的左手时,突然发现自己这只手连握个刀都费劲,手指头一动,全是钻心的疼,他便以为自己彻底废了,还苟活个屁啊,更是绝望得嚎啕大哭,软绵绵使不上力气,跟拿棉花戳人似的哭叫疯喊着用刀去扎桂弘,连衣服都划不破。   桂弘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心疼得像被人生扯撕裂似的,哭得更厉害,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人了,觉得他哥太苦了,也恨自己为何偏是个疯子。   于是攀过去握起画良之的手,帮他擎着力气,要他捅自己。他下得真是狠手,拼劲全力要往自个儿肚子上扎,就像画良之当初在他面前给自己的那一刀似的——   他哭得声都变了,喊着说给你解气啊,我赔你啊。   然后画良之就大哭着把手松了,刀摔在地上,跃响得清脆。   画良之说我他娘不是不杀,是握不住。我真好想杀了你,再把自己杀死。我跟你一起下地狱,不染这人间了。   再然后。   桂弘扑过去将画良之紧紧箍住。   誓要把他揉进骨子里,融到一处,比抓着心爱玩具的小孩都固执,死也不肯放手。   俩人就在这满是药苦参香,水汽氤氲的屋子里,跟着一地的水,挣扎时四处狼藉,倒下的盆啊壶啊桶啊药筐啊的混乱地方。   抱头痛哭。   哭得好像这国就要亡了似的。   哭得好像再没明天了似的。   哭得,好像两条枯涸池塘里的鱼。   相濡以泪似的。   “你能不能不死啊!”桂弘大放悲声,抱着画良之可劲喊:   “我真的再没人陪了,我哥死了,我就是个没娘养的野物,父皇把我当傻子圈着,天下人全当我是个笑话,我不过只想要个人陪我,我只想要你留下呢,活着吧,哥,求你了……”   “可我他娘不欠你的了!凭什么是我!”画良之痛哭流涕地掐着桂弘的衣领子,要不是他没力气,多半是要把这人掐死的怒喊:   “那我呢?我呢!我身边人早都没了,了无牵挂呢,就连你也疯了!我都把罪偿了,既然你不想让我好好活,那我就去死啊!死他娘的也死不了……桂棠东啊,你若想留我,至少也要把我当个人!我这辈子全给别人做牛做马,尊严人性都成了奢望,从来都没像个人一样活过,太难了,太难了,太累了!”   画良之挣不出力气,在他怀中真成了只蹬腿的兔子,无助得好笑,手脚不行,牙关都阖不住,想像他似的咬回来——落到人身上,只是徒流口水的含着。   桂弘便连牙关都在替他使劲儿,把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麻,挤出的一字一句全带了血腥味,颤栗,哀求。   “不疯了,我不想疯了,哥!你别死,别扔下我,我治病,我治!我好忍,不伤你了,别……”   别抛下我啊。   “……哥,哥?良之哥…?!”   桂弘摇了摇怀里人的身子。   挂在自己肩上昏着睡着了。   大抵是哭得太累,气血极虚的人,撑不了那么久。   桂弘忙趁机撑着地,抱着他站起来,痴傻地嘿笑了几声,哆嗦道:   “那我当你答应,你……你答应了!”   他再思索片刻,又把人放下,脱了外袍给这未着寸缕的人裹上,顺道遮了脸。   外边人多,桂弘知道画良之还是不愿意以真容面世,他太漂亮,待他从这王府里出去,归营领兵时,要难安军心。   可是桂弘直到抱着他出去喊人,全在哭得一塌糊涂,根本止不住,连话都说不出。   把门外侯着的谢宁吓得还以为是人没了。 第44章 大军   宫墙红瓦,衬美人肤白。   靳仪图把人从抵着的红墙上放下来时,还不忘替他将披的褐棕色的裘袍裹好,顺手摸了摸那有些发硬扎手的兽绒。   入冬后的皇城尚未飞雪,但阴了天的风寒刺骨,金枝玉叶的少爷怕是禁不起吹。   “什么皮子。”靳仪图好奇问:“怎不披个柔软些的,当是狐皮更衬你。”   项穆清见他那副真疑虑的正经模样,不禁开怀大笑,脸上还带着些未褪的潮色。   “可我更喜欢这个,狐皮太俗气了。”他摸着自己身上短毛的硬皮,笑道:   “水獭的皮子,底绒厚着呢,暖和。”   “这东西有什么好喜欢的。皮毛颜色无趣,看着粗犷发硬,又不是个什么南北征战的将,配你,过硬了些。”   靳仪图不过随口说说,提手将双剑挂稳,顺带提起地上的陵光递给项穆清。   “我不是说这个。”项穆清自然而然地接过,往背上架着,问道:“靳大人可曾听闻,獭祭?”   “那是什么。”   “獭性残。杀鱼而不食,只将鱼摆出河岸,似祭礼,实为炫耀。”   项穆清微笑而言,眉眼间暗藏玄妙,道:“水獭猎鱼食之,早已饱腹,仍不停狩猎。为的不是生存,不是果腹,只是享受猎杀时的乐趣罢了。再将猎物明目摆于河岸,耀武扬威,仗着张可爱的脸,便也不曾为人唾骂。”   靳仪图怔然。   “靳大人,姑获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御前卫把眉头一皱,摇头道:“毫无头绪。”   “那靳大人可要抓紧了。”项穆清浅笑款款,道:“若是被大理寺那群庸官抢了先,岂不是要掉影斋的面子。趁更多无辜的鱼被晒上水面前,阻止他为好。”   靳仪图移了目光,落在项穆清弯得悠哉漂亮的眼轮上。   ***   太康二十六年冬,北境羯胡动乱。   八百里加急军报到皇城,护国军经夜间整装待发。三十万大军压在军营里边,冯汉广提狼头拐站上点兵台,茫茫一片看不见头,传令官都要百人,骑着快马往后传将军的话。   “陛下,全动?”   冯汉广站在御座下边接了旨,人都是懵的。   皇上念他有腰伤在身,特许可以上殿不跪,但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陛下越是尊敬大将军,就越是忌惮。   冯汉广抬头,见今日皇上旁边陪的内侍不是往日机敏的小太监,成了曹亭廊揣手低目立在后头,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是,三十万,全征。”   世帝坐在上头,语气格外坚肯。“羯胡犯我疆土,并非一次两次,如此挑拨试探,该当诛其本营,断其锐,杀其王!”   冯汉广再往上扫了一眼。   “陛下,但如此一动,皇城再无驻兵。如若有紧急,或他境贼子趁虚而入——   “朕说,出军。”   世帝此语一出,冯汉广当即埋了头。   大将军从宫里面圣出来,抿嘴思索片刻,抬头看了眼天。阴沉沉的,寒风起得凛冽。   入冬了。   他喊了身边小将。   “去把思安叫来。”   冯思安对他爹成日天南海北的出征早已见怪不怪,和往常一样,父子见面寒暄几句,冯汉广问他是不是要携妻出游。   冯思安想了想,犹豫应了声,应该是。   “那你去趟益州吧。”   冯汉广拍拍儿子的肩,道:“爹在那儿有许久未见的兄弟,又是冯家故居,你如今成了家娶了妻,当是过去问候一下为好。”   冯思安知道他爹指的是谁。   冯家的根就在益州,他祖父与父亲都曾任过益州总镇之位,直到新帝拨乱反正后,父亲才被召回皇城,自然旧友都在益州。   他知道那方土地承载着父亲青年俊逸的一切。素闻父亲二十岁执掌益州兵权,西境无一次得犯,他打心眼里都是敬佩。   “您常说的周叔吗?”   冯思安提的是益州总镇周烈文,人悍马烈,踏平西境蛮族,治理得当,从未断过从他爹手中继过来的益州小皇城的称号。   “那小子年轻的时候打死不为将,不入官,性子烈得跟野马似的,倒也不耽误他这二十多年替我在总镇的位置上,坐得踏实。”   冯汉广提起旧友,倒是蓦地一笑,道:“辛苦他委曲求全这么些年了。”   冯思安出去后,又有人推了将军府的门,进来的是护国军副将韩霖。   韩霖进来摘了盔,拍拍上头雪融的水,先说了句:“将军,外头飘小雪了。”   “怪不得今日怎么腰疼。”冯汉广笑笑,坐下歇了脚,把周围人都唤退下,解开面具,给韩霖倒了杯茶水,说:“薄雪,留不住的。”   韩霖随他坐下。他自打益州的时候就是冯汉广手下的兵,跟了将军快有三十年,早都是摸透了性子的人,武将不战时,私下里规矩少,自然也没什么值得客套的,便直直问了句:   “大哥,您可真要带三十万大军去对付个……羯胡?怎不再劝劝陛下!这不是兴师动众,浪费国库的吗?三十万人啊,一路粮草供应都是问题!”   冯汉广淡薄勾唇,脸上疤痕更像淡红的胎记。他把茶杯放下,转身投目到身后整张牛皮的大昭地图上。   “粮草出京后的补给,将由指挥使一路延隰州,代州,丰州征用。但出了丰州,背靠大漠,消耗巨大,供给成问题。一旦丰州断了联系,那这三十万人,就全成了大漠里的沙。不管陛下打的什么注意,这三十万精兵都不是随意拿来周旋的棋子,而是大昭的命脉。因此出丰州,只能取小队战羯胡,大队镇城,皇上是知道我非愚钝,定会如此走棋,才放心要我带全部人马走。”   韩霖不解,问:“那何必带三十万人同行?倒不如一开始就取万人小队,行动方便,也不会浪费啊。”   “不过是让护国军避嫌罢了。”   冯汉广冷笑,却是个蛮不在乎地摇茶,道:“近来有疑似二皇子余党复仇杀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此番让大军出征,便是留了空虚在皇城,一来是为了引蛇出洞,二来,若是真有政派有谋逆心思,他把兵权远远支走,谁都巴结不上我,便成不了威胁。皇城中只有三千禁军,全是陛下死心塌地的人,也好挖出余党,一网打尽。”   “皇上果然还是对您放不下心。”韩霖有些抱怨道:“这么多年了,咱们对他是言听计从,狗屁捧得上天,又是征战四海,战无不胜,全天下哪有比得了您更赤诚的?”   “我早不在乎了。毕竟当年我是怎么帮他赶了息帝下台,今后我也就能如何再把他以同样的法子弄下来。不防我,防谁?”   冯汉广自嘲似的说着,又转了话,眉目微沉,与韩霖道:“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又如何。曾有人为我开路除障,将皇位摆在面前,我也无心摘夺。皇位上坐的人是谁都无所谓,我想要的,只有国泰民安罢了,陛下若想求个心安,不胡闹什么乱世,那我便陪他做了这场戏,也罢。”   韩霖似是想到什么,思绪偶回从前,当年还是益州总镇的冯字狼头大旗,携五万大军从益州一路杀到皇城,直捣御座,胁迫息帝退位,煞气逼人。   甚是有些愕然发问。   “他……当年给您铺的路,难道不只是到护国大将军这一称号?”   韩霖话刚出口,忽地捂了自己嘴。   冯汉广摆摆手,意思他不要再提。   “哪有什么盛名远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头衔,不过都是必承其重的咒罢了。”   三十年前,有人用自己的命,替他铺了条入京成将,掌这一国最高将军名号的路。   他便在这命修成的「护国大将军」名号上,闭口不提,活了三十年。   次日,仍是薄雪踏沙,护国军三十万铁甲出征,天地皆颤。 第45章 戒备   皇城军戒空虚之际,三千禁军入备战状态。   老皇帝这时候想起来唤他的翊卫回宫,派了人往王府去的时候,才知道为何这些时日翊卫的画大人都没来报告王府事宜。   柴东西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应着内侍的话,把吉桃说得一愣一愣,捂着嘴连连倒抽冷气。   桂弘从阶上大步下来,一脚把柴东西踹翻,踢滚到一边儿去,恬一张大言不惭,狂妄无知的狞笑脸,放肆大放厥词道:   “对,人是我逼死的。本王就是看不惯有人监视,管他是个什么身份,孤不自在!没死那都是便宜他。怎么,吉公公有本事为难我王府下人,不敢当面与我对峙?”   吉桃吓得快尿,跪在地上可劲儿磕头说不,慌慌张张揣着手哭,再连滚带爬的回去复命,连画良之的脸都没见着,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桂弘撵走了人,转身进了屋。   这屋子里地龙烧得旺,人没血气的时候就是易发寒。他热得三两下把外袍给扯开,但也只是站在门边上看,没再往里头走。   画良之半倚在床头,带满脸倦容,呆滞盯着红木床笼的雕花顶。   两人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久久都没对话。   到底是桂弘先看见桌上放凉了的鸡参粥,心里极不是滋味,过去端起来,说了句:“我去叫人热热。”   桂弘再进来的时候,捧着热粥,隔着门缝透看画良之在活动缠着绷带的手。五指捏拳,放开,再捏拳,再放开,动作极慢,肉眼见得指尖颤抖,头发披散垂遮,看不清五官,但当是很疼的。   画良之听见人进来,又把手藏进被子里。   “良之哥。”   桂弘坐到榻侧,小心翼翼地开口,把碗端到他面前。   “多少吃点吧。”   他看画良之似是叹了口气,被子都跟着他单薄的下陷,却也转头没看向自己,只是眯眼缓上小会儿,开口时气力明显虚得悬线。   “你就这样让吉公公去禀告皇上。”   桂弘像个犯事儿的小孩似的挠了头,嘿嘿笑道:“你都听见啦。”   “不想做王爷了吗。”   “父皇若真生气,不做就不做,被困皇城这么多年,早受够了。不做王爷,还能出去看看江山,云游四方。”桂弘应得倒是个毫不犹豫的干脆,随后又小声添了句:   “也不用再连累你了。”   “疯子。”画良之骂了句,有气无力,不成威胁。   桂弘笑着应他:“我眼下可不疯,好着呢。”   他说着把粥递过去,看病患没反应,干脆自己用勺子舀出满满一大勺,送到人嘴边。   但这金枝玉叶的王爷何曾照顾过人?也不知先吹吹散热,滚烫的粥就要往画良之嘴里塞。得亏送到一半儿,手抖,全洒在他下巴上。   给画良之烫得浑身剩那么点力气,全用来骂娘了。   桂弘慌里慌张拿手去擦,也给自己的手烫得够呛,屋里侍女都被斥退了下去,没个帮手,连他都被自己这般笨手笨脚给气笑,好歹最后用衣袖给大致蹭了干净,看着画良之烫红的下巴,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下官可受不起王爷照顾。”画良之撑着身子,勉强坐直起来些。他当真没有胃口,又再没心思去讨好他,刚想开口让他把粥放下,就被桂弘一巴掌给按回床上。   画良之瞪着双困惑的眼,见桂弘再舀出一勺,这回学乖了,抖回去些,想了想,又放在嘴边吹了好几下。   “想起小时候你照顾我的事了。”桂弘盯着粥上的热气,认真说:“还有谢公公照料我的时候,也是会这么吹药的。吹过的话,就不烫了吧?良之哥,你再试试。”   这次拿自己的手在勺子下边垫着,怕粥再洒。   画良之看得有一瞬发呆——他那么大一个男人,当下站起来能一把捏死虚弱自己,此刻竟像个小孩学步似的小心谨慎,努力尝试,往自己嘴里送粥。   他一个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照顾大的皇子哥儿。   满眼真挚。   他是真的想让自己活。   画良之撇脸让开勺子,没去看桂弘明显失落焦躁的眼神,只把他手中勺子接过来,扶着床塌才能勉强站起身,挪出几步,坐到桌前。   “吃,我自己吃。”   亵衣松垮披得薄,桂弘视线随他过去,看见他布料下的背后,脊骨根根凸起。   真的很瘦。   “那你多、多吃点。”   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只能说得出这一句话。   他咽得慢,桂弘像头猎虎似的在背后盯着看,甚至不自觉替他使劲儿往下咽。但也就是个三四口的功夫,病患就把勺子放下了。   桂弘正想开口催他吃。   “王爷。”画良之怔怔看着剩的大半碗粥,苦叹道:“我能出去走走吗。府里太闷,压得我喘不上气。”   “不行!桂弘答得斩钉截铁,神色须臾的慌乱,全是担心他再做什么傻事。但又迅速弱了调子,怕被他误会自己有软禁的意思,说:   “你现在都还没恢复好,贸然出去,危险。”   “怎么,外头是水深火热,还是天降刀子了。”   “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桂弘那偏执性子还是改不了,尽管语气听上去已经在尽量压抑强忍地放轻:   “我怕。”   画良之没再跟他争,脾气好得让桂弘头皮发麻。   “那您可好出去,让我自己待会儿。哪有人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被盯着,真是您养的一条狗了。罢了,照这么说,本来就是狗吗,也应当被看着。”   画良之摇摇头,再往嘴里放了勺粥。他多半是吃不下,硬咽。   桂弘听得背后像有虫爬的恶心,狠吞了口戾气,勉强顺从道:“那我出去!你若真嫌闷,把窗子打开就是,人不能动。”   再一巴掌推了窗子,匆匆出去把画良之留在屋里。画良之便瞧着大开的窗子,看窗外王府里绝美的初冬庭院,在木窗一隅围成的画框中,枯叶摇曳,奇石落莺。   体寒不侵风,起身把手边上桂弘落下的白狐大氅披在了身上。   -   画良之被潜王差点逼死了的消息,没到皇上耳朵里,先传进了禁卫里去。还不是吉桃这个小胆儿的怕皇上龙颜大怒,再迁就到自己,第一个跑去禁卫那儿求参谋。   只是这下可好,季春风一不做二不休,当场摘了官帽,火气冲冲奔着大殿就去了。   不过这次秦昌浩可没拦他,甚至喊上詹老爹和项穆清一并,摘了官帽跟着人往大殿下头一跪,把在大殿外头笔直站着的靳仪图吓了一跳。   本来这就是个关键时期,没了护国军,禁卫当下就是皇城最后一道墙,天天忙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怎么还集体摘了帽子,跑大殿底下跪着来了。   都不干了?   吉桃没想到这几个大官爷反应这么厉害,他跟在几个冲得猛的武将后头,跑得魂儿都追不上,还哭得满脸鼻涕泪,快要混泥。   “陛下!禁卫乃是皇家颜面,国之将帅!潜王此番目无章法,逼死翊卫首领,是在挑衅皇权!画大人忠心不二,宁死不屈,为护禁卫尊严宁责自绝,也不甘沦丧家犬,臣等今日,亦舍命奏请陛下做主!”   “——恳请陛下为画大人做主!”   “——请陛下为画大人做主!”   哄声绕在宫墙飞檐下久经不散,北风吹得山水盆中枯草簌簌,再是险阻,有些事必要做个了断。   隔了几许,里边传来了个老宦官的声。   “陛下说,知道了。”   却是连表态都不有,还要个太监传话。   季春风岂肯甘心罢休?骁卫首领猛地抬头,往前急跪了几步,要不是秦昌浩在后边眼疾抓着,他怕是要窜站起来冲进殿去。   “陛下!画大人生死未卜,臣实在无法坐视不理,烦请陛下拟旨,许臣等入王府救人!”   大殿稍开了条缝,从里头走出来的人,是曹亭廊。   老宦官觑目一笑,假作难看,欠身道:“禁卫大人们,眼下关键,可不是集体跪在这儿闹事的好时候。陛下既然已经说了知道了,便定会在几日内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先回吧。”   -   “忍着点吧,春风。”   教场上,项穆清站在季春风旁边,从身侧兵卒捧着的箭筒中提一箭,展臂拉陵光满弓,噌一声飞箭如电闪疾驰,鬼魅无形,远处四十五丈开外,人眼都难辨的距离上,靶后兵卒摇起面红旗。   “陛下待三皇子的态度,你也一向知晓。他若真是不管不顾,咱们就是喊破喉咙,提头去见,他老人家也不会理睬半分。不过巧赶护国军出征,皇城内只剩了禁卫在,本就是个危急,他还折了我们一人。按陛下的性子,他再闹都许纵容,可一旦舞到自己头上,未必善罢甘休。不如还是等等吧。”   “我也知道。”季春风不是闷头撞南墙的傻子,他冷静清醒的时候,权衡利弊算得上明智。   正如当下气得把手中度厄捏得咯吱响,也到底吞了气,跑教场来练兵不是。   不过也只剩满心愤懑自责,咬牙道:“只是先前宫中偶遇,良之与我提过一次想死。可我只当他是抱怨王府事多,无病呻吟,我可真是愚钝。他早就那样了,竟还无分毫察觉,甚至叫他去庆什么大婚。”   项穆清再出一箭,正中靶心。这位神箭手心境确实稳得可怕,提弓的手好比他时常挂笑的脸,无论是个什么境遇,他似乎都可以不动声色,杀人无形。   眉目看似温柔,实则杀气四伏。   正如当下收了弓,温雅一笑,嗟叹道:“其实我是知情的。画大人出事那晚,赶巧我就在将军府外透气,偏就,遇上了王爷和画大人。” 第46章 熏鸭   季春风一愣。   旋即呵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项穆清摇头做笑,挥手示意自己麾下的弓箭手自行习箭。侯卫下头三百弓箭手,数量看似不多,却都是拔尖选出来,一等一的高手,落在屋檐上头,指明了敌人在哪,断是一箭一命。   “不知实情,岂敢妄言。王爷当时为了救画大人出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险些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更何况当时,他还特意吩咐着是季大人妹妹的大婚,莫扰了人喜气,悄声解决最好。虽然我这样说,像在编故事,三殿下绝不是做得出这种事,说得出那种话的人,可事实,确是如此。”   项穆清顿了片刻,再道:“不像个疯子。”   季春风赫然懂了他话里套的话。   项穆清是说,潜王或许不全是个真疯。   可潜王他必须是个疯子。   还是那种失心疯到连皇帝身边的亲卫忠臣,都可像条狗似的,说杀就杀的人。   项穆清不再多言,搓了搓拇指上勾弦的铁扳指,再架陵光起势,拉出满弓。   季春风心烦意乱,提起被他戳进地上的度厄,挥臂带长枪横扫,怒喝一声:“骁卫,来战!”   便是个势如破竹,左拨右引,虽未乘马,仍可呈疾风之势,撼万军。   “这帮小子还真是,穷瞎拼命。”   詹勃业给斧头扔在跟前,瞥眼看着自己跟前跑圈的八百重甲,打了个老大哈欠。   这位壮山似的屯卫,手提奎木,尾火双斧可破重甲,他懒得跟自己的兵打,一是怕伤人,二还是年纪大了,乏。   秦昌浩在旁边围着季春风的马转,沙陲营出来的人本应离不开马,不过是自十几年前入了京,他把自己的马留在了大漠里以后,戒了。   这匹腱黄决浪,总让他想得起过往从早到晚,寝食不离,伴他在大漠吃沙的马。   脸上顶着疤的汉子冷不丁喊了句:“春风!马借兄弟一骑成吗!”   季春风跨步一个回枪,放倒冲上来的兵,把度厄背到身后,应了声:“少打决浪的主意!离远点,小心给您踹成瘫子!”   “素闻季大人的马脾气差。”秦昌浩倒也不觉失落,乐呵着绕开拴着朝他吹鼻子的马走了。   我以前的马啊,性子也不比这好哪儿去。   -   季春风忙到皓月行空,才颠着马回府,手里还提了只部下今日送的熏鸭——说是内人亲手熏的,老家特产,皇城这边买不到。   那也拦不住这位骁卫大人,顶着熏鸭诱人的香,满脑子还只有吉桃的那一句画大人生死未卜。   也就被他家府门口一坨雪青色的软绒不明物给吓了一跳,还以为大晚上闹鬼,或是什么妖物下山。   季春风提心吊胆地下了马,过去拿脚尖轻踹了下,那坨雪青毛绒绒的球儿才微微动了动,给这老大爷们惧个半死,刚想开口喊人,才看见盈盈月色下,从那坨毛里露出张反着光的黄金狐面来。   “我操,活的?不是……画、画良之?!”   “春风,你那熏鸭好香啊……”   说完,这人倒头又栽睡在了季府门口。   生死未卜画良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季春风根本没心思细究,只当他多半是跑出来的。   关键是自打他给人背进来,这人就跟瞌睡鬼上了身,蜷在他的榻上呼呼大睡。   季春风茫然掐腰,不知如何是好,转着圈儿把府上人问了个遍,都说今日没听见有人敲门,也就不知道他披着个那么大号的狐裘,在寒风里头挨着季府的门睡了多久。   只好把他身上裹的狐裘给轻手摘下来,又把被子铺上。再拿着那狐裘掂量几许,真是又厚实又宽大,看着当冻不着人。   不过这等高级无杂的顶级皮毛,再看那银丝的针脚,还有大小……   啐,这他娘该不会是潜王的裘子?!   季春风赶紧满脸嫌弃给丢一边,再去揶好被子,手提着被角,拉到肩膀上头——蓦地滞了手,视线定在画良之脸上带的妖狐假面上。   戴着这东西睡觉,不会不舒服吗。   特殊情况,摘一下,当不会觉得冒犯吧?   可这不经允许,贸然行动,看着又像是趁人之危。   手不自觉已经摸到了人脸上,发着呆犹豫的须臾,赶巧门开,侍女把他带回来的熏鸭装在盘里端了上来。   都还没等季春风应声,闷头大睡的画良之先闻着味儿,吭哧一声,醒了。   他着慌把手收走,忐忑着问了句:“良之啊,你没事儿?”   画良之闭着眼睛,含糊道:“哥们能吃口鸭吗,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哪知这一出来,忽然好饿。”   然后季春风就呆若木鸡的坐旁边,看画良之解了下半面的面具,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地往嘴里塞鸭肉。眼瞧没一会儿半只鸭都只剩骨头了,才缓回神,猛地破口大骂道:   “潜王那个不是人的狗东西,是不是故意饿着你,不给饭吃了!”   画良之把鸭腿含在嘴里,想了白天他非给自己喂饭吃的事儿,回道:“那倒也不是。可能我就是看着他,没胃口。”   “那你是逃出来的了?”   画良之声音低了些,说:“差不多吧。我说了想出来透气,他不让,却还给我开了扇窗,我就溜了呗。”   “那你怎么睡在我府门口啊?”   季春风可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神色严肃得就跟个大理寺审案人似的。   “我身无分文,没地方去啊。知道近来禁卫都忙,你定不在府内,不想麻烦你家下人,谁知干等不回,又饿又困,不知觉的就睡了。”   “怎么能睡得这么死,是不是哪儿嗨不舒服?吉公公说你生死未卜,你,你要吃些什么药,我叫人给你熬,我,我去找个郎中过来,给你把把脉!”   “哎呦,可别了。”画良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连鸭腿都没功夫咬:“就是气血不足,嗜睡,没什么不舒服的。费这么大力气跑出来,不就想躲个清净,你再这样搁我旁边嚷,我还不如回去。”   季春风立马住了嘴,也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过度担心紧张,以至于现在画良之好端端坐在他旁边,他都觉得这人好像随时会断了气儿。   呈鸭的侍女没想到深夜以熏鸭这种油物当个夜宵,大人们还能吃下那么多,只剁了半只端上来的。被风卷残云就扫了个干净,画良之又开始盯起剩的半只吞口水。   季春风便觉得他可怜坏了,整个给他推过去,说,吃,我不饿,你都吃。喜欢,我下次再叫属下给你做。   画良之犹豫良久,没把桌子下头藏着的左手拿出来。   到底撇了头,说算了。   哪知道季春风不依不饶,催他赶紧吃,说什么气血不足就要多吃,不然我叫人给你熬些参粥?   画良之这几天觉得自己都快成根人参了,光闻着参味儿都想吐,不得不把要起身喊人的季春风按住,说,吃,我吃。   屋主才满意靠着椅子,像个看闺女吃饭的老爹似的,但见他默默把盘子推自己面前,又不敢抬头,指着那么大半只鸭,说:   “帮我撕了。”   “呦。怎么回事儿啊,画大人这么大了还得人照顾?干脆喂你嘴里得了!”   季春风倒是不假思索接过来要帮他撕。可无心的话刚出口,忽觉不对,猝地直起身子,一把从桌子底下把画良之的藏着的手掏了出来。   就算是被掐着小臂,也疼得厉害,没法挣,只能任凭本藏在袖子里的一只绑着厚绷带的手腕,拽到明处被他看了个透。   “你……!”   季春风登时傻了眼,如遭雷劈,再说不出话。   画良之冷静得惊人,几乎如止水平静,道:“春风,先放开。疼。”   季春风顺着手腕,把视线落到画良之的腰间。果不其然,他没缚着七煞伐杜。   他一个把七煞伐杜当成命看的人,出门居然不带,那还能有什么理由。   “没事,会好的。”画良之颔首,漠然一笑,把手又藏回袖子里。   “王爷说了,他给我找的是位奇士高手接的筋脉。不过总归还需静养,平日里再多加练练,会好。反正伤得不是右手,不耽误。”   季春风爻得牙根发麻,想骂,不敢。   怎说画良之分明是比他大那么两三岁,他却总觉着自己是个爹看女儿被负心汉伤了的心思。   心里如翻了五味坛,极不是个滋味。   说画大人是自绝,那这腕子便是他自己割的。习武之人,一身武艺看得比身家性命都重,他当时敢下这么狠的手——   那就是没想着要活。   季春风看着画良之被面具遮着的脸,良久哽不出话来,只低了头,默默给他撕起鸭子。   “我今日带着弟兄们去同皇上说了。”   他边撕着鸭往他面前递,边讲。   “也就明后两天,定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画良之小叹一声,没说话,抹了把嘴,继续往肚子里海塞。   “今晚别回去了,住我这儿,免得保不齐他还要怎么欺负你。受了气不能硬咽,你知道你现在就跟只兔子似的吗。”   “兔子怎么了。”画良之蓦然一笑,道:“我不回去,那疯子若是发现我跑了,怕是要翻了城的逮兔子。”   “兔子觉得自己弱小,活该生出来就被人吃,所以即便受了伤,一辈子也都不敢喊疼。它怕喊出来激发狩猎者更猛烈的扑杀欲,也怕自己暴露了弱点,所以兔子不叫不喊,活受人欺负。”   季春风气得咚一声捶桌,画良之把肉咬在嘴里,他觉得鼻子里特酸,就使劲咬着鸭子骨头,强忍。   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别人说点话就委屈,跟个娘们儿似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季春风怒其不争,又不敢怨他,知道他现在心里藏的全是伤。没胃口是,假装不在意自己的手废了,也是。   “意气风发的翊卫画大人,笑面狐的名声无人不知,可从来没让过一个看不起你的人四肢健全从面前走得出去,刚愎自用,天地不惧的。怎么偏要这么忍他一个!”   画良之默不作声,只把嘴里骨头咬得咯吱响。   “别回去了!”   季春风拍案而起,喊道:“我今儿决不放你回去,降罪也不放!他要翻城就让他翻,明儿罪加一等,让他做不成王爷,沦落街头,遭人唾沫淹死!” 第47章 假面   画良之到底忍不住,开始掉泪儿。   他还生自己气,气怎么就忍不住,干脆背过身去捶自己脑袋。   可给季春风吓坏了,以为他又想不开,自己一时冲动把话说得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再被说崩了怎么办。   他是真的心疼,真想要潜王的命。   画良之一直低念着骂自己没用的东西,忍得浑身都哆嗦,那只会带兵凶人的骁卫手足无措,茫然往自个儿身上抓了抓手,再彷徨着落到画良之背上。   像安抚孩子似的拍起来。   “良之啊……”   未几,忽把拍着背的手挪到身前,去摘他面具。   “没事儿,你哭。戴着它不方便,我摘了,我替你保密,成吗。”   画良之后背骤地一僵。   慌张坐直了身子。   夜深烛影摇红,刹那间停滞的不止是画良之的哭声。   更是目光,呼吸,以及……屋内流淌的空气。   那妖狐面具解了一半,只露出半个鼻尖,和吃了鸭肉以后带油光水滑的唇。   不过没什么血色,苍白可怜。   季春风撑在桌上,手伸到脑袋后边,去解假面的卡扣。   画良之登时窜了激灵,慌不迭地紧着喊了声:“别!”   他守着条线。   面具下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让人看,就是交不至心的意思。   人都快死了,走投无路都到了我家门口,还想怎么……   “画良之!”季春风声音不觉高了些:“我又不嫌你,你生得什么样,不都是我兄弟!”   画良之怔了片刻。   猛地起身,夺过丢在一边的狐裘,拔腿就跑。   他觉着丢脸。   莫名其妙跑人家门口蹲着,一进来就跟饿了十天的饿死鬼似的塞东西吃,还因一句话就哭得一塌糊涂,险被摘了面具。   重活一次,莫名变这么窝囊,真不如死了算了。   季春风急着追,门房管家火急火燎喊着大人往里跑,撞了画良之再撞季春风,被扒拉转十来圈儿,咚一声撞了墙,都没人答理。   画良之没什么力气,冲到门口时腿已经软了。用着身上最后一丝力,刚咬牙把门推开个缝——   “准了,真就在这儿。”   前门从外头被一双手扯个大开,失了重心没站稳,一个踉跄摔进个怀里。   “大人!王爷……王爷提剑堵门口了,您看怎么——”   办字没出口,管家听见大门开的声儿,跟季春风一并驻在原地。   桂弘低头看向怀中人,愣了好一会儿,乍笑出声来。   “画大人投怀送抱,怎么回事啊。是季大人满足不了了?”   又看他满身虚汗,神色恍惚,三皇子心头咯噔一声,补了句:   “还是说,被趁人之危,遭人欺了。”   “别胡说!你一个人到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不想把事儿牵扯上季春风,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身,无济于事,反倒被往那胸口里按得喘不过气。   “当然是找你啊。就知道画大人在这儿,本王说了不许你出去,堂堂禁军翊卫,又不是什么黑衣贼,竟还会翻窗了,怎么,王府那么大的院儿,还锁不住一条狗?”   桂弘神色犀利,话锋对着画良之,目光却是向着季春风。   季春风早怒气填胸,若长枪在手,早该逼出刃去,不惧挺身,正色道:   “应您所言,画大人乃是禁军武官,岂容你这般低辱!”   桂弘把画良之捞到身后,阴邪一笑,道:“是父皇赏给我的,我怎么样他,关你何事?”   桂弘往前几步,手里长剑咚咚敲了三声门框,指向季春风。   他眼中那股疯劲儿,带着毛骨悚然的无声狂笑,加之人高马大,皇子身份,谁能不怕。   这可是个疯子。   “残害忠臣的皇粮蛀虫……!”季春风捏拳咒骂,反口争道:“有本事你连我一并杀了,罪加一等,到时一并下了地狱也不让你好过!”   “话都跟你说一样。”桂弘不爽地挑了眼身后的画良之,怠缓道:   “地狱我自会下,不过还轮不到你送。”   说罢,长剑挥起。百锻薄刃相映月光,银辉曜曜刺破长夜,晃地照亮人面!   画良之速闪身拦到他二人中间,抵住桂弘手肘,试图把他往后推——一个力弱体虚的病患,想去攘个身材魁梧的疯子,分明天方夜谭。   但画良之还真就半推半就着他,一并倒出了前门门槛。   “回,这就回。”他仰头,从下颌处看向桂弘泛红阴鸷的眼。   想他这些时日当也是个耗神难眠,生熬硬捱过来的。   这般配合,想必他也没有要将事儿闹大的意思,正就着自己顺水推舟,好下得了台阶,又带得走自己,便道:   “别闹了,我同你回。”   季春风见状更是不甘罢休,恨其不争地急声喊:“画良之!你硬气点!怕他做什么,回来!”   “画良之!回来!!!”   “王爷,走吧,走……”   桂弘笑得狂妄,不顾季春风在后头瞎喊,拽起画良之就走,本来就身子虚得风一吹就倒的人,给他扯得像在飞。   转了个街角,再拎鸡似的塞进个早候在那儿的马车里。   车里火盆烧得可旺,桂弘进去直接给他按进锦织的软垫,再把狐裘当被子似的盖他身上,压严了边儿,才松口气,坐到地上,抬头瞅他。   画良之陷在垫子里,斜眼盯着脚底下坐着的人。   “胡闹。”   “是你乱跑!拖着这身子还敢出去,不怕晕在哪儿让人卖了吗!”桂弘气得不行,不敢大声骂,气息全压在喉咙里,说:   “哥,你知道我叫人端晚食进去,看你不在,吓成什么了!还以为你又要……”   “要什么……”画良之懒洋洋闭了眼,是这马车里太暖和,温得人倦意直涨。   “我哪儿敢再死啊,届时你怕是要砍了阎王爷,强给我揪回来。”   “你喜欢季春风那小子?”   桂弘冷不丁一问,画良之倏然睁眼,再不耐烦地闭上,须臾间像是瞥见了什么水波,反正先啧了声:   “屁。那是兄弟。你哥不喜欢男人不知道吗,别满脑子装得都是狗屎。”   哪儿来的水光。当是自己累得眼花,看错罢了。   但他又耐不住好奇,稍将眼睛眯开条缝,往桂弘那儿偷看去。   这疯王爷那么大一条身子,跟叠了一折儿似的全挤在马车角里,红着双眼,掀起眼往上皮瞧自己。   嘴角咬得委屈,下巴都跟着起了核桃褶儿,不是错觉,他是真含了泪儿在眼里,眉头压得他眼尾低垂,活像只犯事儿的犬。   “……”   画良之睁开半只眼,冷道:   “哭个什么。”   桂弘把鼻子一抽,视线甩到边儿去,闷声道:“谁哭。”   哪知错事憋屈的犬可不能劝,不然本还心里半愧疚半伤心的,一遭关心,全成了委屈。   眼泪儿跟断了线的珠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起先着了慌,试图拿大袖去遮,去抹,后来知道藏不住了,干脆瘫坐地,抽嗒得肩膀发抖。   接着撒泼打诨地喊:“那你跑他那去,我要不来找你,你就要同他睡了吧!”   画良之搁底下踹他一脚,使不上劲儿,疼不着,倒是足够僭越。   “睡什么睡,能不能想点干净的!我就是出来透风,身无分文,饿了,没地儿去,好蹭个饭吃。”   桂弘呜咽几声,眉头皱得成了川。堂堂王爷挨了属下一脚,反挂着一脸鼻涕泪儿的傻乐呵起来,嘿嘿往前爬了几步,两手抱住画良之的腿,在他裤腿上蹭掉的鼻涕,枕着膝盖扬头看他。   马车里灯晃得亮,也照得他一双水汪汪的乌黑眼,油亮明媚。   “那你们都做什么了啊?独处一室……”   “吃鸭子。”   画良之无奈道。膝盖上这脸满是清澈,胸无城府的傻相让他真没法讲骂字出口,只好再接:   “交点朋友吧阿东,别看见谁都跟发情的狗似的,拿下半身鉴人。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命的朋友,生死知交。”   桂弘直接略过他那句教诲,紧着追问:“什么鸭子,我亲手喂的粥都不惜吃,跑这么远,来蹭别人家的鸭吃!”   “……熏鸭,比什么天天灌的参鸡粥好吃多了,总得让人吃点油星。”   桂弘听了,起身探半个身子出去,朝马车边上坐着的随从喊了句:   “喂你,明儿天一亮,就去给我把皇城最有名的熏鸭店包了!”   “诶!”画良之强打精神支起身子,急道:“干什么呢,喂老虎也没这么吃的啊!再说季大人那鸭子是他属下家妻亲手做的,不一样。”   “那我去找人把她雇府里来给你做鸭子,天天吃,顿顿都吃!”   “……你怎么不打个黄金的鸟笼子,给我关起来算了。”   画良之实在无语,到底懒得跟他掰扯,把面具摘下来搁在一边,再躺了回去。   “嘶……听上去不错。”   桂弘的语气单纯得让人分不清这疯子是在陪他开玩笑,还是实打实的认真。   “那再配个黄金的狗链子。”画良之咕哝着,缩起身子眯上眼。   “成是够您赏的。”   桂弘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拍拍灰落坐到身侧。   马车动起来难免晃得像摇篮,画良之困意上涌,桂弘怕再扰了他,挪了几寸,去最旁挤着,剩那么大一张软垫全让给他躺。   画良之似睡非睡,借狐裘长毛浓密,与车厢里明灯摩挲成影,在睫间朦胧缝隙中,看他长身靠在一边,望油灯发呆。   说什么纨绔无德的疯子,这幅景,倒更像洗尽铅华的没落皇室。   “阿东。”   “嗯?”   桂弘应得可快。   “你……是真疯吗。”   画良之问得犹疑,桂弘徐徐偏了头,冲他乖戾咧嘴一笑。   却没了往日癫狂做笑时那般狞恐。   许是烛光相衬,软了棱角,那笑便成了隐忍,假作。   “良之哥。”   他把目光落在画良之手边的假面上,说。   “假面戴久了,就成真了。”   画良之怔然。桂弘回得模棱两可,叫他更是森寒。   那小子见他神色彷徨,又成调侃似的哈哈干笑两声,道:“假的多好啊。可你看我伤你的时候,像假吗。”   画良之摸摸发缝里被他砸出来的疤,也跟着蠢笑几声,嘟囔道:“好疼啊。”   好疼啊。   桂弘把笑收了。   半晌,车里静得落针,好一个该是各怀心思的氛围呢。   ——“所以,你俩真没睡啊。”   ——“……!” 第48章 解铃   马车回到王府的时候,画良之已经窝在里头,睡得可熟。随从上来要搭手叫人,被桂弘一个眼神吓滚出去老远。   他起身端详了画良之一阵,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干脆亲自把人抱下马车,一路抱回的屋子里。   画良之平日睡的屋里没有几盏灯,他本觉浅,受不了声吵,也见不得光,当下不过是疲倦过头,才能被抱来抱去还睡得这般实在。   桂弘把他放到榻上,没转身就走,而是过去提了盏灯,蹲在床头看着。   看这个在他面前死过一次的人,此刻平静无事躺在这儿,他说不上自己当下是个什么心情。   不是欣喜,也不是庆幸。   “晃眼……”   画良之睡得迷迷糊糊,梦话似的呢喃一句。   桂弘立马意识到是自己手里提的灯正照在他脸上,择慌熄了,可降下来的瞬间,就是一整片漆黑如麻。   他在黑暗里打了个寒噤。   本能驱着腿想逃,但最后身子却不大听话,伸手往里头推了推榻上人,躺在了他边上。   借着逐渐适应黑暗的眼,侧看咫尺距离那张睡得安详,精致漂亮的狐目桃花面。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偷偷看的。   那时候小,还能缩进他怀里,从下巴底下仰头看着,目不转睛的,小嘴微张,连口水湿了枕头都不觉,暗想他良之哥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   宫中女子,三宫六院,什么天姿国色,绿鬓红颜,全都不及。   想娶他做媳妇儿,天天看着,天天抱着。   像山上那些寻常夫妇似的,给我做饭浣衣,哄我睡觉,我就出门打猎去,去抓山鸡,野猪,跟活蹦的兔子喂他。   不过打猎是有点难了,阿东还不敢杀生……   ……   事到如今。   许是夜深反凉,人本能会往暖和地方钻,画良之翻了个身,迷糊吧唧几下嘴,搂着窝进了他怀里。   桂弘惊得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心狂顿是跳的厉害,连嗓子眼都跟着震,再赫然意识到,他在拍自己的背。   嘟嘟囔囔似在梦呓,听不清楚念的什么,总之是在哄孩子。   “呵。”   桂弘泯然一笑,把他往怀里搂了搂。   事到如今,成了你该缩我怀里了。   他的下巴搁在画良之头顶,望满屋黑夜发呆,确是不怕,然抵不住内心五味杂陈。   所以我该恨你,还是恨自己。   “不恨不行吗……”   似在问人,实则自问。   ……   不行啊。   黑暗如临末世深渊,分不清生死是非。人与鬼界限模糊,一闭眼,无尽的黑瞳血面,枯指白骨,纠缠着衣角不放。   耳边全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明不白冤死之人挣扎与绝恨的嘶吼,是烙在心中,永世不散的诅咒。   偏这一夜,全都蔫了声息。   天亮了。   —   ……   ——“我操……我操你大爷,靠!喂!!!”   ——“你他娘的……!”   桂弘被耳边那大嗓门子豁地惊醒,眼都没完全睁开,更别提寻平衡的,只在这横空炸响的破口大骂中,被人一脚踹到地上,一屁股墩了个结实。   “桂棠东!你他娘干什么了!你怎么睡我榻上了!你大爷的…!”   画良之一睁眼就看见个男人白花花的健硕胸肌,正怼到脸上的惊悚虚寒,简直比见了鬼还恐怖,连滚带爬抓着被子窝进墙角里,一脚给人蹬了下去。   “你…………!你干什么咳咳咳咳咳咳了……!”   体虚的病患一激动,被口水呛得半死,咳嗽起来根本喘不上气,两眼昏花,差点再过去。   桂弘懵然跌在地上,摔得哪儿都疼。   难得能在个全黑的环境里睡个踏实觉,以至于到现在脑子都是木的,生是被画良之没命的咳嗽给醒了脑。   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替画良之拍起背,眼里惶惶不明的盯着他看,老半天,画良之咳嗽声弱了些,才贼委屈地哗啦一大把掀开被。   “我什么都没干,就睡了个觉,你看啊。”   画良之扑腾着拍拍自己,从上到下好一阵摸索——幸是完好无损。   这会儿赶羞愧怨愤劲儿上了头,脸涨得成了猴腮通红,支吾骂道:   “你他娘是没地儿睡了吗,睡我这儿,滚,滚滚滚滚滚。”   桂弘就跟只被骂的大犬似的耷拉着脑袋,费劲扶着差点摔塌的腰起身,忿忿趿拉上靴子,埋怨着嘟囔道:“怎么这样啊,咱俩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至于吗。”   “滚犊子!谁他娘的跟你睡过?少说梦话。”   画良之扯嗓子骂,才醒的人在地龙干烧的屋里睡了一夜,略微发哑,气血不足声音不大,再配上一双惺忪狐目,让听的人除了觉得他怪可怜外,没什么作用,一点儿都不唬人。   “怎么没。”桂弘语气委屈,拦不住神情歪扭成了个调戏的坏笑,嘻嘻道:“你以前,不是天天搂着我的。”   “那他奶奶的能一样吗!你还六七岁呢?啊?你都二十六七了!过来,看我不打死——噫啊…嘶……”   画良之气得昏头,忘了自己手腕有伤,抡起胳膊就要冲下去敲人,反把自己疼个半死。   桂弘把眉头一挑,沮丧道:“直说,你嫌我脏就是。”   “我………!”   画良之话卡一半,抵不住怒上了心头,口无遮拦,直咬了牙喊:   “对!是,脏死了。”   “画大人,这么和本王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桂弘不在意地浅声笑笑,假做威胁。   “砍啊,给你。我无所谓,你先前不是不稀得要。”   画良之抻着脑袋往前凑,一副恃宠而骄,大无畏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殊不知桂弘真回手一把抽出架子上摆的剑,眼都不眨,三两步冲上前去,一脚蹬上榻——   挥剑就是簌簌风声,寒刃贴着脖子下去,割断两三碎发。   画良之一滞,刹时皱了眉。   桂弘前脚踩在榻上,后脚撑在地下。步伐跨得宽,俯首过去贴在画良之耳边,狞目而视,切齿压声道:   “画大人,切莫胡乱挑拨。旧情可念,但别忘了,我可是个疯子,不可控。”   他不知道画良之仗着份生死无谓的心思,到底能将自己挑拨到何处,于是更加心悬忧患起来——   也不知自己那疯病何时会发,若画良之长久这般下去,保不齐什么时候,一句话错,这刀剑可就真泼了血,砍进他脖子里。   想给他个教训,奈何画良之的性子自己怎又不是心知肚明,那倔劲儿算不上多坚强,无畏,只能说是过度逞强的自我保护。   ——“杀就是,我又不怕。”   画良之丝毫不惧,甚能冷笑嘲声。   桂弘叹笑着收了剑,站稳在地上,低头与仰脸直视他的男人四目相对几许后,耸了耸肩,松口问:   “画大人想吃什么,我叫下人给你做。”   “不要吃参。”画良之答。   “那就熬些红枣玫瑰粥。”   “成天喂我这些,人不跑才怪。”   “可都是些值千金的名贵药材,叫你说得像我在喂你泔水似的。算了,那您想吃什么,熏鸭?已经喊人买去了。”   “不吃,哪有人顿顿都吃重样的。”   “真难养活,狗屁给你吃不吃。”   “……”画良之语塞片刻,咂嘴提了句:“烤鸡。”   桂弘立马踹了门,冲外边嚷:“听见没!烤鸡,画大人要吃烤鸡,滚去买!”   再缩回头,柔了声,温和宠着问:“太油了,以画大人的身子,不好消化。”   “我没那么娇生惯养。”画良之道:“肚子不空着,就死不了。”   “没觉得有多好养活。”桂弘把外袍系好,乱发随手整了整,推门道:“我出去,今日还有得忙,不扰你了,再睡会儿也行,待烤鸡到了喊你。”   画良之悻悻缩回榻上去,全醒了的人,想再睡可不容易,只好埋脸蒙进被子,里烦躁钻了几圈。   稍一吸气——被褥上全是桂弘日日烘熏出来的顶级老檀木体香。   是富贵的味道啊。   单手难束发,画良之在竭力试图活动左手,束发不果后,无奈简单掏根长绳,随便在发尾打个结,不乱扫脸就行了。   桂弘捧着盘烤鸡再进来的时候,画良之已然趴在桌上眯着了。正当人犹豫要不要待会儿再来,小狗鼻子闻着味儿,睁了眼。   又看见是桂弘亲自送来的,开口鄙夷发酸道:   “你这王爷当的可真清闲,都有心思伺候下人。”   桂弘也不生气,骄纵挑眉乐道:   “可不是吗,只思享乐的庸才王爷,连块封地都没有,没有要担责守护的子民,窝里二百多个残兵,唯一使得上的护卫总指挥使,还在这儿趴着吃鸡。纵是有翻天覆地的宏图大志又能怎样,闲呐。”   “你想出去?”画良之吃着鸡,随口一问。   “想啊。”桂弘之答得干脆:“想,可我被拴在这儿。”   他拿手比了比脖子,圈出个颈圈的模样。   “父皇说我疯,放出去要害人。以前潜兴宫门半步都不许踏,憋得快死了,我便闹着疯着冲跑出去,次次被追回来锁着,直到进了蜂巢妓院——那向来混乱无序的花柳之地,才没人管。所以我隔三差五出去花天酒地,也不是多想寻乐酣畅,不过是我唯一能出得去的地儿罢了。”   画良之抬眼看着他,听得认真,嘴里也不停的嚼,吃得认真。   “后来,闹得逐出宫,到了这潜王府,好歹是不用困在深宫大院,虽除了皇城这一亩三分,鸟笼之地,再不许去别处,也时刻有人监视着,不过,至少随心宽裕了几分。”   桂弘下移视线,落到画良之脸上,唉声怨道:   “说的就是您呐,画大人,我好容易逃出宫门,还要被父皇派下来的人时刻盯着。你说我,能不恨你吗,恨得想挖了你眼睛,嚼碎了吞下去。但是我想啊,你既然能给我父皇做狗,凭什么不能做我的狗,更何况……你我之间还有旧情可念。”   画良之眨了眨眼,噎了个嗝儿。   “可我没想逼死你。”桂弘舒眉自责,转眼落向屋外又落了片枯叶。   “我会装疯,可同时也是真疯。疯癫起来,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药也难压,不可控的。更何况我那时候,是真恨你,真想要你生不如死,万一没把持……”   “算了。”   画良之把他的话生冷打断,是看见桂弘指尖在细微的发抖——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还你。”画良之说,“能还的,都尽力还。是我一念之差没错,你疯,都是我害的。”   “你?”桂弘短暂一愣,再干笑几声,叹道:   “确实,细算起来,跟你逃不了关系。”   画良之把鸡腿递到桂弘嘴边,让他吃。   “光看着我一人吃,真的像在喂狗。”   桂弘更显打量地偏头躲了鸡腿,把胳膊架在桌子上撑着脸看他,得意道:“哥,你不就是我的吗。”   “不吃拉倒。”画良之懒得发脾气,把一整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等有机会的,哥身子恢复好的,带你跑,带你去看海,看夕阳落日,海切日出———   画良之黯然失笑,道:“也好跟你两清。” 第49章 相依   桂弘眼眸一抖。   皇城长街血不尽,鸦鸟悬月不离京,那么多条人命。   说什么两清呢。   潜王微微抚额,松开发紧的眉角,转话嘲了回去:   “画大人,禁军应也没那么清闲,不都是被困在皇城里的兽,指哪儿咬哪儿的狗,你我谁又比谁强。”   “说的也是。”画良之无奈勾唇,桂弘不这么提,他还险把自己当了寻常人。   既然话到此处,二人多半纾解了大多误会,难得心平气和坐着说话,便把疑惑在心多久得结问了出来:   “不过,你一个野山上瞎混乱跑的小子,怎就成了皇子。况且那年不是被什么江湖侠盗给劫了走,我早以为你被卖哪儿了,成了挨打做劳的奴,哥做了禁卫以后,没少派人查找像你的小子,皆无功而返,不得不结论于你早折在了哪儿。以至于我开始觉得三殿下眼熟,都不敢认。”   他一个寄人篱下,看眼色活的穷小子,打死都想不到那时候唯一相识的两人,一个是大将军的儿子,一个是皇子,不敢认才是正常。   桂弘神色繁杂地撇了他一眼,往前挪上些许,压着嗓子,神秘道:   “良之哥,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画良之拨弄着鸡骨头,没把尚来喜欢胡诌瞎扯的疯子口中秘密当作回事儿。   “那年打伤护国军,劫走我的人,不是什么江湖侠盗,而是我皇兄,二皇子桂诃,和他的部下,友人。”   “什……!”   画良之愕然愣神,惶惶掉了手里吃一半的鸡腿,讶声呼道:   “那个获谋逆大罪,惨死天牢的二皇子?”   “桂诃,不曾谋逆。”   桂弘冷声道得果断,却在桌子下把拳捏紧。   “反是我求他,央他带我走。因此出手伤了护国军,被不明政党拿捏成小辫,断他暗结势力,蓄意谋逆。他知是奸臣陷害,再无生路,他想让我活,铁心和审案人说,是故意劫的我走,做质子。”   桂弘眼眶勒紧,干笑几声,咬牙再道:“所以我活了,当日共事者,一行十七人,与九族三百,只有我,活了。”   画良之一时彷徨嗡然,完全呆在原地,浑身冰冷。   背后发寒的骇意升起,难以置信地低声呢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南山上宁逆护国军,也要他带你走,难道是因为……”   “是因为你不要我了。”他并未加停顿,几乎夺着画良之话未落的尾音抢言:   “你不救我,你为了冯思安,把我留在火里,烧个半死,是我恨你,是我绝望到死,一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山上。”   桂弘再抬眼时,瞳孔间戾气漫布,带着阴鸷,语气平静,却是可怕至极。   不见屋外细雪飘零,也不见屋内弱烛轻摇,二人间气氛微妙地流动,纵是将恶缘锻打成双面刃,双双血流悲戚。   ——“良之哥,你口中的不过一念之差,是怎地阴差阳错,将我二哥与他一众亲友闭上绝路。九族性命,那么多人呐,上到耄耋老人,下至孕妇腹中三甲婴童,你知不知道。”   ——“都是你害的。”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啊。”   画良之陡然一窒。   意外之言如冬至惊雷,当空劈下来,是个血肉模糊,心,魂,全成轰得焦烂。   “我……”   “没事,画大人过不了多久,就不用与我再纠缠了,忘了吧。这罪,这仇,我自己想办法报就是。”   桂弘起身,舒颜一笑,继续道:“画大人能成今日不易,我便不再做您拦路虎,绊脚石了。吃好,我还有别事要做。”   “阿……阿东!”   画良之心头一急,想伸手抓他,却被桌子拌了腿,头晕目眩。   说的什么……说的什么啊!   二皇子?   我?   我害的?   这些……与我何干啊!   想追去问个仔细,却发现已经软了脚。   也不知冰冷呆坐了多久,直到遥遥雷声滚滚,然是府外禁卫精兵步调整齐,车马浑声震响如若雷鸣,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府外门已经被撞得大开。   内侍一嗓清脆的“皇上驾到!”,不详感瞬间从头顶顺着脊椎,麻到脚底。   画良之慌张起身去接驾,但听门外砰砰撞了三声响,高大黑影投在门框上,传来的是桂弘低沉的声音。   “别出来,你在里头侯着就好。”   屋外,桂弘换上一身皇子蟒袍,头顶玉石大帽。大白天的,也就是二人分开这柱香功夫,烈酒下肚,给自己灌得熏天酒气疯狂从大袍里往外钻,带着醉醺醺的慵懒气,浪荡傻笑着迎在门口。   世帝负手踏入府门,怒容难消,身后跟着可不止骁卫一队骑兵,更有御前卫等五百禁军,浩浩荡荡,足一个抄家的劲头。   望身前一身酒气的三子,眼神还不如看自己笼里的鸟儿亲切。   甚至生恶。   桂弘就在那般嫌恶鄙夷,数百双看垃圾畜牲般的目光下。   接的是残害忠良,祸国殃民,被贬庶民的旨。   他咯咯咯跪在世帝面前笑个不停,把头上大帽摘下来,放到脚边,再扯着玉石腰带解开衣袍,把朝服脱个精光后。   抬袖指着靳仪图的剑说,父皇不如杀了我呢,愚子没了您,怎么活啊。   “您不是最会杀儿子了。”   皇帝暴怒,当他真透疯了,口无禁忌,大手一挥就是叫人抄家。   禁军的人鱼贯而入,府里惊叫声四起。谢宁这老头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人的队伍后头跪着,按例这群人当被遣送回乡的,贬成庶民的皇子,不能有内侍照顾。   老太监哭天怆地得要死要活,拼命喊着三殿下不行,没人照顾活不了啊,陛下您知道的,他……   老皇帝再未理睬半分,当是仁至义尽。   王府四处乱糟糟的一片,季春风急着要找画良之,趁乱一间间屋子的推着喊,生怕他昨天偷跑出来,被抓回去,再遭什么虐待。   一切滔天的混乱,直到画良之一身缟素,步伐带病态轻浮,长发披散乱束,虚力但显庄严,无声从堂上绕下,挡到桂弘前头,皇帝脚下,双膝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陛下。”   世帝稍微舒了眉眼,看他一身伤疲,难免担忧道:“爱卿辛苦,现在当回归翊卫,好生养病,过去吧。”   桂弘望面前那抹单薄背影,扯笑得牵强。   算了算了,孽缘也当终尽,你我就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至少活得舒心。哪怕远观着,只要你在,我也不必真成这世上无亲无故之人。   可画良之跪着没动。   闻讯跑过来的季春风正要闯过去扶,就看见那苍白一人在皇上面前磕了头,当众撩开大袖。   把伤手举至高处。   在一众喟叹唏嘘声中,挺直腰背,傲骨不挠,洪声道:   “罪臣画良之,未能护全身躯,断一腕则难使枪,无能领兵,无才为将,更无力护君,不配为禁军翊卫之首。今肯请圣上宽宏发恩,允臣告辞官衔,臣,今后愿舍命护庶民皇子安危,护皇家血脉,得以善终。”   ……   “画良之你疯了!”季春风惊吼出声,要往前冲,被靳仪图一把拦下,摇头止住。   “你疯了啊!”   桂弘觳觫抬头,听画良之义正辞严,他每一寸肌肤都在生颤,甚是呼吸停滞,瞪眼失语。   世帝于混乱中往前几步,一把薅住画良之手腕,疼得他眉头蹙紧,咬牙不敢言。   “握拳。”   画良之垂目忍痛,哆嗦着弯曲五指。   不像装的。   “真是,可惜。”   皇帝暗叹一声,回头怒目瞪了桂弘一眼。   “不是人的东西。”   桂弘讪笑着耸了耸肩。   “你知道当下关头,你折朕这么大一员将,真当拿命偿吗!”   桂弘还是笑,狂妄邪佞的笑,笑得两眼生泪,让人厌极。   -   飞鸟散去,落晚霞苍凉。   “冷吗。”   画良之回头看着寒风里脱了朝服,只着花白单衣内衫,遭风吹着的人。   桂弘回过神,抹了把脸,抽了声鼻子。   “你疯啦。”他往画良之手腕上看,说:“不是告诉你能医好吗,再说那么大一个官,说辞就辞?冯将军可说这位置,是你拿命换来的。”   “管他,我连命都不要了。”画良之揉乱头发,烦躁道:   “更何况,就你这点混世的本事,没人照顾,自己怎么活,三天就该饿死了。我丢了你一次,哪儿能再丢第二次。”   桂弘偏过脸去,偷着一笑,又轻轻嗓,故作散漫地往他身上贴,狡黠道:   “我?凑合过呗。城西有配下来的小宅子,管他茅草木屋破烂房,至少能睡。再说画大人不是守财奴,钱多的是,养我。”   “别叫画大人了。”画良之悻悻移了目光,小声嘟囔着:   “我也没钱……身无分文。” 第50章 余晖   “放狗屁!”   桂弘立马怨道:“当我不知道你?视财如命的翊卫画良之,我在那潜兴冷宫,大门难迈都听得见耳边小宦议论您!休要哭穷,难不说,这次你是准备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先说好,我可富贵,不好养啊。”   “我真没有!”画良之被他说得恼羞成怒,绞捏着手臂,喃道:“……全花了,就那时候。”   给自己包山,买了块坟。   画良之忽然想起这茬,倒还略微松了口气,盘算着要不带他开山种地算了。   谪皇子落入坊间可不好活,断要处处受人挤兑,愚弄,调侃,他又这般心高气傲,轻薄无形,在外头绝对会被欺得惨,再跟五岁孩子似的回来哭着闹自己——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居山林远人世,自垦自足,辛苦些,但总不至于饿死。   桂弘晃了神儿,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倒吸凉气,整一个敢怒不敢言,急得原地干跺脚。   “那你说怎么办,光有个破宅子,吃什么。”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逞能,说什么没人管也能活呢。”   画良之无奈笑笑,暗叹自己真是苦中作乐,拍拍胸脯,长舒道:   “无事,大不了哥带你去要饭,回归本行。”   桂弘愁眉苦脸地笑不出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哥儿,要他放下身份去要饭,还不如饿死。   “阿东,把宅子卖了吧。”   画良之负手往前几步,并排望息事后王府狼藉一片,尘埃间的旷野上落日余晖,晚霞伴雁。   “换两匹马,哥带你去看世道,看江湖,看人,看海。再没人困得住你我,鹏行万里,咱也做一次雁,潇洒一次,死也不亏。”   桂弘低头看向身边人,倏地笑了。说,好啊。   只不过……   “不过没有盘缠啊,良之哥。”   画良之抬手摘了面具。   桂弘也便第一次在他那双向来阴晦,飞梢生媚的狐目中,映着夕阳的光,看见笑意。   这让他忽然记起小时候,那个站在山岗上偷习武学,日落不息,挥汗如雨的少年。   自己抱着他偷挖来的地瓜,埋地里烤得热乎,香喷喷的,足够抱着啃一天,也就能让贪吃的小孩儿坐在一边,安静不扰地盯上他一天。   桂弘觉得那段时光才是他这辈子唯一有血有肉,活过的日子。   “我也再不用藏了。咱去把它当了,纯金的呢,值好多钱,您不挥霍无度,就够活。”   画良之转头冲他笑笑。   【——“画大人小时候后悔的事,还是来得及弥补的。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人,从现下起倾尽一切,就不算晚。”】   冯将军那日与他说的话响在耳边。   既然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倒不如。   放肆无悔的活一次。   时至如今,二人也在没什么纲常约束,身份沟壑,重新握起自己撒手丢掉十六年的手——就像那年晚春蝉鸣,他在山坳里把那挨了师父骂,哭着逃山要去寻娘的小孩从泥堆里拉扯出来一样。   世事沉浮,岂又不是一大滩肮脏淤泥。   桂弘心底惶然一颤。   这手好凉。   再不是十几年前,五六岁孩子心中那宽大温暖的手了。   莫说拉自己逃生。他想。我只会把他一道扯落泥潭,双双坠入深渊。   “这主意听着可真好。”   桂弘会心一笑,望向夕阳的眼中,金辉难散。   “可是良之哥啊。”   他浅然笑道:“我得留下。”   画良之愕然,仰头见桂弘那墨瞳余晖中,神色复杂难辨。   玩世不恭的废皇子低下头,低声喟叹:   “其实,真正将我困在皇城的锁链不是父皇,而是当年冤死的二皇子一派,是那些日夜不息,在我耳边悲鸣嘶吼的魂,是要我为他们洗雪冤屈的哀嚎,是……”   是我放不下的仇恨啊。   “你想去,我放你走。”   -   一早的雾有些重,露成霜凝在叶上,倒也清爽。   詹勃业一把年纪壮实得很,大冬天的只着件单衣,赤着脚就出来给人开门,迎了季春风进来,随手把他提的酒坛,和姑娘家喜欢的花糕接了。   他这宅子可小,朴素无华,甚是连个家丁都没有,一副平头百姓家模样,确实不像个正三品屯卫该住的地儿。   “又带这么多东西来。”詹勃业把东西放在一边,怪季春风见外。   “不能让您白喊我一声女婿。”季春风应承笑笑,往屋里头招手喊了声:   “念儿!大哥带糕来了,出来吃!”   屋里闻声咚咚跑出来个看着二十六七,胖乎乎的姑娘,粗略扎着个散了一半儿的麻花辫,插着朵漂亮的黄绒花,衣衫穿得皱皱巴巴,半条鼻涕挂在脸上,笑一脸痴傻,眼神却是清澈干净得很。   “糕!有糕!念儿要吃糕!”   詹勃业赶紧把女儿拦下,拿袖子给她抹了脸,再把衣衫整理舒展。   期间詹念还一直冲着季春风咯咯傻笑,扑腾着奔桌上的糕挣扎。   要不是他爹壮实,这搁别人,准拦不住。   老爹觉着些许抱歉,干笑两声,道:“小子,等会儿啊,我去把药先端来。看这样今早她怕是又嫌苦,没喝。”   季春风拿了块糕过去,举得老高,故意在詹念头顶画圈。傻丫头急得跳脚,他就跟哄孩子似的,低头拿一只手给她捋了碎发,笑道:   “念儿,听你爹的话,把药喝了,大哥就把糕给你。”   詹念死盯了他半天,似是在心里琢磨着权衡。   但她终究想不明白,她只想吃糕,季春风不给,就哇地坐地上,开始蹬腿嚎哭。   詹老爹赶紧端着药跑过来,和季春风一道连哄带地骗把药给灌进去,大清早的忙出一身汗。   好歹最后是给女儿重新哄笑,詹府唯一一个照顾她的老婆婆,这会儿也匆匆过来拉走詹念,带她到边上去吃糕。   詹勃业的女儿,生出来就是傻的。   妻子生她的时候难产,多半是在肚子里憋的。夫人那时没救过来,接生婆硬把孩子扯出来,又拍又打,已是面色青紫的孩子被救活,好歹算是有了个后。   却只有个四五岁的心智。   痼疾难医,每日都要饮药,药钱还不便宜。詹勃业自独自将傻女儿拉扯大,当家主揽着一切,知内情人都知道老爹辛苦。   “画良之他这么选,可惜,但也塞翁失马,未尝不是好事。”   詹勃业知道季春风郁结难解。搁他心里头,那就是同期的兄弟遭人逼废了只手,不得已辞官归市,还百个想不开的,偏要留着在仇人边上卖命。   胡闹吗不是。   季春风根本不觉得哪儿有半点好处,只把闷酒喝得厉害。   “小子啊,是你活在太平盛世,不知道这世道乱起来的时候,多混,禁卫又有多难做。你当禁卫军听起来高大,皇家气派,了不起,其实真他娘的脏透了。”   “老爹,这我知道。”季春风闷闷道:   “禁卫依旨行事,杀人,放火,不分忠良,不听百辨,只尊皇命。可至少当下平和,不挺好的吗,画良之的出身您又不是不知道,能爬到今天这位置多不容易,就这么被人全搅没了,我怎都替他咽不下这口气!”   詹勃业回头看了眼把糕吃满脸的女儿,黯然摇头,笑道:   “哪儿有什么太平盛世,全是盖着腐朽虚伪的遮羞布罢了,早败絮其中。看似今日和平,或许明日就成了火光漫天的人间炼狱。小之之他现在退身,说不定明智得很,反正俸禄领了,钱攒够了,他那一身武艺,总不会因为一只手不好用便全废,定有其他路子可走,是享福呢。我若不是因为念儿耗钱,谁会一连这么多年,都待在这比猎犬都不如的位置。”   季春风沉默良久。   “念儿成这样,说到底,都是我的错。”詹勃业忽地长叹一声,把手边酒杯饮空。   季春风不解地投去目光:“胎生的病,和您什么干系。”   “二十六年前,我新入禁军。”詹勃业看着季春风给自己重新满酒,咳了几声,苦涩道:   “时年正值冯汉广率五万悍军冲进皇城,冯家戍边的将士都是身经百战,骁勇血性不可拦,一举破了高大帅屯在皇城外的十万散兵,拥世帝上位,是为拨乱反正。也便是那之后,世帝重整禁军,我阴差阳错成了屯卫的首领,接的第一道皇命,可就是屠宰辅余党的府门。”   无论是二十六年前的反正屠党,还是十六年前二皇子谋逆,禁军当下这几卫都未曾亲手参与,只是耳闻惨状,不过他人事。   唯詹老爹粘得满手鲜血,全是亲为。   “我妻身怀六甲临产之日,我却在斧起斧落杀得血流成河。直到杀至一位无辜侍女,她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求我放她和孩子一条生路,可我却是杀红了眼,想着皇命难违,按律……”   詹勃业说到这,再是粗犷霸狂的老汉,都难忍回忆中鲜活如新,血淋淋的惨状,骇颤闭眼。   “按律,该当刨腹杀子,不留半点余孽。”   詹老爹哽塞吞酒,不愿回想。   季春风惊愕难言,他也只是听说,那九族之罪,杀起来有多无人性。   对死人是如此,于行刑者而言,被迫手斩无辜,亦不相同。   “待我收刀快马回府,老天早已将罪孽系数降在我可怜妻女身上。可我……怪不得天地啊。”   ***   揽星楼。   “天师,有信。”   “嗯。”   楚东离将手持千里筒放至弟弟眼前,耐心询问:“看见了吗,南方朱雀,那儿就是喙处星柳,刚好天晴,当看得清。”   楚凤离惊奇一叹,笑得欣喜。   楚东离回身坐下,取了信,才刚无色的神情渐转凝重。   却也只是默默折了信纸,放到烛台上燃成灰。   天师桌前总是摆着大摞的书,什么古籍竹简,星象奇术,甚有皇家从全国四处搜来的无名密法天书,没人看得懂,也就一股脑全被赏进揽星楼里。   正如当下摆在最中央的一本,连封皮都是枯黄发烂,估计内部已经字迹难辨,正是些他闲来无事,最喜欢专研的东西。   楚东离靠在椅上,流银的紫袍铺在地上,将他显得更是慵懒神秘,   许是屋内昏暗,衣袍相映,天师连眼眸深处都带了紫韵。   他从后漠然看着家弟垫脚观星的背影,孩子身量尚未完全张开,这局促模样多少有些可爱,引得向来面若冰霜的人都难免轻笑。   再手肘撑桌,开口催道:   “凤离,看够了就去睡,不早了。” 第51章 血夜   夜深天干,稍有不慎,可是易起火。   正如今夜风起,空气中逐渐蔓延出黏腻作呕的腥咸气。   昏暗下有黑影骤然闪过,所过一瞬,朱色门顶那隐暮色而不明,铿锵篆刻的“赵府”二字上,泼洒一道溅痕。   痕迹缓慢流下,未等滴落,已然干涸在上,不似水。   赵府,城西刑部比部员外,赵书益之府。   奉皇命为官二十余年,低调清正,适应大局而行,见风使舵,也不是刑部掌权人,虽墙头草似了些,好在没结交过什么大仇大怨。   赵府内外血气浓郁,暂无人察觉异象,不过是这深夜静寂,连鸡都眠的彻底。   唯一把利剑在朦胧月色折射下,血汁横流的刀刃熠熠生出惨白银辉。   黑影缓步踏进内屋,推门时“吱呀”的老旧声迷糊惊醒熟睡之人,却还未等人判断出当下情形,喉间便已只剩下囫囵支吾,鲜血如注,直喷洒溅射到房梁上,无声无息,一剑封喉。   蚊虫接连冻死的夜,静得除却风声掠树,再只有夜鹰撩翅。   黑衣人如鬼影穿梭府上各房,连下人住的冷房都不放过。   疾步如飞,快剑无情,等他扶斗笠转出堂前时,血腥味充盈整片府宅,一声惊叫都没传得出来。   黑衣人冷静将剑夹在手臂间,抽手抹擦干净,再随摩擦清响收回腰间剑鞘。   回腕一抛,一根匕首插着张画着姑获鬼鸟图的画纸,应声轻松镶进正堂外的门柱上去。   那面纱遮掩下的脸微微抬起,在月光与冷清烛火跃跃的阴影中,斗笠与面纱未遮全面之间。   赫然是双带着下三白的凶戾无情眼。   第二日,姑获仇屠赵府,上下三十二口人皆死于非命,一个活口都没留,手段残忍,丧尽天良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   大理寺急得是个焦头烂额,姑获一事,自被割喉的刑部司门令史开始,上到入宫行刺,下到平民百姓,如今干脆一夜清了满府的人,短短不过三四个月间,满打满算,已是杀了百余人了。   而他们到现在连根鸟羽毛都没摸到,办事不力的罪名早晚得扣在头上,革职就是时间问题。   但由姑获此次动手,大理寺的人总算摸着些许规矩。   他虽表面上看似滥杀无辜,但其实细数受害者,有大半都是刑部的人。   就连刑部侍郎陈太訾死了,也没得安生,仍要搞出这么大桩事儿来。   陈皇后每日在宫里哭天抢地,以泪洗面,抱着皇上哭完抱着大皇子哭,非要抓了姑获碎尸万段凌迟割碎,以解杀兄之仇,闹得皇上脑仁疼。   大理寺若再抓不到凶,估计下回疼的就得是他们的脖子。   刑部同样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坐得久的老官,没人知道会不会今天晚上,姑获的刀就割在自己脖子上。   难不成,真是二皇子一党的余孽了。   大理寺少卿纪方苑踩了满靴底的血,挨个翻着尸体查看。剑伤,割喉,多余一刀没有,偏分寸不离,就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不得不说,大昭除禁卫外,竟还存这等高手,着实令人惊叹。   纪方苑捏着那张画有姑获图纹的纸,凝神端详。可他终归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必然会留痕迹。   为何偏是姑获。   夺子,养育,再食之的鬼鸟。   以及十六年前的二皇子谋逆,屠杀惨案,漏网之鱼。   有什么关系。   纪方苑低头观察起脚下血鞋印,招呼旁边记事官道:   “记一下,男性,身长七尺五寸左右,二十至三十间,家底殷实,武艺高强。”   犹豫几分,吩咐道:“再去查查皇城富商显官家,哪位公子,是养子。”   他在那儿观得入神,没听见记事官应声,心头正不耐烦,闻身后有稀碎脚步声,彻底扰乱了思绪,难掩烦躁,也没抬头,直骂了句:   “谁让你们进来的!”   “陛下忧心纪大人繁忙,特任在下前来搭把手。”   纪方苑一愣,他当是跟自己一并来的大理寺官员,霍地回头,才发现身后早已站满了禁卫军。   可把这位大理寺少卿惊出一身冷汗。   知道皇上早晚要来下责罚,那也没想这么突然啊。   纪方苑定睛一看,面前靳仪图手扶剑柄,面色冰冷,活像那领命拿魂的鬼差。然更叫他深觉背后生寒的,莫过于在靳仪图身侧,端着手臂,微微含笑望向他的项穆清。   可真是笑面藏刀。   纪方苑吞了口水,倒退几步,举步维艰的偷扫了几眼,好像此刻屋顶上四下都是弓箭手满弓候着似的,只要这位侯卫大人把端着的手放下来。   自己就要被穿成刺猬。   拼命按住恐惧,小心提一句:   “禁卫大人们,这是……”   纪方苑不知靳仪图是影斋的首领。   换句话说,大昭朝内大部分官员,除却这些直属皇帝的大内禁卫,内侍外,几乎无人知晓“影斋”这一直属皇帝的秘密组织存在。   他便自然不会往那边想,只当是自己办事不力,到底惹了皇上不悦,送了禁卫军下来讨罪。   项穆清展颜微笑,把抱着的臂放下,纪方苑登时串了个激灵,差点腿软坐到地上。   “嗐,纪大人,屋顶没箭,用不着这么紧张。”   纪方苑丢脸地稳住步伐,瞪眼看向两人身后几十个禁卫军。   “那敢问诸位大人来此,是为何事。”   “查到什么了。”   靳仪图并无寒暄意思,当头问道。   “什么……?”   纪方苑噎得一怔,哪儿有这么堂堂正正,面不改色跟人抢要劳勋的。   靳仪图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小叹一声,沉声逼道:   “还要我说二遍吗。”   这位大理寺少卿哪儿敢同禁卫结梁子,那不就是摆明了要和皇上闹不愉快,只得让步,咬牙不爽地挥手,示意刚刚记事的小官把纸呈上去。   靳仪图展开来看,项穆清就在后头好奇扯着脖子瞅,被他一个抢身挡了视线。   “切。”   靳仪图只粗略打眼,再压低眉梢,挑目时三白眼煞气逼人,总让他看上去不言生畏。   “什么意思啊。”未细看,只将薄纸一掸,问。   “罪犯侧写。”纪方苑不乐意地应付着:“看不见模样,但总能从其行事手法,规矩间摸出些特性。大人又不是成日追凶的,没点经验,看不懂正常。”   靳仪图听得出嘲讽。   他把纸张合起,再问:“那你说说。”   “姑获看似滥杀无辜,但其主还是奔着刑部的老官们去的,下官觉得,姑获中途残害百姓,不过为混淆视听。且其动了这么多富官性命,却未取分毫财物,能证实他家底殷实,不重财,只图命,”   纪方苑略一停顿,语气放长,思忖道:   “如此,再结合姑获纹样来看,有了那么几分意思。不知靳大人可曾了解过,姑获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靳仪图不喜别人反问自己,回得烦躁。   “夺人子自养,对外是个慈母谆谆,爱子如命,背地里却把孩子吃进肚子里,以饱口福私欲的鬼鸟。因此下官才会怀疑,是不是哪家达官显贵不受宠的养子行事。”   靳仪图沉气几分,把纸抛回纪方苑手里。   “知道了。”   随即带人扬长而去。   把纪方苑晾在原地,呆了好生一会儿,深觉自己就像什么被用过抛了的垃圾,回身恶狠狠地“呸”吐了口唾沫。   “狗畜生!仗势欺人,就他娘的能耐。”   靳仪图带人走了好阵,忽地驻足。略偏些头,跟身边没停住,险些哎呦一声撞他胳膊上的项穆清说:   “项大人,你到底跟我来做什么的,办公事也要黏着。”   “好奇嘛。”项穆清持玉扇搭肩,笑说:“我可比谁都更想抓住那平白害我挨了那么多板子的畜生。”   靳仪图拿余光瞥了他一眼,吐了口气,寡然问:   “项大人不是见过姑获本人。不知这位大理寺少卿什么侧写的本事,如何。”   项穆清挑眉瞧他胡乱碎发下那侧颜笔挺冷漠,极是不尽人意。多少人如见无常似的对他避之不及,怕只有自己才敢这样追撵着跟。   他摇头浅笑道:“很不错了,但也或许,并非完全一致。”   靳仪图回身问:“譬如?”   “譬如,靳大人曾说过他大抵是个疯子,杀人行乐,可纪大人却言他是为混淆视听,才乱杀无辜,嗯……不知该信哪边为好。”   项穆清耸肩,无奈做笑,手指敲着下巴,再思索道:“依我所见,白瞎什么大理寺少卿,还没个暗杀组织这只会逼胁,强夺人命的首领看得清楚。”   靳仪图难得一乐。   “照这么说,项大人是觉得我说得对了?”   “我哪儿知道。”项穆清快走几步,绕到靳仪图面前,转着手中玉扇,探头过去,倒行说笑道:“不过狗仪图啊,你说说看,杀人真那么有意思吗?真能成瘾吗?”   靳仪图陡地将饱含杀气的眼瞪向项穆清。   项穆清被他凶得撇嘴,后退几步,举双手示意错了。   “你觉得屠夫杀猪,能成瘾。”   那人冷不防回了他一句。   项穆清没忍住,扶腰哈哈大笑,揶揄道:   “影斋手段真是了得,别人辛苦几月查出来的东西,您一句话,全给抢成自己的。”   靳仪图不置可否,转了话,问:“项大人,这会儿还上哪儿去?时辰还早,侯卫当没那么忙的。”   项穆清止了笑,目光往下,落在靳仪图紧捏着自己的小臂上。   “今儿不行。”项穆清把他的手推了下去:   “忙得很。”   “以为您闲呢。”靳仪图倒还是面色不改,把手重新搁在剑上,步子迈得凛然威压,道:“闲得无事做才跟到这儿来,看来是我误会。”   项穆清挑眼看看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往前几步并身入了宫门。 第52章 破宅   “宣儿,自己去玩。”   尚且年幼的五皇子正是玩性大的时候,宫中规矩多,刻刻板板憋屈得难受,忽听母妃容他先歇,   连太傅这边礼都没尽,已经放下手里枯燥习字的笔,迫不及待踩着虎头棉鞋,兴高采烈冲出殿去。   笑声满了宫墙,虎头鞋踏着薄雪留下层泥,传不到外头。   一群宫女弓着腰在后边追得紧,生怕那尊贵身子跌了,回头受罚的可是她们。   德惠娘娘着一身华贵云纹锦织,端雅回身行步的时候,头上摇钗流苏都是几乎一动未动,眼眸里肃整,透着些许妩媚,隔着纱帘听下头锐哑的声音。   “娘娘,如您所愿,陛下已下令三十万护国军出征羯胡,当下的皇城除了禁卫再无依护,且尽数拥兵北境,其余地界除却当地的边境守卫军,再无援军可支。”   贵妃悄然一笑,道:“辛苦曹公公。”   曹亭廊跪在下头,隔着帘子垂首冷笑,语气还是一往常嘶哑奸诈,道:   “老奴不过寡然一身,只为自己罢了。娘娘答应的好处给到,老奴自然尽心竭力。”   贵妃自然知道曹亭廊老奸巨猾,没人活得过三代皇,他可是易了三代的主,绝不是那么好走的一步棋。   “把这盒本宫亲手制的果子,给本宫家父送去吧。”   德惠贵妃转身提起双层红木食盒,递给身旁侍女。   这位当宠皇妃的父亲,正是当下兵部侍郎之女。兵部掌全国武官选用,军令,军械之权,但这兵部可怎都看着像是被人压低一头——   这朝中有一将,掌特权,调军令,用军械,均可直接上报陛下,海海三十万大军,无一听得他们使唤。   诺大一个兵部,真是比那摆设还难看。   曹亭廊在一帮小太监的簇拥下回了寝居,进屋闻见烧香气,那双狡黠低服的眸子瞬间冽起,戾地将身上氅衣脱了,再甩了靴子,把大帽去掉。   后边的小太监手忙脚乱跟着接,动作稍微慢上半点,都要挨上他一脚踹。   老内侍是年老,气血可不虚。习内功的人总是深藏不露,哪怕是看似寻常一脚,都能要了小太监们半条命下去,搞不好还要吐小两口血,或是得罪掉了脑袋,谁都不敢怠慢。   曹亭廊在上头人面前装得言听计从,低眉顺眼,在外斯文守礼,可到了私底下,完全就是个贪得无厌,气焰嚣张的暴主。   可不是什么狗仗人势。三代元老,手里掌的权仅次当今圣上,满朝达官巴结都不够的,又哪儿会在意他多弄死几个不算人命的小宦。   偏这人性子刁专,金银财宝多得腻了,深藏不露,也不知喜欢什么,实在难以讨着好处。   曹亭廊把不方便的官服领口扯到一半,忽地止了手,听见屏风后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嘴角隐着微扬起来。   “都滚出去吧。”   老宦官一声令下,下人们赶紧逃命似的散了。   他缓步行至桌前坐下,往太师椅上舒服一靠,抿了口茶,目光向着浊黄的茶色,慵声道:   “禁卫当下,不应该是忙得不可开交吗。这关头还折了个人,分身乏术才是。”   “忙不到儿子头上。”   项穆清穿得一身鱼龙服,带着钩弓弦的铁扳指的手里,突兀捏着把玉骨扇,吟笑从后头转出来。   “侯卫的人,只要眼睛不瞎就行,暗处放箭便够了,用不着满城的巡,也用不着提枪站一天的卫。更何况——”   项穆清走到曹亭廊面前,笑得十分俊逸灿烂,连缓身跪下时,都是身朗气。   “更何况,义父今日看似心情不好啊,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儿子岂能坐视不理,当然还是要替义父排忧解难的。”   曹亭廊挑眉一笑,坐在椅子里伸手摸了摸项穆清的发顶。   “说姑获啊。”   曹亭廊顺着发丝向下,挑着枯槁的指尖轻抚,啧声道:   “大理寺一群废物,就是抓不到。赶昨夜这贼人甚直冲进赵书益府上,杀尽三十二人,再这样下去,这余党逆贼还没被捕,刑部怕是要先被杀光了。陛下与皇后因此整日愁眉不展,难解。大理寺再抓不到,功劳可都要让影斋的狗抢了。”   项穆清抬头看着曹亭廊,睁一双惊诧的眼,假装不懂问:“真是姑获?”   “现场留了图纹。”老太监从袖中掏出张拓本,呔地丢进手边烛台里,烧得青烟袅起,道:   “再说,除了他,谁能干出这档疯事来。”   项穆清把摸着头发的细长的手指握住,顺势带着移至脸边,再抚至嘴角。   “那可真是胆大包天。”笑说。   曹亭廊便用另一只闲着的手,寻到禁军鱼龙服腰间蹀躞。   “影斋抢就抢了,反正不也是朝廷的人。再说,大理寺不行,影斋也未必就查得到啊。”   项穆清眼神含笑,干净得像只小犬,引人怜惜。   “要怎说你还嫩着。”   曹亭廊唇角微扯,苍白枯指褪了他色艳华贵的鱼龙服下去,边道:   “大理寺只依法查案,影斋不择手段,哪儿玩得过那群狗崽子。到最后功劳人心全去了影斋,内侍省的面子往哪儿搁?国家这么多吃皇粮的部门,分内之事都做不成,全要个暗杀组织来做,胡闹。”   项穆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探近一步,问:“那要不,儿子想法去替您抓了姑获?送去大理寺就是。”   “你?省省吧,还嫌板子挨的不够疼呢。”曹亭廊似笑非笑,咳嗽一声,再命令道:   “转过去,干爹瞧瞧疤都淡了没有。”   项穆清听话转过去,把内服也褪到胯下。   华服挂不住玉肌,松了带子,整一个顺着羊脂似的滑落。   老宦官垂眼,顺他吹弹可破,却不乏紧致精健的背肌看去——那些曾经深可入骨的伤,确已是肉眼难测了。   “你也是,找机会辞了禁卫的职最好。若实在想做官,不愿被你爹压着,义父再给你安排个别的阶位高,且轻松的位置。最近这天下,怕是要不安宁。”   项穆清微歪了些头,颈上斜筋绷着了劲儿,着是个武健的美。   “怎不安宁,盛世美景,安居乐业。您是信不过儿子,还是信不过护国大将军。”   “只怕万一,真要打起仗来,武将都是用命护君,难免要伤。该懂得知难而退才是。”   曹亭廊摸着那些淡痕存过的位置,悠悠道。   “再说吧,义父,我挺喜欢现在这位置的。不白瞎一身武艺,还能交到兄弟。”   项穆清伸手将披发全拢到前头,说。   “你得学会适可而止。”曹亭廊目光不动,继而问道,语气不像催促,没什么命令的意思在里头,但又不似教诲谆谆,正如他阴晦泛浊的目,蒙着层不明不白的雾   “真不忙?”   “不忙的,义父。”   “嗯。”老宦官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过来吧。”   _   城西的宅子似是荒了许久的闲宅,不知上任主人是谁,至于好端端的为什么荒了,没人知道。   许是偏僻,又或曾为凶宅。   但撞上两位生死不惧的,哪还会怕他个鬼是不鬼。   只不过这宅灰积得厉害,进去就有股强烈的霉味扑鼻而来。   出乎意料,这宅子好大。   画良之杵在门前愣了好久。   这可比自己之前那正三品大官住的还大。   不,哪有住得起这么大宅的庶民啊操!   桂弘却是个不为所动,甚至满脸嫌弃地踩着枯叶,掐着鼻子进去,嫌得不想动手,咣当踹开积灰的门。   劲儿大了些,劈头盖脸落下的灰呛得这具金贵身子直咳嗽,喘得像根大风天里的通天杉一样打颤,也把那锈了的门踹歪大半。   画良之看不惯他烂脾气的这娇生模样,在后头怄气地翻了个白眼。   果真他太高,又长又壮,在这“小宅子”里绕上几圈儿,像条顶梁柱成精了似的悚然。   门框低,进门的时候还得弯腰低头,要不撞脑袋。   “这地方,真能住人?”桂弘到底忍不住,拧眉叉腰,眉头拧成一坨,盯着屋里一方小床烦躁道。   画良之跟进去,嘲了声:“打扫出来多好的地方,庶民修上三辈子都混不到的宅子,还是跪谢皇恩吧。”   “不是说这个。”桂弘过去拿胳膊量了这单人小床的大小,委屈巴巴回头说:   “这玩意儿太短了,我腿长,睡不下。”   “……”   画良之吞了口水,不经意瞄了眼他那修长优越的下半身,不知该说点什么了。   只好随手拍拍木椅上的灰,随处环视一圈。   “宅子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打理起来费事。咱现在身无分文,吃饭都是问题,这种宅子没个下人清扫除草,伺候不起。”   桂弘把宫里派人送来的粗布棉被抖在床上。他穿得少,早就冻透了,便也不管这小床能不能搁下小腿,先裹着蜷在上头,舒服缓了会儿,拿眼神眨了眨画良之。   画良之背后顿时一麻。   “靠,老子不干!”   “可你答应父皇照顾我的。”桂弘像只笨熊样的缩着,得了便宜地洋洋道。   “想屁,这是你的宅子,要收拾也得是你收拾,我不过在这儿守着点你这个麻烦包,免得被哪个仇家借机捅了刀子,死于非命,可不是来给你当老妈子的。”   “我付你月禄。”桂弘轻佻道。   “你哪儿来的钱?”   画良之承认自己听着月禄二字,守财本性带得耳尖一动,晃地险些信了,回神骂道:   “区一介布衣,当出去自己谋生!你给我打起精神来,明天出去找活干。想复你那什么仇,得先能自己活命!”   桂弘充耳不闻,反扬眉跟个登徒子似的一挑,拿手指了指床头抽匣。   画良之莫名其妙地将那抽匣拉开。   分明都入了夜,四下黑漆浊暗,哪知抽匣展开一瞬间金光闪闪,差点刺瞎了眼。   “我………你这!”   全是金晃晃的大金锭子。   “这、这都怎么一回事啊!” 第53章 相依   “说过的,跟了我,总不会让哥吃亏。”   桂弘搁床上撑起脸,画良之那挂不住的惊愕模样实在让他暗生窃喜。   就像个使坏得了乖的幼童似的,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可劲儿咬嘴,把那又怪又坏的笑往回噎着。   “你个痴的,何时说过这话。”   画良之乜上一眼,不愿再往那倒胃口的笑脸处看去,只自个儿嘟囔着:   “非但不止,我这喉咙里塞的,反全是你给的亏。”   “说过,以前。”   桂棠东抿了抿唇。他觉着渴,是面前死里逃生,终能好好坐在面前的人让他口干。   恍回那些年破宅相依的平常,虚梦中的人真实回了身旁,人的欲念永无止尽,曾日思夜想的失而复得,已经无法让他觉得满足。   让一头向来恣意的虎去遏制捕猎扼喉的冲动,可是不易。   亏得这虎知道,口渴,但不能饮鸠。   也拎得清是要一时饱,还是日日饱。   “很久很久以前,你当是记不得的了。”   他说:“反正那时我小,再认真的话,怕你也只当童言无忌,晃晃脑子,全做汤水丢了。”   画良之瞧见他眼底那抹真失落,心头紧地一缩。   这滋味让他觉得荒唐,也慌张。   只为自己地活得太久了,而今年过三十,功成名就,不少富贾贵人说媒催婚,皆是以觉得麻烦,耽误前程,怕要生了什么无用的软肋来束手束脚,干脆全以公事繁忙为由,推得干净。   兄弟们怕他憋着,无处发泄,青楼没少进,但看那些胭脂俗粉,就算媚眼抽丝,如花似玉,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且就凭那酒量,往往几杯便醉了,连留宿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到了头来,无谓男女,只是,不喜欢。   统统不喜欢。   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浪费过半点情感,不留恋,不依恋,不共情,不怜悯。   没人活得比我更苦。   无人怜我,何怜他人。   但自进了王府这短短几月,竟是做了太多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举动,决定,冲动。   曾以为是那些堆砌起来的自责催人发疯,但事至今日,所行之事,真都是自责吗。   若真只是疚愧,何以将心颤成这般。   为何,会,这般酸涩。   他于高台王座,困兽无门,过得委屈,但那冠冕堂皇终是适合他的,他就当一身蟒袍站于众生之间,而不是退回去十几年前的村野,也不该蜷在这逼仄尘埃的小屋。   哪儿错了。   到底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还是我错了。   画良之收了眼,不敢再看。   只是起身拾掇起地上杂物,准备清扫屋子,伺候伺候这小祖宗。   罢,事已至此,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庶民也好,人只要平安无恙,总是最好的。   但就是想不明白,说好的贬为庶民,那就当破破烂烂的凑活条命……   “陛下连儿子都不认了,怎还会留金子给你。”   “可能是怕我饿死。”桂弘翻了个身,给自己脸也埋进被子里去,闷声道:   “他不想我死,心里头觉得对不起我。虎毒还不食子呢,虚情假意,还不是老了,开始后悔会不会遭报应。”   “陛下对不起你什么。”画良之啐地揶揄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早该七窍流血地气死。”   桂弘从被子缝隙中看着画良之,语气虽然硬得硌牙,收拾着的手底下也是摔摔打打,没几分诚意和情愿在里头,但也终归是行动了起来。   好在紧张看他那左手活动开了些后,动起来时的神色没什么大变化。   疼当还是归疼的,主要以右手在忙活,没多使用伤腕,但至少起得到辅佐的作用,不用做什么独臂大侠。   渐好了。   见好了。   “就是有,对不起我的事儿。”   桂弘小声喟叹,估计没给挑灯整理的画良之听见。他把头蒙进被里头,闷着抬高嗓音,弄笑说:   “良之哥,但说付钱,您可是生了劲头啊?果真一如既往,一条好犬”   “滚蛋。”   “吠两声听听嘛。”   “我操你祖宗!”   桂弘咯咯笑得厉害。   “下回别这么叫了。”桂弘还拿他寻着开心,道:   “我祖宗你可操不得,出言辱君者,大罪呢。”   ……真不知道皇室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狗东西。   画良之糟他气得牙疼,再又想到以后可就真得要跟这么个王八羔子长久住到一起。   他就觉得太阳穴突得闹腾。   真他娘有病。   画良之搁心里头骂着,我真他娘病得不轻,命都够苦的了,还给自己往身上揽这种——   “废……”   他将喉结一滚,累赘二字倒是没说得出口。   “废物混账。”   画良之早前知道了桂弘怕黑,虽不知道这心病又是因何而起,不过他自小就是个芝麻小胆儿的,怕什么都不意外。   终算勉强把屋子里整净了,院子什么的,杂草纵生,又是寒冬冷风刺骨,伸手都费劲,且时辰不早,还是先睡为妙,忙活的事儿明早再说。   画良之将烛台燃着搁在床头,以为蒙在被里头那个睡了,瞥眼看他半个小腿都支在外头。   这房子空得久,碳火劲儿不容易上来,呼气都还带着白雾,算不得舒适。   伸过手去给他把被子掖了。   在旁边再坐着守了会儿,本是想走的,怎说这么大一个院子呢,该有个下人睡的偏房。   寻思着起身去找,后顾又担忧起那金枝玉叶的身子换了住所,地龙不热,床榻憋屈,房里又昏,会睡不踏实。   思来想去,到底叹了口气,还是拢了拢袄子,坐上榻边的椅,趴在桌上闭了眼。   入了深更,风开始刮得急,撞得有些腐的窗框乱响,难免会有风偏要当个逆贼,叫嚣着锐声往里钻。   “良之哥。”   桂弘把被子轻手掀开个缝,眯着的虎目睁出片漆黑的幽深,沉地小唤了句。   “睡不着?”画良之半睡不醒的,揉揉眼应。   “你在那趴着,冷的。”   画良之停了一会儿。   他这一提,人难免会调动感官,跟着询问自己的身子意见如何,反倒是忽然觉得冷了。   下意识搓了搓胳膊,正赶当下气血不足,确实凉。   但他倒也没太在意,反正睡着以后,也就感觉不到了。   曾经那么多年流浪在外,屋不避雨的日子,猫冬早熬出了耐寒的习惯。   “那也总不能让您这尊贵身子下来吧。冻坏了,还不得是我照顾。”画良之随口反驳:   “就一张榻,一套被褥,没法子。”   “那你上来,与我同睡就好。”   桂弘的语气里没什么撩拨戏谑的意思,自然得很。   就好像他们本就应该同床共枕的关系,正如儿时风月入今朝。   “瞧您那注意打的,屋里的百年老鬼听着都该笑了。”   画良之跟着嗤地一笑,从趴着的臂弯里歪出脸来,没什么好气道:“算我嫌弃您,成吗。”   他当下真是又疲又倦,拖着这么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尚且半好半弱的身子折腾上整天,身上早没了力气,都顾不上冷不冷,只想闭眼睡上个踏实觉。   桂弘在那儿烛光底下,眼里幽幽地藏着什么影,沉默盯着他看。   两人就在这晃然沉默下来的陋室里相顾无言,气氛愈发尴尬起来,可谁又都找不到开口先打破僵局的话,   一时连残窗泄入的风动了烛,都成了屋里唯一的活物。   画良之的指尖蜷了一下,碾按着桌面,困意莫名有些消了。   紧接着,榻上栖着的虎自嘴角泄出抹表意不明的笑,再是直直翻身下来,没等画良之反应,不由分说给他拦腰抱起,扔到榻上去。   画良之只觉得身子一轻,骇地麻了天灵盖,那木板子的榻只铺一层棉垫,硬得很,硌得整片后背绷紧,   慌张想爬起来跑,就被那百斤的壮虎提起两条胳膊,反着拿一只手掌按在床头。   这一举动可让他脑子嗡地一声断了弦,不自控地失了向来冷脸的架子,硬是将那双狐目瞪得老大,抓着空气的手指下意识地发抖,喉咙里半晌没出得来声。   再张口,就成了胡喊瞎嚎,骂爹骂娘,又没力气,挣不过他,以为这疯子是又犯了病,一双眼活要吞了他是的认真。   “这是何意……放,放开,操!桂棠东!你………!”   桂弘一言不发,再翻身上去,把画良之死死压在底下。   他身上的老檀香还没散去,直往鼻孔里钻,快要让他犯了恶心。   画良之吓疯了,见推不动,也不顾什么体面尊严似的,转头咬着嘴狠劲儿求他。   “阿东,你别……别……别拿我发泄,你不是有得是财,不缺,放我起来,我去,给你出去找!”   桂弘低头瞧了他一眼,没吭声,再往前一挤,一身白花花的健硕前胸全怼在画良之脸上。   可让他把心都横了。   干脆手指一捏,在那混着檀香的燥热起伏下闭了眼。   下一瞬,耳边怎传来“呼”地一声,桂弘从他头顶探出身子去,吹灭了蜡。   那头虎再从他身上挪下来的动作都成了极为小心谨慎的,画良之能从他这动作里,感受到格外的茫然跟不解。   四下再次陷入黑暗和过分尴尬的死寂中。   桂弘乖地把自己那么长的身子往一处塞,硬挤进狭榻与墙壁之间。   这榻真是太小了,两个人一齐躺着,根本动弹不得。   借着夜漆,斜眉见得身畔美人本是细斜的俩眼,如今怎睁得成了溜圆一对儿。   这可让他动了笑筋,止不住嘴欠了。   “怎么,你还期望我对你做些什么。”   桂弘两颊抽搐的厉害,侧躺着对早吓到噤声的画良之道:   “不是都说了,只睡觉。熄了蜡,屋里太黑,我害怕,这屋里起码十条冤魂在飞,就陪我睡吧,哥。”   说罢便不再避讳什么,长臂一捞,把那僵成棺材板的划进了怀里。   下巴抵着人天灵盖,使劲往下蹭着压了压,硬是搁那给他的下巴寻出个窝儿,才算心满意足,笑眯眯闭上眼,睡了。   隔了好一会儿,那顶在他百会穴上的人呼吸开始匀称发沉,带着怀里的自己一并起伏,画良之才回得来神,好像心脏这会儿,方跟着重新跳了。   紧贴的热气相互相融,被子外的鼻尖冻得有些发冰,但被子内暖得让人舒适泄力,逐渐发困。   原来人身上好暖。   啊。   大抵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滋味吧。 第54章 梦魇   时年夜,秋雷震,冬盛花。   天垂象,见吉凶。   望窗外夜半天明,净是异象。   “阿东!躲起来!”   梦中窗外冷兵撞响,兵荒马乱,火把举得火焰冲天,灼目胜了天明。   桂弘被发哑的叫声惊醒,懵然着慌地从床上爬起来,正见桂诃浑身是血地冲进屋里,喊他躲。   他吓坏了,浑身发软,说不出话,站不起来,也不知该往哪儿躲。   筛糠似的抖了几下,开始放声大哭。   “在这儿!听见了!”   屋外成群的禁卫军听见小孩哭声,纷纷扭转兵器,杀进屋里。   红色的血斜斜地泼上窗纸,一道道刺眼地划破冷夜,滚烫着泼洒进胸口。   桂诃情急下抄起旁边一段麻绳,不由分说捆了他手脚,嘴里急急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手底下却将他将他丢置榻上,随后提剑扶上门框,迈出门前。   稍偏了头,眼底毅然漆黑,恨意黏在虹膜上,连烛火都映不进去。   嘱咐道:“若有人问,就照实说,是哥绑的你,知道吗。”   却不及被闻声追来的禁卫率先冲开房门,桂诃提剑以挡,兵器冷撞的声震得耳朵发麻,几番浴血冲出缺口,怎奈武艺再强。   还是寡不敌众,不意被一刀豁开手臂,直砍到骨头才钝下。   血溅到脸上,滚烫的,能灼伤人。   梦境至此开始混沌不明,血气弥漫,纠缠着数不尽的惨叫,血腥味遮了口鼻,如困深渊,反反复复在同一个场景里打转,有百人扒着他的耳鼓朝里碎念骇叫鬼念,口齿不清,可他陷入泥潭般挣扎不动,拔不出脚,睁不开眼,千斤的铁石压了胸口。   无处可躲,逃难无门。   魇与现实交织纠缠,唯一能从糟乱的哀嚎声中听得清的,是桂诃不停喊他快跑,躲起来。   那声音从被掩盖下的朦胧嗡鸣,重复着化得愈发清晰。   “阿东,躲起来。”   “阿东,躲起来!”   “阿东!”   “躲起来!!!”   “桂棠东!你他娘的!”   “醒醒!!!!”   ……!   桂弘豁地惊醒,弹坐起来,被冷汗浇了个透。   然而睁眼不过一片漆黑,慌乱拍了把身边想寻个人抓来安心,怎得摸了把空,顿是让他心脏空地漏了底,一坠砸进无底崖,失重感不消余蓄漫过头顶。   哪还有存什么精神,理智,牙关咄咄打颤,呼吸急得胸口生疼,心脏先是被掀进了耳朵里,轰然跳得慌乱。   再听一声瓷器摔碎的声。   桂弘骇然意识到。   不是梦。   是真的……真的,真的!   梦中溅到脸上的烧灼感越发真切,桂弘手指发颤,惊恐抹了把脸——   不出所料,浓腥味扑鼻而来。   !!!   “画……”他惊嚷出口,却被口水呛了个趔趄,喉底咕噜一声噎得快背了气,紧着咳嗽数声,片刻不想耽搁——   “良之哥!!!”   寒夜的雪从半塌的窗吹进脸上,呼啸的风捱着压抑的漆黑,画良之在黑暗中持七煞伐杜静立,机敏得连呼吸都隐着。   背后风向一转,重剑冷刃瞬间就到了他的脖颈边,画良之霍地掷镖,镖头与剑身相撞弹飞,寻机顺势屈膝,从桌下滑过,   重剑拨刀按声去追,剑柄却遽然扽着了什么力,是被那本以为早撞开的走线枪缠了一圈,取更大力气一拽——   枪线上牛皮被割断,内包的细铁锁与刀刃赤裸相汇,急速下刺耳地割出一道刺眼火线!   大力拽得缠了线的桌腿轰一声拖散在地,画良之迅速扶房梁站起,双手拉七煞伐杜绕梁一圈,全力稳住重剑挣扎反拽的重心,浑身绷紧。   与此同时,过度施力下的手腕骇然传出阵剧痛。   他不敢全然暴露位置,硬是把剧痛引出的惊叫噎回喉咙里。   那重剑力气极大,电光火石间见得刀刃锋利,而自己本就气力不足,又只独臂能尽全力——   若是这屋内只有自己,还好得一拼。然七煞伐杜线身极长,肆意施展起来波及甚广,这小屋逼仄,桂弘又懵在某处,根本无法保证不误伤了他。   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赶紧起来,你他娘是死猪吗!”   切齿的吼没能把他叫醒,漆黑里见不得五指,于是那瞳仁更颤得乱续。   桂弘吓懵了。   什么都看不清,不详眼前事出如何,只闻鞭索簌簌,暗处拳脚搏杀声与衣袍卷得呼呼,蒙眼黑的打斗全凭耳力,单凭他的本事,听不出是谁更胜一筹。   再听走线枪头“当”地利声撞了什么铁刃,啪地绷紧到一处!   声音顿止。   余下清晰两个男人的喘息。   “桂棠东,能不能起来点个火!”   桂弘在这昏黑中紧张到浑身僵硬,连动个手指都费劲,仓皇间应了声嗯,可怎么都爬不起来,呼吸紧促到听见全是咚咚心跳,满心想着画良之当处身危险……   怎奈身子上不听使唤。   拼了命摸索到烛台下的打火石,手抖得不受控,连碰几下都没能燃起火星。   破烂的火星忽隐忽现,喉咙里做哽的声音也跟着响得断续。   画良之不敢催他,心知这人此刻定是拼了命想依他的话去燃那灯,再促下去,只会让他慌得更厉害。   唯能于黑暗中尽量调起五感,当下应该是困住了刺客,但也生怕再逼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使什么暗器伤人。   “阿东,不急,我擒住了,你且先喘口气,慢——   手里长线又是一紧,扯得他半条胳膊撞到梁上,压得骨头疼。   也……也不能太慢。   桂弘满脑子都是滩浑水,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约么他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只想着有血呢。   又要死了。   因为自己。   不详的恐惧感如岩浆浇盖上头顶,黑暗中成了颗被冷却禁锢的山石,皮外滚烫,内里冰凉。   当真恨死自己一害怕就发抖的毛病。   只能跪在床上,佝偻着半边身子挤倚墙,把火石撞得噼啪三响。   星火阵阵迸出,熄灭,再迸出。   碰撞声拉紧空气,疯子手是笨的,但也没言放弃,没真崩了脑子里的筋,执着得打个火都像堵了命进去。   好像手里生得不是火,是画良之的命。   不知努力了多久,久到画良之已经开始心生疑惑,奇怪对面刺客怎么能安静得一声不响,就像也跟着等他点亮光似的。   清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有人要杀他。   早被世人视成疯子,混蛋,蛀虫腐木逐出宫门不止,此番又是成了个平民的落魄皇子,无争夺皇位之资,便是失了他唯一的价值。   谁还会如此赶尽杀绝,处心积虑要杀他?   但说他这么些年的放浪形骸,四处招摇霸权,仇家许比自己想得要多,只是没成想,他这不过才出来第一天,就要遭此种武力高强的刺客夜袭。   且不说消息走漏得多快,若不是自己当时躺在那儿,不是七煞伐杜就被随意放在枕头边上。   他早该叫人抹了脖子了!   眼下自己险成了替死鬼,幸亏受过训,能听见风吹草动,提前挡了剑,倒是把刺客弄得措手不及,先挨了他一枪。   不过……   画良之警惕朝那隐在暗里的人影瞥去。   二人交手一刹,这刺客第一剑不似亡命徒的手狠,奔着要命直去,反倒刺得偏。   想为禁军之职,是凶恶高强的刺客见得不少,全没有这种都到了仇家面前,还放了一水。   到底心怀何意,又是谁派来,要把他斩尽杀绝的。   画良之口中说着让他慢来,心里头急得要命。   但透过紧绷的走线枪绳,早清楚感受得到对面烧着怒气,拼劲儿挣得有多厉害。   他可不是什么战斗起来富有耐性的类型,出手猛准,靠得是一击毙命,速战速决的套路,气力泻得也就快。   更何况当下,左手忍痛是可以接应,但真正能拿出力气的,只有一只缠着枪线的右手。   如此相持之间,到底是一声电光火石的脆响,桂弘把蜡烛燃上了。   方烛可盈满屋,破黑暗,恍惚的刺眼觑目后。   湿汗透了薄襟的桂弘,手还呈捧着火石的动作,半折着身子,颤巍回过头去。   黑袍的男人正身立于榻边,胸前提一把苍纹古剑,大抵是为了挡画良之的七煞伐杜护在这儿,却不想被那鬼魅无宗的走枪,措手不及给剑连着胳膊一并捆在一块儿。   好在画良之是深知自己力气不够,单臂控不住敌人,巧妙绕房梁盘转一圈,再扯着枪尾铜坠,可是任凭对面怎么挣,只要自己不松手,房梁不被拽塌。   人就逃不掉。   桂弘视线僵硬,把画良之从上到下扫了个遍,万幸发现他没伤。   这才扭头看了黑袍人的手,顺着大袖汩汩往下淌血,大臂被枪扫了好长一条豁口。   原来脸上溅的,是他的血。   “愣着作甚,取剑,逼上!取了他大帽!”   画良之看桂弘回了神,扯嗓子紧喊。   桂弘的视线定在黑袍人手里的苍纹古剑上。   他还没完全冷静得下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神像是个遇见天敌的兽,把浑身毛炸开,瞳孔颤得厉害。   “桂棠东!”   画良之不解,自己都他娘的拿命牵制上刺客了,还发的什么呆?   “动起来啊!”   屋内一片寂寥,连烛火初燃,炸烟的声都格外清晰。   “别逼他了。”   黑袍人忽地冷静冒了句话,扯破这略显阴冷的沉静。   “再逼得犯了疯病,你可按不住。”   画良之脑后骤地一麻,像被人扔了锤子。   他发现桂弘的目光滞了。   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停在了那黑袍的背影。   这般本该是危急致命的氛围下,他看的,不是自己。   后再从齿缝间,磕着颤响,勉强挤出个名字。   “东离啊……” 第55章 遗弃   临近晨时,日出渐白的天晃不出光,屋内还是昏的一片。   可足以映一张无色惨白的脸。   “画大人不亏为领得禁军的大内高手。久闻笑面狐盛名,今日难得一见真容。”   楚东离坐在对面,一圈圈解着画良之手上缠的绷带。   “分明只有单手,楚某依旧难敌一招。果然人不可貌相,江南舞妓都比不上的勾人姿色,下手伤人却是准狠。”   画良之咂了咂嘴,一头雾水的坐着。   任凭被人反复翻弄着手腕,眼球在那气氛诡谲的两人之间来回晃,没个主见。   桂弘还猫着腰跪坐在床上,畏畏缩缩往自己的手上瞧。   他心里别扭,寻思怪了,都不知道那疯子的脸上还能流出这样畏惧的神情。   低头又见着楚东离不知何时,从大袍内端出个红木药箱,端详了伤口好一会儿,搁里边掏出个银制的细尖镊子。   “会痛。”   “嗯?啊——!嘶……”   便只觉腕间抽地一凉,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转瞬就成了火辣辣的热,随即好一阵钻心的疼,差点让他骂出爹。   奈何楚东离手快,没等画良之叫嚷,已经把缝线扯了出来。   “画大人割的时候痛快,现在就当忍着,别叫。”   那天师语气可是丝毫不饶人,咄咄逼着,跟这镊子一样,转挑伤口钻。   桂弘怏怏坐在床上,所剩无几的生机也跟画良之腕间那条缝线一起抽了去,软得像个脱骨的,小声嘟囔:   “东离,你轻点。”   画良之懵得更厉害了。   他桂棠东还能有这么乖巧发怂,跟人求情的时候啊。   “怪不得王爷非说要我比起救命,更先治你这手。如此看来,画大人的手,确实值得。”   楚东离理都不理,只忙着手下,徐徐不急地给画良之上了药,再裹上一层厚纱。   “人性下三滥,可这身武艺值得。若真是听话护主,那留在身边,不算亏。”   画良之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总之难听就是了。   “楚天师,你的伤呢。”   他被自己割的口子还没止血,顺着袖管往下流,给自己包扎的同时,还得顾着取块棉清理淌到手背的血,虽是个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多痛,但这画面可真没法叫他视而不见。   