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作者:脑内良民 文案:江山隐 生子避雷! 虽然不想但既然当了也会好好当皇帝攻X才貌双绝隐忍冷静名义上是个太傅受 虽然年下,只差两岁。 我胡乱写,您随便看,挺粗糙的,开心就完事了。 乐乎微博ID:脑内良民 第1章 大和宫,皇帝宴。 不过将将十月中,皇城竟飘起雪来。銮金宝殿到底是帝王居处,寒气入殿未及寸许,就被火炉升腾的暖意搅化成和暖的水汽绕到紫金浮雕的梁上去。 年轻的帝王自斟自饮,豪气吞云,倒有江湖剑客也未必能及的快意。舞姬翩飞殿中,乐师琴音靡靡,座下群臣低声互语,未敢大动。一时间,最热烈的繁华象与最冷意的宴会场交融为一,这群位列高爵的臣子享受着最极致的煎熬——君王暴怒前的平静。 再愚钝的臣子也看出这场欢宴暗底藏有戾气。堪堪一月之前,先皇驾崩突然,留下一封遗诏,上书四字——“传位九子”。 众人所知,九子陆戟,在皇城血洗,大军压殿的危急关头,身处八百里外的澄州游历,却飞书传来一道密文,不知何时提来驻守皇城百里外张继将军五千精兵,一举端了叛贼。而这叛贼不是别人,正是他六哥手下最信任的桓军督尉,吴悔。 他骑着皇家最精悍的骏马,日行八百里,终在第十日赶回皇城,入城听到的第一件事便是: 六皇子死了。 他最敬仰,最青睐,自幼一起长大的哥哥,被人一剑刺死。 而刺出这一剑的,是仅仅年长他两岁的太傅——慕洵。 慕洵此时正端坐殿侧,外面白雪皑皑,即便殿内炭火盈盈,他还是裹了件厚重的裘袍。裘袍上茸毛光亮,水蓝泛银灰,十足清冷,也十足华贵,衬得袍里一张俊冷苍白的面庞更加精贵。 “慕大人?哦,你应该更希望朕称一声,慕相。”君王年岁尚轻,方才及冠,脸颊尚未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那番稚嫩,此时嘴角微微扬着,眼底却满是寒气,“慕相,朕敬你一杯!” 慕洵仍是端坐,目光静如水,盯着方才宫人斟满的酒盏,没有动作。 “慕相好气魄。”君王仍是不怒,反而挑眉瞧他,眼底生出些许调笑的意味。他从龙椅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十二级描底镶金的玉石台阶,停立在离他最近的酒桌前,举起酒杯道:“朕知道慕相不贪这杯中之物,可朕要你饮,你难道要抗旨吗?” 他依旧面上含笑,只是眼眸中的寒意更深。 慕洵起身,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神情冷静,语调温和的拱手作揖道:“臣不便……” “好!”陆戟朗声截断他的话,尾音里染上醉意,“好!好个不便!” 臣子们纷纷低下头,无人敢与这位年少的君主对视。 “慕凡矜,朕如今请不动你喝酒。”君王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大殿中央走,顺着行转的脚步环视大殿四周。众人只见他大袖一甩,仿佛横空劈出一记横刀,手掌向上,指向龙椅:“这皇位不如你来坐!” “陛下不可!” “陛下息怒!” …… 群臣一时纷乱奔走,伏倒在大殿中央,各个胆战心惊,形似鸟兽。 ”微臣惶恐。“慕洵当即俯身立跪。 “惶恐?”陆戟怒极反笑,“你不惶恐,是我惶恐。” 他紧盯着慕洵的脸,就是这张脸,这副俊秀的、上乘的、蛊惑人心的皮囊,包裹着如此寒冷的血液。 慕洵神色不变,额前却生出一层薄汗。 “怎么,慕大人心虚了?”陆戟冷哼一声,“朕这皇位如何来得,你比朕清楚,那今后这皇位如何坐稳,还请慕大人多加辅佐!” 君主背过身去,负手望着阶上那个纯金雕龙的华贵王座,那里是整个国家权力中心凝结出的金属宝座,像那些锦绣河山叠加在一起的缩影,一个美丽却沉重的囚椅。 “这宴席好生无趣,不如散了吧。”陆戟未曾回头,轻飘飘地说道。 “微臣告退!” 伏地的臣子们连忙告退,唯恐在这和暖的大殿多待一刻。 只有慕洵一个人,仍然跪立在君王身后。他姿势不变,额前的汗珠倒是成颗的顺着面颊淌下去,身上的裘袍似有千斤重,面色迅速白了几分。 宫殿内人影几乎散尽,大殿中央一立一跪的两个人良久不动,唯有火炉中银炭噼剥作响。 第2章 =============== “人,朕已尽数遣散,慕大人不必在这里同朕演戏。”陆戟仍不回头,语调很是冷淡,“既然太傅你不甘做个能臣,朕也不屑做这九五之位,你不如顺便替朕把那些琐碎折子一道批了。” “批阅奏本不是儿戏……”慕洵有些气喘,出口只成半句,“陛下莫要说笑。” “朕不想同你做戏!”年少的君主猛然转身,攥紧了眼前臣子身前的衣领,裘袍厚重的布料攥得满手,更叫他心生怨怒。 “你不是这样的,慕洵,你不该是这样的!”陆戟提起那人的领子,带着仅属于青年人的那尚未褪去的血性和莽气,像只暴怒的猎鹰,尖锐的盯紧了对方。 那样华贵的袍子,那样平静的忤逆,那样的冷血和让人心寒,这不是他认识的慕洵。 “……咳,陛下还是不信我。”慕洵惨淡地笑了,白着一张脸任由对方提起身子,只觉得紧绷着的腰背更加难受,而身上的隐痛逐渐清晰起来。 “是你手刃六哥,慕洵,你要我怎么信你?”陆戟弃去那些繁文缛节的称谓,锐利的目光染上一层薄雾,“你要助我上位,代价就一定是六哥的性命吗?” “陛下其实明白,陛下只是不信我。”慕洵别过脸干咳两声,复又神情平静却坚定地望着陆戟道:“桓军督尉吴悔叛了,他是谁的人,陛下比我清楚。夜半府邸的刺客,澄州游历遇上的劫道,去年尝先皇御赐膳品惨死的试膳太监……这一桩桩的卑劣龌龊从何而来?” 陆戟一怔,身上黄袍似有轻微颤动,手下的布料攥得松了。 “陛下一定要微臣摆到面上来说吗?”慕洵苦笑,“若臣真的有罪,臣怎会身处此地。” “他是朕的六哥,也是你的学生……你如何下得去手……” “他要杀你。”慕洵忽而避开君王的视线,无奈答道。 “胡言!”陆戟突然松手,顺带着猛力将人往后一推。 慕洵受力跌坐在地上,厚重的袍服散乱身周,他冷汗暴起,皱着眉半晌无言。 “慕大人退下吧,与其在此像个委屈怨妇似的瘫坐于地,不如回府整装梳洗,明日朝后还要烦请你替朕分忧呢。”天子的嘲语利刃似的劈下来,却像砸在棉团里得不到回应。 陆戟一语毕后,真切的感受到身居九五的寂寞,他挺身而立,看不到眼前垂首男子的神情,他怪气的讥讽也再没有得到对方的斥责,不,他失去了接受斥责的权利。想到这,这位新天子痛苦且寂寞的背回身去,不再凝视慕洵。 慕洵缓顿的起身,唇色泛白,低声说了句“臣告退”,然后顿着步子走出殿门。 殿外寒树挂霜,金瓦裹银,冷风刀割似的切过面颊。 留候殿外的小太监原本冻得正哈气搓手,见慕洵步履不稳,躬腰递手去搀,被慕洵伸手拒了。 “天寒,公公不必送我了。”他轻声劝退了引路的掌事,待转过身,袍内的手掌虚按在腹上,隐秘的腰封不似常态的束得松了些,却仍被腹前微妙的弧度实实填满。 慕洵思绪烦杂,新君初登尊位,国势不稳且与自己多生误会,其中曲折又一时难以说清,还有这个……自己腹中的这个,实在让他有些痛。 他着正装板正着身子本不太舒服,加之方才天子莽力一推,这会儿感觉很不好,眼前一阵阵的生黑。 大和宫殿前一道道描龙石阶铺着白玉似的散雪,被之前仓促出宫的大臣们踩的杂乱,有些地方凝得紧了,就结出白冰,很不好走。 慕洵忽觉脚下一空。 陆戟中听门外传来一阵惊呼—— “这怎么有……慕大人!来人,来人啊!” 听到那个名字,他慌忙回身,低头却见地上零星散着几道深色。 被衣摆拖拽后的血痕。 “慕洵!” 他冲向殿外,见那墨笔似的裘袍铺散在石阶之下,慕洵伏于袍下,不见大动。 他踏过的雪地上,足印凹陷中有惹目的红迹,一直延伸到第五级石阶,而后是滚落的印痕。 “传太医啊!快传太医!”陆戟急朝石阶下奔,边奔边朝那小太监喊道。 “慕凡矜!” 从远方急急奔来两个人影,来人高喊着慕洵的名字,神情很是急迫。 陆戟不由抬头望去,发现是将军张继和一位面生的男子,正是那男子高呼着慕洵表字,眉头紧得快要拧到一起。 “你住手!” 彼时陆戟见到慕洵费力的撑了一只胳膊从雪地支起半身,另一只手罩在袍子里似乎捂着腰腹,他站在他身边,和着风声听到慕洵痛苦的闷哼。 他正欲抱起慕洵,却听到来人的喝斥。 陆戟抬眼,果不其然是那个面似书生的陌生男子在怒喝,一旁的张将军劝阻不及,只得就地行礼,朝陆戟拜下。 “慕大人!”那男子听到拜称毫无惊惧,仍直奔慕洵而来,将人捞进怀里,伸手把脉。 “你是何人?知不知擅闯宫闱乃是死罪!”陆戟惊愕且愤怒,上前要将慕洵接过。 “……陛下,”慕洵开口,“这是微臣府中一大夫……还望陛下恕罪。” 他暗暗咬牙,扶着大夫的肩膀站起来。 陆戟见他难以直身,似乎腰腹不便,心下一紧,可慕洵现下被那大夫扶着,他甚觉不快,又不好发泄,情感错综,只得冷着眼问:“慕大人身上有伤?” “微臣小伤未愈,已无大碍。陛下挂念臣,臣不胜感激……” 慕洵捂着腹部的手未曾放下,微微勾着身子面色惨白的样子一点不像无大碍。 陆戟还要说些什么,仍被慕洵截下了,“请陛下容臣告退。” 陆戟无语以对,忿而拂袖转身。 身披裘袍的臣子合目缓了缓,偏头对大夫耳语一句,后见对方俯身搂过他的下衣,一把将人抱起,转身便走。 大雪纷扬,宫殿不远处正有一群提着药箱的太医疾步赶来,孤身一人的天子忍不住回头目送那位使他心痛的臣子,见到那人被人紧拥怀中,只觉得身周积雪反射出的白光比以往更加刺目。 第3章 =============== 看守宫门的侍卫石像似的立着,左手搭在腰间佩刀的刀鞘上,以便随时拔出。 街边远远驶来一辆马车,车身是普通的木料雕花,马匹也是常见的棕鬓马,不像是王公大臣的宝舆。 车舆停到皇宫门前,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下车后迅速向他跑来。 “麻烦官爷放我进去!” “你是什么人?有牌子吗?” 男子从衣袖中掏出府牌,双手呈给侍卫,“官爷通融,在下是慕大人府上一小仆,得知陛下筵席已散多时,不知为何我家大人仍未归府,还请官爷放小人进宫看看。” “宫门森严,不是臣子家仆可随意进出的。”侍卫瞥过他手中的府牌,“你家大人未归,自是陛下有事相商,没有放你进宫的道理。” “哎呀!你怎么这样死板!”那书生见侍卫不放行,顷刻收起恭敬的脸皮,拢了牌子吹眉毛叹气。 “我家大人身体不好,在下特来送药,这吃药时辰不能误了,您说是吧官爷?”书生不甘放弃,转脸又冲那侍卫赔笑。 “药方可帮你送到,宫中自有太医院处理。你回吧!”想来这侍卫也不是个仗势欺人的,恪尽职守的把控着宫门,没有退让的意思。 书生实在着急,叉着手在车前来回踱步,正欲再次同那侍卫求情,却听长街另一侧传来清脆的马蹄音。 “哒哒,哒哒。”马蹄在宫门近处收声。来人下了马,书生只见一神采奕奕的英俊男子朝他走来。 守门侍卫看清来人连忙行礼,抱拳道:“将军!”后而立刻起身牵过将军的坐骑。 将军侧目看着那位自称小仆的人,问道:“这是什么人?” “张将军,在下是慕府一大夫,慕大人有恙,散宴后久未回府,还望张将军带小人进宫!”未等侍卫答话,那书生抢先说明来意,复又掏出腰牌。 “慕府的?”张继瞧他自称大夫,多问一句,“你是姓柳?” “正是柳枫。” “那行,你随我进宫去吧。”张继领着人往里走,见那守门小侍面有难色,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这人本将认得,若有差池责任全归本将。” 侍卫抱拳允诺,向内高喝一声,开了宫门。 柳大夫跟在张继后头,快步向内殿赶。张继知道这位是坊间盛传的名医,乐善好施、悬壶济世,既是去找慕凡矜,自然不会有什么二心。 慕凡矜当初传书向他求兵,他深知六皇子叛心,即刻增援,成就一番美名,却不知为何,这位尽心力的皇子太傅被人传出弑天家的不敬恶名,广为臣子诟病。 “可是慕大人有伤?”张继步履不停,见柳神医面色阴寒,觉得自己出口成错。 “谢将军相助。”柳枫没有正面答他。 二人顺着踩乱的雪道一路疾行,直至踏入大和宫的前门,远远就瞧见殿前长阶下伏着一个人,而皇帝的龙袍正明晃晃的顺阶而下。 张继只听身旁的神医突然神情紧张的高喊慕凡矜的名字,不顾天颜朝雪中灰裘跑去,他自己也不得不紧步跟上,至长阶前向天子行礼。 柳枫上前见到慕洵的样子,心知不好,立刻摸了他的腕脉,一股心火直往上冲。 不料慕洵截了他的话,硬支着他的肩膀起身,和那皇帝小子说了两句废话,然后附耳与他说: “柳枫,我可能走不了,你扶紧我。” 柳枫气得喉头发甘,干脆将他打横抱起来,心里骂过一万句市井脏字,由着慕洵拽紧他衣领徒劳地想要挣脱出去。 你逞你的能,我护我的病人,这本就没什么相悖。 直至在那守门侍卫惊愕的眼神中将人带进马车,柳枫方才真正黑下脸。 他低头一见衣摆前沾上的血色,再次仔细观察了慕洵苍白的脸色,搭上脉问:“慕大人感觉如何?” “……腹痛。”慕洵坐在软榻上,微躬着腰,单手支着马车座椅的边沿借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是否饮酒?” “未曾。” 柳枫不多言,解开他外层的厚袍,正欲探上那条裹紧的腰封,却被慕洵挡下。 “不,先回府。” “迂腐!”柳枫忍不住责怨道,“现在不是你克己复礼的时候,慕凡矜,这样下去伤的不只是你一个!” 慕洵没有接他话的意思,反倒拽过袍子盖回身上,手掌覆在腰封前闭上眼。 柳枫弄不清这是哪一出,他慕洵向来温和风雅的一个人,弄成这般狼狈样子,不知在折磨谁,又是在同谁置气。 “慕大人现下是不想要这孩子了?”柳枫自认了解这位幼时玩伴,可当下却不知他的心思,只能咬着牙任他决断。 他不甘自己前两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不论是对医术的自信与忠诚,更有对这位竹马之交的痛心。 两月前他正在街口医馆行医,一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突然急匆匆赶来,神色惊慌的请他出诊。当他背着药箱踏入卧房,见榻上面色苍白的病人竟是两年前先帝特设入宫的年轻太傅,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发小慕洵。 他望闻问切一番,心下大惊,立刻屏退左右,施针问道:“还请慕大人如实相告,此前是否与宫中男子云雨?” 他问的直接,只觉慕洵躯体一震,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答道:“是。” “是天家人?”柳枫追问。 “……与此何干。” 柳枫手下的针颤了颤,慕洵的反问坐实了他的猜想。 “慕凡矜,念在你我竹马一场,这孩子我帮你保下。”柳枫看他面上生出惊疑,接着冷面说道:“事关天家子孙,不要再有下次。” 他不是不念旧情的冷血之辈,可自己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历史里各路王朝兴衰,天家无一例外满手鲜血,而作为身处局外的普通百姓,作为以行医济世为己任的医家子嗣,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旁观。不近天家,或可避之。 慕洵平卧在榻上,手臂勾了勾,还是放回身侧。 如果他知道这病痛是那夜所种,断然不会将柳枫牵扯进来。 现下慕洵坐在车舆中,不敢抬头直面柳枫的凝视,只得垂眸望着他衣摆上留下的血迹,苦笑道: “倘若这孩子撑不到回府,便也罢了。” 第4章 =============== 马车是从后门入的府。 柳枫直接将痛得脱力的慕洵抱回内寝榻上,知道内情的贴身婢女皎月见到慕洵这般状况,泪珠扑簌簌的往下掉,可也还是二话没说,强忍伤心,噙着泪轻巧迅速的给他换了干净衣裳,又帮他清理了下身血迹,最后哽着嗓子问慕大人情况。 柳枫一见他伸手往腹上移,立即挡下,让他痛狠了就抓紧被褥,这肚子千万按不得。他施针查了慕洵的下身,见出血还可控,马上着纸笔写了药方让皎月拿去抓熬,自己拿了帕子帮他拭汗。 针灸之术的效力毕竟有限,在等待熬药的过程中,即使是号称神医的柳枫也无法断言孩子的去留。好在慕洵也没有铁了心要把孩子拿掉,额上汗珠一遍遍地擦过,身下锦被一次次地攥紧,尽管坠痛不曾减缓,他也还是咬牙坚持着没作声。 柳枫坐在床脚蒲团儿上看着他,心揪的也跟着冒汗,他在心底把那些砍脑袋大不敬的话全骂过一遍,嘴上却只能嘀咕几句聊胜于无的安慰鼓励,大抵是“坚持住,会没事的”这一类,没什么用,但能让他自己的嘴唇没那么哆嗦。 屋内暖炉烧得很旺,可慕洵身上一直凉着,直到皎月端药进来喂他服下,慕洵方觉腹中坠痛渐渐缓了,一股温热的暖意自那微隆的弧线下往四肢百骸传。 柳枫见他呼吸匀长,已累极昏睡过去,尽管眉心还皱着,想来身上仍不大舒服,但终究是睡下了。 柳神医伏在塌前背酸腿麻,也怕慕洵再出什么岔子不敢就此离去,只好扶着床沿站起来,一瘸一拐的挪到圆椅上坐下。 他回想起这两个月的惊天变故,一时只觉胆战心惊,支肘托腮将慕洵一番打量,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他腹前的被衾上,一声长叹。 若说两月前,他腹中这个还未显形又显然在预料之外的孩子,纵使沾上天家血脉也有办法悄无声息的拿掉,一切全凭慕洵的意愿。柳枫知他看似风雅温和,实则行事果决,也不多言,留下一碗落胎药就回了医馆。三日后掌事送了府牌给他,说慕大人身体今后还麻烦神医多加照看。 谁想后来会有兵变,先帝崩逝,九子上位,慕洵四月有余的身子撑出一道小弧,朝服腰封已改过一道,如今又紧了。如果柳枫猜得不错,几乎也不会错,自己这位竹马好友,当朝君主的年轻太傅,如今是身怀龙嗣。 慕凡矜,你算是把我拉上贼船了。 柳枫如此想着,盯着慕洵那罩着被子尚看不出异样的肚子,无可奈何地努了努嘴。 另一边的宫城内,陆戟刚领了张继去御书房议事。 张继刚在大殿前见眼前这位新君发了一通大火,匆匆赶来的一行医官脚还未站定,就被气头上的天子一番迁怒,之后又踏过寒雪灰溜溜被骂回去了。 他知道陆戟在担心慕洵的身体,只是这位新君太过年轻,没有受过正统的主君培养就仓促继位,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强作稳重的气质,丝毫找不出他之前能与慕凡矜那样的人交好的理由。 他此次回京是为了与陆戟汇报边关战局,事关国本,没成想遇上这事儿,此刻就坐在侧席上看着陆戟黑脸。 “恕臣直言。”为了打破尴尬,张继先开了口。 “你说。” “之前平叛军还是慕大人给微臣传的信,臣不知二位有何嫌隙,陛下应念他一番赤诚,不要同慕大人置气的好。” 陆戟听完嗤笑出声,道:“不知嫌隙?张将军不知他杀了朕的六哥?朕不知这算什么清君侧的法子!” “陛下重情天下皆知,可是陛下,”张继单膝跪下,低头抱拳,先行请罪道:“六王爷是什么心思,陛下比臣清楚,陛下不愿做那手足相残的恶人,慕大人替您做了,陛下理当善待……” “够了。”陆戟驳道。 “臣斗胆!”张继军营里待惯了,胸膛里一股正气窜上来倒也没有顾虑宫里那些教化礼仪,举着胆子开口:“慕凡矜什么为人,天下人不懂,难道陛下也不懂吗?常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在前治国于后,陛下别再闹脾气了。” “你、你真是……胡言。”陆戟听他话茬,越听越不对劲,气势逐渐削下去,耳根倒是窜出红来,“你给朕起来!说得什么糊涂话,谁……什么齐家!” 张继见他跟个被捅破了心思的小孩儿似的,真是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君主,遂起身直接坐回椅子上,悠悠张口:“陛下前些年在公学里托微臣送的书信,不巧有次被家父发现扣下了,臣当年可是挨了好大一顿家法。” “行了,张继,给朕闭嘴!”陆戟不可置信的听他聊起往事,手边矜贵的绸册握得变形。 “过去替陛下送情书,现在又给陛下守边关,臣可真是陛下的好将军,真走狗啊!” “奏报留下,将军不聊国事就给朕尽早回府!”陆戟被他扒了丑事,瞥眼见到立在一旁的小太监憋不住的笑,咬牙忍了好几回,憋出一句场面话赶他走。 “国事臣马上说,只是臣要陛下先给臣一个答复。” “你倒是古道热肠,闲事管到朕头上了。”陆戟知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用力掰着御案梨木,终是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了,明日下朝朕与他说。” 张继说好,而后二人撇去方才流淌出的故友情义,待整理好心绪,正经危坐的谈起戍边大局。 时光纷逝,书房外的落绒飞了又停,直到二人商议停当,窗内已燃明烛,屋外天光昏暗,宫门将闭。 大雪好像很快的裹去了历史的残血,妄图以纯白掩盖杀戮,欺骗世人。手持狼毫的刀笔吏将一场场明暗调记录在册,五彩成灰的故事变成黑白分明的墨迹,让这些痛苦、暗潮、闲趣、无奈之举,全作喑哑。 第5章 =============== 慕洵昏沉转醒,见窗外天色沉的很,床脚却亮着一柄烛台,光色幽暗,皎月伏在烛台旁枕着胳膊睡着。再往桌前看,柳枫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只是眉间还皱着,显然是担心他再出事。 他心生歉疚,锦被之下的指尖仍泛着微微凉意,但他还是循着单衣探了进去,手掌覆上那微隆的弧度。慕洵虽修长清瘦,前三月又多遭磨难,可如今腹中这团血肉到底有了些实感。 “大人醒了?”皎月睡得浅,睁眼朦胧间见慕洵凝视着床顶的雕花,不知在思虑什么。 “到寅时了?” “大人多睡一会儿吧,奴婢派人去宫里告假。”皎月揉了揉眼,她昨日吓得不轻,流了满眶的泪,现下眼皮有些沉。 “不必了,”慕洵支肘撑起半身,“近日事多,不可耽误了早朝。” “大人……”皎月绞着手站定未动。 “今日腰封还得松些。”慕洵放下双腿,撑着床沿坐起。见皎月不动遂即弯下腰提上鞋袜。 皎月见状慌了,连忙道:“大人别动,婢这便去拿朝服!” 慕洵瞧她满脸心忧,轻笑一声,“哪有那么矜贵,不过暖殿内站两个时辰,左右还有柳神医在,我踏雪时小心些就是了,不会再弄成昨日那样。” 他面色仍白着,总是比昨日好多了,深密的长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遮住些眸中光彩,倒衬得面目沉稳不少。 皎月望着他嘴角瞬逝的笑意,只感到心口一空,生出些落寂的情绪。大人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何须将自己逼到这番地步?朝上朝下成摞的文书,那新君不览,又缘何要大人心血代劳? 这个小小的婢女自然不明白其中微妙的君臣关系,在她眼里,先前追着慕洵死缠烂打的九皇子竟变成了甩手享乐的新主,自家大人承着这身子还要劳心力的为他辛苦,实在难容情理。 “矜不矜贵恐怕不是慕大人说了算。” 柳枫不知何时醒的,托腮望着刚披上里衬的慕洵,一口怒气堵在嗓眼里使劲往下咽。 “吵醒你了?”慕洵朝他笑笑,有些愧色:“辛苦柳神医在这守着。” “得了,慕凡矜你别跟我赔笑脸。”任是从小玩到大的柳枫也架不住他这样谨守礼数,他二话不说,上前两步搭上慕洵的腕脉,沉吟一阵,神色也还自然,“只是上朝倒也罢了,昨日的方子喝了再走,回来立刻找我。” 慕洵称谢,眉间笑意更深。 皎月尽量松了腰封,向慕洵再三确认有无不适,又鼓着嘴给他整理衣冠,心里嘟囔着不知大人在笑些什么。 柳枫倒是看得懂这笑,一者是新朝方立朝纲未稳,慕洵就算不畏人言,也须尽朝礼、判国事;二者像慕洵这般的人中龙凤,竟甘心委于人下,其中情愫可见一斑。只是他未涉人情,难以理解昨日慕洵和那不成器的新君闹成那副样子,怎的今日还要赶去朝堂相见。 不过也好,既然慕洵乐得见他,总好过在家恹恹的养着,心融则神满,或可事半功倍。 话虽是这样说,可柳枫还是亲自送他出门,站在车舆前再三嘱咐着跪拜时要紧着身子、累了腰记得揉揉不必硬撑之类的,慕洵在车上听他连弩似的唠叨,心中思量着今日几件紧要的国事,面不改色的笑着应下。 卯时刚至,一身黄袍的陆戟已危坐于乾坤大殿,天子眉宇间尚留有稚嫩的痕形,可他已身长八尺,烨然一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此情此景之下竟也没有突兀的不调感。 慕洵随着一众大臣跪完礼,跟着听地方奏报又站了许久,切实感到腰腹有所不适。他向来重仪礼,多道君子以礼存心,因此只咬牙忍了,盼着朝会早些结束。 好容易待众臣奏毕,慕洵沉着步子拜送,再起身时感到腰筋酸得厉害,他定了定神,欲待人群散去好暗自撑撑腰背,抬头却见陆戟候在侧门的黄帘后盯着他。 天子的随行太监方公公佝偻着赶来,谄笑道:“陛下请慕大人暖阁一叙。” 慕洵道一句有劳,板直了身子随他往宫城内疾行。 雪早已停了,蓬松的软絮结出坚冰,寒气比之昨日更甚。 公公走得急,慕洵跟在身后不好怠慢,只得双袖轻拢于身前,佯作忐忑,实则将手暗覆于身侧,承着力护住腰腹。 行至暖阁中,方公公引他入内,之后合了门窗,了然退下。 慕洵行的有些喘,抬眼但见青竹面的屏风后站一人影,显然是陆戟。 “陛下走得挺快。”慕洵既知大殿到暖阁有近路,这孩童心性的天子定是要先他一步到了,以显示他对这场会面的重视程度。 “你身上,可还好?”陆戟听他声弱,系着前襟走出来。 只这一会儿他已换了件常服,竟不是君王的款质,而是过去公学里的青兰装扮。 “陛下不该再着此衣。”慕洵知他意思,见他张臂迎上来,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此处无人,我让他们都走了。”陆戟见他后退,眸色顷刻暗下几分,“老师放心,子峣知你有伤,不敢乱动。” 慕洵确实想见他,但不应在此刻,也不应成此景。 “陛下是家国之冠,社稷之主,不应再如此胡闹。”慕洵拱手又退一步,“臣近来抱恙,还望陛下容臣告退。” 陆戟眉梢沾上委屈,着实不懂他既这样放下身段同慕洵示好,为何反倒招他避退。 月余以来,他试做一名贤君,可阔国辽土之下,总有民生凋敝之处,总有天灾人难、官逼民反,那些皇城里见不到,澄州也未曾有视的苦难被官吏刻入文书中,一股脑的钻进他只存过风花雪月的心上,成了一道道不可触且遥不可及的隐痛。 昨日的怒斥,今日的笑迎,更多的并不是针对慕洵,而是这位年轻君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依赖。不得不说,在这场避无可避的揠苗助长中,慕洵二字被他诚挚的爱意神圣化了,他有些忘记他们皆是他人骨血,皆处众生而非众生之上。 诚然这并不是陆戟的过错,少年天子,若非天生的冷血骨,总要经历一番无以言道的混乱中跋涉才能稳坐于宝殿,而跋涉路途艰险,或致人麻木不仁嗜杀成性、或致人视若无睹耽于享乐,只有极少的君主是真正潜而勿用之徒,能承天命与否,唯有见于真心。 “老师不要走……”这个失意的男子靠近慕洵,个头还要高出他一些,“我只问老师,若为贤君,就必成薄情之人吗?” 慕洵不想他如此问,一时顿了身形,去了拱礼顺势将手放于身前,隔着腰封贴上前腹,正视着陆戟隐泛水光的眼睛:“先帝冠陛下‘子峣’,正是告诫陛下峣者易折,陛下只需谨记:于臣子咨诹善道,于百姓询于刍荛,于己慎独,君主心怀天下自不会负于人情。” "老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陆戟沉着性子听完,复而开口道:“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不答,再次后退一步,靠近阁门,垂首道:“恕臣无礼。”遂即推门便走。 第6章 =============== 柳枫上午方离开慕府,只一个午饭工夫,又拽着药箱火急火燎黑着脸踏进了府门。 “慕凡矜你也消停点!”他兀自甩了领路的管事,径直推开慕洵的卧房。 房中空无一人。 柳枫一愣,“人呢?” 那年长的管事紧赶慢赶的追在后头,这才停下步子喘过好大一口气道:“呼,老奴话还未完,柳神医太心急了些……呼,大人还在书房……” 管事话未说完,就见柳枫又甩着药箱折步往书房走,只甩下一道带着旋的风留给他。 柳枫大步流星的来到屋前,推门第一眼是立在一旁手捧官折小声念着的皎月。慕洵坐在案后微微挺着腰,他身后放了软垫,一手搭在案几上,一手覆在身前不动,正聚精会神的听皎月念奏章,垂眸思量着。 “挺会养哈,慕凡矜。”柳神医再三压下心火,咬牙笑道:“我柳枫行医这些年,头一回见人静养养到书房里看折子。” 慕洵换了常服,一身柔白的底衬搭了翠竹暗纹的外袍,此刻腰束未收,布料松散的垂拢着,瞧着倒有些风流。 一见柳枫,皎月立刻放了折子,眼里带上委屈,“柳神医可算来了,大人午膳用得少,方才批了几道折子又呕了,婢瞧大人精神不济劝他歇会,大人却还要婢代念折子与他听……”皎月说着,长杏似的眼中又晕上水光,“柳神医,帮婢劝过大人吧!” 柳枫一时不知从何怒起,却见慕洵坐在边上歉疚地笑笑,更气得无话可说,端了药箱实实置于案上,翻了他的腕子搭上脉。 慕洵也知自己不对,见他无话,赔着笑先张口道:“是我有错。” “小民可不敢说慕大人有错。”柳枫也不看他,转手轻按慕洵侧腹两处。 慕洵登时一颤,下意识抬手去挡。 “知道疼了?”柳枫抬脸瞧他,看他脸色白着,额前一层薄汗。 “前几日已能吃得好些,今日不知为何……”慕洵喉间紧了紧,手掌贴着微隆的前腹轻轻抚动,显然仍是不大舒服。 柳枫一瞟他案几,见镇纸下压着批到一半的奏本,上头朱墨未干,一旁还散着两处墨点,根本是实在撑不住才停了笔。 “前些日子我好容易帮你稳下,这次又不好了怪谁?”柳枫翻了翻药箱,递一瓷质青盒给他,“是山楂做的薄糕,感觉欲呕就含上两片。” 慕洵谢过接下,立刻取了一片放在舌上。 “到底什么折子,非要你亲自批阅?”柳枫疑惑,转头看着皎月,“方便念来我听听?” 皎月望向慕洵,见对方微微点头,跟着念道:“……臣德薄而位高,久病沉疴,力少任重,恐以折足而负陛下。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这是哪位旧臣急着告老还乡啊?”柳枫挑眉,“新君方立朝纲未稳,这么着急怕是做了亏心事吧。” “是蒋泉蒋侍中。”慕洵咽下酸甜的糕片接语道,“此人为人倒是正直,就是性子急了些。只怕是误会了新君,想早些回乡享清福。” “你还是少操劳些吧,”柳枫见他向皎月伸手讨折子,立刻截了收在一旁,“臣子请辞竟也要你管,那小皇帝是太放纵了。” “是我请吏部送来的,”慕洵并未向他讨要,反而微倾了身子又拿过一叠,“朝臣我总要熟些,离官和调任上好为陛下把关。” 仅是这样轻轻动了身子,柳枫见他腹上的手掌抚动得又频繁了些。 “凡矜,你这样是安不下胎的。”柳神医心也静了,话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明日不能再上朝了,你先卧床一日,之后再看。” “柳枫……” “你明日要是去了,今后就莫再找我。”柳枫并不给他好脸色,收拾了药箱抬腿便走,临出门前转脸道:“对了皎月,折子都包好,赶紧命人送回宫去。” “是!”皎月爽快的回礼。 慕洵不再逞强,任由皎月强搀着回了卧房。虽然柳枫未说,但慕洵知道他清楚自己身下有些见红,身上的不适远比他表现出的厉害许多。 他终究有些怕,第二日乖乖告病在床上卧着,被窝里揣了个细棉包裹的火捂子靠近腰腹取暖,微隆的那道小弧烘的暖盈盈的,身子总算好受些。 柳枫照例来为他看脉,未近府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张继。 “柳神医是去看诊?”张将军毫不避讳身份,站在街边张口问道。 “朋友妻室有喜,请我去看个脉。”他即刻编不出完美的理由,总不好说是去给慕洵安胎。 两人于是寒暄作别,却同行了一路,最后都在慕府门前停下步子。 柳枫暗叫倒霉,心道这大将军有马不骑有车不坐,为何偏要步行来此还恰巧撞见他。 张继知他二人是旧友,倒觉得奇了,玩笑问道:“我记得慕大人还未有妻室,难道是金屋藏娇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不,在下只是顺路看望慕大人,将军莫要玩笑。”柳枫连忙借口,心道你这不是开慕凡矜的玩笑,你是辱了陛下。 府人见到张继,连忙要找小仆前去传报,却被张继制止,说是陛下亲托,请他暗中探望慕洵,要小仆切莫声张,更别惊扰慕洵休息。 柳枫不得已跟在他后头,待到了卧房,张继示意柳枫先进去,自己只在门外探视一番,并不叨扰。 柳枫推开门,背上一层冷汗。 慕洵见他来了,撑着身子准备起来,柳枫按下他,使眼色示意门外,正当此时,皎月收了药碗转身,见他喜道:“柳神医来啦,大人才服下您安胎的方子,这会儿……” “皎月!”慕洵忙止住她的话茬。 张继既知自己已被发现,一时又心中大震,遂而犹豫着开口:“那是……什么意思?” “望将军保密,莫要告知陛下!”柳枫即刻朝外拜礼。 “……竟是陛下的孩子?”张继再惊。 慕洵卧在床边尚未有言,却知现下已然不必再瞒。他支着手臂撑起身子,靠在床边正了正衣衫,平静地看向门外:“将军既知,还请替在下瞒过。” “正是山河新固,多事之秋。朝局纷乱,国丧未满,又逢陛下年少新立,心虑本难多顾,明流暗涌之下实在不宜兼望于在下,”他顿了顿,将锦被往腰腹上多提了些,又道:“况在下与陛下并无婚配,此事若有流传,众口铄金,于新君不利。刀笔百姓,知我罪我无甚要紧,然于陛下,万不可以此毁之。” 张继听他这一番话,于门边长久的沉默着,最终现了身踏入门内,伏单膝而拜:“大人之忠赤,末将钦仰。” 第7章 =============== “他如何了?” 张继刚一踏进御书房,还未见礼,就见陆戟撂了折子问到。 “慕大人并无大碍,陛下无需忧心。”张继俯身行礼,接道:“臣问过前日闯宫的那位大夫,说是月余前受的伤,调理两日便好。” 陆戟一时没有回声,片刻后张继抬眼,见他撑开五指按在纹金奏疏上反复摩挲,正拧眉思索着出神。 张继见状,反复思量自己刚才的答话,确认符合慕洵的叮嘱,也自认并无破绽,但于情仍是心有隐忧,随即补充道: “陛下若是担心,不妨免慕大人几日朝见。” 陆戟闻言方回过神,眼角并无波澜,“朕知道了,将军请回吧。” 张继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平了语调,只道陆戟暗恼慕洵瞒他伤势,告退出殿后甚至一度在心中嗔慕这位小陛下将有大福却不知。 他也自然未见到陆戟自他转身后顷刻沉下脸。 月余前的伤。 难怪要瞒着朕,原来是伤于六哥。 次日张继来到朝前,一众文武已扎堆在殿门长阶下候着。他无需刻意去寻,远远就瞧见一众文臣围着慕洵问长聊短。 慕洵一如既往站在中间浅笑,只是少有答话。 他本就站在风口浪尖,深知这一张张笑吟吟的面皮下不曾有真实的关心。言多必失这一点是先帝的教诲。 这批辅佐先帝的臣子他并不陌生,方正自持者此刻大都立在一旁,平庸不辨时局者也知明哲保身,唯有谄媚的眉眼和包裹着暗箭的笑面环环拢在他身周,而这群人的名字,正是未来吏部调任与罢免文书中当得考量的符号。 “慕大人今日便来了?”张继倒是光明磊落的站在圈外问他,武将中气十足的嗓音盖过一干嘈杂的文臣使他们即刻静了,“昨日听闻大人有恙不便上朝,不想大人如此勤勉。” 他本是武臣,按理文武习气不同一般不会关心文臣之事,但众人皆知张继也于公学伴陛下读过书,既是慕洵的学生,关切两句也无人生疑。 “偶感风寒,今日已大好了。劳将军挂心。”慕洵知他有意解围,顺着话答道。 话说到这份上,众臣再无围聚一处的理由,四散整冠,纷纷回了原位候朝。 张继虽不莽撞,可到底年岁尚轻,常驻军营更学不会官场胸藏城府而面不改色的样子,不到两个时辰的朝见,神色有异的在陆戟与慕洵之间偷瞟了好几次。结果就是刚一下朝,方公公便匆匆赶来,碎着步子领他去到御书房。 陆戟见了他不说话,兀自批阅奏折将他晾着。 张继心有隐秘不得声张,只能故作打趣的先开口:“陛下日日召臣于此,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与臣有什么猫腻。” “那将军倒是说说,你与朕有什么猫腻?”皇帝并不抬头,手上朱笔轻晃几道,“也不知张将军是与朕有猫腻,还是与那慕凡矜有什么秘密想要瞒过朕?” 张继闻言,冷汗顿生。 “陛下多虑了,微臣与陛下自幼相熟,有事隐瞒也是替陛下向老师隐瞒不是嘛。” 陆戟放下纸笔,绕过御案来到仍行着军礼的张继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张继心虚的看他,却听陆戟一声冷笑:“张兄若是真心视朕手足,不妨直接向朕挑明。” “慕洵到底伤势如何?”陆戟面有寒色,却轻挑着一边的眉峰,冷笑愈深,“是刀伤?剑伤?还是……床第之伤?” 他与陆戟相识这些年,第一次觉得对他不甚了解。 “陛下误会了。”张继不能理解他的心思,“微臣不明白陛下何来此想,更不明白陛下为何质问微臣。” 他只觉得眼前身着龙袍的男子似乎性情大变,同过去那位与他玩闹嬉笑的同伴割裂开来,却又总在某些时刻与他身影重叠。张继当然不明白,当世人对陆戟的称呼冠以“天”字,他就只能被迫背负上比这九五之位更重的猜忌与怀疑,而这番与他不甚相关的质问,恰是皇帝对他信赖的证明。 其实这位小皇帝自己也不甚明白,六皇子之死、慕洵之伤、兵变,很多事情容不得他想清楚就仿佛要被时间匆匆揭过。他只是隐约预感,慕洵有事瞒他,不然他一届文臣,何以用剑杀人?除非他受辱,不然此事于情于理无解。 陆戟自知失言,振袖握拳忍了忍,收手负于身后道:“罢了。” 此后过了大半月,冬雪消融,枝抽新绿,春日来得似乎比以往突然。 慕洵与皇帝保持着再正常不过的君臣关系,每日下朝之后,慕府书房的桌角上也依然会出现成摞的纹金奏书。 张继自那日御书房问话后就再也未见陆戟私召文武,似乎真准备就此作罢了。 不过事情真能就此作罢吗? 两日前刚过了立春,尽管乍寒未暖,官员们还是循了礼部的惯例减轻朝服规制,将厚重的冬服换作春衫,里子也少了一件。 慕洵身子刚过五月,纵使他身量不算低,身形也属颀长纤瘦,可原来的一道浅弧还是顶出一个难以忽视的弧度。若是着常服直身立着倒也不显,只是端坐批折子时,隔着层叠的柔软布料,身前即会拱出不小的圆隆。 可朝堂重仪,硬边的玉石腰封一束,身前隆出的部分便明目张胆的现了形。一套深底暗纹的朝服,正面瞧过去虽不明显,可侧身鼓胀的腰身实在令人侧目。 这两日来,明眼的大臣已开始有意无意的打听慕洵的身子,也有特地在人前假意调侃他心宽体胖的,为的就是将这不知归属的肚子弄得众人皆知。 慕洵并无解释,任由朝臣间流传出天花乱坠的故事,而暗处的小人见他无所表态,更是肆无忌惮的传闲语,编话本,誓要将这年少有为的相材编纂成委身肥商勾结叛党的烂泥。 张继近日一直心忧着他,几次下朝欲同慕洵商量却被他轻易避开,即使派人去慕府送信也并未收到回复。 不出三日,方公公就苦着脸向陆戟赔笑道:“陛下,奴才今儿听闻一笑话。” 彼时陆戟正静心抄写兵论,侧眼一瞧他,顿了笔道:“有事直说。” “真是一笑话陛下,”方公公赶紧上前取了松膏研墨,“奴才听人说,这两日减了衣裳,倒见慕大人身材见长,竟像是有孕似的。” 陆戟听言脸色一变,转脸盯着方公公,登时不语,后而怒道:“方得贵,朕不知道你是收了谁的银两,竟有胆子跟朕传闲话!” “陛下恕罪!”方公公忙跪下,磕头拜倒:“奴才自幼跟着陛下的,慕大人的事奴才哪敢乱说!” 陆戟撂下狼毫坐回垫椅,盯着他半晌不出声,吓得方公公颤声求饶。 “明日下朝朕在暖阁等他。”皇帝扔出一句话,只待方公公愣完神,颤巍巍抬头看他,又补:“没有下回,你记着。” 方公公赶忙叩谢。 第8章 =============== “对不住了大人。” 待慕洵进屋,方公公合了暖阁的雕花仪门,当即在外缠了锁。 屋内与先前并无不同,叠扇的文竹屏风,屏后熏黄的烛灯,自行改换衣衫的皇帝。 慕洵仍然站在原地,只是这次先一步行了见礼。 他轻撩下袍,直身跪立,端正的躬腰行礼,起身时正了正腰封,顺带暗扶一把侧腰。 不多时,陆戟终于从屏风后现身。小皇帝这回穿了身常服,苍灰暗纹,却不是君王规制。 他盯着慕洵先是一番打量,后而突然猛得上前几步将慕洵逼至门边,慕洵见他要贴上来,靠紧了门雕别过脸去,微蹙着眉道:“陛下自重!” “朕自重?”陆戟仗着身量比慕洵高上寸许,只手扶住红棕门框,目光微微下视,“朕还不知就这一阵的工夫,慕大人身上添出好一块肉来!” 他垂下视线,果见慕洵身前隆着一团,宽大的官服只腹前撑得平了褶,满满当当塞在翠白的玉石腰封里头。 陆戟盯着那扣着弧的腰身,脸色更沉,嘴角不自觉的往下勾,“平日上朝离得远了,朕还未发觉,”天子眼光沉了沉,伸手扶上慕洵的后腰,环到身后去解他腰封的绑带,“这肚子都显了,不知老师还要瞒我到何时?” 玉石腰封掉落下去,空留一道“啪嗒”余响。 “陛下还请自重。”慕洵腰上松着,心却紧了,提着气捉住他从身后环着摸往腹侧的掌。 陆戟并不答他,凑了脸往慕洵颈上嗅。 他不熏香,身上却自有一股香墨的清雅气味,大抵是常年伏案的缘故。这味道陆戟太熟悉,每年开春和立秋他都要特地命人远赴徽州买过,再往慕洵那送去。公学里不收就往府上送,家里不收就请先帝赐,后来慕洵不得不承恩收了,每日离了公学,他便能盯着慕洵在他策论上的勾画,吸着满鼻浅淡的墨香入睡。 慕洵抵住他欺上来的肩头,挡了只手在腹前护着,闻到却是陆戟身上残存的鹅梨香。那不是陆戟过往的气味,而只专属于君王。 “臣还有公务,陛下也当处理国事了。”慕洵手上加力,将陆戟推远了些。 陆戟见他疏离,更有意护着腹部,脸色愈沉,他眉间一横,俯身勾了腿弯将人往床帐里扛。 慕洵乍离了地,惊得吸进一口凉气,下意识抓紧他肩上的布料将腰腹往上挺,抻了只手在受压的肚腹前减轻挤迫。 陆戟倒也不莽,搂了腰背将人放到床上,分膝跪在慕洵腿外,俯身解他袍带。 慕洵挡他手臂,连声道:“不可,陛下!不可!” 他好看的面庞少有显出惊惶之色,挺翘的长睫随手上急挡打着颤,腰前衣料圆挺的鼓起。 “老师真要拒绝我吗?”年轻的君主执拗地叫他老师,认为这样就得以回到过去的年岁,触摸他日夜肖想的太傅。 慕洵哪里挡得住他,自幼习武的天子身形紧实,流畅线条的的手臂不费力的锢住文臣并无章法的抵挡,不甚灵巧的散了他的衣襟,随手将形制偏硬的外袍丢出帐外,手掌寻着衣襟向下,贴过慕洵胸腹的皮肤往里探。 他触上那团微热的隆起,光滑温软的质感由掌心向胸骨内传散,激起陆戟莫名的怜爱之意。这位隐怒的天子弄不明白这怜惜的来由,一时敛下七分怒意,只是轻柔的覆掌在慕洵腹上摩挲,更有抵触着心中那份麻痒的冲动,贴耳上去,不知何意。 慕洵刚沁出一身冷汗,这会儿陆戟动作忽停了,温暖火热的手掌摩擦过他鲜少示人的腹部,竟引得他腹下缓缓生热。 陆戟放开缚他的手,干脆扒尽他腹前的衣衫,双手扶着慕洵尚有线条的侧腰,侧脸贴上那光圆玉洁的半弧。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这般,纵是慕洵,此刻也读不懂他这番行动。 两人一时无话,静持一阵。 陆戟忽觉颊边咕涌一动。 慕洵身子一僵,眼底微惊,伸手抚上前腹,却无可避免的触到陆戟的鼻尖,当即猛得一缩。 陆戟神色不明,撑住锦垫慢慢支起身子看向慕洵的脸,嗫嚅着:“他动了。” 他不知道,这是头一回。 慕洵不言,少许因松冠落出的乱发贴在面上,眼里竟有湿意。他拢了拢身下散乱的衣衫,交叠着往腹前盖,缓过半晌,哑着音对陆戟说: “陛下自重……”余音仍有颤声。 “慕洵!!”陆戟看他面生羞愤,心里却有歉怒,像有血凝的泪滑过心口,挣得他眼角发红:“朕不明白,你既恨六哥,却又为何留下他!” 慕洵合眸,睫毛在眼下罩出小片扇影,抬拢双臂护紧身前。他不忍看陆戟痛苦的目光,像发怒的幼兽,卯足了劲却只是愤怒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老师,”陆戟声调渐弱,“老师为何不再喜欢我了?只因为我是皇帝?”陆戟声音愈说愈小,每一句低弱的尾音却幻如洪钟,一声声砸在慕洵心上。 “老师要我学做皇帝,要我取信于民兼爱苍生,却要我唯独薄情于老师吗?”小皇帝轻轻握住他裹住腰腹的微凉手掌,“老师为了让我厌弃,竟不惜留下六哥的孩子?还是说老师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六哥?用完即毁,老师未免太过阴狠。” 潜龙勿用,潜龙勿用。 事情至此,慕洵竟感到宽慰。为君者必留疑心,怜天下者方成大道。 陆戟善而留疑,疑以自保,善而成君,确是明帝之材。 “可老师也处苍生之中,朕又如何能薄待老师呢?”陆戟忽然起身,伸手拿过帐旁宝蓝琉璃质地的小盒,从里头并指挖出一块浊*的软膏。 慕洵方一睁眼,却感他俯身扒开自己的双腿,将那清凉的软膏抹在指上要往里送。 他欲挣脱,却听陆戟低声说道:“老师放心,天下苍生皆是朕子民,老师护他,学生也不伤他。”说罢再次锢住慕洵双手,将他侧身翻过,寻着紧闭的孔口划过一圈,缓缓送进去。 慕洵登时受痛,偏头咬紧身下软枕。 陆戟答应他惜那一团血肉,也震于心下难言的怜护之意,便也侧身躺在慕洵身后,从背后环着他,将物什缓慢地递入。 皇城最深的地方,是后宫的御花园。那里蜂鸣蝶舞,草木葱茏,却有一座只有君王才能到达的隐秘宫宇。 陆戟此刻站在宫殿门前,伸手触上殿门,却巍然而立,既不折返,也不推开,只是流连在门前,仿佛思索着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 耳畔传来隐约的人声,似是破碎的痛呼,又像渴求的欢|吟。这声音他朝思暮想,浑于日月天地之间,让他很有一种放肆的冲动。 可他还是忍住,把自己嵌入最深的幻梦里,餍足地睡下。 再醒来时,陆戟话别周公,清明神智,满意地发觉自己仍埋于最深的梦境里,濡湿、温热、像一处天然供给他栖身的巢穴。 他将脸颊贴于慕洵颈后,深长的吸了一口气,淡雅清韵的松墨清香扑了满鼻,而后终于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的将东西取了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一阵不甚熟悉的血腥气味惨淡的铺陈开来,萦于帐内。 陆戟心下一沉,慌忙间起身却看到杂乱衣物中的血痕,再看慕洵—— 只见他面色苍白,额前青丝粘成丝缕,双手紧捂腰腹,躬着身子蜷在床上动弹不得。 陆戟大惊,扶住慕洵肩头高声唤他,只听他咬牙忍下喉间的呻|吟,断续地开口:“……找……柳枫……” 第9章 =============== 桃瓣渐红,柳芽泛青,满行白雁滑过皇城宫阙的最高处,红墙内外皆是蓬勃与新生。 唯有宫廷内院水榭楼台隐蔽的角阁内伏满成排的御医,各个低头不语,心颤入喉,肩上脑下腻着层层密汗腌得他们跪拜不安,仿若是某种酷刑的暗示。 天子立于帐前阴对着面前的太医院院首,不发一语。 帐中慕洵背向众人,躬身护腹,狠咬的牙关中溢出断碎难挨的呻|吟。 “陛下,大人平日过甚操劳,又闻前日断续见红,本就气血皆空,想来胎象从未大稳。这般身子强行保胎,恐将过亏。”院首浮汗津津却不敢拭去,壮了胆子俯身大拜道:“臣斗胆开具温和的落胎方子,能使慕大人少伤神元保有根本,细心调理之下定能再添佳讯!还请陛下决断!” 朝堂是个逃不过的是非场,臣子官吏间盛传的八卦故事这群精明宫臣又怎会不知呢?太医院院首本着职业德行,诊断并无隐瞒漏错,只是给君主的建言中添进三分情面。众传慕洵之身,承属权商,是为官商勾结、亏祸国本之恶孽。当下见陛下幸宠这孽臣,他自作聪明,卖小皇帝一个人情,不点破其中干系,只帮他解决那尚未能存的祸根。 “……不,殿下……”慕洵迷朦见听到“落胎”二字,挣扎间竟脱口而出陆戟旧称。 陆戟登时心慌,左胸更痛。 “大胆!” 陆戟还未作怒,却听一道咬牙切齿的怒喝冲入暖阁。柳枫拽着医箱大步跨至帐前,捉腕号脉,当即取出两粒玄乌丹丸喂慕洵服下,他回视陆戟,又快速环视一圈地上伏倒的群医,低声骂道:“一群蠢货!”而后放下帐帘又为慕洵施针。 众人皆惊惧,又见陆戟在一旁并无问责,于是都只是静默。 大半炷香的工夫,慕洵腹内锐意渐缓,只剩下闷顿的痛楚犹如江水撞堤,一涌一涌的缓慢磨逝,他也只是略加短促地急喘几回,虽需勉忍,但总归好受多了。 柳枫视他情形转好,转身要怒,却被慕洵扯了袖袍摇头示意。 他低头看着慕洵那张苍白着,却依旧俊美清丽的脸,忍过三巡,却依旧按不下怒意,遂抽了被他勉强握住的袍袖,掀开帐盯着天子稍显心宽的英目,一字一句的忿道:“是谁要迫害龙嗣?” 陆戟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住口。”慕洵疏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出帐外。 柳枫并不理会,仍利剑般盯着陆戟,再问:“诸位皆是名医,刚才诊过脉,敢问大人身孕几月?” “……方过五月。” 衣冠未整的天子呼吸一滞,眼眸倏紧,转脸惊视帐内,微张圣口,哑然难话。 “敢问陛下,草民可有虚言吗!” 陆戟一时沉溺心绪,他震撼、迷茫、犹疑、困惑、大喜过望、愧怍难当。 半晌缓语道:“……是朕……是朕的……” 不久前他嫉妒、无奈、释然怜爱的那个生命,那个在他耳下颊边轻弱作动的柔软小团,是他的孩子!他听闻慕洵身亏,一时犹豫想要断送于世的,竟是他与心爱之人的骨肉! 这位年轻的君主,尚未脱离稚嫩的准父亲,心情复杂的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的立坐于榻,目光染有柔水,流连于慕洵清俊雅艳的面庞与他柔软隆出如圆玉的腹上,最后稳落在他腹前挺立的七根纤细银针处再难移开。 众医官顿时心沉,屋内一时充满惊愕的吸气声。 慕洵身上刚好些,知自己无力再阻柳枫,只得合目听他放怒,思虑往后的应对之法。腹中仍是不适,可他不愿陆戟忧心,平着眉目暗忍,修长的手指轻触在帐幔内侧的腹壁上,下意识地寻着痛处抚摸。 “慕大人担心陛下与重臣育子,于朝前恐遭群臣责难,可小民拙见,为君当得立德立威于臣。”柳枫接到,“若陛下回避争端,又如何立信于民呢?” 这话是说给慕洵听。 听到这里,慕洵终于开口:“陛下,臣有些乏了。” 陆戟难见他示弱,立刻会意,施威封口,再要左右与御医退下。 柳枫找了个抓药的由头欲退,却被慕洵叫住,检查一番,为他收了针。 “你可还好?凡矜,难受得很吗?”闲人一避,小皇帝立刻俯身握住他的手,望着慕洵惨淡的脸色满目痛惜。 “陛下且待。”慕洵将手从他火热的掌心抽出来,够过床榻内侧的软枕塞入身后,强撑着靠在床柱上。 慕洵此刻面白气虚,乌发尽散,身上单拢一件中衣糟糕的汗着,繁复庸俗的锦被将将盖过全腹,即便如此,依然难掩他松竹质雅,清贵姿貌。 他偏脸瞧着柳枫,声弱却气势未减:“你可知我为何要瞒陛下?” “我刚刚说得清楚。”柳枫并不闲着,再次摸上他腕脉。 慕洵并不拒绝,心里也清楚自己并未大好,只淡淡开口道:“你只道我全心为了陛下,却不知人言可畏。这孩子被众人知道,于我也是大难。”他知道柳枫与他交深,不愿见挚友含苦才为他告知天子,只得以此相劝,“官海岂是君子交所,暗地里想要迫害龙嗣的逆流何其多,明枪尚且能躲,暗箭于我,又如何完全能防呢?” 柳枫大骇,不能视他。 倒是慕洵反握住他号脉的右手,安慰道:“你不必自责,告知陛下也有好处,起码于朝事上总有陛下护我。” “我鲁莽了。”柳枫歉疚,继而自嘲道:“慕凡矜是何等心虑,我竟会疑你的朝道。” “柳神医若真心愧疚,不妨多多照拂在下。”慕洵与他打个俏皮话,再烦请他回府备药去了。 柳枫走后,屋内又剩君臣二人。 第10章 ================ 算来正是去澄州前的那一晚。 大约五月前,陆戟求先帝放他去澄州游历,说是考察民情游赏风土,实则安了私心。 因为慕洵祖籍澄州。 因此前一日他特地起大早往慕府跑了一趟,跟慕洵软磨硬泡要他陪着去。慕洵官职在身,哪里会同他嬉闹。可禁不住他三番五次在耳边聒噪,又是差人送文砚,又是写花词要老师过目,终于扰得慕洵锁了书房闭门谢客。 陆戟知道他性子淡,鲜有这般失礼的时候,反倒觉得自己成了特例,于是撇了随从,高高兴兴的坐在慕府内院六角镂花凉亭内跟府人讨酒喝。时值深秋,天气略有凉寒,陆戟当风引酒静待佳人,不知不觉饮下好几壶。府中小仆知他身份未敢相劝,这年纪尚轻的九皇子平日出入宫府多有人拘束,从未如此豪饮,当下斟杯酌盏只觉润过心肺,身上迎风却感大暖,迷迷糊糊就从骄阳等至夕日,漫天彩霞候到烛燃灯上。 慕洵自己谨遵礼教,对府中仆从却并无苛求,因此暮沉过后,几位待客的小仆再为陆戟送上两壶热酒,院前未候多时就循着平日休憩的时辰睡熟过去。 天色变过三变,直到月衔白幕,星坠明光,漆黑一片的天地间他终于等到慕洵披着外衫吹熄书房的烛火出来。早些时候,慕洵已嘱咐皎月先去睡下,自己秉烛批注几封余下的报本,不想时光如此飞逝。 一时灭了灯,慕洵站在书房前静立一阵,待眼睛适应了朦胧月色,正欲回寝,突然间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旁侧猛扑过来。凉气还未抽至满口,慕洵却就着月光瞧见陆戟朦胧的脸目,低声惊道:“殿下如何在这!” 陆戟浑身酒气,只是痴笑着抱紧他,下颌抵他肩颈,满鼻热流扑向他细白的颈后:“老师终于……老师伴我去吧……” 听他说着些胡话,慕洵嗅到白鹭醉的酒香四下飘散。白鹭醉是陛下新赐的烈酒,大抵是年幼的小仆弄错了,竟叫他喝成这样。 左右只有自己的卧房离此处最近,慕洵身单力弱,深夜亦不想惊动众人,只得强架着路也走不稳的陆戟往房里走。好容易将人扶上软榻,慕洵轻扶额头,预备在房内团椅上将就伏一晚,却被陆戟强硬地搂住腰身,惊的他低喊一声。 皎月闻声惊醒,从偏屋推门忙问大人出了何事。 慕洵回她,说九殿下大醉,已在他房里歇下了,让皎月莫要担心自去歇息。 整个慕府都知道陆戟对慕洵的心思,皎月自然不例外,只道陆戟对大人绝无恶意,慕洵也向来少事,于是便宽心的睡下。 谁想后半夜叫她听了满场春|宫。 次日陆戟醒来,听闻慕洵已上朝去了。他心知与老师同游澄州无望,又道自己醉酒办了胡事怕慕洵冷脸,只得趁慕洵未归,赶忙收拾衣冠,独自往澄州去了。 怎奈世事难料,一别之后,天家遭遇大变。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陆戟小心翼翼往慕洵身前凑,坐上床沿要摸他身前鼓出的软弧,哪道刚触到被褥的锦面就被慕洵轻轻挡下。 “臣现在精神不济,没有力气与陛下嬉闹。”慕洵微皱着眉,额前仍渗着虚汗,“陛下且听臣说。” 陆戟见他难受,收回手捏着他垂下的袖摆,满目担忧:“你说,我不扰你。” “如今之计,陛下只当并不在意这孩子,也请陛下不要过分亲近微臣。” “这怎么行!”陆戟急道:“这可是朕和老师的孩子!你这样辛苦,叫朕如何安心?” 慕洵喉间滚动两下,喘了口气,淡淡地说:“陛下方才也听到了,逆叛之辈皆在暗处。陛下越是在意这孩子,于臣于他甚至于陛下都是危祸。” “我有错,凡矜,”陆戟头一回这样称他,显是想要与他更亲近,“我竟怀疑这是你与六、你与别人的孩子,我太荒唐了……” “是臣之错。”慕洵面有歉意,“是臣欺骗了陛下。张将军、方公公、还有流言,都是臣的授意。” 陆戟拧眉,“老师什么意思?” “陛下怀疑微臣,当是从那日张继回宫复命开始。”陆戟闻言一震,慕洵接道:“将军忠赤于陛下,还请陛下莫要疑他。”天子点头。 “那日张继知臣有孕,是臣让他回禀‘月余前受了腰伤’,陛下关切臣,自然想到那日臣如何杀得那位。”他说得平静,却叫陆戟紧了拳心,低怒道:“他欺你!” “陛下放心,他并未得逞,臣也并未……”慕洵顿下,终是说不出“受辱”二字,遂即转了话口:“前些日子朝中对臣多有闲言,臣并不理会,看似有意避之,实则推波助澜。” “凡矜……”陆戟不能想象,他一届文臣是如何一面护着身腹,一面同那身强力壮的六逆相搏,那些龌龊烂糟的手段他又受过多少…… “方公公的话,也是为臣而传。” “他?”陆戟想起昨日方得贵说的笑话。 “臣只是想要陛下相信,这孩子并非龙嗣。”慕洵垂眸,手掌轻覆在锦被的一团隆起上,“倘若能骗过陛下,自然也能骗过那群庸臣。” “陛下应知,置信流言者不可重用,而传有流言者须远之” “凡矜何苦……”陆戟喉间梗了梗,“朕今日……又负你心血。” “陛下不必自责。”慕洵忽然挺了挺腰,陆戟立刻上前帮他调过身后靠枕的位置,被他牵了回去:“此番也好,往后若有人迫害龙嗣,陛下当能查出,即见逆叛之心。” “朕派人护你。”陆戟握上他微凉的手。 “不可。”慕洵仍拒:“陛下派何人护我?若派亲信,朝臣当知陛下怜爱此子,到时庸臣攻歼逆臣藏手,陛下更难治朝;若派他人,莫说陛下,又叫臣如何信得?” 陆戟被他噎得无话,唯觉自己顾事不全,孤有莽夫之气,自责道:“先帝言你经世之才,果然不错。是朕不能比。” “承蒙陛下错爱,臣不过担先帝谬赞,过分逞能而已。”慕洵捂着肚子浅笑两声,语调里倒有几分自嘲。 慕洵唯一的漏错,即是轻看了自己在这位陛下心中的位置。本以为他不过倾慕自己一身姿容,怎料他执着至斯。 而陆戟想到御医之前说他操劳亏空,想起这几月来数场大变,内外皆患,朝局人心竟由他一人拖着身子全心为自己揣摩,一时心酸得将要掉下泪来。 第11章 ================ 天沉多阴,又至一日朝后。 深红绛紫的衣冠朝服在殿外长街下再次聚散,张继本欲撇开杂声兀自回府,耳畔却传来多有讥讽的议论声,他循声而望: “你可知?”那人挤着眉,在身前比出一道硕大的弧线。 同行者左右顾盼,自道神秘的点头,“几日未有上朝,也不见陛下赏罚表态,想是当作一桩天家丑事。” “可怜那位,平日见他端得清正,没想到竟同那勾栏里行一个路数,哈哈,”那臣子忍不住低笑,满面讥嘲,“以色侍君,竟还真想要位凭子贵吗?笑话!瞧着陛下将此事按着不表,朝上神情亦无大变,恐是不认呦!” “还说呢,听闻那日他血气大动,陛下也未留人,天将暮了才独自出的宫门。” “男身孕子,我瞧那人不傻也疯。”同行者压低声音,“且他可是皇子太傅,君臣隔天道,师徒如父子,这伦常可是乱透了!” “长舌!”张继听不下去,在臣子身后低骂一声,愤然拂袖,大步离去。 慕洵几日未朝,自那日宫中传他身怀龙嗣,各路言论一时未歇。 偏陆戟照常论事,似乎无事发生。 张继盛怒,这些烂糟话他不是头次听讲了,想着定是陆戟慕洵私有商议,忍过好几日,此番终于怒火灼心,出了宫门便骑马往慕府赶。 开门的小仆见他一愣,压低声音问道:“您是替陛下来的?” “我自来探望老师。”张继闻语,强作平静的回他。这小皇帝竟几日也未派人来看他吗,不然何至于让一位小仆如此问? 方近慕府大门,未及庭院,张继便闻到身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慕洵本家不处皇城,这宅子还是几年前先帝亲赐的,方便他每日入宫讲学,更有听闻是先帝亲指的五座宅子里幽静远僻的最小一处。 张继行于庭间,隔着窗棂翠竹望见内宅抄手回廊里行色匆匆的人影。 廊宅环境浅淡却非简素,仆从有礼无显卑媚,张继一届武将行立其中尚能觅得几分宅邸主人的清致贵雅,何况旁人。 然而他无心赏景,愈往里走,却是被愈浓重的甘苦药味熏的心沉。 他叩过两回卧门,门向内一收,却是惊得他心口一缩。 柳枫眼下挂着两道墨色,双目无光,一身素蓝的衣裳也歪皱着,很不象样的收了收神,认出是他,哑着声问:“来干嘛,寻良心?” 张继见他随时像是要倒,上前先将人扶稳了,“大人如何?” 柳枫偏头示意他往里看,慕洵在榻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活着呢,每日八碗汤药得吐个七碗半,老子都给他折腾的搭进半条命。”柳神医也不客气,上来就跟他抱怨,“那蠢……不是,那小皇帝也真敢信他,让不派人来看就真不派。” 张继闻言,一时无语。宫里那位和眼下这位,中间隔着家国礼法,很多事情外人无法可想,自然也无从评说。 他走近慕洵,但见他如竹身姿恹恹的静安于软榻上,修长的手指隔过被衿虚搭腹前,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如风作骨如月作皮,额前腻着冷汗,紧闭的双目遮掩其中流转秋色,也失去几分故作的沉稳和深藏的烈性。 