倒不是觉得抱歉,刚那种情况下没要了他命都算失手。   但怎说,勉强也算是给自己治手的恩人。   更何况自己那一枪入肉,划得狠,出于情理,还是张口问了。   “不烦劳您担心。”楚东离再扯了段纱布,顺手给自己简单一缠:   “画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同这疯子说。”   画良之举着腕子往里吹气儿,说不上多疼,但伤口正是愈合期,加上不知道配的什么新药敷上,里头又烧又痒,还不许人挠,闹腾得要命,心里跟着更耗耐性,连把持着最后一点礼貌相对的心思都断了。   “天师大人谨言,他纵是天大的疯子,也轮不到您出言不逊,亲口点出来。”   “说又如何,区区一届草民,就该有个草民的样子。”   画良之遽地皱眉,他是没法安心把桂弘跟刚还要他命的人留在一处。   楚东离瞧出他那迈不动步子的模样,低叹摆手,将古剑震丢在地,道:   “在下说了,今日不过是来问候他一下,没打算要他的命。杀他能得什么好处,不过百算不如变数,谁知画大人如此恬不知耻,说着当个护卫,却一并搂着躺在人床上呢,照顾得面面俱到。”   画良之耳根一热。   不想这平日里解说天象时一字千金,吐词珍稀的楚天师,私底下的嘴可比桂弘还臭。   难不成桂棠东身上这点贱本事,还是跟他学的了。   他将七煞伐杜甩得破出风声,算是摆明了不满,再闷着声一圈圈往腰上盘,没有要走的意思。   桂弘从榻上把跪得发麻的腿放到地上,伸手拍拍画良之的背,被他愤挣着拿肩膀给拱了开。   “别管,哥给你把这心怀不轨的逆党绑起来,天明报官。”   却听背后的人栽楞个脑袋,支支吾吾:“良之哥,还是你出去吧。”   画良之乍地回头瞪了眼怂成了丢娘的鸡崽子似的桂弘,嘴唇抖着翕动几下,像是有话欲言又止,皱了脸,唯独把手中枪柄捏得紧。   操。   再便抓起刚混战中被掀到地上的裘衣,拖着半截没盘完的枪尾巴在地上锐声磨着响,一脚踹了门出去。   外边的天渐了明,半宿的雪下过去,地上积了层薄的。白毯子被拖枪划出条缝,风捎上去,落雪后的天可比落雪时更凉得刺骨。   就算噎着气,画良之也不肯走远,就抱着裘,毛茸茸一坨裹到下巴,蹲在院子里头等。   不过才刚蹲下,就听见屋里头“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   画良之惶然窜了个寒噤。   心想桂弘怎么逼急了,连天师都敢打。   他现在哪儿有那资格打他。   “三殿下,这是罢了。”   楚东离抚掌冷笑,端跪桂弘脚下,将视线从那泛红的掌心里挑起,堂而皇之与坐在榻边的疯人对视。   疯人没穿着什么东西——而今枕侧人不在,寒气侵破窗,让他从内而外的发冷,愈发受不得住,想往什么暖和地方缩起。   凌乱碎发遮着低垂的脸,他开始抱着自己的手臂反复着搓揉。   唯有余光怯懦,望向脚下人。   看他把落地的古剑拾起,举过头顶,举到自己面前。   “提剑。”   楚东离语气更如冰冰,直覆了层霜到他身上。   桂弘骇然僵住搓臂的手,惊恐颤抖的瞳孔中,映出双不掺人性,无情无欲,如深水死潭般拉人万劫不复的眼。   实在是望而生畏。   那双眼的主人泰然无色,只道:   “去死吧。杀了我,再杀了你自己,你我啊,哪儿配安着心,好好活。”   楚东离的语气平缓冷静,一字一句,如流水刀。   “还是说,您真安得下心了。”   那声音带着饱经风霜后成熟寡淡的韵味,仿若看淡世间一切,生死不动本心,真已舍弃七情,成仙化神。   桂弘盯着他的剑,耐不住这寒,抖了几下。   “做戏被逐出宫是好事,独立府门易养精蓄锐。我本以为教你成了材,生了心计,到如今竟为了那么个贱种,旧情,故念,废了自己王爷身份,十六年功亏一篑也无谓,去求你的独自平凡一生?你当真再听不见亡魂悲嚎,当真觉得那么多因你、因他而死的无辜性命,皆作浮云苍狗,垫脚污泥,你真就可以借你那亲手杀子,残害无辜人命的父皇的财,平凡度日了。”   楚东离缓声淡然,把胁迫的话说得冷静。   桂弘把手捏成拳,咬在嘴边,上牙磨得骨节发红,无应。   “十六年,从乡野初生手把手的辛勤教导,到如今套着声名狼藉壳子的藏虎,你分明能依靠,可笃信的人只有我,为何,为何会被门外那只狐狸蛊惑心智,坐前功尽弃?桂棠东,你真是让我好生失望啊。”   天师把剑放到那失魂人的膝上,展身站起,成了个垂首俯视的姿势,低睨中再难隐怒,啧地扯动半个嘴角。   果不其然,他尚还是没能有那个抽剑相逼的魄力。   楚东离摇了头,莫论是选指剑向他的脖颈,还是指剑向自己,他连取剑都不敢,还能定什么决心,走哪条路。   半斤八两,若复仇心不够狠,求安生又放不下。   优柔寡断之辈,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再是叹上口气,抓过剑,奋袂转身。   “好啊,我不劝你,也不阻,你有你自己人生大路,我到底不过外人罢。你觉得自己良心能安,可枕数百尸骨好睡,那我楚东离反倒是该燃鞭庆贺。今日我来,不过是想看望您被贬后心局如何,如此看来,好得很呐,闲事无扰,还能拥得美人共寝,那在下就先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后会有期,或是后会无期。”   “东离,不……我没……!”   桂弘听他要走,情急之下慌地从榻上踉跄滚下,探身一把追扯住楚东离大袖。   却被无情甩开,只道声:“唤我老师。”   桂弘瞳孔猛缩,脸上恐色化作无神呆怔,一瞬若遭遗弃的家犬空坐原地,尚且无法相信自己被遗弃的现实,只将尾巴下意识地摇上几摆,盼那人回头,盼不得回头。   脸颊簌簌落下串滚烫的泪来。   他深知自己与那无心人算不得羁绊,不过遭人遗弃的丧家犬走投无路,为万人嫌弃唾骂,满身臭泥跳蚤,狼狈之时,给他丢了块带肉的骨头。   便也顾不及那肉骨头带毒 ,或是留勾的诱饵,他想果腹,想寻处温暖,还想找回曾经的温存,利用也罢,奚弄也好。   总不至于真落成了个大字不识,只会狂吠暴怒的废人、真疯——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坏狗,狂犬被扼得住颈,也能寻得到方向,落得冷静,归附安顺。   楚东离就是那持链的人。   十六年不为外人所知的教导,从习为人,识字,强身,学武……当今世上再无二人能将他的性子摸得如此透彻,他知道何以安抚狂性的用药法,更知何以将他再逼入生死煎熬的癫狂。   桂弘低头看着自己虎口的疤。   没错,现在的自己,不都是他楚东离一手造就出来的。   可按着他心头愿费尽心思,筹划多年培养出来的棋子,如今竟会为个半路杀出的“旧念”自断前程,他能不气吗。   能不想干脆断了我与他性命,一死了之罢吗。   尚且发麻的腿撑不住身子,连摔几下,才在楚东离推门前抓住那手。   “都听您的……!” 第56章 孤兽   桂弘含了胸,把脸埋到楚东离背上,咬着牙的颤透过棉衣都感受得到。   起先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祈求,娓娓道出真心的时候,天师难免将眉头紧皱。   竟还从未听过这疯子与自己说过这么多心头话。   他一直只像个断了念的傀儡。   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欲求,满心只剩仇恨,倒也因此格外听话,任人摆布,只要复仇的目的相同,他就是个悉听尊便,十分适合重塑,捏造的。   啊。原来他不是断了念,只是藏了,埋了,烂在心里了。   而今重新生了萌芽罢。   “老师,我听您的,听,只是……”   “血仇必报,但我无法祭他。这世间一切念着我的,曾予我真心的人,全葬于那一场苦夏屠杀之中,本以为人间再无牵挂寄托,我赌上性命,人生,承千古唾骂亦无所畏,若我真凭己力,平不反那冤案——   桂弘闷声而侃,哑音带哽,却不寡断怯懦,反慷慨厉色:“那我便是装疯卖傻,自刎在父皇面前,血溅三尺高台,让他真沾上亲子血色,让他亲眼见着那被他一手逼疯,最为内疚愧对的儿子因他头颅落地,余生怀罪,便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复仇,是我所能给他最大的罚!”   楚东离叹出口气,未应,却将大袖下的拳握出青筋。   听他道出那句最不想听的话。   “可老师,他对我笑了。”   桂弘缓然直起身,颤抖着抬双手捂脸,指缝中一双缩成点的瞳孔颤如秋风芦苇。   “我……我深陷泥沼,神智不清,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还能笑着牵住我的手,说欲与我共存亡,与我赏人间景,说这世上有海,有晚霞,跨过这无尽的冬后终有春光,有……我……原还有念我的人,我非孑然一身,我……”   “老师,我突然想活。”   怎么办。   怎么办。   寻不出那答案。   然所望求索之人,唯楚东离一人。   能为自己教导指路的人,只有他。   于是话到此处,彷徨的孤狼才将乞求的调子附在身上。   “东离,我不能……我没你不行,你得帮我!仇我报,我要报的,我报!你别走,我没想过安生日子,我没选择跟他逃的,无论处境如何,只要我桂弘还在这皇城一日……!”   楚东离将脸隐在大帽下,蓦然苦笑。   回身轻轻掰开他茫然遮脸的手,天师指缝中残留的血迹未擦,带着浓烈的铁腥味,像抚摸禽兽似的,摸了摸桂弘的头。   “你选了条好难的路啊。”   那冰凉的指尖向下,顺脖颈拍上肩头。   分明语气平淡,听进耳朵里,怎就成了最毒的蛊。   “想想那些惨象吧,殿下。夏日腐烂生虫的头颅摇如风铃,长街染血三年不净,亦如二十余年前,我从被开膛破肚的母亲怀中捡起那成型断首的婴童尸体,罪恶皆由谁起?三殿下,安宁,眷恋?您再也豁不出性命,享得好啊,可他们呢。”   “我……”   “他们就活该含冤而死,活该阴魂不散,活该落得个妻离子散,不明不白。”   “……”   楚东离再是一叹,略显无奈道:   “罢,你自己好想,我也不过劝诫,噩梦在依旧您身上,洗不掉诅咒的人是您。您的事,别反应得像我在持剑逼您,毕竟多年心血,我且也无法就此与您一刀两断,实在可惜。而今放眼人间,您除了我,又有谁会付之真心,推心置腹地教导,信任?辨清眼前吧,且老师知道——   您不会让我失望。”   楚东离推门而出,画良之像个猎犬似的蹲在旁边,看他戴起大帽,凛然瞥了自己一眼,纵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可放不下焦心焦虑,赶紧起身往回走,却在才迈步间。   听闻屋内乍然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嚎,接竟是崩溃般号啕大哭。   画良之登时一骇,心念不好,快步冲进屋去,推门就见桂弘蜷在一角,紧抱着头,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十指狠力抓破头皮,甲缝中满是血痂,张皇瞪眼,咬嘴痛哭。   即便是见了他这副模样不止一次,仍无法冷静相对——那么大一个人如何将自己缩成刺猬似的弱小一团。   不过厉刺根根皆向自己,体无完肤的是他,越是想要自我保护,越是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阿东,阿东!别……别抓了,阿东!”   画良之掰不过他。   “那个混蛋……那个狗东西跟你说了什么!好端端的人怎就成了这样!清醒点,看我!是我!”   “你别过来!”桂弘扯破嗓子的嘶吼,眼中血丝迸出,双目通红,下意识地愤然朝他挥了一掌。   “滚,别管我,滚……滚啊!”   画良之紧地一闪,才没被他正甩到脸上,但落得个下盘不稳,一下子栽坐带地上,指尖扣着地面,略显惊恐地蹭退出几步。   桂弘神智不清地从喉底含糊:“走远点,伤人的,我要伤人的,我——”   画良之止了倒退,咽了咽口水,跪撑起身子。   重新爬过去,抓住桂棠东的手臂。   要施的力气大,他哪儿挣得过个朗壮的疯子,手腕疼得把嘴角都咬出血。   “我怎么不管你!”   他便也跟着使劲喊,又低头看了腰间半缠的七煞伐杜,一瞬想过把他绑起来算。   “我管,我管你!想哭咱就哭,别憋着,阿东啊,没事,我在呢,良之哥在,我陪你,我不走,再不走了,没事……”   画良之到底怕伤了他,直接扯了七煞伐杜下来搁在一边,扑身将团成一坨的桂弘整个围进怀里。   血顺着新缠的绷带往外洇,发癫的疯子抱着头摆得像离了水的鱼,难免身体各处碰撞得狠。   他没放,肚子遭拐了几肘,也还是又往前紧抱了些许,让他的头好枕得上自己肩窝,不至于再乱扯头发,发浑的手乱摆着打在自己身上,倒还庆幸这回儿换了目标,总不至于让他自己把他自己伤个好歹。   紧接着,一阵湿热传上肩头。   厉虎尖牙抵在他肩上,牙关绷紧的力道足咬下大块肉来,画良之跟着缩紧槽牙,正闭眼准备遭他一口下去——   怎那含在肩头的齿抖颤得皮肤处清晰可触,当是拼了全力去忍似的,低沉呜咽,到底没下去口,徒把口水流了他满身。   “我让你逃了……”   “哥不走。”   “我是疯子,废物,我吃人,我伤你……”   “哥不疼。”   “可我疼,我好疼,头疼,心疼,疼死了……!呃啊!!!”   “揉揉就好了。吹口气,痛痛飞走,飞走……”   【痛痛飞走,阿东,不疼不疼。   小狗崽子,不疼了。】   依稀追回儿时光景,温柔拍着他的背,想他儿时遭师父罚板子,或是登山崴脚摔坏,午夜梦回想家念娘。   也是这么哄的来着。   一模一样。   他内心有一堵打不破的铁墙,拦了他的魂。于是真就有那么躲在深处的一魂,躲在十岁风起的南山上,再没长大过。   偶尔出来作祟,扰他意乱,逼他发疯。   “没事,阿东,没事了。”   “哥在这儿呢。”   “接着睡吧,哥替你把噩梦都揍跑。”   怀中人渐得宁息,急促的呼吸缓了下来,就成了脱力的半昏半睡。   他被冷汗湿得满身,歪栽在画良之身上,细密的抖。   画良之探手去把被子扯下来,一整个裹在他身上,生怕再着了凉。   抱着把人裹成个棉球才罢,扶起额头给他摆正姿势——想把他这么大个人弄回榻上去,还得缓缓力气。   只好且先就这么让他靠着墙,抬袖擦干那额角混着泪的汗。   没事了,没事了。   都过去了。 第57章 余温   桂弘再睁眼的时候,日头都快升到头顶了。   昨夜好一阵折腾得眉梢酸胀,整个人打不起什么精神,想着抻个懒腰起来,蓦然发现自己一条胳膊被压得动弹不得,已然跟没了似的发麻。   慌一低头,瞧见画良之像只狐狸崽子一样枕着自己那半条胳膊,谨慎地挂在榻沿上睡,那位置怕是一翻身就要滚下去。   大抵是自己昏得没什么意识,也就一整个大字睡了过去,没给他留躺的位置。不用想,都知道他昨夜是怎么连被都没舍得盖,全塞给了自己捂着。   怕是睡着了,中途身子反凉,不知不觉寻着温热的地方,窝进来把自己压着了。   桂弘莫名觉得好笑,按理他可是勤奋得厉害,哪儿会睡出比自己还长的懒觉。   果然气血不足的人就是嗜睡,乏力,生寒,倒让自己讨了好。   枕侧人安然沉睡,睫毛随呼吸起伏微抖,像只纳了爪的猫,除了漂亮,丝毫不成威胁。   就觉得这模样好生乖巧可爱,挠得心口直发痒,暗叹当下可比清醒时糟蹋张美人脸,破口骂人的时候好看上万倍。   要不,定期给他放放血好了。   桂弘刚将嘴角扯出坏笑,骤愕于自己居然能生出这种邪念来。   喜爱至深,人就成了流氓。一面小心翼翼,捧成美人纸灯,生怕哪里碰坏了,惹火了,得罪了,好容易寻来的人呢,逃了怎么办,又抛下自己了怎么办。   一面却又想把人绑起算了,搓揉碾碎算了,吃进胃里算了,就要让他别别扭扭,喊疼喊止也不听,从头到脚,从身到心,皆由自己全权掌控多好。   两股劲较在心里,寻不到出口,闹得人胸口酸胀,气血涌上四肢,手头有力气没地方使,只能搁被子底下死死攥着床褥。   仍不解那呼之欲出的蛮力,局促低咳几声,试图挥去那些罪恶念想。   未果。   “画良之。”   他用另一只手把被压着的胳膊拔了出来。   “……”   桂棠东那十根手指头全在叫嚣着发酸,非就想要蹂躏欺负些什么东西了,让他越发躁动。   “太阳晒屁股了。”   “……嗯。”   “画良之,老子饿了!起来给我做饭!”   说罢一脚给本就睡得危岌的人蹬到地上。   顿觉浑身清爽,就像人性本恶,或是那偏要将瓷碗从桌上推下去的家猫似的,成是得意,心满意足坐起身。   桂弘那一脚蹬得不凶,说白了跟被推下去的没什么区别,那榻也不高,摔不坏,但好歹睡得正香的,一下还以为天翻了。   画良之骨碌了两圈儿,猛地惊醒,晕头转向扑腾起身,栽坐在地上,傻愣愣缓了半天身,一时连自己姓甚名谁,此身何处都摆不明白。   懵然环视四周,这屋子也极是陌生,闹了鬼了,都是哪儿跟哪儿……   回头瞧见榻上个捂着半边麻成百只雀儿叼的胳膊,带一脸贱笑的人。   脑子里这才接上弦。   “你大爷……!”   寒月的正午天还不错,阳光明媚,冷空带着些暖洋洋的氤氲,忙活起来不至于冻手,人的心情也会变好。   ——“小狗崽子,后院儿有鸡,抓一只过来给你炒。”   “干嘛是我啊!”桂弘披着厚袄,靠在厨房门口,捧着把瓜子儿嗑个没完,眼睛盯着画良之打点着柴米油盐。   “我岂是能屈居抓鸡的?”   画良之把弓腰拾柴的身子直起来,哗然一笑:“屈什么居,还当自己是王爷呢。不抓就饿着,这儿没别的菜,我手疼,抓不住。”   “昨晚那么大一个人都抓得住,这会儿你跟我说一只鸡抓不了?”桂弘急了,把手里瓜子皮一撒。   画良之不想听昨儿的事,他心里有股无名火,关于楚东离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对他说了些什么,才能将他刺激成那样。   自己不是陪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就算是锁在笼子里活,也该有几个比自己更重要的尊长友人,或是坦诚相对的交知。   但觉得这好像是什么私密的事儿,不当问,堵着没处发泄,只能硬憋着。可他又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胸口里的怨气越憋越鼓,嘴里吐出的话也就没了什么好气儿。   “爱抓不抓,不抓饿着。这儿没别的食材,要么你喝油。”画良之把柴火丢到脚下,甩了袖子要走人:   “老大不小,谁成天哄你。”   桂弘确实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本来人就壮,食量大,又从昨儿下午起就没进过食。   且自来过得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哪儿用自己愁食材?除了小时候被师父逼着学射,要他去山上猎兔子练胆……   那他也不敢,看那一个白绒绒的小动物,觉得可怜,下不去手,撑着弓就会哭,放了箭就闭眼,射个屁的兔子,山上的树都快要他捅穿了。   到最后,为了应付课业,十只兔子里头的十一只都是画良之给他抓的。   那时候他还不觉得丢脸呢,憨笑着说自己废物,也是良之哥心疼自己师父被骂,宠出来的。   想到这儿,杵在门口肚子震天响的柱子挠了挠头,嘿嘿乐了。   画良之看他半天没动,非但没要出手的意思,反而乐成了个傻子。   那么大个男人,站在门口都顶门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羞着把自个儿笑得脸涨通红。   画良之诧然想到些什么,倒抽口气,捂嘴惊问:“你不会这么大了,还怕呢?!”   桂弘吞了饿出来的口水,躲闪着画良之快要吃人的眼神,点点头。   “过四年当而立的年纪,鸡不敢抓?”   “……那尖嘴恶兽,咬人怪疼的。”   “一鸡不抓,何以抓天下。”画良之往抹布上蹭了手,扯了扯衣服,推开立在门口的桂弘,故作哀叹地打他身边挤过去。   “我何时说要抓天下了,白给都不要。”桂弘倒也不气,抱臂单脚撑立,垂眼往他那当赢握的蜂腰上看。   “那你复得哪门子仇。”画良之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当今圣上不愿解那铃铛,若你言为真,他岂能承认自己因一时忌惮害死亲生儿子的罪?还不得是你,坐到那高台之上,方能翻了旧案。”   说完,他心头暗啧了一声,骂自己只图一时嘴爽,好端端提这个干嘛。   他这么老大一个成年皇子,朝野上下争权夺势,却连半个依附的靠山都混不上,活成今天这副狗屎模样,足够窝囊,还要遭自己抱怨,心里头得多不好受呢。   画良之脚下一顿,打了嘴,不敢回头瞅桂弘,只急着岔开话,把丹田里的气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梗着下巴道:   “我去,我伺候着,给你抓就是。”   说完三步并两步速速往后头的鸡棚走,转了个拐角,还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悄咪躲在墙后探头窥上一眼。   好在那人还一副洋洋傻样,约么真是饿得厉害,一劲儿歪头往搁了香料的炖锅里瞅。   才算把心安回肚子里,回头走到鸡棚牵头,看着群咕咕直叫的老母鸡,撸起袖子,眼疾手快,大手一挥便捞了只鸡脖子出来。   再反着薅住鸡的两根翅膀,哼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儿往回过来。   路过那个跳着脚一劲儿往边躲的,不忘故意把鸡凑上去吓唬他,桂弘飞得比鸡还跳,尖叫着跑。   画良之笑得厉害,又拖出长者老腐朽的语调,装腔教训道:   “少嗑点瓜子吧,免得改明门牙硌出了豁儿,又丑又漏风。还有,待会儿自己把地上皮扫了,不伺候。”   也不知道桂弘听是没听,反正眼睛一直警惕在他手里的鸡上,就差吓得上梁了。   那鸡叫得可惨,大抵是知道自己要被宰了,拼命拍着膀子挣扎,飞了漫天鸡毛。   他还跟显摆似的,扬长拎着在桂弘惊羡目光前摆动两下,再把鸡搁在案板上,带着点嘚瑟的意思刷了个花刀,便化无情阎王,咣当一菜刀剁掉了脑袋,放血。   鸡没了脑袋,身子还能挣扎好一阵。   画良之正想嘲讽点那愕然看着的懦夫些什么,余光蓦地扫过滚到地上血涌不止,瞪圆一双极度惊恐眼,喙大张的鸡头。   “噫,真残忍,看不下去。”   桂弘的声音在头顶感叹道。   忽一阵风吹得他乱发波动,并不擅长自己束发理容的王爷尚不能完全适应身份上突然的变化,就算儿时是在野山跑大,但也止步于十岁那年,而后再便是深锁宫墙,早受人伺候惯了。   那些粗黑的发丝迎风凌乱,把他一张脸遮成忽隐忽现的,衬得这人,忽明,忽暗。   画良之抹了把鼻尖,把溅上去的鸡血蹭掉。   冰凉的麻意自脚底顺脊梁升上头顶,像是被压了咒,无法将余光从鸡头上抽走。   阵阵头疼钻心,混杂记忆叫嚣,电光飞速晃过那两个被敲碎了头骨,死不瞑目,亦如弱鸡般无能惊悚的双生残尸。   险忘了……   险忘了他哪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说着自己连只鸡都不敢抓,不敢杀。   可他为博生路,疯起来的时候。   杀人都不眨眼,甚于残忍无情,堪比暴君。   险忘了他是如何步步为营,逼死自己。   说什么复仇无门呢,我岂可测他为达目标,到底还能行出何等骇闻疯事。   画良之眸中昏然染了畏,握着菜刀的手微抖,惶惶回头看了眼桂弘。   那暴君正倚在门框上,盯着被拔了毛的死鸡舔嘴,眼神可是个单纯干净,嘴角似乎都粘了往外流的口水。   这副躯壳中好像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包裹其中,被保护,被爱宠之下,纯净无邪,天真烂漫的孩童。   另一个却是在受威胁时,绝境中得杀万千,暴虐凶狂,残暴无比,毫无人性的,护着那孩童的恶鬼。   都是他。   画良之默默把烫脱毛的鸡捞出来,切成小块,撒上调味。   桂弘在后边忍着饥饿紧盯菜板的眼神,烫得他同锅中鸡一般,焦灼难受。   “阿东。”   画良之低头将神色隐在发丝下,哑声一问。   “嗯?”桂弘立刻应了。   “吃辣吗。”画良之抖着声问。   “吃!”   “好。”   可是伴虎,野性犹在。   望眼人间,他最恨的人可该是自己。   唯有亲手杀了自己,才能解胸中郁结,方好释怀,不去纠结什么难报的仇怨,好过平常人生。   若他所言皆真。   二皇子一党,三百多条人命,皆因自己一念之差而死。   那我真偿不起这命。   我当死去活来,生不如死的。   我凭什么好活。   他把锅盖扣上,到池里把满是油料的手洗净了。   “哥,还要多久能好,馋死了。”背后的饿鬼追着问。   “小半个时辰。”画良之无奈一笑,故意往桂弘的胸口抹上两把,当拭手布擦了水:   “你啊,钱财多着就别可我一个欺负了,做个饭要还要拿命逼着催上百次。外头馆子多着,敞开吃便是。”   “不介。”桂弘耍起赖皮,把两条长臂全从背后甩到画良之肩上去,这一突发动作险没把他扑扁在地上。   “就要吃你做的。全皇城的馆子我都试过,没一个做得出当年你在山上偷偷给我炖出的鸡香,都是废物。”   画良之笑了:“亏你还能记得味道。”   “不记得。”桂棠东说,“但入了口,映不出你的脸。”   “我长什么样。”画良之摸了摸自己,把他那沉成铅的胳膊从肩上扔下去,说:“十五六的时候,该跟现在不一样了,怕你还是照样吃不出,失望。”   “可我心诚,我迫切,我念念不忘,到底是把炖鸡的人寻了回来。”桂弘贴在他后头,手臂被人推下去,就把下巴硌在他头上,粘得像条犬,   “吃不吃得出又怎样,你都在这儿了。”   “咱俩的误会不是才解,你以往能念念不忘些我什么。”画良之懒得再躲,依了他黏着,说:“不忘深仇旧恨,念怎样杀了我才痛快?”   “念你……”   桂弘晃了晃身,悄然把手搭上画良之的后腰,只隔了半寸,悬空落成个握住的姿势,听他被烟呛得从嗓子里小咳了半声后,没敢再动。   也没敢真伸手,握上去。   “念那年寒夜旧舍,你身上的,余温。”他喃喃。   画良之哗然轻笑:“呵,如何,那你算得偿所愿了。”   桂弘咽了口水,把悬着的手拿到身侧,往衣服上蹭了蹭发痒的手心,低声道:“哥,你可还记得,与我初逢那日,我对你说过什么冒犯的话。”   “……”画良之眉头一紧,霍地回头,引桂弘一时惶遽,退了半步,接着朝他脚底啐道:   “你这是要我回忆你那发呕造作的狼狈模样?恨不得自戳双眼,开颅把那记忆剜出去的事儿,提什么。”   桂弘抿起嘴,兀自一笑。   “没提,就是叫您别在意,都是疯言疯语吗。免得我俩住到了一起,哥还要处处防备于我,碰一下都警觉得跟个兔子似的,怪让人伤心。”   画良之皱着眉,盯起那弯眸带笑的轻浮眼看了片刻,也分不清什么哪儿到哪儿是真诚,哪儿到哪儿又是调侃了,只觉浑身像有蚂蚁窜着,不得劲儿。   “滚去捅你的蚂蚁窝玩儿,我看着火候呢,别烦了。” 第58章 相投   几日后得了个晴天,桂弘随画良之去了趟鹤落山。   画良之本是打算寻个空闲独自去的,奈何桂弘成日跟只黄皮鸡崽子似的跟得紧,拗又拗不过,骂又脸皮厚,打又打不出手。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处处跟着。”   “不说明的,一概当窑子。”   “……”   想来那张嘴里也冒不出什么好话,总之是一并去了。   山高荒凉处积雪难消,不胜严寒,脚下一踩没过踝,拌脚又费力,娇养包一路絮絮叨叨,嫌他就是没事儿吃咸了跑来受罪,到了地儿才怔地止嘴。   在他那袖笼里搓了搓手,无主地往四处洒上两眼,嗫嚅道:“我……我去边儿上。”   “往哪儿去。”   画良之沉声喝住那想跑的,眼里冷得让他打怵。   “回来。”   “……”   他不敢再躲,局促立在旁边,看着画良之蹲身把那新坟碑上的雪清了。   他把二人才买的糕点放下,又从怀里掏出块白绒布,展开支漂亮的玉钗。   也不嫌雪凉,往地上一坐,无言就是半个多时辰。   枝头惊鹊簌簌荡下了雪,飘飘洒洒落了满头。   山上静得奇,连鸟振翅的声都清晰。   “近来事多繁忙,没能常来陪你,幸得这山景致优雅,又有山雀相伴,想你该是喜欢的。”   画良之隔了许久开口,桂弘闻声往后看了,原是高处山雾缭绕,见得层峦叠嶂,远山漆如墨画,盘云成海,劲松如鹤独立。   美得他愕然。   “礼物也是久未赠过,如今再称不上一声‘大人’了,其是想听你唤一声兄长的,怎奈,天各有数,事与愿违呢。”   画良之的声音冻得有些犯软,碰了碰鼻尖,颔首将神色藏在阴影下,蓦然黯淡勾了嘴角,道:   “明安呐。”   “我把他带来了。”   立在他背后的人手指一蜷。   “我也不知当不当带他来这儿,你家大人总是自作主张,不懂如何照顾女孩家心思,这声道歉先说为妙。但你若是怨呐……”   桂弘从背后瞧着,怎觉这身板越发孱弱颓然了,心里便是抽着疼得厉害。   “怨我吧,明安。”   我那时若是狠了心,忤逆一次,说不去就好了。   若不在那揽星楼下徘徊,也不被楼内那些奇物迷眼,拌了脚步就好了。   假若我不畏那高塔,乘了纵云梯下来,是不是能多换些时间了。   或是我……山火凶恶,不成那一念之差,险境中回头选了他,是否就不会酿成今日之涩果。   她活着的时候都没见过这风景,是自己忙于公事,一心只怀着报复性的执念往天上蹬,究竟忽略了,又负了身边人多少的盼。   他喉间哽得难受,说不出话,用力去抹墓碑上的名字。   这山景甚美,可不能容半星雪灰遮了她的眼。   她的眼多漂亮呢,映着晨间的晖,明亮的,闪光的,唤一声大人时,眼底装着自己的倒影。   你好好看着,看吧。   风抚的雪揩过面颊,轻软冰凉,像有人想扶起他的脸。可他再愧得抬不起头,撑在墓碑上的手擎住浑身力气,看似面色无改,一动不动。   只有他才知那疼多钻心,活生生要掏了心肺。   “孽缘无迹。追远了,说到底都是你家大人无能,护不住他,也护不住你,因果报应,却不想叫你替我承了。”   山涧鸣鸟声锐,破了长空,留下大段的空白。   黯色的人忽觉身边过了阵风,诧异抬头,那席黑衣已然跪到自己边上。   这让画良之大惊失色,慌去扶他起来,怎说再落魄都是皇家血脉,跪什么……   “抱歉。”   桂弘抬手将画良之拦下,从盒子里拾了块糕放到坟前,说:   “我也不是诚心要害你们见不得最后一面,但你说因果这个东西,很是奇怪,无心之举总能酿成大错,还是怪我好了,心里头尚能不那么纠缠。但说这糕。”   桂弘话说一半,突然从盒子里再掏出一块儿缀着红点儿的漂亮兔儿酥,整个囫囵塞进自己嘴里。   “诶你……!”   “你家大人都不曾掏自己那铁腰包给我买过什么吃食首饰,反还要打我这个平民身上讹月禄,怪叫人羡慕的。”   画良之哑了口:“我……”   “分一块,我是真馋,您别介意。”   画良之不知怎的就红了脸,匆匆站起来扯着桂弘袖口喊他起来,别跪了,嘴里又要骂什么就不该带你来。   拽不动,就改上手扯他耳朵。   桂弘这才把五官全疼折叠了,呜哇叫着哭喊,可把一地藏着的鼠兔狸雀全吓得乱窜。   “大人下次准自个儿来,不扰你清净!”   “啊——!画良之,你偏心!!!”   “我偏给谁了!”   “你只心疼你家丫头,就当她是你妹,我呢,我不也是你弟!”   “……桂棠东,你听你说的那是人话!”   “就偏心!我真可怜,生下来就没人爱的。”   “我怎没爱你了!”   “你?”桂弘眼睛一亮,尾调扬了至少八个音儿,疼皱的眉都舒开了。   “良之哥,再说一遍。”   画良之明明揪的是他的耳朵,怎觉自己耳垂忽地一热,像被什么小鬼咬了口。   三两下推着他回了身,用冻僵的手捏了捏莫名发烫的耳垂,把他推到流云洪涛的山巅前。   “你说你脱不开身,离不去这皇城,不曾见海。”   他从桂弘身侧绕过来,扶着他的肩,趁他被景色惊哑了嘴的须臾,说:   “云海也勉强算得片海,或说九天之上,神明之海,不比人间海差。凑合一看,等有朝一日。”   他将手臂展开,拥向山风,碎发散着吹向一侧,自由似凤鸾。   “诸事皆了,我带你去看真的海。”   “……”   桂弘盯着他,眼里带笑,没吱声。   画良之叫他盯得发毛,毕竟四处空旷,回声荡得尴尬。   “有点表示成吗,平时话那么碎多的,现在怎么哑巴了,白让人感慨。”   桂弘笑了,附身凑到他耳边,小声私语:“哥,我让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带你去看海。”   “不是,上一句。”   “……”画良之说:“神明之海?”   “不是!再上一句!”   “当你哥是朝堂起居官啊,两句三句都要拿笔记了?记不得。”   “不行!你好想想,我要听,你想——   那尾音纠绕的话未落,脸上忽狠狠被拍了好一团混着雪的凉风,刺得眼都睁不开。   “小狗崽子,下山去了!”   桂弘呸地将嘴里的雪吐出去,大声那朝不走寻常路,反窜进林间的白影大嚷:“慢着点!”   便听头顶遥遥传来声嘲:“不给你放水!”   桂弘哂笑,挥地将大氅抛至身外,脚底一蹬,腾出雪雾。   画良之于枯枝败叶中敏捷似条狡兔,遇矮壁而单手撑石,匍匐迅转重心落到脚底,笔直倾改方向,哗地在地上激起场新雪,   再寻平摊雪厚处直跃,敏捷翻滚,随手将两边冻脆的枯枝抓倒,以防追兵。   耳闻背后没了声息,狡兔跳上乱林里半人高的秃石,负手而立,嘴边泄着讪笑。   林间树枝被风吹得鬼叫,一层层积雪卷成薄浪,画良之忽觉后颈一凉,有雪落了进去。   这前禁卫首领头皮一紧,骤地反跳下秃石,雪中倒滑数尺,手落到腰间盘枪上。   “你暴露了。”   “胡说!”桂弘打树上跳下,急道:“是巧合助你!”   “也是。若放他人,也该遭了你的暗算,可惜你当永做不成我的对手。”画良之放了下意识摸枪的手,淡道。   桂弘脸上跑出了血气,上了劲儿,嗏地咧开一嘴犬齿险笑。   换作平时可该当他又犯了疯病,好在当下不过是激出虎性,将那鹿皮束腕的系带一勒。   霎然扑食下来,跃得足半丈余高,嘭一声正当撞上画良之护臂,将人再推出几尺,拦在枯树上才停。   岌岌挂在枝头的枯叶混细雪萧瑟泼下,盖得二人满头白发。桂弘的进攻方式直白迅猛,力气大得惊人,正面挡定是不敌。   画良之轩然,翻腕带势化解蛮力,反扣他手掌,刮目相看道:   “习武了?”   桂弘狞笑,目中不服,强行挣开封锁,一拳呼风照人袭去:   “赌着胜了您的心习的!”   画良之面上诧笑,拨开重拳不躲,反往人怀中转滑进去,要他这拳法接不上下一势,断了便会乱下阵脚,不等桂弘反应事态,早被画良之潜到背后,登上树干借力,一脚正中后心。   桂弘连咳几声,抚胸哈哈大笑,转身朝那歪头款款睨着他的胜者道:“鬼魅无踪笑面狐,名声不是白来。”   画良之一觑目:“要怎说你还嫩着。”   “我想未必!”桂弘仰天一笑,浑雄鼻息吐得是丹田之气,二度奔冲过去,连一套动作攻速极快,画良之想试探他功夫底细,硬接了下来,防得连连后退,倒是一个闪失被他擒住半臂,拽进怀里。   “三宫六院传得皆是你三殿下不学无术的恶名,这本事,谁教你的?”画良之非但不急,反游刃有余,打他下巴处仰头浅问。   桂弘嗤地一笑,他这态度可让自己觉得被蔑视得到了地底,刻意将滚烫鼻息往他脸上扑:“当然是老师。”   “老师?你哪儿来什么老——   心中忽然浮现出个人影。   紧接着恶啐一声,失了耐性,眼中厉光一闪,两手抱住那擒着他的腕,翻两腿勾他臂上。   再是下身稳健,遭这样突然一扭也该被带摔在地,顺势破了擒拿,拍拍灰起身,低头瞧起脚下捂着险被他那一转扭断的胳膊,乖乖躺进雪地里哼唧的壮虎。   “楚东离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我一只手都能将其捆在梁上,你跟着他,还妄图学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要胜了我?”   桂弘知他这副掐腰而立,落视线到四处的模样是真恼火,却还狡黠一笑,趁其不备,忽地从地上一把薅了他脚腕,将人扯摔下来。   “还不许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此处野山雪厚,不至于摔坏了人,但足摔得那脾气坏的人炸毛。画良之惊叫一声,粘了满身的雪,破口骂道:“你趁人不备,卑鄙无耻!”   “配您鬼魅无踪,正好正好。”   “好事轮不到,坏事全他娘的跟你缠到一处!”   “这不就叫臭味相投?”   “……油嘴滑舌,也是自以为是的那个教出来的吧。”   桂弘跟着咯咯笑了几声:“不然呢,除了楚天师,我没得选啊。”   正赶此间风息,云开见了冬日。   二人躺在地上,有漫天交错枯枝割裂日光,不甚刺眼,倒还衬着暖意。   那条身子长的臂展也开,胳膊上下跟把雪地抡出好大一片坑,忽然扭头朝旁边怔然观日的人问:   “良之哥,想什么呢。”   “想我,许是有些幸运的。”   桂弘额角一抽。幸运一词,何曾与他二人有过干系。   即便是冬日暖阳,望久了依旧刺眼。画良之抬手遮到眼上,拦不住几颗滚下的晶莹。   刺眼的吧,雪化的吧,总不至于是眼角流出来的。   他道:“曾以为人死当作飞烟,留不住,留不下。却不想而今我在这世间,还能有了个祭拜的坟,留了念下来,不易啊,不易。”   后干笑几声,再道:“看着了吗,阿东,这就是银子的好处,有钱人才办得到的事情。穷人呐,一亩荒地,一张灵牌都守不住。”   桂弘沉默几许,转头一并望向天去。   “未必吧。”他轻念了声:“我也有钱的。有好多好多,金银财宝,挥之不尽——”   可他连为他们收尸的资格都没有,甚连为亡魂平冤,都是四处无门,做不到。   怎得气氛突降至冰点,画良之展开指缝,斜瞄了那向来没心没肺的一眼,忽一个翻身,从怀里掏出个挺大的东西,举到他脸上。   阳光被那物件遮的一瞬,眼中青光一时未散,桂弘迷茫眨了眨眼,就见着鼻尖顶着只……斧头?!!!   ——“哥,哥!画良之,有话好说,别,别别砍我!!!” 第59章 朝珠   “想来跟你闹着,险些忘了此行另一件正事。”   画良之提斧头在那吓青了脸的人面前摆弄几下,忍不住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呢,瞧把你吓得。”   桂弘:“……”   也不知道那么大把斧头,这之前他都藏进哪里去的,适才又跑又打,也没见他怀里的斧头误伤了自己。   二人间武艺隔阂,果真比鸿沟要深。   这让他有点泄了气,懊丧着从地上坐起来,拍打掉头上的雪:“那你扫个墓,带什么斧头。”   “砍树,伐些木柴。”画良之在衣服上蹭了刃,拿在手里掂掂,道:“有人说木榻蜷脚,睡得可怜巴巴,不得画大善人出手相助才是。”   桂弘偷着一乐,捂嘴把笑意遮了,却怕是不知道自己那点喜气都从眼窝里满溢了出来。   尊贵身子裹着大氅蹲在边上待了许久,画良之动作起来极是麻利干脆的,大抵是打小起这类打杂似的脏乱活儿没少干,如今重拾起来依旧算得上得心应手。   不过桂弘可很快就腻了,瞧着他本来一只手就不太利索,寻思砍断一颗小树足够用,对他而言并非难事,用不着搭把手,还反容易让他心生手脚不如从前的失落。   哪知画良之忙起来没完没了,一棵倒地,随手擦了汗,又要去砍另一棵,   弄得他隐约开始心疼了。   “良之哥,我怕是没长成十尺石雕,用不着这么多木材啊。”桂弘咬唇道。   “又不是你在使劲儿,管得宽。”画良之说。   “我这不是担忧您做多了徒劳无用功,伤身子吗,也不宜恢复。”桂弘小声咕哝。   画良之挑眉啧道:“小狗崽子,什么时候学会担心我了。”   “咱就此停了吧,天冷的,我想回家。”   “不够,这儿的树细,至少还得再伐一棵。”画良之望一地断木,扶腰喘了口气,说:   “得把那憋屈小榻拓宽些,我可不想每天搭个边儿,翻身都不敢,一早还要遭你踹下去。”   桂弘目光难以置信地一闪,眼睛跟嘴角一并逐渐张大。   所以这话中深意,若是木材足够,拓宽了榻,睡得下两人,他便不再闹着去睡偏房了,真要夜夜陪自己的意思不是?   好家伙,他气话讲再不愿与自己待在一窝的理由,不是嫌了自己,原是嫌床榻逼仄啊!   画良之缓完力气,揉着手腕正准备再抡起斧头,怎得耳边忽卷了阵疾风,没等防备,手里一轻——斧头遭人夺了。   这可让画良之吓得不轻。   就算是斧头,就算注意力恍惚,自己握在手里的武器,绝非常人轻易夺得下去。   而那虎崽往两臂注了全力,咚一声劈砍下去,木屑顿时跟雨似的炸了满天,莫要说那树晃是不晃,恍惚间觉得山都跟着颤了。   “良之哥,你躲了,我来,我砍!几棵算够,三五八十,你说,要不这半山都砍了算了,够不够您睡?”   “……”   -   最近皇城内有些个人心惶惶。   大理寺的少卿一朝在皇城大街上查案时被蛇咬了,还是条毒蛇,当场口吐白沫,那么大一个人似秋风残叶,摇几下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幸得及时送了医馆,下了几剂猛药,命是救了回来,但约么要有个百余天的手脚发麻,下不来床。   一时间莫说查什么姑获的案,皇城之下竟还有能将人咬成这样的蛇,更使百姓恐慌。   官府悬赏捕蛇,到头来还不都是一场空,连张蛇皮都摸不到,荒谬得很。   逍遥侯卫项大人坐在禁卫府上练字,端着他那富公子的相,较比屋外别个在雪地里冒着热烟练武的,可真是清闲得让人嫉妒。   不过比起这个。   秦昌浩在寒风里光着膀子拿狼跋弯刀翻花,嚼着枯草棍子,眼睛却一劲儿顺门缝往屋里头瞅。   这靳仪图啥时候起,禁卫府跑得这么勤了。   他正晃荡脑袋寻思摸点拿来跟其他兄弟碎嘴的新闻,里边靳仪图“咣”一声合了门缝,全给他隔在外头。   “……”秦昌浩碰了一鼻子灰,骂了声操。   后边小卫举刀朝他劈来,这人将狼跋刀往背后一挡,也没使劲儿,直把那小卫的刀硌出个豁儿,脱手飞了出去。   小卫震得虎口发麻,捂着手直跳脚,秦昌浩乜了一眼,抬手把他扒拉到边儿去。   “什么废物东西。”   屋内,项穆清听见关门声,才向上抬了半眼,继续写着他的字,笑道:   “关什么门呢,又不是要干见不得人的事儿。”   靳仪图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上等白宣纸上的字。   这等御供的上等宣纸,一刀百两。他以前不理解这写一次就废了的破纸有什么好的,   如今看来,只是自己短浅,今日之前,尚未见过配得上这等纸的书法。   “怕寒风僵了您的手,出什么失误,糟蹋了纸。”   他将露白的眼底再往上一掀,视线定在那施笔人胸前的粉碧玺朝珠上。   如此色泽温柔,大小统一的浅粉珠串绕他净白的脖领垂至胸口,串如流苏条条落下,以深粉红琉璃滴型碧玺缀尾,中央配上颗盘银的水蓝宝,真当只有他那玲珑肤色衬得起来。   项穆清被他惹得发笑,搁下笔,撑额问道:“纪大人的事儿听说了?”   “被蛇咬了吗,滑稽。”靳仪图挪开眼,应道。   “真的啊?”撑额那个来了精神,眼中亮出异色,坐直了身子:   “项某还以为是纪大人查到了什么东西,影斋怕被抢了先,干脆痛下毒手——”   靳仪图:“……”   “不是吗?”   “……倒还不至于。”   “那皇城内何来远疆毒蛇,鬼才能信了。”   靳仪图揉了揉颈:“将军府门前。”   又补一句:“真不是我。”   “将军府?他什么案敢查到那儿去了,还专挑大将军不在的时候。”   “要不怎说是个蠢货。奔着冯家公子是养子的讯息查去了,结果呢,冯家老小全不在府里,打仗去的,出游去的,扑了个空,还被什么蛇咬了一口,差点没命。”   这人一脸冷漠,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生寒杀意。然平时惜字如金者,当下正用这张脸吐出这么些略显生疏的嘲弄话,违和极了。   可把项穆清笑得前仰后合,直拍桌子。   “纪方苑领着同样的皇粮,查案怎就这样认真了。如此下去,你真不怕先被大理寺摸到门头?”   “怕什么。”靳仪图往边上一坐,捏起那薄白微透的瓷茶碗,凛凛注视着不知几泡的清白寡茶。   “姑获迟早该是我的。”   项穆清合掌拍手:“靳大人有这决意,我可就不说操心话了,全等您抓了他,替我出口恶气。”   “但说,那个。”靳仪图饮下热茶,润了喉,冷面便也上了血色。   “哪个?”项穆清疑惑。   “项大人今日佩的朝珠。用色甚是新颖,很配你。”   -   但说冬至一经,二九过半,天就开始凉得快了。   将军府不在家那少主冯思安,此时正站在马车前,裹着褐黄的氅衣抬望山头,傍山而建的楼阁飞檐叠嶂,处处透露着刚健侠气。   高檐的影落到脸上,尺似的顺他那高挺眉骨与鼻梁滑下,衬得人铁硬。   “思安啊。”薛奕站在后头,没敢扰他观景。   “咱南山剑派掌门一位,空了太久了。”   “三师叔,你们是在等我?”冯思安沉了眉,当下抱怀的手,礼貌问。   薛奕点了点头。   “南山剑派弟子众多,我不过个外门弟子,何至于此。”   冯思安摇头一叹,看飞檐小雀戏雪,道:“吴明师兄不是在,虽然跋扈些,武艺倒也配得上。”   薛奕沉默几许。   这南山剑派当下资质最上者暗叹声气,深知面前剑侠从旧年之事过后,心里便与门派生了隔阂,自此习武也是,论剑也是,往年一等的才能,却再不肯出头。   罢也。   正是他年轻气盛时,怎得不过出了山一趟,回来时迎他的竟是恩人故友被当众公审,伤成残废,逐出山门的消息。   那日隔夜还是场暴雨天,将军之子莽追至山脚寻人,泥流断了山路,他顶雨呆站了整夜,湿成只落汤鸡。   那不是泥流,是他的高贵身与一条低贱命无法逾越的鸿沟。   自此自愿退做外门弟子,浪迹江湖游子,十六年前的山火于他而言,也成了烙进心里的疤。   而今他薛奕又有什么颜面,请他为这山门鞠躬尽瘁。   只是近些年陛下重文轻武,南山剑派逐渐衰败。曾经大昭剑宗一等一的门派,老掌门过世,新一辈中寻不到合适后继者,一时寻不到重整复兴的法子。   作为老一代最有话语权的长辈,比起将把门派托付给吴明那个狂妄小子。   相对而言,背附靠山,更有权势,且为人宽厚大义的冯思安,显然更为合适。   “师叔知道,门派极盛之时曾失本心,多有负你真心。但时至今日,怕唯你可镇南山声名,实在是——   “三师叔的意思,思安懂得。”   冯思安退后半步,没让薛奕搭上臂膀,躬身沉道:   “然思安拒绝之由并非往事缠心,只是出身武臣世家,就算当下盛世平和,也难免暗藏危机。父亲虽从未叫我参手家国政事,但万有一日,家国有难,我亦应首当其冲,绝不可辜负冯家狼兽令牌,世代护国的忠心赤胆。到了那日,我万万不能带上南山剑派一同淌了朝局浑水。各位师兄,侠士,当是自由的,如风的,不该沦任何人的爪牙。”   白马踏雪,破浪袭雾。马背上女子红衣舞得似火,围绒的大帽下巧秀的脸泛出风袭的红。   身前青骓赶得疾。   好一个浪迹天涯的势。   “老头子,笑一笑!”   春慧笑得红梅似的灿烂,碎发随风黏在脸上,腰间剑撞在马背上,既有侠女气,又有小姑娘的纯。   她比冯思安小上快有十岁,拿他寻开心的时候,总会喊上声“老头子。”   冯思安顶着风回:“有什么好笑!”   “娶了咱这么漂亮的媳妇,不笑?”   马跑快了,蹄声震耳,风刮得刺脸。   冯思安闻言,爽朗高呼:“笑!是该笑!笑得睡不着觉,嘴角都能扯耳根去!”   季春慧扯着缰看冯思安脸上失声的笑,看他纵马徜徉的姿,高束发恣意乱舞——   自在得像风。   可他不自由。   他有太多困着手脚的东西了。   她不希望他这样活,他爹也不希望他这般束着自己。   没人逼他,是他自己走不出界,他不放开缰绳。   “咱们现在是去哪儿啊?”春慧夹上马腹,追上青骓并行,喊着问。   冯思安目光冽冽,望着地平线上降下的日,踏平山野,追的是末日的灿烂。   他体内没有一滴冯家血脉,却有着冯家壮士决心时狼似的目。   “益州!”冯思安答,“去寻根。”   他心里清楚自己寻不到真的根,这是打小便清楚的事实。伴他长大的军营内全是打赤膊的男人,奶娘是唯一的女子。   父亲于此事亦是全无避讳,在他还是爱跨人膝上撒娇的娃娃起便常与他讲,当年逐蛮一战,远疆部落被蛮族报复性毁得干净,尸骨成山,寒冬腊月寸草不生,他是怎么顽强的非要活了,在死人堆底下裹着襁褓放声大哭。   然于情于义,自己就是冯家子嗣,此行明里游山,实是去一趟父亲出身的地方,代他见见旧友。   季春慧见他仍是眉头紧锁,摇头失笑。小娘子往马背上一伏,大喝声“驾!”便和离弦箭似的窜了出去。   冯思安被白影带出的风刃割得一愣,只听她掺着呼啸留下句:“老头子,谁先跑到下个镇子,今晚就谁打热水,洗两人的马,清马粪!”   眼瞧着她刁蛮先冲,疼宠又无奈一笑,夹紧马腹跟着紧追而上,鞭甩得啪啪回响:   “小丫头片子,耍无赖,凭什么你先冲!” 第60章 青珠   夜深星明,碎钻似的撒了满天。   往益州去的路,越向西山林越密,老根纵横,渐难行起来。   累了停马,歇腿烤火。这对儿新婚夫妇赛马跑得太认真,过了镇子都不知道,不愿回头,就只能就地露一宿。   虽还没到天寒地冻的份儿上,但晚上也是冷得厉害,寻了块大石后背风处,落了一脚。   冯思安把整块牛皮缝起来的大毯披在身上坐着,将春惠整个裹在怀里,怔然看柴火烧得噼啪跳响。   “真是让你跟我受苦。”冯思安把身子蜷起来,下巴垫在春惠肩上,抱歉地小声道。   季春惠扭了头,点水似的在他脸侧轻盈一吻,笑道:“我乐意的,就不苦。”   她把手抽出来,指头绕着冯思安脖子上戴着的颗由拇指大银笼罩着的青珠,憧憬道:   “都说益州城地处边界,围的都是高山,却是西域商贩必经之地,好一个全国的周转圣地,天南地北的奇珍好物、美食,数不胜数。这次去了,可是要好好玩个遍。”   林间月色独厚,把他颈间青珠照得流光溢彩,准是个上等值千金的玩意儿。   “那是自然。”冯思安应她,   “毕竟我爹曾是益州总镇,约么满城镇军都是熟知旧友,我让他们给咱开小路,要排的,难寻的,全都带你玩个遍。”   “有个好爹就是了不起。”季春惠脸冻得发红,更显羞赧似的可爱,翻眼嘲道:   “我家在阳城不也这般招待过你,用不着显摆。”   “快到了,明儿再快马赶上半天,就能进城。”   冯思安把春惠往怀里紧着捞捞,怕她冻着,再低头吻了姑娘脸颊。   总跟宠孩子似的护着,拿他说笑也不生半分气:“你睡,我看着火。”   “老头子,可别把自己一把老骨头冻着。”   季春惠把整张脸全埋进牛皮毯子里,闻着烘烤出的皮香,清脆地笑。   夜深后难免风硬,人待着不动,就算烤火也会冷。   这次带春惠出来是奔着玩乐,又赶入冬,没想露宿,行李少,取暖的只一个牛皮毯子,确实单薄。   耳朵冻得略微发麻,也不肯松手给自己捂捂,怕抽手时散了怀里的热气。   柴火翻跃不定,映得冯思安胸前的珠子莹润如玉。   耐不住睡意朦胧,眯了眼,瞌睡间在喧风中听见了些咝咝窸窣的声。   他猛地睁眼,循声看向旁边草地不自然地律动。   有蛇。   还是只大的。   冯思安觉得怪,这都数九的天了,哪儿来的蛇不猫冬,大半夜的在野里地勤快?   好奇驱着他盯起那片不安的草地。果不其然,黑影嗖地掠过一瞬,在柴火放大下大如盘龙。   冯思安背后一紧,向上看去,一条青棕的蟒顺着他头顶树干盘旋而上,再垂下一颗成人大臂粗细,足有羊头大小的蛇脑袋,盯一双溜圆漆黑的眼看他。   他竟无半点惧意,反抬头朝大蟒一笑:“这般大寒的天,你不睡觉,出来受罪呢。我这儿可没吃的,劝你别打我怀里姑娘和马的注意。”   大蟒无声再盯了他会儿,霍地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   “嗬,瞧你困的。”冯思安真像能和这大蟒对话似的聊了起来,往前倾身道:“我都觉着冷,更别提你。”   大蟒往树上盘绕了几圈,扭头朝身后望去。   冯思安浑身一凛。   他跟大蟒视线看过去,竟在树下见了个人影。   那人何以无声无息在这满是枯叶密枝的林间,毫无察觉地潜到自己身?   ……是人是鬼。   火光鱼跃间,模糊看得清这古怪神秘人的脸上,似乎带着个什么青面獠牙,恶相可怖的青铜鬼面。   冯思安骇然握紧腰间佩剑,警惕低声唤了声春惠,让她醒。   春惠睁了眼,见面前一人一蛇,她心底是怕的,但在冯思安的怀里,也能不动声色挺起气势,抿嘴在牛皮下暗暗摸到剑按着。   鬼面人落步无声,缓行到冯思安面前,近得咫尺,低头打量他许久。   冯思安大气不敢出,不知这人什么打算,却觉这连五官在哪儿都分不清的怪人,看向他的视线当是炽热哀切的。   这人对他没有恶意。   说不出缘由,这种类似刻入骨子中的第六感明敏,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安心。   分明当下可是个野林,哪儿能凭白冒出人来。   就好像自己天生便有可依人言呼令唤蛇的本事一样,没办法解释,也没人能给他解释。   四处因无声更显风吹草低,树叶碰撞的细碎声响无限放大。   “敢问您是。”   冯思安顺怪人的视线下看,才发现他和树上盘的蛇,盯的不是自己,是自己胸前挂着的珠子。   “这不行。”   冯思安以为他图财:“要财可以送你,唯这珠子是我爹打小让我带的护身之物,什么材质都不知道,可不是帝皇绿,拿出去卖,不一定值钱。”   怪人闻声抬了视线,落在冯思安脸上,又是好一阵长久的凝视,看得他跟春惠浑身发毛。   “你爹。”   耳畔迷离响起缥缈拟风的声。不像打嘴里发出的,更像是直接响在脑子里。   “我爹是便护国大将军,冯汉广。您们认识?我这番便是带家妻来益州代他访旧友,若是旧友,我刚好可代他问好。”   冯思安答。   季春惠赫然惊愕地抬头看他,满脸不可思议。   “再不回了吗。”   那怪人自顾呢喃。   冯思安喉咙莫名发干,咽了咽口水,道:“回不来,公事繁忙,身不由己。您……可是在这儿等他。”   鬼面人不再应声,只缄默注视那青珠良久。   终移身退后几步,委身将怀中一张厚重的白狐裘衣搁在地上。   而后无声退回黑暗中去,带着那条大蟒一并,消失在月夜光影的深处。   若不是这张狐裘正摆地上,他都会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做了个怪梦。   冯思安起身过去把狐裘拿着,朝那片黑暗道了声谢。   抖开来发现这张裘子尺寸没那么大,装不下自己,就过去给春惠披上,她穿了还长,多半是个身材纤瘦的男子尺寸。   “老头子。”春惠把自己包在裘子里,好一个上等整片狐皮围的裘子,暖意立马生在怀里。   她还没消掉刚刚那股子惊奇劲儿,手里摸着软乎乎的毛,喃问:“你刚自言自语些什么呢,忽然就自报家门?”   “嗯?”冯思安方才回了神,扭头奇怪道:“不是他先问的我。”   春慧一双灵动眼晃了几下,体内生出的寒意多厚的裘子都裹不住,小娘子缩着搓了搓胳膊。   “深更半夜的,就别弄什么玄虚吓唬人了。”春惠又往那怪人消失的地方瞄了两眼,小声谨慎道:“那不是个哑巴的吗。”   “小丫头胡说些什么,你这不是称得我奇怪……”   冯思安顿了话,把裘领帮她掖好,改口道:“好了,继续睡吧。就当撞了什么鬼神,挨到天明便好。”   不过也定是个好心鬼,善心神,冯思安心道:知道他门冷,还特意冒风送了裘子过来。 第61章 益州   第二日天才摸亮,两人便上马赶路,片刻都不想耽误,晌午刚过就入了城。   赶这会儿正是热闹时候,益州城内果然商贩接踵,人来人往,不比皇城的吆喝声四起。   驼铃商队招摇而过,荡得隔岸小曲儿都多了些妩媚。   中原风情与各色异族交融,传闻益州城立于妖门之下,鱼龙混杂,说不定身边路过的,还可能是个什么妖魔。   冯思安抬头看了城门上长枪严立的玄甲士兵。   便是他冯家根基,一脉延续的益州军。   春慧从马上跳下来,把狐裘扔到马背上,担平衣裳,晌午的天暖,不需要穿那么多。   两人随街边逛边走,临近年关,到处红红火火的,年货异品琳琅满目,护城河两岸扯满红绸灯笼,着实有些让小姑娘迈不动步子。   前头路越行越堵,冯思安仗个子高,遥遥看见前方路拥人多的主街中央,插着只巨剑形状的山石。   巨石堪比楼高,剑状逼真,雕刻栩栩如生,甚至清晰可见剑身繁复腾纹,直把大路劈成两半。   冯思安吃惊:“怎莫名在这儿雕了把石剑像,不挡路吗?”   边上一个挑担子的脚夫老汉儿揩了汗,操着口方言接话:   “公子外地的?不知道了吧,这不是立的石像剑,是天神掉的神武所化,没人敢动。倒也能成个纪念,提醒着一走一过的人呐,今日平安,来之不易。”   春慧在旁边掩嘴笑笑,小声说:“绊脚石而已,故事还传得挺好听。”   老汉儿赶紧嘶地止了她的嘴,道:“唏,姑娘,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岂能背后议神呐?”   老汉再扫了眼四周,看反正路堵,一时抽不出身,便佝偻起腰,压了嗓故弄玄虚道:   “什么传说,益州像我这把年纪的百姓,可都是亲身经历!二十六年前益州妖门大开,生灵涂炭,神要屠城,下令百姓与邪煞共焚,血流满地,凄惨混沌中,前有总镇将军弯弓射大妖,后有白衣圣人舍身谪仙,折神武,救苍生,这石剑就是见证!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什么呦,呵,也罢,反正越是宏伟的故事,就越会传成虚假的神话。”   路稍通了些,老汉儿摇了摇头,并进另一条路里去,哼着曲儿晃着扁担走了。   春慧诧地抬头,看向冯思安。   当事人亦不是个目瞪口呆,摊手用口型跟她做了个“不知道啊。”   “你爹到底藏了你多少故事。”季春慧翻了眼皮,甩开袖先走了出去。   “我只知道这个世上有妖。”冯思安紧追身道:   “不曾眼见,他也从未与我讲过还有这般风光事。又说我爹再是英勇,总归凡胎肉体,哪儿能行得那事?多半还是传的夸张。”   神仙眷侣牵马到了总镇府底下,门匾凛然镌着黑字,一扇阔气玄铁大门闭得紧,日头浓烈,被至深的黑无情纳下光彩,严肃庄整不带颜色,守门的兵和镇宅的石狮一同站得笔直。   亏得打小就在这种军营肃整的环境里长大,否则怕是没胆靠得过去,更别提叫门。   果不其然,夫妇二人踩上一阶,兵已经拿枪把门封了。   冯思安就去摘自己腰上挂的令牌。   摘到一半儿,后边响起密集似雷的马蹄声,从远处万钧行来,碎雪发颤,光是战马的鼻息,都听得出跨上将士需何等骁勇,才驾得住这般烈马。   益州总镇将周烈文的马蹄砸在府门前侯着的人面前,风撩得额发乱飞,那青年没躲闪,甚没眨眼。   悍将在这二九的天练兵驱马归来,须髯凝霜,未披甲胄,领口大敞,身上腾腾都是热气,扬眉看面前侠客嘴角带笑,从容不迫对自己一拜。   就觉得是块好料。   周烈文在马背上坐得正,回手一勒缰绳,烈马携野性长嘶,声音洪亮。毫不客气地指鞭直问:“小兄弟,做什么来的?”   冯思安双手置于身前,微微抬首,恭敬道:“与妻携游,路过此地,顺带替家父问候故友。”   “访谁啊?”老将问。   “拜总镇府,访益州总镇,周将军。”   “我就是。”周烈文把马鞭一盘,眯眼蔑道: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蛮族远疆的故友。”   冯思安明白他是错意自己相貌。益州城地处边境,蛮荒异族如不死虫杀之不绝,蠢蠢欲动,年年都要闹出纷争,自是不共戴天的立场,偏自己生又了个远疆人相。   不做多解释,只张开手,把那张冯家狼头令牌展了出来。   周烈文低眼看了。   豁地一怔。   “你……你是思安?!”   _   ——“麻利点儿,府上当下有什么好的,都拿上来,别给我藏!你们几个速去烧水,姑娘家风尘仆仆一路的,不洗怎么行!”   周烈文一路健步如飞,冯思安在后头都快跟不上这老将步子,紧着迈大步才算跑到中堂。   总督府内没什么装饰,登门而入便是大片冻着雪的黄沙地,好一处空旷前庭,不覆绿植,除却两侧的武器架子,再看不到什么摆设。   他应该也是在这地儿住过的。   冯思安不住回想,奶娘虽然似有避讳似的不与他讲那些婴童事,但话语间多少透得出,随父举家自这间总督府迁至皇城时,自己不过个才会从嘴里冒爹字的娃娃。   冯思安追跑得来不及喘气,停下来便撑膝摆手道:“将军,不用,不用麻烦,晚辈与春慧自己就——”   “叫什么将军!”   周烈文猛回了身,一拳捶上他胸口,手重得都听见胸口闷响:“见外呢小子,我跟你爹什么关系,你得叫叔!”   冯思安被这猝不及防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咳嗽几下,颤颤巍巍唤了声“周叔。”   总督大人使劲捏着这年轻人膀子,从上到下捏拍着像丈量真假似的,深厉的一双苍目满是兴致,嘴里头兴奋得止不住,可劲儿念叨着   “都这么大了啊,哎呦,时间过得可真快。小时候差点没救过来的巴掌大玩意儿,野狗都不够塞牙缝的,嗯?还能长成这样!”   冯思安就跟着乐。   周烈文又偏头瞧了眼季春慧,拿下巴一挑,问:“媳妇儿?”   “是,才娶的。”冯思安嘴角半勾,总带上些自豪的劲儿了,展臂把季春慧揽进来。   周烈文表情微妙一变,重新将冯思安打量个遍,语重心长道:“不容易啊,你们姓冯的,可算出了个正常人。”   冯思安收了手臂,端正站了回来,略显不解:“周叔,此话何意?”   “没事儿,没,没啊,别放心上。”周烈文连连摆手,这会儿方才匀出空把头盔放下,拭着上头跑马扑出的灰,问:   “太久不见,我大哥进来可好。”   “按部就班。”冯思安答,“才又领兵出去了。”   “皇上就知道折腾他。”周烈文擦盔的手停住,呸了一声:跟他爹一样,这辈子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名声越广,担的责越大,正常。”冯思安道。   “他这么跟你说?”周烈拽高了调子,“稀奇,成了老顽固了。”   “就因此才不让我入官,也不许我去教场。”   “所以你现在不是更好,自在。”周烈文拍拍青年肩膀,感慨道:“游山玩水,·爱恨自如,连我都羡慕,你爹是真把你当宝贝宠着。”   冯思安有些恍惚,应了声,是啊,是吧。   “莫再寻什么客栈,晚上就住这儿,反正你小时也不是没住过,想那时你人不大,哭声扯得玄铁门都挡不住,别提那位大人了,我都嫌烦。”   周烈文转屏风后头去换了汗湿的衣裳,取了玄黑的铠套上,嘴里也没停着念:   “益州街上好玩的多,待会儿我让人把总镇府的令牌给你们拿上,带着那个出去,处处好能行方便。叔这要不是还忙着出去巡查,真该带着你们一并逛了,奈何最近赶着过了冬至嘛,商队频繁,附近山高路险,再冷就是冰天雪地,马驼难行,全都赶着大寒之前囤货的,进货的,转货的,置办年货的,每年这时候最忙。你们来时应该也见着街上水泄不通,各族各国的人一杂,闹事儿的也就多,若放平时,我也用不着亲自下去巡。”   冯思安被这热情冲得略微挠头,连连道谢,拉着春惠说这便出去走走,末了,方想起来怀里还有封信。   出门前转身交给了他周叔。   周烈文等中堂内人皆散去,踱到案前展信看了,没做声,只送进烛焰中去。 第62章 红梅   入夜,益州城自古设有宵禁,需赶天黑掌灯前回来。   新人借着总镇府的便利,把城里最好的馆子全吃了个遍,肚胀脚酸的坐在收拾好的客房休息,春惠还止不住手,忍不住地往嘴里塞桂花糕。   益州的蜜糖桂花糕,做得乃真一绝。   “再吃成猪了。”冯思安摇摇头,笑话道。   季春惠塞得两腮鼓鼓,揉着撑起来的小肚子舒坦。   “周总镇人可真好。”季春惠半咽了糕,噎着含糊道:“要不是借他的令牌,这些个馆子不知道要排几个月才进得去!照顾这么周全,都叫人觉得不好意思。”   “总听得爹提他。”冯思安搓热手,坐过去给她揉着肚子:“两位自父辈起就是知交,打小一并长大的,也是一起习武驯马,战场摸爬滚打,交命的兄弟。当初死人堆里先听着婴儿哭的还是周叔,要不我爹估计也不会想到挖我出来。用不着不好意思,周叔看我们在这儿玩得好,他好更开心。”   “说你是老头子,说话还就真就一本正经,全是老人言了。”季春惠咯咯笑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糕。   “少吃些吧,免得胃胀。”   话音还未落,脑袋后边乍地响起个比他那声叹要洪上百倍的训斥来。   ——“啧,混小子,媳妇儿想多吃点儿怎么,小气呢!这偏远地一辈子能来几趟似的,好不容易到的呢,丫头,爱吃,敞开吃,叔明儿叫人给你端一筐!”   周烈文收兵回府,宵禁时间到了,要换巡夜军交替,他也才得休息。   这位总镇将军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忙着看他这好侄子玩得可好不好,甲子都来不及脱地赶过来,才进门,就听见冯思安说他媳妇。   季春惠笑得更厉害,借势机巧眯眼,怨着捧道:“就是说呢,我偏要吃了!”   “丫头,这小子往后要敢欺负你,他爹那大忙人不管,我管!”周烈文大步过来,跨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带怒的瓷杯撞得木桌三摇:   “给叔写信,管他间隔是百里千里的,我一匹马奔过去,揪了这小子脑袋。”   “我……”那被骂的满脸写着无辜。   将军随后挥手示意他们俩别拘束客气,坐下就是。   “用脚底板子都想得到,我大哥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他这半生孑然,就全心养了你一个,肯定也没法子耳濡目染地教你怎么哄媳妇。”周烈文喝下冯思安给他敬的酒,不由叹道。   “是吗,成日只带兵打仗去了。”   冯思安提到他爹,失语笑笑,也觉得扼腕。他不在意多个小娘什么的,身为养子,养育之恩为大,不图家产世袭,多一个弟弟反倒好。   奈何父亲就是从未动过那般心思,全心都在琢研兵法领军。   何来真心付一人啊。   周烈文正想开口追嘲两句,怎得无意瞥眼间,看见那被随手丢在榻上的白狐裘,领边绣着个细小精致的红梅。   一向随性大咧咧的老将赫然青了脸,目中闪了抹丢魂的惊悚。   益州地险,山匪与蛮族余党出没频繁,边界战事频发。益州军都是随时可战军鼓,提大刀的真勇士,身经百战,无胜不归,哪有怕了什么东西的道理。   惊震与老将的豪勇脸极是不符,自然也被冯思安全看进眼里,不禁犹疑握掌,问:“周叔,有何不妥?”   “那狐裘。”周烈文拧了眉,声音压着颤畏:“哪儿来的。”   “路上,一位牵蛇的古怪鬼面人,见我们露宿冷,送的。”冯思安如实道:“那人确是诡异,周叔莫不认识?用过了,我也好还与人家。”   周烈文松了口气。   也罢,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切切实实的死了,回不来的。   “不必了,留着吧。”周烈文抱怀往椅上一靠,打量着冯思安一身江湖做派的黄领玉袍,“本就该是你的。”   他再抿了口酒,问:“小子,你走江湖?”   冯思安扫了眼狐裘,周叔话里不明不白,来不及思索忙着回话,牵强笑笑:“勉强算,瞎走。”   后边好生听着吃糕的季春慧灵机一动,手里送到一半儿的糕悬在了那儿。   “怎算瞎走,南山剑派不是等你回去做掌门呐?”   冯思安没想她会冷不丁冒这一句,先倒是愣了,待总镇讶然一“哦?”,措不及防地跟人慌张解释道:“胡说什么呢,我不是推了。”   “推了又怎样,你现在回去,薛奕那老头子肯定照样吹锣打鼓,十里开外欢呼着迎你!”   冯思安屏眉,摆了手:“不得行,南山剑派那么多人,我到底不过外门,内门弟子哪个能服气,怕是要闹乱了套了。”   季春慧脸涨得红,恼火着替他急,干脆把声都放大了:   “不服就叫他们拔剑,打啊?南山当下可不如老一代,没人敢说,畏于敬重都封了嘴,但那也是不争事实!三师叔清明,内门弟子四体不勤,只会仗势欺人,个个除了脾气臭,哪个成得了材,哪个比得过你!你不应他,南山剑派就等着沦为不入流的小山头吧。”   冯思安见她不像玩笑,是真上了心,压声驳道:“不行,不入流又怎样,我哪儿能带他们赴泥潭。”   “世上哪儿有什么深渊泥潭的,走一步行一步,今日之事今日足,是你多虑!”季春慧娇喝。   周烈文斜起眼,嘴角微搐地看那小两口在自个儿面前吵架,片刻,轻磕了几声桌子,将俩人的争吵给断了。   “思安,可是有顾忌?”   周烈文忽地转了语调,一直粗犷随心的调子成了语重心长。   冯思安扶住腰间剑柄,似是失落垂眼,思量几许,把眼前碎发一拨。   “不瞒周叔。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等父亲传唤。南山剑派这么多人,我一个不知何时会离去的人,不敢带他们赴汤蹈火,亦不敢留承诺。”   “他没事唤你做什么?”周烈文不解蹙眉,迟疑询问:“他不是过得挺好,头顶圣上还算没太给他眼色,手下亦是不缺将士,你等得个什么?”   冯思安神色为难,讷讷踌躇道:“周叔清楚,冯家世代为将,护国,安民,守疆,总不能到了我这儿就断了。这些年侄儿一直暗读兵书,习兵法,为的就是有一天可接替我爹功绩。思安自认做人不可利己,父亲养我育我,视如己出,养子也从未委屈过我半分。这份恩情定要回报,别说叫我抛下江湖入官,就是要我以命殉大昭——”   周烈文短暂怔神,后竟是拍掌大笑。   “谁跟你说的,谁说我大哥他需要个人来继承家业了?”   冯思安失语:“那他……费尽心思救我、养我为什么?”   周烈文拍胸舒气,好容易止住大笑,咂舌感叹:“那是你还不懂你爹。你爹年轻的时候,在我这个位置上,才是匹真的勇狼,身困益州一城,‘逆臣之子,不得入京’的皇命牢笼似的束着,都耗不灭他一身嚣张桀勇,狂放气魄!”   老将起身,振袖抱怀,忆起青年往事,依旧清晰如初,映一双坠纹沉目生了健气:   “他那敢爱敢恨,随心所欲,生死无畏,凭你小子当下这浪荡江湖的气派,看似逍遥气阔,怎知你爹当年斩马长刀在肩,率万军屠蛮荒异族,城楼拉满弓射大妖,哪及他半点干脆豪迈?我大哥这及时享乐之辈,哪还在乎什么身后琐事,家世传承?他养你,不过是因为你祖母过世得早,祖父含冤而死,家门不幸,想要个寄托罢了。”   冯思安木杵在地,难掩惊愕。   自记事起父亲便孑然一身,似是无情无欲,只为民征战四方,整军领兵,倾覆心血。朝堂水深,沉浮不定,倒也没动得了他三十万大军根基。   不成党不搭派,全天下都知道护国大将军忠心无二。   是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觉得难以接触,性成神将的人,谈何……野心狂放,敢爱敢恨?   周烈文看得出冯思安眼中迷茫,拍拍这才俊侠士的肩,嗟叹道:   “他养你,不过是那时候生了欲念,以为能成个家了。所以安心吧,你能按本心而活,才是你爹真正心愿。你祖父当年也是这般期颐于你爹,但他到底背负太多,活不成这般。冯家早不在乎什么位高权重,功绩后继,他们侍的不是皇帝一人,而是江山,是万民。”   以为,能成个家?   “什么家?”   冯思安心头像是被人狠捏了一把,惶然与震骇如鸣钟震得四肢发麻,勉强押住莫名颤得厉害的心脏,惊惧地问道:   “难不成……可他都从未与我提起过半句,有关曾经……”   周烈文苦笑摇头,谅冯思安也是老大不小,今已成家立业,很多曾经忌讳的,封尘的旧事,是该见上些光了。   “那是他任其腐烂生疮,烂在心里,沤成脓水,释怀不了,便只得承其重而生。许是并非要瞒你至今,不过是说不出口,惧于重忆,也无从说起。思安呐,你说,你要他怎样亲口同你道出,说你本应有个完整的家,然他却被迫亲手执剑刺穿挚爱心脏,分寸不偏,把一切都化成镜花水月,泡影浮华。”   “什……”   冯思安终是觳觫退步,生了颤,从未如此失态惊恐,颤抖着被身后春惠握上手心,方得了勉强安慰。   他把妻的手再捏紧一分,像是噩梦惊魂,睁眼初醒后的患得患失。   “思安,你说你生得训蛇神赋?”周烈文搓上须髯,笑得深有其意。   “是,算不得训,是它们会听我令,侄儿也不知何解。难不成,周叔了解其间缘由?”   周烈文抬手,挑眉看向他脖子上那颗珠子。冯思安神色迷惑,随他指的方向,摸了摸那银笼内罩着的翠绿。   “你这青碧奇石,可知从何而来。”   “不知。不瞒周叔,侄子这些年来走过不少山水,遇奇石无数,倒也没个解释。反正打小就带戴着了,没在意太多。难不成,周叔知道?”   “他送你的。”周烈文道。   “并不是什么玉石珠宝,而是颗,千年蛇丹。爬蛇冷血,难通人性,它们哪是听你的话,那是在怕这颗珠子。”   三十年前。   益州总镇府入过一位天资过人,且飘逸宁人,风度翩翩的才子军师。   他掌棋局之势,整乱象,稳军心,一年不到,顶着污言秽语的风口浪尖,奠了如今益州盛世的根基,助年仅二十的小将将经历大劫,军心涣散绝望的益州军重整旗鼓,再树辉煌。   但他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他下到了皇城,推翻国政,清障铺路,助他的小将军拿回护国将军的名号,他将人间万事运筹帷幄,玩弄乾坤,他算无遗策的,   给自己下了颗死棋。   落子 无悔。   周烈文负手而立,沉声怅远,恍恍间很难不回曾经风月。   “他是无憾了却身后事,却不想有人为他,靠着陈年旧忆,活了一辈子。”   “大抵这就是天命定数,福运不会平白砸到头上。人得到些什么,就会失去些什么,他获得的盛名越富,失去的,也该会是遗憾终身的东西。”   半月后。   天降大寒。   冯思安携妻踏上归程。   离益州之日,周烈文带三百铁甲站在城楼上替他送行,目送人影没于藏苍茫满天钟,愁思落了老将满身,把玄甲染成白的。   叹一世蜉蝣,人生何苦,为难自己。   总镇府里那株红梅又开了。   红梅一年比一年的旺,一年比一年鲜艳,在雪地中燃了把火,烧得满院通红。   老将望红梅几许,忽地起身,急急唤下人进来。   “前些日离府的冯公子可还记得?追上去,带我的令!” 第63章 飞鸽   转眼间大半月过去,城西小宅里的两人住得还算安稳。   桂弘依旧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劲力,成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了喝,喝了睡,没心没肺,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脸。   这让画良之看着直闹挺——反观他这个天生忙碌命,屋子他扫,饭要他做,衣也是他浣……   倒不说委屈了,屋里那祖宗敞开抽匣任他掏金子,以前当官卖命都没现在来得钱多,偶尔望着那堆私房钱——   竟还觉得挺值,这日子挺好。   就是单纯觉得桂弘这么躺下去不是回事儿,老皇帝给他塞的金子总有败光的一天,到时候谁养得了他啊。   偏桂棠东还跟个鸡崽子似的,贴屁股跟着自己,哥烧饭?吃的什么呀。哥扫屋子?那我就站这儿看着。哥睡觉呀?那往里挪挪,我也睡。哥去茅厕啊,那我也……   “滚你娘的蛋!”   烦死了。   当娘都没这么操心的。   画良之一天光是翻白眼,都把那眼珠子拧得生疼。   但这种担忧持续到第十天的时候,他突然把嘴闭了。   眼见门外来了辆小马车,车上下来个披着袍的蒙面男人。   再就眼瞧着他从车上搬下个箱子,桂弘还特意出去跟人交谈嘱咐些什么似的,等回过头来,打开那箱子。   又是整箱崭新刺眼难以置信的银子。   “陛下这是……又派人来给你……”画良之神色惊呆道。   “我今儿想吃烤地瓜。”桂弘得意洋洋,伸手抓出块大的,抛给那木怔着的。   “要那种流糖汁的,红瓤的。”   “……”   待午头过了,渐暖的时候,画良之在院里拎着扫把清雪,看那王爷裹着好几层大袄,蹲厨房里啃着地瓜。   桂弘长得本就宽大,穿得一多,就像头什么蛰伏了的猛兽。   也不知道这么壮实的人怎就畏寒了,不把火盆烧旺就要嚷嚷,再不就像现在似的,钻余温未散的灶台边儿蹲着。   还口口声声要报仇,连活着喘个气儿都费劲。   “狗崽子,凉了就再给你烤烤!”   桂弘手上都是炉灰,听见画良之喊他,随手抹了把鼻子,蹭了个大花脸。   “用不着,刚不烫手,正好。”   画良之嘴角一抽,撂下扫把,过去拿袖子替他揩了,视线又落在那憨兽头顶。   “打绺了。”   桂弘听了,伸满是黑灰的手就要去摸,被画良之响亮一巴掌给拍了回去,“咝”地朝自己通红的手背吹气,还闷声合计着他那么小一个人,怎么打人这么疼了。   “几日没洗了。”画良之问。   “没记,该有段时日。”桂弘答。   画良之叹了口气,往池子里探了一眼。冬日里普通人家想洗个全澡并不容易,池子跟缸里蓄上水,没一会儿就冻,还得先化上再烧,或者从井里再打。   他沉了会儿,问:“以往在宫里头,洗的可勤。”   桂弘想了想,急着张口回答,把地瓜一口咽下去噎了个好歹,咳嗽着道:“反正汤泉总是热的,随心。”   画良之停了片刻。   他在大内那会儿,进过几次王公汤馆,那里头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汤泉,四季恒温,总飘着层雾,像什么人间仙境。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淫靡之地,欢声笑语传得不息,伺候的是正妃还是什么攀上枝头的宫女,可就无人知晓了。   他不喜欢那地方,养得贵人跋扈。   就像他不愿提春楼一夜,和那日王府疯乱似的,人是会慢慢变性,但他总不愿信这幼稚笨拙的会成那般顽劣之徒。   “行,吃完就进屋里暖和着吧,别总蹲这看我,你又不干活,待着除了挨冻就是碍脚。过会儿给你烧点水,再喊你。”   啃地瓜的狗儿从地上站起来,怕他再嫌弃,拍了拍手上灰,偏要贴着靠上去:“良之哥呢,一起洗呐?”   画良之往他小腿踹了一脚,那狗立马嘤嘤叫唤着抱腿滚了去。   “少在那儿轻浮,我等你洗完的。”   “那水不脏了。”   “能有多脏,你在泥里滚过是了。”   “咱用不着这么节俭。”桂弘塌着脸,说:“我有钱,去泡汤。”   画良之啐了一声,满脸烦躁地撸袖子往井边去,嫌弃道:“存着,别拿来挥霍。陛下又不能养你一辈子,你还活不过他了。”   “守财奴。”桂弘不乐意地嚅着:“我给了你那么多银子,也不见你花,是等着下崽呢。”   “我埋树底下,开春长出棵金树银树不行?”画良之顺着他胡诌,半句都没有让步的意思,咄咄逼人地望他早日被自己噎成哑巴才好。   赶巧井前的枯树一阵扑腾,画良之顺之仰,头被光刺了眼。   拿手遮着,原见只鸽子飞进了院,落在杈上咕咕叫。   桂弘听见声,喊话画良之抓了。   “干什么,又想吃烤鸽子啊,三两。”   画良之嘴皮子耍得快,动作更快,跃身连蹬三下,扶枝蹲到树间,伸手掐住鸽子,拿进手里,才发现原是只带着信的。   他一抿嘴,严肃道:“这是信鸽,吃不得。”   “拆开,读一下。”   画良之提眸乜了眼桂弘,两指拈出封蝇头小信,喉头动了几下,欲言又止,还是过去递给了他。   “若是你的密信,我不好读。”   好一个近在咫尺,不可向迩的关系。   这让那难养的公子哥很不太舒服。   桂弘不由失笑,在衣服上蹭了手,起身站在了阶上,高高在上时,眼中傻气便成了睥睨。   “良之哥,是准备把自己当局外人呐。”   画良之垂眸默然。   “可别同我住熟了,便忘了我的仇是怎么来的。”   画良之沉声将打出的水桶搁到边上,放下袖子,藏在半明半暗的枝丫割影中,遽然一笑。   外表傻了点,可他不当是个真傻的。   他在等什么时机。   “你这是想让我跟你淌浑水,下地狱。”画良之抱上胸,坦然道:   “那就要诚恳。譬如你外边到底伸了多远的爪牙,都有谁在替你卖命,多少同党。我都知道了,才好陪你演戏。”   桂弘微微抬起下巴,眼神里忽然升起的那股阴鸷灼气,绞得他胸口闷痛。   “哥,指哪咬哪儿便是,不用知道那么多。”   画良之撇了嘴,点点头,小声道:“也对。”   表面纠缠不休,可这层隔在你我之间看不见的墙,分明是你先砌的。   信纸展开,那蝇头字小得难辩,却是隽雅。   ——“戌时三刻,芙蓉苑,新品拍卖会。”   画良之低声念完,困惑道:“芙蓉苑?那不是个卖女衣的地儿。”   桂弘已经开始搓着下巴思量了。   “进不去呀。”   他一脸严肃:“都是些达官贵夫们才得入的地儿,没请帖,要我硬闯不是不行,但没个同伴,便无动机,难免引疑,太说不过去。”   “去春楼雇一个不就好。”画良之放了鸽子,半倚在井边,把木桶抛下去:   “这时候记不起自己钱多了。”   “那可不行。”桂弘眯了眼,煞有其事道:   “我是要去闹事,多半还要打架,带什么春楼姑娘,反容易把自己折里头。”   “那就去镖局。”画良之捞着桶,随口一说:   “而今江湖儿女身手矫健,练家子不少,可不比你这窝囊种差。”   “女侠是好的,不过风吹日晒,恣意野性的范儿,叫人看了,准不像我该喜欢的,搭不上。”桂弘道。   “那你说怎么办,天上可掉不下既漂亮,又会打架的妹妹。”   麻绳在转轮上随着木桶的拉近而愈发紧绷,发旧的转轴声音沙哑。画良之手上忙着,起先没觉得哪儿不对,原是这院子忽然静了声。   他怎没照往常似的接话拌嘴了。   画良之略感不适,稍微动了动肩,却愈发觉得背后生寒。带些疑虑回了头,手松一瞬,满水的木桶骤地从井口跌落回去——   溅得那冰凉井水到处。   桂弘舔唇坏笑,眯缝的眼里全是轻浮痞坏的打量,比起说是什么嫖客的眼神,更像头馋着活鹿的狼。   “操!小狗崽子,少往我身上打主意,蹬鼻子上脸了,不可能!” 第64章 三百两   这一下可是往热油里溅了火,把人憋着的脾气全掀了出来,来不及管那冻了额发的冰,冲过去就要揍人。   桂弘忙不迭抬胳膊去挡,画良之拳拳到肉是真没手软,速度快得闪眼,跟什么猫儿揍人似的砰砰落在身上,怕是当真生了气,怎奈那沙包就是不知道疼呢。   还饶有兴趣地咯咯坏笑,从两臂后头高亢着声,喊:   “熏鸭,皇城最有名的馆子,玉珍堂的熏鸭!”   画良之啐一口,喘了恶气:“你他娘,打发土狗啊!”   桂弘不疾不徐,摆了三根手指:“三两。”   “做梦!你当我什么了!”   他紧着躲过奔脸来的拳头,嘴上加码:“三十两。”   “滚,少放屁!老子说了不可——”   “三百两。”   “——能……”   “成?”   桂弘从胳膊后边探出只眼,闻见对面拳头软了,遂抓紧这空隙,腻声询问:“外加玉珍堂的熏鸡,十只。”   画良之瞳孔左右闪了几下,眉头成坨废纸,眼看牙关跟拳头都在捏着使劲儿地打颤——   桂弘且先没管,反倒饶有兴趣看着,知道他心里头在跟自个儿打架。   未几,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我不行。就我这性子,举止,仪态,做不到。”   “身子到了就行,不用您张口待客!”桂弘见有戏,立马抓停了打人的猫爪子,问话时那一双眼亮得像什么夜明的龙珠。   画良之烦得要命,心脏管不住地要与他这主子谋逆,这让他更是想骂自己不成气候,怎还真就要为了三斗米折腰?   只能强抿住嘴,试图想法给自己寻个死心的路:“衣裳呢。没衣裳。”   顺带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狠瞪着双狐目,恨不得将眼前的狗崽子给吞进肚子里。   可惜到底要被反着吃个溜干净。   桂弘见他动摇,咧着张大嘴乐得开心,风一样奔冲回屋子里去,直接从床底掏出张百两银票,不由分说掰开画良之僵硬的手指头,塞了进去。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补您剩下的。”   画良之:“……”   “不管,总之这钱你是收下了,不带反悔。”   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那得逞公子再从大门外吆喝着进来时,后边还跟着辆芙蓉苑的马车。   车上小厮忙手忙脚从上头卸下十桩木盒子,上品的服饰可连盒子都带了精致雕花。   备着沐浴水的画良之听见动静,从偏房探出脑袋一瞧,立马闭眼缩了回去,心念眼不见不烦,可惜太阳穴疼得发涨。   天渐了暗,以往冬日不愿褪衣沐浴的桂棠东,今日却是急不可耐地先把自己洗了个干净,腾出沐桶的地儿,回头等画良之在自己身后洗完了,一进门。   早得意洋洋翘着二郎腿,像个什么豪挥千金、博美人一笑的大老爷似的倚在扶手上撑脸作笑,发梢间没来得及擦干的水滴了满地。   这会儿怎不嚷着湿的难受,又冰脑袋了。   画良之正要开口叫他少赖着不动,滚去擦头,免得受风寒,余光带着脑袋一并愣在了铺满榻的五颜六色,金丝银缕上。   好一堆什么银纹绣花百蝶裙,桃粉轻罗对襟羽纱裳,云纹锦缎穿花氅,看着就大富大贵的牡丹朱红围银鼠皮的锦织披风……   整是个五六套还有余,不仅各式各样备了个全,还全被他这般敞着展出来。   边上那个见他定了神,瞧见了衣裳,再是憋不住那股子惬怀,笑得颧骨升天,展开双臂,神气道出一个大字:   “挑!”   好一条才往相好的树桩子底下撒了泡尿的狗似的,还得回头闻闻,可是得逞。   画良之心头暗生晦气,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狗崽子绝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十年如一日的,就为等今日!   瞧着这堆衣裳,画良之久久失语之余,都怀疑桂弘是不是已经劫了芙蓉苑回来。   “但说你……”   “怎么?”桂弘怕他反悔,要改了口,这会儿虽然装得游刃有余,心里头却连画良之皱个眉,咽个口水都是紧张兮兮,更别提他开口冒字儿,便是连忙应了。   “大昭律典严格,这些个纹样,质地,可不是我等平民配得上的。”   “噗。”桂弘低头堵了嘴,硬是把嘲笑噎了回去,偷摸用手背擦干净喷出的口水。   憋得肩膀头都在发抖。   画良之:?   “良之哥,你不与我计较衣衫浮夸,见不得人,却在担忧什么礼制?看来我也不用再琢磨怎么把你迷晕,再往身上强套的法子了。”   画良之觉得脸上发烫,心尖上也就越是烦的要命,就当为了三百两银子,俩眼一闭,不做回人——   “我是见你可怜,情理之上,舍身帮了你个忙,才不是图你那二三两银子。”   怎奈女人家的衣裳穿起来费劲,这俩人谁都没碰过姑娘,特别是那个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的大贵人。   别提往那个骂骂咧咧,毫不配合的大爷身上套有多费事。   “操!勒死了!松点!”   “哦哦哦您一等……诶……?哥,抱歉,打成死结了。”   “……”   “啧,我卡得慌!”   “哪儿?哪儿卡?”   “靠……裆!卡裆!还能是哪儿!我画家是真要绝后了!”   “……这没办法,不勒紧不行,您不能挺着个大……哎,可这前头空荡荡的怪难看,昨儿剩的俩馒头您扔了没。”   “别给我想什么歪点子……啊!你小子是要把步摇插我脑袋里去啊!”   “哥,别叫了,您叫得我紧张,万一手抖了,真……诶?!”   “又怎么了!”   “出血……”   “就说老子头皮怎么火辣辣的疼,滚边儿,我自己来!”   “……”   马车耽误到戌时一刻才动辙,荒凉城南往皇城朱雀主街入的路不算平坦,难免摇晃。   桂弘便在摇摇摆摆间,十指交叉,握拳堵着嘴,就这还不够,更要拿牙咬上骨节。   但这次可不是出于疯魔难控,反之,是即便这般努力,都堵不住往上快咧到眉尖的嘴角。   对面人一身水粉薄纱羽裳,头顶红梅簪花,云母步摇,披着绣牡丹的朱红披风,披风领一圈银鼠皮衬着张敷粉白面,红唇点得薄樱似血,香囊内花香浓郁,充斥整个马车。   太好看了,真的。   桂弘看得出神,舔了唇,换了条腿——夹起来搭着。   (作话:咻~小桂弘挺精神呐)   画良之身型本就较比普通成男娇小些,穿上这身,反像个高挑纤瘦的贵妇,狐目带媚,   好一个男身女相。   他越是看得入神,越是看得移不开眼,画良之就越是浑身被百万只蚁齐齐啃着的膈应难受。   美人儿到底把二郎腿大咧一翘,也不知自己裙底一览无余,只破口指鼻子骂:“再看挖了你的眼!”   桂弘一颤,赶紧把画良之的腿掰下去,哄着拍了拍,凑过去涩声道:   “哥,亏了。”   “亏什么。”画良之掀起眼皮。   “若放西楚,风流一夜八百两,绝有大把人抢着掷的姿色——”   桂弘抬手,隔空沿额廓一路描过那光洁白皙的脖颈。   他尚且还不敢上手,隔得远,带着细微难查的风动,却是叫那美女莫名汗毛齐竖,引一阵酥麻。   “您卖我三百两,亏了。”   画良之喉间咕咚一咽,赫地回神,忽觉这哪是夸赞,该是被轻薄了。   “滚你的蛋桂棠东,等今儿结束的,老子屎都他娘的给你揍出来!”   桂弘捧腹哈哈大笑,回头按着画良之焦躁抖起的膝盖,由衷问:   “哥,给您添五十,能不能加立个规矩。”   画良之眼睛翻得酸,干脆瞥了头,哼声:   “屁事儿真多。什么规矩。”   想来还是财神爷比较管用,桂弘笑得几乎断气,撑着胳膊仰靠在车里,勉强从笑声中挤出话:   “您能不能,做一晚哑巴。”   画良之:“……草。” 第65章 婆媳   两位冤主到了芙蓉苑的时候,里头的拍卖早已经开始多时了。   作为皇城最著名的衣局,芙蓉苑一年一度的新品拍卖,可是不远千里,云集得全大昭名门圣家,富甲千金,甚至宫室妃嫔,芸芸香脂飘延长街。   芙蓉苑的新品自然便成了大昭女子身份地位与财力的象征,谁穿得到身上,谁准是这一整年皇城流行的风向标,到哪儿都有足了面子。   但其间也有件怪事儿,说这芙蓉苑动辄聚汇大家名流,名声不浅,且出手阔绰,场面也是极大的,那些个成衣的料子,自然也不是平凡商户能弄得到的极品。   如此说来,芙蓉苑主理当是个非凡人物,手段了得,然这人到底是谁,又何来的供应,商路,人脉,一向都是神秘。   桂弘这边先从车上跳下来,伸手去扶画良之。   不出所料,人不但没扶着,还得了个白眼。   画良之可不知道原来姑娘家的衣服走起路来这么碍事拌脚,踩得人七扭八歪不说,落步姿态稍歪了一寸,头顶步摇晃起来就会打脸。   真是若非设身处地的感受了,还不知道女人家活得辛苦,以往看着那些金银首饰,只会觉得华贵靓丽,谁知都是一步步都是踩在刀尖上的代价。   小老兄烦的要命,忍无可忍,干脆把裙子整个捞起来要迈大步,桂弘在旁边看见,忙跟像见了鬼似的,拿身子挡着两边人惊诧视线,让他抓紧放下。   捞裙子不行,画良之便抬手要去拔步摇,桂弘又得眼疾手快地啪啪打他手背。   到底没了办法,废王爷身边那一张美人脸,青得像埋地里死了十天的。   平日里也就十步的路,这会儿俩人相互搡着攘着走了得小半柱香,总算折腾上那没几层的台阶。   果不其然,看门的管家不放没请的进。   美人儿正准备撸袖子揍人,怎得面前一条胳膊拼了命的直把自己往身后塞?   好生不爽。   桂弘忙得眼冒金星,这会儿也不好当着芙蓉苑管家的面儿跟他吵嚷,反得扮出副如胶似漆的滋味,把拦人强行装成揽人,可怎得他画良之。   属猴儿的吗,这么难控制!   最后桂弘还是掉了小半条命地“搂”着他的绝色美人,仗一副浪荡纨绔,跋扈无理那模样,将门口管家一脚一个踹上了天,大摇大摆迈出阔步,趾高气昂闯了进去。   芙蓉苑内当下正喊价喊得热闹,灯火通明,十几位雪纱绝色的姑娘分立两排,发髻朝天,手里琉璃盘捧着衣冠饰物。   正中台上,拍卖中的华服高挂,台下百人争相呼价,二层亦有遮帘雅间——装得都是些不愿露面的贵人。   此间闻了咚一声震响,全场惊愕噤声,连二层水青色的帘子们都好奇探了些缝。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大门伴寒风呼啸,压了抹高大身影进来。   那身形实在威逼,灯打不了亮,照不明全身,阴沉面庞之下唯眸中森寒气凌冽。   须臾,嘴角扯出荡笑,将脸一抬,狂妄大笑,道:   “诸位可是忘了主宾,竟是自行享乐起来了?”   这群达官富甲中多有几位认得来人,面面相觑,纷纷不敢多言——如今倒不是惧怕身份,是知道他是真疯子,惹不得。   然芙蓉苑的护卫哪儿在意这个,只听闻有人要来砸场子,蜂拥提刀围来,面露凶色。   画良之正愁满肚子气没处撒,见着前来送死的,撸起袖子就要干架,怎得还没等提裙,就被桂弘大臂一捞抱进怀里,脚踩了裙摆,人一崴,歪成了个小鸟依人。   “……”   混蛋东西,说什么带自己来打架的,分明就是当了件好看摆件儿!   “啊……是我桂弘庶民身份卑微,入不得这大雅之堂?”   那疯子讪然一笑,猛一掌掀翻身旁侍女持的琉璃盘,玛瑙珠的冠般琉璃一声巨响碎得彻底,侍女骇声尖叫,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手指被扎出了血,呜呜哭得厉害。   一众看客倒吸凉气。   “好,拿谁先动手试试,看看流着皇脉的庶民,你们伤一个,可否无事!”   桂弘胸口堂堂顶着剑刃踏前几步,反把护卫逼得节节后退,边攥着画良之的手,那神色是叫他从后侧方抬头看了,也不禁打出寒战的阴鸷。   画良之心间暗道疯子也有疯子的好处,人人敬而远之,没规矩束缚得住,也没人不怕个命都敢不要的。   只要我不做人,便没人制约得我。   芙蓉苑的管事见状连忙从台上跑来,念着什么下人有眼无珠的客套话,低声下气赔不是,要给他寻个位置。   皇城无人不知他桂弘就是个疯子,无赖,和他讲什么礼仪阶法的道理没用,想不被砸了场子,就得顺着来。   毕竟当下全是贵客,当着这么多贵客面前溅血,不是好事。   桂弘心里顿时觉得没了意思。   正想着要不直接冲过去把展台上的云衫扒了。   二层主理雅间的幕帘“唰”地一展,一层之后,露出再一层浮影薄纱。   用不着了。   那疯子嘴角窃然露笑,眉眼凶恶低压——隐匿得倒是仔细。   “主理人请您上来。”   栏杆边一名红衣侍女,面巾遮面,从帘后掀出缝隙,朝二人彬彬道。   那帮护卫才面带不愠地让开路。   画良之这边儿从脚下把裙底扯出来,脚高步低地被桂棠东牵着往二楼去。   他也不想被他这么亲密拉着,无奈人不稳,还反要捏着他手臂,方好上楼。   可算上了楼去,才拐到长廊上头,画良之一下傻了眼,怔然往后缩了半步。   那轻纱后伸出副金镶玉的镂空护甲,纤指朝外边一摆,从里头传出声尊沉的令:   “季大人,请他们进来。”   他听得见自己喉咙咕咚咽了口水,视线躲闪几分,余光还是瞄得见那熟人压着眼楣,不甚善意的目光。   桂弘手里牵得出那股子往后藏的犹豫,哄人安心似的捏了捏他的指尖。   “怕什么,他知道你面具后头长什么样了?”   他把人拽回来,顺势搂进怀里,在耳边带笑地涩声道。   季春风身披软甲,凝目瞪向两人,再跟脏了眼似的瞥开,道:“是。”   画良之懵了脑子,紧张得冷汗直流,把持不住力度,给桂弘胳膊抠得生疼,青筋爬在额角,脸上假意的笑都快要绷不住了。   他怎么在这儿?   总不会是顶着砍头的风险,出来披甲带刀的接私活。   所以,那屋里头坐的,该不会是……   桂弘疼得脸上肉跳,刚还得逞的笑意全僵在脸上,费劲把他那入肉的爪子一根根掰下去。   楼下拍卖还在继续,就算没到重头戏,芙蓉苑的每件孤品都还被人抢得厉害。   陈皇后端坐雅间品茶,两个宫女跪在地上给她捶腿,一个跪着侍茶,还有个站在后面听命的。   季春风隐在帘外,大抵不过是临时来替出宫的娘娘护驾。   画良之心底一震,芙蓉苑背后所隐之人,竟然是当今皇后!   陈皇后人入中年,是当今圣上发妻。圣上曾为显亲王时便育了长子桂康,显亲王藏蓄军力,发兵拨乱反正,强夺皇位,皆有她伴在身侧。   算得上母仪天下,又与陛下情真,后宫掌得安定。   但而今转念再想,她若没些手段,怎又能稳安端坐这凤台。   终究还是后宫之主,举止气派得体到位,即便桂弘这么声张着闯进来,即便他早就没了皇室的身份。   陈皇后仍为显责备怪罪,反命人给他和他带来的美人儿搬了椅子,安置在身边。   “你大哥不愿陪我出来到这种地方。”   陈皇后掐着透白奶玉茶杯,温和笑道:“才觉着无聊,你倒是来的正好。”   桂弘看她惺惺作态,恶心得很,便往椅子里一瘫,没规矩地翘着腿,道:   “谁知道原来是娘娘您在这儿呢。我来也不过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陈皇后倒不生气,侧目瞧了眼画良之。   画良之这会儿局促地只搭了个椅子边儿坐,生怕乱了礼节,但又不懂姑娘家的礼数,干脆成了完全不敢动的,绞手搁在膝盖上,腿并得齐,满脸僵硬。   “哪家的姑娘?能入得了我们弘儿的眼可不容易,果真绝色的漂亮。”   画良之心里反复默念着我是哑巴,我是哑巴,我是哑巴,全不敢说话。   只是隐隐觉得对面隔着层薄帘站着的季春风,他那赤裸裸的视线快给自己扎成豪猪。   “哪有哪家的姑娘。舞妓的后儿,出身低贱,没名没姓,还是个哑巴,就一张脸长得漂亮,可儿臣偏喜欢。”   画良之阴沉沉黑着脸,心里早把桂弘骂死万千遍,殊不知他这张天生媚相的脸色沉下去,竟是更显得淡漠无情,美得清冷了。   全然成了个寡薄沉冰,眼尾高挑得那抹滋味便是缀了水墨花的乌玉,非但不显俗媚勾栏,反将眸中那抹寒冽清傲,衬得淋漓尽致。   美人薄唇轻抿,将柳眉不悦微抬。   桂弘手心太热,本就紧张,更是捂得他冒汗,不耐烦地抽手。   却被那双灼热的手擒住溜走的指尖,挽花儿一般轻点掌心,攀了上来。顺他腕间微凸的疤摩挲绕上几圈,重新自手背滑下——   五指再从他指缝小心谨慎地插了进去,反扣着握了紧,力道分寸透着肌肤,喧声叫他别逃。   画良之顿觉背后一紧,打胃底下翻出股坐立不安的不适。 第66章 开价   不想陈皇后听完,非但不怪,竟还一消庄严端持的气势,掩口笑道:   “反正弘儿你当下再做不了王爷,便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了,这位姑娘可被你养得精致,都说华服衬人,她可是华容不输,反衬的衣裳发光,竟能让你收了心,好事。往后若想办大事,你在这后宫再举目无亲的,与母后说就是,母后替你操办,委屈不到姑娘。”   画良之脑袋空空,木然朝皇后行了礼,想道谢,记起自己是哑巴,尬了嘴。   身侧桂弘眸中的阴戾森寒愈发入骨,后槽牙磨咬得凶狠,唇角弧度却是更为放荡,全然成了个无耻之徒的嘴脸。   最恨做人虚情假意,万般呵护以为得了真情,殊不知下手时刀捅得最深。   话里话外,是要连自己娶妻都要插上一脚——   罢也,找这么个卑贱舞妓,确实好过攀了什么“门当户对”的大官之女,连他最后那点借权臣夺势,攀上枝头的火星都得踩灭了。   桂弘冷地一笑,动起身边人注意。   画良之还在六神无主的间隙,忽觉身子一飘,斜了出去,被桂弘拦腰勾进怀里。   外边的季春风隔帘见得到影,嫌恶撇开眼,度厄往地上狠劲儿一跺,声音不小。   画良之浑身顿时僵硬成块木头,桂棠东把他搂在怀里,硬邦邦摸起来自然不舒服。   好在趁一层这会儿搬出了今夜压轴的水蓝云纱成衣,薄若清云,隐约的蓝青色荡出长天之色,绝一个自然天成的美。   感叹与出价声此起彼伏,吵闹不堪,夺了全场人注意力过去。   桂棠东趁机在他腰上一捏,小声贴耳道:“好好演啊。”   画良之拿衣袖掩口,凶恶切齿地咬着字:“这得是另外的价钱。”   “——明堂楼邰楼主开价,两千两!”   “——监察院黎夫人开价,两千七百两!”   “开价。”桂弘伴楼下人声,一并与他道。   画良之顺着楼下的价来,没客气的意思:“三千两。”   桂弘猛地仰天大笑,拍腿抚额,浮夸狂妄到引四周人纷纷侧目,将画良之扶稳后,骤地起身,震袖甩翻身侧鸾鸟青花瓷瓶。   瓷裂声乍然荡平喧嚣,再于众目睽睽之下,抽剑断开幕帘,一脚蹬在栏杆上,高声道:   “三千七百两!”   他翻身而上,双脚摇摇欲坠立足栏杆上,提剑放肆:   “我桂棠东今日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看诸位谁敢与我抢这一标!”   “弘儿!”宫女匆匆挡到皇后面前,以免露出真容,皇后呼声欲止,桂弘站得危险,随时都能失足跌下去。   画良之见状也是脸色一白,正想伸手去护——   人已经纵身从二层展袍纵身跃了下去!   陈皇后一声惊叫,慌张掀开帘,推了画良之到一边儿,惊恐从围栏处往下看。   一旁的季春风也是措手不及,奋身想去拦着皇后,干脆一巴掌把那来回打晃的美人攘个跟头,却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席间众人闻声抬头,已经撞见皇后真容。   桂弘稳稳落地,眸中染了夺命的血色,大步朝台上走去。   一众看官已经不知道当下该看持剑冲上展台的疯子,还是二层芙蓉苑幕后主理,一时茫然失措,不敢多嘴。   “弘儿!别!!”   陈皇后深觉不对,尖声叫喊也拦不住桂弘剑起剑落,皮肉撕裂发出闷响,血溅四处,看台上那喊价的已被劈成了死的!   云纱泼得血迹斑斑,点点洇开,绽如红梅,平白多了分妖冶。   底下尖叫声四起,人群顿如热油炸锅,该说果真是那疯子,夺人命而面不改色,反倒啸天狂笑,踹开抽搐半死的挡路人,一把扯下台上云纱长衫,拿在手中高举,转头如握胜利品般朝二层张扬摆动。   画良之连滚带爬地起来,攀着栏杆,瞳孔骤缩,愕然失语。   这闹得是哪一出,提前也未曾与自己对过什么戏码,本以为他是来掘什么证据,譬如皇后便是这芙蓉苑主理一事,他当是知晓的,大抵要来这儿查些内情。   闹事简单,却也没说……   要杀人啊!   画良之虽是心急,但记得自己当下还是个姑娘家,总不能随他一并从这楼上跳下去,看周围乱成一团,顾不得太多形象,搂起裙子扭头撒腿就往楼梯跑去。   哪知连一半都还没跑到,那裙摆拢腿,迈不出大步,只打拐角处转过去,忽闻又是阵阵惊叫,接着楼内阵阵不妙的脚步声震得成雷。   画良之从楼梯缝隙间向下一看——   竟是四处涌来大批身披软甲,手持刀剑利器的家丁!   这……   大昭明令,家丁可携短剑棒棍以护身,单言披甲长刃,皆为禁止。   家丁……家丁岂可持刀披甲!   这是……暗养私兵啊!   那群家丁气势汹汹,从惊散人群中硬是挥劈出条路,将桂弘与死尸团团围住。   为首根本不忌什么皇家血脉,只举刀怒言:“大庭广众,杀人夺命,当这是哪里这般胡闹,芙蓉苑一不听江湖规矩,二不屑朝堂势力,管你姓甚名谁,出身为何,在我芙蓉苑闹事,便是要偿命!”   再见桂弘何来破敌之路?不过独自一把长剑,要敌的却是百数家兵!   画良之赫地捂了嘴,幡然顿悟。   忆起先前冯思安曾与他告明之事,陈皇后兄长,刑部尚书陈太訾生前曾在他处暗培私兵,权势滔天——   而今他便是要当皇城官家大户的面,掀出陈皇后隐在芙蓉苑后的庐山真面目,揭露其暗培私兵的事实,顺便好引陈太訾的私兵出洞。   陛下生性多疑,多年来未曾从大皇子身上引疑的原因,不过是因他这长子性格颇为庸俗,不善心机,多喜寻些欢心事,或也是因为打小便觉得这江山今后就该是他坐,便不会主动勾结政党,不做些画蛇添足之事,也不闹什么幺蛾子。   陈皇后母仪天下,为人阔达,看起来不像是后宫勾心斗角,善妒害人的主。   但今日桂弘一闹,这事一出,在座都是些又名有脸的主,皇后暗掌芙蓉苑,栽培私兵的消息传出去不过瞬时,便是要他父皇再无全心可信之人,要这大局动乱。   是了。   画良之越是这样想着,背后就越是发凉。   他要在乱中,伺机而动。   画良之看向逐渐被逼至绝路的桂棠东,依旧猖狂带笑。   他在引蛇出洞呢。   拿什么引。   拿他的命引啊!   原来他张口说的那些“不曾觊觎江山”的话都是真的,他不想要这江山,皇权,他是真觉得那皇座脏透了,或说他到底没那般强硬果敢的雄心壮志——   他心中要的复仇,不是夺得正统,翻案以告怨魂。   许是十多年来孤身孑孑,早让他生出不自信、且孤独刺骨的怯,以至于不敢奢望太多,他根本不信自己真能走上天子之路,他没那个勇气。   于是那复仇便成了几近幼稚的,报复。   若是诸事不成,他就会用自己的命,以自己的死来折磨他父皇。   他知道父皇对自己的疯病深感自责,所以他偏就要自己疯得更厉害;知道父皇对他放任富养,是出于内心不安,所以他偏就要过得不好;知道父皇想让他活着就好,他便要死在皇权争夺的血祭里。   幼稚,天真,却又可怜。   桂弘神色几乎是一种狰狞发疯的畅快,他仍觉不够,抬头观望几圈——没见到画良之的影子。   无所谓了。   疯子狞笑不改,荒诞跋扈瞪眼眶通红,陡地扭头看向陈皇后。   用以整间堂中人皆可闻地声高亢呼道:   “母后,别杀我啊!”   骇笑不停,这声音却是好一个无赖至极的哀央。   “母后!你怎养了私兵杀我!”   “母后,你不能这般对我!”   陈皇后闻言,蓦地软了脚跟,惘惘看向早已觳觫的众人。   而画良之徒悚然呆立在楼梯转角处,脑子嗡地一声乱成了麻。   疯子……   疯子,疯子!他这是要再造一场十六年前的山火,赌自己救是不救,可你要我如何——   身上长裙不便,早知就不从楼梯下了,如此落到粥粥混乱的人群后头,怎都是来不及,来不及的。   眼中只剩惶恐,寒光倒影,无数刀剑齐齐朝桂弘劈头坎去。   画良之撕了裙摆,人群中挤不出路,太多人遮挡视线,连绝望中一声名字呼唤出来,徒劳迅速没入喧嚣。   ——“阿东!”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长枪横空砸下,瞬间横扫周身兵器,季春风翻身跃下二层,度厄自背后运过,荡清九尺恶煞,硬生生在那台上撩出块净土。   桂弘明显一怔。   “别误会!”季春风满脸写着不情愿,但还是迈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呔声道:   “是皇后命我下来救你,莫要以为是我可怜你这害虫!且你这疯子不当便宜死在这儿,要死也是送大理寺受审,游街示众!”   画良之心口轰隆乱响,强忍住胃里因极度紧张而翻涌的恶心,再急急往人群里挤去。   不过陈皇后既已暴露真容,唤出私兵,何不就在此除后患,反倒叫季春风下来救人?   假作好意?   可她分明可以命私兵退下,或一开始便叫他们不要现身就好?事到如今,在场权贵不全是看得清楚,芙蓉苑主理是谁,无视典法内养大量私兵。   那这群私兵为何不退不说,反倒顶在风口浪尖上,重新团团围到一处,试图连着季春风一并包围起来。   禁卫小将目光犀利,那一身鱼龙服艳得血红,以一敌百亦不染惧色,冷一哼声,押着怒意微偏了头,问:   “画良之呢,他不是跟你走了!”   “看门狗,自然是要留着看家。”桂弘随声笑应,却是不由抻长了脖子,仗着身高,开始在台下开水锅似的人群里寻起他的美人。   便连季春风再骂了他几句什么,都没听见。 第67章 作戏   亏得画良之身上朱红银鼠皮的披风显眼,眼里在乱人堆里寻着人了,对上他那双迫切焦急的眼——   这马上就要被人包围剁成馅的疯子此间竟还释怀一笑,咯咯抖起肩膀。   便也眼睁睁地看着画良之慌张扒拉开人群往里冲,再被人踩了撕坏的裙角,“扑通”头朝下摔进一堆私兵里去。   “混账东西,有人为你官都不做,自毁了半生,你却要恩将仇报,自己出来花天酒地,惹是生非!”   季春风气急败坏,抡枪一个横贯再带倒一片的同时,几乎是刻意的多回了半寸枪,枪杆直撞身后桂弘裆上。   “我操你……”桂弘猝不及防,疼得直不起身:“大爷!”   季春风机敏提抢从背后一挡,拦住桂弘朝自己砍下来的剑,得逞骂道:   “叫您退后不听,度厄这么长一个,又没长眼睛,谁知道会撞到哪儿。我说,你再这般折辱画良之,我就怼烂你那对儿——   ——诶?!”   骁卫话到一半儿,忽低觉的背后好似空了,古怪拿余光一瞥,脸色顿地成了青的。   身后哪儿还见得到那败类身影,也就这眨眼间的功夫,桂弘居然打他枪底下钻了出去,只凭一身凡胎肉体,硬是冲进了海海家丁中去!   季春风一下子懵了神,再怎么也不该让他挨千刀被当成肉馅剁死在这儿,更何况皇后口头懿旨在上,必护他周全,再不情愿,也急忙提枪去追。   然桂弘却是直直走进乱刀中去,狂傲迈出大步,一剑抵百刀,叮当碰撞声荡了满堂。   这暴戾无常的疯子简直就是战场杀了红眼的将,任凭两侧刺来抵挡不住的刀剑划伤皮肉,如不知疼的猛兽,连眼都不眨,只靠力气大,手臂长,展臂直挥倒路径一众,切人切瓜似的面不改色!   那家丁们哪儿见过这般气势,疯子就是疯子,如此“不要命,只要命”当即被削了士气,惶惶倒退。   季春风气得头顶冒烟,后槽牙咬得快碎了,可劲儿辟出条路追着喊他疯子停下;   画良之那边一脑袋砸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口吐粗词,才想站起就被胡乱冲上来的人群踩了几脚,发髻歪到一边儿去,狼狈不堪,又挤又踹得爬不起来。   寻思着伤了无辜人也罢,再是不能看着他陷身危险而无能为力,正要强撑着起来。   忽闻耳边人群惊慌倒退,再就是阵浓烈的血腥味打头顶漫来。   面前递来只稠血淋淋的手。   画良之倒抽凉气,愕然抬头。   “不小心呢。”   面前人双目通红,脸上溅得血迹斑斑,嘴角勾成厉鬼,却是道出句温柔嗓。   而后将剑反背,“当”地抵下背后一刀,伸手撩开画良之乱了套的头发,将他拉坐起来。   桂弘把扰了他的步摇插稳,那语气温柔到毛骨悚然。   “摔疼了?”   画良之恍惚间想开口说些什么,怎奈当下混乱不堪,只是木然点了点头,那夺命的疯子竟抬起手,揉了揉他头上磕出的包。   在这喧闹之中,画良之只觉得自己头上撞得发热发胀,那手劲揉得刚好,不像逢场做戏,是真的舒解。   懵然移目,刀光剑影中见桂弘背后一人持大刀笔直砍了下来!   来不及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全力,拽桂弘一只胳膊将他带倒在地,自己翻身跨上伏在他身上,骇然闭目一瞬——   季春风隔人群探长枪,挡了大刀,一挑将其扬飞!   画良之冷汗淋漓,喘粗气撑起身,脱身瘫坐地上。   季春风也是个虚惊一场,又恨又紧张地盯着这对儿亡命徒,眼里冒了火,冲那倒是果敢的姑娘骂:   “这种伤天害理的疯子有什么好,你一姑娘家,要舍命救他!”   可惜美人儿是个哑巴。   只眨一双湿润狐目,咬着唇低眉瞄了他,再举手扶了扶散乱摇摆的发髻。   长袖顺小臂滑下,她没在意,只努力撑起身子,去扶仰面躺在地上的疯子。   季春风瞳孔一颤。   旋即回身把度厄如龙尾摆到身边,回身背对二人,一人一枪横于断了半数的家丁前,低声喝道:“你们俩还不趁机走,是等我气急败坏,要你们命吗!”   桂弘咯咯大笑,连句谢都没留,跌撞爬起身,用满是血的手拉着美人儿夺门而出。   一路怕他那蹩脚美人儿再摔跟头,几乎是拿胳膊夹着给他扔进马车里的。   车夫狠狠甩了鞭子,马车箭似的冲出去,画良之才惊魂未定地把满头乱七八糟的饰品扯个干净。   被人踩脏的外衫也脱得只剩一层轻便,顶着满车血腥味,看向抱着怀缩在旁边的桂弘。   桂弘穿得一身黑,染了血也看不清,手上,脸上露出的部分早已满是血色,分不清是他还是那群喽啰的,只是在那疯疯癫癫笑个不停。   “不要命了!”画良之这会儿回了神,才刚郁的怒气全迸了出来,只要想他好端端便要拿命去赌了,怒其不争也是,心疼也是,担忧也是。   终是忍不住,破口吼道:“你叫我穿成这样去是干什么的,花瓶吗,摆件吗!连声商议都没有就往刀山火海里跳,我想救你都来不及,你难不成还想存心让我看着你死,报复我了!要不是春风跟下来救你,我们俩今儿,总得有一个回不去!”   桂弘笑得浑身哆嗦,使劲抱胳膊搂着自己,口中嘶嘶啦啦着笑道:   “哥,好疼啊。”   “亏你他娘的还知道疼!”画良之嘴上骂得厉害,眼睛却一处不敢差的打量起他。   怎奈桂棠东这一身黑,那般不要命的往人群了里冲,就算绝对好不到哪儿去,也看不出身上哪儿被砍割出了口子,只有血顺着大袖外的手背不停滴答。   “知道疼,还那么不要命的往人堆儿里进,怕自己活得长了不是,就这么想死!”   “我那不是看你摔了,怕你被人踩成肉馅吗。”桂弘还在讨欢的取笑。   “少自作多情。”画良之嫌得要命:“可省省,装模作样,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做给他人看的?桂棠东,我有时候真的怕你,怕的就是不知道你有些时候,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   画良之一边说着,边去轻手一层层脱他衣服。   血湿得透,全黏在身上,每脱一层,桂弘都在那唧唧歪歪的哼哼。   “闭嘴,寻死的人哼唧个屁。”   桂弘歪了头,突然把握住捏着他前襟往下脱衣服的手上。   画良之眉头一紧,正要跟踩了水似的猫甩起爪子,没想被捏得可紧。   “不死了。”桂弘软着声,像撒娇似的:“我不想死呢。”   画良之朝上翻了白眼,瞪着人没好气道:“松手。你不报复心重吗,挺好的,你今儿假若真死在了里头,足够我愧疚一辈子,正合你意。”   “是啊,装模作样的逢场作戏。”桂弘先是喃喃,又遭画良之没轻重地彻下贴肉的衣服,“哎呀”叫唤出声,委屈缩进角落里,再不敢让他碰。   “其实疯不疯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但是怪怕的,怕我死了,你该伤心。”   “……什么意思。”   画良之往他旁边蹭了过去,把那么大个人逼得无路可退,怕了疼了,胡乱扑腾着不让碰,却被强行卡住胳膊,继续替他扒起衣服。   “没什么意思。”桂弘见躲不过,干脆闭眼捂脸,咬牙忍着:   “就是挺奇怪的,以往觉得自己死就死了,没什么意义,反能让恨的人以短暂心疼,那也不亏。可如今就觉得像被人抓住了脖颈,悬崖再高啊,跳不下去了,命好重,我有点舍不得。”   “……”   画良之没再吭声,总算把他上半身脱得精光,到处都是血糊的色,手边没有干净的布,就用脱下来的衣服简单擦了擦。   桂弘疼得直龇牙,画良之到底忍不住冷嘲了句“鸡不敢抓,杀人倒是切瓜”,擦得人半干了,入眼见着那条肌肉线条清晰的胳膊上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刀伤,属实看着就疼。   大抵腿上也有,但毕竟是在外头,扒袴可能不太好,得等回去再说。   强行搬着他身子检查起上半身,狠劲儿一扭。   把桂弘背朝自己一转,画良之登时止了口中的骂骂咧咧。   原是入了目,那满背愈合后的火伤疤癞,扭曲蜿蜒爬得到处,随身型生长拉抻变形,真是个触目惊心。   疼到入骨的疤可不会消失,随着人长大了,蔓延着,反倒更是猖獗。   狰狞的一道一道,成了铁锁,直勒进心口里。   “……疼吗。”他失了神,咕哝着问。   “疼死了。”桂弘想都没想,答。   “我是说……”   “啊!救命,疼,好疼啊,哥,你快给我瞧瞧,我这大腿上是不是也有伤,我脱了给你看看,我这就……哎呦……!我脱给你看啊,等一——下——啊……疼疼疼——   真就当着他的面毫无掩饰地脱起袴来。   画良之恼羞成怒,把手里浸着血的亵衣一巴掌砸回他脸上。   “不知羞耻的,回去再脱!”   桂弘伸手把亵衣摘下来,意味深长地瞥了画良之一眼。   再换上一脸无赖,嚷嚷着闹:   “哥,帮我脱一下嘛,我弯不下腰,胳膊疼得手上没力气。”   “你大爷的,怎不让我伺候你拉屎把尿啊!”   “那不是人现在还不想拉……”   “操,要不要再给你找个奶娘,裹襁褓里头,弄个摇摇床睡去!” 第68章 灭口   项家太仆寺府上,炊烟腾腾烧了半日,不只是烧地龙的用碳量了。   后屋氤氲雾气朦胧,满天海棠香醉人,门缝中悠悠笛声传得畅远。   油木浴桶里躺着的项家公子,把自己从脖子以下整个浸在添了精油浓香的水里,水汽撩得面色嫣红,分寸皮肤光洁顺滑,大抵是无聊,吹着笛子解闷。   笙笙端凳子坐在后边,舀着水给他清洗长发。木梳仔细梳过,书童手不敢抖,生怕断了根长绢暴敛天物。   擦干以后,再从手边小罐子里剜一小块儿花油,握手中温化了,仔细涂在他的头发上,才方令这位大人精致得连根根发丝都是柔软晶亮,过目不忘。   “少爷,”笙笙起来轻唤一声,“该出来了。”   项穆清或许是安逸泡得发困,笛声戛然而止,松松垮垮拎着笛子的垂手臂在外头,缓了好一阵,才哗啦拨开水波,倦怠眯眼撑起身。   水珠纷纷从一身奶白的肌肤滚落,落回水中激起涟漪,好一幅出浴美卷秀作。   真不愧是连无欲无想的影斋大首领,都念念不忘的身子。   项穆清没直接披上衣衫,而是出来坐在小凳上,把身子趴在浴桶边缘,歪头枕着臂,困得乏。   笙笙拿手巾把他身上的水擦干,从身后架子上取下个盖着红布的竹碗,小心抱着端过来,掀开红布,装得半碗白色粉末,上头还有个纱布裹的软扑。   这些粉末是项母重金特质的秘制桃花粉,添了蚌粉,滑石,壳麝,蜡脂,和一两千金难求的铅华混成,润肤美白,保人肌肤似水光洁。   笙笙用软扑细致将这桃花粉涂遍他身上角落,不敢疏漏。   项穆清自小就用这尊贵东西烘大的,要不怎得如今这面若敷粉,英姿如仙的皇城第一公子称乎。   那桃花粉芳香宜人,散着淡花麝香,清雅,风姿,正衬这张俊俏脸。多年来早沤进骨子里去了,以至于项穆清从来都被人当作自带体香,摩肩难忘,快成了标榜,致皇城内不少少女公子,争抢寻与之相似的气味。   末了,书童还要用面脂给他揉了脸,才伺候少爷穿上衣衫。   “不差了?”   笙笙吓一哆嗦,紧着拱手垂首退到旁边,同不知何时起站到浴室门外的项母道:“是……笙笙不敢疏忽。”   项穆清闻声轻轻吟笑,自己把腰带先系上,才回头也朝母亲一敬,说:“快两个时辰了,儿子都快困睡在里头。母亲,可是放过我吧。”   项母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满意点点头,端步离去。   项穆清整好衣衫出去时看月已当空,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揉揉太阳穴道:“笙笙,回去睡吧,热气熏得头晕。”   -   坊间到底是将陈皇后于芙蓉苑暗培私兵,欲夺废皇子之命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整个宫内却是安静得可怕。   宫人行得有条不紊,昨儿养心殿的梅花开了,德惠娘娘还抱着五皇子去赏了花,与陛下在静云亭饮茶休闲。   五皇子虽是调皮,但也伶俐聪慧,小小年纪便在静云亭提了首词。   虽然都是小孩子话,什么啼啼小雀,糖霜满地,冬梅团团的,着实可爱,一高兴赏了他好些西境来的珍奇小玩意。   一家子其乐融融,曹亭廊在旁边颔目微笑,拿过身边宫女的铁钩,去挑那烧红的暖碳。   梅花多得压枝,喜鹊落上去,小爪抱得梅树簌簌三响。   世帝低头,睨向早前便侯在亭下的桂康。大皇子心有余悸,揣手垂头站得卑微,大寒天冻得有些抖。   皇上瞥开眼,勾手召背后的靳仪图过来,小声说了点什么,再往软椅里一缩,拉紧氅衣,展臂把小孩子抱进怀里。   但说暴风前最为宁静,至今且都是有条不紊,一如既往的让人虚寒。   是夜,有乌云蔽天,黑得彻底。数十黑影从瓦上略过不留痕迹,翻入灯火俱熄的芙蓉苑时。   腐烂的血肉味,即便在低温下依旧刺鼻。   “首领……”方劲从檐上跃下,半跪道。   靳仪图把面巾扯下来,望一地死尸,发了愣。   他低头去探叠了几层的尸体,有一箭封喉,或是短刀穿心,还是温热,刚死不久。   后院忽地一声惨叫响得通亮,靳仪图急忙挥手唤人追过去,和迎面冲过来的血人撞个满怀。   还没等抓住人开口问,只见那跟血河里爬出的人一双大眼瞪得眦裂,嘴长得老大,翕动几下,还没出声,已经是大口大口的血疯狂涌了出来。   而后扑通一声直挺摔在地上,断了气。   靳仪图极厌恶被死人碰到身子,嫌弃退了半步,皱眉抬头,耳廓一颤,闻见什么微弱异响,当即凝目,竟见得阴影中隐约一张血红弓满,弓上还有只待发的箭。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嗖——   靳仪图迅速抽剑断箭,噙毒箭头如疾风闪电,“啪”地一声被他折断于面前咫尺!   “谁命你来的!”   靳仪图按住怒音收剑,高声质问。   对面人收了弓,鸟似的轻盈从屋顶跃下,大红斗篷掀得漂亮。   肆无忌惮地往明处再走几步,甚至于颇为心有余力,打趣笑道:“怎么,靳大首领这语气,我若不说,还要抓了严刑逼供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靳仪图按剑欲动。   “不,您当然敢。”   项穆清走到他面前,含情眼半眯挑唇,游刃有余笑说:“所以我怕,我说。”   “是谁。”   话音未落,耳畔隐隐响起木件碰瓦的碎声。随即大片箭响割风,影斋一众杀手当即意识到不对,纷纷拔剑抵挡!   靳仪图知道项穆清放箭本事一流,挡箭的身手怕是一点儿没有,来不及训话,急地把他攘到身后,二人一并翻滚,背墙而立,敏捷挥剑替他当下飞矢!   项穆清挤在靳仪图身后,神色诡异地似笑非笑,森寒中带着些惊异,叹然看靳仪图抵过第一波飞矢,趁换箭空隙吹一响口哨,地上杀手飞身上墙,再跃屋瓦,手起刀落悲鸣不止,落雨似的飘了满天腥血,噼里啪啦掉下来十几具尸体!   项穆清嘻嘻笑着合手鼓起掌。   “现在能说了吗?”靳仪图被他这玩世不恭的态度弄得不舒服,回身将人猛地压到墙上,提着领口。   那冷声逼问到了一半,陡地转音,皱眉道:“受伤了?”   “谁?”项穆清懒懒散散应着,抬手去拍他揪着领的手,讨厌这冒犯滋味:   “我?好歹我也算个大内高手吧,虽敌不过你,总不至于被这群三脚猫的伤了,瞧不起谁呢。我说,用你的木鱼脑袋想想,能暗遣我到这儿灭口的,不就只有我义父……”   “还嘴硬,都这样了,当我瞎!”   靳仪图抓着他的手丢到一旁,视线凝在项穆清的胳膊上。   那随性浪荡的觉得怪,话吞一半儿,也顺着视线看过去——   才发现自己左侧白绢半臂早已泡成了红的,上头不知何时被刀刮了个不浅的伤口,血汩汩顺着指尖嘀嗒往下淌。   项穆清自己看着都犯了呆愣,瞳孔大震,半晌再没说得出话,好一副受了什么冲击的模样,木然动了动胳膊。   “嘶……”   靳仪图收了剑,沉吟许久。   再是抬手缓缓揉了揉眉尾,略有些难以置信地把面前人从脚到头审视一遍,抿了抿嘴。   磕巴着试探问:“项大人,该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啊。”   约么是这会儿疼的劲儿上来了,项穆清捂着胳膊弓起身子,略显为难道:“此话怎讲。”   “不然,怎会紧张得受了伤都不知道。”   项穆清一时半会儿应不上话,眼神慌着闪了几圈,落回自己伤处。   靳仪图心觉自己该是猜测没错,本来他那候卫的位置就多是高处巡查,很少有需要开弓杀人的时候。   箭法虽说超群,但禁卫若是遇了刺客,比起当场毙命,多还是要留小半条命,审他个水落石出,拔出背后根系,因此他项穆清就算放箭,多射四肢断其逃路,不往命门要害处中。   且他这娇生惯养的金枝大少爷,又怎会跟自己一样,需要杀人以尸体为自己垫脚。   可若如此一来……   常人杀人并不是易事,他此刻多半是尴尬或者丢脸,过于紧张,连受了伤都意识不到。   靳仪图想问的话多,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你不是身子金贵,伤不得吗,影斋在附近有暗哨岗,我带你去处理。”   靳仪图把项穆清晾在旁边,回头命道:“再去查查还有没有活口,所有尸体,都补上一刀。”   项穆清拍了蹭上的灰,贴他耳畔嘲道:“真不愧影斋,杀得干净啊。”   影斋首领并未做声,好似郁了气,却是嫌他慢了,总不能一劲儿白流着血,没走几步,回头扯上他没伤的手臂,要他动作快点。   哪知项穆清步子忽然一止,狂拍了几下让他松手,   慌地跑出去,扶着大门稀里哗啦哇哇吐了一地,到最后连连酸水都呕了出来。   再是狼狈不堪地抹了把嘴,胃里绞着站不直,无奈朝靳仪图弱弱一笑。   倒是叫那略显无措的杀手更笃定这该是他头次杀了人了。   影斋暗哨岗的郎中极擅长刀剑伤一类的应急处置,只是动起手有些没轻没重。   项穆清半个身子蹭的都是血,短时间内大量失血,手有些抖,表情却是轻描淡写,看着寡淡,像是麻木得不知道疼似的。   靳仪图以为是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疼傻了,他也确实看上去,正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豁开来血淋淋的伤口发呆。   他把视线拉进了些,伤得虽重,可这人身板崩直,雅得像长颈的鹤,寒冬雪夜飘飘贵气,脑后束起的发干净整洁,油黑利落的额后发际线下,断崖般延伸出雪白光滑的脖颈。   “你替那个老阉人卖什么命。”靳仪图喉咙有些发痒,往后坐了下去,不解责备着冷声问:   “清除芙蓉苑可是皇上的命,他这不只是僭越,更是在湮灭证据。你做他帮凶,只要我一句话,项大人可是人头落地的罪,值得?”   “靳大人不是最擅长做这个。”   项穆清用没伤的半边撑着头,视线落到自己手臂上足有个四五寸长的口子,容那郎中擦干净敷着药,边揉太阳穴边讲:   “去告发啊,义父好与我同罪,他死了,内侍省没了支柱,也就乱了,岂不是正中影斋下怀,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靳仪图皱眉看了他一会儿。   郎中把他身上的血都擦净了,满屋便只剩下项穆清几乎沤到骨子里的阵阵香气。   “收拾完就都出去。”靳仪图命令道。   郎中一声不吭关了门出去。   影斋的人不是傻子,知道想活,就要做瞎子,做聋子。   “他是替谁灭的口,皇后的人吗。”靳仪图双手交叉,架到膝上,下三白冷目灼灼,炙得人虚寒。   “不知道啊。”项穆清眯了眼,居然还犯起困,态度恼人地懒散道:“义父要我帮他杀人,我便来了,不多问的,可孝顺呢。”   “……”   他听那人沉了好一口气。   靳仪图当真辨不清他这一张秀口,何时吐的是真话,何时吐的是花言巧语。   他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向来得不到便逼,逼不出就杀的人,耐心想要荡尽,其实只消须臾。   猛地伸手摘了他下巴,硬掰正到面前。   出手快得如影,都不容项穆清惊的眼完全睁大,三根手指已然强行塞进他微张的嘴里。   再抓蛇般在那嘴里一阵翻搅,死死按住惊惶乱涌的口条,把指甲生嵌进去的用力!   项穆清骇然之余,亦是疼得直呜咽扑腾。怎奈靳仪图力气太大,丝毫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手里几乎要捏碎他的下巴,根本合不上嘴。   血混着津液黏腻,开始不停顺嘴边滴答往下流,羞愤奔上头顶,狠一巴掌掀翻桌子,压着人手腕一同滚摔到地上。   “做什么呢!”   项家大少爷大声嘶吼,嵌住靳仪图脖子,掐得他额角青筋暴突:“要说您性僻阴郁,不懂交往,也不是这般不尊重人的!” 第69章 阴差   被掐那人接不上气,咬牙挤得断续:“谈何……尊重!你——值得?”   “我又不是你随手捻来玩的物了!”项穆清磨得牙痒,不知道他这是犯的什么癔病,顾不上手臂洇了血的疼,嘭一拳正中脸上:   “狗奴才,你若是完不成你那圣旨皇命,是祭了我复命,还是怎么着的,随你的便,别想着羞辱人来解气!”   影斋首领顿时擦红了半边脸,舔去嘴角裂的血,从下头猛一膝撞在项穆清胃口。   这才吐过的人本就不大舒服,硬是呕地一声,喉间一腥,跪在地上险些吐了口血出来。   手臂泄力,靳仪图趁机翻身咳嗽几声,徒手抓着项穆清后颈将他拖到面前,一把丢到地上,大喘着气抚平衣褶,那一身黑衣,灯下还真就成了讨命的阴差,啐一声磨牙道:   “管你什么,我靳仪图,生平最讨厌别人动了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项穆清可不是好惹的,即便疼得站不起来,仍双目狰狞,拿手臂撑着身子,抬头冷笑:   “放你那嘴巴干净些,茹毛饮血的疯子,好端端一个人,叫你说成东西。”   靳仪图充耳不闻,冷凝那捂胃挣扎的,切齿继续道:   “影斋熬蛊法暗培的杀手,我杀了百人才从血泊中爬得出来,这世道你死我活,我踩的路,我在的地位,我要的东西……哪曾视而不见,放纵随性过了?就该是我的,你可好——   项穆清眉头紧皱,硬是半晌没闹明白他在说得什么胡话,听不懂。只是过了片刻,才半疑着扯出个无语的笑,使劲抓了抓头发:   “狗仪图,你嫌我脏了?”   “……”   “怎么一回事儿啊?”   项穆清见他这般反应,没想居然被自己猜了个准,但又实在理解不能,气得冒出干笑:   “我项穆清纨绔公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你靳大首领心知肚明的,也和我搞得欢喜,干什么偏今天犯这神经?且说咱俩又不是什么拜堂夫妻,也不是私定终生的真情,解决个需求,寻些刺激的关系……怎就莫名其妙,把我归成您的东西了?”   靳仪图敛言,拳头捏得抖。   项穆清把自己都说乐了:“在下知道自己生得好看,皇城上下哪有不贪这张脸的。靳大人,没什么必要,就当生得好看是我的错,我天生媚骨,迷了您罢,我该死,莫要当真了。”   说完撑起身子,小声念叨今儿真是气运不顺——   不见天日的深谷中饮血踏尸长大的人,耳濡目染尽是杀戮占有,想要的怎会得不到,怎就得不到,无法填补的占有欲窜行在骨缝里,分分寸寸疼得人皲裂。   何尝品过这般滋味,即便只字未言,眼中杀意早如洪涛奔涌。   那不安与冲动按不下去,让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眼前人死了,自己方能寻得安生。   死了算了。   杀了算了。   杀了 算了。   杀了吧,干脆杀了。   项穆清见他说不出话,摆摆手,扶着倒在一旁的桌子起来,抱怨嘟囔着“准有什么毛病”,要从这是非之地离开。   彼时背后响起阵衣料摩擦的刷刷声,不等他摇摇晃晃迈出五步,一只手骤然闪来,扯住头发凶狠将他带摔在地!   不容反抗,捞着腰将人捧起,撩开下摆咬牙低吟一声,硬是强行挤了进去。   几乎撕裂得锐痛惹得人眼冒金星,项穆清甚是没敢相信自己身上当下发生的是什么事儿,可那剧痛要他清醒,嘶声怒吼,折身跟这不知好歹的打成一团。   光凭拳脚断然打不过那影斋的狗,干脆呸一口吐他脸上,破口咒骂:   “狗仪图!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做也是两厢情愿,你当我是春楼低三下四的官儿啊!”   “不然呢。”   靳仪图脸色冷得似冰,怕他听不清似的,更压着嗓音,一字一顿,说:“不然呢,项大人该是什么。”   “………什么?”   项穆清恨得牙痒,才勉强得站,就被靳仪图无情一脚踹在喉结上,登时仰摔在地,咳嗽不止,险些断了气。   “靳仪图……!咳咳——放了!”   靳仪图没听,一意孤行地使劲把他翻过身去。项穆清伤了条胳膊,自己撑不住,就被靳仪图捞着肩膀侵犯。   这位富贵公子头脑发昏:“放开!!!靳仪图!!!”   可他除了更用力地强迫,再一声不吭,攥着腰身的手重得快把内脏挤烂了。   “放——了我!我操……我操你……咳咳,狗东西!你等着,我要你好看!当真瞎了眼才与你搞在一道,不是人的东西!”   向来面上清正雅致的大人如今开了荤口,但叫那霸道行事的更觉像是把什么高岭寒花折了的快感。   可靳仪图也清楚,他哪儿是那皮面上冰清玉洁,风姿傲骨的雪莲花呢。   他是那塘里的莲,看似纯白亮丽,实际踩的却是臭烂腐朽的泥,哪儿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只是深藏着惺惺作态。   更是咬牙切齿,一手移上去掐紧那白嫩后颈,另一只手撑着墙,撞得更狠。   项穆清嘴里咬不住地疼出嘶吟,挣得厉害,怎奈怪了,不知为何今日就是较比以往手软脚软,使不出没有气力,挣不过他,像个纸偶似的落他手里摆布。   “我杀了你,杀了你!”   “你试试。”   靳仪图一声喟叹,暖地浇了他一身,若无其事整衣站起,睨着那团发了疯嘶吼的白泥:   “你何时有这能般耐,当下可是我要杀你,你又如何杀得我心服口服。”   项穆清跌坐地上,喘着粗气,从怀里噌地抽出把小匕,直朝他两腿间刺去:   “狗东西,我不阉了你!”   “你阉!”靳仪图反手扣住那腕子,摘掉匕首丢到一边,终是忍无可忍,高声质问:“你他娘的不正喜欢阉人!”   “…………!”   项穆清愕然噤声。   顿做失魂落魄,呆滞仰头,惊悚看他,那水气眼中除了茫然,绝望,难以置信,再就剩惶恐。   甚连刚刚的恨意都不存了。   肩膀不自控地颤抖两下,喉结一滚。   “你说什么了……靳仪图,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   靳仪图当下也是叫欲念跟盛怒麻了前额,逼前蹲身,眼中闪着不屑,厌恶,冷地一哼:   “侯卫大人,莫要装模作样了,你真当我是傻子?啊,义父,替他卖命,孝顺……频繁出入曹亭廊寝居,呵呵呵哈……”   恶鬼瞳孔再是一缩,眼白几乎占了整面瞳孔,骇声道:   “和你那见钱眼开的贪官父亲项伦一样!不不不,您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人卖的是人性,尊严,你连身子都肯卖!”   项穆清面如死灰,攀着用尽力气余下去绞拽他衣领,强咬着打颤的声线:   “你监视我?”   “真恶心。”靳仪图根本没有理会项穆清半句,亦似是对监视一事不置可否。   “那满是尿骚,年老珠黄的臭阉人也下得去手。项穆清,你可真恶心。”   靳仪图一字一句都是刮骨的刀,冷漠无情,冰凉把他尊严,羞耻心,脸面,傲气,全像瑶琴上一根根的琴弦。   一根根的挑断。   胸腔内反复共振悲鸣,割得他鲜血淋漓,凌迟似的疼。   “……你再说一遍。”   项穆清全身发抖,把牙咬得铁腥味溢了满嘴:   “你真当我是如此了。”   “不想项大人把自己从头到脚养这么极品,竟是为了讨好那半截入土的老太监。”靳仪图像个无心人一般把话说得决绝:   “我一想到你用那和老太监欢愉的物什与我做过,我真觉得恶心得要命。我看你倒不如那西楚的小官儿干净,至少人家,心是纯的。”   “闭嘴!”项穆清红了眼,声音早就成了嘶哑:“你闭嘴……”   “我闭了嘴,没人说,项大人便能自欺欺人觉得自己高贵,干净了?什么好玩的呢,两腿间空荡荡的阉人,怎么,是他耍得巧玩意儿了,花样多了?那老禽兽总不会要您踩了他在上头。”   “……你当我是愿意的。”   “你当我乐意!!!”   “愿不愿意,反正您做了不是。”   烛影颤晃,也耀不明项穆清青白无色,死人似的脸。   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靳仪图,看他在烛影下阴鸷讥诮的黑眸,脸上溅的血凝固成痣,薄唇抿死,嘴角天生自带的微卷,如今在他眼中竟是何等戏虐。   眼神黯着光,只把火苗映在其中,烧着他的心脏脾肺,任凭五脏六腑声嘶力竭的叫喊。   辩不出声。   他说得对。   他说的没错啊。   像个该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罪人仰望着阎罗大王,项穆清直至这时,才终意识到他可是靳仪图啊,是一夜斩百人的恶鬼,是活剥人皮,是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活鬼煞。   我竟还曾有过错意,竟还妄想过驯服,竟以为能触其软肋……   是我错了,靳仪图不是猎犬,也不是孤狼。   是啖骨肉,饮人血的魔。   “靳仪图……”项穆清心疼得连咬牙吐字的力气都没有。   “别逼我恨你。”   “谁又在乎。”   靳仪图挎上剑,推门出去前留的最后一抹蔑视,下三白的眼冷得碎了骨头。   两日后。   画良之在院内舒展拳脚,看眼前扑腾下来一只鸽子。   他抓了鸽子递给抱着暖炉,用纱布裹成粽子栽歪在榻上的桂弘面前。 第70章 李代桃僵   其实这疯子也没伤得那般浮夸,不过金枝玉叶,娇惯,哼唧,赖皮,得好生养。   几日下来,画良之不禁生了好奇心,为何桂弘杀了人,都没有半个官府的人来追抓,而他也像知道似的,怪不得自己怎么催他跑他都不肯挪窝。   就算是陛下不想把事儿闹大,可桂弘这当千刀万剐的疯子,不得不说,能如此平安活着,那简直就已经是陛下几近极致的偏爱佳宠了。   许是那老父亲知道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亲生儿子,便将一切赎罪的心思,自责的心思,未尽的悔念,全强行加在他身上了?   反正他也闹不到哪儿去,顶多杀个人了,还阴差阳错当成净了逆党,如此一想,倒还真没抓他的理由。   呵,他若不是个疯子啊,嫉妒心重的大皇子估计要忌惮得暗下杀他千次。   桂弘闭着眼,连挪个屁股都要哎呦吟上几声,苦个脸让他读了。   这些日子的风平浪静,画良之虽意料到是陛下有意压了风头,可他不觉得桂弘白闹了,但信中所言,这些日陛下常留于德惠娘娘的寝殿,许久没召过大皇子共议国事。   看来信任的桥,已经裂了缝。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最后一排字。   侯卫辞官。   画良之惊愕抽气,道:“项穆清?他在这关头……”   桂弘死死拧着眉头,才刚说陈皇后之事毫无动静时,都没见得他神色如此,   然侯卫大人名字一出,他便不适凝眉,只叫画良之觉得二人关系好不一般。   毕竟篇幅有限的一纸传书,何必费事加上这一句与他无关之人仕途如何的话。   “可惜啊。”画良之轻叹,瞄眼试探着瞥着桂弘的反应:“项大人,是个好人。”   “好人?”   果不其然,桂弘拽声抢了话。   “哪里好了。”   “那你得问哪里不好。”画良之提着眼楣打量他,边掰起手指头,发自肺腑叹道:   “家世好,性格好,箭术好,长得也好。人可是皇城首屈一指的公子哥啊,风姿洒落,人才出众,举笔成文,年轻有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助人为乐的事儿也不少做,能有几个大官家的少爷看到路边乞儿还赏眼掏银子的。”   “又是三天两头请咱们吃酒,禁卫兄弟们以前遇了事儿,也都托他帮持,毕竟说出身和面子,还没人抵得过他。”   画良之说着话,竟还把自己说进情绪里去了,不甚警告:“你可以说我是见钱眼开的小人,骂我像条狗,那是我该;可若说项穆清半句不是,我都跟你急。”   “……是吗。”   桂弘沉吟片刻,从榻上下来,紧了紧身上紫狐皮的大氅,站在门前看积雪覆满园,冬日寒气闻起来舒心。   “你都这么说了,那他本该是个好人吧。”桂弘看似无心地望满地银装素裹,雪荧着光。   看久了,瞳中难免显青光难耐,正如美景不可多得,人生难得万全。   “只可惜,命不好。”   桂弘往怀里揣着手,心思沉静下来却似万般怅然。画良之站在下面看他,某一刻褪去顽劣轻浮后,硕长英挺,他好像只需站在那儿。   融雪惊雀,扑碎玉满漫天。   浑浊眼中装的都是世事人情,万里江山。   画良之不禁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意,羡叹,但还是唤自己清醒回神,别对这自控不能的疯子起什么没用的期待。   “胡说什么呢,他的命再不好,能坏得过你我?内情不知,但至少他父母健在,宠爱有加,那这人间还有什么艰难险阻,什么世态炎凉敌得过。”   画良之摇摇头,扭头练起枪。   托那楚狗人的福,眼下左腕恢复得顺利,虽然耗力的时候依旧会隐隐作痛,但好歹是勉强算灵动自如,握拳动作时也不再发抖了。   桂弘冷不丁乜了画良之一眼。   “他哪来什么父母。”   掷出去的枪头偏了线,擦过瓷碗撞到墙上,当啷落地,没了下一式。   “不过是颗李代桃僵的棋子罢了。”   ——   夜半的护国将军府,当下虽是个空空无主之地,但也免不了四处兵甲重镇。   把门的两小兵立得跟石狮子似的标志,更夫刚敲过锣,这会儿道上没什么人。   远处挑着的灯一跳一跳朝这边缓慢飘来,小兵闲来无事,动了眼珠子看了会儿,原是个提着竹篮的老头坡着脚过来。   那老头满脸皱纹,背佝偻得块叠成两折,穿的也破,寒风里哆哆嗦嗦提灯走着。   巧就到了将军府门前那块儿,脚下一虚,咣当跌在了地上。   “哎——呦——!”   俩小兵一惊,慌张对视上,再齐齐从阶上跑下来,扶起人问:“老伯,没事儿?”   “哎呦——我的蛋诶——”   老头根本没顾自己,大声哀哭去抓打翻的竹篮。   小兵跟着扭头一看,好嘛,原是慢慢一筐子鸡蛋,这会儿全成了散的,蛋清混着蛋黄淌了一地。   “哎呦,这可是我攒了大半年的,要去给我那生病老伴儿换药的呦——怎么就都碎了——哎——呦……我这老不死的,还活着干什么咯——”   俩小兵顿时慌了手,碎了的鸡蛋总不能拾起来粘回去了,尴尬望了对方一眼。   “老伯,别……您这样,你先起来去阶上坐会儿,别把自己摔坏了!”   哪知老头哭喊得厉害,坐地上不走,抱着鸡蛋篮子耍赖,直念叨着不活了,没脸回去了,死了算了。   “鸡蛋……待会儿咱叫人去府里看看,反正将军不在府上,后厨多的给您掏几个去,总能解决,您别——”   老头像那听不进去似的,一劲儿拍着地耍脾,扒拉着不让人碰,给小兵急得六神无主,直冒冷汗。   叫娘哭天的往将军府高墙处掀了一眼,见着道黑影闪飞进去,又扯起那俩小兵的裤脚子哭丧起来。   “我的鸡蛋诶———— ”   半时辰后,西郊。   地下石殿常年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何处而起的滴水声响得空旷。   一声声阴森冷厉,殿间中央石椅上的男人抱着双剑,一动不动。   直到急促脚步声从远处奔来,才幽然掀了双目。   “怎么样了。”   “回首领。”方劲扯下面上黑纱,跪下道:“全翻了个遍,并无异常。”   “也罢。”靳仪图揉了揉额角,探道:“姑获一向行踪诡异,做事谨慎,岂能在家里留了痕迹。”   “可是……”方劲犹豫片刻,再问:“除却冯家少爷,再没能值得怀疑的人了啊。要么还是属下待人归来了,再去一探。”   “得了。”靳仪图皱眉喝声,在这殿间荡出回响,吓得那跪在地上的一哆嗦。   “这险冒一次就罢了,当护国大将军的府是什么闲官后院那么好进,叫人抓了尾巴,势必要酿出大事,再说……”   再说,他家公子一个朝堂事不粘身的,能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杀人的鬼鸟。   “指不定是那纪方苑胡言乱语,根本没什么养不养子一说,倒不如皇城四处插上暗哨,直接抓个现行。”   他把人唤退下,又是撑起额,心烦意乱窝进椅里。   自从那夜之后再是没见着项穆清的影子,这心如磐石的影斋首领本以为自己当得清净,终能归回曾经寻常日子了,   怎得反倒是愈发闹得像是有百鼓在自己胸口齐鸣,震得脑仁嗡嗡,是站是坐都不舒服,心里头被什么鬼爪子捏得揪了,难受。   好难受。   靳仪图近来脑子里想不了别的事儿,全在掰扯着项穆清那天又伤又吐。   如此看来,冯家公子必然不是那姑获人选,但若他项穆清是第一次杀人,   那谁是姑获了。   他不是姑获,他不是……   他怎不是呢,可他又怎会杀了个人,就要恶心的吐成那样。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   这三个字好像扎根的爬墙虎,又刺又硬,扒着脑子,四处延展生长,爬得到处,甩不掉,忘不了,还要他时时刻刻都念着。   地上早已泛白而不知,这都是第几个晚上了。   到底如何才能睡个好觉。   ***   “人就是会这样越来越少的。”   詹勃业在宫墙下走着,白雪覆红墙,给这诗情画意间多添了分苍凉。   秦昌浩把弯刀抗在肩上,跟着他一言不发。   “也会越来越年轻。江山代有才人出,国家不缺栋梁,不过栋梁缺机遇。我本早该告老还乡的,禁军这种侍君添脸的位置,还是当由俊俏的年轻人在更为好,是我赖着不走嘛。没办法,念儿服药,需要银子,我退不下身去。”   秦昌浩当下的神色就是把置之度外四个字描绘得淋漓尽致,送了耸肩,潇洒自在道:   “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老爹您的霸气豪迈啊。禁卫也不能都是小白脸,总得有您坐镇,才压得住气势。不过,反正项穆清这小子可轮不到我们替他惋惜,他啊,说家世,才华,姿色,老天眷顾的人,放哪儿都委屈不着,与其叹他仕途可惜,不如摸摸自己腰包里的银子,看看到底是谁更可怜。”   “嗤。”詹勃业笑了一声:“你们边沙营出身的,可真是叫沙子烤熟了?瞅你年纪轻轻,说话怎这么老成。”   “我哪儿年轻了。”秦昌浩蹭了蹭鼻子,乐了:“不比那几个二十多的勃发,倦咯。上什么工呢,要不我也辞了算了,真想回家睡大觉。” 第71章 花柳地   两人一路走到大殿外,看金瓦飞檐的大殿外悄无声息,皇上的难寐焦躁症越发严重,听不得吵闹。   前些日子有打翻盘子的宫女被金瓜砸碎了脑袋,殿外青石板染血,洗了再冻,混着冰的红仍附着在那儿,一走一过全看得见。   自此以后人人自危,守在殿外的内侍宫女,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恰巧这时候靳仪图推了殿门出来,秦昌浩眼疾,赶紧招手唤他,问他皇上现在心情怎样。   “陛下方才召我们,瞧这气氛冷的,比三九四九的天还凉,真是不敢贸然进呀。”   “还行。”靳仪图答,“照常就是。”   秦昌浩往前一步,贴得这黑脸的御前卫厌恶后仰几分,耳语道:“你也知道项穆清的事儿了?”   靳仪图那一双眸子黑得吞光,稍点了头,便当作应了。   好在秦昌浩早习惯他这冷屁股似的性子,一耸肩,自个儿嘟囔:“也是,你怎能不知道呢,瞧您二位最近混得近——怎么,莫非知道些什么内情?”   “不知。”那冷屁股冷道。   “得。”秦昌浩本也没打算能从他这扇铁嘴里撬出东西,只回了头,跟身后冲着冷屁股白眼翻上天的詹勃业嘈道:   “啊……咱这一时半会凑不上人,前翊卫的兵现在由骁卫带着,不知道候卫那三百弓箭手谁能领走,咱也招架不住啊?陛下多半今儿也是叫我们议这个的,他老人家没有募新的意思,就只能咱们忙得团团转。”   “项大人的弓箭手现在在我手下。”靳仪图在背后忽然开了口,波澜不惊道:   “不麻烦二位操心。莫要揣测皇意了,进去不就知道。”   “啧。”詹勃业把白眼放下来,骂了声狗奴才还自负个屁的清高。   这俩人刚鼓了勇气要向内侍传话,后边好一阵匆匆脚步跑过来,于诺大空旷寂静的殿前疾声高呼:   “陛下!找到姑获了!”   回头一看,不正是那位死了一半儿的大理寺少卿,纪方苑?   纪方苑看詹勃业和秦昌浩排在自己前头,赶忙拱手赔礼道歉,朝他们走过来那两步还有点坡脚,嘴里说着下官这里事关紧急,还望大人们见谅,插个队……   “请请请请请,纪大人客气什么呢。”   秦昌浩赶紧借机让位,本来自己就一百个不想进殿呢。   靳仪图走出去的步子减缓几分,扶着剑,回头看了纪方苑,神色闪过一丝骇然。   再停了往前走的步子,回身跟着他一道进了大殿里去。   世帝眼下正倾在榻上死气沉沉地闻着艾香。听着姑获二字,略微来了些精神,眯开眼,把周围捶腿扇香的宫女太监都撵了出去,只留了靳仪图一个在角里立着。   这位大理寺少卿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御前卫呢,总得留个人护着皇上不是。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不是赶在他前头抓到了姑获,好事儿呢,够杀他戾气的。   便连跪着的腰板儿都挺直了几分,得意洋洋。   其实说到底,抓到姑获也不是什么值得邀功的,这事儿结束的甚至可以说,十分虚无。   不过昨日在芙蓉苑清理几十死尸时,意外发现了其中一具非同寻常的男子尸体。   那尸体身上刀伤众多,不同于其他死于一击封喉的尸体,更像是激战过后重伤身亡。   更重要的是,他怀中还揣着几张尚未撒出去的姑获画。   不过姑获到底为何身份,如今人死,一介杀手,无根无亲,查不出来了。   “经臣等猜测,芙蓉苑血案皆为姑获所为。坊间关于皇后娘娘与故陈大人屯私兵的传闻不过几日,姑获定是为寻仇起的歹意,却不想芙蓉苑内高手如林,人数众多,到底寡不敌众……”   靳仪图在暗影里掀起眼皮,阴恻恻地看向中间。   “知道了,那你们结案就是,出去吧。”   皇帝打断纪方苑的话。   纪方苑不觉意外,既然牵扯到皇后一事,关联到后宫颜面,自然不愿叫人多提,便是礼跪后立刻离去了。   世帝闭目倚回龙椅,咳嗽两声,用手帕揩了嘴,向适才分明才出去,就又跟着纪方苑进来的靳仪图问话。   “你们昨日。”   “回禀陛下,纪大人说的是。”   靳仪图从阴处缓步走出,拱手回道:“影斋进去的时候,已经是一地死尸,就剩下些埋伏的弓箭手了。夜黑风高,不敢深查,反正臣接的命令是屠门,不留活口。原来竟是姑获所为。”   皇帝缓缓睁了眼,年事已高的人眼中灰蒙蒙的,身型也似乎更消瘦些许。   靳仪图的话,他向来是信的。   “你们再没见到其他可疑的人了?”   靳仪图敛目低眉,答:“没有。”   皇帝一声叹气。   “竟是教他纪方苑先查到人了。”   “是微臣办事不力,粗心大意,求陛下责罚。”   “行了,你且下去吧,叫外边久等的那俩进来。”   外面冷风吹得更疾,候着的宫女衣袖瑟瑟,除却风声,再无它响。   靳仪图从堂上下去,挥手摆退身后跟着的御前小卫后,拐进了没人的殿后角里。   这面如石马的大人忽地心急靠到墙上,双腿已然撑不住劲来——   再是溺水般大喘几口气,气息抖得要命,胸口好一块磐石压得他闷愤难捱……怎么奋力去捶都还喘不来气?   好憋啊,好——好憋,好憋,好憋,好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撑在墙上弯腰得剧烈咳嗽,激出的眼泪横淌,慌张翻身面墙撑住——   这是个什么滋味?喉间辣紧,鼻腔酸涩,五脏六腑全绞在一处,剧痛下撕得粉碎。   心疼。   心疼,心疼啊!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是什么……!   别疼了!   自小便做影斋杀手培养,五岁提剑,七岁被逼杀人,与其同期领进来的那批孩子,无不适在被肢解的尸体前呕吐大哭,唯他持刀呆立,赤足踩着血汤,手臂染得通红,无动于衷。   十四岁放逐地坛,在老首领逼迫下熬蛊似的杀了从小到大一并训练,互相鼓励,相依为命的几十个兄弟。   满是血臭的独身拖剑出来时,也没半分犹豫,抱歉过。   何为抱歉,何又为……痛心?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再到十六接掌泰煞谅与纣绝阴,一夜斩百人,清旧党,杀首领,腥风血雨尸骸如潮。   没尝过丝毫心疼滋味,没有良心不安,没有后悔。   甚至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该是个活人。   ……可当下为何!   靳仪图重拳捶上墙去,看血从指缝里淌。   姑获他啊。   他是要全身而退的。   他昨晚本想全身而退,放一身仇恨,放下过去,试图将目光展向彼方,重归常人。   可……   我……   若那欲望与痛苦膨胀到难以忍受的话。   扼杀就是。   靳仪图在又一阵几乎是快断气的咳嗽后,赫地起身,凝眉理襟,淡若无事走了出去。   -   皇城西楚,入夜便是复苏,花红柳绿,不切实际的繁华浮夸,一掷千金,无数人将人生葬在其中,忘却身前身后。   当是身处天上人间,或许只是欲望交织成的罗刹地府。   ——“漂亮!”   随满堂众人一声喝彩,皇城声名赫赫的太仆寺卿项家公子,桃容月肌,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倾全城男女孟浪之辈,   亦曾是难攀的帝侧臂膀,如今堂而皇之立于西楚七层塔楼上,张弓引箭,一只响尾翎准确无误钉在一层堂间悬空木靶上。   公子青衫红袍,收弓斜倚栏杆,摇出玉扇,仰颈痛快吞下大口清酒。   再是眉眼带笑,睨向脚下蜂拥而至,振袖高呼的人群。   长箭正中木靶圆心,须臾后“嘭”一声炸开下面悬垂着的巨大木球,烟花般扬出满地铜板碎银。   好一个泼银成雨。   “——项公子慷慨!项公子慷慨!”   “——快捡!快快快!莫再挤了!滚开!明明是我先抓到的!”   西楚蜂巢一时间乱成马蜂窝,连维持纪律的小厮跟那巢中官儿都难抵诱惑,纷纷低头抢银子。   “项公子,好大的排场。”   南娇娇抱胸站在他身后一并看着,蓦地牵了嘴角一笑,意味深长道。   项穆清闻声偏了些头,玉扇摇得悠然,轻笑道:   “怎么,凭我,不正当如此。”   南娇娇嗤地掩口:“可惜,不如花在我身上。”   项穆清眉眼挑了味轻浮意,浅笑着把那美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也不见什么兴致,只道:“娇娇,取笔墨过来。”   第二日,素闻清雅文人,才高气清的项家公子,前禁军侯卫主动罢官后,公然出入烟柳之地西楚蜂巢,并是如何挥金如土,骄奢淫逸,酒醉之下豪笔一挥——   成名诗佳句,得流传市井,一字千金,竟引西楚小官儿竞相整抢,一夜,可是个混乱却又极致的热闹。   可是成了大好的新闻,皇城上下传了个遍。   人说他表里不一,衣冠禽兽。   又人说这才是文人气质,豪迈朗性,不拘小节,不重身外物。   没什么别的影响,反只惹那皇城少女落泪。   原来那风姿绰约的项家公子,当真只好男色,却仍纷纷聚于西楚之外,此番不是为了求爱,不过想亲眼一睹这流传中,千百年难遇的公子真容。   可是给那西楚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就热闹了个水泄不通。   于是第二夜,这位一日间站在皇城传言风口浪尖的公子,娟白衣飘然雅性,盘转鹤骨笛在股掌间,再步入西楚时。   已经有不少闻声而至的崇仰之人等在门外,就为一睹这诗画字绝成千古,武艺又可精湛至佐君,拿得起放得下的逍遥人一面,不乏追着求他买诗赐字。   有趣了,不用自己买酒,排队要敬他的人已经足够。   “项公子,您若是倦了,想去寻乐便说,枯燥呢不。”   南娇娇今日跪在他包房桌案下头,无聊研着磨,嘴里全是娇嗔那劲儿。要不是大敞领子里头,贴着嫩白的皮塞了厚厚一搭银票,怕是绝不会老实儿跪在这做什么书童的活。   “不枯。”   项穆清一口饮下对面长髯带痣的财主敬的酒,酒意上头,桃目湿淋淋地微眯着,媚然一笑,摊平纸,问:“提什么?”   那老财主眼睛顿时发亮,从怀里哗啦倒出许多银两囤在那座上人脚边——不知排了几许,那处的银两票子,都快堆成小山。   “项公子的字曾是从不外售,千金难求的,不想今日却能这般公开给人提呢,可是老身荣幸呐,回去可要挂在瓦舍最中央的好位置,显眼,有面儿!”   项穆清冷地一笑:“提什么。”   “提……就提傲来瓦舍,京城独一!”   那醉中公子秀笔一挥,书下凤舞之姿,挥手送客,唤了下一个进来。   南娇娇闲得难熬,偷摸抬头望了眼他那醉姿,怎笑得肆意,却不痛快。   摇了摇头,再道:“项公子,娇娇真觉着无聊——”   便又是从那堆钱山里随便抓出一大把银,塞进头牌胸口,堵的却是嘴。   “下——一位!”   桂弘立身二层雅间上,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的看着脚下人群粥粥混沌。   真他娘的疯了。   彼时门口一阵动乱,沉溺于愉悦中的人并未在意,直接被一帮壮汉拨到两边去,酒醉下迷迷糊糊还骂着谁啊,有病吧。   曾经的大内高手醺然闻见声响,才刚落笔抬目,项夫人带着家丁已经追了过来。   一向大家富气的女子此刻步入这般花脂粉地也没半点畏缩,依旧端得好生不染尘埃,在见状噤声低议中,直奔那流连铜臭花柳的儿子沉言:“过来。”   项穆清漠然一笑,推了面前排着队的人出去,将笔随手丢在桌上,揉了揉脖子。   再耍无赖似的哼道:   “呵……好烦啊。”   项夫人降下眼眉。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手动家丁,一群人在惊叫声中,手持棍棒如狼似虎朝自家公子扑了过去。   可他也出了奇的没躲,按他那本事,区区下人哪儿奈他几何,却任凭这群疯狗扭着胳膊把他按跪在地,扯得手臂上入骨的伤口生疼。   “带回去!”   “他不是不想走?”   背后一声高昂怒喝,顿时止了满塔乱语,成了个死寂。   项穆清晃了晃脑袋,看见有人抓着按擒他的家兵胳膊。   不过吃了好多酒,有些发昏,具体是谁,有些不太清醒了。   项夫人拨开人群,见着那人,眼中只有短暂的诧异,镇定后无畏冷言:   “您当无权过问项家家事吧,区区庶民,何来堂堂与官家对峙阻拦的资格。”   “路见不平而已。”   桂弘自二层隔栏处走下,没有半分遭了蔑视的意思,心平气和道:“   何况如此烟柳之地,为的就是在糟粕世间寻一块温柔乡,项夫人贤良淑德,怎可舞刀弄枪,搞这些是非?”   桂弘说得句句在理,却连跪在地上的项穆清听得都忍不住漏笑。   想他本当出口就是“我去你奶奶的吧老子就他娘的看不惯你,有本事捋袖子打一架啊?”的人,   如何假装君子,在这儿替自己鸣不平呢。   项夫人恨得牙痒,还得端着姿态。   桂弘久不让路,四众围的人越来越多,事儿也就越滚越大,怎说他也不是好惹的主,如此僵持,怕是要把家丑扬得人尽皆知。   “带走!”项夫人尖锐一嗓,“管他什么杂鱼烂虾拦着,速速带少爷走!”   家丁闻言也不再畏惧什么,毕竟废了的皇子乞丐不如,墙倒众人推。   桂弘他若不是本身名声就臭,没人巴结,也便没人稀罕推他,可活不了这么手脚健全,早该被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死无葬身之地了,何来让他在这儿撒野的机会。   更别提当下临的可是正三品的家丁,他的话,此刻都不如只河边儿的蛤蟆声响。   怎奈这废皇子劲儿大,攥着不松手,给带头的家丁骨头捏得咯吱响,到底把人怂着的脾气给捏了出来。   要怎说狗仗人势,得了鼓励,那家丁竟拿出空着的手把旁边人的刀夺过来,不由分说朝桂弘砍了下去! 第72章 官儿   家丁施了全力,甚至嘴角狰狞带笑,一副小人得志,   砍得那曾经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要不了他的命,那就是奔着砍断手,总归给他好看去。   哪迟背后忽闪一人影,踩着看热闹的头顶,影似地一脚踹飞手中刀!   家丁震得虎口发麻,愕地倒退数步,落地一瞧——   公子黄栌色劲装束袖,长发马尾高束,好一对细薄漂亮的吊眼梢流着韵,看起来细细弱弱,可那目光鄙夷,冷得刺骨。   西楚里最不缺漂亮男人,怎得这个打眼便与他人不同,浑然天成,没那些胭脂气,漂亮得格外危险。   不等再欣赏,身子已经咚地躺在地上了。   那公子冲杀过来,挺身一把掐上追来还要提刀砍人的家丁衣领,再用一手直直捏着刀刃,不容反抗,徒手生生把刀掰了下去。   他带着个锋刃削泥的铁指套,自然可触刀刃,亦可空手夺人命。   项穆清太认得这背影身法了。   家丁吓得呆,花柳之地哪儿冒得出这般高手,六神无主回头往项夫人那儿看。   空闲之余,画良之小声在桂弘耳边一问:“闹大?”   “不闹。”桂弘的回答出乎意料。“只是不能让人这么随意闯得了西楚,名声可就败了,下马威要给足。”   “说得好像你是这西楚的主似的。”画良之不屑道:   “管得还挺宽,还什么西楚的名声。怎么,老常客,逛来出感情了啊。”   “是我的。”桂弘毫无避讳,在画良之耳边负手带笑,得意吹音。   “……嗯?”画良之噎了个嗝儿。   “我说,西楚蜂巢,就是我的。”   “!”   眼看站在风口浪尖呢,画良之这会儿跑了神,扭头想到桂弘抽匣里那些银子,和那日莫名来送银子的马车。   难不成……不是陛下,是他自己的。   想到这儿,人不由一噤,头皮冒了凉风。   他还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那被夺了刃的家丁不服,又看这人还敢跑神,紧挥手召唤身边同伴一并往上围。   冷刃贴面而过,被他巧妙一闪,顺鼻尖反出只挟寒的凤目,极是凌厉。   “行,下马威是吧。”   画良之蓦地一笑,拽出抹邪气。   管他们虚张声势,喊得多响——就跟那朝人汪汪乱叫的野狗群似的,还不是一脚一个,全给夹上尾巴,喇喇着尿踹远。   项家府上这些家丁虽不是什么精良高手,毕竟国法在上,自家不敢练什么精兵,但也大都是军里退下来的,至少不是废物。   而今居然三两下被个蜂巢里没头没脸的秀面小生给揍得趴地上哼唧,后边儿的畏畏缩缩踏步不敢往前,看热闹的全在隐隐憋笑。   可让项家夫人的脸无处搁。   何来什么狐目生媚,蜂腰翘臀的烟柳男子挡了路,治了她的家丁?她不认得摘了面具的画良之,只当他漂亮成这样——   “哪儿来的官儿,敢我的挡路!脏东西,闪开!”   桂弘眉角一跳,哎呦一声,暗叫不好。   骂什么不行,偏偏骂他这个,他良之哥为人就这一个敏感点碰不得,怎叫她戳了个正着。   坏事咯。   怕不止闹大,是要闹出人命。   “我呸。”   画良之气得一口唾沫呸到手边儿不敢做声的无辜家兵脸上——   要不是对面带头的是个夫人。   他埋了头,冷着紧起腕上护臂,看不见神情,隐约有种什么不太善的气息从头顶飘了出来。   “还请项夫人瞧清楚些吗,西楚里可不是个男的都叫官儿。我们的客,进来花了钱的,西楚可就要护到底,无论您谁,就算他天皇老子来了,都别想动!”   项夫人气得脸阵青阵白,她可没想把事儿闹这么大,即便丢的脸回也回不来了——   “愣着干什么,怕他个小白脸和个废皇子?上啊!”   画良之把话说到这儿,也就保全了西楚的面子,如此更好施展发旧拳脚,没了后顾,   左脚退上半步,摆出了个切磋对战的姿势。   眼看那刀锋劈头盖脸扑下来,桂弘呦呦哼着往后便人群里躲,生怕被溅了血似的拿扇子挡了半张脸——   “哥!悠着来!”   但哪儿还用他操心,对面那扑下来的刀剑早脱手飞了满天,好一道黑闪煞过人群,铁爪带过都是一阵惨叫呜嚎,   根本用不着这位“漂亮官儿”从腰上掏下武器,地上早躺了满地残废。   一脚上去,人脆得跟核桃酥似的歪了下巴,再么拐到胃口吐得拉丝,脸上被挠成花猫的,凄惨。   到最后稳稳落地,西楚到处响起不怕事儿大的喝彩鼓掌声。   “——厉害!”   “——怎么一回事,这是今夜助兴的节目?”   “——大侠!再来一个!”   好一个此起彼伏的欢呼,搞得人莫名有些胸口膨胀。   末了,画良之回头看了眼压着项穆清,浑身发抖的那两个。   才发现项穆清这会儿半张着嘴,借着酒劲儿,眼里放光地“哦吼”一声。   画良之紧着往脸上一摸,想起自己没带面具。   “好家伙,我就说如此骨相……”   画良之尴尬清嗓,抬脚踹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就是哭丧着哎呦一声,放了项穆清的半边身子。   “还不松手啊?”画良之在另一个面前虚晃一拳,给人吓得屁滚尿流,再没敢扭着,项穆清松了胳膊就,坐在地上笑得停不下来。   “有意思,有意思!三殿下好眼力,逮着好宝物啊?项某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画良之:“……”   桂弘瞧打完了,这会儿从后头出来,舔着脸讲了句公道话:   “今日除非项公子自己用脚走出这西楚蜂巢,否则项夫人休想在内堂劫人。”   话音刚落,一低头,怔地惊喊:   “项穆清,你……血?”   项穆清不明所以地仰着头看他,吸了鼻子,问:“什么血?”   “鼻血!”   满脸迷茫的项公子一愣,就着仰头的姿势抹了把鼻子——   果不其然满手黏腻。   惊愕之余低了头,血竟和断了闸似的往下流,只好慌张再抬起来,鼻腔中血腥味几乎要冲昏了人。   “好啊你们,你家公子什么金贵脸不知道,还敢往鼻子上揍了!”   画良之气得气势汹汹挥了拳头造着几个家兵的脸就是一顿恶揍,铁拳过去血溅四方,桂弘拦都拦不住,可是个冷血直接的解恨法子。   看得人又舒畅,又残忍得咧嘴。   “罢了罢了,我出去,出去。”   项穆清大抵是懒得再闹,扶着从地上站起来,随意抹了把脸,蹭衣袖通红。   再当着众人的面过去,把面色铁青的项夫人整个搂进怀里,撒娇似的哼道:   “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把,母亲,您叫我回,发话便是,我还能不听呐,何必惹得人伤呢。”   项夫人闷气不语,甩袖将他攘到边儿去,愤愤喊了地上的起来,扭头离去。   与此同时,二层雅间有人低乜一眼,放下酒杯起身离席。   接下几日,无人再在西楚见过项公子。   ——   后来也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没有找上门的硬茬,宫里头也是平平静静。   天更冷了,再得了闲,惹得人一下成了冬眠的畜生,没了精神劲儿。   临近年关,外头的雪越积越厚。   画良之赶了早集出去,刚蒙蒙亮,这天冷得厉害,他弄了条棕黄的兽绒围巾裹在脸上,还带了兔绒的护耳,捂得好生严实。   但觉得连唯一漏出来的眼珠子都冻得难转,想自己以往一件破棉袄都能熬过冬呢,忽然嗟叹起自己果真是老了。   阳气不够用呢。   “啪啪啪啪——”   好一阵炮竹声把他震得提了神。   画良之抬了头,街边的商贩点了串大红炮竹,炸得满天硫磺刺鼻——但这味道并不嫌人,反有种温馨充足的生活气。   他这才注意到路边拉起了红灯笼,掐指一算,原都到小年了。   年前第一炮呐,喜庆。   待这位裹成兽绒球儿的推门回了家,竟见着那千金万金之躯正揣着手暖,歪倚在房门口无聊放空地待着。   这让画良之有些吃惊,以往自己赶集回来,他可都是呼呼大睡的——   于是自己不仅能把食材收拾完,还能强身健体,练练武,活动完身子。   那门口倚的熊见人进来,无神发呆的眼顿时冒了光,把那两条长腿一伸。   “良之哥,回来了!”   画良之没理,心里想着可别往老子身上黏,忙是比他快地拎着菜篮跑进后厨里,又探回头奇怪问:   “今儿怎么醒这么早。”   “外边吵。”他说:“哪儿来那么大炮竹声。”   画良之从怀里一摸,朝他甩了个东西过去。   桂弘接了,定睛一看,是一包什么米白圆棍形的糖。   囫囵往嘴里整个塞了去。   画良之进了屋,凉水过上一遍菜,端个盆坐凳上摘着豆芽。没一会儿,听见背后一声“唔————!”   “干嘛。”他懒得抬头,谁知道那狗崽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来引自己注意。   “呜——哥唔唔唔——良唔一之呃哥!”   “好好说话。”   “黏——唔一阿——牙!”   画良之停了手,回头一看,门口那人跟匹嚼粮的马似的,左右费劲磨着腮帮子,五官扭曲,手还茫然展在身子两侧。   画良之强憋那幸灾乐祸的大笑,脸涨得发红:   “要的就是这黏劲儿,谁让你一口胡塞的,别人都是小口小口含着吃。”   “这——什唔吗!” 第73章 小年   “灶糖。”   画良之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但还难免跟着说话漏气儿:   “你不会没吃过?”   桂弘这会儿才勉强吞了,用舌头挨个牙舔着除掉粘牙的糖:“什么害人的东西!”   “不甜吗?小年人人都吃的东西,”   “……”桂弘盯着手里那包糖:“甜,倒是甜的。”   画良之心底一沉——灶糖都不知道,他这二十来年都干了些什么,是只心甘情愿把自己困于兽笼了。   “心急还吃不了热豆腐呢,谁叫你整个吞的,一点点含着吃。”   “知道了。”桂弘闷声掏着牙,冷不丁冒出句:“对了哥,楚东离唤我过去。”   画良之一窒,从冰凉的水里抽出手,在衣服上随便抹了两下,默然几许后,说:“去吗,去呗。”   又接:“我还能拦着你了。”   桂弘看了他会儿:“我想你陪我去吗。”   “我?”画良之拽了个高音,回头嘲道:“我这么不受人待见的,去了干嘛,自讨无趣。”   桂棠东自是明白画良之的意思。   楚东离打一开始就落了万恶之源的罪名在他身上,无论出于偏见,厌恶,还是拿来掌控自己的软肋,画良之夹在他们俩人中间,终究是左右为难的。   但也不好说出口,自己其是忌惮着楚东离的——大致类似畏惧天敌的本性,总会让他难以自持。   不过想要个人陪着罢了,该直面些恐惧且危机四伏的未来。   不能总做人棋子,做人道具,总是寄人屋檐下,畏畏缩缩像个懦夫——   我得站起来,翻自己的一番天地才是。   “……行吧。”桂弘在坐回台阶上,嘬着嘴里的糖,沉沉望着画良之忙活。   “但说,项穆清那日就那么回去,真不会有事?”画良之想到些什么,再偏头同桂棠东闲聊:   “项夫人那日可是叫我们惹得好歹,气不全要撒他身上。”   “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儿了。”桂弘那口气满不在乎:“那么大人了,也不是囊皮豆腐,大内出身的人呢,家里哪个欺得了他的。”   “说得也是。”画良之起身扇着灶里的火,难免呛出咳嗽:“那西楚的事儿,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桂弘知道他必要问这个,也不再掩饰:“许是有些年头了。自从我发现自己逃出宫,只要是往窑子跑,那老头子才不会管我抓我,想来放荡倒如了他愿,东离便替我开了这么家蜂巢,避人耳目,又行事便利。”   “东离东离,一口一个叫得亲切。”画良之被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他比你年长那么多的,不成规矩。”   “那怎么,叫哥不成?岂不是更虚伪着亲切了。”桂弘难得乐了:“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唤什么老师先生。”   “所以咱家里那些银子。”画良之抿着嘴,想来还奇怪,自己本是来闲聊着问些耿介于怀的问题的,得了答复该是畅快,怎还越聊越烦了。   “不是陛下给你送来的,是你自己赚的。”   “是。”桂弘一耸肩:“了不起吧。”   “不……我的意思是——陛下将你放逐此地,只给间瓦房,此后风冷屋寒,饿死冻死还是让人欺得流落——再不管你了……吗。”   “是这么回事。”桂弘也不显怅然,答得干脆:“一向是这样的,放任自流,不愿理睬。”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当年还不如被吊死在那牢里,更叫他省心。”   “可他还帮你摆平那些个伤人的事件。”画良之觉得他可怜,想些法子劝:“不然你哪儿脱得了平白杀了人的罪。”   “那不叫摆平。”桂弘起身抖了抖衣服,挤过去帮画良之扇气火,示意他去准备吃食就好,这熏人的他来:   “那是他连呈上的卷宗都不愿见着我的名儿,活成混蛋也好,杀人犯也罢,只要我活着——他就算尽了父亲的责。”   画良之说不出话来了。   只望着盆里飘的沫子,有些懊恼自己嘴笨,这时候除了舔牙,讲不出其他。   “用不着可怜我。”桂弘从烟灰底下抹了把脸:“像您说的,他再是冷落我,至少皇子一号加在头上,总不至于风餐露宿,处处享着特权呢,哪里知道真正穷人的苦滋味。”   “……”   “哥,天冷了。”   “知道。”   “怪冻手的,我洗吧。”   “……?”画良之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说什么?”   “我说。”那金贵种子撸了袖子,把手往冰水里一塞:“我心疼你。”   ——当晚,画良之顶着寒风从药馆回来,在后厨骂骂咧咧熬了半宿冻疮药。   -   隔日,桂棠东应约来了揽星楼。   他先从马车里下来,回头搭了把手,把那嘴硬心软,黑着脸陪他来的也接了出来。   百余铁齿轮带动的纵云梯运作时,难免有巨响回荡,宏伟而骇然生畏。   画良之即便不是第一次坐着这玩意上揽星楼,可他还是觉得这木头棺材能随时给自己送终。   且对这鬼地方毫无美好回忆,念叨着给钱也不去,给钱也不去……   可家里那狗崽子蹲在地上扒他裤脚,求他陪呢。   只是现下,狗崽子站在画良之旁边,大老远都能嗅得到画良之浑身僵硬的尴尬味,哧哧直笑。 第74章 星变   未等引路星侍带路迎两人出来,一声“大哥哥!”把画良之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打眼看见楚凤离穿着件曳地的宽大紫袍,赤着脚散着发,乌发上两侧卡着别致的银钩发饰,朝他笑着招手,笑得真是可爱。   连画良之自己都不由自主跟着缓了心情,笑了起来。   楚凤离上次见到这位初面便自觉亲切大哥哥时,他还带着面具。如此一见,光凭一张真容,是更叫这孩子崇拜上几分。   “揽星楼里有意思的东西可多,叫我一辈子困在里头都愿意。”   楚凤离盘腿坐在地上,给画良之摆弄个机关蟹看。   扭上发条之后,这机关蟹与真蟹别无二致,甚至跑得更快,若加无影丝线操控,还可以随意进出各隐蔽之处。   没一会儿爬上了墙,倒勾在房顶,还稳得结实。   “那你不还是偷跑出去,再从屋顶上摔下来。”画良之随口笑他,眼睛却一直没离得开楚凤离给他展示的这些新奇玩意儿上。   楚凤离抱羞挠头,说:“好奇心嘛,人尽有之,珍馐吃多的人,偶尔也会好奇糟糠的味道吧。我哥把我看得太紧了,可我又不是什么麦芽拉的的糖人,哪儿那么容易就化了。”   画良之觉得有理。   他小时候沦落街头那阵,天是冷的,衣是破的,肚子是饿的,不敢想什么良瓦厚砖,锦被温床的日子,也不敢嗅烤鸡铺里油香穿街的味。   有个屋檐就行,有些干柴暖手就够。   那时候街头狰狞僵硬的冻死骨,濒死眼前想的是温饱,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少爷,想得却是浪子自由。   人呐,没有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就像现在不愁吃穿冷暖,却会偶然念起无拘无束,身无枷锁的日子。   他把自己指尖的机关银蝶放飞空中,那两片薄银小翅膀忽扇着飞得灵巧,和真的蝶没什么两样。   只是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从紧闭的天师房门。   那扇桃木的门闭得紧密,听不见里头人交谈的声音。   这让画良之觉得不太舒服。   好心好意陪他到了这儿来,不让旁听,只能像个奴仆似的在外头候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自上次楚东离大半夜的刺客装扮闯进来不说,还把桂弘逼成那个样子,他只觉得楚东离这个人绝非善类,很成威胁。   他放不下警惕,但回头看眼前摆弄着各式小玩具,带他在揽星楼里游览的少年,不由好奇分明是兄弟,就算年纪差得多了些,怎么单从心性上能差这么多。   “楚天师,他真是你亲哥?”   画良之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这还能有假?”楚凤离从玩具上抽了眼,笑答:   “是我些许活泼了些,性子不适合坐着不动的读书观星,也就倒饬这些机关小兽有点意思。但说我们虽同父异母,终归是亲兄弟的!”   “那你哥……”画良之望着房门发呆,问:“他跟桂弘,认识多久了。”   “我不知道啊。揽星楼,三殿下拢共没来过几次。”   少年将那些宝贝能装的都挨个纳回袖里,长发单单铺散下来,墨似的泼了满地。   “三殿下以前住宫里,出不来的。我哥行踪隐蔽,很多事也都从不和我讲,他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我就做个无忧无虑,倒是能让他安心,更好。”   桃门屋内,楚东离将黄纸一张铺在桌上,纸上细书密字,落得钦天监的款。   他容桂弘粗略阅了,说明道:“昨夜天降数百陨星,钦天监勘此异象,寻我破解。殊不知我亦同见,不过就是天将大变,降圣物于人间,或有灭顶大灾降至。”   桂弘坐在一侧,撑手抚着下巴,沉思道:“灭顶大灾,说的会是天灾?”   “未必如此。”楚东离沉声与他:“天象向来与国脉密不可分,结合当下来观,虚浮下的动摇并不难见。大灾乱世如浴火燃燃,动荡见必将浴出龙凤,您想三十万护国军出征避嫌,影斋引蛇出洞抓捕姑获,芙蓉苑皇后私兵尽屠,甚至于驱您出宫,贬庶民一举——   他忽地凛目,凝像面前人:“皇城内就只剩下了陛下的心腹,再是政局大变,都是在陛下得控的手掌心翻闹。如此可见,陛下这是事到如今,身心俱疲……怕是要决心立正统了。”   “只怕与我毫无关系。”桂弘揽袖站起,背身站在揽星楼窗前。   楼高百丈,斜阳便也刺眼,耀得他一身高大,仿若人神。   “我眼下不过一介草民,任他乱成何样,都沾染不到我身上来。桂康终将成储君立位,早就是个不争的事实。”他说:   “就看这家国摇摇欲坠吧,寻个时机,趁虚而入。”   “你以为大皇子坐得定,那皇上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直接册封就是。”   楚东离唰啦一声揉了纸,语气中略带对他有勇无谋的嫌弃,道:   “陛下把你扔出局外,又保着你的命,这算不得庇护,反像是什么随时可捡来再用的棋。”   桂弘眼中一诧,惊地想通了什么:“您说宣儿?”   他乍然回身,撑桌呼道:“他才六岁!皇权大局,他掌得来什么,何必要与桂康争夺,又何至防我害我?”   “他六岁,德惠娘娘可不是六岁。”楚东离冷静道:   “您怕是忘了当今圣上当初翻的谁的龙椅?先息帝坐了三权臣年的傀儡皇帝,他可也正是这个年纪。”   桂弘哑然。   楚东离说得在理。   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父皇心中,不过是个被他亲手逼疯的失心疯,是他下令刑审桂诃的时候刻意关在旁边,被迫目睹全程,才落得个惊吓过度精神失常。   所以父皇一直觉得欠自己的。   以至于如今争权夺席,他都先把自己摆在安全处。   活得再是不堪,至少能留条命。   但是桂宣不一样。   他虽然年少,可母亲德惠娘娘之父是兵部侍郎,算得上权臣,也是宠妃,假若大皇子桂康一旦塌了,那正统之位必是他的。   “就算如此……”   桂弘皱眉思忖:“德惠娘娘素以温柔贤惠著称,从未有过结党之说,宣儿年幼,以后分个亲王来坐不是更好,何必冒这个险?”   “您是忘了,这皇城里,天子脚下,可还有个组织,能翻云覆雨,指鹿为马吗?”楚东离跟到桂弘身后,端臂抱胸道。   “影斋?”   “影斋不过天子猎犬,指哪儿打哪儿,没有实权,算不成威胁。”   楚东离摇头,说:“可有一人得侍三世天子,你当他说自己是从不结党,只为侍君?呵,那人衣食住行常伴君侧,早把人性都堪透了。那哪儿是不结党,是琢磨明白,知道如何左右君心,自己下一步棋,该赌在哪儿。”   “内侍省,曹亭廊。”桂弘低呼。   “不错,我们不是还有姑获在。”   楚东离眼看香炉袅袅烟灭,便过去引火石重燃一根,看香烟升起,叹道:   “近来从姑获那儿得的消息,他确实较比以往更为频繁出入贵妃的德闲宫,也谈起过数次护国军出征一事,甚至——预言家国将乱,要他辞官。”   楚东离将嗓音压低,即便周围绝无隔墙之耳,但仍不敢大气:   “德惠娘娘背后若是真的有内侍省在,怕是要场掀起腥风血雨的波澜了。”   桂弘到这儿才想起姑获这回事儿,哂叹着问:“可他辞了官,又假死隐退,线人岂不是要断。”   “姑获又不是自己愿意才进的虎穴。”楚东离唏嘘道:“断不了,这是他的命数。”   桂弘不愿意提这个。   他心觉自己早就是个不为人动的死心疯子,可每每提到姑获这个名字——   食夺来人子的鬼鸟啊,它把他人之子含辛茹苦养大,为的却只是自己饱腹。   喊着母亲,却被当成饲料,终要被吃掉的孩子,太可怜了。   “不管怎样,我当下虽是安全,可也对一切无能为力。”桂弘空有志气却找不到突破,血脉堵塞的浑身滚烫,找不到出口。   楚东离斜眼向上看了桂弘,忽地转了语气,沉成教训,或是胁迫。   “三殿下隐忍至今,卧薪尝胆是为了什么。该不会真的只是想和外面那位旧友过平凡日子吧?”   桂弘一愣,刚才还悠然自在的姿态,顿显拘束地回头,慌张道:“当然不是,一条孤命活到现在便是为了许孤魂亡灵一个交代,眼下哪儿是平凡日子呢,不过绝壁无底挂一棵枯木,我脚下随时都将坠万丈深渊,苦中作乐,他……是我唯一抓得住的稻草。”   楚东离冷笑摆手,果真还是不愿听他提起画良之半分,只道:   “不错。我想要你父皇为他滥杀无辜付出代价,不得善终,这才是我教导你至今,与你携手合作的理由。你我如今要么同死,要么共生,可这其间的法子,便是。”   桂弘吞了口水,小心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东离……”   桂弘抑着心颤,逼自己冷静。他知道自己对他还是会有很大的依赖性,许是这么多年拼死求生,能求能依的只有他一人。   “该怎么做,教我。” 第75章 辩道   “切莫轻举妄动,先观望一阵。”楚东离思量道:   “看看曹亭廊与德惠娘娘,那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   桂弘与他再没了话说,胸中忐忑寻不到慰藉,生怕自己按不住的疯症再犯,只想尽快见着那张人脸,便是急着推门出去。   画良之见内房门开,担忧着迫不及待地从地上爬起身,就见迎面出来的桂弘面色苍白发青,心里头咯噔一声,阴了脸。   楚东离跟在桂弘后边出来,甚是鄙夷睨视地扫了画良之一眼,负手从他身旁绕过去,把楚凤离从地上提起来。   “走吧,少同生人玩了,去做你的功课。”   少年眨巴眨吧眼,瞧得出这针锋相对的氛围不太好,挠了挠鼻子,把手里的小玩物先搁在地上,起身出去前,还不忘糯声留了句:   “大哥哥,凤离手里好玩的多着呢,下回继续。”   这可让楚东离那脸色更是阴了几分,活像见了什么人Fan子似的。   “楚天师。”画良之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瞧不起自己,不过眼看桂弘每次跟他交谈过后,不是焦虑黑脸,就是发疯要命,定不是讲了什么好事。   他知道自己无权过问,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楚东离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武艺一般,人品极差,就一张秀口善辩,和一肚子玄乎其玄坏水罢了。   “但愿您不是在把这傻子当棋子使,否则我第一个杀了你。”   楚东离看着弟弟离去的方向,冷嘲道:“蟪蛄不知春秋。”   “不知道在下哪儿就这么不入天师的眼了。”   画良之无所谓地摊手,道:“您说我行,反正就一下贱胚子,活该的,也习惯了。可他不一样,本来脑子就不好,长得像头熊,其实脆得不如根麻花,又是金枝玉叶养大的,您这般待人处事的态度,他可受不起。”   桂弘听了错愕转头看他,不可思议指了自己鼻子,动作快得像个鸟儿似的。   我?麻花?   “我没……唔!!!”   画良之连忙狠一怼他腰侧,叫他别吭声。正吵架呢,少给我胳膊肘往外拐。   可给那麻花疼得不敢叫唤,捂着腰上下左右来回跳脚。   楚东离拿余光一扫,眼里都是睥睨,刁钻犀利地淡声道:“虚情假意,谁都会。”   “我疯啦?”   画良之不甘下风,他一个出身那么卑微的人能爬到之前那么高的地位,光是脾气死倔这一点,就不是吃素的。   即便当下以平民身对峙冷眼相待的大昭第一天师,依旧振振有辞:   “我虚情给他图个什么啊,您要说这疯子原本是个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当个狗腿子趋炎附势也能得好处,   可现在呢,一个连被监视,被暗杀都懒得有人动手的废皇子,我主动辞官,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跟他吃糠咽菜,成天养孩子似的照顾他衣食住行,我又不是失心疯,也不是闲得慌,假意对他,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你是不是哪边派来迷人心智的花蛇狐狸。”楚东离踏前一步,仗着身子比人高,咄咄逼人:   “将人抛在火场里生死不顾,十六余年来不闻不问,不管他是活在什么水深火热里了,最苦最痛最难熬的时候您独自爬得欢乐,而今突然现身,便将他搞得一落千丈——”   楚东离越讲越是心头生闷,恨着咬牙:“险些将我们这十几年的努力倾得付之东流,又在这儿扰他心性,画良之,凭心而论,你当我信得过您?”   画良之捣蒜似的点着头,应付着道:“嗯嗯嗯嗯嗯,是,有理,在理,可我管你他娘信不信呢,在下这真心自己知道就是。”   说罢,还不忘把捂着腰的麻花给拉扯到身边儿来,一把挽住了胳膊。   他吵得厉害,可就没见那根麻花,瞬间红成了根泼了辣子的。   “这可是我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您若是真欺负着他了,在下这把七煞伐杜,管你背后是什么三清尊神,地藏王菩萨的,都得在我手里断气。反正我这辈子全在造孽,下地狱是肯定,不多差您这一条命了。”   “那就盼君此话为真了。”楚东离丝毫不减锐气,眉目间都是寡淡清高,话锋却比刀尖还厉,直捅人肺管子:   “食言背信过一次的人,也就只有他这样的傻子,还肯再信你一次。”   “呵,是啊,既然他肯信,我自然不负真心——”画良之话说一半,忽然乍意识到些什么,   怎……怎楚东离把自己的底细知道得这么清楚?   蓦地一愣,抬头看了看处在两人中间茫然站着的桂弘,又看了看神色自如的楚东离,不禁失色道:“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把我俩的事儿全与他说了?”   桂弘蠢蠢一笑,脸上那酝色还没下去。   “不过话至于此,有些话倒想与您说明了。”   楚东离上前一步,举手摆了摆——   “你也出去。”   桂弘左右为难,两边各看了一眼。   “出去,出去。”画良之瞪着眼撸了袖子,管他吵架打架的,不能当着孩子面儿不是。   桂弘没了办法,这屋里肯定待不住,悻悻推门出去,才看见楚凤离正蹲在门外,摆弄着那小螃蟹腿,等他哥出来。   俩人一高一低,无声对视过后,尴尬相顾一笑,像极了挨家长赶出来的那乳臭未干小孩儿。   “巧了,我也等我哥。”   -   “说吧,怎么的。”   画良之挑了眼,理直气壮地抱胸问。   “在下是要好生奉劝您,别挡了三殿下的路。”楚东离眉间盖了霜,淡道:   “他终将成大器,或死非命,唯独没有一条平凡的路可走,莫要再让他妄想自己能得寻常安闲了。”   “扰他心智的人明明是你。”画良之难遏怒意:   “谁知道你想拿他打什么算盘,他现在不过一介草民,就有过平凡日子的资格,若还一味牵着那些过往冤仇不放,行事总在绊手绊脚,何以安心复仇,何以释怀?”   “他凭什么安心,凭什么释怀!”   楚东离忽然一声低吼,吓得画良之打了颤:“三百冤魂啊,日夜不宁,画良之,你可想好,这事你也逃不掉关系!三殿下当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怨你,怨你当初狠心将他留下,引得他绝望怒离才生那等灾祸,将罪过转嫁他人,自己方得轻松沉心,为往后的路开疆扩土;二是放过你,他便沦陷至自我怨恨,恨自己为何执拗幼稚,一心偏要离去才招祸事,从此陷入自责再无法宽心,成了真的废人!”   画良之听着他盛怒低吼,震惊须臾后。   竟哗然大笑出声。   “楚东离,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恨是什么,做不到感同身受,便不劝你了。不过人为何偏要怨恨,何不尝试将悲恨化作生的力量,往前看,这世上多少未遂的愿,未成的事,过往再无法挽回,比起一味哀怨过去,不如今日开始亡羊补牢,就不算晚。”   他摇头叹那天师愚钝,怕是被什么蒙蔽了心门,再道:“恨只会让人化魔,得了结果,解了恨,也只徒留空虚,可希望不是,希望才会让人有越发强大的动力。”   “强词夺理!”楚东离一把挥掉桌上书籍,连带竹简掉落一地噼啪作响:“你既说了无法感同身受,还在这假仁假义,劝慰什么!”   “我不过死过一次。”画良之说。   “我以为我负世间太多,世间因此逼迫,再不愿留我。可弥留之际,恍惚见那人满面失措,心急如焚,抓着慌也想救我的模样——我才知道,人间既生我,必有其用心良苦,也定有我该做的事,有我赎罪的法子。”   他缓了神色,再是叹道:“活着的人呢,有仇,就报,有罪,就赎。报不成尽力也不违心,赎不尽死后下地狱渡劫便是,何苦把自己逼得人不人鬼不鬼。”   “禁卫的狗……”楚东离突显失态,气急败坏,切齿低骂:“就是奴性,无药可救!”   “天师大人,不能理亏就急吧?”画良之莫名奇妙地笑道。   “我不会容你毁了他。”   “我也一样。”画良之负手轻笑,在背后捏了拳:“可惜你我不相为谋,道却相同,不然我可能真会在这儿揍上您一顿。”   “什么意思?”楚东离咬着牙根,胸口星月纹起伏得凶。   “您不会平白无故召他到这儿来。”画良之说:“如何,宫里头有了动静了。”   “你怎么知道?”天师当即提了警惕。   “禁卫首领,可不是脑袋空空,光靠拳脚就能攀上来的位置。”画良之笑道:   “陛下身边的人,还能猜不透最近这些变数,都是什么意思?”   “所以呢。”楚东离问。   “怕是唯一的机会了,我想您也是这样打算的。”画良之道:“动乱间最易乘虚而入,且他又在个绝佳安全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得把握得住——”   “不止是什么复仇。”楚东离皱了眉,与他异口同声:   “是要那正统之位。”   “我不会与你共谋。”楚东离冷瞥开眼,语气生硬。   “在下亦有此意。”画良之满不在乎,揣手扶了门:“少来你那套威逼利诱,玩弄人心的小把戏,看不惯。”   “你……!”   画良之出了门,啪地一巴掌呼在蹲靠在墙边等他的桂弘背上——下手多少没轻没重,那响亮一声都能在走廊里来回荡个十圈。   “走了,回去。”   听这力道都该在后背镶了朱砂铁手印了,桂弘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拍拍灰起来,还朝背后那呆了的少年做个鬼脸:   “嘿,输了吧,我哥先出来的。”   楚凤离:“……”   少年不乐意地嗤了一声,探头见屋里他哥披身立着,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方把那小螃蟹从袖口里掏出来,极是个不舍的了:   “给你。”   画良之脚步嗖地一停,回头见桂棠东得意洋洋去接那机关蟹:“干嘛呢?”   “打赌啊,赌你俩谁吵赢了,先出来。”   画良之:“……”   再又是一巴掌打在他手上:“还人家!多大人了,还讹个孩子东西,丢不丢脸。”   “不是,我——”   “还了!”   “……还你。”   就这样,立个屁的正统。   画良之时常会想,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千秋大梦。 第76章 除夕   近来总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算闲在家里也像有什么心事不了,虽然桂弘还跟往常似的把他粘得紧。   但画良之内心越发觉得逼仄。   处身浮华中的泡沫岌岌可危,一戳便要破了,这种心思扰的他难免睡不踏实,夜半枕着臂,从漆黑中勉强看清枕侧人弓起的身子。   虽然长得不像,但他这人睡起来真挺老实。   乖乖把老大的身子团成那么一坨,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安稳的状态,但也听话没碰了自己,只是非要拿指尖绕扯半点袖口或是衣摆,才不会半夜呜呜呃呃做些噩梦。   过一天好也成。   一天也是好的。   夜里炮竹声响个不停,整宿的天都是明的。   那些个富家豪院争相比谁家放的花火更大,更多色泽,满天开花,寻常百姓也不示弱,纷纷拎着长木杆子,到门口吊着一长串红鞭炮,堵着耳朵放得开欢乐。   待鞭炮燃尽了,就有小孩子跑出去到街上捡没燃炸的小炮,每人手里一根细香,挨个点了比谁丢得远,啪啪放得脆声欢笑。   除夕好啊,好一个热闹。   画良之把热气腾腾的饺子从锅里捞出来——水面上浮着好一层油星。   锅里立整标志的不少,但也有好些饺子皮飘在水面上,孤零零的把它那猪肉大馅掉在锅底。   想来有趣,饺子还是两人一起包吃起来才香,可惜桂棠东从没摸过面团,要手把手的教,   好在他学得快,虽然有些歪扭,但也不是不能看。   只是没想到,到了下锅的时候,约么是贪心添的馅儿多了,他包的大半儿都散了瓤。   画良之端着盘子到门口坐下,桂棠东裹着个厚绒的大氅,真是熊瞎子成精,那漆黑的眼里如今映入满天幻彩,成是有了勃勃生机。   “这几个好的,你趁热吃了吧。”画良之说,顺带把那皮馅分离的装在个碗里,倒上醋跟蒜蓉,拌了拌,“我先把你霍霍的这些个解决了,不能浪费。”   桂棠东迫不及待塞了一个进嘴里,鲜甜的肉馅配上白菜的清新,软糯薄皮,暖和和的咬进嘴里,唇齿间迸出煮饺子的肉汤,滋味相当美味。   不过只吃了两三个,便把盘子推回去了。   “别总把好的留给我。”桂弘瞧着那喝馅儿的:“成天这样照顾着我,谁来心疼你呢。”   “我可不用人施舍什么没用的关心。”画良之笑了:“再说这散了馅的饺子皮拌上调料,更入味嘞。”   他见推到面前的盘子没动,思量片刻,还是夹起了个完整的饺子。   “但也谢谢您这份心了。”   “说什么谢谢,连帮你包个饺子都出差错,怎敢妄求更多。”   桂弘小声念了,恰好一阵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噼啪响起,等声暂且停了,硫磺味飘了进来,画良之才啊?的一声,问:“刚说什么了?没听见!”   “没!”桂弘忽地歪了身子,枕在他肩上,用筷子夹起饺子往他嘴里送去:   “我说哥包的饺子好吃,你也多吃两个!”   隔日便是正月初一,新年下的皇城仍旧一片浮华,街上敲锣打鼓,舞龙的队龙头从城南出发,伴炮竹欢呼拐绕着出了城北,那边龙尾还没出发。   二人住的宅子偏远,赶不上热闹,但听得见声音。   画良之心觉怎么也是过大年,以往自己住的时候,这会儿总是最忙的,忙着守宫门,办大宴,排刺客,过了夜半都回不去府。   也就更别提什么装饰院子,搞些年味出来。   但这会儿不同了。   天还半昧,他便把袖口从那睡熟的指甲尖尖上抽出来,赶了个早集,待那狗崽子清醒,摸着身边没人,叮儿咣当慌张打榻上滚下,撞门出来。   院里炖猪蹄的香味儿已经飘了十里出去。   猪蹄在大锅里炖着,画良之在院墙上蹲着。   桂棠东没睡醒,刚一折腾心脏怦怦乱跳,抽了几下鼻子,眼还朦胧,没明白人怎么挂在那儿,张口惶地喊了声哥。   画良之把手里的大红灯笼跟他摆了摆。   “过年!”   过年啊。   桂棠东揉了揉眼睛,院里四处挂的福牌有些刺眼。   再余出一日,二人策马去了趟京畿的洛安山。   这几乎算得上出游了。画良之说外边热闹,好歹是过年,你不能天天蹲在家里跟我吃大菜,要胖,养成猪了。   想来有没有什么地方人多,有新年氛围,同时又清净,不显耳目,不远,且能游玩的。   画良之也不是个经常游山玩水的人,正发愁,桂弘倒是提了个地方。   道观呐,祈福好求安康,正月里香火正旺,咱们去也不需要避嫌,且洛安山风景正好,又有熟人,求个签。   “你又有熟人了。”画良之挑他一眼,鄙夷道。   往洛安山上,有座大昭名观,名曰清虚,香火旺盛,祈福人行不断,听闻但若心诚,便极是灵验的。   只是往山上去,要虔诚行上九百九十九阶,到头来九九归一,闻钟鸣,得祈愿。   登山的人不少,热热闹闹,就是脚底下太累,等快看到山尖上香袅,那废物的脑袋也快冒烟了。   “哥,良之哥……要不背,你背我走吧。”   “我倒是可以一脚给你送回家去。”   桂弘再闭了嘴。   两人先随人流排了长队,敬了神,长跪心诚,桂弘悄悄走神,眯眼往旁边瞥去。   看他那扇睫羽微震,沉得认真。   恍地就忆起许多年前,南山剑派大典奉神,热闹看得孩子目不转睛,回头才发现他哥不见了。   孩子胆小,挤在人堆里急得含泪,使劲儿往外跑,追进林里,才见着那崖石边拎枪茫茫望天的。   这世上哪儿有神仙。   分明记得那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若有神仙,人间还会疾苦如此吗?百拜无门,他要是真听得见我娘那泣血的求却不应,我敬他何用。   而今怎就端端跪在垫上,念念有词了。   “良之哥,求的什么如此认真。”   画良之不假思索道:“求我成天字甲富,腰缠万贯。”   桂弘:“……”   “说出来就不灵了。”画良之见他语塞,温和笑道:“走吧,这观里好逛的该不少。”   他能求什么,求平安,求遂愿,求福寿康健?   不过开口时,却发现连求得善终都甚是难以启齿。   若真有神仙在天,我这半生颠簸敝败,不行善事,积不得多少福报,然也算孤苦伶仃,未尝过什么欢喜滋味,如我前生并非大恶之人,下凡渡劫的,那便是你天神不公,该偿我的——   不要了。   愿祖师爷慈悲,转赐他心结得解,赐他安心乐意,赐他后生平顺。   万事因我而起,晚辈愿将他所行之孽,嫁于己身。   我与他二人,至少……成全一个吧。   二人乍来也是茫然,就跟着人流转悠。   赶这观里道路复杂,八卦之势走来晕头,神殿又多,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供的是哪位老祖师爷,反正跟着进去拜拜就是了,当是祈福,热闹,也不亏。   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发现这群人奇怪,拜完殿,连棵院里的桂树都要插上三柱清香,拜上两下了。   这俩人着实不解,又都不愿意拉下脸跟边上询问到底祈的是什么,反正总归都该是好事儿,闷头闷脑也跟着排过队,插香拜了三拜,学人一并给树系上红绳。   看着这桂树当有些年头,粗壮苍劲,枝桠上挂满了福牌红绳,准有些什么说法来头。   二人刚拜完,身后一阵铜钱声清脆撞起,传来声略带惊愕的唤:“三殿下……?”   画良之应声回了头,面前立着位身披紫金道衣,身挂铜钱剑,胸佩铜镜的中年道人。   这身装束看着便不一般,若是清虚观这般有名的地方,定非凡人了。   谁知桂弘眼前一亮,应道:“兄长!”   画良之:……   那道人则慌摆手,朗声笑道:“唤得什么。贫道不过这小观掌事,攀不上,攀不上。”   桂弘揣手恭敬,这模样多少在画良之眼里十分别扭,愣是看得他五官挤成一坨,寻思着或许是对面道人穿得正式,身上法器又佩得多,或许杀了他的煞气?   “有何攀不上了。如今我也不过平民身,一声兄长还是应当的。”   “罢了,我早立誓生为顾氏,此生与桂家再无瓜葛,三殿下莫要再唤了。”   画良之听到这儿耳尖子一颤,拿余光速速将男人扫了。   不认识。   桂弘笑笑过去,寒暄再问:“观主呢?”   “望三殿下恕罪,师兄百事繁忙,而今只我这闲人在此结缘,您来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多有怠慢。”那道人道。   “嗐,都说我只平民了,拘谨什么。再说正月闲来出游,反是我们叨扰。”桂弘说着话,却发现他视线往画良之那儿去了。   再是另有他意似地微妙一笑,问:“同行人?”   画良之听见话锋转到自己这儿,便也与人拱手一拜,礼貌寒暄过后,凑桂弘耳边,语气不太善地私语道:“你怎么这么多哥哥。”   这话里怎听出醋味,桂弘嗤地一笑,忙装咳嗽掩了过去。   “是同行,也算是护卫。”   紫袍掌事略显了几分忍俊不禁,视线玄妙从两人面上划过,拱手道:   “确是良人,老祖宗在上,福生无量天尊,二位今日所求,必将得偿所愿。正月繁忙,贫道不能好生接待,还望三殿下宽宏。”   待那道人走后,画良之才揉了揉脖子,质问:“所以,这又是你哪位藏着的哥哥了。”   “我哪儿有藏着,不熟。”桂弘无辜道。   “不熟,一声兄长叫得好生亲切。”画良之不信,逼问道。   “清虚观掌事,顾莫顾先生原是先帝贵妃之子,自幼丧母,时朝局动乱被抱出宫,为老祖师赐姓养大的,只是血脉上还算兄长,叫出来有何不妥?但说,他这点遭遇与我很像,不过比我幸运罢了。”   桂弘沉目低语,蒙蒙间填了几分失意进去。   画良之一瞬忽觉怎成了自己不是人了,竟挑起他这般心酸往事,略显尴尬地搓搓下巴。   老桂茂盛,四季常青,但在树下站久了,旧叶伴雪也会淋到身上,有些凉人。   画良之拿手肘拐了他,正欲开口催他走吧,这儿排队的人多着呢,就见对儿新人打他们面前过去,戚戚我我,笑得灿烂。   “而今求得善缘,也是三生有幸。”那男人道。   “都说清虚观的老桂求姻缘最准,不妄你我千阶求缘呢。”那女子娇笑道。   画良之脖子一僵。   木然转头,发现桂弘也是一并吃惊样,歪头看了眼自己,再一拍额头:“哇。”   “哇什么!”画良之心里头那该死的万军行蚁又开始烦了。   “哇,怪不得掌事要用那般眼神打量你我,原来——”   “闭嘴,莫要讲了,不想听了!”   “原来你我刚刚,求的是姻缘啊——”   “桂棠东!” 第77章 异族   说来一开始是为了寻个稍微清净些的地方出来玩的,可惜这两位毫无经验的家猫子任谁都没料到,年后的道观正是人最多的地儿。   挤到最后,人群团团卡在路中间,上下不得,半天也挪不动几寸去。   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急着投胎的跟得紧,一脚踩掉桂弘半个靴底,害得他只好挤到旁边去提鞋。   又怕把他哥挤丢了,蹲地上扯嗓子喊。   “良之哥,一等!”   画良之走在他前头,本就挤得烦,又弄出这么个幺蛾子,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扒拉着人也往边上去了。   眼瞧快要出去,肩膀忽地遭人狠地撞了一下。   人是条件反射瞪回的眼,但一想到是自己横着乱窜的错,本要提一声抱歉——   耳边传来句没什么好气的异族语。   听不懂,但那口气也该不是好话。   他这才看见,自己撞的是个编着满头小辫的异族。   那人个子不高,比起自己还差了一截,身材劲瘦,却显着不好惹的凶气,肤色黝黑,背着把砍刀,   一双倒钩眼满是戾气,往他脚底下啐了一口。   画良之突然烦躁起来,但见这大庭广众的,不好争吵,想着就当自己撞了霉,往后瞥了一眼,桂棠东还在跳着脚提靴子,比起跟这么个说不懂话的耽搁,还不如去帮那傻子一把。   免得他待会儿一脑袋栽菜地里。   刚要走呢,就被只手按了肩头。画良之下意识闪肩回掏,手却在落到那按着肩的腕前,顿了住。   “哪儿来的刁民,撞了贵客,连声歉也不道。”   面前人穿了件不菲的锦袍,腰间蹀躞系得松垮,正是将那不太魁梧的身型强显得壮了,果真好一个朝堂中人的打扮。   兵部侍郎,杨广仁。   画良之心头一紧,余光扫了那扛刀的异族半眼,往边挪了几分,把弯着腰的桂弘藏在身后。   “抱歉。”画良之道。   “穷酸贱民。”那锦袍吊玉坠的大人嘲弄一声,把他攘到边儿去,嫌脏地上下拍了拍碰过画良之的手。   转而朝那异族的讨好一笑,嘴里道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异族人往回看了一眼,视线定在画良之脸上,停了会儿,   呲牙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怎么事儿?”桂弘这会儿直了身子,见画良之望远处眺着。   “没有。”画良之道:“奇了怪了。”   “什么怪?”桂弘不明不白,跟着他往远看,可放眼过去,密密麻麻全是黑黢黢的人头。   “哪儿的异族,生得那个样子。贼目精悍,善使砍刀。”画良之思索片刻,沉声道。   “羯胡?”桂弘道。   “不像。”画良之摇头:“个子不高,不像羯胡长刀阔斧,力大野蛮,看起来机敏。”   “那就往南了去。”桂弘跟着想得入神,不由自主环抱了胳膊:“南疆、和蛮,岭南开外。”   “那不是远得很。”画良之道:“来一趟皇城,不容易。”   “以往皇宴的时候瞧见过。”桂弘跟他抻着脖子瞎看:   “听说来一趟不易,要走个小半年,便也是五年十年一次的大宴才派使臣来见。不过今年……这个时节,也不当有使臣来的时候,多半是游历行商的,怎么。”   “没事。”画良之摆了摆手。   心想着不能断章取义,朝廷命官不可私下会见外邦将士,多半当是个亲友一类,回头抓住桂弘的腕子。   “跟上,下去了,别再让人挤出队去,嗡嗡拥拥,危险。”   但却是没把他拉动。   那人站定不动了,似乎笑了一下,不等开口催促,忽觉身子一轻,直接叫他拉进怀里去。   画良之脑袋咚地装在他结实胸口上,分明是肉,怎么硬得像面墙,疼得额头发麻,怕要起淤青。   这可让他把刚才跟杨广仁身上淤的憋气全燃了出来,刚要骂,一个挑旦的脚夫从背后飞了出去。   “哎呦!”   脚夫扑通一声栽在地上,挑的两大筐土豆茄子滚了一地,也不顾疼,忙地跳起来往回捡,把后头涌上来的人群吓得乱叫,几度险些被人踩了。   捡了个八九不离十,除却早被人踩烂的,那脚夫才扭回头,跟瞧着他愣眼的画良之道:   “哎呦,也不知道那个改天杀的挤着推……兄弟,没事儿吧?”   画良之这才明白,要不是桂弘把自己往怀里一拉,那脚夫手里的旦就该一榔头拍自个儿脑袋上了。   “真是有事没事瞎凑热闹,神仙又不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出门听人祈福,都往这儿来什么来。”   脚夫嘟囔着摇头走了,留画良之愣上几许,揉了揉脑壳,疑惑地往眼睛正水平的高度摸索了几下。   他觉得那身子一颤,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以一个不太好的方式,对着狗崽子的胸肌上下其手。   连忙把手停了,搓起鼻尖,问:“你搁里头穿了什么东西,撞死我了。”   “要不您再摸摸,就知道了。”头顶那个找打的戏声憋着笑,道。   画良之翻了一眼,撒开拉着他的手:“我还不乐意知道了。”   “诶别啊!”桂弘追上几步,耍赖把人重新牵回来:“我大方,随便摸。”   “不要钱!分文不取,白给您摸!”   画良之闷声往前走,嘴里念叨着晦气。背后那大嗓门的在这么百人一处的喧闹地儿,喊得一清二楚。   他不嫌丢人,我都要丢死了。   两人好容易从山上下来,上了马,想必官道上车水马龙,来时就甩不起鞭,干脆寻了条穿林的小道——   那路不好走,赶正月融雪化得泥多,不少人舍不得让马溅一身泥,时间长了,也就荒得没了人烟。   好在骑的都不是白马,没人的地儿策马畅快,马蹄踩在软泥上,啪啪击着水声,响彻山林。   八条蹄子扬得高,落地噼里啪啦的乱,算得上不相上下,画良之在马背上伏得低,抿嘴不言。   桂弘从侧边插了条近路追上,大声喊道:“禁卫的马术也算考核吗?追得不易啊!”   画良之没应,容他赶到身侧,待二人凑近身,压声警惕道:“先别说话。”   桂弘立马噤了声。   “马蹄声乱。”画良之道:“你我已是并行了,还有杂音。没听错,这附近有人。”   桂弘跟着听了一会儿,没做声,把缰捏得紧了几分。   “什么人。”他问。   “不知。”画良之以余光扫向林深处光影错乱:“你还有什么仇家?”   二人说话声不大,全被马蹄遮个仔细。桂弘哈哈一笑,骤地勒马收缰,神色凝紧,成了个严肃相。   ——“嘶!”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距离,与此同时,林深处斜地冲出五匹枣马,齐齐朝桂弘撞去!   画良之曳马准备掉头回杀,却是愕地发现,马背上空无一人?   反是自己头顶哗啦落下旧叶新雪,桂弘在远处眸底一紧,猛夹马腹,一个急冲,敏捷躲了五马夹击。   许是训练精良了,那五匹马相撞之前嘶嚎一声齐齐停了蹄,掀得泥水乱飞,泼了他满身冰凉。   马上没人,目标难不成……   “良之哥!”   画良之面前平地拦出条拌马绳,根本来不及勒马!   他猛一蹬马背,翻身跃下,听马轰隆一声被带摔出去,半空中飞速甩开七煞伐杜,抡起来叮当两下挡掉头顶飞刀。   这一强行跳马的力道太重了,好在泥地松软,画良之蹲落入泥坑里,哗啦扫腿朝四周震出泥水,定睛一看,四处哪儿有什么人影?   “唰唰——”   反倒只有林木沙沙响得更乱,抬头天旋地转,丝毫见不到行凶人行踪。   桂弘攸地勒马,拔剑四顾,不敢再闹半丝杂音。   二人相隔不远,互相盯着背后,一时间凝神屏息,将四周风流叶晃声无限放大。   “嘀,嘀,嘀嗒。”   画良之蓦地垂眼,脚下泥水泛出几点涟漪。   几乎是同一瞬间,头顶骇一道凉风,听桂弘惊声喝道:“哥!头顶!”   他的马蹄与那砍刀同时驱动,画良之猛抬手臂,左右两把砍刀当一声正撞护腕!   高处冲下的劲力直将他压跪至泥水里,画良之脚步诡谲一转,刀刃撞铁打滑,蹭得火光迸迸,仰身化蛮力闪了去,   手腕再是巧地一扭,铁爪擒住刀身,磨出锐声,偏了路迹,那俩天降不速大愕,不等挣脱反回——   画良之低头,身后桂弘忽地跃出来,长剑一挥,呼啦断了人腰上系的粗绳!   便是扑通一声,跌进泥水里。   桂弘冲上前去,全力一脚踹在其中一个前胸,那人立马翻了个个儿,躺在泥里猛咳不止。   “谁派你们来的。”   “咳咳咳咳——”   “说,谁!”   “一等。”画良之见他还要上脚,忙地拦了。   “绳索术,这不是中原人练的诡术。”   桂弘蹲身去扯下那人脸上面巾。果不其然,是张较为黝黑的脸。   早听闻南疆人善行林战,靠一根橡胶绳便可如猿穿行林间,行踪隐秘,打得是个出其不备。   但本长居于四季炎热的族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大雪封山的皇城野郊?   画良者并身过去,问:“我说话,听得懂?”   那嘴角流血的异族刀客朝他脚下吐了口痰,狞笑着用南疆话说了句:“娼子。”   画良之自是听不懂的,故是那神色与口气再难看,不过叉腰在心里权衡着如何为好。   当多半是什么劫财的,送去官府最好——   怎背后刹地奔了风去,不等他回神,桂弘已经扑冲过去,一拳嘭一声挥在那人脸上!   顿时是个鼻血四溅,惨不忍睹!   另一个见同伴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打滚,立马从泥里爬起来,与桂弘扭打到一处。   南疆人身形较小,敏捷得却像只猴,越打越粘,攀着他胳膊能爬上肩去。   桂弘在几次绕着自己的身子抓不到人后终是发了脾气,伺机薅住那人后襟,直接给他过肩砸到了地上。   “再说一遍。”桂弘用着同样的南疆话,道:“你说他是什么?”   那人遭他摔得胸肺都要裂成两段,抹了血渍,站起身,不知死活地大笑。   “莫非你是他的情郎了。”   桂弘烈地一笑:“是又如何?”   画良之睁大眼问:“你俩说的什么?”   那异族从手袖里乍地抽出把短刃:“那就先解决你。”   画良之也不知道俩人叽里咕噜都说了什么,反正拔了刀,那就打。   这两异族刀客早被去了半条命,出刀竟还凶狠,全往脖颈胸口刺。   画良之拾枪往臂上盘,看桂弘一战二毫不费力,持剑将二人击得连连后退,只是心底觉得危机,这林里风吹响声巨大,莫不是——   “——欻啦!”   “阿东!退回来!” 第78章 共乘   桂弘听得眼睛一眯,抬脚踹中其中一个。   打得正爽,忽然叫退着有不甘,但且是他良之哥发话,立马收了剑奔回他身侧去。   “干嘛啊,我打得好呢——   四周竹木突然发出阵阵断裂声响,眨眼间数十人身系橡皮长绳从天而降,或是半垂空中,砍刀凛凛!   直列阵般将两人围到一处!   画良之与桂弘登时贴住背,站到一起,心中生了分不妙。   正前方一人落了地,用护腕抹了刀刃,带狡笑缓步出来。   画良之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在山上撞见那位?   不是吧,不至于自己撞了他一下,现在就要带着十几号人来要我的命?   却见那编发首领哈哈大笑,搓起下巴,用南疆话道:“有点本事。”   桂弘厉声问:“你到底是何人?”   那编发吐出二声:“蓬瑱。”   画良之从一堆叽里呱啦里猜着是个名字,跟着重复念叨:“蓬瑱。”   桂弘诧一低头:“听得懂?”   画良之:?   桂弘见他是瞎猜的,松了口气,抬头再问:“你我不曾谋面,无冤无仇,异族为何要在皇城行凶,可是大罪!”   蓬瑱抗刀大笑,再举出刀刃,对准画良之,说:“寻点乐子,要你们大昭的美人儿,好一副天生媚骨,伺候男人的狐狸胚子。”   画良之瞅见刀刃对着自己,懵然认定肯定是他撞那一下惹的祸,挠了挠脖子,问:“他说啥。”   桂弘这会儿捏得拳头都硬了,额角青筋微跳,从牙缝里挤了出:“夸你好看。”   画良之本着大事化了的心思,呃了一声,朝蓬瑱道:“多谢。”   桂弘:?!   蓬瑱:?   画良之:……?   蓬瑱与身后人抚胸大笑:“他说的谢,不是吗?”   四周顿起一阵刺耳的嘲笑,方让画良之心觉不对——这种不善的眼神,散发恶臭猥琐的男人味,再熟悉不过。   当即啐了一声,还不等桂弘炸了性子,率先甩起七煞伐杜冲了过去。   “……诶,哥!”   “看好你自己!”   画良之怒留一声,影似的斜杀了出去,包铁的长鞭三两下抽得人血四溅,快得见不到踪。   善使绳索术得族人可随意在十丈有余的空中上下,灵活似飞鸟,寻常人怕是连根毛都摸不到,   怎奈画良之手中七煞伐杜亦不是使得长短自如,躲不过去,不是被抡歪了脸,就是刺穿了骨头,哀声满了天。   桂弘先愣住须臾,立马嗤地一笑,挥剑挡住背后砸下的砍刀——   “好!那您杀个痛快,不用担心我!”   蓬瑱约么见状不对,看起来瘦瘦小小个美人怎这么能打,挥出砍刀,亲自朝人过去。   眼下画良之走线枪绞盘上面前一人腰际,歪头躲过闪刀颈侧的快刀,用力将人扯了下来,翻身踏上那刀客肩膀——   反坐力使绷到极限的橡胶绳瞬间弹入空中,一脚踹中七煞伐杜尾锤,咚地砸晕自己当作踏板的人头,于数丈高空果敢一跃,甩鞭绕住另一个躲闪至更高的南疆刀客脖颈,挥地一荡!   那刀客顿时遭锁喉喷血,眼珠外涨,死命拍打着脖子上的盘锁,失去平衡胡乱挣扎,再被画良之荡到身上,割断背上橡胶绳,两人一并轰隆砸回地面!   桂弘挥剑断了几人攻势,听着半空中惨叫不断,一抬头正见画良之大胆舞在天上,再踩着人摔下来,因为脚底下有个垫背的才能毫发无伤,心里虽是一悬,倒还嘚瑟吹了口哨。   “高手啊。”   画良之踹走脚下抽搐半死的刀客,忽觉背后发凉,断风声骇地袭来,紧一劈叉反滑出去,叫蓬瑱扑了个空。   脚下泥水荡得哗啦作响,画良之拖着七煞伐杜,手腕一抖,便是啪一声裂风的脆响,泼了蓬瑱满脸泥水。   “大昭境内,竟敢轻薄并袭击平民,可问过我手中线枪?”   蓬瑱岂愿受如此耻辱,抹掉脸上臭泥,双手握刀,大叫着劈砍过来。   二人顿时战成一团,画良之并未出枪,只将两手背在身后,自如闪躲着那疯狗似的劈砍。   这般态度惹得蓬瑱更是恼火,手中刀刃忽地变了套路,转腕下斜身倒出,诡地从他额下逼来!   画良之眼中一紧,仰身容刀刃贴着下巴擦过,风喇得脸疼。   也不再犹豫,起枪一转,缠住其刀身,翻了个身,猛地一拉,把人拽到了面前。   在个不足两寸距离,贴着鼻尖,弯眉笑问:“好看吗。”   还没等到蓬瑱回话,怎得那人忽然愤怒大叫着倒仰过去——   原来是桂弘打老远追了过来,满脸凶恶地薅着他满脑袋小辫往后扯呢。   “老禽兽,谁让你贴那么近了!”   画良之:“……”   才一松枪,他蓬瑱就跟个纸片子似的被桂弘薅着头发丢了出去。   画良之揉了揉腕,踏过倒了满地的刀客,捞起七煞伐杜,准备绑那头目去送官。   谁知蓬瑱落了地,一骨碌爬起来,擦掉额角被拉断头发的血迹,吹了口哨。   一只通体雪白,颈上拴着红玉金线的白鸦应声从林间飞出,落到肩上。   画良之觑眼,与桂弘相顾对视,停了步子。   叫蓬瑱的异族知道惹错人,见二人莫名止步,好像没了再打的意思,从地上捡起刀,恶狠狠咬牙道:“算你们识相,”   而后扶着腰唤马,一溜烟跑没了影。   躺了一地的刀客见状歪七扭八地爬起来,三两下也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画良之跟桂弘两人,互相看着对方满身泥水。   画良之一扶额,痛声道:“大冬天的啊,还得我洗。”   桂弘掸了掸衣服,约么自己也觉得有点脏得看不过去,难为了人,拍拍画良之肩膀,故作可怜地安慰道:“我给你加银子。”   “滚去吧你。”画良之瞪他一眼,挣开肩膀,收拾起七煞伐杜:“小鬼头,南疆话又是什么时候学的。”   “许多年前。忘差不多了,瞎说的。”他跟着道:“东离年少时曾周游列国,学了不少语言,闲来无事,教了我几——   “嗯嗯嗯嗯好知道了。”画良之听见楚东离三个字都反胃,忙地把人推开去关心自己被绊倒的马。   好在那马扑腾两下站得起来,不过左前腿有些瘸,还是要看医师。   “但说那白鸦。”画良之心疼地摸索着马腿,思量道:“假若我没看错的话。”   “没错。”桂弘牵着他的马靠过来,说:“是宫里头养的。坠了红玉金线,准没错。”   画良之确认过他的宝贝儿骨头没断,才直起腰道:“有点意思。宫里有人与外邦异族勾结,任其在皇城肆意嚣张跋扈,到底图些什么。”   “总之放了为妙。”桂弘眺着那些南疆人跑远的方向,好似打得意犹未尽似的,道:   “看到底是谁,准备搞些什么幺蛾子,先不说这个。”他再赌气道:“轻薄你,该拔了舌头再放的,后悔了。”   画良之笑笑:“轻薄我一次就该拔了舌头,那你岂不是要死上十回。得了吧,我又不是什么需要守身如玉的黄花大丫头,习惯了,谁叫我就生了这么张脸呢,活该。”   桂弘挠头,不知所言,只有心里头别扭着不舒服。   生得好看,又不是你的错。   几欲开口,怎奈找不到词,踌躇之余,身子被画良之推了开来,眼瞅着他掀腿跨上自己的马,慢悠悠行了起来。   桂弘大惑,指着自己鼻子:“我呢?”   “你腿又不瘸,帮我牵马,跟着走就是,我慢骑,不跑。”画良之轻飘道。   “不是,你骑的是我的马!”   “分什么你的我的,小气呢。”   “我……”平常都是他不讲道理,如今画良之成了那大言不惭的,倒是把这小疯子弄迷了头脑。   “是你的马瘸,又不是你瘸了,怎不是你在地上走!”   “刚刚上串下跳打架的是我,回家要洗衣服的也是我,照顾一下,累了。”画良之居高临下,说。   桂弘愣然牵着瘸马往前跑了几步,回过神,忽地心觉他这算是不再芥蒂二人身份了,忽笑了起来:   “什么事儿呢,我是你主子!”   “知道。”画良之在马背上潇洒吹起哨来:“那又怎样。”   “哪儿有主子在地上走的!”   “是吗?”画良之低了头,瞧着那傻子洋彩的脸,在马背上翻了个身,扶着马背,成了个倒骑,拍拍鞍:“那你也上来就是,地方大着呢。”   桂弘好像nan风dui佳就在等他这句话似的,不等画良之反应,一撑马背直接跃了上来。   谁知马鞍逼仄,画良之又是倒坐,桂弘突然这么一上——   二人直是成了个紧密的面对面贴合。   霎那间,整片山林都静了。   什么风声叶声水声,全成了他们屏住的呼吸声。   桂弘喉头一滚,眼不敢眨,只微微张口。   “哥……”   如此形同亡命似的相依为命,多少次从危机中这么过来了。   明知道自己对他的那种情愫,从小便不是个普通的味道。   怎得向来放浪形骸,而今近在咫尺,甚至于夜夜同床,却连伸手触碰都不敢。   胸口有团什么东西,涨得难受。   画良之一动未动:“……”   桂弘稍微屈了手指,垂下眼皮,小声道:“哥,真漂…………啊!!!”   “嗯?!”   画良之不知怎的,被他这么深邃盯着,心里头忽然有什么东西跳的厉害。   这滋味让他生烦,屁股坐不住,一个飞腿矫捷翻回正面去,心不在焉地翻得急了,好像踹到了什么东西。   听见桂弘在后头一声惨叫,才发觉不对,猛地回头,就看见那小狗崽子满眼泪水,捂着脸委屈向他。   两行鼻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画良之跟着脸上一痛:“我不是故意!我……!”   “我没事……”桂弘的声里囔着鼻音,疼得眼泪哗啦直淌。   “你松手,给我看看!”   “我没……哥……别!你看路,别看我……”   “疼不疼!你……”   那小狗崽子忽然把脸贴到了他背上。   “疼,借我靠靠。”   画良之心虚,说不出让他滚蛋的话。   只能容那狗崽子贴着,叹了口气,看向瘸腿的马。   都说一匹良马算得上男人第二个媳妇儿,天天混在一起,任劳任怨的畜生,因为自己受了伤,岂是能不心疼的。   “秦大人,又来了?”   马医院的梁生捧着盆清水过来,那圆脸姑娘穿得厚,拢了身上嘭起的棉衣,掖进腿弯里夹着蹲了身。   再将冻红的手往白褂子上随便一抹,从衣服夹层里掏出大卷绷带。   “荧荧这腿万幸消了肿,今天再将脓血挤出来,约么也就好得差不多了。这样看来,不至于退至农户耕田了,还是能上战场的。”   秦昌浩起了身,抚上叫荧荧的枣色马面。   向来无所事事,浪荡随性的大人神色泛出着与他那面上长疤不适合的温和,低头同拆着绷带的梁生道:   “多谢。荧荧才三岁,正是当风华自在的年纪,就这么退了,关进厩里,实在可惜。”   “谢什么呢,咱马医院不就是做这个的。”   梁生咯咯笑着,姑娘两条眼挤成月牙,红扑扑还有些朴实的可爱。   “倒是秦大人百忙,还总有精力往这儿跑,帮着照顾些伤马,当是我们言谢才对。”   过后,她又添了句:“大人还真是爱马。”   秦昌浩摇着头摆了摆手,笑了下,示意要走。   梁生送人到了门外,四下扫上一眼,嘴里酝酿久了,才道:“早前就想问大人了。”   “什么。”秦昌浩问。   “大人既然如此爱马,为何从不曾见大人自家的爱马。”   “嗯……”   秦昌浩沉默几许,忽回了身,上前几步,揉了揉姑娘的头。   “那就当我不是爱马,是来看你的好了。”   梁生脸上两团红雾唰地延到了脖子上,染了耳根,不敢再瞧了。   “过些日子还来。”秦昌浩下了阶,道:“期间荧荧若是哪儿有了不好,记得喊我。”   梁生埋着头,应了声是。   秦昌浩迈着步从街尾没了影,马医院那些个躲在后头,男男女女的小医师纷纷跑出来,吹着口哨,嘻嘻打趣道:   “梁生,有高枝攀了!”   “那可是禁军武卫的大人呐,近得万岁爷的人,正三品呢。”   “梁生梁生,早说他对你有意思,不然那位高权重的身子,总往咱这糟乱地儿跑什么!”   一个声问:“他家娶妻了没有啊。”   另一个驳道:“娶了又怎样,进门当个小妾,都是咱这身份三生的福分!”   再一个又道:“那可不行,咱梁生那么能干的姑娘,岂能给人当妾的!要妻,就要正妻!”   一众人挤在门后,嘻嘻笑着,起哄喊:“正妻,正妻,正妻!”   姑娘半张脸缩到棉袄领里,两手互相揣进袖子,回了身,用肩膀把堆在门后的人撞开,羞声嗔道:   “休要拿人取笑了。”   再顶着背后细细密密的笑声,碎步急着跑回荧荧边蹲着。   马儿识人,低头用两扇厚软唇蹭着她头顶。   “不一样。”   姑娘抱着马儿喃喃。   “不一样呢。他看你,跟看我。” 第79章 告急   【冬吹棉,夏走衣,东桥郎呐,莫无心】   【春去寒,秋落凇,怀中童啊,梦清闲】   “……”   “操,你这眼怎么还瞪这么圆。”   “……想家。”   “我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哪家富养的胖娃娃,来跟我在这儿吃苦。睡吧,睡了,家吗,梦里回就是。”   “……”   “好听……”   “好听?好听就对了。我娘曾哄我们兄妹睡时唱过的,她是……出了名的歌舞妓来着。”   “再……唱一遍,就睡……”   “小玩意儿少给我得寸进尺。最后一遍,爱睡不睡,不睡打晕。”   ……   “哥……渴了……”   “嗯?醒了?认得出我?!没傻?喂,这是几根手指头,看得见?你高烧昏了三天,急死人了知不知道!”   ……   “哥……好疼。”   “疼死才好,让你不用功!那混老头子也真是,自己徒弟呢,真往死里打啊?过来,哥抱会儿就好了。”   ……   “哥,肚子饿……”   “……你小子饕餮转世的?白天不是吃了一整只鸡?这大冬天……算了,等着吧,我出去瞧瞧。”   ……   “哥……”   “哥。”   “……哥?”   “哥!”   “哥!救我!!!”   “哥!!!别走……别走啊!!哥!救救我,救我!我害怕——火……啊!啊——!哥!!!”   “别走……”   “别走!!!!”   “哥!!!!!!”   ——“阿东。”   “阿东!醒醒!桂……”   桂弘骇地睁眼,枕侧人满面惶然,不停摇着他胳膊。夜深至黑,浑浑噩噩中分不清是梦是真,刚刚的小调与烈火炸了木头的声混在一处——   “怎么,做噩梦了?瞧你这汗出的,挺老大个人,还能让梦吓成这样。没事儿啊,没事儿,赶紧睡吧。”   画良之困得眼糊,摸黑把身边睡到一半忽然开始不安扭动,抑声闷哼的人给摇醒,见他没什么反应,抬袖去擦那额前细汗,定了睛,发现他正死死瞪着自己。   那双漆黑一团的眼,装得全是恐惧,连眨都不眨,直勾勾地将人看着。   甚是有些背后发凉。   紧接着,喘出一大口憋住的气,猝不及防翻身而上,直接跪伏在了上去。   画良之吓得一缩,下意识出手去攘,可那狗崽子气息热得灼人,一手撑着,一手自前额插进他头发里,手指根根紧绷着用力,却是个绷着劲儿的,极尽忍耐地颤抖着……   梳着自己的头发。   画良之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呆然看向于自己几乎贴着鼻尖对视的人。   自发梢传来的力度太过敏感了,那只手不仅顺梳着头发,手掌更还小心翼翼地,贴脸颊擦过,甚比触碰些真丝软绸还要精心郑重。   皮肤间触碰带来的感受太为陌生,却又格外奇特。他这辈子可没被人抱过,软的,硬的,凉的,热的——似那五味杂陈,说不上好坏,短暂忘了挣扎,移了浑身感官全到那一处皮肤去,   这滋味……   倒也不甚太坏。   那抖的手摸索着寻到嘴角,拇指指尖轻揉住半朵樱红,啪嗒一声,落了滴泛咸的露水湿了上去。   画良之一愕,木然抬眼,竟见他浑身绷紧,像在拼命忍着什么不适,死咬住下唇,蓄满水的黑晶如一汪快溢的深潭,溺死人了。   “哥……”   “在。”画良之道。   “在……”他跟着呢喃重复:“在啊。”   “在的。”画良之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手来,掐住那狗崽子的下巴。“真在,一直在。”   “我不想家了,没有家可以想了。”他用着不大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不发烧了,身体练得壮的,也不吃鸡了,饿一点……忍得住,不扰你习武,不碰你,我,我就摸摸……”   他喉结一滚,咽了口水,再道“我乖乖的,所以别走,别不要我,别走,别走,别……”   画良之心头一痛。   桂棠东当是还未从梦中出来,于是张口成了坦诚,赤裸裸暴露着软骨。   画良之才想开口劝些什么,只是被压得略微不适,稍加抬膝换个姿势,怎忽地就从被褥下顶到了什么。   骇然一窒。   顿时浑身汗毛倒竖,张口尬不出声音,也再不敢动了。   桂弘缓然低头,直到到两片唇瓣几乎碰到一处,连分毫呼吸都清晰真实,即便神智不清,依旧拼命忍着身上冲动。   画良之缩着脖子,猛闭了眼,死死攥住手掌下一团被褥。   迎来却是他脱力地落到身上,脸埋进颈肩窝里,呼呼打出轻鼾。   可画良之终究松不出那口气来了。   第二日天明,俩人一并蔫在窝里,谁也起不动这个床。   到底是桂弘肿着俩眼泡,边儿奇怪自己眼睛怎么肿了,边道自己心坎里头怎么这么难受呢,这算什么不详之召吗。   没听见画良之回话,心想他哥平时也不是赖床的人,难不成哪儿不舒服?担心地扭头一看,被那盯着天花板的漂亮狐目底下俩幽深硕大的黑眼圈吓一哆嗦。   “没事儿,失眠。”画良之翻了个身,背朝他,道:“要不你先起了,锅里有剩菜,试着自己热着吃,让我独自占着榻,睡会儿。”   桂弘挠了挠头,没掰明白,但也听话挪了地儿,就是忍不住寻思他哥怎么还开始撵人了。   ——“驾————!!!”   ——“让!让让!!”   正月初入,清晨冷风凄寥。   昨夜老皇帝饮了药才能草草入睡,却在天才微蒙时分被窗外的雀唤了醒。   撑起身,叹了声聒噪。   下边跪的内侍瑟瑟发抖,雀儿叫这种事他们管制不了,总不能把方圆十里的雀都扑杀了啊。   好在老皇帝并未迁怒于一只无辜鸟儿,只疲倦坐起半身。   吉桃那小孩儿眼力见好,机敏过去拿了软垫给皇上靠在背后。   “去叫曹亭廊过来。”   老皇帝无力道:“叫他陪朕解解闲,殿上如今剩得都是年轻人了,我这把老骨头啊,被你们衬着,愈发寂寥。”   吉桃眼珠子一转,忙着嬉笑谄媚道:“哪儿有呢,圣上龙颜未老,怎有能比得上您的年轻人。能照顾您,那都是奴才三生修来的福气!曹大总管这就命人传去,要不,奴才不唤出寝了,您再歇会儿?   “没事。”老皇上咳嗽两声,扶着人坐起来,半天没再拗得出下一个动作。   “更衣吧。”   不想过了半晌,来了个敛目瑟瑟的小太监,约么是新来的,也就十来岁儿,揣着手,跪在殿外头紧张得直哆嗦。   吉桃见了,眼里一怪,匆匆碎步下去指着那小孩鼻子骂:“哎呦喂,这什么地方,是你跪得了的地儿吗!”   只是不敢骂得声大,怕吵了里头休憩的万岁爷。   “奴才是来禀告圣上……曹总管今儿身子不适,说来不了……”   “什……”   吉桃慌扫了圈儿四周,嗓压得更低了:“什么大病,万岁爷唤他,没咽气都得来不是!还,还差了你这么个小豆子……”   “罢了吧。”   吉桃听见背后高处传来声糙粝的唤,急跪下去,咣当一声把那小孩脑袋按砸在石头地上。   小太监疼得咧嘴,但不敢吭声,知道自己现在这身份没资格见真龙。   “陛下,小孩子不懂事儿呢,你别怪,奴才去,奴才去把曹总管唤来!”   “都老了。”世帝只把松垮的龙袍一拢,回了殿里,幽幽道:   “谁不都得出些毛病,管他身子还是脑子的。歇吧,让他好歇。”   ——“驾!!!!——”   曹亭廊终是未到,反一匹插了三只金红旗的快马,卷满地飞雪直冲入宫门。   介于鸡才鸣不久,靳仪图还在整容理衣的闲余,殿外侯着等他们大人来接班的御前卫都眯眼瞌睡着。   那快马流星似的在玉白石板上敲出雷鸣,把闭目的全惊醒了。   靳仪图眉目厉地一沉,草草盘上头发,抓起剑快步奔追过去。   宫内明令禁止跑马,连带马巡逻的骁卫都得成日牵着晃,如此明目张胆。   除非……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   清早准备中的宫女内侍惊惶让路,托盘险飞了到处。   晨曦下马踏飞尘,扬舞满天,驿兵到了殿前勒马飞身而下,马停得急,收了蹄子的一瞬,轰隆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   驿兵崴了个踉跄,来不及回头看马,连滚带爬跪倒在大殿下头,厉声嘶喊:   “陛下!南疆来犯,郎州告急!”   靳仪图入耳一怔,快步追上去夺那气喘呼呼,气力不支的驿兵的信,   眼看背后断气的马臀上鞭痕累累,定是昼夜不停,不知耗了多少匹马辗转过来。   郎州距皇城可足有三千里路途!   靳仪图还没等跑上半阶,身后又是阵雷霆马蹄声!   擂鼓似的碎碎,不止一匹——   “八百里加急!和蛮来犯,交州告急!”   “陛下!岭南道长州策反,聚义北上!”   一时三马相汇于养心殿下,风尘仆仆得人马俱劳,驿兵喘气的时间都没有,齐齐面向大殿扑通跪在地上,把手中军书举过头顶。   靳仪图按剑停在一半——怎就如此巧合了,三地同时告急,同时赶得到皇城,难不成叛军还是提前说好的。   就连那三匹马的主人也是举着急信,面面相觑,奔荡的马蹄声还未尽,空中追了团乌云滚来。   轰隆一声,冬雷震耳。   吉桃哪里见过这么急的军书,跑得绊摔在台阶上头,磕绊绊地抖着往里爬。   “陛……陛下!” 第80章 针锋   “三千里路程,快马也需六日,南疆一带本是和平,边疆无乱,养的也就不是什么精兵,又是同时三州祸乱,怕是早就被破了城啊陛下!”   殿内大臣惶惶乱作一团,七言八语吵得像什么马蜂群。   “六日……假若三州叛军是与外敌联合,一并入京,要超十万!路径之上无处能抵,再算行军缓慢,也难保半月有余,攻来皇城!”   兵部侍郎杨广仁伏地上谏,振振有词。   老皇帝扶额拧眉,头疼得厉害,吉桃立刻在一侧递上鼻烟壶。   “偏偏当下!”世帝震怒起身,鼻烟壶摔个粉碎。   “护国军前脚刚去,不在朝中,寻得好一个机会啊,这消息一来一回,时机准得好巧,朕以为这群边境的孬种早都老实,……怎么,是有人传了信呐。”   “陛下,比起寻责问咎,不如先解决这迫在眉睫!”   宰辅立刻滚出列来,跪地高呼,殿下人乱成一滩。   兵部杨广仁微微抬目,跻到宰辅背后,叩首道:“陛下,护国军远征,如今多半已经接近大漠羯胡,就算是现在潜人去传命退兵,快马加鞭是五日,大军撤回至少需大半月,眼下皇城,只有禁卫军守着,不成抵抗。”   世帝揉了额角,吉桃瞬间觉得不好,眼珠子没主见地往四周瞥——如此严肃的场合,没了曹亭廊在这儿座镇,心里头怎都没底。   “南疆同和蛮结盟,联通叛军,并非一朝一夕促得成的。”世帝紧目,道:“怎就这么蹊跷的,让他们在这护国军出征之日凑得齐了?”   “陛下所言甚是。”宰辅朝背后以余光扫了,除却跪在他后头的杨广仁,其他大臣全都唯诺怕事,五体投地。   皇上嘴里的话谁都听得懂,这种通敌谋逆的大罪,粘上个边角掉得都是全家的脑袋,众人是连动一下都不敢。   “查是一定,断要查他个水落石出。但说眼下,皇城无军,三千近卫抵不住十万大军,还是要未雨绸缪,谋个出路。”宰辅道。   “远水不解近渴。”世帝微叹一气,将蒙雾的龙目眯开,侧头往宰辅后边问去:   “京畿周州能动的兵,爱卿可知几何。”   杨广仁头脑清晰,计算片刻,张口可道:“回禀陛下,它州零散,自保不能。唯长陵有总镇大将军李肄,麾下精兵三万。长陵地处岭北要塞,背依群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关卡,可当成皇城最后一道防线。”   “可那长陵若是破了,皇城便也要一道殉了去。”世帝抑了声,眼神不善:   “当年朕将李肄那悍将遣去长陵,为的就是守这么一道关,而今杨大人张口就要动这颗棋,难不成是知道那群南疆的畜生们真势不可挡,准能冲破到皇城脚下了。”   杨广仁一顿,跪着的手指缩了一下,磕头高声道:“微臣不敢!然边境三州已破,叛军入了中原,途径所有大城小村,皆非常年精兵镇守,唯有长陵……”   “征兵呢。”世帝咳嗽几声,一筹莫展:“一户一男丁,战乱之时,当行此令。”   “陛下,这……”   太仆寺卿项伦稍加犹豫,上柬道:“征兵虽未尝不可,但民怨一说都为小,更是因年前赋役折银的马政新规,平安时不需供战马,良马大多折了银子,马场只留种马,其余租做良田,太仆寺当下……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马。”   “太仆寺这是告诉朕束手无策的意思吗!”世帝勃然大怒,拍桌声响了满堂,满朝文武惊慌跪地,高呼罪该万死。   “朕是应该把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全都拉出去斩了!若是要我查出来是谁通敌!”   底下立刻传来阵阵“臣等不敢啊!”   宰辅道:“陛下,依杨大人意见,长陵死守一线生机,然长陵一朝破城,叛军便是要长驱直入,届时皇城将是生灵涂炭呐,无论如何——   国脉要保。   “陛下!”杨广仁抢了一步,硬是噎了宰辅话回去,惹那白鬓老人眉头一紧,跻身请柬道:“臣还有一法,若长陵兵败,不妨一试!”   “什么法子。”老皇帝愤然发问。   “如宰辅大人所言,皇城若破,城内十万百姓便是要流离失所。然龙脉要保,屈居待护国军归来一雪前耻,可这样一来,只有陛下退了,民心不保。”   “杨广仁!”宰辅遽然回身,当头大骂:“你这是要陛下弃下百姓,成千古骂名吗!竟还厚颜无耻,说出民心不保四个大字!”   “国脉为重,难不成还要大昭在这儿与一城百姓同归于尽了!”   世帝蓦地睁眼,泄了满腔的怒,重拍龙椅:“好啊,弃城而去,散失民心,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是朕的兵部侍郎,出得来的注意!”   众官一阵,嗅出不详。   “来人呐,将这个欲意折杀百姓,挑拨君心,大逆不道的罪人,拖出去杖毙!”   底下人一窒,皇上正式极怒之时,气总该发泄到哪里去,这杨广仁非但不躲,怎还偏要像活腻了似的往上撞呢。   靳仪图将手一抬,殿外三四御前卫立刻动作,进殿要将人架出去。   杨广仁当即爬跪在地,面色不改,高声道:“陛下且慢!臣的法子,是既可以保全龙脉,又能守这皇城民心!”   世帝一觑,靳仪图在边上看了,纳回手指,底下御前卫便停了动作。   “杨大人三思,你若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朕连德慧一并动了。”   杨广仁临危不惧,三两下甩开被禁卫捆住的臂,沉声叩道:   “陛下,是当策立国本,扶东宫。”   ——   “侯着吧,我自己进去。”   下了朝,靳仪图领了道密旨,带人往内侍省行。   到了门外,只挥手便把门口那些见了他就瑟瑟发抖的楞头小宦官打发了,沉目时隐了光,下三白里唯剩狠戾。   再径直登上阶,身后留下几十名御前卫鲜服如刀刻板立,佩刀以候,把路边的小内侍们震慑得窃语都不敢。   “公公……御前卫靳大人请见。”   下阶的内侍偎在山水屏风外,低声轻唤,过了阵子,才传出来个哑噪的音道:“请人进来就是,外边儿风寒,岂能让贵客侯着。”   靳仪图推门进去,望眼这间昏暗屋子,烛火燃旺,地龙烧得闷热,混着熏香黏黏腻腻,阉人住的地方拢得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靳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宽恕。请问何事呀,亲临来我这糟烂地儿了。”   靳仪图扫了眼这屋内玉石为饰,血珊瑚的隔断,随便一个摆件都是价值连城。   心里冷嘲说何糟烂,怕是全国的宝物钱财,全被他私拢到这儿了。   思绪一断,面前转出来锦衣华服,腰挂貂尾,满脸难测浅笑的老太监。   他头皮微地发麻,随一阵簌簌后,移了目光,到烛影曲曲投映的屏风处。   隐约瞧得见有人往身上披着褂袍。   “陛下听闻曹大人身体不适,叫下官来看望。”   靳仪图说着话,目光不加掩饰着往后去:“如今亲眼见了,似乎无碍,反是康健,那下官便依事实,回去复命罢。”   曹亭廊嘶地一笑,伸一指刮下二人身边佛龛上的灰:“靳大人话中有话。”   靳仪图眉尾抬了一下,察觉不善,道:“下官对陛下一片丹心,事实报上,何来他话。”   “那老身岂不成了欺君之身。”曹亭廊不徐不疾,抿掉指上灰,随靳仪图的目光,向屏风处撩了眼皮,隐隐笑了:“我现在该是病重,起不得身。”   “起不得身。”靳仪图一嗤:“怕是榻上有黏身的花泥,迷魂乱魄,困进蛛网里去了。”   “靳大人当不该只是为了探我这把老骨头来的。”曹亭廊从佛龛上拔出支香,燃了二人身侧红烛。   忽起的火光跃跃,映得那冷目人眼中起了火,也映得背后屏风中影,更是个绰约标志。   靳仪图喉结一滚,不语,默默把扶着长剑的手向下移到短剑上。   “客气什么,”曹亭廊拍拍肩,对那人眉眼中不遮掩的嫌恶熟视无睹:“大人来查什么,明说就是,但内屋还是罢了,内侍省都是些中人,谁不藏点趣儿。”   “……不为那个。”   靳仪图胃中不适,不再向后看了,把腰间御赐金牌拽下来,金光明晃晃道:   “圣上怀疑亲侧有人通敌,命下官彻查宫中内人,还请公公配合。”   “内侍的人,老身自己会查。”曹亭廊淡定从容:“老身侍三代圣上,忠心不二,日月可鉴,若是自己家门口出了叛徒,不劳靳大人操心,老身自会剖心献上。”   “曹公公,这是要包庇到底。”靳仪图不动。   曹亭廊勾唇一笑,两人一言一语,全是御前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电光火石的碰撞:   “不抵靳大人莫须有的疑心卑鄙。”   “既然曹公公觉着不公平。”靳仪图答:“御前卫给您内侍省查,如何。”   “靳大人当老身糊涂。”曹亭廊讪笑,蓦地从怀中掏出个银晃晃的物儿,靳仪图精神紧绷,见状豁地拔出短剑纣绝阴,“当”一声碰撞脆响,火光迸射。   屏风后绾着发的人手下一滞,但也很快重新动作起来。   老宦官略是一讶,嘴边老练笑带玩味,用手中小银器推开短剑,拿到衣袖上仔细蹭了蹭,   才道:“我查御前卫做什么。不都是呼来唤去的犬,靳大人当自己是位正正堂堂的真武将了?谈,也得拿出诚意,比方说,容老身查些您别的什么手下。”   靳仪图方瞧清楚,曹亭廊掏出来的不过是个弯银角的药壶。   曹亭廊知道那纣绝阴是拔剑毙命的毒刃,仔细擦了,倒出药丸吞下,似是无问责之色。   好在靳仪图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闷响性子,同一般无动于衷,毫不愧疚,只收了剑,道:“那便没了法子,在下只当如实禀报陛下,内侍省,查不成。”   曹亭廊隐着深意:“大人或许可以换个身份查,老身定当奉陪到底。”   “上头没令,换不了,您也不是有资格碰得了影斋的。”   屏风后边那影正套着靴,似乎脚下不稳,脸与柜子咣当磕出个不小的声响,估计挺疼,反正是捂着嘴坐回去了。   靳仪图向后飞地瞄了一眼,薄唇抿得更紧:   “不耽误公公快活,御前卫正好早些复命,收活儿了。”   曹亭廊未收语间软刃,展臂送人,顺带寒暄道:“靳大人的纣绝阴,真是把好剑。噙毒五步,送命顷刻。”   “平平庸庸。”靳仪图应承:“不及曹大人口舌之厉。”   曹亭廊听得几笑,随他往外走了几步,在侧悠然做声:“一把好剑,恰如三日前,城南难民露宿街,有无名氏夜持短剑斩几十人,像极了姑获出手时的风范,甚比姑获更是凶狠,下刀却明显气力不足,没他那股子魄力。”   他眯了眼,靳仪图真归不动人,那双眼里量不出心思,只得继续道:“不过死的都是贱民,加之姑获身死,无人追究罢了,想靳大人也行短剑——   靳仪图初闻此事,短暂愕然后,愠色道:“在下还没闲到杀什么难民的份儿上,且说姑获早就死了,大抵是哪个疯的想仿其手法,闹些乱子出来。既然没别的事儿了,先行告退。”   “老身抱恙,恕不远送。”曹亭廊笑意不散,躬身相送。   靳仪图朝外再迈了几步,脚步越发的沉。   这屋里直冲天灵盖的熏香实在是头晕,让人脑涨,胸闷,心绪不宁,撞得五脏难捱。   他舔了舔舌,听屋内鸦雀无声。   半晌。   曹亭廊拜了半天,没听人推门,心觉奇怪,正欲抬头,就看靳仪图拧了半步。   再风似的冲身回去,一巴掌挥倒那玉石屏风,轰然砸在地上,直直伸手扯了幕帘下来,一把薅住榻边坐着的人,当着曹亭廊惊滞的面,夺门而出!   靳仪图抢了人,跑得飞快,五指用力得几乎攥到人骨头缝里,外头人惊慌着都不敢拦,一帮子候着的御前卫也是瞪大了眼,着慌去追,被他一声吼:   “散了!今日散了!” 第81章 时笙   当真是头脑发热,失了智,靳仪图憋着口气跑出老远,甚能感觉到后头那被拉着的人踉踉跄跄,不接下气,   咬着牙暗骂自己该死,到底做的是个什么疯癫事,竟敢从曹亭廊榻上抢人了。   直是跑到了个没人的偏远阴房,蹬开了门,顶着荒废的灰,二话不说,回头“咚”地将人攘到墙上。   再一拳照脸上揍去。   项穆清被揍得半跌,拿舌头顶了火辣辣的腮,无语地干笑两声,一抹嘴角,蹭了满手的血——   还是适才起身时头犯晕,歪撞到柜的嘴角霍出个小口子,本就泛着血腥味,再被他抡得裂。   “狗仪图。”   他骂得声小。   “疼死了。”   “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有点骨气的人了!”靳仪图气得抖,破口大骂:“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嘭!”   赶着失态一瞬,项穆清遽然挥拳,措手不及照着靳仪图脸上结实还了一拳,打完便是阵哈哈大笑,揉着拳骨,洋洋道:   “倒是您,就这么扯我出来,为了什么啊。”   这一拳不轻,靳仪图半边脸发麻,心道好一个以牙还牙,真是个难惹的主。   但同时冷静了不少,方算好好看清面前人——   宽袍依旧潇洒,身上仍是香得独特,却有了些荡荡的松。   怎不过半月多不见,消瘦得如此厉害,真成了什么文弱白面书生似的。   更别说嗑了牙的嘴角汩汩流着血,一路顺下巴贴脖子流进衣领里头,没什么停的意思。   靳仪图牙关咯吱,偏开视线,凝着墙角一坨蛛网灰,低喃:“你不是说,不乐意的吗。”   “……什么?”   “不是你说的,不愿意伺候他!”   项穆清出乎意料,缓然扯出个难以置信的笑:“就因为这个?他可是曹亭廊,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贵,你这是要结定梁子,怕没好日子过……   “你不是不愿意。”那木头只将同样的话重复一遍。   项穆清不再想了,低了头,说:“疼。”   靳仪图跟他看去,发现自己攥得太紧,把他一截手腕勒得发白,惶然间松了手。   项穆清将手腕收回来,揉着试图活血,却也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嫩白的肌肤上生出五道乌紫的痕。   心头百爪挠心的难受,靳仪图恨得牙痒,浑身不舒服,便觉得是他有错,是他招惹。   “说着不愿意,还要去,辞了官,是准备日夜陪着了!”   “那我该在哪儿。”项穆清音色落了些,那双桃花眼淡了色,就剩下些阴沉沉的黑。   “有需求就出去寻花问柳。”靳仪图喉间发紧,字咬得憎恨:   “前些日子惊动皇城家户,一夜掷千金的不是你了?去混你那日子啊!还是说,真就丝毫不觉得自己卖身求荣的恶心?堂堂官家公子,前途无限,后生可畏,为那几钱银两,何至于此!”   “失什么态呢。”项穆清又成了点调侃:“急啊,急也没用,如您所见,我就是这般贱骨头,何必为了我急。”   靳仪图想抓他脖子,这次被人一偏闪了开,怒气还是从眼睛里往外冒:   “我还是要问你了,怎就这样叫人没法安生!”   项穆清惊了,眼珠子逐渐瞪大:“靳仪图,你对我是真心的啊?”   “我……!”   “以为您拿我骂着爽心呢。”项穆清往后倚着,墙面的灰把他白袍染得脏,也全然不在意,软塌塌地抱臂笑:   “上次可是把我骂得酣畅,以为绝了交呢,我嫌尴尬,官都不敢做了。怎么,没够啊,还要把人抓来着偏僻地儿,行您的方便?”   靳仪图对不上话,我是个什么心思,自己都不清楚的,哪儿答得了他。   “……我说的又没错,是你自做又不敢认,阐述事实而已,怎成了骂你。”   “所以,卖身求荣啊……”项穆清眼中煞过道冷光,微颔了首,摇头摇头,沿着墙往下滑去。   “卖身求荣,哈哈……”   靳仪图被他笑的那两声激得脊梁骨凉,皱眉道:“不是吗?”   “哈哈,卖身求荣,哈哈哈哈……”   项穆清滑坐到地上,扯着两侧头发,只顾笑了。   “是没错呢,都是事实,是我自欺欺人,不愿听罢了,靳大首领呐,没——有——错——啊!”   笑声唧唧挤来,逐渐放开喉咙,愈发狰狞,成了个肆意发狂,有些醉酒浑晕的味:   “哈哈哈哈哈,我卖,卖!哈哈哈哈哈哈,卖!”   那笑再成了嘶吼,笑得发骇,笑得靳仪图开始发抖,生寒生畏。   “卖!哈哈哈哈哈哈——!卖呢,好一个独无二的高价!卖!”   靳仪图呼吸得越来越快,肺里好像被人抽走了空气,灌进火去,每一起伏都是火辣辣的疼,眼看这皇城家喻户晓的英俊美男,   如今含血笑得目眦,把什么朗气贵气抛在脑后,就像只丧家犬,街头狗,穿着华服,也遮不住的破烂肮脏。   他扯攀上自己袖口,靳仪图终是怕了,常年沉甸甸的眸子开始打晃,脚步彷徨,则慌想往后退——没躲过。   只见项穆清愈发崩溃,另一只手开始抓挠起喉咙,前胸,抓得血红一片。   “你买吗,嗯?我问你买不买!答啊,答我!算了算了,给你,我给你,你要是不要,不要你的钱,白送了,给你,我……给你,都给你!”   靳仪图吓得发傻,手比脑快的再抓着项穆清早被自己捏紫的腕子,把人整个按倒在地,不想让他再这般抓挠自己,顷刻间意识到——   项穆清不是这么一推即倒的纸娃娃,他可是候卫大将,天赐神射,弯弓百丈破秋叶的奇才。   他若真心如现在这般闹起来,光凭拳脚争斗,未必就是自己成仁,至少两败俱伤。   他身上烫得厉害,滚烫滚烫,湿得透,像是才从热汤里捞出来。   眼前人从大笑到凄嚎,再从凄嚎到哀泣,坐地上埋头悲鸣,全是冷汗淋淋,湿得袍子黏在身上。   “谁要卖啊?靳仪图,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他!我要他不得好死,死无全尸,我要他碎尸万段!!!”   “你烧着。”靳仪图以手背贴了他的额,面色愈发沉出阴冷:“谁逼的。”   他再切齿发了狠,问:“谁。”   “什么人能让你发着昏头的高烧,去伺候那个老阉人。”   项穆清只顾笑了,笑得肩膀抖得厉害——也可能是冷。   “项大人不是那逍遥公子吗!皇城上下独一味的落拓自在,上可引弓百步穿杨,随随便便混得个禁卫之首,下是琴瑟笙箫,豪笔一挥书得千金,了不起的天降奇才,这世上哪儿有困得住您的东西!而今怎就没了骨气,口口声声唤了义父——   “背地就要连拖着高烧的身子,做这极恶之事,都不敢逆了!”   项穆清泣笑连连,越滑越瘫,快化成了水,泼在地上。   靳仪图额角跳得快要横着裂了:“内侍省,太仆寺,还有什么,牵根控着你的人。”   “……算我下贱吧……”项穆清咕哝着发出气音。   靳仪图忍着头痛,按住他肩膀低声念:“骨气我替你撑,不就是个太仆寺内侍省,我敢。项大人,我要。”   “人各有命,我用不着你可怜。”项穆清浑身游丝无力,唯嘴还硬着。   靳仪图不再多言,行动总比嘴皮子管用,刀剑才是这世上最有权的东西,这道理他七岁就懂。   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哪门子混了,反正心意已决,这人他是要定。   阻我的,那便是天也敢掀了。   他弯腰去捞那软成泥的,这人昏然欲睡,含恨泫涕,嘴里好像还在含糊念喃着什么。   靳仪图将人搭在肩上,那张脸无力歪进他肩上耳下一瞬,浑身汗毛猛地倒数,一股凉意从耳廓乍然窜入体内,肺里倒抽空了气,甚是连心都停了跳。   “恼火……”   项穆清蚊声喃喃,每个字都像咬了槽牙的凶狠。   “好烦闷……”   “……”   “要饮酒去……”   “下酒菜……”   “……不够,不够——”   靳仪图前脚才把项穆清拽进影斋的地下据点,郎中都还没赶得过来,也不知是一路颠马,本就气血不顺的,   这病员蜷着身子,一股脑儿吐得稀里哗啦,胃里大抵本就是空的,或许只喝了酒,吐到最后只剩干呕,还是直不起身,疼得豆大的汗顺着额头下。   “谁叫你成日只知道饮酒了,胃迟早先坏。”靳仪图掩鼻退了几步,站在不远的地方,又觉得这背影寒酸,心里不是滋味。   看昔日皇城鲜衣怒马,长弓满开的青年,怎成如今这副模样。   “你辞官,是因为那日我出言不逊。”   “谁知道呢。”项穆清凄笑切切,摇着头。   他浑身疼得厉害,不只是胃,是根根骨头都被敲碎开裂的疼,抬个头都难:   “是,与不是,你靳大首领反正不会自责。到头来只有我独自难受,只有我该死。”   “不是我逼的你。”靳仪图着实堂堂,绞着眉:“我为何要自责。”   项穆清扶腰挑眼,那双桃目如今泛红,绮丽晶润,反给人添了味病倦诱人的味儿:   “安心吧,与你无关。是我娘气我又弄伤了身子,她心疼,叫我歇呢。”   “曹亭廊,我替你杀。”靳仪图没再追究,不过正色道:“反正是朝廷蛀虫,通敌害国的野草,不只为你,迟早要拔。”   项穆清沉默少许,缓了口气,问:“梅光慈呢。”   靳仪图听闻这个陌生名字,先是一疑,却在片刻后忆起那江南文坛梅氏大家——   “你说你娘?”   “她不是我娘!”   安分的人忽一声狂嚎,震得石室回荡得都是响。项穆清几乎是拼劲最后力气似的,愤然划袖掀翻手边烛台,许是烧得昏了头乱,再无顾忌,朝着靳仪图喊。   “娘?不不不,她不是我娘……我也不是什么项穆清……我叫……时笙,对,柳时笙!时笙!没人知道了……这世上,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了,没人会再这样唤,我是柳时笙,我……”   再是跌冲上前去,双目通红,擒住靳仪图衣领,贴着喊:“我是谁!”   “你清醒点!”靳仪图吓得不轻:“胡说八道些什么,总不至事到如今成什么禽兽不如,父母不认!”   “认!我怎么认!”项穆清凶得厉害,喊得人耳膜生疼,赶着郎中到了,碰都碰不到。   “别挣了,你这样怎么让郎中把脉!”   “少管我了!”项穆清再是把郎中的药箱掀翻出去,闹得没了边儿,到底“啪”一声响。   靳仪图揩了把汗,把那被自己一掌劈晕的发狂人担住,扛扔到榻上才罢。   “诊。”   郎中哪儿还敢耽搁,慌张凑过去把脉,不料才摸上片刻,脸色了苍下去。   喉咙上下一滚,又摸几下,回手草草起了个方子。   “首领,退烧的方子。项公子脉象紊乱,不定也与情绪动荡有关,不太好诊,得先想办法把烧退了,方能定症。”   ——   “柳时笙,这么说,这名字还挺好听的,配他。”   画良之把桌上的鱼刺挑了,只留着大块的白肉,自然而然夹进桂弘的碗里,自己嗦着刺儿上余的肉渣,道:   “怪不得他养的书童要叫笙笙,原来还有这层执念的。”   桂弘往嘴里扒拉着饭,心不在焉的闲谈:   “太仆寺卿与夫人确实育有一子,不过自小体弱多病,未曾外出见人,八岁便折了。”   画良之听桂弘说着,转来转去,还是那些十六年前的仇怨。   二皇子被定谋逆大罪之日,潜兴宫的芸妃娘娘不屈不折,不肯伏罪,毅是同宫内几十宫女。   一并引三尺白绫自尽于宫中。   时年芸妃身侧有一自娘家幼时起便在一处的通房丫鬟,及笄后本是嫁了人出了宫,怎奈命不如人,夫君早亡,只留了个襁褓婴童需要照顾。   好在芸妃心善,于心不忍,唤那丫鬟回宫陪伴,好得些俸禄养子,又怕幼子独自在家危险,打着外甥的名号没少往宫里头带。   如此一来,潜兴宫出事那晚,那孩子也是难逃拖累的。   幸得柳时笙被人从宫里偷出来,要他投奔项府上一位丫鬟,却被那夜才丧了子的项夫人瞧见。   项夫人爱子情深,接受不了儿子去世的事实,恍恍惚惚当成还魂,抱着那徘徊在府门外的落魄幼儿,不肯松手——   反正没有几个知道她那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儿子面相,如此一来,竟是合情合理,换了个人。   “谁想项夫人清醒过后,到底无法自欺欺人到底,便干脆把这假儿子毫不心疼地丢成权势祭品,成了今日。”   “你仅这般说着,着实难信。”   画良之摇头不信,心神却是恍惚。   项穆清在他心中是如何意气风发,肥马轻裘,风流轻狂的人,不当只凭桂弘空口无凭讲的故事,便说了他这一切风光都只是遮掩皮囊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屏风。   “那我若说他就是姑获,也是我深藏不漏的线人,你可更信不得。”桂弘搁了碗,忽地抱臂沉沉道。 第82章 棋局   画良之叫他逗乐了:“姑获早不死了,你真当我傻子耍呢?项大人何等善解人意,侠肝义胆之辈,你说他是那嗜血如命,滥杀无辜的凶手?”   “他接过我的令,射了你一箭。”桂弘撑脸,煞是添了些可怜在脸上,坦然道。   画良之把自己噎了个嗝儿。   什么箭。   难不成……是乱葬岗那支毒箭?!   怪不得暴雨中百步穿杨的准呢,能把人推倒,又不至于当场毙命?   操,就该想到的,这等箭术,除了他项穆清还能是谁!   画良之肩膀一痛,一下子弹了起来,脸色煞白,握得手边陶杯咯咯响:“如此说来,姑获的幕后之人,难不成是你了?”   他觉着难信,轰地把陶杯摔出去,碎地啪嚓一声吓得桂弘也跟着跳了起来。   “姑获是个什么东西,不分贵贱,杀人行乐,草芥人命的东西,你凭白说他是项大人就算了,怎还与他有了这层干系!”   桂弘见他真动了怒,忙从桌子旁边绕过去,从后面把人抱住,黏着用求软的声拗道:   “哪儿有呢,不是我,也就求他射了那一箭,我不是人,您若是气,别摔东西,打我就是。”   “我气的哪是这个!”画良之挣出来,反手薅了他襟子,满面怒容,愣是把人脸上讨好的褶子都给吓平了。   “我气的是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些心眼子,识得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的朋友,怎么糊涂过的日子,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姑获,你还能跟姑获扯上关系!那百计无辜人命,若都与你有关,算我再是包容于你,也不能——!”   “说了不是我。”桂弘松了手,正色说:“不行不义,复仇事是一桩,志在结了孽缘,但我不造孽,你得信我。”   画良之道:“可你明明说项大人便是那姑获,也是线人,而你不正是那牵线人?”   “那是他的选择。”桂弘正色道:“我与他不过目的相同,但终归殊途,他行什么不义不道之事,与我无关。”   “你要我怎么信。”画良之蹙眉沉沉,狐目中凌厉的光淡下后,只剩了漆黑摇晃的无底境:   “我与他共事数年,情同手足,向来大方雅致,博爱淡利之人,你只凭一席话便说他是那丧尽天良,残害无辜的鬼鸟。”   “陈太訾。”   桂弘压声提了个人名,画良之肩头一颤,提了眼眉。   “你说的不错,是我杀的。”   桂弘踱至画良之面前,说:“那日皇宴,我将你劫走不是偶逢,不只是为了支走你的巡查,好让姑获有机可乘,也是不想你因我落得个巡查不周的罪名,无辜死在那儿。”   画良之嘴角一抿,忽地觉得桂弘这般认真下,那轻浮皮面内仿佛换了个魂般复宗难测,装疯卖傻地藏了百般心思。   “所以呢,那可是大殿之上,就算我不在,靳仪图的眼睛也不是瞎的。”   “我自是会考虑至此。你,我可以拎着脖领子扯走,御前卫却不是吃素的。便是东离行星轨幻术,得宫内唯一半柱香的灭灯时机,漆黑中有萤火布阵引人注目,又有花火爆竹声混淆听力——   “即便如此,姑获还是没能大胆到同以往出刀刺人,而是从屋檐冒着被识破真身的风险,射一箭毙命。”   “果然是你……怪不得那日项大人还曾玩笑,言你是为救我,才偏要劫我。”   画良之手心浸出丝丝冷汗,愈发难以自持地倒退半步,后腰抵在桌角。   “可你又是为何,一定要杀他。”   “儿时有些恩怨,我早想杀他了,甚至觉得什么一箭毙命,让他死得便宜。”   桂弘难免想到十六年前天牢种种,那些早刻进骨子里的惨叫悲鸣,让他夜夜难安,而今只是回想都要手脚发凉,郁气汩汩外涌,唯抬眼瞧了身边画良之,才算不叫那疯症再度奔出。   “不过不全是因为那个。”桂弘道:“早前外传他在外养有私兵,又是身为国舅,他一死,陈皇后势必要乱上手脚,那些爪牙无首,定会有所行动,正适合抓来一网打尽,继而嫁祸至她身上——   “你说芙蓉苑。”画良之头皮一紧,道:“所以那日,陈皇后要春风下来助你,并不是她真要杀你,而是……她确实不能止住那群私兵。”   “对。”桂弘冷笑:“陈太訾的爪牙并不为陈皇后所使,早自成一派,据了芙蓉苑罢。陈皇后本是欲与那群头目谈判,却不想被我这一搅局,莫名陷成了那群私兵的幕后之主。”   “那你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目的究竟是什么。”画良之问。   “我要这宫中相互猜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要——混乱。”   桂弘展臂低呼,瞳中漫出烛火倒映的赤色,格外凶恶,狞狂,带着抹似有似无的邪笑。   “全都乱了,阵脚不稳,唯我岿然不动,总有纰漏疏忽,等我得趁虚而入。哥,还记得我们前一阵遇见的那南疆贼人吗。”   “自然记得。”画良之道。   桂弘嘴角一牵:“他引的那只宫中白鸦,如不出所料,宫内已是有人按耐不住,趁当下皇城防备虚弱,护国军不在朝中之际,通了敌。”   画良之咽了口水,问:“如你所言,那,你的下一步棋呢。”   “化我为棋。”桂弘一字一顿,凿凿有力。   画良之不解:“什么意思?”   “具体要发生什么,我也无法预测。”桂弘笑道:“皆是一场成败由天的赌局,生日存亡,决胜与否,怕是现在才刚开始。反正,无论是姑获走偏的命,还是那三百冤魂的仇,这都是我当承担的罪。”   “我会与你一同面对。”画良之沉声道:“细细算来,我不也是难逃其责?莫要再如此瞒着我了,你不当全承其重,哪怕全权怪罪与我都好,虽然楚东离的话并非人话,但也有几分道理——以免待到机会来临之前,先垮了自己。”   “十六年了。”桂弘目光中有火,灼得他如鲠在喉。   “这个机会,我等了十六年了,太久了——只能叹我废物,辜负这三百冤魂。”   “可人活着才会有机会。若把自己逼成了真疯子,癫了,狂了,那才真是废了。”画良之道。   “是啊,所以缠着你苟活。”桂弘撇嘴淡笑。   二人语落,桌上瓷碗忽发出阵阵脆响。   再见屋外地面混着碎雪的沙土微微颤跃。   画良之蓦然停了要发的话,自下而上勾了一眼,与桂弘隐着对上视,回身自怀中掏出面具扣在脸上,闪躲至门后——   桂弘则是取了架上剑,挂到身畔,巍然立在房门前,凝目盯起院门。   震颤愈演越强,院外轰然传来大片整齐马蹄脚步声,似有大片兵马踏来,声如惊雷,汹汹不善!   停在门外。   ——叩叩。   桂弘停了片刻,未见有人往里闯来,反是过了会儿,又礼貌敲了两声。   ——叩叩。   画良之折身出来,缠住枪尾:“应门吗,我去开。”   “外头人数多,太危险。”   “那也没有让这屋主子亲自开门的道理。”   “那一起去。”   ——“圣旨到!”   画良之警惕未减地开了门,门外锦衣华服的礼部官员如鱼贯而入,恭敬请礼,直接略过画良之,排列整齐跪了满地。   礼部侍郎跪呈圣旨向上,由个内侍的太监举至头顶,朝门后发愣的桂弘磕了头。   这一举闹得二人可是一头雾水,毕竟不过一介庶民,比起那些礼服端庄的官员——   桂弘反观自己,早上起来连衣服都懒得好好穿,头发像坨牛屎似的绾在头顶。   听着这阵仗,心头凉下半截,下意识攥了剑。   画良之见得那不安,亦不相同以为地心思,陛下怕是下旨要来要他的命。   更是急得一影前闪到他面前,拿身子把他挡了。   那跪着的内侍一愣,不明所以抬了头,望那张紧盯着他的渗人金狐面具,吞了口水:   “大人,您这是……”   画良之犹豫之余,背后人轻地一掌扶了他腰侧。   再是只有二人得闻的耳语。   “哥,这可是圣旨。”   “三殿下?”   内侍见那两人发懵地杵着没动弹,甚是尴尬地清了清嗓。   讲道理,全大昭没人不知道他桂弘曾经的“丰功伟绩”,传来传去都成了山洪猛兽,他就算只是个办事儿的太监,也不敢催。   可桂弘闻见这太监称他“殿下”,更笃定了这是来要他的命的。   眉间紧地一蹙,将衣袍一抖,悄地提了嘴角,呈个懒散放荡的姿势随便一跪。   内侍见其仍是一副不加管教的疯癫样,方能安心,将圣旨启开。   “朕膺昊天之眷命,得良机,登基已过二十余载。惜年事渐高,日渐劳心,难盛大任。江山变乱,民心难安亦,固建立储君,懋隆国本,绵宗社无疆之休。皇三子桂弘,日表英奇……”   桂弘眼睛一下子大了:“诶等等等等……不是,公公,大人,你们是不是走错门——”   “咳……今皇三子桂弘,日表英奇,委身体恤民情,晓百姓之疾苦,通庙堂之大任,雷厉风行,决策果断,得朕之昔承。于此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太康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授桂弘以册宝,册封皇太子,正为东宫,择日于太极殿受礼,临轩册命,谒太庙,以定万年大统。另封忠良画良之为太子诸率,以为东宫禁卫之首,钦此!”   “…………”   内侍捧着圣旨等了半天,小心拿余光扫桂弘的时候,看他神色扭曲,目瞪口呆,不禁催了句:   “太子殿下?为何还不接旨?”   “不是……桂康死了?” 第83章 闹剧   桂弘呆愣了老半天,第一句冒出来的竟是这个。   内侍官赶紧“哎呦”一声,急道:“殿下,说什么呢,大殿下好好的呢,您不能这么咒人呀!赶紧,赶紧接旨吧!”   桂弘眉头一皱,往前跪了两步,像是辨真伪似的把那圣旨金锦仔细看了:   “……那也不对啊,就算桂康失德失信,不还有宣儿呢吗?你们跟我闹着玩的?”   “哎呦喂,殿下,册立国本岂可儿戏!”   礼部的人将旒冠与叠放整齐的金丝滚边杏黄龙袍呈到面前,桂弘才意识到一切大抵都是真的。   “太子殿下,还请速速换上衮冕,与臣等入宫面圣。”礼部侍郎额头紧贴地面,恭敬道。   画良之面具下神色难测,不过估计也与他差不多的木鸡之呆。   桂弘换上衮冕坐在五架堂皇马车内,才刚还在他的寒舍扒鱼喊冷的人,此刻忽地陷进金丝软垫中,九旒冕晃得难受。   一双眼沉甸甸地凝着黄金帘,面色僵硬。   画良之驾马快行几步并到车架窗前,小声唤道:“阿东。”   桂弘伸一指挑开半缝车帘,意思让他说。   “可疑之处就不用我说了。”画良之说得声小,周围毕竟全是耳朵。“朝堂上定是出了什么变动,准备拿您做挡箭牌,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桂弘冷声道:“然反而言之,正也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临危授命,杀身成仁。”   “我陪你。”画良之抢先一步,语气坚定:“记住,进了宫,你只能信我。”   桂弘蓦地一笑,往后靠了些许,慵懒道:“信你啊……”   画良之微微侧目,从车帘小缝中瞥见桂弘自嘲似的讽笑。   “不信也罢。”画良之夹马离了小窗,只留下句:“当是丢我去壁虎断尾也好,你定要自保。”   “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桂弘笑道:“总不能让你护我一辈子,也该是到了我该独当一面的时候。若您还像刚刚似的不分青红皂白,要去拦圣旨,我纵是装疯卖傻胡搅蛮缠,怕也保不住您的脑袋。”   “……”画良之知道自己刚刚冲动,后脑勺跟着发了麻,再没出声。   车马到了宫外改成辇驾,早前便在宫门前候着的谢宁是个老泪众横,伏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   三皇子几乎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如今沦落民间吃苦艰辛,终于回了宫,可是把他心疼得要命,也哭得桂弘头疼,撑着脑袋骂:   “你殿下还没死呢。”   谢宁不敢多说,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跟在辇驾后边,到底没忍住,哭声道:“殿下,受苦了啊!”   桂弘寻思自己的苦日子当是从今日开始算还差不多。   到了殿前下辇,文武百官位列两边齐刷刷跪了两排,高呼“恭迎太子殿下千岁!”   听着像是什么黄粱一梦,百双目光集聚一身,反有些不适。   他再向前行,跨入大殿,迎面见皇上与陈皇后并排同坐,桂康立在阶下往前一步,朝着这自己曾经鄙夷辱骂千遍万遍的弟弟一揖,微笑请了句:“太子殿下。”   桂弘闻声挑眼,看见桂康颔首垂目中,依旧含着讥讽蔑视,笑得扭曲。   他倒不在意,反正早就习惯了这般待遇。   一个自幼丧母的皇子,宫中没有势力庇护,且是个声名狼藉,疯癫无礼之辈,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就不错了,   而今莫名踩着他大哥得了太子之位,别说世人如何看他,他自己都觉得浑身难受,想不通这群人在他身上走的什么棋。   五皇子桂宣正是闲不住的年纪,在旁边站着蹦跶,身后的太监一会儿一捞孩子,生怕一个不注意小皇子串出去惹事。   德惠娘娘看不下去,咳嗽一声,桂宣才老实勉强下来,按着头奶声奶气也跟着唤了声“太子殿下。”   桂弘跪到阶下,道:“父皇,母后,儿臣……”   “嗯,受苦了。”世帝轻描淡写一句,目光冷淡地将这适才还一身布衣的儿子从头到脚飞快扫了一遍。   可那眼神中装的不是久别重逢的亲情味,更多则是打量,也有不愿多看的躲避。   他跪在反光的青砖之上,未曾抬头,只从砖地倒影中隐约瞧见他父皇从自己身上转了眼,咳嗽两声,视线落入百官中去,只将自己这“新太子”晾在中间。   难免内心冷嘲半声——桂弘清楚得很,他二哥桂诃在世时,是如何天资粹美,德才兼备,品行优良,深得父皇喜爱。   可如此种种都抵不过小人算计的一句诬陷,心疑后患。他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为了保住皇位,甘心下令将亲生儿子虐死在牢狱之中。   更何况自己这个声色犬马,臭名昭著,声名狼藉的子嗣呢。   他对自己的包容,偏爱,全都局限于自己内心的抱歉和罪孽感,只是在可怜自己。可这种怜悯之心往往最是脆弱虚伪,是到了非常之时。   绝成第一颗迫不及待想要弃的棋子。   眼不见心为静。   “弘儿,历练得如何。”   历练?   桂弘听得心寒,嗤地一笑,歪了头,端起一副心不在焉,道:   “不太好,处处遭人挤兑。不过好在没了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自在也是真的,加之父皇疼爱,偷偷施舍我的银子够花,除了衣食住行寒酸了些,这市井内啊,美人美物,好玩得很,不比宫中条条框框约束着差。”   阶下文武百官闻之面面相觑,不乏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礼部侍郎着机上前,跪地道:“陛下,关于告礼祭司一事,礼部正连同楚天师计算吉日,另临轩册命,谒太庙,移驾东宫等等滋事,还请陛下决策时日,下旨安排……”   “不必了。”   皇上淡冷将其打断,引得礼部错愕惊视。太子册立当昭告天下,如何不必?却在抬头对上皇上一双雾戾的眼后,慌忙埋头退下,咽了声去。   “一群废物。当今江山乱成什么样子,还想着大动干戈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下功夫!那个什么,杨广仁。”   兵部杨广仁迈步出列,道:“臣在!”   “你,拟书,传令柱国将军李肄,就说南疆叛军犯我国土,当下护国援军不及,爱卿既为中原皇城最后一层防线,朕深知柱国将军三万兵士寡不敌众,军心难安,特以太子代朕亲征长陵,振兴士气。太子乃为国家储君,国之将来,誓与将军战至最后一刻,以表决心!”   “是,臣领旨!”   “什……”   桂弘大惊,面色顿苍,惶然看向殿上二人。皇帝不过寡然起身离去,唯有陈皇后还算忧心地留了个眼神给他。   “不,不是,父皇!”   “朕给你护卫兵。”世帝止步却未回身,道:“不是给你封了太子左鹤禁卫,先前潜王府养的兵,还你。”   “他是个残废!”桂弘不顾身在殿内,心急奔前几步,高呼:“他能带出什么有用的兵啊,再说,儿臣……儿臣不会打仗啊!”   画良之在后边听了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甚是不由自主捏了拳头——他可早就好透了。   该说不说,他这戏做得逼真,好一个真情流露。   桂弘扑腾起身,踉跄奔扑着冲到世帝脚下,靳仪图见状霍地抽剑,将他拦在刀刃之外!   这疯太子也不退,跟什么不知尊卑、豁出命的亡命徒似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龙袍一角,哭嚎得涕泗横流,疯狂搓着手,再咣咣往地上磕头,嘴里头含糊不清地嚷:   “儿臣不想去,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知错了,错了!儿臣不打仗,不去,不,不打仗,不想死,不——!”   再一屁股跌坐地上,拽着那龙袍叫唤:   “我不去,我不去,不去,不去!!!”   “你可是太子!”世帝忍无可忍,一把强行扯过龙袍,怒声骂道:   “拿出点男子汉的样子,你是大昭的储君!国之本,懦弱给谁看!”   桂弘吓一哆嗦,噤了声,光两眼瞪得老大,哭得猛抽了口气。   桂康在一旁憋不住,捂嘴哧哧嘲笑出声。   “立刻去!”世帝命道。   “儿臣……儿臣当真不行啊,父皇!”   桂弘再是跌撞追身过去,又被御前卫拦在一半,干脆耍赖泼皮地躺在地上,一把扯了旒冕,当着朝中百人的面痛哭尖叫。   “父皇!您还是放儿臣回去吧,您放儿臣回那陋室去!对……太子……不作不就好了,哈哈,哈哈!我不做了,儿臣不做太子,儿臣不想打仗,我……我大哥能做,宣儿也能做,我不要,不要了,不做了,父皇,父皇!”   桂弘越说越激动,激动到开始浑身发抖,呼吸紧促,撕扯头发,惊慌抱团的时候,   画良之当真都辩不清这到底是装的还是如何,紧着过去拍着后背替他顺气。   可都是毫无用处,只听那哀求愈发变成怪叫:   “儿臣不想死啊!父皇!”   世帝忍无可忍,朝堂之上闹得这是什么颜面丢尽的剧了。   桂弘甚是极少在文武大臣面前露面,百官不过耳闻他放浪无能,只知寻乐,诗书武艺狗屁不通的废材一个,   如今亲眼见了,看这般懦夫模样,耻笑之余也都明了皇帝忽领了早就贬为庶民的废材儿子回来立成正统,是个什么意思。   替死鬼,不可惜。   “闭嘴!”世帝勃然大怒,奋袂决然抽了架上的剑,迎面劈来。画良之拽着他一挪,那剑刃寒光粼粼,正削在他胯下半寸开外。   桂弘打了个惊嗝,吓没了声。   再是骂道:   “朕怎会生得你这等败类!若再是抗旨不尊,有辱皇室脸面,我现在便砍了你的脑袋!” 第84章 活咒   桂弘双眼无神地滚了几圈,忙往画良之怀里一头钻去。   他那么大一个人,到底只能把脑袋插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念叨的全是不要,不要,我不要。   “画良之!”   画良之忙丢了桂弘出去,匍匐几步跪到下边,道:“臣在。”   “给太子请出去!他若不肯去长陵,你就是把他打晕了,绑起来,也得给他弄过去!”   “……是。”   画良之爬起身去拉扯桂弘,怎知这人重得像头牛,拉不动,要死要活偏要扒着柱子哭。   可给他气得头疼,贴耳极小声骂了句:“见好就收,别他娘的装了,走啊!”   桂弘只跟听不见似的,使劲躲着手不让人碰,尖叫得更厉害,纹丝不动。   画良之:“……”   转而想起自己身上有楚东离留的应急药,极是不想动的,可还是放着众人的面掏了出来,哗啦啦倒出一堆。   再分出指甲盖小的一颗,掰着桂弘的嘴,压在舌头根儿处,强塞进去。   果然没一会儿过去,那疯子不再叫唤了,没了力气,就缩在他护卫怀中瑟瑟发抖,埋着脸迟迟不肯露出来。   到底还得是靳仪图领着御前卫十几个人生拉硬扯,才给他扔到辇驾上去。   “明日启程。”   靳仪图冷眼瞧着瑟缩在辇上的太子,同画良之提道:   “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跟这种破烂东西住一块儿。”   “怎么说话呢。”画良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腰大喘气,还得给他帮腔,说:“嗐,好歹也是太子。”   “什么太子。你这可是要陪他送死。”靳仪图瞥上一眼,无语得漏了声干笑。   “画大人难得贤才高手,因为这么个草包废了手,辞了官不说,现在还要给他陪葬。”   画良之揉着眉尾,把手举到二人面前,屈指动了动:“晦气呢靳大人。还活得好好的,就开始盼我死了。没残废,瞧着,能用。”   “走之前,都没时间聚。”靳仪图叹了口气。   “呦,靳大人还能主动提出聚字呢,怎突然变了性似的,多少毛骨悚然了。”画良之话到这儿,忽地想起问:   “最近兄弟几个没见过项大人吗?我正有事想问,听闻他也罢官……”   ——“画良之!!!”   画良之闻声回头,就见三个熟人心急火燎追过来。秦昌浩抱怀在后面瞧着,詹老爹唉声一叹,季春风则直接是扑上来的。   “没瘦,过得不差。”秦昌浩拿眼睛把画良之打量一遍,道。   “人都要死了,还关心瘦不瘦呢。本来就是个瘦猴,你还想让他往哪儿缺肉。”詹老爹狠劲儿堵了秦昌浩一嘴。   画良之乐了:“怎么今儿个个都是来咒我的啊。我说啊,老子现在可是太子左鹤禁卫使,不比大伙儿差。”   “你到底要逞能到什么时候。”季春风注视良久,终于开了口:“他若是有一分一毫将你当成个人看了,我都不会这般替你不值!”   画良之古怪地扬眉,问:“太子殿下待我不薄。春风,何出此言。”   季春风一噎。   视线微微下落,到他缠了护臂的腕上。那双铁爪总是带着,禁卫这只黄金笑面狐很少有卸了护臂的时候,想必那么深的口子,定要留疤的。   正如那日芙蓉苑,美人撩发,袖腕滑落——   季春风忙地挤了挤眼睛,头上绑着红带的高马尾几晃。   “你欠我顿酒。”他道:“不能白让你吃那熏鸭,你得回来,请我们吃酒。”   “行啊。”画良之爽朗笑道:“带上风流自在去了的项公子一起。”   “小事儿一桩。”詹勃业哈哈震声:“到时我把埋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红挖出来,反正你们都是我女婿,早喝晚喝,一样!”   “老爹抬爱啊,终于愿意认我做女婿,不再春风独享了?”画良之跟着笑得停不下来,再是抱拳一拜,道:“诸位,定要守好这皇城,等我与太子凯旋归来!”   “职责所在,鞠躬尽瘁,自是必然。”秦昌浩揽上季春风的肩,向来没个正形的武卫大人把他当成柱子靠了,笑得脸上竖下来的刀疤都成了活的。   季春风拱了几下,没能把那死皮赖脸的拱得开,也就算了。   夕阳照得石板泛金,鱼龙服溢彩中赋了生机,靳仪图扶剑不语,默地转了步伐,从热闹中抽身,往别处去。   曾经风光无限,鲜衣怒马,盛名远外的禁军六卫啊。   聚不齐了。   夜幕下黑马扬鞭如影,一头钻入破旧烂屋,匆匆下到玄机后的地室。   马背上下来的人连大氅都未解,逮住郎中当头呵道:“七日了!”   郎中咚地惶恐跪地,瑟瑟发抖。   “七日了,什么烧还不退!非要把人烧成傻子废人才作罢吗!连个烧都退不下去,还做个屁的郎中!”   郎中不敢抬头,哆嗦着拿头咣咣撞地,慎重颤道:“首领……如,如您所言,高烧起因不明,七日未退,项公子脉象极为紊乱,肾虚肝弱,扰心性大变,易怒生燥,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呕吐不止,血流难凝,是……怕是……”   “是什么!”靳仪图攥得刀柄发响,没那个耐心听他磕巴。   “怕是……血证……不治……”   “什么!”   靳仪图猛地掐住郎中脖颈,五指稍加用力便能卡进喉咙里去,再多半分力气,都不至于还能有眼下嗬嗬喘气,脸涨通红,逼出哑声来求饶的机会。   “首——首领——我……饶……”   “庸医一个!”   靳仪图一脚将那郎中踹翻,夺步推门,却见这石室之内空空如也。   他忽然慌了。   再不愿承认心性已乱啊,也藏不住打战的牙关。   “人……人呢!他人呢!都是群废物!连个病人都看不住!今日谁守的门,拉过来,拉过来!”   靳仪图一把噙毒短剑纣绝阴,未等几位手下骇恐,便已被封喉,成了尸体。   桌上叠纸,蝇头小字纳下大气。   “命数至此,岂可复累大人。项某尚未尽事宜,愿宥其不辞而别。”   背后赫然画着姑获图纹。   ……   血顺着地面漫到脚下,生涩的气味愈发浓烈,黏着人无法动弹。   五指捏紧,把那纸揉成一团,丢进血泊里去。   果然是你。   所以那不是初次杀人的反胃呕吐,也不是过度紧张而忽视掉手臂伤口。   是你病入膏肓,感官偶然麻痹,所以伤口难愈,血流不止。   躁怒杀人也是。   好你个让人难安的混蛋东西。   十六年前。雨夜。   屠门的血混着雨水,把整个皇城洗得腥臭。男孩被人塞进出宫的泔水车里,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玉佩冰凉,揣进内怀,阵阵寒意镇得心都是木的。   “阿笙……”   那温柔含笑,语气生颤的脸,和那颤得厉害的手上温度,他记不清了。   “出了宫,去太仆寺卿项大人的府上。三姨在那儿,那这块玉佩,去找她。”   “娘……”   小孩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   “活下去,阿笙。”   活下去。   活下去。   小孩带着满身难闻酸臭,站在夜色下漆黑恐怖的府门前,听里面哭嚎声连天,他早吓得呆傻,不敢敲门。   直到面前大门“吱呀”一声,如恶鬼低嘲地杂作敞开,打里边跑出来了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智混沌的女人。   那女人顿止了哭声,愣神瞪开大眼,盯着眼前脏兮兮的小孩。   片刻后,不顾身后焦急追来的家丁,一把强行将他搂进怀里。   “清儿,清儿……清儿!是你吗!你回来啦,回来了……回来就好,这不是好好的,来,娘看看,娘抱……好好的不是,他们怎么都说你死了啊,你没死,你活着的,没死,没死——!”   小孩吓得头皮发麻,哆嗦着去掏玉佩,拿在手里说夫人,我不是,我来找人,我不是什么清……   ——“啪!”   疯女人一把夺过玉佩,当街摔了个稀碎。再是狠狠揪起小孩头发,强迫他睁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直视自己!   “不……你是他,你就是他!!!”   “不是……你不是……不是……是……不是……是……是!”   是,或不是。   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靳仪图策马在这忽起漫天鹅毛大雪的夜里,甩鞭狂奔。   暴雪瞬间掩盖马蹄印迹,也让人转眼白头,似要覆盖天地了,埋葬所有肮脏,成一片易碎的皎白。   项府大门轻扣几声,官家揉着脖子,哈欠连天地不耐烦问“谁啊?”   直到见了来人,愣了几许。   “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   项穆清笑得软腻,扶着门框往前走了几步,慢悠悠跪在母亲面前唤了声娘。   换来一声响亮的巴掌。   “还知道回来!败家子,怎么不混天乱地死在外头!胆子大了,竟敢得罪曹公公!你当真没有个底线吗!”   “儿子知错了嘛。”项穆清缠着梅光慈的腿,嗲声笑着,略显蓬乱的额发撩着双漂亮的桃花眼,再将脸贴上那花鸟纹绣的裙摆:   “儿子这不是回来了,随您罚吧,只要母亲开心……”   “混账东西!”梅光慈震袖将其推翻在地,金玉步摇晃得叮当三响:   “怎么,你是同那御前卫生了私情不成!真以为一句道歉就够?下三流的贱东西!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个报答都如此勉强,如今更是直接得罪了曹公公!你是要我们一家都败在你手里!”   项母骂得极是难听,冷眼看着项穆清跪在雪地里,大雪纷飞落了满肩,染白了头,也盖不掉他发红的脸色,倦怠病体。   丝毫不像个该关心孩子的母亲,字字更是嫌恶,怨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面前跪着的不过是个替身,是个假的。   柳时笙这个人的存在啊,对她而言早已从开始填补空虚的慰藉,变成睹其思情,徒曾烦躁的存在,可柳时笙这个名字,自那日玉碎,皆化虚无空幻渺。   他做不得真的项穆清,也再不是柳时笙。   “自己滚回屋子里去,停食七日,关禁闭!”   项穆清伏在地上,抖肩乐了,没显丝毫反驳。   停食一事,对他而言就像熬鹰。他就是那只本该自由翱翔的鹰隼,人们为一己之力,断食断水,亦剥夺其入睡的权利,苦熬心智,再傲的鹰,也终将为一口吃食低头苟活,困在肩头手臂,成了狩猎的刃。   就像他小时候打死也不愿更名改姓,不愿改口喊梅光慈娘的时候。   柴房里潮湿闷热,四肢发麻,头脑混沌地躺在砖土地上,眼光浑浊地看硕鼠打自己脚边嗅着过去——   不过是打量着互为谁的食物。   活下去。   三个字,成了万劫不复的咒。   不过如今倒也不只得畏惧了。项穆清心中暗道,毕竟自从有了书童笙笙在,这孩子总心疼自己,冒着被打的危险给他偷偷从门缝里塞吃的。   ……   原本是这样来着。   惊骇难平的眼中大雪纷飞,映落雪满地的院中央,两名壮硕家丁挥汗叉腰丢了手中木棒后,对项夫人一拜。   地上卷着的草席覆雪,刺目的血顺着缝隙洇出,在雪地上绵延开出大片猩红雪梅。   大雪压枝,片片不足挂齿,一触即化的雪花叠在一起,扑腾腾断了粗枝,砸下好一捧雪。   “项府不养废物。”项母冷道:“连自己少爷都看不好的奴才,下场就该如此。项穆清,你可看好了。”   草席卷盖下露出半截扭曲变形,苍白瘦小的手臂。   攥着那孩子才入府时,自己偷偷送的半块碎玉。   “若敢再犯,下次躺在这里的人就该是你。”   ……   靳仪图快马加鞭赶到项府的时候,门外早已涌了好一群大理寺的人。   一层又一层,把四周堵得水泄不通。深夜带着压抑强调的吵闹惹得人心更生烦躁,周围难眠的百姓披着棉衣,嘁嘁嚓嚓交谈不停。   “听说啊,是项家公子发了失心疯,杀了人呐!”   “他杀自己家奴婢,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何止一个呢……他怕是杀了全家!我刚路过的时候,里面传出的惨叫声连连不断,真叫人浑身发毛啊!”   “都让开!御前卫首领靳仪图,携御赐金牌,谁敢拦路!”   大理寺的人虽来得多,可没一个敢往里进的。   纪方苑面色难堪立在门前,此时见着死冤家靳仪图过来,甚至还有些得了活的松气,赶忙问候着:“大人不是与项公子交好?还请助下官一臂之力!项公子毕竟大内高手,又挟持项大人与夫人在内,我们的人不敢硬闯,还烦请大人是劝是……”   纪方苑话都未落,靳仪图已经夺身冲了进去。   项府内尸横遍野,大雪盖了尸体,尸体又叠新尸,新尸再盖新雪。   一层又一层,寒冷气息黏着血,映得漫天血红。   项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浑浊地抱着个少年尸体。   曾经明眸皓齿,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只得大雪盖身,落寞悲凉,哼着类似鹤骨笛吹响时,陌生古怪的调子。   他不像抱着别人。   更像是抱着已经死去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悠悠笑着把怀中变形的尸体放下,甚是精心仔细地垫着后颈,稳当搁在雪地上。   “来了?”   “……” 第85章 覆血   只着亵衣的项伦同夫人梅光慈早已吓得半昏厥,瘫倒在死人堆儿里,瑟瑟发抖,口中不断碎念着疯子,疯子。   靳仪图略望了眼身周四处,布满恶臭的苍凉。   项穆清把自家府上六十余人,家丁侍女,无关身份,恩怨,无差别地杀了个干净。   短刃一刀封喉,杀到最后或许是没了力气,他便再添上几刀,刀刀要害。   风起的时候,洋洋洒洒伴着雪花,是满地姑获纹画飘扬若幡,又似白花花的纸钱。   靳仪图冷静踏过尸体,径直走到坐尸海中央那人面前。   项穆清抬了头,无声寥寥地笑了,美目仍是流情,腰背挺拔,英姿不减,只是蒙了层凉意。   他高烧下窝在雪地里,冷得抖成筛糠,双目通红,笑得格外畅快,   再把手中短刃晃了晃。   大雪夜的天总不是漆黑的,放眼一片的白反着火烛油灯,整个天地笼着一种气氛诡谲的橙色,不明不昧,幽冥蛊惑,仿佛随时要从空气中,墙壁上,人肉间扯出裂缝,溢出粘稠的血来。   “这刀,叫神荼。陪了我十多年了,不比靳大人的纣绝阴送的命少,甚是杀人作乐,更为凶险罪恶。世人皆以我只会开弓射箭,百步穿杨呐,殊不知,一刀绝命的本事,我可不比您差。”项穆清道。   “是啊。”靳仪图异常平静,眼中沉溺了黑,什么都不见,便连丝毫怜悯都不存,可比这腊月雪冷得多。   “项公子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好计谋,好身段,把鄙人耍得团团转。”   “可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项穆清摇头浅笑:“不然,俏春楼那日,也没必要逼我挨杖,更没必要故意以姑获之名屠尽赵府,引我出洞。”   “不过今日才敢确信。”靳仪图答:   “芙蓉苑那次你杀了人后,吐得厉害,还以为你是您第一次杀,险些乱了我思绪。难不成,您打那时候起,就开始病了。”   病了。   他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撞,几乎破膛而出,要把他吞了,咽了,抛下鸿沟深渊去。   病什么病。话说出口,靳仪图自己都觉得好笑。   何止是那身上病。   “啊……好冷。”项穆清憾笑道:“风冷,雪冷,抵不过靳大人的人心冷。”   “向来如此。”靳仪图的语气不变,甚是个例行公事的审犯之人:“你与我又非初识。”   项穆清动了动冻得发麻的腿,喉间再不知该出什么声了,自觉与他一段孽缘——   或许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执念,也该到此为止。   想停了。   够了。   好在是他靳仪图率先开的口。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御前卫手扶剑柄,他从未将那噙毒的短刃柄捏得那般用力。   剑客最忌硬劲,蛮力使人手腕僵硬,御不出剑法,但那青筋根根凸起,他松不开。   眼下这草芥人命,杀人如麻,搅乱皇宴的大逆罪人,无论身为御前卫统领,还是影斋首领,都不得不抓。   可如今,他哪边都不想做。   “我啊……”   大风呼啸吹出雪旋,天地间苍茫一片。   橘霜之夜,那人失声碎笑着,跌撞扶膝站起,未行出两步,身上再没了半分力气,扑通跪伏回雪中,望着一地被雪渐渐覆盖的血色,   大笑。   “我要降一场雪。”项穆清低声喃着,朝天张开手掌,落入手心的雪总会化去。   血啊,雪啊,盖得了天地草木,寒刃飞纸,唯独盖不住他手中的红。   再是伴笑仰天,放声长啸:“要一场雪,覆了这肮脏的天地,洗成素净,一切归空——!”   他扑着往前跪爬上几步,挥袖大骂:“你道是世人无辜,平民百姓皆是无可奈何!压迫,穷苦,一个个唯能言听计从,皆是助纣为虐,谁又知呢,谁知呢!我杀的是什么,啊……是这府中无辜下人,是市井商贩,寻常人家?不不不,我杀的是在这该一把火烧尽的朽木王朝中,竟还能喜笑颜开,麻木,下作,生为鱼肉,愚钝之人!”   靳仪图小退半步,眉头蹙紧,咬牙挤道:“你疯了。”   项穆清骤地猛咳不止,喉中血沫喷了一地,紧接着呕出两大口血,青白的下巴染成通红。   笑声未停,甚是强将口中血咕咚倒咽回去,再开口时满嘴鲜红,齿缝拉出血丝。   “我疯, 我疯了,我是疯了……!”   项穆清的手按进靳仪图退步前曾落脚的鞋印中。   鞋印很快被大雪盖得无痕,他不再爬了,许是爬不动了,或也是知道,追不上了。   便是瘫坐起身,转身朝向南方,望无人之地,也不知对谁,单朝空中嘶声喊得振振有辞:   “翻了这天地吧!成您曾许我的太平安宁,明德以制人,惠民以治国,愿这天下再无愚民,再无仇怨,再无苦难,再无——姑获食人!”   他转回身来,眼中血丝衬得目赤。   “恶果自食,人各有命,而今我也算天收,落于你手——倒也是个报应。我不悔呢,不悔啊,世间哪有无辜人,我不再做这姑获,也总有人要来成这祸世妖魔,只可惜再是隐忍随命,终还是盼不到云开雾散之时——   “亲眼见不得那翻天覆地,大仇得报一日。”   “是我罪有应得。”   “痛快。”   “不痛快。”   “愉悦啊,”   “愤懑啊。”   “恨呐,”   “恨啊。”   “爱……”   落了满身的白,那绝世公子抱头妄笑,从厉吼化作无力呢喃,反复着几声悲叹,终是渐渐掩盖在这无声飘舞的大雪之下,苍苍凉凉,化得个寂寥。   “先起来。”靳仪图喉咙辣得厉害,果然冬日天干,张不开口。   乱了心绪,阵脚,再想不到什么御命使任,满心只有一个声音在暗处咆哮。   不想他死。   不想他死。   靳仪图徒将冻红的手伸在那风中,针扎似的发了麻也毫无察觉,半晌,才出得了声:   “外边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带你出去,躲了风头。”   “要什么虚情假意,我不委曲求全。狗仪图。”   项穆清扬起脸来,展出一贯翘楚的温情笑,朝他交出了手。   “你来抓我。”   -   太子东宫外,画良之披着薄甲,草草打点了自己曾在潜王府的二百五十个兵。   这段时间虽未操练,但这些个人自从潜王被贬,几个月间落进了军营中去,没受人什么好脸色,净捡累的苦的干了——   反而把体魄练得起来了些。   但依旧不顶什么大用就是,这二百来人也不用如何打点,一眼过去看得见头儿,只匆匆交代几句,再准备好物资,立马回头跑进殿里去了。   宫女和些个内侍围着桌案,画良之进屋摘了盔,三两句把人全赶出去,再把面具卸了,径直朝案头坐着的人过去。   桂弘这会儿披着裘,指尖下是大昭长陵外的地形图。未及抬头打声招呼,画良之已然搂了他脑袋进怀里,用手摸着额头探温。   桂弘晕乎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烧了不是。”   画良之抑着声道:“让你做戏,用得着做那么完全,非要逼我喂你药吃!”   桂弘被扳着脑袋,脸贴在寒夜冰凉的胸甲上,还能没心没肺笑得出来:“那剂量不成问题,过几个时辰,自然就退了。”   但还是耐不住凉,撑着从他怀里出来,仰头望画良之一张担忧严肃脸,说:“做戏啊,得先骗得过自己,别人才能信。”   画良之咽了咽口水:“你是真难受了。”   “嗯。”桂弘往后撑着身子,歪头笑道:“难受,控制不了自己身子的滋味可不怎么样。”   画良之一叹:“的确,好不了。”   “好得了。”桂弘道:“你在这儿,那病就犯不出来。”   “少贫嘴。”画良之推他出去,掀袍往旁边坐下:“怎是你之前给我泡那药桶里,浸成药人了不成。”   桂弘笑了两声,在桌案上撑着胳膊,歪头凑上前调侃道:“那不得借我这吃人的疯子尝尝,咬一口,说不定百病尽消。”   “别闹了。”画良之皱起眉头,骨节咚咚敲了两下桌子:“明儿就要往长陵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总不会真去送死。”   桂弘撅嘴啧啧,点了点头,好一个大无所谓的态度:“送啊,送。”   “你他娘的……!”   没等画良之把拳头怼过来,桂弘早跟惊弓之鸟似的呼喽着胳膊来回挡脸,哈哈大笑,末了,笑完了,才收回张正经的脸。   “去是定要去的。”他道:“父皇此举立我为太子是个什么意思,朝中全是个心知肚明。他要壁虎断尾,后退自保,给被弃下的百姓留个太子做做样子,演一出大义舍亲的戏码,这样既保得了命,又失不去民心,不过是死了个我,不亏。但这命,我多半是不乐意给。”   “休要给我卖关子了。”画良之不耐烦地盘起腿:“所以呢,这长陵你是要死守到底,同生共死?”   “长陵啊,守不住的。”桂弘指到纸上地形图,长陵位于南岙山脉之间,城外峻山野岭,全是连山。   “长陵之所以是皇城最后一道关卡,正是因地势特殊,前后尽是群山,易守难攻。但南疆叛军亦不也是以山林战出名,这点阻拦对他们算不了什么大事,顶多是城门难攻了些。” 第86章 夜话   “确实如此。”画良之抵额与他一并看向地图:“但长陵一旦失守,叛军直逼皇城,届时陛下再退出皇城,那几乎就是个城门大开,必将血流成河。长陵,不能不守。”   “确是如此。”桂弘道:“但长陵不过三万守备军,南疆十万叛军,拿什么都熬不过。所以我想的是,长陵只当缓兵之计,多守一天,多消耗一天敌军战力,多拖一天——”   “撑到护国军归来那日。”画良之暗嗓道:“太难了,最快也需个大半月有余。”   “我没有退路。”桂弘沉声念着,眼中生了厉色:“这不只是我一人要将这太子一位死守到底的家仇,更是大昭百万平民的性命。父皇为保国脉,全抛下不要了,我不能见死不救,让他们和我一道平白送死。”   “……容我再想想。”画良之漠然起身,走出去两步,停了下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桂弘探出去大半个身子:“干什么,不一起睡了?”   “睡什么睡!”画良之没回头,推上面具,骂:“这么大的殿还不够你睡了!”   桂弘见拦不住人,叹了口气,闷闷把桌上地图搅了乱。   有那么一瞬觉得倒不如回去做平民更好。   -   翌日天明。   画良之于仪仗前乘高头大马,藏色鱼龙服板如刀刻,半臂甲挂身,黄金狐面笑得诡谲。   柴东西匆匆跑到脚下,跪地抬头看他,眼中流的竟是期待与欢喜。   潜王府之前养的这群废物兵士,人都没杀过,更别说打仗。激动多半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保家卫国,光宗耀祖了,或许又是新奇,也是久别重逢他们首领,这孩子兴奋着大声报:“都打点好了,大人!”   “太子殿下呢。”   “呃……”柴东西犹豫几会儿,道:“在马车里呢,小的不敢贸然进去问候。不过打东宫出来的时候,谢公公说要随行,太子殿下给拒了,这一路怕是无人照顾。”   “多大人了,要什么照顾。”画良之呔了一声,但还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那箍铁镶金的五驾马车。   “你早上看他怎样,还有不适的劲儿吗。”   柴东西为难得直挠头,支支吾吾怕被说办事不力,也不好瞎掰:“小的没瞧见,殿下不让人近呢。”   “……行吧。”   “啊,不过大人,今早朝廷来报,说楚天师也将随军,一路照看星轨,算不测风云,依天意助军,现在已经跟在后头了。”   “谁?!”   画良之一个耐不住,惊诧高喊出声:“怎么什么不入流的都来啊?到底去打仗还是过家家!”   “说我不入流。”楚东离驾着匹白马踏到画良之身侧,余光都没舍得分给他,微沉着脸寒声道:“至少危机时刻,我可不会溜之大吉,弃帅独活。”   “呸呸呸,我也不会把好人逼疯,让他在战场上跳大神去。”画良之觉得晦气,弯腰连呸了三声。   柴东西目瞪口呆瞧着光视线都足够走火碰撞的俩人,闹不明白上头这群大人都是怎么个交往法子,只得自个儿悻悻溜走。   画良之翻了白眼,咒道:“纠缠不清,阴魂不散。”   “桂弘不能死。”楚东离颠起马,道:“就算凶多吉少,毕竟十年磨刀就为今日这一赌,他必须活着回来。”   “用你说,那是我养大的孩子,我死了他都得活着。”   楚东离出奇地“嗤”一声笑,再扳回脸:“大言不惭呢。”   画良之懒得同他吵吵。   礼部的人看了日晷针转,揣上手一拜,高声向天:“吉时已到,恭送太子殿下亲征!”   画良之夹马启程。身后寥寥兵士步伐算不上整齐,连马车轮声都盖不过。   可他们需要一往直前的。   他们早就没了回头的路。   因是加急,没时间寻镇停歇。   寒冬腊月的天随地扎营,加之路滑,这一路没少颠簸崴马。   画良之人在队伍前头,偷摸拿余光往后瞥了千来次,百般担心桂弘要哭嚎喊冷喊累的,却不想他把闷头自己关进马车里,除却奉食提茶的兵,没再喊人进去过。   画良之先还不愿管,想着往后全是苦日子,自己总不能老跟只老母鸡似的长着翅膀把他护在底下,该让他提前吃点苦适应适应。   待到第二日夜里,生火守夜,坐在山间崖边的平地上望着火发呆,头顶月明星稀,碎钻似的撒了满天,身旁的马熏了烟,不停嗤鼻。   眼看夜深人静,林间冷寂,士兵们钻进帐里睡了,桂弘才从马车里出来,解决完内需,披着紫狐的大氅,站到崖边透风望景。   画良之抱膝坐在他身后侧,借着火光与月色沉默看他。男人刀刻的五官被脖领长毛烘着,身长健硕,目光敞远,身上绣的银丝跃跃夺目。   他望着江山,像个天生的尊主。   困顿与疲倦席卷着画良之愈发不太清醒的脑子,火光眩目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面前的人,与自己认识的桂弘大相径庭。   什么时候起,那个哭唧唧流鼻涕的小狗崽子、蹲在柴房外吃地瓜抹满脸炉灰的傻子,突然就长这么高了。   “阿东。”他不做护卫、下属,是以兄长的身份唤了他:“不累吗,这么晚了。”   桂棠东闻声回头,眼中大义与坚定之色尚未褪去。   “良之哥。”他沉声道:“你曾说,定会阻止我夺江山的话,是真心吗。”   画良之哑然。   他那时候是实打实的真心,他把桂棠东当成草芥人命,目无法纪的疯子,陷足仇恨,暴躁易感且无法自控,知道他若成皇,怕成昏君,必败大业。   可现在,他不知道了。   “你想要复仇,就必掌下江山,你是这么想的,楚东离也是这般期望的。”画良之搓了搓鼻子,撑着膝盖站起来:“可我只想让你活着。”   “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什么意义。”桂弘低头俯向脚下漆黑深崖,夜浓而不见底:   “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这十六年来,我日夜想的不是死了算了,死在我父皇面前,让他痛心疾首,让他自责自恨,哪怕转眼便把我忘了,愈了,也好过我折磨自己,睡在三百多人的冤魂之上,苟且偷生。”   “所以啊,我若早知你还活着,你便是这大昭的三皇子,也不至于晾你这么些年,孤独挣扎。”   画良之想走前几步拍拍他的肩,怎奈眼前景色过于压抑地辉煌,叫他伸不出手去,摸不得那半身黑暗,半身火光的人。   只得生咽了口水,晃而想起什么,又问:“可如此说来,你不是早知我在禁卫,为何偏要熬到皇宴那日才来劫我?”   “我……”桂弘犹豫小片刻,略显羞赧道:“不敢。”   “啊?”画良之一头雾水:“你那日劫我,差点把我活剥生吞了,一点儿不客气,还说什么不敢?”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桂弘往绒袖里揣了手,略微低下额,带着些许小心:“那年你把我丢在火里,走得决绝,起先我是恨呐,哭啊,可后来想通了。”   他说:“想我于南山上那些年,笨拙胆小,又体弱多病,对你而言只是个累赘包袱,徒是耗费精力不讨好的。你弃我之后,一路顺利攀得上禁卫之席,想必我真是那死了更好的绊脚石……既是恨,又是自卑,怎好摘下脸皮找你相认去。”   画良之胸口疼得厉害。   “潜兴宫偏僻,翊卫巡查,每月只有带三的日子才来。三,十三,二十三。你们打旁路过去,我从亭廊上的花窗看得见,可惜你从不露脸的,带着你这面具——于是我可烦它,早想让你摘了。”   “你……该不会……”画良之的喉咙发干,卡了刺:“守着了。”   “嗯。”桂弘颔首闷答,背影显得有了那么些局促:“守了,磨牙凿齿地盯着看了,但那姿态冷傲的笑面狐大人呐,从未过赏脸的。”   画良之觉得尴尬。早从入职那日开始,前辈口传那潜兴宫里住的是个疯子,没事儿少去,少惹,不少弟兄都被里头的人莫名揍过。   他那时候还觉得奇怪,毕竟自己也没少打那儿过,从未撞着里头的疯子,也没人出来惹是生非。   只当自己多半是幸运,但每次巡到那墙根底下,也都低头速速走过了事,不敢停留,没想到。   原是他故意躲着,却还盼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   不想自己那年为私欲的一步错,究竟让他遭了多少年的苦。   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人敛言不语,陷入窘态,桂弘隐着笑,仰天长舒口气,道:“过去的事儿了,但你今后可不能再抛了我,自己求活去。”   画良之:“……”   桂弘甩袂负手,望远处隐在暗里的群山,道:“此行凶多吉少,成,得天下,败死他乡。好在这一行算不上毫无意义,至少我去了,民心会凝,士气会足,哪怕注定是场败仗,注定要我身死,不为父皇那个虚伪懦弱之人,为这大好河山,也值。”   画良之听他这般严肃,月光挥洒下的斜长人影,都成了威武成熟之势。   那一瞬,他从桂弘身上看得到人心磨砺的沟壑,看得到一心复仇的孩童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活过这么多年。   他无人教导,全靠自己摸爬滚打,南墙撞到浑身是伤。   和当年执意要练枪的自己一样。   伤口磨成了茧,也便刀枪不入了。   “不用你死。”画良之喃喃:“此行不过为的是拖延时间,若是长陵兵败,我护你逃回皇城便是。反正你是个窝囊废,临阵脱逃的事儿不足为奇。”   “我逃了半辈子了,良之哥啊。”火入目光,灼灼逼人。 第87章 谋策   “这一路,我一直在想能让你活的法子。”画良之踱上几步,与他并肩立在崖边,脚尖指着深渊:   “咱们寻机逃回去,皇城还有禁卫军守着,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好破。陛下送你去做棋子,他便是要保大皇子和五皇子的意思,你若死了,他们定会立马陷入东宫一位的争夺,就算落得个临阵脱逃的罪名,也不至于立刻剥了你东宫之位。”   桂弘一窒,遽地回了身,瞳孔难以置信地晃了几下,正要出口反驳,被画良之未停的话噎了回去。   “此次事变里应外合,始作俑者当就在这两股势力之间,一旦叛军入皇城,立刻会有一方撕破面具。陛下也知道这个,所以就算你兵败而逃,他为了大局安定,不会当即杀你,至少是条生路——   “什……我以为你能懂我。”   桂弘将其打断:“我若逃了回去,不还是要做个傀儡太子,沦人笑柄,连放手一搏都不敢,谈何复仇,谈何大业?不就真成了那一事无成的疯子,永远要你护我周全的累赘,无论如何不能负这一太子之称,守长陵,得民心,才能堂堂正正护得这一东宫位!”   “画大人说得没错。”楚东离自身后林间缓步转出,也不知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觉的这么多。   桂弘听见他竟赞同,愕然回首,不解问:“东离!”   “不是叫你回去继续做傀儡。”楚东离依旧端着处事不惊的态度,掌权谋成竹在胸,道:   “长陵兵破,南疆叛军必定再无阻拦,挥军一路直捣皇城,届时圣上必定临阵迁都,北上以应护国大军。”   桂弘捏了拳,耐下性子问:“理应如此,所以。”   楚东离道:“皇帝出逃,弃下满城百姓,必起民愤,他还会如法炮制,留你镇守皇城,那时才算真刀实枪的大战。宫中人都当你是个废物,守皇城一事宛如天方夜谭,只让你陪葬罢了,可若真能当着十万皇城百姓的面护下城池——”   桂弘颧骨一颤,恍然道:“民心所向,便没了理由抢夺我太子之位。”   “假戏做真。”画良之让出身,接上楚东离的话。   他可不想与这怪人有什么默契,画良之心里嘀咕,然毕竟当下目的相同,是我不得不委曲求全。   桂弘咬指踱转几圈,分分不安从骨子里渗了出来。   画良之看在眼里,指尖微抖,他知道桂弘到底是疯病未愈,此行一路诸事压身,早该到了他的临界点,不过拼命努力去控制自己罢了。   那些不安分寸逐渐蔓延成了踌躇,阴影似的抓着人的胸口,太子惶然露出苦笑:“我也得能活下来,也得能……守得住……”   画良之急于撵楚东离滚蛋,桂弘到了这般地步,怕是一触即发的火山,然这浑身上下写满了我是火药捻子的却反之往前一步——   “隐忍千日,只为一朝。”楚东离靠近轻拍桂弘肩膀,道:“先生授你诗书习字,兵法武艺,礼仪谋策。磨刀霍霍,如今到了用武之时,往后,不必再藏了,太子殿下。”   画良之伸出要拦他的手一滞。   木然回头,见桂弘骤然停了原地转的脚,神色由彷徨成隐忍,再由隐忍成坚定,逐渐映入火光成炬,深吸口气,拢手朝楚东离一拜。   ——险些忘了,他是比自己更懂得如何左右那疯子的心性。   “是。”桂弘道。   画良之收了手,在自己的袍子上搓了两下。但这一欲出又止的微妙动作逃不过楚东离的眼,不等他瞥脸过去,那嘲弄之意已然荡到自己头顶了。   “画大人口口声声说着对太子殿下无所不知,又是自诩什么将他亲手拉扯大的,可怎到最后,他还是更听我的话。”   画良之哑口无言,表情逐渐扭曲变态。   “你们俩……各自繁忙,活得装模作样,到底都是什么时候学的……!”   桂弘憨地一笑,抱歉道:“西楚。”   “你…………!”画良之快把后槽牙咬碎。   “西楚七层的独间,太子殿下在那里与我学诗书,读兵法,习剑术,锻心性,整整十六载。画大人常挂口说殿下是您带大的孩子,可若是掐指一算,却还没有我照料过的时日一半。顶多……勉强是个蛇蝎心肠的弃母。”   楚东离悠然笑道:“甚至,画大人还觉得殿下每日是去西楚寻欢作乐啊,果真与朝堂猪狗沆瀣一气,鼠目寸光。”   “我……!”   “东离,你别这样气他。”桂弘看画良之面色铁青,一副大意失荆州的模样于心不忍,他也不是真心要连他一道骗的,更不想这俩人见面便是针锋相对,只好无奈劝着。   楚东离一向冷面无情的脸忽地得意弯了唇角,对桂弘道:“既无需再瞒,当改口叫先生了。”   “是,先生。”   “我操……”   画良之眼珠子在俩人身上来回转了百圈,终是气急败坏,好一声带着恨的骂完,怎得都咽不下这口气,霍地甩出七煞伐杜,标头劈头盖脸就向桂弘奔去!   “好啊你!小王八蛋,你有这么个良师后母,还心心念念恨我想我做甚,怎不忘了算了!对,他教你,什么都教你,来啊,那你今儿个就拿出他教你的本事跟哥比试比试,看我不揍你成馅儿饼!”   桂弘急忙拔剑一挡,将画良之的标头拨飞,怎奈他这走线枪鬼魅似的如游龙在水,还能拐着弯缠上剑身,阴魂不散地勾着困住剑法,转而敏捷绕着线绳挥出拳头朝他奔袭过来,吓得桂弘大惊失色,丢了剑就跑!   “哥,哥!哥!!我错了,错了!”   “好你个桂棠东!我的话都是放狗屁,我就好欺负,他说什么是什么,他楚大怨种就是你的好先生!行,我比不过是吧,那好办啊,那就用他教出你的这三脚猫功夫来打一架,老子当初既然能轻而易举把他绑在房梁上,也能把他教出来的徒弟吊这树上揍!”   桂弘听着他是真气了,吓得抱头鼠窜:“哥!良之哥!!!别……别啊!东离!东…先生!救命啊!!!”   桂弘扒了绊脚的大氅绕着树跑,画良之穷追不舍,叫得山头鸦雀乱飞,怕是睡着的兵都要吵醒。   楚东离抱怀看向两人,起初挑眉看不惯,却在意识到桂弘仿若就算是孩童时期,也从未如此舒爽畅快的与人玩闹过后,漠然付之一笑。   “我怎么救!我又打不过他大内高手,可不想与你一道被绑了。”   他那话音才落,远处忽起一阵急促马蹄声。   画良之猛停脚步,桂弘顺势跟泥鳅似的呲溜钻到楚东离身后——虽是明知他俩可能加一块儿都不够画良之过上三招的。   不过这深更半夜,谁……   “哥!”   马蹄声靠近,比起人影,先传来是少年欣喜呼喊。   楚东离适才泰然处之的脸色大变,僵硬愣神,茫然往前踉了半步。   眼看楚凤离一身紫棠披风携卷寒意,带着隔夜的雪停马后,摘了大帽,仍带着婴儿肥的脸冻得通红。   少年心无城府,只当追上大军内心生喜:“哥,你独自出征,把我留家里可怎么好,众人都说此行凶多吉少,凤离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能安心坐得住的!”   “知道凶多吉少还要来!”楚东离往前冲了几步,三两下扯住马缰,拉着楚凤离的腕子往回拽:“给我滚回去!”   “我不回!”楚凤离见状两脚蹬地,拼命挣着甩手,大声争道:“不走!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你整日护幼雏似的护着,既是兄弟,当然要有难同当才对!”   “这不是来给你闹着好玩儿的。”楚东离拎着胳膊将其拽到身边:“以往偷逃出揽星楼,我当是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而今生死攸关的事儿也来跟我耍脾气,是我宠你!”   “您是想把我关那高楼一辈子了!”楚凤离愤懑不平:“真不明白,我又不是糖饴做的,这么多年了,您曾经是有过什么心病,切莫全加置在我头上,我是你弟弟,不是一含便要化的,用不着那么小心惯养!”   这对儿亲兄弟吵得厉害,入耳全是什么“我答应父亲照顾好你的”,“我自己可以照顾!”,云云家庭纷争。   画良之没有掺手别人家家事的兴趣,拽着毫无眼见,呆楞看戏的桂棠东灰溜溜跑了。   他把火里埋的地瓜挖出来给桂棠东扒了,当夜宵递给桂棠东,顺带遥遥望起崖边吵了快一个时辰也没完的兄弟,打了个哈欠,感慨道:   “这楚大冤种,成天垮着张苦脸,看谁都像世敌,哪知对弟弟还是真宠爱。”   桂弘两手轮流换着捧起那滚烫的地瓜,嗦掉流出的蜜汁,停了会儿,问:“良之哥,你可知楚东离当初为何要费尽心思教导我吗。”   画良之摇摇头。   “我一向是认定他为利用你的,而今这想法依旧不改。”他伸臂在火堆上暖着手,火光眩目间,忖思道:“但又像是付了真心,说不通了。”   “是啊。”桂弘嘴角微扯:“利用,明知他在利用我,但我不得不为之所用。我不想活成一个真疯子,无知,暴虐,活得浑浑噩噩,死得不明不白。”   “明白。”画良之扶上身边人的肩,安慰似地拍了两下:“所以我也没真对他出手,只是想不通,为何偏偏是你。”   桂弘侧看了过来。许是吃饱喝暖,那眼神像匹清澈的狼崽,把身上大氅裹紧,歪头往自己身边倒了过来。   “别躲。”他说:“漫漫长夜也是无趣,不好打发。近些,我好给你讲故事。” 第88章 沉溺   画良之没再说什么。   他无法拒绝这头自己养大的狼崽,自好容他真在膝上,一并抬头往天上望去,看星辰如阵,色泽如幻,密密麻麻碎在天上。   “三十年前,父皇拨乱反正,通联益州军一举攻入皇城,驱那宰辅一派的傀儡小皇帝下台后,曾下令净余党,一人不留。”   他在人膝上翻了身,几乎贴在暖扑扑的襟怀里:“先生幼时全家曾是宰辅门下家奴,屠门那日,先生恰与父亲在外送货,闻讯再是火急火燎赶回府上——入眼仍是满地残尸,先生亲眼见得身怀六甲的母亲残尸,被禁卫刨腹取胎,血淋淋的胎儿,都已经成了型。”   禁卫。   画良之浑身一颤,怵木难言,唯剩了柴木在火中噼啪跳响。   怪不得他那般憎恶禁卫,倒是笑话了,自己又是抛下桂弘的始作俑者,又是禁卫首领,他不百般不顺眼,刁难鄙夷自己才是怪的。   也是恍然大悟了:“所以才会那般小心宠护凤离?”   “是啊。凤离是他父亲二妻生的儿子。”桂棠东道:   “许是幼年惨象铭刻心头吧,先生确实对他一向爱护有加,万般呵护。他教导我,初衷的确是为了复仇,他不想我父皇满手鲜血还能得善终,我亦想替我二哥洗冤,勉强是个殊途同归。”   桂弘动了动喉咙,再道:“毕竟在那般绝境拉我一把,没让我真成疯癫的人只有他一个,哪怕先生教导是为利用我,为达目的百般撩拨我的心魔,当是父债子偿,或是报恩,我情愿。”   画良之咂咂嘴,不知说什么,只好抚上额头,帮他把夜风吹挡了脸的碎发拨走。   桂弘沉默片刻,眼睛幽深沉沉地仰头对着他,道:“先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画良之烦透了这种心气不顺,又不得不服气的心情,懊恼道:“我又配评价什么呢。如今看来,我连与你的那些旧情都比不过他。”   桂弘睁大了眼:“说什么?”   画良之视线躲闪:“……”   桂弘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比的,合着我当从您肚子里生出来才够?”   画良之斜眼道:“生你?那是倒了百辈子血霉。”   地瓜放凉了些许,桂弘一口下去,噎了个正着,忙坐起身垂胸咳嗽,哈哈大笑。   画良之再觑目看远处二人身影,有些关系就是这么矛盾不清。   心中五味杂陈,走神时不由自主把那呛地瓜的脑袋按回膝上,报复一样砰砰重拍了后背几下,摸着他粗硬的发。   “吃个东西都吃不明白了。”   桂弘微怔,紧接着舒服眯上眼,偷偷往他怀里蹭着钻,摸贼似的瞄住他哥发呆。   “……”画良之沉默叹气。   心想楚东离为了让桂弘隐忍蓄力,不忘仇恨,宁肯反复残忍地撕开伤口,不许他心病愈合,这手段卑鄙至极。   也确实救了他的命。   既没让他彻底疯癫,又没让他真的成了胸无点墨,蒙昧无知,成日浑浑噩噩的废人。   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除了逼他成疯,绝境时熟视无睹,隔岸观火。   再就是与那些只浮表面,偏见待他的俗人一道,将他视作人间垃圾。   能不厌吗。   那些郁结无处宣泄,逼人发疯,失了智,能不想让自己不得好活吗。   画良之喉咙发紧:“阿东……”   “你恨不恨我。”桂弘轻声问。   画良之愕然,手上动作跟着停了。   他本正是要开口说这五个字来着。   桂弘将脸埋进画良之前襟的包边的细绒里:“恨不恨我,我若是个正常的,长了嘴会问就好了,不被情绪左右就好了,直言直语问你为何弃我,早些把那误会解开……也就不至于折磨你我,平白瘀着越陷越深,发癫伤你害你,连累你。”   他顿了一下,再道:“我真不想的。”   桂弘环抱住画良之的腰,夜色醉了人,他也要在这温柔乡里沉溺。   “错了,我知错了,我心胸狭隘,不明事理,无人教我掌控欲念的道理,心里分明只想着能再见你就好了,我不扰你,远瞧着就行,可潜行宫在见了,就想你能摘了那面具就好了,我看一眼模样就好;摘了,见了,我又开始想你能成我身边的人,天天能见就好了。”   “于是我把你抢了,捆了,绑在身边了,仍不得满足,想你怎那般鄙夷我,如见污秽,不付真心,倒让我越发急躁,愤懑。我不满足,逼你敬我、求我,只能看我——不好,还是不好,反逼死你了,你不惜一死了之,也要弃我而去……”   他有些哽了声,把自己往那软和的小腹处使劲塞着:“我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哥恨我厌我到宁死不从,只知道我定是有错,我错了,我错,错了,我不想你死,河边捡你回来后那些执念瞬间化作无用空虚,到头来只要你活着就行,我放你走,离了我,你定会好活的吧,没了我绊着——   画良之下肢一紧,察觉到膝上人抽泣的抖,无所适从。   “可你不走。”桂弘说:“你怎么又不走了啊,反是叫我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怕你是在罚我,怕你刻意在哪个平淡如一的早上,月明星稀的夜,忽地离了去,再度把我留在原地,转头笑我就是只人见人打的丧家犬,疯傻糊涂,活该,活该,我活该……!”   “阿东!”   画良之勒紧嗓音,把他从自己怀里扶正了,见一张泪痕斑斑,惊惶微抖的脸躺在膝上,仰向自己时,满眼的惶然。   画良之化了调子,温和道:“哥不恨你。从来都没有过。”   “为什么。”他将信将疑。   “谈何恨呐。纵是恨天地不公,也恨不得你。”   画良之无奈自嘲,笑道:“我这辈子活得孤苦,没人对我好,我也没对谁好过。但人心终不是石头做的,那些无法得释的情愫总得找个口宣泄出去,偏就在是在最难熬的年纪里,塞了个你到我边上来。”   画良之忆起往事,漠地勾了嘴角:“那小狗儿难生养,动不动发热风寒,吃得也多,还成是挑剔,吃不得剩菜剩饭,要坏肚子,只能抓新鲜的,莫名其妙给人累出了真心,好像你真是从我身上分出的骨肉了,何谈恨了,光是心疼都不够。”   他说:“而今见你因我一念之差活得那样辛苦,说什么恨,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不是你逼的,是我该死。”   夜风晃了火影,也晃得瞪紧自己的那双瞳眸波澜摇曳。   再之双双沉默,不觉尴尬,反有些舒心。   良久,桂弘揩了把脸,忽问:“所以良之哥,欲念这东西,为何如此难抑制。”   “难抑就对了。”画良之笑道:“人这身躯体本就是由欲念驱动,登荣进步,或是贪财行坏,皆由欲念而起,人非圣贤啊,没了欲念,那不就是行尸走肉。”   “说的也是。”桂弘挪着换了个姿势:“欲念这东西啊,没得边儿的,得好就想卖乖。”   “你还想要什么。”画良之趁这大沉脑袋总算从腿上下去,探腰添上几块干木头:“说来听听,等打完了仗,哥带你圆去。”   桂弘眼珠子灵巧一转:“先前说到哪儿了?对呐,我说而今与你误会说开,你再不走了,愿陪我出生入死去,可这欲念还没尽呢,我还想啊……”   画良之等了会儿,听他这话半天没了下文,不禁好奇问:“想我怎么?”   桂弘盘腿撑脸,眼底藏了耀耀的欢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胡闹的东西。”画良之笑了:“学我。鹦鹉学舌,倒记得快。”   “没办法,习惯。”桂弘耸肩,一脸赖皮:“没人教我怎去生活,我打小便是这般用眼睛看着学的,东拼西凑,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见不了什么正经的人,自然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隔日天还未明,行军启程,赶午时一过就到了长陵。   柱国将军李肄早些便已经带着军士尽数披甲立城门以侯。   画良之于城下高马上仰头,城墙高难见顶,黑石砌的巍峨耸立,庞然巨物带来的压迫感,全如针尖刺像高处一抹沉沉人影。   刀刻的下颌顺铜色头盔走线流畅,眉髯间染了幡白,威严得像棵覆雪的松。   画良之也是初次得见李老将军。朝中武将众多,唯二得陛下赏识,又是名声远扬,除却冯大将军,也便是他了。   常闻其癖性气盛,不畏权贵,寻常人实在难得巴结,一生戎马劳苦功高,封柱国后本可驻朝拥军,怎奈老将只想安享晚年,懒得同朝堂上那群争锋相对的对付,   又是为国尽忠,便干脆退居远乡,在这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守长陵城戒备。   画良之勒马张望,李肄分明见得到太子黄幡,车马队浩荡都到了城墙跟底下,那诺大紧闭的城门并未开启。   疑虑片刻,翻身下马,朝城上老将一拜。   还是不动。   桂弘察觉异样,走出马车,见城楼左右戒备森严。李肄在上,老将朝他行的是军礼,且未有下城楼亲迎的意思。   ——“怎么不开门啊。”   ——“好大的威风,太子殿下都敢不迎?”   身边不成数的兵士已经开始絮絮叨叨嘟囔起坏话,桂弘不以为然地一笑,拱手还礼后负手扬头,顶满城刻意布置的严肃威逼,夷然自若。   李肄眼中的睨视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向来受着这等歧视活着的人早就习以为常,而今却不如传闻中轻浮窝囊,凛然立在这里,气场不输。   “吱嘎——”   “开城门,鸣军号,恭迎太子殿下!” 第89章 入城   入城第一日,整理驿馆,洗尘接待,安顿兵士。   入夜后宴请太子,按国礼当备二十道菜,米面肉菜,粉汤饼茶。   不过长桌上寥寥简单几盘烧菜、窝头,清茶,和唯带一抹油星的河鱼汤,虽说是为节省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可这粗茶淡饭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并未影响了太子玉叶金柯之身的胃口,画良之在往嘴里送菜梆子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幸亏自己不会做什么大菜,平日里糊弄着随便烧鸡煮肉,再不就是炖炖白菜,没把他嘴巴养多么娇生。   好歹这会儿不会吵嚷着什么亏待。   但他也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李肄只拾了几口便把箸放下,倒了杯满酒自己饮下,掀开双阴厉的眼,并无寒暄道:“太子殿下知道自己来长陵是做什么。”   “是。”桂弘闻言同样放了箸,听得出语气不善,稍向后一倚,道:“撑个台面,鼓舞士气,实则混吃等死,狗屁不值。”   李肄眉间一跳,大口吞了整杯酒:“知道便好。早些听闻太子殿下死不愿来我这长陵,还在大殿之上闹了出好戏,真是热闹。”   桂弘欠首一笑,道:“惭愧。”   驿馆内镂窗飘雪,长桌边火盆旺盛,呼呼风声压不过干暖,寒夜成了畅快的凉爽。   老将朝对面瞥上一眼,见那围着紫狐绒的年轻太子落拓大方,笑意携着俊朗,没有丝毫畏缩的意思。   若不是他亲口承认,怎看不像传闻中言,那一张食人鬼脸,废物浑噩,贪生怕死的疯子。   “战事紧迫,下官没有好生招待您的时间。”李肄道:“长陵不是皇城,在这儿管您是太子还是哪路神仙,若是出去惹是生非,仗势欺了人,军法在上。”   画良之立在桂弘身后,闻言颈间青筋一跳,身子稍晃了半下,就被他从桌子下头压住了手。   “将军所言极是。”桂弘毫不反驳,点头道。   李肄深感自己下马威的话全跟撞在棉花上似的,对面铜墙铁壁滴水不入,更别提能让他对自己惧上半分,眉头拧得更紧:   “振奋士气说得好听,长陵城破,叛军第一个杀的就会是你。既然不愿来,不如趁早逃了,免得留在这儿给我闹什么不快。”   桂弘举起酒杯,往前送去,再仰头喝尽,道:“谨尊李将军教诲。”   “……”   宴席过后,李肄闷闷扬长离去,留下桂弘与画良之二人在驿馆。   桂弘淡然起身,面对半弧形镂窗站着,深吸口冬日凉气,忽地侧头哈哈大笑。   画良之被他笑得一愣。   “良之哥,怎样,没叫他得逞,骑到我头上吧。”   “……什么?”   “我说李肄啊,打拒不开城门时便看出他定给不了我们好脸色。像他这般自负清高的将士,与其讨好示弱,倒不如想办法让他觉得我们也不死什么好欺负的主,反倒是能得个刮目相看的机会。”   “看什么。”画良之不悦道:“怎说都是太子,就算是镇城大将怎样,咄咄逼人的,欺负了你,我拿他好看。再说你要他的刮目相看又什么用,难不成同为棋局弃子,惺惺相惜了不成。”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真当个插墙的旗,鼓舞什么没用的士气。”   桂弘转身道:“我想知道李肄的打算,也想知他要如何守城。假若把我用作其中,能有多拖延几日的效果,那我定是首当其冲的。”   “……”画良之沉默片刻,想他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如眼下真是最后一战,按最差了想,就算难敌身死,也绝不能像个窝囊废似的留人笑柄。   “嘁。也就你这个死皮赖脸的滚刀肉能办出这种事。”   桂弘长发被风撩起,细细碎碎扑在脸上。他从手袖里抽出手来,拨开挡眼的发,四下再无他人,也伸手轻轻摘下画良之脸上的面具。   见着张愠气不减的脸——他这张风姿绝代的脸啊,狐目飞梢蛊人,真就半点不成威胁,怎越是生气,神色反越是惹人心痒,恨不得让他气得更重,气得两颊泛了薄红,洇到白嫩的脖颈上,眼中雾气蒙蒙,定别有一番韵味。   他抹了把嘴,上下搓了搓自己发热的两臂,道:   “哥,这风好凉啊。”   次日一早,风平云淡,画良之起了个早,寻思着今日的行程,柴东西从外边叩门进来。   他绕道画良之背后,去帮人系好胸甲,又把披风捧过来,道“大人,今天也都集合好了,都在门外。”   “行。”画良之低着头整理衣带,道:“等我做什么,你们先去校场就是了,不用请示。”   “呃……”柴东西吞吐哑口。   画良之心觉奇怪,这才抬头往面前铜镜看去。   柴东西那小孩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小半年不见,脸上婴儿肥没退,身高已经串到自己头顶上,约么着以前拿不动的大刀长枪也该提得起来了。   不过视线稍微一偏,愕地从铜镜倒影里看着他左眼上一大片发紫的淤青。   “你这……?”画良之连忙回身,打量一番,问:“怎么弄的?”   柴东西目光躲闪,捂着眼憨笑两声,不好意思道:“昨儿摔、摔的。”   “掰什么谎!”画良之怒道:“当我看不出来?怎的护卫队里如今还有人欺负你呢?”   柴东西心里打了颤,说是大人这是关心,又有些太凶,听到这儿绷不住,怎说身子里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嗫嚅着哼:“不是,不是,没人欺负我,是……”   “是什么。”画良之让他哼唧得额梢疼:“男子汉出门在外,有话就说,还当兵,成天哭唧唧的是个什么样子。”   柴东西知道瞒不住,只能咬着嘴唇儿:“是……是昨儿下午,护卫队的兄弟们去校场探路,长陵的护城军说咱们是废物,进去只会占地方碍眼,让他们看了不舒服,不让进。”   画良之听得拳头捏紧:“所以呢。打你了?”   “不……不是……”   “那是什么!费劲死了!”   柴东西吓得小腿打颤,绞着手指头:“是……是我不服气,咱们也是日夜勤劳练了大半年的,那边百夫长说要比武,赢了才给进,我一时气不过,应了,然后……然后……”   小孩说着扑通跪到地上,捂脸哭道:“大人,是东西愚钝,没赢得了,给太子殿下丢脸了!”   画良之愣上片刻,猛扯了柴东西手里的披风,直冲冲推门出去。   桂弘这边才起没多久,驿馆派的侍女来伺候他洗面更衣。来的那姑娘年纪不大,约莫因为知道自己要伺候太子,紧张小心得很,自己也是精心沐浴打扮着的,双膝跪地,小心将手巾泡在盆里。   再把手巾拧干,五指轻盈捧住桂弘望着窗外的半张脸,想让他转过来,轻柔道了声:“殿下,看这儿。”   桂弘没动,眼睛盯着探墙的白梅枝。   侍女抿了抿唇,没敢再唤,只好主动撑起些膝盖,探身过去给他擦脸。 第90章 插旗   鼻梁延伸到下颌的曲线硬朗笔挺,望景的眼像是出鞘的刃,撑脸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延展,仿佛轻易捏得碎人骨,再加上身量宽大,浑身透着一股不可近身的锐气,像是头短暂休憩的虎。   她的呼吸开始紧促——此前素闻这位太子殿下疯癫跋扈,于是推门进来前都是紧张得含泪,却不想而今见了真人,才想得明白,原来流言害人。   虽说只是这样坐着,也还是威严得让人大气不敢出。   “我在看这窗外景。”桂弘忽道:“却不想成了他人眼中景。”   侍女霍地一抖,意识到自己看得入神,忘了手中动作,呆愣愣把手巾怼在太子脸上,惶然低了头,颤声道:“奴婢……奴婢该死……”   桂弘眯眼嗅了嗅风,再移开目光,落到侍女头顶,问:“这清香是什么,白梅当没这般鲜郁,漂亮,倒也不艳俗,还有些苦涩,沁人心脾,有点意思。”   侍女眼睛一转,磕头道:“是……是长陵盛产的茉莉料子,添了乌龙,茉莉本就带苦意,碰了茶,苦意参着清香。”   侍女忙着从腰上解香囊,心里一急,往上捧的时候,没注意收眼,正撞上桂弘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的视线。   正要急于低头埋脸,听见声:“漂亮。”   侍女心头一紧,嘭嘭跳的厉害,怔然不知道该低头还是抬头了,脑子里也不会思考,只下意识接:“多谢殿下赏识……奴婢,奴婢愿意留下这儿,给您……”   桂弘一挑眉,猛反应过来这侍女多半是李肄找人安排的。   细细看了,好像还是个不差的姿色,看来是想使什么美人计,用胭脂水粉把自己软禁这驿馆算了,才不会出去惹事。   “干什么?我是说你的香漂亮。”   “……?”   “哪儿调的。”桂弘问。   侍女有些不知道如何答话了,自己该是被拒得彻底,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就……城里,街上?”   “改天去一趟。”他说:“这苦中泛清甜的香,倒是适合一个人。”   侍女仰着头,说不出话,愧得满脸通红,但心中量得出该是什么人。   “但说这外头怎么这么静。”桂弘往外探了探头,问:“禁卫长呢?什么时辰了,还不来见我。”   侍女想了想:“您说画大人?早前去了校场,您没听着声吗,脸色不好,气势汹汹的。要么奴婢先帮您把外衫套好,您要出去的话——”   桂弘滞了一下,忽想起昨夜谈的什么下马威,心里一悬,顿觉得不好,抓了手边纹金丝的袄子就往外跑。   长陵校场位于西城旷地,距驿馆不算太远。   一大块黄土地未经修饰,只有几根长木撑起个简易的门,正前方一处木质点兵台三丈余高,斑红大纛高扬,裸露的黄土被风吹得泼天打旋,撞得纛旗猎猎。   临近大战,长陵的护城军几乎成日挨在这里,大冬日的打着赤膊扛圆木练体,炽扑扑的雄劲烤的沙土发热。   眼下时辰尚早,还没到练兵习武的时候,李肄闲在校场后的庭室观书,旁支负责管门的百夫长蹲在点兵台下观望,闲来无事的时候呢,忽闻大门外一阵骚动。   他提了长柄大刀出去,打眼看着个身量不高的小子立在长柱下头,身后还跟着零零散散的兵士。   百夫长把来人用眼睛蔑地扫了——那羸羸弱弱的身子装在个套着银线编甲的金红鱼龙服里,头顶以红绳高束了发,傲气吊着根乌黑的马尾,肩头端着对儿兽首的银光肩甲,护臂勒着的是对儿玄黑铁爪,蜂腰劲细,圈圈盘着根好似包了牛皮的鞭。   大红织锦的袴从泛着刺目金光的兽爪下延伸出来,到了踝处收紧,以个漂亮纤细的模样塞进白底翘头黑靴里头,着实显眼,整个人在太阳底下浑身放得都是位高权重的光。   不过他这身华丽,全不抵脸上那带讪笑的诡异黄金狐面要浮夸。   这般招摇着过来,哪儿还用报什么家门。   百夫长哧地嘲笑两声:“晃得嘞。”   画良之双手负后,腰骨挺得笔直,冷道:“让路。”   “禁卫大人怕是走错地方。”百夫长生得是人高马大,八尺余高,铁甲裹不住的筋肉几乎撑破衣布喷发,像瞧着东门树下兔子似的:“这儿不是酒楼妓馆,没得美人小曲儿,只有汗流浃背的臭男人,无趣。”   画良之不动声色,冷金的假面也见不得神情,把柴东西从背后掏出来,推到二人之间:“这孩子是你打的?”   柴东西视线摇得厉害,两边全不敢看。倒是护城军的百夫长弯腰细细将他脸上淤青打量一通,嘶了一声后哈哈大笑:   “哎呦,以为是哪儿来的绿豆发了芽——怎么,输不起,找你家大人告状去了?谁家开裆裤没换的崽子跑出来打仗!哈哈哈哈!”   柴东西说不出话,咬着嘴唇子,又要掉眼泪。   画良之往前两步,贴在百夫长胸前,铁爪扶了人立在地上的刀柄,发出声清脆的敲响。   百夫长觉得冒犯,瞬停了笑,正下色来:“看来大人这是找小人的不快来了。小人与您那毛头小子部下的比武可是堂堂正正,他输不起,您不能也输不起,跟我这卑贱小人较劲。”   “让路。”画良之再道。   百夫长挪了身过来,掰开刀柄挡在人正前,脸上露得是戏谑:“大人,那可真是抱歉,里头满了,长陵护城军人多,实在腾不出空位。”   画良之侧头朝里望去,再被百夫长探身将视线挡住。   “大人还是请回吧。眼瞧着战事来了,咱没时间浪费在这等鸡毛蒜皮——   “我说让路!”画良之忽浑然一声怒吼,竟是吓得面前八尺大汉一颤:“眼下站你面前的是正三品太子左鹤禁卫军统领,你不认我,那这一身御赐鱼龙服岂可不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无视御命,竟敢拦我!”   遖颩喥徦   百夫长一愣,未料这小身板还能吼出这般底气来,不觉倒退半步,随即再是回了神,仍将大刀一立,拦道:   “大人,实在抱歉,将军有令,校场非长陵军人不得入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非您今日在此拨倒了小人,强闯进去。”   画良之并未抬头分他半点目光:“我不和你打。”   百夫长纠缠不休,抬脚踢起刀柄,在地上跺出尘来:“还请大人出招。”   画良之冷笑:“你不配。”   “……什么?”   “区区百夫长。”画良之铁爪攥到腰上,后脚微微稍上些许:“真当自己骁勇无边,尊什么武将精神,给我赏眼都不配的东西,也就欺负个小孩儿能耐——柴东西!”   柴东西立马提了神,抽了鼻子,立正道:“在,大人!”   “交太子大纛与我。”   “大……”柴东西顿了片刻,脱口欲出的犹豫被他吞下,小孩狠点两下头,跑去将护卫队车马挂的太子围金大纛旗拔出,双手交到画良之手里。   百夫长受辱自然不愿善罢甘休,正欲挥刀起势,便见画良之接过大旗,招摇挥起,而后起跳敏捷翻至肩头,蹬了他头顶而上,哪儿有出手相拦的机会,眨眼间已经掠进校场中去!   众将士豁然惊停手下操练,愕地见着抹银红的影伴金旗如凤鸟振翅,遨向点兵台,再三两步借脚底凸木用力,轻功跃上半山,高度不及时遽然甩出七煞伐杜,缠住木梁,荡至台顶,平稳落步,一套行云流水。   黄金假面分明见不得五官,眼仁立高处模糊,怎得那股冲破身躯的蔑然睨视,浑身都散着方不善且傲然的气。   画良之转身将太子大纛插进点兵台至高处后,踏步走向木台边缘。   望脚下粥粥人群,凛然玉立,洪声道:   “禁军翊卫之首,太子左鹤禁卫统领画良之,今插旗请教长陵总镇、柱国将军李肄,望将军赐教!”   众人皆是一窒。   回声荡了足足三圈有余,纛旗于风中孑然煽动——好一个来势汹汹。   校场寂静片刻,随后私下嗡嗡起了交谈。李肄是这长陵总镇,便是长陵的主,功高盖世,何人敢与他插旗宣战,就是公然挑衅将军名威。   画良之心知肚明,李肄为人是刻薄了些,但护国忠心不二,对他们如此使绊也不过是瞧不起废物傀儡太子,当下自己公然插旗,宣了决心出来,定不会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日晷转过微毫,底下再是一静,李肄纵马打点兵台下过,拣凹面铜锏下马。   画良之从点兵台上下来,七煞伐杜缠在臂上,抱拳一拜。   柱国将军被盔包得仔细,盔檐下长眉覆霜,皱纹与嘴角刀疤刻得都是浩然正气,灰髯下薄唇动道:   “画大人可是大内高手,禁军六卫依律需深藏不露,江湖早传得神乎其神。如今却要在这校场万人面前与我插旗,不怕被人摸清了底细,不好收场。”   画良之一笑,抬手臂晃了几下:“不怕,走线枪讲得就是个诡谲无宗,旁人摸不清。”   “那可当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李肄翻腕提锏,难得扯起唇角:“正是试试朝廷好水好养的花摆件,跟沙场白骨人血煨出来的野草,哪个烈性些。”   画良之拱手道:“不过晚辈还有个请求。”   李肄盯着他的黄金狐面,画良之语气并无起伏,猜不出里头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抬颌道:“不妨说来听听。”   “晚辈若是能侥幸胜上半招,”画良之道:“便请柱国将军许太子护卫军入校场,容太子殿下参与战事,还有——”   他说着挥一指向愣在门外的百夫长:“叫你这部下,给我的部下道歉。比武不盛一事是我部下武艺不精,熟得心服口服,但其出言不逊,对我的部下无视辱骂,实在难忍。”   李肄捋胡停顿,灰黑的眼珠把面前细瘦不高,气场却要盛了天的上下打量一遍,哈哈笑道:“不成问题。”   言罢不说二话,操铜锏全力劈砸下去,眨眼间就到了画良之天庭上头。画良之猛地后退,脚下荡起大片尘土,趁尚未散尽前闪身挥出七煞伐杜,九尺长鞭游成黑龙,牛皮下包的铁骨随腕间一抖宛若有了生魂,奔铜锏破空刺出!   依计略镖头当遭对方防身一档,定会扭了力道,借机缠上铜锏,迅速制约行动——   七煞伐杜“当”地一声被李肄挑飞甩上锏身,画良之应声反拽,手下却是一松,反踉跄两步抓了个空。   下一瞬铜锏贴面而来,画良之见状速速闪身,擦着黄金狐面过去,险被破了面中。与此同时,也在咫尺距离下见得李肄手中铜锏通体圆润光滑,又是凹面,根本无法被绳索绞缠得住。   画良之退得急,半匍在地,一动不动停在那里,面具遮挡下无人可窥其内心所想,倒也给他添了更多无法言表的,安静到极致的诡异。   李肄持双锏立定,自上而下和他对视。老将长在沙场,经验丰富,仅一招就大致探出些门路,似乎察觉到画良之刹那迟疑,知道这人缠不上自己的武器,下一步就会冒险直奔着身子来。   溅起的尘土归于平静,就在观战人群屏息窒到极限的瞬间,李肄展身突起,玄黑的甲像是夜行极踪的豹,双锏如利齿挥劈刺砸,画良之连闪数招,几度躲过这般生硬直接,别无它计的进攻。   再反手震出七煞伐杜,转腕横拉容枪线当到面前,成了条绊脚绳,横扰乱李肄步法,跃身而起,蹬得校场上稻草人嘭嘭三响,尘灰二开,速速绕至李肄背后,迅速腾空出枪!   李肄舍双锏之一反手背后,拧住线枪,抽至面前,猛地全力一拉,将画良之带到面前后,取另一只锏砸上画良之肩膀,听“砰”的一声,被他鹰钩似的铁爪钳住,没多想,一心拼了力气往下压去。   铁爪磨得咯咯作响,画良之深知自己光凭力气无法与人抗衡,李肄也像是捕捉到他身手敏捷,枪法难寻但气力单薄的弱点,全心要揪他贴身来斗——   眼下得了逞,自然不肯轻易放手,直将画良之狠狠压跪在地。   “还是弱了。” 第91章 入营   走线枪被拉拽成一团,绷紧到极限,该是末路,李肄仍不见得画良之半点慌乱,正当老将心生疑惑时,画良之松了单手,且听哗啦啦一阵铁链松散声,随后腰间轰然麻软,紧接着阵阵闷痛袭来,方意识不对。   他竟是故意被自己带到身前,近距离下走线枪抛不出力气,便借助绷紧后松开一瞬的巧劲儿,抛了枪尾铜锤,正中腰间!   “倒是果真名不虚传!”李肄来了兴趣,站稳脚步后哈哈笑道:“再来!”   二人一战足半个时辰有余,李肄的进攻十分生猛,再是尽力想要与其维持距离,保证自己七煞伐杜能施出足够力道,都会被他迅速冲奔过来,铜锏力道砸下的极大,单以铁护臂抵挡,的确不够,硬是中了他几击。   好一个一招一式全是谋命去的,李肄劈下的每一道风,全都带着沙场上生死较量的血腥味。   画良之深感体内的力量再逐渐被抽去,李肄是在战场历练出的猛将,讲求的就是耐性,谁撑到最后谁才能从那炼狱里活着出来,但他不一样。   大内禁卫护的是皇上,防的都是些精良死士刺客,讲求一招毙命,武艺高超且不易破解,时常端着神秘难测的架子,才会让刺客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出手。   因此练得都是爆发性的诡招,自然没办法与人鏖战。   然眼下二人平分秋色,铜墙铁壁他攻不破,李肄也近不了身,抓不到自己。   就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耳边忽闻一阵骚乱,门口兵士哗地跪倒一片,快马狂奔进来,没人敢拦,勒缰时高头大马裂声嘶鸣,桂弘掀袍跃下,往前跑了几步,滞地停在较武场一侧。   画良之愕然愣住,想不到他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反倒是一走神,被李肄一锏轮到胸口,慌忙取手臂一挡,直来直往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滑步退出老远,一时险动不了胳膊。   “画大人,比武时走神,不太礼貌。”   画良之不再往他那儿看了,扶着胳膊起身,端正面具,那狐狸脸笑得奸诈。   “那你也看好了。”画良之往掌中绕着七煞伐杜,道:“我什么都取得来。”   李肄没听懂他话中意思,也不愿拖拉时间,知道画良之快被自己熬到末路,将双锏挽出腕花儿,再度出招。   桂弘却是在大袖下把手捏紧,他清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想要的,他什么都能取来。   桂弘胸中闷极,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眼前二人战成一团,一红一黑翻成电花,步步相逼,拳脚间都是寻常人这辈子都难见一次的奇招,烟尘几乎拢了两人进去,   再度破尘暴起,飞枪撞上铜锏,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周围也早忘了什么赢不赢的,一众举拳叫好,吆喝得热闹。   只有桂弘在一旁把拳头捏得更紧,咬牙切齿,看得心焦。   单枪匹马的插旗,一对一就是规矩,且身份隔阂在那儿,参手反是砸场子帮倒忙。   两人轰地撞在一块儿,猛朝两边退去。李肄颠颠手中铜锏,力道上分明该是中了对面的肩甲,眼见画良之落了地,气喘得厉害,仍没什么大碍,反倒是面具似乎笑得更肆意嘲讽了些。   这让他胸中烦闷,即便明显觉得这禁卫统领动作较比开始慢了许多,该到了力竭的时候,就算披甲,遭自己这铜锏撞上这么多下,常人早吃不消了——   但见不到他神色,摸不到底,也没什么吃痛的样子,难不成他大内还有打不坏的人在了?   再几回合下来心中没了数,徒增不安烦躁,不愿再跟人耗着,想来一不做二不休,一招见分晓算。   李肄揩了面上汗,一把扯下铁盔,头顶在冬日中腾腾升出白烟来。   借周围呼声震天,猛朝画良之冲了过去。   画良之妖狐面微抬,投出枪头,后腿反勾七煞伐杜尾部铁锤,眼见李肄从上砸下铜锏,竟是未闪躲,反而顺其攻势,伏身向下,正面迎了双锏!   桂弘大骇,登时拔剑出鞘,顾不得什么规矩追冲上去,但那双锏雷厉迅猛,不及阻拦,随一声沉闷地“啪”,全都砸在画良之背甲,登时将人击在地上。   众将士见此状大喜,“总镇!总镇!总镇!”的呼声连天,震耳欲溃,此间唯桂弘一人惶然跑去查看画良之状态,却被他抬手止在一半。   眼中只能见到那半张狐面嘴角高扯,看不见他如何,担心也就翻了倍,要他跟热锅上的蚂蚁,左右不是。   李肄忽地发出阵大笑,振臂向四周道:“别喊了!”   随后朝画良之抱拳笑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桂弘与众人皆是一愕,与此同时,画良之撑着膝盖起身,站直身后,手腕一甩,从李肄脖子上松了七煞伐杜下来。   “承让。是将军未使全力,否则画某也难万全撑到现在。”   众人这才看明白,最后那招竟是一场豪赌,李将军本是算准画良之会继续躲闪他的双锏,不敢贸然出手,干脆去了防御,双锏齐齐加入攻势——怎料画良之竟硬生生接下一锏,反寻出破绽,将走线枪勒上李肄脖子。   比起后背中招,直逼脖颈的枪才是威胁。   “大内养的确不是闲人。”李肄笑道:“是李某大意轻敌,赢不了画大人这股舍命的狠劲儿。”   画良之的声音闷在面具下头,不算清晰,但薄凉带笑的音仍能透过假面,勾勒得出他此时淡然神色:   “拼习惯了。禁卫军虽不行军打仗,但也皆是万里掏一,想登得上去不就是要拿命拼。”   又道:“我这人耐力虽不行,可是抗打。”   “哈哈,瞧得出来。”   李肄揉揉脖子,朝那边直勾勾盯着画良之看的太子一拜:“殿下赎罪,迎接晚了——   桂弘没作理,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画良之背后,织金绣龙的袄子一挥,直接从把人整个儿裹进了怀里。   画良之被遮得眼前一黑:“……?!”   后边儿热泪盈眶的柴东西跟护卫队:?   弯腰拜到一半儿李肄偷翻起眼:??   校场冷了片刻,紧接着从桂弘袍子里传来声尖叫:   “我草你……大庭广众之下干嘛呢!!放开,干——!”   “别动,别动别动。”桂弘把人拥在怀里,脸埋在他头顶上,怀里人挣扎的时候快把他胸骨撞碎了,强忍疼着压声,急急道:   “哥,先别动,就一会儿,一会儿。”   画良之挣得像个离水的大鲤,听他这话愣了片刻,桂弘擂鼓巨响的心跳声便无可遮拦,发疯地躁动着,一声一声直击在耳膜上。   他一下子软了心,不再挣扎,吊着胳膊由他紧拥了好一会儿,直到心跳声稳了许多。   “叫护卫队进校场,挂虎符。”没一会儿桂弘把人从袍子里放出来,大声宣道:   “孤将于长陵与诸君生死与共,与长陵共存亡,马革裹尸,战无不胜!”   护卫队中有人喊了声千岁,起了头,狼群便开了口,呼声连天不断。   这声音响得溃天,十里山河犹如响尾剑破空直穿校场,太子大纛与长陵军旗一金一赤交织台上。   画良之搁后头拍拍被他挤出褶子的衣服,冷不丁笑了一声。   怎还跟个三岁孩子似的。   ——   是夜,桂弘趁着夜深人静,周围没什么人眼,钻了画良之的帐去。   掀了厚麻的帘子,看见画良之灯都未熄,趴在桌子上睡得死,口水都快把桌上的地势图湿成糊糊。   一想白天为了替自己跟护卫队出气,竟去跟李肄插旗比武,用什么敌损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心疼得快要了命——不过倒还真是他画良之做得出的事儿。   想必这一遭伤得不轻,但他那性子哪儿容得了别人关心啊,怕是房盖掀了也不带让人碰上半下,只能等这夜黑风高,悄悄过来关心。   瞧见睡了,赶紧趁机给人搬弄躺下,掏出药解他衣服去抹。   太子殿下还是一向笨手笨脚,果不其然,脱下画良之衣服后,劲瘦的身子本就没多少缓疼的肉,肩胛肿得厉害,乌了紫,后背前胸也满是淤青。李肄使得就算是锏,顿刃疾了也割人,体无完肤的,实在不忍再看。   桂弘心里不是滋味,想着抓紧趁人没醒这会儿把药上了就跑,怎的低了头——   就看见自己当初刻在他心口的字儿。那伤口生了疤,十分真实,蜿蜒扭曲像肉色的虫子爬在身上,真当是个不忍直视的奇耻大辱。   畜生。   不怪他那会儿被自己逼得去死。   桂弘胃里一绞,啪”地响亮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那时候犯了疯症,脑子里便只能念着恨,做出什么出格事,没法自控,可事到如今回头后悔有什么用,道歉有什么用,伤都真的伤了,抹不掉了,留一辈子。   许是这一巴掌扇得实在,大帐里拢音,或又是因为手笨涂药没个轻重,画良之吓得一哆嗦,腾地醒了。   木然盯着骑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僵硬向下:“……”   桂弘一时懵然,巴掌还黏在脸上:“……”   “……”   “…………”   “…………?!”   “………………”   ——“我操你娘的干嘛呢怎么回事儿啊我靠我去你大爷个乌龟王八蛋的!不这,你,这,这是,你……你他娘趁人睡觉脱人衣服干什么!” 第92章 上药   画良之一连串骂得语速惊人,直接把桂弘使劲蹬翻地上,人也箭似的倒窜出去老远,缩大纛底下,瞳孔剧颤,惊惶万分。   “哎——呦,不是,我脱,我……是我脱的,我是……”桂弘在地上滚了两圈儿,头晕脑胀成了结巴,连连摆手,就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画良之慌乱中胡乱刨了地上的衣服过来抓着遮在身上,细长的眼梢都惊成了剥皮鸡蛋,动作大了扯得身上疼,嘶嘶哈哈跟见鬼一样。   这般抵触倒是让桂弘心头一下凉了半截,心凉又混着心疼,整一个进退两难。   “你……!”   “我……”桂弘顿了口气,干脆就势盘坐在地上:“我什么我,还真当我是那恃强凌弱,见缝插针的小人了?趁您当下体力不支,妄图不轨?你就这样想我?”   画良之紧攥着衣服,他知道什么啊,他只知道自己睁开眼就是这么个襟怀大敞,大抵养的虎终成了患:“不然呢。”   “不然……呢?!”画良之咬牙切齿挤出这三个字,真就是三把剜肉的刀子,直接戳人心眼子里去了,闹得桂弘一时忍不住,跟着反问出来。   “还问上我,无论春楼那日你屋内春光,还是王府里……”画良之话到一半,不想说了。一是不愿去回想,二来——   是真的害怕。   无论是为掩饰或作秀,他好男色的事板上钉钉,哪怕同住许久,可夜半梦回,那些出于本能意识的动作,隐在心底的情愫。   他不说,可又怎能瞒得过自己。   画良之向上微挑了桂弘一眼,那狗儿沉了脸,多半是在生闷气。   “你当我混迹酒池肉林,是那皇城臭名远扬的顽徒。”桂弘跪起身,攀爬着步步逼近,画良之挤在大帐尽头,无路可退。   “无可厚非,毕竟我要的就是臭名远扬,才不会跳进我大哥或是朝野乱党的眼里,引人戒备。可俏唇楼里上牌二十八人,或是我西楚拥揽大昭绝色名妓——这么多年,我怎就一个都看不上。”   画良之从他添了侵略性的眼中看得见自己的倒影,衣衫不整,甚至面露惊色,全都陷进那吞人的黑里,属实有些滑稽。   秉性不驯的人危机中总是嘴比脑子快:“看不上,因为无人像我。”   桂弘眼眶一紧,自觉荒唐地干笑两声,也不再往前逼了:“很明显吗?”   画良之话一出口便开始后悔,只好硬着头皮嗫道:“你能瞒得住我什么。”   桂弘埋脸进掌心,哈哈大笑,再把药膏罐展给他看:“我就来给你上个药,怕您不乐意吗,不得不跟做贼似的,趁人不备。”   画良之见状两颊烧得厉害,更是羞愧难当,气得摔了身上衣袍到桂弘脸上:“上药不会摇醒人好好说,吓死个人,还以为你要……”   “我要什么。”桂弘摘下盖脸的外袍,怕是疯子喜怒无常,刚刚戏谑一扫而空,伸手按住画良之的肩膀,肃穆道:   “以为我要什么,良之哥不是懂我,不妨说来听听。”   咫尺距离下带着磁性的嗓音,至此染了危险的韵味。   “……以为你要……”画良之一时晃神,心思与烛影一同不稳摇曳。   “什么。”   “滚蛋吧你!我哪儿知道!”画良之猛地撇头,挣着手要走,却被桂弘一个巧劲儿拉了回来,砸进怀里。   “不行吗。”他问。“我若真要,不行吗。”   太炽热了。   鼻息,语字,眼神。   如熔岩般看似温顺若水,流淌绵延,和缓细腻。   却是足以融化,包裹,窒息,占有一切的凶险危殆。   厌恶吗,不一定。画良之在短暂的停滞中扪心自问,心跳是紊乱喧杂的,得不出答案,反灌注进大量陌生的酸胀。   唯一清楚的,只有自己下意识在拒绝此般过度亲近,厌恶触碰,厌恶气息,厌恶关心,不是厌他。   “阿东,别闹。”画良之在这般威胁之下溃不成军,没了利爪虎牙的狼,比狗还听话。   桂弘嗤笑笑,腾出一根手指,点在他胸口疤痕上。   “别忘了。”他说:“你是我的狗。”   画良之打了个颤。   耻辱与难堪如疤痕难洗,成了二人间最后一道隔阂:“是,所以我这般给你卖命。”   “我不要你的命。”桂弘跻身借力,身材高大壮士的人轻而易举就能画良之翻倒在地。手指换成手掌,肌肤相处间何等激烈澎湃的心脏鼓噪,仿佛随时可以迸裂破膛。   “我只想要这个。”   画良之笑了。   咬牙时唇间血腥味溢出,确实提神。清醒时,他不是个任人摆弄的玩物。   于是反唇相讥地抓住那只手,泰然道:   “混账东西。桌上有刀,想要,你剖开取了就是。”   桂弘目光钉在略淤青的胸口:“可惜,我更想要它如当下这般急切的为我而跳。”   “太子殿下好生难养。”画良之板了脸,不想被桂棠东戏弄,也没觉得自己连这种琐事上都要照顾,放任其随心所欲。   桂弘眼眸渐亮,调侃中带着了然,画良之辨不清他只是拿自己寻乐还是认真,总之被他这么压着,华服上熏的香直往鼻子里灌。   “你的太子殿下只是坦诚。”桂弘道,“不像你,惊弓之鸟。我想要的东西,会让他完好无缺留到现在?”   “我本还要谢你大发慈悲,就算是枕边美人,也没拿过来消遣。”画良之道:“而今看来不过自作多情,原来你不想要啊。”   “或许只是时候未到。”桂弘道:“人嘛,善变,说不定呢。”   “地上凉。”画良之伸手薅了他辫子,“狗东西,放我起来。”   桂弘折了身,头皮被他扯得痛,捏腔道:“药没上完呢,正事儿。夫君在外为我打出片天来,小娘子在家感激涕零,无以报答,还不得伺候好了。”   画良之哭笑不得:“放那儿,我自己来。什么时候劳驾太子殿下伺候他的护卫了,不成规矩。再说我那是公事公办,可不全是为你。”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才会偷鸡摸狗似的过来,被你抓了奸。”桂弘手底下使了劲儿,钳子样把人按在地上,不让他反抗,单手剜出好大一块儿药膏,往人胸口那大块淤青上涂。   画良之是个烈性,厌极了叫人当成掌上物的滋味儿,更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暴露伤情,气得嗷嗷叫唤:“让你放了!狗崽子,我不用,不用——”   “干嘛啊,好心好意,这么嫌我。”   “啊嘶!疼……是你弄得我疼!”   桂弘下手没得轻重,听了个疼字,还跟不信邪似的捞着人的腰翻了个个儿,按了按他背后实打实接招的那块儿发紫的淤,奇怪道:   “校场上没看您疼出声,怎么到了我手里就怨声连天啊。”   “……”画良之无语极了。   桂弘反正是不心疼药钱,再挖出几乎半罐,吧唧一坨丢到画良之背上,咕咕唧唧地揉着,道:“想您大我这么多,咱俩这辈子若是就这么绑了啊,待您先老了,可就要指望我照顾,现在开始练习方才为时不晚。”   “我操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啊!桂棠东,轻点!疼死了……喂!”   “大哥哥——”   外头忽地有人掀了大帐的帘子就往里进,正是楚凤离捧着个牛角小哨,低个头兴奋念叨:   “大哥哥,我给您用牛角雕了个小角哨,您别瞧他小,这声音可是格外高亢尖锐,能传个小百里,待您行军时需发号施令,刚好……   少年话到一半儿,抬了头,乍地哑口愣住。   一时间六目相对,捧着角号的,跪地回头的,和躺地上撑脑袋看的。   桂弘举着的一手沾满晶莹剔透的药膏,另一只手底下被他按着的人不着分寸,挣扎得蓬头垢面不说,疼字尾音都还未落。   齐齐是个神色慌乱。   楚凤离憨声一笑,挠了挠头,象征性弯了下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小角哨搁在地上,万般淡定地悄声倒退出去。   待帘子落了,再净个片刻。   就听外头“啊——”一声扯天的尖叫,紧接着成了响彻狂野的:“哥,哥!哥——!!!我我我我我我闯祸了!哥——!”   “……”   “…………”   桂弘至此也闹不下去,随手把外袍丢回给画良之去。   “拿我寻乐啊。”画良之边套着衣衫,边在苦笑:“我于你而言就是取笑的玩物,是条狗,放了他楚东离就是先生,说一不二,毕恭毕敬,两幅面孔的混蛋东西。”   “同你学的。”桂弘顺势抱膝坐在地上,看着他穿衣,说:“禁卫军内沉稳为重,深藏不露的笑面狐,其实不过见钱眼开,满嘴放炮的伪君子。”   “说来说去,都是我活该。”画良之呸一声。   “您这嘴真是含笑五步癫,半句话都不让。”桂弘不冷不热道:“戳心窝子的难受,小心我疯给你看。”   “疯呗,最好一口把我吃了。”画良之瞥了眼帘子:“反正托您的福一张脸丢得干净,以后没法做人了。”   “不丢人,”桂弘颔首贴着脸,涩声道:“我待你好,锦衣玉食,银屋金马,太子客卿,求富贵嘛,不丢人。”   “那我寻思你给我卖了,一夜八百两吗,往那一躺,来得更快。”   “……怎么说话呢!”桂弘气得呸呸直吐:“不许你这样讲自己!”   “我看没什么差别。”画良之撑身起来,站定后睨了眼桂弘:“可我见你的病好多了,没以前那么容易失控,在柱国将军面前足够稳当。”   桂弘眉头一抬,叹了口气:“话是这样,但它还在这儿。”他叩了叩胸口:“竭力压着罢了,能感受到。”   “有变化就是好的。”画良之关心道:“总会破境而出。”   “危险得很呐。”桂弘担忧道:“比起发癫时的我不是我,暴怒急躁,摔打哭嚎——更怕的是有时会被锢了筋骨,动弹不得。”   画良之转念想他王府那时被自己喊着要杀,气得挛缩在墙角发抖,手脚僵硬,该是浑身紧绷,疼得要命。   “好不了啦,好不了。”桂弘舒展开两条长腿,就地耍赖似的往那儿一躺:“心病难医,古书有言,需以美人为药引——”   “吃吃吃吃吃给你吃!”画良之两眼一翻,撸起袖子哗拉抓了桌上匕首就要往胳膊上扎,吓得地上那一长条人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半道儿崴个跟头,险些狗啃在地。   好歹手里抓住了画良之裤腿子。   “我闹着,是我闹!您别来真的啊!”   “瞧你那样。”   -   入城第三日,天降大雪。北风呼啸卷成白雾,传讯的驿兵快得像破空的龙,从白茫茫中带着大寒钻出,漆黑的铁甲上覆了层冰霜。   南疆叛军大军已破坞河,士气高涨,无人能拦,最多三日,至少两天,便会到这长陵界。   城外战壕挖了三尺,马藜遍地,即便明知一场必败的战,长陵护城军没停下砌沙土加固逞强的劲头,哪怕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牺牲品,然为护皇城家国,无人退缩。   李肄第一次脱甲卸刀,持帅旗,拜太子。   城墙上太子金旗展得招摇,城中居民早疏散了大半,留下些不愿走的青壮,混着披甲的士兵,城门下高呼千岁。   天上乌云越拢越厚,黑压压得不像是几日间散得去的阴霾,仿佛昭示天命穷途,必是场恶战。   入夜,灯芯断了三根,三更的钟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驿馆的灯仍是明的。   桂弘揣着暖手炉端视地图,毕竟虽曾读兵法,于他而言也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低头时听见外边有铁甲摩擦的声音,推门卷了股寒气进来,方才从纸上抬起头。   李肄摘了盔夹在腋下,朝他一拜。   “听您要见我。”老将道:“刚从校场下来,迟了些,望殿下见谅。”   “不迟。”桂弘搁下笔,从桌后转出来,走到李肄面前,忽地掀袍跪下。   李肄骇然失色,常摆着严肃的脸成了惊惶,慌忙咚地嗑在地上:“太子殿下这是……!”   “将军为我桂家江山马革裹尸,弘无以为报。然兵法战道,空谈理论,怎可领军杀敌,是误国误民。”桂弘立直腰背,宽袍下是片担任的阔肩,颔首拜道:   “如今将军将帅旗托付于我,桂弘为不负众望,虽只余两日不到,请将军无所保留,将毕生用兵之道授与不才,大昭在我手中,断不与任何外敌同谋,不容奸臣当道,亦不会怯懦,割地分毫!”   画良之守在门外,听得真切。他把肩上落的雪掸掉,又忍不住往窗影里回望几眼。   楚东离从旁边过来,裹着个围绒紫袍,端着身天仙似的孤傲贵气,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   这位天师昨夜便已观测今日有雪,提前告知大军备粮添柴,归营,才不至于在这种大雪封山的天里挨困,冻死兵士,这会儿怕是得了许多拥护,不愧为天师,走哪儿都要被当成神仙。   画良之不觉得他只是简单路过,生怕这人又弄什么幺蛾子,或是来跟自己显摆功勋:   “咳屁。” 第93章 捏造   楚东离停步,隔着风雪看了他几许,神色格外漠然。   甚至舔了些许同情怜悯进去,直让画良之胸口着火——真想一锤撞碎这到胃口的脑袋。   “看什么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啊。”   “不是你。”楚东离叹了口气,吐出的白烟散在风中,答非所问。   画良之烦极这幅神婆子故弄玄虚的嘴脸:“什么就不是我了。”   楚东离抱着臂,道:“说太子殿下。他疯,不是因为你。”   画良之心头陡然一颤:“什……?!”   再是不耐烦地恼怒道:“楚东离,劝你少在这用那三寸巧舌钩编故事,挑拨离间。这事我是认的,早认了,是我有罪,火场弃他而去,害他绝望离山,阴差阳错害了二殿下,害他如此。”   “嗯。”楚东离面色平静,淡淡道:“所以他心死成疯,无时无刻不恨您无情离去,恨你害了二殿下,恨你将他的命当成垫脚石,恨你付了他的真心,恨熬成疯——我的故事,是这样编的。”   “故……?”画良之顿觉背后骤冷,一把薅住楚东离衣领:“说什么,什么故事。”   “我给他捏照并强灌了这个故事,好让他有仇可循,有人可恨,不是团浮云久了便散了,方能将疯症长久禁锢在身体里,为他所用。”楚东离扶上画良之勒出青筋的手背,不觉冒犯,缓缓温和道:   “没想到这故事编得太过真实,别说太子殿下,甚连画大人自己都信了。”   画良之细目一觑,牙关磨得出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画大人愚钝了。您那时不过乡野杂奴,就算做得事再是过分,也绝没有能引动皇储政派相争,血流成河,送得了皇子性命的力量。桂弘他信,是因被仇恨和刺激蒙了眼,也是我反复咒念的说服,可您怎么,也还真跟着信呐。”   楚东离无奈轻笑,道:“把自己当成什么几斤几两的东西。二皇子的命陛下早不想留了,南山事发不过是个引子,你那日救或不救他,二皇子都会死。”   画良之愕然间无意识松开手,心头轰隆隆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山石溅出巨浪,铺天盖地浇得湿透,霎时间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滑下去,蹲坐在地。   胸口太过喧嚣,他说不出话来。   “况且,太子殿下是被皇上亲手逼疯的。”   楚东离踏前几步,神色自若随他落下,眼神中藏着带血的刃。   “陛下心知桂弘与桂诃同为芸妃养育长大,兄弟情深。桂诃被诬陷谋逆,即便当年桂弘不过十岁,无罪不当诛,同时要两位皇子的命也说不过去,可陛下担心待他日后辩明实情,定会再掀波澜,后患无穷,干脆下暗旨令刑部尚书陈太訾将他与桂诃关在同处,一切严刑拷打,暴虐行径皆要逼他亲眼看着,心生畏惧。二殿下并不是陈太訾失手用刑过度而死,是陛下铁了心想要他的命,顺带好以此来刺激他。”   楚东离冷哼:“或许稍加思考也当明了,陈太訾不过区区刑部侍郎,虐死皇子怎得平安无事?一切行径,不过是陛下惨无人道的手段,为的就是要将这个心头患活活逼疯,做成废人。”   画良之靠坐在冰冷墙面,五脏六腑却烧得滚烫。   他甚至想拔了楚东离的舌头,但这一切皆为事实,不是止了他的嘴就能当没发生过。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没有能起身动刀的力气。噼啪作响的炸火声,火舌呼啸着把整片天染得通红,不断有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巨大,逐渐将嘶嚎求救声掩盖。   十年如一日的噩梦清醒如初,叫嚣着吞噬理智,头痛欲裂。   单凭一段语言去遐想,身负重伤的孩子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天牢中,周围一切尽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侵袭而下,惨叫声,悲鸣声,亲生兄弟的哀嚎声……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血腥,腐臭,他那么心软胆小的孩子啊,拼命把自己往墙角里塞的模样。   一如现在的他疯症忽来时,抱头尖叫,浑身僵硬到痉挛,十指不受控地扯掉大把头发,或是把自己抓挠得体无完肤。   “我为何要利用您造个这样的故事,画大人应该清楚。楚某这些年来自相矛盾,一边授与殿下诗书礼节,为人处事,耗费心思炼药缓疾,一边却又要反复撕扯伤口,让他刻恨在心,为疯症折磨。不仅有我私欲,更是因为他必须真疯,才能活得下去。这么多年啊,您不知实情,也不在他身边,怎知他是怎么含垢忍辱,受尽屈耻的活过来?而画大人却是个大言不惭,与我讲什么如何才是对他好,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   楚东离乜然沉了气:“不过此间也有我的错,是我随意拿你做了那宣泄的口子,害得您日夜难寐,心存愧疚,甚至要以死谢罪……算了,你我谁都不是那十足的坏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一偿一——倒也清了。”   清了。   “哈哈哈哈……手段了得,果真是你。”画良之埋头失笑,眼里爬上血丝,咬得一字一顿:   “楚东离,你真该死。”   楚东离蹲下身去,软绒的紫袍铺开在地,抓过画良之手腕,视着那条卧在腕上的疤,冷冷道:“是画大人真心在先。假若你当初真是背信弃他去的,如今也不至于把自己闹成这副模样。”   画良之把头抵得更深,笑出颤来,他想抽回手去,可胸海的洪涛卷走浑身气力,麻软得动不了:   “你让他转嫁恨我,一心复仇,要我心怀愧疚,为他肝胆涂地,做牛做马……好戏啊,好戏……”   “——好戏!”画良之呢喃中奋然高吼:“你怎不和我说,怎不早些与我说了!我乐意,我愿意演这出戏,愿意被他恨着,只要他能活……!可你偏要瞒着我,让我也成戏中人!”   “不过是想来确认画大人的真心。”楚东离道:“接下来的每日都将是生死之战,谎言吊着的虚伪忠心,假意伪善是没用的。我说过,我不信背叛过一次的叛徒,所以画大人若想就此打住,自在逍遥去,您大可以趁现在临阵脱逃,我把真相昭告于您,也就再没了束缚您,绑架您的感情,从此不必为了两不相欠,互不相干的太子殿下赴死。”   “笑话。”画良之嗤嘴强笑,道:“你还是太不懂我。你当楚凤离是你最后存世的依靠、亲人,你可以为护他无所不为——我也一样。”   “少把他扯进来。”楚东离听到弟弟的名字动了愠色:“他与此事毫无关系。家仇是我的仇,是我母亲,与凤离无关。”   “但愿如此。”画良之颓然席地,抬头时眼中戾气依旧不甘示弱:“大家都在这长陵城中,要亡的是整个大昭,你是他亲哥,他因你而来。试问当下,谁又能置之度外。”   屋内烛影微晃,隔窗纸将屋外二人照得明暗交错。楚东离漠然不语,沉默了片刻,掀袍离去。   桂弘随李肄推门出来,敌军几乎兵临城下,老将一早还要带兵布阵,容不出太多时间于他耗在这小屋里。   桂弘站在门边躬腰拱手,恭敬送了人去,眼角余光撇见什么东西,低头一怔,见着靠坐在地上的画良之。   “……哥?”   “嗯。”画良之抹了把脸,没抬头,只伸手道:“拉我一把。”   桂弘连忙伸出手去:“困就先去睡,没必要在这守着,长廊里凉。”   画良之借力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的发软,想这长廊确实凉啊,手冻得没了知觉,却在被他握住一瞬——   厚重的暖意顺五指攀上手臂,血液复苏地流淌起来,异样温柔的惬意惹得鼻子泛酸,他借着那力气。   扑地拥进了怀里,将桂弘抱住。   画良之捏着桂弘的两襟,额头抵在胸口,像是在贪图那份暖,是自己从来不敢想,不敢要,不敢碰的。   “哥……?”   桂弘不知所措,茫然环手护住他的后背,脸在这深冬的夜里泛了红:“怎么……”   “哥?!”   画良之控制不住,鼻头发酸。   胸口一时间涌上来的东西太多了,快要将人淹没了,溺死了。   本是什么都不敢的,孤儿而已,举目无亲,低贱到连人都做不得,于是乎什么关怀、拥抱,天方夜谭的东西,不期盼也就不会生念。   而今就算摆到面前,愧疚与自卑也早就将这具身体耗之殆尽。   桂弘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皮跟着发紧,只能不知所措把他往怀里揽。   “太好了。”画良之低声喃喃。   “好…嗯,好。”桂弘不明所以,拍着背安慰:“什么这么好啊,说来我听听。”   画良之默了会儿,舒叹道:“好啊,你活着是好的,没成那真真的疯子是好的,并非真的顽劣之辈是好的,你我,还能这么重逢相伴,也是好的。”   桂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只是顺着话道:“确实幸事。只是为何想到这些了。”   “没事。”画良之在怀中道:“进去吧,休息会儿。待你将今日课业专研读完了,陪你睡。”   他的声音不大,反复摸着自己养大的狼狗后背,周围吞人的凉风都轻了起来。   桂弘到底不知他究竟怎么了,怀里抱着人,眼睛睁得老大。   “陪……”   “习完再说。”画良之揉揉鼻子,推了身子出来,摇头道:“我可不想耽误太子研习,到时候后世落得个美色败国的称号——大昭的太子殿下因急于同他的护卫共眠,两军交战之际课业偷工减料,落得学术不精,大败。”   桂弘“啧”了一声:“我还是颠得清轻重。”   “走吧,回去。”画良之道:“我去添上暖炉。”   桂弘从后边拉住他的手:“暖炉有驿馆的下人添,你家太子殿下出息了,再用不着您忙前忙后,暖暖床榻足够。”   画良之笑道:“少打什么歪主意。”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桂弘看着画良之道:“但能从您这嘴里主动听见要陪我睡的话,确实是太好了。   -   入城第四日,清晨。   桂弘再熬了半宿,全在专研昨夜李肄为他留下的教诲。   说好要一起睡的,结果到底撑不住直接倒在了桌案上闭了眼,醒来时哪儿还有画良之在,只剩一床裹披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桂弘揉了揉眼,心头空空,酸着的失落。   眼见云开日出,大雪封停,院里茫白一片,雀儿踩着雪,叫得欢快。   他再看了会儿,听见了拍翅膀的声儿,窗口扑扑腾腾落了只信鸽。   门口的画良之蓦地惊醒,大雪天守了一宿,可不比桂弘清醒哪儿去。   二人一同拆了信看,同时怛然失语。   画良之面色顿成死白,颤抖着把信重新折上,丢进烛火后,一言不发地独自离了营,在不远处的山岗上伴着皑皑白雪,一动不动呆坐了两个多时辰。   桂弘没拦他,继续写着书,提笔迟疑间漆黑的墨水啪嗒落下,把宣纸洇透,不能看了。   太子长叹一声,揉丢了纸去,再铺平一张,重新落笔。   山涧白云聚成团雾,在脚下飘来飘走,抓不住,留不得。   好事啊。   好事吧。   那张烧成了灰的信纸上,蝇头小字写了密密麻麻满满一大篇,前因后果诉得详尽,终其一句。   项穆清死了。   皇城,乱了。 第94章 白鹤   禁军前侯卫首领受审那日,戴枷散发,病躯都遮不掉皓眸明媚,宛若曾经快意少年郎,屋顶醉酒,观月吟诗,骨笛声脆。   纪方苑捏着供词的手抖得厉害,视线反复几遍在那白纸与阶下才俊来回。   那些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罪名,条条列得成册,足够人油锅烹炸,死上百遍。   怎会是他。   怎会是这皇城盛名远富的官家潇洒公子,陛下身畔重臣,相貌出众,年少有为。   “这供词为真?”   “是,无半句谎言。”   项穆清勾起嘴角,傲然笑笑。   他供认不讳,全盘托出,从自己为真正姑获的身份,如何以杀人为乐,滥杀无辜,手握百条人命,连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杀了哪些人。   再到皇帝寿宴,宫内行刺,谋害朝廷命官,至使人心惶惶,罪大恶极,当连三族。   陈皇后闻讯赶到大理寺,薅着他的衣领痛哭流涕,控诉为何要杀国舅,几欲昏厥。当时发狠说着要将他刀刀凌迟,如今见了真凶更是怨恨,大理寺卿心知民愤难平,容不得心软,依此书奏章报到上头,皇帝怒极,不想恶人竟踞于己侧,挥手批了。   与此同时,亦是当众道出了足以轰动皇城上下,宫内宫外地颤般的大事。   纪方苑摇摇摆摆从太师椅上起身,像棵秋后的树,瑟瑟发抖地抛下供词,拾阶而下,扑通一声栽跪他身前。   一把猛地薅住项穆清染着血的衣领:“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说我是曹大人养的禁脔,说我身不由己呢。”项穆清弯目轻笑:“怎么纪大人耳疾,又不是什么好话,非要人说二遍。”   “你……”   “去抓他呀,一网打尽了。”项穆清膝行几步,贴上人耳侧细语厮磨:“全都是他,当年二殿下要遣散前朝旧臣,削弱内侍省实权推崇改革利民,却被他在陛下耳边挑拨离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陈太訾死后留有众多私兵群龙无首,他赶皇后将其放归前领先一步纳为己用,不想半路因三殿下搅局暴露,为自保令我连夜屠尽芙蓉苑——”   项穆清越说越响,阴鸷地厉声笑道:“对,是我,赶在影斋之前屠尽芙蓉苑的是我,还有,他嫌大皇子恣睢愚钝不愿与其为伍,与南疆勾结欲立五皇子为正统,泄露护国军离京的讯息,引叛军入中原,以大昭百姓性命相逼陛下退位,要扶他的傀儡皇帝!”   “你可有证据。”纪方苑额间青筋凸起,竭尽全力也稳不住心头紧缩的恐惧:“大罪之人空口无凭,岂能断他人谋逆!”   “……证据?”项穆清哈哈大笑,眼中凝着血淋淋的刃:“什么证据,十岁时梅氏大家因雅贪字画,将那些赝品与不值钱的作品高价转卖被人检举险掉了脑袋,家父朝中无势救不出人——家母为救他父亲的性命,将我做礼送予曹亭廊。”   他戴枷动不得手,便倾贴在纪方苑身上:“来啊,脱了我的衣服,看看这玉肌香体,全是桃粉铅华熬出来的,富家公子再是娇养,又有谁会把儿子往这青楼风韵里泡!我项家自此如日中天,革新马政后赚得盆满钵满,而那老宦官身卧几痣我都能给你一一细数出来,去查呀,去呀,你还要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   当晚影斋全员奉命,围了内侍省,堵了正欲逃命的曹亭廊,也刚好逮到兵部侍郎与他通风报信。   内侍省不得私见朝廷命官,如此一来,一直难查明的通敌之人,似乎也见了些明朗。   曹亭廊反抗间为毁证据一举烧了内侍省的房子,夜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刺得人眼酸喉痛,靳仪图便在那火龙前呵退影斋杀手,独自大战曹亭廊,黑衣面纱下漆黑的眼被火光映成罗刹,一言不发,身法快得模糊成虚影。   暗器使毒的人不好对付,曹亭廊上了这般年纪依旧难缠。幸得影斋死士自小培养时便循序渐进煨毒而活,为的便是免疫毒效,但药剂过量仍非常态。   靳仪图几乎是豁出命去,甚至没有丝毫防身的意图,身中数镖直捣正心,却刺了个偏。   用的是无毒的长剑。   曹亭廊捂着伤口仰天大笑,笑他怕是要与自己死在一处,笑他剑法并不如传说中出神入化,怎还会刺偏,笑他房屋已毁,拿不到证据,要不得他的命。   靳仪图一声不吭,冲上前去刷拉一把撕烂老太监衣物,在那苍老恶臭的身体上蹙眉端详几许后。   自怀中抖出纪方苑送来的口供图画,一颗一颗痣的对照。   “证据。”他道:“带走了。”   影斋当日三百死士,皆是目睹首领如何冷目极寒,活扒人皮,生挖人眼,竟与当年他如何夺这影斋首领之位的传闻完全相同,甚更是毛骨悚然。   靳仪图拖着人皮,血淋淋滴啦一路,去皇帝面前复的命。   有人说被脱了皮的老太监,只剩红彤彤的一坨肉,还在哀嚎挣扎,痉挛抽搐,愣是熬了半个时辰才咽气。   风雪冰冷,今冬好像格外的长。   想十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寒冬冷夜,他裹着厚厚的棉袄等在屋外,里头大人们不知道在商议着什么,房前巨大的鸟笼里一只漂亮的白鹤高雅挺立,低头啄了会儿踝上的铁链,亭亭与他对视。   后来屋内有人召他进去,才刚恋恋不舍转头,忽闻身后一声凄鸣,随嘭地巨响,那白鹤一头撞死在铁笼上,血溅满白雪,染得似梅。   他听见周围人啧啧唏嘘,道是白鹤傲骨,关不住,区区禽兽竟会不甘受辱而自尽,然撞不得鱼死网破,叹惋到头来只有它自己命丧铁笼,致死也归不去那片青天。   尚且幼小的心思闹不懂白鹤为何如此,可他明白过来,也就只是个时辰过后。   那间暖气氤氲的屋子,臊臭混着甜香油油腻腻,任凭他扯破嗓子哭嚎求救,跪在地上头磕得流血,撕心裂肺嚷着错了,我错了——   牢笼的门也再也没为他开过。   “我不做那白鹤。”项穆清在牢中吹着他的鹤骨笛,幸得谋逆大罪之人要被单独关押,四周无人,也就无人嫌他笛声嘲哳,倒还自在。   “我不死在那牢里,不想白白遗憾,至少鱼死网破——我愿做恶人遗臭千年万年,也不做别人口中的一声叹。”   天牢最深实在幽暗,一朵油灯只能照亮牢中人小半张脸,黑影倚在落水潮湿的墙边,只有模糊的线条能勾勒出半张冰冷刀刻的下颌线,顺着身型向下,是两把剑柄交错。   那人久未做声,几许后缓缓转过了脸,看不清楚,可一对儿下三白微微显亮。   “怎么瘦成这样。”   “啊……”项穆清低头看了看自己。囚服换了好几套,依旧难免染血,血干成枯褐,宽宽松松垮在身上,着实有些看不过去。   “本想着能留个好念想,是我不争气了。”项穆清笑道:“靳大人,怎突然想起看我来了?不过一身寒酸,可不再入得了您的眼吧。”   黑影动了动,走到光下,随手抛进去个盒子。   项穆清打开一看,是双新鲜人眼,还带血。   “我替你杀了。”靳仪图冷道。   项穆清忽地哈哈大笑,笑得泪流满面,又抱着盒子嚎啕痛哭。   然后他开始尖叫,像是要宣泄浑身余力,血气上涌的放声大叫,空旷的牢里回声叠着回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就这样发疯地尖叫了不知多久,忽地抓起盒子里的人眼,一把塞进嘴里,咬爆到汁***,血水顺着嘴角溢出,嚼碎了,烂了,囫囵吞进肚子里去。   又继续骇笑、尖叫、大哭。   “我也不会再来了。”靳仪图皱了眉,说:“你我恩怨旧情,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了。   靳仪图决然转身,他从潮湿阴暗的台阶处借弱光登上,直到铁门咣地一声闭紧,细细碎碎落下链子,耳闻都是项穆清混着嘶哑笑声的哭嚎。   他走不出太远,靠着铁门缓缓滑下,捂着脸无声坐了许久,直到那头隐隐传出的哭声弱了。   心口疼得直要了他的命,未散的毒窜在体内,使剑的手抖得厉害。   他啊。靳仪图心道:他下过改邪归正,放下屠刀的决心,也期冀过自己或许能救他出苦海,分明都已经以假死告别姑获身份过了。   好笑,好笑得要命,他怎会信了我这样的人。   到底是走投无路,还是根本不懂情字一说,莽莽撞撞的以为只要心动就可许终生,不离不弃。   ……我不也一样。   可终究抵不过自己的命。   那一日天降大雪,狂风肆虐,像是他短短二十四年人生积攒的恨,咆哮着掀翻天地。   太仆寺卿与夫人受连同样是斩首的罪,二人失魂落魄自牢车中拖拽出来,脚软地被强架上刑场。   项夫人蓬头垢面,惊恐看向一旁被捆在木桩上衣衫血迹斑驳的项穆清,紧接着眼眶一缩——是他缓缓扭头,朝自己咧嘴露出个月眼欣然的笑。   一如以往犯了错,被自己大骂责罚时——现在想来,这孩子从不会哭闹反抗,向来这般笑着认错讨好,竟是让自己没了防备,以为他早如掌中物呼之即来,到底连他惹出这般大罪都一无所知。   “你……你这个畜牲……!”   梅光慈竭声大喊:“我夫妻二人辛苦将你养大,如今竟要害我们死于非命,良心呢,良心何在啊,你……你当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项穆清嘴角笑意未藏,只是微眯了眼,眉头轻蹙,略显些不耐烦地露了个歉容:“确实,不得好死。”   刑场下的观众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又一圈,凌迟酷刑毕竟是场十年难遇的大戏,更何况受刑之人还曾是这皇城风口浪尖的纨绔公子。   人群中闻此窸窸窣窣开始交谈,监刑官开始一条一条朗读太仆寺旗贪污受贿,勾结权贵,耗空国库的大罪,以及最后项穆清谋逆大罪,当牵其夫妇性命。   于是乎什么“子不教父之过”的声音此起彼伏。   项伦闻此忽想起什么,猛朝纪方苑咣咣磕头,嘶声喊道:“对……对!他不是我儿!那人不是我儿!我儿早死了,早死了!死了十六年了!他是假的!他就是讨命的恶鬼,他是妖魔啊!!!他不是项穆清,他是……他叫……叫……什么来着,他……”   梅光慈也一道磕着头,跟着道:“是啊!他不是我儿!他只是我夫妻二人捡的乞儿,他本是叫……叫……”   ——“什么东西,为保命连儿子都不肯认了。”   ——“真的假的啊……”   ——“嘘,谁知道呢,听闻这项家夫妇为某权势把亲生儿子当脔宠进献给太监,禽兽不如吗,事到如今都是活该,活该!”   “母亲……”   项穆清于百人粥粥碎语中歪过头,凝眉作万般可怜,带着假作的哭腔艰难央道:“娘,你怎肯不认儿子啊,我可是您亲生儿子啊!那年玉碎,公子还魂于我身,我就是项穆清,您亲手作礼送出去的儿子,怎还不认了,儿子心寒呐,心痛啊。”   雪雾迷眼,冷得麻木。   一声锣响,人头落地,这世间霎那成了死寂。   风声滚滚,人声迷离,血气蒸得瞬间滚烫,也瞬间凝冰,反反复复。身体对痛觉早已麻木,并不难过,可再无人知道,他曾怎般拼命试图从重叠不清的视线中,一遍遍扫视观刑人群。   ……   也好。   至少我在他心中留得一身干净。   “报——首领!”   靳仪图闭目撑在桌上休憩,倦色明显。听到有人来的声音,迅速将生颤的手藏到桌下。   曹亭廊的毒对自己再是效弱,又非神仙,定不是毫无影响的。拦不住自身修复时耗费心力,近些日子整日倦怠无神,无力,手颤也不知好不好得了。   “怎么了。”他慵声问。   “首领,结束了。”   靳仪图眼皮一抖,缓然睁开,难掩雾气后的惊诧。   “这不才半天?”   凌迟一刑三千多刀,刮肉剔骨,少则两日,多则三日,中途休息还能拉人回天牢吃一顿饭,睡上一觉。为保受刑人在充分折磨前不死,受刑前还要饮下专用凝血的药,怎会叫他死得那么轻松。   方劲犹豫片刻,道:“是……项公子即便饮了药,可伤口见血便如泉涌不止,施刑人都是惊惶失措,血止不住,再加上项公子本就带病,不出半日,就……”   是血证。   靳仪图猛然大悟,郎中说得没错。   他病了好久了。   好久。   “尸体呢。”   “整理完,估计要被拉去烧了吧。”   靳仪图撑起身子,打了个晃,全被方劲敏锐看进眼里。   “带路,去取个东西。” 第95章 敌袭   长陵城外,桂弘饮过热茶,人略微精神几分后也上了山岗。   画良之坐在崖边,挂着的半臂甲银白,伴着雪色遥遥就是醒目,萧萧瑟瑟,显得孤独落寞极了。   桂弘于心不忍,轻步过去,与他并肩坐下。   “多少人生在世上,身不由己。”他思量许久,才想出勉强算是慰藉的话。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口舌的人,想安慰又不伤了人,多少要反复思量,深思熟虑才行。   “姑获没有别的选择,打拿起刀的那一天,或是逃出宫门那一天起,结局便注定如此。也许,对他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画良之不置可否。很多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怎说都是个凡人,他懂,可也真实打实的难过。   可惜画良之知道,当前局势可不是为一人惆思不振的时候,江山为重,自身难保。   “来这教训我干什么,柱国将军与你讲的道理可都悟通了?有这闲心。”   桂弘从背后搂上他肩膀,贴脸过来嘻笑道:“想你一人在这儿孤单坐着,心里总像有事儿硌着,专研不进去,不如出来透风,顺便陪陪你。”   “话说得好听。”画良之往他那肩头一歪,壮实的确实好靠:“不就是你这黄嘴鸡崽子找不到娘,心慌胆小,无依无靠,非要跑出来找我才能活了。”   “……”桂弘舔了舔嘴。   “所以呢,问你有没有自信上阵。”   “不太成。”桂弘笑道:“寻思着多少也要杀上几个人才行。”   画良之目光骤凝,所向之处,一支信号箭向天升起。   “我想也是。”画良之撑着地站起身,拍拍身上雪,说:“走吧,陪你杀几个去。”   “我们两个?”桂弘问。   “傻子了,两个肯定不行啊。”画良之哭笑不得:“你调些兵去,用不着太多。看样是前山的巡哨遇险,敌方大军未到,我先去看看情况。多半就是些探子,不难对付。”   “那不是想您以一敌百才这么问。”桂弘跟着站起来,拍拍肩道:“千万小心,我尽快,您观望就好,别自己往里头去。”   画良之顺着山坡溜下去,踩在覆了雪的松软落叶堆里。他从后山寻近路往射出信号箭的方向过去,扶着树脚步迈得谨慎。   长陵城居南岙群山中央,三面环的是山,地势极为险峻。就算是提前熟读烂记了山上地形,但这冬日难免山路湿滑,再加上大雪覆盖沟壑,很是危险。   他不敢掉以轻心,离得近了,先是抓出面具戴在脸上,才继续往前。   天寒时血腥味很难扩散,依靠嗅觉辨明敌方和伤员的方法并不太好用,半天未闻人声,想着一两个探子自己还是应付得来,壮着胆往里走了进去。没用太久,他就找到了躲在崖石后边的伤兵。   那伤兵奄奄一息倚在地上,胸口斜着开了一刀,淌出来的血在冷风里冒着白烟。听见有人过来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是张黄金狐面后瞪大了眼,呷呷嘴,竭力要说话。   画良之连忙过去把人扶稳:“我叫了援军。”他看着那流出内脏的伤口,心觉不妙道:“坚持一下,先告诉我这儿都发生了什么。”   那满脸是血的伤兵嘴巴再动了一动,丝丝气声地挤道:“怎么就您一个……”   “一个?”他怕人咽气,急着催道:“南疆的探子?多少人,你队友在哪儿。”   “咯咯咯……”伤兵不再动了,惨笑道:“不是探子。”   “那是什么。”画良之心头一沉,前日才刚得到大军破坞河的信,此处山路并不好走,那超十万的队伍绝不能一天之内接近长陵外界,派得出精兵队。   那兵耷拉了头,话没说完,嘴里开始涌出血。画良之知道这人没救,准备暂且一蔽观察形势时,头顶枯叶忽然簌簌乱响。   画良之骇地想起前阵洛安山上遇到的南疆林兵,善藏匿林间作战,下意识抬头望去——百只飞箭齐齐奔来!画良之抓起地上短刀拦箭,伺机翻滚到崖石后躲身。   我方探子的情报有误。画良之想法刚一出便被自己打消,不当是探子有误,而是他们全忽略了一点:   南疆人最擅林战,进了密林就是如鱼得水,行军速度定不会比平地慢上多少,特别是组了精英,轻易便可将防备意识疏忽的巡查军一网打尽。   溅起的雪落在他额间化成了水,顺面具鼻尖滑下。他不知那边究竟有多少人,只闻背后一阵马蹄声响,绝对不下百。   真不该自己贸然跑进来寻人。画良之这会儿粘了点儿悔,悄声把枪取下,听着背后人有操着听不懂的南疆话说了些什么,隐约闻着个“坎库”的名字,背后一寒,正是南疆叛军中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催命军。”   说他催命,都是因其兵贵神速,常赶大军前偷入城外,不择手段摸清城内防守布阵,回头告知大军挑弱处进军,破城就是个片刻之间,才得让他们这南疆十万大军如此迅速推进长陵。   画良之屏气不语,在面具鼻尖上的融雪滴落的一刻,背后的催命鬼动了刀。棕黑色的皮肤像是佛堂里天王脚下狰狞的小鬼,剥开满天枯叶,跃到画良之面前。   画良之早已侯多时,霎时出枪拉住坎库手中的刀,眼底一扫他刀背上雕的恶佛,猛地将七煞伐杜勒到绷紧。   二人力气上势均力敌,都是身材不壮,不是靠气力取胜的战士。然而这根本不由得他去庆幸,背后蜂拥举刀涌上来的人毫不留情朝他的胳膊切去。   画良之试图纳回七煞伐杜,怎知坎库就像故意等着他甩腕,用了反劲儿将缠在自己刀身上铁锁一扭,要七煞伐杜不停使唤,团团缠在上头。   他来不及整理,在两侧敌兵切掉自己胳膊之前不得不脱手弃了线枪,一个横叉滑出横竖拦成盖地网的刀剑阵,拾起地上短刀,借着布甲的缝隙狠狠捅进敌兵的腹中。   催命的坎库不会放过他,一面认出了身手不凡,配黄金妖狐面具的小将为何身份,便更是士气奋起,奔着他的脑袋来。   画良之蹬上三两人胸口跃起,坎库歪头躲开他的刀,背后扑过来的敌兵要扯他肩膀,画良之挥臂抵挡,佛头刀敲在护臂上,速速溜走,让来扑他的几十号人全扑了空。   坎库不再做话,眼里带着戏谑的恶色。画良之知道自己身为太子护卫,被他们杀死在这儿绝对是个涨敌军士气,败长陵自信的坏事儿,进攻一浪一浪直奔要害,挡得越发吃力——怎说都不是个打得长久战的体力,外加寡不敌众。   就像是逮到猎物的饿狼,他们偏要自己死在这里。   画良之不知道自己中了几刀,反正是有什么热的稠的从脊梁骨往下滑,不知是汗还是血。   坎库一声哨响,自树上滑下几十余人,画良之被十几把刀压在下头,护臂扛的咯咯作响,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人群撞翻,又躲了身侧朝脖子砍来的刀,忽然觉得腿上一紧。   愕地低头一看,是树上林兵抛出了带勾的铁链,铁钩欠进鞋靴里头,哗啦带得他一个踉跄,画良之迅速弯身躲开刀剑,低头要去扯开鞋靴,却不想背后又是啪地甩来一根,将他另一条腿也纠缠住。   扑通一声被带摔在地。   坎库冲上前来,一刀奔着他脖颈过来。画良之抬手去挡,然而距离太近,护臂只挡得住大半,佛头刀靠近刀柄厚实的部分重重的敲在他脸上,咚地一声,半边颧骨都麻了。   画良之透过面具望着苍茫的天,林间枯木漆黑地交缠在一处,像是巨型蛛网。他在这时候想起他的狗崽子,想他大病未愈,又是四面楚歌,只在自己身边时才能舒怀作笑的脸。   奋然翻滚了身,躲过朝他刺来的剑,拼尽全力动脚起身,带得牵链的兵都跟着晃。然而坎库不给他挣扎的机会,挥手间再是几条铁链齐齐抛来,连大臂带前胸一道缠了起来,铁钩蹭着手臂过去,顿时血染了身上鱼龙服,大红成了酱紫。   忽地一阵马蹄声奔雷响起,枯草叶跟着打颤,躺在地上格外的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泼了满山的杀字,气势洪亮。   坎库闻声啐了一口,收刀跃上马背。   画良之霍地睁眼,面前断后的南疆兵要取了他首级再退,刀伴着风声已经到了耳边,一匹漆黑独马自林间跨冲出来,自他身上掠过,嘭地一声把人撞飞出去。   黑马并未停留,勒转方向笔直朝坎库逃走的方向追去。画良之连忙蹭起身,他靠自己没法从链子里脱身,只能以视线追寻过去,大声喊:“回来!”   黑马这次没听他的话。像个飞弩冲进坎库的兵里,马蹄呼啦踢飞一片,那些人的铁链缠了马蹄,桂弘从马背上跳下来,单剑杀了进去。   与此同时,长陵的护城军随即冲杀而来,借着桂弘缠住他们逃跑脚步的须臾,战成一团。   坎库怔然,若不是见他一身龙子长袍,甚还不信大昭的太子会主动脱离安全的保护圈,跑到这里来跟他作战。   他逃不走,不如带个值钱的人头陪葬。   只是不想传闻中纨绔浪荡,不学无术之辈的攻势竟是如此凶猛,不仅身量上落了差,桂弘全力一剑劈下,登时当地断了坎库的佛头刀。   桂弘后槽牙咬得两颊紧绷,青筋根根沿腮下伸展到眉尾,双目怒睁,瞪成了那踩烂小鬼的天王。   坎库招手意思集中攻击,两侧的南疆军持刀砍过来,追来的长陵士兵被围上来的叛军粘住了脚,无法即使支援,千钧一发之际桂弘利剑不带宽容,徒手掰断劈到他头顶的手腕,再一剑贴颈侧过去,隔着布甲抹断那人脖子。   他接连面无表情挑开数十喉管,血溅到脸上,太子眼中藏着的厉色可怖,骤地扯出抹只牵动了皮肉的骇笑。   南疆人的铁钩链再次抛掷过来,故技重施纠缠上他的手脚。一时间四五条铁链敷在身上,坎库见此夺刃而上,岂料桂弘奋力展臂,脚下发劲,铁链咔嚓作响,绷紧到极限,背后的兵士控制不住,扑空出去,竟被他松了左臂——   坎库大惊,但此时已收不住脚步,硬着头皮朝他腰腹砍去。   桂弘敏锐擒住他持刀的手,此刻强行挣脱出来的右手挥剑直下,伴一声凄厉惨叫,直接将他整条手臂削了下来!   众人大骇,林间顿入短暂的寂静,随后长陵军高声大起,速速斩尽没了首领的南疆催命军。   坎库大叫不止,破口朝他骂着最脏的话。桂弘再是泯然一笑,眼中一闪而过的蔑视换成刀刃,再是一剑下去,挥掉他另半只手臂。   “还有哪儿。”桂弘道:“你伤碰他伤他的地方。”   坎库再说不出话,血块滚滚涌下。桂弘将虎目一觑,拾起地上七煞伐杜,翻身上马,带风奔至画良之身边:“上马!”   画良之这会儿早被人放了手脚,举手由他捞上马背,接过七煞伐杜,一手扶着桂弘牵缰的胳膊,烈马嘶鸣转身,重新奔冲回去,走线枪全力抛出,不差分毫,笔直刺进坎库喉中。   “割下他的脑袋。”桂弘命令道:“挂在城楼上,让南疆人看看,我大昭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一队轻兵,妄图勘查军事秘密,斩杀太子护卫,痴心妄想!”   长陵军应了声是,可黑马并没有停下,继续往山上奔着。   画良之被他的怀固在马上,视线落在那牵着缰绳满是血的手上,才发现他抖得厉害。   “怎么不听话。”画良之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他们人那么多,莽得冲啊。”   桂弘沉默片刻,从背后传来的气息并不轻松,压得画良之连呼吸都变得局促。   黑马顺着山路向上,抛了兵去,直奔杳无人迹的密林。这里枯树盘根错节的藏在雪下,万般危险,随时都有可能绊断马腿滚下山去。   画良之有些怕了,抓着桂弘的手喊:“停下,我让你停——!” 第96章 急吻   黑马猛地勒缰,掀蹄嘶鸣,画良之猝不及防往后仰去,岂料桂弘也松了手,二人一并滚下马去。   画良之跌进桂弘怀里,急忙撑手想要看他如何,却是未等回头,忽地被擒着腰侧举了起来,后背瞬间失重地撞向大树。   树叶泼了一身,枝干稀里哗啦摇得乱响。   紧接着,他的面具被扯了下来,捏起下巴端视片刻。狼崽子的眼里凶气未散,手重得下巴欲碎地发紧,严肃得让他不由一颤——   混着浓烈血腥味的吻落下来一刻,画良之都还是懵的。   直到被强行撬开牙关,柔软的东西探进来胡闹一通,带着恨地把里边绞得稀烂,再跟泄怒似的咬出腥甜味。   画良之浑身发麻,想挣扎,脚不着地,重心落在树上,使不出力气。   这侵略性的强吻不知持续了多久,险是在他头晕眼花断气之前停了下来。画良之腿都松了,软踏踏滑到地上,眼泪混着口水咳嗽半天。   “疯了!你干什——!”   “你让我听话。”桂弘大喘道:“让我不要胡来,不要乱冲,叫我去喊人……我听了,你呢!却是不听我的,说好观察的,偏要独身往那进!”   他再说扣住画良之肩膀,扯得他疼的咬牙:“我再晚半分呢,晚半分呢!敢想吗!”   大颗汗水顺着画良之额头滚,大红的鱼龙服染血不太好发现,桂弘方才注意到自己捏了他伤处,又瞬间气不起来了,声音只能从喉咙里使着劲儿挤。   “这天底下哪儿有人真能以一敌百的,人单势孤的道理谁都懂……想你本该不是那莽撞的性子才答应自己回去找人,可…你要是出了点事儿,要我怎么——”   画良之重吸了几口气:“我以为只是探子……”   “你以为!”桂弘刚吼出口,又自觉太凶,强压着闷气抿嘴问:“疼吗。”   “……”   比起逃出生天的侥幸,画良之早被挫败感打击得彻底,极小声道:“对不起。”   桂弘轻易平息不了,前胸仍旧起伏得剧烈,把他往树上逼着:“还知道对不起,我吓死了,我真吓死了,老远看得见那林子里打得激烈,想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藏着惜着的人,舍不得碰,忍着忍着啊,想等您彻底放下戒备对我打开心扉再碰的,快马焦急冲过来的路上我就想了——”   桂弘喉咙发辣,热血冲上了头,顾不得多,抹了把嘴,咬牙道“就想我藏什么藏啊,像是舍不得吃的珍肴终会留得烂了,还没尝过便要失了,我不乐意,今日就算被你打死骂死恨死……也要尝这一口。”   画良之揉了揉脸,睁眼微张嘴呆了好久。   久到桂弘开始心虚,眼神不自觉往旁边瞟。   画良之才把憋着的咳嗽声吐出来,呸出唇上的血,嘟囔道:   “属狗的畜生。”   桂弘咂咂嘴,不置可否,甚有回味。   “少来那些有的没的。”画良之瞪上一眼:“想来轻薄我就是了,何必解释那么多,就好像合理了一样。”   桂弘压了眉梢,视线定在他被撞泛了红肿的脸,又瞥了眼地上磕出坑的面具:“这鬼东西,倒还起了实际性的作用。”   画良之这才有些觉得脸上发烫,摘下指套摸了摸:“破相了?”   “还没。”桂弘不敢凶他,咬着槽牙磨声道:“别这么满不在乎的态度,对自己上点心。”   画良之颧骨一抽,冷道:“那是你们看的人觉得,我早厌极这张脸了,无所谓。”   “……回去吧。”桂弘说不过他:“待不住了,早些回去清清伤。”   画良之终于笑了:“待不住?你还知羞。”   桂弘闷声牵了马过来,扫了眼他臂上的伤,未加犹豫,直接把人抱了上去。   画良之被他放在前头,嘀咕这人蛮力旺盛,自己还没伤到连个马都爬不上去,自作多情个什么东西。   他当然不理解什么是关怀跟照料了,桂弘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难得助他,全被画良之头脑一顿飞转,最后全被归结为:“试图以功抵过,其实净整没用的。”   “反正是我不对,莽撞了,不该独身进去。”画良之道:“但你最好不要豁出命去救我,看你一匹马往敌军里冲,后面长陵军都跟不上的,我可比自己挨刀子都害怕。”   “还教训我呢。”桂弘在他耳后猛吸一口,嘲嘁道:“您成天哪儿来那么大亲娘味儿啊,唬死人了,好像我真是您生出来的一样,搞得总是怕被你骂,想干什么都束手束脚。”   “……”画良反思了一下,自觉确实如他所言:“是有些束手束脚了,下次与其好费时间编造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幌子,不如直接干。”   说罢转过脸去,手臂忽地勾住桂弘脖子,趁人没防备,欠起腰臀啾一声对唇亲了个准。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直说自己见色起意,冲动难抑,没什么避讳的。我不是娶妻生子的一家之长要守规矩,也不是黄花闺女要守贞洁,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会扒了你的皮。”   说罢坐正身子,夺来马缰,“驾”地唤起了马。   “既然那么迫切啊,忍无可忍了,也不是不行。”   后边的人没吱声,也没松开拉放在缰绳上的手,不过只当扶着,没使劲就是。   二人急急回了城去,闹归闹的,局势要紧,需要汇报整理的事情太多。   不只是单纯的探子——坎库的精英队人数不少,很明显,敌军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几乎已经没有留给长陵军准备的时间。   桂弘一路再没说过话,下马倒是利索,马蹄子还没停稳便翻了下来,不等画良之出口骂他性急怎不摔死你,已经张开双臂,把人强行抱了下来。   画良之:“你哥我还没残疾。”   桂弘:“……”   柴东西早急得满头大汗,慌里慌张从前院跑出来接人。早前护卫队全都在校场练武来着,练到一半那边响了来犯的号,说是北边有急,太子来不及回来唤他们,只调了城郊最近的兵走——   打眼看见他们大人一身的血,腿都软了。   喉咙里立马泛出哭腔,边骂自个儿没用,边哭他家大人的惨。   画良之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命大,没死成,这点伤还要不了人命。”又回头指着桂弘:“太子殿下英武,给我捡了条命……?!”   他这会儿才分了视线到他身上,登时一怔,就见桂弘脸红得像个熟虾,应声打了两个晃,直勾勾盯着自己。   “……有这么冷吗?”画良之心道他或是一来回儿马跑得急,莫非被风割了脸,疑惑地垫脚拿手背贴了下——   滚烫。   画良之一下子急了:“怎么还烧了啊!快!快来人!医师呢!”   “没……不是,我没,不……!”   门外早到的医师闻声自是先围了太子,一大堆人涌着把他往里推,手忙脚乱要开药箱拿针,又是起笔写下药名去抓,总之关心全到了他身上,沉默一路的人这才发了火:   “怕是眼睛瞎了,孰轻孰重分不清!都滚去治画大人!”   画良之一道急得脑袋嗡嗡:“不行,药先给他记上,太子不能耗出高烧,容易发病——”   “滚开!要你们去治画良之,怎的太子令过耳风了!”   “我没事,还能忍会儿,他——”   “我没病,我不治!”   满屋医师:“……”   画良之弄了个小凳坐在屋里,沾血的鱼龙服被退到腰下,冷水先是清了一遍,浑身上下都泛着些湿漉新鲜的闪。   蹀躞勒得腰姿更劲,身上无一处多余的肉,因此才会套上衣服就被人喊瘦,其实该有的一项不缺。幸得两臂上的伤口未及筋骨,止了血,翻了些白肉在外头,那钩子是擦过去的,倒也没割太深,包扎一下就没什么问题了。   柴东西侯在门边上,最近同派过来伺候太子的侍女碧光聊得投机,眼下二人一个端了盆清水,一个捧着药,挤在角落里小声议论。   “有趣,一位医师让来让去的,长陵城有不是只剩这么一个郎中了。真是咱太子礼贤下士,知道心疼下人。”碧光用手拢着嘴,说。   “啊?”柴东西嚷完意识到声大,连忙捂嘴,道:“说什么呢,咱太子是个疯子,可凶,吓死人了!”   碧光乜了他一眼,咬着指头笑着回忆了会儿,:“哪有呢,反倒是仪表堂堂,剑眉星目气宇不凡,谁不倾心。”   柴东西颧骨一抽,龇牙咧嘴道:“要怎说你知面不知心,姑娘家识人,不能光看外表——”   “可惜,心有所属了。”碧光小声一叹。   柴东西:“?”   碧光:“?你莫不知情?”   柴东西:“???”   碧光:“属你个最没眼见的。”   柴东西呸道:“做梦。太子殿下若能心向了谁,这深冬都该打雷!”   “——咣!”   门边上唠嗑的俩人齐齐窜了个激灵,立马闭嘴端了个笔直,心疑这冬天真打雷了不成,结果是桂弘咣当一脚踹开了门,进来得气势汹汹。   太子殿下一把扯掉头上浸了冰水的抹额扔到地上,朝背后追着赶着央他回去静养的老郎中大叫道:“滚了!都说不是发烧,说了孤没病,再拦我,再拦卸了你的胳膊!”   老郎中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哪儿还敢追,挑起药箱溜之大吉。   柴东西往后抻着脖子,“噫——”地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又啪啪拍着碧光胳膊:“你看我说,凶的耶。”   “哎呀。”碧光嫌得秀眉起皱:“别碰我,瞧你那芝麻胆儿。娘们唧唧,烦死了。”   ——“凶的耶。”画良之嗤地一笑,眺了他半眼。   这会儿那医师替他包扎得差不多,身上也擦干净了,旧疤新伤遍在白肌上,像是落瑕的玉,肌肉线条流畅延伸至不可琢磨的腰带下隐了起来,更引人遐想联翩的诱人。   “要不顺便把我胳膊也卸了,怎么跟治了你病的人说话呢,厉害死你。”   桂弘奔冲进来,眼睛见了被裹上几层绷带的人,立刻软了调子,刚刚气势一扫而空,匆匆蹲到画良之跟前儿:“那老头偏不让我起床,我担心哥,多一刻也躺不住了。”   “怎说你呢,莫名其妙发的什么热。”画良之站起身来,轮转着活动了手臂,又扭了扭腰:“看吧,没事儿,你哥没什么本事,就是命大。只是皮肉伤,不耽误。”   “说什么命大。”桂弘嘀咕了句:“你命是大了,我吓得命短。”   画良之笑了,搓一把他头顶乱蓬蓬的发:“那好极了,我人老,你命短,说不定还能死一块儿去。” 第97章 逃兵   桂弘瘪嘴瞪上一眼,不过想来自己还是有正事的,径直席地而坐,往画良之脚边蹭着挪了挪:   “南疆军已是迫在眉睫,十万大军措手不及压进长陵,势必守不到我们想要拖的时日。哥,我大致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画良之脱了血衣,换了身干净的:“说来听听。”   “要先同柱国将军商议,我需要协作。”桂弘思忖道:“这不是只靠我们能做到的。”   画良之掏袖的动作一顿,往门口挤着的二人那儿挥了挥手,示意柴东西跟碧光出去。   碧光忙回了神,闭上发呆微张的嘴,推攘着柴东西出去了。   柴东西关了门,三步两回头地心有余悸道“所以我说,你尽量离我们太子远些,喜怒无常的,太危险——”   碧光偷笑两声,又扭头凶他一眼,拿胳膊肘捅了柴东西,骂:“榆木疙瘩!”   “我…!”   ——   柱国将军的李字军旗高扬,长陵既然守难攻,于是三万兵甲全都赌在了城墙之上。   李肄昨夜与众将夜会,布军商策,卜算天运,受命于败军之际,领命于危难之间,所有人心明这段是一场败仗,难全中求万全,他们需要诱饵。   长夜灯火如昼,却不再是王府时铺张浪费的点灯,长陵军的火把沿城墙蜿蜒成镇国的烛龙。   驿馆外响起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铁甲摩擦的声音逐渐逼近。   画良之束了全甲,银白色盔下罩着冰冷诡异的黄金假面,护臂肩胛分寸不少,见鱼龙服的红都遮挡得几乎不见。   烛火几摇,屋内静得落针。长久的沉默与思量过后,座下老将终于发了话。   “此战为的不是推敌讨伐,是守城。拖延时间,消耗敌军。”李肄皱眉严肃道:   “长陵易守难攻,火石马藜,长弓战壕。叛军若想破城,怎都要折他一半以上。然既要折兵,又要拖延时间守城,长陵城内备的粮草足够三万兵士与城内平民七日,我们就当要守他七日。拟护国军北归救国至少还需十五日,算叛军折半,五万人从长陵南上,到皇城需四日,余下四日……”   “我能守。”   桂弘高坐中央,未假思索。   “必须守。”   “皇城内三千禁卫总有用的时候。”画良之道:“表面看着不务正业的,但也不是吃皇粮的闲人。”   “那这就是殿下该考虑的事儿了。”李肄凝着地图,道:“老身只为太子守这长陵,必将与三万将士拼尽全力,守至最后一刻,您只管顾好自己。”   “难有万全之策。”桂弘应声道:“我就当这一次逃兵。”   太子带二百五十护卫军,骑高头四足踏雪黑马趁夜偷出长陵城时,李肄高居城楼之上,端正一拜。   将士披甲,不便长跪。柱国将军跪得大抵不只是为太子,更是大昭的天下,天下的明日。   “启程。”   桂弘驾马开步,画良之与众兵士紧随其后。   不过恍然听到有人喊他,回头看见楚东离与楚凤离兄弟二人也驾马追来,不禁一愣,疑惑问道:“不是叫你们留在城内,还能多少安全些吗?”   “我哥非要跟着,他不放心您!”楚凤离笑得像个盼春的花儿,好像要偷逃打仗的不是他们,还天真纯粹的。   “是了。在下跟您边上那个随时跑路偷生的不一样,自是要奉陪到底。”楚东离没理画良之,直同桂弘道。   桂弘:“……你们俩吵架别老拿我丢来丢去。”   “啧。”画良之狠劲儿翻了个大白眼,说:“那你弟又是怎么回事儿,心头肉掌中珠的,你当真放心?”   “不劳画大人费心。”楚东离道:“我的弟弟,我自会护好他。”   画良之:“……”   得,句句都是剜心窝子的噎我。   画良之心觉再多跟他说上两句,怕是会折寿。   月影逐渐漫上山坡,前夜雪停,天色清澈,中间一月二星列得整齐,成了照明的灯。   一队人如雪地里鬼踪的鼬,桂弘身上的太子公服红衫白裙,金钩带晃着日光足够刺眼,翠羽为緌的远游馆如山形华贵,驰马畅快,气宇轩昂。   画良之着一身朱红鱼龙袍,白银半臂甲,妖狐金面恣意带笑,不甘下风。月光下银惨惨地反着光,藏不住的耀眼,比得过觅食的赤狐。   然此间最夺目的,还属马队最前,太子大纛秀金盈盈,顶端招摇挂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   正是他们南疆将领坎库。   前方忽然传出一声哨响,持锣的三个士兵从林里斜斜赶出只麂子来。那麂子被锣声吓得没了章法,闷头狂跑,黑尖的尾巴颤得厉害。   桂弘见之不假犹豫,夹马奋起追击,弯弓拉箭,只听“嘭”一声响笔直中了麂子身侧,那小东西躺在地上挣扎几下,断了气。   顿是阵欢呼声起,画良之驱马上前捆了麂子四蹄,同人一起把猎物绑在马身上,抬头奉承:“殿下,箭法可以啊。”   “巧合而已。”桂弘咧嘴大笑,眼中闪过得意:“这路上不就用不着他李肄的粮草支援了,更不用看他脸色,听那些磨烂耳朵的教训。”   “好说。”画良之招手唤人,道:“再赶!”   锣声震得暗夜难宁,以至于南疆先遣的探子藏在林后瞧见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探子火速回报,叛军之首的大将布特早前便得了皇城内线的密信,知道长陵亲征挂帅的太子是个连仪式都没做全便被推上战场的替死鬼,狗屁不通的窝囊废一个,竟没想到才见个大军的影儿,便要临阵脱逃了。   南疆三方叛军联合,为首三人正是结拜的兄弟,催命坎库,象骑独龙,以及叛军首领布特。   三人都是歃过血的关系,亲密无间,此前坎库遭长陵军送命,南疆军痛疾欲寻回安葬,布特与独龙气得发疯,却只在山林间发现他被剁成几块的尸体,甚至还缺了脑袋。   而今南疆的探子隐在林间,看着这么大一群人招摇而过,明晃晃的拿着他的人头像是在彰显气势似的,布特气得发抖,掀桌大骂,势要让长陵那疯太子受尽屈辱,碎尸万段。   “但说跟着他的侍卫可不简单。”独龙站在一侧,咬牙接道。这南疆象骑身材短小,一只眼以黑布罩着,牙齿参差不齐,张口说话时露得全是狠色:   “大内禁卫首领出身的人,可都是万里挑一的功夫,不容小觑。”   “可他终归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布特冷嘲道:“你领一队精兵,杀他就是。攻城一事,不差你这群兵。至今为止势如破竹,耐他柱国军又如何?中原不过一群蛀梁硕鼠,早该塌了梁了,待你我破了长陵,长驱皇城,与德惠娘娘内应,不仅可得分城三十,更能操控那幼龄皇帝!想到这儿,区区长陵,怎能阻我宏图大业。”   “确实。”独龙嗤嗤笑道:“我这象骑一脚踏平他的马队,秋后的蚂蚱了,让他再蹦跶半晚。到时候也将他的人头挂旗上,攻城时多有奇效。”   “你先带个三千人去。”布特摩挲着指尖玉宝戒指:“若是雪战难胜,南疆大军为你做后盾,随时掉头助你杀人。不只是为了三弟复仇,更是为了士气,定要取了他那颗人头。”   南疆地界温暖,从未见过雪,便也不适应什么深冬寒冷的雪战,不过难逢大昭护国军偏在这时候离京,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过。   好在独龙这一队精兵可是地头蛇似的不要命的狠种,骑着头酱色壮象,奔起来地动山摇。   他靠这一头大象,在中原战场说得上是所向披靡,象皮厚重刀枪不入,一脚踏进敌军里可就能踩扁大片活人。   独龙顺着探子指的方向追到入夜,眼看天色渐暗,是快到了他们的大军攻城的时候,终于才在积雪厚重的山头瞧见那一队边逃命,还边有闲心狩猎的人马。   距离较远,天色又暗,往山岗高处望去,只能见的模糊的影子,随树影拨动好似还在乐此不彼地涌动寻猎。   真是浑噩。独龙盘坐在象背大笑:“都什么时候了,想跑不闷声跑,还在这招摇过市了!给我抓活的!”   人影虽然模糊,但太子红衣与侍卫银袍可是显眼。野象轰隆冲杀上去,一众精兵横刀直上,眼看就要砍到跟前——   那群人居然不动了。   “好家伙,坐以待毙不是?”   太子红衣下的宽肩挺括,风吹得大袖摇摆。部下抡起套绳中了他脖子,心中暗喜,独龙当是其坐以待毙:   “想些法子。”他扭头以中原话道:“如何才算得好好凌辱你一番,为坎库复仇?或者跪下求求我,说不定大发慈悲——”   独龙的话突然止了。   ——“咯吱————”   “太子殿下”忽然与部下一同僵硬回过了头,瞳孔漆黑,其中红光乍现!   “操!有诈!”独龙猛地勒紧象颈,速速回头。   话音未落,但来不及躲闪,便听“轰隆”一声巨响,整片山头炸火光四起,几乎移成平地的耀亮半天!   二百多只幻术傀儡人偶自爆,威力撼天动地,独龙只觉耳边嗡鸣失聪,直接从象背跌下,浑身都痛,待勉强打起精神,抬眼见自己周围哀嚎声不断,全是断手断脚炸成几截的兵,甚至连自己所向锐不可当心爱坐骑——此刻也断了条粗壮象腿,血肉模糊,倒在地上高声悲鸣!   铺天淋下的血雨混起破碎木屑,哗啦啦浇盖一身。   “我操他妈的!”独龙自己也是被碎屑崩得处处流血,摇摇晃晃起身,发了狠的嘴里只剩下恶骂:   “我操!敢戏弄老子!攻什么城,攻他姥姥的城!都给我追这狗娘养的废太子!” 第98章 红狐   远处背山地林子后,一队人马披着雪色大袄藏在里头。   “嘶——有点残忍。”桂弘抓着画良之的披风领尖儿,贴在他耳朵旁边小声道。   画良之目瞪口呆望着远处冲天烟尘,再扭头瞧了瞧面不改色地掸去指尖残留的符咒灰烬的楚东离。   “看什么。”楚东离没抬头,手底下按着他弟的脑袋,冷不丁道。   “咳。”画良之憋了半晌:“楚东离,老子道歉。”   楚东离这才舍得斜斜睨了他一眼:“你道个什么歉。”   “就我以前,嘲你武技不如人,还有……哎呀反正就是多有得罪的那些话,您别放在心上啊。”画良之刻意瞧着别的地方嘟囔,外接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记了仇,过后要害我,死也想死得体面点,至少手脚健全。”   楚东离得趣哑笑,道:“武技不如您,那是真的,画大人何须道歉。但我楚某也不是光凭两张嘴皮打架就能蹬得揽星楼的顶,您得颠清楚这个。”   画良之正了正色,拿手肘拐了桂弘,又把自己衣领子从他手指缝里拔出来,略带些嫌道:   “咱们还得往北上。损这三千精兵对南疆不足为惧,只拖了他们一夜远远不够,我们得跑,带着他们耐不了寒的大军,往北跑。”   楚东离抬目望了眼星局天象。   眼下晴夜星明,当是个好天气的。   “十个时辰。”他说:“下一场暴风雪,至少还要十个时辰。在这之前要成功引他们入野山峻岭,绝非易事。”   桂弘沉默凝着远处火光,再见天上独龙放飞了信号弹后,大批攻城的兵即将转向朝他们而来。   估不出数量,定超小万。   长陵城上,李肄持锏威立,瞳孔紧缩的瞬间,是见分明已经击鼓擂鸣的大军忽然转向,他知道是太子殿下这枚诱饵,起效了。   “您一定要平安归京。”   桂弘从雪地的遮掩中起身,解下身披白袄,露出的可是真正一件朱红公服,入夜的月光下宛若指路明灯。   画良之亦与太子侍卫的二百五十名兵士一同解下伪装,便成一路炫目,为的是大昭天下的明日而亮。   夜深了。   南疆的军队如狼似虎,火把烧得满山艳艳,枯林压月色,眼看山路愈发不见五指。   他们一行暴露了真实行踪,引来小半数的叛军,像是逮狐的野狼群。   红狐在夜影中于雪地狂奔,忽隐忽现。   入了林子,便再不能停,也不能燃火把照明,是真的要逃。   桂弘一马当先,这几天时间严谨地将长陵外山势图铭刻在心,他跑在前头,绝不能出分毫差错,以免随时在这摸不见手指黑暗中引他的部下一同失足坠崖,或是错了方向,绕进迷津。   就算残兵烂甲,这群人也是打王府起便跟着自己卖命的兵,如今甘愿托付性命,他没法犹豫,也不敢失误,他要带着他们跑。   要真真正正担起责来。   画良之在吹到脸麻的寒风中抬眼看他。   月影偶会从枝杈见碎到人脸上,于是忽那一霎那见他把马缰攥得紧,手背青筋暴露,浑身僵硬地压低眉头,下唇咬到发白。   画良之忽然觉不好,蹙眉厉目,猛地把座下战马一夹,烈马嘶吼带着他箭一般直冲向前,欻然插到桂弘马侧。   “阿东!”他顶着风大喊,声音借着风传到耳中。“哥陪你跑,别怕!”   桂弘惶然回神,黑暗铺天盖地似牛皮敷面让他窒息。   他扭头见画良之金面晃了光,骤然发觉自己一时过度压抑着黑暗给他带来的致命恐惧,让他甚至忘记呼吸——顿时骇然大声倒气,冷风大口灌进喉咙,再剧烈失控地咳嗽起来。   肺里着了火似的又辣又疼,马不能停,他便没有喘息的机会,手松不开缰,也就顺不过气,一时伏在马背乱了章法!   烈马触到马缰乱摆,慌乱受惊,又跑又颠地甩起后蹄,危机当头画良之断然勒马收劲,并到他旁边,两马同行片刻,狠心找准时机起身踏马背,一跃而上!   “画良之!”楚东离怒吼:“不要命了!”   楚家兄弟在后边看得清楚,当下所有人都跑得太快了,没有能法子帮上太子的法子,却见他竟敢在疾行马背上松缰起身,再跳到桂弘的马上,见者无不是吓出一身冷汗!   “猫哭耗子!”画良之嘴里咬得眉尾青筋爆凸,岌岌坐到马背:“心里时时忌惮着我会弃帅逃命的,这时候关心我要不要命了!”   画良之此番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哪怕错机须臾都是跌死的风险,但也未假犹豫。眼下稳乘桂弘马上,把桂弘往后挤了挤,死命稳回烈马,嘲还在咳嗽不止的喊:“抱紧我!阿东!把头埋哥身后,少吸凉气!凝神!”   桂弘呛得眼泪直流,听话把脸埋在画良之背上,不过手指间僵硬的一时泄不下力气,狠劲儿扯着画良之的披风。   这里真的太黑了。   即便出发之前明知如此,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可如此实战,早已印在魂魄中的恐惧依旧难当。目之所及,四周木林草木皆兵地挤压而来,根根枯枝都是夺命的刀,风声嗟嚓,好像人之将死的悲鸣,惨叫,呜咽声……   背后马鞭此起彼伏,漆黑混乱中如雨点落成天牢内日夜不休的鞭声,挞打着脑子里紧绷的弦,心脏剧烈抽紧——不能在这时候犯病!   还是,怎么还是害怕!废物东西!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关键时刻!   画良之耳边风声乱乱,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声异常响亮的巴掌响。   他被风压得抬不起头,难不住愤意骂道:“干什么呢!”   “啪————!”   “怕什么……”桂弘狠劲儿连扇自己几巴掌,磨着牙关嘶声骂:“废物……当一辈子累赘!”   画良之没法回头阻他,只能用喊的:“殿下,您冷静!”   “啪————!”   “咳咳咳咳,嗬——咳咳咳咳咳咳咳,废物……累赘!”   “桂棠东!!!”   他得咬紧牙关往北返,去翻他的十六年隐忍难堪,洗他的前仇恩怨。   他不能怕。   长陵林间地势繁复险峻,南疆的军被他们甩得远,寻过来不容易,总算争出几分休整顿憩的时间。   一队人油滑藏进背山的溶洞内,空气湿淋淋的黏腻刺骨,太过潮湿的地方,火要好一阵才能升得起来。   好歹楚东离随身携带的火符还有剩,一团团火光逐渐映亮黑黢黢的山洞,壁顶倒挂的钟乳石终年不断缓慢滴水,落到地上凝成耸耸冰柱。   士兵们冷得发僵,聚堆围在火堆旁边搓手取暖。桂弘独自靠在镀了层冰的岩壁上,借着火光隐约照得到脸上清晰的指印,十指紧紧交叉握在一起,一双手冻得开裂,双眼木然。   画良之喝了口热水,脱掉自己铁爪手套,相互搓了搓热,到桂弘面前半蹲下来,把他冰凉开裂的手握进怀里。   “前面的路还很长。”画良之淡声道:“您不能现在就这般过度逼自己。”   冻伤的手受暖通了血,开始发痒刺痛。桂弘喉结一滚,没开口,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画良之掏出小刀从自己披背的兽皮披风上切下来几块儿,当下没有针线,他就只能刮成条,圈圈缠在桂棠东手上。   “我不是在这儿。”他说:“您再不是一个人了,有后盾呢,有人疼呢,多好啊。”   桂弘没吱声,默默垂了头下去,抵在画良之捂着他的手上,浑身还是紧绷。   画良之看他这模样心口酸疼,垫了下巴在他头顶,轻语:“谁说你是废物东西了。有谁能卧薪尝胆十六年,心里头生着那么大的病也没坏了本心,你能平安活过这些年来——都是我值得拜神感激的事儿。”   “你不恨我。”桂弘把背弯成只虾米,竭力缩成一坨地贴着画良之的手,弱声说。   “怎么又问这个。”画良之强颜为笑:“早不都说过了,我就是恨天恨命,也恨不到你。可恨天恨命有什么用,还不如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看。”   “也不嫌我是个累赘,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把你往火坑里拽了。”桂弘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路是我自己选的,关你什么事。”画良之摇了摇头:“官是我自己要辞,长陵是我自己选择留,哪怕是十六年前啊,我虽是没第一个进去救你……可我也没真就是要把你扔在你头不管了的。”   “死也要死在一块儿了。”画良之任他贴着:“我这辈子没受过谁的好,也没对谁好过。你是那唯一一个,就当跟我的命一边儿重。”   “我待你好……”桂弘珍重谨慎地蹭着他的手,口中喃着:“如果我能好,我们活着回去,我定待你好,再不疯了,我不是混蛋,我真不是,我以前只是太想你能留着——可我不知道方法,没人教过我……如何才能正确地获得些执念的东西。”   “行了吧你。”画良之小训他一句:“别粘了,像你说的,先活着回得去再说。”   “太子殿下,喝点热水吧。咱出来的急,没带茶,您将就着点。我哥说胃暖了,人也就暖了。”楚风离从人堆儿里钻出来,捧着粗碗走到两人面前。   桂弘的视线从画良之身上掠过,转向背后偷瞄瞭望他的兵,到温笑侍水的楚凤离,再到不远处端然望着他的楚东离。   楚东离点头使了眼色,桂弘把热水喝了,拍了拍画良之的肩,叫他在这等着,起身随楚东离到了山洞外头。   离他预测的暴风雪还有八个时辰,距离日出还有三个时辰,天还是晴的。   “先生。”桂弘屈躬道。   “在这儿最多休息两个时辰。”楚东离沉声道:“叫大家整顿,休息,明日日出前出发诱敌。我们不是一味的逃,他们要见到我们,才能准确跟着步伐,追踩进死圈。”   “我知道。”桂弘应着:“该见血了。” 第99章 逢敌   “看见这片江山了吗。”楚东离背身向前,云遮月影,割得人间片片点点。他站在山涧,半冻的川汩汩缓流,风摇枯枝,丛山叠嶂,延伸无限。   山外漆黑,又没半点人声,桂弘的背后是发麻的,不过一味忍着罢了。   “看得见。”他捏着手心道。   “终有一天。”楚东离挥袖伸前,抖出风声:“我要你将他收入囊中。这大好河山啊,我不希望它是由鲜血与猜疑铸成,只望殿下能知道,先生如此教导你,养育你,并非全为仇恨私欲,更是希望往后人间再无这等苦难,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楚东离,第二个姑获,而你——”   楚东离回身带笑,月下彷若天仙。   “亲历苦楚仍不颓败,太子殿下。只有你做得到。”   “可是先生,您看我这样。”桂弘扯得苦笑,他把自己扇得嘴角丝血,依旧抑制不住恐惧感排山倒海的侵袭:“连我自己都不自信。”   “您的疯病不是不治。”楚东离负手转身,正色道:“正如画大人所言,是先生的一味挑拨毁志,伤口不能结痂,才至如此。或许十六年间,先生只是想要你活,只是为今日隐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大可以责怪,先生不后悔。不过往后,若是画大人在,常伴身侧,或许无关疯癫、恐惧,一定会好。”   桂弘晃神片刻,瞳孔细微地颤抖,挣扎,再沉气吐息,颔首诚恳道:“谨遵先生教诲。”   洞内画良之见两人迟迟不进来,不知道又在背着自己说什么悄悄话了,   虽然眼下楚东离应该不会发什么羊癫疯的再去扰乱桂弘心智,但他心里就是别扭,悬着放不下。   赶早睡了得了。   画良之挪了窝,把割烂的兽皮披风抖开,当成被子裹进去缩在火边上。临睡前扫了一眼,目光正撞见边上盯着自己发呆的柴东西。   画良之:?   那少年见视线碰上,慌地尴尬一笑,忙是扭过身子,蠕动几下装成睡着的样子。   苦寒中睡睡醒醒,昏昏沉沉。   终是火光衰弱,天蒙了。   画良之摸爬起来,用楚凤离先前给他的角号唤醒众人。角号声脆得像鸟叫,却又入耳醒神,的确适合藏身唤兵。   柴东西第一个从地上滚起来,掀开身上盖的兽绒披风。   他心思纯净,又是与楚凤离同岁,没几会儿便混得相熟。   昨夜山洞里凉,没裹袄子,他把靠火的位置让给了年纪大的战友,自己睡不踏实,是楚凤离看不过去,把自己的兽绒披风盖给他的。   “我跟我哥挤挤就是,你明儿个还得打仗呢,休息好才行!”   于是小兵起来的时候脸都是朝气通红的,他把自个儿身上鲜亮的红披风摘下来,笑眯眯捧到画良之面前。   画良之一愣,看着柴东西伸手去摘自己脖领上的结扣,边解边说:“大人,虽然可能朴素了点儿,您大抵看不上眼的,可这是我娘听我临征前亲手给我缝的披风,去观里求神跪过香,说是战无不胜的披风嘞!我家代代都是瘦瘦小小,种了几辈子的地,终于出了我这么一个兵,光宗耀祖的事儿呢,她可用心啦。”   画良之不知当不当接,顿了顿:“所以你昨儿晚上盯着我看,是因为这个?”   柴东西小脸一红:“是呢。”   画良之被他这股单纯劲儿惹了笑,啪一声打了他的手,责备道:“是你娘给你缝的,给我做什么?你家大人又不是没有穿的。”   “凤离跟我说今儿个要真的动刀打仗。”柴东西目中明亮,抛去战争的恐惧,少年心中竟都是憧憬与自豪:   “大人是我们的顶梁柱,当是风风光光的,慑敌七步,不能穿得破!”   画良之这才想起是昨日给桂弘包手套,把自己兽皮的披风给裁了。确实少了几块儿没那么好看,也便不再客气,接过来系在身上,说:   “那回头替大人谢谢你娘。”   里头的人还在扑火收拾,时候没那么紧迫,画良之便顺道抓了柴东西:“你这么出来了,家里还有人照顾娘亲吗?”   “有吧?”柴东西拽了个问调:“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呢。就是还小,不指望他们照顾我娘了。”   “年纪不大,当家了。”   “大人,等咱们打了胜仗,还能再回长陵了不。”柴东西想了一会儿,忽然问。   “怎么,回来做什么。”画良之问。   “我想……”少年脸又开始发红,眼见着耳垂都开始泛红,绞着手指头嗫嚅:“想提个亲,娶妻。”   “哦?”画良之立刻来了兴趣。   柴东西红着耳根子道:“就是,我家里穷,那三分地里种的粮食自家都不够吃,哪儿好意思和人家好姑娘张口提这个。可殿下如果打了胜仗,那我就算立了大功,到时候光宗耀祖了不说,也该有了家底,有足底气!”   “倒是如此。”画良之看他那羞涩咬定决心的可爱模样有些想笑:“但你先得把你这束手束脚的习惯改了,谁家男子汉大丈夫像你这样,要我是那姑娘,我肯定瞧不上。”   柴东西一听这急了:“大人,您也真觉得我窝囊!她……也嫌来着……我……我真就那么窝囊吗……也是,本事没有,就会哭,可我忍不住啊,我就……”   画良之眼看这孩子开始掉金豆,一下慌了手,安慰不是,骂也不是,左右为难地压声道:“诶,别哭,谁家男子汉说一句就哭了!立功,大人带你立功去!立了功人有了底气,肯定不窝囊了!”   谁知道这孩子非但没停,反而哇哇哭得更厉害,甚至得寸进尺扑到他身上,抱着人痛哭流涕:   “大人您待我真好,我从小到大都吃的不好,被人嫌弃长得弱小,当不了家,干什么都没用,种地抡不动锄头,做工担不懂扁担,当兵抗不起刀,我……只有您没嘲我,愿意教我,我柴东西肝胆涂地,一辈子都愿意当您的部下!”   桂弘绑着马鞍,瞧见这边儿抱着人哭的,当即眉头一皱,隔着挺老远的大步走过来,一脚把柴东西踹出好几个跟斗,哎呦呦翻了几个圈儿。   “你干什么啊。”画良之阴阳怪气地斜他:“踹个孩子了。”   “孩什么孩子。”桂弘嘁道:“老大不小,蹬鼻子上脸抱着自己家大人哭,成何体统。走走走走了。”   “我看你也是老大不小的。”画良之哭笑不得,在背后揶揄道:“连我同自己部下说些掏心的话都要偷听。”   桂弘耳尖子一动,舔了舔唇,装成没听见他这话,大摇大摆着回去给马喂草。   一行人在洞外刻意留了些痕迹,再往林子深处里跑去。   南疆人不愧为擅长穿林的兵士,天明见了光,寻得马蹄印迹便是嗅得息的狼。   他们陌生野林里追人难免要分割成小队,穷追不舍,太子护卫队几度闻得远处密林攒动,大抵是沿途留下的陷阱起了作用。   护卫队跑得飞快,不敢歇气,似要奔向白茫茫的地平线,奔向天际,眼看丛林将尽,背后却已经闻得杂乱铁甲马蹄。   流矢“嗖”地一声贴耳穿过,桂弘马上巡视警惕,原是左侧密林影间持弓的敌兵颠马追了过来。   南疆的兵不像是蛮族羯胡,他们不善骑射,飞箭大多被拦在林间,勉强穿得过来箭也大多剐蹭得失力,瞄不准人,刺不透甲。   即便如此,护卫队这二百余人都不是精兵,从未真刀真枪打过仗,眼见这么多支箭密密麻麻窜过来本能生畏,惊叫中险些乱了阵脚。   这些在李肄手下临阵磨枪了不过三四天的心新兵能稳当跟住马就不错了。桂弘心道:“至少不能这么快就被人抓了尾巴。”   眼看马队间随飞箭簌簌倒下几人,跌下马的兵不能救,他们也不能因几个伤病停步,南疆的兵不善骑射,可若追到人,拦下马,林子里鬼踪难觅的刀法才更难敌。   很显然,画良之的实战经验比他多得多,且早就意识到会出现这般局面。   不等桂弘施令,他挑枪撞开飞箭,朝队伍里大喊:“拔刀!挑箭!别发愣!丢了人也别停!顾好自己的命,跑!”   禁卫平时虽然看着像白食皇粮的仪仗,只穿得漂亮,仪态端正,撑足脸面就够。   实则皇城看似安定,背地里想谋权的,害命的,复仇的,层出不穷,全是高手。   入了夜在城内小巷,或是宫内殿阁间追凶血战,暗器飞刀全粹了剧毒,稍有不慎擦破些皮面都要暴毙,都是豁出命去的针锋相对。   天子脚下没有想象中那般安宁,哪个武官不是刀尖上舔血过的日子,正好得派上用场,反映变通,敏锐行事,更是成全局关键。   南疆的兵见留不住人,收了弓夹马紧追。马蹄声在丛林里迭起成浪,雪雾掀得一层一层,碎叶成舟,造浪的人卷着云奔不停。   密林到前就是尽头,翻上山顶是小块旷野,跃了山才能再进林子。   四周顿成开朗,穷追不舍的南疆人像是见了火的柴,刀枪立刻从背后笔直冲杀而来。   护卫队紧地往前跑着,但那些人斜逼过来,刀奔着马腿,要将他们齐齐拦截在这里。   桂弘跑得快正快,斜前方的骑兵并到一侧,忽地夹马松缰,像壁虎似的贴在马肚子上,既降低身位拉近距离,又能腾出双手,刀刃擦着他的马腿过去,拦在战马铁甲上高速摩出火花——   一刀下去砍不断战马玄铁的甲,桂弘弯腰薅住兵盔上的雉羽,挥剑下去让他身首分离,人血哗啦溅在无人糟蹋的平整雪地上,热气腾出层白烟,融出一片猩红。   他来不及喘息,南疆的兵众多,多半是被指了目标开了价,团团只朝他围攻——不想也知,   这条命绝值千金。 第100章 红袍   眼下的南疆军虽是为追寻他们而被割碎的小队,但这边缠上了人,发出信号召大部队聚集的时间怕不过眨眼,不断有足千的小队林间奔袭过来,像是北袭的蝗虫扑面。   他们拿弯刀去钩马腿,隔着甲砍不透,但足以让马踉跄拌腿,迈不开步,围剿得越发像是瓮中鳖。   南疆的兵太滑了,马上实在逼仄,桂弘干脆翻身下马,仗着天生蛮力大,一脚踹得飞人,拼得刀光剑影。   身后兵士见状夺身襄助,画良之骑在马上,七煞伐杜挥得远,人近不了他的身,便把当下局势盯得紧切。   “短刃下马!”画良之扯缰冲进人群,马蹄覆甲,蹬到人便是个头破血流:“长枪留在马上,莫慌!杀他就是!”   “大人!南边也来了兵!”柴东西从侧面带着十几个探路的兵急急赶到,“咱们……被包了!”   “操。”画良之恶骂一声,扯着马颈往天上望,昨夜还是个晴朗的天,灰气俨然漫了过来。   他环见四周占据,马蹄拘得迈不开,原地打转间跺踩得雪裂吱嘎:“楚东离,还剩下多久了!”   