至此才叫张继认清慕洵不过也只是一位年及弱冠的男子,一位上不能提携玉龙,下无法快意俗尘的书香贵胄。家风承道持礼,方正恭谦,秉着一份无可退让的立世原则,忠君善道,舍己护主。 真是迂腐的忠心,倨傲的清骨。 若非慕洵,何人可懂? “那日暖阁回来,他昏迷三日,昨日才将将转醒。”柳枫衣不解带的照看着自己这位挚友,只觉他从里到外露着一个大写的惨字,累得泛着晕又见张继转脸盯着他看,咳嗽一声接着道:“将军瞅我作甚?倒是回头记得转告那混……那皇帝,老子孩子给他保着,老师给他顾着,到时慕洵身上那小家伙出来必须喊我干爹!”若不是顾着脑袋,他真觉得叫亲爹都不为过! “陛下那边,我自会传达。”张继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被误会成了陛下的探子。 但这无关紧要,眼下他心绪复杂,长舌臣子恶毒的议论、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的柳枫、羸弱不堪身怀龙嗣的慕大人、高坐龙椅无所作为的天子……很多事情他都弄不清楚,其中的曲窍,判断的对错,那些尚未可知的困难和痛苦,对于慕洵到底值得吗? “柳神医辛苦,早些歇息吧。” 走出慕府大门,门仆识礼的朝他躬身道别,看惯生死的镇国将军张继鼻头一酸,久难平静: 陛下啊陛下,慕大人无私有意,此番苦痛,你尚又能知几分? 第12章 ================ “大人,前些日子陆续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说是贺礼。”皎月捧着一条雕工精细的红木长匣进到卧房,“管事录了礼单,您看怎么处理好?” 自那日暮时出宫已过半月,慕洵昏睡几日,之后又被柳枫盯着卧在床上静养,身子总算有点起色。 皎月来时,柳神医正将人往桌前团椅上按,慕洵一身素色常衣上绣着浅川立鹤,阔袖中露出一截细长的腕臂,叩在神医的指腹下。 “你这管事怎么不管事儿啊,收礼也要过问?”柳枫收回手指,放了他的腕子,“你不是向来只收书简不收金银的吗,我都晓得的事。” “这回不一样,财品宝物,样样得收。”慕洵重新盖上衣袖,将手臂搭在桌沿边上,“趋炎附势也好,跟风附和也罢,总是一番心意。” 毕竟这财物并非予他,而是给送礼人自己买个“就怕万一”的未来。 他接过皎月手上大红的纸札,摊开粗览一遍。 礼单上大都是些钱财字画,玉器瓷雕,还有补品之类,无甚特别。 “你手上是什么?”柳枫并不指望那群俗贵能送出什么有趣玩意儿,便好奇的望着皎月手上捧的木匣看。 那匣子上浮雕着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甚至连禽羽上绒质也能瞧得分明,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工部王尚书差人送来的,让大人务必亲自过目。”皎月递上匣子,将匣板缓缓抽出。 “并头莲?”柳枫挑眉,“这是新流行的如意样式吗?我倒是没……” 他话说半截,突然眉头紧锁,当即止住皎月的手,反力将匣板推回合紧。 “他也欺人太甚!”柳枫脾气又起,望向慕洵的视线里冒着火,“我道他特地送来单只如意想叫你不快,没想到那个姓王的竟然这样羞辱你!” “这不是玉如意?”皎月不解,方才柳枫脸变得快,她斜托着匣底,只瞧见一对花底相对的玉莲雕。 那并头莲细致精美,莲瓣柔厚,瓣尖也圆钝的泛着水色,玉质翠白,像是混了柳叶汁水的牛乳,盈润的随时要化了似的,比之盛它的木匣显然更要名贵。 只是皎月并未看到那肉莲下连着一段不同于如意的粗壮微弯的枝茎,又是懵懂清白的女儿家,自难想到这东西究竟为何物。 玉属寒阴,阳为聚势,为雄为君为有势,以代指阳|具。 见慕洵并无惊辱之色,柳枫忿极,惊诧道:“都被人家指着鼻子骂了,你不生气?” 慕洵看他跳脚,倒是轻笑一声,对满脸疑惑的皎月说:“收下吧,我已看过了。” “慕洵!”皎月前脚出门,柳枫就蹦起来直拍桌子,“士可杀不可辱,这种春|宵夜帐用的东西也是可以作贺礼相送的?!他摆明了骂你是……是弃妇……” 柳神医咬咬牙,声音愈弱。 “你倒是替我不平。”慕洵望着他,伸手在板直的后腰上揉了揉,“明褒暗贬,这王尚书挺有脾性。” “脾性个屁!他是愚|蠢!下|流!登徒子!无耻小人……” “行了柳枫,”慕洵适时劝住他,“君子不愠于色,不可太过。” “不过是件物什,人家千方百计搜罗来,便是辱我,也当耗了不少精力。”慕洵停下,深叹一口,接着道:“况且那东西不过是私送来气我,比之朝上朝下的人言,想是要好过许多了。” 流言尚可不畏,何况此等小小的激辱呢? “王尚书如此私礼,尚知君子少舌,恐怕那群大送金银的,才是真正的好事者。” “原来你收礼是这个意思?”柳枫怒气渐缓。 一面妄测胡言,一面又虚情假意的讨好,那群吃皇粮的还真是副淤泥浑水的做派。 “依势而行罢了,”慕洵扶桌托了托腹底,宽松的衣摆被手掌贴附在隆出的腹下,挺出一道相较之前更加圆润而饱满的弧度,“挑明了说,这些东西也并非赠予我,不过是希求龙嗣的一份交情。待事情了了,上呈国库,也算是遂了他们的愿。” “……”柳枫失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最后说到:“看你是好得差不多了,我待会儿便回医馆,没事少叫我。” “快到晌午,柳神医还是先留下用饭吧。”慕洵知他暗责自己多思,却是顺着话茬往下接。 “算了,在下这便走。”柳枫见他并无反思的意思,提了药箱就要跑。 “好啦,中午让厨房做些糖糍团子给你带着。”慕洵安抚道,“下午确是有些事,还得麻烦柳神医暂回医馆歇息。” 第13章 ================ 正午还是骄阳高照,晴得柳枫赶不及的往医馆跑,直说大好的日子得回去晾书晒药。谁知他出府没一阵,亮着天的就往下掉水珠子,噼里啪啦落在竹叶上直往外蹦。 外头遮云敛光,又有穿林打叶的春雨将府内本就不大的仆役交谈声隐去几分,慕洵倚在书房软和的梨木靠椅上翻折子,一时精神恹恹。这椅子原本不在书房里,实在是柳枫皎月逼得紧了,说再要板着身子一坐五六个时辰,就把他原本的桌案座椅砸烂当柴火卖。慕洵分不出精力同他们推脱周旋,二来腰上也确实酸着,索性就答应了。 折子堆了不少,不过十之八九都是弹劾,瞧着那群老臣要么义愤填膺的骂了,要么憋着口气跟陆戟请辞回乡,总之慕洵迷迷糊糊浏览一遍,觉着并无任重之人,便也不作他想,取了本前朝变法的书册,靠稳了腰背慢慢翻。 书房门边忽然传来叩响,慕洵循声望过去,见是府中寡言的小门仆。 那门仆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个头倒是蹿得不低,躬腰垂首的端药进来,连慕洵的正脸也不敢瞧。 慕洵见他这样,嘴角浅勾:“我原来这样可怕吗?” 小门仆身子一顿,微微昂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埋下脸去,“小的不敢。” 见他还是小心翼翼,慕洵颇有些无奈,只好道:“你怎么来送药了,皎月呢?” “皎月姐姐不久前出门采买,托我送药给大人。”他一直捧着呈碗的木托,大抵是举得累了,碗中的乌色在玉沿边打着晃儿。 “放桌上吧,待会儿便喝。”慕洵自他敲门后精神了不少,手上一本《变法论》翻到半途,身上也舒坦着,因此不想当即就饮得满口涩苦药味扰了兴致。 “大人还是趁热饮下吧,待会儿凉了还要伤胃。”门仆劝道,手上仍端着托盘。 “那行吧。” 他轻叹一声,坐直取了药碗举到唇边,余光却见那小门仆终于抬眼盯着他,慕洵抬起碗底,将汤药一饮而尽。 “李彦,”慕洵放下药碗,喉间哽了哽,压下一阵苦涩的翻涌,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年人:“你的手当用来握笔杆,而不是冰刃。” 门仆浑身一颤,手上托盘略一倾斜,药碗玉匙碰撞着滑到一边。 “大人玩笑了。” “对方许了你什么?珠宝钱财还是……换名买官?”慕洵说得云淡风轻,却激起那小仆满额冷汗。 对方努力回视他平静如水的眸子,竟捕捉到慕洵瞬间的笑意,强作笑颜,颤着声道:“大人既早已看出,竟也敢饮我呈的药。” “这药若有问题,自然不需你亲自端来。”慕洵靠回椅背,手指交叉覆于身前,“倘若你真有拿刀的本事,现在也轮不到同我多费口舌。” “那位大人让你伤我胎腹,用以表明忠心,后再为你更名换姓、买官提职,从此便可以如日登天平步青云,是也不是?” 那小门仆似是被戳中了心事,眼色里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冽,慢慢将药盘放下,右臂下垂,掌腕处露出一截以麻绳扎紧的刀柄,“大人要是能开出更高的价码,我这刀刃倒也未必会伤你。” “你当真以为那人会帮你逃脱?” “既有许诺,自是如此。” 慕洵瞥过那人右腕,盯着他发狠的眼,面上仍无惧色,却是缓缓问到:“我近日身子不好,早朝未上,书房少进,不仅鲜有客人登门,就连曾经常来的陛下也未派人探望,是不是因此叫你觉得我慕凡矜难获重用了?” 少年一愣。 “李彦啊。”慕洵深叹一口,清亮的明眸中显出浅淡的悲哀:“我前些日子得空看过你写的排律诗。” 门仆闻言瞪大了双眼。 “你的字是不错的,诗也有些风采,想来徐管事应当是个负责的老师……” “竟是你让他教我?!”少年打断他。 慕洵并不答话,只是盯着他闪烁大骇的眼睛,待他一阵惊惶过去,接着缓道:“徐管事早年中过举人,承先父大恩才甘愿屈尊作我慕府小小管事,让他做你的老师,当不算辱没了你。” “你来府上那年不过十岁有余,却能识得不少字,笔迹也工整有形,想来若不是家道突然败落,举目无亲,也不会卖你到这里受委屈。” “我那时年岁也轻,又常去宫里,回来还要伏案,实在腾不出空闲教导你,只好辛苦年迈的徐管事费神相济。本想着再过几年就送你参加乡考……” “大人,莫要说了……” 那少年听着慕洵的话,眼尾一阵阵地泛红,掌中匕首“哐当”一声掉落于地。 “追名也好,逐利也罢,你有心正道,自是好的。”他话音一转:“只是有些事情,今日我不告诉你,恐怕明日也未必有人说与你听。” “你本门户不低,心有大志,又因年岁尚小,一时受人蛊惑犯错,我不怪你。” “当初式微,是先父买你进府予你生途,我于你并无恩惠,你不忠信于我,我不怪你。” “今日你藏刀于袖,趁身周无人欲意伤我腹中婴孩,然因尚存善念一时犹疑未果,我仍然可以原谅你。” “可是李彦,父母赐你一个‘彦’字,当是盼你终成英才、光耀门楣,若你摧眉折腰行不义之事,你如何能叫自己心安,待到作古你又有何颜面再见双亲呢?” 小门仆满眼噙泪,双膝瘫软委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一寸寸地断掉了。 “你且告诉我,到底是哪位尊贵要寻我孩子的麻烦?” “是唐敬之,大人……” “大人!”皎月笑吟吟入了屋子,但见看门小仆委顿于地抽噎地哭着,慕洵靠在椅上按着侧腹冷目盯着他。 “可是出了什么事?”皎月拎着几包裹着牛皮软纸的东西往桌案前走,小心翼翼看着两人的神色。 “无甚大事。”慕洵忽然松了眉头,对皎月说:“这孩子方才脚下打滑,险些将药汁洒到奏折上,叫我好生数落一番。” “这样啊,”皎月转头看了看那位与她不差几岁的少年,嗔怪道:“李彦你也是,多大的人了,大人说两句竟还掉眼泪,羞不羞呀!” 那小门仆听闻慕洵的话,一时又怔怔地跪立在那,下意识将匕首掩住。 “大人也该宽宽心,听说揣着肚子本就容易烦躁生气,您又是个爱公务的。”这位小婢女将纸包放在书案边,又将桌上的奏折码放齐整,“您看,这金贵折子不还好好的吗?” “还不回去。”皎月努努嘴,示意少年快走。 见慕洵无话,那李彦立刻会意,甩下一道耻泪捂着袖子跑了。 “大人也真是,平时婢都难见您生脾气,这回竟同一孩子发火了。”她摊开那叠油纸,将里头的东西堆在玉盘中码成一座小山,往慕洵手边一递:“喏,大人点名要的西市鸭油麻饼,婢可是穿过大半市集在城中另一头排长队买的。” 慕洵看着那焦黄面皮上松散焦香的芝麻碎粒,忽然反射性地往后避了避,歉疚地笑了,抚着胸口对皎月说:“刚喝了药,闻着油香不太舒服,你不如替我拿去给大家分分?” 皎月听他这话,心中总要有些怨气,又怕慕洵为难,只得咬了牙,抿嘴假笑道:“好嘞!知道大人从不吃麻饼,这回托婢去买,定是要一饱大家的口福,您说是吧!” 第14章 ================ 月上中天,僻静的街道上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伴着远近几处声调不一的犬吠,三道黑影噌噌翻越府墙,潜入慕洵房中。 其中一人守在门前放哨,另两人一个候在偏门处,一个提起短刀缓步挪到床帐前,对着隆起的薄褥抬手便刺! “呃啊——” 手起刀落,短刀带出轻微风响,却在触及薄衾前被人捏紧了手腕。 他哀叫一声,只觉腕骨剧痛,恐是断了。 候在偏门那位闻声举刀,被中人旋身扫过去,将人一把撂倒,那人哐的撞在沉桌上,捂胸咳出一口鲜血。 未待对方反应,被中人闪身跃起,擒住来人咽喉,怒道:“还真是唐敬之的人!” 朦胧夜色,窗棂将他的侧脸割裂出几道暗痕,来人惊瞪双眼,呼吸困难,却还是惊诧地张大了嘴:“张……” 张继横眉剜他一眼,偏脸看向卧房外现身的慕洵。 他衣冠未散,仍是一套白日常服,皎月静跟在身畔,两人面前是一处摊倒的人形。 方才电光火石,就连张继也未看清外头那位是如何倒下的。 张将军目光一凛,掌中力道微松,施予对方张口的机会,问道:“就你们三个?” “咳咳,咳……是,是。”那人被他捏住命门,牙冠打颤。 “判断精准、分工明确,确是他的手笔。”张继抓下他的蒙面,拧肩反手将人绑住,收拾完桌角撞昏的那个,这才走到廊前低头瞅了瘫倒的那名放哨,问慕洵:“刚刚这是?” 他分明见着一道极快的人影,只在门前一晃,放哨就倒了。 “厨房杂役。”慕洵答道:“前些年陛下安排的,澄州菜做得不错。” 张继了然。原是陆戟留过一手。 “辛苦将军,这几位还要劳您处理。让大人身险相护,在下无以为报。” “慕大人客气,”张继绑好最后一位,将人丢到一边,抱拳笑道:“倒是希望今后能来贵府蹭上一顿佳肴,澄州菜听说不错。” “随时恭候。” 慕洵送别张继,循着月色抬头望去。 今日月光浅淡,半块鹅梨挂在天上分割黑白,乌压压的云层不时调换阴阳,空气潮湿,颇有些冷意。 慕洵走至庭院,拢了拢身前的外衣,放横手臂在腹前搂护着。 “夜前下了雨,这会儿又湿又凉,大人莫要寒了身子,赶紧歇息吧。”皎月见他驻足,皱眉劝道。 “这些天已然歇够了。”慕洵似乎回着她的话,又似乎不是,“劳你准备,待会儿梳洗一下,我换套衣服。” 皎月脚步未动:“大人干嘛?” “去候朝。” “众卿平身。” 陆戟捏紧龙椅扶手,尽力将目光从许久未见的慕洵身上移开。 今日的朝事似乎尤为繁多,地方奏报许久不完,殿外的天色却未有大变。 “陛下,臣有事启奏!” 陆戟收回集中盯着慕凡矜的眼角余光,被这道熟悉的声线唤回神。 刑部尚书唐敬之出列,稳步走到大殿正中躬身拜倒。 “陛下应知,这位——”他划出右臂,掌指慕洵,“为固新权,杀害天族;为享荣华,祸乱朝纲;为师不正,为官不清,实乃惑君佞臣!” 陆戟心道:朕还未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几位臣子跪身拜倒,显为唐敬之同党。 “朕听说你三番两次派人刺杀慕相?”陆戟扬起声调问道,“若有质疑,上报给朕就是,唐大人此举,恐怕有暗杀朝臣之嫌啊。” 唐敬之没料到他这样问,低头回道:“臣只是不忍奸臣祸国,愿替陛下肃清朝堂、斩断根祸。微臣一片忠心,还望陛下明鉴!” 陆戟嗤笑一声:“原来朕尚未出世的龙子竟被唐尚书视作祸根?那在唐尚书心中,朕岂不是祸根之主?” “陛下误会!” 早在陆戟反问之初,他便已冷汗淋淋。皇帝的这番问话分明是诡辩,他明知自己这祸根在指代慕凡矜,却为包庇此人,将其曲解为他腹中那块孽肉。 怎会如此?皇帝不是避讳不谈此事吗?那不入流的东西皇帝不是连天罚也不屑安排的吗? 附议的几位朝臣浑身发抖,未敢帮腔。 “张继将军一早送了几位刺客给朕,说是半夜潜府欲意行刺慕相。唐大人,那几位都有出入您尚书府的记录,人可都招了。” “陛下!陛下当体恤微臣之心啊!龙嗣之事,臣,臣委实不知!可慕洵借病大收财礼贿赂,纵使陛下怜他,也不该姑息养奸!”唐敬之见势不妙,话锋一转。 好一句委实不知!陆戟在心底翻过三回脸,忍怒深吸了一口气。 朝中臣子面面相觑。他们当中多有趁势送礼之辈,本想借此在慕洵处买得一份心安,谁料被这唐敬之当朝捅出。 “陛下。”沉静已久的慕洵开口。 陆戟终于名正言顺地看着他走到殿中,如竹身姿前罩出一道显眼的小丘,比之上次一别更要隆出一圈,沉甸甸端在他窄细的腰前,让天子眼底多添一丝柔意。 慕洵跪立揖礼,垂首捧举一叠赤封文书:“近日多有臣子为龙嗣献礼,因进宫礼制繁琐,托臣代陛下收容。凡所进献,按人名品级,皆登记于册,还请陛下过目。” 他身子笔直,玉石腰封在跪姿的拉拽下将前腹后腰撑得紧绷,看得陆戟臀下生火,几次忍不住想起身奔去将人扶起来。 方公公眼明心亮,立刻前去接过名册,托着手臂将慕洵扶起。 陆戟装模作样将书册翻阅一遍,自语般笑道:“诸位爱卿大方,送给朕不少宝贝啊。” 朝中无人敢言,各个低头掂量着自己脑袋的重量。 “不过唐敬之,你的事情朕可不能不管啊。”陆戟矛头一转,盯着唐敬之金纸般绝望的脸色,微扬唇角,“也罢,朕不杀你,免得落下个徇私枉法的罪名。” “我朝律法,恐怕没人比你这刑部尚书更清楚了。欲伤龙嗣、行刺重臣,不管是哪项罪名,自去天牢领罚吧。” “还有诸位,”陆戟转眼看向几位胆小的附议之臣,“停职待查,若有结党,严惩不贷!” “退朝。” “退朝——”方公公将声音传向殿外,传话的太监层层宣告,将早朝结束的信号传彻宫廷。 唐敬之下狱,朝臣四散离去,纷走的谈话声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兼同党争之外令人唏嘘的寒气。 张继刚出殿外,思量间想起前几日同陆戟约练骑射,折返殿前,却见小皇帝正殿未出,奔向慕洵朝前站定的位置,蹭下巴贴脖子,将人环腰抱得死紧。 肉眼可见的死紧。 殿外晴空万里,微风习习。 他忽然觉得今天光线太暗,不大适合骑马射箭,于是摇了摇头,向避着脸看过来的方公公比了一道手势,转身回府。 那道手势是飞禽展翅之意,语做——咕咕。 至于算是谁放的鸽子,他可不敢说。 第15章 ================ 面对小皇帝突如其来的紧拥,慕洵拍了拍他低头微躬的脊背,浅笑着说:“陛下搂松些,压着微臣肚子了。” 陆戟没作声,倒是自觉地松了手,从后头滑到两侧轻扶着慕洵的腰,满鼻温湿的热气直往他颈后喷。 他想起早朝前张继跑来同他汇报慕洵遇刺之事,还说到前一阵去慕府探望却见到慕洵昏睡不醒,问他们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准爹又在干嘛。 陆戟红了眼答不出,总不能说这些日子他除了忙于政务就是在莲花池旁边掰花瓣,还边掰边念叨:“老师爱陛下、老师更爱我……” 最后的结果是慕洵有三百八十次爱陛下,只有三百七十九次更爱他,以及一个秃噜了一半的御花园。 他又想起暖阁那晚,慕洵难受得直不起腰,却坚持要独自出宫回府,还说既然做戏就要事无巨细的表演,骗过身边并无立场的宫人卒子,才有可能迷惑敌人。慕洵不准他派人相送,更不准他亲自搀扶。 那天陆戟站在暖阁窗边的阴影中,目送那个步履蹒跚,几次扶住宫墙躬身欲倒的人影,只觉得胸中某处被反复碾压,几乎碎作齑粉。 他撂下朱笔,笑得倒像要哭,避着张继的眼睛道: “凡矜说,朝局不比策论演习,时局即逝,再无良机。倘若朕不能趁此整顿朝局,他就请辞避世,与朕不复相见。” “他说朕必为明君。是他所求,朕无法驳他。” “今天留下陪朕,好不好?”陆戟拥着他不愿放开,语气中满是关切与央求。 慕洵想着府中案桌上还留着前些日子昏睡静养堆积的文书,沉思片刻,还是松口道:“好啊。” “只是陛下得容臣回府一趟,”慕洵将手移到自己腰侧,覆在陆戟的手上,“臣得换套衣服,这朝服有些紧……” “皇宫里什么衣服没有,凡矜若是嫌弃,朕可以命人去你府中取来。”陆戟知他意不在此,特地跟了他的话往后说。 “陛下误会。”慕洵垂首,欲将陆戟推开行礼。 陆戟好容易见到人,哪能容他这样拘礼。 于是他顺着慕洵那点微不足道的文臣力道假模假式的往后倒,引得慕洵当即心惊,立刻伸手捞他,然而这位正值青春的小皇帝倒到半途乍然站定,如松般苍劲的后腰一紧,将迎面扑过来的慕洵顺势带进怀中,膝盖一弯就将人打横抱稳了。 以至于慕洵被他双臂搂着,一口心惊的凉气还没抽完。 他即刻意识到陆戟这一番捉弄,眉心一皱,语调却仍是平平:“陛下如此待臣成何体统?” “哎……都说要陪我,凡矜你怎么还要端一副君臣架子。”陆戟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并未责怪,于是笑叹一声,“况且你身子都这样了。” “臣自己能走。”慕洵知他向来不甘愿拘于礼数,此番又忍了许久,定会一如既往溺待他,他虽无排斥却也毫无办法,只能好话赖着说,“陛下将臣放下,微臣今日就不理政务安生陪着陛下。” 陆戟知他素来低调秉礼,也不是个示弱的性子,定然羞怯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抱着,因此尽管不舍,还是将人放下了,“君子一言,老师可要以身作则。” “自然。” 尽管如此,陆戟还是扶着他的后腰不愿撒手。慕洵不忍再拒,只能由他托着,在垂首经过的宫人面前避着脸满面羞红。 “平日那样清冷冷的,还真没见过老师这样脸红。”小皇帝带人进了御书房,立刻环过手解开慕洵的腰封。 “陛下太失礼了!”慕洵伸手将腰封抓牢,另一只手固住陆戟的手腕。 陆戟闻言松手,也不是头一回被他拒绝,只能无奈道:“那你自己来吧,我不碰你。” 慕洵怔住不动,脸上羞愤更甚,眼见着从眼底生出成缕的水光,眼尾与耳垂更是鲜红欲滴。 难道分别的数日,他竟只是满心惦念此等云雨事?况且房门大敞,白日宣|淫,他居然连仆从也不避讳!天家重地,书房正殿,天子任性妄为便也罢了,竟还要他自己动手宽衣解带……这实在是、实在是出格的羞辱! 他看着面前满面无辜甚至唇间含笑的小皇帝,堵了满口的失望与痛心,喉间哽了半晌,方咬牙挤出一句:“……放肆……” 陆戟盯他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老师自己说朝服紧了些,我不过让你自己取下腰封松松身子,怎么是我放肆了?”他一面忍笑,一面背着打手势让殿内的宫人退出去。 慕洵难以置信地凝紧视线盯着他,脸上更红了,蓄不住的泪滴连串成股,滚珠似的往颊边落。羞愤、恼怒、愧怍……不知怎的,他一边在心底冷静且锐利地批判自己失态,一边不受控制的流泪与颤抖,腹中孩子大抵感受到这份强烈的情绪,不安的在里头翻了翻身。 他慕凡矜从来是浅淡清和的品性,流言蜚语尚且不怕,为何这区区小糗却叫他如此失控? 他不明白,皇帝也不懂。 或许如御医所言,孕者气躁,慕洵心中一根肉弦紧绷良久,这会儿刚一放下,积攒的情绪如害喜难症般翻涌返上,他这样温凉的品性,到底不懂责骂,一句“放肆”就冲到激愤的尽头了。 陆戟缠着他久了,对他愈是了解,因此赶紧屏退众人,背过身装作查找书卷的样子:“凡矜你想看什么,古今通传、奇闻轶事,这里什么都有。” 久未听慕洵答话,陆戟只能接着自言自语:“朝政奏疏也行,看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话音刚落,只听殿外传来一道女声:“奴婢皎月,叩见陛下!” “赶紧进来,”听闻是皎月送衣而来,陆戟如见救星,“快给你家大人换上吧,朕出去透会儿气。” 他倒也不是特地避着慕洵换衣,只是当下这情况皇帝自己委实没法同他安心交流。一者是慕洵需要冷静,二者是他确实难保自己不动邪念。 结果竟是陆戟一位堂堂九五,按着太监总管方公公的脑袋,俩加起来能只手翻覆国家政权重心的灵魂人物,齐齐趴在御书房门外听墙角。 里头不大却清晰的传出二人对话声连同脱换衣物的窸窣声响: “大人怎么哭了?可是陛下……” “没有,是我错怪他。”慕洵仍带着鼻音,“……我也不知为何,方才瞬间就恼了。” “大人定是昨日受了惊,您有着身子,心里牵挂自然重些……他动了!大人!婢还是头一次摸见他动!”皎月毕竟年纪小,摸到胎动又惊又喜。 大概让她摸了好一会儿,直到慕洵稳着声轻笑道:“好啦,他都睡着了,你若是想摸,回府后有的是机会。” 皎月咯咯直笑,末了还故作老成叹一句:“婢倒是希望他能多安生些,免得大人成日难受。” 里头二人换好了常服,外面俩趴着墙听得意犹未尽,尤其是陆戟,原本满心感谢皎月前来搭救,听到半途就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丫头片子小手挪开,自己上阵帮着慕洵整理衣裳。 直到皎月推门出去,外头一对儿主仆还蹲在窗镛底下贴着耳朵嘘着声,挤眉弄眼的不晓得对着什么暗号。 皎月心道,这小皇帝到底没变,之前是扒着慕府书房的窗子听大人聊书谈话,现在成了陛下,个子蹿得比慕大人还要高,心性却还是没长大似的。 “陛下,奴婢告退了!”她刻意朗了声音,惊得方得贵扯着尖细的嗓音“嗷”得一声叫唤。 陆戟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来佯作无事,冲皎月招了招手,悄声道:“你家大人气消了?” 皎月跟他也算熟人,张口没好气地说:“陛下应当听得很清楚吧?” “倒是小声一点!!”陆戟哑着声提醒她,“朕刚刚说话做事确实欠妥,你家大人都红着脸气哭了,以往朕都没见他红过脸,是不是朕今天别想进门了?” “啊?”皎月被他口中一连串同慕洵搭不上边的词语弄懵了,“陛下说得是我家大人吗?大人只是自责,说自己情绪失控了才流泪。” 不怪她不相信,哪怕是陆戟或是慕洵自己也不理解。 当初猜忌他狠辣,现在又不解他脆弱,可他明明应当最清楚,慕洵温和且坚定,握竹的指尖可以肆意泼墨这山河天下。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份若即若离的喜欢?或者说,这份陆戟经年不断挥洒的喜欢,真的可以动摇他遍布社稷的襟怀中柔软的某一处吗? 老实说,陆戟从头至尾都在患得患失,当初他不愿夺嫡,只希望自己不要被这座华丽宫殿装饰的囚笼束缚真心;现在他励精图治,其实也只是渴望着能有真正同他齐目并肩的一天。 他总看不到慕洵的最深处,因此他总是怀疑,慕洵这般谋划牺牲究竟是因为喜欢,还是给他精神上的犒赏?他口中的温情、床畔间的默许,甚至是面上的羞红到底因为他是陆戟,还是因为他是君王? 直到此刻,陆戟终于悟得一二。 名位权势皆非他所爱,既是不在乎的事物,纵然为他人所蔑,慕洵自然无可动容;而才情机遇是他掌中之物,纵然遭人妒恨排挤,他总能先人一步,赶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力挽狂澜;唯独这份忠于本心的情感,既与他人无关,就无从窥见,既难以预知,就无从自控。而未知的东西最骇人。 用情愈深,心愈难安,情则愈难操控,因而愈演愈烈,终致爆发。 或许连慕洵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明白,他对陆戟这份自身难顾的奉献,或许并不只是那份为师为臣的职责,也并不只是他为公天下的鸿图大志,就好像他想不明白自己拼力护于腹中的这团血肉,到底是因为他舍不下这条性命?到底是因为他要以龙嗣作为扭转朝局的契机?那么缘何在那场酒宴过后的马车中,他明明拒绝柳枫的医治,捂着那剧痛难耐的一小团,心中却盛着比之更烈的悲忧? 慕洵立在屋内,身上是一件浅黄描金的罩衣,领口袖边用银线勾了菊瓣。他不常穿这套,可今日遂了皎月的心意,同陆戟耀目的帝王贵金打了个照应。 他早该明白了。 他正欲出门,却见陆戟进来,二人相视,并无多言。 他们早该明白了。 第16章 ================ 快到正午,方公公笑着问陆戟往哪里传膳,陆戟左右不想慕洵累着,又知他惜书不敢直接传来御书房,见屋外春光大好,于是干脆悄悄命人在院外搭了木质的四角凉亭用膳。 亭内只设一张宫廷中寻常的四方桌和两把方椅,桌面不大,榫卯处镂空雕着应景的桃枝。 慕洵知他心意,也不多言,自然地坐到对面的红木方椅上。 好远。陆戟想:到底是谁摆的椅子,叫朕连凡矜的头发也碰不到! 他懊恼的皱了皱眉,盯着试膳太监头顶的帽穗满心踌躇。 凡矜都坐下了,总不好叫人再站起来,若是怨怪那群奴才也太没面子,自己虽不是太要脸的人,但好歹是天子之尊,再像从前那样耍脾气定会让老师失望。怎么办呢? “陛下,”慕洵突然起身向他拱手,“微臣逾礼,此处阳光有些刺眼。”语罢,他立刻俯身搬了木椅往陆戟的近处移。 方公公一个大惊赶忙上前帮忙,“大人倒是慢些!好歹和奴才说一声呐,实木椅子这样沉,您倒是担心着身子。” 小皇帝一时愣着,没成想他早已察觉自己的心思。大中午的太阳好好在头顶挂着,凉亭尖顶遮的严实,其实哪有刺眼一说。 待他回神过来,慕洵正端坐着凝视桌边繁复精妙的雕花,后手不起眼地撑了一把腰。 能做到如此,陆戟想,可能也是慕凡矜主动示好的极限了。 陆戟有时候挺不满意“柳”字,之前是因为暴脾气的柳枫,现在是因为坐怀不乱那个柳下惠。 或许是因为慕洵向来正经自持,又奉先帝命做了他几年太傅,加上之前他任性妄为弄得慕洵见了血,以致陆戟开始犯怵,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做浑事。 现下午膳也吃了,茶水也续着,开春天气暖融融的,隔着御书房的窗牖混进温吞柔润的光。陆戟提着朱笔,捧了一道奏疏眯着眼看,总要心猿意马的朝慕洵瞟去几眼。 慕洵坐在不远处的木榻上,身前一方矮几,两罐透光的琉璃中盛着黑白玉棋子。 他既允诺今日不理政务,就定然不碰朝册,于是自持双子,云淡风轻的执掌一盘肃杀。 原本陆戟吩咐方公公陪人摆棋,后来嫌他立在慕洵旁边碍着视线,就给叫回来研墨。方得贵何其精明,立刻会意的跑到角落隐起来。 陆戟见他专心致志地摆棋,手起子落,“啪嗒啪嗒”的玉响甚是悦耳。 慕洵这身常服其实风流飘逸,只是他向来动静不大,因此穿在身上只是软软地垂落着。此时他侧身坐在榻上,衣摆层层堆叠着,又因不束腰身的缘故显得格外轻盈。 到了棋局拐点,大抵是太过专注,陆戟瞧见他不自禁地伸手托了腹底,一道圆润挺翘的软弧浑饱饱的呈在他身前掌中,一下让这幅仙人着谱的胜景添出一缕人间况味。 陆戟先前只是扶了他的侧腰,朝服腰封撑得紧,这宽大的衣裳又掩着虚实,没成想孩子长得这样快。 他们的孩子原来长得这样快。 “陛下这样三心二意,折子恐怕到明日都批不完。”慕洵将腹下的手移到矮几上支着,被他明目张胆偷瞄的视线盯得僵了。 “朕、朕没走神,这不正看着折子呢。”陆戟自认不着痕迹地擦了一把口水,又将早已干涸坚硬的狼毫笔尖重新蘸上朱墨。 慕洵也不揭穿他,只是垂眸笑道:“微臣陪着陛下办公,陛下若是耽误太久,臣也不敢休憩。” 天子一听这话,哪还有闲心赏美人,即刻叫来方公公伺候笔墨,端身静心,埋头苦览。 督促皇帝有时也像带孩子,只要摸清对方吃软还是吃硬,对症下药,定能顷刻起效。 慕洵做太傅时实在将他摸得透了,陆戟根本不是吃软或吃硬的性子,他只吃着慕洵自己。 当年的九皇子只因认他做老师,毅然决然撇了花间柳巷缤纷芳草的留恋,修身正心成了先帝臂膀。先帝总夸他,说他将陆戟救出了享乐窝,却不知他满心歉疚。陆戟勤奋好学、知人善任,仿佛只是为了得他一句夸奖。热情的少年不爱坐拥天下,不爱受拘束,不喜欢板正,闲散却有灵。不是讨慕洵喜欢的性子,也不知为何会喜欢慕洵。 慕洵静若深潭的一颗心,一直凉阴阴的沉在湖底,被他流火似的翻混搅晕了,竟也隐约生出热来。 可过去的九皇子成了天下尊主,却仍视他作心尖的深念,说实话,他喜忧参半。 方公公平日总听皇帝抱怨折子多,一页页的翻过就入夜了。怎料今日听慕大人一语,陆戟如有神助似的,一点磕绊未打,傍晚便将奏本处理齐全了。 直至陆戟停笔,慕洵自始至终只是静坐着弈棋翻书,榻上并无可以倚靠的物什,几个时辰那样端着,腰背早已酸麻的几乎失去知觉。 方公公一直在旁看着,陆戟聚精会神跟老臣们在笔下风云较劲,慕洵静着脸好似并无所谓的翻书起笔,两边他都不敢打扰,憋得背上直冒汗。 恰逢御医日常前来请脉,方公公如获大赦,赶忙让人将两位都看看,别再累着哪个。 “慕大人身体可还行吗?”没等陆戟问话,方公公倒是先开了口,被主子一记狠眼瞪熄了声。 “他如何?”皇帝早在批完折子后,红笔一撂,飞也似的坐到榻边要和慕洵说话。 “慕大人脉象已然好多了,只是显着疲累。”上回暖阁一事传的御医间人人自危,此刻这位切脉一探,是打心底在高兴,“腹中皇子也稳了不少,不知是哪位妙手的调养?”他望着慕洵,倒是真心诚意的询问。 “他叫柳枫,是从医世家出身。”慕洵答道。 “姓柳?难道是柳从善的儿子?”御医自说自话间又搭上慕洵腕脉,“原来如此……那孩子定是下了一番苦心。” 又是柳枫?小皇帝守在一旁不爽,“柳枫不是老师府上大夫吗?” “是微臣的朋友,”慕洵这才想起他一直误会着,“那天情急,微臣分不出精力再同陛下解释。” 陆戟回想起那天雪中长阶下刺目的红,愧从中起,只觉得过去许久,痛却未减。 他眨了眨眼,待心霾散去,握住慕洵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问道:“身子乏吗?” “有一点。”既然说了要陪他,慕洵也不愿再逞能。 御医闻言告退,临走时拉过方公公出门,悄声道:“这春日虽暖,可夜里还寒着,慕大人近日身子虽稳了,可到底底子薄,受不得太过的……公公当明白,让陛下收着些!” 方公公连忙应道:“多谢大人提醒。您且放心,奴才心中有数,定将他看好。” 第18章 ================ 慕洵回府已是五日后。 春花渐落,早荷含苞,慕府一派清净,竹枝仍是如常的葱翠。 徐管事带着门仆早早在府门前相候,一见慕洵无恙便欢喜地迎了上去: “大人可算回来了,柳神医一早来了,正在书房候着呢。” 慕洵浅笑道:“他费心了。” 待进了书房,柳枫果然坐在客椅上倒腾他的医箱,闻声头也不抬,先起了一声哼笑:“皇宫好啊,里头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好喜欢呆在里面。” 慕洵知他心忧,宽慰道:“我这几日都在歇着,走动也少,倒是懒怠了。” 柳枫最清楚他的风格,只要是身上没挨着大痛,没批折子批到上早朝,没绕着城墙大跑五圈,那都叫歇着。 他径直将人按到对面花梨椅上坐着,一搭脉,皱眉看了慕洵一眼,又侧目看一眼站在旁边满脸期待的皎月,长叹道:“回来就好,虽太频繁了些,到底没把你伤了。” 柳枫说得不算直白,却叫皎月听懂了,未出阁的小女婢偷看慕洵浅淡的面上生了羞,回想半年前那惊天动地的一晚,脸上顿泛绯红。 “皎月,厨房煎着药呢,麻烦你去看看火。”柳神医见这主仆俩都不是放得开的,赶紧支走了姑娘家,好让慕洵心底羞弦松下一些。 皎月也是明白的,也不顾慕洵是否允了,立即低头称是,红着耳根快步走了。 柳枫问他:“身上难受吗?” 慕洵缓缓吐了口气,这才伸手摸了摸腹侧道:“早上朝前有些发紧,这会儿好些,就是动得厉害。” “是你太纵着他了!”柳神医上前弯腰,覆手在他胎腹上四下摸按一番,又问:“这几天都折腾半宿吧?” 慕洵浅笑,向后撑了只手,微微仰着:“怪我,是我放纵了些。” “怪你?是怪你。”柳枫很是无奈,一面起身叉着腰想药方,一面说:“怪你慕凡矜前半宿挨着那位的折腾,后半宿又被这小的搅,起身上朝参舌战,静来御屋批奏章,指不定得了空还要绷着腰陪那小皇帝看花逗鸟什么的,你是歇得太狠了。” 慕洵被他说得心虚,手往腹底挪了挪,托出一道饱弧来,额上覆着汗,面含愧色:“是不是亏着他了,动得这样厉害。” “他好得很,跟你在宫里见了世面,现下欢腾着呢。”柳枫接着道:“倒是你,若是再进宫待两日,估计我又得和上次一样,喊魂似的给喊进宫去。” “不过……那事上他还算不错的,你这样的身子也未受大伤,只是太累了。”说话间柳枫倒是兀自找了纸笔来,伏在矮几上开药,似是自语:“不知是不是看过《分桃梦》,或是《混阳秘》之类的,里头挺多护着肚子行|房的方法,我见最近巷子里卖得脱销,要不买来你看看?” 慕洵在旁听得身子一顿,肩上发丝颤落几缕,沉着羞音道:“不必了。” 柳枫本是医者,对这种事并无太多羞心,只视作正常的生理需求,尤其是慕洵这时候,适当疏解反倒有益身体。 见他拒绝,柳神医也不强求,料到宫里那人定然是学了法子的,之后若是需要,撺掇慕洵找他便是。 待开好了方子,柳枫镇纸石一压,笔尖一涮,开口问道:“今日小皇帝舍得放你回来了?” “他见我疲累,觉得回府能休息得好些。” “跟我说实话。”柳枫见他面不改色,肝火顺着心直往嗓眼飙。 “我批了礼部周山祭天大典的折子。”慕洵坦言。 “什么时候?” “两月之后。” 柳枫长吸一口气,撑开手掌按着额侧穴位,语调中满是忍怒:“周山那样远,车马劳顿,你是怕腹中那个长到足月不好生吗?” “柳枫,周山领军原是六皇子的领属,隐患不除,我心实在难安。”慕洵刚抚下腹内一阵涌动,端直了身子正言道:“况且陛下新君继位,大典仪章必循祖制,今年若是耽误了,来年恐要多生变故。” “你随我同去,如此可好?” “可好?”柳枫被他气得失言,“我若是不去,恐怕这龙嗣半路就得颠出来!到时候全天下都要称颂你慕相能耐大,祭天前还生个小天家给祖宗神仙添分眼缘!” 皎月端药进屋,正见柳枫满面怒气,而她的主子坐在原处仍然神情平静,竟觉得这样也是常态了。 “柳神医又在生气?可是大人身子累着了?”皎月问。 “他可不累!他可是全天下最不嫌累的大丞相!”柳枫药箱一背,药单子往皎月手里一塞,赶着步子就要回去。 “柳神医?柳公子!”皎月喊了几声,却见柳枫头也不回窜出府去。 “莫要看了,皎月。”慕洵将她唤回神,“待会儿去厨房取些杏仁糖饼给他送去吧,当是赔礼。” “大人怎么惹他了?婢见柳公子向来佯怒,今日怎会如此生气?”小女婢眼睛扑闪闪的,面有疑惑。 “是我身上累瞒了他,他气我不信,这才跑了。”慕洵起身渡到案后坐下,从成摞的文书中取下一折,对皎月说:“药我一会儿喝,先去医馆帮我道声歉吧。” 第19章 ================ 君主祭天不似出游,因此与天子同行的队伍中多是朝臣近侍,鲜少女眷,偶有偷携侍妾侍倌的,只要不四处张扬惹是生非,旁人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罢了。 周山处国土西端,离皇城甚远,今年又是陛下初登大宝,因此仪仗格外盛大。除却陆戟驾乘,更有车舆二十八顶,载二十八位文臣武老及其随侍,另有十六位在朝武将御马而行,随行礼乐亲军、医官膳侍,一应俱全。长阵浩荡,旌旗出警。 若是行军,此番长途也要疾行二十日,更别说这些华贵车舆中不是老身贵骨,就是弱体冠儒,礼官按赶着脚程算过去,到达周山安顿,怎么说也得行满一月。 陆戟御舆前架六马,都是能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驹,张继携副将骑马并行两侧,沿途护驾。 说是护架,其实不过是做个样子。这一点张继比谁都清楚,因为天子六架内空无一人。 而我们身担九五尊位的陛下陆戟,此刻正身处紧邻皇舆的四架马车内,华袍锦垫、软榻玉食,正搂着怀中美人合目小憩。 尽管以上叙述多有柳枫脑补夸张的成分,不过一辆小小的四架车舆,被陆戟命人塞全了软垫绣枕,里头还加设了一张供以摆放吃食的小案,连驾车的骏马也是从天家马厩中甄选替换,因此从外看与旁人马车并无分别,可内里乾坤大有。 车里被添了这些物什,于慕洵自是有益,然而物什以外还活活挤进一位高大精壮的年轻君王,将小巧的婢女皎月同本就缩在边上挤着的医家公子给赶到了车前马夫板上坐着。 暖风迎面,大道荫凉,正是行在远离城庄的风凉道上,柳枫捏着马绳转头看向放腿在车旁晃悠看风景的皎月:“皎月,我觉得这儿好颠,我屁股都颠疼了,你呢?” 他一个劲儿朝女孩使眼色,意思是里头垫子软,咱进去坐坐? 皎月打记事儿起就没出过这样的远门,正行的大道不比皇城繁华,却很有野趣,野花烂漫、草色青青,引得小姑娘睁大眼睛收了满心满眼的美,更没有一点疲累:“柳公子要垫子吗?婢带了备用的,要不给您拿来?” “那太麻烦,我不必了。”柳枫赶忙摆手,转头却见张继缓了马蹄与他们并行。 大将军不知从哪掏了描着虎纹的垫子在手上,伸手递给他,眼神一挑。 “哟,张将军心细。”虽然他本意不是垫子,但将军出手相予,这一番心意他总不能不接下。 张继瞧他堆笑,眼底却是大计未成的神色,心下甚是了然,于是马绳一牵,靠近皇舆留话道:“柳神医客气了,小姑娘身骨轻不禁颠簸,还请神医代小将相送。” 却见柳枫笑面一滞,瞪着马上矫健挺拔的背影将顺手塞到身下的软垫狠抽出来。 说实话,这贴着屁股的木板子颠久了是真疼。 再说车内。 陆戟左塞右填的给慕洵造了个窝,二话不说自己率先瘫进去,又招呼慕洵靠在他怀里。 你还别说,就他这副纸醉金迷奔赴温柔乡的纨绔模样,如若不是只在此处候着慕洵一人,倒真有几分劣等勾栏玩客的味道。 慕洵被他招得只想冷脸,耐不住腰上确实承着重,只好找块干净地方挨着沿坐了个榻边,微倚车壁由着他小孩儿似的胡闹。 当皇帝本就是无归之路,倘若此刻连他也不容陆戟从那高位上卸下,嬉笑攀跌,一如既往,那么世间就再没有容他放肆的人与事了。 陆戟见慕洵不入他怀,道他循礼矜持惯了,连这种宫人侍女也不在身边的时候都不想着放松一会儿,非要凭白撑着身子同他讲君臣礼?还真是他慕凡矜能干出来的事。 他同慕洵都着了常服,毕竟周山未到,又没有红墙黄瓦束着,于情于理没有正装整冠的必要,加之天气渐热,众人都穿得轻薄,愈发显得这满满当当的车壁间情味更生。 陆戟起身去攀慕洵的手臂,修长纤弱的一截藏在白衣素纱里,攀在掌下的温骨玉肌不堪一握,让他顿生心失。 他起身搂那人肩背进怀,抚着他衣下单薄的身子,说道:“我原道让你回府能休养的好些,为何还是这样瘦?” 慕洵任他搂着,腰后承着他精干的前身,倒比那些软枕受用多了。 他抽出手臂,反握住陆戟手背往身前覆,终于面生笑意:“陛下倒是问问他。” 陆戟难见他主动,赶紧趁机全无死角地摸了一圈,叹道:“果真鼓了不少。” 看慕洵并无回避的意思,小皇帝野心一横,还是顾自瘫下将人抱进怀中,一副誓做青楼客的派头,循着宽敞外纱探进手去,隔着薄软的肚皮和孩子逗趣。 “陛下太过……”慕洵察觉他修长温热的手指往衣襟里触,立刻伸手按住。 “只是摸摸他,凡矜你放松些。”陆戟感到他绷着身子甚是防备,“我自是知道现在碰不得你的。” 语毕,慕洵虽未答话,陆戟却清晰的发觉他软了身,抓着软垫的手指也松了,悄悄移到腹侧撑着。 陆戟知他松下心弦,心底欢畅,手上寻着孩子踢动的位置打着圈儿轻揉,几次绕到孕脐前头,又小心地回旋儿绕开。 后来孩子逐渐小了动静,陆戟更是并指在他腹侧缓拍轻哄,招得慕洵本就不足的精神更加乏困,竟在天子怀中焉焉小憩,尽管衣衫不雅,却也难得平静地睡着了。 陆戟原本憋了句话要同他说,是他灵光乍现为这个未出世孩儿想到的名字,可惜气氛静好,他不忍打扰慕洵休息,一时便收回心里去。 这是出行的第一日,因此哪怕已经颠簸数个时辰,慕洵仍能如常端正,笑着受他胡闹。 第20章 ================ 车队行至第八日晌午,柳枫突然被一随车小侍火急火燎叫去后头看诊。 他本不情愿,让那小侍去找御医,寻他做甚?那小侍俯身说,不是大人有恙,生病的是他家大人新得不久的侍倌,这回非要跟车队出来,现下难受的很。 柳枫自是排斥,心道不过是些矫情出的毛病,人家同老爷撒娇,也轮到我去受恶心? 结果小侍摊手一锭白银,柳枫立刻下车跟去,入帘一看却是惊了眼。 车里糟糟一团,几件中衣亵裤散乱在车板旁,怀里抱着那年轻侍倌的男人少说也年过半百,赤|裸半身抚摸着枕在膝上皱眉蜷缩的男子满面心忧。 “柳大夫是吗?快看看他!” 柳枫只想赶紧从这满车情|麝的味道里躲开,话也不说掀开那侍倌身上草草盖着的锦袍,见他捂着肚子面失血色,赶紧搭脉一探。 “腿分开我看看。”柳枫起身欲查,却被那小倌反手抓了手腕。 他虚弱地摇头,指腹的薄茧磨在柳枫小臂上往下滑。 “就怕你们这种讳疾忌医的,赶紧分开,保不齐要出人命。”柳枫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那大人一听,哪里再容他水着一对桃花眼撒娇,沉声要他听大夫的。 小侍倌不情愿的露了后身,扩形的痕迹还显着,白露夹着红丝粘在红肿口沿羞怯地缩紧了,看得出很紧张。 “没出血,问题不大。”柳枫开口,对面中年男人倒是松了口气。 小倌身上还疼着,脸色依旧难看。 “大人可知喜讯吗?”这些大臣家里事他虽不管,可这怀着孕侍寝的习惯他却要啰嗦几句。 “喜讯?柳大夫的意思是?”不料那眼角挂着笑纹的臣子面有疑惑。 柳枫心底一翻白眼,脸上却有正色:“他有孕了,大人当让他歇歇。”说罢转身掏了一颗红丸递给侍倌,“先吃了,我之后配药给你。” 那侍倌张口咽下,抬眼去瞧大人神色。 黄尚书满面慈爱,张手覆上他尚有余痛的腹部笑道:“南君,好孩子……” 李南君这才缓了面色跟着他笑,面上的忧色反倒多过欣喜。 柳枫懒得见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料想他看着不过双十年纪,定然不想在这半百男人身前吊着,更未必愿意给他添丁。不过这是别家心事,他无需关心,便也掂着银锭回去了。 路程过半,慕洵这边情况不算好。 开头几日陆戟成日腻着他,颠久了也能安然睡下,只是起来时身上带着麻,后几日腰酸连着头痛齐齐冲上身,他忍着不说,最后竟在驿馆休息时扶着墙险些倒了,这才告诉颠塌着腰直揉屁股的柳枫身上不适。 “这症状脉上难诊,你早些告诉我也能少受些罪。” 柳枫见陆戟坐在一边捏着床板盯他,像盯着一只弓前鹿。 “陛下有心思吃我这草民的醋,不如离慕大人远点,他这头痛多半是给您成天腻着腻出来的。”他转身从药箱掏了几捆药草放在桌上,头也不回的嘱咐皎月:“待会儿点上这药草熏着,安神的。” 陆戟听他这话心里自不爽快,只待他出门就歪在慕洵身边耷拉着眉毛,悄悄将手摸到慕洵腰边揉按。 慕洵近来腰上确实犯酸,可被他如此按着,舒服里带着痒,总不能坦然睡下,便也强打着所剩不多的精力同陆戟闲聊。 宫里事情有监国臣子把持,原本是不需慕洵受累来这一趟的,可老臣归乡秋闱未至,满朝臣子当得上祭祀紧随皇帝位的竟再无他人,况且若要他这样的身子监国,只会比之以往更劳心力,算上祭天行程中的颠簸,陆戟到底还是希望他心下轻松些。 聊到后来,慕洵委实困极,泛着晕眼帘直黑,最后却是迷糊着抛了问: “陛下可知臣为何要来?” 陆戟左思右想,心里琢磨出些味儿来,却是不答,隔着锦被伏在他肩后反问道:“为什么呢?” “我要辅佐陛下……” 却是陆戟没料到的,这话混着称谓,倒像是慕洵朦胧下的梦呓。 待他再问时,却见慕洵伸手搭在腹上,呼吸匀长,显是真的睡着了。 木质车轮将细小的瓦砾浅凹放大成一道又一道坎坷颠簸,往后的十余天里,慕洵再沉的性子也被颠得服气。 大抵是月份到了,或是少有操劳的缘故,尽管他时常被赶路折腾得并无胃口,可肚子还是一天一个样的愈加浑隆。 坐着腰紧,躺久背酸,纵然带了书简也没法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似乎一闲下来,往常身上多被忽视的酸痛就雨后蘑菇似的一齐冒出来,弄得慕洵时常冷脸倚在软靠上合目抵着。 陆戟虽然不爽,可还是听了柳枫的劝,见慕凡矜精神不济时就乖乖溜回他的天子车舆里,呆到下一轮停车暂歇再悄悄蹭过去。 西边的树木比皇城生的高大,一行人满路磕绊着,随行和御医柳枫也是薅着头发顾着这些王公大臣的安危,总算在慕洵冒着冷汗,孤身挨过一阵强烈不安的胎动后,马车停在了他们最后的宿馆前。 -------------------- 搞事前奏。 第21章 (剑杀真相) ============================ “救命!” 一声惊呼,慕洵心跳一滞,瞬即清醒。 皎月被一陌生男子挟持床侧,双手侧固其颈似无兵刃,细看方可察觉一道银线缠于女婢颈间紧贴。那男子手攥银线,指掌环勒,时刻以便勒毙其命。 慕洵眸光一紧,脑内飞转,撑起身半问道:“李南君?” 与他同时有所行动的是门外的御前侍卫,软甲皮靴,手扶腰刀而入。 “站住!”男子怒喝,转眼紧盯慕洵,“再往前我立刻勒死她!” 慕洵凝眸反盯,目光沉沉,却敛有聚火,与男子僵持几息,终于沉声道:“你们先出去。” 侍卫见得此状也不敢抗命,缓步后退撤出屋门,屋门应声而闭。 此时屋内仅余三人,陆戟于别馆和礼部几位官员确认明日祭天大典的章程,柳枫在后院医阁配药,慕洵例行受诊后被柳枫按在此处歇着,安神草药熏出清浅烟气,他难得熟睡,却不料有此一出。 皎月不过及笄,同慕洵比之主仆更似兄妹,遭人束颈挟持一时不敢大动,只能忍声抽泣,颤着声音惊喊大人。 慕洵自是心焦,却仍是沉声道:“在下应当并未见过李公子,不知凡矜哪里得罪?” “我只问一句,你为何剑杀六殿下?”男子手掌银线紧箍,多生血色。 慕洵眉心一紧。 “这不过是个小姑娘,脏不得李公子玉手,”片刻后,他语生闲情,不答反问。“若需人质,不如挟我?” “你不要废话!”挟持者发如泼墨,眼勾桃花,确是李南君。他立即驳下慕洵,挣红双眼,咬牙再问:“为何剑杀六殿下?!” 慕洵见他激愤,竟如鲠在喉,半晌方才吐息缓缓道:“他拥兵自重密谋造反,不该杀吗?” “你胡说!那时先帝方逝,遗诏未宣,皇子领兵夺嫡何成造反?”李南君身形未动,面上却徒生悲色,“分明是……” 他喉间哽动,欲言又止,沉默一阵竟落下两行清泪,终愤忿道:“分明是殿下倾慕你,可你不从于他,却要杀他泄愤!” 门外一众闻而心惊。 慕洵难解其理,余光盯紧皎月颈上银丝,并无答言。 李南君接道:“李南君不过一王府艺妓,慕相自然没见过,可你慕洵的尊名我却早已听闻了!” “他每回怒而幸我,皆是因为从他最心爱的老师那里受了挫; “他怜惜我,也是因为受得他那才名最盛的老师片语称赞; “他那样喜欢你,就连床笫间也次次都喊你的名字!慕凡矜、慕凡矜……多好听啊,他陆子杰时刻挂在嘴边的名字……” 他一番自语,神色凄然,额角分明的沁出几滴冷汗往颊边滑,同泪痕混为一道。 李南君指尖轻勾,立即引得皎月连声颤吟,女婢颈上红痕凹现! “李公子当为孩子想一想!”慕洵挺身急言,当即暗力撑腰,待平腹中一阵躁动。 再言时,慕洵含腰起身,气势骤散,却语重心长解释到:“听柳枫说公子有孕不久。” 男身孕子之艰他切肤正受。其中苦楚纵然不予入心,可腹中一团温热连天累日警醒着,纵使心存社稷万民,身上却总会记着那连着心的独一个。 对方身形一僵,默然半晌,银线深缠未松。 慕洵缓步上前,柔声却道:“再过不久,你就会感受到腹中轻微的涌动,像一尾游鱼。” 他静若深潭的目光中少见地泛出涟漪,又近一步,引得李南君仰退半身:“动得厉害时,只要摸摸他,他就会很乖顺的静下来。” 连皎月也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少女见他目带柔光,往日清俊的面容竟因此平添一抹艳色,眸晕春水地凝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上,一时看得痴了,竟也淡去两分心惊。 慕洵再进,抬手覆于腹前,语调更柔:“可想摸摸看?” 李南君被他说得怔神,顺着他的目光注视慕洵缓慢抚摸着腹尖的手,指尖不觉卸力。 恍然一道疾风,慕洵猛力一拽—— “啊……”皎月一声惊呼,被慕凡矜反袖挡于身后。 李南君眉间一凛,方才察觉中计,立刻扬手一捞,抬肘勾住慕洵项颈,硬生生将他拖拽至榻,但听闷闷一声木响,慕洵仰摔榻间动弹不得,李南君臂压其肩,五指紧扣掐其颈上。 “大人!!”皎月慌忙上前扒拽,奈何女孩尚幼,无论如何不及成年男子有力,被李南君反手一挥,摔跌在地。 “咳、咳,呃……”慕洵被他缚住脖子,李南君大抵还要他说话,因此留予他呼吸的余地。 “你慕洵有何脸面让我想着孩子?”李南君俯着身子,墨发低垂扫在慕洵脸边,嗤笑道:“慕相杀人那日,倒是想着肚子了?” 慕洵蹙眉喘声,一双清眸却是毫无惧色的盯着他。 “你不知道,你不可能明白的。”李南君满面嘲色转作苦笑,“他但凡肯给我一个孩子,我也不至如此,自甘沦落。” “你一届王府乐师,确不该自甘雌伏。”慕洵气息逼仄,却生怜笑:“咳,我倒是没资格说你。” 见他面生惊诧,又道:“柳枫说你指腹有茧而掌心却无,不像是习武的,咳咳,想来是他府上乐师了。” 他斜眸看过一眼皎月,小女婢跌坐于地不敢再动,此时接过大人示意,惊觉颈上仍缠银线,慌忙挣剥下来,竟是一道琴弦。 “别拿我同你比!”李南君怒目圆睁,含泪怒笑,面生癫狂之色,“他宁愿用强也要留下孩子给你,我那样求他,却要回回被灌避子汤药!为什么!” 慕洵喉间一紧,听他满口荒谬胡言却无力声辩,只有无奈的挣动双腿,面色胀红。 “没有!大人没有!”皎月奋力推搡,势必要掰开他紧锢的手指。 弄弦之辈,虽不习武,指力却也比她强劲太多。 “让开!”李南君拂袖再挥,收回的手掌却是按上小腹。成颗汗滴自额前凝落。 皎月翻倒于地,李南君腹痛失力,指端稍松却是带出慕洵连声的呛咳。 他转而斜眸盯着皎月,面色阴沉,忍痛道:“那日他分明那样高兴,欢天喜地去见慕洵,难道不是因为他这肚子?!” 他痛笑一声,皱眉更紧,神色阴狂:“你慕洵却不是为掩乱交,才勾得他放松警惕,杀他灭口吗?以慕相之才,欺君又有何难?!” “你放肆!”皎月痛坐于地,杏目惊诧难绝,“分明是六皇子毒杀先帝,大人才……” “住口!咳,咳……”慕相一时呛喘难以自禁,满额腻汗,衬衣湿尽,他哑着声,拼力抢断皎月情急惊语,终是慢下一步。 众人闻声皆惊愣,满室内外各人唯能听清自己无边的心跳声。 “哐!——啪!” 屋门应声裂倒,御前卫脚步纷杂而踏,遍围满屋。 陆戟大步而入,却仅于门旁一步,站定驻足,俊眉蹙挑,面生隐怒。 他凝视着榻边纠缠的三个人,李南君呆愣在旁一动不动,五指仍扣在慕洵颈上,指尖却再无力道,一名御前侍卫眼疾手快,立刻上前将人反手拿下。 婢女皎月跌跪一旁满面惊惧,看向慕洵的眼眸中蓄泪满眶。 唯有慕洵尚且难抑的喘息着,仰躺于榻上,转脸凝望着他。 陆戟从这双心中千般好看无可比拟的明眸中看到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悔意。 他不懂,那是什么?愤怒?不甘?秘密曝露的惊惶?那是慕洵的眼睛吗? “她在说什么?”陆戟问。 室内一时无声,拂风而过,只吹得香炉清烟阵阵。 慕洵凝望着他,榻内的手掌避过众人,暗自紧压腹下。 他转脸看向驿馆床顶几乎剥落的潮湿木梁,满面惨白,良久,忽起一阵大笑,奚言道: “诚如陛下所闻。” -------------------- 狗血搞事 第22章 (一波未平) ============================ 直到御前卫一众押着李南君领命撤离,柳枫在外怒骂跳脚被陆戟冷面下令一同带至别馆看守,知情众人受皇令封口,驿馆内外,旁人散尽,唯剩陆、慕二人同跪坐于地的皎月在室内默然。 “刚刚的话,你可敢再说一遍吗?” 陆戟怒火横生,拳心握得极紧,额前青筋绷跳,眉心攥火,身周俨然聚满盛怒的黑云。 慕洵阖目躺卧在榻上,不发一语。 “慕洵!朕在问你!”陆戟远立门旁,双拳负握,言语中满是愠怒。 皎月始终流泪,小女婢为自己方才的情急失言生了满心悔愧,却又深知于事无补。陆戟开口,她浑身一震,惊溃的眼瞳定了定,几乎瞬时察觉慕洵身形僵紧,满额汗珠顺发侧滑落又生。 “大人怎么了!”她惊喊。 几乎同时,慕洵突然睁眼,张口缓过一息,下一刻便扶腰坐起,神色无异地对她说:“我无事,你先出去。” 见女孩没有动作,他再次吐息,抬眸看向远处陆戟,重复道:“你先出去,我来同陛下说。” 饶是皎月对他千万的担忧,可慕洵已经这样说了,她无可奈何,只能无声痛泣着避过陆戟,只身离开此处。 屋门再合,榻上慕洵倏然起身,往前踏过两步,双膝一声闷响,跪立榻前。 陆戟眉心一紧。 慕洵俯身而拜,掌侧、额首、膝面、足背,四点成线,一丝不苟,再起时,他背若文竹,双臂环平作礼,墨发青垂,长睫敛目,方才因受人扼喉拖压而稍显凌乱的常服飘逸身侧,早已掩不住的隆胀腰腹挺挂于身前,此时经他礼正身端,行动间却仿若丝毫无碍。他颔首道: “微臣有罪。” 陆戟最怕他这样,克守疏离,仅止于君臣本分的大礼。 他明明可以说句软话,哪怕他说“我不舒服”,陆戟立刻就会找来柳枫和一整屋的太医为他看诊,方才曝露的那个秘密甚至可以就此打住不谈,永远被他抛掷脑后。他是君王,只要他不提起,又有谁敢多言半句呢?何况他已下令封住众口。 只要他抱住慕洵,一切便会如常。前提是慕洵给他一个拥抱的机会。 可他跪下,行跪拜大礼,他说,他有罪。 陆戟负手的掌心更攥,因怒而生的热汗将他滑绸的里衣黏在身上,他望着那个垂首认罪的臣子,心底无限复杂,然而怒意在先。 他发问,语气出自君王:“那日在大和宫,你说陆耀欲意杀朕,你是为朕拔剑;后来在暖阁里,你说他对你图谋不轨,你是为自己拔剑;而今天,” 陆戟缓步走近,在直身挺跪的慕洵面前居高俯视,面生讥讽,接着问道:“那一剑又要成为慕大人尽忠先帝的功绩了?” “微臣自知欺瞒,甘愿受罚。”慕洵稳跪,臣礼未变,垂首只答。 “罚?”陆戟一声讪笑,“你慕洵一届文臣,不仅勇杀前朝奸逆,还帮天家封瞒弑父丑闻,如此忠赤,朕岂敢罚你?” “不过慕大人,朕是真的很好奇,”黄袍在身的皇帝靠近慕洵身侧,就此蹲下,竟出手抚上他浑圆隆挺的腹顶,面生困惑:“慕大人那时为着朕肚子都鼓了,为什么却连先帝,朕亲父的死因也不透露给朕?大人到底是为朕谋划,还是想要包庇谁?” 尽管慕洵自他冲入屋内的那一刻便已料得此番结果,可陆戟咄咄而出的问话仍是如同自己出手的那柄长剑,闷声扎入心肺,猛烈无声,却比他预计的痛苦滋味更盛。 诚如他所料,陆戟对他心思过甚,一旦得知他隐瞒陆耀弑君的秘密,这份历代天子无可摆脱的猜忌便会永远缠上他。逝者既能带给他人永恒的念想,同时也将让猜疑永存。 慕洵想起那日的六皇子陆耀,他说父皇年事已高,那药不过让他身边人少受几年折腾。 他说只要我承了帝位,老师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人了。 他看着自己心口鲜血狂喷,溅得他满身。 他瞳孔渐散,却仍盯着他微不见鼓的腹部,满口只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慕洵想起那日他推门而出,满身是血,抬头望向皇宫时,先帝驾崩的丧钟早已沉寂,唯独可见的只是宫楼上飘飞乱舞的道道白绫,一开府门,但见白衣寥落,满街缟素。 陆戟并未猜错,他确是包庇了陆耀,可那不是喜欢,却是愧怍。 如果不是急于强占他,先帝是否尚能健在?如果不是他姑息滋扰,陆耀是否能谨归正道?慕洵想不通,他明明为君报仇,却又为何感到辜负? 他可以不明,可以愧怍,可以将这份迷茫带入坟墓永不提起,只要陆戟不点破。 就在陆戟踹门破入的那一刻,他有惊,亦有悔。可看到皇帝顷刻的眼神,他明明正在腹痛如搅,却竟是感到钻入心底的无奈,以及无尽的自嘲。 与其永带猜忌的相处,不如就此,断分君臣。 于是此刻,慕洵拨开小皇帝覆在他腹前的温热手掌,凝眸正视着他隐怒讥讽,却从来掩不住爱慕的眼睛,音色如常清亮: “臣没有在包庇谁,只是这个秘密于陛下治国并无益处。” 陆戟看着他,却只看到一汪深潭。 “先帝于臣有知遇之恩,赦臣自由入宫,宛若亲子,微臣幼而丧亲,难得亲宠,因而更视先帝如君如父。” “皇子太傅授命当晚,先帝暗诏微臣入宫,负手于亭阁嘱咐微臣:‘九子陆戟,深肖朕躬,若能克承大业,请君佐之。’” 慕洵苍白的下颌坠落一滴湿水,被长袖掩住的指节泛着白攥抵腹旁,仍然眸色幽深。 “臣奉先帝命辅佐陛下,天家私内,朝野事外,并非微臣分内之事,自当无需奉告。” 他显然在狡辩,陆戟也知道他在狡辩。 可是他说,他奉先帝命辅佐陆戟。 他是先帝送给陆戟的定君之棋。 他仅忠先帝。 “呵!”陆戟大笑几声,向后一跌,险些仰倒于地。他干脆盘膝坐在地上,再次玩笑般看着慕洵眼前投下的一小片睫毛阴影,看他平静且坚定的眼瞳。 