楚东离挥剑斩了身边几个,目光没敢从他弟弟身上离开。   但闻砰砰几声炸响,楚凤离袖中飞出的五六只机关蝶转进人群中炸得个稀碎,飞屑钻进皮肤眼里,霎时间哀嚎片起。   但见这孩子竟得意笑笑,拍掉指上灰,又开始掏什么东西,脸上一派纯真,杀起人来不眨眼的,还真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像极了他亲兄弟。   南疆人勃然大怒,挥刀朝他砍去。楚凤离也是个武艺精湛的,的亏从小调皮坐不稳当,与其让他拿这精力寻思着怎么偷偷从揽星楼里往外跑,还不如请师父教他剑术——   当下总不至于自顾不暇,又跟变戏法似的不断掏出什么能引爆的东西,敌人进不了身,楚东离才得空望一眼愈发低沉的黑云,应道:   “该不过一个时辰,天不负人,提了前,也该是场大雪。”   “一个时辰。”画良之收枪负身,枪头从人喉咙里噗嗤一声拔得干脆,咬牙道:“呸,说得容易!”   眼下谁不是自顾不暇,画良之的马逐渐往桂弘身边靠拢。山顶平坦,敌军只会越聚越多,将此处围城巨大的墓场,要他们统统葬在这里——   不是没有带着太子溜出去的路。画良之视线不断朝下一片丛林瞄去,但他们要的不是漫无目的的逃命。   是等一场暴雪,借天命之力,堵上生死。   ——“南疆温暖,不见大雪,无法在大雪封山的危林中行军,这是他们唯一的弱点。”前日长陵驿馆,太子召见李肄议事,画良之立身一侧,目光凝在那插着小旗的地图上。   ——“若是要利用这个,那可是场豪赌。”李肄抚须慎思:“天象变幻莫测,南疆人擅长林战,您可跑不过他们。万一风雪不到,或是晚到,后路没有救急援助的兵,殿下,您只会与部下一道通通葬在山里。”   ——“可眼下别无他法。”画良之久默后开口道:“我们要吸引敌军,将他们祭于风雪深山中去,为长陵争取更多拖延的时间,这是最直接且有效的法子。事到如今,还是得信那楚神棍一次。”   ——“确是如此。”李肄道:“但你们那场仗,人数悬殊,当真撑得下来。”   ——“必须撑。”画良之漠然一笑:“太子左鹤禁军卫统领,护殿下安全,职责所在。”   何止是职责。   画良之踩马跃起,直扑进压着桂弘的人群中去,横甩七煞伐杜硬是阔出一圈容身的地。   桂弘里边穿着软甲,先前中的几刀都只划破衣服,并无大碍,然而敌军太过于集中于他一人,逐渐将他往阵型外逼,蚕食着要包围他一个。   画良之趁着荡出空隙的须臾,拽着他重新往护卫队里挪。   “敌人过千,又被包围,早晚寡不敌众!诸位!当下一战,莫要想着如何突破重围逃生,保护太子要紧!”   护卫队闻声汇集,层层叠成小圈,画良之担心桂弘恋战,扯他进了圈内,前排立刻设盾,围成面坚不可摧的铁墙,长枪得从缝隙中攻敌防守。   盾阵一时间难破,楚凤离趁机抖开包裹,数十只机关蟹接应而出,密密麻麻顺着地面跑出去,乱足中钻得飞快,待完全到了敌军面前,轰然炸得惨叫连连。   南疆人气急败坏,在雪地里滚着火,楚凤离却是个得意洋洋,笑眼眯成条缝,挥着袖朝他哥道:   “打仗不也没那么难,我这儿还有不少机关小兽,看您还有什么咒术发子,能让它们起些作用——   楚东离无语摇头,心道他怎在这战场上还抱了颗玩心,正是回头一刹,楚凤离话音未落,忽地从天而降一道绳索套中他脖子,来不及呼喊求救,已是当着自己的面被拖拽下了马!   “凤离!!!”   楚凤离惊恐抓了两把沙土,喉咙紧得叫不出声,拼命往前爬。背后绳索力气大得惊人,直将他再掀翻在地,簌簌收紧,迅雷不及掩耳地硬生生拽出盾阵。   事发突然,楚东离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慌张冲过去也只空虚摸了个指尖,脑子中嗡地一声亲眼见那矮盾墙如恶兽张口吞了他弟进去,被撞开的缝隙迅速并拢——   当下有人被抓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总不能因为一个人乱了阵脚。   千钧一发之际,忽一人越身而上,幸得身材小巧,才能踩着盾兵寻头顶缝隙跳出。   楚东离一时呆得发不出声,只从盾缝里看见外面厮杀泼血声不断,混乱中有人快步上前,手中三叉飞快斩断楚凤离脖子上的绳索,使出吃奶的劲儿拉起他就往回跑。   此刻画良之也意识到出了事,追冲过去从阵内向外抛枪清敌。   楚凤离断了脖子上的线,片刻不敢耽搁,求生欲要他当即扑腾起身,连滚带爬地跑。   刚仗着身材便利跳出去救他的柴东西一脚蹬开身侧敌军,脸色发白地咬牙以叉穿透那人喉咙,利刃捅在人身上传来的触感是钝的,这让他深感浑身发麻,头皮僵硬地连跑几步,使劲推着楚凤离让他回去阵里。   画良之再是从内相助都有局限,大批狂怒下想要了楚凤离命的人围剿而来,柴东西与他斩杀扑过来的敌人,这护卫队中年纪最轻的小子背靠盾阵,拼了命推着楚凤离往里塞。   “抓紧……进去!免得你哥担心了!”   楚凤离这会儿吓出哭腔:“一起走,一起……”   “当然一起走!”柴东西急得冒汗:“我也有娘要见嘞,还有……还有相好的,所以你赶紧……!”   楚东离趁机起身追到盾边上去,从盾牌缝隙里扯住他弟的衣角,里面奋力扯着,柴东西又在外边挡着兵使劲塞他,到底是给盾阵挤出条缝。   好在楚凤离手里死死拽着柴东西没松,俩人一道摔回阵里去,盾门“轰隆”一声再次闭紧,画良之匆匆跑了过来,朝地上紧紧抱着他弟说不出话的楚东离问:   “没伤着什么?”   楚东离手背上青筋凸起,捏着楚凤离被绳索勒到淤血的脖子,咬牙道:“看阵,别管我们。”   “知道了。”画良之一抖缠了七煞伐杜,柴东西站在盾阵附近一动没动,他理着枪,随意扫了眼那孩子苍白的脸:   “回去给你计个大功,勇了不少啊,果然有了牵挂就是不一——   就见那少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画良之顺着他懵然失神的视线一并往胸口看去,一把大刀直直穿了腔,他本身生得就小小一个,身子骨都还没长全。   刀在身上,更是触目惊心。   “喂……喂,东西……喂!”   柴东西想应声,嘴一张开,涌出的全是血。   画良之骇然冲过去抱住柴东西,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是堵的,像是塞了百味极苦的药进去,作不出声。   楚凤离见状顿时号啕大哭,挣着从楚东离怀里出来,可他脚软,走不动,扑在地上往这儿爬,嘴里疯狂喊着对不起。   画良之撩开柴东西挡眼睛的头发,拿袖子蹭他脸上的血——   柴东西好像回了神,疼得发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嘴里大口大口涌着血的情况下发声十分困难,曾经油亮的眼惊恐缩紧,着慌颤动嘴皮。   画良之赶紧凑近去听,勒着发酸的喉咙:“东西,你说,说。”   “我……我害怕……”   柴东西哽塞难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往下滚,滚进血泊里,整个人抖得无助,指尖死死捏着画良之的胳膊,哑尖着哭:   “大人,我害怕……我害怕……害怕!”   一张尚未完全张开的娃娃脸满是血污,唯一双眼瞪得巨大,满眼都是几近窒息的恐惧,煞白的脸退了血色,他像个随时要随风散了的纸人儿,单薄一小个,靠在画良之怀里。   抖成筛糠,不断磕磕绊绊念着害怕,害怕,我害怕……   “疼……好疼啊!大人!东西……疼,疼死了,好疼啊!”   画良之再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的酸涨撑到鼻子里去,面具后的眼眶湿得彻底。   “大人,我好害怕,我,我没用……可我真怕……我也真疼,疼死了,疼……”   柴东西说到一半又被涌出的血堵了喉咙,他攥不动了,手指脱力地滑下去,落到铺在地上的红披风一角。   声音也终于塌弱下来,成了气音,噗哧哧地混着血沫往外喷。   “大人,我,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   四声大人几乎要割了他的心去,画良之眼眶通红,咬着槽牙不让自己在眼下的战局中动摇。   遥想自己校场递叉那日,这孩子满眼畏缩,生怕被赶出去了,具事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天生就靠讨好别人活着。   虽然又笨又钝,却也事事上心,接的令从不耽搁。   唯唯诺诺,娘们唧唧的哭包。   他这辈子就勇过三次。画良之想。   一是接了他的叉,入军习武,走上这条路。   二是校场比武,明知自己毫无胜算,宁肯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给护卫军撑个面子。   三就是今日,舍身跃阵救人——却不想要了他的命。   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他开始后悔是否当初不递他这把叉,不许他入军,骂他没用赶出去算了——   “大人,我……”   柴东西的声音逐渐弱得听不见,瞳孔里那点光也在迅速地熄。画良之慌地回神:“说。”   “我娘……您回去,跟我娘说……说我……”   柴东西愈发的语不成句,每个字都伴着大口的血沫,极其吃力。   “说东西出息……了……光,光……宗耀祖……好事,好……”   “好。”画良之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少年,心疼如凌迟地阖目挤声应道:   “大人定会活着回去,和你娘说,柴东西,是我画良之最好的兵,给你封官加爵,让母亲弟妹过好日子。”   “我想回家……”   “回。”画良之接道。   “回不去了……”柴东西闭了眼,血泪刷拉拉地掉。   “……”   “它,替我回……”   “嗯,大人替你送回去。”画良之抿着嘴,怕他听不见了,附身贴在他耳边说。   “……”   画良之把柴东西放下,背后楚凤离哭得破了音,几乎昏头。   这场仗还得打下去。   他没时间因为折了区区一个小兵而悲痛耽误。   崖边开始起了风,平地卷起的风沙又被血水混成泥,喊杀喊打的叫嚣声越来越大,队伍后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独龙来了!”   转头一看,背山处转出来的兵多得不见尽头,独龙为首一马当先,独目中狰狞的不止是恨,更有高调的嘲讽。   独龙手下的弩兵持的是破甲的长弩,近距离下轰隆几声便将盾阵破得稀碎!   猎食的饿狼团团围住猎物,无处可逃。   背靠悬崖,前有饿狼。画良之靠到桂弘身边,抬头看了眼压得低沉的黑云。   桂弘持着剑,眉眼间不带犹豫。   “他们是奔我来的。”桂弘盯紧朝他谄笑着的独龙,与画良之低声道:“你要是想逃,只能趁现在。”   “什么时候了,还在怕我丢了你。”画良之冷笑:“怪让人心寒。”   “那你跟我走这刀山。”桂弘嘴角微妙一抬:“就是要一起下地狱。”   “早走晚走都注定该去的地方。”画良之嘲道:“还不如有个伴儿。”   “走吧?” 第101章 覆没   桂弘手腕一翻,长剑挽了花儿,冲杀出去。   “太子护卫队听令!”画良之扯嗓道:“既无退路,那就拼个你死我活!”   独龙抱刀于千军之前,悠闲吹了口哨,用南疆话道:“抓活的。”   南疆的兵多得似海,天不降雪,不成雾障,他们就逃不出去。   护卫军到底都是不善战的新兵,没有神明眷顾,都是凡胎,终归会是寡不敌众,败战显而易见,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然而现在还没有降雪。   敌军的套索甩得凶狠,索兵从中间钩住,拖倒了人拽到外去,就会被乱刀砍成几段。   谁不都是自顾不暇,桂弘仅是手中长剑便要赶上南疆矮兵的身子高,十分凶猛,漆黑的发梢在血雨中挥洒飘逸,脸上溅的斑斑血渍浇得更像什么威面战神——   即便知道他才是独龙唯一需要的人,可南疆的士兵全被那一剑劈人的力道慑着胆,别说人头,就当近身都不敢。   南疆人层层围在外,无论是长剑或走线枪全都不是好近身的武器,流失簌簌贴着耳边过,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的背后就是悬崖峭壁,深渊足千尺于云雾下不见底,楚家兄弟也几乎被压靠到崖边。   画良之瞥眼瞧见楚东离拎着楚凤离的脖领子,单手躲闪刀剑突围,桂弘披剑断了人头,大喊:“先生!带凤离先走!莫要恋战!”   楚东离听得见声,却是咬牙做不出决定。画良之见状添油骂道:   “楚神棍,自己的家人自己护着,你陪他到现在已足够了!仁至义尽,带着你弟走就是!”   围攻下双方战得水深火热,画良之为防止身后冷箭贴住桂弘的背,低声问了句:“还行?”   桂弘捏着剑柄,一抹脸上得血渍:“行,能忍住。”   “莫要太冲动,缓着来。”画良之怕他按耐不住涌上心头、惹人疯癫的气血,百乱之中插声叮嘱道:   “背后交给我便是,只要你不乱序。”   “还不是因为有您在这儿。”桂弘挥剑斩断朝他落刀的胳膊,惨叫声扯得耳膜生疼,其间反而朗朗一笑:“我能有什么怕的,杀他便是——”   “凤离——!”   画良之正觉心头慰藉呢,忽闻背后楚东离一声叫嚷,骇地转了头去,桂弘的话断在一半儿,哑然瞪圆了眼。   竟是一根铁钩猛地从地面划来,出乎防备地挂住楚凤离脚踝。   少年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如此一个重心不稳,不等他自己拔刀断绳,身子已经失重,直直仰了下去。   ——“哥!”   ——“凤离!”   楚东离飞扑抓住他手腕,楚凤离整个身子全垂在山崖外,脚下便是吞人的黑坳,南疆的敌军持刀劈砍,楚东离哪肯松手,拽着他弟敏捷滚身,且是躲了过去。   桂弘见状虎目大震,手中剑比人先动,敌军将他们断在一半,援救不到,长剑飞快切了数人,画良之心觉势头不好,则慌去抓他衣袖:   “别冲动!”   桂弘迅速回身,“当”地拦下朝画良之露出破绽的背砍来的刀,抓住手腕将其往前捞进胸口,一脚踹得那敌兵口吐鲜血:“我知道,我知道……”   ——“哥!!!”   楚凤离再是一声哭嚎,二人立刻齐齐转了视线过去。楚东离死不肯松手,他站不起来,便是落岸的活鱼,侥幸躲得过一刀,两刀……   桂弘脑袋里“嗡——”地一声,震响得聩耳,周遭顿成了模糊朦胧的嗡鸣,嘴唇动了两下:   “先……生。”   血顺着楚东离的袖底淌下,染得楚凤离半边身子通红。少年拼尽全力地尖叫,挣扎,好像耳畔再听不见别的了似的,要把他喉咙连同五脏六腑一并叫嚷得吐出去一样,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得声音到底有多大。   穿透得林鸟扬起漫天。   “别看我!”楚东离耗着一口怒气,忍痛咬牙,勉强挤出声道:“画良之,别让他看我!”   画良之瞬间明了其意,桂弘说到底还是疯症在身,他最怕的是什么啊。   怕的是至亲惨死面前的无能为力。   立刻转身匆匆把桂弘挡在身后,提枪解决身侧几个,却发现抓着他的手忽变冰冷,开始细微地发抖。   画良之心头一颤,无论怎么挡,桂弘也是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去的,他自己不主动从那边抽回眼,便挡不住。   楚东离咬死不肯放手,楚凤离撕心裂肺尖叫着喊他放手,求他哥扔了自己。   他看不见敌军一刀刀生生切在他哥的身上,只知道血如泉眼汩汩不停,越来越多地浇在身上。   “哥……放手啊!放手!”   “是我不好,是我不听话,我不该来,我错了,哥……哥!”   “说什么傻……”楚东离强牵了嘴角:“分明是哥对不起你,连累你进我的复仇大业,害你如此,到底是我这当哥的不够格,护不住你,还要害……害了你……”   楚凤离喊得嗓子哑了,怎么都挣不开手,无助哭道:“我是你弟弟,你的家仇不也该是我的!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放手啊,哥,求你了,放手……!”   两人的血顺胳膊交融一处,滴滴答答浇着崖上的雪。   楚东离闻之失笑连连,摇了摇头,阖目叹道:“我今世亲眼见不得盛景,不如来世生于平和盛世,你我还做兄弟,不上什么揽星楼,不做什么天师算尽人心,就做一世糊涂人,不布机关棋局,不用人心为棋,平平凡凡——”   “答应我。”   楚凤离哭得说不出话,只跟捣蒜似的疯狂点头。   画良之不愿让他看,蹦着身子刻意挡在桂弘前头杀敌。怎奈他终究拗不过那身高力壮的,在桂弘终于寻着机会按住画良之肩膀的一刻。   正见楚东离往前爬了一步,拉着凤离一道坠了下去。   “不,不行……先生——!!”   周遭的声音更为乱了,像是被泥糊在一处,又像是水底穿不透阳光的黑,幽深带着咕哝水流,死寂中带着说不出的吵杂纷乱。   直到“嗒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水底静得可怕,随时就要窒息的莫大恐惧感铺天盖地——   “阿东!”   “桂棠东!”   “嗬————!”   画良之奋力拨开几个朝他们杀过来的敌,护卫队所剩无几的兵聚到一处,他见着桂弘脸色惨白,急忙道:“吸气,快吸——”   “哥……”   桂弘僵硬地转了下眼珠,藏在那双怒容瞪大的瞳孔下的,全是即将勃然喷发的恐惧。   画良之一下子意识到不好。   桂弘连脖子都没有扭动,只带着类似绝望的蚊声:“我好像 动不了了。”   说完扑通一声跌坐下去。   身子不由自主缩成一坨,牙关几近痉挛地打着颤——到底是抓了自己头发,不可控地泄力,撕扯,喉咙空空发得气音。   大昭太子跌坐下去的一瞬,这场仗也该打完了。   独龙布下的飞弩奔着桂弘破空袭来,桂弘却只能骇然睁眼,瞪着双血红的眼,看着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洞穿血肉的撕裂声响,箭头停在自己面前咫尺的距离,粘着血肉。   他木然地抬头,画良之撑在自己身前,一根飞弩生生穿肩胛而过,再被他不要命地拔出,血便和泄了阀似的喷涌。   血腥味冲得他发疯,理智唤不动四肢,被禁锢在躯体下的思想如今是活的了,是想挣着,抗争的,与以往放任自流的不同,可就是动不了,动不了,动不了——   画良之的喉咙滚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喊他振作、清醒、起来的话噎在嘴边,终是没能吐得出来。   暴风雪还没来。   打斗拼杀的声音逐渐弱了,南疆士兵收刀停下的动作,宣告着太子护卫队的全军覆没。   “阿东。”   画良之跪到地上,他松了牙关,握上桂弘拧拽着头发剧烈颤抖的手,在他额头落下个极轻的吻:“没事。”   桂弘身上紧地一绷,扯着头发的手跟着止了,整个人却僵得更厉害。   “没事,没事。”   “你抬头看看我。”   “看看哥,哥在这儿。”   “没事了。”   “放轻松。”   他退了一步,转身面朝敌去。   终其一切,桂棠东也不过是个凡人,连日征战能撑多久,很多事不是真下了决心就能做得到的。   画良之意识到他到底无法逼自己在几天之内就要练成套了铠甲似的坚强到无坚不摧,他再如何忍着,挺着,再是拼命。   心底的鬼也不是死了,纠缠折磨了他十六年的病痛,总不能一蹴而就的被治愈。   他不能一夜之间就成那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无法一夜之间变得心如磐石,洗清那些沤烂那么多年的苦。   不能再逼他了。   狂风起得骇人,愈卷愈大。   画良之背后的大红披风猎猎作响,交映银白半臂甲格外炫目。   贯穿胛骨的伤血流不止,呼吸都是钻心的疼。   他像只护主的犬,死死拦在桂弘身前,咬牙切齿,目光透过假面依旧清晰狠毒地盯着独龙。   好似那独眼的再往前一步,就会被犬牙撕扯稀碎。   画良之的马在两人身边踱步,等着主人发号施令,大展马蹄,可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啊。   就算暂且冲得出去,也逃不走。   “药给我……”   画良之感到背后受了丝力气,是桂弘在拉他落在地上的披风一角。   “快点,给我。”   桂弘哑着嗓子,喉底恶狠狠地呼噜。   能打起来的精神也就这半分了,再撑下去就该被脑子里膨胀轰鸣的巨响震碎。   “没有。”画良之低声道。   桂弘显然愕了半分,紧接着扑过去按住着画良之没伤的那条手臂。   他现在紧绷的厉害,没法控制力度,力气大得快捏碎了他胳膊。   太子每一声颤巍沙哑的声音混着急促混乱的呼吸,像火在灼伤画良之的脖颈。   “给我……先生他明明给你了……!”   “我没有。”画良之挺着的背没动,继续道。   “不 可 能…!”桂棠东每说一个字,都要将自己的魂与魄撕裂般地抵着巨大欲裂的头痛,心绞,不断入侵的血腥味让他几乎昏了头的想要发疯,尖叫,快咬不住声音。   “哥,我求你……求你了!”   “画良之,你让我动一动!”   “我不想这样……不要你护着……不想!!!”   “我没有。”画良之冷言:“早扔了。”   桂弘手指一缩:“什……”   “你知道那药为什么能让你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动作。”画良之压着声,冷冰冰道:   “空耗气血,短暂强稳心智,方能得动作。可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情感,痛感,无畏无惧,血奋发热。”   “……”桂弘不语,他是吃药的人,比谁都明白。   “你是让我喂你药吃,亲手送你去死吗。”画良之低头讪笑:“比起血气翻涌灼心,不计后果地冲出去送命,倒不如疯着不动来得好。”   “你不是说好要同我死也一起。”桂弘喉中赫赫道:“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伺候废物。”画良之扶稳假面,撑着地艰难站了起来。   “谁管你,自己想办法动。”   独龙在大风里笑得猖狂。   他一个矮小粗鄙之徒,看得那高高在上的大昭太子如今沦落得背靠山崖,恐惧胆栗得站不起身,只能躲在侍卫身后瑟瑟发抖的模样,更是来了绝顶的性质,   直接把长刀扔到地上,蹲下身偏头绕过这带着令人不悦的面具的侍卫身后。   淫笑着盯紧桂弘的脸。   “是副好骨架子。”他奸声挑高独目:   “直接杀了可惜。想大昭皇帝历来仗势欺人,高高在上,欺我族人,而今他的儿子落到我手里——”   独龙探前一步,绕过画良之,去掰桂弘的脸。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好一个报应。”   画良之恶心一颤,啪地举掌掴在独龙脸上!   顿时血光四溅,护卫铁爪留下血印,独龙大怒,没想如此境地还敢反抗,画良之甚至愈挑枪再战,却见独龙霎时间以刀架在桂弘脖子上,动作骤滞。   “别想多,留你一条命是为了让你看戏。胆敢反抗,我抹了你太子的脖子。”   “那你杀。”画良之呵了一声:“刀在你手,我二人不过鱼肉,你想要他的命——就不会拖到现在。”   “你……!”独龙被看穿心思,自然急了火,三两步揪起画良之衣领:“命数已尽嘴还是硬的,没胃口的东西。”   画良之面具下的薄唇一抿,冷厉轻薄笑道:“倒胃口的东西。中原话在你嘴里说得像是脱毛的鸡,难听至极。”   独龙脸上先是一僵,少卿顿是哈哈大笑,抛手把画良之甩出去,讽笑道:“这废物东西还能有你这么个血性的部下,该说不说,是他的福气。”   画良之扶着肩摇晃起身,发际滚下碎细小雪凝出的水滴。   他用手背蹭干撩痒脖子的汗:“怎么说呢,是心疼我命不好,还是笑我倒霉。”   湿漉漉的水混着汗打湿前额垂在面具上的发丝,诡面融化了雪水,更显非人的妖冶。   “既然如此,别杀我。”画良之咯咯笑出森寒的恶意:   “我不也是无可奈何,谁想伺候个废物——不如您带我入京去,没人比我更了解皇城深宫。”   遖峯 第102章 绝色   桂弘撑着手吃力挑起眼尾,往画良之背影那儿瞧了一眼。   他们离得不远,却是无论如何都驱不动这身没用的筋骨,碰不到他。   于是那咫尺成了鸿沟,他越不过去,纷纷落下的雪碰到皮肉仿佛灼烫的火星,滚烫的房梁压住他的背,动不了。   厚重的面具透不出他的神色——这房梁,本就是从未打自己身上掀起来过。   独龙捻一指颈侧被画良之撕出的血,沉吟片刻,未应可否,只是再度踱到桂弘面前,居高临下睨上片刻。   而后猛地一脚蹬在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动不了。”独龙鄙夷狂笑:“哈哈哈哈,什么废物,刚刚不还拿着你的剑挥洒自如,如今落得个众叛亲离,怎么吓得动不了!”   画良之坐到地上,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叫他连呼吸都是谨小。   他缓慢转回头去,瞳孔赫地一缩!   “扒了。”   独龙啐上一口,望向倒地折断的大纛上插的兄弟人头,心里痛快:   “扒光了牵在马后边儿,他是命大跟着跑呢,天冷冻死呢,还是先跑不动了,拖在地上——我要他将那羞辱百倍奉还。”   桂弘闻声蓦地瞪大了眼,求生欲要他抖着攀爬出几步,可拗不过头昏脑胀的难受,不远处的林子开始打旋,勉强能活动的手指顿然抠住地面。   “莫要碰我。”   “你这贼人,别碰!”   “野鄙蛮人!”   弱者尖叫的反抗于强者而言反而是催动兴奋的药剂,桂弘喘得愈发急促,恐惧,屈辱,混合着绝望,他再难把持最后一根筋。   我该站起来的。   我该……动一动,动一动啊!   凭什么为人宰割,凭什么要看着自己沦为他人取笑的道具!   动……动不了,动不了,动……   桂弘几乎听得见脑子里逐渐绷紧得断开的一根弦铮鸣,他抖得更厉害,视野开始混沌发白,周围成嗡声,人影模糊,直到被扯开上衫,半边身贴紧雪地的瞬间,冰凉刺骨的冷串上头顶。   为什么不给我药。   绝望染着恨要他失智,要他将过错抛于他人,藏在心底被反复泡烂的旧绪上头,   他愤然掀目,眼球成了他目前唯一能操纵的部分,却见画良之惶惶埋头,不敢看他。   ……   “哥……”   “哥!”   画良之漠然盯着自己指边飘舞的细雪,面具遮挡着全部的神色。   一线血痕从妖狐的唇角泄下。   “自己起来。”他低念。   画良之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隐忍着巨大磅礴的情感,是拦着巨石大坝的细枝发出碎裂前,最后发出的咯吱声。   声音被兀起的狂风吞没,不知道传不传得进他耳中。   “哥——!”   面前的人,景,与十六年前。   觳觫中完全重合。   桂弘嘶哑的叫声骤地窒停,反倒是独龙倒吸一口凉气,略微扫兴地啧啧道:“怎么回事儿啊。”   他嫌弃地甩了甩手,从被翻了个儿的太子身上下来,剥到了一半的袍子松垮垮挂在桂弘身上。   “堂堂太子,就算是个临时上阵的替死鬼……怎说都是皇室中人,哪儿受得这么重的伤,恶心。”   独龙的手下们好奇,纷纷探目看了,众目睽睽之下是满背狰狞扭曲的火伤,不堪入目。   唏嘘嫌恶声起了满下,很明显,他们想要的是暴殄天物的痛快,桂弘长得尊贵,人高马大,又是太子。   怎不都该是个细皮嫩肉的,绑起来晾在外头也好看。   可这伤看着着实扫兴。   “算了算了。”独龙摆摆手:“没劲的货色,大不了就不逛着玩儿了,直接快马拖死算。继续脱。”   “自己……起来。”   画良之的声音卡在嗓子里,气流的振动成了刀子,割得喉咙生疼。   细雪卷入颈侧,山崖高处飓风凛冽,分分寸寸呼嚎鬼唳,哀嚎血腥,全被覆于茫白。   画良之吃力地抬头,揩下眼前血污。   渐起渐浓的雾藏匿山峰,宛如巨大棺椁,将天地泯了,葬了。   脚边发疯的嘶吼声骤止。   他瞳孔发颤,颅内紧绷,低瞥一了眼。   胃里骤然涌起阵灼裂撕扯的剧痛,迫使他猛缩蜷伏地,干呕不止。   桂弘被那群猎者耀武扬威翻了个个儿,疤痕按进雪中,眼不见为静——   他们只想摘金顶圣珠,要尊者沦入淤泥,来满足肮脏的快感。   背后触雪冰凉,束带扯断,远处的骑兵甩了绳过来,战栗的野兽终是失语噤声。   画良之看见一双眼。   十六年来逐日无一,闭目依旧清晰的眼。   那双眼随时坠得粉身碎骨,恸动绝望的失芒,无论映着火,还是映着雪。   锋芒堪比万柄尖刀刮着胃壁,他大口喘着粗气,冷风灌进喉咙,咳得喉管咸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   背后狂笑寒得毛骨悚然,独龙手下动作乍止,看那护卫血染半襟,扶着假面,捂胃边呕边放声大笑。   大雪幡然成雾,掀衣袍翻涌,一片凄凉。   “疯了?”独龙问。   “阴沟硕鼠,鄙薄小人。不惜动个身带疤癞的无趣疯子,以此为趣填补自卑!笑话,哈哈哈哈,笑话!”   独龙来了趣儿,哈地一笑:“怎么,是忠心被这大风刮回来了,还是藏不住,装不下去,心疼你主子了?”   “谁要与你这等货色合污,比乱葬岗的枯骨腐尸都要肮脏的东西。”   画良之的声音不带半分情绪,甚至于夹这呼啸的冷风中,都冷厉得不显逊色,语锋凝成冰锥。   “我的根再脏,也不踩‘叛’字泡的粪水。”   “当你这是活腻了。”独龙没把他看在眼里,轻飘道:   “用不得急,迟早送你上路。南疆也不需要软骨头的叛徒,我留你,不过想让你且给我跪好,看着你金枝玉叶的主子如何被我——”   “所以,有意思吗。”   画良之摇晃着折身持枪站起,鉴于刚刚骁勇一战,身边围的敌兵警觉震退半寸。   “?”独龙攥紧桂弘衣领,面露佞笑:“这等光景,不好赏吗。”   “好看?”画良之嗤笑反问:“我说,粗劣蛮子,放着面前皇城绝一色不碰,偏要搞那疯太子。糊涂,可笑!”   桂弘身上一噤,本浑了色的眸子暴闪,闷嗥攀起,无奈仍旧瘫软,扑通砸回雪里。   他要干什么。   “画……”   独龙倏然撩眼。   看画良之踉跄几步向前,风雪愈发猖狂,蒙蒙遮挡人影,   反手绕道脑后,指间捻住抠绳,轻轻摘下妖狐假面。   面具之下,冰白的皮面上,薄唇微抿,尖牙嗑破的血色润成红樱,嘴角凉薄卷起个微妙的弧度,说有勾引的韵,又带睥睨的蔑然。   狐目轻挑微眯,藏在湿漉漉的碎发下,他眸中并无半点情绪,分明幽冷如霜,氤氲着危险的气息。   却是一种让人明知陷阱,依旧不能自已去靠近的美色。   好一个男身女相,姿色绝等。   一帮蛮人抽气愕然,再赫赫咧出淫笑。   他往前几步,走到桂弘身侧,趁风声遮盖,暗道:“站起来。”   桂弘彻底慌了。   “你要干什么。”   他视线僵硬地在画良之与那帮南疆人之间动来动去,不祥感吞噬了后背,要拉他进那极寒凛冽的地府。   桂弘猛地抓住他脚踝。   “画良之——!”   “你打算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让你救我,但不是要你这样……”   他见画良之一动不动,那张不宽的背静静站在面前,虽是单薄。   可这是足矣撑起他全部人生的肩膀了。   “别这样,你不……不如杀了我。”   “你这是在杀我……!”   “阿东,等雪盖马蹄,很快。”   “哥……”   “纵使尘世再是不净,也脏不到你。”画良之的声音毫无波动,平静道:   “所以,自己站起来。”   “你做得到。”   桂弘抖得不能自控,浑水圈圈洇在眼底。   他得站起身来,站起来才能逃走,站起来才能救他。   站起来,才能一改这肮脏天地。   去他娘的恐惧。   把身子还给我。   太子双手交叠一处,拼力拔出袖中短刃,朝自己大腿刺去!   剧痛雷击般穿入四肢五骸,顿是个醒脑回神。   桂弘借机拾剑起身,腹中干烧似火,扶着马身往前,几步,再不知被谁踹倒,咳得直呕。   “大昭大内……竟藏了这等宝物。”   血红的披风猎猎招展,探成落雪红梅,傲骨不折。   画良之未言一语,只沉目看这群贪婪野狗圈围流涎的丑态,荒谬一笑。   “漂亮吗。”他问。   “漂亮啊,怪不得大人以假面示人,若以真容落进军里,岂不要夜夜爽得见了祖宗!”   四处应和的嘲笑连连,有人舔舌啧啧叫好,反正面前人不过唾手可得的战俘,荒山野岭且是无足轻重,他们要的是大昭太子的命,而今更是送了个美人来。   画良之以余光轻瞥,微扯嘴角,再问:   “喜欢吗。”   独龙捉了他下巴,玩弄似的绕在指尖:“谁会不喜欢。”   “那我陪你们玩,代替那废物太子。”他淡道:“够吗。”   ——“够吗!”独龙仰头高呼,像个张狂炫耀的猎手。   身后兵士急不可耐,纷纷大笑应够。   “好啊。”   画良之颔首卷出逢迎淡笑,歪头从他手心脱出,向后退出两步,抬起凝血的尖利铁爪,捏住披风系带。   独龙眯眼津津,奸笑狞眉,准备一览沉冬春景。   “都想要呐……”   画良之喃喃自语,目光聚上铁爪尖锥。   ——可我不想。   画良之用极小的声音念道。   压倒性的风声足以碾压一切杂乱,将他的面色也吹得半隐半现。   桂弘快要疯了,不是发病崩溃的疯,是真的痛进骨子里,要他生不如死的疯。   他拼了命地撑着膝盖起身,用痛觉吊着精神,脑袋里天崩地裂似的嗡鸣忽起忽灭,忽而沉成一滩死水,忽而强行挟着秽语如洪钟溃耳——   桂弘大口大口吐着热气,他扶着马奋力站起,像是在撕裂成结的筋骨。   混沌中骤闻一声刺耳的锐响。   ——“嚓!”   “……!!!”   血溅滚烫,滴答几许后,唰唰顺着下颌滑淌。   独龙呆怔瞪目,笑容凝在脸上,木然以指腹抹了把嘴角溅上的烫汁,难以置信地搓了搓。   勃然大怒!   “你他娘的……!”   桂弘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冻凝,一股刺骨的寒麻顺脊椎而下,头皮只留下短暂失神时空荡荡的酸涨。   他先是咕哝:“哥……”   再在眼睛将整幕画面判定成真后,从喉底爆开般嘶声:“哥!!!”   ——“画良之!!!” 第103章 玉碎   狂风卷雪浪泼洒而来,兵士惊愕抬头,南疆人从未目睹过的巨大暴风雪席卷扑面,瞬间迷失视野!   层起的雪花巨浪波动之后,众人皆见那张美人白玉狐脸,从面中如玉瑕斜裂一道,暴殄天物,汩汩淋漓鲜血。   铁爪自毁半面,竟还能望天笑出畅快爽极之色!   “大雪涤世,我以为我血祭轩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甚是快哉!”   画良之放声高喊,再被风雪声湮得彻底。   “亲毁于我手,也不配尔这等杂碎觊觎!大昭太子,皇家禁卫,岂容凌辱。我画良之今日,便要你们尽数葬于我朝江山寒雪之下,腐成泞土,养我山河!”   便是那一瞬,未待众兵士剥开雪帘,释出愤意,只听咔嚓几声,背后突如其来窜出的长剑眨眼间愤怒斩断十几颗意淫的脖颈!   力道之大,甚至于整颗脑袋落地之前,都没有一滴血溅上刀刃。   画良之眼眸一紧,立刻转身跑向马侧。   暴雪瓢泼,他也看不清路,可他把方位记得太清楚了。   太清了。   一直都在等这一刻。   “走!”   画良之扯过马缰,翻身上马,桂弘不敢犹豫,紧随其上!   烈马等了太久,扬蹄破浪,眨眼间无畏冲进风雪当中,冲进下一片密林。   独龙回神时,哪还见得人影,四处只剩茫茫雪雾。   这暴风雪下得太大了,风声可以淹没人声马声,大雾连自己刀刃所向都看不清,只消个抬头的须臾,哪儿辨别得出那二人跑向何处去?   “人呢?!”   独龙气得叫唤:“操他老母,到嘴的鸭子飞了!追啊,愣什么!”   桂弘一声不吭地攥着画良之的腰侧衣料,紧贴在他背后,再大的风,也吹不散直往鼻子里钻的浓烈血腥味。   他们在迷眼的大雪中逃命。   暴雪真的太大了,画良之的七煞伐杜与烈马马蹄出其不备地扫走被大雪惊骇的南疆兵,冲出包围。   马过再追,然不出片刻,雪上的马蹄印便会遮个彻底。   独龙气得发疯,失了智地喊人去追。   南疆的兵冲进密林,看不清前路,不知此处地势险峻,画良之的马在长陵得过特训,记得路,避得开山险。   但是南疆人不能。   惨叫与毛骨悚然的惊呼不绝于耳,数千的精兵滑下山崖,撞死在凸石上。   南疆的兵不懂雪,不知雪下藏冰,更不知道看似平整的雪面下,藏着何等凶险。   再辨不清方位,迷失在暴雪之中,树根拌脚,倒下就是死。   数千精兵,通通冻死在这野林里。   冲动与自满成了陪葬品,独龙厉目似鬼地站在雪里。   还保持着怒容高吼的动作,冻得僵直。   烈马覆雪浑身通白,是破云的龙,一往无前。   穿过密林,山崖,跑进官道,再入山林。   比起再不能喘息的逃命,他们更像破浪的游鱼,像浪迹天涯,没有明天的侠。   桂弘的呼吸粗粝扑在画良之后颈上——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狗崽子有多紧紧贴着自己,肩头几乎贯穿的伤疼得厉害,二人自入了林开始,马就是他在骑的,自己不过搭在前头,可也快要扛不住他这么用力的挤拥。   他们一路上一言未发,许是马太快了,张口就要吃风,不过更是因画良之心里虚,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快马一口气跑过连山,入了平原,再这样下去马的体力会撑不下去,身后的人才减缓速度,于马停下的一瞬。   霍地搂住他的腰,整个人从背后欺身下来,像块包袱一样将他裹住了,死死压在马背上。   “嘶……”画良之忍不住漏了声:“疼。”   桂弘把脸埋在他的背上。   他不敢抬头去看。   画良之背后隔着冬衣厚棉,依旧清晰感受到热流浇透衣料,湿暖的透到身上。   “怎么又哭。”   画良之话音刚落便发现自己的情绪怎好像也不受控了,鼻腔里一股又一股地疯狂涌着酸意,他要把骨节塞进嘴里,才能在半晌后平静说得出下一句话。   “阿东,好了。”画良之道:   “狗崽子出息了,靠自己赢了心魔。”   那沉重的脑袋略动两下,闷闷发不出声音。   “回去吧。”画良之轻声道:“早点回家,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桂弘磨蹭了一会儿,伸手从后边扶住他的下巴。   画良之腰背一僵,没等桂弘开口,自己反先解释道:“我没下狠手……”   他没听见桂弘应声,反而那手硬是拗着要掰他的脸过来。   可他失血到现在眼前发黑,哪儿有力气反抗,闹得画良之心里更不是滋味,不敢给他看,于是两只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好。   总之像做错事般不敢同他直视:   “没下狠手,没下!反正……”   “反正什么。”   桂弘的眼红得像是在从地狱爬出生天的煞,觑成一条细线,死死盯着画良之的脸。   血印干涸在脸上,桂弘手背根根青筋凸起,看得出绷着很大的力气,却只是轻轻沿着伤口描蹭。   从左侧颧骨斜斜向下延伸到耳根,伤口确实不深,但毕竟是在脸上。   多半总是要留疤的。   “反正……我不喜欢。”画良之嗫嚅道。   “那也不能因为那群人糟蹋自己。”桂弘咬牙切齿,快要瞪出火。   怎奈那么凶的表情下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三两下划拉着把画良之圈进怀里,箍得可紧,好像有人要跟他抢。   忍无可忍地低下头,吻了他脸上的伤口。   小心翼翼的吻轻盈绵延,略微蛰痛下是万般关切,带着珍重的怜惜。   他在吻他最珍惜的瑰宝,捧着也如翡翠怕碎了的,怎就因那帮子蛮人……   “我说,比起这个,我可能有更急着要治的——”画良之被挤得太疼,又感觉他像只狗似的舔得人发痒,哭笑不得:   “混帐东西,原来你只会疼这张脸啊。”   桂弘眼里波澜荡漾,从怀里放了人。马的速度一旦放慢下来,大雪下的二人只会迅速白了头。   画良之肩胛上冒的血不止,半边甲衣全成了红的。他心疼得看不下去,扯下画良之背后披风要去堵伤口。   “别用这个。”画良之出手做止:“你把它叠好了,换个什么东西……”   眼下手边再没了什么东西,两人外边套的都是甲,哪里找得到什么软布。   桂弘更是急得发噎,情急下着慌拿手去堵,只蹭了满手热黏半干的血。   与此同时,在他眼中那弯热浪凝成冰霜之前,想到些曾经某些教诲,终是咽下口水,声音略带沙哑,干渴地询问:   “求你件事。”   “讲。”画良之道。   “我想亲你一口。”   “……”   画良之登时浑身发毛,没敢相信自己耳朵:“……什么?”   “不是你说的,别寻什么借口,想做直说。”桂弘眼里是血红的,那般紧迫的目光还没从刚刚绝境中走出来,整个人仍是十分僵硬。   “我是……”画良之现在有些头晕脑胀,没法子跟他拌嘴,飘忽忽地说不上话来:“我那是……”   “行不行。”桂弘问的直截了当。   画良之没想到他会这么跟自己说话,那表情认真得好像什么破罐子破摔,没了明天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本来疼到煞白的脸一下子涌上血色来:   “你刚不是亲着了,还问……”   桂弘眉头一蹙,两眼紧贴着画良之的脸。他把他脸上的血舔干净,视线认真往下移了半分。   “我是问,亲嘴。”   画良之心底咚地一声撞得发麻,脖颈子也烧得厉害,简直比伤口疼得还熬人,他想停下这份手脚不安的局促,连忙道:   “不行,不行,不行……不是,我有什么好亲的啊——”   “是你让我直言,这会儿又不许,你身上疼,我不想来强的。”桂弘眉头拧得更深,狠着声把央说得像逼迫:“那换个说法。我头次胜了心,我要你奖我。”   画良之垂了脑袋,胸膛里的东西轰隆响得像是风雨夜的雷,他认定是自己失血过多,身子要撑不住的前兆。   那小狗崽子若是不得了满足绝不会罢休,想尽快歇下,唯有小声道:“那你赶紧。”   那一刹桂弘啪地猛甩马鞭,得闲休息食过枯草的马来了劲头,冲得画良之措手不及——他还是个杯桂弘掰成半斜跨得姿势,一下子失了重心往后仰去,眼睛骤然瞪大。   恰赶此刻一只手捞到他腰间,稳住身形不说,将他一把拥进怀里,嘴唇撞得结实。   “……!”   好在桂弘没再往里撬去,许是心疼自己重伤,不敢乱碰,但也没舍得把自己放回去,抵着额头又含了泪儿,咬着牙闷语问:   “雪不来呢。”   “……”   “哥,这雪若是不来呢。”   “会来的。”画良之颤声道:“楚神棍……这点我还信他。”   “或是再来晚一刻呢。”桂弘的嗓音越压越低:“你打算做什么了,你为逼我破这屏障,自己赢得了本心……你是打算做什么。”   画良之把头埋得更低,低到几乎顶在桂弘的胸腹上去。   无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屈动几下,嘴里太涩了,涩得出不来声,胸口一阵阵被抽筋扒骨似的疼。   “我不择手段的护你。”他隐着情绪,努力使自己假作平静:“是职责。”   “那陪我出生入死,辞官被贬入陋舍,也是因职责。”桂弘问。   “嗯。”画良之沉默半晌,道:“我是宫中禁卫,又是你王府护卫。”   “那么寒山冷夜,你自己吃不饱穿不暖,费尽心思喂我养我,替我受责受骂,背着我翻几座山头求医,也是职责。”   “……”   画良之指尖颤得厉害,喉咙里哼出的声音愈发细小,辩解道:“是,我想留在山上,就得好生照顾你,不让人挑了刺。”   “再没了?”   “……没了。”画良之闭上眼。   “真没了。”桂弘心有不甘。   “……”   “那你呢。”桂弘追问。   “我什么。”   “你的人生。”他道:“你自己的人生,意愿,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画良之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哗啦啦地往下塌。   “别问了。”他战栗着倒吸几口气:“别问了……”   “你不想自己许就在那儿死得凄惨,不计后果,命说绝就绝,脸说毁就毁——口口声声说什么职责,画良之,你心里怎么想的?如今你我活着出来了,畅快吗,舒服吗!”   “不知道……”内外交错的疼快要让他撑不下去:“命没绝,脸也没真毁,你不要再说了。”   “画良之。”桂弘没停,反而质问得一字一顿:“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我……是您的部下。”   “好,你说忠臣。”桂弘沉着气道:“战场上马革裹尸战到最后一刻那是英勇,众叛亲离沦落低谷不离不弃算你忠愚,但以往你我不过无知孩童,你待我好的那些过去又算得了什么!”   画良之出不来声,十指攥紧衣摆,捏成一团带血的皱布,低垂的头在阴影遮盖下什么表情都看不见。   “别说了,别说了……”   “你把我看得比命重——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你出那下策想替我拖出时间,画良之,说好的共生死呢,地狱也要一块儿下的,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你是大昭的太子。”画良之痛声道:“我得护你。”   “我是桂堂东,是你养着的兄弟!!!”   桂弘终是忍无可忍地嘶喊出声:“在是大昭太子之前,我是那漏雨寒舍之下拥挤在凉被之下,同你相依为命的孤儿!”   他继续喊着:“谁又不是把谁当命护了,谁又不是谁活在这世上仅剩的温存?你这样护我——谁来护你自己!”   画良之肩头耸动几下,闷声的气音到底再把持不住。   心里那些铁壁铜墙碎得彻底,说什么恩怨情仇身份悬殊,这漫天风雪,深山野林,这茫茫大千世界。   大家都是血肉铸成的人。   都是一把骨头,一颗心,一条命。   谁比谁高贵。   谁比谁下贱。   他把隐忍吞下肚子,剩的便只有委屈。   无缘由地活了这么多年。   我不好,我不舒畅,我心里难受,我……我也怕。   怕雪不来,怕鬣狗扑了食,也怕你我真死在那里。   我也怨为何偏偏是我遭这等破烂人生,为何我就要出身低下,生不曾为自己而活,望别人家庭和睦,万事顺心,我就要在炼狱苦熬,半辈子都在为儿时的过错赎罪。   卑微,狼狈,易敏,孤僻,患得患失。   画良之抵在桂弘胸口,哽咽着流出无声的泪。   风倒是识趣,带着大雪把他那隐忍的哭声卷得散了,哪怕到最后成了嚎啕放肆,也不至太过狼狈。   于是那些积攒多年的憋屈,孤独,自责,悔恨。   全一并伴哭声随风散了。   “我知你不会弃我而去。”桂弘一手牵缰,取另一手将那崩溃哭着的护进怀里,替他挡着风:   “故而无关生死,我不要偏袒,要你同我并进。且现在病大抵是好了,往后绝不再拖你后腿,所以求你信我。”   “切莫自作主张,我的命将由我定,一番天地我自会成,你在我身后,不要往前闯了。” 第104章 逃兵   快马跑了两日,画良之身上的伤再不能拖,太子策马一路冲向皇城大道,趁着黄昏落日,携残阳狼狈逃进宫门。   当日正赶秦昌浩在午门当值,面前惨状难以言表,震得他半晌说不出话,一步跨三步地从数丈高的城楼上跑下来接人。   桂弘把画良之从马背上抱下,顾不上自己衣冠不整也是满身血渍,狂吼着寻太医。   太医到了,皇帝也到了。   长陵一行护卫队二百余人,长陵成依旧在守城死撑,兵败的消息还未传来,眼看着这无能太子自己一马当先跑了回来,还带这个浑身是血的护卫长。   只要是个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眼下当是太子临阵脱逃,折损全员,护卫为保其平安重伤。   不仅无能,懦弱,还是个拖人后腿,浪费国之栋梁的废物。   老皇帝二话不说,当着围观宫人,禁卫护兵,大小官员等数百人的面狠狠扇了桂弘一巴掌。   巴掌声大得殿前空旷都在回响,桂弘跪在脚下泣不成声。   他把畏怯的疯癫模样做得淋漓尽致,慌张时语不成句,牙关咯咯颤,央着求他父皇救命。   眼见世帝眉头锁紧,面露厌恶不愿理睬,他便跪爬着把围观的一道大臣衣角全抓了个遍,挨个哭着求人救人,反是给那群大臣吓得无所适从,一个个扑通跪着跟他对拜——   “朕的大将,朕自会救他!”老皇帝忍无可忍,再是看不下去,皇家颜面都快要被他当成煤灰踩烂在脚底下了,当中疯癫成这样,怒道:   “倒是你这个混账东西!临阵脱逃?长陵不是还没兵破吗!怎倒先跑了回来,甚险折朕一员大将!朕为何会有你这种不当不立的逆子,你拿什么偿!”   桂弘瑟瑟掀起眼皮,漆黑中压着抹不为人见的阴冷。   另一边,画良之早被人带回医馆去,身上的贯穿的弩伤隔了这么些日已经开始化脓发炎,低烧得人昏沉,兴许也是知道自己回了京终于有救,正迷迷糊糊准备安心睡了。   被闻讯赶来的季春风一大嗓门给喊吓得心脏突突直跳。   “画良之!醒醒!不能睡!”   “……”画良之累得睁不开眼,哼哼着打不起半分精神:“我没死……”   季春风见他怎么喊都清醒不了,心里认定这可坏事,画良之这会儿还遮着面具呢,急得他牙痒,捏拳咚咚往人额头当叩门似的撞了三下:   “睁眼!混蛋东西,撑住!”   “?!”   画良之心疼自己的金子,怎奈身上真是没力气,没法找茬跟他打架:“我乏……”   季春风瞧状还是不行,干脆啪啪往他面具上扇了个连环巴掌:“那狗医师怎么还不来!喂!清醒!”   画良之晕晕乎乎,耳朵被他那巴掌震得发鸣:“季春风……你等我睡……睡醒了……掰你十根手指……头……”   碰巧这会儿医师赶了来,先拿剪刀把黏在身上的衣裳剪开,擦拭端详伤口的须臾,画良之已经顾不上疼不疼,响起轻鼾。   秦昌浩跟着揪心,他看不下去,龇牙挤眼地瞅那常年英气如三月暖风的季春风急成了倒春寒的料峭乱风,在原地一劲儿打转。   画良之这边儿又怎么叫都不醒,睡成死的,真跟不行了一样,不由小心插了一嘴:   “大夫,您直说,人还有救吗。”   医师抚须片刻:“箭伤不在要害,脉香尚且有力,失血疲倦,诸位大人无需担忧,不过睡了而已。只是画大人的伤口过深,且已有发炎生脓的势头——   医师顿上片刻,再道:“现需去衣剜脓,割下坏烂的肉,才好包扎医治。”   画良之迷迷糊糊间只听见了个“脱衣”,刚还拽他去见周公的困倦登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寒骨起鸡皮的的恐慌。   果然不出意料,医师话音才落,季春风的手已经上来了。   “那便脱,快!昌浩,搭把手,救人要紧!”   画良之想到自己身上还有那时候桂弘发疯刻的字,说死也不愿被人看见,哪儿还有什么困意可说,顿时瞪圆了眼上下挥手乱舞,一劲儿拗着不让人碰,精神得过了头。   季春风:?   秦昌浩:??   操刀的医师:???   “这他娘不会是什么回光返照。”秦昌浩小声嘟囔一句,季春风立马捂了他嘴:   “少讲晦气话!”   “请您两个出去吧……”画良之欲哭无泪,扭这几下全扯了伤口,疼得眼冒金星。   “说什么伤感情的。”季春风急道:“总不能给你孤零零扔在房里,就算不愿让人看着治疗,至少这衣服帮您一脱,也好方便。”   “不用……不用,不用!”   画良之玩儿了命也不让碰,秦昌浩一度咬死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大半儿,季春风按着人二话不说非要扒他衣服下来——   一来二去屋子里吵吵闹闹没个完,给一旁的医师看得发愣,心道这伤者真是活泼,好像用不着自己救也能活。   画良之眼看自己止不住,心头一阵寒凛,痛苦闭上眼。   想自己一世英名就该毁在今日,连着桂弘的声名一起要臭沟里烂了去……   也罢也罢,反正生就是两个烂人,烂人配烂人,没什么不好的,看见就看,更何况他那时候精神不好,刻不出个四五六的东西,狗趴的字乱七八糟,就当什么普通的疤糊弄过去——   “奶奶的……擅自动谁的人呢!!!”   门口一声震如洪钟的怒吼,画良之瞬间软了身子。   他把最后一丝力气全用在跟季春风扭着反抗来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得救,旋即啪唧瘫回榻上,多半个音都再哼不出来。   桂弘从外边气势汹汹踹了门进来,氅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束带没系紧,散了领口,露出大片明晃晃的胸肌,结实得凶人,便更衬得这人一对儿紧蹙剑眉下的厉目内,几乎杀死人的险。   不过这般衣衫不整招摇着甩袖进来,论谁看了不都是个刚从什么不好地儿出来的放荡公子,此刻手里就差一壶即将敲到他人脑门上的酒壶——   屋内下人们匆匆退到两侧,全是低头垂手不敢出气。   季春风如此更咽不下这口气,夺前一步连礼都未施,秦昌浩赶紧去抓他衣服,也拦不住这人积怨出口:   “太子殿下既然不心疼忠臣性命,此时何来假作慈悲的探望,反是别被血腥味脏了您心情,耽误了享乐——   他话到一半,忽见桂弘大袖下有血沿蹭破皮的指尖淌下,滴答着往地上流。   后边一阵急忙忙的脚步喘着气停下,是个年过半百的太医抱着药箱,缩头探脑不敢往里进,视线与季春风对上一瞬,紧着使眼色地飞快摇了摇头。   桂弘缓慢移了眼珠子到他身上,借着些身量的差,冷睨道:“接着说啊。” 第105章 饮血   季春风瞄了眼门外那太医,莫名弱了气势:   “……画大人倒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样的主。”   门外太医霍地闭眼,嘴里头“啧”地一声,往地上狠狠跺了脚,又将食指凑到嘴边,拼命往他那儿做噤言的动作。   “嗯。”桂弘竟是闲淡一哼,往前踏上几步,视线黏在榻上昏昏欲睡的人身上,道:“季大人若是都骂完了,可以滚出去。孤还有话要同孤的人说。”   “我……”   余光下门外的太医使劲儿朝他做着招手过来的动作,秦昌浩早就看出不对劲儿,俩眼都不知道该在谁身上停留,眼瞅着季春风被堵住了嘴,忙是借机拽着他从屋里头出来。   还怕他不放心,贴耳小声道:   “里头有医师在呢,画良之命大,你用不着担心。那疯子若真对咱之之不管不顾,想要他死,也不至于用体温裹着人一路跑回皇城——我若不是亲眼见了怕也跟你一样不信,但他那马冲进城后第一句喊的可不是‘父皇饶命’,是找医馆给他‘救命’。”   季春风气得翻了个白眼,前脚刚从门踏出来,那太医立马追到他旁边,紧张道:   “骁卫大人可不能再妄言,吓死在下。”   “怎么?”季春风再耐不住,破口骂道:“今儿怎么一个个的全给那疯子说话?画良之要死了你们是一点看不见!”   “呦……”太医一抖,瑟缩道:   “大人讲什么享乐,太子殿下穿成那样,那是——”   “狗都知道是抛下他尽忠的部下,寻什么色。”季春风哼道。   “害!”太医忙扫了四周,摆手压低嗓子道:“是殿下弃阵脱逃,这般大罪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轻易放了,才赏了三十的鞭子——这会儿皮开肉绽的也不让下官治,非要跑这医馆来寻人……”   季春风骤地哑口,心头惶然一荡,往回那闭紧的门望去。   桂弘在屋内遣了下人出去,只留个医师在里头,回身从架子上取面巾把手上血擦洗干净,瞥见画良之半睡着没往自己这儿看,稍稍松了口气。   “殿下。”   医师见他不动,势必要在屋里待下,小心问道:“画大人眼下需动刀施术,您且是回避片刻更好。”   “不回。”桂弘回得生硬:   “动你的,当孤不在。”   说罢取下画良之道面具,指着他脸上的道子跟发愣的医师道:   “待会儿弄完了,把这儿也上些药,尽量让它淡去。”   医师不敢耽搁,从箱里掏出木块启开画良之的嘴,让他咬着含住,随后取出薄刀,泡酒少顷。   桂弘见画良之眯着眼睡,置之度外无事人似的,反观自己心里头又紧又疼,往前跪坐在地,握住那发凉的手。   这种失血冰寒的触感握起来并不像活人,他早就怕极了这般温度,即便知道伤口不中要害没什么太大危险,但总是像上回从鬼门关把他抢回来似的。   让他产生如握沙般随时流泻殆尽的恐惧。   画良之虽是困若丢魂,但五感仍旧敏锐,医师的薄刀一点点削上坏肉的时候——   他还是疼得骤醒,下意识捏紧握着自己的手。   起先咬牙阖目忍着,但那刀尖总要往伤口里钻,刮骨似的眼冒金星。   到底是疼得咬不住堵嘴的木块,顾不上丢人什么,呜哑憋喊得声嘶力竭。   血染得身子下那块儿被子通红,伺候的小侍在旁接嘀嗒落下的血,到最后盛了大半盆,刺目,瘆人。   桂弘眼里被血色映得鬼红,瞳孔紧缩成一点,死咬住槽牙道:“到底还要放多少出来……!”   医师不敢手抖,忐忑道:“没……没别的法子,不将箭头带进的脏物铁锈清净,而后不愈,生出大炎可要无救……”   “那你快点!”桂弘耐不住性子:“我给他养出那么多的血多不易,你这会儿放起来倒是不心疼!”   医师哪儿敢把莫名其妙四字化作神色挂在脸上,畏畏缩缩答:“是是,是……小人尽快……”   桂弘心疼得像是手狠劲捏着心肝榨血,他开始想自己就是活该心疼得喘不出气。   废物一样活了这么多年,一点病痛就连身子都操控不了,连累他替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三十鞭远远不够,他身上还有他先生和凤离的命,柴东西的命,自己二百五十护卫队的命。   画良之不该独自疼到死去活来,我当偿的。   想到这儿干脆拔了画良之嘴里咬的木快,闹得人一声尖叫出来,在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把自己的胳膊塞了进去。   “你咬我。”   画良之人都傻了,那剧痛一遍遍从伤患处排山倒海地往身上侵袭,牙关都成僵的,必须要咬住些什么东西来缓解。可这忽然换了条胳膊进来——   登时气得眼前发黑。   “他娘的混蛋东西!你要我怎么下得去口!”画良之在喘息之余厉声骂道。   “咬,像我小时候咬你似的。”桂弘声音忧沉,眉目里染的全是郑重。   “我操你大爷的桂棠东!我他娘又不是属狗的!”   操刀的医师被这俩人的一问一答惊得手抖发愣,还那儿敢下刀。桂弘见状气急败坏,全把气撒到了医师身上。   “不救了?啊!停手干什么!大人是把后事都处理好了的意思吗!!!”   医师慌慌张张低头闭耳,拼住心神不敢手抖,继续下刀。   这薄刀真的太疼了,割在本就发炎肿胀的伤口上,简直就是酷刑,让人死去活来。   画良之再是竭尽全力含着桂弘的胳膊不敢咬,快把他八辈祖宗从坟里骂出来,可一刀下去,他总归是个活人。   剧痛没法控制,两排牙吭哧一口陷进肉里。   桂弘噤声挺着,当跟他一起疼了。   血腥味滋进画良之嘴里,黏黏糊糊的腥咸实在是恶心至极,完全难以下咽,只能全含在嘴里,到最后血混起口津顺着嘴角往外流,跟个什么瘫子傻子似的。   直到包扎终于结束,画良之早骂不动,整个人都跟脱了水似的被汗冲洗得透,长发根根黏在身上。   加上失血惨白,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把牙拔出来的劲儿。   到底还是桂弘主动掰着画良之的下巴才能把胳膊松出来,看他算是没了大碍,嗤嗤嗤地喘笑个不停。   画良之呸着嘴里的血臭味:“……取水来。”   桂弘忍俊不禁,回头沏了茶端过去:“这么嫌我啊。”   画良之脾气都叫他磨平了,着慌漱过口,有气无力地嘟囔:“有病。”   “没有。”桂弘笑道:“百般清醒。”   “真他娘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疯子。”   “您眼中是个好人就成。”   桂弘把血污擦了,坐地下乖巧撑脸,嘻笑道。   “我可不这么想。”   画良之啐了声:“哪儿有好人把胳膊往别人嘴里塞,逼人吃人啊。”   说到这儿,画良之稍微偏了些头,把眼眯出条隙:   “我说,您这疯狗当初是怎么下得去口咬我的啊,血涌进嘴里,不恶心吗。”   桂弘回答的不假思索:“恶心啊。”   画良之有些出乎意料,费事儿转了半边身,没伤的那条胳膊抱在胸前,奇怪道:   “可我初入王府那日,谢公公说你不仅咬人,甚言您吃过人肉。”   他微拧了眉头,自叹自说:“不过吃人一事定是世人以讹传讹了,谅你再疯也不是真的不人不鬼,哎呦,不过咬人倒是真的,我可以身相试过——   “不是传闻。”   桂弘微微垂目,寡淡一笑,打断了画良之的话。   他举目对上画良之一瞬怔然的脸,又道:   “真的。”   画良之呆了几许,而后牵动嘴角干笑两声:“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那你说说,人肉是个什么味道。”   画良之尴尬装成不以为然,打算当玩笑过去。   因为他已然意识到这会儿的氛围有些不对。   可桂弘没有做罢。   “是真的,我吃了。”   他说:“在天牢里,他们逼我亲眼看着我皇兄被虐死。我想活,就得当着那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面扮成疯子,我知道他们不容易骗,所以我……   “爬进去吃了。我吃了。”   桂弘声音抽紧,五指屈动几下,把画良之手背抠得疼。   “我把我皇兄,吃了。”   他颔下首,垂荡的发丝在细微颤抖。   画良之顿然止声,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桂弘。   固然震惊,但他觉得有些话,有些过去。   若是想真正走出来,就得先主动勇于面对,敢于说出口。   同什么人吐出来了,不再自己沤着发酵发臭,便会慢慢好的。   “我啊,我一口,一口,一口,把我哥的尸体,当着他们的面,生的,焦糊的,混着血,吞了,吃了。”   桂弘嘴角一抽,扯出个诡谲凄厉的冷笑:“也不完全腥臭,甚至泛着些糊香。您说这不是疯子是什么,我再是饿的——”   “再饿,人总不能觉得人肉香,还是骨肉至亲。”   “可我啊……”   他哼笑出声:“竟以此果腹,没饿死在天牢里,活着被送了出来。”   “我皇兄那人,生被我拖累,费尽心思让我活,自作茧将我推至事态外,连死都以血肉养我——”   “我怎值得……”   “我不值得……”   “这命太重了,我背得好累。” 第106章 归物   画良之轻地覆住他攥紧的手。   “或许他想要的并不是要我替他复仇。”桂弘垂头声颤,埋着脸不肯见光。   “他想让我替他清奸佞,护家国。回京这一路上我想了很久,内侍省勾结朝中大臣嫁祸我皇兄,非要要了他性命,下手狠到火烧南山,以我做套。但我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到最后仍是什么内情都没与我说。”   “你说,他会不会根本没想我纠结于仇恨翻案,而是……要我担责肃整天下。政权斗争难免一条血路,总有人会牺牲献祭,比起固执纠结于仇恨,倒不如替他们完成夙愿,才算善终。”   桂弘话落,双目垂向微颤抖的双手发呆。   那些血淋淋的过去再次鲜活的被翻到表面,他怕得要命,带血生肉的酸臭恶腥,隐约泛起的焦糊香。   一辈子都散不尽地停留在嘴里。   “只是我放不下,我靠这恨意撑着,活着……别无他法。”   画良之不敢去想。那段时间向来胆小怕事的孩子如何身心俱伤,沦落到那不见天日的天牢里,逼上绝路。   他在那儿被迫脱胎换骨,鲜血淋漓地重生,半生爬不出冤魂噩梦的炼狱。   怎奈这条命背负得太重,想死不能。   又无处述说,无人分担,四面楚歌处处逢敌,全盼着他堕落,再没有一个人敢掏心掏肺的信任。   那么重的担,他独自扛过这么多年。   怪不得他要偏执地抓住自己。   画良之握着他的手,思绪万千。   不过找不对方式,胡乱中只当救命稻草薅了。   无奈二人误会在身,自己一开始百般抗拒,越是让他发疯急怒,干脆不择手段。   好在,解开了。   画良中眉头轻舒,呼了口气,道:“你靠过来点。”   桂弘略微一怔,稍稍掀起眼皮:“?”   “让你凑过来。”画良之无奈失笑,道:“总不能叫我拖着这身子往你边上挪。”   桂弘本就已经贴在边上,疑惑往前伸长脑袋,便觉一只手抚上头顶,揉得舒适安心,逐渐冷静下来,又好像那些话说出口后——   竟轻巧许多,远不如想象中那般沉如磐石,压得人上不来气。   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跟着清爽起来。   这让他觉得格外舒服,干脆眯眼往头顶的手贴去……   ——咚。   “啊!!!”   “啧。”   “你干嘛!”桂弘捂头大叫,刚眯得惬意呢,怎那温柔乡突然成了榔头,照自己脑门就是猛地一锤。   “什么狗子。”画良之乜他一眼:“少给我矫情,别想那些旧忆破事儿了,是你说以后你担责,你成天地,要我在你身后,话出口就成了过耳风?成大事的龙子怎还搁这儿跟我撒上娇了,假的吧。”   “我……!”   -   两日后,画良之方能稍微活动些身子,便硬要起来去个什么地方。   桂弘放心不下,分明已经给他安排上厚软织锦垫子的车驾,还是非要跟着他出去。毕竟医师听闻他要下榻,两眼瞪圆连说不成,伤口还没见愈,贸然动作是要再拉扯开的。   只是桂弘知道画良之的性子比驴都倔,除非真拿绳子给他绑在屋里,不然他能带伤把门外看守的护卫胳膊全卸了,也定要走出这个屋去。   最后好说歹说才同意让自己陪同。   总之扶着人往西城外去的路上,两侧民房越发简朴。   到了外城,大雪冰封的地尚未化开,田野里麦梗枯黄,半截孤零零断折在半化后混着冰的雪中,风一起,吹得人衣袍攒动。   画良之今日被裹得厚实。一件厚棉宽松的浅青圆领袍,由黑漆皮的蹀躞勒出腰线,半边胳膊吊在胸前,外边还披着个明显就不是他那身量该穿的雪貂氅衣。   如此被人搀扶着,倒像个什么雍容华贵的夫人。   那雪白的绒毛难免拖地,田路可不干净,雪被人踩化成泥,没两步下摆就成了脏的。   画良之看得难受:“说了不合身,偏要给我披这个,贵重东西,脏了多心疼。”   桂弘扶着他,不满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个,少心疼些身外物,多心疼你自己。”   “……”   画良之撇了撇嘴,心道:“本就不是寻常人能碰的东西,当你皇族富养不知珍惜,还不许穷人家心疼一下。”   好歹是桂弘担心画良之话说多了牵着伤口疼,才没继续跟他拌嘴,心里闹着别扭,手却老实从后头替他揪着衣摆。   不过两人往前那不起眼的茅顶屋走上没几步,斜前方忽然冲出来个穿着棉袄的小男孩,看着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手里操着把做工极其粗糙的小木剑,呜呜呀呀挥着朝二人冲来。   然后啪唧一声崴了石头,扑倒在他俩面前。   桂弘:……   画良之:……   小孩:“…… 呜哇————”   画良之拐了桂弘:“扶啊。”   桂弘看那孩子浑身脏兮兮,棉布袖子都噌得发油发亮,还狗啃屎摔了满身泥,实在伸不出手:   “……他自己摔的,关我什么事儿。”   “那你让开,我不嫌,我扶。”说完甩开桂弘搂着的肩就要弯腰。   桂弘当即急了:“您别动!我扶!扶就是!”   桂弘不情愿地弓下身子,手还没碰到那哭包,那男童猛然挥出手中木剑,“邦”地敲在他手被上。   比起疼什么的,桂弘跟画良之俩人齐齐愣在原地,少顷,桂弘才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刚想发脾气——   那男童居然嚎啕大哭着从泥地里爬起来,挥着木剑朝他们尖叫冲来,那张受冻紫红的小脸鼻涕混着眼泪,眼神却是豁出去的狠。   “滚出去!离我家远点儿,滚!”   桂弘三两下躲开,跳脚挡在画良之面前,怕这顽童把自己的美人灯给伤着,当即拉下脸色板出凶色:   “谁家不知好歹的小儿!”   男童一颤,眼底狠劲儿下藏不住的怯色露了出来,握剑的手直抖,像极了只跟人叫板的小耗子。   “没粮了。”他又是不甘地挥了一剑,把两人逼得退步:“真没了!”   画良之扶住桂弘的肩膀,从后边探出头,疑惑思考了会儿,恍然道:   “我们不是来收粮的地主。”   “你们就是!”男童上下扫了二人装束,抹了把鼻涕梗着脖子喊:“别过来!”   ——“毛毛!”   身后传来声急喊,画良之于桂弘闻声见一位布衣妇人急匆匆跑来,背上还背着个咬着手指头的两岁娃娃。   那妇人慌张将挥剑的男童扯到身后,着急间气喘得吐不出字,只一劲儿藏塞着孩子,又见面前为首那贵族气宇轩昂,衣着不普,   忙跪到地上求道:   “是小人管束不当,孩子不懂事,最近……最近讨粮的太频了,家中无男丁,实在填补不上,还请大人们宽裕几天……”   画良之扭头望了眼铺着茅草的房子。   大昭皇城虽是繁华,但这一切不过锦绣的外衣,出皇城不需十里,战事纷扰,或因连年干旱,民生确不算好。   但这篱笆简单围出的院子也算得上过分寒酸了些,甚是会让他想起儿时在南山打杂做奴时,住的那四下漏风的寒舍——   屋外院内晾着许多衣布,画良之移视线到妇人手上,发现她十指粗糙紫红,干裂的细口密布,多半是浣衣女,替人浣衣为生。   这活儿到了冬日可不好干,河水都是冻的,就算从井里费劲吊出水来,也都参者冰碴,碰一下都钻心的疼,何况要泡上一天洗衣。   更是让他张不开口,木然立在原地。   “我们真不是来讨粮的。”桂弘发觉画良之的踌躇,正色替他道:   “身后这位大人有东西要带给您。”   “什么……”那妇人小心疑虑地抬头,身后和背上的娃娃哭得一唱一和,吵得耳朵痛。   她奇怪着歪过头去,看画良之从桂弘身侧走出,风中黑发撩在金面上,妖狐嘴角上扬的角度若隐若现,仿佛那一成不变的表情此刻也弯成无奈苦笑。   雪貂的皮毛在冬日下难免刺眼,她要眯眼觑目。   才瞧清楚那位狐面大人手中黄衬锦盒内,染着斑斑血渍的大红披风。   扑通一声瘫坐在地,猛地捂住嘴。   即便不出声音,眼泪仍大颗大颗不受控地往外滚。   “抱歉。”   “大人道什么歉呢,刀剑不长眼,如此也是荣光。是他自己要去行些男子汉大丈夫做的行,把我们娘四个从茅草屋里接出去……”   “东西那孩子向来这样,官人过世后他是长子,总想撑起这个家,可也没银两供他读过书,又没养壮起来,干什么都是逞强,说到底——   大叶的粗茶在陶碗里被热气冲得打转,左冲右撞的不宁。   沏茶人的手止不住地抖,热水溅了满桌,她又要寻布去擦。   被放在摇床里的娃娃抓着空气大哭,扯嗓门喊娘,大些的那个扒着门框,警惕得像只瘦小的狼崽。   妇人回身时脚步打晃,失魂落魄地险撞跌在身后的柜上。   她紧捏着柜角稳住脚步,勉强苦笑道:“分明是我,是我的错。”   “是我养不好,家况拮据,他才会去吃那苦。”   ——是娘对不起你。   ——实在求不来银两了。   ——为娘的罪孽深重,让你白来人间一趟受苦……对不起,对不起。   ——马上就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怕,别怕……   ——乖。娘去陪你,别怕。   “咣当!”   “哥!” 第107章 渡春   画良之猛地起身,木扎被撞翻在地,他狂奔出去跑不上几步,扶住院内老井瘫坐在地,胃里一阵阵轰隆的绞痛让他直冒虚汗。   疯狂涌出的干呕呛了嗓子,剧烈的咳嗽抽扯得伤口不断剧痛,呼吸却被什么无行的东西堵住了,怎么睁眼仍是一片花白!   “哥,哥!”   桂弘夺门追出,连忙扯下他脸上面具。   面具下从未见画良之露出过这般惊恐神色,桂弘心头当即大骇,把人团抱住,按着后脑勺埋进怀里,不让他见光。   他在怕什么。   桂弘抚着他的背,摸到满手的血。   画良之倒喘一口大气,撑着地的胳膊一下子软了,完完全全靠在桂弘身上。   好久方见平稳,薄唇紧抿着从他怀中支起,脸色白得吓人。   “回去。”桂弘扶他站起,命令道。   “我问……咳咳,”画良之强撑道:“有话问。”   “问什么!”桂弘实在看不惯他这般不顾自己,忍无可忍吼道:“回去!”   言罢直接掏进腿弯把人横抱起,大步迈开。   妇人也吓得不轻,不明眼前状况追出屋要送人,口中“大人”二字刚出。   “国库不空,寒冬无收,又非农户!”画良之心知挣不脱,抓着桂弘胳膊大喊:   “谁逼你们缴粮!”   妇人一愣,支吾道:“此处原是马场,政改后成了农田,盖屋舍为我等贫苦人无酬分得的地,只需缴粮即可…本以为多做工买来填补就是,总比带着孩子沦成难民要强,却不知,却不知讨粮的那么勤——”   画良之按着桂弘的肩膀支起半身:“太仆寺?!”   他再扭头掰住桂弘下巴:“太仆寺不是因贪处斩了。”   “明日我差人给她送银子来。”桂弘使劲甩开下巴,狠压着怒冷声道:“房子也给他们换,不住这儿了,行吗,能走了吗。”   ——“啪!”   画良之响亮扇了他个巴掌。   桂弘登时傻在原地,半张脸飞快漫上红印子,张口哑言。   “你自掏银两救得他们一家。”画良之满目急怒:“可这世上如此受苦的人千千万万,助得他一个,助得了万千吗!”   “……”   “不要想着只把表面磨平了,在腐木上镀金作秀!”画良之扯声怒吼:   “你要做个明君!”   桂弘胸前起伏得厉害,两眼死死瞪着画良之看——   “……好。”   桂弘伸舌舔了裂口的嘴角,顶腮道:“那你应我,处理完这事儿,三天,至少三天。给我休在屋里,一动不许动。”   太子眉尾青筋绷紧,愤恨把人稳着放下:“若是连你一个都守不住,谈何江山万民。”   “太仆寺征用马场,建民房收纳无法务农的难民,”画良之未置理睬,拨开桂弘,往回踉跄到妇人面前,不遮面具的脸冰白,毅然道:   “说是无需缴纳地税,只要按年头供粮。可那些难民多是老弱病残,或是寡女,哪儿有耕种的能力?于是乎做工赚银两买粮以供——   “殊不知那些粮皆是地主余粮,高价出售,再不花一份从那些难民手中收回。如此一来,不仅随便赚了人血汗钱,更是免费叫他们做工给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而难民们为了守那半亩漏风破屋,一辈子都得低贱卑微地苟且偷生!”   画良之奋袂回身,双眼通红盯着桂弘,咬牙切齿道:   “我家……我家当年就是这样被人掏空的!”   “家中多一文都拿不出,顿顿只能喝浮沙粒的杂米,家中若是有人病了……”   “只能等死。”   “反倒解脱。”   画良之说到此处愕地一顿,好似有人猛击前额,瞳孔晃了几下,勒着颤声问:   “上次来人收粮,是什么时候。”   妇人想了一会儿,回忆道:“想来确是有段时间了,以往月月都来……可这都过去两个月了……”   “呵…上边人都没了,这月当然不来。”   画良之冷笑出声,与桂弘对上视线。   “什么孽缘。你我啊,仇家竟是一个。”   桂弘只觉背后一阵大寒,头皮跟着发麻竖起。   “太仆寺。”   “不只是太仆寺。”画良之喉咙勒紧,低声道:   “手握民生的官员不占少数,若是粘上贪字,定会把百姓当成榨铜汁的器具。但他们也都不是愚人,若没有个正当的缘由,硬实靠山——瞒不过陛下的眼。”   “内侍省吗,狐假虎威的阉人。不过都是群死人了,言恨也寻不到踪。”桂弘贴身过去,轻扶画良之腰侧,让他好微微歪斜身子擎力气到自己身上:   “我二哥当年遭人陷害没能完成的变革,姑获以命为筹码肃清道路,临门关键一脚还是要靠我完成,要我去推行。现如今又加上你这份儿,我还真是毫无退路,必须成这天地。”   “夫人。”画良之朝柴母一揖:“待战事平定,再来看望您。”   回程一路,画良之裹在袄里,安静得像入眠,实则未眠。   他的目光朝向马车小窗之外,身子跟着马车行驶的频率打晃。   禁卫的笑面狐总是给人以寡言神秘的印象,除却禁军六卫再无亲友,又以面具示人,武器也是个诡谲奇异,身法惊人,没人知晓那面具下的人到底怀揣怎样本性。   桂弘能感受到他虽在身畔,此刻心魂却早已徜徉在车马外,飞到冬日陈雪枯枝的林间,淹没在冰冷幽暗的角落。   我本是该懂他的。   桂弘想着,知晓他为自己塑造出这般形象不过是为了伪装美艳瘦小的本相,为了活下去,为了改命,不得已削筋剔骨地打磨自己,不敢将任何弱点暴露于外。   越是这样掩饰,大概也越是不敢直视真实的内心。   他甚至连像自己这样被噩梦牵绕,被一些回忆折磨发疯的资格都没有,必须坚强,必须坚持,必须忍耐。   就越是会放弃些没用的情感,孑然一身,形只影单。   他也曾崩溃过,在自己面前。以一种自毁的方式,那时候喷薄而出的情感滚烫似山火,燎燎将他燃烧殆尽。   可过后风吹荒原,杂草还会从废墟中重生。   他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桂弘轻手擦过身下坐垫,试探性地触碰到他的指尖。那冰凉的指尖一缩,向后蜷屈半分,没有继续躲开。   午后的光透过车窗斜淋在他脸上,桂弘从一侧看去,手指正在大胆地逐渐覆上那藏在大袖下的手背。   阳光正好,将画良之刀削似的鼻梁角度修饰完美,鼻尖以圆弧收尾,延伸到微张的唇珠,尖巧下颌,清寡得像是一汪初露,怅然无色。   这让他看得入神,视线随其侧颜线条描绘几遍,某一刻,长睫眨眼那瞬,带下颗晶莹的泪珠。   桂弘一时竟未能反应得过来,因为他的神色实在是从未变化过,以至于连泪珠平静滚下来时,都好像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些泪珠成串坠下,画良之除却咽喉隐密地动了动,身体仍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与表情。   桂弘抬起衣袖,擦了擦他的脸,又发呆地伸出两指,遮挡住那条疤痕。   那道略微显眼的刀疤已经结痂,出乎意料的是并未给他那张惊为天人的美人脸带来什么灾难,反倒是添了分带瑕的韵味。   如此自然,竟让他成了难以开口的人。   “良之哥。”桂弘轻声道:“想什么了。”   画良之黯然一笑,摸着他贴到脸上的手,顺势倚靠在他胸肩,道:“我本是……有些恨她的。”   “谁?”桂弘问。   “我娘亲。”   画良之嘴角若隐若无地微扬,充斥着无可奈何。   “……”   他从未这般平静地主动提起过自己的事,这让桂弘不由挺起后背,往近凑了些许:“有听你提起过。”   “是啊,发癫的时候。”画良之自己都觉得好笑,摇头嘲道。   桂弘仔细回想一番。大多时候他都不是很清醒的状态,画良之同他大喊大叫,剖心质问时说过的话,他并不能记得完全。   彼日天气还算晴朗,马车窗外伴风能吹来清新的融雪香。   松针在此间发酵出独特的气味,或待这些积雪融化之日,春也不远了。   “我向来认定她是自私的,时至今日也没大改观。”   微风扑在脸上,画良之眯眼轻声道:“我本是双生子,有记忆起就已经是在那旧屋中三人相依为命。我不知道她一弱女子在哪儿弄来的钱养活的我俩——”   “但她总不是愉悦的。”   画良之枕着桂弘,贪图一些让人安心的温度,静静道:   “她扯着我头发问我为何赚不到银子,问我为何总是讲饿,问我为何要投胎到她身上……她认定是我兄妹的出生坏了她前途,她被楼主赶出来,过入不敷出的日子。”   “我害怕极了。”   “可她打过骂过,不多时后又会哭着哄我,说好多句对不起,说自己无能。”   “现在想想,她应该早就撑不住了。”   画良之轻叹一声:“所以我总是饿着,瞧她眼色,想方设法出去弄铜钱,偷啊,摸啊,借啊,求呢……能给我妹续一天命,她便开心一天。”   桂弘动了喉咙,舔了舔唇。   “可这都是好的。”画良之道:“至少,我还有娘,有家回。”   “可她怎么。”   “怎么能。”   “怎么狠心弃我而去。”   桂弘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心头酸胀,握紧他的手,心跳声愈发燥乱。   “我不也是她的孩子,她去陪安之,谁来陪我。”   画良之沉了眉眼,黯然勾唇,道:“我恨她为何当初不带我一并跳入江水算了。分明她自己都知道这人间生不如死,却还要我留下。”   “所以后来我总会忍不住想,那时候我也该随她去的吧,是我对人间纠缠不放,人间让我不得好活。”   “……哥。”   桂弘将他的脸推捧至怀中依托着。   他的气息总是滚烫,一波一波落到画良之颈上,发痒地泛出红。   “过去了。就当是相依为命,你还有个我。”   “是啊,过去了。”画良之淡然如聊他人事:   “我早记不起她的脸了,也记不起我妹妹的脸。唯有那日她跪在我妹榻前磕头道歉的背影——藏蓝的麻布袄子,底儿漏洞的草鞋,我记得好清好清,怎么都忘不掉、抹不去,诅咒一样刻在这儿了。”   画良之指了指胸口:“鞭策着我活,要我往高了爬,要出人头地,否则背后只有湍湍河水。一但停下来,就会成乱葬岗里的焦尸枯骨。”   “于是我,半口气都没歇过。”   他忽然笑了,眉眼间见不到喜悦,抒开的是释然。   “有点累了。”   桂弘的拇指落在他脸侧,偷着磨蹭了蹭耳根。   见人没太大反应,试探着从脸颊带过。   他逐渐大胆起来,手指向下滑至嘴角,擦掉停在那道弧度形成的小坑中的泪水,无意触到湿软的唇。   桂弘前额忽地传来阵奇异涨痛,面前清雅水墨般精致的鼻梁下,自带微卷的透红薄唇像是熟透的樱,想必是甜中带酸,让他心里越发痒而不耐,犯贱似的想要狠狠揉搓一番。   比起脑子里还在发呆着斗争,手早已先上一步,按住那扇唇,不可控地微微敲开些缝,拇指轻磕在他上下牙之间——   桂弘当即浑身一颤,暗叫不好。这般莫名其妙去轻薄他,手指头保不保得住不说,定是要领满脑袋大包回家。   下意识猛缩脖子,闭眼等了半天,也没见画良之有什么动静。   怯怯挑眼看去,才发现他居然不知何时起,靠在自己身上睡着了。   想来该是累了。   桂弘弱声笑笑,跟自己折腾着连月都没休过,身负重伤还跑这么远,偏要亲手给人送这披风。   要怎不说,老虎生病也会发蔫,再暴躁的野兽睡着了都收着爪牙,每每这时候盯着张无害柔和的美人脸——   内心总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自信感,类似于好像可以随便捏着胳膊把他当什么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捏,轻而易举就能叫他瞪着双湿漉漉的狐目,急怒无威,被自己欺负到咬唇委屈,泣哭可怜,那光景绝对养眼得很。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在白日做梦。   桂弘飞速眨了眨眼,把乱七八糟越想越歪的杂念从脑子里甩出去。   莫说要他啼哭委屈,自己若是真欺负他了,那他哭出声之前,我的脑袋估计早被扭到地上。   这会儿摸了摸脖子,又去帮他把身上的兽绒氅衣盖好。   正午淅淅沥沥化出深埋雪下大半个冬的树根,潮湿乌黑。他从画良之朦胧咫尺的睡颜半遮下望向窗外风景,好一个漫漫长冬啊——   假若渡得过,盼来便是万物复苏。 第108章 请旨   又五日后。   长陵城破的消息伴急促马铃传进宫门。   柱国将军李肄拼死不降,争到最后一刻,陷阱火攻轮番上阵,早前便是准备万全,加之暴雪后的南疆士兵行动有限,不耐寒的人们很容易被冻到手脚发硬,难攀城墙,一时间破城竟被多拖拉了许多时日。   南疆将领布特损独龙一员大将,攻城确实费事几分,但也不影响长陵军队到底寡不敌众。   即便如此,守城一战加之暴雪天气,南疆起初北上带来的十万军队,如今折得已不足半数。   可长陵一破,皇城再无屏风。   大昭三十万护国军远在羯胡,南疆事变初被派去通信的传令兵多是被私下通敌的内侍省劫在半路,消息传不过去,耽误到了叛党肃清,半月前才匆匆上路。   虽快马传令,护国军紧急归京——无奈路况寒险,人数太多,主力军与他们的大将军又远在大漠中央,才刚灭了羯胡侵略军,此时如何快赶。   也还是要小半月。   可南疆的叛军,一路顺风无阻,不出五日便可兵临皇城之下。   朝堂大臣在大殿上乱成一锅粥,满打满算皇城当下也不过三千禁卫,着实有些螳臂当车的意思了。   世帝栖坐龙椅上,闭目无言,连阶下几乎掀瓦的混乱拌嘴声都不愿理睬。   好半响,方才眯开条缝,往下头望去。   新临阵上任的兵部侍郎口喷唾沫地辩论着什么出兵征兵的事儿,讲堂堂大国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所以更要移驾副都!”宰辅喝声道:“与其冒着被破城的风险,不如以退为进,敌军攻个空城,让他们无处施展。”   “前兵部通敌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世帝声音不大,甚是暗哑,却在一瞬清得殿上鸦雀无声。   靳仪图双手揣在披风下头,闻之略一抬眉。   “回陛下,暂且是压在牢中了。”大理寺的人破开寂静应声道:“   然而内侍省一场大火尽毁,除却前太仆寺家公子的口供,再无实质的证据,难以结案。”   世帝沉上片刻:“命人将宣儿送去皇后那。”   堂下众人骤地一窒。   “统统杀了。”   堂下大惊失色,面面相觑间却无人敢站出列,在这风口浪尖替贵妃与兵部说情。   “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人。”   世帝睁开眼,怒撑起身,缓步朝殿外踱去   “朕这大半生啊,也就这样过来了。”   靳仪图领御前卫到德惠娘娘寝殿时,季春风的人早已奉旨为带走五皇子而先了一步,然而乌泱泱的禁卫围在殿外,却无人敢入内。   他先是疑惑半会儿,靠到季春风边儿上,往里看去的瞬间厉眉猛地压紧。   靳仪图鼻梁一紧,不自觉抽动几下,接着问:“来晚了?”   “嗯。”季春风怔然点了点头:“怕是有预知。”   殿内一声寒骨刺耳的尖叫断了人思绪,闻见骚乱赶来的宫女跑到一半滑摔在地,见了鬼似的蹭着往后退,惊恐大叫。   德惠娘娘一席白衣披头散发,方才缓缓扭过头,恶鬼似地朝他们咧嘴,渗然大笑。   再是狠地松开双手,空洞洞的眼里两泪水刷啦滚下。   她手下昔日采梅调皮的幼子早已面色黑紫,脖子上一圈足以勒断骨的青红指印格外惊悚。   “好事,好事。”   德惠娘娘失心冷哼,脸上狞笑伴着泪让人丧胆。   “与其见人眼色,被灌孽种之名处处排挤活一辈子——”   “不如与母妃死在一道。”   她抹一把泪,脊背挺如初入宫时大红轿上英姿飒爽。   那日成秀女被选入宫妃,人人传她光宗耀祖,女子身为一家族争光。   何为争光。   “我就当一棋子为人摆布,讨好那年苍老人,为他生子传宗便是光宗耀祖,为我父兄开拓官途便是光宗耀祖?呵——”   她解下外袍覆在幼童尸上,不顾自己只着亵衣不整,香肩似柳却不扶风,格外挺拔。   “我不后悔。”她笑道:“什么通敌,什么卖国。我只想让我的儿子不像我般活就要为他人驱使,我要他自成天地!”   “诸事有成有败,谁知那狗太监养虎成患,坏了我大事。无所谓,皇权吗,总有——   “靳仪图!”   嚓。   德惠话音未落,张的口甚至未来得及闭上,人头已经滚落脚边,一顿后,血色喷溅勃出。   季春风只来得及叫出个名字。   “你…”   靳仪图飞速在护臂蹭掉剑上血肉污迹,重新将手揣回怀中,端得是个冷目无情。   “杀吧。”他微觑细瞳,朝背后禁卫下令。   “靳……”   季春风难以置信地跟着他扭头,汹汹捕杀上去的禁卫们从身边掠过,血染长殿,惨叫惊骇,经久未止。   铁锈腥破了满院红梅香,放眼望去四处飞红。   季春风眼色一沉,落到靳仪图揣着的手臂处,伸出去抓他的手停在一半。   “怎么。”   “你……没事吧。”季春风问。   “我?”靳仪图皱眉偏了半头:“我什么事。御命要他们的命,我不过奉命处置罢了。”   “不是,我说你——”季春风顿了片刻,小叹一声,道:“我看错罢。也对,你能有什么事。”   与此同时,大殿内争端仍旧不断。皇城难守,移都之事迫在眉睫。   然短短五日,带不走满城十几万的百姓。   众人皆言长陵失守是因太子临阵脱逃,未能撑起军心战到最后,落成他的把柄。   无能之辈手牵手筑成面虚伪的墙,全责推排在外,当个事不关己的多嘴人,将所有责任归于他身,甩自己干净清高。   “皇城总该有人守。”   宰辅继续道:“这么多天,陛下也该下决心了。”   皇帝扫眼见端坐堂侧的大皇子桂康,他将衣摆平散在地,嘴角难测地挑出弧度。   “是要我再送了他。”世帝哑道:“报应啊。”   真龙睁眼,瞳内浑浊暗淡。他自龙椅站起,面前唰唰跪倒一片。   “求陛下抉择!”   “请陛下立旨!”   “求陛下为大昭千年江山决策!”   “……”   万般聒噪好像开了锅的水,世帝深感自己便是水中沉浮的豆腐,注定要被搅得稀碎。   “十六年前。”世帝声哑,后背也佝偻许多,缓步立身阶前,众人之上,沉沉道:   “众卿死谏,言二皇子勾结政党暗养私兵。朕杀了他,是以身作则为慑诸侯,杀鸡儆猴,确是换来十余年的江山安稳,朕,无悔。”   他冷一扫百官,又道:“而今五皇子生母旧事重犯,竟要带宣儿一同去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逼朕再送他留守皇城,成叛军祭物,这皇位——”   “注定是要朕成那孤家寡人。”   突然间面前大殿两扇高门猛地拉开,拒之在外的阳光唰地泼洒进殿。   浓烈的夕金瞬间镀满黑青砖,随高门开启角度逐渐吞没大殿。   琉璃瓦耀刺人目,百官愕然回首望去,一轮红彤夕阳正对龙椅,觑目隐约间见得有人影长身浩气,逆光拾阶而上。   靳仪图急地抽手扶剑,不想抖了个空,两下才摸到剑柄。   世帝睁不开眼,以手遮在额前,直到殿门咚一声闭合,将溢金再拒门外——瞳中青光散去之前,四处已是窒息噤声。   桂弘一身银丝金甲,发髻高束盘接头顶,一丝不苟,腰胯足有其身量大半余长的雪银龙头托大剑,束袖勒得小臂线条饱满健硕,整身轩昂挺阔,浓目中满带自信。   其身后护卫长重伤尚未痊愈,着藏青鱼龙服,半臂以绷带吊挂,白底靴踏得稳健,黄金狐面诡异带笑,盘七煞伐杜在蜂腰。   二人一前一后,一并掀袍跪下。   “父皇。”   桂弘拜道:“儿臣愿意。”   世帝大震,愣是哑口半晌,视线落在他高盘的发髻上,那佩着其上的小金冠简约大气,没什么特别的雕花,却衬得他整张脸更显成熟。   “你……”   世帝余光一扫百官,心头忽地空了半截,慌道:   “你可知朕要让你做什么。”   桂弘颔首,举臂高过眉心,俊逸浅地一笑,决声道:   “儿臣愿代父皇死守皇城,为护百姓,身死不退,绝不苟且脱逃!”   他这一字一句底气雄厚,铿锵有力,甚是一瞬间让满朝文武错意成什么贤君威武的气派,可他们知道,疯子也会口出狂言。   却也正出在了他们心坎上。   如此一来,主动请缨便是自愿,就是连陛下都没了拒绝的理由,顺水推舟——   有人留守皇城,他们才能理所应当地逃离这里寻条生路。   世帝长叹一声,佝偻的后背明显更弯几分。   殿外夕阳缓然落下,怀金的琉璃瓦渐成深桔,再成暗红。   “你想要什么。”他问。   “没什么。”桂弘爽朗笑过:“若以我当守城中十万百姓,您不妨赞儿臣一句,足矣。”   世帝垂眸不语片刻,点头道:“太子将代朕镇守皇城,三千禁卫尽数许你——”   “儿臣领旨。”   桂弘扬眉一笑,目光瞥向身侧斜座上的桂康。   大皇子安然往后倚了半分,朝他得意扬了下巴,眼眯成条线,口中做型好似:“多谢。” 第109章 歉言   大殿内的人纷纷散去,大殿外白玉石铺成的地面延伸至夕阳落尽的边缘,人群从身侧漠然擦肩而过,低头匆匆,无人滞步,最终只留下他二人停在原地。   望着没落夕阳,经久未言。   “走吧。”   “嗯”   “正中他心意。”桂弘先舒出一口长气,忽地拧身倒行与画良之道:   “我大哥啊,这一辈子都在坐享其成。什么事都没闹过,什么鬼注意都没出过,也算他识父皇心思,固然愚钝无知些,可闹到最后,他才是那得利的渔翁。”   “可不是吗。”画良之跟侃笑道:“送你上这绝壁威崖,他便可安心逃难去,搞不好皇子断尽,皇位准是他的。”   “良之哥,干什么呀。”桂弘嘴皮子一撅,不乐意道:“咒我。”   画良之闻言顿了半步,站定在原地,瞟了桂弘两眼——   “呸呸呸,行了吧。”   “诶,乖呢。”桂弘开怀大笑,抬手狠劲儿揉了画良之才到他胸口上不远的头顶。   可是叫那老虎怒急发疯,非要一口咬死他不可。   “我看你他娘的是活皮痒了!”   桂弘得逞拔腿就逃,听见画良之跑着追自己,没出几步嗖地停下,任他跟颗投石机射出来得石头似的猛砸怀里,攘了一踉跄,大声道:   “哥!别跑了,身子没养好,我这就送您回去歇着。”   “养你个屁。”画良之翻白眼道:“不是说好三天,这都几天了,躺烂了。”   “那可不行。”桂弘讨欢笑道:“用不着您忙活,不是说在我背后就好了。我忙得过来,您好歇着啊,就是给我省心了。”   画良之“啐”地吐他脚底下:“关起来养着我算了。”   “未尝不可。”桂弘冲上来搭住他肩膀,淫笑道:“我确实做梦都想把您关进个黄金笼里,锁道门,关一辈子,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可我知道依您的手段,怕是半天都关不住,野性嘛,驯不得。”   “狗屎东西。”画良之从底下伸腿去揣他膝盖弯儿,搞得那么长一条大男人“哎呦”一声险些砸跪在地上,歪七扭八才半老天寻了平衡站住。   “我躺还不行,你那狗脑袋里别成天寻思些不正常的东西。”   “哪里不正常。”桂弘嘴角斜扯得上天,拍拍胸口道:“您想听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那些全藏在这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给您听呢。”   “……”画良之拳头发硬:“莫要得寸进尺。”   “谁不能有点占有欲了。特别是像您这么漂亮的,还不是我真太喜欢您了啊,时常想着啊——”   桂弘凑头过去贴他耳边,神秘兮兮道:“哥,您这面具戴的挺好,不然别人看你半眼下,我这心里头都不舒服得很,想剜了人眼的难受。”   画良之脸上一烫,尴尬清了清嗓子,忽地在这皇宫大院内一把掀了假面!   “不戴了不戴了,乏了,再不戴了!就让人看去!瞧你到底能剜几双眼!”   “您别……哎,大庭广众之下的!”   “怎么了,我是摘了面具,又不是脱了裤子!”   “哥……诶,祖宗!打我,平白打我干嘛!”   这边儿俩人吵的如火如荼,连迎面有人追过来了都不知。   秦昌浩从南边儿抓紧跑了几步,打远瞧见这边乱哄哄的,出于担心画良之的伤势,缩着脖子从太子那长身间寻人,看不清楚,靠进了喊:   “画——   嚯。”   画良之一愣,挥出去的拳头停在桂弘鼻子前边,被桂弘赶忙拿两手捧着推送了回去。   “你……你你……”秦昌浩眼瞪得溜圆,怕要把脸上十年前的刀疤给扯开,磕磕巴巴指着画良之。   “你谁——啊——?!”   画良之喉咙一滚,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假面,羞愧难当吼道:   “你爹!”   桂弘见状嗖地大跨步挡他前头,咳道:“什么事。”   秦昌浩忙回神,眼睛却没能扯回来,即便被桂弘挡了结实,还盯盯钉在原处,懵然微张了半天的嘴,犹豫着跪道:“殿下。”   桂弘眉头一紧“你这样盯着孤的胸口看——”   秦昌浩恍然意识到冒犯,猛低头道:“微臣不敢!”   “你们禁卫没点正常人了吗。”桂弘偏头无与被他卡在后头的道。   “……”   画良之扶上面具,一只手不好找卡扣,忙活半天干脆懒得折腾,直接摘了捏着,道:   “你觉着我就正常吗。”   “……”桂弘无言以对,抿了抿嘴,再问秦昌浩:“来做什么。”   “微臣……”秦昌浩侧了头,满脸难以置信地往他背后瞥,害得桂弘要黑着脸一劲儿挡。   “微臣不过关心一下画大人伤势,若是好了,也好唤他聚聚。”   “我好了!”   画良之被挡得严实,连秦昌浩一根头发毛都见不到,憋屈得很,只能在后边喊。   “没好,滚蛋。”   桂弘冷地堵道。   秦昌浩茫然挠了挠头。   “不你怎么回事儿啊?”画良之急了火,嘭地猛敲桂弘后背:“没完没了,什么时候要你替我回话?”   秦昌浩眼见那太子疼得窜出三尺,哇哇叫着在宫门前大步乱跑,后边好一个面生美男子立原地破口大骂——   狗崽子。   我看你是皮痒。   给老子滚回来。   “……”   “大人。”秦昌浩背后的禁卫发了话:“咱们得回去守了。”   “嗯是啊。”秦昌浩愣着神瞧了半晌,起身还是三步一回头:   “回,这就回。”   -   是夜,滚滚马车排成长队自北门出城。   车马装饰低调朴素,连片金饰都不配,他们放了重量,才好快行。   桂弘立马于城门前相送,月色下银辉给他描了层袅袅的光边。   桂康嫌弃得懒于出车见他一面,打马身边路过时不过从窗帘内伸出只手摇了摇。   桂弘颔首作笑,送了大皇子的车马过去。   他心知他大哥明白,此行归来皇位必非他莫属,于是乎成败与否,皇城十万百姓性命如何,都与他毫无关系。   却不想皇帝轿撵停到了面前。   桂弘短暂讶异,勒停原地踏着碎步的马翻身下来,弓身拜去。   忽被扶住了手,要他直身。   桂弘一怔,不等抬眼,便听到声沙哑沉沉的,   “对不住。”   那分明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轰然大震,喉咙紧抽前愕然抬首——   见着双苍迈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   内心忽然涌出好一股不适,濒死感一般喉咙生疼,气管被勒紧,胃里快要扭成一团。   桂弘猛甩开手,向后连退三步,不知所措地把自己贴到画良之旁边,视线飞速扫过四周看向他的眼。   那些充满嘲讽蔑视,无遖颩喥徦声却也满是奸笑,嘲他要死的视线。   画良之从背后垫了他腰一把,小声问:“怎么了?”   “没……”桂弘狠咽喉头,再拜道:“请父皇放心。”   世帝看了会儿落空的手,片刻后再上了马车。   一往无前,再没回过头。   留他再次陷入城门内的无边的黑暗中,连轮声都淡了,停了。   还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被寒风吹得瑟瑟。   画良之走到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再次亮起的照明火把将桂弘一身金甲映得明堂,面色如润了火的鲜艳。   满目华烁耀耀中,他回了头,把画良之拥入怀中,像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才能把头埋进这小个子的肩胛。   画良之被他呼出的热气撩得痒了,起初下意识要挣扎的动作被气息烘得心软。   只好无奈笑说好疼,你哥伤还没好呢,别搂这么紧。   “真好啊,有你陪我在这儿呢。”桂弘长叹一声,傻笑道:   “怎么我就要死了,还这般开心呢。”   靳仪图坐在皇帝的马车外,吊了半条腿在外边随车摇摆。   午夜的漆黑将他半边身子埋进幽深的阴处,躲着火把照明的光,从怀中抽了手出来。   他将泰煞谅与纣绝阴一同自腰间摘下,抱在怀里。   夜中固然安静,然车轮声响巨大,自然压过一些不寻常的铁器相撞产生的颤动声。   他把抱着的其中一把剑放到身侧,那声音才得止了。   靳仪图闭目倚着车厢片刻,拿剑柄轻轻挑了马车的帘子,轻声道: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嗯,何事。”   皇帝卧在软垫里,似睡非睡,蒙蒙应道。   靳仪图几乎从不会主动与他请言,向来听令办事,不问不语。   三千禁卫尽数就在皇城,他只带走靳仪图一个。也是百般信任了这份忠心,于是乎更为在意了些。   “等此番事了,待到陛下平安归京,臣想辞官。”   靳仪图一双厉目隐在夜下,惨白的下三百仍是咄咄逼人。   “该是开垦,建房,过过平凡日子了,还望陛下应允。”   皇帝在马车里蓦地睁眼,不过也只是短暂的惊讶,再挪了挪身子,往垫子里缩缩,叹道:   “连爱卿也要弃朕而去了吗。”   靳仪图低下头,语气仍是冰冷冷的。   “还望陛下体恤。臣手上粘了太多的血,该放下了。影斋人才辈出,后生可畏,臣不在,还会有更多能人可以保护陛下。”   世帝默然片刻。   “既然爱卿心意已决,允。” 第110章 巡游   不出隔日,太子代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素闻大昭三皇子狗屁不通浪荡恣睢,只图享乐花天酒地之徒,纯粹的混蛋,疯子。   民间戏本将其描绘得都是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满脸横肉的油腻反角儿,总之没什么好相。   圣旨下来封了他做太子之时,全国各地的文人雅客集体绝食抗议,上书堆成山,一个个哭嚎着呜呼哀哉,我国要完。   而今直接代政,文豪大家傻了眼,想当今圣上再是溺爱子嗣也不能拿江山败坏,远处的消息尚未传到,住皇城近处的干脆全披了白袍,持白绫齐刷刷跪在宫门外。   桂弘还在任人整理着礼服,双手边各两名宫女修顺大袖,另一位替他理好叠叠衣领的,得费事儿地垫脚。   季春风从殿门进来,度厄撑在地上,跪地请道:“殿下,马备好了。”   桂弘挥袖摆了宫女下去,取架上长剑佩在腰侧。   “殿下,外头——”   季春风欲言又止,起身跟在桂弘后头。   “嗯,早知道了。”   桂弘不以为意,接过骁卫手下的马缰,把那西域供来的汗血神马上下扫上一遍,满意点了点头。   季春风见他不做声,偷着瘪了嘴,呼口气强扯出耐心问:“要臣带人清了吗。”   “不然。”桂弘冷道:“要孤从他们脑袋顶上踩过去,未尝不可。”   “……”   季春风白眼翻上头顶,烦得要命,可劲儿挥手骂骂咧咧赶起部下:   “去去,去撵人开路!”   过后,桂弘与季春风二人一前一后并马行上片刻,谁也不愿先跟对方说话,气氛冰得日头都快冻住了。   季春风到底先是忍不住,开口弄道:“文士死柬,不好驱赶,磕破头估计也要粘在宫门外头。说您先前但凡行半点好事,也不至于——”   “哦。”   “……”   又是阵沉默。   “要不是画良之养着身子——”   “要不是画良之养着身子——”   “……”   “……”   “您先说。”季春风咬牙让话。   桂弘后背僵得紧绷,心有不爽道:“要不是画良之还养身,谁要你跟着。”   季春风暗啧一声:“要不是画良之还养着身子,臣也才不会领这丢脸的令,跟您一道游街。”   “……”   桂弘顿了一下:“跟着我很丢脸吗。”   “您以为?!”季春风控制不住扯高了音。   “哎。”   “……?”   “知道了,抱歉委屈季大人一天。”   季春风忽地觉着假惺惺的直反胃:“用不着跟我抱歉,望您知晓自己有多对不起画大人便——”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桂弘怒地回头:   “这才上马,宫门都还没出,你口中再要说几遍画良之的名字?惦记死了。”   ——“啊啊啊——啊啾——啾!”   “哎呦大人!”打盹儿的医师蹭地蹦起身子:“没事儿吧!没扯着?!”   “……”   画良之揉着鼻子动了动肩,乜了旁边大惊小怪的医师:   “嘶……谁念叨我。”   医师慌忙掀开被子:“哎呦呦,快让小人看看伤口——”   画良之抽身一躲:“行了。”   医师刚才把绷带换了新,他好死不活地躺在榻上无聊到冒泡,偏一个连环喷嚏差点给疼上天。   医师怕得要命,他再出问题,自己真就要掉脑袋。   “我没事儿,您扶我起来成吗?”   “不成呀,大人。”医师紧着摆手,吓得脸白,说:   “太子殿下说了,您得静养,不能动啊,您动出什么问题,我可要……”   “掉脑袋。”画良之闭着眼替他应付。   就这两天,光这一句他得听这老头儿念叨三千五百遍。   “再躺就生疮了,你这脑袋还得掉。”   “不会呢大人,我看着的,生不了!”   “我说您有些眼力见成吗!”画良之忍无可忍,终于生了烦,暴躁道:   “当下什么关头,皇城都要没了我还在这躺着养病呐?养好了,白白净净送给人当俘虏去?”   “这……可是……这……”   “别这这那那,扶我起来!您现在不扶,不用等到太子殿下降罪,我现就能让您提前超生!”   “那小人扶您起来坐会儿。”医师百难道:“昨儿您陪太子殿下上了殿,殿下看您辛苦,今天着实是吩咐着叫小人看好您,千万别再出去了。”   画良之烦得叹气,歪栖在榻上探头喊门外守着的禁卫进来。   “殿下今日不是巡游。”   “回大人的话,没错。”那禁卫道。   “谁陪同去的。”画良之问。   “是骁卫季大人。”   “季……”画良之一下子卡了话,眼珠子慌张滚上两圈:“怎么偏偏是他,其他人呢?秦昌浩跟詹老爹呢?”   “武卫同屯卫大人上外城去了,今儿是埋置火炮的日子,忙不开。”   “……”   画良之栽了脑袋,暗叫不好。   也不知这俩人绑在一块儿,会不会把巡游的场子给砸了。   ——“咚!”   “聚一聚,聚一聚!”   南市喧闹中锣声破天,路边突然冒出来群披甲的兵围了公告板。   路人好奇着围聚上来,不识字儿的多,中间有人扯嗓子读。   “南疆大军将至,家国忧患。圣上突生恶疾,难以亲征,皇城乃是一国之本,绝不可为外蛮践踏,太子代政镇城,与百姓共存亡。城门启至明日巳时一刻,若家有老弱妇孺,皆可出城避难,留守皇城者——皆视为将与太子及三千禁卫共守家国,人人皆兵,人人为将……”   路边有脚夫放下担子,挥了把汗,站定在原地。   正午日头略显刺眼,人群中的惊呼也不过暂时,很快便被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掩盖下去,纷纷跪下叩首。   太子出巡,仪仗队金红色大旗招摇扬在最前,禁军列队在前,太子银丝金甲,骑一匹年前西域供上来的汗血黄金马,日头下泛着金光,好一个高人高马,气宇轩昂。   这马原本是皇帝座驾,然老皇帝近些年体弱,围猎也停了好些年,根本没什么机会骑,只好吃好喝养着,正好借此机会赐了他。   黄金马生得高大威傲,绑着一头俊辫儿,正衬他长腿雄健,国储气派。   人群中难免有好奇偷偷掀目抬头的,无非愕然愣住——   那传闻中脑满肥肠的皇家蛀虫,怎得这般见了,莫论大相径庭,光是一身英君气质,根本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季春风于他身后带骁卫镇尾,耀武扬威一道战马队,骁卫内集的都是皇家上等的马,无论仪仗或是战斗,全不输威风。   也幸得如此,季春风胯下的决浪才不至于被比下去太多。   那马傲着气,毕竟在骁卫的战马里头当的是头马,如今非要跟在谁后头,昂首挺胸叱出热气,全要靠人夹着才不至当街泄怒。   “殿下,真的假的啊。”   季春风颠马跟着,再是忍不住百蚁挠心似的好奇,压低声问道。   “什么真假。”桂弘目光如注端出气势,只往后斜了些眼问。   “这一纸决策,和颁这决策的人。”季春风自觉荒谬地笑了半声:“白天才堆在那宁死不走的书生,怎一纸诏书下来,又见了您面真容,全都悻悻散了。”   桂弘冷不丁一笑,略微带了马缰,停靠半步,说:“怎么,我这性本顽劣之徒,当是被黄大仙上身了不成。”   “臣可不敢惘思。”季春风颔首应了,思量到什么,再问:“略有些可惜了,画良之他今日没能亲自护卫,见您这幅风光样子,回头肯定要偷偷扼腕。”   “季春风。”桂弘遽然勒马回头,压着眼楣威慑道:“奉劝你少打他的主意。”   桂弘这神色像极了护食的狼,季春风被他噎得一愣,可是在他这神色中见得十分的真挚后,分明可是被太子威胁着,却得嗤地一笑,道:   “画良之啊,确实好眼光。”   桂弘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就是说,全禁卫的兄弟,连着我呐,都觉得他辞官,跟着你跑,跟你受罪,跟你几次差点没了命都还不离不弃那卑微模样,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就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可怎知到头来。”   到头来。   大昭最恶的疯子,倒成了赎世的神。   “到头来什么?季大人不是向来方正贤良,谠言直声,对我弃之敝履的,莫不是要说什么好话。还是免了吧,不适应。”   桂弘闭声夹马,他还要要思考接下来需要按部就班的事儿,没心思争论。   “没什么。”季春风笑面俊逸,如沐春风,道:   “臣骁卫季春风,定当为太子,为大昭,战至最后一刻。”   “要不怎说你倒胃口。”桂弘背着人蓦地浅笑,却又板回死脸,说:   “你与画良之总连话都说得相同。就让人莫名觉得……”   这会儿仪仗队已绕城转上半圈,当下战况紧急,容不得还在街上有什么太多闲情逸致巡游,过场走了就算,也是为了能让太子旨意尽快传给百姓。   他们一道绕回午门附近,周围没了民众,季春风才接上刚才的话:“怎样,觉得微臣同画大人关系亲密,胜过您了不是。”   “……”桂弘一哽,嫌恶咧嘴一啧,道:“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您与他到底有身份隔阂,然臣是同僚,自然方便。”   