然后他突然环过慕洵的肩膀,顺着弧线滑到腹底掂托住,拍打怒道:“那这是什么?慕洵,这个孩子算什么?你向我示忠的筹码吗?” 慕洵再绷不住他强作苍松的腰背,只能单臂向前撑住地面,捧腹生受着陆戟前刻颠拍留下的余痛,闭口无言。 陆戟利落起身,连说几个“好”字,背身而出。 行至门前,他顿步回头,补道: “明日祭天大典,仪制繁重,慕大人如此谨守礼节的人,可千万不要缺席了!” 陆戟手把门框,驻足再看了慕洵片刻,终是拧回脸去,大步愤然。 几乎是他离开的瞬间,慕洵紧紧捂住翻搅不已的下腹,气息大乱,他缓身跌卧,抵着腹蜷缩成脆弱的一团。 墨发青衣,一派铺陈,远远看去,竟像一幅山水美人图。 第23章 (临产脉) ========================== 张继到达时已是天色浑黑,他方从周山领军梁齐那里交涉回来,找陆戟复命时推门便入,寒光一闪,抬手挡下迎面砸来的裂纹玉酒盏。 酒盏落地“啪”得应声碎裂,浓郁酒香自地面搅涌飘萦,带着满腔愁怨钻进他鼻子里。 他抬眼便见陆戟瘫坐在桌案上,黄袍袖摆沾上酒渍呈一块洇湿,皱眉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明日一早的祭天大典,陆戟怎会在此大饮烈酒? 张继想他醉得不轻,因此快步上前伸手去扶,怎料被他反手挡开了。 “朕没多喝,闻酒消愁罢了。” 他仔细一看,陆戟虽愁怒满盛,眼底却是一片清醒。 见是张继,陆戟敛下满腔盛怒,开口只说:“柳枫关在别馆,你先去放他出来。” “臣前来复命。” “先去放人!” 张继不知这是哪一出,他为明日大典同周山军队交接攀谈,正有满口消息要同陆戟汇报。可皇帝口谕在先,加上他尚不明了柳枫犯了什么错事,竟被陆戟押到现在,只得奉命称是。 赶到别馆的时候看守窗台的两名御前侍卫正交剑挡在窗棱前,柳枫已跨了一只腿出来,钻着空子想要“越狱”,张继上前盯着他,对面的侍卫当即行礼,抱怨道:“张将军,这人打从关进来已经折腾一下午了,属下真是盯紧了看着才没让他跑出去。” 张继听了想笑,见柳枫在里头吹眉毛瞪眼,一副理所应当逃跑的模样,便对侍卫说:“辛苦你们,陛下刚刚口谕放了他,让他出来吧。” 俩侍卫很是受挫,跟这个不省心的费劲一下午,竟被皇帝一句话打消了成就感。不过这也没辙,他们只好转去门旁开了闩子。 柳枫翻窗热得满头大汗,一听大门推响,赶着投胎似的倾着身子往外钻,看到张继也未站定,草草推了谢礼径直朝驿馆跑去了。 张继见他如此,料想他是要去同慕洵告状,何况周山护军部署也耽误不得,因此并未深究,转身去向陛下复命。 月蒙清辉,星光弱闪,亥时已过。 驿馆别间都熄烛隐入暗处,却余一柄微火亮在慕洵近旁。 柳枫悄声进去,却见皎月跪伏床边,握着帕子沾去慕洵额前湿汗。 “柳公子终于来了……”小女婢眼睛肿肿的,一双圆杏眼硬是哭成蜜桃,语调里满是委屈担心:“大人总是腹痛冒汗,肯定是动了胎气了,却一直喝不进药……” 她说得很小声,显然是怕扰了别屋权贵的觉,和着担忧带哑的声音听来,更是焦了柳枫一颗医者济世的心。 他也往床边一伏,从褥中掏了慕洵的腕子出来,抬眼一瞧,却发现慕洵人还醒着。 “慕大人怎么不说话?终于疼安生了?”柳枫也小着声,说的话倒是一如既往没好气。 他拎了两指按在慕洵腕上,正欲发问,突然眉心一蹙。 柳枫换手再切,还是蹙眉。 他将切脉的手指收回掌心,却又拂平慕洵弱着力自然弯曲的细指,让他不要用力,之后再次覆指在他中指下节,缓移向上,于中段某点停下。 慕洵等他半晌,只见柳神医的表情从疑惑到纠结,一步步的泛出紧张,一张书生脸熏在微弱的烛光下竟隐约剥下往日玩笑的神情,显出几分稳重。 “大人下午如何?”柳枫将他褥子外的手臂塞回去掖好,又探手在慕洵腹侧下缘放着不动,侧脸却问皎月。 “大人原还拿书坐了一阵,婢瞧他一直扶额撑在桌上,翻书的手指也在抖,就扶他躺下歇着。安胎药煎来五六趟,总是刚喝下不出一会儿就突然呕了,还总是发汗……”小女婢更委屈了,尚未消肿的眼尾又红上一层:“陛下走后他们才放婢进来,婢看见大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难受的动不了……” “早已好些了,也没有出血。”慕洵接了她的话,心虚似的向柳枫解释。 哪怕只有蜡烛昏黄的光亮,柳枫也看出他面色惨白。慕洵清俊的脸上连唇中仅存的一点浅粉也失了色,额发随性粘连成丝缕附在颊边,曲翘长睫托着汗珠,顺着轻微的眨眼竟也颤出细腻水雾来。他很静,只是微微带着喘望向柳枫浅笑,却不是平日那样谦和有愧色的,甚至浅含疏离的笑,而要亲近许多。眼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大概是疼得久了犯着迷糊。 他很久没见慕洵这样的神色,眸光里什么心思也没有,只有眼前的人景。 一瞬间柳枫看着他,好像回到他们幼时同窗的某一刻,慕洵站在窗边习字,挺拔的身形映在窗牖上,同外院里苍翠或浅青的竹丛配成一幅巧画。 那时他的眼睛里只有字。想到这柳枫也很惊诧,好几年过去他竟然还记得。 柳枫抽回手,方才一阵静覆并未感受到慕洵清晰的情况,于是转而问道:“身上感觉怎样?” “腹中隐隐发闷,偶尔胀着疼一阵。”慕洵也不瞒他,知道瞒不住,“腰也有些疼。” 柳枫愁眉不展,展袖遮掩右手,暗中掐指算了日子。 慕洵忽伸手捉住他榻边的手臂,软褥中的左手担忧地顺腹抚摸几次,皱眉道:“是他不太好吗?” 行医时向来云淡风轻打哈哈的神医突然神色有异,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生老病死,皆从天命。纵然慕洵行事周全老道,可毕竟年岁尚轻,于生死还未有惧。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贤语广甚,他看过却未看破,记得却难习得。 然而此刻,掌心触上腹前温吞顶出的软软一团,他竟实在地怕了。 “柳枫?”见柳枫不答,慕洵又问。 他声音虚弱,春山般细腻的眉梢警觉蹙起,搭覆在柳枫臂上的手指紧了紧。 不知是忧心还是疼痛,慕洵额上又沁出一层细汗,他阖目几息,胸口起伏得厉害。皎月过水浸了一遍帕子,拧干沾了沾他的额头。 柳枫趁此再次探手贴他腹侧,循着腹型并起指腹轻压,在慕洵屏气闷哼的时候止住了。 再睁眼时,慕洵长睫生颤,清澈的眼眸中鲜见的映着紧张。 “胎息很稳,”柳枫仿佛刚从思绪中回神,表情再次正经起来,接道:“却也不是没事。” 他感到手臂上又是一紧,抬手轻拍慕洵仓促发紧的指节,示意他放松,神情更凛:“若是可以,明日大典你就不要动身了。” 慕洵皱眉盯着他,颇感无奈:“你当知道我不可……” “慕大人尺脉转急,如切绳转珠,且双手中指中末两节均可扪及搏脉。”柳神医很久不曾如此正色,抢过话,郑重其事道: “两者皆是临产脉象。” 慕洵身子一僵,面色煞白。 柳枫看他神色,一眼便知慕洵不会遂他所愿于此安身待产。 其实他也知道,慕洵于国于身,都不可缺席大典。 祭天大典属天家最高规格的仪典,近半数高位朝臣连夜颠簸,耗费月余至周山,钱财、车马、时间,以及天子与同行臣子奴仆的精力都消耗巨大。这场仪典与其说是一场形制隆重的诚心祭祀,不如说是天子安抚臣民的一场定心仪式。 平民百姓安定亦或漂泊,很难从自身境遇中窥见国势,而每年一场声势浩大、耗资磅礴的祭天典礼却可以充分展现政权的牢固安稳。 新君继位,更朝之初,普天之下,子民皆期待着这场大典能如期且顺利举行。慕洵身居相位,又孕龙嗣,千万的眼睛透过江河山川盯在他身上,这场仪典,他不仅无法推脱,更需要时刻克己端身,以作臣民表率。 因此柳枫接道:“作为大夫,我劝慕大人哪也别去,你颠簸这一路本就虚着,孩子又将早产,实该养着力气等他发作。” “可作为你慕凡矜的朋友,”柳枫倏然起身,眉峰一凛,眼底蕴火,扬袖怒指大门: “我希望那姓陆的现在就给老子滚过来挨揍!” 第24章 (还没) ======================== 小女婢听到“临产”二字,吓得魂也乱飞,擦汗的帕子抖如筛筛,难过的小嘴颤着音一个劲儿地问大人疼不疼。 慕洵摸着女孩柔顺的头发,缓息勾了笑说没事,让她早些休息了明早还要服侍自己穿衣。 柳枫瞧她平日乖顺,偏这时候扰得人不得安生,正蓄着满口责怪,却被慕洵示意的眼神按着吞回肚子里。 皎月的身世本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只是年幼时无意向慕洵提起过,她是没见过母亲的,那女子似乎一生下她便撒手人寰。进入慕府这些年,她跟在慕洵身边侍奉,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离开,待她如亲妹的少爷也变成了慕大人。短短数年,人事变幻,这世上能让她这个身如浮萍的小女婢安下心来的,似乎只剩慕洵一个人了。 她不敢想象产子是一种怎样痛苦的折磨,竟会像战争那样带来死|亡,而如今这种折磨还要加之于她举世无双的大人身上,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去休息吧,皎月。有事我会唤你。”慕洵不久前刚换了一套中衣,当下又觉得身上泛湿,可见皎月哭嗒嗒累了这一天,又多受惊吓,实在不忍她顶着水桃儿似的肿眼睛再熬上一夜,何况柳枫也在,身上也只是偶尔发一阵拧,还不需要这个小姑娘挨着凉夜为他费神。 皎月不愿意睡过去,可终究太累,女孩嗅着柳枫新点的安神香料,迷迷糊糊地伏在床脚,握着湿漉漉的锦帕还是浮进梦里。 柳枫将她抱在驿馆准备给守夜仆人的地垫上,盖上被子时,还见她皱眉呓语喊着大人。 慕洵后半夜过得不好,反复地醒来,又强迫自己睡去,被柳枫喂的两剂安神汤药,还是没化进身体里,随着手掌的下一次紧攥尽数献给了地面。 皎月惊醒已是第二日清晨。 小女婢猛得坐起,张目正瞧见柳枫刚刚俯身探查完,将慕洵的下|身再次盖好,板着脸神色严峻地摇了摇头。 慕洵半撑着身子,面色很差,垂首凝视着自己身前仍旧高挺的满弧,神思复杂。 皎月忍不住盯着他如瀑般垂顺而下的墨发,因为发汗的缘故在颊边颈旁粘连得厉害,又有成缕软折在单薄的肩上,随着他不算平静的呼吸和轻微的晃动丝丝缕缕地垂落。 再回神时,慕洵已瞧见她的注视,朝她面带宽慰地浅笑道:“已经醒啦?” 就像过往的很多个清晨一样。 除了她的大人此刻唇色尽失,未干的汗水将衣料更加贴身的黏在身上,腹前柔软地挺鼓出来,更让他颀长清瘦的身形显出难言的脆弱。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迎上去扶慕洵坐起。 大典的衣饰工整地呈在衣盘里,衣盘摆放在桌上。浅灰的绸缎外罩靛青织纱,背后是立鹤纹样的浅绣。只需一眼,她便能想到慕洵穿上它静立在周山祀典前出尘的背影,想到他站在祀服玄深的皇帝斜后,高台烈风,林叶飒响。 好在祭祀衣饰并无腰系,用参典者衣袂随风翩飞之势,以显人之可御六气之辩。 这套衣礼对此刻的慕洵算是好极,让他能够衣冠济济的端身立着,宽大的典服下多穿一套薄衣也不会碍事,防风吸湿,腹上也少束缚。 临行前柳枫又端过一碗药,却是清心提神的方子。男身产子常耗数日,柳枫起时为他查诊,深知胎腹居高未下,昨夜一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开始。 慕洵此去虽只半日,又有医官随行,可毕竟是临产的身子,众臣伴侧、举国瞩目的大典,他万不能在祭祀台前倒下。 祭祀台高悬山间,自驿馆而出仍需乘一段车辇,只是此去就属天家御域,柳枫无官、皎月位卑,不可再与他同行了。 陆戟银冠玄衣来到车前时,“哗啦”一声掀开四驾车帘,抬眼便见慕洵微仰着身子正阖目静歇,宽袖下修长的手臂撑肘按在腰后。 听闻帘响,慕洵立时睁开眼,看清掀帘探头的来人是陆戟时似乎并不意外。他起腰正坐,却见车帘登时垂落,外头传来小皇帝并不坦然的声音: “朕走错了。” 慕洵未能答话,忽而仰身靠回软枕上,指节深攥,昂颈吐息,缓滚的喉结顺流一道冷汗。 一波终了,他因痛失色的唇角却是轻悄的扬了扬。 山路自不好走,陆戟的马车走在队伍正前,领路的是将军坐骑。 路上凡有颠簸,张继都会听到他身强力壮的陛下吩咐他带路慢些。中途路遇野鹿,惊马急停,汗血宝驾扬蹄长鸣,陆戟更是黑着脸抓翻车帘,杀|人的目光怒火滔天的剜着他,弄得张继脊背发凉有冤难言。 陆戟想了一路,更是气了一路。 为什么慕洵看他的眼神里从来没有一点出自喜欢渴望?为什么他情愿一个人靠在马车里晃得直扶腰也不愿出口予他一句邀请?为什么他在自己面前从来不愿展露他的辛苦难受?慕凡矜真把他当小孩?还是他真的一点逾越君臣的心思都没有?如果他对自己真的只有君臣本礼、师生情谊,为什么又跟他在皇宫折腾那些天?他的肚子……他为他们的孩子遭受的为难与痛苦,难道都是用来收买自己信任的手段吗?他慕凡矜会愚蠢至斯? …… 马车行至祭祀台下,浩荡的队伍铺列出冗长的一段碎线条,马驾趋停、林鸟惊飞,眼望祭祀台,起先入目的却是一道灰石穿凿出的高阶。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直达天日,更将天子与山川勾连一体。 九五于前,文武随后,众人须当正衣齐冠稳步而上。 陆戟作为天下尊首,随礼官宣章领众臣上阶。左文右武,身后笔直的两列队伍步履矜重,靛青的罩纱当风翩翻,灰绸祀袍上银线隐绣的立鹤对日见魂,如翔空际。 阶上是一处高台。 祭天礼始,盛五谷,烹六畜,礼官高诵规仪章典,乐师奏乐,众臣同天子面向祭台三跪九叩,敬拜皇天。 经过烹煮的肉类泛出阵阵糜腥,红白惨淡的横陈台上,一众养尊处优的皇城高官早有人趁行拜礼,厌恶地屏捂着口鼻。 天子离祭台最近,恶心的肉腻扑鼻而来,熏得陆戟忍不住地皱眉。 比起这个,此时他更担心板身正跪于他左后咫尺的慕洵,他实在想回过头探视他现在的状态,想知道他是不是皱眉欲呕,会不会忍得很辛苦。 可他身居祭典要位,长列正中,不只是在场的臣子、礼官、护卫、乐师,更有上苍先祖、黎民百姓,迁化于时空的山川江海,全都注视在当下俯身正礼的陆戟身上。他不能回头。 此刻的陆戟并不是他,而是苍生之君、天下之主,一个神圣瑰丽的权力符号。他不能回头。 他只能担着满心的愧怨懊恼,决然叩拜,不掺私情的直身跪立,张袖振臂,双掌相覆,垂首伏拜,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控生死、构想权势,只是不能回头。 这一刻,云清日耀,天光大盛。陆戟似乎终于窥见了历代天子在其位却不得自由的困苦。 过去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后悔的理由,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其实不能后悔。 他突然明白慕洵暖阁那一日哪怕破血也要执意独自出宫的原因。 “时局即逝,再无良机。”这是那天慕洵被他伤得厉害,却仍旧撑着精神告诉他的。 慕洵早已先他一步看完了君王的故事,好在他有慕洵。 当皇帝,原来是一条不归路。 如果没有毒药、没有反叛、没有逞强与佯怒,现在的陆戟应当跪伏在他的右后方,即张继的位置。那么他就可以用余光清楚地看到—— 慕洵一如往常的端方不苟,猎猎山风奏响他轻垂的袖摆,立身伏叩皆利落大方。 他好像并未闻见那令人作呕的荤腥,或者说,像张继猜测的那样,比起呕欲,他沉浸于更难挨的痛楚之中。比如贯肺剑伤,或是……胎腹阵痛。 张继看到,慕洵每一次下拜,他接触地面的掌侧都将那里染上一道水迹。他的鼻尖勾出汗滴,每一次的起身都甩下几点深渍洇在地面上。 慕洵后牙紧咬,回回叩礼都克制着频繁生颤的双腿与沉重的腰。途中一阵,他满眼紫金的立起,汗珠急凝,顺拜势蜷身的动作几不可见的发着痉|挛,差一点就要斜身倒去。 拜礼结束,乐声庄重止息,再起则是一曲古意渺远的安定曲。 国安、家安、民安,愿天佑龙运,少生离乱。 下阶时宫卫先行,臣君在后。 “慕大人!” 陆戟还未转身,耳后却闻张继急唤。 他疾回首,见张继已先一步上前去扶慕洵肩膀,被慕洵立掌拦下。 “无妨。”慕洵满额细汗,并无多言。 这八十一级石阶下去,仪典才算正式结束。 整整八十一级,九九累叠,每一步都叫慕洵踏破灰云,如临险峰。 脚下的台阶本就被腹部挡得严实,眼前几次生黑,他只能隔袖托稳腹侧,像捧着一颗有市无价的浑圆宝珠。如此,倘若失足坠下,好歹能为孩子挡护一点。 陆戟跟在他的身后,盯得眼里冒火,玄袍下一双拳头青筋直爆。 长阶之下,周山亲卫已呈环围之势拦于车马前,严阵齐甲以待。为首的周山领军梁齐双鬓斑白,单膝跪礼,静候新君已久。 陆戟不在乎他是否久候,他一届老将,前属陆耀一党,纵然在周山权势滔天胜于皇尊,于天于民,却不至于愚蠢到伤害天子。 可张继昨日交军复命于他,带回梁齐一句话。 他说:“若要慕相安稳,还请陛下许臣一诺。” 陆戟从不怕受人威胁。身处天家,自幼涉险,一步步行至今日,生离死别不过寻常。 可对方要挟的筹码竟是慕洵。 如果梁齐要的许诺他无法答允呢?他能时刻护住老师吗? 昨日张继放回柳枫,见他神色匆匆,难免猜想慕洵情况不好,于是特地提醒过陆戟,说明日慕大人若是撑不住,不到万不得已,陛下千万不可行事鲁莽。梁齐随六皇子之属,行事阴狠,陛下当下袒护慕相,却难保他日后安危。 陆戟当然明白。 可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慕洵身体有恙?端身重礼到刻板的慕洵又如何会难受到挺不住捧腹示弱?难道是昨日伤了胎气? “陛下!” 陆戟正如此作想,忽闻前方一道高声。原是已近阶下。 梁齐抱拳道:“陛下且慢,臣有事相商。” “梁领军如此阵仗,哪里是同朕商量的态度?”陆戟放眼一瞧,见山峰林道皆出人影,几十位文臣武老皆围困圈中。 梁齐倒也不生狂背,垂首道: “成王败寇本无正恶,臣深知周山一脉从属六王,如今陛下继位天尊,臣等不过反军残党。承君恩赦,方得生存。臣自觉老矣,前月上书请辞,陛下既行驳回,便是肯予尊重,臣感念圣恩。” “可是陛下若要周山四万守军得以尽忠,却并非老臣可控。”他抬眼看向陆戟,又转眸瞥过面色正白的慕洵,眉心川痕一深。 陆戟垂目看着他,冷眼道:“有事直说,利害朕自有考量。” 梁齐也不愿再装,正色一松,讪笑徒生,起身却对慕洵道:“这位便是慕洵?倒是有副祸国皮相,难怪六王挂念。” 陆耀并无封地,他称其六王,实为僭越。 陆戟闻言,面色一黑,领话道:“梁领军带话给朕,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臣年迈,又从败党,幸蒙陛下信任尚能掌控兵权,愿听从陛下差遣。不过臣说了,前提只需陛下一诺。” 梁齐拍了拍膝上尘灰,忽而怒指慕洵,厉目紧盯,高声道:“六王新君皆受此人蛊惑,陛下受情所困当局者迷,纵然不忍杀他,却不该再视其股肱!后宫正位,德行为上,更不可交于手染鲜血之人!” 他褶皱却精明的眼睛将慕洵上下打量,目光落于他宽袍下隐托出的高隆上:“慕家数朝良臣,品行方正,未曾同流,让我这世俗老臣也敬而生愧,如何会教出你这贪心不足、媚君祸国之辈!” “够了!”陆戟怒喝,他向右斜跨一步,挡在慕洵身前:“梁齐,你失势迁怒尽可以朝朕放矢,以权谋私诬蔑忠良,确是过分可耻了!” “陛下还在袒护他?”梁齐粗眉一横,“身为人臣却委伴君榻,见六王失位便杀之以绝后患,连先帝都受其蛊惑招他入宫做所谓皇子太傅,呵,谁知他是不是也同先帝大行艳事!如此能臣,陛下当真慧眼!” “你!”陆戟大怒,却被慕洵轻捏着手臂制止住了。 他上前一步,将陆戟的手臂往自己腰后一环。 小皇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与自己如此亲密,直到慕洵全身的重量靠上来,陆戟方才察觉,他是站不住了。 慕洵开口时并无愠怒,唯有微蹙的眉头带出他澄澈眸光中的一缕疑虑,他声音不大,气息也显得紧促,话音却如常坦然: “梁领军请放心,凡矜对后宫并无兴趣。”慕洵直视着梁齐眼光轻蔑的眸子,“至于前朝政务,职责以外,我亦可不加干涉。” “领军轻视在下,凡矜并无怨言,可领军质疑我慕家教诲,恕凡矜不能、不能……呃嗯……” 慕洵躬身欲倒,伸手紧压侧腹。陆戟当即将他搂紧,侧眸便见成颗的汗珠自他额发泌下,他眉心深蹙,血色更失,掌下灰绸旋拧褶皱,攥出一团深渍。 “凡矜!”陆戟惊慌地唤他,却见他痛得厉害,一时开不了口。 小皇帝转脸大吼:“御医!御医呢?!” 几名随行御医被周山护卫寒枪铁盾挡在圈外,张继上前威慑,却因祭天大典不得携刃的规制,手无寸铁的被长矛挡回。 “梁齐你知不知道!”陆戟捞腿将人抱起,厉声道:“此次祭天若不是凡矜劝朕,朕根本不会来这狗|屁地方装模作样!更不会让他这样的身子还颠簸至此!” “还有你那假意请辞的告老书,是他慕凡矜批阅驳回!他说你虽处逆党却无大错,统领周山甚有功绩!”陆戟臂上紧了紧,只感慕洵僵蜷着身子忍痛发抖,更怒道:“不然你早他|妈|该回到你那怀洲老家种田打水去了!还不让开!” 他忽觉慕洵身子一松,见他仰面急喘了几次,轻声道:“回驿馆……” “好,我们回去。”陆戟柔声回答。 陆戟抱着他大步走向马车,围困君臣的周山军卫一见梁齐惊口难闭的震撼,各个溃散退让,无人再敢阻拦。 陆戟行至车前,目似利剑,凶狠地剜过四周,而后抱紧慕洵钻入皇舆。 张继随即翻身上马,领队回返。 第25章 (生了) ======================== 原先陆戟宁愿同慕洵共乘小驾也不敢把人往皇舆上拉,一则慕洵不可能同意这般逾矩,再则祭天事属端重,皇帝需以身作则庄严行事,如此才能作天下臣民的表率。 而如今,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天子车舆足够宽敞,六马共驾,行路时也更加稳当,然而与之前不同,从山路下行,陡险更甚。 慕洵的状态远不如来时,哪怕腹中动静歇了,也不能如常端坐,需得仰腰垫靠着软枕,双腿也要分开些才能盛稳腹部。 陆戟坐在一旁,搂着人靠在自己肩上,见他甚不舒服地伸手托住腹底,下摆宽大飘逸的浅灰祭服立刻被托的实满,一道充盈如饱露的圆弧显现出来,宛如天珠遗馈。 他鬼使神差地摸上去,耳边传有慕洵微促的呼吸声。 “怎么这样难受,是不是我昨日……”陆戟不忍再说,回忆到昨日种种只感到心绪纷杂。他于是静了声,沿着那锦缎滑软的质地顺到腹下同慕洵一道轻轻托着,他掌心宽大,干燥又踏实地隔着衣料传给腹底不绝的暖热,慕洵身上本觉湿淋淋的,洇湿的布料趴粘在腹上随风阵阵泛着寒凉,此时既被他这样托着,委实好受许多,便也没了攒力挣脱的意思。 见慕洵没有拒绝,陆戟料他定是不太安适,因此也不再想着如何扰闹他,只安生让他靠着,一手将人搂紧缓解颠簸,另只手捧稳他沉甸甸的下腹,随着里头不安分的动静缓慢地移揉。 掌心处突然起了一阵缩动,还未及陆戟反应,他便惊觉慕洵身体一僵,枕在他前肩的冠发立刻被后昂的动作挤压散乱,陆戟怕他顶压着发冠难受,当即为他散了发,将饰物随手丢到座下。 慕洵紧拧着眉,后腰刺痛实在难挨,他耐不住急猛的一阵,僵直着脊背将腰腹稍稍向前撑挺。如此更叫腹部贴紧了陆戟呆滞在原处的手掌,真切地触到当下慕洵腹中不同寻常的韧硬感。 待到慕洵软回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陆戟只觉胸膛猛跳,喉间滞涩,堵着满心的话却开不了口。 他看到慕洵隐着手在腰侧暗抵着,伸手覆上去,拨下他的手用掌底压着劲打圈揉按,只感他腰后僵紧得很,显然已受累许久。 “……看你疼了好几次,是不是早上太累?”犹豫一阵,陆戟还是问道。 慕洵暗笑他还是不通俗事,这会儿了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累着,于是也不回答,牵着陆戟的手在自己腹前从上到下摩挲一道,垫在最饱满的底部,笑时额角落下一颗凝汗:“可是比昨日垂下不少?” 他身上熬得厉害,撑着精神同陆戟微笑,自然地添出几分单薄孱弱,墨色散乱地铺压脑后,颊边额前湿沾的乌丝更衬得面上柔和憔悴。 其实肚子还是高着,不过相较于日前出尖儿的浑翘,这时候底下更实,愈发显得沉稳。 陆戟凝视慕洵这么些年,轮到当下,还是醉着眼发怔。他想起昨日自己那般莽撞粗鲁,竟把慕洵辛苦孕育着他们皇儿的肚子当满鼓似的拍打,又泛起一阵心慌,手上饱裕充实的重量被他更加小心地捧护着。 “凡矜是在怪我粗莽……” 小皇帝沉默好一阵,终是觉得慕洵在怨怪他昨日拍惊了孩子。慕洵不是个爱发脾气的,可这回在祭典上捧腰受抱,又承着痛失礼,心情难免不畅,如此扯着笑怪他,实在戳痛了他心上最是易破的那处柔软。 倒是慕洵听他沉寂半天,结果酝酿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不由一阵哼笑。 “陛下多虑,微臣只是想告诉陛下,这孩子将要、嗯……” 他再次昂颈,双手滑托出腰腹最清晰的形状,难耐地偏了偏头,断了答语。 祭服之庄严与这份羸弱却温软的美感交织一体,承载在慕洵泛白的指尖上,也缩抵在陆戟因爱怜而心痛的掌心里。 此时车舆外一声长吁,马蹄乱踏渐歇,驿馆到了。 舟车劳顿,加上规规矩矩端了一上午,疲累的文官武老们纷纷赶着下车回屋歇息,偶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盯着皇舆拉帘的侧窗,被猛然掀帘的陆戟狠厉地瞪跑了。 “慕凡矜呢?” 柳枫和皎月从后院的药堂赶来的时候,张继正下马调整马鞍,侧目示意他们慕洵还在天子车舆中。 慕洵难受时陆戟不敢动他,只能缓缓揉着他发紧的肚子,等他身上松了劲,立刻护腰抱着人踏出马车。 慕洵余痛未缓,毫无防备地被陆戟抱出马车,张目便见熟识的几位站在车前目色惊愣,同样苍白的耳垂顿染羞色。 奈何腿上确实疼得泛麻,陆戟又如此心急,倘若此时他再要挣脱逞强,只会显得娇怯。慕洵索性阖目任他抱着,感受他有力的指尖贴在腰腹侧带来莫名的安定感。 “快进屋,他难受得很!”陆戟箭步如飞的往驿馆里奔,只想他赶紧躺在软榻上休息。 柳枫难得见这小皇帝干件人事,没让慕洵独自受颠,也大着步子跟在后头赶,可嘴上还是不能饶过他,小声嘟囔道:“还知道他难受,昨晚上不知干什么去了。” 木床还是那张木床,破旧简朴,却算干净。毕竟是边陲驿馆,纵然是皇帝的房间也同这相差无几。 慕洵被陆戟轻柔地抱卧上去,觉得身下垫褥干燥烘软,显是皎月在他离开后抓紧换过。 抬眼找过去,却见小女婢勾手抱在门边柱子上,躲着脸偷偷瞧他。 慕洵知道她害怕,半撑起身子示意自己没事,被柳枫一把按回榻上。 “要安慰她也等生完慢慢安慰。”柳神医俯下身,正欲掀衣检查,突然被大力捏紧了肩膀,痛得他一声嚎叫怒气充涌,“干嘛!!” 陆戟这才反应自己力道失控,松手急问:“什么意思,凡矜要生了?” 柳枫狐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身长八尺相貌英俊的男人,又吃惊地看了看慕洵: 就这? 你慕凡矜经天纬地之才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憨憨? 咱偌大疆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就攥在这么个傻皇帝手里? “才八个月……怎么会在这时候?” 柳枫又听他发问,一股火蹭得窜上,布条绑紧的袖口往上直捞: “你还好意思问?昨天他被李南君掐着脖子拖到床上撞得腰都肿了你不问,后来又不知道跟你发生什么摔躺在地上肚子疼得动不了你不问,你现在问他为什么会早产?!” 柳枫怒发冲冠一番话,听得陆戟哑口无言。 什么拖到床上?什么摔躺在地?谁疼得动不了?他怎么全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接到驿馆出事的急报,赶来时全听到皎月急哭,说陆耀毒杀。他顷刻怀疑慕洵包庇六逆,气急败坏踹门而入,当时李南君在干什么……他掐着慕洵的脖子把人狠摁在床上。 他在难以言说的自责中望向慕洵,他难以想象这个顶着将要早产的肚子跟他们撑了一早上祭典,又仿佛忘却了昨日种种痛苦失望的男子,他深爱却不知是否也能爱他的老师,宁愿放弃天下美誉,也要争锋为他排除异己的丞相,他的慕凡矜,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思? 慕洵不知何时翻过半圈背着身,蜷缩抵实了腹部,手下被褥揪得同陆戟当下心口一般紧。 缓后柳枫探查,眉心稍稍一动。 “怎样?”陆戟接了皎月递来的帕子,在他额前沾了沾。 “和预计的差不多,”唯有诊治时柳枫不同寻常的冷静,“待会儿吃些东西,之后将桂香散喝了。”他嘱咐慕洵,“尽量吃些,别怕吐,多攒些体力。” 慕洵喘声回了句好,而后挡下陆戟手中的帕巾,对他说:“子峣,一会儿你出去等着。” 陆戟欲言又止,满口不情愿竟因慕洵一声称呼而生生咽下。他看着慕洵疲累的眼睛,耀眼的春华姿容被粘腻的痛汗与失色的苍白漂掠席卷,满身清雅正气只剩不多的浅静。 慕洵靠着床柱,接过皎月端来的一碗米糊,浅勺吃着。 “我陪你,让我陪着你,可以吗?”他还是开口。 慕洵慢咽下半碗清淡,陆戟忽见皎月将他碗勺接去,离手的那一刻慕洵面色发青,慌忙推开陆戟散逸床沿的玄袍,挡托腹侧,伏身大呕。 直至方才咽下的粥渍尽数散溅在地,慕洵终于捂着胸口恹恹抬头,扬起指侧在唇角抹过一道,眼底是痛苦激出的水敛。 他看着惊慌而不知所措的陆戟,再次挡下他颤抖着为自己顺背的手掌,苦笑道:“陛下还是出去吧,给微臣留些薄面。” 柳枫端着桂香散从后院走来时,正听到慕洵吩咐守门的大将军把他主子捉去门外候着的天大喜讯。 他进屋把门一闩,外头张继立刻松开陆戟,单膝下跪抱拳认罪。 “你……”陆戟气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张继竟会听了慕凡矜的,还帮着他把自己拉出门外。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让朕陪着他?为什么他那样难受还要赶朕出来? “陛下忘了,”张继垂首只能看到天子玄深祭服的下摆,“慕大人说过,如果你将来做了陛下,若行天子不宜之事,去天子不宜之地,老师拦不住你,微臣必须拦住。” “朕要陪他,却是不宜吗?”陆戟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词。 “陛下,产房污秽,”张继抬头视他,在陆戟怒雨骤降前补充道:“何况慕相同陛下并无婚配,陛下如若进去,不仅冲撞血光,于礼制也委实不合!” “胡扯八道!” “陛下!”张继再次拦下他推门的动作,“若在皇城后寝、慕府清居,微臣都不会阻拦陛下。” “可这里是周山,天祖祭处,文武重臣都在旁边看着,陛下不要为难慕大人了!” 皎月刚打扫完地上的秽物,端了清水进来。 柳神医再次帮他查了查情况,并无多言,反而问道:“怎么叫张继把他逮出去了?怕他心疼?” 慕洵勉强笑了笑:“再待在这,以后君臣就难作了。” 柳枫看着他,无奈地吞回几口叹息,沉默一阵。 “准备好再喝,待会儿更不好受。”柳枫将那药汁上分离的清末搅浑了递给他。 慕洵看着那浑黄的催产药,喉间抵堵,皱眉问道:“能不能换个方子,看着太腻。” “呵,你慕凡矜也有怕药的时候?”柳枫忍不住嗔笑他,“这是最好喝的了,其他方子你铁定要呕。” 慕洵没再同他闲语,干脆去了药匙昂首饮尽。 不一会儿,坐在门口矮阶上正生闷气的陆戟便听到屋内传出隐约的闷哼。 此前他满心纷乱,想着权力、礼制、教化、江山,想着柳枫的质问、张继的坦言,想着慕洵握起他的手腕放在腹上,问他是不是比昨日垂下不少……而现在,他只想把这破门踹废了进去陪着他。 慕洵这时才惊觉自己低估了那碗腻药,腹痛再起的力道如同夹腹酷刑,五脏六腑跟着拧缩扭转。他暴汗如雨,强硬地收紧全身紧咬后齿,还是止不住身体本能的痛吟。 好容易熬过一阵,慕洵方才发觉皎月拧干的帕子绞在手里,急得掉泪却不敢上前碰他。 “别怕,出去和张继他们一起歇会好不好?我这儿不会出事的。”慕洵刻意不提陆戟,因为皇帝的名号哪怕再熟悉,也会更添这个小姑娘心底的飘零不安。 “不……”皎月依然伏在昨日的位置,帮他净了净额面,“婢要守着大人。” 小女婢定了定神,水艳的目光里透着坚定。 “好,那你要听柳神医的吩咐,我若是不小心睡着了,你不要哭。”慕洵褪下祭服着了一件浅绸单衣,身|下盖实一层薄布,屈肘按着后腰,姿态狼狈地回答她。 之后是一段单调、漫长且周而复始的无趣时光,或者说,那是一段让驿馆众人都心绪难安的记忆,一场累及天子却独属于慕凡矜的祸殃。 慕洵痛苦从他紧缩强挤的腹内四窜蔓延,孩子求生的欲望如草木穿石般强烈,而这份回归实土的剧猛每向下发力,难以自禁的失控的呻|吟便由慕洵代为表达。 陆戟站在门口坐立难安,每听到慕洵尾音生颤的痛呼从他急促的喘息下溢出来,他便要狠拍驿馆不堪一击的木门让柳枫放他进去。 后来慕洵的吟声逐渐清晰,痛苦加剧,陆戟的心上的裂口也拓宽加深,深浓的血浆满溢出来,一阵阵地向外喷射。 再后来天色沉下去,边陲的月色似乎格外的清亮,照得陆戟恍恍惚惚,耳边只有慕洵已然喑哑的哀呻和自己疲惫不绝的心跳。 灯火渐熄的夜前,驿馆门闩突然一阵响动,靠在门框边玄袍未整的皇帝不顾体统,发了疯的直推门,却见门里显出的身影瘦小柔弱,是神色惊惶的皎月。 不过半日光景,这个杏眼桃面的小姑娘已是满身惊湿,嘴角干裂裂地起了白皮。 她形色匆匆,片刻未歇地奔去后院叫起一众宫仆准备热水剪刀。 陆戟挣红了眼要进去看他,被同样静候担心许久的张继推拦锢住,怎料他挣脱的力气出奇的惊人,几乎是被张继按趴在地的拦下,却仍如离箭般冲进门去。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以至陆戟往后经历过一生也无法忘记。 慕洵仰面躺着,眼里那道残破剥落的木梁早已看厌了,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数清上头斑驳的霉点。他的满头墨发被糟糕地勉强扎住,松垮纷乱的泼在枕边。他面色惨淡,形容枯败,高耸的腹部垂坠腿间成一道奇怪的弧勾。他的腰|臀被人为的抬高着,底下清浅的布垫上沾满血污浊渍,就好像……就好像…… 陆戟看不清他,烛灯太暗,泪水又太快的凝聚坠下。他缓着步子,却觉得自己正义无反顾地向前冲。 慕洵纤细的手臂上青筋突起,近乎脱力的指尖攥湿了早已被挣扎扯烂的枕褥。 他的胸膛起伏奇大,似乎每一次吐息都让肺叶干涸枯瘪。 陆戟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听到他喉间汹涌的铁腥。 慕洵看向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口唇颤动,只有紧促的呼气声,陆戟却看懂了他的话。 出去! 他失声痛吼。 出去。 他恳求。 张继几乎紧随其后的赶进来,震骇之余竟见陆戟兀自转身离开。 “都出去!!”柳枫怒道。 之后的事情同其他故事没什么两样,皎月端着连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屋里是柳枫含怒地鼓励。 他不停地冲慕洵吼着什么,陆戟听不太清,似乎是“用点力”或者“别睡”之类的。 小皇帝没再扒着门,他同张继一道坐回矮阶上,失魂落魄的出神。 他忽然想念那道宫墙,想念那制衡权力的纯金龙椅,想念城楼高处望下去皆若蝼蚁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繁复豪奢的镂雕浮刻……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 他约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约束;他轻视先祖规仪,也被先祖规仪轻视。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产房污秽、肮脏、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君臣有别、爱憎难分,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脏污,不是礼制。 他信慕洵爱他。 先祖禁他的也不是血光冲撞、君臣难别。 而是爱。 君王可以超越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第一次将慕洵堵在暖阁里,他问慕洵: “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那天为何要走?为何不能答他?为何将手挡在腹前却又别过脸? 因为他是皇帝。他的真心不能倾赋一人。 慕洵不能告诉他原因,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他。 屋中烛光大亮,哀呼和痛吟似乎不属于那个沉静自持的慕凡矜,总不像他能发出的声调。 待到天色微亮,曙光盖熄烛火的时候,仿佛从远方传出一道残破的高声,紧接着是连绵细弱的清亮婴啼。 第26章 ================ 慕洵想起他书房案上还放着大半块徽州香墨。 雅淡清幽,余馥浅长,绝佳的墨香。他很喜欢。 只是存墨太多了,又皆是御赐,他既用不完,却也送出不得,只能堆放在清凉干燥的书室内阁封存。至于这过多的徽墨到底是谁的手笔,其实不言而喻。 之前在书房处理公务时,皎月总在他耳边念叨,算着梅雨将近的时候要记得把香墨收封防潮,以免生出墨霜来,也差不多是那时,他的孩子将要出生。 想到这儿,他记起自己身子还重着,顺着记忆中的弧度伸手轻抚,却徒然摸了个空。 慕洵惊醒,酸痛沉重的手臂再次触向腹部,惊觉那处沉隆已然消失,他瞬即心慌的撑起半身,入眼却是怀抱襁褓笑看着他的柳枫。 “怎么?慕大人罪没受够?”柳枫的臂弯里弱弱响起猫儿似的啼哭,抽抽噎噎的,并不恼人,却听得慕洵心下泛酸。 柳枫知道他迫切地想见孩子,于是立刻上前去,示意他先躺下。 慕洵将泼墨般的青丝抬手捞向床铺内侧,白细的颈段微微前倾,腰背深躬,撑床的手肘缓慢弯曲,另一只捂紧在小腹上慢慢下躺。他身上仍乏得厉害,腹中还阵阵起着产后余留的闷痛,却无论如何要比之前轻松太多。 “我睡了多久?”他问。嗓音嘶哑。 “两个多时辰。”柳枫将襁褓轻放在他的臂弯旁。 慕洵侧身时稍费了些力。 早生的小婴孩还是皱巴巴的,眼睛是两条长缝,皮肤薄红,一靠近慕洵便止住了细弱的啼哭,小嘴一努一努地找着东西。 慕洵看着孩子,指腹轻柔地触在他嫩生生的小脸上,只觉得他小得过分,也脆弱得过分,跟原先待在腹中拳打脚踢翻身打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外头那群人还跪着,”柳枫停顿一刻,接道:“让他进来吗?” 慕洵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修长纤细的手指被宝宝努力的小嘴找到,源自生身者的气味似乎带给他沉醉的吸引力,让他无比欣喜,本能的张口含|吮住。 屋门声响,屋外伏跪的群臣各生心事。或暗自祈盼,或心怀鬼胎,也有高兴于终于不用再跪着的,总之心思各异,却在明面上出奇一致的平静。 能爬到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普天之下几乎皆在此列了。天赋异禀也好,学富五车也罢,这些站在朝堂暗流中仍能屹立不倒之辈,多少都清楚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 陆戟站在石阶前,并无心思打量他们深藏不露的心秘,他心焦如火,只想看看慕洵当下如何,为什么过了两个时辰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柳枫拉开门,但见几十双眼睛瞬间汇聚在他血污未净的衣袍上。 慕洵刚醒时他固然在笑,可此前的情况并不如同看起来这般轻松。早产的婴孩气息短促,需得倍加小心的擦洗照料,而慕洵体力枯竭昏迷不醒,柳枫几针大穴扎下去他都毫无反应,险些让他柳神医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断送在这少有人烟的边陲小驿里。 他看到陆戟盯着他污脏的衣袍满眼惊骇,眼角更是可见的窜出红晕,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声道: “让你进来看儿子。” 陆戟的身影比外头一片“恭贺陛下”的震耳恭拜声来得更快。 他冲到床边伏下,凝望着慕洵血色未归的面庞,几番欲语,终是直勾勾落下一道清泪。 慕洵声哑,不想再平添他的心痛,于是伸手顺了顺小皇帝宽阔的脊背以示安慰。 “让他小心些,别着凉。”柳枫终于得了歇,歪坐在椅子上看陆戟大难重逢似的对着慕洵哭哭抱抱,忍不住出言提醒。 而他仍然虚弱的竹马至交歉疚地朝他微笑,又垂首同小皇帝摸了摸他们稚嫩幼小的软趴趴的儿子。 陆戟将他们揽进怀中,疼惜与欢欣溢于言表。 慕洵重回朝堂的那日,耀日清云,皎荷盛放,遍街草木蓬勃栩栩,世间胜景方兴未艾。 第27章 ================ 月星斗转,暑往寒来,新君继任不过短短半载,先帝崩逝的过往却好似已然渺远了。史家刀笔吏挥毫作铁冰,将深涌朝局连同天家秘辛一道,入木三分的刻进历史长卷中。 天家祭典又过,转眼已是新入的盛暑。 今年的暑热出奇灼人,朝堂上接连两日有文武老官不耐炎暑,蒸着满身闷热中暑晕眩。早朝历来的地方听报也因此免去,改为全呈奏本。宽阔的大殿四角放置冰缸,国事只捡最要紧的启奏,即便如此,一众臣子聚集殿上,不出半个时辰,各个仍要流汗若蒸,如浸火笼。 地方官员几处上了折子,说是恐见大旱,其中灾情最重的竟是地处南方的澄州。 降雨稀疏,稻苗枯槁,一旦未得通渠灌溉之令,民生凋敝的惨状近在眼前。 可秋闱未至,可堪重任的臣子又年老体弱,前几日刚才颤巍着身子在朝上跌过一回,陆戟无论如何不忍让他再行旱处。 日盛午后,燥热的暑气绕过御书房内四设的冰炉仍往皇帝身上缠,他正心焦气燥着,恰逢方公公盛冰粥时不小心溅出两滴,“啪嗒”一声,结实地滴落在地面上。陆戟随手抓了未阅的文书正要窜火,却在隐怒的深吸下嗅见熟悉的徽墨雅香,他火气一滞,翻手便见到慕洵风骨端达的字迹。 是筹备秋闱的请奏书,慕洵想亲自监考,为他选人把关。 这本不是慕洵的职责,他却鲜有的越过礼部直接呈书陆戟,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陆戟帝王行事的肯定。 陆戟夹起那墨迹纸张靠近颊面,浅淡墨香由鼻腔浸入,竟不出片刻润的他全然心静。 他展笑批了,又沉心静思,再览地方奏报时总算没憋着火。 方公公几次膝盖发软,终于在皇帝的一声朗笑中如获新生般抬了眼。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陆戟不由合掌自喜,对方公公笑道:“过几日朕要微服同慕洵去一趟澄州,让他们好生预备着。” 青枝环竹的慕府院内刚设了简单的桌台,柳枫抱着白生生的当朝太子陆清正逗趣儿,余光便见慕洵起身作揖礼,迎张继入座。 小陆清似乎非常喜欢这位将军,充满童稚的黑瞳立刻被他一身软甲引了去,小小藕节般的手臂张开要抱,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叔”字。 “太子长得真好。”张继伸手去迎,却被拉着脸的柳枫瞪了回去。 柳枫前日去给将军府管事看诊,误打误撞走错了院子,结果被当成偷鸡摸狗梁上客。将军府一群五大三粗的仆役虎视眈眈围着他,若不是张继及时看到帮他化解危机,他险些就要被打成筛子筛药去了。 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而是实打实丢脸丢到家的悲惨事。 柳神医将小太子放稳在膝上,转脸问慕洵:“不是说来吃家乡菜,怎么还请他?” 慕洵同张继对视一眼,笑回说:“之前欠过将军一顿饭。” 柳枫并不知晓慕府后厨那个擅做澄州菜品的杂役的秘密,更不知道这遍桌珍馐中暗藏的武学功力。 当然,他知道这精致熟悉摆满盘的佳肴确是澄州名菜,确是正宗家乡味道,也确是出奇好吃。 “爹爹抱……”小娃娃一岁有余,正是对世间满眼惊奇的时候,慕洵拘礼不常留宿宫闱,却也不忍让他总是待在一成不变的宫苑内,故而向陆戟请旨将他带回府中过几日。 慕洵将他接下,托着儿子薄料下软嫩的小屁股将人揽进怀中。小陆清乖巧的伏在他肩上,摸着慕洵柔顺的鬓发咯咯直笑。 柳枫托着下巴,边将美味塞了满嘴边含混不清道:“凡矜我真是搞不懂你,太子跟你这样亲,你又舍不得,何不干脆遂了那姓陆的愿,跟他住进宫里算了。” 慕洵并未作答,反倒端起碎纹玉酒盅,展袖平送,向柳枫敬了一道酒礼,然后并指遮着杯沿一饮而尽。 隔在平日,慕洵表露如此拒意,柳枫定然不会再提入宫之事,可现下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他面上早已酿出两坛红晕,眼前弯弯绕着醉香,一时只觉眼前物什皆重了两道暗影,嗔怪似的自语着:“不入后宫便也罢了,还回回来找我讨凉药避子,都说了多少次,那东西饮多了不好……” 说着便醉倒将要伏下了。 这酒后真言早不吐晚不吐,偏在张继刚夹了块滑肉进嘴的时候哗啦啦抖了个全乎。 健康强壮还未婚的正直将军张继此时的尴尬不并亚于正拍着小陆清脊背哄他入梦的慕洵,那吐完话卸了心事的柳神医倒是快活,闭上眼欢欢喜喜陪周公弈棋去了。 大将军一阵寻思:看样子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似乎比朝下听说的亲近不少,不仅有“回回来找”,还被柳枫“说了多少次”……陆戟陆大天子还是没变,果然那克己奉公的样子都是在人前装的。 他就说嘛,先前下朝后总见陛下溜得飞快,自己每每赶去御书房复命又瞧不见人,还总被内侍拦着等过好一阵,之后要么就见陆戟垂头丧气的过来,要么就被内侍低头哈腰请出宫去,敢情那寻不见的皇帝是跟慕大人“聊”去别处了。 张继满口香滑软肉含在嘴里,一时竟不知当不当嚼。 正在犹豫的档口忽见一门仆小童急匆匆跑进内院传报,说是宫里来了圣旨。 慕洵将睡着的儿子交嘱皎月,自己正了正衣冠,立身站定清了清缓缓升腾的微醺意,领着张继同他扶肩挎着的烂醉柳枫一道入前院领旨。 月星隐耀,盛夏晚空仍垫着亮色,像灰蓝绵绸外罩着一层日光。 慕府外院布设清简,寥寥雅竹,几许枝蔓,粗遮在青瓦乌木的回廊窗棂前倒有低调隐才之意。 随行的内侍宫宦背门而立,金锦圣旨合卷,被为首宣官敬捧掌中。 慕洵一身白底鸦青的墨云长衫,缎带系清腰,薄织罩玉骨,额冠简束,面含浅醺,领张、柳及一众府人直身跪立院中。 “左相慕洵接旨:”宣官内侍声调尖细,似一道惊弓划破浅夜。 “近日天火,澄州大旱,朕心实痛,念及户部官年迈,新科青稚未至,特命左相慕洵兼钦差位,实察澄州灾情,交汇任上。予酌三日启程,钦此。” 众人伏拜,慕洵垂首接下黄绸。 六部官员众多,户部无人,吏、礼二部总有良臣可替,于官制不当遣派于他。纵使他祖籍于澄,朝中长于澄州的又岂止他慕洵一个?让他回澄州祭祖吗?未免太过儿戏。 自从去年他身愈复朝,陆戟行事愈显沉稳,朝上奏下游刃有余,已然渐有能君之势。 可今日之委任,他竟不知陆戟此番到底是何打算。 -------------------- 蒸包之旅即将开始。 第28章 ================ 不过眨眼光景,启程在即。 值得一提的是,自日前柳枫烂醉,慕洵接连三日都未见到他入府例诊。后派了人去探视,院人报说是柳神医醉酒当风染上风寒,怕来府中过了病气给太子,只能在医馆歇着。 不过今日慕洵远行,他还是白着脸赶来相送。柳枫平日素静的一张书生脸泛着不寻常的浅粉,唇前干巴巴贴着几处干皮,身上显然还烧着热。 “抱抱……” 陆清软软的小身子可怜巴巴的缩在慕洵怀里,小手环过爹爹的脖子将他抱紧,将自己软嫩的小脸埋起来。 幼子尚不会言表离悲,却已能充分感知与慕洵分别的不舍。慕洵瞧不见他难过的模样,只感前襟濡湿渐泛。他抚摸着儿子轻轻抽颤的脊背,低声哄道:“太子乖些,爹爹很快就回来。” 待小陆清平了颤声,慕洵将儿子交予皎月,嘱咐她早些将太子送回宫去,又偏头微微颔首向柳枫示谢,而后转身登车,琼帘不起。 慕洵端于车内,隐约听见陆清克制的抽噎声,尚不通世的幼子竟也懂得掩忍悲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自登车起一直紧抿的嘴角微颤了颤,心中似有隐火正炼。 如何舍得下呢?这与他血肉相连八月有余的骨肉,与他饱受苦难终致羸弱降世的宝贝,他亏欠过甚却又不敢过分亲近的孩子,说不全话的年纪就要经历与他长达月余的分别,要他如何舍得? 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苟安,何况实察灾情这等要差。 可幼子不堪劳顿,身份又何其贵重,慕洵携他远行,于亲不忍,于臣不当。 直至马夫一声高喊,钦差舆起,他才堪堪按下心底一番搅扰心绪,勉强掀开侧帘,向柳枫一众道别。 慕洵不忍侧目,小陆清的咿呀童声混于尘风中听不真切。钦差座舆的马蹄声纷踏远去。 澄州不算近,汗血宝骑日行八百里尚且需行十日,何况马驾车舆。 日薄西山,周遭景物已从皇城繁华象变作苍郁郊野。 视察灾情并非闲务,慕洵少见的开口,正坐只说:“澄州灾险,民生凋危,劳请诸位跃马扬鞭,我等早日视灾上禀,好让受灾百姓早日重获初安。” 他如此一言,无论是随行护卫还是驭车马夫都不敢有所懈怠。一行车马不出一日,竟已抵达远距皇城五百余里外的偏驿。 饶是常行久途的良马车夫也受不住这般急赶,栓定了马匹便匆匆钻入柴草棚内歇下。 弦月静悬,夜如染墨,慕洵颠簸一日深感疲惫,当下昏昏沉沉已然入了梦。 青黛山峦层层叠叠拱立于天地之间,碧澈甘泉自山涧谷间奔流而下,细顺如幕帘。他俯瞰于苍穹之上,极目远眺,却犹不能见山川之边际。 张臂当风仍独立,轻足踏波不见舟。他感到身姿轻盈,却也能凭虚御风不受猎猎浩气搅扰,风动林响,耳畔忽起一声软转鹤鸣,他循着鹤声望去,见一只黄冠清鹤,长羽卓然,衔杨柳枝向他递去。 慕洵抬手欲接,却见长翅作臂,白羽镶黛边,惊愕间垂首自顾,竟同为鹤身! 那黄冠清鹤将柳枝渡于他口中,俯身交颈,朦胧间似有浑萦热气缠绞颊边,他一瞬心焦,恍然间竟将那杨柳枝囫囵吞入腹中。 慕洵惊睁双目,几番深喘,不见五指的驿内眼前影绰一道实影。 他正欲惊呼,面额上却被那人影浑然落下一吻。 “你……”慕洵蹙眉急语,情急推挡的手臂却收了力道。 他缓了缓神,一声轻叹,语中却显着无可奈何的笑意:“陛下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子微服亲巡,倒不失为治灾之策。何况户部无人,又派他作钦差督察,远在澄州的地方官吏尚未得幸面见天颜,让陆戟跟在身边佯作副差,虽有不敬之嫌,却也是个让他体察官民百态的好法子。 “我就知道,凡矜不会错怨我怠政。”他劲热的鼻息拂在慕洵面上,离他不足一寸,似乎正凝着目光痴看他。 “……想你了……”陆戟伏首向慕洵颈边,俯撑的手掌移到他软绸质地的前襟旁,屈指轻拉,露出一整片单薄的清肩。 慕洵不得不承认,那热息中缭绕着的散不去的鹅梨香,让他甚感心安。 某一瞬间,这间郊外小驿似乎同那描金镂银的皇家宫殿并无什么分别,不论是红鸾帐锦还是薄麻硬榻,全都被这深幽的暗色隐入夜里,而陆戟熟稔着贴附上来的唇瓣与掌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热切。 可他还是阖目撇去心底杂意,屈肘将人往外推了推。 “明日还要赶路,让微臣歇息会儿吧。” “凡矜累了?”陆戟翻指勾进他夏日清凉的前襟内,粗糙指腹打旋揉压在慕洵胸前紧张羞挺出的浅浅一点。 “别……”慕洵当即伸手去护,嗓中禁不住泛着软腔。 自从生下陆清,他那处变得出奇不禁碰,原先只道是身子还未恢复,谁知清儿当下早已逾过周龄,可那两处浅点竟还是挨碰不得。 炎炎热暑,夏夜干且燥着,何况陆戟身火正盛,哪里放得下慕洵一身浑然的微凉,“平日被那些眼睛拘着,你我谨守的君臣礼还不足够吗?” “此刻只我二人,烛也未燃,凡矜却也不愿许我?”他语含微怒,摩挲压揉的指掌从慕洵前襟抽|出,未待慕洵缓息,却又隔着亵裤游刃般捏握住他隐有韧意的巧物,“天降大任者,故以动心忍性,曾益弗能。这可是当初老师亲自教我的,老师当须躬行啊。” 慕洵猝不及防遭过他这通狎弄,再紧的口风也泄了缝,只好由着他,前后左右好一番摆弄,终是强隐着声儿交代了。 第29章 ================ 翌日卯时,陆戟餍足地睁眼,却见身旁已然空了,屋侧朴素的三折屏风后还袅袅腾着水雾。 他唇角一勾,翻身披衣便要探过眼去。 彼时慕洵刚好打理着袍带从屏后现身,鬓角发梢尚存着雾湿,不经意地抬眼间见到陆戟猫腰贴在薄屏之后,一副饶有兴致正欲探看的模样。 也是赶得巧了,陆戟这厢方才悄然挪到地方,头还没伸出去,便见慕洵整衣出来,弄得他做贼心虚,立刻正身负手,装作欣赏素屏镶边上寥寥的简雅兰雕。 “这、这个……君子如兰草,无人亦自芳。凡矜你看,这兰花雕得姿芳尤甚……” 八尺天姿立于屏风前,躬腰似老翁,手指轻划在屏框上装模作样。 真是没个正经。 慕洵不欲理会他那点小偷小摸的心思,更不愿揭得他原形毕露,只怕到时他火势一上来,弄得更不好收场。 正在慕洵转身抬臂束发,陆戟瞧见他大袖垂至肘弯下,拉紧的布料勾出满截细腰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几声轻叩。 “何事?”慕洵并未转身,理冠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是我,慕大人。” 是张继的声音。 日前慕洵远行他并未送别,称是陆戟安排了新差一时无法离身。慕洵对此向来宽待,想他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便也无作他想。不过军务繁重的大将军为何会来此偏驿?为了保护微服的皇帝不受伤害?显然不太可能。 他转身望向陆戟,小皇帝自然没有告诉他的意思,盯着那如兰似草的粗制雕花继续装模作样。 木门开启的一瞬间,白白软软糯米似的一团人影张着小胳膊扑进他怀里,嘴里还含混亲稚地喊着“爹爹!” 慕洵一时还愣着,双臂却不自禁地将陆清搂紧。 “太子醒的早,等了一阵没见二位出来,便缠着来找了。”张继一身浅甲,笑得有些无措。 “劳烦将军照料。”慕洵邀他进屋,抱着小陆清立在小驿屋内方桌下摆放整齐的长凳旁。 陆戟知道自己昨夜做事过火,慕洵身上多少有些酸肿,更难得见他示意,便赶忙落了座,即刻让他二人也坐下。 “你我皆离了皇城,总不能让清儿一个人留在那……” 见慕洵不语,陆戟草草归置好自己褶皱的外袍,伸手要将陆清接过。 小陆清亮晶晶的眼睛转到他的脸上,又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掌。“父…父…”他努力说了半天,最终还是转头将脸贴紧在慕洵肩上,软乎乎的一侧脸颊挤得扁扁的。 他开口很早,却始终龄幼,仍喊不出“父皇”二字,只能发出“父父”的音节,却已叫陆戟心花怒放了。 慕洵抚摸着陆清的小身子,却朝着陆戟浅笑道:“不着急,太子已经很棒了。” “带他来此确是让人放心些,陛下考虑的周到。” 陆戟凝视着慕洵的波澜不惊的眸子,竟隐约看到超乎他固有的沉敛自持外更加闪烁的光彩。他心正窃喜,受到慕洵的这般赞赏,似乎更胜风月之快意。 怎料下一刻,慕洵话音一转,笑颜未收,反问张继道:“张将军来此护送,却不怨怪陛下大材小用吗?” 张继自坐下起已踌躇好一会儿,自己借口差事未曾送别慕洵,这会儿却又抱着太子出现在偏驿,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其实以慕洵的性子,折柳饯别不过心意,他定然不会在意,可张继一届武将,帝相离宫却不守城,反倒甘作一随行侍卫护主在侧,委实是自降身位。何况张继耿直中正,绝不是擅离职守、尸位素餐之辈,何会甘愿作一随侍近臣?慕洵为师为相,说是问他怨怪与否,实则在劝他说出实情。 “随行澄州,是臣奏请的陛下。”张继没法瞒过他,也知倘若搪塞,这一程吊着心的还是自己,他静自犹豫一阵,终是站起身向慕洵推手行了一礼,开口道: “是我对不起柳枫。” 慕洵眉头一皱,余光见陆戟同时板下脸,显也未获实情。 张继自知有错,心愁难解,终于道出此行缘由: 那日慕府客宴,柳枫大醉不知事,随慕洵院下接旨时甚至迷糊着嘟囔“我柳枫可是连那小皇帝也不跪的”,好在被张继即使捂住了口,后半截话生生堵在他掌心。 而后天色大暗,张继谢过慕洵派人相送,驮起刚刚揪着耳朵要请他再喝一场的“师叔”柳枫走出府门。 医馆在市集旁,与僻静的慕府隔过两条长街,其中一道巷子便是勾栏云雨赴逍遥的快活处,在这夜里,灯火最是繁盛。 柳枫突然挣着要他放手,拍着大将军脑袋直说今天非要把他喝趴下。张继不屑同他一大夫扭劲儿,说放便放了,让他痛痛快快一屁股落在地上叫唤。 柳枫已然醉得不轻,嚎完爬起来还是摇摇晃晃走不稳,却还是拧着鼓莫须有的狠劲儿拽着张继往亮处走。 张继本想扛着人直接撂回医馆的,谁知道那红花绿柳的地方走出几位面熟的,见到他差点吓得跪了。 大将军哪能纵容下属混迹花柳?张继正言教训了几句,让他们快些离开,奈何身边一个攥着他胳膊的醉鬼拼命似的把他往醉仙楼里头拽。 他能怎么办?只能尬着脸收紧胳膊,朝几个偷笑看戏的熟人解释说: 别学我,交友不慎。 下属面前动武扛人显然不好,张继只得拐弯找了一间难得半夜还点着烛火的朴素小酒肆,让柳枫点酒点菜自由发挥。 一时情急,他大意了。 普通酒肆皆循夜禁,昏而闭,五更起,眼下这漫天星云,黑帐似的夜幕下哪里还有什么正经酒肆! 可惜他分辨出不妥时,几碗浅酒已被柳枫劝下了肚。那酒里不知是下了什么猛药,无色无味,却能顷刻让人下腹蹿火。 张继尚且如此,对面出诊就当锻炼的柳神医就别提了。 将军尚觉发热,整理软甲准备将外袍脱下,恍然发觉对面快要醉瘫下的柳神医已经解开单衣手往裤腰上摸了。 他没得犹豫,立刻扛起柳枫往医馆赶,至于这未立酒帜的小店只能明日再上报府衙。 夜半,正街空寂,医馆里看管药材的小童挨不住夜睡着了,张继尚存几分清明,叫醒问他可有大夫在馆?小童摇了摇头。又问他可懂药理?小童再摇头,张口“啊啊”几声,指了指嘴巴,竟是个不会说话的。 解药不易,将军叹气。张继只得摸向那小童问了柳枫寝间,预备将人撂进去再做打算。 找屋子、进门、摸黑寻床,都没什么问题。 唯独将人放下时被这个骂皇帝不眨眼的泼皮大夫一把勾住了脖子。 大将军还弯着腰。 那酒混子还是拿腿勾的。 张继饮下的几碗酒药劲愈渐鼎盛,被一身酒气的柳枫下意识缠住,脚一架,腿一勾,腰一紧。 将军差点骂出声: 怎么你们作神医的喝完酒身上还有股花香? 哦,是石楠。 一切顺理成章。 第30章 ================ 张继其实愧怍难当,自己堂堂正正两袖忠,于公刚正不阿,于友两肋插刀,品性相貌、功勋圣宠摆在那,哪家朝臣权贵不是想着往将军府偷偷塞人的? 结果呢?他张大将军仁至义尽送人回家,到头来自己没控制住,整了这好一出阴差阳错睡醉友的说书戏码。 这醉友还是个和慕洵同过窗,手上救人嘴里骂的暴躁神医。 更无奈的是,这神医还姓柳,“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那个柳……真是老祖宗都在留话嘲讽他。 张大将军算是见识颇广,从华贵宫室到边关萧索,从钟鸣鼎食到血刃如洗,而立未至的年纪,心思却已被世事打磨沉稳,正如日中天的做着将军呢,谁料到千军万马的外敌杀不乱的胜将心,半途反被那非法小酒肆将了一军。 陆、慕二人听他自责的叙述,脸上神色皆不作好。陆清被爹爹抱着,小孩子毕竟多觉,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雅香静静睡着了。陆戟抬眼盯着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至交,眉宇间隐怒未发,置在木桌上的一只拳头攥暴着青筋。 张继自知犯错,犹豫半晌,几次欲语,嘴唇嗫喏了一阵,最终憋出一句:“……他还好吗?” 他不敢看向慕洵的眼眸,只盯着他襟前简致的云纹绣和太子小小的脊背,目光闪烁游移。 “昨日他来送我,身上还烧得厉害。”慕洵目色沉静,语调也无波澜,可那副略显疏离的样子明显是心有不悦。 “他搁了三日的问诊未曾出门,张将军,”慕洵微微皱眉,声色更正:“在下上一回见他休诊还是八年前,他回乡奔赴亲丧。” 张继心下更愧,抬眼看去,却见慕洵面无怒意,却隐生忧色。 “我对不住他。” “将军与其在此道歉,不若当即策马返程。”慕洵敛下几分天意既定的无奈,语重心长劝慰道。 “这……”说是领命护驾,其实张继清楚,自己分明是不敢面对柳枫,这位柳氏独脉、昔日友人,前几日还同自己推杯致礼的君子之交,自己有何脸面再与之相见?他们又如何能够面对那纷乱情迷的一夜? “张继!”见他仍在犹豫,坐在一旁忍耐已久的陆戟终于怒道:“你与那柳枫的事本来轮不到朕掺和,可你堂堂大将,家国战事尚且不畏,这时候跟朕在这儿学什么缩头王八!还不快走!” 张继听他如此说,愧色一隐,心中顿生几分莽勇,当即向二人拱手草拘一道武礼,退身出门,策马而回。 马蹄声遥扬远去,陆戟将熟睡的儿子接到怀中,朝慕洵得意地笑笑,“张继是个武人,不及朕的悟性,骂他两句醒得快。” 慕洵眉间仍有忧色:“柳枫看着不讲规矩,性子也躁,实则是个极重情义,守五礼的。而张将军至情至性,为人更是中正。”大抵是心中忧虑分散了注意,慕洵起身时经不住掌扶桌沿,躬身缓了缓,“遇此境况,倘若他二人自己难辨真心,你我身处局外,其实无能为力。” “自然是如此。”陆戟见他腰上承不住力,徒生心虚,换单手将儿子捧在臂弯里,腾了只手往慕洵腰后按,“解铃还须系铃人,由他们自己分辨去吧。” 慕洵被他一触,反射般挺直腰背,捉住陆戟揉压上来的手掌,轻叹道:“无妨,陛下携太子先登车舆吧,旱情紧迫,我们早些起程。” 第31章 ================ 钦差舆驶入澄州时,风若流火,草木蒸枯,正是一年中暑热最盛之际。 澄州府一早派了府卫夹道相迎,州府知府黄平津一身崭新官衫,躬礼于府门外拜道:“下官澄州知府黄平津,恭迎钦差大人。” 他个头不高,身材宽腴,笑吟吟的一双弯月眼确有慈爱讨喜的观感。黄平津躬腰展袖,恭恭敬敬邀慕洵入府。 澄州府与其他府邸并无二致,只是雅竹青松玉兰芭蕉,纷纷杂杂的种着,折廊下浅草葱郁,边角簇拥着丰满成簇的丁香花。黄平津领人途径自己花木丰富的庭院,眉飞色舞地领众人欣赏园景。其实稍有鉴景之趣的文人都能一眼瞧出这园林景致并不讲究,反倒有纷繁杂俗,弄巧成拙之感,尤其是一众凡绿下馥郁芬芳的小株白丁香,突兀零碎不说,更有“往来见白丁”之念,与这满园附庸风雅的形意甚感相悖。 慕洵抬目草草环视,目光稍停在丁香上,心衬道:这黄知府既非雅士,也非俗儒,情|趣不在亭景,倒是个特别的。 黄知府大抵瞧见他注视,介绍说:“丁香形美耐旱,比那绿萝兰吊之类灌溉俭省。澄州处南,旱涝灾祸常有之,下官又无慕大人这般伟才,日常理政尚且心力钝竭,何况打理庭院这般雅趣,这不,只能种些耐旱好打理的花草。” 慕洵听他如此解释,不作多言,笑颜回过一句“黄知府有心”,便随其入了内门。 哪知内门天井下更有乾坤,原本应作小池假山的四方下填满厚土,疏松浅褐的泥土上挺挺支着绿苗,方块地旁静倒一只木犁,俨然被当作一块苗田。 这回不等黄平津开口,慕洵先启道:“黄大人在此自犁?” “旱情在即,下官总要亲自耕种些耐旱的秧苗以导民需。小小田试,让大人看笑话了。” 黄平津领众人行入偏门,门后有一四合大院,恰如驿馆,正是他为慕洵一行安排的住所,“大人在此整装稍歇,今日暑热尤盛,官服甚感厚重,下官体胖不耐热暑,此去换件便装,烦请大人稍候。慕大人如无介意,不妨也回屋换件常服。” 他话说在理,何况临值正午,炎日高悬,纵然慕洵可以静心消暑,随行穿甲携物的护卫侍从却需改换轻装。他因此谢过黄知府好意,让众人回屋歇息,自己也改着单衣。 陆戟的马车延后驶入澄州,在与慕洵汇合前,先行在州府街边绕行一周,而后马车稳停于一座不起眼的客栈前,小陆清被他身形俊朗的“父父”单臂搂在怀里下车入店。 陆清不久前刚断了奶水,宫内乳母不曾随行,慕洵也不在身边,这会儿正到餐时,小嘴瘪瘪的和父皇闹着饿。 天子微服,身边只带了几个近身护卫,此时皆着便装混迹栈中。陆戟抱着孩子坐在在客栈前厅窗下,叫了一碗米汤,几碟酒菜,又唤店小二推荐几道澄州佳肴。 小二见他面容英朗,一看便不是普通百姓的模样,原本心有戒备,可他偏偏抱着个软乎乎的白娃子,又问澄州有何名菜,心道原是个外来客,想是家妻愤走,抱着孩子追来的,不然如何要趁着大暑来此受罪。既有此猜测,小二戒心便放下几分,抹布往肩上一搭,笑着为陆戟推了几道小炒凉菜。 上菜之际,陆戟一面持勺喂着儿子,一面不经意似的问那小二:“小兄弟,方才我见这长街建了几堵围墙,想来前些年同妻子回乡省亲似乎还未有所见,不知这围墙建由何故?” 小二神色隐了隐,两下相顾,躬腰回道:“小的不知,还请客官慢用。” 陆戟知他有所隐瞒,可当下也不好强行质问,只得佯作无事地夹菜吃。 “呜呜……爹、要爹爹……”他这方正心不在焉喂着菜,向来听话的陆清却在怀里闹了脾气。陆戟低头一看,又伸勺入口尝了尝。 原是自己舀了一块软姜,当作烂番薯喂给了儿子。 这般大热,客栈客少,因此陆清呜呜哎哎的哭闹声便引来那小二注目。 陆戟赶紧喂了两勺米汤让儿子缓下满口辛辣姜气,不好意思的朝闻声而来的店小二道歉。 小二见他就是一副不常带孩子的模样,上前宽慰道:“没事儿,小孩子想他娘亲也是正常。” “呜呜呜……想爹爹……”陆清仍没缓过劲,哭声不大,这回却让小二听了个真切。 见那小二怔愣,陆戟也在一旁变过脸,叹声道:“哎……实不相瞒,这孩子是他爹亲所生,男身诞子本就少数,他爹亲抛弃我父子二人跑回来,乡里乡亲怕人认识,我也不想坏了他的名誉。” 他满面愁云惨淡,引得那小二连忙安慰:“客官莫要伤心,尽早去寻那位便是,想来我澄州民风纯善,不会有人看不惯二位。” 见他如此接话,陆戟再叹道:“不知怎的,此番我竟找不到省亲时岳丈家那条小路了,方才在街上转过一番,却是几道围墙挡着,小兄弟可知何处才能去到墙的那方吗?” 小二闻言仍要皱眉,却始终挨不过眼前这哭哭愁愁的一父一子,也缓叹一声,小声道:“若您家中那位在墙后头,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什么意思?”陆戟神色紧张。 “您既投宿小店,想是今日刚到的。”小二从肩上扯下抹布,站在桌边装作一副收拾台面的模样,左顾右盼道:“这几日钦差大人来此视察灾情,知府府连日建起这围墙,为的就是把流民拦在墙外。” “怎么会?我们从北边过来,听说皇帝已经批下赈灾银先行运过来了,为何还要截挡流民?”陆戟将儿子抱在怀里哄着,眉头微紧,满脸惊骇。 小二想他思念发夫,一定心急,忙道:“还说呢,我们这州府知府根本不是个做事的,成天敛财加税,老百姓本就过得紧紧巴巴,哪耐得这大旱呐!好多百姓只盼这钦差早些回去,等围墙一拆,家里那些一时穷极的亲戚才能从那边放出来啊!” “荒唐!澄州向来不属物资匮乏之地,距朕……我上回来此不出两年,何至于如此民不聊生!” “客官慎言!”那小二赶紧制止他,“保不齐这店里就有州府里巡查的,到时候抓了你我下狱,小的皮糙肉厚倒是好说,可别连累了客官和这怀里的奶娃娃。” “怎的?这州府知府还能胡乱冤民下狱吗?”陆戟到底是克制了无用的怨怒,放低声音再问道。 小二收下抹布,手指在桌面绕过一圈,继而全掌拍下,盯紧了陆戟的双眼,顿道:“只手遮天。” -------------------- 搞搞事业哈朋友们,搞完这一波再搞包子,不爱看搞事业的朋友们静等两章,到时我标题提醒 第32章 ================ 黄平津再来时已将官衣靴帽脱的干净,一身细麻软布的短衣长裤,膝后胸前甚至粗粗缝补着布色相近的几块补丁。 慕洵瞧他这副打扮,宽硕的身躯塞在务农耕作的民服里不甚协调,心知是做给自己看的,故也不作他评。 他之前托人临时告知黄知府,今日午时后便要出街巡查。一则是时间紧迫,要黄平津无所预备;其二便是午时大热,沿街流民乞儿若在如此烈阳下仍需讨食,那便足以窥见灾况。 不过慕洵年岁方浅,又形容温秀,再着浅服便会衬得他少年英姿,毫无威慑,因而他只单着一件绛红钦差衫,既于礼不逾,也多添锐气,不至受人轻视。 “眼看便至日中,下官略备薄酒,大人屈就寒舍尝几道家常菜,还请慕大人万勿推辞啊!”黄平津见他对自己的亲民打扮并无表态,心中隐感失落,却仍是笑面邀约。 慕洵没有拒绝,一来钦差到任不作威福,倘若再拒这家宴,不近人情的态度一出来,必然惊动狡蛇;二来自己幼年离乡经年未归,对于澄州佳肴,无论如何也添留着念想。 如此一来便叫黄知府得了个攀援的机会,高高兴兴在正厅摆出大宴。八盘精致的开胃凉菜打头,十二道正席炊金馔玉、庖凤烹龙,春韭秋菘山肴野蔌,天羽地禽走兽游鱼,几乎尽有。 流火艳日,如此盛筵,面前清香爽脆的笋丝似枯禾蔫秆般戳在慕洵心上,更有赤酱浓灼,避无可避的令人倒胃。 慕洵收敛怒意,沉眸静待一阵,又见那荤腥大菜亦无穷尽,显是一早便预备好的,终是忍不住冷调问道:“连日大旱,民生难安,黄大人设下如此鸿宴招待本官,会不会太过奢侈了?” 哪道那黄平津闻言,并无畏惧,反而招示女婢夹上一块色泽浓郁的“狮子头”,肉糜独有的软烂质感呈在木筷上,丰富的辅料连同芡汁恋恋不舍地落回盘中,亮晶晶地泛着荤光。 “慕大人莫要动怒,”他仍然挂着一副笑面,却总让人觉得谄媚有余而真诚不足,“先尝尝这素狮头。” “这是素的?”慕洵望着那已入陶碗的肉糜,眉间并不舒展。 “灾情尤盛,下官怎有余银大兴肉宴。”黄平津布衣草鞋举一碗清酒,自饮道:“大人放心,除却最后一道未上的野肴实乃荤腥,这一桌浓油赤料,皆不出青蔬五谷。” “只是慕大人久居皇城,尝宫廷百味,下官平日粗茶淡饭恐为怠慢,这才命人寻来楼府名厨,以豆糜青谷做荤形,河鲜野菌熬荤香,搏大人一句心赞罢了。下官并无阿谀之意,更不求厚禄升官,只求大人回宫复命时能据实回禀,莫要一言斩断下官这在乡知府的小小乌纱才好。” “下官无甚宏图,不过想为乡民做些实事,阖家团聚,求一苟安而已。” 黄平津捧起那粗制的陶碗,依旧展笑,中年人特有的沉稳随整碗平凡乡酿尽数入怀。 慕洵也是澄州人,故土之情被他这番卑而不亢的言语从心海里激出来,圈圈涟漪荡漾在他眼底的澄澈深潭中。 鹤翅久展,游子如何不思乡? 他身居高位、以国为家,出言落笔间皆示江山成败。 纵然如此,那便如何?出尘入世,行走人间,谁人不是飘零无根的孑然一个?就像这粗陋陶碗中的盈盈清酒,天地育谷物,日月酿浮白,入喉润心肺,还不是一遭坤乾归故里。 “既作如此考虑,可见黄大人虽对朝官心有非议,却只能万般思量得下周全之策。大人有心。” 慕洵单掌托住酒碗,拂袖遮沿,仰喉深饮。 最末的一道是碗鱼羹,一经上桌,黄平津便称其名为“知乐其乐”。此羹原为澄州奢食,要山中溪泉十余尾豚鱼活体开背,取鱼脊上最鲜嫩一条窄肉,葱姜腌制去腥,汆水薄盐,浅料清调勾其鲜。 “这‘知乐其乐’下官命人改了方子,仅取一条鲜鱼背脊,礼泉清溪水也换作家常井水,只为取个好寓意,料价品质自不及原方,还望慕大人不要介意。” 女婢盛出一碗鱼羹递与慕洵,慕洵提勺,浅舀入口,只觉鲜美异常,如化无物。再视碗中,但见一条嫩白鱼脊滑软于匙间,正是鲜豚脊背最为珍贵的那一条。 待此宴后,正是天光大盛,日色补火的午后。 黄平津仅带三五随侍,领慕洵一众前去视街。七里长街绕作一圈圆环,每处岔道内的幽深街巷都有澄州百姓们安身立命的居所。 慕洵幼时深居,家教严苛,常与书简长烛作伴,加之他不出十岁便入了皇城,因此对这街景并不能算熟稔。 但见到几处并无印象的围墙,将其后的矮楼民居挡实遮严,慕洵被当头烈日迷晕着眼,却还是闻到一股欲盖弥彰的气味。 疑点不止于此,这满街繁兴不足,萧条有余的街景本无不妥,可那烈日乞讨的流民,眼中并无光色,见到采买而归的过路人甚至目光闪躲。直至府官步近,才有满面灰土的乞者蜂拥而至,扒抱着随侍的腿脚,在街边跪成一片。 “钦差大人!救命啊,钦差大人!”一道嫩生生的童音穿破嘈杂人群,远处一小童跪伏在地上,连喊救命。 慕洵刚寻到那小童声处,便见一粗莽大汉强捂了他的口面,将人提拽着拖入近处的一间豆腐作坊。 他立刻抛了人群欲要追去,奈何浅步未迈,便被一衣衫褴褛的乞食老翁拖住了腿脚。慕洵立时侧眸,示意身旁一矫健护卫疾奔去寻。 “钦差大人救命!”那老翁身形矮小,臂力却出奇强劲,攥得慕洵小腿紧痛。 慕洵俯身去扶,又感那老翁登时卸力,喘着粗气颤颤巍巍站起来。 “有何难处大可说与晚辈,”他垂目凝视那老翁,对方糟乱的须发掩住眉眼,慕洵看不清他的样貌,伸掌于黄平津身侧道:“这位是澄州府知府黄大人,如有难处,各位亦可找他。” “黄知府老汉认得,是救济我等的大好人。”那老翁偏目望向黄平津,话语间多有感激:“黄大人一直救济我等,老汉感激不尽。不过钦差大人,黄知府平日已够勤俭,身为州府大官,总不能为了我等只过清粥咸菜的苦日子。老汉身后这群都是苦命人,年老身弱,无子无亲,平日受知府接济尚能苟安,可这旱灾一来……家安室定的尚且维生艰难,何况我们。”那老汉顿了顿,咽下一口燥沫,又垂眼望着慕洵脚下官靴,喘气道:“老汉听人说,钦差大人是我朝相国,又得圣上专宠,能不能……能不能劳您玉口,请圣上拨些微款供老汉这等杂命安身呐……” 老翁此话一出,满街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卑微如尘的语气、略带强迫的论调、隐含轻蔑的要求,大逆不道的僭越话语从这面貌不清的乞食老翁嘴里吐出来,竟就变得名正言顺。 似乎整条街都静了,满街如炬的眼瞳盯在一身绛红的年轻钦差身上。 人人都在揣摩他的心思,都在猜测这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会如何面对这般无礼逼迫的局面。 -------------------- 搞事业进度差不多一半 第33章 (二胎开搞) ============================ 烈阳当空,澄州府长街正中。 绛红官衫的钦差被这群衣衫褴褛的长者拦堵路中,他们并非言辞恳切,却声声逼得他骑虎难下。 慕洵被那老者攥紧了手臂,上百双眼瞳环刺身周。他深眸一敛,轻轻吐出一息,余光瞥向身旁自称“小小乌纱”的黄平津。 黄知府麻衣负手,笑得仍像一尊活佛。 “各位稍安,待我此番回城,定会向圣上禀明灾况。”慕洵郑重地环视四周,目光忠恳地落在每一位灾民身上。 身前的老翁听他如此回复,突然颤颤双膝又要伏跪下去。 “钦差大人应当明白老汉的意思!”那老翁屈膝往下,可手上抓握慕洵的力道丝毫未减,慕洵只感小臂紧痛,无意间却见老翁手指粗壮,粗糙却无老褶的掌背青筋暴突。 这是一双孔武有力的壮年武人之手。 “大旱在即,赈灾拨款不过仅供果腹,老汉这等,乞食尚且艰难,风餐露宿如何安身呐大人!”伪作老翁的男子嘶哑着嗓子,紧锢着慕洵的双手,隐在窝发虬髯下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扬起讥色:“以大人才干,无非是同圣上说两句枕话。” 慕洵目露微愕,奈何双手收束动弹不得,只得拧眉望着他,不怒反静,缓问道:“你可知这是视王法于不顾?” “大人为乡民谋福祉,我等草民感激不尽啊!”那武人不答话,垂首跪拜下去。 他领身一拜,身后成群的“流民”便随之伏跪下去,引得当街百姓听闻感激之声接连拜倒。 “草民感激不尽!”众人皆道。 原本只是件刁民威求照拂的荒唐事,可如今这当街的跪拜不为圣上而为官差,明面上便成为慕洵的逾矩。 文武百官会理会这群伪装“流民”者对他的刁难吗?他们只能看到事情的表象结果——澄州街府,众民跪官,拜声逾朝。 届时馋口铄金,慕洵不怕,可乡民者众,有意者只需悄传风声,积毁销骨的终将是他。 他若答应流民乞求,便有愧于先祖两袖清誉,有愧于陆戟凡事尽信;可若拒绝,便难解当下困局。 慕洵自知,男身育嗣的声名在外,纵然自己无愧朝纲,于民间也无甚赞誉,可此时地处澄州,周身一众皆为其父老乡人,他从未希求锦绣还乡风光大盛之势,唯念这寥寥乡域,百姓无怨其德行,乡民无愧其出处。 即便这区区冀欲,也将成奢望吗? “咚——咚——咚——” 接连拜声中,踏实沉闷的重锤声带起地面尘灰瓦砾竞相震颤。 “什么人!住手!”说话的是黄知府。 他少见地收敛笑颜,粗楞楞的手臂捆包麻衣中,大臂挥展,随行侍从奔至重锤石墙的男子跟前捕缚其臂。 “何方刁民,竟于钦差视前损毁石壁?”黄平津微目圆瞪,怒视此人。 “黄知府原来不是哑巴。”出奇不意的,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朗笑,人们循声望去,见一朗目男子,冠发高束,英姿飒爽,负手缓步渡于街侧。 其后跟有数位轻装侍从,粗麻宽衣一甩,露出内里的银丝软甲,腰玉配刃。 “你又是何人?”黄平津再问。 男子不答,却目有锐意。 “钦差巡街,知府作陪,携配甲私兵拦道乃是大不敬!”黄平津见他面生,衣着打扮也非寻常百姓,只道是多管闲事的别州豪绅,见官却不作礼,愈加盛怒勃然:“你可知罪?” “这话不该你黄平津来问吧?”那男子站在豆腐作坊正前不远的位置,微一侧目,便有随侍牵着此前被大汉胁迫带入作坊的小童缓缓走出。那小童脸上仍挂着惊恐的泪痕,见到街前众人便害怕地攥紧那随侍衣角,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朕倒要问问,你可知罪!”陆戟面生怒意,目瞪知府,眉角高扬,沉声吼道:“开墙!” 未待众人反应,那原本被州府侍从缚臂的天子护卫发力一挣,登时从约束中脱身,与得令而至的一行武人合力砸墙。 那围墙坚实牢靠,重锤强击下震得地面紧颤,街边车铺酒舍,招巾摇曳,连得满街百姓五脏共晃,耳内嗡响。 不出数秒,在黄平津未及下令驻足怔愣之时,高大石墙已然崩裂,土石瓦砾沉闷地砸在盛夏滚热混沌的地面上。 顷刻间,满街沉寂。 石墙背后的街面似乎与墙外并无二至,唯有墙内那一双双失神无光的双眼,佝偻孱弱的脊背,老弱妇孺皆如饿殍,在这日中极盛的午后日光下,竟似罩有一张隐天蔽日的阴网,暗沉沉地盖在众人心上。 长街上伏跪未起的人群中隐隐传出哭噎声,墙内流民眼光闪烁,却一时无人大动。 “陛下。”绛红官衫的慕洵面朝陆戟拱手跪立,沉静的嗓音在烈日旱风下稍显弱力却未失气势:“诚如陛下所言,澄州知府黄平津,谄上欺下,贪腐成性,围墙掩恶,苛待难民。其官上作恶,罄竹难书,恳请陛下严惩!” 陆戟与他对视一眼,面无异色,开口道:“来人,将这澄州知府叩官拿下!关入府牢,监押候审!” 此令一下,天子护卫上前将那两股战战不能自已的黄平津反臂押叩,难民穷叟皆出墙外,一时间,哀泣与感激之声传逾遍野。 而后半月未出,知府入狱,皇帝亲审,诚有无视王法者游辞巧饰,然实事于前,罪行昭然;田桑枯败,百姓蒙难,有钦差视田,引澄州南面江水入流,引渠灌溉,疏解田困。朝廷拨款与州府贪赃悉数下放民间,建河道,赈灾情,澄州旱境,渐时回春。 天子圣驾于灾赈稳定后回返皇城。 返程的马车临行近郊偏驿时已至傍晚,与身负皇命去往澄州时不同,此刻陆、慕二人皆着夏日常服共乘车内,未谙世事的小陆清安分地蜷作一团,躺在慕洵怀中酣睡。 陆戟知他身边这位亲命的钦差前些日子监察灌道修筑、安民放粮,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天在车上总是昏昏沉沉的,有时陆清闹着要他逗趣,慕洵也常于半途神情萎顿,沉潭般的眸色被那长睫罩拢着,整个人倚在马车窗棱旁努力撑着眼皮与儿子绕手指。 这时慕洵恰从迷蒙中醒来,将晚的红霞从窗外映照出灿烂华景,照在他清俊的侧颊上勾出一抹艳色,他眉间微蹙,拂袖遮了遮眼,咽下喉间毫无来由的苦涩感。端身明目之际,却见陆戟怀抱着熟睡的幼子正直愣愣盯着他。 “你今日格外疲惫,睡时面色也不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陆戟从前襟中掏出一方金线软帕,握在手里将慕洵额前生出的清汗拭去,又用手背贴了贴他肤色浅白的前额。 慕洵略一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浅笑道:“无甚要紧。大概是梦到陛下审讯那日,黄平津满面讪笑,自认有理般竭力吼着‘靡费罪小,节俭罪大’的模样,微臣每一想到他尽力谄媚的那副嘴脸,实在是……实在令人……” 陆戟见他突然顿声,闭口阖目,前额又湿,扶于马车窗棱旁的指尖倏然收紧,鼻息深促,颈前微突艰难地滑滚一道,显然正忍耐着突如其来的不适感。 “怎么了?”陆戟将陆清但臂搂稳,伸掌顺抚慕洵强挺着的背脊。 这回慕洵并未避身,安生静缓了一阵,忽又眉间紧皱着抬起眼,费力看向身前不远的那道勾花车帘,张口很是艰难:“……停车。” 声音低弱无力,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停车!”陆戟朝外喊道。 车夫闻声提缰,马蹄声纷杂凌乱,逐渐趋停。 车将停稳,未待车夫出声,陆戟便见那人汗珠滚落,喉骨与鼻息都颤得厉害。 慕洵抬臂撑住车门侧框,掌背轻拂隔门垂帘,并未理会陆戟的搀扶,兀自躬身下了车舆。 皇帝何曾见他如此,当即从车内卧榻上取了一块锦巾,盖在陆清仅套了件肚兜的小肚子上,赶忙抱着儿子下车寻人。 眨眼的功夫,慕洵已快着步子隐入车道两旁的树林里。 小皇帝抱着儿子往林中迈步时,只听一阵压抑的呛呕声自树后光影中断续传出。陆戟探身去寻,果然见到慕洵背向车道,扶在一棵苍天木后倾身泛呕,身形躬颤,仿佛顷刻便将倒下。 陆戟赶紧迈步上前,扶住他虚薄的肩膀,皱眉问道:“怎么这样难受?是不是行程太赶?” 慕洵吐过一阵,身上爽快些许,立刻安抚地拍拍陆戟因紧张而大力捏住他肩骨的右掌,接过他怀抱孩子的左手下提握着的半壶清水,浅口漱过:“大抵是连天日灼又周途颠簸,不慎中了暑气,回到驿馆歇息一阵便好。” 他勉强挂出一道宽慰的笑意,回身时却被那扶肩的手臂搂贴住背脊,慕洵不得不微微仰视着陆戟遍及忧色的深眸,胸廓之中突如皎鹿猛跳。 “劳陛下挂念。”慕洵迅及避开那热烈的目光,浅淡的血色瞬时攀上他略显失色的颊面。 陆戟见他此态,眉宇一松,唇角喜不自禁地扬起,眉峰间溢出两道少年风流:“如今儿子都躺在怀里了,凡矜怎么搂不熟似的,竟还这般羞怯?” 傍晚的林间吹过一道风浪,温热卷涌的习习风气吹拂在二人面上,羽毛一般搔得人心绪闷痒。 “咳、咳。”慕洵当风轻咳几声,目光停驻在皇帝前襟的暗纹上,“陛下回车吧,天将晚了。” 第34章 ================ 抵达皇城的时候正赶上夏末流火的一场细雨。 天子回朝,旱降甘霖,百姓欢呼着真龙祥瑞。刀笔吏又逮着机会往撰简上添了一道花笔。 陆戟自己也没想到这趟带着些私人小九九的微服私访,能被民意托捧成天子圣德。 他原本还想趁回宫前带着儿子去慕府蹭一晚香觉,谁知道还没进城,坐在马车里老远就听见皇城百姓夹道相迎的欢呼声。 做皇帝的困扰向来不少,比如这时候,他好想低调。 慕洵昨日下车呕过一阵,本道是中了暑热,哪知道今天降了雨还是难受。早上陆戟在驿馆将起时左右寻不着他,抱着正和周公砸棋子的小陆清迷迷瞪瞪绕着驿馆找了一圈,最后才见慕洵整着衣襟从后院深洞洞的树林里走出来。 “还是不舒服吗?”陆戟上去迎着他,伸手又在他额前贴了贴,倒是不烫,反而凉韵韵的浮着一层冷汗。 慕洵倒是没避他,按住上腹看了看陆戟怀中熟睡的儿子,“昨晚同陛下喝过几口井水,应是受了凉气。” 显然是在怪他。慕洵怨他,陆戟也没话说,心里不愧反喜,甚至生嚼出丝缕缕的甜嗔。 昨夜闷的很,天上阴沉沉罩着云,屋里屋外蒸笼似的叫人喘不过气,热得人发晕。陆戟向来火性大,沐浴后打着赤膊靠在床头玩儿子,手里折扇一刻没停过。 后来实在受不了,叫驿馆小厮给端了两碗现打上来的井水喝。 他热,慕洵也不凉快,虽不至于跟皇帝一样大汗淋漓,但单衣黏在身上也不怎么好受。 陆戟见他也不快活,就递上没饮完的水碗邀他一起喝。慕洵胃里不大舒服,晚膳一口没咽下,当下还一阵阵泛着酸涌,本就想喝些温茶润润嗓子,这时候手指一触上那阴凉的碗边,忍不住被陆戟劝着抿了几口。 来自地下的凉水未经沸煮,带着阴潮苦涩之感,不太好喝,却胜在冰爽。陆戟喝得畅快,举着胳膊要跟慕洵交碗对饮,被陆清扒住碗沿险些当头冲了凉。 一碗下去,陆戟消暑消的舒坦,抱着一大一小跟周公炫耀了整晚,全然不知枕边慕洵这一夜几乎是醒着挨过去的,临到天明时好容易乏的想昏,结果一阵呕酸往喉间顶,逼得他挣着爬起身,强压着嗓子躲去树后掩呕。 马车在慕府前门停当好一会儿,里头一大一小缠着慕洵要跟他在府里过夜。 半天没人从车上下来,府门当中倒是气冲冲跑出来一个拎着药罐的。 那人直冲到车帘跟前,伸手一掀,朝里头瞪着说不出话。 柳枫一入眼,车里正是一幅打家劫舍、龙虎争先、欺良压善的人世惨景,他身单力薄的好友被小娃娃扒住了肩直亲脸,身后还有个大的蹭着脖子,双手扶在腰间将人用力搂紧。 只是慕洵托着儿子的小屁|股,抬眼瞧见他时嘴角还挂着笑。 真是其乐融融,活色生香。 他是实在怕慕洵受欺负,怎料到人家乐在其中。 柳枫未出口的怒气愣生生断下半截,偃旗息鼓了还是没好气:“还不下车,是嫌家里床宽吗?” 慕洵正劝着陆戟松手,说宫中府上这一阵肯定攒了不少事,让陆戟先带着儿子回宫,待自己处理完府上公务,明日下朝便留在宫里过一晚。 陆戟本还想温存一阵,被柳枫斜着眼一瞪,悻悻然松开手装回一副正经皇帝样。 等哄好陆清道过别,马车朝皇宫驶去,慕洵歉笑着领柳枫进府,命人备了宾客晚膳。 晚膳就设在廊亭院中,月光正满,烛光灯笼照得亭间亮堂堂的,常青的松竹和风飒飒作响,给廊下投出一片凌落纷扬的枝影。 酒壶小盏端上来的时候,柳枫才发觉慕洵这所谓的接风洗尘,还是在为他操心。 他暗叹了口气,说:“慕大人出去月余,回来便觉得跟我这草民生分了?” 慕洵心思被他抓住,倒也不避讳:“刚出发就见到张继,你们的事本轮不到我置喙,可方才又听徐管事说你已来府上连躲几日了,却要我佯作不知吗?” 他托了酒壶,提袖倒酒时摸到袖内的一团实物。 “皎月,你来。”慕洵忽招手将那静立在一侧的小婢女唤到身边,慕洵不在府中的短短一月半,她似乎已成长了不少,没同以往似的跟着他问东问西问糕点。 慕洵从袖中掏出不大的物件递给她,翻掌呈出来,是一团簪花。 柳枫看到那小女婢眼睛亮了,嘴角欢喜地勾起来,看向慕洵的杏眼里湿润润的:“谢大人……”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哭。”慕洵将簪花放在她手心里,接着说:“我与柳枫说会儿话,菜齐了让府里人各自去吃饭吧,别干候着。” 慕洵知她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摆饰簪花,心中又定然期待,于是便用这由头将众人散去,也好放便与柳枫私谈。 “怎么她有礼物,我这不熟的朋友就没有?”柳枫不是客气的人,自行将倒了七分满的酒杯放到身前,捏着杯身转了转,没往嘴边举,苦笑一声:“你家这酒我都不敢喝了,真怕明天又要浑身疼。” 慕洵知他肯如此说笑,是要自己心安,便浅笑问道:“那柳神医倒是回家去喝,成天往我府里跑什么?” “当然是躲张继啊!”柳枫盯着一桌佳肴,又看慕洵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动筷的意思,心里犹豫挣扎了一阵,还是勾勾手指,把筷子放下了。 “行了,凡矜,别担心我。”柳枫捏起小盏自干一口清酒,“我是个行医的,凡事见的多了就看得开,对那事的想法跟你们弄墨习武的不大一样。” “两个人做了便做了,那下|药的黑店官府也封了,隔天早上我还喝了凉药。”柳枫抓抓头发,转眼间白净的脸上生着几分不耐烦:“明明处理的很好,为什么那张继还天天跑到我医馆后头守着?他练兵不忙吗?” 慕洵见他一副被无赖缠上的模样,心下倒是松去几分,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出张继死乞白赖待在医馆中跟着他的样子。 “说真的,他要是成天跑来缠着,老|子肯定几脚就把他踹的趴下,”柳枫接着向他吐苦水,面上苦恼的很,“可他成天要跟我道歉,帮医馆忙前跑后烧饭煮水的,说实话,我总怕他忍不住跪下跟我磕头。”柳枫皱着鼻子,忍不住的叹气摇头,又举了酒杯敬向慕洵:“我跑你这来躲几天,不嫌弃吧?” 这直莽的行事听着不大像是将军做得出的,可放到张继身上……倒还挺真。 慕洵本还提着心气担忧他,这会儿听了实情,反倒觉着有趣,便也提了小盏同他对敬。 他心弦一松,满鼻酒香里便混进桌边一道清炒的油腥气,激得慕洵顾不全礼,当即含了口温酒润进喉中压住那瞬即腾涌的呕意。 柳枫甚至不必看他面色,夹着颗豆粒往嘴里一撂,又叹道:“手伸过来我看看。” 傍晚刚停了雨,此刻华灯初上,地上还存着深浅不一的洇湿,月色烛火映着地上重影,灰拢拢叫人分辨不清。 慕洵不大想喝药,可还是捏着酒杯伸了条胳膊给他。 “有些着凉,我润几口热酒便好。” 他不敢看柳枫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由白转黑又由黑生怒的脸色。 柳枫摸了脉,又惊又气,打量着虚汗静生的慕洵,一时怒得说不出话,起身抓住他近口的酒杯往地上摔。 “柳枫!”慕洵突然被他砸了酒杯,呕意也没有完全压解下去,堵在喉间的烧苦感忍的艰难,一时少有的没压住心绪,“我胃里不舒服,只想喝些热的暖着。难道一定要咽你那苦药?” “将酒撤了,换成热水。”柳枫转头吩咐边上端着尾菜过来的府人,声音出奇冷静。 待目光转回,柳枫见到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闪着疑色,正蹙眉看着他。 “这几天身上乏吗?”柳枫这才仔细瞧了瞧他并不丰润的脸色。 慕洵见他神色稍霁,插科打诨的意思敛去些,便也实话实说:“自澄州回程,马车上便连日觉着倦。” “恶心几日了?”柳枫又问。 “昨日中了暑气才……之前并无大感。”慕洵倒不是讳疾忌医,只是每回被他抓着腕子不放,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进屋。”柳枫盯着他的眼,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身前道:“进屋躺下,触诊。” 慕洵便是怕他这样正经,不由捂着闷紧的上腹问道:“我身子不大好吗?” “但愿是你身子太好。”柳枫药箱一拎,示意慕洵赶紧跟他进屋。 慕洵躺在榻上,单衣未解,薄软的衣料勾出一道浅线,更显他修长清瘦。 柳枫见他这身形,心中医断更切,又堵上一团火。 他站在榻边,并指移按,余光探着慕洵的反应。指尖辗转,深筋正位轻压十几处,终在腹沟正侧某处下按时被慕洵捉移了手指。 “这里最疼?”柳枫抽开手,指腹轻点原处。 慕洵阖目点头,被他按得实在难受,冷汗浸了满背,下意识拂掌往小腹上遮。他唇色干浅,张口时气力委实不足:“你说吧。” “我说?”柳枫垂首凝视着他清贵雅俊的一张脸,拳头直硬:“我可不敢说。” “慕大人不妨猜猜自己这滑脉,到底是身强力壮气脉尽通,”柳枫语顿片刻,接道:“还是要给太子再添上个把弟妹。” 慕洵闻语神色一怔,迅即张目皱眉,凝视柳枫片刻,而后猛然撑起半身,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浅凹的腹部,指掌轻覆,半晌无言。 第35章 ================ 次日朝后,正于暑火将盛之前,天光燥暖,在地上铺下一层零碎的树荫,朝官们三五成群踏出殿门前的御下长阶,而慕洵和新调任上的礼部尚书蒋泉等统筹秋闱乡试的朝臣以及自地方远赴皇城的贡院官吏则被皇帝共召入政通殿商议秋闱要事。 陆戟既有招贤之心,科举旧制的弊处便被新任的能臣贤士提上了内议。尽管寥寥数人的一场小议已尽量减免了不必要的礼节,可还是被那零碎的规矩占了空,唇舌争锋、虚怀纳谏、起拟文书……几乎是与上朝差不多的流程,零零总总又耗了两个时辰。 待议会散场,正午的太阳已稍稍偏移了些许,浪热的气流顺着窗棱往屋内滚。 慕洵昨日答应陆戟留在宫里,这会儿二人刚移步到御书房西殿,屋内摆置了几处冰桶降温,陆清一早被侍奉的宫人抱来候了许久,此刻正坐在慕洵膝上吃杨梅乳团,小手被酥软的乳糕黏糊糊沾了满手,喜滋滋地张了张爪子放嘴里吮。 方公公从殿外躬着腰进来,报说午膳早已备好了,刚过了遍温,问皇帝今天在哪吃。 陆戟掏了块金丝绣帕出来给儿子擦手,望着慕洵问:“饿了吗,要不要在这儿传膳?” 慕洵晨起时就遭过一遍难,用的早膳在入宫前也借着街拐的树林子交代干净了,这会儿一听到“膳”字,嗓子连着胃的堵,总觉得下腹跟着那不堪回首的酸苦劲儿一道,抽抽的闷着疼。 沉闷的午热罩得他昏倦倦的毫无胃口,可大儿子已经饿得乳团渣子也不放过开始吃手了,里头小的也不能由着他爹饿,更何况前头还坐着个啥情况也不知道只会一心一意由着他造的皇帝,他怎好拒绝。 慕洵点了点头,实在按不下强撑的面色,桌席还未摆上便舌抵上颚喉间紧滚了几次,端着背往胸中提了几口气。 陆戟看了他这些年,瞧着也知道他脸色不佳,赶紧将儿子抱到自己膝上把手边茶水往慕洵身旁推了推:“喝些鲜茶润润,总比干忍着舒服些。” 慕洵看着那花瓷茶盅,茶叶青绿,茶汤浅澈,盈盈绕着清苦露香,其实很想抿两口滑滑嗓子。可陆戟体感属热,身前这一壶鲜制的龙井茶正是性寒降暑平心气的佳品,而柳枫特地叮嘱过,他最近身子太虚,胎息拂弱难平,茶酒都需歇一阵。 慕洵这厢正扶了盅沿,陆戟在一旁开口道: “昨日柳枫托张继带了话,说你近日脾胃太虚只能吃些清淡的,我今日特地命御厨挑了几道滋味浅的消暑菜,还有清儿最喜欢的山楂枣泥羹。” 话正说着,外头宫人站成溜儿的往里进,茶壶糕点撤了下去,换上三凉四热和一罐甜羹。陆清的山楂枣泥羹盛在小碗中独一份,桌上羹罐里装的是银耳莲子,温热的冒着甜气。其余几样皆是性温降暑的青蔬和形色浅淡的肉菜,看着清清爽爽,正抵了蒸胃的暑气。 慕洵入了几口甜羹,口中竟觉爽利,跟着便同陆戟品羹吃菜喂儿子,末了三言两语扯上了秋闱。 “半月后便逢乡试,皇城贡院离宫又不远,你若是想去半途进去看看便是,哪用得着整两日的耗在里头。” 陆戟从食盅里舀出一勺香软的山楂枣泥递到陆清嘴边,甜羹盛在勺中晶莹莹的泛着亮,被他的儿子笑呵呵堵在嘴上不给塞|进去。 “臣日前翻了自先皇登基起各地秋闱折桂的名单,多是贵富子弟。寒门者仕艰,也不知将埋没多少贤才。” 慕洵见陆戟端着勺子左右喂不进儿子嘴里,微微前倾着身子将勺柄接过,在太子圆溜溜的眼前晃着递上去,结果还是被他撅着唇堵在嘴巴前头。 陆清看看慕洵,又低头看看抱在自己小肚子跟前的大手,低头思索一阵,随即拍着那大手眼睛往桌上放光:“肉!肉!” 两人跟着他晶亮亮的目光往上一看……是芋蒸排骨。 好在今日的肉菜调味也很清淡,软烂脱骨的鲜香排肉配上糯泥似的芋头,给孩子吃些也无甚不妥。 陆戟夹了一筷给他,未至口鼻便被小陆清伸长了脖子包进嘴里,咕涌着没长齐的小乳牙朵颐大嚼,吃得那叫一个快活! 最后还是陆戟先找回话头,见慕洵盯着儿子吃饭也笑,眼里却总有些未尽的思虑,在这幅你侬我侬合家欢喜的场景下总觉着缺了些快意。 “那折子我都批好了,准了你跟蒋泉做主考。”这说的是赈灾前几日慕洵上折子给他,说想要巡审皇城秋闱的事。此话一出,慕洵眼见的亮了眼,陆戟紧跟着叹了口气,又道:“可你近日面色不好,又要进去挨两日贡院餐食,方方面面哪里比得了府上宫里称心……朕实在、我不忍心。” “选贤举能,为公天下。陛下不是也抱着如此理念从政治国的吗?”慕洵说话时噙着浅笑,余着满心的快意,祈盼秋闱能见得贤才为朝所用。 下一刻,这几日早该司空见惯的呕意便数着将过的饭点返上来,慕洵当即忍白满面,用来挥墨留丹的修长手指并拢捂在鼻前,偏过脸避开满桌吃食。 “难受了?” 慕洵抵着喉间的酸烧没有答他。 皇帝将儿子往怀中靠了靠,伸长胳膊为慕洵抚背,自言道:“凡矜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忍着难受不告诉我。” 他凝了慕洵一阵子,又垂眸看了看睁大眼睛盯着他爹爹的儿子,长叹一声:“清儿出生的那一阵,我每晚都梦见你当初挺着肚子躺在床上被他折磨的不成样子。” 慕洵稍稍偏过眼,沉敛的眸中少见的忍浸着水光,捂鼻的手掌自然垂至身前,隐在袖中覆着小腹望向他。 陆戟将清儿抱起,架着胳膊蹭了蹭他的额头:“凡矜,我时常想,能有清儿,我此生足矣。”陆清趴在他的肩上,伸长了小胳膊去够父皇发冠的垂带。 “没有手足相争,不必操戈同室,让他自在安稳的长大。”皇帝抬眼与慕洵对视,满目欣然快慰,“到时我们就去世外隐居,看山高水远,白鸟鸣涧,把满手浑糟事撂给他。”他复望向陆清,“你说好不好?” 待这位满怀欣愉的君主再次抬眼时,正见到慕洵唇边瞬然勾了一道弯,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沉静,清浅的笑意浮在面上。 “陛下所愿,自是好的。”慕洵掩去眉间紧蹙,捂腹的手掌仍隐在袖下,缓缓拢了劲。 第36章 ================ 几日后便是秋闱,自考官公示后,慕府大门连天的响着,拜访贿赂者纷至沓来,人携卑辞,马载厚礼,喧闹的人声自称城东排至街西。 慕洵在这类人事杂务中总是不惜扮演成一名高傲且不近人情的薄凉客,府里人向来知道他的性子,都是开了府门同人好语致歉,挨个儿劝人回去,说慕大人身体抱恙公务繁忙之类,明耳一听便知是不愿领这趟人情的意思。 可偏偏有人听不出这弦外音,守在门前抱袖蹲守,盼望以诚意打动这位传闻中持礼惜才的当朝丞相,更何况他与皇帝的故事在民间版本众多,其中关系利弊无消权衡,有太子拱在中间,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了他,结交到就是赚到。 因此才不得不闭了门,留下几名府人在门内把守,门童则不时向外喊话,依旧是公务繁忙身体抱恙之类的,遇到死缠烂打之辈,也适时加上这么一句:“陛下的人现在里头,各位来此便有阿谀行贿之嫌,若是再进府打了照面,往后仕途只会更艰。” 话虽无情,却是实打实的真言。 当然,将人拒之门外的缘由不只这一条,公务繁忙、身体抱恙,没一句虚话。闭门挡下的,也不尽然都是前来拜会的秀才儒生、贵胄子弟。 譬如柳枫。 柳枫前些日子被张继跟前跟后,他一届大夫,自由惯了,哪知道宫里头将军护卫都是什么性子,更遑论遇上张继这种忠心无二马首是瞻的类型。知道的晓得张将军在跟他赔礼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柳神医暴脾气得罪了宫里人,而将军是上头派来监视他的。 好容易武举将近,张继那边忙里忙外少空闲,柳枫也就得了自由往慕府钻,结果被外头成群的拜会者堵得严实,柳神医拎着药箱使劲儿往门前挤,愣是把药箱挤散了架,十几年的老医箱零零散散往下掉竹屑。 前头拥挤作动的人群齐眼盯着府门,挤坏他箱子的三两个也被别人挤着,对身后事一无所知。柳枫哪受得了这气,当即撸袖攥拳,不怎么魁梧的胳膊攒着力,蓄势待发地抡在空中比划。 正当他白豆腐似的拳头作势要挥,府门突然开出半人宽的一道裂,年过半百的徐管事匆匆往渐起的喧闹声外跑,低声回应着往他身旁挤蹭的人们,说是出府办些杂事。 柳枫拳头正竖着,人群推推攘攘又往外头挤,弄得他脚步不稳,踉跄着往后直倒,结果骂骂咧咧的被人拽着胳膊拉去了后门。待他搂着医箱站定了,定睛一看,发现拉他的正是慕府后厨那个澄州菜做得一绝的仆役,五大三粗的一位莽汉,硬生生打扮成书生模样,显然是奉命混在人群中等他的。 读书人大多爱往“君子”这种好话上安排自己,讲究谋道坦荡比而不周,因此慕府后门外人迹寥寥,多为拜会者不屑之地,也恰好给柳枫入府留了条道儿。 “好一招声东击西,你们慕大人还有闲心给我造这么大的排场?”柳枫回首看了看街口挤挤挨挨的人墙,心有余悸却不忘打趣道。 那杂役倒是没接他闲话,余光打量着街拐墙边几名面生的仆从,料想是前门世家派来守着的眼线,大抵都怕这后门空寂无守,被别人趁了先机。他领柳枫转至府后一处僻静角落,让他拿好东西。柳枫目光一晃,霎时只觉身体一软,脚下空落落没了地,耳边风声速飒,微妙的停顿伴随“喀拉”两声细响,再及回神时,已身处慕府内院的游廊边。 一身白衣的柳枫站起身拍了拍灰,环顾四周,倒是连那仆役的人影也没见着,没头没尾的给他撂在这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慕洵的待客之道。 干什么干什么!柳枫压着火直犯嘀咕,盼着他来还不给安排个靠谱的小仆招待,非得叫个胳膊比碗粗的提溜着后领子,拎野味似的翻墙拎他进来,这会儿还丢在这院头没人搭理……很没面子好吧! 柳神医气不过,拽着药箱就往书房跑,边跑边盘算着中午留府吃啥,怎么才能让慕洵也青着脸肉痛一回。 结果常年翠着的院子跑到头,慌忙间踩折了两颗蒲公英,三株野草,还有不知名的几朵白花,走到跟前却见书房开着门,里头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声响。 “慕凡矜?”他怕打搅了慕洵做事,因此只是伸头进去,见地上蹲着个洒扫小仆,正勤勤恳恳抹着椅首,地面上浅浅溢着一滩水渍,当中混着几块盈玉色的碎瓷。 那小仆一抬眼,见是柳枫,额汗一抹,赶紧道:“柳神医快去卧房,大人方才昏倒了。” -------------------- 水了水了,详略很难得当…… 第37章 ================ 慕府不算大,院落草木清疏,葱郁处稍带些野趣,却向来不会任由杂草闲枝肆意横生。 柳枫方才踏着杂草野花进来,心里本没多想,这会儿临到卧房门口,满鼻子都是他先前配的那副安胎汤药特有的甘苦味,里头断续地传出慕洵压忍不下的呛呕声,还有女孩隐约的抽噎,放在门框前的手掌顿住了: 慕洵离府月余,府中仆从本就不多,远行归来前有管事差人打理庭院,回府后更有他自己顾着,何至于我忙前忙后耽搁了十几日没来慕府,园子里头便任凭兰芷萧艾、野草丛生?他如今又撑着身子为那小皇帝案牍劳形,宫里头难道就没有一点关照的意思? 柳枫本想等到屋里头呕声歇了再进去,且不说慕洵面子薄,定然不愿总让他瞧见难堪,即便他火急火燎进去了,也还是要等好友挨完这阵呕才能医诊。可柳神医在外呆过好一阵,院后灶上匆忙的煎着药罐,小仆杂役焦切的杂语声零零碎碎混着药苦荡在屋前,外院遥遥传来管事端茶送客的歉语,耳边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更是毫无休止……向来清静的慕府,怎么就弄成这样? 柳神医再顾不得其他,当即推门入屋,绕过桌椅将医箱一放,怀里掏出一捆粗布裹的物什,攥在手里径直往榻前走。 床脚下放着铜制漱盂,他一向端着身子坐在案后满身松竹气节的好友慕凡矜闲袍未改,躬伏在榻边按着床沿正强忍呕意,坐于帐边的皎月将他凌乱的顶冠拆下,墨发轻拢,松松系作一束。 慕洵听到推门声,皱着眉尽力抬了抬眼,眼角还余挂着苦呕激出的清泪,浅薄的红色在眼尾漾开,映在柳枫眼里,几番难言,尽是凄楚。 “怀太子的时候也没见你难受成这样,怎么,慕大人一定要晕倒了被人抬着才肯屈尊躺下?”柳枫站在一旁观察,见慕洵面色虽差,神情也多含倦意,眉间却不再皱着,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浅静,只当方才的一阵长呕已然过去,这才伸手去捉他扶稳床沿的小臂,“放松点,我搭个脉。” 慕洵没动静,反倒沉睫阖目,捂腹的右掌可见地向内收拢。皎月拉了拉柳枫的衣摆,柳神医微微俯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慕洵喉骨隐颤,额边冷汗随着垂顺的发迹往颊边沾,竟是一副极力隐忍的模样。 “要吐便吐,别忍着。可是腹痛?”见他点头,柳枫立刻将他压在腹上的手掌移开,“忍着只会更痛,不仅你难受,对孩子也不好。” 慕洵再次颔首,撑着床沿缓缓伏下身,微微喘过两息,肩头一颤,俯身又是大呕。 待稍好些,慕洵接过皎月递上的温水清了清口,这才勉强缓过劲儿,垫了腰颈靠卧在踏上静歇下。 柳枫搭完脉,先是沉默了一阵,凝视着慕洵沉敛的双目,恹恹的罩着昏,哪里还有他往常那副敛含锋芒的气度在。他气不打一处来,又瞧见慕洵伸手往腹前护,更是气得想蹦:“折腾成这样,那姓陆的也没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慕洵望着他,见他又是一副准备怒揍陆戟的样子,只得宽慰道:“就是胃里难受一阵,歇息会儿便好了。” “你不用替他开脱,慕凡矜。”柳枫也不清闲,边说边顺了桌上的纸笔开方子,“是谁之前三天两头找你讨甜头吃?老|子医馆里的凉药药材缺得比秦楼楚馆都快,还给你添了这份苦,这回倒是没请一屋子太医跪着磕头了?” 柳枫朝皎月递了药方,叮嘱她每日煎一副,早晚各服一碗,若是慕洵实在没法用膳,瓜果点心能备便备齐了,只吃进两口也比成日饿着强。 转头又摊开手边的粗布小卷,里头缝嵌着一层蚕丝绢布,整齐的码放着十几只长短不一的银针。 见慕洵没言语,柳枫又反思是不是方才话说重了,且不说陆戟是皇帝,就算跟他一样是个平头百姓,陆慕二人之间的闲话也轮不到他来说。何况慕洵还在难受,身上本就熬着,要是再被他一时逞快激恼了,保不齐昏天黑地又要呕一通,若是再伤到了里头的…… 柳神医捏针的手指少见地抖了抖,取下烛罩,针尖颤颤巍巍在火焰上燎过,余光偷摸着往慕洵面上瞟。 慕洵倒是熟悉这章程,一见柳枫取针,便敞开外衫去解腰侧的布结,小心翼翼地露出尚且平坦的小腹。 神医下针,银刺垂立,直愣愣竖在慕洵腹上随息浅动,倒有些莫名的滑稽。 大概是腹中好受不少,终于唤回慕洵几分精神,叫他静倚在榻上,眼见柳枫自落针后就心事重重的在房中踱步,满脸的欲言又止,神色歉疚地偷瞟他。 他忍不住问道:“柳神医有心事?” “啊?没、没……”柳枫被叫住步子,这厢还泛着愁,话里有些扭捏:“我性子急,要是说了错话,凡矜你就教训我,别客气啊。” 慕洵心下一转,回想起方才带着倦,似乎听柳枫怪怨陆戟没护着他,一想是自己未言有孕,还因巡考之事招来满府的忙乱,胸中愧怍顿生: “有孕之事……是我还未说与陛下。” “什么?你……”柳枫面色一变,无名怒火噌噌冒上眼,“亏我那日还让张继带话,说慕大人近日需食的清淡,你桌上但凡露得难受些,一来二去他还看不懂吗?” 柳枫哪里知道,陆戟当日喂慕洵玩儿子,想的是柴米油盐海晏河清,做的是搂腰摸背蹭颈亲亲,还真就没看懂。 当然,慕洵也没想让他看懂。 “我便是没有身孕,他也百般不愿我巡考秋闱,何况当时诏令已下,”慕洵凝着腹前的几根细针,顿了顿,终道:“再提此事,岂不是徒增他心焦?” 他猛然回想起那日陆戟抱着儿子,挺俊身姿,黄稠贴身地垂着,眉目英朗,满怀期待地设想着山林、隐居、无边自在……没有人渴望困囿,宝座、宫殿、黄瓦红墙,每一处都是权力的囚笼,而囚笼的中心,是人。 秋闱像是一场围猎,而他,不得不成为这位猎宝人。 第38章 ================ 府外围着人,医馆里左右也不缺他,更有个准时准点去店里晒药帮忙的张继不想看见,柳枫灵光一闪,堂而皇之的在慕府住下。反正客房是熟门熟路了,枕头褥子睡得比在家还舒坦,不出诊时便在屋里看医书改方子,无聊了就在府中找人聊天,帮着治治小伤病,除了盯着慕洵的身|子,其余事上倒是清闲的很。 每回柳枫搭脉问他什么感觉,慕洵也不瞒他,十回有八回吐得难受,还有两回捂着小腹说头晕。柳枫从小跟着父亲行医看药,孕中害口的男男女女也都见过不少,遭难到慕洵这种程度的却是屈指可数。 寅时月淡,满白西落,皎月又一次透过雕花隔门被慕洵的呕声惊醒。这本是慕洵起身备朝的时辰,近来被晨吐激着,倒是省了皎月唤他。等下朝回来,新觐的折子又一道摞在书房,按慕洵的性子是要通通草览一遍,带着心思再用午膳的,只是近来他确实感到力不从心,答应皎月在手边备了几样尚能入口的糕点,热茶换温水,午时前能看多少是多少。晌午易倦乏,柳枫知他没有午休的习惯,想让他歇歇神,几次掐着点去书房找人,都遇上慕洵冒着冷汗压呕,皎月一面端着药碗一面为他顺背,弄得柳枫方子换过几次,竹茹姜片土金汤,想方设法的帮他止吐。总之是顿顿不缺的遭殃,早晚闲时也不歇着,呈给陆戟的折子上几次点了余墨,都是慕洵批阅到半途眼前泛黑时落下的乱笔。 方公公几次领慕相看望太子,皇帝抱着儿子叫他关上门,他就候在外头听一家三口互相逗乐,临了了还是留不住人用膳。丞相总推说秋闱将近,朝务事忙,等过了这阵陛下也能清闲几分。弄得陆戟不好意思开口留人,教|唆小陆清趴在爹爹肩上哭唧唧也不顶用,只会落得个被慕洵温声细语哄踏实的结局。 陆戟被朝臣盯得紧,又深知偷溜出宫会被慕洵赶回来,只能闻着徽墨的气味嗅香思人。嗅得多了就察觉不对,七天的折子飘了三笔墨,无论如何不是慕洵常态。 想到慕洵近来日渐清减,又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还有意无意在同他疏远,陆戟心下一颤,手上茶杯“当啷”一声倒在御案上。 “方得贵,你觉得慕大人近来身子如何?”他问。 方公公哪敢乱说,捡着轻巧话回道:“愈发清减了,想是朝务太忙。” “是,他近日还要忙着秋考,太过操劳。”陆戟扶正玉杯,默思一阵,道:“这样,待会儿送些茶点去慕府,帮朕问问慕大人身体如何。” 皇帝顿了顿,盯着方公公头顶的帽尖儿,叹气道:“若是府上问不出,便去街口医馆寻柳枫过来。” 方得贵连连应声,当即干脆利落地告退出宫,带着御赐的茶点浩浩荡荡往慕府去了。 科考将近,慕府外围困的人群散去不少,识相的都看出慕相此处捷途无望,安分回家备考,依然坚守门外的不过是些奉命查探的贵胄家仆,或是些一路混进乡试赶不及女娲补天的死脑筋。纵然如此,府门外依旧候着不少人,以至于宫中小侍叩了三回门也没见着回声儿。 好在方公公跟慕洵还算相熟,知他不是有意怠慢,于是清清嗓子朝里喊了两声,这才瞧见门仆往外探脑袋。 方公公亲自来,意思是陛下急着要慕洵消息,而慕洵回府不久刚喝了药,这会儿正扶着案几吐得心烧。府人不敢薄待方总管,又忧心主子,只好寻来徐管事领宫里人往正厅稍候,说下人研磨没个定性,打翻污了大人衣裳,慕大人需换身新的才好来见公公。 话正说着,柳枫着急忙慌从众人眼前跑过,他与方得贵照面少,仅有的两次都赶在气头上,因此并未认出来,侧目瞥见是宫中打扮,鼻子一哼,板着脸往书房走。 “诶,柳神医且慢!”方公公音调高,扬声更是尖细,听的柳枫眉头一皱:“陛下托奴来探望慕大人,近见大人清减,圣心忧虑,不知柳神医可有为大人看过?” 柳枫急着送药,原先懒得搭理他,听见“陛下”二字反倒停下步子,没好气道:“他若真想知道慕大人安否,自然会派太医来瞧,请公公来探个舌算什么关切?” 方得贵见过他无礼,本道兵来将挡,结果此刻争锋对上,还是被噎得无话可说。皇帝的贴身内侍,圣口亲派的太监总管,带着御赐茶点来府上看望朝臣,这还不叫关切? 方公公忍了忍,只当他没见识,又温言道:“敢问神医慕相身体如何?” “吃三顿吐五回,提着朱笔手都颤,你说如何!” 说罢扭头便走,留得院中一干人等没一个攒得出笑脸。 众人静默好一阵,唯见徐管事最先回过游神,漫着书卷气的方脸上少见地堆了笑,手往袖间探了探,摸见一包闲银。 “慕大人是……”方得贵品了品柳枫面相,只见怒气而未有哀意,极像为操劳的友人大鸣不平,心中隐石落下大半。 “喜事,喜事。”徐管事将那背手银包递出去,暗中接在方得贵掌内:“大人的意思是,秋闱事忙,过后再同陛下商议去留,还请方总管帮着瞒过几日。” 方公公面上无改,心下却是一惊。虽不解其意,可自己实打实收了银子,瞒喜更算不得作恶,因此眼珠一转,笑回道:“原是大人朝务操劳,府中又多受叨扰,这才病了。” 徐管事擦着汗连连称是,多谢公公关心。 “行,扰访主考之事奴会回禀陛下,徐管事且让大人宽心,”方公公将那银包送入内襟,接道:“往后还请慕大人莫要私瞒,此等要事,还是早早说与陛下才好。” 语罢,他下巴微昂,身后一行宫人立刻会意,捧着茶点食盒送进正厅。方公公笑眯了眼,拂尘一扬,道:“奴这便回禀去了,有劳徐管事将奴方才的话传与慕相。” “公公放心慢走。”徐管事行了道书礼,战战兢兢将人送远。 行|贿|言瞒之事他从未做过,更遑论方才急中生智,送的还是府中采买余下的闲银。当初报恩留府,十之五六便是厌烦这宫中风气,哪道避去二十余年,如今还是破了圣人气,沾上世间行走四十余年唯一余漏的这缕杂尘。 后悔吗?他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在意的,便是慕洵的安危,也便是如今的慕相,他眼看着长大的小主子,这处府邸扎根皇城的灵魂,旧主相托的小少爷的安危。 徐管事踏进书房时,屋里正听着端送糕点的小仆说书,说得便是方才御赐之事。他抬眼一看,柳枫和皎月正嚼着糕点咯咯直乐,声情并茂的小仆手里也捏着一块莲子糕,唯有慕洵坐在案后陪着浅笑。 他上前传了话,又涩着嘴吞吞吐吐说了闲银之事,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行事过于温吞,又担心污了慕洵清洁的名声,当是配不得相府管事的职位。 慕洵早听小仆说了事,见他嗫喏,将糕点盘往前推了推,温声道:“徐管事尝些吗?” 徐管事望着那盘精致的莲子糕,清白玉净,形如怒放白荷。 “方才多谢了。” 他抬起眼,浑然间对上一双隐敛盛光的眼眸,沉静深透,似难见底,像极了旧主。 徐管事再一晃眼,又只见到了慕洵。儒雅和柔,身贯竹风,面含浅笑将糕点推向他。 这时他明白,原来自己从未后悔。 -------------------- 水了水了……推进度太难了,每次都在找节奏? 第39章 ================ 考官入闱前设有一场“上马宴”,名为筵宴,实则不过是走个过场。主副同考、监巡提调,献茶听戏,浅食离席,留下满桌几乎未动的糕点果蔬。待考官走后,考生亲朋鱼贯入宴,争糕点抢菜蔬,掀椅推桌,喧哗热闹。这是朝廷默许的抢宴,甚至并无风俗礼制可言,仅图一彩头,意为仕途沾先。 之后,考生入院,试贡封门,秋闱伊始。 慕洵和蒋泉作为主考,与四名地方同考齐坐于正屋帘内,其余若干官员,寻其责,守其位,帘外号前,各司其职。 主副同考的官职名号所属地皆于名册,此前的殿后小议中也打过照面,只是议会事杂,考核人选为保公平,有意避开了私交甚广的官员,因此在座的几位朝官至多也仅是相熟,地方同考更是无法对号。是以帘内几人寥寥互报了姓名,低声寒暄,对试题几番剖析,各抒己见。如此,算是辨清了人面。 内帘考官并无监察之责,端坐内室却并非清逸,翻览往朝纲义,归辨近题卷综,评俗颖,判类同,除却更衣用膳,几乎全无空闲。 待晌午过半,院内小厮将当日第三碗汤药端到慕洵桌前,同为主考的蒋泉瞥了一眼,捋着花白胡子顿了顿,盯着过往的一席卷册,缓慢启口道:“慕相要当心身体。” 弃茶饮水,膳时避席,旁桌数碟糕点仅动了酸楂蜜枣,流水般的汤药中漫着苏叶浅淡的辛香。蒋泉年逾六旬,世事几乎经遭过遍,不难猜出慕洵作何饮药。 慕洵闻言,知他已然料中,也不避讳,反倒迅即咽下了口中久含的酸楂糕,恭敬地回了句:多谢蒋大人关心。 直至日暮西斜,贡院中尚未得见行|贿舞弊之乱,而天光渐浓,夜幕将至,秀生号棚内渐起烛火,巡官监察,携纸灯黄笼,加紧盯视。 天色昏暗、昼夜环转,正是霞光渐落,月色将现之际,贡院南面的单号房外突起一阵声乱。慕洵与蒋泉连同副考仍端于内室捧卷,又听闻几声兵刀作响,不多时,便有巡官来报,说是有人行贿监察,意欲舞弊,即由监吏相制,于棚外带枷示众。 经此一事,巡察监吏,敬戒尤盛,贡院考生,审慎愈谨。于此往后,连明彻夜,通宵旦达,直至卷毕也未有通弊之事再现。 待贡院启封,放牌清场,已是酉时将尽。届时同考官分闱裁荐,后由慕洵等主副考官览阅批示,商酌名次。对于文章的选择,蒋泉同他并无过分的异议,房官几人又皆是文章好手,眼光论断颇富高瞻,因此解元正选,榜举排序,评定速决。 尤是如此,封卷拟榜的宫吏来时,天色也早已入了暗。贡院考吏这才松了心,几位朝官一同商议着请地方来的朋友喝场迟来的洗尘酒,有位未过而立的同考,大抵是个洒脱的性子,瞧蒋泉慕洵站得远,壮着胆子便上前相邀。 蒋泉摸着一把长须,难见的展了笑颜,只说道:“蒋某老啦,跟不上你们这群小辈,只怕酒楼还未至,人便已同周公弈棋品茗去了。” 见老臣如此推托,那同考不好再劝,便转向慕洵先赔了笑。 慕洵倒是想与几位难见的文官谈经论道,只是饮酒赋诗之类……他实在有心无力。 他提袖推了推桌边药碟,上呈一碗浓色汤药,药汁见底,原是方才慕洵阅卷入神,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辰,片刻前才刚刚含凉入了口。 那同考也觉无奈,只得抬手拂了拂长眉,草作几语幸言,作揖告辞。 慕洵与蒋泉等至宫吏贴完卷榜封条,目送其上马,随着马蹄纷扬踏去,这才了却了秋闱主考的当日之责。 从贡院出来时,天已全然黑了。候行已久的车夫见是主子,立即搬下脚凳,登车时只听慕洵压低语声道:“快些回府吧。” 慕洵话虽简短,但这要求于他却是难见,车夫于是朗声应好,加鞭驭马,疾回府去。 待到府前,街边巷角又复往日清寂,马车行速减缓,于府门正前停稳,门外挂着两盏橙红纸笼。皎月提了一柄小烛灯,坐在门阶前枕膝小憩,听到车马声,迅即张开杏目亮了眼,见是慕洵的车架,喜滋滋地朝门内吆喝道:“大人回来了!” 府中应声亮了几盏幽灯,几粒灯影循着夜色往外奔走。 皎月步近车前,未待车夫搬下脚凳,站在窗边瞧见慕洵扶于窗沿的一截官袖,笑道:“到家了大人,快下车吧,今日评卷劳神,大人早些休息。” 车内黑昏,慕洵抬了抬胳膊,将那窗帘撩上一截,脸也未露,只轻着音调:“去寻柳枫过来。” 皎月不解其意,侧步绕制车前,提灯问道:“柳公子此刻便在府内,可是大人身子不适?”说罢将车帘一掀。 她将提灯送入车内,灯芯倏然一抖。 慕洵紧倚窗边,狠把着窗沿躬身不起。烛火移近,皎月便分明的见得他宽阔的官袍前凌乱绞攥的指节,成拳的指掌虚挡于腹前,屏着力往小腹上移挪,正仪的腰封不知何时被匆忙解|下,胡乱散落于马车座旁。慕洵冷汗浸了满面,屏息又喘,顾不得皎月面上骇色,忍痛又道:“寻……柳枫……来一下。” 第40章 ================ 正当皎月回奔寻人之际,慕府正门前匆匆现出几道人影。 除却相熟的府人随从,更有一道疾行于人前,草草将外衫披挂肩头的高大身影。皎月分明见到了他,却视若无睹,满心焦急,只喊着: “柳枫!柳公子!快去看看大人!” 那披衣的身影一愣,转而足生风轮,步若流星地向马车奔去。 直至他跨上足凳,喊着慕洵的名字钻入车帘时,持缰驭马的车夫也未来得及惊出一句“陛下”。 陆戟自贡院清场后便抓了方得贵在御书房里掩人耳目,自己捡了处防备松懈的偏角宫门,仗着不差的武功闪身避行,躲过一连串的巡防宫卫出宫溜入了慕府。 秋闱落幕,考生放场之际,本就是巡防纷杂而街巷喧闹之时,虽说喧杂止于宫墙之外,可事关皇城内外成败一举的又一批新名字,人们多多少少分出了两份心力关注乡闱,真假难辨的消息遇上三人成虎的看客,纵然是规矩森严的皇宫,也或多或少沾染了几分热闹。 如此一来,以往盯着皇帝踪迹的几位皇宫管事也分心思跟人嚼起闲话,总算让陆戟捡着空当,出宫时悄然记下宫卫薄弱之处,想着回头还要与张继商量,推几位负责的领军帮着正正风习。 “凡矜!”陆戟掀开车帘,当眼便是慕洵躬着身子捂腹低|喘的体态。府门前橙红的笼灯隔过竹帘,昏融的暗光照上慕洵半侧颊面,叫陆戟只能隐约看见他阖目拧眉的轮廓,即便如此,苍白的痛感还是通过他几不可闻的气|喘|声,掐揪着皇帝焦急鼓动的一颗心。 慕洵听到熟稔的唤声,眉间更紧了一紧,还未攒出余力回话,便觉陆戟摸着暗坐进马车里,揽过他撑抵于车壁硬木上的肩头,将人搂入怀中。 “柳枫马上就来了。”陆戟循着他的胳膊往腹前探,临到阔大的手掌将慕洵的手盖住,这才发现他虽张指捂着腹部,手上却没出力,不过将腕背搭在腿上,五指微微撑开虚罩着腹前的官衣,失去腰封束形的官袍宽大地拢出繁褶,捧在手里不过是轻滑的几层软布:“是昨晚受寒了吗?我帮你暖暖。” 