桂弘听完有些急了,不自觉把马步都拉快了些:“孤与他当是有你想象之上的羁绊,季大人不知全貌,莫要只看些表面上的,一味偏袒他,让人听着还以为您喜欢他不成。”   紧接着,桂弘嘴里咂了两下,后背忽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嗯。”季春风轻松挑了个不怕事儿大的调子:“臣是喜欢他啊。”   “!”   桂弘赫然止马,回头带着惊愕的怒气双眼冒火瞪向他去。   狼崽子扼不住那呼之欲出的占有欲,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手已经搁在剑柄上,急声道:   “我就知道!你,你,你屡次三番擅闯王府试图夺人,你深更半夜留画良之吃鸭子!你就是不怀好意!”   季春风见他搭了剑,顿时哈哈大笑出来,扶着腰前仰后合,又打马背翻身下去,笑得说不出话,只能半跪在地连连摆手:   “哈哈哈哈哈哈——殿下,殿哈哈哈哈哈哈殿下,您是真喜欢他啊?”   “我……”桂弘脑壳一痛,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被耍。   “喜欢一词意义颇多,钦佩敬仰是,兄弟情谊是,带了其他意味的也是。不过您可别往最后那意思上想,臣喜欢他个一根筋的干什么,我可没那龙阳之好,就算他画良之再是花容月貌,也都是个带把儿的——”   桂弘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   “怎么个花容月貌了。”他沉声不悦道:“你不是没见过。”   太子一时严肃得没了分寸,反倒让人更觉有趣。   季春风眉眼舒开,抬头望人偷着一笑,故弄玄虚地停顿道:“芙 蓉 苑。”   他扫扫袍上灰土,蹭了鼻子把嘴角颇为僭越的捉笑给掩饰掉,起身端了个漫不经心的语气,同面前略显惊愕的贵人道:   “太子殿下着实武勇。芙蓉苑那日,您以身挡乱刀去扶他,他不假思索舍命护您的瞬间,臣就知道,您与他之间确实有该常人抵不过的羁绊。”   桂弘难免会跟着回忆那日,耳根反唰地染了些红晕,与他这张快吃人的凶恶脸极是不配。   芙蓉苑那日的良之哥确是好看得过分,桂弘心道:   “可他那日分明卸了假面着的女装,从未在他人面前露过真容,他怎认得出来了?”   便是语无伦次道:“我自己闹的芙蓉苑,同……同他画良之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哈,殿下莫要慌张,臣打一开始也没认得出来,”   季春风被捅了笑筋,半老天才能接上话:   “可谁知传得相貌奇丑,以假面遮掩的翊卫画大人内里藏着的竟是那般冷艳美相呢,起先只是觉得身形熟悉,倒也没往那方面想,毕竟您风评如此,身边美人如流水不断,见怪不怪。不过他抬手扶髻的须臾,臣见得他腕上自残半愈的疤罢了。”   那疤。   桂弘轻咳半声,尴尬移开视线。   便见着侧边遥遥一匹马追了上来,起先没太在意,但觑目一瞧。   好嘛,不正是他画良之本人。   桂弘心里头一拧,出门前千叮万嘱叫他躺着别动,过几天便要守城大战,趁现在不好好养养。   “不是答应好了乖乖躺着!”桂弘着了急,未等马停下直接拦在前头:   “折腾什么!”   画良之收了缰,二话不说翻身下马,一掌把挡在面前的推开,晾了满脸担忧的桂弘在地上,心急如焚直奔季春风去。   桂弘本是张着胳膊准备迎人,而当下眼睁睁看人攘开自己:“?”   “没事儿?”画良之上下齐手把季春风拍了个便,确认人无碍,又眼带怒气,狠地回头平白骂道:   “少为难他人!”   桂弘:“??” 第111章 边沙   “他没动你哪儿。”   画良之放心不下,满脸写着紧张拽着季春风不放,更是让这骁卫小将憋得胃痛,想说个“无事”二字都吐不出来,生怕一张口全是哈哈大笑。   画良之见他表情扭得古怪,四处氛围也有些尴尬,往下欲言又止,忽闻背后一声马鞭炸得响亮。   “殿下!”   后边儿的骁卫们拦不住人,桂弘一鞭子下去,良马甩开四蹄瞬间带他没了踪影。   “您去——”   “哪儿。”   季春风话问一半儿人便绝了尘,徒留画良之愣在原地,被马飞奔掀起的头发还没落下,剩一身茫然。   “这是气了。”季春风拐了画良之的胳膊。   “气什么。”画良之眉头深皱,哗啦一踹地上碎石:“我怎么他了。”   季春风无奈作笑,搭上画良之肩膀,揽着他道:“睡得舒坦?”   “舒坦个屁。”   画良之扭掉死老沉的胳膊:“皇城危在旦夕,大家伙忙得烂额,你说我能躺得安心?垫子都成长刺儿的了,他还说什么不让我动。”   “那不是关心你。”季春风嗤笑道:“礼贤下士。没看出来,咱太子还是位仁君啊。”   “我教的,我教的。”画良之把腰板一直,拍拍胸道:“不容易。”   “可给你能耐坏了。”季春风不置可否,甚觉得画良之这幅自卖自夸得模样有趣:   “来年首辅还得是您,富贵莫相忘。”   “我可搞不来文官那套。”画良之翻了个白眼:“成天矫揉造作说些没用绕圈话,分明一拳头就能揍醒的人。”   “……那您该坐太后的位置。”季春风调侃。   “皇城外大阵布得如何了。”画良之重新正色,问道:“我真是什么消息都不通,人躺废了。”   “交给秦昌浩跟老爹弄去了,放心就是。”季春风拍拍画良之,安慰道:   “那俩全都是真刀真枪打过仗的,别看平日里花天酒地没个正行,实际认真起来顶可靠。”   “也是。”画良之一叹:“险忘了他秦昌浩是边沙营出身,平白长了副不务正业的模样。”   “可谁又能知道边沙营本是什么模样了。”季春风望远斜阳,红彤彤地淋在皇城午门的白玉街上,将宫门映成血红,轻应道:   “潇洒自由,披月而眠,逐日奔波,差不多能养出他这样的野种。”   ——“我看你们边沙营的人就是有病!”   秦昌浩还是端着一副随心自在的逍遥模样,带人走了十几里路,绕着四个城门仔细埋了火炮。   回来北门复命的时候辛苦得大冬天的挥汗如雨,衬得脸上那刀疤都发亮,气喘吁吁靠在角楼里拿酒润着嗓子。   他才刚歇下,背后一嗓雄亮比起洪钟,更像是高塔铜钟撞掉下来的巨响,直接把人炸清醒了。   詹勃业过来很劲儿照他屁股一脚,骂道:   “看你这熊样,朝廷委屈你了似的。楼下战马那么多,随便牵一匹就是,哪儿有人会死脑筋到用脚绕着皇城四处大门跑啊?”   秦昌浩揉着屁股抬头,咯咯笑个不停,把酒葫芦晃晃——   笑的时候脸上的疤跟着皱。   “权当锻炼了不是。”   “没嫌你慢都是好的。”詹勃业看不惯地啐他脚下,一悠荡了铁锹在肩上,挥汗望了眼堆在城墙后承重的土山。   厚土结实夯在城墙后头,足抵御敌方投石机的攻势,以防城墙坚石破裂,撑不住轰塌下去。   玄铁铸的城门后备了几十辆刀车,全是厚重铁板上倒插无数利刃,就算城上此间生了裂缝,有这东西挡着任谁也跳不进来。   “老爹放心,我腿脚快着呢。”秦昌浩洋洋笑了,把手中酒壶递给老爹。   他抱怀挤靠在墙角,扶着地嗨呀一声坐下去,打浑道:“马么,上半辈子骑腻了。”   “说的什么废话。”詹勃业仰头灌下一大口,重新将酒壶抛回,百般嫌弃似的瞪着人道:“怎不说你饭也早晚吃腻。”   “年轻的时候在大漠里头,边沙无际,看不见头,望不见尾,只能用马跑。如今一眼望得到头的城墙,用不着劳苦那些四条腿的兄弟。”   “我看你们边沙营的就是洒脱得成了风,反倒脑子进了沙,不灵光。”   詹勃业说着跟他坐下,揉转着开肩。上了年纪,身子骨难免有跟不上野心的时候。   只还能拎得动斧头,便可再是干上几年卖命的差事。   “哪儿还有我们呢。”秦昌浩凝着怀中牛皮包的旧酒壶幽然叹气,目光萧然暗淡几分,神色倒还是个吃了酒的畅快。   “弯刀瘦马,烈日扑沙的边沙营啊,而今就剩我一个了。”   “我看你也快没了。”   詹勃业讽刺似的随口,听着也算自嘲:   “他娘的。怎成想啊,老子为这朝廷做牛做马做猪做狗,脏事破事干了一辈子,最后还得落得个要慷慨赴死的下场!”   “谁知道呢。”秦昌浩闭目像是个半憩的眯着:   “说不定能活,战局瞬息万变,以少胜多不是无稽之谈。兵强马壮,无畏生死的一方也未必会胜,弱小一方或许会得天相助。自负,反倒害人。”   秦昌浩再吞了口酒,酒气氤氲时眯了眼,仿佛看得见大漠落日,风萧卷沙下,火堆融熠,犷气高昂的军歌调子嚷得响亮,传得长远。   他抱膝坐在火前,身边卧着马,看只穿了半身,皮肤在烈日下烤得炭黄健硕的前辈们拍着马皮鼓放声高昂地吆喝,酣畅淋漓地浇酒,痛痛快快地大笑。   他们在黄沙边陲上举目无人,娶不到媳妇,成不了家,便把吃睡同行,片刻不离的马当做爱人。   这群沐着烈日的汉子们身外除了把狼头弯刀什么都没有——或许,是还有一腔热血吧。   泼洒在大漠,渗入了沉沙,真就成了肆意的风。   “话是这么说。”詹勃业冷哼:“可给咱们掌帅的太子爷,瞧那德行,信他能是有那能力反败为胜,以少胜多的人?真打起来怕是要跑得比兔崽子都快!”   “是吗。”秦昌浩搬腿起来盘着,把酒壶全倒空,还不忘掂上几下:   “不信也得信呐。”   “你们这些无后顾之忧的,生死随命那样是真讨人嫌。”詹勃业气不打一处,甩了脸子下来。   “有人兢兢业业活得辛苦,您们一两句话随便把命交出去,晦气。”   秦昌浩知道他心情不对,扭回头笑道:“说不定,我可能是真信他的。”   “啥?”詹勃业诧叫。   “总觉着他逃回皇城一事没那么简单罢了。”秦昌浩道:“近日见了他几次,怎么呢说呢,好像哪儿不太一样。总之,或许就值当。”   是夜,詹勃业忙得直到过了子时才解决完一身事,匆匆往回家赶。   老将心里头惦记了一路。以往从不晚归家的,也不知道自家女等不回自己又要闹成什么样子,再说这个时候,街坊吃食早就收了摊,能往城外跑的人也都跑散了,带不回去什么新鲜玩意儿哄她。   适才秦昌浩与他讲过的话还响在脑子里,想着秦昌浩这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收买拢心的,如今却是轻而易举为人卖命,怎都掰扯不明白。   不过他也很快就没了心去寻思这个,长街本是幽寂清冷,昏暗昧然的,怎行至自家宅邸附近,忽地盈盈起了些暖光。   詹勃业心里头一毛,紧着加快步子往回走。果不其然,还不等他开门,那院内灯光明亮,早透着门映了出来。   油灯虽不算贵,但这深更半夜点得灯火通明也不是回事儿,平时日舍不得点的灯,怎么这会儿全燃得热闹?   出了什么事儿不是?   老将心里略微有些硌楞,毕竟他家省吃俭用,全都要留着给詹念买药,哪儿来如此挥霍的机会。   更是急着迈进家门,就看见平日里照顾詹念的老阿婆满面喜色跑来迎他进去,院子里亮堂的像是明日。   “阿婆,这……”   詹勃业瞧着门口百年难点一次的对儿灯笼愣了神。   老阿婆见他满心奇怪,赶紧解释道:“大人,府里头来了贵人,您不在这儿,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接待好,只能这样啦。”   詹勃业难免起疑,跟着她往里走着,道:“什么贵人。”   “那贵人不道身份。”老阿婆佝偻着腰解释道:“咱也不认识,但从四爪暗龙纹的衣裳来看多半是宫里头的,咱真不好轻易得罪怠慢,更何况——”   詹勃业攥紧拳头,加紧冲了进去。   “更何况那贵人送来了好些吃的用的,还给小姐请来个专职的郎中,说以后的药钱,要给咱全免呢!”   詹勃业脚步一滞,眼见个披着黑氅得男人从自家内屋出来,低头才迈过了门框,詹念早从后头追上抓了人衣摆,挂着鼻涕笑嘻嘻地一口一个“哥哥”。   问他何时何日再来呢。   “待念儿想我的时候,就来。”桂弘摸摸她的头,温笑着应。   “那念儿现在就想您!想您!”   詹勃业大惊失色。   目瞪口呆看着桂弘转身过来,视线对上一瞬,猛然抱拳跪下,慌张道:“太子殿……殿下,您怎么……”   “呦,孤这赶着正要走呢,巧了碰见詹大人回来。” 第112章 娇娇   詹勃业上下瞧了眼色,没看出个什么东西。   此刻桂弘出现在他家屋里的所带来惊愕并不亚于猛虎下山进了民宅,叫他防备不是,往出赶更不是。   桂弘看得出他脸上茫然,弯腰扶他起来,站定解释道:“想詹大人今日繁忙,定无法早时归家,便来照应看望一下詹家千金。”   詹勃业喉咙一咽,疑惑问:“您怎么知道?”   “良之此前与我说过。”桂弘道:“詹大人之所以留在禁卫辛勤二十多年,其间隐情是因您有个吃药耗钱的女儿。”   桂弘环视过詹府简朴装饰,品道:“念您不易,孤便想着今日过来看看,顺便送了郎中,好减免些药钱,不再成什么负担。待南疆叛军战事一过,就请父皇许您辞官,与千金过上安稳日子,颐享晚年,不是更好?”   詹勃业是个粗人,眼前才被自己从头到脚骂一痛快的人竟如此诚恳待人地站在面前,甚是与自己心里头存的三皇子大相径庭——   他根本绕不明怎么回事儿,竟一时哑口,只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禁卫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么多年,辛苦大人。”   詹勃业连眼都不眨,杵在原地直勾勾盯着桂弘看。   于是桂弘把话替他说了。   “大人不必言谢,还是大昭欠您的。以往的疏忽尽量填补,只盼您能得安心,助我好好打这一场仗——   无关输赢胜负,至少要为我国立下尊威,才不是什么苟且偷生,委曲求全,不负百姓期望。”   “是啊。”詹勃业怔怔道:“陛下选择退至副都,只留了您当替死鬼留在皇城之策,老臣确实是没法理解。毕竟如我一般家中老幼带残的,怎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搬出皇城避难?要不是我家人在这儿,谁要打这场败定了的仗。”   “信我一次不行吗?”桂弘忽然笑道:“虽是无法夸下海口道一句定能胜的话,但至少绝是会拼到最后一刻。”   “……”詹勃业沉默不语,老将与桂弘直视的虎瞳拐了弯,瞥向别处。   “反正不是为我。”桂弘叹道:“只当为皇城百姓,为您家人守这座城。”   詹勃业抬起眼皮,闪了丝错愕过去。   “好了,天色已晚,大人还是好生休息,才有精力不是,孤且还有事未做,先行告退。”   詹勃业心里猛地绞成一团,说不出的是懵,是慌,还是动摇,乱得像麻。   只是看太子如此深夜孤身单马,连个侍卫都没有,入夜的冬风还是残破,吹得他大袍翻涌,颇显萧瑟。   茫然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一个人?画良之呢?”   桂弘噗嗤一笑,止了步子,道:“画良之在你们禁卫还真是香饽饽,怎么人人挂念?今儿他不在,可怜我光他的名字都听了足八百遍。养伤呢!虽说我桂棠东暴敛放荡,人性败坏,可其实还是有剩了那么丝毫良心。孤今儿事多得很,几乎绕着满城跑了一天,挺累的,总不能逼他带着那样的伤跟着不是。”   詹勃业恍然觉得有理,一捶掌心,又问:“那要不,老臣送您回去?”   “詹大人还是好好陪陪女儿吧,孤有腿,有马,有剑,有灯。街上也有巡夜的兵,担心什么。”   詹勃业失神地看着桂弘黑袍独马消失夜色下,但那行马的方向又不像是往宫门去的。   不过来不及奇怪,身后把完脉的郎中背着药箱出来,跟他拜了一礼,没问药钱,只交代了什么时日再来访,便也匆匆去了。   老将立在老旧发锈的府门外许久,蓦然回神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朝着宫门方向长拜不起。   -   这边桂弘自己独一匹马在夜色下行得自在,想自己似乎很少能有这般独行的机会。   小时候胆小,处处要缠着他哥,长大了关进宫里头,除却身边常常跟着的太监宫女,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还要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今终于能自己荡在街上,正赶半夜,街道上空空无人。   心里头反倒生出一种奇妙且溢酸的快感。   马蹄声在这月下可以传出很远,经久不散,马背将人摇晃得舒舒服服。   不过这种难得的惬意并不能持续很久,甚如什么昙花一现,不远处明堂堂的强光与琴瑟欢声便把他的祥和给掩盖下去。   桂弘停下马,抬头望这七层高塔,夜不曾昧的花柳之地。   不等他下马入门,浓烈的胭脂气早把人浸了个透。   西楚门口迎客的小厮是个笑起来会眯眯月牙眼的小子,白白嫩嫩可是讨喜,见着桂弘“哎呀”一声捂了嘴,欢天喜地跟条虾米似的弯着腰哄他进去。   “殿下真是许久不见呐,还以为您早把我们西楚给忘了。”   桂弘跟着经过两畔花栅,依旧没往那些呼客的官儿身上撒眼,只跟着应付一笑,道:   “忘不了,跟家宅似的地方,顶多忙些,没闲余过来。”   “带您上七层?”   “南娇娇呢。”桂弘往后偏了他一眼,问。   “南公子今夜有营生。”那小厮回道:“不过依这时辰,也快结束了。”   “嗯,让他直接上来见我。”   “好嘞!”   桂弘在屋内茶温三回后才等得人来,闲得暗格里的书都翻出来读了两遍,才见雕画的门开。   南娇娇从屏风后头绕过来,手里头还在往身上披着纱袍。   水纱飘渺轻薄,但也实在是透,自那冰玉似的胸口往上延伸到细长脖颈,全是斑斑点点不得言语的红痕,好歹是把衫披好,方来得及往耳朵后头掖那些个零散的碎发。   嘴里耐不住地念叨:“烦死了烦死了。”   桂弘往长椅里一靠,两臂搭在宽大的红木靠背,跷脚斜着他嘲弄道:   “怎么烦了,分明是你享愉悦的事儿。”   南娇娇瞪他一眼,那对儿细媚眼里总夹着水淋淋的嗔劲儿,让人觉不到冒犯。   “愉悦个鬼,不知道那老头平日里补的什么,来来回回没个完,弄得我都乏了。税民的钱呐,全叫他吃进肚子里,撒我身上。”   他解完气了,大方往桂弘脚底下一坐,半边身子栖到长椅上,盘双臂趴在上头,歪头朝他笑道:   “多久没见,甚是想您的。”   “不至于。”   桂弘垂目看着他那张讨好脸,无动于衷道:“西楚头牌每天要念男人多着,当没工夫想我。”   “那能一样吗。”南娇娇弯目嗤嗤笑道:   “那些个不过走马观花,银子联系着的皮肉关系,您可是恩人。”   “还是谢你自己吧。”桂弘偏了头,眼带戏谑道:“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也不至于闯祸将你从那祭台上抢下来。”   “前朝恩怨,如今寻不到根去了。总之我这半生有趣,还不懂事的年纪被打成官奴卖进蜂巢,十四五开始接了没多久客就被中政院那老头买回家当宠,不过两年他人死了还要我殉葬——眼瞅要被一脚踹进坑里,竟被大昭的皇子爷看对了眼,强取豪夺带了走。”   南娇娇把自己说得直乐:“我寻思从此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不是,谁知道您那看对了眼还真就只是对眼,没对我动心呢,怎么撩都不碰,反来问我做不做你这西楚头牌,又要我陪你在心上人面前演戏,还不是把我卖了。哎呦,话本也没这么写的,事儿怎么全出在我身上。”   “人最初都是见色起意。”桂弘挑高半条眉毛,若有所思道:   “就当我救你那日短暂动过心吧。”   “真的很像吗?”南娇娇眨眨眼,枕到自己胳膊上仰头忽问:“我与那位大人。”   “……”   桂弘低头压眉,草草自他那细长斜梢的含情眼上掠过。   “不像,丝毫不像。”他顿上片刻,又道:   “他的眼是沉的,是深潭,让人不敢妄然涉足,而不是一汪蜜水,为勾人生的。”   “您这话说得可真叫人心里难过。”   南娇娇不悦道:“有谁生下来就是为了勾人的,还不是靠这个长大的,这么活的。”   桂弘直起身子,放肃严了声音:“你说你家曾是做什么来着。”   “我那么小,哪儿还记得。”南娇娇打马虎眼道:“叛臣,叛臣,前朝叛臣。”   “都司指挥使不是。”桂弘断了他看似随心实则遮遮掩掩,只想速速糊弄过去的劲儿:“皇权更迭站错了队罢,什么叛臣,本都是些保家卫国的军人来着。”   “……”   南娇娇翻走了黑眼仁儿。   “莫要装什么听不懂,知道你最会读人心。”   “……我不去。”   南娇娇嘟囔道。   “我知道你有功夫在身,说着自己尚且年幼并无记忆,武魂不是刻在骨子里的。”   “……”   南娇娇又沉默良久,才道:“防身学的,也是为了给您暗查消息。我就是个戏子,卖皮肉的,不会打仗。”   “南娇娇,西楚蜂巢养了多少可做私兵的暗线你最清楚,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也清楚,为何要嘴硬?”   桂弘弯下身,两臂抵在膝盖上,从喉地挤出磁声,急迫问:   “如今先生不在了,你我必须要担起西楚上下于我们的信任,众人皆盼黎明日出,春来冰释,盼着有朝一日得翻案清白——”   “我愿意在这儿做官儿,就是为了再不依傍任何势力了。”   南娇娇低头道:“我谁的人也不做,谁也不会平白给我按上什么叛国的大罪遗臭千年,不会杀我。翻什么清白,我家翻不成。”   “好,就算如此,可事到如今你哪儿脱的干净。”   桂弘冷地一笑,逼到他面前:“西楚隐情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做我内线早摸清朝权跌宕,知道无数随时可以扳倒权贵大人的秘密,假若不做我的人,活得了吗。”   南娇娇低着头不愿跟他直视,胸前起伏得厉害,明明情绪激动,话却没说几句。   “我那是……知恩图报,为您一个。”   “不要为了我!”桂弘低吼:“要为这天下百姓。”   南娇娇咬嘴不语,眼眶泛出些湿润,难言道:“我爹那时也当自己为了百姓,却落得那般下场。我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大事不懂。”   “原以为你不过卧薪尝胆,可惜是要一辈子烂在这蜂巢里啊。”   桂弘有些怒其不争了,愤然起身:“倒不如当初被埋土里当成陪葬,何苦救你。西楚里能用的人我自己想法子带,你就躺在这儿好了,没用的骨气跟祖训全抛到脑后,生意兴隆,我也好多多赚钱。”   “我……”南娇娇越是扪胸欲泣,勉强撑着长椅起身。   幼时记忆太过模糊,隐约间那大宅深黑的门被撞开,官兵水泄而入,他在内房木条围栏割破的窗景中见得父亲拒死不从,堂前一人挥刀阻挡。   “我非叛党,我心清明!”   我心……   很多过去一旦定了黑便再成不了白的,若是十六年前二皇子之变是栽赃陷害,只要努力揭露,总有云开雾散见日之时,可他的家呢。   皇权利益下的牺牲品,权利的祭品。当年小皇帝派与亲王派从势不两立,再到血战夺位,宰辅拉着他傀儡线下的小皇帝一道跌得粉碎。   于是为护小皇帝而出兵的都司就这样成了叛贼,逆党。   然我心既清明。   万古罪名义不容辞。   “行吧。”   桂弘迈出的脚步一滞,听闻背后轻笑,南娇娇故作姿态地重重点点头:“那您抱奴一下,奴便去。”   桂弘耳根抖颤:“……什么?”   “说的挺明白不是。就当您夸奴,蜂巢里不就这风情,您惊个什么。”   桂弘眼眶绷得紧,不过想来他南娇娇也不是什么生人了,他能抵过一些心霾决意从良并不容易,抱一下也无妨。   只能无可奈何张开两臂:“快点儿。”   南娇娇吟吟笑起来委实漂亮,美人正要靠上那挺阔胸膛,房门咣地一声被撞个大开。   怎奈那春画屏风正挡着看不见人,桂弘几乎与南娇娇同时喊道:   “谁!”   “谁呀!”   然后轰隆一声,那重石底的屏风竟被人一脚踹倒砸在地上,与地衣下藏的尘一并飞起的,还有吓了一跳的南娇娇。   “怎……!”   “呵。”   画良之抱怀端着,目光将屋内二人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遍,嘴角抽动两下,又吐出声:   “嗬!” 第113章 捉弄   桂弘两眼顿傻,下意识猛地把南娇娇从怀里推了出去,听他“哎呦”一声栽到长椅上也没瞅上半眼,只狠吞口水,朝画良之磕巴道:   “我不是,我,他是,他……是他要,他……”   “白日里装模作样巡街布告,英姿雄发,势要护城为民的太子殿下,百事缠身来不及做,夜里却能跑这西楚来花天酒地——放浪形骸之名果真名不虚传啊,名不虚传!”   画良之两步走到桂弘面前,扶上刚刚南娇娇准备要贴的位置,嘲讽道:   “狗改不了吃屎。”   “还不是你今日把我推开。”桂弘心里头急了,嘴就会不听使唤避开脑子自说自的:   “你有兄弟挚友,委屈我去关心他们,还不许我来寻自己的友吐气。”   “嗯——哦哦哦。”画良之被他这说辞弄得哭笑不得:“怪我,什么都怪到我身上,桂堂东,你真能耐。”   “不是怪你,没怪你!我这不是在给你解释…”   “给我解释你怎就一言不发进了西楚?傍晚的时候莫名同我置气策马跑了,过了夜半也不知回来,亏我还担心你,寻了好大一圈,追到詹老爹家里,又说您往这边去,我想这大半夜的皇城哪儿还有您能去的地方——”   画良之啪地甩了走线枪出来,屋里那两个顿时一抖。   “果不其然呐,果不其然!”   “别瞎说,我是来办公事。”桂弘慌张扶住画良之双肩,握着手哄:“别闹。”   “我闹。”画良之冷地一笑:“好,我无理取闹,是我不该盲目闯进来坏您的事儿,办公事,什么公事要相互抱着才能处理?嗯~七情六欲也算大事。”   “哥…!”   南娇娇捂着撞酸的腰抬头,见着桂弘脸上溢出来的不知所措与惊慌,忽而掩嘴笑了起来。   “你笑个屁!”   画良之怒瞪回眼,捏得七煞伐杜手柄咯咯做响:“说是娼妓无罪,错的是寻欢的人,但你也至少看看楼外局势……什么时候了,还敢纠缠!”   “没错,是奴纠缠了。”南娇娇掩口笑道:“殿下今日确实无辜。”   “他无辜?”   画良之脑子嗡嗡疼,也不知道自己怎冒出这么大火气,归根结底还是觉得桂弘不争气,怎那怒气越发控制不住。   观当前情况,加上南娇娇轻描淡写似的说辞,任谁看了不是自己跑来无理取闹,以下犯上,连主子的花柳事都要掺手不说,还妄图向他讨罪,   说好贴身护卫,其实不如个蜂巢的官儿体贴。   胃口抽着一疼,愤愤低头不语,气得打颤。   这屋里一下子没半个人敢大声喘气了,气氛降得冰冷。   我何必要跟他置这个气。   又不是第一次见他这幅败坏模样,大惊小怪。   画良之心里绞着别扭,默忖道:许是这些个日子压力太大呢,我又不能连他这种需求都照顾得到。   可怎么想胸口那团郁气就是出不去,滚滚沸腾快要将他烧之殆尽。   烦死了。   “这些年来在西楚暗培了私兵。”桂弘看他脸色不对,缓声说明:“我不是来寻欢作乐,是来调动现下一切能用的力量。”   “。”   “就事论事,白日里我确实讨得不开心,但也没有半点留恋花柳的意思,跟他南娇娇也没任何关系,散会儿就好了,你不要乱想。”   “……屁。”   画良之奋地拖着根长枪扭头出去,盘也不盘,标头在地上磨的刺啦做响,听起来像极了什么口无遮拦的怒骂。   桂弘连忙跟追出去,小心搭上画良之肩膀,才碰个衣服皮面儿就被撞开,撞开又搭,搭了又撞,来来回回推搡出屋去。   画良之闷头往塔下走,桂弘紧贴着他跟,光瞧着个后背就看得出这人心气不顺。   二人这般一声不响实在是憋的慌,终于忍不住,趁着下到四层转行平台一块儿,猛扯了他胳膊,俐落拽到木栏杆上。   画良之后背撞在横截的木头上,背靠着的是四层悬空高台,下方热闹非凡,人人不知因何而起的欢呼声在塔的笼罩下无限放大。   一旦停下来,立马听得见这一层独间里传出的声音浪得人额痛,他现在除了想从这快点出去,别的想法一概没有。   “哥。”桂弘按着将他逼直无路:“你在生我的气。”   “不敢。”画良之眉头紧皱,烦得脚底像有蚂蚁在啃,只应付道。   “枪都不收。”桂弘用眼神一指在地上可怜巴巴拖着的七煞伐杜:“不能这样对待跟你同生共死的兄弟。”   “管得多。”   “都说了我就是来见见南娇娇,托付些西楚的事儿。”桂弘厚着脸皮弯腰,把脸贴到画良之面前,琢磨道:   “您这是什么表情呢,不信?”   “什么事儿需要抱着商议。”画良之懒得跟他争论:“无所谓,赶紧放我出去。”   “不碰了,下回保准谁也不碰。”   “……”画良之嫌恶瞪他:“你碰不碰谁我又不在乎,我气的是这个吗,气的是这等关头,你还有闲心来西楚瞎晃!”   “真不在乎?”桂弘偏不抓他话中重点,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也是,白日里满眼都是你的好好同僚,倒把主子推到边儿去,哪儿在乎过我。”   转角对面对着的屋里似乎到了境界,放肆的尖叫声任什么门都挡不住,刺耳极了。   “你有病吧。”   画良之咬牙强忍捶烂他脑袋的欲望,使劲把桂弘扒拉到一边儿。   桂弘并不想就此罢了,使劲把他扽了回来,再抵到原本的位置。   “没说开不许走,不想再与哥有什么误会了。”   与此同时对门一声高呼:“哈啊——!”   “有完没完!”   画良之忍无可忍,震袖怒喊!那屋嗖地噤了声,然而对面桂弘却是嗷呜一嗓子惨嚎出来。   画良之一愣,就看见他那么大一个人悲惨捂裆缓慢滑蹲下去,五官全扭成一团,身子摇成片秋叶,张着嘴半天呷不出话。   “……?”   “哥……我……呃…………”   画良之生涩滚动眼珠子往桂弘下边看去——   只见他不知道何时起站到了自己拖地的七煞伐杜鞭子上头,好巧不巧自己怒一甩手,   那铁滚牛皮的鞭子不当不正扬了个准。   画良之登时傻眼。   七煞伐杜打人有多疼没人比他更知道,这还打到那儿去,先不说疼不疼的,要是给人打坏了……   心坎瞬间软了,哪还记得什么烦不烦气不气的。   “阿,阿东,你给我看……!”   看个鬼啊看。画良之搁心里头骂自己一声,那是能看的地儿吗?   于是乎伸出去要摸的手也停到一半,一时间左右不是,试图关心的两手举了放,放了举,最后尴尬停在空中,   他俩就在那楼梯拐角处一个呈折腰捂裆,一个弯腰无措。   ——“玩儿什么新鲜玩意呢这是。”一位登楼路过的客打量道。   ——“鞭子。”他怀里贴的官儿喝得烂醉,软绵绵笑道:“奴陪您玩儿吗?”   ——“瞧着怪疼的,还是免了。”   “……”   画良之脸涨成茄色,急得没心思管别人怎说,既然手上不去,嘴里可要急得磕巴:   “没没没没 没事儿吧!”   “您就这么……”桂弘疼憋的上不来气,强挤出话:“这么恨我……你想……废了……我的……”   “又非故意的。”画良之心虚道:“并非故意为之,谁叫你站那上头,我不过是甩手。”   “我让你收枪……你不听……故意……害我……呃……啊。”   “我没有!”画良之百乱之下抓了桂弘两臂,试图给他掰直起身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唔!”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刚刚分明疼得直不起腰的狗崽子怎忽然就势压到他身上,一只手扶住画良之身后围栏,一手捞过他腰侧。   直直亲了上去。   画良之乱糟的脑袋瞬间成空,任凭那软唇来势汹汹将他含住,吮得发了麻,夺尽唇间甘甜方才放过。   得逞的狗儿甚至回味地舔了舔舌,露出一脸洋洋神气。   “没关系。”桂弘嘻嘻笑道:   “食了口药饴,全好了。” 第114章 情调   画良之呆了半晌,眯起眼睛:“你戏弄我。”   “没有,真很疼的。”桂弘佯装委屈:“您也是男人,该懂的啊。”   说完竟一把抓住尚未完全定魂的画良之,笔直往自己痛处按去。   画良之顿觉手掌下好一阵滚烫,那东西此间竟还提了精神,生了几分雄劲,可让他的脸瞬间唰地涨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画良之抽手大叫,恶心地使劲甩个不停。   “让您帮我摸摸坏没坏呢。”   桂弘翘眉邪笑,满意道:“嗯,如此看来,并无大碍。”   “你!”画良之恼怒冲头,哄地一拳奔那幸灾乐祸的人挥去。   “啊——!”   桂弘知道他可能真会打,只是不想这么实打实的一拳照着眼珠子过来,   脑袋跟着嗡地一声,半边眼睛成了掉一碗碎琉璃茬子似的全成了花儿。   “唔……”   可让他一下灭了嘚瑟的劲头,真蹲在地上哼唧不停。   “装什么装!”画良之斜他半眼:“起来!赶紧滚回宫去!”   “哥,哥哥……”桂弘捏着嗓子哼哼。   “哥什么哥哥,太子殿下,臣恭请您回——宫?”   桂弘悻悻仰头看他,眼里含的委屈劲儿像极了犯了错才被揍的大犬,透出知错的捶着眼眶。   整个左眼眶的紫红色淤血实在是让人无法忽略。   画良之咯噔倒退半步,难以置信眨了眨眼,举起自己拳头看了看。   又看了看他。   再看了看拳头。   手比脑子快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但也真没想到这一拳抡的就这么准了。   “你怎么不躲。”画良之懵了。   “你的拳头……”桂弘嘶嘶哈哈摸了摸眼眶,哀怨道:“谁躲得开。”   “…打都打了,那怎么办。”   “您问我怎么办?”桂弘郁闷至极:“明天这样见人。”   “要不,你打回来。”画良之撇撇嘴,眼睛止不住往他那青眼眶上瞟。   “那更奇怪,明儿统军你我一人青一只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昨晚是滚一起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了。”   画良之现在被周围此起彼伏的浪声叫得耳朵里听什么都不干净,良心上又没办法对被自己打肿眼的无辜小狗再骂出口。   “……”   “给我吹吹。”桂弘非但不吃教训,反而把脸更往上凑,缠着道:“吹吹。”   画良之拗不过,主要心里头过意不去,只好翻了个白眼撅起嘴——   “啾。”   “…???!”   “好了,孤免了你以下犯上的罪。”   桂弘顶着个大青眼嘿嘿笑得开心,强把画良之整个圈进怀里,掰着肩膀往楼梯下走。   画良之才要挣,桂弘立刻搁底下按住他腕子:   “哥哥,放过我吧,另一只真不能再肿了。”   “混账狗崽子,放开我……放,放了!”   桂弘拿胳膊把人夹得更紧,贱兮兮贴到那对他又捅又掐的人耳畔:“哥,你见过那种路边野养的猫吗。”   画良之抬眼就能看见他那半只青肿眼——说实话是有些滑稽的。   可他这个罪魁祸首总不能觉得好笑,那种自责挨着嫌弃混到一起,就算把自己从中间掰成两份儿估计也解不开这等情绪纠结,便更加烦得不乐意说话。   “谁没见过猫。”画良之啐道。   “您现在像极了挠人的野猫,无论身在何处,街角污秽或宫墙红瓦,独自安稳躺着时皆是一身漂亮的孤傲,即便那眼神再是生人勿近,无奈脸生得可爱,于是乎叫人忘却野猫利爪尖牙与暴躁性子,偏要顶风作浪摸上一把——落自己满身血痕,竟不觉吃亏。”   “那是你傻。”画良之毫不领情:“被嫌得挠破了相了还要硬贴。”   “好喜欢。”桂弘忽然低了声,深沉道。   “……喜欢什么。”画良之一咽。   “喜欢猫啊,猫!等我安稳下来,定要在宫里养上几窝!”   “……”   隔日太子爷终于允他护卫队长下榻复职,天才见亮,画良之这屋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暖炉烧得正舒坦,清神的香从香炉里打旋儿升起,升到天花板上,浸得整个屋都散出混着淡茶苦的茉莉香。   画良之也不知道桂弘叫人从哪儿弄来的这香薰,总之是和心意的,清神醒脑,就是有些过于舒坦,实在懒得起。   于是乎侍女们早就伺候他穿好了整套的薄铠皮靴,他还是回头歪栽斜躺在榻上,眯起眼问手边儿的禁卫什么时辰。   听完回答,随手抓了颗放在边上的花生扔进嘴里,悠闲道:“他来不了那么早,我还能再多躺会儿。”   季春风坐在一旁桌上枕臂往他那儿看去——一对儿窄剑眉下狐狸眼睛眯得细长,鼻子巧得像块圆玉,微卷樱唇,尖颌帮衬,显得曾见过万遍的阔肩,胸背,劲腰,小腿,都仿佛更添了分姿色。   虽是早窥其真容,但如此大大方方相处同处还是初次,多少有些移不开眼睛。   他也不客气地探身从画良之碗里抓出把花生吃着:“今日终能换你当值,我可受够太子爷那性子,能让他乖乖听话,你画良之当是真了不起。”   “少提那个让人短命的。待会儿还得见呢,就不能让我舒服歇会儿。”   “还气着呢?”季春风笑了。   画良之沉默一下,坐起身子正色问:“季春风,你觉得我怎么样。”   季春风搓下巴想了想:“漂亮。”   “……滚你大爷的,我是问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哦。”季春风这才收了眼,翻着思索片刻:“挺好的啊,看你武艺高强,又是性情中人,直言不讳,隐忍,执着,坚韧,胸怀远大,无所顾忌——”   “总不是个温柔体贴的。”画良之听到一半没了兴趣,小声嘟囔。   “温……”季春风一讶:“温什么柔?”   “没事儿。”画良之小叹一声栽回榻上,顺道抓起整把花生塞了满嘴。   脑子里怎都挥之不去南娇娇柔情似水,婉声款款贴近桂弘那模样——   换我只会冒然给他揍个乌眼青。   “太子殿下啊,确实是个疯子。”季春风翘腿感叹道:“不疯的人哪儿做得到十六年忍辱负重,矢志不渝,把全天下都蒙在鼓里。”   画良之哗然失笑,摇了摇头。   季春风给自己倒了小杯酒伴花生,权当润润喉咙——今日事多,总不能大早上就喝成半醉。   可惜画良之还在用药,沾不得酒,馋得直咂嘴也只能眼巴巴瞧着,干挑花生米吃。   “可你分明在知晓实情之前,就已经决意要同他一条路走到黑,没错?”季春风咽下酒后忽问。   画良之捏花生的手指细微一颤,片刻停顿后送进嘴里。   “画良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这算个怎么回事,亏我还真心实意地心疼着,担惊受怕,忧你委屈着,到头来全成了自作多情?”   “还不是因为我欠他的。”   画良之垂头拨弄乱花生米粒,含糊其辞。   “知道你们幼时有过交集。”季春风道:“可你个杂奴能欠他皇子什么东西。”   “有就是有啊……”画良之苦笑长叹:“我曾以为他疯,他性情暴虐,他活得似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都是我害的。”   “所以你这是给自己赎罪,给他弥补来了。”季春风偷斜他一眼,看他失魂似的摆弄着花生米粒,忽而笑了:   “鬼才信。”   画良之:“……?”   季春风灌一大口酒,想气对面不能碰酒的,刻意发出声爽快的“咔——”   “你画良之是个多不服天地,不信命,自负自傲的守财郎?若只是这点原因,可不足以成你罢官,化千金,不要命的理由。”   画良之:“怎么着,说我犯贱。”   “没。要我说啊,你打开始就喜……”   ——“不这怎么回事儿啊。”   大门“哗”一声被拉开,桂弘气势汹汹披甲挂剑,黑狼皮的大氅都没摘,瞪着双灿灿大眼直冲进来。   “还没起呢?”   季春风利落拍掉手上花生皮碎,掀袍跪道:“太子殿下。”   画良之背身翻了个老大白眼。   “说说,什么时辰了。”桂弘叉腰道:“太子左鹤禁卫使,排场大到需要本太子亲自来接。”   “谁想你能这么麻利。”画良之不耐烦地踩靴落地,坐在榻边慢悠悠盘着七煞伐杜:“以往晌午前能醒就不错,我这不才没急。”   “看得出不急。”桂弘抱胸道:“本职不做,在屋躺着跟同僚偷闲,还嫌你的太子殿下来早了,扰您清净,真是好生抱歉。”   “少给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画良之一双狐媚子似的眼眯得狭,走到他跟前:“低头。”   桂弘不问缘由,立马乖乖低下头,任画良之给他整正头冠。   “待你那些宫女好些。一看就是不愿让人碰,性子急得像什么东西,真龙之子可不能歪扭乱糟的。”   “我故意的。”桂弘贴他耳边小声调趣道:“留着让您帮我整理。”   季春风在俩人脚跟底下看得一清二楚,跪着偷偷抬头,又惊又觉好笑。他认定了自己现在不应该跪在这儿,但无令又不好擅自起身。   只是桂弘眼周的淤紫这会儿成了青色,着实明显,让人想不出怎么回事儿。   寻思就算是他画良之,也没那朝太子爷挥拳的勇气。   “季大人无事就别来赖这儿了。”桂弘低头蔑然道:“这儿不是您们禁卫大院儿,也不是您自家房门口,”   季春风:“您这脸是……”   桂弘摸了摸眼眶,低头问画良之:“很明显吗?我敷冰了。”   “嗯。”毕竟季春风在这儿,画良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装得事不关己。   桂弘丝毫不给他面子:“好事儿,画大人赏的贴花若是隔夜就淡,孤还觉得可惜呢。”   画良之:“……操。”   季春风:“?您两位?” 第115章 温海   桂弘波澜不惊抓住画良之胳膊,明显感受到他往后挣甩的劲儿,可惜力道上自己更胜一筹,是随随便便给人强扯出去。   “快点儿,迟了迟了。”   “急个屁啊!我还没……还没整好枪!”   “所以您干嘛选个那么长的作武器,麻烦。”   “我喜欢,管你锤子事儿。”   “嗯——我哥喜欢长的。”   “我喜……我,我他娘的!”   “呦呦呦,不许打人。”   “闭上你那狗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破烂糊糊,不会说话可以把舌头赠给哑巴用。”   “怎的了吗,我说什么?啧,当是您脑子里全是破烂糊糊才对。”   “……!”   剩季春风在屋里碰了碰鼻子。   天明时分皇城准时闭门,落栓。   城门内设玄铁长栓,谅他攻城车亦难破,禁卫军沿街数查留守城内的百姓人头——   诧异发现虽为自愿,并未强行挨家挨户的征兵,依旧是七成有余的居民青壮仍在。誓要同家国共存亡,壮士报国,不愿沦为外疆亡国奴。   桂弘下令开国库,放兵器,然三十万的护国军出征,国库内几乎不余多少兵器。   况且奸臣当道,赋役折银的马政新规下,能留的战马稀缺,除却六百骁卫自养的马,剩下挨家挨户的征,能容给三千禁卫的战马仍旧不够,只有十八到三十五的青壮才能领到兵器。当前的一切条件都是最差——   唯人心不是。   画良之随太子监军上了城门,高处放眼皇城主街空荡寂静,四处覆了层春欲来时湿漉漉的雪水。   曾为车水马龙日夜不休的朱雀大道竟能空旷至此,风起后竟然有些毛骨悚然的凄冷,怎奈天气却是正好,没有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本该复苏的氛围见不到生机,悲凉从中渺渺袭来。   他望了望午日艳阳,又转头看向光芒下一席描金黑衣,展背独立在城楼上的他。   桂弘负手立在城门中央的石墙旁,脚下屯卫的兵正带青壮夯实着土山。   “想什么呢。”画良之站到他身侧,顺着他视线位置往下看去。   “那儿。”桂弘举手指向脚下城墙上凸起的一处石砖。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那块石砖上镶着根乌锈的铁钩。   “当年我皇兄死不得宁,被砍下头颅挂在此处半月有余,无人敢为他收尸,我亦懦弱无能,自顾不暇之时何以送他最后一程。而今我终有资格登上这城墙来——”   他将下巴稍微仰起,放远向皇城遥遥外连绵矮山。   中原地带一马平川,残留在农田里的秸梗像是一个个矗立不倒的兵。   昨夜皇城居民连夜撤城,车辙在开化后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痕迹,那一瞬屋檐上积了一冬的冰锥突然融断,啪地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想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此处望这片江山。不甘,不愿,或是不舍,总之今日我替他驻足于此,若人在天有灵,我希望他会为我欣慰。”   画良之拍了拍他的背:“会。”   “那年他才二十出头。”桂弘道:“事过境迁,我已是比他还要年长了。”   “朝代更迭,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人想得到的东西越重,就越要拿走你些重要东西去换。上苍从不吃闷亏,却美名其曰什么福祸平衡。”画良之淡淡笑道:   “当今圣上为稳皇位终成孤家寡人,二殿下为定江山含冤而死,说什么江山社稷重于泰山,不可侵犯,不容他人作贱糟蹋——”   他再冷笑一声:“可你看这青山千千万万年苍劲仍在,日升月落见证无数皇朝兴衰,我们不顾生死索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不如一处民屋一亩三分地,家和顺心,我虽曾是个贪财的,报应到了,但想其实丰衣足食便够。”   “所言极是。”桂弘扬开被吹裹在身上的披风,略显自嘲一笑:   “想我出身便是万人之上,不愁吃穿,人人敬我,羡我,却不知或许我渴望的只是兄长平安,与珍重之人守一榻暖被,年节依坐听爆竹声来——”   “就为这个。”桂弘肩膀稍落,接道:“就为能与我珍重之人讨得安稳白头偕老,不得不与人勾心斗角,刀刃求生,而今又将万民期冀置与我身,没有退路。”   画良之轻声笑了,转而揉揉颧骨松回张冷脸,嫌道:“谁要与你白头偕老。”   桂弘低头将眉毛摆成一高一低:“我又没指名道姓那人是你。”   画良之话里有话:“知道,你说的是回头要养的那窝猫。”   桂弘:“……”   “总不会是你西楚蜂巢头牌,美艳温柔,嘴甜,又会体贴人。”画良之翻起眼皮子。   “够记恨。”桂弘连忙堵道:“祖宗,这点事你要念叨我到什么时候,都说了只是属下,顶多友人。”   画良之答得倒是个不假思索:“到你不再给季春风使眼色为止。”   桂弘乐了:“倒也公平。”   画良之正要张口再噎他点什么,背后忽然响起声:“殿下!”   这声音说来有些耳熟,但又不知在哪儿听过。总之画良之回头看去,顿时一层鸡皮疙瘩从脚趾头窜上天灵盖。   来者头发精气竖高,穿了身薄细甲,腰胯一把轻盈软剑,红缨的盔夹在腋下,好一身英气小将的做派,眉眼,鼻,口皆是精巧的俊秀,比起将士更有什么恣纵江湖的随性意味。   那人见画良之顿愕看他,可把一双细眼眯成月牙,欢喜道:“画大人也在啊。”   “你……”画良之举手指着他,结巴道:“南……南娇娇?”   “正是在下。”   画良之一懵,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觉得陌生,不禁诧异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   “我?”南娇娇先是小惊,把遮掩的碎刘海绕到耳后去,忽地哈哈大笑:“大人,我既然穿着一身军装,说话便没必要装腔拿掉,捏着嗓子了吧?”   “……”画良之眉头块扭成一团,像看什么陌生人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以为那就是你本声。”   “大人看人带偏见这弊病。”南娇娇笑道:“该改改。”   画良之扁了扁嘴。   “既然太子殿下有客,属下在这儿多有打冒犯,不如先行退下。”   “诶哥,走哪儿呢?来都来了。”桂弘赶忙从后头揪住画良之的皮腰带:“都是自家人,避讳什么。”   谁跟他自家。   画良之心里嘟囔。   “重新介绍一下,在下南温海,故都司指挥使长子,师从岭南高行将军,承太子殿下厚爱,奉命看守白虎门。”   “高行?”   画良之回忆片刻,这名字说来不算陌生。   史书记显亲王拨乱反正,逐傀儡皇帝退位,岭南将军高行不满显亲王以下犯上,驱三万铁骑直上,堵至宫门。   后被护国将军冯汉广一刀斩于马下。   如此说来,他自诩师从高行,那便是毋庸置疑的逆臣一党。   “你是……”他哑然指了指南娇娇,又指向桂弘。   “那他算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算是。若这般计较,不仅杀父之仇,更有我全家沦落之仇,还有我何以沉陷花柳之地——”   画良之刚想说些什么,南温海又道:“楚先生亦不是与我相同?清党时其母怀胎九月死于禁卫乱刀之下,都是仇家。”   画良之思忖许久,他转不过来这个弯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虽然但是,桂弘可是他们屠家门的仇人之子,怎么一个个的在这儿给他卖命。   桂弘又是怎么信得了,容他留在身侧。   “温海知道画大人心有顾虑。平心而论,谁又能当做毫不在意,殿下救我出祭台那时我也曾夜夜寻死,要他施舍对他感恩不如埋在地里烂了,到底还是楚先生一番言论要我想开。”   “……什么话。”   “我父亲并非逆贼,他那日随高行出兵是为其心中正义,阻止皇权更迭百姓骚乱——然而这案早成板上钉钉再不可翻,若一味怀揣无用的仇恨只会害自己成魔,一辈子活得窝囊,不如换一种想法。”   南温海敛目漠然一笑:“或许复仇并非逝者心愿,何不随局势向前?我将继承大志,尽我全力去助造一个再无冤屈,人心顺意,万民安定的皇朝,与其恨世间糟乱,不如改变,愿这世上再无人似我。”   画良之不再说话,他只是忽觉某一瞬间的自己似乎渺小了许多。   在被卷入桂弘的人生之前,自己究竟活得有多肤浅,自私,糜费。一心攀求官职金银不择手段,圣驾身边假作聋哑,只接密令不问详情,全是为了自己这一身骨肉一腔欲念,别无他想。   虽倒不是说活得错了,也不是坏的。   桂弘并未接应这话题,在一旁打趣道:“娇娇,白虎门的探敌攻防可要由你全权掌握,西楚本身带来的人倒没什么,只是那些自愿上阵的百姓不知可好统帅,你别叫人欺负了。”   “嘁,谈何欺负。”南温海冷不丁一笑,眼里便起了层玩味的媚:“我是有大把拥趸在呢,谁敢欺负我。”   只是画良之尚且回不来神,诧异扫视南温海这身行头,疑惑问向桂弘:“算他有师承家世,但这可是带兵打仗……临时抱的佛脚,他真能行?”   桂弘笑依过来,从后边搭上画良之肩膀,贴着耳朵道:“怎么不行。娇娇和你身板差不多少,谁瞧不起谁呢。他可是我的线人,要不你以为成天飞的信鸽,三三两两刺得那么多内情,都是谁给咱们传的啊?”   “他……”画良之脸色骤变,把嗓音压到了极低:“我以为他是通过那个……”   “当然是了!”南温海倒是个毫不害臊,大声笑道:“但那枕边风多少真假参半,男人吗,不都喜欢在美人面前吹嘘装势,但可以借着他们酒醉情迷漏的线索扒出真相,横竖都是赚的。” 第116章 攻城   这会儿画良之可真的再不说话了。   不仅觉得丢脸,更有中莫名袭来的背叛感——明明自己日夜贴着桂弘过了半载,怎到头来自己全然成了他身边儿最傻的那个。   “桂堂东。”   桂弘听着画良之重重点了自己三字,后背寒毛嗖地立起一片,脸笑都僵在脸上,小心道:“嗯?”   “真看不出来啊。”   桂弘听得出那阴阳怪气,口干地咽了口水,连忙使眼色叫南温海先下去。   “看 看出什么。”他再问。   “好你个满腹坏水,成天与我哭惨,自说没人爱护没人可怜的太子殿下,原来背地里还有这么多人愿意舍命捧着呢。骗我那般自责,倾尽一切地哄了,护了,都成自作多情?呦,怎知到到头来真正可怜的孤家寡人,竟然是我!”   桂弘稍微一愣,霍地乐了:“良之哥,吃醋呢?”   “吃什么醋,谁吃个官儿的醋,我这是自怨自哀!”画良之吵道。   “那不都是外人吗。”桂弘紧着给他解释,却忍不住嘴角几乎抽搐的笑,道:“不过互相利用,各有所图罢了。要说亲人,我真就只有你一个。”   画良之没应,桂弘估计他心里头当是在暗声骂呢,趁机凝色,改说正事。   “敌军当从青龙门集军攻入,你跟我守在那儿上边就是。詹大人的屯卫重甲镇在门后,骁卫跑马待命,秦大人携武卫纵火炮御敌,靳大人走之前把手底下曾经时笙带过的弓箭手留了下来,刚好可以如鹰眼布阵城上。余下的门,街,市,都有百姓自发看守,当然青壮勇士也当加入青龙抗敌。”   桂弘话音一顿,再道:“即便如此,想覆灭叛军,咱们的兵说到底还是不够的。”   “说什么覆灭,能守得四日就不错了。”画良之也不艾怨了,随他的话道:   “护国军尽力速赶归来,没有冯将军力挽狂澜,单凭我们怎么动得了布特正是军心大振的洪涛。”   “我这大半生,素来打的都是些并无十足把握的仗。”桂弘阴寒笑笑:“但不也活到今日,全归功于心狠手辣。”   “你说的也没错。切实际来言,南疆布特破长陵而过,剩七成不到,也是个六万有余,可他的精锐冲锋队和大将都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画良之接了话,他不愿提独龙那个名字,只是简单带过:“一路征战至皇城,并未歇息,且风雪兼程,天气苦寒,不适合南疆人的习惯,折煞体力,士气再是高涨,兵也当是累的。而我禁卫虽只有三千,却属精兵中的尖锐,再加城内自发的万余百姓也不是没有胜算。只是比起缴敌,我们要的不过是撑过四日,待护国军归来,切勿急功近利。”   “可我想灭了他们。”   桂弘自城门上戾目俯视,眼前尽是官道,浅林,积雪,枯枝。   “不只是护城,假我哪怕有半点机会,定要灭了南疆,杀死布特,斩草除根,以解心头之恨。”   他的眼里映入那日长陵山外暴雪铺天,面前人颊角热血嘀嗒坠入雪地灼出猩红的洞——   “孤要让那自满愚钝的野蛮之辈,尽数死在大昭城下,化养我江山的土尘。”   画良之蓦然生颤,神色大凛。   他看向那双暗红的眼——曾经不谙世事,徒有本性,张牙舞爪的狼崽子嗜了血,可就真的成了头凶恶野狼。   ——“报!南疆大军已破俞州!”   ——“报!南疆行军已不足三十里!”   画良之临阵领命,背后三千禁卫分布各处,自愿守城的百姓持冷兵在城内,密密麻麻都是大昭好汉。   他疾步登上城楼,两侧禁卫齐齐立直。唤春的东风刮起来仍旧凛冽,黑发轻狂扬在脑后,画良之边走便往护臂上缠盘七煞伐杜,他今日未佩面具,他要将犯我国土的国贼看得清楚。   “外城火炮地陷安置好了。”   画良之和身后打翊卫起便跟着自己的副手发问,那人紧跟其上,不假思索道:“秦大人早已安排妥当,敌人一旦入了圈,必死无疑。”   “地陷只能使用一次,还要看准时机才行。”画良之走得极快,眨眼间登到城上,抬头时看到火金大纛旗猎猎招摇,桂弘独身站在旗下,肃穆凝向最近处浩渺的狼烟。   画良之披带全甲,跪地抱拳。   “殿下,四门禁卫已经到位,火炮队就绪,刀车就位,自愿留下的百姓也已经集结城下,万一城破,都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   他忍不住微微抬眼,见新太子一身金丝银铠,裸露在外的肌肤皓如凝脂,一张俊朗脸蛋生得也是棱角分明,端一身贵气——   曾经皇城人人唾弃的纨绔皇子,理当掐美细腰捏酥手的手中,握着把与风评中人匹不上的龙纹长剑。   任谁看了不都觉是好一个养尊处优的花瓶临时领命,硬头皮披甲,但奈其目中深沉,浑身气魄不像是被逼上阵,决然是要拼一场生死。   画良之想不通他在自己休息养病的几日间,到底如何跑遍全城,拉拢军心人心的。   再抬头窥视时,欻地撞上太子一双细斜电射的眼,挂上对儿剑眉,目光灼灼满是寒凜杀意地刺向自己。   画良之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他的小狼长大了。   画良之碰了桂弘的视线,点了点头,回身朝城下禁卫喝道:“我等今日于此誓死镇守皇城,逐异族反贼,灭他们的春秋白梦,太子领兵身先士卒,我等为马首是瞻,护我家国!”   在场禁卫与自愿军一并扣胸高呼:“逐反贼,护家国!”   十六年前雨夜的茅屋连绵漏雨,被冠以远离争端之名抛去南山的弃童,和为争一口饭活一口气的乞儿。   最是脆弱绝望的境地相依而眠,熬过冬雪凉骨,食不果腹,熬得过辱骂霸凌,死里逃生。   他们从人间最是深渊低谷中爬出来,一并立在这城墙之上,背后禁卫决心洪亮,面前敌军浩荡压城。   大红的鱼龙服从护臂及胸甲缝隙中窥映天日,招摇威势,他不止像是守城打仗的将。   ——更像将满身旧尘抖成勋章,自豪宣示他的脱胎换骨。   ——今而放手一搏,世上从不曾有拦得住你我的敌。   远处黑漆漆的步兵踏破冻土,“轰隆”一声巨响打断大昭皇城内经久震荡的呼声。   布特架出的投石器猛抛巨石砸向城墙,距离尚且不近,十有八九落不到墙上,唯一二砸了个准,撞得脚下尘土四起,颤动几下。   然皇城铸的城墙向来最为坚硬,竟然只是落了些灰,掉几粒碎石,甚至于毫发无伤。   “老子能让你们这狗贼撞破了门才是闹鬼!”詹勃业提斧奔到刀车下头,朝手下人令道:   “看好城墙!若见了缝隙立刻上刀车填堵,不给他们机会!”   “南疆叛军兵临城下,”画良之抓住桂弘持剑的那只手:“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侧,抛下顾虑,放开去拼,像你以前发疯混世一样。”   桂弘手腕翻花儿绕开画良之,他太懂得豁出去的求生法子——不计后果,不加犹豫,出手快准,下手要狠。   “弓箭手听令!”桂弘低头躲过崩飞的石头碎屑:“放箭!”   侯卫旧部皆似蝙蝠有影无踪,塔房朱瓦顶嗖嗖穿来数百只箭,推倒前排冲锋的叛军,后方在箭上绑了火,瞄准机会射向布好的火炮区,轰隆连炸,硫磺刺鼻的烟气瞬间充斥整片战场。   “大帅!硫磺烟气太重,我们看不到人!”布特手下猃虎快马自前阵赶回:“这样下去摸不出对面的阵仗!”   “奶奶的,那就硬冲!”布特望浓烟咬牙切齿,猛夹胯下野马冲进阵去:“桂家小子想打拉扯拖延时间,必须趁护国军赶回之前拿下皇城!”   猃虎再道:“但眼下不知他们到底在哪儿都埋了火炮,硬淌过去怕是要——”   “怕什么!我们人多,大不了人叠人的也过去了!”猃虎的话音还未落,布特暴吼道:   “火炮炸完一次便没了二回,皇城内眼下空空如也,他们再是如何挣扎皆瓮中捉鳖,禁卫不过天子脚下护院的狗,打不了真枪真刀的仗,奈其武艺再是高强,以一胜百也拦不住我们!”   猃虎不再应话,挥大刀朝前方怒喊:“冲!南疆男儿破他桂狗城门,让他举城投降,再不敢蔑视我南疆土地!”   布特眼见猃虎带兵直奔那登天高墙冲杀出去,皇城的城墙比起其他郡县大州都要高上许多,城墙顶端又建五层红瓦飞檐,火箭便藏那飞檐之间,暴雨似地浇下来,   不知何时脚下的软土就成了炮坑,炸得南疆人七零八落,浑身是火的刀兵尖叫着倒在地上打滚。   硫磺味呛得人难以呼吸,攻势明显减弱许多,登墙的梯子运不过去,强攻还是少了些力气。   “其他几处城门呢?”布特急吼吼问:“先围城再说!”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烟雾中倒行出来,快得似箭。马背上的人用湿布遮面才不至于被硫磺呛到,布特眼里一闪,当是什么大昭的死士杀了进来,举刀就砍。   “大帅,不好了,大帅!”   听闻那人喊他大帅,杀红了眼的人方才眉头紧蹙,看清这是他们放出去插在皇城留以接应传信的蓬瑱,当即骂道:   “你不留在宫中接应我们,跑这儿来干什么!”   蓬瑱两眼通红,像是见了鬼似的从马背上一骨碌滚下来,浑身抖成秋叶:“不好了,不好了,皇城里……”   “我正要问你!”布特一脚将人踹翻,再添几脚正中面门,顿时两行鼻血喷涌而出:“这么多天没传信儿,还以为你死了!谅皇城中守军不多,莽然进攻也无碍,不然因你一个坏了我们多年密谋,你就是生了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蓬瑱不敢顾忌鼻头酸胀剧痛,大哭着爬向布特脚下,语无伦次:“没了,没了……”   “没没没,你阿娘没了!”   “五…皇子……”蓬垫破声嚎哭,哆嗦道:“兵部与我们通敌一事不知为何被人挖出,大昭的狗皇帝下令将五皇子转养于皇后膝下再清叛党,末将本想趁乱挟持五皇子再待大帅入京后扶植上位,谁知道……”   “谁知道……”布特骨节绷紧,眼眶逐渐眦裂。   “谁知道德惠皇后那个心狠手辣的贱人,自己不得善终就罢,为了不成全我们,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儿子!世帝也已连夜出城逃往副都,如今的皇城不过空城一座,咱们就算进去……”   “什……”布特大惊,难以置信问:“什么?!”   “我们的棋没了啊,大帅!” 第117章 火攻   马蹄骇然倒退两步,布特最初的企图是联合南疆三势,里应外合取护国军离京之时,趁虚而入,以中原和平与皇城安慰胁迫世帝退位,同时扶植小皇帝登基,方成傀儡掌线之人,夺得大权。   而今他们要扶的人突然没了。   正如一盘成定局的棋盘忽然没了将,只剩兵马茫然行走棋局之上——   “你他娘怎么不早说!”布特勃然大怒,霍地举刀。   蓬瑱见状胡乱护住脑袋大叫:“属下不知,属下真不知啊!白鸦却有放出却不见归来,准是有人在哪儿窥出不对,被拦下了!”   他连连发抖,挣扎道:“大帅饶命!”   “没用的东西!”布特手起刀落,嚓一声响,马蹄下滚过一颗人头,再被一蹄蹬进泥坑。   如此一来。   布特咬牙瞪向硫磺烟后若隐若现的城门。   如此一来,自己反倒成了那进退两难的瓮中鳖。   往前千辛万苦攻进皇城不过扑一场空,没人会被逼下位,没人可扶坐傀儡,兴荣南疆,没有棋子可用作相挟救驾赶回的护国军放自己平安南归……   而一众人都已经辛苦逼至皇城脚下,这时候说什么往后回退的话太亏不说,也依旧逃不掉大昭必定要起兵远征,踏平南疆的结局。   操。   布特狂骂一声:“草!”   猛甩开马鞭奔冲向前,侯卫密密麻麻的箭嗖地一声擦了手臂过去,呲啦划出一片血色。   “我操他奶奶!”布特大怒,耳闻向来废物的大昭三皇子如今端立城上——说是废物,怎能杀尽毒龙三千精兵,平安无事归至皇城?   他断然早知自己将沦落如此田地,独守空城想做什么英雄。   “放箭,放箭!”   “大帅!”猃虎愕地见一道马影斜插到最前,待看清之后急声高呼:“火炮埋伏众多,切莫亲自往前了!”   布特勒马回转,朝南疆大军高呼:“既无退路,至少要拉他皇城下场!诸位好汉听我指挥破城,进城后无论男女老少平民禁卫,杀他个干净,不枉来一趟!”   他再一把撤下半截披风,以腰间水壶浸湿围在面上冲破硫磺浓烟,身后众军纷纷相仿,不知哪里来的士气被布特领得高涨,大军顷刻间压到城下。   布特狂笑抬头,眼中杀气刺穿战场的一片昏黄,笔直插向城楼上银甲熠熠的太子。   “让其他三门的将士趁机冲杀进去,三座大门,总有一处弱的,破开便赏银百两,我就不信他桂家小子单凭三千禁卫,如何拦得住我六万大军!”   抛掷的圆石被屯卫装进兜笼,再由城墙上的禁卫合力以麻绳吊至墙头。   南疆的敌军一踩一地压到城下,城墙坚硬一时无法击碎,他们要搭竹梯硬攀。   “投石!”   布特发了怒的放箭密如冰雹,就算顶着盾瞅准登墙人抛石也难免中箭。   桂弘顶着箭雨挥剑挡下流矢:“防住!”   画良之追到提绳处向下喊:“提石漆上来!”   皇城当下恰好有先前北境供上的大量石漆,光是用作泡灯芯的燃料属实难耗,堆积成河又容易引火走水,平民百姓又不知如何使用,愁得当官的焦头烂额。   如今竟还派的上大用场。   石漆比起油更容易引火,焦黑粘稠的整桶从城墙上倒扣下去,只消一丝火星便可轰然引发大火,爆燃起来将竹梯带人瞬间燃成灰烬。   画良之起先并不知道石漆这般生猛,以为最多也就抵油用,盲目倒了整桶,楼顶火箭朝目标笔直射出,他正低着头看,险被一下子窜出来的火舌撩糊头发,   幸亏桂弘夺步上来扯着背甲将他拽翻在地,一股滚烫浓烟嘭地擦面而上。   “咳咳。”画良之愣神咳嗽两声。   “小心些!”桂弘急得怒目向他,但看了没一会,忽然嘴角抽搐噗嗤笑出了声。   画良之:?   桂弘用手使劲抹了他的脸,再张开黑漆漆的手心道:“吾兄容貌甚是出众。”   画良之愤愤呔出口中黏糊糊的黑灰:“呕。臭的像屎。”   “这东西倒还挺好用。”桂弘见状朝城下大喊:“再运!”   南疆的猛攻势如蝗蠓,画良之趁桂弘短暂回身之余爬站起身,扑身至墙边一脚踹断新架上来的竹梯勾。   他们擅长攀爬,竹梯只要搭上城楼立刻如猴子似的飞窜上墙,画良之狠抽七煞伐杜,啪地将未落稳脚跟那人甩飞下去,惨叫声荡得出回音,片刻后便被又一波石漆浇之殆尽。   南疆人许是一路攻城熟练,强攻的速度比想象中快上许多。幸得多亏这石漆伤害性极强,一时半会儿牵制得住。   就算侥幸有梯搭了上来,也会被藏身凹洞里的禁卫挥刀斩断手脚,毫不留情抛扔下去。   “布特当是气急的!”画良之施枪拉住面前半只脚踩上城墙人的脚腕,旋身三两下登着墙面飞奔几步,疾疾回旋一踢将不远处另一人踹翻下去,手中七煞伐杜未松,起先被缠住的那敌军重心不稳,大头朝下栽挂在墙上,惊恐大叫——   越是挣扎,七煞伐杜那铁链荡得越是厉害,不出片刻竟把自己满头是血地撞死在外墙上。   密箭簌簌至头顶掠过,屋檐上不少侯卫的弓手中箭,扑通扑通坠鸟般砸到城楼上。   画良之不敢去看,咬牙踢开尸体,怒道:“看来布特的内线还是传了消息出去。”   “的确,我们这儿人手充足还算可抵,不知其他——”   桂弘闪身到退半步,险些被头顶掉下的尸体砸个正着。他横剑叮当挡下数枚乱箭,眼看身后带旗的传令官匆匆赶来,立刻询道:“其他几处城门呢!”   那传令官重甲刺不透箭,以便不会在半路信儿未带到人先死了。他慌张扑跪在地,同时一枚利箭“当”地折断在他臂甲,撞铁声尖锐刺耳。   ——“殿下!不好了!”   桂弘扫眼四处,抓了人问:“怎么?”   “朱雀门前的火炮未燃,许是前日天暖融雪,泡了引信,拦不得敌方大军,怕是要破!”   ***   “陛下,南疆的军队到了。”   世帝躺椅在全洛别都行宫之中,往北仍不见春色,唯有宫中暖炉袅袅,吹出全是苦药香。   靳仪图立在阶下,接了游隼的信,再将那不大的鹰抖回空中去。   “布特六万大军疾势攻城,看样子是知道朝中事变再无退路——这可是将报复性的进攻,屠杀……太子就算三头六臂也阻拦不住。”   宰辅跪在下头瑟瑟发抖,苍老的声线被勒成极细一条,嘶声道:“血洗皇城怕是必然,既然全是死人传不出消息,对您而言反是好事,陛下弃城一事将无人知晓无人议论——”   “够了!”一直静不出声的世帝忽起爆喝:“是朕想如此的吗!谁知德惠那般心狠手辣,她谋逆通敌,却要害死自己的儿子!朕五子不去,他布特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偏要屠城!”   “宰辅大人。”靳仪图从抱着怀的斗篷下放出右手,扶剑过去冷色道:“陛下需要静养休息。”   宰辅并无退缩之意:“臣也是为我大昭千百年江山思虑,代价不过一时,放长远而看,大昭盛世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呢!”世帝骇声道:“朕已然为这江山社稷弃了百姓,弃了……”   他顿然片刻,怆然道:“就算朕不说,不爱,不视,弘儿也是朕的儿子!”   “朕亏他太多,亏他太多啊。”   说罢猛地咳嗽起来。   坐在榻侧的陈皇后慌张起身为他抚背顺气,怎得忽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道:“靳仪图,送宰辅出去。”   靳仪图听命不问缘由必达手段,宰辅不敢再侃侃劝诫圣上释怀,趁这位挂着御前卫名堂的杀手出刀之前,则慌抱起衣角到退出去。   靳仪图往龙榻上瞥了一眼。   陈皇后取走世帝挡嘴的帕子,他清晰见得上面血迹斑斑。   靳仪图自别宫出来,复回歇脚的寝居想得一歇。   过会儿起了身,从柜中取出个红布包的盒子,掀开是些鹌鹑蛋大小的药丸子。   靳仪图投了一颗到嘴里,回身去倒茶水清喉,不想茶杯举到一半指尖忽颤,茶杯啪地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首领?”   靳仪图本无情绪的脸上骤阴,手比心快地搭到剑上。   方劲惶恐退了半步,立刻低头捧拳跪道:“首领赎罪,是属下鲁莽了,贸然前来,无意惊吓于您,这就出去。”   靳仪图仍保持着弯腰捡拾碎杯的姿势,只是缓然放下扶剑的手,伸出的五指缩捏成拳。   “无事。”他冷冰冰道:“有什么急事。”   “没……”方劲掀目看了他脸色:“有关影斋这月的情报消息整理出来了,需要你过目。”   “过后再说。”靳仪图扶椅坐下,闭目摆了摆手。   方劲当是看眼色的人,影斋里能无事活到中年,还能成他靳仪图副手的人绝非一般。   自然不敢多言,匆匆倒退出去。   剩靳仪图独自窝在椅中动了动眼皮,默然睁开眼,死黑的瞳孔微微下移,落到揣在胸前的手上。   他很明显能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细微的颤抖,却是无动于衷般抱怀闭回眼,蹭蹭内怀里鼓囊囊一条的东西。   方劲走出屋子没几步后驻足回了头,若有所思地望那憩在椅上小睡的人。   “怎么说?”背后人影一闪,窜出来个着黑衣的影斋手下,倒挂在屋檐荡了半圈,稳稳落到方劲面前。   “睡了。”方劲不耐烦道。   “又睡?”   秋乌摘下面罩,露出张极为狰狞的脸。 第118章 影斋   说是狰狞,秋乌半张脸无缺光滑,甚至可说有几分姿色,略带妖异邪貌,然而脖子转动到另一侧,脸颊上赫然是条狭长开口,两排森白牙齿清晰裸露在外。   那伤口并未连接到嘴角,以至于打远看好像这人面上开了个洞,或是生了两张嘴,更何况洞口会随张口闭口说话的动作不断开合,十分瘆人。   “平时警惕得像只单脚睡的雀儿似的人,怎睡得这么多。”秋乌斜眼一瞥,勒嗓低嘲。   “当是重毒难驱,还在恢复。”方劲道:“他再是百毒不侵的药人体质也不过凡胎肉体,曹亭廊中他的可都是七步剧毒,没那么好抵。”   “这不活的好好的。”秋乌嗤道:“怎没死了。”   “秋乌!”方劲慌地喝断他的话,压紧嗓音怒叱:“少说些疯话,谨言慎行说了百遍,影斋处处是首领眼线,没半点人情味的地方,杀人比杀条狗还简单!”   “当然知道。”秋乌不耐烦地撅开肩头,半蹬墙上恼火道:“他那年在千人海里往我脸上开了这么一刀,踩着众人残尸踏出谷底,打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服不行,得在他脚下忍气吞声做一辈子喽啰——可这伤,真他娘疼死了。”   方劲瞪他一眼:“亏你门儿清。”   秋乌埋怨声并未断,甚至吐字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不清活得到今天吗。你道我是像个蝠人似的轻盈无踪,体瘦脱骨可藏各处逼仄角落,还不都是拜他所赐,我想瘦吗,奶奶的,是我嘴巴漏饭!”   方劲看他那恨得真骂的嘴角险些笑了,反正影斋内人人为自己活就够,何必对别人的身残伤口产生共感,听他这么生气反而好笑。   “知道就赶紧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待会儿把那瘟神吵醒,这半边再给你开个洞,只接大口喝汤大口流。”   “方劲呐,你就没想过吗。”   “想什么。”   “你要在他脚下做一辈子二把手,看人眼色,恭恭顺顺?”   方劲顿时一凛,浑身仿若被冰锥刺透了,惊声喝道:“秋乌!”   秋乌掩口作笑,目中却是阴森森地凝视:“趁现在下手为时不晚,正赶他身体不适,说不定有几分胜算,往后你当影斋首领,我报脸上一刀之仇。”   方劲不由回头一望,半遮的门内靳仪图小憩正酣,目光收拢落到他收在怀中的双手上,停顿片刻后。   呵斥道:“少做你的春秋大梦。首领只要两臂尚在,提得起剑,他就是中了再重的毒,气只剩半口,也不会被你我得逞。”   “切。”秋乌耸了耸肩:“对啊。他不是人,是那倒胃口的杀神。”   秋乌扑腾一声翻上屋檐,果真如什么白日黑鸦眨眼的功夫消失无影无踪,后还不忘故意蹬方劲一脸灰。   方劲呛得连连咳嗽,问候两句爹妈祖宗才算罢了,回头又觉院子里吵,轻脚几步靠过去把门关紧,以免万一又来哪个没脑子搅局的弄出动静,把那杀神吵醒。   往好了说掉几颗人脑袋,往坏了去啊,自己又要捂着脖子费尽心思看他眼色。   况且眼下大昭正处难时,他靳仪图在大殿上受着皇上敏感古怪的性子,多少都该积压了不爽在心里。   就算表面看上去总是副冷面无情,方劲可是太懂他了,这人实际上才不真是什么行尸走肉一把杀人刀,只不过不善表达,干脆全埋在心里头,烦得厉害就弄死几个倒霉替死鬼。   他当下身体不适,烦事又多,多半早积压得到了尽头,外加项家公子的死对他而言打击绝对不小,要不怎会做带人去捡他尸骨这等荒谬事?   方劲不由担心再向门缝中再窥几眼,谨慎关上门,不敢让折页发出半点声响。   不过有些古怪的是他分明不爽到这地步,怎从贵妃事发后再未出剑,也不曾取过人性命,好像是要积攒着等某一瞬间如火山爆开,光是这般想想都能让人背后大寒。   但他没忍住,又往隔着门缝往靳仪图鼓起的怀中瞄了一眼。   然后霎地惊出满身冷汗。   想来近日首领总是习惯藏手进胸口怀中,起先以为他是中了什么邪,非要忍不住去抚那一段打磨泡油,开孔制笛的白骨,忽然玩儿起什么重口味的把件——   但刚刚他不是碎了茶杯。   大昭大内至高剑客手稳如崖侧劲松,如何连只茶杯都能抖掉?   该不会……   若真如自己想的那般,使剑之人握不住剑,那同死了又有何区别。   他猛地捂嘴逼自己别倒抽出声,却听屋内忽传来一声:“方劲。”   方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正色回来应道:“属下在。”   “没走?”里边停顿片刻,声调明显沉了许多。   方劲不敢暴露自己在外头窥着他揣测的心思,想来还是把责推给他人更快,当即应道:   “秋乌来过了。”他说:“我与他在外边叙几句旧,这会儿正准备走。”   靳仪图叹一声气,从椅子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睡不安稳。”   方劲那颗心都快跳出嗓子外来,他说他睡不安稳,那秋乌刚刚一席话岂不要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慌地回忆一会儿,发觉自己好像没说什么坏话,方才放了半颗心下来:“进来烦心事多,容易引人难免。要不属下去叫人弄些安神的药——”   “吃了。”靳仪图勒紧眼眶看向桌上余下的药丸:“问你,跟了我多少年。”   方劲心里轰地一声乱了套,等回过神来时腿脚已软,扑通跪到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十,十……首领!属下绝无二心,是他秋乌心怀鬼胎,属下已经教训过了!”   “十多年了啊……”靳仪图微垂眼帘,从容问:“这首领之位,你想不想做。”   “首领!”方劲脖颈直冒凉风。   “不过不是现在,劳你在忍忍”靳仪图道:“归京以后,你若想要我便给你。”   靳仪图从不说大话,一向直来直往,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也不讲。方劲虽然明白,但这突如其来的让位一说直让他浑身冷汗浇透,听进耳朵里完全就是:   “你不要贪图我的位置,小心我随随便便将你撕成碎片。假若真的是想要,烦劳不要想些歪门邪道趁我睡觉在背后动手脚,从我手中直夺就是。”   ……他娘的,夺个屁?   “首领!属下愿意为您卖命,对您的位置并无贪念啊!!!”   “你自己思考,我话不说二遍。”   “首……”   “对了,城破的飞鹰还没到吗。”   “没?”方劲有些疑惑:“刚不是三个时辰前才传备战的信?”   “三个时辰,该破足够。”靳仪图不由敷衍抬眉:“画良之的确眼光独到,太子还真有些本事。能抵过南疆第一波卯足劲儿的攻势,后边倒还没那么难了。”   ***   “秦昌浩!朱雀门怎么回事!”   季春风乘决浪冲向朱雀门,决浪跑得飞快,腥风血雨中马蹄踏出重影。   朱雀门外火炮未燃,导致敌军无所阻拦长驱而入,皇城四处防得如铜墙铁壁,但若一处出现破绽,全局都会瞬间分崩离析。   秦昌浩原是早前就发现不对,风风火火冒着箭雨跑上城墙往那边瞭望。   季春风也才从战局中勉强脱身出来,度厄被血染得通红,顺枪杆滑腻腻地黏湿了手。   敌军也都聪明,火炮逼迫下进攻困难,但见朱雀门这边几乎是长驱直入的,立刻掉转势头奔压过来。   秦昌浩见得局势迫在眉睫,无数攀城兵持长梯冲来,一旦被他们尽数架上城门,以朱雀楼现在分散出去的兵力根本无可匹敌,眼下分明在如此铺天盖地的箭雨中都已经难以立身。   火炮拦不住敌人,朱雀门需要更多的兵力。他带着武卫离着那边尚还有一段距离,手下们已经尽数领命骑马奔赶过去,   但他没有马,无法在城里迅速绕到朱雀门,若想尽快支援,便只能在冒着风险在刀光剑影的城墙上走。   “秦昌浩!”季春风在楼下扯嗓喊他:“别望了!危险!”   他在楼下可劲喊着要秦昌浩下来,骁卫还能载他一程,跑在城楼上太过危险。   话音刚落,秦昌浩身后已然有敌军翻上墙头,杀红了眼的兵不分三七二十一地举刀向他劈来。   “秦大人到底在倔个什么!快些下来!”   秦昌浩嘴抿得死,将翻上城楼的兵再砍下去,弯刀斜向上反勾,锋利得只消一碰便开膛破肚,旋身杀进人群中去肆意出刀,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狼跋弯刀的尖能勾破厚甲,手起刀落间人头滚滚落地,他踏着城墙跃起——   盖面下来冲破叛军。   秦昌浩杀得畅快,嘴角扬得爽意,眼像捕食的头狼,血水淋淋泼到脸上,借斜映的日光,衬得那刀疤脸格外恣肆。   他将弯刀翻到背后,啪地挡住投来的尖枪,立定后短暂扫了眼被自己震慑踌躇不敢上前的南疆军——   “上啊。”他轻蔑一嗤:“大昭禁军武卫教头秦昌浩,恭候多时!”   登城竹梯哗啦一声被禁卫砍断,百余人再无退路,目目对视后豪声道:“……杀!”   秦昌浩于冷笑中快步拔刀,猛地仰腰弯贴在地,敏锐闪躲开交叉架刀头顶的兵器,迅速回身挑刃,狼跋一带搅烂整排人腰腹,   烈阳闪眼的瞬间,他在血腥味中仿佛嗅得到黄沙尘土,阳光在血雾中织成交错的光晕,大风搅动衣袍碎发,他的狼跋在那里痛快饮过血,边沙营的武器遭风沙长期吹打摩擦得刀面乌黑,一条条细纹反光时清晰可见。   他从未打磨过刀面,那些是他曾刻骨铭心的功勋。   而今敌人的血再次染了刀面,沿着沟壑纹路浇湿手臂——内心好像有什么磐石裂了缝隙,从中滋生出撩挠心扉的蠢蠢欲动,要他撑破石壁放开手脚,不够,不够,不够痛快。   他微张开口,在血泊间低吟出两个字:“乌啸。”   助我。 第119章 狼跋   “秦昌浩!!!”   季春风的声音隔着极高的城门,隔着铁马蹄响,隔着远处炮火,显得极为孱弱。他不知道是秦昌浩没听见,还是杀红了眼,根本不想听。   “下来,切莫恋战!不要管这些抢上来的,护住城门要紧,我带你去朱雀门!”   远处南疆弩兵的箭射得如洪水,他们不像侯卫神弓手那么一射一准,但到底胜在数量,利箭镶在秦昌浩的臂甲上,穿不透,但这不怕死的劲头足够慑敌。   秦昌浩一言不发地长驱直入敌间,他踩在城墙上,边杀边看准方向往朱雀门跑,跑在他心中的黄沙地里。   “昌浩,别犟了!你这是要杀到何时,下来跑马!”   【——昌浩!】   脑内忽然嗡地一声刺痛,沉在旧忆中的一声呼喊鲜明穿回脑子,踌躇瞬间险些被面前的兵砍了盔。   他灵敏绕过刀锋,把眉眼压得更低,握紧被血润得滑手的刀柄,成了捕猎的兽。   【——跑!】   “……”   “娘的,老子才不跑!”   季春风在下边奔马跟着他的位置追,可劲儿骂疯子。   他以为秦昌浩是在自责自己装置不妥,导致朱雀门外的火炮未能引燃,这会儿死脑筋不要命地在上边杀敌。   季春风不知道他为什么偏不骑马,边沙营出来的兵不可能不会骑术,一日从早到晚都活在马背上的兵——   “火炮没炸是因为雪湿,又怪不得你!现在一同去杀敌就是,何必闹得不要命似的!”   秦昌浩再没理睬,硬是一条血路逼近朱雀门,抵抗的禁卫与志愿军快顶不住猛烈的进攻,节节败退,几乎挤在城门外头,血喷得满墙,但里边的人不能开门。   开了门叛军便是鱼贯而入,屠的可是普通百姓。   秦昌浩挺身远眺,他的眼就是隼,看得清火药阻断的位置。   骁卫这会儿拗不过他,到底停马到城下准备跑上去迎战,却听秦昌浩趴在城上吼了他一声:   “季春风!”   季春风正在气头上,仰头看那探半个脑袋喊他的人,大骂:“干什么!”   “我得去把火药燃了!这么硬扛下去,朱雀门早晚要破!”   季春风用护臂简单一抹度厄上的血,以便增加些摩擦好持住,一边气得牙痒:“疯了?你怎么去,外边全是敌军!”   秦昌浩再眺望一圈,道:“我从白虎侧门下,那边暂且守得住,独一人偷出去也不显眼,等点了火药把那群畜牲炸干净,再从这边插回来就是。”   秦昌浩话说得认真,加之满眼真挚,不像一时冲动。   季春风气得说不出话,他单一人出去闹得是什么笑话,退万步就算燃了引信,回头还不是送死。   “不值当!”季春风半天才挤出话:“等兄弟这就上去助你,南疆人第一波攻势凶猛,只要撑住往后就好办许多,说不定咱扛得住——”   季春风盯着秦昌浩,忽见他神色一僵,手指死死抠住城墙,耗费极大力气才再度撑起身子,嘴角泄了丝吞不住的血。   心里猛地一颤,吼道:   “秦……!”   秦昌浩吞一口气:“……等我下去。”   骁卫的兵大半上了城楼死守,季春风看秦昌浩喘着粗气下来,刚想把那句“怎么才知道下来!”骂出口,   竟见他背后血淋淋地没入半根长弩,顿时脸色大变。   季春风慌扶住秦昌浩:“你快寻地儿歇着,我上去!别管他什么火药引信的了,它不炸那是天意,咱们守就是!”   秦昌浩淡地一笑,眼透过面前的季春风掠到他身后的马上。决浪此刻正在兴头上,蹄子不安刨着地面,随时都能一冲百里。   他揩了嘴角血渍,摸上决浪滚烫的侧鬃。   “我本与自己发过誓,再不骑马了。”   季春风一怔。   “大家以往问的没错,边沙营的人怎能不愿骑马啊。我也曾有一马名‘乌啸’,是我师父的马生的犊子。”   他把目光放的远了,微微笑出无奈:“我那时候年纪最小,那黑马驹子也最小,师父把马送我的时候管它叫小黑,嘲我骑着这小东西跟在边沙营后头就行。我气不过,给它反着换了名,小黑,乌啸。乌啸也争气,没两年反成了边沙营最野最壮的那只——跟我一样。”   秦昌浩咳了几声,嘴里往外出血。季春风慌把人扶稳:“别说话了,带你去寻个安稳地儿!”   秦昌浩摇摇头,扣着他手腕道:“十几年前,为了活命。边沙营的弟兄们遭蛮人埋伏,就因为我年纪最小,师父说不能全灭了,留个人,就算留个希望,总有一天能给咱报仇,把这群狗日的蛮人赶出咱的国土去,再不敢烧杀抢夺。所以他们人叠人的把我压在底下,蛮子补刀查活口的时候,刀穿了师父的肚子,划到这儿了。”   秦昌浩咧嘴笑着,还是那个一股黄沙味儿的浪荡的范,指了指着自己脸上爬的刀疤。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丢魂,我的马那时候知道我活着,没走,就在旁边等我起来。我上了马,不要命的跑啊,炎夏的天,跑出大漠,跑回大营,跑回镇子,往皇城跑,连口气都不敢歇,终于是轰隆一声倒了地——把乌啸活生生累死在路上。”   秦昌浩摸着决浪的鬃,回忆起的时候眼里盈出光,就好像在摸着自己的马。   “再没了,我师父留给我的,除了这刀疤和一条贱命,什么都没了。”   他自嘲咧嘴,使劲抹掉眼角不争气的雾,反咯咯笑出声来:   “边沙营哪个不把马看得比自己媳妇儿还重?马可是吃喝睡都在一起的兄弟,我却只顾着自己害怕,自己逃命,把它害死了。所以你兄弟我啊,躲在这皇城里,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活儿,不打仗了,不驱蛮了,一躲就是十几年,也不管自己死了还有没有脸见我边沙营的兄弟,师父,还有乌啸。苟且偷生呗,辜负众望,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懦夫,怪就怪他们当初挑错了人,选要我活。”   季春风胸口洌洌生疼,忍不住骂他:“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赶紧找个地方歇着,等军医!”   “春风啊,借我匹马吧。”   他要像十几年前奔在大漠黄沙中那样不惧风沙地破云而行,日月指路,马背上除贼安国。   马鞭腾起之时运丹田之气,放肆吼一声:   “乌啸!助我!”   “报——!叛军扭转攻势!半数转向朱雀门,骁卫武卫皆在朱雀门御敌,志愿军浴血难抵,还请殿下请加增兵力!”   桂弘暗呔一声,一脚把才攀上来的敌军踹下高墙,道:“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多余的援军可派!”   “说白了百姓们未假训练便要上阵,又没铠衣,确实抵不过兵士。”画良之靠在他背后防着暗箭,道:   “老爹去了玄武门,咱们这儿本就再没人顶着城门,再分人出去,怕是不够。”   “第一场战一定要坚持过去,耗空他南疆士气兵力。”桂弘长剑再切数人,血染得银甲通红:   “传令过去,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守,必须给我守住!”   “————轰隆!!”   火炮炸出巨响震得城墙都发颤,一众人不分敌我愕然止声,皆举目望向朱雀门方向团团浓烟滚滚升空,正赶叛军半数大军转战朱雀门,这一声炸下去,天上都淋出瓢泼血雨!   “怎么回事,不是说朱雀门的火炮线断了吗?”桂弘诧声道。   画良之心头一沉,拉着敌军脑袋的七煞伐杜大颤。   “那便是有人舍命去引了。熟知掩埋地点的……只有武卫。”   季春风把扒在城墙上的一群叛兵拿枪挑下去,清了个干净,再沉目望向远处火光冲天,烟尘弥漫间,   一匹纯黑战马破万钧,尘埃踏在身后,义无反顾地朝着它奔出来的白虎门跑。   “浑东西。”季春风眼里噙泪,痛声恶骂:“还他娘知道给马留条命。”   -   死人的腥雾压在城上不散不驱,等回了神,天已然开始渐暗。   朱雀门突如其来的爆炸让布特大军折损严重,一鼓作气怕是登不上皇城,但他也知道城内禁卫同样损伤惨重,就算以百换一也是足够。   布特退了兵,在不足十里外扎营修整,寻机再攻,一个个白棚的营帐扎起来,远观好似突起的镇。   太子夜归入了屋,披风和铠衣全被血黏在身上,宫女试图摘甲清洗,他坐在马扎上两眼空空望着画良之。   画良之也是一身脏污,抿嘴坐在旁边大口灌水。   那宫女顺太子视线偷瞄过去,又瑟瑟埋头更衣。自小入宫的姑娘们没见过那么多血,手指头打颤,扯不开束带。   桂弘把挡眼的几人推开,朝画良之问:“画大人,报一下禁卫伤情折损如何。”   “比预想中好些。”画良之猛吞了水,道:“翊卫伤四百三十,亡三十七,骁卫伤三百二十一,亡四十九,屯卫镇守城下伤者八十九,亡三人,侯卫位置暴露明显,损失较为惨重,三百中人伤一百零三,亡五十,武卫……”   画良之一顿:“武卫教头捐生殉国,将尽数归我旗下。”   “还有半数。”   “有半数。”   “让大家好好歇一晚。”桂弘拧眉叹了口气,身上铠衣全被脱下来后才看到手臂上一道长刀痕,血已经凝了,到头来没感到半点疼痛,早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他往画良之那看了看,他也同样一身倦色,脸上适才简单拿手巾蹭干净,但因为陪自己进了屋,需要掌握汇报的东西太多没时间更衣,整个人还裹在一团血色里。   桂弘裸着半身,腰上缠着的腹卷一圈圈将整个腰腹与胸肌勒成了个极为完美的宽窄比例。   他任由太医将胳膊包扎完毕,开口道:“良之哥,身上无碍?”   夜转疾风呼地一声撞颤窗子,画良之听他叫了“哥”,知道他是这会儿才松开绷着的那根筋,也顺带低头瞧了瞧自己。   “无碍。”画良之先答。而后动了动胳膊,铠衣把人勒得发麻,血色一团混着一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毫发无伤,又接道:“大概。”   “没事儿的都下去吧。”桂弘道。   太医与宫女们道了是,匆匆倒步出去,屋里只剩了他与画良之二人。   桂弘拔起身,走到坐着的画良之面前时,光是身量已经带了许多无声压迫,更何况脸上并无什么多余的神色。   “脱吧,没外人了。”   “您不是不愿让外人看到伤。”   画良之摇头干笑几声,解起铠衣一个又一个错综复杂的带子。   “那些南疆的废物东西怎能伤到我个皮毛了,是你技不如人,还能挨到他们那钝刀子。”   画良之边说边往下脱,脱到一半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了——污血再是溅得厉害总不至于透到最里层的亵衣,纯白的料子已经染了半身的红,粘在身上脱不下来。   画良之这才觉得身上哪儿有点痛,碍于面子不好出声,咬牙忍着硬往下扯,被桂弘一把抓住了手。   “是没吃到他们的刀子。”桂弘盯着那滩血,把画良之的手掰开,弯身过去小心替他一点点往下剥离。   “上次的伤口裂了。要您好好休养不听,这几日全是真刀真枪的恶战,你要怎么办。”   画良之痛得嘴唇翕动几下,悻悻道:“什么怎么办,最坏不就是死了。” 第120章 夜谈   “生死二字在您嘴里说得可真是轻巧。”   桂弘脱去他上衣,从一旁端了脸盆过来席地坐到面前,用半湿的毛巾给他擦着身上粘念的干血。   脸盆里的热水放得时间有些久,略微凉了,碰到身上引他窜了个激灵。   画良之没回话,他只是低头看着桂弘的头顶。   硬粗的黑发自中旋儿生得旺盛,一阵又一阵的凉意从毛巾触碰过的地方飞速传向四肢,发麻地让他不由生颤,陌生且疯狂的心跳咚咚作响。   画良之开始略有些不安,他想让桂弘停下,他不适应别人伺候自己,他要自己擦去。   “停,先停,你先——”   “呼。”   桂弘朝已然凝血的伤口吹了口气,音色沉了几分。   “哥,你就那么愿意为了我去死。”   画良之沉默片刻:“谁要为你去死了,我这是为大昭江山。”   “我良之哥自私得很,你不是那舍己为国的英雄。”桂弘笑了:“我太懂你。假若我不是大昭太子,你断是看了告事,最先脚底抹油逃出皇城那个。”   画良之想了想,乐了一下:“你这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我应当确是不会为了外人出生入死,自己活得就够累了,能不自怨自哀都算是我的成功,何苦在意他人。”   “所以啊,哥。”桂弘收回短暂的笑脸,又往前蹭了半步,直起的上半身几乎要与他贴在一起。   “你愿意为我去死。”   “……”   画良之还不知道如何能答他这略显无理的话,犹豫许久,直到油灯遭风吹摇摆几下,擎不住,他也终于把咚咚不安的心思隐了,才道:   “愿意。”   “那我死了,你可来陪葬。”   “……”   画良之垂眼偷瞟了他。   桂弘此刻自上而下直勾勾注视着自己看,那眼神万般真挚,以至于这些本该归于‘玩笑’的话此刻竟是那般真切,好像非要听自己立什么誓。   “陪。”画良之想尽快把他打发了,低声哼道。   桂弘扶着他的腿再挺直几些——于是二人呈现出几乎是脸对脸的姿势,让画良之更是觉得呼吸堵在喉口,咽得进去,吐不出来。   “我若死了,你不许苟活,要为我殉情。”他道。   “殉什么情。”画良之脸上泛了憋出的红。   “你来陪我,下地狱也是。”   “……嗯。”   “嗯。”桂弘跟着他重复一句:“地狱里冷。”   “一起走就不冷了。”画良之被他拿捏了思绪,迷糊糊道。   “哥。”桂弘眼眉一压,生了抹爱中带恨的厉色。   画良之被他突然低沉喊自己这么一声叫醒了魂,惊愕地动了动嘴——   桂弘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好像随时要喷发怒意,他整个人是紧绷的,十指略微用力地抠住自己的腿,稍稍有些痛了,却似乎没有伤他的意思,可仍抵不过那神色让他浑身不安。   “你怎么什么都敢答应。”   “我……”画良之不知如何作答:“我只是……”   桂弘等着他回答。   但画良之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是默默低下头,下巴几乎贴到前胸。   “画良之。”   画良之一颤,愕然抬头——他怎直直叫了自己名字。   “你看着我。”   桂弘眼中沉了深潭,仿佛有无数只手从中伸出,拉着他下坠,让他胸口越发的挤压闷重,视线飘忽不定转的更远。   “看我。”   画良之一咽,往他那吞人的眼上飞快掠了过去。   “看了。”   “画良之啊。”   桂弘深地一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后猛然倾身,薅住他脑后的头发硬生生吻了上去!   画良之来不及挣扎,桂弘手劲巨大,拽着头发让他动弹不得,与其说是什么“亲热”,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单方面毫不留情的掠夺。   他未给画良之留有半点余地,强行撬开牙关,一手紧紧勾住男人的腰,好让他老实贴住自己,那舌头搅压得舌根生疼,生硬地全被堵住,要他完全无法呼吸。   他在用全身诠释着霸占,无理,生硬,攫取,侵夺——   画良之憋得难受,求生欲要他慌乱中使劲推着桂弘的胸膛,谁知他怎硬得像面墙了,纹丝不动,反而单膝跪上他坐的椅子,整个人跪骑上来,用身体把他完全挤压在逼仄的椅背中,自上而下捧着脸,疯狂地霸占那两扇薄唇。   画良之感觉一道又一道隐秘的麻意直往椎骨刺去,好像自由下落在无尽悬崖,落地就该粉身碎骨,可这一瞬间自己竟还会忘却生死地贪恋这一点危险至极的感受。   “唔……桂……!”   画良之从嘴角缝隙里试图发声求饶,他快要憋死了,慌张无措要他的心脏跳得更快,需要更多的氧气,可桂弘分明半条生路都不想给。   画良之情急之下一口咬上那肆意舔咬,完全淹没在吻中的舌。   血腥味瞬间爆在口中,桂弘这才肯松开口,拇指轻轻擦过舌尖,用食指一并反复搓抹着血渍。   “桂弘,咳咳咳咳——嗬——咳咳咳,桂堂东——”   “你知道的。”桂弘那般平静看着他,只一双瞳孔而已,没有震颤,没有犹豫,怯畏,但那坦然太是真诚,实在承受不起的赤忱快要把他杀死。   “画良之,你知道。”   画良之狠摇几下头。   他想跑,两手两脚都在发涨地想带他逃走,但无奈被挤得太紧了,于是他开始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心悦于你。”   桂弘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画良之使劲摇着头,好像这样就能否认掉现实,他一直在逃避,如果可以宁愿避一辈子:   “我不知道。”   “那我现在说了。”桂弘按住画良之的肩膀不让他挣逃:“我说了,画良之,我心悦于你。”   “不是,不是…”   “不是一时兴起,十六年前就开始想了,你搂着我,我便想长大要给你盖这世上最大最暖的屋子住,什么金屋藏娇,不给人看,不给人碰,谁都不让——”   他再往前逼上一寸,画良之就越是将那份惊恐诠释得淋漓尽致:不停地摇头,念着不是,不知道,推着桂弘的手越发使不上力气。   “我不要你为我而死。”他道:“你为我而活吧,为我见大昭江山万年,为我坟前贡酒对饮,为我逐蛮夷还百姓安康。”   桂弘的语气并非商议,而是不容余地的命令。   “呃……”   画良之突然被口水呛到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勾着腰的那只手不安分地按进自己腰窝,顺着脊椎从半松的蹀躞处撑开缝隙——   他推着桂弘的手骤连着衣角捏攥成拳,桂弘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嗓音发哑,淡淡道:“打我。”   那拳头抖得厉害。   “打我,不用您忍着。我今日要做定这混蛋,您愿意也好,记恨我也好,实在不乐意了,敲昏了还是弄死我都行,反正我是赢不过您的。”   “狗东西…别闹了,别闹!”   桂弘捏着画良之手腕,再次铺天盖地吻上来。   像咬了什么带刺的荆,舌尖上卷的血腥味直往口腔里涌,画良之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地呜咽骂他,声音全被塞回嘴里。   “好。”   桂弘松口后拉着手腕将人拥进怀里,背后的手已经顺着尾椎探了进去。他感觉画良之猛地一颤,紧接着肩膀湿地一蜇,应该是被咬住了。   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手反抗。   “那我当您认了。”   画良之的眼睛瞬间睁大,背后异样的触感电闪般传进身体,难以言表的酸意沿脊椎一路刺向额顶——   这早超出他承受的滋味,像是不曾识过人掌心温度的野猫,分不清善恶,受惊时只会尖叫伤人。   “别碰我!”   桂弘顿时用力按住他的后背,强行把挣扎着的人塞回怀里,另一只手早已往更深处探寻——   画良之吓得两眼发昏,但比起桂弘正在做些什么,自己身上从小腹下涌来的那一波又一波无法自控的酸涨感,才更让他几乎崩溃地恐惧。   那种好像身体早已投降妥协任人摆布的滋味,让画良之一瞬间被抽空所有安全感。他从未把自己全权交与过任何人,以至于到了身不从己命的时候,这股无以言表的恐惧紧紧缠住心脏,麻痹大脑,让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全身无力,成了濒死之鸟。   画良之大口嗬嗬地狼狈喘气:“桂…放我,放……”   桂弘把下面放松开了,他拍着那发颤的背,手指下甚至急着更强力了几分,没有放开的打算。   “我本是想等到你全心的愿意。”桂弘的嗓音急哑得厉害:“但我或许再没机会了,我尝一口,执念散了,才不会成鬼。”   画良之耗尽力气堪堪挤得出半点断续的声:“不好,不好,你我……不能这样。”   “你我怎样。”桂弘含住他樱红滴血的耳垂,轻舔慢咬,竭力控制着分寸向下吻去脖颈。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弟——”   “又无半点血缘。”   “我养你了……”   “可你不是我亲娘。”   “阿东,我……”   画良之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哼哼。   “对不起,我求你……下次再……”   “好贪啊,还想要下次,没有下次了。”   桂弘觉得足了,他舔舔唇,准备抱起画良之让他好方便坐得上来,扶背的手一用力,怎忽然摸出大片水淋淋的汗。   桂弘骇地一惊,慌张把画良之压在自己肩头的脸搬起来。   可画良之这会儿已经快要虚脱地瘫软,整个人软趴趴泼在他怀里,脸上没半点血气,唇色煞白,气若游丝,好像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似的。   桂弘顿时吓的脑袋发懵,立马把手抽出来,情急下抓着画良之肩膀狂摇几下——   画良之脖子撑不住头,晃得稀里光当半昏半醒,再是咣叽砸回怀里。   “你……别装死啊!”   画良之快晃吐了:“……”   桂弘这会儿哪还有半点欲念冲动,惊慌从椅上跳起来,画良之失了靠着的力气,大头朝下从椅子栽下去,桂弘又连忙扑身去扶,顺着力气眼睁睁看画良之像滩水似的流到地上,躺得四仰八叉,双目失神。   “哥!楠封”   画良之被魇了一般身体不听使唤,无法动弹,张不开口,只有眼珠子勉强滚洞几下,喉咙哼哼两声。   随后与逐渐恢复的神志一道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羞耻。   被他轻薄就算,怎还能吓得虚脱濒死,自己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桂弘束手无策地立在他前边儿往地上看,两眼吃惊瞪得像铜铃,手里默然缓慢地系着袴带,半晌才想起该扶他起来去榻上,总不能让人一直在地上躺着。   好在画良之先恢复了神志,抿嘴不言地顶着桂弘火辣辣的视线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拉紧被他扯松的蹀躞——然后去撞柱当是上策。   “要不扶您去一躺……”桂弘小心嗫嚅。   “……”   “哥,对不起。”桂弘被着屋里气氛尴尬得头皮发麻,又先道:“我,我真不知您这么怕,是太急了,好容易下定决心要试成一次,您也没说反抗……”   画良之揉揉红了一片的手腕:“你掐着我。”   “您若是真不想,岂能被我掐得住。”   画良之多一刻都不想待,脸上滚烫的烧灼还没下去,身后仍像留了什么东西在里头的隐隐作痛让他更是觉得丢脸极了,想不通他二人怎就忽然间真的到了这一步,胡乱披上衣服拔腿道:   “……我先回去了。”   “回哪儿?”桂弘急着留人,三两步追出去,可刚刚那些事怕是早把勇气耗之殆尽,他再不敢碰那摇晃的身子半下。   “你还有哪儿可以回,不是一同守城。”   画良之背对他站在门口,心里也没答案。   “别躲着我。”   “……”   “哥!”   “你。”画良之沉了口气,道:“今日为何如此粘人。”   “有吗?”桂弘吞了吞口水,急迫下又抓了人手臂从身后扑拥下去,弯着身子埋在画良之肩头。   “我没有,没有。”   画良之胸口发闷,他抬了头,借门外城楼上点点火光望见半隐在云中的孤月。   许是月光冷冽,刺得眼酸。   “混狗崽子。”   他抽了下鼻子,月色映得眼眶湿淋淋地盈盈,抬起的头再放不下了。 第121章 夜袭   桂弘隆着背,以一个看起来并不舒服的姿势埋在他背上,久久未动。   画良之知他为何急迫,为何冲动。   谁能不怕。   背水一战时以一敌十的奋勇不是士气或信念,只是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们立足于自身恐惧之上,为寻一个只存梦境中镜花水月似的明日。   就像是两根交缠一处,随时折碎的稻草,狂风暴雨下拼命立直身躯,相互成为对方想要活到最后的依靠——谁也不敢率先断了。   “我想过安稳日子。”桂弘闷在他肩上,弱声低哑:“我好想,回以前去。天寒地冻也好,食不果腹也罢,我安心乐意。”   “食不果腹可不好。”画良之声音糯了许多,他抽动鼻子:“算不得安稳,每日要为吃喝做愁,吃不饱的人是无法愉悦的。”   “你不也没任由我饿过肚子。”   “十一岁起,我养了头贪吃的虎。每日为了喂它啊,我漫山遍野跑着找食,当真是呕心沥血了,酷夏捉野鸡上蹿下跳,寒冬捕鱼淌冰河瑟瑟发抖——你说这能算得了愉悦?但怎说呢,我看那小虎吃得香甜,长得迅速,竟傻呵呵觉得值。”   桂弘干咳两声:“合着我自小就是个累赘。”   “累赘也好。”画良之苦脸笑笑:“有个东西抓着我,哭着闹着要陪,寸步不离——才感觉到我真切活着,我被人需要,我当下喘的每一口气,并不算毫无意义。”   “现在也是吗。”   “现在也是。”   “何德何能。”桂弘谈趣道:“我桂堂东何德何能,让这世上最自私的画良之为我不遗余力,毫不犹豫说出答应殉情陪葬的话。”   “人活一世总得有些盼头。”画良之抬手揉了揉肩上男人的头发:“我盼过自己升官发财不愁吃穿,咬牙切齿撑着往上攀,当一切遂愿时又觉空虚得快要死了。人呐,总是这么不知满足,好在而今这份心思能放你身上,盼你能得一世安稳,不枉我此生。”   “一世安稳。”桂弘悄然卷起嘴角,偷偷露出个甚是无可奈何得神色:“哥,你看这城内曾是万家灯火,上元中秋烟火鼎盛,谁家求的不都是个一世安稳。而今这神愿重担落到我身上——他们信我,为我守城为我奋战,求的便是我能带他们赢,带他们谋条生路,我不能辜负。”   “所以我没管他们。”画良之转了身,把桂弘从自己身上推起来,水雾让那双飞梢狐目更显得含情脉脉,酥骨柔情。   “我画良之是个贪财自私的小人,所以只为你一人而战,你护你的大昭百姓,我守你一个。”   “怎么回事儿呢。”桂弘的眼中装不下那双让他身心震颤,随时要化身猛兽囫囵吞食嚼碎的勾人眼,羞意上了头,搓搓鼻子侧目盯起周围一些无关紧要的瓷瓶桌柜。   “我不是说好要会在你身后护你周全,到头来还是成了要你护着的崽子。”   “毕竟你本就是个狗崽子。”画良之不禁一笑:“技不如人,少装大头。还不如乖乖跟在我屁股后头,紧要关头喊一声‘哥哥救我’——”   桂弘羞愧极了,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显得他极长的身量都缩了许多,闷闷不吭盯着那花架上的青瓷。   几许过后,画良之心觉自己也释怀不少,刚刚一场闹剧失的魂儿也回了大半,但还不由揉了揉屁股:“行了,别光杵在那儿,我不走。赶紧坐下,呆个什么劲儿——”   “哥。”桂弘愣愣道。   “又怎么。”   “那青瓷……”   “青瓷?”画良之顺他看去。   四脚花架稳稳立在地上,青瓷是底窄口宽的瓶子,玲玲叮叮发出些微弱的脆声。   “是不是在摇。”   画良之顿声与他勾眼对视。   一并破门而出,奔冲到屋外正欲临城楼眺望,一枚利箭嗖地贴面而过,当一声钉在墙上!   画良之猛将拽桂弘蹲至墙挡后,背后传来传令官急声大呼:   “夜袭!敌军夜袭!”   照明的火把腾然如长龙点亮城墙,士兵迅速提刀上城,蹬阶的脚步声齐刷刷震醒一个不眠夜。   “布特怎选了这大晚上进攻!”桂弘扭身扶着砖石从洞口向外窥去,城下一片漆黑,南疆人灭火集军,奔向火把高照的城楼发起突袭,铁甲踏得地面轰隆,箭雨铺天落下,杀得措手不及。   “我们白日的使其火炮伤亡惨重,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整齐大军重振旗鼓。”画良之捏拳道:“这是准备放手一搏吗!”   桂弘大惊,望脚下本是一片漆黑,却忽地闪出万把火种,叛军已然接近城下!   “速速护城!”桂弘扯声怒吼:“让屯卫立刻就位,南疆准备急攻,投石车已经到位,阵脚不能乱!”   “——轰隆!”   话音未落,一声投石巨响撞上城墙,悄然靠近的投石车在近距离下抛出的巨石势无可挡,顿时是个砖石倾倒,裂纹骤现!   好在城墙背后夯土结实,砖块大面积的剥落并不至于整面城墙轰然坍塌,那夯土铺垫成山坡之势顶在城墙后作支撑,如此一来皇城城墙固然难破,但头顶碎石飞砸下来仍是危险。   詹勃业见状立即唤人冒碎石冲上坡顶,寻得墙面被撞出的缺口,经验丰富的老将暴喊:“刀车!快架刀车!”   身后屯卫立即推刀车顶叛军直上,刀车车头为大块铁板,板上均列十六刀刃,补塞在豁口处将利刃对外。   布特一马当先,望眼城墙顶大桶大桶泼下的石漆火光大作,惨叫声此起彼伏,冒然登城怕只是白白损失兵力。   白日里早见识过这不知名的黑漆威力,只需一丝微火遍能大烧百人,损伤惨重,断不能用以往强登的方式破城,此番急于突袭,他所整出的部队无法分出小队,就是打着重势强压的算盘。   若登不上去,那就想办法砸烂他的城墙!   “继续抛!”布特大刀挥起道:“竹梯难搭,那就寻出墙上裂缝,挤也要挤进去!”   南疆叛军冲到城下寻裂口试图强行破入,尽力往缝隙中挤。   刀车挡前,尖刃串得全是来不及反应横冲进来的人。   耐不住南疆人多势众,箭又如雨下,裂缝一道有一道现在墙上,刀车难以迅速到位,不断有蝗虫般的叛军挥刀直入。   “小兔崽子!”詹勃业愤极抛出手中火把,提斧冲上:“敢给爷爷地盘撒野,活腻歪了!”   他手中双斧奎木与尾火皆是钝刃,山似的一击便可连头盔一并砸碎颅骨,击烂护心甲,当头下去七窍爆血,独身塞在缺口之处一夫当关,见一个砸一个,血溅得城墙通红,瞧见个长得像是小头目的人,粗声如豹:   “过来啊!”   猃虎也无退意,抡刀猛砸斧刃,撞的虎口发麻倒腿几步,拿手一抹脸上血污,龇牙狰狞咧笑。   “穷途末路的帝王狗,垂死挣扎罢了!”   詹勃业哈哈大笑,提斧扛到肩头挑下巴嘲道:“截你娘头,你爷我好歹是帝王家的狗,你是什么,路边食屎的疯狗!”   猃虎大怒,登墙跳身劈刀直下,詹勃业横抡钝斧当地挡下攻击,那猃虎也非一般勇士,竟能硬扛下这么一击,敏捷曲背直捅下肢——   詹勃业的重斧带出惯性,不好像刀剑一般肆意上下挡护,利刃在护膝铁甲上磨出火花,寻缝隙挑断束带,自当得意破开了詹勃业的甲,欲图再攻,却听“咚”一声响。   詹勃业竟抛出左手重斧正中猃虎前胸,叫他整个人跟张纸片儿似的撞飞到墙上,顿时口吐鲜血,浑身骨头断裂。   “啧。”詹勃业百般嫌弃地低头看了自己被挑掉的腿甲,稍微有血渗着刀口处流出,并不严重,只是缺了半条腿的甲罢了。   “还以为多他娘的厉害。”詹勃业甩甩缺甲后轻重不一的两条腿:“才学会汪汪叫就出来咬人。”   他转身望城墙逐渐扩大的缝隙处,试图挣脱刀车跻身进来的粥粥敌军,一口呸掉粘腻血腥味,朝身后禁卫洪声吼道:“去告诉太子殿下安心镇好城上,我詹勃业今日为他死守城下,只要我在,一只苍蝇也不让它活着进来!”   ***   半时辰前,白虎门上。   白虎门镇守兵力不大,多半都是临时奋勇提刀的年轻热血百姓。   除却几百楚东离曾为桂弘曾栽的私兵,南温海其实并没有太多熟悉的人在这儿,正赶白日里战得辛苦,多数的兵都蜷去城脚下休息睡觉,为明日防御做体力准备。   