慕洵手上没什么力道,被陆戟身上熟悉的熏香环着,倒真是卸去了两分精神,抓着绛红官袍出褶的部分,任他循着痛处覆上。 陆戟瞧不见慕洵神色,只觉他僵紧着身子悄然发颤,掌下抚过的地方稍有鼓|胀,与先前平薄的触感略有不同。他左右一想,掌下稍加了道力,打着横圈轻轻地揉。 “别压……”慕洵指尖一紧,立刻捉了他的手腕,伸手挡护腹前。 陆戟听他尾声带颤,知道慕洵疼得厉害,柔声劝道:“揉一揉能好些,凡矜你信我。” “信你?倒是不如信阎王!”车里忽现一道大亮,柳枫拎着药箱挑灯进来,本就不算宽敞的车厢内登时显得有些拥挤。 陆戟最看不惯他这暴脾气,揽着慕洵冷声道:“柳神医自然比朕可信,入府帮慕大人调理了半月脾胃,他这身子不见好,人却清减不少。” 柳枫举灯细照,盯着慕洵面色怔了怔,随即立刻拎过腕子号脉,倒像没听见陆戟的冷嘲热讽。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他问慕洵。 “大约是送走宫吏……登车时便有些坠。”慕洵疼得心下难安,望着柳枫的神色蹙眉忆道。 “此前可用了带花香的茶点?或是周围人身上有熏香?”柳枫这厢问着,那边抻平他腹前的官袍,并指触压几次,从医箱中取出一粒丹药,让慕洵服下。 慕洵含过药粒,摇了摇头。 “药可是按时喝的?” 这话问到了慕洵虚处,他原先便想,腹痛恐起于那碗放凉的药汁。可登车之后,痛感钝坠,愈演愈烈,却不像单单受了寒,倒有身怀陆清那年,雪中回府时的紧坠感。 “半个时辰前饮的。” “药气无异吗?” “……我不知,”慕洵缓过两息,接道:“饮时已凉透了。” 柳枫闻言却也不惊,沉默了半晌,待慕洵眉头松快些,再开口时,言语中添了几分疏淡:“还请陛下赶紧抱大人进屋躺下,放便草民施针。”说着,便收拾了药箱下车等着。 陆戟见他如此认真,本也歇了话,动也不动的任慕洵倚着,这会儿听着话音,越听越觉得别扭:“柳枫,你是不是生气了?” “陛下若是有闲在这耽误柳某看诊,不如去查查是谁给慕大人下的催|情|药。” “什么?!”陆戟神色一凛,顺着发迹看去,发现慕洵也面有惊色。 “陛下最好快些,眼下草民只是用药为大人缓稳腹痛,若是待会儿那烈药的药性上来,慕大人便有大罪要受了。” 第41章 ================ 大抵是那粒丹药起了效用,不多时,慕洵便觉腹中稍缓。彼时他身上虽虚|软,入府上榻的力气却还是有的。可听了柳枫“大罪临头”的一番话,纵然他并不想要当着满府上下的面被陆戟抱进屋,也还是抵不过方才那阵腹痛的告诫,顺意遂了陆戟的愿。 柳枫确实没说错,那是种烈药。 甚至未及卧房,方至内院时,陆戟便察觉慕洵面上攀红,人也不由自主地僵在他怀中绷|紧。皇帝急忙向怀里问着怎样,却只是得到几声加重的粗|喘。 陆戟加紧步子,赶紧将人放在榻上,解冠去袍,好让他躺得舒服些。紧跟其后的女婢迅速取火点起床帐边的亮烛,与柳枫交言几句,转身去外头熬火煎药。 不过眨眼的功夫,柳枫摊开长针正在火上燎着,榻上墨发单衣已是翻覆几转。 慕洵如坠火牢,身上烧得躺不住,攥着手边的滑布一息一息地忍喘。比之更甚的,是腹中如炼的磨难。 其实他尚未失神,只是体内热痛胶着,平躺不得,弯膝侧卧榻上,全身的力气都聚在蜷紧的膝骨上往身前顶,单凭着唯余的星点意识伸臂护在腹前,深促的鼻息携来窗下竹叶的几缕颤意。 陆戟伏在榻边,脱下外袍,任他攥着袖口的滑绸锦绢,绕道旁侧按着柳枫的要求将慕洵身子强行放平,锢着他的双|腿,以便柳枫施针。 这回的针位与之前不同,细长银丝一根接着一根的扎在腹周,随慕洵短急的呼|喘起伏不绝。 到底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森严贡院之中,竟有如此恶胆,敢对皇帝亲命的主考、总览社稷的丞相下如此滥作之药? 在那起伏不绝的针面下,陆戟分明看到慕洵全无遮|挡的腹前那道几不可见微弧。这具身体他太熟悉,以至于哪怕只有微小的变化也尽数能被这双溺入深潭的眼睛分辨出来。 他想起方才掌下那处微微鼓|胀的触感,一时有些怔愣。 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症,让皎月、柳枫,甚至是贴身侍奉他十余年的心腹太监方得贵也甘愿帮慕洵瞒下?什么脾胃甚虚、受寒体弱,倘若没有慕洵的授意,如此托词哪里会传到他的耳中?纵使慕洵无碍,再烈的情|药又如何会让他痛苦至斯? 榻上人被无源的隐火煎燎着,双|腿挣绞不开,单薄的亵|裤|下缓缓支出一道小帐。陆戟垂首一望,正及柳枫比指定针之处的正下方,他侧目一视,见柳枫仍在燎针,当即取了床|内的薄衾将那处覆上。 柳枫回身下针,见着薄衾也未打趣,反而正声道:“医者无他心,取下吧,他身|下不能遮。” “如何不能?”陆戟顺言道。 “压不得,他已经够热了。”柳枫自然不会告诉他,他需随时监看着内处,以防慕洵出血。 听到这话,陆戟想起方才在马车上,慕洵拉开他缓揉的手掌,声音急切的那句“别压”。那分明不是深重的力道,纵然揉到了胀处也不该引得慕洵急语,究竟如何压不得? 他想到慕洵近日受寒厌食、频繁的呕意,想到自己抱着清儿笑曰“此便足矣”时,慕洵轻搭腹前的那处浅袖……皇帝的英眉微微蹙起,难道是…… 慕洵的意识似乎明灭不清,时而攥着手边的滑绸喘深屏忍,陆戟扶着他紧|颤的双膝也能感受到他维护腹部的抵抗感;时而喉间溢出低声痛|哼,陆戟便感到他侧着身子想要挣|扎,拱起腰脊欲将疼痛的前腹团缩起来,与此同时,那只护腹的手掌似乎仍然记得腹前的针尖,只是奋力攥扶在侧腰的凹迹旁,似乎随时准备将下|腹的那道平隆护住。 难道是……陆戟目光向下,再次朝那扎满银细的腹上定了定。 这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可他必须找柳枫确认一件事。 “柳枫,慕……” “柳公子,药来了!”皎月少见的迈了大步,端着青玉碎纹的两只药碗上前。 柳枫侧目一瞧,携了药色乌深的一碗,对皎月说:“先喂慕大人服下。” 小女婢应声上前,扶起慕洵的肩膀,拿了块软枕在他肩颈下垫高,舀了小半匙苦汁先递给他。 这是慕洵近来的习惯。若是不及入口便泛起呕来,也不至废去整勺的汤药。 慕洵大抵是闻见药苦,撑着劲醒过几分,费力抬了抬眸,张口接下了。 只霎时,他不知何来的力气,撑肘便起了半身,侧俯榻边按紧了胸|口。肩侧的墨发落下几缕,正掩住他紧阖的眼目和迅速几滚的喉骨。 柳枫也未料及他如此大动,目光迅即往长针上落,怕他动作过急移乱针位,或是扎深重处伤到不该伤的。 好在没事。 慕洵大起的瞬间,陆戟当即俯下|半身挡住他的膝骨,另只手托在腰侧搂稳,将那十几处针丝护得牢牢的。 “没事吧……”陆戟只能望见他侧颊的散发,单薄白衣混着熏黄的烛色,裸|露的臂膝皆含艳光,宛若话本仙妖。 慕洵半晌缓过,满身浸汗,竟真被激出几分精神,摇头只说无碍,让皎月捧了余下的药,作碗饮下。 柳枫再探了脉象,知他情|热尚未消尽,不过那重药烈性已除,于身于胎,却已无碍。 他松了口气,将银针尽数拔去,嘱咐慕洵静躺,又让陆戟将那薄衾覆上,自己坐到榻前的圆桌上吞了口茶。 慕洵躺在榻上仍无适意。那药性虽失了烈,却也有上乘的催春之效,激得他满眼水艳,腰骨|麻|软,腹中还留着长存的闷|胀,只是勉强可耐。 陆戟见他不适,也不敢多搅,陪在旁侧握着慕洵冷汗津津的手掌,眼光直往他腹上盯,满心的怒与惑化作三个字—— 谁干的。 他捏了捏拳,爆了满额青筋。 “比起怒查罪魁,陛下,”柳枫放下茶杯,与皇帝望过来的那双怒眸对视:“眼下倒是有件事更为要紧。” 他向前推了推余剩的那只药碗,药色浅淡,闻之味甘。 “什么事?” “慕大人自己说吧,你们造出来的事,终归轮不到我这外人来说。” 慕洵的手在他掌心紧了紧,陆戟回目望去,见榻上静卧的人张开了眼,握着他的手掌往衾中带。 “好像能摸出一点了,对吗?”慕洵声音还颤着,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陆戟的记忆里,慕洵向来行事果决,才光盛敛的一双眸下从来难见难决之色。 可这一次,他触着掌下那处微热的平隆,捂手上去也填不满掌心,却堪堪能将迟决寡断填进慕洵的眼中。 他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我今日不在,慕相想要瞒我到何时?”他将问题抛回去,听不出喜怒,便是没有喜怒。 他不明白慕洵缘何又要瞒他,分明是如此大事,分明……是喜事。 “又要等到显了肚子,再被我质问一次吗?”陆戟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强压着水光,却无上清明的眼睛。 “事关龙嗣,臣何敢独断。”慕洵压下燥意,将腹上那只宽阔的手掌往闷处移了移。 “留下陆清时却不是你独断了?”陆戟见他未有回避之意,反倒大方指了痛处给他,一时心悦,便顺嘴接了句调笑话。 此于慕洵却是大忌。他无意礼逾君臣,更不愿让腹中子成为事关感情的要挟,如此动作,已是鼓足了勇气。 “是臣之错。”慕洵当即白了面,只当陆戟并无留子之意,拂开他缓缓摩|挲腹上的手掌,唯余满心羞愤,朝皎月道:“将药拿来吧。” “等等。便是有错,也错不在你。”陆戟拦下话,“怪我。” 他在为自己的失行道歉。若非错怀了清儿,慕洵何至要受之后的大苦,暖阁蒙难、周山产险,甚至累及清儿未足九月便匆忙降世……而这次,政务压身,秋闱事杂,竟又让慕洵涉险难堪,一代君王,连心上人也护得如此,自然无法令慕洵信任,更遑论为他再添新幼。 是他对不起慕洵。 “将药拿来。”慕洵的面色更白了几分,皇帝的话无疑像一柄利刺,狠扎猛拔,连出成片的血|肉。 若陆清和这孩子皆为怪错,那这错误与怪责又如何能怨陆戟? 终究是他,贪恋过甚。 柳枫推开皎月的手,说不劳她,缓步走到榻前,将那玉碗递与陆戟:“此碗下去,了尽牵挂。陛下亲自来吧。” “这药苦吗?”陆戟握住那碗清汁,端得满手生颤,“会痛吗?” “极甘。”柳枫淡眼只叹:“他如今的身子,落了只能靠药养。” “那若生下来……”陆戟只觉抓住了临涡的一把岸草。 “差不多,”柳枫补道:“最好还是别做丞相,伤神。” “良药苦口……”陆戟垂首,见慕洵阖目避着,便摸了摸他的额迹,只觉冷汗簌簌,凉得他心中浸寒:“此药甚甘,必无益处,凡矜还是别饮了。”他劝道。 慕凡矜抬了抬目,深静的潭水里涟漪泛滥。 他缓缓吐尽满口的痛意,忽而抓住了陆戟拂在他额前的那截龙袖,苦笑攀面,低颤道: “怕是……已经不成了。” 静立在侧的柳枫闻言大惊,迅即将他遮腹的薄衾掀下—— 亵|裤红染,榻单大渗,慕洵以掌作弧,轻贴腹|下,包不住满手的颤意。 -------------------- 快甜了,真的甜!虽然看起来很糟糕,可是真的快甜了立刻马上的那种! 第42章 ================ 夜色深浓,烛光昏幽。 慕洵微微抬睫,面前朦胧的近着一张人脸,惊得他低抽一口凉气,鹅梨香熏了满鼻。 “……你醒了!”陆戟慌忙放下手中的碎纹玉碗,喉骨一滚,半口滑浆入了肚。 慕凡矜凝了凝神,恍然察觉口中甘醇满溢,浓郁的香甜气隐蕴腥腻,耐不得他仔细分辨,入目的盛液玉碗便明晃晃应得了柳枫口中的那碗“极甘”。 他略一蹙眉,阖目将那甘醇的口感品了再品,胸中腹内,皆作隐痛。 “很难喝吗?”陆戟见他神色有异,敛袖俯身,从榻下捞出一物,柔声道:“床下备了漱盂,若是难受千万别忍着。” 慕洵静着,问话堵了满口,眼里甚至噙出笑意——只笑自己欲吐而不得。 得之不见满心惜,失后方觉真悲悔。实在可笑。 他深叹一息,垂目摇了摇头。 “当真不想吐?”陆戟英眉一挑,又将那玉碗端起,提勺搅了搅,似是自语,笑道:“这羊乳真是好东西,难怪当年乳母追着朕喂。” “什么?”慕洵闻言抬起眼,微复清亮的眸子里难见的起了惊异之色。 “凡矜若是喜欢,我叫宫里多备几罐。”陆戟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刚在火上煎沸的,有些烫,柳枫说你之前……饮多了凉药,身子太寒,得喝热些。” 皇帝亲递到嘴边的玉勺,他得接。 慕洵张了口,余光瞧见勺中浑白见黄的乳色,熟悉的呕感竟又即刻返了上来。慕洵不及预料,偏过身子撑肘便呕,满勺半热的羊乳泼洒襟上,温湿了胸前的一小片单衣。 “呀,怎连羊乳也不行?”陆戟找不及巾帕,一手丢了玉勺为他抚背,一手提了袖子便往他襟上擦,满眼作痛地怪道:“这孩子真是磨人,一点不像他父皇。” 慕洵犯着呕赶不上找他解惑,抵在胸|膛的右手缓缓往腹上移。 待呕意稍平,半杯清水便候在旁边等着了。慕洵微微颔首向他示谢,接过漱了口。 “可是腥气太重?”陆戟又问,“我以为掺了蜂蜜能盖过去,分明刚才用口渡着喝了几勺都无事……” 慕洵有些脱劲,听他如此说,提气反问道:“那甜味……是蜂蜜?”却不是那碗甘药的余劲? “总不会是伤人之物。”陆戟听懂了他的问话,面上含笑,心中却隐泛微酸。 慕洵昏睡时,柳枫便与他交了话,说弄不明白他们各自是怎么个意思。一个带着身子脚不沾地的忙,宁可拖到吐虚了站不住,也不挑明了说想留着;另一个缠人腻歪倒是个惯手,真遇上事儿了傻得像土财主家儿子,人家上忙政务下愿育子的心思还看不透,非要其他不相干的人帮着说明白。 陆戟愈听愈沉了面色。床榻上人累极昏睡,睡沉的手指还松拢着护在腹上。 他小心的抱起慕洵,看着一榻洇湿的红色被皎月换下,一边听柳枫说慕洵身子的情况,一边感受到臂上掌间硌骨的轻弱。 柳枫说:“烈药引盛火,之前一碗温苦只是淡了催|春的烈性,却难解慕洵身|上余存的精|火。因此方才胎气躁起,绞乱欲息,才叫慕洵腹中坠紧。那血……看似可怖,实则少见鲜染,多是他往日沉疴,余留淤滞之物。” “沉疴?”陆戟问。 柳枫低声启口: “沉疴,便是身诞太子时经遭的余难,还有往日你二人春|宵缠|绵后他次次来找我讨要的伤身凉药。” “凡矜何必……” “何必?陛下以为这世间为何鲜少有男子委身人下?当真是天赋使然男风不济?” “陛下却没有想过,男子与男子,源溯一脉,应是天定的交息同生,每因必果?” “……且不会是伤人之物。”陆戟又道。 慕洵领会了他的言外意,却是无法作答,只能缓缓躺回原处,双手轻叠,拢于腹上。 “多谢陛下。”慕凡矜低声轻道。 “谢我什么?”陆戟凝着他清俊的眉目,长睫敛清光,看得他心生浅颤。 谢他引得他遭苦?还是,谢陛下天恩留下他们的孩子? “谢陛下爱我,”慕洵悄然侧目,稍稍避开他的凝视,淡红升面,恰勾得一番艳|色,“似我心悦陛下。” 陆戟耳入清响,仿佛听见一道天音。 他说什么?他说的是……“我”? 第43章 ================ 陆戟在慕府里歇过后半夜,将至天明时,匆匆驶停在府邸后门的马车里下来几名内侍,捧着天子盛绣金龙的朝服入了门。 慕府寝间的屋门闭着,方公公便轻轻叩了素雕浅竹的木门,和两名服侍皇帝更衣的小内侍站在门外细声喊道:“黎明即起,万机待理,陛下,苍生莫忘矣!” “朕知道了!”皇帝的回声里隐有怨意。 陆戟倒是早醒了一会儿,醒时眼目未睁,只抬了胳膊将人往身旁捞,宽大的手掌摸了几处皆未寻着,不得已睁了眼,却见慕洵勾紧身子伏在床沿边上压着颤,整个人离他远远的,连将铜质漱盂从床底拽出来的声响也没让人听见。 “难受为何不喊我?”陆戟立刻撑起身子,挪近榻边帮他拍背:“还离榻边这样近,要是拿漱盂时掉下去怎么办?” 大抵是被他拍顺了气,慕洵舌根一堵,来不及应他,瞬间伏底了身子狠狠释着呕劲,大半的胸背俯出榻去,吐得满额虚汗,哪里像是害口,分明是往外泄着命。 “大人!”皎月闻声立刻推开了偏屋内门,见陆戟已经在帮慕洵顺着背,小女婢改步转身,迅速携了茶壶往屋外跑,回来的时候捧了一壶半温的清水,倒进杯里盛了九分满:“婢起晚了。” “无妨,去收拾一下吧,朕在这看着他。”陆戟接过杯,见她鞋袜也未穿实,身上草草披了件熏黄色的外衣,发髻还散着,一双杏眼里担满焦急与歉疚。她昨晚忙着抓药煎药,又烧了热水帮慕洵擦身,洗完染血的榻单薄褥后才草草睡下,因此才顶着两只乌眼被呕声惊起来。 小女婢低低道了句谢,垂下脸快步走回偏屋。陆戟伸手取过床边团凳上备好的素帕,俯身勾手,轻拭慕洵额上。 “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内侍的细腔调响起的不是时候。 陆戟皱了皱眉,拭在额上的巾帕顿下,突然被慕洵抬手覆住。 “朕知道了。”他即刻朝外回道。 慕洵的心思他比谁都明白,治国理政兴业安邦,什么都该排在他这个丞相前面。 待到慕洵喉间的滚涌歇下,人也失了力,垫着胳膊挨在榻边低喘,见旁边递了温水上来,低头浅啄半口,带尽满口的酸苦漱下。 “陛下既为君主,当以身作则,朝会莫要迟了。”他感到身后的阵阵浅息拂着风漾在颈上,肩背稍稍翻靠回去,躺在榻上凝视着陆戟俯撑在身旁的一张俊脸。 “凡矜……”陆戟嚼着满口欲要休朝的规矩话,终是被他堵成一声低唤。 慕凡矜缓了声息,抬手覆在小腹上,浅勾着唇角温声说:“还请陛下准臣今日休沐。” 陆戟听他这样说,哪里还回得出其他话,他抬手向慕洵颊边顿了顿,终是收了回去,轻叹道:“你可真是朕的好老师。” 然后合衣起身,翻下榻去。 往后几日皆落了雨。澄澈的珠线衔如幕落,宫檐翘角上连排的鸟兽各个湿了铜金绒羽,圆浊眼瞳映了水光,待在湿|润凉爽的天色下竟也生出几分祥宁的精魂。 慕洵身子不安稳,被柳枫按着又写了告假的折子递上去,躺在床|上只觉得歇的腰麻。他不是个活泼性子,过去总是连天带夜的浸在书房,也没有行令投壶的闲趣,立在书案后端身提笔,得空便同皎月说笑两句,似乎从来也不沉闷。这几日当真闲下心来静着,反倒觉得日子索然无味,心里隐隐绰绰泛着杂,连带着身上种种不适一股脑的往外显。 柳枫也知道他躺不住,搬了大半个市集的时兴话本放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慕洵随手够得一本,草翻了两页,往后便让他不要再送了。 柳枫知道了便调侃他:“怎么,慕大人满腹阳春白雪圣贤书,看不得我们凡间的小情小爱吗?” 慕洵也不驳他,只是随手揭开一本新卷,用温雅的音调浅淡地读: “红日依山不曾尽,浊河入海何能流。 春光欲穷千里目,携君更上一层楼。” 他侧目看向柳枫,柳枫眨眨眼,满脸期待。 慕洵见他未有异色,翻篇又念: “酉时不识腰下月,掌中双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水漫境,与尔同翔青云端。” “通俗易懂,还挺有趣……吧?”柳枫没瞧见好脸色,讪讪将那纸本接过手来,合上书页嘟囔:“原来是《诗词新编》,高山客的书,怪不得那么耳熟。” 慕洵将那占空的几摞书卷向外一推,阖目道:“你带回去吧,这糟物看得我头疼。” 他不是没看过话本,小情小爱的确是生民百姓的避苦良方,可这些是什么?淫词艳赋? 柳枫挠了挠头,当日便借了慕府的车马把那些珍贵的话本子拖回医馆。 再来慕府时,圣驾马车便明晃晃停在正门前,随行的宫人排出两道长串,手里或提或捧,皆是些装饰绚丽的镶珠宝盒。柳枫知道是那姓陆的来了,这情形这仗势,大概是已将喜事昭告天下。 既是如此,他也不欲当个栅栏梗着,打扰那二位相聚不说,多少还得吃几口酸。柳枫医箱一甩,背在肩上转身便走。 “柳枫!”身后一道平稳有力的语声响起。 柳枫脚步一顿,立即反手扶稳医箱,头也不回拔腿便跑。 张继这头牵着马,那边招呼的胳膊还未放下,一见来人要跑,当即拎了个宫人过来,马绳一塞,提步便追。 -------------------- 水一水 第44章 ================ 隅中日盛,院中文竹葱翠,交错的竹枝间呈着一捧半握的鸟窝,却不知是何时筑得的。鸟窝里窝着一对小雀儿,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还是打扫庭院的仆从拨弄竹叶时听到了一声厉鸣,将那挡实的竹丛掀去才发现的雀儿巢,据说里头还悄悄卧了两颗幼圆的鸟蛋。 陆戟着了件烫金龙纹的褂子,抱着一身同样金灿灿的小陆清坐在床边,拿了块素巾帮他拭泪,边擦边说:“爹爹不舒服,不能抱清儿。” 陆清好一阵子未见慕洵,被父皇抱到床边的时候激动地往爹爹身上扑,结果胳膊还未抱全,便被父皇捞在腿上狠狠训了几声。小团儿似的陆清瘪着嘴,委屈得直冒泪花,跟着陆戟的腔调学道:“抱清儿。” “爹爹不能抱清儿。” “抱清儿。” “不能抱。” “抱。” …… 慕洵靠卧在床边看着父子俩你来我往的搭茬,腹上搭了一角带棉的软衾,勾着浅笑陪他们闹。 这些天接连落了雨,风摇的院里的竹枝都打了弯,朦胧水汽在天上生出一层雾面,灰拢拢的罩下地来,形成浓郁的一团烟气。秋意来得快,潮湿的皇城多添阴凉,让街边卖纸伞的小摊生出几分人气,挑炭伙计挂了笑,街角的瓜果贩子腰边重出好几吊铜色。 慕洵先前还日日同柳枫打商量,问他明日能否回去听个朝,后来腹中隐隐不适,他也就闭了嘴,静静看着柳枫搭脉开药,听他说过去造孽今日就理应受得这苦果,慕大人体中寒气难尽,入冬后会比如今还要难受些,若是不仔细调养一阵,显了身子只怕更难受。 “那恶徒我查到了。”陆戟将儿子放在榻上,陆清便小金团似的爬到慕洵身边,被他拢在臂弯里搂着。 “陛下英明。”慕洵将陆清压上来的小脚轻轻往身旁拨了拨。 陆戟向外伸出一只手,很快便有宫人捧着绸盘进来,上头呈了只虎头玩偶。 “清儿看,小老虎!”陆戟哄道:“清儿抱这个好不好?爹爹肚子疼,不可以压着爹爹。” 清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瞧瞧玩偶,再转眼看看慕洵,张手含糊地喊了声“抱抱”。陆戟将虎头玩偶塞进他怀里,然后眼瞧着,那奶团似的小家伙又窝进了慕洵的臂弯。 陆戟一皱眉,伸手便去捞他,被慕洵抬手挡下。 “陛下过于小心了。”慕洵垂眸凝视着小软团儿,纤细的手指浑不在意地勾着那玩偶的虎耳,又被儿子捏住了,“几日不见他,原来长得这样快。” 慕洵抚摸着他的小胳膊,另一只手覆在腹上搭着,面上实实生出笑意。 “只愿你也长些肉,别净长里头了。”他如此说,陆戟便不再去捞清儿,提着被角在他腹上盖严,找回话题问道:“凡矜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哪位恶徒?” “既令陛下挂心,自当是贡院那位。” 提到那下|药之人,陆戟不由握紧了拳头,俊朗眉峰间稍拧了拧,隔过棉衾覆手在慕洵腹上,怒道:“斗筲小人,竟也能入秋闱之试!” 慕洵想起那日难言的痛楚,浑腹绞坠,身如火炼,双|腿|间断续温冷的湿意弥流散逝,浸得他心若寒潭。他搂紧陆清,将掌下的衾面稍稍压得紧了些,缓声却笑:“朝廷选贤举能,若让营苟者为官百姓,于官胄黎庶皆是遗患,陛下做得对。” 陆戟一征,探近身子皱眉只瞧他:“你看折子了?” “我……”慕洵方忆着昨日刚看的文牍,皇帝命刑部私查有了结果,任上的刑部尚书又是他举荐陛下的寒门仕才,将这下|药之徒的审讯材料混在吏部文书里予他,当是还他一份识贤的人情。 下|药者乃吏部员外郎之子,本是几位考官同定的举人,却要行如此蠢事,自断官途。 “腹中这个偷着耍泼皮便罢了,怎连慕大人自己也不让我省心?”陆戟干脆坐到慕洵枕边,将他揽入怀中靠着,“前几日朝务繁杂,我离不开,只好让张继日日去柳枫那问你的情况,总听不到大好的意思,却是凡矜自己成日还操心着吗?” 说话间正有淡粉浅褂的皎月端药进来,被门口的宫人拦过一道,试药小侍银匙浅舀,尝过半勺苦汁,这才放女婢进屋。 “大人岂止操心,若不是顾着那小的,大人只怕还要日日浸在书房。”皎月见得熟了,私下里见到皇帝依旧端正行礼,口头上倒是随意了些:“陛下来得巧,我们大人算得柳神医快到了,这才躺回房里装装样子,如若不然,只怕这会儿还在案前端着。” “是吗?”陆戟垂首望向那张刻入他心底的面庞,他比过去那些让陆戟日夜肖想的记忆里更加清瘦,沉敛的睫羽静罩眸色,本不鲜裕的唇色更要淡去三分。陆戟语调微扬,唇|齿|间的简短音节满含无奈。 慕洵并不答话,只将他暖燥的手掌带入棉衾中,隔着单薄的中衣触上那抹微弧。 陆戟随他沉默片刻,叹息道:“今日同我回宫吧。” “爹爹……”陆清大抵是感受到屋中并不和谐的氛围,将那玩偶搂紧,轻轻唤了慕洵一声。 慕洵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目色微沉:“丞相之位乃先帝所托,微臣不敢有愧。” 陆戟甚少听他解释这般自甘劳苦,如今听了,心火更甚。 “不敢有愧?那慕相却敢有愧腹中这位龙子了?”皇帝将那弧上的手掌收起,沉声又道:“你可知,那员外郎之子因何要对你下手?” 慕洵僵着身子,虽面无惊色,喉间却深滚了几道。 陆戟握拳缓道:“他本欲行财稳官,遣守仆役在你府前蹲留数日,后见你府中一杂役翻墙领一书生入府……” “是柳枫。”慕洵打断他。 “朕知道,那杂役前日前便与朕报过。”陆戟又道:“他下那勾栏情药,不过是想叫你出丑。朕之所以没有伤他性命,实是因为他本无伤及龙嗣之意,而并非朕待民宽忍。” 慕洵皱了皱眉,将身旁缩成一团的小陆清搂得更紧。 “凡矜,你不知道朕有多想杀他。”陆戟额现青筋,愈言愈怒,成拳的手指攥在慕洵腹旁,隔过单衣也能感受到他燎原的愤意。 “可是慕洵,这一切的中伤误会,龙嗣之险,皆因你隐瞒身孕而起。”陆戟深深吐气,将喉间的怒颤忍下几分:“朕知你身居相位,凡事先从社稷。可朕如今行事,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放心吗?在你心中,难道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朕这个皇帝?” 慕洵撑起半身,松束的长发从肩头半落榻上,回身浅捂着下腹提声道:“臣只是不想陛下孤揽重任,陛下是江山之主,我等身为人臣自当……” “你在撒谎。”陆戟沉声断他后话:“慕凡矜,你在害怕。” 慕洵默然。他收回目光,沉颈垂面,墨发坠肩,独留一道单薄的身形给他。 “朕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是怕有辜先皇,还是亏负苍生?”皇帝顾自苦笑,“总不会是怕朕这个你一手教出的傻皇帝。” 慕洵并未抬头,只是稍稍躬欠着身子,闷声缓道:“连陛下私查的秘牍也能送到微臣府上,陛下当真没有怀疑过慕洵为臣的忠心吗?滔天权势、至上尊位、万民瞻仰的金龙天椅,陛下当真认为我是圣人,丝毫不曾觊觎过那纯金描龙的宝殿?” 陆戟默了一阵声,开口时莫名带出一道笑音:“凡矜当真想要?” 慕洵闻言抬首,咬牙顿道:“陛下慎言。” “凡矜你……生气了?”陆戟与他相识这些年,倒是头一回听他气话。 小陆清抱着虎头翻坐起来,轻轻拉着陆戟金灿灿的袖边,瘪着嘴奶声说:“爹、爹爹疼……” 陆戟大惊,当即扶上慕洵肩膀,见他捂着小腹并不吭声,连忙对外喊道:“来人!快寻御医!” “不必……”慕洵按下他的手掌,唇色有些泛白,“只是寻常的腹痛,伤不到孩子,待臣饮药便好。”柳枫说他这胎显得快,身子还未适应,这几日腹中抻得紧了,难免会痛些,于胎儿却是无碍。 一旁端着药的女婢早已吓没了声响,她如何料得自己嗔怪的一番话,竟引得二人争言。听闻“饮药”二字,皎月这才想起自己满手捧得的一碗苦汁,热腾腾的端进来,此刻恰已见温。 女婢将药呈了上去,埋首只说罪过。 陆戟伸手接下,斜碗在唇上贴过,便让女婢去拿些酸糕甜果的备着,兀自含了口浊药,扶过慕洵的后脑俯身贴上唇去。 慕洵本耐着痛,猝不及防被他送进满口药腥,吞下后当即偏过头惊呛了几声。 “还疼吗?”陆戟忙问。 “哪有这么快……”慕洵稍一侧目,见陆清挨在他父皇的腰边倾着身子,一副要哭的神情,立刻摸着他的小脸安慰道:“太子别担心,爹爹没事。” 清儿将那虎头玩偶丢在陆戟腿上,金灿灿的小衣服成团地往慕洵身前挪:“爹爹抱……” 陆戟眼疾手快地将他揽回怀里:“你爹爹药未饮完,不能抱清儿。” 下一刻,呈药的玉碗便在皇帝手中见了底,捧着果碟入门的皎月,眼见那身着龙纹金绣的天子一手搂住腿上奶白的小娃娃,一手环过慕府主人的肩颈,偏过脸挡实对方面上惊羞,逼得那人喉骨缓动,腹前手指紧过又松。 “亲亲……”睁大眼睛的清儿抱住陆戟搂在他身前的大手,好奇地喊:“父王亲亲……” “……陛下平日,便是教他这些?”慕洵避过脸,咽下齿间最后的苦意。 陆戟咧了咧嘴,笑意难忍:“学生只能言传,自然不比老师身教。” 慕洵被他堵的没话,只缓着劲待那药汁顺下。 “大人用些酸枣吧。”皎月捧了满碟的玲珑糕点,正中的几颗酸枣正是慕洵近来常食的润口生津之物。 慕洵抬眼望那碟面,突然低笑道:“你也太惯着太子了。” 皎月不知大人缘何而笑,糕点不过是寻常样式,只是顾着人多,每样多拿了些。她抬起杏目一瞧,但见慕洵墨发半掩,遮住他满面绯|红,寻常目光中泛着清艳艳的水色,心中未及反应,又见他拿起一块果酥便往陆清口前送。 小陆清看了看果酥,又瞅瞅爹爹,突然合起小嘴贴在酥上不动了。 “不爱吃吗?”慕洵问。 “我爱,我爱。”陆戟忙道。 慕洵被他臊得面上发烫,方要抬手,突然被清儿抓住了胳膊。 “亲亲……”清儿捧起他的手,含|住指尖的那块果酥,含糊地说:“爹爹亲亲。” 慕洵怔过一瞬,随即俯身在他面上贴了贴。 小陆清不知事,只觉离爹爹很近,满鼻都是爹爹身上熟悉的香味,和父皇宫里的纸笺一样,便喜滋滋地抱着果酥啃起来。 “爹爹也能亲亲我吗?”陆戟问。 慕洵顿了顿身,而后迅速从盘中捏起一块果酥塞给他。 临近午时,门外内侍早已向屋中催过三遍,只问陛下是否回宫。催声再至时,却换成了方公公的嗓子:“陛下,正午将至,不知几位何时回宫?” 清儿被二人逗得累了,迷迷糊糊抱着玩偶直合眼。陆戟将他托在肩上趴着,边哄边听他含糊地唤爹爹。 慕洵轻拍他软和的腰背,低声向陆戟道:“微臣如今胃口不佳,慕府餐食也清简,恐难合陛下口味。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朕等你一起回宫。”陆戟附耳言道。 “陛下当保重龙体,莫要耽误了用膳的时辰。”慕洵退了退身子,浅鞠一礼,起身道:“太子回宫也能睡得安稳些。” “凡矜,朕说的是,”陆戟不忍视他,垂目沉声,再言道:“朕等你一起回宫。” 慕洵微怔片刻,忽而神色微漾,轻声笑道: “谨遵圣谕。” 第45章 ================ 秋风三吹,寒霜初降,烟雨入红墙。 慕洵侧靠在寝宫软榻上歇神,自打皇城落过几遍秋凉,他方知柳枫当初提醒他“凉药伤身”到底是如何的伤法。天气渐寒,下腹沉闷的酸胀便一阵阵地找上来,隐隐绰绰,不似伤病热痛,却是散不尽的搅扰,扰得他时感恍惚,只觉在宫中度日似乎比府中来得慢些,青砖白瓦锢不住的思绪被点了金的宫檐罩起来,浑噩沉浮,挣顿难开,朝时尤甚。 被晨呕催醒的早上清寥无趣,彼时新章未至,亦无书卷可览,加之慕洵腕上缺力,练字丹青皆难出灵笔,唯有平日难察的酸痛沿腹脊返上来,就着余劲抵住喉间阵阵酸涌。 方才有御医前来请脉,细搭了腕子又听见无二的叮嘱,避凉保暖尽力而食,听着不像养胎,倒似喂豚。慕洵不耐清闲,收腕便问他明日能否回朝。那御医左右一顾,并不瞒他,只说休沐是皇帝示下,慕大人若有此想,当先言与圣上。 陆戟一下朝,转足便来寻他。 走到殿门前悄声让宫人免了通报,往屋中探目时,便只见得慕洵恹恹地靠在软榻上,明目沉沉,却并无怠意。 他轻步上前,直至半身的步距才见到慕洵面露微惊。 “身上难受吗?”他坐上榻将人环腰搂紧,指掌隔过宽衣闲袍贴抚出一处显然的浑弧,“好像又鼓了些?这孩子忒得会长。” 慕洵微微颔首,感到陆戟一瞬顿息,跟着抬眸浅笑:“不过是些懒怠出的毛病,等陛下放微臣回朝,身上也便安适了。” 陆戟摸着那弧度,掌心摩|挲滑滚,绕慕洵见隆的下腹环过几圈,停在靠下的位置捂实了,如峰的眉目隐含无奈,轻叹道:“凡矜,如今黎民安居,朝纲固稳,朕也并非当初那般愚莽,老师应当放心才是。” 不知何时起,慕洵已极少听他如此郑重地唤自己“老师”了,如今听来竟有种深切的恍然。他稍稍垂首,望向坐态下已有显形的浑弧,感到那有形的暖意隔过衣衫消去几分掩藏的酸胀,笑道:“并非是我挂虑,陛下已然不负众望。” “只是陛下,”他微微抬眼,凝视着陆戟深情的眼眸,浅然失笑:“微臣身居佐君之位,非陛下宫嫔。臣不愿虚坐相位。” 陆戟一怔,未料他如此坦诚。他皱了皱眉,指腹游移,在那稍隆的弧前浅磨轻抓,默过半晌,终道:“那便让柳枫来看看,若他说无碍,朕不拦你。” 慕凡矜眸中见亮,清泠泠地勾着陆戟的目光,转而笑道:“那今日便将折子搬去御书房……” “明日再搬吧。”陆戟握住他的手,在慕洵笑意未尽时补充:“今日重阳,咱们登高去。” 慕洵忽觉掌中多了一团软物,垂首望去,是一团绣字金囊,香气辛烈,却并未引出他难控的呕意。 “……多谢陛下,”他望着那团绣囊,上面金丝灿烂,绣着一道飞笔的“峣”字:“微臣惭愧,竟失记重九辞青之事……” “是我嘱咐他们莫要向你提起的。”陆戟伸手捞过一件披罩,搭在慕洵肩上,“穿得暖些,我们去赏月台用膳。” 赏月台是宫中至高的亭台,上置一座六角闲亭,亭柱附金描木,浮雕月景,正是鸟瞰皇城胜景的无上佳处。亭中设有天家内宴之圆席,小池游鱼,窗棂似景。 二人未至亭前,远远便听到亭中传出柳枫气急败坏的喊声: “那姓陆的要是能顾好他,今天也轮不到请老子吃饭!” “你小声点。”张继显然压低了声音,“要是吓哭太子就麻烦了。” “太子还是我接出来的呢!”柳枫毫不示弱,从张继手中将陆清抱起,轻拍他的屁|股,“你可不会怕干爹,对吧?” 凉亭中立刻传出一阵极不情愿的哭音。 “参见陛下!”张继突然行礼。 柳枫抱着太子回身,转脸便见到陆戟一身金绣龙袍。他肩头一沉,未及反应便被人强压着脖子往地上按。 “参见陛下!”张继又道。那声音近在咫尺,引得柳枫侧目看去,竟是张继捏住了他的后颈迫他跪礼。 “你……” “先忍忍,等出了宫我挨你揍一顿。”张继夺了他的话,起身时悄声应道。 他一届武将,学不会那等循循善诱的话术,更摆不平柳枫遇事三把火的性子,只知这一礼下去,纵是皇帝不满他口舌轻狂,也要顾及同自己的几分情面。 因此他只能先承了柳枫的怒火,许个礼债身偿。 柳枫一抬眼,便见入宫不久的好友终于现了身。慕洵一身宽大闲袍,清雅俊逸地站在皇帝身侧,又是当初那副不束腰系,松竹雅淡之姿。只是清瘦得厉害。 “呜呜父皇……父、爹爹!爹爹抱!”怀中的太子不知何时换上一副新面,挂着残泪的小脸上笑呵呵的,张开手臂急着往外挣。 柳枫锢不住他,只得降了胳膊,护着他踉踉跄跄地往慕洵身边走。 “爹爹不舒服,父皇抱你好不好?”陆戟俯下身,拉了拉挂在慕洵腿边的儿子。 清儿小嘴一瘪,眼还未湿,便觉自己入了一阵熟悉墨香里。 “当心!”陆戟伸了胳膊护在慕洵腰前,挡住清儿欢腾的一双小腿,引得他埋在慕洵肩窝里委屈巴巴地偏头望。 “臣无妨。”慕洵揉了揉清儿的小脑袋,任他伏在肩上糊了几滴眼泪,“陛下吓到他了。” 陆戟一时情急,语气难免凶了些,被他怕生生的目光一瞧,心里顿生愧疚:“是父皇不对,父皇着急了。” 他一面扶着慕洵的腰背同他坐下,稍一抬眼,示意张、柳二人一齐入席,一面抚摸着陆清小小的脊背语重心长:“爹爹腹中有宝贝,不可以踢。” 小陆清似乎听懂了,拍拍慕洵的肩头轻轻挣腿,像是要下来。 慕洵将他放下,便见小太子安分地趴在慕洵腿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飘逸宽松的里衬。他禁不住笑了笑,将那隆状捧出来给他看。 圆隆隆的,不像爹爹肚子的鼓鼓一团。 他好奇极了,伸出小手往那圆圆的地方摸,刚碰到时甚至担心地缩回了手,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皇。 陆戟难得憨笑,包着他的小手一起贴在慕洵腹上,语调温和:“大约是你的弟弟,或是妹妹。” “妹妹……”他学道。 陆戟将清儿抱回膝上,转眼又见对面二人你来我往地传着眼神,张继倒是还好,那一副白净书生面的柳枫不知为何,吹眉毛瞪眼地气红了脸。 柳枫瞧见他的眼神,并未理会,转眼从怀里摸了一瓶丸药出来,推向慕洵道:“天凉了,慕大人应当明白我当初说过的话。” 慕洵道过谢,伸手去拿那药瓶,在桌边便被他按上了腕脉。 陆戟见状,也无多言,只是沉目抿了一盅酒,余光未离的盯着脉处。 “还吐得厉害?”柳枫问。 “好些了。”慕洵回他。 “是好些,今早还呕得肚子疼。”陆戟接道。 柳枫蹙了蹙眉,指上加重了力道,又问:“头晕严重吗?” “偶尔重些。”慕洵又回。 “是偶尔,两天三回站不住,晕上半刻才起得了夜。”陆戟又接。 柳枫面色微沉,起身盯着慕洵的身子,让他把腹型托出来。慕洵遵了他的意思,板身贴腹滑过一道,呈出个隆满的玉盘。 柳枫默了默,缓口道:“我原道你这胎怀得前,腹上才格外显些,如今看来……” “如何?”慕洵见他迟疑,托腹的手掌稍有贴紧。 “我并无十成把握。”柳枫让他换手,捉腕再切,“民间脉法虽尚无定论,可这双脉俱疾,害口过甚,孕腹超足之态,皆可作属双胎。” 在座闻言皆愣,却是陆戟先回了神。他凝着慕洵掌上托的那浑宝,眸中甚喜,却同有少显的无措:“双胎……岂非辛苦?” “岂止辛苦。”柳枫答。 “如今便也罢了,待到落雪入了冬,只怕熬苦更甚。”他又望慕洵,指着皇帝叮嘱道:“那药先吃着,等入了寒九再让他来请我。” 而后四人简食了几口重阳糕,又让陆戟赐下剩余的几碟新糕点,便算是开了席。 第46章 ================ 冬至之前,慕府热闹了两回。 一回是恩师造访。慕洵的启蒙先生远赴皇城,好容易打听到慕洵居处,又怕扰他,站在门前街口徘徊许久,后被出门采买的徐管事认出,这才向宫里通报了。奈何皇宫规矩森严,既非百姓踏足之地,亦有尊卑在先之礼,慕洵不愿见恩师拘于卑躬,因而择设府宴,以相待之。 到了宴上才知,恩师自澄州远道而来,原是因家中次子乡闱中举,先生道他位高而近宠,又闻他皇城秋试身担主考,此来携子见礼,特为春闱绸缪而已。 澄州地远,先生又是耳无问世,满目书香之人,携子入城已是大勇,更不必说举杯此时,邀他把酒。酒过三巡好求人,先生饮得生疏,浮白在先,满口醇香下去,就见昔日童生浆换清水,淡笑敛目,不露应色。 慕洵自是无以相应,只得稍作仰靠,滑掌托一道满圆的弧隆出来,歉曰不便,亦是拒了礼见。 恩师方知他有孕,大惊之余满声愧意,便也不再提及春试。 倒是慕洵宽慰他,向先生言道:“学生常念先生教诲,唯贤唯德,能服于人。” 另一回是回祠拜祖。十月朔,秦岁初,寒衣祭祖。慕洵向来守礼,自当家之日起,每年十月初一必循族礼,于祖祠前跪满两个时辰。 陆戟自公学起便知他循此规矩,如今重了身子,皇帝更是一早备齐了寒衣供物,亲自入府盯着送祭,更邀柳枫在祠堂外候着,倘见疲态,便立即劝他出来。 慕洵此番倒也受劝,摆供后在新填的锦垫上跪过两刻,便在院中烧祭寒衣,直至片羽寒衣携火苗随风缠舞,旋飞天际,了尽尘灰,这才算是祭足。 如此便在府中用了些斋食,特请那擅做澄州菜的仆役起的灶,让一众府人共品佳肴。 而后便到了冬至。 今年冬寒降得早,深风携利刃,含冰浸辣似的往浮金梁柱上刮。御书房外曲梅坠露,花瓣成簇的攀在枝头挤着。身着素蓝织锦的侍女捧着一方帕子,站在树旁摘去寒香静溢的黄梅瓣,预备着送去香房制香。侍弄花草的小太监提着大剪,蹲在梅树旁侧候着,只等她采完了用的便来修剪梅枝。 三日前,柳枫刚进宫遛过一回,说是被太医院院首请进宫里打牙祭,实则是被陆戟请去问药的。 重阳宴那日他塞给慕洵的丸药用尽了,恰逢凉夜,皇帝翻过身,下意识伸手揽去,却捞了个寂寞,揉眼方醒,见慕凡矜披着冬袍正向外走。 慕洵起身后便将领口系带打了松结,一手将身前毛料攥隆在腹上盖严实,另只手在腹下闷痛处下意识地悄然揉着,墨发披落,骨若清风,略去身形倒像个失意落魄的亲贵公子。 “做什么去?”陆戟支起半身,贴身的绸制金服前露|出成片健康的色泽。 慕洵显然未料他惊醒,眉心微紧,低声回应道:“起夜而已,陛下睡吧。” “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便是。”陆戟算是捏稳他的性子,俊眉英目被夜色隐着,却有散不去的英雄柔情:“凡矜何须起身。” 他掀开身前的金花锦被,顿觉凉意,忙招手道:“先进来,当心受了寒气又要肚子疼。” 慕洵只好回榻,同他包在被窝里抱紧了,肩头背脊顺着地方搓着热。 陆戟本想着反正龙床够宽,二人靠着睡进各自贴身的棉窝,亲近又暖和,既不怕睡迷糊压到慕洵身上,也能在他不方便时搭把手,实在是两全齐美的大好事。这会儿二人都醒着,陆戟将另床棉被踹到脚边,将人包着掖紧被子,勾住他冰凉的双脚夹在小腿当中取暖。 慕洵自是不愿,奈何撑了几回力也未挣脱,反倒被陆戟环腰贴紧,干燥温暖的触感扶在腰上,顺着他稍有鼓|胀的侧身往腹底摩|挲。 “脚都冰了。”陆戟在他腹侧揉了揉,顺凉处捂着渡温:“怎么这样凉?自己捂不温为什么不跟我说?” 慕洵将他向外推,伸手搭了肚子悄劲托着,弱声道:“取个火捂子便是,陛下别着凉了。” “你方才便是去要火捂子?”陆戟触到他同样无暖的指尖,显而易见的托着力,皇帝皱起眉,加掌托着,将他环得更紧:“难受得很吗?要不要喊人来?” 慕洵被他问了,这才发觉身上已晕了薄薄一层冷汗,“捂一捂便好了。” 陆戟叹了口气,提声向外说了句,不出片刻便有金布裹的暖捂子送进来。 当值小太监是个新人,进屋见二人搂在一道儿,身前身后裹得密不透风,一时也愣了,生怕慢了手脚遭皇帝怪罪,又担心伸手碰上不该碰的冒犯了二人,这会儿捧着火捂子不知该往哪塞,只得战战兢兢跪在床边候着,怯声问道:“陛下,这火捂子……” “给朕就行,你下去吧。” 皇帝语调沉静,似乎并无不悦,这让小太监偷偷松了口气。 内侍走后,陆戟将那火捂子捞进被窝里置好,抬手将他额上的冷汗抹去,又搭上慕凡矜僵紧的后腰捏了捏,见他迷迷糊糊不再拒绝,便也小心翼翼地揉入了梦。 第二日便有柳枫大大咧咧地拽着医箱走进太医院,边啃着南瓜蜜烙饼边问院首有没有什么名贵药材给我带两屉。院首何敢怠慢,阿胶首乌鹿角霜装了满包满罐,毕恭毕敬递给随行小童抱着。 柳枫偏脸一瞧,嘟囔着:名贵倒也名贵,就是好奇你们太医院除了安胎是不是不治别的病。 太医院院首擦着汗忙说惭愧,而后笑问他柳从善先生近来可好,当初有劳他指点迷津,这才有学生如今之位。 柳枫恍然大悟,告诉他柳老爷子如今快活得很,在澄州开医馆都被百姓捧上天了。 话正说着,方公公扫着拂尘便入了院。 柳枫眼一闭,转头就看那院首擦汗赔笑,一副对不住兄弟的神情。 好家伙,敢情是陆戟那小子不好意思找我,特托院首这关系来邀我进宫。 他一面如此想着,一面跟上方德贵的步子往御书房走。 书房院外落了几颗孤零零的梅苞,淡黄的梅花瓣被冬风刮散到各处,正黏在洒扫内侍的扫帚缝里躲着冬寒,抱成一团堆在院隅。 及至御书房门前,屋内盈盈暖意便绕过窗棱扑过来,柳枫搭眼一瞧,御案旁边又架了一方雅案,陆、慕二人各览其册,房中一时只有噼剥作响的炭声,翻书阅简的捻卷声,以及动作间衣料摩|擦的悉簌之声,静谧安和而无浓稠蜜意,当得起“相敬如宾”四字。 “柳枫?今日怎么来了。”慕洵余光一闪,当即架了笔,将腿上靠腹的火捂子掩了掩。 并非他讳疾忌医,只是柳枫先前那丸药他耐不住吃得勤了些,现在这般熬着,倒显得娇惯了。 “还不是有劳陛下传召。”陆戟跟他一对眼色,却是难得没掐起来:“我若再不来,恐怕你旁边这位就得刀刃架脖子逼我了。” 慕洵身前隆了,又端在案后,藏火捂子倒也放便,撒开衣袖抚在圆隆前头,腿上便是盘了只肥猫也瞧不出。 “要请柳神医看看,他夜里为何总不见暖?”陆戟开门见山。 “倘若陛下原先照顾些,如今慕大人也不至腹寒如绞。”柳枫看向慕洵:“更不必身处暖室还需在腹下捂火。” 慕洵被他盯得愧了,招认道:“由奢入简难,在宫里养常了,身子到底娇贵。” “能娇贵你倒是娇贵些给他看看。”柳枫禁不住用手指着那满面茫然的皇帝。“换作旁人早就疼得成日叫唤了,哪有你慕凡矜这般会‘娇贵’!” “柳神医倒是先说个法子。”陆戟提了嗓子,将椅子挪近了,握住慕洵纤细的腕骨,而后稳息降声道:“事已至此,还请柳神医开个方子。” 柳枫突然被他高声慑住,多少也知自己性子急,因此清了清嗓子,沉声答道:“之前和慕大人说过,冬至便留新方,哪道今年冬寒降得早,这药浴的方子今晚便用上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好的纸笺,递给方得贵,“隔日便泡上半个时辰,水温别太高。” 说罢听不及一个谢字,转身便走。 屋内二人方还静着,又见他折回来,挠脸望向别处,又道:“草民想求份张继的值勤录。” “要那东西做甚?朕明日派人送去。”皇帝问。 “逃跑用。”柳枫转而小了声:“还有慕大人府上……不知放不方便借住几天?” “你去便是。”慕洵只愁无以为报,更不会拒绝友人如此微愿。 “那便极好!”柳枫似是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甩着医箱出门,临到门前却又顿了步子,回首再道:“咳,那个……共浴时小心些,总有益处。” 留下案后二人臊了面,却也总算得了句解乏良言,昭示着各人的安康。 -------------------- 嗐!我就是想在下章开車! 第47章 ================ 日色渐昏,风刀成簇,冬日寒意不留情面地拢上身来,屋外当值的内侍宫女一齐缩了缩脖子,品阶高些还能触到领口的浅绒想想暖,刚入宫或是犯过事儿的,便只能立着一身鸡皮疙瘩硬抗,任由墨客文人写尽千奢百贵,却难舍点墨留给自家爹娘。 陆戟坐在御书房里,眼见日光淡去,身边人暗撑腰腹的姿态便重了些。青绿见黄的袍子一时托了形,纵然慕凡矜此刻笔目未闲,身上还是难免显了疲态。 “方得贵,什么时辰了?”陆戟狼毫一撂,摆袖扶在靠椅两侧,结结实实瘫靠在椅背上,英目一瞥方公公,摆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回陛下,酉时了。”方得贵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图,连忙上前伏下,假模假式地帮主子捏肩:“今日晚膳也要挪到御书房外头用吗?奴瞧着这几日愈发寒了,御书房又不似其他轩殿,没什么烟火气,当风用膳只怕太冷了些。” “朕倒是知道一处暖和地方,只是不知慕大人这边……” 他转面望向慕洵,但见他托袖立身,承转起合,稳沉不苟地落下最后一笔墨迹,而后置毫合简,含笑道:“臣欲同往。” 这主仆俩的心思琉璃珠似的往他眼前递,他自然也没有不领情的道理。 “甚好,让化云阁那边备些点心,朕与慕洵一会儿便到。”陆戟吩咐下去,当即便起身往身边扶。 慕洵虽忍着寒痛,但也未及立行不便,因而只稍稍撑了些椅扶,便也自行起了身。 陆戟先一步环腰,将慕洵袍侧的手掌捉住了,握进手里直皱眉:“手心都是凉的,无怪柳枫总说我不周。” “臣素来畏寒,如何怨得陛下。”他余下的那只胳膊隐在裘绒披风之中,繁花绸锦的火捂子拢贴腹底,紧挨着那低频作苦的痛处。 前往化云阁的玉辇一早便备在御书房外,陆戟见他披袍,自也明白他不想被人瞧见捂子显了弱,因而只在登辇时帮着搭手,直到挨了位置上了道儿,这才稍稍拉开他的披袍,接过那不再实暖的火捂子覆上掌,沿着慕洵已显隆态的腹底渡着温:“你额上疼湿过几遍了,早该去泡那汤药。” 慕洵总归接了他的心意,安分的枕在陆戟肩上,隔衫作抚,有一搭无一搭地揉在腹侧。 化云阁建在宫殿西南,原是仿作天泉的一座高阁,阁中盛有前朝能工巧匠开凿的一方玉池,池壁中空,下设一广间煮水,沸汤化雾气,引温入池,见得阁中池上烟云袅袅,形同山云,故称化云池。 阁向西面开有一处阁门,外架揽月台,一人见宽的阁门比之宽阔月台,自屋内池中看,正得一副无边广袤之景,远见皎月当空,星罗棋布,漆幕远山,辽阔无垠,近看月台地景,倚栏卮酒,温泉饮酿,自得怡然。 化云池一早便备了药汤暖着,静涌的水纹映在玉柱石壁上,水里零零散落着梅瓣,梅花冷香融入药气甘苦中,反倒激出三分兴味。 台前红霞见紫,穹光染靛,阁内蜡火烛光便也纷纷点上,池边宽设一描山屏风,屏前屏后皆熏烛色,浅淡山水面上交立二道人影。 陆戟很快地将自己扒|拉干净,独留了条衬底的里裤,精|壮紧|实的身线韧若苍松,俊眉英目下隐敛几分天子之气。 “你不方便,还是我来吧。”他蹲下|身子,却被慕洵推远了肩。 “陛下且……”慢字还未出口,清亮的声调里便出了转音,瞬即弱了下去:“……且扶我一扶。” 陆戟察觉肩上受了力,抬眸见慕洵眉间拧绞,知道他忍得狠了,便也不顾别的,帮着脱了鞋袜,揽腰护腹,搂着膝往池中抱。 慕洵身子带沉,褪衣自然不及皇帝灵便,彼时才刚刚脱袍落冠,单绸里衣仅松外系,松垮地搭在腹前撑罩着,此刻一时被陆戟托腰屈膝的抱着,聚在浑饱地界拢出显显一团丘,一时又因阁中不及火捂子贴身地暖,令他不得不覆掌抚托着,更将那实满的圆处露了半底,软玉柔光浑然出一团净色,衬得他合腕纤细,指触更显憔悴。 陆戟承着他满身带重的体量,不自禁的酸了鼻子,缓着劲地扶他靠在池边。 -------------------- 呜呜呜下一章再开,我太磨叽了对不起大家 第48章 ================ “好些了吗?”陆戟将他托放于池壁边正得靠坐一人的石印上,壁内通暖,却不至烫身,恰能解去慕洵腰间酸乏。 慕洵墨发半湿,松系的贴身绸缎浮在齐腰的水面上撩开半幅春景,浅黄淡粉的梅瓣肆意漂游,隐绰着水中那弧润白见显的幼圆。腰背承暖,体触池温,热雾飘萦池面,虽未及十足之满,却实在让他得了半身舒坦。 陆戟问的是句闲话,用的却并非闲心。他本合计着如此承上启下的开了头,往后的事总能趁着气氛顺理成章。他不过在等慕洵微微颔首,或是敛着音递他一声软,好让柳神医那句“总有益处”也能见得真章。 哪道眼见美人舒了身,他单掌扶于慕洵腰际,另只手臂微曲按在池边,正缓缓俯下身子,鼻息绕在对方耳畔,二人皆微微狭目,慕洵曲长的睫羽在他颊边搔出轻痒之际——陆戟忽一抽手,手掌触火似的离了慕洵身侧,而后迅即再覆,面带惊讶地盯住那处指尖,左右滑寻,被慕洵泄着笑捉住了。 “摸得我好痒。” 话音刚落,他即刻察觉不妥,见陆戟鹰勾般的眼睛藏不住光地探上来,赶紧找补道:“臣是说腰上……” 陆戟难得捉了他的误话,如何舍得放下,“方才不知是哪个小家伙,自己还没见着世呢,竟先学会向着你了。” 他单膝半跪,沉膝放低身体,尽量让慕洵得以平视,而后又往他耳面上轻蹭。 “向着微臣?”慕洵稍避了避,倒在等他说完。 “自然是怕你被旁人欺负,”他缓缓在慕洵颈侧吐着温湿,忽然笑道:“只是他们还不懂你,听见爹爹心跳快了,便以为是怕,却不知道他们爹爹最不怕的便是这个了。” 慕洵劳心一日,这会儿神思舒空,原还愣着神,突然便觉腹下触了硌,未及惊声,立刻便被陆戟贴唇揉进稠蜜里,眨眼息间,接连吞进几口清神,浑浑噩着,便默许了那人的邀申。 自从慕洵身中这乾坤明了,头几月还昏天黑地的遭着难,陆戟何敢招惹他,至多便是夜里浑抱着挨一夜,意思起了也只能自个儿消火,最怕是晨时方醒的那阵迷糊,有时侍奉穿衣的宫女都守着衣盘进来了,哪怕慕洵经过晨呕,手肘屈在腰后缓平声息,他听着那带艰的苦喘也能鼓上一阵。尽管这听来荒谬可笑,甚至意有轻亵,可陆戟无法不承认,对慕凡矜,他无从抵抗。 陆戟意识到这一点已然久矣,久至他几乎忘怀,在当年初见的那一刻,究竟是先生心悸,还是先察身异。 他唯一确切的是,今时今日,此刻此池,欲念难消之人不止于他。 陆戟向他缠汲,吮|得对方呼吸渐深。托护在慕洵腹侧的手掌耐不住二人仅至唇舌的缠|连,令他经不住松下一只,顺触着慕洵清俊的面颊吻得更紧。慕洵被他搅得纷乱,只觉满身被池壁嵌着,胳膊和腿|根都被这池汤药浸得麻了,只是大概知道身处云端的飘舒,大半心力被人用唇汲了去,仅余的三分气力全都用来迎着陆戟,心中大有种今夕何夕的恍然。 二人皆不得已的见了喘,陆戟稍收心神,只觉慕洵手臂微颤,立刻便松了唇,换作鼻尖抵颈,磨着他的侧颈轻蹭。 慕洵好容易足了气息,启唇正欲获丰满口,哪道陆戟吃准了他的敏处,激的他几番勾颤,出口的急息也几闻咛音。 他从情|事向来忍隐,便是入了极潮也尽力敛音,此番被陆戟剐出转声来,自生羞怯,恍惚间有意无意地扶在陆戟腰后猫挠一把,遍身腾起绯色。 “嘶,呵……”陆戟从未料及他会如此,一时惊声,而后低低地伏在他肩旁发笑。 慕洵终于得了阵歇,松声喘过几口,语含歉意的断续道:“我本是……本是无意……” 陆戟自然知道他在说那轻浅的一道挠,却总想捉弄他:“凡矜无意,我便不强求。”说罢,他松开双手,直身向后退下半步。 慕洵怔了怔神,红着面盯了他一阵,忽而垂首转望着池面上盈盈飘散的几瓣残梅,一颗出了苞的花骨朵浮沉无依,随波逐流至近前,碰蹭在他堪堪没过池水的腹顶上,不紧不慢地旋过半圈,沉到池底去了。 “不要戏弄我,陆戟。”他再次抬眼,面上红热未尽,嘴角也嗔怪着勾了弧,偏生微含笑意的眼边染出一抹胭脂色,清泪盈了半框,承不住重的带出一道珠落。 “你这是……”陆戟本还调着笑,见慕洵落泪,立刻便慌了神,赶忙上前为他抹去那道湿迹,“怎么哭了,忒不像你。” 慕洵似也未曾料到自己情难自禁,见小皇帝张臂环过来,只得垂首遮面,伸掌摆了摆,让他莫要担心。 他分明知道陆戟不过一句玩笑。 他只是禁不住泪。 陆戟如何放他,手上愈发搂紧,掌贴脑后,顺发抚慰着慕洵急现的情绪。他伏低身子,仍作方才那般亲卿姿态,等待怀中颤意渐轻,继而低语道:“上回差不多也是这时候,你怀着清儿好容易答应同我入宫歇几日,当着方得贵的面便为那玉石腰封欺红了眼。” “那时我还以为你终于同我使了性子,如今想来,彼时今日,恐怕全该赖到这几个为难他们爹爹的孩儿们头上。” 他稍稍欠身,顺着慕洵腰间软弧抚托下去,在那频繁作动的位置打着圈地摸,捧着手上现浑的隆圆,语重心长道:“爹爹被你们折腾这么久,累得挺了肚子还见轻,待会儿父皇同他放松一会儿,你们可别跟着凑热闹。” 慕洵避在他肩头缓过一阵,终于平了心气,彼时听见皇帝一本正经的浑话,只得尽力捂了腹面,好让孩子少听些他们父皇的荒唐语。 “心里好些了?”陆戟问。 “嗯。”慕洵点了点头,“方才不知怎的……” “是我害你受累了。”陆戟同他对视,望那清容雅俊被孕身削锐,松枝竹节般的腕骨不经一握,可那双敛光的明眸中,仍是一如初见的亮色。 朝代更迭,世事万变,那是他唯可依靠的亮色。它未曾变过。 正因如此,他甘为那亮色之臣。 于慕洵,他不作君主,只作良人。 想到这儿,陆戟不禁扬唇,缓缓启口问道:“老师,学生不才,闲时作乐写过几册俗物见世,不知老师能否指教一二?” 慕洵不知他何故转了话音,只当闲谈,应道:“你说来便是。” 陆戟称是,仍保持着环搂慕洵肩颈的姿态,收掌作指,自他肩锁滑下,触捻红萸,及至隆珠,托尽实满。在慕洵微有挣力的轻颤中,他勾唇念道: “红日依山不曾尽……” -------------------- 我学会卡车了! 第50章 ================ 腊月初八,天露未干,清晨的慕府同大街小巷的民宅瓦居一样,朦胧地浸在遍地清雾之中。 天未大亮,早起洒扫的仆从揉着惺忪睡眼,将府中提前备好的棉衣在身前裹紧,一个哈欠从卧房打到庭院里。先前那簇翠竹捧出的雀儿窝里早已叫唤开了,好奇的小仆掰开外层的竹枝,一眼便能瞅见两只幼雀儿脆声昂首,叽叽喳喳唤着不远处后厨瓦檐上寻机觅食的两只雀鸟。冬日的候鸟自添了一层绒羽,小小的团在一道儿,便是为父为母,那雀儿的身形也不过堪堪一盏大小,双手一合便能将其封在掌心。 小仆笑咧了嘴,只觉得这鸟兽也似凡人,羸弱的身子撑出万家灯火,小家伙们咿呀学语,叽喳笑闹,大人互相依偎,受累讨个生活。 当然,他并非为此悟而乐,实在是因为后厨的粥香清甜的钻进鼻中,年纪不大的小仆总是候着这口甜气,承满桂枣的蜜香,从心田里散出暖意。 他绕步进了厨房,朝那看着灶的杂役大哥憨憨一笑,转手便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了院子,坐在廊沿上盯着那对儿成雀儿给幼子喂食。 不多会儿,只听一声尖厉的雀鸣——一只尚未长成的幼雀竟从巢中掉落! 情急之下,它尽力振翅,尚未丰满的羽翼惊慌地颤动着,终是在落地前夕衡住了身子,不轻不重地落在土中。 小仆惊得撂了碗,慌忙上前欲将那幼雀接着,却在即将触到雀鸟的前一刻被迅即飞落的成雀儿截了道,只听那成雀儿嘶叫一声,而后抓住幼鸟,展翅疾飞。 这时他方才发觉,那惊险一落,似乎是成雀儿在教它的雏鸟如何生存。他抬眼望去,但见雀巢空寂,落巢已久的雀儿受了惊,便也毫无留恋的离开这处险地,另寻容身。 小仆呆呆伫立一阵,临到耳畔几声零碎杂语,这才想起自己尚未食尽的腊八粥,转身取碗时,正见几位宫人入府,匆匆向客房行去。 那是柳枫寄住的西厢。 柳枫本还睡着,朦胧间听到几声凄厉雀音,扰得他心揪,好容易待那雀声歇了,他这厢方要再会周公,那边就渐起一阵脚步声,窗棱作响,素雕木门外几声轻叩,随后,响起了内侍的嗓音: “柳神医,请随我等入宫。” 皇宫的雕梁画栋自有一番气魄,即便是在当下这般寥落的冬日,初晨寒凉之下,竟也不落颓势,徒增几分庄肃。 及至后宫寝殿处,这种无言的威压被生机富裕的景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有疏离意味的荣华,草木葱郁、殿置高雅,不同于朝前那般令人徒生胆寒的威慑力,却别有一番繁华苦意,无边清寂。 柳枫自认断然不会喜欢这种地方,想来……他也不会喜欢。 行至殿前,只见皎月抱着一个小小的金玉团子,葱白般的手指抹不尽小陆清直掉的眼泪,轻声细语安慰着他。 柳枫上前去,尚未开口,便听屋中隐约掩着咳音,便也不及多问,推门踏了进去。 那人卧在床榻上,身上盖得严实,即便如此,身前那明显的一团隆意还是撑出了一道饱足的弧形。慕洵松束着发,两颊洇红,正捂帕咳着,显然烧得厉害。 “大人前几日便有些咳嗽,御医开了几副去咳的方子,本已将见好,怎料今日突然起了热。”皎月独自进屋,又对慕洵道:“婢已将太子哄回去了,大人且放心。” 慕洵微微颔首,稍将身子躺平些,从锦被里露了截纤白腕子出来,满面生愧:“实在劳烦你……” 柳枫挤不出好脸色给他,仅是伸手搭脉,末了,长叹问道:“昨日去哪了?这宫里殿外数不清的随从侍女,看不住你一个怀珠握笔的?” “昨日…咳、咳…议政而已,我尚乘了玉辇……”慕洵蹙起眉,腹前被褥下荡过一道涌波,显是他抚掌而过。 “议政?”柳枫盯着那浑圆,目色生锐:“你如今的身子,那姓陆的还许你去跪朝?” 火气无端上涌,他柳枫竟然不知,那蠢皇帝照顾人竟也能照顾到如此地步。 “且不说他,草民当真不明白,难道慕相如今还放不下那些虚礼,非要将自己折腾至此才肯罢休吗?”柳枫最不愿说他,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若是慕相执意劳心,耗的是自己的身子,伤的是腹中龙嗣,稍有不慎,害的却是柳枫一介草民的性命。” 他语调疏离,咬了咬牙,狠心道:“草民不求大人视柳枫为友,可也请慕相行事之时,稍稍念及我等。慕相为这天下殚精竭虑之时,于私于己,多加照拂,如此才能让君主之心坚稳,柳枫这脑袋,便也能在项上待得久些。” 话音落罢,回应他的,只是慕洵的一阵低咳。慕凡矜起热的面上红得厉害,清俊疏冷之气撇下三分,翻上三道与之等同的朦胧醉意,苦楚晕湿眼底,却也只是叫他拧紧眉心,深息促喘,久不能言。 “昨日内议,事关春闱擢荐,蒋尚书抱病不起,只得将荐书交付咳……交付于我,只是那议殿寡冷了些……”慕洵拘礼惯了,总想撑肘立起半身与他平视相谈,奈何攒不上力道,腹中又闹得不安生,只得安分躺着,尽力掩下喉间燥|痒,低声答复于他:“主考之责,唯蒋尚书与慕某相担,倘若假手他人,莫说失礼失信,岂非失责……” 慕凡矜说得清楚,并非他执意操劳,更不是陆戟莽断,实在因为事出有因。 他说得清楚,柳枫自也听得明白。可他一听明白,自然就很挂不住面子,看了看慕洵,又抬眼瞅过一眼故作无知的皎月,仗义执言的书生面红过三分,只能埋头开药。 “大人昨日回来便请御医诊了脉,御寒的汤药备过两副,只是念及龙嗣,都是些温剂。”皎月还是开了口:“午后大人便歇过一阵,傍晚说是头晕,让陛下回龙寝歇着,陛下不肯,大人还将他赶下床去……” “咳……皎月!”慕洵知她是在为自己解释,可这丫头事无巨细,话里太多琐碎…… 见柳枫被她说地抬不起面,慕洵扶额道:“偏生今日闹得很……” 他裹在被中仍觉身寒,褥中手掌尽力将身上中衣缝角抚平,再贴掌将腹部撑出的隆处罩紧,莫让寒意入怀。 这不是句随口之言,自他起了热,腹中也格外不安分着,本就目眩昏沉,再被孩子搅了困意,这伤病便显得愈发难熬,体内仿佛困囿着一只遍体寒冰的幼兽,引得他浑身酸痛,身心困俱,却又次次被凉意激醒,呛咳吃痛,阵阵受着拳脚。 “你身子见寒,他们自不好受。”柳枫接了他的话口,也算找回些身为朋友的脸面,“小皇帝呢?怎么不见他?” 他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接连几声的“陛下”,柳枫抬眼望去,却见慕洵抿了抿唇,将那掩咳的帕子藏入枕下,向他歉疚地笑了笑。 “凡矜,今日腊八,我特嘱了太子宫那边带清儿来此的,怎么不见……”陆戟人未入殿,话却先到了。 皇帝大步入了寝宫,张目瞧见的,却是收拾着医箱的柳枫。 “你……”他怔愣一瞬,径直来到榻前,“身上难受怎么不同我说?” 慕洵背身卧着,宽厚的褥锦将他周身罩拢,唯余一束松墨般长发面对他:“无妨,柳大夫来此不过例行诊脉。” 陆戟看向柳枫。 柳枫医箱一挎,一如既往地不给他好脸色,沉着脸兀自走了出去。 “我有些倦。”慕洵忽道:“不若你先去用膳,容我多躺一会儿。” “昨晚他们闹你了?”陆戟难得听他如此说话,不拘君臣之礼,倒像寻常夫妻。 天子坐在榻沿上,手中顺过他几缕发,又稍稍俯身,隔过绵衾,从腰侧向那浑满的腹尖滑绕过去。 “嗯。”慕洵似是困极。 “我喜欢这样,凡矜与我平礼相待,不似师生,不比君臣,如平辈夫妻那般……” “嗯。”慕凡矜仍不多言,只抵着喉间难忍的呛意,捧腹的指掌几次滑抚。 “慕凡矜,我们择日大婚吧。” “咳……咳咳…… ” 慕洵听他此言,终是隐忍不下,躬身大咳起来。 陆戟接过皎月递上的软帕,见他咳得厉害,手掌攥在腹侧压着,左右插不进手将人扶起,只得叠了帕子往人额前拭,指背触及之处,一时只觉滚烫。 “凡矜!”他勾身探面,侧额贴上去,惊道:“烧得好厉害,御医呢?!来人,把柳枫也给朕找回来!” -------------------- 学习使人拖更? 第51章 ================ 柳枫留过药方,见陆戟带着大批人马浩浩汤汤进了屋,实在不愿多待,又知道自己这闷葫芦似的好友需要静养,宫里不似慕府,上赶着为他尽心的宫人御医成群结队,左右不差他一个,因此嘱过皎月,收好医箱,便大步流星地往宫门外跑。 谁知前脚还未踏出宫门,身后便传来一道人声:“柳神医且慢!” 柳枫医箱一抱,瞅着那看门的侍卫直甩眼色。 侍卫也认得他,长枪一横就给人拦下了。 “你……”柳神医也不是善茬,当即俊眉轻挑,一个猫腰——不负众望的被枪缨勾住了帽冠。 “哎,嘶……”又不知是帽冠的什么地方缠住了头发,柳枫气急,强扯了一把,弄得那帽冠将掉未掉,可怜兮兮地耷拉在他脑袋边上。 “别揪了,我帮你解。”那人近身上前,托起那纠缠的青丝布冠,挑离枪头,绕开几绺墨色。 “参见将军。”侍卫照例行礼。 柳枫依旧不肯回头,只是方才那几绺头发绞得太痛,如今被人捧着,他只能抱着医箱一动不敢动,“我看这日子尚不及四海升平,张将军倒闲得很,戍边回来甘愿在这雕阑玉砌的石头墙里当奴才。” “诶你这话忒是无礼……”那侍卫闻言方辩,却被张继侧目拦下。 张将军并不多言,专心解开最后几根纠缠的青丝,继道:“请柳神医随我去重新束冠,皇上等着呢。” “束个头!老|子赶着回家吃饭!”柳枫见他不怒反静,心里反倒不是滋味,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很没有境界,更是鞋底一抬,直往门外冲。 “随我去束发。”张继习武的底子,哪里放得过他,当即把手心几缕发丝捏住,一时只听得身边几声嚎叫,柳枫疼得眼眶泛红,转身便骂:“张继你给老|子松开!” “束发。”张继倒是没想他这么不经疼,心中一虚,改捏了手腕,拽着人往宫殿里走。 柳枫拧不过他,只好甩着药箱骂骂咧咧地被拽进殿里。 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屏,除却必须的生活器具,鲜少摆置。 难得的干练。 “这是何处?冷宫?”柳枫抱着医箱不撒手,眼见张继将门闭上,不由犯了急:“你、你关门做什么……” “天冷。”张继仍不多言,进里间翻找片刻,现身时手握铜镜与木梳。 这才道:“慕大人那样养着都受了寒,我这里又不生火,回头再把你冻病了,陛下又得责怨我。” 说罢便递了木梳过去,见他不接,跟着道:“放心,我并无他意。” 大抵是身上回了暖,柳枫接过木梳臊着脸回他:“你这将军当的……好不爽快。” “自然不比柳神医,凡事只图爽快。”张继看他解了冠,青丝飘零顺落,一瞬微怔,继而负手而起,背身站到窗棂边上将新沾的窗纸抚平。 柳枫正梳着头,听他此话,思索片刻,动作一停,抬目道:“你什么意思?” “就事论事。”张继知他无礼惯了,好不容易在出宫前给人拉回来,免得他一步踏出去,违抗圣命的罪名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故事。 “只图爽快?我那日被你伤得连烧三日,差点拖不起身子送慕洵出城……倒是谁贪图爽快?”柳枫梳子一撂,随手将冠束上,张口又道:“张将军倒是君子,做不成柳下惠,便要赶着做在下的良人吗?” 张继无心之语,怎晓得他翻此旧账,一时听得愣了,末了才匆匆应道:“我并无此意……” “那好,还请将军放草民出宫去。” “陛下命你看诊,柳神医不可不去。” “早上不是看过了!让他养着,宫里御医千百,不缺草民一人。” “违抗皇命是重罪。”张继拉住他阔大的衣袖,里头细条的一截小臂,摸不到几两皮肉。 那日他的后背便是被这细瘦的指尖挠出几道血印,到底是抱起过男人的胳膊,臂上劲道倒是不小,勾着后颈连他也难挣开。 “抗就抗了,我倒不信那姓陆的拉的下面子砍我。”柳枫提着医箱,身子与张继挣着直晃荡,撞得那旧箱板哐啷直响,里头的药罐器皿乒乒乓乓,听着便不结实。 “柳枫,你这步踏出去,若是慕相热重,难保他不会先斩后奏。”张继眉峰一蹙,目光削锐几分:“还是你当真认为,陆戟平日这副莽汉模样,便是他稳坐皇位的本事了?” “他便也只会坐个皇位了!若不是慕洵自甘作辅,我看如今他裳服上到底是龙爪还是囚印!” “那你守着慕相便是,何要当着我这奴才面前撒泼!” 柳枫被他厉色吓住,暗悔方才口无遮拦,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沉默片刻,便见柳神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胳膊皱眉。 张继终于察觉,立马松手道:“失礼。” “胳膊都给你捏青了。”柳枫也不看他,只捂着袖子站在那当个摆件,摆了半晌,实在饿的找饭,这才没好气道:“气撒完了?那你我恩怨便算了了。” “秉公办事,我二人何来的恩怨。”张继探他一眼,见他眸中无火,安下几分心来。 “既然如此,张将军今后也不必特来医馆助我,草民不过悬壶行医,当不得将军济世之望。”柳枫难得规矩的鞠了一礼,“慕洵那边自有御医坐诊,我开方仓促,未必优于他们,何况凡矜性子看似浅淡,实则劳于操神,我若再去忙着,他又要伤神陪我。将军若是想他好些,最好让陛下也安分点,他如今身子见热,腹中已闹的不安生了。” 柳枫句句在理,便要张继毫无插口之机。 无处插话倒是无妨,只是会显得他张继话外有意:“我前去帮忙倒是并非有意补偿神医,只是见柳神医家中那药童甚是可怜,有耳不能闻,有口不可言,想将他收入府中让掌事教习,将来做个账房,总好过小小年纪便要行那磨药的无头工。” “将军嫌我亏待他?”说这话时,柳枫倒有三分无奈。的确,医馆中各人行医匆忙,平日鲜有时间耐心教导他,只能让那小童先坐些晒药捣药的杂活儿,自比不得专门的师父。 “自然不是,只是那小童瞧着聪颖,既被我这闲人看到了,总不能坐视不管。”张继望着他,一时有看向他处,莫名笑道:“若是柳神医不舍他离馆,我可以定期派人来接他入府。” “也好。不过那孩子幼时受过心创,怕生,若是他不愿学账,将军不要强迫他的好。”柳枫言道,“若无他事,草民便走了。” “稍等。”张继转身回榻,不知打哪变出两袋油皮纸包,正裹着西市最出名的果子烧饼,“神医带着吧。” 柳枫最怕这招,纵然满心的拒绝,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伸:“多谢。”接着便向门外走去。 张继跟他出了屋子,觉得天色似乎更晴了些,冬日正午的阳光洒在面上,照的人浑身舒|爽,他拱臂道:“在下便去复命了,柳神医慢走。” 柳枫站在冷风里直缩脖子,一时见他走了,医箱上背,将那果子烧饼往怀里一揣——竟还带着温的。 -------------------- 张柳起个头,不知道该不该放番外,先发吧,到时再说 第52章 ================ 陆戟坐在床边将被角掖得严实,素缎被面上绣着几枝雅淡的白梅,盈盈落下的梅瓣被柔软地顶在锦面上,顺着丘形落入坡谷。 慕洵摸出帕子掩在唇前,身上难受起来,便抵着腹侧闷闷地咳着。 “怨我,那日便不该允你去议政殿。”陆戟头一回见他病成这样,心上揪得发紧。 皎月倒了杯温水交给皇帝,听慕洵咳声难歇,只好替他言道:“大人之前便交代,让陛下替他去陪陪太子。” 陆戟闻了话,凝着他默过一阵,待他咳声稍缓,沉目歇息之时,俯身从被沿探掌进去,堪堪触到慕洵指尖,即刻便得了他的应话。 “呃……陛下。”慕洵未料他会如此,惊得一缩,腹中动静更甚,立刻促了他的声息。 “怎么动得这样厉害……”陆戟将手掌附上去,仅隔着一层里衣,干燥的温度由掌心传于腹上,揉|抚摩|挲,不过片刻,竟揉的里头难得的安生,“方才见你阖目忍了好一阵,定是他们闹的。” 慕洵抬眼瞧他,眼里烧的迷了神,嘴角倒是宽慰地勾着“今日实在乏得很,陛下不若先去……” “朕哪也不去。”陆戟截了他的话,目色稍缓,“你且歇着,我在这陪你。” 此时恰有方得贵从外头扫了拂尘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捧着成摞的文书置于案上。 “陛下,折子都在这儿了。”方公公抬眼一瞥,立刻会意道:“那奴便退了。”说罢领着一行伺候的往屋外去了。 慕洵不想他如此执意,只往那案牍处看了看,便被陆戟遮了眼。 “慕大人早点歇下,待身子好些,这些折本子也能早些经大人的眼。”陆戟语含嗔意,只怕他再熬神。他俯身靠在榻边,隔着被面一圈圈地抚摸着那鼓出的一团饱满锦色,朝着慕洵面上凑去:“旁人尚求休沐,哪有你这般见着怀还日日不离案前的。” 慕洵稍垂着眼,在陆戟的气息贴上脸颊时偏面避了避:“陛下还是离臣远些,别沾了病气。” 陆戟一愣,忽而伸手托住他的脸颊,慕洵本就不郁的唇色覆在高热之下,病色微甚,只显得愈加浅淡。他紧紧吻了上去。 慕洵低浅的惊声被他尽数堵着,一时腾不上力,只能抬手将他明黄的前襟推了推,微微蹙眉。 陆戟这回倒是格外顺着他,稍察不妥,便放口轻问:“……怎么,可是压着你了?” “咳、咳咳,离我远些,你病不得……”慕凡矜转头咳过几声,又将那帕子捂在唇上,托扶着下腹,侧身避着他。 “你却病得了?”陆戟反问他,“这寒气渡到我身上才好,你身子本就不耐病,还挺着重,哪里经得住这样。” 他这样说,又叫人送了奏本书册过来,摆明了要留下。慕洵怕将病气传给他,奈何身上实在折腾着,攒不出气力再同他分说,更何况昨日便赶人回了龙寝,心里本担着欠,再遇上陆戟变着花儿的尽心示好,只得作罢,低寐着眼目向他勾了勾唇,不多会儿便昏神睡去了。 长河碧波不见舟,人烟疏散。 眼前弥蒙着淡烟雾雨,飘然晕出大片江南景,耳畔皆是悠疏水音。浪涤河岸,捣衣声起,不远处模糊着二三粒人影,融在晨霭中,辨不明。 慕洵未察寒意,却仍是坠袖遮在身前,好让那弱处多些挡护。 他略一垂眸,但见自己步踏涟漪,静水成纹——竟是行于河上。 原是承病入了梦。 芳草无枯,花落未泥,斑驳陆离好一场。 慕洵正定着神,却见陆戟抱着清儿近踏而来。 二人皆是淡褂常袍,一身利落打扮,像是备去学堂的寻常父子,素织锦,良裁衣,腰佩玉环,不比高阁大殿那般繁琐眩目的沉重配物,却是鲜见的清色。 “不回家吗?”陆戟伸出手,张口问他。 “爹爹,回家……”陆清张开双臂要往他身上挂,被陆子峣提溜着后领抱回怀里:“让你爹爹歇歇,咱们回家再抱。” 听他这么说,陆清也不闹腾,乖了了趴在陆戟身上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藏不住地笑。 他于是随着二人行往河畔,父子俩满是兴致,零零总总同他聊了许多话,走过许久,总也走不到岸上。慕洵原也被染了兴,既知为梦,心下也格外松静些,怎料时候长了,承着重的身子仍是不如意的生了酸乏,腰腹尤甚,以至隐隐有些牵扯收攥之感。 他扶了陆戟的小臂,想说歇会儿,只一驻步,便有寒鸦数计自水底暗处腾起,鸦声肆溢,搅得他心慌。 “凡矜……凡矜……” 在一片鸦声里,他辨得陆戟的那声呼唤,眼前混沌旋转,波涛四现,凉珠遍寒全身。 慕洵只得紧紧握住陆戟的手臂,担着腹部的掌下经不住加了几分力道,以抵承那渐起的收挛之感。 他几乎听不见鸦声了。 “凡矜!慕凡矜……” 耳畔只剩微薄的杂音,以及陆戟破竹般焦切的喊声。 “慕洵,慕……你终于醒了……”龙纹黄袍的陆戟便模糊地呈在他眼前。 皇帝握着一方湿暖的物什沾在他额上,大概是浸了热水的巾帕。 “嗯呃……”慕洵本欲开口,却是喉间一哽,携来满身痛意。 他这才发觉自己缩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攥在陆戟臂上,另一只环着侧身腰腹,并膝相抵,紧紧搂护着那团痛处。 这感觉慕洵不甚熟悉,截然不同于冬至时胀|涩刃缓的钝意,却是简单直白的挛绞,仿若成道的绫布罩在他腹面上,不留余力,阵阵收紧。 “别怕,凡矜,别怕……”陆戟握着他的手,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慕洵无力应他,仰颈咽下一道痛,粗|重的呼|喘只带来更重的牵扯感,他只能再阖了目,掩过满眸痛意。 慕洵寐时,陆戟便命人抬了案几坐在床边批朱守着,原也不过想着陪他,怎料不出一盏的功夫,便见他眉心愈蹙,气息身形皆见了紧。 “御医怎么还不来!”皇帝侧身向屋外吼道。 “……陛下恕罪!”御医神色匆忙的冲进殿内,气喘非常,显是接了催命的皇令。 他身后跟了个年轻的药徒,端着汤药疾步上前,将滚着热药碗递于皎月之手,而后躬身退后,跪在御医身后。 御医道:“柳神医嘱的方子熬得久,方才到了火候,臣领小徒一路奔过来也经不住慕大人入口,还请皎月姑娘隔水镇过片刻再让大人饮下,臣等谨循医嘱,绝无怠慢!陛下明鉴!” 大概是被皇帝一声催吼吓破了胆子,那御医战战兢兢跪着,也不抬头,静候皇帝开罪。 “他腹痛得厉害……”皇帝全然无心罪他,只盯着榻上人惨淡的面色,耳中遍是他苦忍作咽的痛声。 御医立刻上前,搭脉触诊,掀衣下了几道穴针,取来浸了暖药的帕子敷在慕洵不堪触的腹上,翻覆辗转,银针挨过几番,临到天色入了暗,慕洵身上才勉强松快些。 御医临走时,方得贵候在门外已几个时辰,他跟上御医的步子谀语几句,临了问道:“张大人,依您看,慕相这身子……” 他没再问下去,不知是出于担忧,还是别的缘故。 张御医将将才把自己从铡刀底下救回来,和皇帝待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值得快慰的事情。他偏过头,示意自己的小徒离得远些,而后与方公公附耳言道: “男子,当行男事。” 方得贵看了他一眼,读不出面相,遑论知晓他话中到底是嘲讽还是警示,只能辨得不是好话。 直到将他二人送回太医院,回到慕相寝宫,伺候皇帝睡下,他靠在房外的门柱旁边守了一夜,阴错阳差,星移斗转。他 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张御医的话,又似乎仍是不懂。 -------------------- 学习使人拖更…… 第53章 ================ 慕洵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正是冬寒大起的日子,银炭燃星光,轻袅烟气传过屋梁,缠绕飘渺,勾得屋中人面泛红。 慕洵浑身乏着力,支肘起身时方才惊动榻边的一身明黄。 他未曾料到,陆戟竟伏在这床榻边上候了他整宿。 皇帝抬了抬脸,面上压红一片,见他起身,眸中惺忪尽散,英朗眉峰微微生皱:“还难受吗?” 慕洵摇头,伸手覆在锦被外作隆的一团上,垂眸浅笑:“陛下当为天下主,今后莫要如此了。” 陆戟看着他,墨发青垂,眸隐山色,百般看不厌的清俊,偏被这一席华绸厚锦罩拢出满身的单薄。 皇帝唇启,却是半晌无言。 他伸出一只手,轻却稳固地覆住慕洵身前的手,另一只潜入褥下,结实而温暖地托住他如丘般可观的腹部。 如此又过了片刻。 慕洵并没有开口让他阅理万机,他便也毫不客气地陷进那团饱润却扎实的柔软里。 许是昨日大闹过,此刻腹中出奇静着,孩子似乎未醒,也便让他们的爹爹能够安稳些。 然而慕洵身上仍是乏着,本就孕中带病,之前接连几日伏案亦是久些,开始只觉得腰酸比原先更重几分,如今被陆戟护宝似的护着,隐忧未减,更觉腹中也隐隐担着紧,似是昨日那场腹痛的余波,混转酝酿,有点随时再来的意思。 “咳、咳……”慕洵偏过脸,掩过口唇仍有低咳,“……陛下辛苦。” 他如此说,又是婉转疏淡地要陆戟离开。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咳声牵连,陆戟突然触到他腹中翻身似的一咕噜,孩子轻软地拱过掌下,只是一瞬,却让他摸了个实在。 陆戟皱了皱眉,英俊而稍显凌厉眸光却愈发合敛,他依然没有开口,默然一会儿,终于道:“今日无朝,亦无要务,凡矜不要再赶我了。” 慕洵对上他眼睛,稍觉讶异。 陆戟珀深的瞳色,像一束晨午的天光,深深照进沉寂的潭水里。 他像一只受伤幼兽,目光赤诚,却满眼失落。 光束被潭水无尽吸引,他能看到潭底汹涌地激流,暗自搅动翻涌,却始终不愿大方地袒露。 躲藏、潜匿。这向来不是慕洵的做派。 只是对他,从来如此。 “慕凡矜,我们择日成婚吧。” 他盯紧慕洵的眼眸,只待那处潭水乍然泛起微波。 霎那间,潭底涡流激烈地滚涌着,从那深不见底的暗处争相竞上,搅碎齐整天光,如有鱼动,波粼欲现。 慕洵早便料到有这么一天。 他一直在等,一直在探寻,也一直在逃避。 对于陆戟,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能是什么身份? 他的……结发之人? 陆戟眼见那暗流疾速浮涌上来,即将破潭而出。 “咕嘟。” 平静的潭面雾色弥散,仿若一张不见边际织网,静默而囫囵地,将水光尽数吞没。 只愿为君臣。 “陛下……” “子峣。”陆戟截住他,“你当唤我,陆子峣。” 没来由地,掌下又是一拱。 陆戟并未移目,依旧深深望着他隐泛涟漪的眼底,没入棉衾的手掌却贴于那饱浑的弧度上轻轻摩|挲着,温柔地安|抚着里头莫名惊了神的小家伙们。 皇帝尚不清楚他们因何而动,慕洵却再明了不过。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即便陆戟只是轻轻覆握着他的手,被中隔过单衣与皮肉触碰着他们的血脉,比起那些欲|念焚|身的时刻,这般平静、温和、别无它意的庸淡,竟也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悸动。 只愿为君臣…… 即便在心底自我告诫多次,在眼前这个男人英俊而深情的眼眸下,他依旧难以抑制地动了情。 对于陆戟,他原来情难自禁。 慕洵定了定神,将心下蓬勃满胀的心绪勉强压下,开口的瞬间几乎将长睫全然垂落:“陛下,微臣惭愧……” 似乎一切都是不合时宜的笑话。 从陆戟当年饮下那坛白鹭醉开始,朝堂变局、肃清、重置、趋安。 也正是因为那场醉,他们的关系不再仅于传道受业解惑,不再谨遵正礼,不再止于君臣。 年少方情动,不识岁月愁。原不过是一场山有木枝的美意,何能缘得如此君子好逑的姻果? 慕洵自先帝托付之日起,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只愿他安度此生。 若为他人臣子,大智若愚,敛锋藏息,难遭污言辩。 若为天下君主,励精图治,仁肃朝纲,兴以镇江山。 只是他如何想到,十六岁的九皇子同他所料截然二至。 朝殿后庭的初见,他分明闻到皇子满身胭脂气,见他来时,也只敷衍出几分乖训。 他向皇子问好,却听他愣生生憋了半天的话,最后望着他觐见特着的点墨白衣低声说: “老师……是位佳人。” 年幼、凡俗、不过匹夫。 纵使敛心忍性,慕洵也并非没有气馁的时候。 一个由皇帝派付于他的年少皇子,一个市井皆知的无厘纨绔,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变着法地讨他欢心。 便也是这样一个人,从今往后,永远的缠上了他。 世间情缘大抵如此,一眼,一面,一红线。只是—— 既然来之,便总能安之吗? 慕洵不忍再视他,只捂了巾帕,低低又咳过几声。 既是伤病,便没有一夜好全的道理。伴随咳意的,是一阵抵劲的钝痛。 慕洵额前落了汗,不及出手,顷刻便被人抹了去。 他惊一抬眼,又对上那双眼眸。 眼前人金袍玉冠,夜未安寝,倒鲜有了三分憔悴。 陆戟峰眉俊目,萧肃爽朗,一双英目满怀忧色,正担心地望着他。 “凡矜辛苦。”他的手掌仍未移开。便是方才一阵,掌下不同寻常的变化,微微绷紧的触感触的他心生惊痛。 慕洵垂首,待那磨人的一阵过去,歉笑又道:“微臣惭愧……” “是我惭愧。”陆戟缓缓揉|抚着那缓和下去的软度,心泛微苦:“我不知你如此受难,不足尔望,自还当不得你之良人。” 他目色微闪,赤光淡去,火苗几尽,不过一瞬,竟又无风自生起来。 陆戟突然握住他微抵被侧的手,同自己的手一并送入衾中,温和暖意与慕洵双手手背相贴,共通轻托住他身前尚且安分的腹部,饱实地隆出一浑团。 陆戟弯了眼角,瞳中苗火噼剥,无穷尽地燃烧着。他开口道: “便待凡矜拒我三千次,三千往后……”小皇帝低低俯身,将面颊贴在被中那团撑起的弧度上,微微勾唇:“便让他们来当说客。” 掌下又生一拱。 -------------------- 来迟了哈哈 第54章 ================ 柳枫暗暗骂了一句。 真是他娘的好时候。 屋里炉火供得正暖,慕洵坐在案旁的靠椅上,难得穿了套月白的衣裳,腰上系带全都松拢散着,正扶着衣袖端身研墨。陆戟方换过一套云龙红金条的绛色闲袍坐在案后,执笔盯着一早来找爹爹玩儿的太子陆清。而小陆清此时正乖巧地伏在慕洵腿边,一面安静地看着爹爹点水推墨,一面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瞥爹爹身前撑鼓起来的衣裳,小手有些无措地抓着他的衣角。 好一幅举案齐眉合家欢。 柳枫捏了捏拳头,硬着头皮还是踏进屋内。他背着医箱,见慕洵立刻放下松烟墨,靠回垫软铺绒的椅背上,又是那道能化寒冰的浅笑,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忍了又忍,念着慕洵那身子,又念着小太子在场,不好直接数落他爹爹,只好咬牙切齿地强笑道:“慕大人这是身子好了?” 慕洵摸着清儿的小脑袋,空出的一只手贴在腹侧偏下的位置,稍稍加了两分力道抵按着,自认不着痕迹:“躺久了身上麻。” “好一个身上麻。”柳枫径直上前号了他的腕子,闲话无多,立即夺了陆戟手中的羊毫蘸墨,在纸上写下柴胡黄芩等几味药名,标了称数直接塞给陆戟,“劳烦陛下命人煎了给他喝,他如今是不愿听草民的了。” 陆戟听他这么说,不知怎的竟还有些窃喜,于是也不计较他夺天子笔的荒唐事,面上稳重不少:“柳神医消消气,不过是换个地方歇着,朕总不会让他劳神的。凡矜虽不习武,底子也薄,可总归是男子,便是如今身子不方便,却还不到下不得榻的地步……” “他昨日的样子陛下没有见到吗?”不等他说完,柳枫立刻截话反问:“他什么性子,陛下当比草民更清楚。不如陛下亲自问问他,”柳枫转眼看向慕洵的眼睛,那里永远平静如潭水,让人看不见内里潜藏的暗涌与湍流,“慕大人当真只是躺的身子麻了?” 陆戟伸手去握他的手背,却见慕洵屈肘按在腰腹上,月白长袖隐着动作,将他暗抵腰髂的掌骨几乎掩藏。 “腰疼?”陆戟后知后觉地帮他捏揉后腰,却在指腹变形的一刹那,得了慕洵反射般地避挡。 身体反应骗不了人。 慕洵捉了他的手,顷刻白了面色,单臂挡护在腰前,“……陛下待臣缓缓,方才正闹得厉害……” “前一刻你还说,孩子今日没再闹了……”陆戟望着他,眉头微微发皱。 二人相视,沉默了片刻,还是陆戟先开了口:“凡矜,你分明知道,我如今最怕的,便是你身子养不好。” 慕洵垂下眼,笑色淡去,憔悴的面色便随着虚冷的汗意滑下额角,好似方才的一番兴致全做了梦谈。 他一手托在陆清的脑袋后头,一只手缓缓将那松拢的衣料捧出实形,眼神却避开皇帝,朝着方才的那方墨砚。 “干……干爹!”小陆清被柳枫进门时不快地气场吓到,这会儿才壮着胆子唤他。 “欸,太子早。”柳枫这才想起还有个小的伏在好友膝头趴着,见气氛发僵,只好就着孩子,故作语重心长:“别学你爹爹,承着满身辛楚,还要讨苦吃。” “凡矜,你究竟为何……”陆戟没理柳枫,仍然直勾勾望在慕洵消瘦地脸颊上,喉头几番滚动,终于还是咽了话。 慕洵淡淡撇过陆戟案几上特地放的离他最远的那叠折子,摇摇头,无奈笑道“今夏大旱,秋末又起了霜冻,百姓日艰。尤其是北方,几处呈了灾情,康达之家,尚需节衣,劳天之民,家无斗储。眼下入了寒,车马行缓,赈灾抚恤之物迟迟未到,加急的催文已呈来三回。此时要臣终日歇养,我如何能安……” “所以你便待朕上朝的时候,将案上这堆通览一遍?”陆戟瞥过一眼手边成摞的文书,摆放皆齐整,即便是属国特贡的系带锦帛,也系的毫无破绽。他突然皱了皱眉,继而苦笑道,“怪不得慕相前几日‘一时大意’,将《赈灾治要》和几册游记摊落在案侧。” “也怨不得昨日御医说,到慕相如今这个月份,胃口当能好些,怎的连御膳房的东西也添不出你二两肉。” 陆戟抬眸看了一眼正和小陆清逗趣、装作事不关己的柳枫,又看向慕洵,凝视他片刻,终是低声叹息:“凡矜,缘何你离我愈近,却拘束愈甚?是宫里不好吗?” 陆戟并非毫无察觉。 自慕洵入宫,真正清闲下来的时辰几乎屈指,陶冶闲趣的时光甚至不及在府上。便是他精神不佳,反应最重的那一阵,凡是陆戟从别殿议事回来,便没有一次见他放下各部奏本,安生歇在榻上的。后来天气渐凉,慕洵终于能吃些东西,他便时时披着袍褂端在那摆着糕点的矮几后头,拢着个火捂子看折子。陆戟知他心重,并不拦着,只在近晚的时候连哄带闹,将他按回榻上休息。 近来他身子渐重,孩子也愈发折腾,未至七月的隆态已堪比当年生陆清的那一阵,可身上摸着还不如祭天大典那时候,去年的衣裳都显着松。小皇帝忒得心疼,每日用膳都眼巴巴地盼他多夹一筷,点心汤碗也送的勤,下朝后还时常传陆清来殿里一起陪着,便是要他少些劳心的时候,思虑淡些,孕中也免些辛苦。 可他慕凡矜倒好,病着也不耽误思政,抵着腰快要坐不住了,面上还能风轻云淡的作陪与他。 “陛下无需……呃……”慕洵看着陆戟,正方开口,便见他倏然起身,径直靠近自己,而后身子一腾,被陆戟拦膝抱了起来,腹中孩子大抵也受了惊,立刻不留余力的翻腾着。 陆戟将他抱回榻上,被角拉严,一面摸着被自己惊动的小家伙们,一面柔声安抚:“怪我粗鲁。但你们也该歇会儿了。” 慕洵吃着痛,神思不大集中,只见眼前的小皇帝眼底湿润,口中低低呢喃着什么,不知到底在说与谁听。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时候,亦不清楚慕洵想不想要同他偕老,他甚至无法确定,慕洵究竟是深沉的爱着他,还是庄重的敬爱着他的君主。 自己心爱的良人近在咫尺,分明想要靠近他,可他始终不敢,或者说,他始终不允许自己袒露这份情感,他拘束、疲惫、困顿,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可陆戟分明感受到他的犹疑与困惑。陆戟想不清楚,他们明明住在华美又尊贵的宫殿里,为何却根本比不上慕府中的那短短的几日。 小皇帝垂下眼睛,凝望着慕洵同样沾染水色的眼睛,看懂了他正待倾诉的欲|望。 他只知道,他们之后的对话应当成为一个秘密,之于江山万物,之于史吏刀笔,之于除却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包括柳枫,甚至他们年幼的儿子,太子陆清。 这些话,定然无关朝政,无关他人,更无意风花雪月、草木恒秋,是只唯于他们的私密。 “我们都歇会儿,先让柳神医诊脉。”陆戟说。 -------------------- ? 第55章 ================ 方与柳枫说完话,陆戟脸上便添了几分忧色。 事情比预想来得棘手。 柳枫坦言,慕洵昨日之况,并非无故突发,而皆在他预料之中。 世上鲜有人以男身孕子,一则是源于根深蒂固的纲常伦理,二则是身体构造天然有别。前者使男女结合成为主流,后者则让大部分色令智昏的迷情者望而却步。 这构造之别,除却人尽皆知的外在差异,更有骨骼与孕子之处承载力的分别。以男身孕子,便是只有一个孩子,足月安产,已是无数赴险者抵死以求的奢望,何况如今的双子。 昨日的无端腹痛,便是警示。 只是这警示来得早了些,原按柳枫推算,尽管在宫里养尊处优,可依慕洵这种不贪安养的性子,孩子倒也不会长得过快,无论如何也能入了春节才显出些疲竭之态,却没想到他这好友满不关心那锦衣玉食,殚精竭虑一个顶俩,不,是一个当三个顶,住在离朝政最近的宫苑里,就连着心一并丢进那些奏章疏表里头,忘乎所以的做丞相去,现在莫说孕富之态,身子倒比往日还要单薄些。 陆戟听着心酸。想他平日套在衣裳里头,衣摆飘逸,身前也撑隆着,面上变化不大,一时倒也看不出差别,唯有入夜单衣,他揽过他的肩头,触摸手臂,隔着层燥|痒人心的布料,这才方能察觉到他愈渐亏乏的身体,似乎就是那沉隆的一团柔软,他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向他们送去。陆戟甚至清楚,他们中的某一个甚是好动,力气不小,晚上也爱折腾,在他揽过慕洵入梦的时候,时常隔着衣裳也能踢中他的掌心。便是如此……便是如此,仍然拦不住慕洵日起理政。 柳枫离开前,执针开药依旧忍了一肚子火,气他住在宫外愈发管不住这过分勤勉的好友,更气他们一个两个不晓得都在顾虑什么,过去干柴烈火往上浇油,这会儿炭火堆上都开出花儿来了,怎么还没见着慕洵放松下来。 便是被他捻钉子似的按在榻上扎了针,慕洵倒还起了闲趣,侧着脑袋笑问他怎么换了医箱,终于肯让过去那个宝贝似的竹筐卸甲归田了? 柳枫眼神一飘,只说那医箱是他开蒙时便用的,大师所赠,如今虽实在残破,却要放回医馆里供着,不得已才换了个新东西随便使使。 两人闲话几句,这才让方才凝重揪心的氛围缓和些许。 之后柳神医便撂了话,从那新箱子里掏出一阔口小罐,里头放着新制的油膏,混着草药熬出来,又用梅花萃了香融进去,气味并不难闻。而后嘱咐慕洵晚上沐浴后涂抹在腹上,能减缓腹痛,润泽肤表,如今之计,便是让孩子尽量多待些日子,起码得过了春节,不然只怕难活。 “最后一事,”柳枫已然走到殿门槛阶之前,回首望向皇帝:“陛下当早日考虑草民过去说的话,寻疾问诊时,柳枫从无戏言。” 他踏出殿门,向外走出三步,再次折回殿中,面无表情地探首道:“陛下切记,罐子里的东西,万不可用错地方。” 陆戟皱着眉,点头允他,而后望着慕洵久未言语,直至慕洵将身子撑起来,握了握他的掌背。 “陛下不必过忧,往后我当心些,多躺些时候便是。等北边情况稍好一些,臣便不再……” “告假几日吧。”陆戟望着他的眼睛,“我能处理好的,凡矜,你且领几日休沐去,安心养一养,实在不行,回府歇息几日也好些。” “陛下,这几日北边奏报加紧,补给行缓,百姓微词,尉迟太尉前几日才派人来问过,北境边界起了争端,虽只是小摩擦,长此拖延却不是办法,还需尽快议政决策才是。陛下若是得空,今日便……” “凡矜。”陆戟原不想再断他话音,怎料慕洵三言两语,又谈议事。他拧着眉,眼眸放沉了些,再道:“你歇息几日,议事有我。” 慕洵顿神,望着他说不出话。 陆戟看着他稍显错愕的眸子,难得见他这样无措,手掌贴近他的面颊,宽抚道:“养好身子,眼下没有比这更要紧的。” 慕洵静静凝视着他,而后将皇帝的手掌轻轻拨开:“……微臣心中有数。” “你若是有数,昨日也不会那样。”陆戟见他单衣靠坐着,棉被只盖过腹部,便从团凳上拾起外袍包在慕洵身上,“天冷,别冻着。” 慕洵目光低垂,并不答话,只将手臂伸进被褥中,暗暗扶在腹侧。 “学生以往受教,为君者,须当公私分明,”陆戟轻轻将手放在被面上,笑中带苦,“怎的老师却忘了?” “廉约小心,克己奉公,为人臣亦是如此。” “不,慕洵,”陆戟循着慕洵的眼睛,将自己送入他的眼眸深处:“你对自己太过严苛了。” “臣子本分,陛下不必挂怀。” 陆戟探出身去,握住他的小臂,却感到慕洵下意识地避闪。 “当初我问你,除了社稷黎民,朕的小家微室当要如何,你并未答复。” “我那时想,老师定是嫌我心思繁杂、头脑愚笨,不屑与我多言罢了。”他笑了笑,眼底染有几分无奈:“可如今想来,或许那日……你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吧。” “君臣之别,俗世成见,纵然你可以为了肃清朝纲身负流言,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与你授业的学生,一个心智未曾深稳的天下新主,到底应当保持怎样的关系。你不知道我们能走多远,走向何处,且不能知晓这条注定崎岖的幽径是否能得坦途,因此,”陆戟再次抚上他的面颊:“你怯懦了。慕洵,你害怕我会放弃,是不是?” “……陛下多虑了。” “皇帝可没空思虑这些。”陆戟并不退让,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只有陆子峣会如此待你,慕洵,你不明白吗?” 慕洵微微怔愣,看向他的眼睛。 “你昏睡一夜,我便让他们点了整夜的烛火。”陆戟握住他微凉的手,护在胸前,稍加了些力道,像是要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殿里真冷,比慕府冷多了。” “我先前觉得,让你住在宫殿里,便能给你最好的衣食用度。你一向不求那些身外之物,那些琉璃摆件、翠瓷白玉之类,非你所爱,却不得不收下。古籍孤本之属,本该收进藏书阁由专人护养的,便是知道那些册子经由你处,还是会殊途同归,最终不过是添了你辛劳,可我总是忍不住,我什么都想给你。” “我知道……”慕洵感到屋中的炭火渐旺,暖意熏上来,有些灼面。 “我不知道,”陆戟愈加靠近他,“我不知道宫里让你如此受束。这份以皇帝名由带来的关切让你感到沉重,君主将私欲倾加给你,只会成为你的困囿。” “你身子重,夜里翻身不便,亦常起夜,怕惊扰我,总是面朝榻外入眠。昨夜燃烛之前,我特向榻外看了看。” 陆戟吸了口气,再阖目缓缓吐出去:“原来这些瓷器和琉璃的器具照在晦暗的月光里,竟会渗出那样冰冷的寒气。” “我自幼长在这里,晚上总有人陪,母妃、嬷嬷,至少也有方得贵。宫里总有陌生的变化,每日新采的花束,或是新摆饰,没有一天重样,更没有一天……让人心安。所以我早就知道,宫殿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争斗、制衡,以及鲜血。我们暂安与此,不过是一种至上的苟且。” “我习惯了被陪伴的滋味,就像习惯了做皇帝。可皇宫是皇帝的归属,它不是你的归处。对吗?” 他定定望向慕洵的眼睛,那里的深潭荡然无存,水面喷薄、急涌,了无穷尽。 慕洵喉间一滚,竟然落泪。 “……你长大了。”他提袖拭去滑过面颊的余温,早已荡入胸腹的千言化作一声咽语。 “慕洵,别再避开我了。”陆戟并不理会他故作长者的话语,小心避开被衾的隆起,吻在他的唇上。 “与我结发吧,慕洵。不与皇帝,只与我陆子峣结发。”陆戟听到他呼吸渐促,不敢继续,转而隔过锦被轻轻顺抚胎腹,“不必昭告天下,只你我二人,清儿,他们,还有三两好友,我们置间新屋,简朴些,但须有块精细的雕兰屏风……” “慕洵,能不能请你,给我一个家……” 慕洵望着他,眼前有些模糊。 他原本准备了十二分的托词,以及决绝的歉意。他自认无法成为一个昭示天下祥和的象征,一个名为皇后的符号。他宁愿青史无注,也无法让陆戟背负这份肆立男后的骂名。当然,他并非圣贤,亦无圣心,他不甘作一闲人,荒于宫殿,任由宫殿吞噬;更无法抽离于朝政,那是他的职责,更是他的追寻。 他时常自省,更时常迷惘。他从来并非陆戟口中那般清心寡欲,正相反,他希求太多。 他年少立誓,要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继而为臣,受先帝亲,为皇子师;如今为相,虽有身孕,然朝政未敢懈怠;心悦之人,身生之子,未怠君臣之礼。礼法在先,何谈情爱…… 如今想来,万般种种,都是些自欺之词罢了。 他只是未曾看破自己的那份懵懂,或是不愿承认而已。 情爱之事,哪里说得清呢? 慕洵心境稍平,再看坐在他面前佯作平静的陆戟。 “子峣,你靠过来一些。” 陆戟稍稍倾身。 “再近些,我腰上……” “腰疼吗?我帮你揉揉。”陆戟殷勤上前,弯伏下身子,面庞与他凑得极近。 慕洵捉住他摸往腰后的手,抬臂一勾,轻轻将唇贴了上去。 陆戟呼吸一滞,而后深深回敬于他。 -------------------- 来辽 第56章 ================ 又至除夕,皇城内外灯火无歇,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于街市,灯火、烟花、河灯,桃符嵌挂,屠苏酒香,火红绫帐高悬于宫殿檐上,新置器物缠绕着彩线,纠纠缠缠的檀香香气熏晕了烛火,悠然笼罩着屋内的双层罗沙红帐。锦缎被面上绣着繁复艳丽的龙凤祥瑞,喙尾相接,连作浑然的圆,当中拢着成捧的桂圆与枣,年味之余,更添置出几分凡俗的欢喜。 生在天家,动荡之年的君主往往并不期盼这一天,盛大的宫宴、丝竹歌舞、繁华琐碎,固然是一切带来享受的事物,却也只是华盖掩朽木,危楼落琼花,以至于幼年的陆戟总不喜欢除夕的到来。 每每这一日,他的父王总会在宴上摆出一副龙心大悦的神情,按照提前由太监总管预备好的菜品与名单,口谕赐下宫宴佳肴,并在晚宴之后,召幸一名有利于制衡党争的要臣之族女,或是皇后,完成他作为皇帝的使命。 陆戟向来不爱拘束,即便如今已然为君,繁冗礼教仍是能免则免。 而今年,一切大不相同了。 宫宴之上,小陆清坐在陆戟腿上,抓着一小块桃酥津津有味地嚼,往昔震耳的丝竹声与年宴歌舞精简不少,阶下受邀的几位重臣心照不宣,皆行浅酌。人人知晓今年夏旱秋冻,疆界北境民不聊生,陛下与不便赴宴的左相日夜辛劳,更在内殿中几次召集户部、工部及兵部要员,相助北境,赈灾情,修水利,镇管边防。聊感欣慰的是,今日晌午,户部传报,送往北边的第一批补给与赈款已在兵部护送下于三日之前到达,北境百姓终于得以在年节之前调整生计,暂得佳盼。 陆戟由衷欣慰,也着实喜悦,因此明知这场宫宴乃是节庆过场,仍然小酌几杯,面色微醺,抱着清儿直逗,又夹了好几块酥烂糯口的餐食给他,将新年阖家欢乐的兴味烘托得足足的。 宫宴时候不长。一是陛下体恤群臣,放他们各自回府团圆,年迈的有儿女孙重膝下共聚,岁轻的也有美酒席赐佳人在怀;二也充溢着陆戟急不可耐的小家欢喜。 就在今日,他要趁着佳节年庆,在这满城红火,烟花绚烂的祥悦中,在离大和宫距离最近后宫寝殿内,红烛幔帐,鸾绣满床,只待与那一人山河不尽,相共白首。 皎月穿了一身桃花压枝的和粉褂子,头上另配了花簪,将一切收拾停当后,便乖巧地候在慕洵身边。那花簪是慕洵一早为她挑的,簪花蕊芯点了一粒淡黄的玉珠,润而不俗,衬得小姑娘身姿亭亭,已然不似前几年那个总爱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了。 皎月早先还扭捏着,左右觉得今日自己打扮得过于隆重,陛下与大人的喜事,自己当比平日更要素着才好,如此反倒弄得她心中愧疚,为慕洵整理喜服时说了一满嘴的为难,见到宫人时也都垂着脸不好意思说话。 更衣时,慕洵难得见这妹妹心羞,听她满面绯红的嘟囔着,一时也瞧得乐了,墨发轻散,后手撑在榻上抚腹轻笑。如此更羞了皎月,又劳他自己哄了好一阵,引经据典,几番夸赞,这才平复了这位胜似亲妹的小女婢的羞心,乐呵呵站到屋外向殿中几位伙伴展示她初春新置的衣饰去了。 慕洵的身子一日重过一日,先前又劳废心神,因而除却日益浑浑的腰腹,身上总显得单薄,好在前些天被陆戟揽过差事歇养了四五日,精气见佳,眼眸神采皆复往日之色,瞳中深隐的光彩,也由窗外华灯映射初显,深邃温和,敛而不发。 宫宴将歇的时候,便有方得贵领红纱金帘的车驾前来殿中,将慕洵送往新置的喜殿。 慕洵住处与金銮殿相隔不远,与大和宫及喜殿亦是相近,便是如此,八匹车驾仍然行过三柱香时,方才到达。 马车停稳之时,忽有一只手掌,轻快地将车帘拂起。慕洵顺势抬眼,恰对上一双心切而英俊的长眸。 陆戟对襟红服,金冠赤履,袍身绣金龙,腰间配喜玉,一改平日故作板正的皇帝袍饰,俨俨化作帐下仙君,人间雄杰。陆戟微微倾身,伸手予他,终于在启唇时,绷不住君子欢喜的面色,露出喜极忘我的一道泣笑,他盯看着慕洵,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双目含泪,语中隐闻声颤,终于说到: “慕洵,到家了。” -------------------- 大咕咕精开始更新? 第57章 ================ 慧心的宫人们按照民间习俗,在二人前往正殿的路上铺了一层红绸。金檐之下,深红柱前,陆戟将那朵描金红绢绑作的花团抽出一端,递在慕洵手中,而后携上那花团的另一头攥在手中,又与慕洵相握。 一旁的小宫人悄悄上前去,提醒陆戟:“陛下要与慕大人各牵一头才是。民间百姓皆道:天上月老,以红绢作线,世间佳人,方共尽余生。” 陆戟难得移开看向慕洵的视线,伸出手掌与那小厮相看:“你瞧,朕可没有放开。” 红娟的两端确在他二人手中,细滑的绢布并不妨碍他们相握。 陆戟再次转了面,握住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他垂视着二人的相握,感受到手心中逐渐沾染体温的红绸,还有那只微微发凉的手,那只他看过千百遍,想过千百遍,却始终未曾如此相握过的手,语声喃喃:“如此,凡矜便是想放,也放不开了。” 慕洵望着他,眼里映着燃不尽的灯笼火光,忽而别过脸去,低声轻笑: “傻话。” 二人满身喜红的跨入正殿,在宫人府侍的艳羡声中,二三挚友,三五亲臣的注目之下,他们敬拜天地,敬拜宗亲,而后深深对拜…… 寝殿之中,红烛吐泪,素屏生花。简单的雕兰屏风内人影绰乱,伴着微微晃动的烛火,隐约剪影勾出一幅美满的墨色。 帐幔徐拂三两意,意浓情满语声细。 “往后祭拜宗族,再不能如今日这般怠慢了。”慕洵端起剔透的裂纹瓷杯,抿进一口已然泛出凉意的清水。 “好,待你身体轻便了,咱们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都成。”陆戟便知他要这样说,以往总要嗔言他几句,这时候反倒顺了话:“如今你弯不下身子,里头动静也不消停的,方才立拜还那样守礼,祠中亲族心疼还来不及,又何会微词。”他说着上前接过慕洵的杯子,吞进满口:“水都凉了,我让他们换杯新的来。方得贵!” “诶!”门外衔话的应声如行云流水。 二人寻着推门的声响向外看去,远远便瞧见窗台和门柱后高低不齐的小脑袋,宫殿和府侍的小女婢和小厮们,一个个儿竖着耳朵朝向门里,十几双眼睛映着屋外昏黄的灯色,闪亮亮的藏在窗角门隙之中。 “将水拿去温一温。”陆戟向方得贵使了个眼色,“还有这茶具,换套新鲜的。” “奴这便去。”方公公立刻会了意,躬着腰,小心翼翼地端了茶具出去,门旁的小侍顺着他的步子将屋门合上。 “天色已晚,你们也去睡吧。”方公公咳嗽一声,望着半院子齐齐凑过来的眼神,声音亮了些。 “方大总管——”侍女小厮们跟着方得贵踏出院门的步子,语调拉长了,颇有些央求的意思。 这些不过半大的孩子们都是自幼便被宫墙栓住的,入宫时已是前朝微末,年长些的尚得听闻民间嫁娶之俗,新进的便只是壮着胆子瞧热闹。 方得贵口风自然严格些,便知陆戟再是亲善,也不能任由这些小小宫人们看戏似的胡闹。因而便摆出一副内侍总管的架子来,当着那些女婢小太监的面,将茶具递出去,“收起来,再将陛下新得的一对儿葫芦雕杯取来。” “方公公,那可是酒杯……”一旁的小太监提醒道。 方得贵瞥了他一眼,笑道:“傻小子。”而后便让那小太监跟着出了殿。 不多会儿,便瞧方得贵领那小厮回来,小太监手里头捧着一黄玉制的酒壶,引得几位不甘心的小宫人们从各自寝屋里探出头来,瞧着那从未见过的金玉酒壶,耳朵快要伸到院中去。 方得贵接过酒壶,将早已备好的杯盘端至门前,轻轻敲了两声,得允进去。 后脚的小奴小婢们纷纷将那随行的小太监围着,问他去了哪里,随方公公取了什么来,一行人一并悄悄的热闹着,钻进寝屋里说书去。 方得贵走后,院子这才真正空出一轮空荡荡的天光,连月亮都羞隐去,为他二人独留一处静谧。 陆戟煞有介事的踱步到窗边,支起窗扇试探着向外瞧了一眼,见是无人,便笑盈盈地踱回屏后。 “陛下平日放得开,倒在这时候知道羞了?”慕洵难得调笑他,侧身坐扶在床柱上,掌心按在繁复庸俗的床锦,嘴角微漾。 陆戟站在屏前,忽而呆立了片刻。 慕洵低垂着眼眸,墨色半散,冠袍皆非常色。在陆戟心中,他总是穿着绛色深袍,冠发一丝不苟,像一尊严苛的玉像。他生在皇家,见过珍宝无数,玉器在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的寻常物件。可这尊玉像偏偏将他逮住了,捉住他的心绪,溺进蜜糖里。 少年心性,哪里晓得如何是溺。他只知道,这一来二去,三邀四请,便是无心僧也该撩动了情念,只有他那了无杂意的老师,端的一副清俊的身骨,传向贵胄簪缨的满闺满阁去,还能成日静在那公学阁内,朝前府后。 陆戟不信。不信这世上有人无尊行乐,偏要将那清泠泠一身骨头掰开来瞧瞧,瞧他慕洵金玉其外的底子里头到底是不是端的一身无求清风,还是沽名钓誉。 哪道一眼瞧过去,心间便愈演愈烈地抛出千丝万绪,尚不知觉间,无心插柳,枝条成荫,白鹭醉上青天去,秘间瞧入朱果存。 心绪回转。那人此刻便蒙着烛色静静撑坐在那里,满身的朱红绝色,金绣衬袍外飘出耀眼的淡金色,非浓却艳,隐隐现出翘长的睫羽下隐晦的神色。他稍显局促的、不安的、无法料定的、分明欣喜的神色。 陆戟的眼前又敷了一层水韵。 他尽力稳着步子,从金玉壶中倒出浆液来,呈在葫芦雕杯中,走上前去。 他坐在慕洵身边,将一只满杯递与他。 慕洵接过,细嗅之下,只得启口:“我如今浅酌不得,何况如此豪饮。” “凡矜若改口唤我,我便帮你一并饮了。”陆戟嘴角轻翘,勾过他的手臂,以示交杯。 慕洵轻叹一声,毫无办法:“都做父皇了,还要闹我。” 他抬眸,注视着陆戟的眼睛,轻轻吐息:“陆子峣,从今以后,愿君椿庭日永,喜瓦弄璋,社稷无殆,山川致祥。愿你我二人,鸿案相庄,得尽春华,凤萧合奏,今昔共享。” 陆子峣凝着视线,半分不曾移动过,眉眼皆是欢喜,接道:“那我愿凡矜如凤鸣梧生,上得仰观琼霄,下得良人作伴,踏遍九州皆春色,万般治下共安康。愿你我桃开连理,琴瑟在御,凤凰于飞,玉笋得祥。” “凡矜,杯中乃‘游春’,既生酒香,又得淡味,是去年初春时山泉野果所酿。托柳枫问过,于你无碍的。” 说这话时,慕洵瞧见他眼底闪过的光点,似丛间幼鹿,颇有一番逗趣的意味。 慕洵这才晓得着了他的道。 二人举杯合袖,共相交饮。 且谈且语,天色不觉便泼墨如漆,深幽幽的瞧不见光了。宫殿大体也全都晦暗下来,像蛰伏深海的巨兽,沉默地守护着大地。 烛光熹微,任那红袍朱衬再是合身,也全都被有心人一层一层花瓣似的剥落下来。红帐纱幔簌簌垂落,二人独着一身寝衣,留一烛盏,微微熏在床头。 “哎……”陆戟一如既往将慕洵揽进怀里,侧身支肘,余下一只得闲的手,在锦被之中徒乱人意地摸挲,“好一个洞房花烛,素得子峣好苦……” 慕洵正假寐,双眸微眯,方由陆戟解了冠,如墨青丝散乱无章地泼出半身去。彼时情思愈盛,却也知道动唤不得,也只耐着陆子峣鬼哭狼嚎似的嗔怪着,到底也怪不到旁人头上。 待陆戟瘪着嘴念叨麻了,口中词穷,手上便更加使坏,缓缓抚摸胎腹的手掌有意无意地拨|撩,几次三番地触向软处。 慕洵气顿,实在受不过他,在假寐与真梦中间被他捞托着,触得愈轻,愈耐不得,直至恼得他佯怒一声:“陆子峣,你住手!” 声音不大,却是吓了陆戟一激灵。 如此往后,在这花烛之夜,慕洵心生歉疚,盯着陆戟睡中笑颜直至短灯燃尽。 而那陆戟倒好,听得一声嗔怒,反倒嘿嘿一笑,抛下方才还满心满面的悔意,心满意足的跌进梦中去了。 -------------------- 结婚好,结婚妙 第58章 ================ 新春,新婚。 陆戟醒来之时,天光已然明了。比明媚光线先一步映入眼帘的,是身旁慕洵静谧的睡颜。他侧过身,支起脑袋,心情像湿润绵软的土地,在正中露出一小顶破土的笋尖。 慕洵鲜少朝向他睡,故而陆戟也鲜少能得如此良辰,将他舒展的眉目用眼睛细细描一遍,在心底刻撰一幅丹青。 当陆戟描摹到那些数不清的睫羽,一根簇着一根,拥出成片的清墨时,它们突然颤动了两下,慕洵敛光的眼眸朦朦睁开,眉间微蹙。 “醒了?”陆戟笑了笑,满目耽溺。 慕洵没有大动,只是将脸颊与他靠近一些,稍偏了视线,尚未醒神似的,静静望着他衣袖堆叠下露出的那截短臂。 “凡矜看什么呢?”陆戟心下欢喜,笑盈盈地伸手在他眼下抹过一把,微一皱眉:“眼下怎么青了,睡得不好吗?” 在往日的宫中早晨,他们总是一个忙着梳洗上朝,一个早早便起身批折子去,身心难得如此松怠。待陆戟下了朝,禀奏要事的朝臣或是打理军务的武将又会顺路由内侍领着,去往金銮宝殿旁的小阁中进行廷后内议。慕洵不便跪朝,亦不愿让大臣们瞧见他如今拙态,因而总是早候在阁中座上,用袍与桌将身形掩去,议事论政,扳话攀谈,临到午膳时候,二人才得相见。 “压着头发了。”不知是不是寝不足安的缘故,慕洵语声淡淡,似乎很是困乏。 “哦哦,对不住。”陆戟立刻抬手,拨开那缕青丝的时候仍嬉笑着:“是小人粗疏,还求大人雅量。”说话时手上又趁机勾了慕洵一绺长发,再随手扒拉出自己的一缕,花绳似的绕在指头上。 慕洵由是怠着,亦被他引地发笑,浅浅勾了唇角,笑道:“松开吧,再绕怕是要结上了。” “结上才好呢!”陆戟愈发绕得来劲,将那混作一处的发尾仔细缠在手指上,绕着、搅着,乱七八糟作一道儿,之后还孩子样的捧到慕洵眼前去,要他看仔细了:“便是下辈子,凡矜也难同我解开喽!” 瞧他满副快活样子,倒是真像捧着一节月老红绳似的。 慕洵望着他那副已然青年的英俊相貌,心中一动,便也不作他语,由着他借着结发的由头左摸右碰地逗弄。 那头发先是被捧在手里,之后被陆戟捏着,由上到下地搔着他的脖子,后来那发梢嫌得不过瘾,自己悄声溜了,换了两点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在他的衣襟边上,摸一摸锁骨,再揉一揉肩头,顺着势头便要往下降。 慕洵并非冰玉,身亦逢殊,加之昨夜余因未解,总不舒服的。如今颈陆戟这样拨撩,外头天光大盛,内里也是讲不尽的一番乾坤。 他阖上眸子,忍过两息,伸手勾住了陆戟的后颈,还是吐着气说:“别闹了,子峣……我如今受不了。” 陆戟当然知道,只是这一来二去的瞎闹,弄到现在这般境地,也不是他说了便能静回去的。 这便有后来的日上三竿。皎月左右盼不见二人起来,在外头跟小内侍聊的舌头也要干了,这才听到屋里招人帮忙的意思,于是连忙端着洗巾漱盏迈进去,闻了满鼻子羞气。 时至今日,皎月不再是当初那个凡事落珠子的小姑娘,对这等私家事也算见怪不怪。唯独能让她撇着嘴巴嘟囔上两声的,也是向自家大人絮叨几句当心话,提醒他纵容也适度些,柳神医千百碗的汤药候在御医院呢,闻着便是一碗赛一碗的大苦。 慕洵知她担心,却也不好开口辩驳些什么,只好撑着床榻坐起,劳烦她准备些热水,预备将身上简单擦洗一番,正好也去去昨夜浅眠的困怠。 陆戟衣裳正穿在半途,胳膊一挡,让那侍奉穿衣的小太监识趣儿的退了,转身又凑到屏风后头正大光明地偷看。 屏后慕洵正宽衣解带,将浸湿的布巾拧的半干,揭了身前的半块衣料轻轻擦拭着。皎月站在离屏风不远的一角,搂着干净衣裳等候。 陆戟自然见不得他大着肚子还要做如此琐事,莫说高官重吏,便是有些闲钱的市井商贾,也自有仆从帮着沐浴擦身的,何况慕洵又是这样不方便。 他望了一眼皎月,见小女婢眼光亮亮的,眉心也不轻松,又知慕洵疼她,不想她见到自己如今拙笨丑态,因而也没有为难,只是接过衣裳,示意她退下:“有朕在,你先出去罢。” 皎月应声,递出手中的一小方玉盒来:“这是大人要抹的,请陛下一并带进去。”说完便退了。 陆戟瞅一眼盒子,认出是柳枫开的那罐油膏,不由会心一笑,当即入了屏。 彼时慕洵方脱下亵衣,露出清瘦的臂膀。他坐在高凳上,将衣服草草叠过两道,罩在身前,又伸手将长发拢至一侧,偏过脸露出一截漂亮的后颈来,“子峣是来帮忙的?” 陆戟抓着衣服立在哪儿,迷了满眼的春色,一时呆住了。 “不若请子峣帮我净背?”慕洵稍托了腹侧,侧过半身将湿布巾递他。 陆戟鬼使神差地接了他递来的帕巾,满肚子现编的浑话竟无处说去。 不一样,大不一样! 他满胸澎湃,扯着心地默喊……那是慕洵吗?方才的话,真是出自他慕凡矜之口吗? “怎的,陛下昨日许给凡矜的琴瑟在御凤凰于飞,今日便不作数了?”慕洵声中带笑,逗得自己也红着面。 “作数作数,我只是未曾想到……”陆戟将手中杂物放下,摸了高凳坐在他身后,“凡矜有如此雅兴……” 外头竖耳朵守着的小脑袋们听了直发笑,都道这普天之下除了他们这位陛下,怕是没有旁人能将替人擦背当作雅兴的。 说是满眼的饱足光景,可天外毕竟凉着,因而陆戟眼上不够,手上却也不敢怠慢了,很快为他净了净湿,简单擦过,便为慕洵披上干衣。 慕洵由始至终红着耳朵,此时更羞看他,由是摊开手掌伸向旁侧,向他取那罐子。 “你我之间还作羞什么。”陆戟干脆一把搂住他的肩背,揽过腿弯将人往床帐中放。 他一面抓过被子盖了慕洵半身,一面从那罐子里摸出三指油膏来,放在手里捂了捂。 慕洵穿进衣袖,伸手将衣裳胸前的衣裳拢作一起,松松系住,再用袖子遮了腹顶露处,一抬眼,见到陆戟已抹了满手油质,望着他憨笑。 “过去常闻先皇教诲,盐梅舟楫,桴鼓相应,”陆戟用手背拱了拱慕洵衣袖,“小人这盐都码上手了,慕大人也不舍得贡颗甜梅子给我?” 慕洵被他勾了小指,引着道儿的移开阔袖,索性也就挺出腰,拨开衣边任由他动手了。 薰风酣绿树,午昼思盛宵。 淡香的膏物晕开在掌腹之间,陆戟小心翼翼地揉在那高高隆起之处,触在绷紧的弧度上,像团饱实的圆灯笼,一寸寸露着辛苦。 陆戟本还嬉笑,伸开爪子胡乱抹弄着,甚至有意无意地轻按了几处,想看看能不能得到里头回应。他摸得移不开手,贴完手心贴耳朵地逗着,却是半天没见动静。夫一皱眉,问到:“凡矜,他们可是不喜欢我?怎么应也不应我这父皇的?” 慕洵少见的不作答话。 陆戟瘪瘪嘴,自嘲自叹着狗不理,一抬眼,却见慕洵呼吸匀长,不过片刻的功夫,竟昏入梦中去。 他眨了眨眼,突觉眼尾酸涩,喉中升起一阵莫名的苦意。 陆戟由是笑了一笑,润了润眼眶,将手上揉按的动作放缓下来,轻轻抚摸,待那药油不再腻手,便代慕洵系了衣带,掖上被角,再叫皎月入屋照看着,而后理过衣衫,起驾御书房。 -------------------- 小腻歪一下,没啥那个,毕竟慕大人快生了。 第59章 ================ 陆清近来是很高兴的。年节未尽的这些日子,他时常能待在父皇和爹爹身边,一家人一起顺着御花园散步,看冬日花开,池鱼飞鸟,晚上也可以一同围进被子里,贴着父王,和爹爹轻轻抱作一团。 似乎正是皇宫里张灯结彩的隆重日子,父皇抱着他去大大的宫殿中宴请群臣。大殿空阔热闹,他坐在父皇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口鲜滑无骨的鱼肉。陆清好几天没见到爹爹了,心中思念的很,口中香味嚼着嚼着就泛出苦来。他眼睛酸酸的,背着脸抱上父皇的脖子,瘪着嘴小声念叨着想爹爹。 陆戟亲昵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稍稍偏过脸,小声安慰道:“清儿不哭,待会儿回去睡一觉,明日我们便同爹爹整日待着。” 陆清点点头,不大点儿的孩子也不记得要他说话算数,被乳母拉进辇中坐稳了,晃晃悠悠便进了梦。 一觉醒来,他张开眼,发觉身边四处都红红的,红纱床幔、红绢床柱、他盖在金红的被子里,身边还有红色衣衫的侍……不,是爹爹! 慕洵亦是方醒,未曾预料自己一觉昏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撑肘坐起的时候,方才发觉身边躺着一个奶团子,小奶团将被褥攥得紧紧的,连带攥着他袖口的一小块红绢,呼吸轻轻的,像只乖巧的奶猫,可怜可爱。 奶团子睫毛突然一颤,眼睛迷茫的开了缝儿,盯着他辨了辨,瞬间欢天喜地地睁开了。 “爹爹!”小陆清一咕噜翻身爬坐起来,顺着胳膊就要往慕洵身上挂。 慕洵稍稍侧身,避过身前高隆张手将他揽住,贴着陆清的小脸说:“太子今日陪爹爹一整天,好不好?” “慕大人这是看不上朕这糊涂君主,改向太子弃暗投明了?”小娃娃头还未点,身后便大步流星地飘来一道熟悉的音色。陆戟一身浅黄的金龙袍进屋,将腰前的金玉封带随手解开,两步跨到床前将大小两人环进怀里:“就咱们一家子,哪来的什么君臣太子。” 他将清儿抱在腿上,探出胳膊半环着慕洵不再清条的腰腹,摩|挲在陆清瞧不见的一侧,挑起了里头不大不小的一阵动静。 “……清儿……都是爹爹不好。”慕洵贴了贴陆清的额头,眉头微皱,伸手将陆戟捣乱的胳膊按到被面上,勾唇道:“清儿不必像爹爹这样诸多顾虑……也别学你父皇,连亲儿子也要拈酸。” “拈酸吃醋也是各凭本事。”陆戟笑着被慕洵捉住手,借势便与他十指相扣。陆子峣侧俯下身子,一面贴上耳朵去听那尚未得见的小家伙们闹出的动静,一面还撺掇清儿也来跟弟弟或是妹妹们打招呼。 “妹妹乖……”清儿小心翼翼地在慕洵腹顶摸了摸,而后被陆戟扶住小脑袋,轻轻贴着耳朵趴上去。 慕洵向后撑了撑,将更多的位置留给这一大一小两位探宝似的父子,隔着衣裳跟里头的小祖宗一起闹,一时新鲜着,倒也算不得难受,时间长了便经不住他们腻歪,呼吸深促一些,腰胯都带着酸麻。 “凡矜累了?”陆戟察觉他深长的吐息,不再闹他,当即拉儿子坐回腿上,“你近来时常疲惫,要不要寻人来看看。” “不妨事,”慕洵理了理被他二人弄皱的衣裳,并不躺下,反而伸手披上外袍:“我如今这样,精神难免不济些,与其成日被肚子拴着,不若去花园里吹吹风,兴许还能好些。” “花,花花……”小陆清眼睛放光,张开胳膊要慕洵抱抱。 慕洵起身去接他,拍了拍肩膀让小家伙趴上来。 “就属你爹爹最惯着你。”陆戟托住儿子软软的腰肉,小心地送到慕洵臂弯里,将他胸前的青丝拨向肩后,嘱咐道:“清儿瞧着小,抱着还是不轻的,你量力些,别累着。” 春梢未至,御花园也难免萧索。 皇宫里向来是不缺盛花鲜草的,即便是千枝枯败、百兽缩瑟的冬日,只要皇帝开口,不论是春桃秋菊还是夏荷冬梅,凡世所有,皆可以寻到他眼前来。 常日里那些艳丽花木,冬日多败,唯有寥寥几枝寒梅挺身立着,孤高倨傲,颇有些睥睨严冬的姿态。 陆戟爱梅,因而出入花园时总会在这些梅树上多停留几眼,随行的宫人瞧见了,便换着法儿的讨他欢心,尚未入冬之时,就让梅花悄然开往皇帝的窗前案上。 而自慕相入宫,皇帝便不再嗜梅,尤其是今日,与慕相太子赏花行步的一路上,远远跟在后头的方德贵就没见到主子往别处瞟过一眼,目光好似沾了蜜的刀脊似的,直钝钝黏在慕大人身上,温韧有力,小心翼翼。 二人行至一处凉亭暂歇,清儿毕竟年幼,一到这碧色满目的园子里,葡萄珠似的眼睛目不暇接,一经慕洵放下,就撒开了小腿噔噔跑到花草当中去了。 陆戟站在亭内远远望着,见儿子一会儿东奔西跑,一会儿又静悄悄盯着几株冬花小心翼翼捧着瞧,心中莫名欣慰,喜滋滋地坐回石凳上与慕洵调情。 慕洵算是见他不正经惯了,一来二去便也耐得他说些非礼勿听的小话,接过皎月递来的清水任他乱逗。陆戟见他红着脸不接茬,兴致愈甚,干脆邀慕洵去亭前不远的池中赏鱼,途中身子一靠,搭腰一搂,俯身在他耳畔胡乱引典,手指悄悄勾人腰侧有意无意地挠扰。 慕洵不想他当着旁人这样明目张胆,只好将他按着,扯笑道:“陛下不吝做个昏君,微臣可不想以色侍国。” 陆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他人前收敛些,以免传去外头惹市井攀聊,到时得来个色令智昏的君王名头,放进民间史书里流芳百世去。饶是如此,陆子峣还是忍不住往慕洵耳畔吹风,笑道:“左相还怕什么,若是徭役税重百姓辛苦,自然千般责怨罪于你我,可如今治下久安,帝相蜜意些,岂不为百姓添些闲趣?”陆戟目光一转,落在那浑圆撑起的地方,又笑:“若是江山摇曳、社稷飘零,你也断不敢受这辛苦……” 说话间正有一着软甲的殿前宫卫穿过宫殿游廊疾行而来,未至凉亭便被方德贵伸手拦住。 恰逢陆戟余光瞧见,侧身将慕洵身量挡住,负手问道:“可是要事?” 那宫卫赶忙上前,呈出手中的一封筒信,单膝拜道:“宫外急报,务必请陛下过目。” 陆戟接过信筒,瞧见那宫卫壮胆看了他一眼,顿时心生疑虑,抽出信纸展开,不出片刻便合上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陆戟朝慕洵望去一眼,见他正望向清儿的方向,将身上裘披拢了拢,有意无意地掩饰着行立不便的体态。 那宫卫前脚转身,后脚便有陆戟收起信筒,微笑着转身搂过慕洵,与他一同瞧清儿在不远的花草中玩乐。 “慕相没什么想问的?”陆戟时时瞟过他的眼睛,总见他神情淡淡,似乎也没有想要求得筒信的意思。 “陛下若想告诉微臣,微臣自然听得。”慕洵望着他的眼睛,转而垂下视线,低低望着身前水灰色的裘袍,心有思衬。 陆戟没料他会如此说,顿时心口一松,舒眉道:“那便请凡矜放心,我自能处理。” 游园时光稍纵即逝,一行人停留不久,便心照不宣地回走。在慕洵寝殿内支了一扇虎屏,点上火炉,添上热水,又命人在小浴桶中放了几只漂亮的浮木物件儿,预备为陆清沐浴。 陆清不常能与他们这样亲近,心中雀跃,被陆戟抱在肩上,还拉着慕洵袖摆不想离开他们,两人亦不舍见他难过,只好左右添了两把椅子坐在桶边陪儿子嬉玩。 中途有侍从添水,陆戟将儿子裹着长巾抱起来,再放进水里的时候便见他舒服得打了个抖,又喜笑颜开地指着屏风上的老虎要给他们看。慕洵循着他的意思,望着图案教他认画,陆戟便寻了机会要出去如厕,行至寝外院西,在隐蔽处再次抽出了那卷信筒。 信中寥寥数字,字字紧要。 这是一封来自北方的塘报。 -------------------- 下一章差不多可以开生了? 第60章 ================ 也不知是不是皇城春日里欢腾的氛围惹腻了上天,临至元宵,皇城内外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百姓们议论纷纷,一说“瑞雪兆丰年”,也说“腊雪被子春雪鬼”,总之是好坏并揽着,辩不出定数。 刀笔吏新换了一支狼毫,笔尖浓墨轻点,详尽记下这初幕春景之下,平静无新的皇城万象,腕起笔落,留千般光景供后人评说。 春光伊始,冰雪尚未消褪,梢上新绿却现了形,一如慕洵案头的卷牍,成摞地垒起来,拥拥簇簇,像积攒了一整个冬日的炭灰,总不能除尽。 柳枫几日未曾入宫,只托人带了信让他好生养着,翻来覆去不过还是那几句嘱咐,另道了一声安好,却是笔形匆匆,显然事急。 听闻皇城不远的临镇闹了瘟疫,镇子地处远郊,亦远离官道,因而疫情尚未蔓延至城内。瘟疫一经上报,朝廷立刻派出人手,宫中御医拨去十几位,柳枫听闻疫事,也上了路,几日不见归,想来情况棘手。 陆戟近日多忙,时常临到用膳的功夫方才匆匆而来,带着清儿同他会面。 慕洵向来不作闲等,只是如今之身耐不住长久地伏案,便时常取几卷无关紧要的案牍让皎月念着,实在端不住身的时候也于廊前伫立踱上几步,或是扶于案侧含腰撑上一阵,由皎月帮着按按酸乏。 近来折子不少,却大都是些简单的奏报,事关北境的灾情暂无要事,赈灾补给的后续亦无所新。 显然有人将事关北边的奏疏于朝前截下。既敢掩瞒于他,想来除却陆子峣,也不会再有别人。 柳枫也好,陆戟也罢,即便这二人只字不提,慕洵也料得他们的用意。 无非是不想他再劳心。 可他是什么人呢?一个少不更事的孤言弱生吗?还是皇帝金屋中的娇枝嫩叶? 慕洵放下手中的信笺。那信笺封痕未启,函面无题,正是一封密文。 这便是做丞相的便捷之处,纵然无心参透那些机关密要,也能轻而易举得到秘辛所在。他们不得不摆出一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的姿态来,以此作为对皇权隐秘的要挟,一种让皇帝也不得不礼让三分的威慑。 慕洵自是无需于此的。他同样清楚,密函中正是陆戟近月以来不愿他忧心的北境灾情,不难想到,长久不见补给赈粮的北境冬日将会引发怎样的民怨,铺天盖地的寒冷罩在百姓的头顶之上,也掩盖着地方官吏心头殷切的希望。 那密函像是一柄薄而锐利的匕首,成为连日剐蹭在他心头的隐忧。 索性*情尚未发展到最严重的那一步,最起码,陆戟尚未命他遣兵向北。这意味着暴乱未起,一切尚存转机。 他将那密函照在火上,封蜡消融,函面熏热,眼见着卷着边就要燃了,慕洵盯着那融印,忽而浅叹一声,将密函远火,收入匣中。 “大人,”殿外侍从传报道:“有人请见。” “这个时候?是哪位大人?”慕洵将那匣子收好,衣冠摆正,示意皎月拿件深色的裘衣为他披上,好让身形不至过分突兀,衬得人也殷实些。 “那人一身寻常衣裳,捧着朝服牙笏进宫的,说是蒋尚书家仆。”小太监见他扶案起身,皎月虽在旁跟着,姑娘身量却小,恐她扶不住,便欲上前去帮衬一把,由是接着补充道:“东西宫侍都看过的,确是尚书朝服。” 慕洵身形一顿,一瞬讶异,盯着那小太监的眼睛问道:“可知他如何来的?骑马还是乘车?” “束了袖口,当是骑马。”小太监如实禀道。 “也好。”慕洵当即系上那件苍青色宝裘披风,厚重的裘领铺在肩颈上,柔料绒绒,却反倒为他添了几分疏冷的味道,“领我去见见吧。” 这小太监向来踏实周到,因此前秋才被陆戟提来在这殿中伺候,与慕洵更谈不上交情,印象中只觉得这位慕大人温和蔼然,总见他在书案前忙碌,似乎也暗于这皇宫后庭里亘古无新的那些人情机宜。今日一时被他盯着,只觉得那眸光中隐隐翻涌着一道与往日截然径庭的利刃光华,如沉潭酿剑,瀑布截石,一种深浓的亮色,敛而不发,隐隐作动着。 小太监一时惊愣,短暂地忘了跟上慕洵的步子,直到他行至廊前,脚步作顿,舒了一息,扶上一道廊柱问道:“那家仆现在何处?” 小太监这才乍然回神,忙念着不是,躬着腰上前去:“西侧门,奴为大人领路。奴怠慢了。” “无妨,我亦有失措。”说罢,慕洵将身前隆色掩了掩,再缓了一口气,转身向女婢道:“皎月,你即去吩咐备车。” “大人如今要去哪里?”小姑娘抛出这话,自是不愿他如今的身子再要行车颠簸。 “蒋尚书府。”慕洵自然领情,索性干脆明了地应了她:“若是心忧,便与我同去罢。” -------------------- 隐隐约约的开始了。 第61章 ================ 尚书府坐落在皇城东面,像长街繁华处辟出的一处礼教界碑,定然矗立在八卦正东的青龙位,巍然繁盛之余而不改其襟怀磊落之本质,一如其他尚书府那样,碧瓦朱檐,雕廊绣柱,门庭外吊了成簇的墨兰盆景,眼下正开着,上头压了一层薄雪,花枝奄奄,显然冻伤得厉害。 慕洵只瞥过一眼,便匆匆与皎月随小厮入了内院去,眼前景致即刻便大相径庭起来。 若说外庭内秀华丽,如摹文人山水,亭台游廊、水榭旱舫皆含隐匿之瑰色,内院则归入一幅白描暮景,既无折墙掩映,也少门洞漏窗之窥意,只留了一方浅池,湖石虚叠,宽敞庭园中当空伫立一棵参天古木,嘉树如枢轴,罩掩着先帝亲赐的镶金匾额,上书“抱诚守真”四字,匾上落了一层薄雪,沉沉镶挂着。 连庭院中也透露出一股单调的暮色,镂空地砖上冒起一簇簇深墨色的杂草,奄了、死了,垫在雪下挣扎着伸出一段枯黄的残叶。 雪面地滑,小厮放慢了脚步,示意他二人当心些,但仍行得很急,伴着杂乱的脚步声穿过正堂,径直往居处行去。 蒋泉官居从一品尚书,为官清贵,地位尊崇,人品贵重。慕洵向来敬重于他,亦知他先室早亡膝下无子,门下的几位学生皆成英才,散任于各部却无党私之嫌,各司其职,周而不比,于宫于朝,有口皆碑。 慕洵只是未曾想到,这样一位尚书的府邸竟会如此冷清,内院的白墙上泼了半层青苔,上头隐隐存着雪色,仿佛将院落几十年的时间全部囊括进去,勾出成片不存在的斑驳竹影,竟在这辉煌包裹着的简朴院落中落下一个文人清寂的色彩,清疏淡影,高情远致,脂膏不润,白首无渝。 一进屋,便看到床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位老人。 慕洵走上前去,但见老者形销骨瘦,面容枯槁,微微睁开的眼眸中蒙着一层灰翳,口唇裂痕纵深而无血痂,面颊凹陷下去,吐气细微而进气无多,俨然一副将死之态。 他驻足顿过片刻,那小厮寻来一团软巾叠在床边陈旧凹陷的蒲团上,附身对老人说了些话,而后向慕洵垂首告退,避出屋去。 “皎月,你也去屋外候着。”慕洵并未回首,只是如此吩咐她。 小女婢望着那蒲团欲言又止,只得捏着衣角称是告退。 待屋门合拢,慕洵阖眸缓过一息,喉间发哽:“蒋尚书……” 蒋泉的眼睛动了动,目光灰蒙蒙的,也不知是不是看向他,无声嗫嚅着什么。 他靠近床榻,撑着床沿托腹缓缓跪在蒲团上,俯身贴耳道:“您说吧。” 即便叠上了一层软巾,那蒲团依旧坚硬硌人,足以得见屋中侍者的赤诚,却也足够令人疲累。常人尚且如此,何况如今的慕洵。 蒋泉病得迷糊,嘴里反复念叨着“忠英”二字,像发了谵语。 “忠英……是方才那小厮的名字吧。”往日在宫中相见时慕洵便听他提过这样一个孩子,说是个干净识礼的仆从,进府时岁数很小,这些年一直跟在蒋泉身边,耳闻经纶,目染诗画,两人相互照应之余,也被蒋泉当做儿孙辈教养着。 “……是个好孩子……大人……大人且信……”蒋泉的话语几乎一字一顿,他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将它们挤出胸腔,再干扁的汇聚出一道散气,将那些失真的字句传递给这位正俯首聆听的重臣。 慕洵低声应着,不敢打断他,只挪开一只手,有些吃力地皱眉撑至腰后。 先前的一番急行,本就于腰腹受累,何况此刻还要躬于这坚硬如石的蒲团之上,便是他聚着十二分精神凝神听蒋泉喃语,身上近乎尖锐的感受仍是孜孜不倦地警醒着。 “枕下……信是……是老夫所述……让忠英录的……” 慕洵将那信封拾起,但见封面无题,只在封处盖了蒋泉的一方印。 “老夫如今行……行将就木,顾不得大人的身子……累你于此……” “蒋尚书素来亲待凡矜,何必见外。” “那便……那便……”蒋泉喉间发出一阵泄气般的声响。 “蒋尚书!”慕洵心惊,吊了一口气悬在胸间,立刻直身唤他:“蒋大人!蒋泉!” 蒋泉静过几声,转而再次动了动唇。 “蒋尚书……”慕洵心口未松,提气再听于他。 “莫困于心……慕洵,莫困于心……”他突然念起慕洵的名字,正如一位长者对小辈的告诫,“陛下与你……皆是如此。” “蒋某任……任……任、任于……”蒋泉念了许多个“任”字,似乎总卡不过那字中的一股气,半晌只叹出一口浊音,再起不得。 “……忠英……”缓过一阵,他又在念那小厮的名字,声音中带着些许迫切。 “忠英,进来!”慕洵抬声唤道。 小厮应声而入,显是早有预备。 “大人,快请回吧。”那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红着一双眼,话音有些哽咽,进屋便说:“请回吧,老爷不希望您见丧。” 慕洵怔了怔,见蒋泉嘴唇微张,吐气泄出一个“走”形。他皱了皱眉,只得侧身向名为忠英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帮扶一把。 “那信,务必请您独览。”忠英即刻将他扶起,将人送至屋前,便道:“恕小的失礼,不送大人了。” “你且去吧。” 那孩子闻言行礼,不候他二人转身,便将屋门合上。 “蒋泉,凡矜这便告辞了。”慕洵站在那合上的屋门前,音落即行。 皎月几乎跟不上慕洵的步子,亦无心欣赏满眼琳琅宅景,只觉得脚下生了风,心中更有十二分的担忧,却只能疾步跟在主子身后半米的位置,不发一语。 穿过三层院墙,暮暮朝朝,晦后弥新,繁华落处仍是一间气派华美的尚书府邸。 马车始终等在门外。 登车的台子有两阶,慕洵扶住车框,掀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哀哭,顿了一步,转头说到:“皎月,你上来。” “大人,那府人……”皎月怔怔向那府门看去,但见方才几位看门的小厮从衣襟里掏出一段素缟,郑重地系在腰间,而后伸手将门外的彩灯笼依次取下。 “上来!”慕洵并不理会她的怔愣,抬高声音命令她。 小女婢惊而回神,她几乎从未听过慕洵这般严命的语调,带着些害怕地钻进车里。 马车不小,一经皎月坐稳便即刻启了程。 小女婢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自登车便不敢抬头看着主子,只捏着衣角不做声。 慕洵提了两根手指搭在车帘上,帘下流苏随马车颠簸发出并不清澈的声响。 如此片刻,直至马蹄行过一段长路,他终于还是将手放下了。 “吓到你了?” 慕洵的声音轻轻从身旁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皎月躲闪着目光抬了头,见慕洵握着一封书信,面带歉意与宽慰,眼尾发红,强作平静地向她望着。 她定了定神,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倾出身子为慕洵拭去额前的一层细汗。 “大人怎么出了这些……”小女婢突然停手,目光掠过他显态臃肿的腰腹,望着慕洵稍显苍白的唇色,吸入一口凉气,试探着问道:“大人是不是……开始疼了……” 她小心地伸出手,想帮慕洵解开外袍,还未触及袍带便被慕洵拦下。 果不其然。 -------------------- 哦嚯 第62章 ================ 慕洵靠在这辆急备的马车上,座下垫子很薄,更无可以倚靠的位置,他只得微微仰靠在坚硬冰冷的木料上,尽量使腰间酸痛缓和一些,以免它变得更加尖锐。 皎月皱着眉头,一双杏眼里满是焦急,转头将马车门帘掀开一角,嘱咐车夫将马车行得稳些,回身问道:“何时开始的?大人怎么不同婢说?” “只是方才的一阵,你莫要太担心。”慕洵拨了拨颊边的碎发,提唇望向她:“兴许只是累着了,未必便到了时候。” 他唇色浅淡,眼角又有未尽的余红染着,仪着未整便匆匆出宫,如今又这般沉痛而归,整个人不消端详便露着满身的憔悴。 “婢怎么能不担心?”皎月话中委屈:“柳神医这几日都不在城里,大人若是出事,宫里那些御医又有几个能抛下皇嗣,一心只顾大人的身子……” 朝堂瞬息万变,永远不存在一劳永逸的定数。只是有些事,有些话,她身为无足轻重的小婢,不该明白,更不能多言。只是她常年跟在慕洵身边,既能识得句读,便没有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道理。 “皎月。”慕洵听清她话中意思,心绪沉杂,因此只是止了她的话,并无多言。 他拂起窗帘,见马车离宫门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由是心间一息长叹,视线顺帘旁珠串滑落下去,正落于掌中的那封遗笺上。 既是要他独览,便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候。 函面字迹沉稳,多见蒋泉风范,虽然稍显稚嫩,却更添几分少年蓬勃朝气,实在是漂亮的师承。 慕洵直起身,将那小心折起的信纸抽出,尚未展开,便瞧见纸后染出星点的墨痕来,触摸上去,只觉纸面粗糙,边沿更有裁剪的痕迹。 “这是……毛边纸?”皎月微微张大眼睛,竟从未见过这坊间孩童习字时所用的纸面,不自禁便要去看那纸后透出的墨迹。哪道慕洵将那纸背一遮,摇头默示她勿要再望。 小女婢知道逾了规矩,便不再打扰慕洵看笺,收回视线,只在行车颠簸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大人并非舒适的体态,手中帕子攥了又攥。 不过是薄薄几页纸笺,纸面粗劣,又由那看着便不大机敏的少年听录下笔,却也不知慕洵缘何看了这样久。 久到马车停驻于皇宫门外,原本见晴化雪的正午天色又蒙上一层忧愁的云翳,疏松的雪面打眼瞧不出异样,却彻彻底底结上了一层僵硬的冰壳,漫山遍野地布在楼沿殿顶之上,像铺天盖地的白绫缟素,蒙住皇城的心面。 “大人……”皎月忽觉异样,余光瞧见那信纸颤动不止,抬眼望去,但见慕洵神色悲凄,眼中酝着满眶的痛色,随睫羽颤动凝汇,落下一珠透苦的清泪来。他的脸色愈见的白了,随泪坠下的,还有额前颊边的数颗滚滚骇人的汗珠。 “大人……大人且候,婢便去请御医来,大人在此稍耐一会儿……”皎月几乎不忍视他,抓开帘子便要跃下车去。 “皎月……”慕洵有些失力,只弱着声唤她:“去将我案下密函取来。” “大人!大人且在此……”她执意拒下,眼见慕洵面露恳求之色,小女婢心尖泛软,却有如受了绵长难尽的针刑,时时刮蹭在心壁上,只得背过面去,哽咽道:“是。” 待皎月出了车,马车门帘急动,升落间掩住一声难辨的闷音。 片刻后,车内传出“来人”二字,恭候许久的内侍立刻躬腰,将车下的阶子摆正,问到:“大人去哪?” 内侍刚一抬眼,便瞧见一只修长的手拂起门帘,车中人甫一露面,便让他没来由得怔了一步。 慕洵身量本不算低,如今长罩深袍站在满周白雪之中,驻足望向宫门之内至高至重的一座座宫殿,静立不语。尽管体况如斯,在他垂眸望向眼前小厮之时,还是令这小内侍感到一种无言的威压。 小内侍见他冠发微乱,细碎的墨丝随寒风猎猎翻舞,眸中意感,正如这浑天满地的银霜,无瑕绝秀,却令人隐隐生寒。 内侍当值许久,此一时,竟觉与他从未得见。 他不由感到一阵胆怯,只想尽快领这位左相进宫去,即刻躬腰垂首,低声再问道:“大人要去哪?” 慕洵目不斜视,望着那扇深红的重门,声音平稳而清亮: “面圣。” -------------------- 本来说17号多写点发,竟然提前更了,明天考完后天就要出发实习,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先写了一点发上来,比较水,大家担待。实习的时候应该会稳定更新,具体频率咱们届时再说! 第63章 (正式准备生了) ================================ 宫门重重,领路通传的小太监们交接过几手,在相似的宫墙里绕过了十几道弯处,他们脚下成千上万的地砖重复延伸,堆叠着几千年看不见的印痕。 直至慕洵走到御书房院门外的阶梯之上,方得贵“唉呀”一声,搭着他的拂尘恭上前来:“慕大人总算回来了,陛下正候着呢。”说着便挥手屏退了那领路而来的小厮,躬着腰请慕洵入院。 “凡矜!”陆戟原在书房内徘徊踱步,一听到方得贵的声音,立刻便大步迎出来,张开双臂,将慕洵揽入怀中,俯身拥住:“回来便好。” 慕洵没有动作,有些僵硬地被他圈着。厚重的裘领将他包得很严实,披风顺滑贵重,柔软却结实地垂出他满身的清俊风骨,唯有身前顶出的一道弧线,饱满而突兀地呈着那些不曾言说的辛苦,满是实诚地顶贴在陆戟身上,让他的动作不得不添上三分小心。 “蒋泉之事我已知道了,他已是耳顺之年,德高望重,虽在世上鳏独无亲,孤零踽踽,但有深恩忠仆,忘年知交。人之至此,也算得善终了……”陆戟靠近他的耳畔,声音郑重而用情:“朕知你痛心,他虽无师衔,却时时眷注你我,你视他如长,朕又何尝不是……” “蒋尚书待洵如亲,岂止一个长字……”慕洵话说得轻,却全然未有同陆戟抒怀的意思。 陆戟未料到他如此态度,稍松了怀臂与他相视,却见慕洵眼眶微红,唇角似抑非扬,鬓边虚生了些薄汗,一副不欲再言的模样。 他向四下一顾,只觉慕洵过于哑忍,哀恸难抒,话中不免带了几分引咎自怨的意味。陆戟捏着他堪堪一握的身骨,更是心生痛惜:“天寒,凡矜随我进去歇会儿罢。” 御书房的炭炉生得不算暖,在这化雪的日子里,更渗着一种乍暖还寒的透骨冷意,很不令人舒适。陆戟大约是年轻气旺,长久静待在这半寒的御书房里也未感寒凉,身边近侍的方得贵倒是隔着衣裳直哆嗦,大约是实在耐不住了,方在半个时辰前便自请去院里候着慕相,在院中廊前来回踱步,好让身子暖和一些。这会儿慕洵来了,陆戟见他厚裘大氅的披着,这才吩咐奉茶的小太监去多端两只银炭炉子来,又命方得贵搬来靠椅给他的丞相坐。 陆戟回案后坐下,见慕洵仍站在房中空处,后退半步,避开侍女解开披风系带的手,突然举平双臂,跪膝拱手,向他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凡矜这是做什么?”陆戟眉心一锁,起身只听得一卷信筒落地,带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 “敢问陛下,北方灾情究竟如何?” “北边……”陆戟斜眸瞟了一眼地上散乱的折子信筒,一面上前将慕洵扶起,一面叹道:“北边的事情我自能处理好,凡矜当初不是说全权交由我了?你如今辛苦,还是少劳……” “微臣何时说过?”慕洵断下他的话,随即便觉不妥,只得缓息道:“北境如此灾情,便是先皇在位时也未曾见过。天灾不比人祸,战事流亡是他国异帮之恨,而雨雪旱涝、地震风霜,皆由天起,百姓无怪他人,便只能信君、信神、信将他们与天地山川勾连而生的天子,君主赈灾得当,民生复兴,便是上苍垂怜,君主恩泽;反之,人怨难平,民心动摇,便是天威震荡,君王昏聩。天灾本就无情,何况如今……”慕洵话未说完,面色更白了几分,转目望向地上那小小一卷筒信,垂首叹过一息:“陛下是断定,臣只知文经书礼,而不识得这装塘报的信筒吗?还是陛下认为,微臣如今身重力薄、精力不济,当不起这相位了?” “朕自是信你,可凡矜你信朕吗?”陆戟自知瞒不过他,原只想着将这边境军情灾境处理好,慕洵身子轻便以后,便让他瞧瞧自己如今的励精图治,当不负他,亦不负天下臣民的期望,可未曾想他知道的这样早,又是这般恰不逢时。 “礼部侍郎刘柯的奏疏,还请陛下予臣一观。”慕洵并不答他问话,只是语调克制地请观。 陆戟看着他,目光仍是温情:“凡矜莫要过问此时了,朕自有打算。” “臣方从蒋泉府中来,蒋尚书临终之际,尚留遗信以北境战事相问陛下。”慕洵直视于他,眉心很紧:“陛下就没有什么要对臣说的?赈灾后续,北边军况的折子?支吾难言,形同虚设的内议?那几位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微臣亲手提拔的臣子伙同陛下一起做戏给臣看,当真是把微臣视作不得干政的后宫之人了?” “只是朕心疼你,他们奉命作陪罢了,哪里干他们的事。今日如此奔波,凡矜想必累得很,不如同朕用些茶点?”陆戟少同他自称为朕,每有用时,或是私下亲昵戏弄,或是望他收起些强板着的长辈姿态,或是那一板一眼的君臣规矩。 “微臣僭越了。”慕洵随手一揖,径自走向皇帝书案,抄起桌角远处成摞奏章的顶上一封新折子,正是刘柯所奏,再视其下,仍是刘柯的奏本。 不难想象,这位礼部侍郎谏官似的进言上奏,定不是寻常事态。 慕洵立于案桌旁,翻开奏疏细看。陆戟此时并未上前,只凝视着他愈发紧促的眉心和颊边垒落的汗珠,面色实在不好。 不出片刻,慕洵抬起眸子,眸中讶异,好似从未见过陆戟一般。他张了张口,却似乎只是咽入两口寒风,一时发不出声来。 陆戟只觉慕洵身子不稳,见他按了一只手掌撑在案桌上,腰背微躬,厚氅下仍实实见着鼓隆,自己却人像是被钉着一般,不得动弹。 “陛下当真是……荒……唐……”慕洵似是气急,牙冠狠咬,息声紧促深乱,却是一字字的发虚。 只听“啪嗒”一声,奏折应声而落,慕洵发出一阵难耐的呻吟,紧捂腹底,再无力撑桌,缓缓跪跌下去。 “凡矜!!!”陆戟大喊:“来人!快宣御医!” -------------------- 快了快了,就这两章 第64章 (完球,没生) ============================== 疏梅融雪,天是晴的。 可晴天罩不住透骨的凉,走在宫道上的陈御医提溜着他的医箱,呼出的热气凝霜又化了,耷拉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化雪天总让人不舒坦,寒颤着他的一把老骨头不说,结了冰渣的道儿上被宫人铲去积雪,留下那不踩上一脚便觉不出的灰黑冰面,一不留神就是伤筋动骨的一跤。 先赶去御书房的是潘院首,比他还长上一轮,被那火急火燎的小太监领着路,还没走出御医院多远就被侍卫连扛带背地驼了回去,瞧着一条腿怕是摔成了三截,眼见地肿成一团发面,也不知这一回告假还能不能再回来。 他是被人推上御前的,本是擅治跌打祛疤,几乎攀不上那些宫中贵人,故而平日里也就做些帮衬宫卫侍女的小活。怎料城郊瘟病派去了一批御医院圣手,潘院首这一跤又摔怕了几个同行,陛下那边更是十万火急别着脑袋的差事,一行人四下一望,齐齐推出他这闷葫芦,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不愿抢了这份功绩,也让陈御医在皇上面前露个脸,赚些赏钱。 陈御医心下惶惶,临走的当头,被一眼熟的小药侍塞了团荷包进袖,说是上头相赠的锦囊,定能保他性命无虞。 皇帝的御书房比往日暖和,又或许是外头太寒了,屋中的花盆景蒸得有些打蔫。 陈御医一进门,便瞧见皇帝孤零零站在御案边上,四下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陈御医的官职自是不达接触皇帝的品阶,能见着陆戟、慕洵的时候,也只是大典节庆时远远望上那一眼,更别说探明二人近身时的脾性,因此根本摸不清这阵仗。 “微臣陈安,参见……” “还参什么见,快来看看慕大人!” 陆戟斜他一眼,话里没有一点要留给他余地的意思。 陈御医身子一颤,见那传闻中朝前御后皆是手段的慕相坐在陛下的案椅上,一手支肘扶额低垂着脸,另一只隐在他身上的披风里,似是屈托在腹上。 “慕大人,容下官为您请脉。” 慕洵偏了偏头,觉得来人面生,却也没有多余的心力与他作聊,只是配合地伸出手,道了句“有劳”。 陛下与左相的事情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宫闱朝内、街头巷尾、瓦舍酒肆,便是未出闺阁的小姐也多少听闻了一些故事,其中不乏谣传,甚至十之七八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蜚语,更有一些光怪陆离的荒唐话稿,编的神乎其神,风起潮涌。 陈御医埋头医理,尚未听闻那些市井流言,只从宫中同僚和夫人的枕边碎语中知晓了些宫墙内外的皇家轶事,也翻过院首医案,大抵对左相的孕况作了铺垫了解。 可如今腕脉一搭,尽管知晓这位左相病案上载满了五劳七伤,陈御医仍是心下惶惶,只小心地抬了一眼,虽由慕洵伸手挡着面,可听他言语气度,倒不像个难缠的样子,于是壮着胆子问道:“大人这腹痛何时起的?” 慕洵便是怕他这样问,一旁有陆戟灼灼地盯着,只得如实相告:“……约是卯时,晨起片刻便觉有异。” “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说……”陆戟盯着他披风前隆露出的一团胎腹,一面觉得自己太粗心,一面又怪慕洵如此逞强,清早上还挺身去了蒋府,见到昔日同僚弥留奄奄之际,心绪当是如何哀之恸之…… 慕洵挨着一阵极不轻巧的胎动,身上很是难受。今日怕是恸心而未能忍性,让这本不舒坦的两位祖宗受了惊,自尚书府出来便不消停,连着那不轻松的绷缩感一并挣闹,只搅得他身累心乏。 见慕相没有起声应话的意思,陈御医抬眼瞥了瞥,唯恐天子生怒,赶紧道:“若由卯时算,是有些时候了,大人还是早些移步寝殿才好,容下官确察皇嗣位置得当,大人方能少受些罪。” 慕洵缓舒一口气,似夹杂了几分叹息:“陈御医辛苦了,劳烦移步暖阁稍待,晚辈稍后便去。” “慕相如此,真是折煞下官了!”陈安诚惶诚恐,见皇帝面色愈发见沉,斗胆又劝道:“大人今晨起时便察异样,想来昨晚歇得也不好,下官探您脉象,既生转珠早产之兆,又是……又是亏耗空竭之征,大人还是莫要为难下官,早些候产为好……” “御医且去吧,暖阁离此处不远,我与陛下有要事相商,左右不过一柱香的工夫。” 陈御医只觉慕洵气息渐稳,想是挨过了时候,壮着胆子抬头瞧他一瞧,只见到一双深幽敛静的眸子,清俊淡薄的面上沾了二分憔悴,被那披风的厚裘毛领拢着,单薄清贵,淡淡疏离,那一双眼眸,像是承担着山河万安的殷切夙愿,一种脱出尘外的繁华点缀。 陈御医再想规劝,堵着满嗓的当心话却开不了口,只得衔着备药的名头告退出门。 “为何要去暖阁?”陆戟屏退左右,问道:“那里地方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廊前不通轿撵,连阶梯都是窄木……我不想你受累,凡矜是嫌我准备的寝殿不好吗?” “陛下若早将北边的消息处理得当,微臣此刻也不会于此了。”慕洵抬了抬手,示意陆戟将案桌远处的奏章挪近一些,见他毫无动静,只好稍稍撑挪着身子,自行倾腰去够。 自是被陆戟抢手帮过。 他望了皇帝一眼,见他盯着自己,英俊的脸上明白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眼里满是一副“我本将心向明月”的委屈神色。 “寝殿再好,也有前朝后宫之隔。”慕洵的嗓音与他平日里淡然持重的性子不同,音调循循,显得有些清亮,说起话来还是会令人想起当初那位冠拔群芳的少年进士,那位登科放榜前被先帝私召入宫,问他愿否抛却状元名衔,敛芒藏锋,为皇家所用的皇子太傅。 他说:“暖阁近宫门,亦近金銮殿,军情急报与觐见官吏皆由宫门出入,方便陛下召臣理政。若是我这里拖得慢了,也不会耽误陛下明日早朝。”慕洵并不避开那双向来炽热的眼睛,此刻只瞧见陆戟将它们微微张得圆了,当中光彩似是感到讶异,似是询问,又似是试探,几不可闻地启口探问道:“凡矜的意思是……愿意让我作陪?” 慕洵望着他,伸手拉过披风,将内衬的竹青宽袍遮住,只留下满身厚重苍色,藏于裘中手臂始终不曾伸出,暗暗撑托于沉乏的腰腹。 “你愿意吗?” 他不是甘于示弱的人,更不善于谈情,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生出一种无措感,像皇城校场上一张箭在弦上的纸弓,由皇帝拉出漂亮的满弦,却有山河睁开沉寂的眼睛盯着他,让他停下,剥开那看似坚固的弓体看看,看看里面究竟是火炼的真金,还是散碎的木屑。 “我愿!我当然愿意,我求之不得!我只怕你说……血光冲撞,礼教诫我……”陆戟眸中具是无绝的痛惜与不堪回首的后怕,“我怕你很疼的时候,只有孤身一人……” 他确实太怕了,每每想起陆清在周山馆驿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眼前总是伏拜叩首的满院臣子,张继不顾僭越拉阻着他,不让他进屋,慕洵喑哑痛苦的呻|吟就从那破败的窗棱中克制又难掩的闷闷传来,一阵阵撕扯着他焦灼的心绪。 那时他最后悔,后悔自己血液中流淌的天命,后悔他坐拥天下,却唯独不能守护自己最渴慕、最珍惜的爱人,为什么是他不顾耻地缠上老师,却要慕凡矜忍受这般男身产子之苦…… 他行九,本是闲散长大,念的是送花拂柳诗,写的是雁尾章草书,仿的是问花风流礼,倘若不是慕洵,恐怕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生出纵览天下万苦的心思,他可以做一辈子闲人,百般无用,只消富贵。 他登位之初,心中万般恼恨,成日饮酒享乐,只当慕洵以私心推他上位,恨他杀兄弑徒,阴狠无情。后来慕洵瞒他有孕,以身涉险,为他肃清朝堂,那时他如何作想?他想慕洵不愧为相,他一面疼惜,一面暗自揣度,他想慕洵之所以择他辅佐,是不是因为别无可选?是不是因为他比六哥年幼、散漫、更愿听他调遣?以至于清儿降生前,他惊闻真相,却仍被情愫困囿。他疑其忠心,气急败坏,冷语相对。他不顾慕洵遇刺受惊,任他伏跪认罪,甚至……狠拍其腹。他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更不清楚自己缘何那般愚笨可怖,疑他,伤他,对他和清儿也能下手…… 慕洵轻咳一声,将他从那些悔愧的情绪中唤回。他拿起一册奏本,稍端了端身,不小心碰到脚边的一卷信桶,原是方才掉下的。 “陛下若是愿臣早些安心歇下,不若将北境的章书奏报理清,我们早些议出对策,调派人手,微臣身上也能舒服些。”慕洵此话不假,他既表意商讨此事,便不会再对陆戟胡闹拖沓的行径视若无睹:“陛下莫要寻借口诓我,趁我如今发作尚轻,快些将赈灾实情和北边军事述与我听,繁杂之处捡两封要紧的奏疏出来,再让他们备拟一份圣旨,张继大约傍晚便能及宫门受命。” “张继还在城外……你何时通知他的?” “我让皎月去寝宫取了密函,函上便是让她交由侍卫快马送与张继的嘱托……本不愿如此的,只消陛下应对得当,臣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陛下处理便是……可惜陛下敷衍于臣,荒唐处之……”慕洵仍望着他,神情清疏,面上并无什么波澜,似乎并无怒意。 只是眸中见痛。 如此神色,反倒最伤陆戟。 先前他百般作想,自我感愧,只觉得慕洵循循善诱,仍像当初那般教诲他,为他辅政,告诉他如何为帝,如何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可如今,他只见到慕洵微微疏冷的眼神,和当初大和宫宴上一样的神色。 是失望。 “我没有敷衍于你,我……朕只是做不好……”陆戟高大的身躯似乎变小了,他蹲下去,伏在慕洵身边,环过他沉甸甸的腰,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他隆起的腹部,声音低沉,却似乎只是呢喃:“没有老师,学生做不好这个皇帝……” 慕洵没有说话,只觉心中一滞,眼中神色更痛。 他这么想。 他竟真这么想。 时至今日,有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有境上军情,千里传书,而他的学生,他腹中孩子的父亲,这片疆土上至高至重的君主,像个孩子一样伏在他身边,让他教教他。 洪水饥荒、地动结霜……桩桩件件的政务、军情、灾事、患处,他们虽未一一亲历,却也总有应对之法。 他教他读过那么多治灾的文章,览过那么多前朝事迹,为他择选提拔,筹备了那么多贤能纯臣……如此,仍不足够吗? 他看他处事日间从容,见朝堂蒸蒸,察军卫整肃,闻百姓安康,与他结发,瞧他体贴知心,神思沉敛,已是雄姿英发一儿郎……怎却弄出如今一般局面? “陛下不要胡闹了。”慕洵扒开他的手,却瞬及迎来了一阵腹痛,眉心微锁,只得扶额叹息到:“地上有信桶,麻烦陛下帮我拾起来。” 陆戟抬起头,见他又将眼眸遮起来,知是难受,便飞快捡起地上的零碎物件,又从桌上挑出几本奏疏,摞在一起,再绕到慕洵身边,要帮他揉腰:“我收拾好了,要紧奏本不若去暖阁再看。等你歇得舒服些,我再将事情详细说与你听?” “不必了,便在这里说。”慕洵身上不好,不想再作拖沓:“刘柯陈书说,北方流民暴动,陛下为何不遣兵?” “调兵总要过你的手……我不想烦你。”陆戟再次被他拂开,察觉慕洵呼吸渐重,甚至需要张开口,微微吐气,才能适应身上的不适,心中不免有些着急:“我扶你去榻上靠一会儿,好不好?” “陛下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慕洵只觉得腰骨更痛了,听他说出一个个犹如混账的字眼,甚至有些想笑,“所以陛下三请礼部侍郎前去边境议和,也是因为……不想烦我?” “凡矜莫要动气。流民原也是自足百姓,所求不过温饱安居,我早已命人携钱粮赈灾去了。”陆戟解释道:“礼部议和……只是为刺探军情寻机罢了。北境地处边陲,民生艰苦,先皇在位时虽长治久安,却鲜少出宫,以至民心松散,民乱多生,因此朕想……” “陛下想要御驾亲征?”慕洵怔了怔,将手放下,眉宇并无舒展之意:“不可。” “凡矜,他们不允我,是怕龙嗣衰微。清儿太小,又是早生,身体本就弱些,观先帝子嗣,我虽行九,身强体健,可兄弟多半早夭,以至弱冠之年只剩那一个兄长……而你腹中尚不知是儿是女,他们不敢我出征。” “可凡矜你知道,我虽有百般顽劣幼稚,可到底心中有数……镇流民,施军威,不过是扬汤止沸之计,若要朕在位时能得安定,只有一个方法——朕亲自去打服他们。” “旁人如何作想,朕不用管,可是慕洵,你须得信我。” 他说得诚挚,末了拉开披风,覆住慕洵托住腹底的手:“将披风脱下吧,别再独自忍耐了,凡矜,让我帮你揉一揉。” 慕洵有些出神似的,并没有拒绝他,只是轻声问道:“那你方才说的什么胡话……还劳得蒋尚书临终记挂,更有那昏庸之语……” “哪一句?”陆戟反问:“我不曾对你说过一句违心话。” “你说,你做不好皇帝。”慕洵看着他的眼睛。 “慕洵,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陆戟解开他的披风,卷了卷随手方在榻上。 慕洵褪了深色的外披,里面淡青点竹,是套很漂亮的雅袍,像是新春裁剪出的,宽大飘逸,内衬填得厚实,腰腹也不显紧绷,正衬他青年风韵。 陆戟瞧他穿得舒适好看,嘴角不免有些上扬,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他满身光华,如松若柳,实在悦目。 慕洵何尝辨不出他的神色,尤是此时他眼中的几分心猿意马,实在很不像样子。 他皱了皱眉,有些愠怒地唤他一声:“陆子峣。” 陆戟望着他,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的话倒是显得饶有兴味:“我的意思是,凡矜若是离开我,我便不能做好这个皇帝了。” “我如今的身体,还能到哪里去?”慕洵话音平稳,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那是陆戟从未见过的神色,像一只受了惊小鹿,或是林中溪石下的一尾游鱼。陆戟话中有话,要将那石头搬开。 皇帝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慕洵,你是在顾而言他。” “罢了,你如今知道了北边的安排,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吗?”陆戟拂开他额前的碎发:“若没有的话,便随我去暖阁歇着吧。” -------------------- 怎么办呢?写了5000字,他没生…… 我先立个明天还更的flag吧,不能再拖了? 第65章 ================ 从御书房到暖阁要穿过两道门,第一道是御书房所在宫殿的殿门,第二道则是分隔前朝与后宫的坤天门。坤天门外有东西两侧长廊,东连前朝大殿,西接议政堂,是散朝后皇帝接见官员小议的地方,议政堂侧有一悬梯通往暖阁,以供皇帝密谈或是小憩。 “外廊不便走马,我让人抬个肩舆来。”陆戟向外唤了一声,方德贵便应声进来,问道: “陛下有何吩咐?” “备顶肩舆来。” 陆戟话音刚落,倏而被慕洵碰了碰衣裳,他转脸过去,却听慕洵道: “暖阁不远,我走慢些便是,何必劳烦旁人。” 方德贵是个机灵人,笑开一张脸,连忙道:“不若奴去备顶大的,好让陛下与大人同乘。” “不劳公公了。”慕洵仍驳了他,默了一瞬,似是欲言又止,而后道:“我想同陛下走走。” 陆戟本欲再劝,却见慕洵放下手中奏折,有些僵硬地将袖口收入案下,不着痕迹地搭在腹上。没有披风,疼起来无从遮蔽,他便藏着手,咬紧牙关,面上仍是一副从容淡泊的模样。 “慕相不欲劳烦别人,却只愿劳烦朕一人,也罢。”陆戟有些心疼,面上却还是作笑,挥手让方德贵出去候着,自行取了方才乱放的披风来,一面稍稍欠身为慕洵系上,一面低声道:“外头冷,还是披上吧。感觉好些我们再出去。” 慕洵大抵没力气应他,只是阖上眸子点了点头。披风原被陆戟扔的胡乱一窝,再披上便显得有些褶皱,他本就没有服侍旁人的经验,加之慕洵尚未起身,一团披摆便窝在腰间,让慕洵本该被掩藏的脆弱姿态更加放肆地昭显出来,恰是无情地揭露着他强撑的一副欲盖弥彰。 再启目时,陆戟依然站在边上,眉头发皱:“还是乘肩舆去吧,方才御医也让你早些歇下,你何苦勉强自己。” “……柳枫曾嘱我,多走动能快些……”慕洵舒缓着气息,望着陆戟漆黑的瞳色,觉得他眼眶泛红,一副心疼模样,禁不住笑了笑,反倒宽慰于他:“不过一盏茶工夫,陛下莫要担心,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是啊,陆戟将这五字细细嚼了一遍——自然不是第一次。生清儿那回,正是祭天大典,慕洵岂止走动,还随他登了一趟周山,行跪拜礼,他列于行首,连头也不曾回过…… 正及陆戟愧意之中,慕洵缓缓起身,将披风抚平,向他微笑:“走吧,陛下既有意亲征,北边之事还需细说。” 冰雪未尽,日光却盛,这是立春后最寒冷的一天。 坤天门外开阔宏伟,庑殿顶连接着曲翘精致的四角重檐,殿宇长阶铺向极目的远方。这是天下仕子梦寐以求的宝殿,一座恢宏、壮阔、华贵、肃穆的殿堂。星移斗转,朝代更迭,它的主人换过一位又一位,时间的故事流动千载,用血光与杀伐,清白与不屈,俯首与请命,滋养出的皇建有极。 这一盏茶工夫慕洵说得太轻巧。轻巧到陆戟走在他身边,觉得同散步并没有什么两样。以至于经过坤天门,慕洵停下步子,扶住一根廊柱,有那么一瞬间,陆戟只当他是累了,想抬眼看一看这些日子里许久未见的前朝光景。 “凡矜……”陆戟上前扶住他,看到随他并非平缓的呼吸化出的阵阵薄雾。 慕洵不是爱出门的性子,因而皮肤色浅,加之方才行时面上过风,本生了一层淡红,而今正受着痛,那淡红再褪了一层,看得人难免心揪。 “无妨……”慕洵侧向廊外,深深向空阔的远方眺望着。在那里,高耸的宫墙矮了,矮到能看见城外连绵不绝的青山,那些峰峦呈现出鸦灰与黛色,雁鸟飞成细细的斑点,装点着街巷上空散去的炊烟。 世人总认为,皇城至高的化云台才是赏景的绝佳之处。 那里确实不虚。 可总也有人能寻到更佳更美的地方;总也有人心怀胜景,无困于顷;总也有人睹于身前之图美,却存天下万和之心。 暖阁外头,皎月先一步迎上来: “大人!” 她见到陆戟,虽是意料之内,却仍怔了怔,不知是有些疏畏,还是有些生怯:“参见陛下。”小女婢飞快行了一礼,随着他们走上木阶,进了阁内。 阁中银炉火气正旺,银碳熏得人暖暖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布景。 只是素屏改了三折,屏面也厚实一些,不再透出朦胧光影,将屏后的床幔完全遮住,私密更甚。 慕洵与陆戟随那陈御医进到屏内,皎月跟在一旁接过他二人的披物,方德贵站在阁门外,将门严严关上。 慕洵靠在床榻上,腰后是垫实的软物,那件竹青的袍子一经褪去,他便显得愈加单薄了,身上只有硕硕的腹,玉珠似的浑隆着。 陈御医只觉得自己身旁灼着一团火,皇帝用威仪纤毫毕现地盯着他,以至于当他的手指隔过单衣触及左相的胎腹之时,皇帝用力地清理着他的嗓子,仿佛在将一些不该出口的狠话咽回去。 “怎么样?” 陈御医一收手,陆戟的声音便迎头而来。大概是皇帝的眼神盯得他太狠,年长的太医有些哆嗦:“回、回禀陛下,靠下的小龙子胎位尚可,另一位也有转圜余地,只是、只是……” “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人。”陆戟倒是从未见过这样胆小的医者,只好放缓了话音问他:“你如实说便是,只是什么?” “……只是按时辰算,小龙子下来得慢了些,恐怕还得劳慕大人多走动……”其实他一摸便知,时辰还早。眼看已到午时,左相那腰腹还隆得高高的,尚不知今日日落时分,这头一个小龙子能否乖乖下来,更甭提另一个。 “依微臣之见,大人还是趁早用些吃食为好。” “有劳陈御医。” 陈安出门后,皎月捧来一套素净的衣裳,正要为慕洵换上,却见慕洵伸手从床榻内侧拉过一截锦被,草草罩在身上,面色并不很好。 “大人?” 还是陆戟先一步拉住她,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待一会儿。 大约是身边皆是可信之人,慕洵微微翻动,朝榻内稍蜷着身子,眉头皱起来,息声深重。 “大人……” 过了一阵,慕洵轻叹一息,回身撑坐起来,当即问道:“皎月,吩咐你的事情如何?” “大人放心。”皎月掏出帕子为他拭汗,“大人还是先换套衣服,吃些东西吧……” 她最看不得慕洵受这般辛苦,因而总是话中有颤,却自己隐隐忍着。 慕洵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也担着愧意,便就由着她脱换捯饬,而后做到桌旁与陆戟食些午膳。 御膳房大抵接了信儿,只备了几样清淡粥菜,果子茶点却瞧得新鲜。 可惜二人用的不多,一个正掐着心尖,食不知味,另一个属实胃口浅,身子又不舒坦,逼着自己硬进了几口蔬菜清粥,险些跟着腹痛挨出来,只抵着喉激出一身冷汗,吓得陆戟险些砸了青玉碗。 暖阁瞧着不算大,二人听了陈御医的嘱咐,真正走动起来,倒也不如想象那般容易。 慕洵本就是男子,尽管清瘦些,却还是高挑颀长,加上腰腹上的重量,姑娘家总还是扶不稳的,因而便是皎月不愿将自家大人交给记忆当中冒失缠人的小皇帝搀着,却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她心思细,视慕洵如兄长,所以总能在旁处对慕洵照顾周到些。 开始还算轻松,二人仍和散步似的,将北境军情谈得更透了一些,甚至在领兵数量和边关部署上做了详尽的计划安排。二人走走停停,时而坐在团凳上暂歇一会儿,将计划付诸笔墨,并拟了一封予以张继的授命文书,以防陆戟亲征计划有变,他便可以自行出征。 大约转过大半个时辰,慕洵疼得时候长了些,脚下没什么力气,每走一步都牵着腰骶,疼得人发麻。纵是他这般安静的性子,却也未曾有过这般空疼而无趣的耗着,禁不住嘟囔道:“……有这时候,不若多看两封折子来得好……” 陆戟听他如此说,倒也无奈,只得好言宽慰着:“方才疼得都站不住,怎么这会儿就想着国务政事,凡矜当真是朕的好臂膀。” 申时过半,慕洵疼得厉害起来,纵使他再克制敛忍,那痛楚来时还是逼得他躬身发颤,鼻息紧促深重,任何一次的挛缩都赠予他一片冰凿霜打般的灾难,甚至有那么两次,他不顾礼教地狠狠勾住陆戟的后颈,像一只孱弱的幼猫那样,用尽全力地抓住救命之物,他护住自己依旧浑挺挺的腹部,噎着满腔的痛,难耐地往地上跌落。 慕洵走不动了。他躺在床榻上,不再感到变得舒服。腰胯疼得发木,纵使皎月贴心的为他在腿间夹了软枕,可那处还是疼。间隙中进了些水,还未咽下便疼得发呕,冷汗浸湿了身下的软垫,如墨的长发松松系着,贴在颊边道道见了绺。 最难受的还是那形如莲瓣半扣的胎腹,他一人承着两份挣动,抵了两倍愈发见强的缩意,绞时如白绫紧缚,拧时似狂掌捏束,便是强打着十二分的耐心忍性也经不起那惊涛洪流拍在他血肉筑出的温床上。 慕洵疼得一阵阵发昏,只剩死抵牙关的余力。 天色渐暗,陈安诚惶诚恐地查了几次,只说还等等,再等等,莫要心急之类的。 陆戟实在看不下去他那畏缩模样,心中具是恼意,忍不住威胁道:“陈御医若是没有法子,朕倒也想叫你家里人去旁处疼疼看。” 陈安吓得直要跪,慌乱之中攥着袖口摸出一份软趴趴的物件出来,他垂眼一瞄—— 正是今早出门时那小药侍送来的锦囊。 可保他“性命无虞”的锦囊。 他借配药之名逃至屏外,打开那金线锦囊。 锦囊里藏着一卷纸条,上见寥寥小字: “天祚衰微,龙嗣为重。” 陈安心口一沉,沉思片刻后,将笔下药方添过几笔,而后沉下脑袋,用双手奉予皎月。 -------------------- 朋友们,先来一章,以防今天又没更新……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一秒三百字的理想和一小时磨磨唧唧三百字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 慕大人生娃进度(0/2) 第66章 ================ 太阳落山之际,一碗深浓的汤药捧在皎月手里,取、煎、盛、送,一切皆由她手,这催产汤药事关慕洵身体,她不愿假手他人。 陆戟接过药碗,里头深褐的苦涩扑面而来,闻得他眉心一皱。 “没有多的吗?这样浓的气味,他恐怕要呕。” 皎月摇了摇头:“御医嘱我煎得浓些,大人方能少受些罪,若大人用不进,只能重煎。” 陆戟望着那药汁,用玉勺舀了一底,抿在口中,苦得直呛:“咳、咳咳……这药朕尚不能饮,叫他如何咽?” “……我能咽,”慕洵托着腹底,慢慢将自己撑坐起来,他晕得厉害,只得靠在床柱上阖眸缓了一阵,方才睁开眼睛:“良药苦口,我也愿能快些……陛下将药给我吧。” 他说的气喘,想是身上余着疼劲儿,面上又苍白,手掌更是不避二人视线,舒缓而虚弱地揉在腹上,任由肚子兀自高着,掌心过处,捧出圆满饱实的一道形状,全然不见那副抵劲逞强的模样。 陆戟和皎月都知道,像他这样薄面的人,只怕是已经撑忍到极致了。 慕洵接了递来的那碗东西,不待酿出任何犹豫之态,仰颈灌下,喉骨连滚几道,只管强止住鼻息、拧着眉心往下压。 大约有三四息的时候,慕洵忍得激泪,眼眶难耐的红着,喉间仿佛抵着一杆尖刀,要将他饮下的浓液剜出来。 又过片刻,腹中翻腾起来,他硬压不住,还是呕了一口,疼得翻进床里,攥着锦被直想往腹中按。 陆戟瞧着实在难受,俯下身揉着他僵了劲的腰胯,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几句“别疼,都乖些,对不起”之类的话。他也知道这话无甚用处,只宽慰他自己罢了。 若说慕洵之前的疼法是拳脚之罪,那饮药之后的疼法便是以山石剁肉,以火油烹身,是食明炭、饮熔铁,是万千地鬼,跺踏其腹,百丈天绫,缚灭隆痕。 阵阵挛劲化如绞绳利刃,只是那绞绳非绞,却是缠在他腹上绕做几道,一刻无歇的顺着绳印紧扎狠拧;利刃非砍,却用最利的刃面轮翻刮剜在他血肉模糊的腹内,刃绳交触之际,二者便发出一道濡湿的血音,审讯他这分明贪婪的妄念之人。 他渴慕做个忠君之臣,渴慕看着幼子长大成人,渴慕同陆子峣共相白首…… 他怎会像那泯情灭心的纸上君子一般,永远担大义,永远为天下,永远做史书上无欲无情、无怨无求的纯臣呢? 若是他不贪婪、无私心,他怎会同陆子峣穿上绛红的喜袍,共拜宗祠,同饮游春? 若是他不希冀,无欲念,他怎会甘受如今这般坠身的苦楚,屈于窄榻,灭弃光华? “呃————!!!” 慕洵突然蜷缩得极狠,他把脸埋在软枕里,难以自抑地痛哼撕吟,双手抱托在身前,将腹底的衣料攥皱抻紧,身体翻覆苦挣,几乎要伏趴下去,只为狠狠桎梏那不堪忍受的磨难。 “慕洵!” 陆戟惊呼他的名字,全未料到药效来得这样快,疼得慕洵这样狠。不过短短一柱细香的时间,慕洵翻覆作苦,挣扎不能,再不堪忍的痉挛剧痛一阵高过一阵,将他清亮温和的嗓音揉磨碾斩,苦泄着一道道喑哑。 他俯身掰动慕洵的肩膀,将干燥宽大的手掌垫在慕洵受压的腰腹下,眉宇间俱是惶急:“凡矜,别压着肚子,别弄伤自己……”他语声温柔,却有明显的颤音。 “大人……大人出了好多冷汗……”皎月用帕子沾着慕洵的侧额和后颈,他将脸埋得太深,腹中苦难折磨得他吟声颤抖。女婢苦皱着眉,一双杏眼眼看便要落泪:“大人为何会如此难受……陛下,您救救大人……” “他此前也如这般吗?”陆戟一面捉着慕洵按腹的手,一面用托着的掌腹帮他揉摩腹底,只觉得自己正摩挲着一团青玉石,硬的不像话:“清儿那时也这样痛吗……” 皎月慌忙摇头,眼睛却一刻未离慕洵:“大人再痛,也绝不肯累及旁人,何况是与陛下的孩子……大人?!” 吟声突然中断,慕洵再没力气,被陆戟未及收回的力道掰着,近乎跌落地翻躺在床榻上。 “……呃……”他低喘着,鼻息发紧,眉心拧得厉害,扶托在腹底的手掌指尖发白。 陆戟倾身拂去他额角湿透的碎发,拉过一角锦被轻覆在慕洵腹上,盖过他匀称修长的双腿,轻声道:“要不要进些水?” “……陛下……”慕洵面色苍白,喉音发哑,尽力咽下气息中浮出的喘音:“让陈安来,我呃……我怕是……” 他说不出“破水”二字,只觉身下有异,涌着一阵潮漉。 “陈安!” 陆戟高声一喊,只听暖阁素屏外木制阁门“啪”得一声,似是被人用力撞开。一阵匆忙脚步踏进来的却不是陈安,而是一位布衣男子。 “……柳公子!将军!”皎月恰在屏外换取干净巾帕,一被那门响惊得回身,抬眼便瞧见柳枫风尘仆仆地进来,紧随其后的是身着软甲的将军张继。 “慕洵现是如何了?疼了多长……”他一面拎着医箱穿过屏风,一面向皎月询问情况,入眼瞬间,便是陆戟长袖遮于榻前,目如利刃的神色。 见是柳枫,陆戟顷刻收回了臂,面色稍缓,几乎舒了口气:“回来得好……” 以方才那破门声响,即便不是歹人,行宁错毋留的规矩亦无可厚非。陆戟不是弥天圣人,眼下慕洵身弱,屋中亦无利器,狠戾行事未必不是稳妥。 可见到来人,他万般狠怒尽消弭,心下甚至生出几分万幸之意。 “陛下还请让一让。”说话时柳枫草一推手,算是向他揖礼。 他放下医箱,搬了楠木团凳坐到床边,手指叩在慕洵腕上,眉心徒然一皱。见慕洵有意起身,柳神医伸手便按下了他的肩膀。 “你脉象不对,先别动身。”柳枫掀起他身上浅覆的被褥,只刹那间,他神色一凛,转身骇然怒道:“你们给他用了什么?!” 皎月见他神色愠怒,忙解释道:“大人疼了一日,陈御医说拖不得了,便开了催产的方子,是婢亲去煎的。” “你说是……催产方子?”柳枫听了她的话,似是有些发昏,他扶额定了定神,放缓语气问慕洵道:“慕洵,你老实答我,腹痛时还能强耐得住吗?若我在腹上施针,你能保不碰及针位,不伤己身吗?” 慕洵虽苍白着面,神思不济,可听他作此一问,心下也大抵有了论断,只得将眉间微微蹙起,阖目摇了摇头。 “我便知道……”柳枫皱眉生叹,从襟中摸出一方布包来,摊在手里,是一包银针。 他坐至床沿,净了手,一面将针具当烛燎过,一面吩咐陆戟:“若他再疼起来,须得按紧了,切莫他挣扎破了针位,如不若此……”柳枫抬眼看向那龙纹黄袍,目光如刃,眸中隐见怨怼之色,却依然语声郑重: “只怕陛下悔之将晚。” 陆戟对着他的眸子,剑眉生皱,当即上前将那锦被揭起,只一眼,面色瞬及沉了,转头朝外怒道:“陈安呢?给朕抓过来!” 他俯下身,又换一副温和的面相,将手覆在慕洵高耸的腹上,缓缓抚挲,只愿里头的小家伙能歇歇劲,少给他们的生身之人增添辛苦。 他微微抬头,对上慕洵锋芒沉敛的眸子,只觉得那双虚弱憔悴的眼眸下,始终明着一盏幽灯,照的人恍恍惚惚,甘于沉溺:“放心吧,凡矜,你们不会有事的。” 慕洵提了提唇角,大抵是想宽慰于他,可瞬及发出的,却是一阵强忍不及的低吟。 “凡矜!”陆戟只觉掌下一阵挛紧,慕洵隆若凝露般的胎腹徒然缩得生硬。 榻上人眉心一拧,满身力道浑然乍起,绷着劲的要将自己蜷缩成团,他将被褥与衣料揪了满手,死死抵在腹上,任是陆戟自幼习武的力道也不易掰动。 “按住他!”柳枫压住慕洵挣动的双腿,急到:“姓陆的,按住他!再不止血,他便撑不下去了!” 陆戟牙关一紧,从背后将人锢进怀里,双手擒着那一对纤白的手腕,狠了心地加着力道,任他辗转苦挣,亦难动分毫。 “呃——陆、陆子峣……放开我……放开……嗯呃——”慕洵被那非人可耐的腹痛磨得失了清神,字间话里皆是断音,被束的半身强挣着,唯见高隆的腰腹一下下撑着劲儿的向上挺,他面色苍白,眸光混沌,浑身汗津津湿着一层,任凭那宝珠还是乳玉,挂在身上皆是他逃不开的无间深渊。 此情此景,当有人笑。 笑他,典身弄权,得不偿失。 笑他,一意向孤行,委身自作缚。 笑他,再是清朗疏贵簪缨骨,还不是秘阁窄幔一席间,苦转难寐,不堪一睹。 世间总会有这般误会,三人成虎,千言难解。 没有人能够相信权力下的真心,正如没有人能够相信皇帝只想从这座金砖银瓦垒作的孤独囚笼中仓惶出逃。 “凡矜,没事的,只忍这一会儿,马上就好了……”陆戟紧紧拘系着他单薄硌骨的肩臂,翻叩住那双因痛苦而擒力颤抖的手,默默承担着慕洵抵御折磨时并非轻巧的力量。 柳枫掀开慕洵中衣,露出饱润的半团隆意,微眯了眯眼,而后手起针落,稳而狠准,快速封了几处要穴。 “再等一阵,若血能完全止住,待会儿应当好些。”柳枫将针具暂收,伸手向一旁已然怕得掉泪的小姑娘伸出手,示意她递块干净帕子来,“别哭了,你现在若哭肿了眼,待会儿再让你家这大人瞧见,肯定又要自责了。” “好些没有?”陆戟只觉怀中人突然泄了劲,浑身一松,软倒在他身上。 话一出口,几双眸子都便聚向慕洵。 慕洵阖着眼眸,静缓了一阵,起唇轻声向柳枫道:“多谢了……” “说什么话呢?我可没有成天道谢的朋友。”柳枫转头咳嗽几声,仰头叹道:“有这力气待会儿多用些吃食吧,可有得你受呢……” 皎月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一对儿杏眼水汪汪的,伏在床榻边上问慕洵想吃些什么。 慕洵摇了摇头,只说先用些水,而后微微昂着头,手指点了点陆戟温暖的掌心,让他去与张继交代政事,莫要耽搁了。 陆戟握住手掌回应他,静静撤出身子,尽量让慕洵靠得舒服些,而后一言不发地携了圣旨走到屏后与张继会面。 他极力克制着喉间的哽咽,逼去眼角酸涩的泪意,又是一副英武不凡的帝王气度。 半柱香时,张继心下已有拿捏,彼时陆戟掏出一卷圣旨,递予他,向他附耳道:“半月之内,若北边并未收到朕御驾亲征的消息,将军便可携此圣旨,自行出征。” “谨遵圣命。”张继降膝抱拳,双手接过那澄黄的绸缎文书:“陛下,事不宜迟,微臣告退了。” 陆戟上前将他扶起,拍了拍这位自幼同读同闹的挚交宽阔坚实的臂膀,嘱咐道:“此去北境,路途遥远,你多备些衣裳。” 张继点点头,退身半步,望着陆戟身后的素屏,似乎只是在向自己陪伴多年的发小告别:“陛下,我走了。” 阁外夜色渐起,烛光澄澈清明。张继静立片刻,目光有些释然。他再次向陆戟行礼,转身便走。 “将军等一等!”小女婢脆生生的嗓音从屏后传来,皎月抱着一团打好的包袱出现在张继面前:“柳公子在为大人施针,不便出来,托我把包袱送给将军。” “柳公子说,虽准备的是些上好的伤药,但他一介草民,衣食不周,所以希望将军回来时能将伤药完璧归赵。” “多、多谢他……”张继还愣着神,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方布团:“我走了。” 他挎起包袱,又向屋内抱了一拳,嘴角轻勾一道,大步流星地踏出门去。 阁外暮色微垂,星辰渐起,阵阵寒风争抢着灌入胸腔。张继戴盔披甲,一骑高马,乘着寒雾指领兵声向北去。 张继前脚离去,后头便有宫卫押着畏畏缩缩的陈安来到暖阁。 彼时柳枫刚收了针,皎月帮慕洵换过一身衣裳,松阔衣摆上素衬着一枝梨花,拢在他身上显出几分栩栩如生的境意。 “陛下!请陛下开恩!”陈安低伏于地,一副涕泗横流的窝囊模样,他嚷道:“臣亦是受奸人所害!微臣有罪啊……” 陆戟看了陈安一眼,攥掌强压了心下怒火,咬牙狠道:“你知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你最好祈求左相无碍,不然朕便让你亲眼瞧瞧,什么是巢倾卵覆、血流漂橹……” 不待陈安伏倒哭拜,皇帝立刻唤来一随行侍卫,指着陈安道:“将此人拉出去外头跪着!待左相安产,朕倒要听他究竟作何分辨!” 眼见侍卫拖陈安出去,陆戟一甩衣袖,匆匆回到慕洵身边。 慕洵背向榻外,抵腰正蜷着。不待陆戟靠近,便听到他一阵阵深急的喘|息,偶尔夹带出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仍是抗不住的难受。 “他怎么还这样疼?”陆戟顺着他的手,按在慕洵腰后,寻着他的疼处揉捏。 柳枫收拾着医箱,听过这话,一拍桌子便站起来:“产子本就是生死门前过,何况慕洵还是男子,我看陛下是忘了草民当初的提醒……” 柳枫胸中激愤,一时拍案而起,怎料竟站得不稳,扶着桌子才不至倒下。他定了定神,接到:“……陛下不要忘了,他慕凡矜用一身经天纬地、济世匡时的才略辅佐陛下,不是甘心于此辗转生挨的。” 