接近夜半,南温海才打点完伤员人头,抱剑准备到城上寻个避风的地儿眯一小会儿,才刚坐下,就听见耳边窸窸窣窣有人小声交谈。   他起先只是觉得闹央,扭头想让人静静,定睛才看见阴影里头闪着几十个人影,全是奉命来他白虎门下充人数的年轻人。   ——“是吧是吧,是他!”   ——“我哪儿知道,那地方我也没进过,谁要和男的……”   ——“你哪儿懂那些个银子多的花不了的达官贵人玩些什么趣儿,依我看准没错,披甲也藏不住那姿色。”   ——“哎呦喂,议什么议,不就是长得漂亮些,也不能揣测咱协领是西楚的……”   ——“准没错!我曾有幸远远见过一次,就是他没错!这皇城哪儿还能有第二个男人生得那副勾魂脸,过目不忘啊!”   ——“嘘,小声点儿。”   ——“噫……你可别恶心人了,谁要听个官儿的指挥卖命啊。真要是他,我立马卸刀!”   ——“就是就是……”   ——“不行,我得去问——”   人群窸声半天,终是有个男人啐地一声拔起身子,撸起袖子往他这儿来。   南温海困厌厌地掀开眼皮撑身站起,端了胳膊等他过来。   那男人怕是正年轻气盛,外加不识礼仪,连礼都不行径直过来。一群人本早就因自己这边儿的协领是个细皮嫩肉的美男子而心存不服,这会儿又起了这等疑心,自然不乐意,当头要问:“协领,您是——”   “我是。”南温海困倦打了个哈欠。他眼中并无忌讳或说羞怒,甚至于事不关己似的无关紧要,歪头道:“西楚头牌,南娇娇是我。”   那男人脸色当即一青,咣当丢下手中刀,直指人鼻子大喝:   “霍,老子没逃出城去是为了守我家园,怎到头来一帮子兄弟竟在你这么个脏东西手下打了一天的仗!恶心,恶心至极!”   说罢回头朝阴影里隐着的人大喊:“不干了!除非换人协领,谁要给个官儿卖命!”   那群人面面相觑片刻,事儿不怕大,也跟着齐刷刷喊起换人。   西楚出来的私兵们闻骚乱也全醒了个透,见状纷纷焦急聚至南温海身后:“官儿怎么了,你们现在还能活着吵嚷,是托谁领兵得当的福!”   一时间两头吵得不可开交,到最后全变成了互吐口水的脏词,南温海这才睁开眼,无语地叹了口气,神色上并无太大波动,只在其间慵声问:“怎么脏了。”   “什么?!”那带头的男人难以置信抠抠耳朵。   “问你,我怎么脏了。”南温海往前几步,抵到男人面前。   他眼波一转,那些花柳韵味当即流散而出,弯目勾魂似的卷唇一笑,男人顿时咽了口水,锐气被削掉一半儿。   太漂亮了。   他想着,就算是个男人,可也比自己这半生市井上见过的女子好看百倍,不愧是皇城最热的西楚头牌,一颦一笑全像精心策划过似的,贴着人心头肉撩滑过去,一时险些忘了自己是来闹什么的。   “你是觉得我一条香臂千人枕的皮肉脏呢,还是认定我武艺不精,定是靠身子骗得什么协领之位而脏。”南温海提指挑了他下巴问。   “我……”男人愣了神片刻,忽回身眉头紧蹙,当头骂道:“随便一想便知你是靠什么上得城门当得协领,狗屁不是的东西,谁要给你卖命——”   话音未落,阴影处同样愤愤不平的众人只借照明火把见得寒光一闪,紧接着一声扯破夜空的惨叫声炸然响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清晰见那才口出狂言的男子裆下一柱血狂飙而出,南温海手法快的全没见得何时出了剑,知道血喷射而出才明白发生什么。   当即全倒抽凉气,惊慌磕头求饶。   “诸位若有不服的,随时来战!”南温海一脚踏上城门,寒刃甚快以至滴血不粘,他居高临下,眼中冷色刺人,低声吼道:   “我南温海若是技不如人,断然手捧协领一位让步于您,但若只凭身下那三寸小物占了脑子揣测与我——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一群杂兵顿时连连摇头后退,胯下凉风直冒,缩着不敢出来。   南温海跃下墙头,怪是厌烦地翻了白眼,挥手见人把那口吐白沫的抬下去喂狗。   “或者涂了药抬内侍省去。群狗无首,正好缺人。”   他说着倚墙再度想要歇息,忽觉背后一阵细微震颤,手边砂石溅起跳跃。   南温海霎时跳起身惊愕往远望去,背后骇然连连响起的军号扯破长夜。   “夜袭!敌军夜袭!”   “夜袭!” 第122章 殉城   南温海狠一捏剑,眼中起了层惊恐,定定朝远方望着。   “协领!!!”   南温海原地不动,面色煞白地咬唇凝重,扶着墙面的手清晰传来阵阵类似地动般巨大的震颤。   “协领!敌军压大军进攻太子处,太子传令只留小队防敌军声东击西,其他人皆去支援,投石密集,单屯卫怕是挡不住!”   “等等……”南温海嘴唇一抖,颤声道:“等等,白虎门……”   “协领!!!”   “一等!”   “南温海,你犹豫什么!”   西楚带出的私兵为楚东离一手养大,只给桂弘卖命,说到底并不愿听他指示,见他危急关头犹豫着迟迟不从命令,急得几乎要造反,直呼大名。   “就说他不能领兵,娘们唧唧犹犹豫豫——”   “不对!”南温海震袖大怒,嘶声吼道:“不对,南疆大军早已折半,又是临阵组军强攻,脚步何以大力震动至此!人数岂下十万,不对!”   “那你什么意思!”西楚私兵的头目是个圆眼络腮胡的壮汉,此间眼眶瞪得溜圆,活像要吃人的野兽,身量也是极为壮实,怒起来好像快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尚未接到任何信息,他南疆还有援军了不成!”   “也不是不可能……”南温海怒视远处山林,似乎真的星星点点亮起橙光。   “南疆叛军本就是三方联合,这时候再多出哪个趁乱打劫惹事生非的……”   守不住。   “好,南温海,你留这儿犹犹豫豫,我等当前去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等……”南温海伸手抓了个空,骇然回头往之前现出半丝火光处看去。   果不其然,那林间骤现大片明光,奔马声震得城墙尘土颤抖,连刚刚迈出脚步的小头目也是一怔,呆呆回过头来。   又什么东西压过来了。   密密麻麻黑漆漆地隐在夜色下,巨大的压迫感让人背后生寒。   “去传令。”南温海眼眸压死,抽剑立在城上。   “让弟兄们誓死一博。”   -   “殿下!城墙不耐投石重创,多现裂口,急需支援!”   “殿下,东侧有竹梯登上来了!”   “殿下!石漆余数不多!”   画良之背靠桂弘,一脚将被他摸了脖子的刀兵踹下城墙。   身侧才刚登上墙的另一刀兵斜斜朝他胳膊砍来,画良之敏捷甩枪,不料肩头忽然传来阵刺骨的疼,旧伤逼得胳膊一软,枪歪了路数——   桂弘速速伸手将他拨推开来,敌军的大刀正当镶进臂甲,直硌出坑来,他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却是:“没事?”   画良之无暇顾及伤势,朝附近长枪清敌的季春风大喊:“春风!你下去,这里我与太子来挡!”   季春风煞地刺穿三人,低吼奋力推扔下城去,度厄撑在地上大喘几口气:“你们……”   “快去!城下更为重要,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好。”季春风重重点头,转身跑下去前不忘扶阶回头再看了二人一眼。   禁卫人数不胜,南疆人怀着必死的心思两眼猩红冲到城上,瞬间吞激战中的禁卫。   世间人早默认的败仗,他们凭什么撑到现在,又凭什么轻言放弃。   季春风夺阶跑下,转角时跑的急,底下上来的兵也急,一时间没看到对方的,咚地撞了满怀。   上攀那人撞不过他,重心不稳叽里咕噜滚了下去,季春风人在气头上,先是一愣,不耐烦地指枪过去要那疼得捂腰叫唤的扶着起来。   那人定睛对眼看了面前的枪头,一下子认出是骁卫教头的度厄,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季春风一怒:“哭哭哭!别挡路!”   “季大人,完…完了…”   “完什么完。”季春风一肘把人撞到边儿去,自顾自下了阶:“说什么晦气话,想当逃兵你自个儿闷声跑就是,何必特意跑来告诉我。”   那人愁脸晃追上去:“白虎门十里外突现大军,正往皇城逼来,若与布特汇合,我们根本无以为挡啊!”   季春风脚步骤停,难以置信转身愕言:“什……”   “马上就到了,大人!”   “难不成……”季春风手指一屈:“难不成布特突发夜袭,是算好了有援军接应,才会搏全部兵力压到城下,他们……”   季春风再抓了人紧声问:“哪儿的兵。”   “还不知道……”那人哆哆嗦嗦声音不稳:“不知道,按着军旗呢。多半是南疆某个藩王才能有如此兵力,总不会是我们的…不会,大昭能在半月内统战接应,在且能拿出这么多兵的近州,再没有了……”   季春风心头陡地一悬,凝神时亦是感到脚下震动,话不为假。   他咬牙顿上片刻后,恶狠狠地哑声低道:   “去禀告太子,停战吧。”   布特骑马盯死攻势,自觉城门将破,捏拳不敢放松。传令官忽地快马滚到脚下,贴耳言上几句。   布特眼中锐光一闪,哈哈大笑两声,自语道:“谁啊,该不会是洪南王?”   旁边的属下一停,拽声问:“洪南王不是镇于西南,自负清高不愿与我们合作出兵,安于现状?怎么这会儿跟屁股来捡漏了。”   “让他捡!”布特甩了马鞭,面容狰狞咧嘴道:“给他这个便宜,他是准备直接推翻大昭也好,你我反倒有了条活路!我不要那天子位——至少屠了这城,以解白跑一趟,反给人做了嫁衣的郁闷!”   说罢驱马直到城门之下,扯声大喊:“桂弘小儿!”   城上迟迟没了动静。   片刻后,稀里哗啦丢下来一堆尸体。   “别登了!”布特眉头一皱,喝退搭梯的兵,一时间战局骤停,虽仍能听到沙土哗啦倾倒和人声呻吟的声音。   “下来投降!”   “我数到三,不冒头便硬杀进去!”   “我大昭何时现过言降的懦夫。”   桂弘一手将画良之护在怀中,右手从正前出剑刺穿个试图背后阴刀画良之的叛军。   他冷颜拔剑,那人轰然倒地,桂弘眼睛微眯,脸上的血又滋了一层。   画良之也不知道是被他按着脑袋怼的,还是肩上旧伤疼得,反正眼前一花,试图挣出来时才发现他手劲格外的大,拧都拧不动。   倒是那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   二人身上早有多处伤口,身后夜色下焚过人的火光中浓烟滚滚。   脚下叛军尸体散了遍地,几乎再无落脚地的层层交叠,放眼望去只有模糊几道禁卫身形尚且立在群尸之间,皆是呆然相觑。   唯有耳边心脏声鸣如擂鼓,一击一击有力且急促,震得他浑身发麻。   画良之忽然放弃了脱身,认他这样没命地想要把自己按揉进身体里似的贴了许久,   再听一声清脆地磨钢声响,应是桂弘收了剑,方能用空出的双手一并紧紧拥住自己。   二人默然不语地抱了许久,桂弘终于动了满是粘稠血色的手指沿他脖颈一点点往上滑——   他终究触不到画良之,那高耸的护颈将脖子包裹严实,向上也是厚重的盔,玄铁冰凉,连溅上去的热血都会熄灭。   “站着别动。”   桂弘的手缓缓滑倒他脸侧,他把画良之从怀中扶出来,手指终于贴近脸颊触碰到那精致滴血的鼻尖一刻,太子眼中纠缠浑浊的目光看不到悲悯失落,长久的沉默早已胜过万千言语。   ——我不打败仗。   ——太子镇城守的是百姓,千里江山就算毁于一旦也皆可重来,哪怕皇朝覆灭再赋新姓,百姓终还是那日夜供求安宁康乐的百姓。   “哥。”他悄然一笑,拇指顺着画良之脸上淡去的疤痕扫过,擦掉些碍眼的血渍:“真漂亮。”   “……”画良之喉咙一动,咬嘴瞥开眼:“呆子,脏都脏死了。”   桂弘眉头轻挑,做了个一如既往赖皮样。   黑漆漆的夜压在他身后,火光将人笼描了一圈金边,画良之这样仰视着——他就好像一幅融于黑暗中的古壁画,望而如神,触手不得。   画良之怔神之际,桂弘忽地拔袖转身,三两步冲到墙边抄起太子纛旗一跃而上,在那五丈城墙上岌岌端立!   高处阴风骤起,黑夜中太子金红战袍与大纛一并招摇胜血,猎猎抖在空中——脚下便是眩目平地,焦尸叠成几摞,死亡的气味浓烈如炼狱。   画良之回神已晚,伸手抓了个空。战袍从指尖掠过,留下只有一丝布料摩擦的触感,心神让他去追,理智又逼他定在原地。   ——“阿东!!!”   布特驾马停在城墙下,抬头携蔑视大笑。   “好,好!大昭三皇子本是酒肉淫靡臭名远扬,而今却带三千禁卫将我南疆大军压得寸步难行——而今能得一睹真容也是荣幸!”   桂弘冷哼:“你要的是我的命。”   布特笑声兀止,露出凶相:“您觉得自己值吗?”   “孤不是来谈判的!”   桂弘沉声大吼:“反正你这狗贼狼子野心,欲望无穷无尽!孤拦不得你,愿以一身换满城百姓性命!届时你是巅了这天下,还是再立什么傀儡皇帝,孤也管不得身后事!”   布特扛刀扬头,戏谑问:“你怎么换?”   “南疆大军至此再无退路,你也不想带着自己几万大军覆灭在中原境内!”   布特眉眼一压,焦躁的怒气上涌,震刀指向远处马蹄声亮的远处:“我有援军,怕个什么!”   “不过是什么鹬蚌相争时心怀得利之辈,妄图趁虚而入。当初拉拢同盟时未随你一并出军,这会儿指望他们救你一命?待护国军归来哪怕天下易主,荡清皇城屠杀百姓罪不可赦,大仇岂可不报,我大昭男儿仍会追回南疆,灭你家国!”   布特心里自然清楚,他垂眸隐去讪笑,此间倒是生了分佩服。   长陵一战独龙三千精兵被他三百人破得尸骨无存,而今万计大军压至皇城脚下二度强攻方才破得一丝缝隙——   若不是背后大军将至,还不知要被拖到几时。   而今他独身挡万军于城墙之上,魄力赤诚可鉴。   “素闻大昭太子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替死鬼。”布特佩服抱刀,朝他道:“如今亲眼见了,才惊觉你们大昭皇族,原来只有你才配是个真天子。”   “废话不少。”桂弘道。   布特一脸从容自若,抱臂向上喊道:   “布特敬您真率,一朝为大昭外疆臣子,终生当敬太子。您,自己跳吧。” 第123章 铁骑   詹勃业在城下杀得正是痛快,身上中了几刀都不知,全靠重甲皮糙肉厚杀得叛军屁滚尿流。   刀车上尸体串了几层,他拿身子堵着缺口,脚下死尸都快堆成新的墙,可那双斧毕竟是钝器,体力也不是无穷无尽,逐渐枯竭之时面前敌军忽然击鼓停手退了军,心里讶异觉得古怪之余,   好奇往城上一望,正打算喊几嗓子问问怎么回事儿,就见布在城上的禁卫沿阶跪了一地。   一股不妙升上头顶,老将忙是大声发问:“怎么回事儿,不打了?”   再便于突遁的寂静中听见一句“您自己跳。”   “跳什么。”詹勃业顿时浑身起了层寒毛,腾然丢下斧头往城上奔去:   “跳什么!老子命不要护这城池也罢,全死光怎的,皇脉之身谁要他说放就放!我杀他娘的,我给他杀敌,我杀,我——”   老将脚下一绊,咚地磕在石头阶上。额头的血顿时是个横淌,瞬间迷了眼。   那年过半百的粗汉趴在地上猛锤石阶,十指骨节血迹斑斑,扯声仰天大骂:   “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桂弘再不发话,背后仿佛有千针万刺地不敢回头,只将双目一闭,闻耳边风吹旗响啪啪扯破冷夜——   仰身一瞬忽被一道力度扯了回来。   他骇然睁眼,果真是画良之在下边擒住他手腕,那双凤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悲绝痛极,甚至于空空如死潭不见波澜——   “干什么。”桂弘喉咙发紧,后槽牙咬出腥味才能发出一问。   画良之并未作答,只是翻身与他一并站到那城墙边沿,这一动作顿时惹得桂弘乍出一身冷汗,急时顾不得情绪,几乎成了骂声:   “我说什么了!我分明说了不要你陪——唔!”   画良之不容他话音落下,猛地垫脚,双手抓住两颊狠狠吻上他双唇!   城下一帮敌军顿时傻眼,幸好禁卫全都埋头长跪错失一幕——   但桂弘却是再也发不出声了,他被堵着唇,两眼惊惶瞪大,心口忽然传来阵剧痛,霎那间眼泪不受控奔涌而出。   “哥……”   画良之脚步落回原地,见男人早是泪流满面,活像那山上受了欺的毛头小子,竟是一副超乎寻常的平淡从容,沉声道:   “等我。”   桂弘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张口泪水怕就会倒灌进口中,只能重重点头。   “南山事变过后。”画良之冷静道:“你等了我多少年。”   桂弘嘴唇翕动,半晌磨出声音:“十……六。’   “好,那便再等个十六年。”画良之注视着他的眼,只凭目光却能那般沉着有力,能让他缓回呼吸渐成平静,让桂弘连呼几口气,死死盯着他看。   “今日是二月二十八。”他道:“我替你守江山,逐蛮夷,还百姓安宁,见人间桑田,待十六年后的二月二十八。”   “我画良之一日不差,绝不食言。”   “倒也不用非守那么准……”桂弘带着苦意涩声笑笑。   “怕你等不及。”画良之道:“不许你率先投胎去,到时候你年岁比我长,要我叫你声哥——”   画良之嘴角一抽:   “恶心。”   “噗。”   二人同时低头一笑,又还成一片无声的萧瑟。   画良之沉了一会儿,他不再抬头看了,只低头后退几步,从墙头跃回城上。   大风卷得人碎发凌乱,吹云隐了月光下去,呼啸声愈发溃耳。   身后愈演愈烈的马蹄声几乎踏碎黑夜,万计铁骑风尘仆仆,逐渐在夜色中现出磅礴到无尽的队伍。   画良之的平静几乎算得上冷漠,在桂弘眼中与十六年前火场中无情拔腿而去时毫无二致,但这一刻忽然连唯一的心结也释怀了。   面前人的理性需要扼杀情感才能勉强维持,谁也不知道那副面容下的人心经历着何等刀剖手撕的痛,   就好像因一张脸便要顶着污言秽语,在偏见鄙夷与口水横流的贪色中夺荆而上,说什么习惯了,无所谓了,还不是一张面具遮掉所有,藏得严实,武装强悍到无人敢欺。   痛吗。   痛。   那为何不说,不喊,不叫,不哭。   因为无人同情。   反而暴露弱点,任人宰割。   画良之退到城墙中央,掀袍跪下,重重一叩。   “臣画良之——”   “恭送殿下——!”   “——杀!!!”   身后杀声已起,夜海洪涛似的玄黑铁骑涌到城下。   火光骤然将皇城脚下烧成白昼。   到头来还是空一人身,不知前生是怎样杀伤掠夺丧尽天良触犯天条。   老天爷什么都不给自己留,我什么都护不住,空留一堆又一堆许下却无法兑现的承诺。   画良之攥拳垂目,心头阵阵疼得浑身发冷,好像血液成了冰锥刺在身体各处,呼吸困难生涩,耳边嗡鸣逃避性地过滤掉声音,   那一刻南山上快要坍塌的木屋奔袭回噩梦,他在其间又看到那双绝望的眼。   依旧是迈不出脚步,无论梦回百次身体仍是失控,或是纹丝不动,或是反向跑出门弃他而去。   冯……   ——“杀啊——”   冯思安!   画良之骇然睁眼,桂弘呈个背向城外面向自己的姿势沉目后仰,哪儿料他会突然抬头,心底一颤竟惹脚下歪斜,眼看失衡跌摔下去。   画良之情急之下腿脚发软,跌爬连摔几步拼命追到墙边猛捞住桂弘指尖!   “唔——!”   二人指尖皆被血染的发滑,画良之来不及思考间用了带伤的手臂捏住桂弘,一瞬间旧伤血肉唰啦撕开的声音伴剧痛席卷四肢。   “抓住我!”   桂弘悬在空中,眼看血顺画良之手臂汩汩流到手上,再灌进自己袖里,震惊间听到城下忽起一阵刀剑拼杀的乱响——   怎么回事?   “别低头,看我!”   画良之咬牙嘶吼,血淋湿的掌心只会更滑,抓不住人,更是奋力探出大半截身子去拿另一只手抓他。   “危险,你别……!”   “闭嘴!!!”   画良之满眼急迫,眼眶几乎瞪充血地扭头朝附近跪地的禁卫大喊:“都别愣了,搭把手啊!”   聚来的三人奋力将险些坠楼的太子拎回城上,桂弘被拖到地上的一刹,画良之筋疲力竭跌坐在地,捂肩膀大喘粗气,喉咙辣得说不出话,拿手往后一指。   桂弘顿愕,比起什么死里偷生的惶遽,先慌张爬起来扑到城边。   放眼一片玄甲铁骑黑压压不下十万,多至数不清人数,不奔城门趁虚而入,反尽数饿虎般齐齐扑向叛军!   布特措手不及,大惊抽刀暴呵:“怎么回事,不是洪南王吗!”   “洪南王并无铁骑,这明显奔着我们来的!这般玄甲路数……是,是护…护国军啊!”   “去他老母的护国军,护国军还在百里开外,又不是扎了膀子!”   布特话音未落,马背上一道剑光横扫入敌,咔嚓一声断了人头!   瞬间溅起的血泼布特满身,布特彻底呆神,只肖须臾便被百匹战马围包彻底。   “扬军旗!”   刚刚砍了人脑袋的小将一声令下,黑金的军旗从马腹下掀起,呼呼扬起满天宛如暗潮翻涌,压入浓黑的夜中。   月色到底被狂风卷至云后,一片漆黑之下玄黑的铁骑与火把金光相融,压迫感堪比天兵突降,定睛一看,一张张军旗上全招摇的一个“益”字!   铁骑突袭,南疆叛军措手不及全被团团包围中央。   为首小将自怀中掏一御赐铁券,高举空中大喝道:   “护国大将军冯汉广之子冯思安,受益州总镇将军周烈文之托,今持御赐铁券,益州军无御命也得动兵,特来助太子护皇城,驱南蛮!”   “益州军?”布特咬牙切齿,环视一周强兵壮马,知无退路,啐地叫道:“笑话,益州远千里之外隔山峻岭甚比身在羯胡的护国军更难接应,怎可能得信后赶得过来!”   “这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冯思安挥剑而起:“不如下马跪地自行投降,这场仗你胜不了。”   布特才刚还是胜者姿态等破城雪耻,此刻抬眼城上哪儿还有太子身影?   反倒是自己像被人联手耍了正着,怒火上涌,再听他说这话,蹬着马蹬大骂:“投你奶奶投!”   南疆叛军听他这般激愤,全抖了精神拔刀欲起,布特一脚把旁边那没头的尸体踹下马去,恶狠狠道:   “我布特连破你大昭十三州四十六城,还能怕你一个小儿!”   岂料冯思安丝毫不急,上下将其端详一遍,冷嘲道:“说说而已,本就没打算留你性命。”   冯思安策马提剑的功夫,身后俨然跟来个白马红袍的拢发女将,背一红缨长枪飒爽一指,扬眉道:   “夫君,安心战他,别的我来杀,上——!”   益州铁骑尽数如虎扑敌撕咬,这群玄甲士兵皆生猛好战,一来是益州地处西界,蛮人常犯常年处在备战姿态,二来益州乃是冯氏起家之地,冯家武魂代代相传。   益州军便是护国军的前身,如今的益州总镇周烈文与冯汉广一同长大师出同门,领兵路数便也几乎无异,益州军自然有九分护国军的姿态。   当年拨乱反正时益州军曾立大功,陛下亲赐铁券,特许益州军在危机时刻无需皇命亦可持铁券出兵救驾护国,这一战无所顾忌。   更何况当下领军之人正是冯家子嗣,好如神器觅得正主,玄甲铁骑正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涨,呼喊声震荡天地,猛地挥刀大斩。   “驾!”   布特一肚子怒火地喝起马蹄,举刀朝冯思安奔冲过去。 第124章 奔雷   二人快马交错一瞬,刀剑猛烈碰撞发出电光,天公轰隆一声扯开雷霆,白闪游龙似的把提剑男人的脸映如战神——   惨白的光将他面上如刀削深邃的五官刻画更深,那本就不似中原人的面貌,带着外疆体阔善战的血脉。   雷霆破了冬,暴雨倾泼直下,顷刻间在地上溅起巨大的水渍,誓若清洗这腐烂发臭的人世般瓢泼放肆,带走地上泥泞淤结的血污,水将血色稀释了,再成河似的顺地面哗啦流淌。   冯思安湿淋淋地透过暴雨看向布特,雨打在剑身的声音清脆,他从剑的反光处看到自己的脸——   他生来便是没有母亲的,无人照料便随父长在军营里,没听过哄人的儿歌,耳畔只有日复一日的号角长鸣,汉子们跑步习武喊的口号。   他不止一次躲在角落里看父亲提刀统兵,眼神冰冷,那是战场上你死我活,杀人嗜血后方能练出的冷毅。   也是他魂牵梦绕的向往。   不是江湖游客,浪荡不羁。仗剑天涯说得自在,他不要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不要逃避。   水滴顺着剑尖不承其重滑落下去的瞬间,他抽剑断开水链,一剑割破布特喉咙。   喷涌而出的血溅数尺,全随猛烈的大雨化作春泥。   铁骑踏平尸骸,马蹄下血红色的雨水腾得漫天,南疆人的弯刀第一下砍不透益州军坚硬的玄甲,他们也再没了下第二刀的机会——   经验精良的战士们出刀准狠,不带半分犹豫,一刀下去不死也残。   暴雨声盖过人声嘶喊惨叫,雨滴巨大且密集的击打轰鸣中一批批的士兵跌落马身如割菜般倒下,护城河与城外大河的出水汇集口处血色染了上来,无数刀剑盔甲被水冲得漂浮在上,翻涌几下沉了底,不知将借着这血河飘去何处。   桂弘甚是懵然地趴在墙头往下看去,哪怕益字大旗插满城下,他好像也还是全然没能从刚刚的情绪中释怀出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南疆叛军被蚕食殆尽。   直到有人从背后抱住自己,桂弘浑身一颤,看向围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   暴雨没有丝毫要停息的意思,反而随雷声愈演愈烈。   桂弘抹了把脸,转头透过迷眼的雨,隐约间是一双瞳孔紧缩着战栗的眼。   什么冷漠无情一扫而空,咬着的下唇让他看上去马上就要咆哮出来痛骂自己一顿了。   桂弘缓缓低头,画良之两膝上拖得全是血水,被自己握住的掌心也满是泥泞——很明显是攀爬着一点点挪过来的,他大抵是被自己吓得太厉害了,站不起身。   “我没事。”桂弘拨开画良之湿透着黏在脸上的额发,看他那破落模样心里好像有只手死捏着蹂躏般收紧着难受,默念道:“你看,没事。”   画良之紧紧盯着他看的两只眼眶通红,雨势凶猛挂得他满脸是水,几度试图都没能抬起垂在身侧的那条手臂,最后动了动唇,朝桂弘说了些什么。   暴雨击得四下只剩水声,桂弘扯开嗓问:“你说什么?”   画良之眼波一荡,又磨了遍唇。   桂弘干脆贴到他脸边上去,“哥,雨声太大,大点声,我听不到!”   画良之抿嘴含住下唇,片刻嗫嚅启了声:“疼。”   “嗯?”   桂弘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又怕他不耐烦,伸手去解了画良之头上的盔后摸着他脑后的头发,凑近耐心问:“再说一——。”   “好疼!”   画良之忽地失声大喊,带着歇斯底里似的咆哮,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哗啦滚下,冲着桂弘大叫:   “我说我好疼,肩痛,手痛,心痛,疼,我疼死了!”   “哥……”   “你个混账东西!”   桂弘的鼻子被酸意占了,他啪地扇了自己个巴掌,顶起泛红的脸道:“对,我混帐。”   画良之把他的手使劲推开:“不省心的东西。”   “我不省心。他抓住画良之唯一好活动那手腕:“快打我,打我。”   “你自作主张!”画良之边哭边骂,半点颜面礼仪都顾及不上:“还逼我独自苟活!”   “我想你好活。”桂弘道:“没了我束缚,你好得自由。”   “狗屁!什么是自由,你告诉什么是自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欲无求——那是行尸走肉!”   “我错了。”桂弘拥他道:“错了,错了。”   “你错什么。”画良之闷在他怀里崩溃大哭:“你错什么,你身不由己讨不到个出路,老天凭何如此,你我不就想讨个平凡生活——不打仗了,不被欺了,为什么不行!”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桂弘十指微颤,他也在这大雨中抬不起脸了,一头扣进画良之颈窝:“我怎么办才好,我多想跟您私奔了,跑了,不管了,全不要了,可这满城百姓大昭天下不能不顾,一身血脉要我担这重责身不由己,你教我做个明君,我口口声声许诺今后要挡您身前,可最后却要害你不得不亲眼看我送命!”   “是我无能,我忙忙碌碌活这一生竭尽了全力,到头来竹篮打水似的半个想留的人都护不住。”画良之悲声控诉:“连替你去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   “别说了。”桂弘抬起头捧着他的脸,央求道:“别说了,哥,不无能,我这不还,我不还活着,我……”   他们在狂风暴雨中止了哭嚎,像两株摇摇欲坠的细枝交缠着拥吻。雨水从发尖坠下落入唇舌缝隙,发苦的气味涩不过人生。   桂弘在此间忽然破涕大笑,他捧起画良之满面愁容的脸,擦掉他唇边扯出的晶丝问:“这回怎么不挣了,这么好。”   画良之瞪着的眼一压,好像脏词都要从瞳孔里炸出来了。   桂弘赶忙给人在三两下全拢进怀里,生怕他出手打自己,哄声道:“错了,我错了,但你这样我好开心啊,哥。”   画良之登时气急败坏,一脚蹬他出去,把羞得红的脸藏扭到后头,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水:“没心没肺!”   桂弘扶膝起身,画良之赌气背对自己盘坐在地上,大雨倾盆早将他打得透了,惨白的脸色在电闪划破一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唯有嘴唇是倔强抿死的。   湿漉漉的野猫满面凶相,却是只能惹人愈发心痒地想占为己有。   他掀开披风撑到画良之头上,挡不了这狂风暴雨,至少能让雨点不至于当头劈里啪啦往他身上砸。   “谁要你关心!”   画良之一巴掌扇到桂弘膝盖骨去,别扭甩开身子。   桂弘吃痛哎呀呀地顺势跪他旁边,手里披风一扣,竟是干脆蒙了他的头,趁那野猫惊悚发怒的须臾裹着抬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屋檐底下将他放在个干爽地儿。   果不其然,披风放下来一瞬画良之当场问候其祖宗八代,一张嘴那小虎牙吃人似的咧出老长,拳头咚地奔着鼻子就来。   再牵到旁边儿的伤口疼得一抖,伤敌不成自损三千,蜷成一团直哆嗦。   “你等我。”   桂弘笑得很劲儿揉了那团人头发,整衣要往雨里再去。   画良之听那一声等连忙急着要起,脸上患得患失的神色着实显眼。   “真回来。”桂弘道:“这次真回来。”   画良之不听,强撑着也要起来。他是个最会藏痛的人了,只要还活一口气总能迈出步子。   “我去把我的事做完。”桂弘堵在屋檐下边,雨水顺着鬓角滴湿地面:“等我回来,好好香你一口。”   画良之脸上滚烫,抓起七煞伐杜的尾锤就往他身上扔:“滚!”   “好嘞,滚了。”桂弘头一歪躲了开来,应声大笑,挥着手出去。画良之又慌神要起,磕巴唤了几声:“欸欸”——   到底是泄了口气,无奈靠回墙上去了。 第125章 酣畅   五丈城墙高得眩晕,桂弘再踏至那城墙边缘——滂沱大雨涤清天地边缘,数不尽的益字军旗招展在黑夜之中,像是亮翅的黑蝠。   火光被雨熄灭,接连不断的电闪成了唯一照明,巨大的雷声过后方可见得雨中蛰伏的群兽——   南疆叛军在雷鸣中被吞没了,益州军的玄甲隐在黑夜中像是无形的鬼魅,闪电泼下一瞬分明举刀在前,奋力抵挡扑冲时只能摸到泥水,配合下一道电闪的须臾不及寻见对方,脖颈却是一凉,人头已然落地。   桂弘捏拳立在雨中,背后压着密密麻麻裂天似的闪电。   他微微抬起头,嗅了一口混着铁腥味的雷雨。   野心与欲望勃然而起,我今日得活,便要掀了明日的天地。   铁骑最终踏平城门之外,马蹄踩在士兵的尸体上,雷声转停雨声渐弱之时,散开的云后泛出鱼肚白。   詹勃业靠坐墙边望朦胧朝阳一叹,老将歇出半口气,使劲把重甲上刺进的箭一根根拔掉。   灰灰蒙蒙间益州的主将翻身下马,摘下头盔,往城下一跪。   “末将冯思安,援救来迟,望殿下恕罪!”   桂弘点了点头,挥袖振声:“开城门!”   城门巨大的折页开启时发出响亮回声,存活下来的人们反复高呼太子,禁卫列在阶梯两侧,冯思安带益州军入城,沿途禁卫纷纷跨刀低头。   画良之到底还是撑着伤体站了起来,桂弘拿他这倔强性子是没有办法的。   冯思安这会儿匆匆上到城顶,见着浑身是血湿淋淋的二人忙是上下将扫了几眼,才想起跪道:“太子殿下。”   “快起来。”桂弘半路接了冯思安的胳膊:“早说了,你我二人无需多礼。”   冯思安起身又道:“您可还好?”   “好得很。”桂弘往斜后以余光瞥了一眼,见画良之眼神躲闪,估么又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伤重担心,也便再无多言。   “阿东。”冯思安担忧急切道:“怕死我了,我若是再晚上一步——”   桂弘心里咯噔一声,想必他是见着自己要跳城墙,脸面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冯思安怕是马鞭都甩出了电光,只能强打趣的口吻揶揄道:   “你也不张面军旗,神仙都料不到你会来,全当是他布特的援军。”   “这一路全在避风头不是。”冯思安道:“就算益州军手持铁券,但我毕竟无名无份,领这般大军直逼皇城任谁知了不当是谋逆?益州军这把走的是步极险的旗,我不敢松懈。”   “正要问你。”桂弘望眼城下,天见明后方见益州铁骑大军全貌,果不亚护国军的威慑庄严,整齐划一。尸山尸海踏在脚下,好像本就该长在残骸之上。   “你们不是游山玩水去了。”   “是啊。”冯思安拢袖一笑,铁甲包裹着的身子格外阔朗,就算他是第一次披上全甲,在别个眼中仍像是个天生便该是这般模样的大将军:   “去了。益州真是绝顶宝地,殿下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去玩玩。”   “……”   桂弘探头往外瞧了,指道:“哪个游山玩水的能顺路带回来十万玄甲骑兵。”   冯思安挺身扬眉:“冯家公子可以。”   桂弘颇有些忍俊不禁:“话是对的,然益州与皇城相隔甚远,调兵求援绝无可能。姑且不说是怎么如天降似的现身皇城——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父亲先见之明。”冯思安道:“先前我与妻携游,父亲留了封书信托我带给益州总镇周将军。后来我才得知那信中所言,陛下如今猜疑易感,冲动失策,他不会平白下旨令全部护国军出征,除非有奸人暗处挑拨,盼皇城内部再无防御,恐要遭贼子趁虚而入——”   冯思安冷笑:“还真被他猜了个准。那信本事他托付旧友提前向皇城发兵襄助,以备万一,但周将军见我心中犹豫,直言自己年事已高不愿再离益州,再者益州军本也是我冯家根源,便是将这领兵的任务交与我手。”   桂弘一愕,叹道:“大将军不愧为国之栋梁,思患预防,料事如神啊!”   “我看他怕是要气个半死。”冯思安却是摆手笑道:“他这半生都在把我往军营朝堂外推,要我入门派习江湖作风,望我得逍遥自在。可我偏就心存不甘,对领兵守民报国一事向往万般,周将军如今圆我这念想,但待他归京啊,我真怕极了他要单枪匹马杀到益州,跟周将军拼个你死我活去。”   几人叙得正酣畅,季春风才从旁门快马赶来,听闻益州军救城一事还未能缓得回神,飞奔上城楼,扑通抱拳跪下行过礼,急急询问太子如何。   桂弘偏开身子,刚好把画良之晾了出来。他把画良之往边上一搂:“孤无事,他……”   季春风抬头便见着个脸色煞白的,不过仔细将他看上一遍,并无没什么缺胳膊少腿的外伤,武将哪儿有不受伤的,这一场恶战没到要命的程度便是好的,没再往他身上关心担忧了,安心起身。   朝冯思安拱手招呼道:“还要多谢冯公子。”   “呦,季老三,你怎么不知道谢我啊?”   冯思安背后忽地响起个银铃似的声音,季春风吓一大跳,嗖地抬头,就看见从他后边闪出来个红衣薄甲,红缨长枪的姑娘。   “你……”季春风脑袋嗡地一声,下巴跟着掉了地,伸指头指着人姑娘鼻子磕磕巴巴:“春惠!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怎么着,我季家这辈就出了俩好武的子女,大哥二哥不是经商就是从文,要么学高八斗,要么富冠阳城——你又成了禁军统领成天给我耀武扬威,我气不过呢,嘿嘿,今儿你高低得给我磕头说声‘谢谢恩人’了!舒坦!”   冯思安借机抱歉道:“这战场我也不是没拦过,奈何她非要犟着并肩作战,我止不住,还望季大人理解。”   季春风眼皮子跳了两下:“我理解,我很理解。”   “雨停了。”桂弘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冯思安让开身,道:“恕微臣不便久留,既然皇城无恙,我也便该带着益州军回程了。”   “就走吗?”桂弘停住片刻想留人的冲动,益州军到底属边防,大举入京护城,事成后若是迟迟不走,一是无名无份易引人猜疑,二是边防空虚,且路途遥远,没办法耽误太久。   “很快回来。”冯思安低声笑道:“益州留不住我,我该在之处总归还是这皇城纷杂之地,不过约么待再归来之时——”   他忽然贴近桂弘,私私耳语:“大昭的天也该变了。”   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这已经不是今日第一次滋生过这样的情绪。   桂弘轻地笑笑,负手下阶而去。   城下十万益州军齐齐立跪,铁甲轰隆撞出声响。   “整兵!”桂弘集禁卫一处:“清理战场,传令下去,即日起百姓皆可归城。”   战事收官第一日,查伤亡,统禁卫余数,修整城门,清理战场,太子代政,打点万机。   战事收官第三日,护国军传信危机解除,大军无需劳顿急行,将延期归京。   战事收官第五日,城墙修缮完成,战场清理完毕,百姓逐渐归城。   早市夜市重启,皇城繁华恢复如初景象,昨夜又是一场大雨过后洗清了城外黏腻作呕的死腥味,上游的水下来冲散血色的河,土又沃了一层,迎春挑出明黄的枝。   画良之坐在窗边儿望风,他看见院里的桃树起了骨朵,有雀儿在地上捡什么东西吃。 第126章 逼位   这几日下来人终于是老实了,医员侃然正色告他再不好养那肩带伤臂多半会落疾,等以后举不起来就是半残,才算把他吓得住,不用烦劳太子殿下在大门上十道锁。   桂弘最近忙得见不到影儿——想来也是,重修整顿并非易事,况且在此之前他从未参手政事,铺天盖地的事儿把那代政的新太子压得喘不来气,即便如此他或许每日都是往自己的住处来的。   画良之看向桌上手下人刚去热过的烤鸡,每日早起都会有不一样的肉食停在桌上,医员说了少食油物,他便靠着每天这么一顿偷进来的肉饱腹。   画良之也试图撑到后半夜,想看他是怎么悄咪咪来探望自己——无奈医员不知道在那药里下了什么,天一黑就困得人畜不分,根本挺不住。   他在这儿无聊得叹气,趁医员不在偷摸抓了鸡腿往嘴里塞的片刻,院里刚见粉的桃树忽然哗啦一阵摇动。   画良之头皮一麻,嗖地折了拿鸡腿手藏到背后。   树枝交叠间有两条腿从墙上垂了下来,红衣小将一跃而下,摇了摇手中酒壶,笑得洋洋得意。   画良之一个翻白眼甩到天上。   “我看你多少是活得腻歪。”画良之瞪着桌前大口喝酒的季春风:“专来馋我。”   “反正你不也不喜酒的。”季春风探头使劲往画良之背后看:“藏的什么?”   画良之嫌得一啧,猛地抽手将那鸡腿直接整个儿怼塞进季春风嘴里,得逞道:   “你吃了便是与我共犯,不许向医员告状。”   季春风笑得前仰后合:“看您挺精神。”   “季大人不忙?”画良之怪气道:“眼下皇城粥粥混乱,禁卫里只你能跟着太子忙前忙后,哪儿有空闲往我这跑。”   “怎么,觉得我不务正业,心疼你家太子了。”   画良之眉头紧皱,吃了苍蝇似的啐上一口:“少说鬼话。”   “忙啊,忙才没从正门等传话,像偷别人家夫人一般翻墙进来——”   “……刚真该在那鸡腿上撒把哑药。”   “行了,我来是有事要和你说。”季春风端正身子,眼底笑意盈盈。   “什么事。”   “我后儿就走了。”   “哦。”画良之随口一答,撕下来的鸡皮往嘴里送到一半,骤地呆住。   “走……?”   “陛下明日回京。”季春风看他反应仿佛意料之中,略显涩然笑笑:“我等拜他最后一次便走,其实早就请辞了,只是前阵忙碌,怕你分心,一直没同你讲罢。”   画良之张着嘴半晌没动,季春风翘腿探进了问:“怎么,舍不得我。”   “呵,谁舍不得你啊——”画良之遽然回神,扯动颧骨冷笑一声,视线往别处看去:   “要回阳城?”   “是啊。禁卫的差事不过刀尖舔血,做这么些年够了,该退下寻些安稳日子过。”季春风打量着画良之撇头嚼鸡的侧脸,知道他是心头恍惚故意躲着自己视线,声音放缓了许多:   “回阳城开个武场,教些能保家护国的学生也算为大昭出力。家里人说给我相了不错的姑娘,想连春惠都嫁了人——我也该收收心,娶妻成家了。”   画良之咽了口水,应道:“挺好的。”   “当然好了,我季家有我大哥继承家业经商运船,二哥师从名人如今也算文坛大家受人敬仰,春惠觅得良人嫁了个好人家,就剩我潦潦草草,顶着君侧内臣三品大官的名号浑浑噩噩,而今叛军事了,我也好全身而退。”   画良之挠了挠眼角:“好事。”   “殿下身边有你,一切无需他人担忧。”季春风拍拍画良之肩膀,语重心长道:“我有看好的后辈,届时提拔一下,你帮我关照关照便是。”   画良之看着手中半截烤到酥脆的鸡骨,往嘴里送去嗦上两口:“放心,我能打点。”   “画良之,你还记得咱俩初见时候吗。”季春风见他半晌呆然只顾自吃,不敢看自己,他怕把氛围搞僵,刻意用高调聊起往事:   “你我算得上同期,我那时候辛苦从御前侍卫辛苦多年爬到个小领队,正要扬眉吐气,旁边翊卫直接天降了个副将进来,我寻思着多了不起呢,过去一看,怎么还是个干瘪瘦小,土里土气的毛头小子——”   “嗯。”画良之听他提起这事儿不由嗤地一笑:“所以借习武为由打了场架,三个时辰昏天黑地,校场里莫说稻草人偶,点兵台都要被咱俩拆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反倒是从那日起禁卫里向来冷眼瞧不起我的小子全消停了,震住了——这场仗没白打。”   “那时是那时,现在再比试一场,你绝对成我手下败将。”   画良之一下子从底下掠了眼睛上来:“放狗屁!有本事试试,我一只手也要你后儿哭着回阳城!”   季春风大笑:“君子不趁人之危。”   二人一道笑得没停,等半晌过了劲儿,画良之深深叹一口气,手里的鸡不香了。   他往后靠回榻边,舒眉垂下眼眸。   “阳城也不算太远,等我有闲下过来看你。”季春风道:“望日后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高兴点儿,别弄的像什么生离死别。”季春风轻垂他一拳:“你我都是往更好处去,寻该在的位置。”   “好啊,大好的事儿。”画良之疼得挤眼:“是你说得突然,我反应不来。”   “什么时候你来阳城,我家定好好招待。”季春风拍拍衣摆起身:“我待不久,身上事儿多,走了,有缘再会。”   画良之点了点头,再会二字哽在喉咙里头没吐出口。   不过今夜约么是医员的药下得轻了,没让他那么早困成呆子,反而有些许难以入睡,睁着眼盯天花板发懵时,听见有人开了外边的门。   这会儿子时都过了,外头一片寂静的,再是怯手怯脚的步子声都能听得真切,他从半掩的门缝看见桂弘提着包不知什么吃食的东西过来,停在门口许久没动,约么是在听自己睡是没睡。   “进来吧,没睡呢。”画良之唤他。   桂弘闻声忙地推门进来,一看便是忙了整日的人,金银朝服都没来的及换下便跑来。   这身衣裳可把他趁得气派俊朗极了,人也看上去稳重许多,倦色都藏不下英气。   画良之无奈笑了:“穿成这样过来,是要我现在滚下榻给您磕头的意思。”   桂弘扯着衣服一看:“啊,忘记了。”   随后又道:“怎么没睡?”   “可能是这几天那医员老头下的药太猛,导致我睡得过多,这会儿的困意全预支出去。”   桂弘展颜做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蹲到画良之膝下道:“好极了,我有话想说,还担忧您若睡了,如何才能听见。”   “怎么。”画良之问:“有事?是要我杀谁,还是打发掉谁。”   桂弘敛目看了画良之捆包几层的纱布:“明日,想让你陪我。”   他转而去握画良之的手,指尖若有若无摩挲过腕上疤痕,会有种奇异的微痒钻进心里。   “别牵强,疼便不忍了,不去也好。”   画良之手指一动:“说了我没那么娇生难养,再说您都开了这个口。”   桂弘蹲身抬头向他,紧着下巴抿声未言。   眼波看得活了,侧头枕在画良之膝上。   “歇会儿,先歇会儿。”   画良之不知他想说什么,起先以为他又是来占自己便宜,想推,忽觉膝上的人长舒口气陷了下去,像是寻到主才得了活的狗儿。   他突然想到季春风刚刚来说过的话,陛下明日归京。   画良之在那一瞬头皮骤然发麻拉紧。   “好,陪你去。”画良之反握住桂弘的手:“我必然会与你同在,就在身后。”   隔日春和景明东风浩荡,皇帝车架披金帛入城。   离时悄然低调不敢大张旗鼓,远在副都收到战胜消息的天子惊愕之余,反也有了抖擞归来的底气。   天子踏入皇城之时百姓分列道路两旁颔首跪拜,陈皇后与世帝同车相乘,雅然将温过的药茶端给世帝。   天子掩口咳嗽几声,接药茶才抿一口,被车驾甩至身后百姓中忽爆发出一阵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仍处于战胜叛军家园尚在的喜悦中的百姓声音格外洪亮,就像是迎接什么凯旋归来的大将,他们奔到街上去,开怀大笑,互相高声欢呼。   车驾内的世帝手指一抖,整碗药茶不稳翻倒身上。   好在那茶并非滚烫,陈皇后愕然捂嘴,她没让自己惊呼出声来,只是低垂下眼眸,忙忙取出手帕擦干茶渍。   皇帝车驾自大敞的宫门直入,百官紧随其后。   彼时已过午后,春季的风会随天色渐渐转凉,但阳光仍旧刺眼。   车驾一路行过红墙宫路,世帝携皇后下车,抬头望那浸在日光下的大殿泛泛金芒,白玉阶龙纹栩栩如生仿若随时咆哮登天,他忽而想起二三十年前自己踏血路登上白玉阶时——   背靠万计益州军,底气万般,意气风发。   而今回首往身后百官全是苟且偷生之辈,身前却有人以三千禁卫扛住布特六万大军。   他从车上下来,白玉阶上太子携剑立于殿堂中央,眉骨在余晖金黄下压出阴影,不见神色,只带锋利。   身后千余禁卫执剑跪地,殿堂外十万百姓千岁之音呼声震天。   他站在朝堂之上,虽未乘龙椅,然一身灿金轻甲呈浩然正气,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脚下镇的是大昭江山,背后守的是皇家禁军,蟒袍中怀的是民心。   老皇帝垂手站在殿堂门槛之外,逆着光,长影蔓延至他脚下,杂碎的白发苍苍。   桂康在其后见了鬼似的盯着他浑身发抖——他该死了的,他该丢盔弃甲临阵脱逃,被南疆叛军半路劫持碎尸万段,死无全身。   他不可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在这儿风光无限的,夺尽风头。   不可能,不可能……   “你……!”   陈皇后在一旁猛捏了他的手。   桂弘睨目于脚下百官,看老皇帝沉目不语地拾阶而上,行至自己面前。   他掀袍双膝下跪,嘴角带笑,高声道:   “父皇身体抱恙交江山重任于儿臣一身,儿臣不负父皇厚望,以及百姓信任,临危受命,以三千禁卫抵南疆六万叛军,护下城中十万百姓,与祖宗庙堂根基!”   桂弘倏然抬首,眼神如狼锋利自信,重重道:   “父皇,该禅位了。”   桂弘话音刚落,刀剑声铮然划破寂静。 第127章 因憾   “父皇,该禅位了。”   桂弘话音刚落,刀剑声铮然划破寂静。   靳仪图与世帝身后御前卫猛地拔刀,与此同时画良之压住禁军阵脚,千人几乎分毫不差地拉出刀剑,殿上登时针锋相对——昔日故友随时反目成敌。   “桂堂东!!!”   殿内忽扯出怪个声,桂康三两下扑冲上前,脚滑摔在地上,甩袖大骂:“桂堂东,你这是要谋逆,你大逆不道!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你——”   他扑腾起来回身再度指着靳仪图鼻子骂:“愣着干嘛,还不快把这狼心狗肺的拿下,拿下!”   靳仪图被他推得一晃,余光都没往下瞥去半点。   “痴心妄想,你痴心妄想!我可是嫡长子,我……”   “好。”   老皇帝一声长叹,摆手示意御前卫收刀。他转身凝向阶下怔然不敢动的百官片刻,灰目轻闭。   萧然道:“朕,年事已高,难掌大权。糊涂昏聩,寝食难安,愧对江山。太子桂弘,亲定兵乱,得护家国,即日起,朕愿禅位予太子,退处宽闲,优悠岁月,泰康终老。”   桂弘泯然一笑:“儿臣遵旨。”   “——父皇,父皇!您怎么能……他,他是个疯子,疯子!我……我,父皇!靳仪图,御前卫呢,看什么看!”   靳仪图默声收剑,拨开桂康晃他胳膊的手,平步绕过世帝,归于桂弘身后禁卫中去。   徒留桂康在那儿喊得撕心裂肺,陈皇后慌乱中怎么都捂不住自己儿子的嘴。   “舟车劳顿,带大皇子下去歇歇吧。”   靳仪图阴目接令,挥手带三四人把桂康从殿上拖拽下去,才算勉强还了这儿一片肃整。   老皇帝回身迈出大殿,暮色染得人沧桑。画良之见陈皇后随他下去,才到阶下,忽地腿一软,跌坐在地。   画良之眉间微皱,偏头时见桂弘站得笔直,望阶下百官齐跪。   这海海众众,没一个曾是他的爪牙,他的心腹。而如今皆是心悬胆战,五体投地,跪得心诚。   万岁之声响彻殿堂,壮观间竟还有些聒噪。   他竟未觉得有多自豪,或是释然。   好像桂弘本当就应该站在此处,一切皆是注定的应得。   “要杀了吗。”画良之轻声问。   桂弘微微垂目,落到远处被禁卫拖着出老远,仍呼喊咒骂声发疯挣扎的桂康身上,再收眼看向借着宫女搀扶,吃力站起身,却不敢回头望他的陈皇后。   “我啊,母妃早逝,芸妃娘娘又死于非命。宫中虽是孤苦无依,她为一国之母虽不曾使我为己出,却也未害我半次,芙蓉苑那日是我下套害她,而今算还她这份情。”   皇权每一次的更迭,再是明君,都免不了踩的是条血凝的路。正如多年前拨乱反正,施令人是新帝,操刀之人却是手下禁卫。   “逐去东海吧。”桂弘侧开眼,向前几步,走出大殿,将自己沐在夕阳下,红光落在金甲豪光晱晱:“我不要你为我染这罪孽的血。”   画良之笑了:“您就不怕他暗中养精蓄锐,培养力量,将成后患。”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桂弘寡淡道:“若我皇兄真有这等本事,也是我不配座这龙椅,掌天下大势。”   “还真像头有模有样的狼了。”画良之揶揄道。   “良之哥,你这张嘴啊——”桂弘回身拿胳膊撞他,身量差下刚好撞得是人肩膀,疼得画良之险些当堂这么多人的面儿骂出他祖宗。   “骂我祖宗也是,骂我狗娘养的也是,如今又说我真龙天子是狗崽子狼崽子,按律是不是该割了这大逆不道的舌头。”   “那还不是你行了我这份儿乖。”画良之恃宠而骄,便是临危不惧,反而挺身道:“是你人模狗样,还不许得人说。”   “西忠门的桃花开了。”   桂弘将视线挑高至红砖宫墙外,看着点点桃花过墙而来,说:“还有东州的海风,先生曾与我说过海阔接天,纳鲲行万里,浩荡无际。我一直在这金丝牢笼里,未曾见过桃木,闻过海风,从来没有解开过颈上枷锁。”   画良之随他眺望的方向看过去,要垫脚才能勉强见得春色。   “谢公公,牵马!”   “诶?”谢宁煞是意料之外地应声,犹疑道:“陛下不……不应该整顿百官,预备礼事啊!”   画良之拽着桂弘冲出大殿,万人匍匐下随手捡了骁卫的马翻身而上,桂弘紧随其后,战马平地嘶吼,宫内不得跑马的规矩传了百年——   “备什么礼!”画良之开怀笑道:“不知你们陛下是个疯子,是个纨绔,是个昏君吗!”   骏马蹄声如雷,甩下身后粥粥累赘,甩下半生风雪迷雾,甩下仇恨,执念,甩下禁锢,锁链。   初春的第一缕春风逍遥抚花,夕阳融金,天地齐色,前路蜿蜒无限延伸,如春,如海,如日月,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去奔他们扑朔迷离,却义无反顾的明日。   ***   护国军三十万大军归京之时,大昭早已变了天日。   北界羯胡大破,功成身退,大将军回京拜过新帝,未见太多异色。   桂弘那日虽被画良之扯出宫去跑了大半天的马,把城外桃林逛了个遍,当夜还是回来了。   一是画良之身上伤未痊愈,乘不得了太久的马,走不了太远,二来更是新帝登基,要忙的事堆上天。   桂弘此次私下召见冯汉广,简单摆了晚席。他知护国大将军握着大昭半壁江山的兵权,说得上功高盖主,   但越是这样,皇权一旦更迭,二者很容易成为最大的敌人。   “陛下若想臣退,直言便是。”冯汉广举杯淡然,狼头杖靠在一旁,手边还有摘下的半扇面具。   “老臣早便厌了这沉浮不定的日子,但护国军这一名号实在来之不易,三十多年了,仍迟迟放不下。”   桂弘知他会提这般说辞:“将军为我父皇奠下江山,征战往来,立功无数。护国军一号是您应得,朕无权肆意革职。”   “不过是我执念不散,放不开手。”冯汉广淡然一笑,饮尽杯中酒去。   桂弘抬了眼,那一向铁石心肠的大将眼神沉溺半分,或是自己错觉,其间似乎生了些动荡的苦楚。   “也罢。”他搁下酒盏,抬眸道:“陛下已有合适人选?”   桂弘轻地耸肩:“要看您同不同意。”   冯汉广笑了:“您选您的忠臣良将,与臣何干。”   殿门吱呀一声小心打开,冯汉广提箸的手一顿,停在半空。   冯思安推门而入,往父亲那躲闪着扫过两眼,且先是跪下:“拜见陛下。”   身侧席上忽地传出声憋不住的嗤笑。   冯思安扭过身去,他连头都不敢抬,向来俊朗风仪的堂堂八尺男儿此刻竟畏缩得蜷手蜷脚,怯然小声问侯道:“父亲。”   冯汉广并未抬头,他放下手中竹箸,摇头再饮杯酒。   “这就是陛下为老臣挑的人选。”   “不错。”   “益州军救驾的事听说了。”冯汉广凝着酒盏道:“你既然再归了京,不回家与我见上一面,竟先到这殿上来拜我。”   冯思安吞了口水:“抱歉。”   他一扣桌面:“你怕我什么。”   冯思安垂头不语。   “我还能提刀逼着你回南山上去,或是叫你当着陛下的面立刻滚出皇城,浪迹天涯去不成。”   “……”   “你当真这么想我?”   “也不是……”   “看来是老臣这严父形象树得过分。”冯汉广无奈一笑:“我又能如何,你小时候没处托付只能养在军营里,怕是耳濡目染了。就算送去南山,让你只与江湖人士交往,远离朝堂,你偏要自己往回较劲儿的跑——”   “不是您的错!”冯思安担忧父亲自责,忙是大声道:是儿子一厢情愿——”   “我说我有错吗?”冯汉广却是笑了:“成家立业的人了,做什么决定无需看我眼色,后果便也由你自己承担,我啊——”   大将军猛然起身,扯下腰间狼头牌符“啪”地一声敲在桌上:“留给你倒也更安心。”   言罢提杖一拜,转身离去。   “爹!”冯思安急急起身,一时间不知先去接那护国军牌符,还是追他父亲:“您往哪儿去!”   “去益州。”冯汉广失声笑笑,挥手道:“去宰了那敢动摇我儿子心思,擅自将兵交与他的周小子!”   桂弘在上边憋笑憋得脸酸,好容易揉揉两腮平定心思,唤了那立在门外发呆的:“思安兄。”   冯思安这才回过神来,愁脸道:“陛下,您别这样叫我。”   “又没了外人。”桂弘下阶来塞了桌上牌符到冯思安手里:“坐下。”   冯思安坐到他父亲刚坐过的位置,软垫仍有余温,桌上饭菜才动过几口。   掀目间桂弘眼神古怪四处乱扫,刚要动嘴发问,就见他起来抓着旁边小宦低声耳语:   “见到画大人了没。”   “回陛下,没……?”小宦一脸懵然,也跟着他把殿上四下扫个来回,连房梁都看了,才道:   “画大人不是早退回居所去了,是您说要秘见冯将军,让他回的不是——”   桂弘瘪着嗓子道:“真回了?”   小宦比他声音憋着提得更高:“还能有假?”   “你瞧瞧这四处,梁上,那后头,缝里,真没有。”   “……陛下,”小宦哭笑不得:“画大人又不是耗子。”   “啧!”桂弘眼睛一瞪:“怎么说话。”   小宦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呦,奴才这嘴,该死该死。”   “得了,你也滚吧。”桂弘摆手把人哄出去,方才舒气坐下,喝了一大口酒喘出口气:“您父亲这边解决了。”   他对冯思安道:“以后朕这护国大军可便权交与思安兄了。”   冯思安起身跪道:“臣定为陛下守将阔土,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此番是想讲个秘密给你。”桂弘探了身子出去,神秘兮兮道:“坐下坐下。”   冯思安满脸疑惑:“什么……秘密。”   “朕呐,这辈子从未羡慕过什么人,却是背地里嫉妒了你十余年去。”   “什……”冯思安大惊,指了自己鼻子:“我?”   “看你家庭和睦,事业有成,背后父亲有支撑——对了,前些日子传的消息,春惠怀了胎不是?”   冯思安涩地一笑:“是。”   “那朕可得备些上好的东西。”桂弘托腮思虑。   “可这世上比我和睦有成的人多了。”冯思安不解道:“更何况我并无生母,养子之身不少遭冷眼流言,您何必要羡慕我。”   “十六年前南山上那场大火,你可还记得。”桂弘忽地沉了声问。   冯思安一哑。   “那日画良之救了你出去,可你不知他为了救你——权衡利弊,自觉应当先救好救的,便是视我不顾,将我留在火里,再没能回来。”   冯思安神色一晃,倾酒的壶溢出杯去。   “自那以后我没少想过,假若他那时知我是三皇子,知我比你身份高贵,我也穿着你那身华服在他面前走过一遭,他会不会先救我——这问题困扰太久了,甚至多次想寻机问他,可无论我得到的结论如何,他那日终究是选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桂弘苦涩笑笑,摇头晃动酒盏:“而今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他道:“不想再回头望了,有些事终会发生,他救与不救,我二哥的命格在那,我改写不了。反倒是那阴差阳错,他将你救下,皇城攻防一战中你才得带领益州军反败为胜,救下我与皇城百姓一命。”   冯思安还有些没能来得及思考这些问题,只跟着点了点头:“我们总在无意时种下因果。”   “因果啊……”   桂弘透过西窗望向皎皎白月:“不想了。”   再不会去想了。   冯思安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伥远,千言万言交织成落寞。   “可您还是有憾。”冯思安道。   “是吗?”桂弘转开眼,牵动嘴角与他对视:“是吗。”   “您的理智早解开了结,早知晓他的难处,他那时无可奈何,正如您说画良之凭一己之力只能救一人,不得已选了个活的可能性更大的人。但最终结论还不是弃您而去,亲历痛苦的人是您,人非圣贤普爱众生,您心结不散,仍会难免纠结于往事——是正常的,困扰吗,正常的。”   “当属我过度沉溺于往事。”桂弘饮下酒去:“连我都这般梗结不忘,何以要他能对我完全敞开心扉,不再存愧。”   “不如,您二人一同回去如何。”冯思安思量片刻,兀然道:“寻个机会,一同回南山去。”   “就当趁机游山玩水,您直说要去南山,依画良之那性子绝对不会同意——但他总会边骂边跟着您走的不是,去了,故地重游,直面旧往,是得释怀或还是无法忘却便是天意,总比烂在心里,一辈子对对方小心翼翼的强。” 第128章 闲人   隔日一早,冯汉广便跟什么迫不及待似的单提一包行囊就上了马。   冯思安闻讯追到府前来送,他刚迈出门去,见着父亲独身立在他家府前举头望那大大的“护国将军府”五字出神。   他躲在门口静静侯了片刻,看着父亲垂目轻笑,转身欲行时才从门后出来。   “爹!”他高喊:“这么急着要走。”   “不然我留这做什么。”冯汉广腰上跨着长刀,那刀陪他从年少镇州到成护国大将军,属实比半生还长。   “难得得闲,也不歇歇。”   “我可不愿赖在府里,让你媳妇看我眼色。”冯汉广自嘲笑笑,他那张脸与笑颜是格外不搭的,就算是冯思安自己从小到大也没见向来严肃的父亲总笑过几次,唯今日他嘴角似乎就没落下来过。   “好好照顾春惠,叫她安心养胎。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该回回故乡,寻些年少时风华正茂的忆。”   “爹。”冯思安沉上片刻,到底鼓足勇气先追牵上他马缰,趁父亲上马前抢话道:“您是说曾经那位——”   冯汉广眼底一颤,转即掖了些嗔怒进去:“那姓周的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周叔所言三十年前益州妖祸,父亲益州城上弯弓射大妖并非传说——儿子虽难加妄想当年壮景,但父亲仍是思安最崇敬的人。您不必担忧着瞒我什么,您当年捡我回来救我一命视为己出,我早已是冯家之后,就是您亲生儿子,全然不会因我出身如何对您有半点芥蒂。”   冯汉广顿在原地,斜挑了眼如今已与自己身量相当的男人。   过了半晌,无奈一叹,躲开眼抱怀问:“你想听什么。莫要抱什么希望,你打小便不受他待见,甚至几度险遭他扼死在襁褓,没什么好故事。”   冯思安一下子笑了:“怎么这样。”   “咝…不过你的名字。”冯汉广摩挲下巴思量道:“思安思安,居危思安。他说人生哪得清闲,哪得平安,世人不过苦中作乐,也便就这么定了。”   冯思安眼里一亮,追问道:“赐我名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汉广叹息须臾,转目至屋外春柳,沙场上征战一辈子的严厉威慑大将军,此刻目中竟然上温柔笑意。   “他啊,红梅覆雪,温雅,坚韧,不折,娇柔,但不艳俗造作。”   大将军话外隐约见得许多年前,总镇府上,窗外红梅傲骨,有佳人琵琶碎玉,年轻的小将侧卧在榻,衣衫未束,慵懒时健硕外露。   那些年轻气盛时曾以为永远逃不出手掌心的东西,曾以为一切美好皆能永驻。   “那故人到底如镜花水月渺渺散了,什么都没留下。想来这么多年过去,我时常甚至会怀疑一切是否只是黄粱梦一场,他留在北境的冰川里,而我则守着他唯一给我留下的东西——这护国军一号,活了这么些年。”   冯汉广失意笑笑:“而今连这名号也是时候放下了。罢,走了,等你传了我当祖父的消息再回。”   冯思安从身后随从手中接下木盒,道:“儿子此次益州之行,得了个东西想给您。”   “什么东西。”冯汉广好奇落上目光。   瞳孔随即骇然缩紧!   木盒内静躺着件领绣红梅的白狐绒大氅,触目惊心。   正如那一年冬末的红梅树下,一身雪白的明艳人儿,向他索了拥抱,再索了个吻。   ——一定要平安归来。   ——怎么才回来啊。   ————   御前卫之首靳仪图在新皇登基的前一天提辞,画良之听着信的时候确实是个措手不及。   他辞了这个位置,那便意味着影斋首领也会跟着更替。   靳仪图当年冒着多大的险才拼死抢得这个位置,可他卸剑告辞,确实心意已决。   画良之怃然,大抵是他这辈子杀了太多人吧。   细算靳仪图今年不过二十有三,见好就收,不当再只做一把杀人的刀了,也该他平凡活下辈子。   “陛下本是允了老爹告老,怎知道咱老爹前脚刚走,你就跟上了?”   画良之醉得晕乎,酒席总是一场比一场的少人,而今怕是最后一次聚着饮酒。   但说得宠的人就是不一样,明知道自己会喝多,还停不下的一盅接一盅。   “你你你你……詹老爹,还有季春风。一个接一个全要走,走走走,走吧,走吧!留一堆事儿落我身上,就欺负我被陛下绑死了,禁军六卫啊——全要我来带新人!”   季春风在旁边看他那个熊样笑得停不下来:“画良之,这回喝晕了我可背不了你,我再碰你半下,好怕要被陛下砍了脑袋。”   “我看他也是急着成家了,木头疙瘩不也有回春的时候。”   詹勃业而今卸下鱼龙服,穿着身普通布衣几乎与普通农户不差,无疑是强壮了许多——像是杀了三十年猪的那种。   靳仪图在旁边听了,竟也跟着哧哧笑上几声。   以至于对面三个登时下巴大张:“呦,靳仪图,感情您还会笑呢?”   酒局才刚收尾,天色渐暗,画良之那点酒量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再不就是因为点儿声突然惊醒满口喷出胡话。   季春风这边也醉得不轻,脑子糊糊间一把掐住画良之下巴,强把那翻白眼儿的脸举起来,来回扭着给一桌人转着圈儿展示,一边敲着桌子大声道:   “我就说他面具下头其实是个绝世的美人儿——可真不假啊,我季春风何德何能,嗝,能跟这般绝色称兄道弟,好看,真好看!”   詹勃业皱眉骂他:“少说屁话,以往成天骂他面具底下定是个生疮丑面,长得赛猴儿,才那么抗拒取下面具的人不是你了!”   “……明明是您说他瘦猴儿,不是我……”   “管他你说我说,把人脸放下,再好看也经不住你这么捏。”   “又不是面团做的,有什么不能捏——”季春风闻言逆反似的更是把画良之捏成猪嘴,凤目都皱到一块儿去了:“我再看百遍还想叹着漂亮,哇……要不说陛下怎会心仪他呢,嗯?咱陛下九尺男儿,身边佳人美玉众多,偏偏看得上他了——”   靳仪图一听这是醉了,酒馆里人多眼杂的,忙伸手要堵季春风嘴。   哪知这时候门口一声:“皇上驾到——!”   可把酒馆里的客全都吓静了。   这皇城再普通不过的酒肆何以突然会被圣上光临,酒肆老板屁滚尿流从柜台后边爬出来,怎那内侍嘴里皇上驾到的到字长音都还没拖完,桂弘已经怒气冲冲噔噔冲上桌去。   一巴掌把季春风的手拍了下来。   “昂?朕这就不过几时辰没见,怎就被灌醉成这样?哪儿来的狗爪子管不住乱摸,非要朕给他剁了!”   季春风短暂一愣,骤地醒酒回了神,倒是忍俊不禁跪到地上哈哈大笑:“臣这不是看画大人醉了,想着扶他回去呢吗。可饶命吧,陛下。”   “昂!扶脸能给人扶回去?我呸!滚蛋滚蛋滚蛋!别喝了,都别喝了!掌柜的呢,今儿就此关门,打烊!画良之!起来!护驾!回宫!”   “嗯………………?谁啊嗓门子这么大…………”那翻白眼儿的哼唧两声,咣叽倒头又睡。   “我他娘是你祖宗,起来!”   “嗯………………起来…………我还能喝呢,打什么……烊…………”   “画良之!!!!”   那日满屋人都见的当今天子酒肆暴怒后。   亲自把他的禁卫大臣给当草席似的扛了回去,周围百十来个下人都没一个敢搭手帮忙,碰得了半下。   ***   靳仪图走的那天才是真的两袖清风,卸下佩剑,只一匹马,与手中一根像是白瓷质的长笛。   浪浪荡荡消失在黄昏之后,再没现身过。   人人都猜他当混迹江湖了吧,毕竟那身功夫堪称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或有人说他兴许寻了块农田,开垦建屋,退居尘世,娶一娇妻,平淡一生。   再后来。   长宁山下死了个普通农户。   但细说起来好像也没那么普通。   那农户年轻体壮却从不理农事,每日饮酒作乐像在那儿醉生梦死,不知今日醉倒在谁家门口。   也不与人交往,时常披散头发借酒起舞,看起来像什么舞剑的路数,其实多半混混沌沌,或是孤伶伶寻块石头吹一天的笛,可笛声不着调,难听得刺耳。   村民嫌他扰了,曾几次带着精壮把他从石头上扯下来一顿拳打脚踢,那人也不回手,抱团被揍得鼻青脸肿,第二日仍会跟鸡鸣一同吹笛,总不能折断他的手,没法子整治。   不过人们并不见那怪人饿着肚子,他总能钻进山林寻得什么野物,当也不是真的疯癫无能,于是一些村民好心劝他趁秋来之前多少种些粮食,以免冬至封山,野物死光了,冬眠藏了,人要饿死。   又见他闷闷不与理睬,干脆塞了锄头到他手里叫他跟着学习。   也正是那日,村民才发觉他不是不愿耕地,而是这怪人手颤得厉害,握不住锄,也捏不紧笛,方才吹得一手奇怪调调。   某日村中有无赖想讨这半残怪人的趣儿,趁他酒醉想夺他那白瓷的笛,打着让他不在吹些没用噪音的想法。   却不想当日那无赖惨叫着从那怪人的茅屋中落荒而逃——瞎了只眼,断了只手,人也吓得精神错乱,满嘴胡言。   自此村民不寒而栗,再不会往他那儿去。哪怕偶尔清早开门见他醉卧自家门外,也当空气视若无睹,绕行为妙。   人们不知他从何而来,为何隐居此处,又为何手颤,为何吹笛,为何讨醉。   只是时间久了,渐渐适应,渐渐把他忘在那角落。   只当他或许会饿死在将来的冬日,或是醉卧野外冻死于寒夜之中。   他们的猜测并未出错。   这怪人的确死在了那年初冬,只是并非饿死冻死。   人们知道他的死,是因某日那平静小院忽然涌进来一群带着斗笠着黑袍佩剑的神秘人,二话不说跪了满院,把尸体抬出去——   大抵是找了个好地方葬了。   那日曾有人见着为首男人腰间配有双剑,一长一短,阴气煞煞。 第129章 酒凉   前日方劲寻迹走进小院的时候,他见男人身披长衫,散散漫漫,披发斜躺凉椅上饮酒消神,悠悠然拾起手边白瓷笛吹得一曲蹩脚却凄凉小曲儿。   逼仄破烂的小院很快挤满了人,只是笛曲未断,那人似丝毫不曾愕然,处事不惊。   他沉沉不语注视许久,直到身侧秋乌贴着耳朵阴柔道:“瞧我说的没错。”   “少说两句。”方劲低声道。   他早知道了。   那日他与曹庭廊一战时自己就在旁边,他知道靳仪图分明站得上风,却未主动躲他半根毒针。   与其说是相与那太监同归于尽——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寻死。   方劲往前两步,笛声戛止,这让他敏感勾手捏住剑柄。   却听他平淡抬头,眼神寡然道:“来了。”   “您还学了笛。”   靳仪图漠然一笑,招呼他过来坐下。   方劲没敢,他警惕得每根汗毛都绷得紧。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眼前的人,哪怕自己身带双剑,哪怕其中之一浸着剧毒,哪怕面前人看似毫无防备,甚至多半握不住武器。   “坐吧,一同喝点酒也是好的。”   方劲咽一口水,道:“您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靳仪图眯眼带着微醺,说:“知道。”   他抬腿倚上凉床:“这身子远比我想象中硬朗多了。”   方劲躲过秋乌不放心要来抓自己的手,径直坐到靳仪图对面,提起酒杯一饮而尽。   秋乌一抖:“诶,别有毒……”   方劲抬手要他闭嘴。   “莫非您是在这等。”   “是啊……”靳仪图抬头望着落叶潇潇,枯枝交错割开无云长空,几片枯叶抵不过微风飘飘摇下。   “到底是那阉人毒效破烂,还是我身体里的毒抗太过异于常人——不想一晃这么久,竟熬得到你来寻我。”   方劲往那发颤着向自己杯中倾酒的手上看。   浊酿一半洒到桌上,一半溜进杯里。   “何苦。”方劲不忍。   毒漫入四肢五骸之前,不是不能治。可他偏选择默然,要亲眼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影斋之内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没有成员得全身以退,他们知道的太多了,秘密可以压死人,唯一的退路只有彻底闭嘴。   于是方劲就算得掌双剑,只要靳仪图还活这世上一日,他就算不上真正的首,不能完全服得了众。   他总得带些什么东西回去。   他们的酒见了底,秋色也漫了层灰。   “问我何苦。”   靳仪图忽地起身以笛身敲杯而叹,这一动作惊得方劲险拔出剑来。   “你我杀戮一生,为私利己命害死多少无辜性命,凭什么啊——”   “凭什么寻得了清净,凭什么过得安稳,凭什么得善终!”   他在向前两步搭上方劲腰间长剑,那剑他握了半生,而今触感仍旧鲜明如初。   靳仪图的动作太快,方劲根本没能来得及退步便被贴了个紧身。假若此刻他要拔剑,自己的脖子怕是早断在脚下。   “方劲。”靳仪图压声低道。   “莫要犹豫,动手。”   千刀万剐,都是应得的报应。   死后也当永世不可再相逢吧。   累了,乏了。   靳仪图用衣袖抹了把手中长笛。   “反是解脱。不过但求你一事,待你了事,把这笛子与我葬在一处,至少这世上,还是有人惦记过他的。”   “除去杀戮存亡,这世上有趣的东西大抵不少。不过是上天罚我,尝些许滋味,却不让我享以丝毫。”   方劲手掌攥紧,咬牙拔不出剑。秋乌在身后看得急躁,忍无可忍间见二人针锋相对亮出破绽,轻功猛一蹬地腾起!   鬼魅似的旋至方劲身侧拔出他腰间纣阴绝,笔直朝靳仪图刺去。   他在出剑的瞬间从乱发下看到一双眼——带着蔑然,下三白凛冽得刺骨。   秋乌心头哄地大震,面侧与嘴角一并扬扯开的大洞骤然顿愕,来不及转劲奔逃,靳仪图已在刹那间扣下他手腕,强力瞬间咔嚓一声扭折腕骨,硬将那持短剑的手反背掰断,秋乌甚至来不及厉声惨叫。   脖颈一凉,下一刻血泻如泉喷。   “轮不到你。”   春风急迫唤起万物生,有人在这春幕中见得花开,迎得新生。   亦有人在那秋幕中,了却凡尘满身污秽尘埃,不得善终,却换心安。   ——   几月后终于尘埃落定,朝堂上的事整理大体,桂弘终好缠着画良之外出游玩去了。   先前新帝登基四面八方发来的贺章堆积成山,全是那些阿谀奉承无关紧要的话,他被画良之按在大殿里被迫连批奏章三天三夜,到底是在他险发疯吃人之前,画良之主动提了句:   “批完这个,咱俩就跑。”   桂弘立刻能从半死不活变成摇着尾巴的精神充盈,黄袍一脱就要微服私访。   好在眼下再没什么束着他们身的事儿。   “这么急着要走,想好去哪儿了吗。”   他们循着夜溜出皇城,不愿兴师动众的到哪儿都要当地知州总镇夹道相迎,两匹马携月色划向天际去,反倒像是要浪迹天涯。   “反正你的马总会跟着我!”桂弘挥鞭大笑,风将他的声音带到身后,吹进画良之耳朵里。   “漫无目的倒也自在。”画良之无奈嘀咕,手中马鞭再加重几分,并到桂弘身边儿。   “哪儿都行吗?”桂弘高声问,笑得讨好。   “哪儿都行。”画良之随口作答。   快马行了两日,期间夜半随处寻平坦处生火露宿,他们什么行囊都没带,除了些随身银两,也就是件厚实氅衣。   如此一来,就算夏末天气暖热,桂弘仍要缠着将二人裹在同一张氅衣里睡了。   背后被人紧紧环勒住的感觉并不是很妙,画良之试图挪了两下,   耳边便贴着响起个热气困倦的声:“哥,别蹭。”   画良之瞪着双大眼困意毫无,磨牙锉齿地逃不出去。   “放开,热。”   “嗯……”男人哼了一声,反得寸进尺将脑袋闷在自己颈侧:“我冷啊。”   “说什么狗屁话。”画良之自己搁心里嘟囔骂过,难不成只有我现在捂得大汗淋漓。   背后躺的好像不是个人了,是寒月烧旺的火炉。   画良之没了办法,呆呆盯着云走月明,星稀夜幕,一边噤声等桂弘冒出些鼾响,趁机举起双手打算从他臂弯里往下溜。   谁知二人脚底便是火堆,他溜到一半儿眼看得逞,脚底不小心踹了火堆,火顺着衣角烧上来,隐约觉味道不对——   “我操——!!”   吓得他尖叫跃起,原地啪啪拍灭了火。   “……”   画良之再回头,桂弘已经坐起在地。火光后的人面容忽明忽暗,着实辨不清神色。   “哦,我……”画良之一时寻不到说辞,总不能当头直言“被你搂的浑身难受”。   “这个给你。”桂弘起身脱下氅衣披在画良之身上,把刚刚躺过的茅草堆拍暄软了些,自己往火边去递上几根干柴:“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画良之抱着他的大氅愣了会儿:“你呢?”   “我看着点火,顺便放哨,免得有人清早变成烤猪。”   画良之挠了挠腿。   “其实一同睡也无妨,就是别搂那么紧便好。”   “没事。”桂弘借火光捧脸看他,眼底的笑意噙出暖意:“怕您要提心吊胆,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就是那坐怀不乱柳下惠。”   画良之心想不愿与他争了,给这么一块儿软暖地儿还没人上下其手地叨扰,不睡白不睡。   只是半睡半醒间翻身时胳膊捞了个空,忽觉身侧无人的瞬间甚至吓得心脏一缩。   他探头看到桂弘抱剑坐在火旁,临近天明濛濛发亮,他在薄雾中坐着缩团睡得正香,鬓角结着露,昨夜柴火只剩点点火星跳跃,像是一只只发光萤火虫升上半空。   画良之揉揉胸口。   他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滋味,什么心情。正如当下手指一蜷——那坐卧在火星中的男人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想确定眼前人是否为真。   想触碰他。   想碰。   他遽然醒神看向自己伸在一半的手,暗骂自己发癫。   他身上有万根收不起来的双刃刺,一旦被人碰了,就是要双双被刺得痛不欲生。   是我当做弟弟,视如己出一手带大的孩子,画良之,你岂能对他产生那般遐想。   他被自己弃得狠心,多年来无人关爱四处逢敌,将对自己的依赖错意成心悦爱慕无可厚非——   我总不能也同他一样不明事理。   他起身拨旺火堆,摘下大氅给桂弘披上肩。离近时看到他睫毛上结的水珠,不住拿手指抿捏了一下。   桂弘在那一霎那受惊睁眼,四目相对许只是片刻转瞬,来不及抽回的手停在一半——   “趁人之危?”   桂弘低声沉沉,慵懒中夹着些许调侃,画良之眼神匆匆滚走,下意识编了个慌:“有虫。”   桂弘尚且津津有味的神色顿凝:“什……”   “有虫,在你脸上。八足,毛茸茸,能拉丝——”   那男人一跃而起疯狂抓脸:“啊——!哪儿,哪儿!!!哥,哥!救命!!   天明后重整上路,二人临午后日光将熄时抵了东海。   以往书中所言海阔天高,洪涛热烈,画像中的层浪逼人,宛如吞人巨兽。桂弘与画良之半生都在颠簸求活,从未游山玩水乐活半次,自然未曾见过真的海。   而今木然踩在那松软沙滩上,看退潮的浪从脚尖溜走,冰冰凉凉,竟然巧妙地温情。   身后传来阵阵瑟箫声响,有君子说笑打板伴唱。二人好奇看去,五六人围在海礁石旁趁退潮饮酒弄琴,白衫搭得松垮,甚至于披头散发,十分随性。   “别光站着看,难得良夜,酒也充足,萍水相逢不如共乐。”   将入夜的海边人并不算多,人群中有眼尖的瞧见他们被人盯得紧,挥手叫两人过来。   画良之抬头与桂弘对望过后,应了声。   “二位自何处来?”   “皇城。”画良之道。   “不近。”那人道:“怎么,专程来看海。”   拨瑟吹箫声不止,其间有人醺醺提壶温酒过来,招呼画良之坐到沙地上,递了酒上去。   画良之尴尬笑笑,扭头往桂弘那一看,他已经抢身过来接了酒,摇匀饮上大口:“佳友不善吃酒,由我代了。”   那些个文人并未在意,反倒是上下将他端详仔细:“公子风仪俊朗,好面相。”   “什么面相?”桂弘来了兴趣,问。   “尊者气派,公子家中必定积德富贵。”   “积德未必。”桂弘隐声一笑:“富贵倒是真的。”   文人并未加多问,笑取火堆上串烤的海鱼给他。那鱼并不算大,只撒了些简单盐巴,外皮焦脆鱼肉清嫩,桂弘只咬了一小口,自觉不错,全递给了画良之。   画良之闷声吃着鱼,他不太愿与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交融熟谈,也许是不太知打交道的方式,好在桂弘在这儿还算合群,勉强坐着混一口鱼也不为亏。   歌者的小调儿伴瑟声起伏,月色渐渐浮于远天之上,半月于海面倒映成一轮圆月,一半明朗,一半波涌,貌合神离。   “小友。依我看您二人当不只是什么佳友。”那文人托腮瞧桂弘看画良之吃鱼看得入神,入夜后海水哗啦声逐渐放大,几乎成了瑟箫的伴奏,于是人的情感也开始随之易感,放大。   画良之缩了一下,装成没听见的模样。   反倒是桂弘恍然回神,涩声一笑:“何出此言。”   “小友,酒凉了。”   桂弘随之怔然往手中看去,果不其然,那半杯温酒早消了暖气。   看得太过入神,竟忘了自己手中酒未饮尽。 第130章 完结篇——天晴   他们从海边回来,再过几日,已行至山林起伏的地界。   画良之起先只是没带脑子跟着他跑,直到过了几个镇子,翻上两座山,越发觉得这路程怎么熟悉起来,真到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没了回头路,晚了。   他这会儿开始不安起来。   挪着马不敢跑快,此处山林草木一一熟得让他作呕,好像那些青草烂木得味儿都呕在心里头,嗅一下便知道是往哪儿去的路。   果然不出几个时辰,官道尽头现出个不小的镇子,一面石拱门上旧匾刻上“南仓”二字,往里行上几步,街上全是穿着各式门派统一服饰的各家弟子。   南仓镇一向如此,这镇子四面环山,四周山上门派众多,平日里弟子们下山购置些必备品,或是吃一顿好饭,都要往这南仓镇上来。   若赶什么一年一度的会武时节,这不大的镇子更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酒楼客栈早早没了位置,热闹得很。   但也因四面环山,南仓镇常年被山雾包裹环绕,难见天日,飘着雾蒙蒙的雨,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气味,很容易惹人旧伤复作,骨湿涨痛。   画良之终于忍不住了,他怕桂弘真要带他上南山上去,那个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半步的地方。   当初他是怎么被人赶出门派,那痛早融进骨子里去了,自己有权得势后没少产生过回去屠了那些作祟之人的想法,也掰了他们几个的手臂让其悔不当初——   不过是当真不想再沾那山门半脚才算作罢。   对他而言,南山二字便是他的为奴卑微,受尽耻辱,也是自己无能护下最爱的小子性命,一时糊涂酿成终身的悔恨。   他怯怯退缩的劲儿实在过于明显,桂弘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画良之几度开口欲言又吞回肚子,他想着或许桂弘还是有些想念儿时风景的心思,   但换而言之无论处于什么想法,他带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根本没考虑自己的心情,自顾自讨着游玩的趣儿,这般自私着实过分了些。   这让画良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心情一落千丈,硬着头皮随他进去。   桂弘进了南仓镇的大门便下了马,街上人多不适合骑行。画良之牵马跟在后头默然不语,连步子迈起都是沉的。   “先寻个客栈去。”桂弘放慢几步随后与他道:“把马拴上,一身轻的也好逛。正好几日没洗了,晚上还能舒服睡一觉。”   画良之掀眼看了他。   桂弘这语气在他听来完全就是个毫不在意,半点没察觉自己的局促不说,甚至跟平常别无二致。   到底是忍无可忍,小声埋怨道:“怎想到这儿来了。”   桂弘眯眼瞧着他:“哥,你记得小时候我缠你带我到镇上去,你不同意。”   画良之沉上片刻:“山门有规矩,内门弟子不可随意下山。”   “我求你偷偷带我去,你不应。”   “被人发现了,罚的是我。”   “所以我今日来了,再没人能罚你。”   “你就没想过。”画良之捏了手,声音是不情愿的:“我并不想再回到这儿。”   桂弘垂目看了他一会儿:“那我们不去山上。”   “没什么区别。”   “镇上有什么不行。”桂弘追问。   画良之叹了口气,下意识揉了揉胳膊。   无力感充斥着身躯,辩驳都显得苍白。   “你能知道什么。”   “为何总要与我这般搪塞。”桂弘非但没有作罢,反顶风而上,抓了画良之胳膊逼问:   “我又不是那五六岁的孩子狗屁不通,你心里头到底有什么说不出的,堵得死的,怎就不能说出来了,我又怎就一定会不懂。”   ——“你莫要同我做什么隐忍大义似的,太疏远了,我不舒坦。”   “别拽我。”画良之眉头紧皱,面露痛色。   桂弘懵得松了手,心道自己并未用力,却见他已经跟吃了痛似的反复揉着骨缝。   恰逢天气湿热闷阴,明日多半是要落雨。   “懂又如何。”画良之随便甩了甩胳膊:“你试想过连带你偷跑下山被发现都要吃鞭子挨罚的我——”   “直接把你弄丢了,他们要如何对我。”   画良之苦涩失笑:“反正就是街边捡回来的一条贱命,奴身而已,随便处置了也无王法规范,自然要按他们开心。但说我那时候还真是脑袋空空,假若你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弟子,以你当初那资历,南山怎会纳你入内门,还专派人照顾,我怎就没想过你会是这大昭沦落的皇子。”   桂弘脸色骤阴,忽双手按住他肩膀狠声道:“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说了如何,你难不成要下令屠了他们的山门。”   “未尝不可。”   “别说的这么认真,怪吓人的。”画良之推开他踱步出去,摇头道:   “无可厚非,奴的命本就不值钱。换想一下,当初随手捡的乞丐在山上吃你喝你,感恩不知反弄丢了龙种让门派口碑一落千丈不说,甚至偷学独门武艺,盗取武器,该不该死。”   桂弘心上扎了刺,挑着皮肉叫他痛得死去活来。即便面不露色,不过发白的唇几抖,冰冷道:   “您觉得我也会同那群人一样想你,觉得你卑微下贱,命不是命。”   “你没有。”画良之舒眉笑了,带着无可奈何:“你比他们更恨我。”   “画良之,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桂弘强忍那些因痛而呼之欲出的怒意:“早说了那些错非你酿成,我也不不过为人左右而错义言恨,而今我连爱都不知如何表述,不恨了,不恨!是你仍深陷其中释怀不得,求你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桂棠东。”画良之终于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他时,那瞳孔虽然恍惚,但却有着一种异样到杀了心的温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   “若是这张脸。”画良之歪头摩挲了眉角:“无可厚非,但总该有腻了那一天的,我比你年长得多,而今也过了三十,消逝得快,我等你厌了就好了。”   桂弘一时哑言。   “还是说萦回于儿时那些温存——温存我也可以给你,但你要知道,依赖并不是情爱,莫要混淆了。”   “……”   “你要走出那心门困境的小天地去,认识更多的人,去看看更广的天,像是真正的海浪,而不是只盯着我一个,只会让我越发觉得是儿时宠你太溺,教坏了你,害你一往情深地纠缠上我。”   “亲都亲了,做也险做了。”桂弘不知如何作答,急迫要他慌不择词:“你为何还要将我拒之千里外!”   ——“栗子糕,栗子糕哩!软糯香甜,南仓特产!栗子糕!”   ——“客官,来游玩的吧?快来尝尝这南仓栗子糕,包您满意!”   “……”   街边人皆异样侧目于刚暴喊过的桂弘,一时间四处顿噤,不说尴尬都是假的。   卖糕的吆喝停在一半儿,桂弘这会儿些许心虚了,按理画良之怕是要跟他急,只是他竟淡然侧开身去,走到那栗子糕摊前。   摊主有些神色慌乱地打量了画良之,猛吞口水道:“客官,来点儿尝尝?”   画良之回头莞尔一笑,像刚刚什么都未发生似的:“阿东,哥给你买些糕吃吧。”   桂弘的地气软了,他委屈得发酸,瞥开眼置气道:“这时候说什么糕……”   “回客栈去好吗。这里叫我喘不上气来,阴湿闹得胳膊也痛。”画良之接过栗子糕,他放慢口吻 ,成了哄孩子的味道,叫人有些不爽,但又不得不妥协。   客栈内的热汤泉还算便利,桂弘洗过回到房里,推门而入时见画良之已经候在桌边。   他并未将自己完全擦干,长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打透身上薄衫,桌上摆着满满一盘栗子糕。   令他略显诧异的是这人此刻不知从哪儿弄了坛酒,倒在那小酒盅内撑着脸独自抿上几口——分明就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何在这儿逞强什么。   “收拾完了?”他微微抬头,眼神微眯时会非本意地起一层诱意:“过来坐,难得同你一起吃酒。”   桂弘自然是不会推脱的,光是眼前这副摸样都快让他渴到喉紧。   他飞快坐到画良之面前一口闷了杯中酒,视线在他身上草草掠过收了眼,不敢再看。   “许是我鲁莽了,不该自作主张带你来这儿。”他吞了酒,任那股辣意冲上头顶,自责感随即而起,闷闷道:“只是妄想故地重游,你我之间是否能有些改变。”   画良之总是很快会被酒劲淹没,更何况在桂弘进来之前不知道独自饮了多少。   “天数命定,你我还能有什么可变的。”   “我良之哥本是世上最不信命之人。”桂弘呷去杯沿最后一滴酒酿,随手捏了枚栗子糕端详无心端详着:“你现在同我说什么天数命定,可能说服得了我?”   画良之脸上泛上微薄红晕,甚像是敷粉的桃瓣,凤目含水汽流转出骨子里带的媚色,一举一动皆非本意,   但透过这等春花秋月似的皮面,总能望得穿一些落寞百孔的魂。   他在嘴角抿了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湿漉漉的瞳仁落在他手中糕上,指尖勾弄酒盅——   桂弘随那翻转摇晃的酒盅被捻在指尖,猛地一吞口水,险些张嘴问他是否真不知自己当下这副模样有多魅惑。   “你不是好奇自你离开以后,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画良之瘫桌上撑臂扶面,声音有些糯意:“没什么太特别的。南山弟子抓我去受审,狠狠挨了顿毒打,折了只手臂,丢下山去罢。”   桂弘浑身一颤,眼睛兀然瞪圆,挺身而起时撞得酒盅叮当乱晃:“什么!他们敢折了你——!”   “急个什么,坐下坐下。”   画良之副无关紧要的口吻招手要他坐回,因他激动露出些散漫的笑:“我还要感谢他们留了我一条贱命,不然你我哪来重逢日。”   “那也不能就此算了,等我寻出机会,定要让他们南山剑派得不了好处!”   “……那可是你师门。”画良之假作嗔道。   “什么师门,可记不得他们的好。那冷山上唯您对我是好的,其他什么师兄师父不过假意惺惺,只会耍我,弄我,如今想想,多半是知道我为皇子却不受宠,想趁机戏弄金枝玉叶来玩。”   桂弘说着来了气,闷地囫囵一口将手中栗子糕丢进去吞了,并没来得及品半口滋味。   画良之眼中一闪而过些许情绪,他稍微撑直些身,扶住酒盅唤道:“阿东。”   “嗯?”桂弘怨没散尽,没什么好气道。   “这栗子糕,我曾给你买过。”   桂弘突然笑了:“您那时候哪儿来的钱给我买这个。”   “是啊,你没吃到。”画良之黯然道:“没吃到。”   画良之总是一杯酒醉的,他轻易不敢碰的东西,那苦味入骨的酿汁,今夜不知为何杯杯入肠,竟觉香甜。   他揉了揉胳膊,近来春雨连绵,耐不住左臂骨缝里隐隐作痛。   “冯将军当年给我的谢礼金还剩些许,我拿那个给你买的,可惜我回得晚,彼时你已经离去了。”   画良之缓缓轻言,酒让他的速度放慢,整个人都披了份落寞的影:“被折臂逐出南山以后,我身上藏下的银子不多,光是治这胳膊便花出去大半。我想我总不能再沦落街市,不敢沉溺痛苦悔恨,真就是逼自己只往前看,在医馆给人打下手住了小半年,身子骨好了些,又去镖局替人走镖习武,这么过了几年。”   “倒也像你。”桂弘往他杯中再蓄满酒,见他或许有些微醺,撑着脸只盯那浊酒发呆,思绪扯出千里外,便也不再催促,自己则再饮下大半,道:   “毕竟这人世就算天翻地覆,您也能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什么留恋都不带。”   “是吗。”画良之苦涩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桂弘问。   “弃你而去,致你生死未卜后仍是一副无可厚非,只顾前途的样子啊。”   桂弘垂了眸,他摇摇头,口中却喃道:“嗯。”   “嗐……。”画良之重重长叹,手撑上额头,埋脸沉默许久。   在快要让人以为他是说着说着睡着了之前,方颤声开了口。   “我想活。”   桂弘深深看着他垂下的头顶,喉咙发噎。   “我快疯了。一旦停歇下来,脑子里全是你声嘶力竭的哭喊,夜里入榻闭目,便是你体无完肤质,大火中成恶鬼问我为何不救——所以不敢停,每日从睁眼忙碌到深夜,只有把自己累到沾榻昏迷的程度方才不会梦你……我一口气,都不敢喘。”   画良之话到此处心头生疼,他将满一杯酒倒进口中,兀然抬起头望向屋顶,视线酝酿着模糊被火光搅碎,下巴抽动几下,忍声再道:   “我把自己折磨得想死。替人走镖那几年只接别人不敢碰的路线,想的便是随便死在哪儿刚好如愿,可每每危急关头总是手中枪比心先动,越是想死打起架来竟越是凶狠,最后非但没死成,反倒成了镖局甲号。”   “后来我大抵是想明白了,心留有憾,死也是死不成的。只可惜我镖走遍大昭山水,四处打听与你年纪相仿身带火伤的少年,寻不到啊……便以为你死了。”   “真的吗。”桂弘往后靠到椅上,歪头慵声:“你找过我。”   画良之长叹一声,抓起桌上的栗子糕。   他把糕捏在指尖,没再往口中送,只怔然盯着那糕看,眼眶浮起层醉意的红,惹人心痒地怜惜。   “镖局请荐书提我去参加武试,我想往高处爬去,高处能赚更多的银子,享千金食禄,于是豁出命去成了武状元,入了禁军。那时虽不过是个副将,可我终得摆脱奴身,我可高兴,想着给自己庆祝一下,难得去买了豫琅的糕点盒子,回来打开来一看——弄人啊弄人,竟半数都是栗子糕。”   桂弘静静望着他看,无声再续着酒杯。   “便当是天意,生平第一次吃的栗子糕啊,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好吃极了,真好吃。阿东,真的很好吃,好吃,想你定会喜欢,吃不够,拽着裤腿缠我再买,好吃啊,好吃,我一口气吃到底去——”   “等回神时只剩空空盒底,我忽然意识到,你再不会回来了。”   “没人拽裤腿缠着我要吃糕,没人成天喊饿,没人跟在我屁股后边寸步不离,没人在外受委屈了回来寻我大哭,没了,没有了,我没救,是我亲手把他留在火中生死未卜,找不到了,没了,没了……”   画良之开始泛出哭音,他牵强用手捂住脸,借着醉意从指缝中滑出泪来,反反复复念着没了,没了,浑身都在颤抖。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从桂弘胸中几欲喷薄而出,这让他鼻间酸疼,骤然起身越过桌子拉住画良之的手——起得太猛,以至于哐地撞倒桌上酒壶,酒水沿桌面泼洒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哥,哥,良之哥。”   “哥,你抬头,你看我。”   “我在。”   “我不正在这儿。”   画良之醺然松手时早已满面泪水,他眼神空空失神,绝望感停在那儿呼之欲出,脸上全是慌乱,无助,绝望的脆弱将一面秀容脱衬得更是可怜绝望。   他没了假面,露出的全是血肉下攒动不安,血淋淋的脆弱。   这神色几乎要割碎桂弘的心肝去。   画良之不断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淌,看向自己的眼神宛若看着午夜梦回的虚影,连触碰都不敢。   梦总会因为人的欲望而醒得迅速,失落感由此成倍膨胀,徒增失望。   桂弘终是忍不住那股酸涩,眼泪盈满了眶。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栗子糕一整块塞进嘴里,噎得憋了呼吸也硬往下吞,一块尚未咽完便抓了下一块进去,使劲抹掉脸上不听止的泪。   画良之那空洞的眼神也几乎在用一时刻惊回神来,反复无意识的念声也止了,哑然看他连塞五六块进去,整个盘子瞬间见底。   “你 你做什么……!”   桂弘噎着喉咙说不出话,两腮鼓鼓地扯了个较为怪异的憨笑,指着自己嘴巴咽了半天才出得来声:   “好吃!”他用拇指抹下嘴角的屑子,一点不敢浪费地把手指头塞进嘴里虢了:“真的好吃。”   画良之愕然难言,嘴唇碰撞翕动,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就说您真是拖拉,如此美食竟晚了这么些年才让我得尝,属实叫人伤心!”   “我……”   “哇,香甜可口,您要尝吗?给您留一块儿?快点儿,不然我可都吃了!”   “我不……我……”   “怎么,跟我客气什么,得,不吃我吃。来,您凑过来些。”   桂弘说着将最后一块儿栗子糕扔进嘴里咽个干净,趁画良之慌懵之际忽地扯头吻了上去。   尚未完全融化得栗子香浓烈地留在齿间,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毫不吝啬地将那香气共有,清甜中带着些许软糯,带着把持的力度,却要人神色越发沉迷。   他在光影交错间看一双湿润摇晃的眼,一股股难以言表的酸涩涌上心头,低哑开合唇瓣:   “良之哥啊。”   那双眼一眨,倔强撇开,余光又忍不住拉回。   “别怕。”   半醉的男人反射性后仰去躲,他身后没有得依靠的东西,跌下去一瞬被他捞住。   桂弘跪在地上,接住失力柔软的身体,拖着一并瘫坐在地。   “莫要这样了。”画良之哭着向外推他,酒意迷情控制不住泪腺,偏还要他浑身无力反抗不得:“莫要这样。”   “您还觉得我哪点不够真心。”桂弘伸进腋下捞他坐稳,不然这人很快会成滩水化在地上:“既非一时兴起,又非依赖错意。我信我并不是一厢情愿,但您若还执意要将我推开——我罢手。”   画良之躲闪的眼神忽地愣了,泪痕挂在脸上,卸下全部防备的猫儿红着眼眶,   摇了摇头。   那一点红足以将桂弘点燃。   “不是厌你……是我……我不行……”   “看我。”桂弘的声音一瞬间粗粝起来:“搂住我。现在我要将你抱上去,先前说的话仍有效——觉得不对劲便推我。”   画良之垂头恹恹,糯如纸偶似的认人摆布着安置到榻上。湿热急促的吻自额顶密集又眷恋着落下,他被撑着后额,在双唇相抵的一瞬骤然睁开了眼,紧紧攥住桂弘落在他手边的发梢。   桂弘感受到被他扯动的痛觉,停了动作撑在上面,喉咙一滚,硬是逼自己燥耐的动作停下。   那人笔直望着他,像是醒了半分的酒,视线不在躲藏之后反多了味不合时宜的坚韧,这让桂弘后背隐隐发麻,舔舌想询问之余,画良之沉抑地发声:   “你为何偏要喜欢我。”   桂弘被这当头一问问得懵然,脑子本就迷了魂,不再动了。   “你说并非将对我的依赖错意成爱,那总得有什么理由——除却一张总会看腻色衰的脸,我还有什么。”   画良之湿润的眼中散出凶色,凤眸一压全是狠戾:“我乃自私自利之辈,生不逢时,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寻活路,不惜踩他人性命登天,我心觉这世间欠我,便也无需在意什么人情世故,再则矮小精瘦,不像男子该有的体魄强壮热猛,又不如女子如水娇可软绵,亦不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   “莫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依赖的执念,还能是什么。抛下这唯一理由,我连你往昔男宠的半分都不如。”   桂弘眉头一皱,磨牙心痛半晌,忽地失声笑了。   这反倒让那皱起的眉头转到了画良之身上,才刚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的人直觉脸颊滚烫,羞愤感无地自容:“笑什么?”   “竟是这样。”桂弘道:“哥心里郁结不开的结节,原是这个。”   “?”   “对!”桂弘长舒口气,爽快一叹,再捏住画良之下巴高声道:“就是您自幼将我宠坏,让我对你依赖难分,执念坏成了占有欲,要你画良之此生非我不可,宠爱,娇惯,关心,全必须只能给我一人——   他再盯紧画良之的脸道:“就是您这张脸迷得我情迷意乱,朝思夜想,这世间再多春色都不如这一支,我厌透虚伪的阿谀奉承,什么男宠娼妓一概碰都不愿触碰,是我贱,偏喜爱您这种爱答不理自私自利的性子。您这人身上好的,坏的,优的,烂的,全在我心根儿上,您说您要我如何。”   “如何不喜爱。”   画良之抿了嘴,开始恨自己为何饮酒,偏到这时昏昏沉沉找不出话对他。   “只是眼前我的心并不重要。”桂弘又啄了几口弹软的脸,讨好着笑道:“是你,画良之,你到底如何想我。”   “……”   “你烦我的吗。”   “没有。”画良之答得飞快,又觉羞赧,自顾自地小声喃喃:“不烦。”   “那为何要躲。”   “只是觉得不该。”   “不该怎样。”   “……”   画良之沉默不能作答,胸腔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混杂,在某一瞬间甚至渴望起温存与依靠,就像是孤独求生的二十余年,为活命作茧自缚。   而今有人试图剥开那茧,比起抽筋剥皮似的疼痛之余,更让他担心的是自己能否安然接受从未触碰过的东西。   但他总不是个踌躇不前,犹犹豫豫之辈。   酒意胜人,画良之伸手勾住桂弘脖颈,带他俯身,让双唇好紧紧嵌合。   得不出的结论,不如一试便知。   先将那依赖化成执念的人是我,离了你活不成的人是我,正如无根之木摇摇欲坠,死亡的饥渴来临之前,有人牵了我的手,心心念念的寸步不离,口口声声喊着哥哥,说着这世上只剩你了。   他做了我的根。   分明早就是割离不开的关系。   为何要让那么多苦恼,误会,心结作祟,要不安,犹豫,恐惧于直面事实。   这一吻冗长,狗崽子紧绷着心弦不敢做乱,生怕他再像那日不适得虚脱,舌尖交融轻咬分明啃噬到了至深却不敢动作半点。   “……?”   画良之半眯的眼睁开条缝,狗崽子的衣衫半褪,汗淋淋地浇在背上。   他能从后颈与背脊交接出看到几道蔓延上来的疤痕,手指摸在背上是凹凸不平的。   但比起这些让他心头发酸的触感,画良之惊奇在那背脊极为明显的颤抖上。   “你怎么。”他被口水呛得咳嗽两声,一抹嘴角道:“抖什么。”   也就是这会儿,画良之才看到贴在自己面前那张红涨得快要滴血的脸。   桂弘眼神拼命地躲闪,好像这会儿扭捏的成了他,支支吾吾半老天,撑着的胳膊也在发抖,支不住,到底吧唧一声整个人砸到画良之身上去了。   与此同时,那人早已难耐的勃发隔着衣料也是无法忽视地碰到了,虽说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那东西,画良之还是咬牙暗骂了声“狗崽子。”   “……做甚。”   “哥,一等……”   桂弘的声音闷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奶气,撒娇似的往他胸口蹭了蹭,颤声道:   “我紧张……”   “……”   画良之闻声眼皮一掀,翻了个白眼:“该紧张的人不应是我吗。”   “我……”桂弘畏畏缩缩道:“我怕您疼了,或像上次似的怕了我,再,再……”   “沉。”   “嗯……嗯?”   “让你动一动,猪一样,沉死了。”   桂弘眼珠子晃成秋叶,冷汗刷啦从耳鬓掉落,闻声愣了继续,连忙重新撑起身子,什么该做什么,光是看着画良之的脸脑子便早成了片空白,不知所以然间慌手慌脚去扯他衣领。   却不想两只手全抖成筛糠,颤颤巍巍像个八十岁老朽,束带一猛子扯成死结。   画良之低头往下:“……”   桂弘悬了手在一半:“……”   “你怎么回事。”画良之百般不明,低声问:“放浪形骸三皇子。”   “我没……”桂弘这会儿慌得更厉害了,话里都带出哭腔,小声咕哝:“我也没干过这事儿……”   “……???”画良之酒都醒了:“放什么狗屁,仅是我见过的便不下三十人,你现在同我装什么纯良——”   “都是逢场作戏罢。”桂弘抿唇快要哭了:“做给朝堂中人,也做给你看。心里头装着您了,那些个莺莺燕入不了眼,燕脂粉俗香闻着都恶心——我没……兴趣。”   “……操。”   画良之除了声问候再憋不出他话,反是桂弘这会儿心觉自己脸面尽失,怏怏垂头跪在榻上,随手拢了拢里衫,垂目往自己腿间看看,像条犯事儿的夹尾巴狗,磨磨蹭蹭道:   “算了要不,下次再……我去,我回汤泉去解决一下……不纠缠您了……”   “……”   画良之拧眉跟着撑起半截身子,打侧面看那咬着下唇瑟瑟发抖的狗儿,忽然间觉得烦躁不堪,无缘由来的怒火中烧,忽地一跃而起,胳膊从背后卡住他脖子便是一个带摔!   那长身咚地一声遭他仰面带摔在榻上,惊慌的痛声还没从喉咙里憋出,意已经被人翻身跨上,猛地堵了嘴。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会顾你自己心思,却把别人晾在一边儿?我何时将你宠成这般蛮不讲理的了。”   “哥,哥!哥……咳唔!”   他被人锁了喉,再发不出声。   “今儿你我不做也得做,我好容易横下的决心,又说什么下次。何年何月是下次?陪你耗不下去了!”   桂弘憋得眼冒金星满脸通红,可劲儿拍也松不开掐在喉咙上的手,但觉下面儿忽地一凉遭人退了衣物,浑身骇然一噤,意识到他良之哥不也是四六不通,甚至不如自己,他可是见都没见过——   “哥,一等……”   “桂棠东,你说没错。咱俩谁离了谁都活不成,说情义可没这般羁绊,说亲情又无半点血缘,就当是我将你宠坏了,我也乐意。”   说着直接将成了死结的衣带撕拉强扯开来,画良之乱着把什么都扑腾到地上去,深深看了他一眼,肩膀和胸口略微一抬,憋了口气,伸手摸索到后边去寻位置。   桂弘顿时吓得快要被过气,忙地从憋死的喉咙间疯狂挤声大呵:   “哥!不是,不是这样,不能这样!!!”   “莫要逞强,哥,哥,哥,哥!”   “别——!”   画良之愕然一跌,他被桂弘一手擒住两臂举按到头顶,绝对力量之下自己是挣不过他的,狗崽子成了雄虎,推压着要他动弹不得。   “听我的。”他的声音隐忍到沙哑:“往后我定事事顺您,但这事儿上,绝不许胡来。”   ---   一早儿鸡打了鸣,早市儿吆喝起了又平,日头当上正空,屋门蹑手开了关,关了又开。   “哥。”桂弘坐在榻边拉拉衣领,把颈后的划痕隐了,嘴边那点餍足的笑意藏不下去,小声道:“起来了,擦药。”   被子里一拱,勉强见着个人形:“狗东西。”   “好好好,我是狗。”桂弘着是个忍俊不禁,掀开被看见眼前一道细腰又吞了口水,堪堪移走视线:“让你别要逞强了,您一主动,莽得我魂飞魄散。”   画良之自知昨夜大半是被酒晕了头,沉沉记不清详细,只觉得浑身散了似的难受,趴着睡压得胸闷,正要调整个姿势。   “嘶——”   “诶,莫要动了。”桂弘忙地按住胳膊,嘟囔道:“要不是昨儿我强把您按住,今日别说翻身,我看您命都要没半条。哪儿有毫无准备自己就要往下坐啊,姑娘家都没法这般强来的,吓死我。”   画良之咂了咂嘴,他觉着丢脸,歪头看向墙去,怨声道:“我腰酸。”   “这倒是我先前开心昏头,不惜玉。”桂弘笑了,陪着张讨好脸摸到人身上:“揉揉。”   “阿东。”画良之慵懒再道:“我口涩。”   “我赶早买了龙须糖。”桂弘探身从油纸包中抓出一块:“张嘴。”   画良之散漫嚼着糖,趴得像滩水任由桂弘伺候按摩,半晌又道:“我饿,但膝痛,起不来。”   “我点了这儿最好的酒楼,装食盒带回了。不劳烦您起,等我端过来。”   画良之搁枕头下乜了他一眼——那男人满脸欢喜,根本没把自己使唤他当成事儿,反而乐在其中。   “我渴。”他窥着再道。   桂弘立马搁下食盒倒了杯水给他送到面前,又站定原地思考过会儿,把杯放下擎住画良之后颈,耐心道:“坐起来些,我倒了水。”   “阿东。”   “嗯?”   “什么时候学会照顾人了。”   “我吗?”桂弘指着自己鼻子,展颜一笑:“没学,只想着你想要什么就备了,这还嫌自己笨手笨脚,怕有什么不周全的地儿。”   “狗崽子。”画良之笑的一骂:“我画良之那没根寻的祖上怕是冒了青烟,何德何能轮得到当今天子伺候。行了,你去坐吧,好好吃个饭。”   “不要。”桂弘往地上一蹲,掀目外脸瞧着他:“我在这儿并非天子,只是哥养大的狗崽子,我打小就梦着这一天了——”   桂弘不怀好意地扬出笑,一字一顿道:“与您一夜温存,让您心满意足浑身乏力,清早起来,全要由我照料。”   画良之脸蹭地一红,昨夜那些被酒气吞掉的记忆重新冒了出来,让他浑身发冷地想寻什么缝隙钻进去算了。   他停了抱怨,闷声起身撺了衣裳,歪歪扭扭坐到桌前,拾起饭菜。   “什么时候回去,出来太久了。”   “不急,等您心情好了。”   “怎样算好。我立刻做起来高歌百首,陛下可以回京掌政了吗。”   “倒也不是不行,您的调儿啊,我长大后可没再听过了。”   “久了,记不清啦。”画良之舒叹一声:“我娘过世时我确实太小,而今那些好的记忆全随风散了,唯有疼得刻骨的才能铭心。亏你还能记得我唱过调儿。”   “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桂弘从背后环住他的腰际,视线掠过阑窗,望向街边垂柳。   画良之寻他一并望去,南仓镇一年一度的会武大会就要到了,江湖人士逐渐往这边来,车轮马铃声响得不断,客栈一层敲桌饮酒,交谈做歌,大笑声惬然入耳。   他忽然在这儿望见了初夏,闻见蝉鸣,生机。   夹山的镇子中常年阴沉迷雾散去了。   天晴了。   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