陆戟抬眸望着他,又垂首看着慕洵,再没什么得以辩解。他为慕洵擦拭着额前的细汗,像擦拭着自己膨动的心壁。 从血肉剥离血肉,藕断尚丝连,如何能不痛呢? 阁外窗景如墨。几个候侍的宫人掌了灯,在门外照出两三团融融的暖色。 戌时将尽,慕洵已发作得厉害,一阵阵泄着隐闷的哼呻。痛得太狠的时候,他甚至蜷卧不住,几次翻身僵撑在榻上,躬伏着身子,羸羸发颤。 陆戟每扶着他,只觉得慕洵一次渐一次地虚弱,他满心焦地熬不住,问了几声“如何,还有多久”之类的话。 柳枫查了几次,先还是锁着眉并不说话,等到宵声隐隐传来,他嗟叹一声,向陆戟道:“扶他站起来。” “他疼成这样,如何站得住?!”陆戟捞着慕洵肩颈,单手撑扶在他的腰腹旁。慕洵低伏着身子,将硕腹如置宝椟般歇放在软垫上,微微蜷压着。 “站不住便跪着,不能再耗了。”柳枫起身拾笔,疾挥了一张药方,递给皎月,吩咐到:“快些煎来,再送碗参汤。” 待慕洵熬过一阵痛,陆戟勾着他的肩背,将人缓缓扶坐起来。 “还有力气吗?”陆戟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拨了拨慕洵额前早已浸湿的发梢,俯首问他:“起身跪一会儿,我搂着你,好不好?” 慕洵阖眸缓息,实在攒不上力,因而只是将手掌轻搭腹上,微微颔首。陆戟绕到慕洵身前,坐在床榻边沿,搂架着他的肩臂,扶腰借力,容他挪动双腿,捧腹跪坐于榻上。 这动作本不轻巧,更不必说慕洵担着腰痛,周身失了垫物,锐利的酸胀便顺着脊骨刺麻了半身。慕洵一时难承,不得不仰颈后撑,强抻腰脊,喉间艰难滚过一道,激落的汗珠顺骨滑下,没进他早已浸|透的松阔衣襟里。 陆戟未料他腰间脱力,亦是一惊,迅及托扶在慕洵腰下,由是任他承重的腰腹堪堪挺着,呈出一颗悬坠的润弧来,如丘似露,吊得人心颤。 “……腰上没劲……嗯……我没力气……”慕洵浅蹙着眉心,唇色见白,身子撑出一道孱弱的折曲之态,好似一株伏倒在雪中的梅枝,大雪消尽,再无冬时。 “别担心,凡矜,勾着我,只立一会儿……”陆戟抱住他,俯身捉过他的纤细的胳膊搭过背颈,托腹扶腰,拉着慕洵跪立在榻上。 松手的瞬间,慕洵低哼一声,反射性地勾紧对方坚实的臂膀,另一只手不自禁地往腹底捧。 陆戟再捉了他捧腹的手,强锢着背在身后,语调中满是央求的意味:“凡矜,知道你难受,咱们就立一会儿,孩子能下来得快些……就一会儿……” 慕洵起了疼,抵不住地往他怀里窝,勾在肩头的手臂失了力,只白着指尖扣皱陆戟肩头的黄袍。他疼得有些迷糊,吟声难抑,口中喃着几声碎话。 陆戟伏低耳朵听辨着,听他语声艰涩,断续地泄着含糊呓语。 慕洵几乎蜷倒,浑身余力唯抵着腹中苦楚,却不得不被陆戟搂立着,攒不出劲去抗他,只能低低闷着疼音,累得极了,便在忍哼中添进一声:“……好坠……” 陆戟眼眶微红,半框热露蓄得胀目,却只能抱得慕洵更紧,腾出手掌,抚在他脑后宽慰着:“快了,再立一会儿,马上便不坠了……” 烛明夜深,几遍茶凉。 慕洵再立不住,便是间歇时也累得腿|根发抖,陆戟承满他半身重量,肩臂酸麻,亦不好受。 柳枫几次询说换他,都被陆戟驳回了声。 皎月换着帕子全未歇过,交替着为二人拭汗,还将慕洵膝下添了软物,尽力让他好受些。 温水几换,不等她握着帕子再靠近,只见慕洵再躬了身子,腿颤得更厉害。他将额面抵进陆戟胸前的衣料里,息喘甚急。 “……好疼……”慕洵声息粗闷,短促的糊话没在痛哼中近乎捉不住。 “……什么?”陆戟浑身一滞,俯耳凑近他的声音,喉间堵作一团。 慕洵勾攥着他的衣肩,微微昂首,剧痛之中眸光有些混沌。他紧抓着自己腹侧的衣裳,强忍坠意,卸下了自己最后的倔犟与矜傲: “……肚子好疼……陆子峣,我好疼……” 陆戟摩|挲着怀中人单薄的身骨,一时鼻腔酸涩,潸然泪下。 -------------------- 都6000了,怎么说呢,尽力了,慕大人这边进展太慢,也不是咱能控制……只能希望下一章一把子生完…… 慕大人生娃进度(0/2) 第68章 (还没) ======================== “什么时辰了?”慕洵浑然醒来,顷刻只觉脑中昏沉,眼前湿朦朦的,身上更是酸乏无力,很不畅快。 “还有一刻便卯时了,婢叫了几回大人都不醒。”皎月捧来一套月白修身的衣裳递给他:“大人得快些了,再有一会儿,那些世家公子便要开始晨读,若瞧不见您,指不定又要同陛下告状去。” 慕洵定了定神,恍觉身处一间半宽偏室之中,榻前不远摆着一方双折的狮虎屏风,上头的狮虎绣工精湛,连动物爪下成簇的细草也栩栩如生。 “这屏风是九殿下一早派人送来的。”皎月解释道:“他知道大人不会收,所以只是命人摆在这里,说是为公学添个装饰,并非送给大人。” 慕洵整理着身上的衣裳,微微颔首,感到腹中隐隐不痛快,因而只是将腰封规整束起,并未作正仪那般收紧。 公学是皇城高门子弟的宫内学塾,有时他于宫中读书批字弄得晚了,便就在学堂西侧的侧殿偏室歇下。这西殿虽不是什么军机要处,却是前朝的一处玉堂署,曾有前辈编撰注疏于此,因而典藏浩瀚,甚得他的心意。 大抵是身体抱恙的缘故,再回神时,他便忽觉自己正端坐公学之中,眼前是熟悉的学堂正景,座下一排排半大的学生一本正经地诵着新习的典籍,而那个成日缠着他送书送墨的九皇子却并不在座,他四下一顾,只觉身周书声琅琅,可其所诵之语却杂乱难辨,叫他听得不甚分明。 慕洵身中不适,只好随手翻来一册经书,勉强诵着,得以移心作忍,好从这不知何故的腹痛中抽脱片刻。 “……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而后非诸人。所藏、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嗬呃……”腹中一时坠|胀难抵,更有愈演愈烈之势,逼得慕洵断了诵声,只得掩于案后,手掌虚罩,额上冷汗有如瀑生。他端坐不住,深缓几息,却更觉痛意绵长,捂着小腹几乎将倒…… 耳畔人声猎猎,书音渺远,再得将醒,慕洵倏然惊觉自己竟身于朝堂阶下,以腰封作护,长袖挡身,掩在隆态显然的腹前,与一众朝臣共向陆戟觐拜。一道长拜后,他腰腹生坠,一时跪撑难起,却听阶上悠悠传出陆戟渐近的语声:“慕相身子重,不若往后还是待在坤天门后,替朕打理后宫琐事罢。” 皇帝用满袖龙纹扶起他,揽住他僵乏的后腰,将他掰转过身,捉住手臂,当众托住他饱满的腹底,像托住一块秀丽珍惜的贡珠。 陆戟将他身体的突兀难堪公之于众,并扬声道:“朕爱慕慕洵,有意立后,众卿可有异议?” “不,陛下不可!”慕洵满目惊愕,只欲垂首请罪,却察觉自己双手尽然被缚,挣脱不得。 “好,既然无人异议,方德贵,你代朕宣旨吧!” “陛下不可!陛……陆子峣你放开我,求你呃——”慕洵满心推辞,张口却遍是痛声。他只能挣扎于陆戟怀臂之中,犹如受禁于镣铐枷锁,身中剧痛难当,心下屈辱只有更甚…… …… “陆子峣,求你放开我,我不能嗯……呃……”慕洵辗转于床幔之间,挣扎呓语,意识却总不清明。 他已昏睡了小半个时辰。 彼时柳枫接下孩子,擦拭检查一番,将其包在襁褓中交给陆戟,又回身为慕洵做着后续的查探处理。 柳神医一面忙着,一面对皇帝道:“抱稳了,慕洵的女儿可比你金贵。” “是……女儿?”陆戟微愣,长皱不展的眉心稍舒了一舒,嘴角不自禁地跟着颤了几颤:“竟真是女儿……我与凡矜的女儿……是朕的公主……” “她好小,比清儿当初还要小……”陆戟喃喃着,只觉怀中婴孩小得抱不住,连着襁褓也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本就是双生子,又经早产,她能平安活着已是万幸了。”柳枫伸手在慕洵腹上稍重地按了几处,面色微微一沉。 “皎月,再去端碗参汤来!”柳枫靠近慕洵耳畔再唤了几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慕洵!慕洵!能听到吗?” 慕洵皱眉泄了几道吟声出来,显然在昏迷中也难受得辛苦。 “你在做什么?”陆戟见他动手,立即喝到。 “胎位不正。”柳枫再次用下力道,按在慕洵依旧成丘的胎腹上,郑重道:“他如今昏睡不醒,可身子耽误不得了。” “你要……你是要用手推?他尚在腹痛,如何能受?” “受不住也得受!”柳枫突然厉声,抬眼瞪着眼前怀抱襁褓的龙袍男子,怒道:“他是什么样的身子,你不知道?为保这两个孩子,他受了多少罪?你不是不知道,入秋后他整日的腹痛,人都熬的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要为你操心……连这产阁里都放着朝册奏本,姓陆的你不要跟我说那是你执意带进来的!” “是朕不好,可朕总帮不到他……”陆戟将孩子交给奶娘,转身道:“凡矜的性子你也知道,勤勉又爱逞强,国事政务上他顾虑的比朕多,朕身居尊位,总不能不顾朝事,更何况……” 陆戟俯身拂去榻上人额前虚生的汗珠:“更何况,朕答应他要做好皇帝。” “我可不管你们做皇帝还是丞相的,”柳枫心下不安,总没有好脸色待这小皇帝,可一巴掌打进棉花里,倒是泄了他的怨气::“你来按着他,正胎极不舒服,他疼醒了难免挣扎,你制住他的手,大约只需要三四息,抓好了别让他多疼。” 慕洵真正醒来时,正是陆戟俯身扣住他挣动的肩臂,锁紧他的双手,柳枫掌底用力的那一瞬间。 此时腹中挛缩正盛,胎型微现,柳枫迅及用指腹确定了胎位,掌心一白,暗暗发力作正。 “哈呃——”慕洵浑身发紧,几乎强扭过身去。 “凡矜!只差一点了!凡矜,你且再忍一次!”陆戟唤着他的名字,急声劝道。 “呃子峣……放手……求你放手……”慕洵彻底醒转,尚不及辨清虚实,便是无可奈何的剧痛自腹中翻腾作起,他声嘶难抵,只是在哀喘中强吐字音。 柳枫掌下作停,再按出慕洵几道促音后总算收了手。 “凡矜,你醒了……”陆戟见他睁开眸子,神情恹恹,唇间血色尽失,只是静静望着他。他俯下身,轻轻抚摸着慕洵的面颊,低声道:“我们有女儿了……谢谢你……” 慕洵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微微地笑。 “要不要看看孩子?奶娘正抱在外头,她生的好小,我都不敢抱……” 慕洵忽然面色一变,阖上眸子低低地喘。 陆戟噤了声,知他又痛起来。 等一阵过去,慕洵又睁开双眼,只见陆戟眼眸湿润,含着泪冲他微笑:“方才柳枫帮孩子正了胎位,我按着你,是怕你多受苦。” 他絮絮向慕洵解释着,伏在床边同他说着枕边话:“我不知你要这样难受……早知如此,你也、你也要多与我闹上几次才是。我发疯缠着你,使劲抱住你的时候,你应当厉声喝止……你我结发那日,我们说要玉笋得祥,喜瓦弄璋,如今只差这最后一点力气,你先歇一歇,攒多些力气,等他生出来,若是个小子,我代你好好打他的屁股,若是个姑娘,我就……就罚她不许吃肉,半年只许喝奶水……凡矜,你说好不好?” 慕凡矜听着他喃喃低语,许久没有回话,直到陆戟絮絮叨叨将话说尽,又开着不着调的玩笑逗他,他笑了笑,终于说道: “我没有力气了,子峣……把孩子推出来吧……” -------------------- 可惜没生完,不过朋友们赌对一半了吗?? 第69章 ================ 方德贵侍奉了陆戟十七年。那年九皇子刚刚开始习字,五岁的小孩儿刚及桌子高,坐在案后还需垫上脚凳的年岁,他已经十二岁,是皇宫内院里管事儿的小老人了。 十七年过去,当初抓着狼毫笔在蚕茧纸上描花猫的小娃娃已然为君为父,而如今,在这一墙之隔的暖阁屏内,他却低伏着自己高大的肩背,双手微微颤抖着,往床柱上捆束一节手掌粗细的丝绸绫带。 与床柱绑在一处的,是一截细瘦匀称的手臂,白净,却不显得柔弱,延出赤条条的一段胳膊,绸白衣袖堆叠在肩旁耳侧。 慕洵躺在床榻上,极累,只能任由陆戟将绫带捆上他的大臂,在胳膊上缠过两道,再将盘绕至半紧的绫带中段送到他掌心里。 绸缎像一条锁链,恰能承吊住他乏力的胳膊,不知从什么地方,将柔软的韧劲借给他三分。 彼时皎月端来参汤,一面转着勺子在碗底打圈,一面等慕洵缓过痛楚。一次阵痛过去,他喘得很厉害,痛浪袭过,将他狠狠掼倒在如礁如石的硬腹之下,他甚至攒不出翻身的力气,只得抬袖覆在面上,隔着单薄的衣料皱眉急喘。慕洵被喂进几口药汁,一时呛呕难受,咳得浑身发紧,满碗参药咽饮不下,却是徒增他的辛苦。陆戟见他如此,只怕饮汤不及,后一阵难便接踵而至,于是将人扶进怀里,接下汤碗含过半口,再死死抵着那熟稔的唇吻渡过去。 如此倒也得用。 柳枫掀开被褥,在慕洵腹下罩了层绒毯,又为他宽衣解带,将中衣翻卷至弧面下,露出那全然的浑形。 “陛下,你净手准备一下。”柳枫翻弄医箱,掏出一罐半透的药膏,卷起袖子抹在掌心揉开:“我手上抹了膏剂,待会儿相顾不及,你要接着孩子。” “……好。”陆戟望着榻上人惨白失色的面庞,连着堆叠的衣裳和高高垂挺的腹,有些懵滞地向柳枫应了话。 柳枫看他一眼,微皱着眉,示意皎月帮陛下净手,再靠近慕洵,提声道:“慕凡矜,再起疼时我便帮你推腹,届时诸般苦痛尽缚尔身,你一定要撑住!” “……大人会很疼吗?”问话的是皎月。 小姑娘背向柳枫,将手帕浸湿了温水递给皇帝。她的声音沉静静的,一直低垂着脸。 柳枫再探了一把胎位,闻言顿了一顿,没有作声。末了,他抬手补了一些膏剂,化开,对小女婢说:“天冷,你去寝殿帮慕大人取个火捂子过来,好不好?” “婢不去……”皎月仰望着眼前高大的黄袍男人,希望从他焦忧俊朗的眼眸中看到一些共通的情感:“让婢陪着大人。” 她的眼神定定的,目光却有央求的意味。 陆戟垂首看着她,可怜这半大的姑娘精神太紧,一双杏眼肿得发红。昨夜她人前人后地忙,熬得脸也白了,如今却这样忠恳地望着他,叫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不想去便……” “咳、咳咳……我有些冷。”慕洵忽然开口。 他向来不愿让人瞧见一身痛色,如今却苦着眉,神情恹恹,具是一副雨打竹青落,风剥半身轻的虚弱之姿。 皎月回首望去,见到自家大人如今模样,心中猝然发紧。 慕洵半吊着胳膊,身前隆丘随呼吸微微起伏,他尽力抬首,向小女婢勾了勾唇,却不想只衬得自己单薄更甚:“……我确实有些冷,皎月,你去将火捂子取来罢。” “大人……”皎月眼眶红肿,还是含泪:“婢不愿去……婢担心……” “我冷……”慕洵再道一声,眼眸阖起又张开,目光微凝,眼底竟有乞求之色。 “好,好,婢去……”皎月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走,口中喃喃哽咽,断续地飘着话:“……等婢取来,大人便……便不冷了……大人且等着……” 待皎月出屋,屋门未严之时,屏中帐内便有哼吟低低溢散开来。 慕洵仰颈侧面,只有遮掩不及的痛苦浮上眉宇。 眼见腹形一紧,柳枫一偏头,让陆戟快些。 陆戟攥着一团巾布如何也下不去手,只是捧着慕洵的面颊,哽着声让他把口张大一些。 柳枫看不过眼,更闻见榻上声力渐弱,心中只道不好。 “此时犹豫,只会拖得他更久!将布给我!” “不,我来……让我来……”陆戟面上落下一瞬莹光,紧捏慕洵下颌,掰开他的口唇,将布团强塞进去。 慕洵口中得了团布。布团噎住他,为防痛极自伤,抵压至深,撑得他颌骨酸麻,如遭掳掠。 可他几度乏得要昏,便是被如此塞着、吊着,也只觉耐得累些,全然不比身中蹂躏更重。 “对不住,凡矜,是我对不住你……”陆戟不忍见他如此,束臂堵口,堪比极刑,却也恼恨自己浑做个闲人,苦望那因果,却无力为之,因而只是埋着头,低声嗫喏着,守到床尾去。 他作得闲,柳枫却作不得。 柳神医见得起势,向挚友看去一眼,再次厉声道:“慕洵,你要撑住!” …… 方德贵见到皎月出来,瞧小姑娘不顾规矩地往坤天门内跑,心中亦是惴惴,站在阁外张望踱步,急得脑子也昏。 突然间,他望见东南面有一道人影急急奔过来,临近了才瞧清楚,是奶娘抱着太子找了过来,小太子趴在她肩上,哭得头发也乱了,一面呜呜喘不过气,一面还扭着身子仰头往暖阁上看。 他连忙跑下楼梯迎着,只想把人拦得远些。 “天哪,这样干净的天色,我们太子爷怎么哭成小猫了?”他刮刮陆清的小脸,又望着那奶娘压声道:“您怎么带他来这儿了!” 奶娘同样心急,哄拍着陆清被袍子裹得软抛抛的后背说道:“太子今儿一早便哭醒了,也不知做得什么梦,嚷了一个时辰要见爹爹父皇,怎么也哄不好,这会儿嗓子都哑了。” “太子平日最是聪慧乖巧,怎么偏在这时候闹的?”方公公拍了拍小陆清的肩背,故作轻松地问他:“太子想见妹妹吗?” “妹妹、妹妹?”陆清显然尚未听到消息,哭红的水包子眼睛登时闪出几分光亮,他用力点点头。 “那就请太子先回宫里等着,等慕大人熬完这一会儿,就能见着……” “呃——呃啊————!!!” 方公公话未说完完,暖阁中徒然传出一道可怖的哀嚎。 那声音凄厉惨绝,好似一面强韧透光的战鼓被凄促的嚎吟生生贯穿。鼓槌击下,声嘶极尽,却洇了血。 “呜哇——”陆清似是被那声音吓到,放声大哭起来:“呜——爹爹——” “太子不哭,是旁人,定是旁人,慕大人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奶娘赶紧晃着身子安慰小太子,她转眼要向方公公求助,抬眼却见他脸色沉重,面带惊色地捂着胸口回首往那暖阁中望过去…… 方德贵一回神,赶忙去捂陆清的耳朵,嘴里念叨:“没事没事,千万没事,有陛下在里头,慕相福泽深厚,吉人天相……” 陆戟是眼睁睁接住孩子的。 可他什么也看不清,泪光蓄了满眼,耳畔只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声嘶力竭。 直到那小小的一团血肉红彤彤的捧到他手上,柳枫取出慕洵口中那团布,解开他挣力磨红的手臂,榻上人几声呛呕,跌落帐间,人事不省。 陆戟捧着孩子,左右不敢动弹,只能拉着袖子将宝宝兜在手上,眨了眨眼睛让目光清楚些。 是个小皇子。陆戟轻轻抹了抹他的小脸,勾去口鼻中的污物,便听他呛咳了两下,而后“哇——”地一声,终于小猫似的挣扎哭啼起来。 这个孩子太小了,小的像只幼猫。柳枫处理了胞物,将孩子检查一番,交到奶娘手上。 陆戟顾不上手中血污,伏到床头去,拭去慕洵额前的虚汗。 慕洵青丝尽散,湿答答贴在面旁颈边,不再是当初那副一身松竹傲骨的清贵模样,只枯冷着一张面,淡漠沉寂,静得像睡进一张画里。 柳枫再压揉着他的痛处,待血污排尽,也只激出他两声短哼。 “陛下,不好了!”屏外的奶娘突然抱着襁褓闯进来:“小皇子一喝奶便直呛,民妇见他口唇也是紫的,只怕是……染了肺疾……” “你说什么?!”陆戟抱过孩子,只觉得他小的可怜,小脸通红,断断续续地咳哭着。 “陛下,让草民瞧一瞧。”柳枫接了孩子,扒开襁褓听了听他的胸背,眉心倏然紧缩。 “怎么样?是染了风寒吗?还是因为在胞中拖得太久?他这样小,又生得这样难,是不是伤到了身子……”陆戟问。 柳枫看着他,又望了一眼慕洵,终于道:“小皇子面色发绀,确是染了肺疾,不过……”他微微阖目,慨叹一声,还是开口:“皇子本是双生,自胞中便长得小,又是早产,只怕还有先天不足之症……” “先天不足?那是何意……”他并非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先帝子嗣衰微,在陆戟之前先便有生而体弱者,便是用遍灵丹妙药,极尽调养,最终也没有挨过三冬。 “小皇子生来体弱,不足之症有如厝火积薪,只怕……草民不敢欺瞒陛下,即便养成了,恐也只是三好两歹,需时时将养着。” “怎会如此……”陆戟不可置信地抱过孩子,手指轻轻触碰在他稚嫩的小脸上,却见那孩子一面小猫似的哭着,一面却又努翘着小嘴找寻他的手指。 “……都说先天不足的孩子多半早夭,可是你看,他是能活的,他想活的,是不是?”年轻的父皇语声颤抖,似乎在向柳枫祈求一个答复,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轻轻将手指交给怀中的小婴儿吮着,看他努力地抬起眉毛,却总是睁不开狭长的一双眼睛。 柳枫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床榻边完整的一副阖家画景,胸中五味杂成。过了一会儿,他回身取物,一时脚下发虚,扶着桌面才堪堪站住。 陆戟抱着那孩子坐在床边的团凳上,见他吮得累了,哭得也累了,沉着鼻息像是要睡过去。 他转面看向榻上气息轻浅的男人,他结发的伴侣,原来不过也只是一个年轻的文生,生得清俊雅致,眉宇间甚至有些风流。便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助他持掌着江山社稷,与他相伴朝前,商利民策,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与他戮力同心,无愧祖先宗庙,却蒙不白之冤。 正当凝眸之时,慕洵忽然低抽一息,指尖微屈,缓缓张开了双目。 “凡矜?你醒了吗,凡矜!你醒了!”陆戟喜极欲泣,却碍于怀中浅浅睡去的小婴孩,只伏近慕洵面颊,轻轻地唤他。 慕洵轻舒一声,向他微一颔首,浅浅勾了勾唇角。 “你看,慕洵,这是我们小皇子,他哭累了,刚刚才睡着……”他抱着那小小的襁褓,小心的将孩子不过半只手掌大的小脸露给他的生身之人看。 面对床榻上虚弱的伴侣,他的丞相,小皇帝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这个孩子的生而不足,他只能一面留着泪,一面高兴地宣来他们的小公主,让奶娘抱给慕洵见一见。 “小公主吃得好,睡得也香,梦里小嘴都是咧的,一看便是个讨人欢喜的性子!”奶娘是个善良大方的外戚夫人,年纪瞅着比皎月大不了几岁,抱娃娃的样子甚是娴熟。 “今后有劳二位了。”陆戟将皇子交给另一位奶娘,让她们带着孩子往慕洵常居的宫殿里去。 皇帝的这声敬语更像是一句称赞与托付,两位贤顺的乳母恭敬地告退,面带微笑着被内侍领向远方。 当陆戟再次转过脸时,恰巧看到一颗琉璃般闪着光华的珠子自慕洵的眼角滑下去,藏进他发中缝隙里。 “凡矜怎么哭了?”陆戟勾去他眼尾的水色,喉间也有些发苦:“你也欢喜的流泪了,是不是?如今你们父子平安,朕不知道有多么欢喜……” “孩子好小,比清儿还小……”慕洵轻声开口,声音尚有些干涩。 “没关系,清儿不是被我们养的很好吗?他们如今虽然小些,但将来也会长得漂亮潇洒,聪慧可爱,不会同其他孩子有什么区别。”陆戟摸摸他的脸,瞧见他苍白的面上仍尽力挂着笑意,不由鼻尖一阵酸紧:“凡矜,你受苦了……” 慕洵抬了抬胳膊,似是很沉。他的手指将要触及陆戟面颊的时候,陆戟即便正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眸,却依然轻而易举地察觉到那种强而为之的颤意。 陆戟握住他虚弱发抖的手,将手掌贴于自己的面颊上,语声含情,脉脉温存,他一刻不离地与慕洵相望着:“手好凉,你如今体弱,是不是还觉得冷?” 慕洵并未答复,只是深深凝视着他,眸中染着鲜见而浓烈的情愫,像一汪涌泉,清澈热烈,永无尽时。 陆戟不自禁地想要吻他,浅浅的,不敢大动,像用指腹拾起一枚玉棋那样,小心翼翼地与他相拥。 可慕洵眸中的热烈翻滚出来,化成实在的一串流珠,一颗一颗,渐不分明的汇在泪迹里。 他的手臂颤抖得很厉害,陆戟便更用力地握住他,胸中徒升一息寻不清的焦灼,好像快要溺水。 “近日陛下机务缠身,世故多烦扰,本不应囿于此间……皆因……因微臣罔及君谏,只顾自全……洵非并介,表里总是无一,每每苛责自困,自警兼善天下,清介自守,然既尽为而犹无功,实在有愧……今日陛下弄璋喜瓦,臣不胜欢喜……只憾……只憾日薄西山,不能躬亲抚养……” “慕凡矜,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不要说,朕不准你说……”陆戟恍然之间似乎触到了那抹焦灼的尾烟,刺得他心口暗痛。他抓不住那种痛感,只能更紧地攥住慕洵的手:“无论什么,都不要说。” 慕洵张了张口,一时有些声哑,盈着泪的笑容凄楚浅淡,他的嘴角颤抖着,勉强地保持着那道好看的弧度,眼中情意更浓: “子峣,对不起……” 紧接着,慕洵似乎哼笑了一声,或是轻快地舒出一口叹息,任凭陆戟如何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掌,拥住他的身体,或是并非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的手臂不再颤抖,困倦地阖上了眼。 “凡矜?凡矜!慕洵!!慕……来人!快宣柳枫!!”陆戟一声高过一声地唤他,他面色惊恐地望向柳枫,像失魂的陆兽,漫天洪水倾压过来。 柳枫闻声而起,手中茶水冰冷,竟也来不及吞下。他头晕得厉害,低热连绵,悄然攀升,如今也只强撑着一股力气,拖着身子去探慕洵产虚的脉象。 再探。 柳枫呼吸微滞,头顶一麻,眼前登时清明几分。他掀开被褥,一瞬心惊,近乎脱力地往后倒去。 慕洵不知何时出的血,血光洇透了半榻的绣色,浸出满帐伤恸。 柳枫跌坐于地,几乎没有力气趴回床边。 陆戟见他这副神色,怒不可遏地将人拎起来,他语声狠戾,神色却几经变换,尽化央求:“你救救他!柳枫!朕命你救他!” 柳枫未愠,目中皆是不忍,眼含泪色地问他:“陛下能否告诉草民,覆水如何堪收?” 陆戟猝然一怔。 暖阁外长云虚浮,日光渐蔽,风中依然怀有冬日的肃杀之感。 皇城殿外疏朗静阔,可楼阁硕大,人烟寥寥,进出的宫人脚步轻悄,远远看去,便是成条或成簇的复刻珠点,是恢宏冷漠的宫殿书檐下并不起眼的小小注脚。 这些壮丽的殿宇用大气磅礴的华贵面貌掩盖它慎独的底色,向路过它们的每一个君王展示着那份麻木不仁的寒意。 覆水如何堪收? 覆水如何堪收…… 皇帝目光怔滞,这似乎是一句表里如一的诘问,问他何为气之将竭,血之将尽,何为日薄西山,朝不保夕,何为若无昨日,何堪今朝…… ——他如今的身子,最好还是别做丞相。 他想起柳枫的话。 柳枫并非没有提醒过他。正相反,他说过很多次。 ——陛下以为这世间为何鲜少有男子委身人下? ——劳烦陛下命人煎了给他喝,他如今是不愿听草民的了。 ——陛下当早日考虑草民过去说的话,寻疾问诊时,柳枫从无戏言。 …… 陆戟放下手,难以置信地伏回榻前,口中喃喃念着:“……不可能,凡矜说过要同我天长地久,他决计不会如此……凡矜,你与我发过誓的,那人我们交杯共饮,你说过,今生要与我得尽春华,你我凤萧合奏,今昔……” 陆戟徒然顿住。 那日火幔红烛,他说: 愿你我二人,鸿案相庄,得尽春华,凤萧合奏,今昔共享。 陆戟胸中一沉。 他凑近慕洵沉静的面容,将手掌放在他心口的位置上。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啊。 那日,他举起一杯游春,祝他椿庭日永,喜瓦弄璋,愿他二人得尽春华,今昔共享。 今日,他说对不起。 慕洵究竟对不起他什么? 他日复一日的忙于朝政,为何独独可以将北境塘报视若无睹? 明知皇帝有意欺瞒,他为能够何佯作不知,与朝臣周旋出一团和气? 慕洵究竟是对不起他的春华今昔,还是对不起他,许给他的只能是,春华和今昔? -------------------- 做了并不影响情节的修改,不先改了总感觉写不下去? 第70章 ================ 日光晦黯,长风吹嘘。宫殿在这份并不清朗的天色下呈现出它光华浮表下鲜为人知的暗调。 皎月穿着她往日常穿的一件藕色冬衣,同宫里统一的紫褐色冬装不同,总在成群的小宫女里显得出挑。她性子好,招人喜欢,又常抵不住被那风筝、毽子的引去,和宫里一般大的女孩儿们嬉闹起来的时候,一双水润润的杏眼一眨一眨,像洗墨池子里游出了一尾金鱼。 她自幼跟在慕洵身边,说是婢女,实则便是由慕洵伴着长大,以至于站在年龄相仿的一众小宫女中间,总显得高出一截儿个头。小姑娘细腻敏感,跑去向宫中嬷嬷吐露心忧,疑心自己是不是长得太快,为什么同旁人不相同。嬷嬷拉她坐在榻上,望向窗外轻叹一声,说,姑娘命好,不必像咱们这些自幼入宫的,整日低眉顺眼的恭敬惯了,身子就再难打直。 皎月想了想,没再说话,回屋换过那紫褐色的袄子,又跑去同姑娘们笑闹。 后来慕洵身子愈沉,需她搭手帮忙的事情多了,就收了玩儿心。她既深知慕洵不常主动开口唤她,便只好时常随侍左右,研墨沏茶,嘱咐他用膳休息。 赴蒋府那日清晨她又穿了这件浅色衣裳,本是要去宫外寺庙祈福,为大人,也为皇帝与皇子们求得平安美满,一生顺遂。可谁料这衣裳一穿便脱不下身来,昨夜一宵未寝,衣袖上洇着大片水渍,裙摆沾了灰尘,更有底衣不舒适地贴在身上,加之大半日未进食水,让这小姑娘从内到外地透露出憔悴可怜的模样。 她焦急的疾行在宫墙之中,怀中紧紧抱着一团棉布,一言不发地向坤天门外奔去。 方德贵的嗓音是率先到的: “皎月姑娘!万不可在此时进去!皎月姑娘!” 彼时皇帝将自己的外袍盖在慕洵身上,连着被褥将他裹紧。他将慕洵冰冷的手捂在心口,耳畔是自己轰鸣的心跳。他在口中喃喃不绝: “凡矜怕冷,别冻着了。朕知道你累得很,怀身子累,做丞相累,陪朕也累,你不愿把自己的将来许给朕,亦是不敢许给朕……朕都不怪你,朕怕你辛苦,你也将计就计的同朕做戏,朕亦不怨你,朕怎么会怨你呢?朕不明白你因何要道歉,我不明白,凡矜,老师……陆子峣哪里受你亏欠,他只恨这满腔的火,烧不尽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心!他厌恨那没完没了的参本,厌恨那些言官一面受你维护,一面还要参你逾矩怠政,说你只手遮天目无法度,仅仅只是因为你近日不便登朝……凡矜,他们说你在宫中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说你在其位而未尽其事,你倒是同朕说说,你都荣华享乐于何处?他们在府中消遣,同美人作伴,于酒楼议论你的时候,你却在做什么?你的手好冷,快要冷到朕心里去了……你挑灯翻阅治灾古籍的时候,你挺着身子同他们议政的时候,你坐在膳桌前,望着几盘清简菜式也向朕面露难色的时候,他们却有谁来为你分辩吗?前几日你乏得昏在车辇里,昨日你发着痛的与朕思虑战策,今晨他们于外叫嚣的时候,你痛得脱力了,还伏在朕的肩上让朕冷静……朕能替你动怒,却如何能替你遭难流血?朕的胸膛能替你捂热双手,你却能回朕一份生气吗……”他几乎扑伏在慕洵胸前,然却只是将脸小心贴在他胸膛单薄褶皱的衣料上,他用尽全力地与他贴近,却又仿佛生怕扰了他的安睡。 “这是……”陆戟双瞳倏然一凛,将手轻轻探入慕洵的襟内,无声片刻。他突然喊道:"柳枫!来人!他、他的心脉!朕摸到……凡矜尚未……尚未……"皇帝视线模糊,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水。 柳枫伏倒在床沿,被皇帝一声惊起,他头痛欲裂,竟一时不知方才自己究竟是因高热身乏而昏睡过去,还是因伤痛过甚而短暂昏厥。 他探了心脉,确觉掌下仍有微动,随即再探鼻息,阖目轻叹,而后由一旁摊开的布巾中取出长针来。 见他如此动作,陆戟眸中微亮,急迫的张口,却发不出任何音调。 寂静非常的暖阁中能听见炭火噼剥作响的声音,柳枫长针施下,开口盖过皇帝呼吸间的喉音:“陛下江山未定,他撇不开身的。” 不及陆戟回应,暖阁门外突然想起一声带着啜泣幼声:“呜……爹爹……” 陆戟一听那声音,眼泪顷落。 他大步开门,见皎月抱着一团暖布,搂着清儿,俩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皆不作声,只在看见他的一瞬之后,小陆清才抽抽噎噎地放声瘪开了嘴。 -------------------- 复健一下 第71章 ================ 深春夏至,繁华似锦。通往各个州城的驿馆客栈生意愈渐兴旺,路边的茶水摊子和官道民途中的车马行人一簇一簇的涌现出来。 皇城至远的南边,翠莺语乱,万象更新。柳州、苍州、坞山郡……凡有市,皆喧闹,灶火枯香,酒香萦巷,大有一副天福庇佑,国泰民安的胜景。北境边界飘出的狼烟灭下去,营地伙房第一缕淡灰色的炊烟和着清脆的马哨声飞快地穿越林间栈道,淌过浅溪河流,带着安定的捷报传到皇城的中心。 可世事总不尽欢,在这灾后的春日,战乱平息的欢腾声下,皇宫中的某些地方似乎仍然停滞在大雪尚未褪尽的那一天。 陆戟下了早朝,远远地便瞧见了候在大殿之外的儿子,陆清小小的身体抱靠在廊柱边上,身边的内侍和婢女高高低低地劝着,让他早些回殿里去,莫要在外贪玩儿受了风寒。而向来听话的陆清却直直盯着远处的金銮大殿,看着他的父皇从远处走过来。 “父皇,想见爹爹。”不等陆戟站定,小娃娃就迫不及待去拉他缎面攒金的龙袍。 陆戟俯下身子将他抱起来,微微笑道:“走,我们见爹爹去。” 自那日慕洵失血昏迷,每日的探望相叙几乎成了父子二人的功课。 如今已入深春,褪衣时节却回了一阵短寒,只好在清儿被他抱在怀里,儿人走在一片清疏里,却也不冷。 慕洵仍睡在坤天门外的那座暖阁里,正如他先前说的,暖阁靠近朝殿,且无前朝后宫之隔,因而无论陆戟如何伴他,都没有将朝政滞缓搁置。 今日是回寒天,暖阁的阁门却难得开着。皎月听见声响,恭敬地出门相迎,而后退至门外,为他们留下一席私语之地。 清儿挣开父皇的怀抱跨进屋里,一溜小跑来到床边,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慕洵的手指。 陆戟走进,手掌抚摸在儿子的小小肩膀上,俯下身轻轻握住慕洵的手。 “张继来信说,已在回城路上了。只可惜柳枫前日里身子不大好,医馆也不能总离了他,便派了几个得力的随他回去。若是他还在宫里,得了这消息应当很高兴吧。”皇帝伸手捋了捋慕洵颊边的发丝,仿佛他并非昏睡,而只是阖目假寐着,“孩子们的名字定下了,我这些日子总在斟酌,只怕顾虑不周。朕幼时总因名讳遭人议论,说‘戟’字重杀伐而轻韬略,朕并非先皇主意之子,只有你告诉朕,‘戟’字左朝右武,为曰制衡。朕自不希望朕的孩子们会因名讳而遭人口舌,因而取了‘灵’、‘铭’二字。公主陆灵,愿她有如山川之钟灵毓秀,亦愿她有如你一般的灵心慧性。而那个小的,取了‘铭之’二字,铭字属金,贵重坚硬,之字意远……” 陆戟顿了顿,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扯出些许笑意,转而言道:“凡矜,听说城南的山寺上桃花未败,清儿和我都想去见一见。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同去。” “爹爹,爹爹!” 突然间,清儿一下握住慕洵的手指,小小的身子几乎扑倒在床榻上。 陆戟循声望向儿子,耳边却闻见一声细微的呼唤: “清儿……” 他惊声抬头,只见到一双朦着倦意,却又清澈幽深的眸子。 “爹爹!爹爹醒了!”清儿大声呼唤,喜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大人!”皎月闻声进屋,顾不得逾矩,跪伏在床头稍稍靠后的位置,杏眼含泪,却高兴地笑了。 唯独一身金缎龙袍的陆戟并不做声,他与那双眸子对视良久,试图张了张口,却只是发出一阵断续而难以成调的呜咽声,将英俊的面庞埋在慕洵身上那尚不轻薄的锦被之中,紧紧将他抱住。 “春日身乏,是怠懒了些日子。”慕洵抬手,长久的昏睡脱力之下只能勉强碰上父子二人伏在榻上的衣摆,他喉中干渴,声气低弱,只仰了面尽力宽慰,微微笑道:“这几日睡着听着,恍然发觉陛下确已长成,我如今恐怕再教不了子峣什么了。” 陆戟努力克制着澎湃的心绪,抬眸的瞬间,还是按捺不住地带下一颗泪珠:“老师受累了……”他吻下去。 陆戟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慕洵以师徒相称,从此以后,他们是君臣,是父母,是这秀丽江山之下,浩瀚宫殿之中最亲近也最隐秘的伴侣。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他们将长久的隐身于这座富丽皇城的漩涡中央,隐身于权力的巅峰,隐身于普天之下,众口之中,成为刀笔吏挥下的一道墨迹。 刀笔吏将这对新朝臣子的故事浓墨重彩的记录在册,至于后世人如何评说他们,是沽名钓誉,还是扬清扫浊,那便不是他这个小小笔官的功过了。 -------------------- 正文部分71/72 第72章 尾声 ===================== 陆清十七岁这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初小小的奶娃娃,如今已长成宫宇中琼林玉树、长身鹤立的太子。 时值四月中,天色清朗,海棠盛放。 “皇姐,你怎么又不去上课,待在我这儿躲清闲?”陆铭之靠在墙边,神情恹恹,支了手肘撑在桌案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同胞阿姐占着躺椅装读书。 “我正学着呢。”陆灵头也不抬,应道。 “昨晚才听父皇说过,你成日去跑马场偷师,公学那边还没教到这一本。”陆铭之清了清嗓子,另寻了团凳坐下。 “昨晚父皇和爹爹来了?”陆灵放下书卷,一骨碌坐起来,皱着眉头打量他:“这几日这样暖和,你还是病了?” “是。”他轻咳两声,胸中共鸣:“不然干爹怎么会带张妹妹过来,还劳你逃学来这里等。” 陆灵这才定了神,见他确是一副病中模样,心下不免愧疚,起身将躺椅让出来:“你的身子,还是需当心些,进来时你就应当同我说的。” “你满心都是同张妹妹玩,方才书都倒着,眉毛乱飞,哪还顾得我了。” “我不顾得你,你却有父皇和爹爹照顾,大哥也喜欢同你说话。”陆灵努努嘴,目光里隐隐生出些落寂。 “皇姐每日若是跑完马不要倒头就睡,便会见到父皇和爹爹的。”陆铭之看着自家姐姐,明明是将要及笄的年纪了,却还似小孩子那般,到底是没什么忧愁的公主。 陆灵哑然,却听他接着说:“大哥常同我说话,无非是些添衣的嘱咐,考论学问,想必你也不愿。你骑马射箭的时候父皇和大哥抢着教你,我还不是只有避风站着的份。” 这姐弟俩皆是半大少年,争风吃醋的话茬从未消停过。 彼时御书房里仍摆着两张书案。方德贵推开屋门,让身后的两位小太监去给炭炉添火,自己则绕回寝处呷了口凉茶,再回到屋旁候着。 不及君相二人走近,炭炉的暖意便盖过回春寒气溢散出来。 二人在屋中站定,陆戟伸手将丞相襟前的披风解下,抛给身边的小厮。 行至案前,慕洵脚步生顿。他扶住桌沿,指尖连同面色,皆泛出苍白。 “子峣,我有些累了。”他无可奈何地微笑。 陆子峣站在他身旁,用指尖托住他鬓边的一缕银色,并不言语。 “可惜清儿年岁尚青,比当年你来我府上喝酒时还小些。”慕洵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再看他手上捧着的一簇华发,不由怀念道:“春去花还在,岁月总催人。如今正是盛和之际,我也需得放手了。” “清儿五岁时你便生了这一簇鹤发,若不是……若不是那时受的劳伤,你我何至要在此时……”陆戟似是不忍,只转话问到:“柳枫不曾来过吗?” “上月他来请脉,还是照例骂了两句,再不来了。”慕洵看着他,不曾移目:“早已是回天乏术的身子,你我都知道的。” “今日请他来看铭之,他也不来同你招呼一声。” “他不是爱规矩的,被我气了这么些年,脾性也磨顿了,索性去过原本的快活日子,岂不更好。” “凡矜安排,自是好的。”陆戟装作不经意的附和他,却全然看破了他的意思:“罢了,清儿有忠英教,朝上亦有刘柯、裴秉文他们,你我亦可安心。这孩子早慧,少年君主,当能做的比朕好。” 申正,宫门下钥。 方德贵行至太子宫中,宣旨取奏。 太子陆清,继位正统。 与此同时,太上皇与左相于御书房悄然失踪,一时间,皇城内外流言四起。 有言说先皇驾崩,左相失势自尽;有言说左相病逝,先皇哀恸过甚,猝然而去;亦有言说,皇权之下,本无父子,何须多言。 只有陆清知道,他的两位父亲隐居在了这片浩瀚江山的某处,他们或许正作诗饮茶,静看这片盛世之景。 第二年秋天,有朝臣上奏,奏曰:城南山中或现异兽,农者入山采药,但闻其嚎声凄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古来异兽现世,皆乃祥瑞之兆。 皇帝阅之,批曰:荒唐! 数年之后,公主于城南山中猎鹿,偶经山寺,但见桃花遍处,落英缤纷。远处有一白衣僧人,端坐树下,左拳紧握,早已圆寂。 公主胆大,上前掰开那枯瘦僧人的拳头,只见其掌中空空,唯有一缕银发。 那缕银发半掺花色,绾在一起,似是合髻的信物。 过了几日,皇帝祭天归来,公主入宫赴宴,席间谈及此事,却见皇帝饮酒落泪。 问之,帝曰不晓。 —全文完— ==================== # 番外 ==================== 张柳番外1 =================== *写一写张将军和柳神医 张继回城那日,皇城内外热闹非凡。街锣巷鼓,城门若市,临近城郊的行军道旁无不挤满兴奋好奇的人们,百官恭候相迎,遍地奏唱着凯歌。 张继坐在马上,起初还有些隐忧。这是堪比圣驾亲归的仪制,即便他与陛下情同手足,再大的功勋也不该揽得这样的殊荣,不过归程途中听闻慕相苏醒,想来陛下龙颜大悦,这份夸张行事也未必只为庆祝他凯旋。 这倒是很像陆戟年幼时的做派,高兴便是高兴,顾不上什么仪礼纲纪,也全然不管他这个将军的死活。只可惜这份隐忧在张继心中不过一闪,倘若他有心去看那百官神色,自然能在当中看到不少艳羡或是忌惮的脸孔,然后静待着在往后的十天半月里被明里暗里地参上数笔。 当武将自然是有这等好处,不用亲自苟且在成片的口诛笔伐当中,挨不着谏官的骂,也没人敢来讨打。 当坐骑靠近欢呼喧闹的人群时,他骑马高过众人,只需余光,便可不失威仪的四处偷望。 男男女女,黄发垂髫,想要一睹将军风采的人群簇拥着他骏马的蹄声蜂拥蠕动。 身边人挤在一起抬脸望着他,白净的书生脸不少,只是都太斯文,不像他。站在人群后面有个身量齐整的,衣裳太新,冠发太齐,也不像他。远处倒是有个背着身的布衣男子,背着个竹筐兀自远走,一副对街边震耳欲聋的热闹毫无兴致的模样。 张继心口突突地跳,单手握住缰绳,伸手在怀中摸出一个小罐,攥在手里,刚要张口,却见那人想起什么似的,侧身从竹筐里掏出一只小鸡崽儿捧在掌中抚摸,露出小半张侧脸。 不是他。 张继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想见的人没见到,他固然失落,却也帮着想好了借口。 人群太密,他定是没看清他。 方得贵笑脸相迎,说陛下眼下正忙,抽不开身,特遣他前来恭迎将军凯旋。 想来慕相方醒,他们的好陛下定然不舍得抽身前来,张继在心里暗骂了句重色轻友,嘴边倒是正经应道:“那就有劳方公公。” 面见天子之前,张继照例要梳洗更衣。他在宫里有个固定的更衣处所,宫殿布置的精简干练,有时忙起来错过了宫门下钥,便索性就在这睡下。 熟悉的殿厅与往日别无二致,可他一面更衣,一面却又总是情难自禁地回想起某天,他在这里为那个人束发,同他互呛,又看着他满脸不情愿地接过果子烧饼,再口是心非地离开。 他应该是在皇宫里。张继想,怪不得没在街上瞧见,想来挚友初醒,他一定会去宫中帮忙。 他们在冰天雪地的皇宫相遇,也在银装素裹的皇宫道别,那么这一回,他们同样应该在这冬去春来的皇宫里重逢。 一别三月有余,也不知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定然是胖了,他可从来不在吃食上亏待自己。 张继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将手上始终握着的一小罐东西重新放入怀中,套上外衣笑得直摇头。 看在他得胜归来,不,看在慕大人醒来的份上,但愿陛下迁就那人一些,别再那么剑拔弩张,连带他也觉得脑袋别在裤腰上。 果不其然,陆戟还是在那间离朝堂不远的暖阁中召见的他。 素屏遮挡住阁内的人影,他一直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似乎听到两三低语,待方得贵开门请他,他便大步踏进了屋去。 暖阁不大,屏内的摆置称得上一览无余。 慕洵靠在床上,陆戟便坐着一旁的团凳,摆了案几在身旁。扎着漂亮辫子的皎月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中书卷,见他进来,熟稔地搬了凳子给他。 张继没坐,抱拳行礼道: “参见陛下,慕相。” “平身平身,快坐吧。”这屋里没有陆戟真正当作臣子的人在,他便也不愿端着,挥了挥袖子让他自便。 “恭贺将军凯旋。”慕洵并未束冠,微微颔首笑道:“抱病之身,还请将军恕慕某失仪。” “慕大人身体要紧。”张继甚至不消多看他,便也知道慕洵当是无力起身相见。只是谨守礼节地与他相视一眼,虽仍心惊于慕洵的消瘦嶙峋,却并不多言。 他心有余悸地将屋内扫视一通,确认那个人不在,胸中空留一声叹息。 “你今日凯旋,于情于理,朕是想留你在宫里大醉一场的。”陆戟看他眼底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心下也十分了然,干脆说道:“罢了,想来你没心思同朕喝酒,柳枫前几日身子不适回医馆去了,朕拨了几个御医给他,你若担心便去瞧瞧吧,赏赐我让方得贵派人给你搬府里。” “多谢陛下。”张继本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话更是魂也飞了,恭敬地行礼出门之后,便甩了领路的小太监一路往宫门赶,而后翻身上马,向街角医馆飞驰而去。 “凡矜你看看,重色轻友!”陆戟指着门风笑他。 慕洵抬眸浅笑,于心中暗道:若论起这个,你陆子峣也是不遑多让。 只下一秒,他嘴角一敛,眉心微皱,一度昏眩将倒。 陆戟像是见惯了这场景,伸手将他倒向帐外的身子扶住,皎月放下手中书简,露出袖下藏起的药碟,从中取出一枚放在慕洵舌尖。 “凡矜若是实在想睡,可以小憩一会儿。”陆戟知道他听得见,只是力不从心,无法回应于他。 张继想过他柳神医会在各路御医面前作威作福,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在宫里等他,也想过他会夜以继日的照顾挚友,把自己折腾得面黄肌瘦,等着他把天南海北的吃食送到手上,但他从未想过他柳枫会告病回家。 边关的信报上只有陆戟潦草的几句嘱咐,他一度察觉慕洵情况不好,只是不想,自那日他奉旨前往北境,宫中的雪迹便始终不曾化去,方才暖阁中轻松快意地语句,甚至是屋中三人排演出的一幕阖家之戏。 这位大胜而归的将军成为了江山稳固最好的见证者,可他不曾想到,这份天下太平的表象,并不会安分地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顶,于皇帝如此,于百姓如此,于他,亦是如此。 -------------------- 先开个头,不然我老是拖延哈哈 张柳番外2 =================== 皇城自军阵归来的喧哗过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寻常,街头的馄饨铺子生意大好,桌满椅满,食客们脑袋挨着脑袋,馄饨入水的扑嘟声和着小桌前餍足的慨叹,成为繁荣长街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道赏味之景。 与之相比,街角的医馆倒显得有些空落,张继栓了马,和铺子老板打过招呼后端了碗小馄饨进门。 一进屋,张继隐约觉得医馆正堂似乎比往日昏暗许多,柜台前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药童在厅中的角落里碾药。他走近那小童身边,发现是常去将军府上学账的阿冬。 阿冬幼年受过心创,看起来呆呆的,张继以为他聋哑,可府上账房先生试着教了他两次,发现这孩子不仅听得见,脑子也快得很,只是畏生,又不能说话,才显得没那么机灵。 “阿冬,你柳枫师父呢?” 阿冬看到他,突然撂下药碾子,像只受了惊的小羊羔子似的,弹起来就往后院跑。 张继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这小童怕生,平日在将军府里学账的时候,见到军纪严肃的手下都对他颇有敬意,就总是免不得有些敬畏他。 可敬畏归敬畏,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再见到他时阿冬也会学着账房,对他颇识礼数地作个揖,只是不知今日他缘何如此? 通向后院的木门虚掩着,院子里依旧弥漫着药草甘苦的香气,药炉上腾着药,愈往里走,药草香气愈重,熟悉的气味萦在鼻尖,一直延伸到他并不陌生的后屋中。 寻着阿冬飞奔的方向看去,小童一溜烟窜到柳枫的寝屋里,飞快地带上了屋门。 “柳枫?”他走到屋前,瞧见屋门没有打开的意思,便只站在门外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手中端着的小馄饨面衣清薄,隐约露出肉粉色的内馅,汤底微微泛着熬出的乳色,漂亮的油花和青翠的葱粒飘在碗面,在这临近午餐的时分,很难不令人垂涎。 片刻后,屋门吱呀一声,缓慢的开了。 张继张目望进,只见柳枫靠坐在床中,裹着被子看向他,一副病恹恹地神色。见他进来,勉强露了个笑脸,全然没有平日那副随时随地炸炮仗似的模样。 “张将军,你回来啦。”这话说得倒是熟稔,却似乎不是那么雀跃。 张继皱了皱眉,两步上前,放下碗,伸手贴上他的额头:“病得很厉害吗?瞧你瘦了不少。” 柳枫扒拉开他的手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转脸对床边抓着衣角的小童说:“阿冬,照着这个煎一副,记得把炉子照看好。” 小童楞楞地接过纸,看了张继一眼,便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张继觉得阿冬的眼神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只听到耳边传来柳枫的声音: “将军得胜归来,我很欢喜。” “能带领大军平安凯旋,还要多亏你吉言。”张继笑着从怀中摸出那小罐的物什,摊开手掌,正是一罐尚未开封的上好伤药,“临走时柳公子嘱我完璧归赵,本将今日特来送还。” 柳枫看了一眼药罐,明显有一瞬的愣神,而后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见柳枫靠着没动,他便自顾寻着地方,这才发现床脚的矮凳上放着一崭新的医箱。 “这箱子还好用吗?我寻了军营里工匠打的,虽谈不上多精致,但总要比你先前用的那个牢靠。”张继暗自勾了勾唇角,提了药箱放在面前,掀开盖子将伤药放回了原处。 柳枫依旧没答话,只是沉沉望着他。 “怎么,三月不见,生分了?”张继看向他,见他盯着自己,神色忧愁,倒是一副不曾见到的模样:“我原以为你会去城门瞧我一瞧,再不济也在宫里,你这身子可倒好,非捡着我回来的时候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也是,该不该做,咱们也都做过了。” “张继……孩子可能保不住了。”柳枫皱着眉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张继笑意一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见他眼眶湿润,不禁面色微沉:“柳神医,纵然皇子体弱,此等大事可不好随意定论。” “我说的是这个。”他突然掀开被角,伸手抓住张继的手掌,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张继在不明所以和恍然错愕地交集之中轻易地触到那一抹不同寻常地弧度。待他反应出那团微妙地隆起并非玩笑,突然惊道:“你有孕了?!” 说话的瞬间,他忆起出征那日,二人在回皇城的马车上压低声音的颤抖。 那本不该是一场欲事。 “那几日形势危急,慕洵失血昏迷,小皇子又早产多病,我忙碌中竟忘了服药。不曾想这孩子……”柳枫攥住他的手腕,却僵持在半空:“张继,我本无意与你有这等牵绊。” 正说着,他突然松开手,脊背微躬,掐着腰侧别过眼去:“将军回吧,皇宫里还有接风宴请,今晚我这儿恐怕不便招待。” 张继瞳仁颤动,张口无言:“你……” 正在二人沉默之际,阿冬端着药碗走进来,一声不响地站到了床边。 柳枫刚托了碗沿,却被张继拦手阻下:“这是什么药?” “后悔药。”柳枫看了他一眼,绕过他的手臂仰面饮下。 张继难以相信这是柳枫亲口之语,纵然这个孩子是出于意外,可这毕竟是他二人的骨血,他何以如此绝情? “柳枫!”张继抢过他手中的药碗,汤匙应声甩出,摔碎在地上。 只是为时已晚。 柳枫平静地看着他的神思复杂的双眼,喉骨滚动,咽下最后一口汤药。 张继瞬时起身,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道:“你……你怎能如此……” “张继,于我而言,你我情缘不过露水,无需瓜葛至此……更何况这个……这个孩子……呃……”柳枫蜷倒下去,面色仿佛更加苍白一分。他深知药效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快,多半是腹中的幼子尘缘将近,却难以割舍与他。 他行事从来遵循本心,最是不善说谎。 这一点,张继看得比他自己更加明白。 -------------------- 国庆尽量让柳枫生完,生完再安排ABO生一轮(心若在梦就在 张柳番外3 =================== “你这骗子。”比起愠怒,张继更多的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他知道,这是徒然升起的揪心与心痛,“你若是那狠决之人,早便也不留它了。” 柳枫浮着薄汗,不想与他多言,只是微微欠着身子,缩在被褥中承受腹中痛楚。 “柳枫,稚子何辜?” 对方依旧沉默,张继知道这其中定然有很多故事。可柳枫不想说,也正没有力气同他坦言。张继于是便俯身握住柳枫的肩头,这地方比之前单薄了不少,令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扶住他,像扶住一只生病倒下的小马驹。他靠近柳枫的脸颊,低声问道:“今日你恐怕难熬,容我留下陪陪你吧?” “别。”柳枫拒绝得干脆。 “为什么?”张继自问自答:“你在说气话。” “一切都很荒唐,将军不觉得吗?”柳枫声音发虚,语调却与平日并无二致,“你我情分绵薄,根本没到这份上,况且……” 张继就那么与他对视着,泪水过处留痕,但柳枫目色决然,似乎用瞬间做出了某种很重要的决定。 他掀开被角,露出身上单薄的衣衫,掌心放在胸口与小腹上:“不论是这里、还是这里,都太痛了。” 张继与他相识几载,知他生来便不耐疼痛,自己在军营里断胳膊断腿见惯了,身上伤疤新叠旧旧叠新,有时候突然见着两道浅口子,却左右都寻不出哪里得来的。哪像柳枫这般金贵,面上是个东奔西跑的操劳性子,实则干不出几日身子就要发虚,便是同他行那事多次了,也每每疼得掉泪,干一宿便要将养三天,天生是个娇骨头,却偏偏是个火性子,劲头上来什么都能忍下,除了狠话和脾气。 因而张继总怕他恼,也总怕他不恼。 眼下,他便面无愠色。 “这孩子来得不巧,你我都尚未考虑过要如何为人父母,它大约是探得我心,不愿留,我也强留不住。” 张继其实早已心下了然,知是他二人与这孩子无缘。他与柳枫行事殊途,却都是看尽生死之人,柳枫既如此说,只怕早已用尽了办法。 “吃不吃馄饨?”张继话锋一转,“或者让阿冬熬些米粥来,你多少用些,腹中好歹添些暖。” 柳枫没再犟着他,唤来阿冬吩咐几句,让他别忘了在米粥里放些糖。 “柳神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自己这时候还有心思嘴馋。”张继见他状态尚佳,以为他没事儿,这边还调笑了一句。 “我今日喝了太多药,口苦。”柳枫缓了会儿劲,单衣倚在床边。张继坐在一旁和他闲聊,免不得眼睛与心思都往一处跑。 柳枫见状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衣服揭开一点:“你再摸一摸吧,就要没机会了。” 小腹处弧度微小,却仍能看出那里与三个月之前确有差异。 张继见他下腹微红,细看之下竟是点点针眼,他轻抚上去,只觉掌下一片冰冷,胸中五味杂陈,满心酸涩,口中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和你吃撑的时候不大一样。”张继捂着那一小团,只觉得触感微变,“有点硬。” “废话。”柳枫起了疼,忍不住骂他,“比你还会烦人。” “是吗……它烦人吗?” “烦……你怎么、你哭什么?”柳枫刚昂着头微微吸气,只觉得张继声音不大寻常,皱着眉看他一眼,竟发现他眼角有泪光,顷刻来了火:“我难受了两三个月都没哭,你如今倒在这……嘶……” 柳枫不吱声了,张继知是那药力上来,心中更加牵扯,他抹抹眼泪,如实相告道:“自然是担心你,我今日才知……一别三月,你为我受这些辛苦……” “……将军好会多想,”柳枫咬着牙回他:“我不过想给自己留个后,如今没这气运,便也不会多留恋。” “那便当我多想了!”张继一时气他嘴硬,立刻顺了他的话,反将柳枫噎了,“柳神医休息吧,我去帮阿冬看看火。”他伸手提了被子将柳枫一盖,边上揶了揶,便去寻了阿冬。 将军前脚出了屋子,柳枫精神一泄,面色更白了几分。 他合上眸子,手掌托住那冰凉而不堪一捧的微隆处,稍稍加了些力道,好似要阻止它的坠意。 怎么就等不了了呢?他在心底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就等不了来这世间看上一遭,看看春花秋果,霁月风光?你是害怕生老病死,还是害怕爹爹打骂,亦或是,害怕你不是爹爹和父亲心悦而生下的宝贝?莫不是爹爹说的那些难听话语中伤了你? 傻孩子,难道……你听不见爹爹的心吗…… 医馆后院冒着腾腾热气,小阿冬认真地看着火,身边摆着先前尚未倒掉的药炉与药碗。 张继来时奔的急,未曾留意满地的炉罐,心中不免疑惑:“阿冬,今日医馆很忙?” 阿冬摇摇头,比了个闭门的手势。 张继这才想起他来时门外的冷清,想来柳枫大抵晨时便不舒服,今日医馆也就并未开门,那这些碗罐……他将地上垒起的药碗数了数,算上屋中的,竟有十二三个。 “这里竟都是他用的药?”他看着那大小药罐,见里头药渣尚存,不免取出一撮看了看,大抵是些黄岑、砂仁、杜仲之类,他在战场多见负伤,多少识得些益气止血的药材,“怎么这样多……” 阿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锅里的米粥,小腿飞快地跑进自己住的小厢房,取来一摞纸张递给张继。 “药方?”他看着纸张上头的字迹,不太好看,但他很熟悉,是柳枫的字,“就是这些罐子里的?” 阿冬点头。 张继翻看着那些药方,只见越到后面的,涂改越多,药量似乎也更重,只可惜他对此并无精通,只识得当中一些常见基础的药材,和几味能临时止血的草药,却并不知道它们更具体的作用。 翻至最后一张,他看到了两味熟悉又陌生的名贵药材,那显然是宫里才有的东西,想是陛下亲赏,或是太医院那边的阿谀之物。 “这都是些什么方子,你晓得吗?”张继见阿冬比划着什么,可他没看懂,大概是药材方面的术语,他便俯下身子,摊开手掌让阿冬拿手指写给他,“我不通药理,你写在这儿吧。”阿冬到底有些敬怕他,一笔一画很小心的写了个“保”字,张继当即反应过来:“是保胎的。” 阿冬点点头,又在他掌心写了三道横。 “三?”张继没明白他的意思,“三是什么?” 阿冬摆了手势,是三天。 张继看着小童翻飞的双手,仿佛极力要告诉他许多事情。 他说医馆已经关了三天,其他大夫都在外轮值,柳枫腹痛,痛了很久,换很多方子,呕吐,扎很多针,他悄悄地哭。 这个有口无言的小童并不能通过语言去具体描述他的所见所闻,他只能陈述事实,用最简明的手势。 张继从他的肢体里解读出断续的含义,这些含义令他胸中苦涩,拔腿飞奔回屋。 可他将要走到门外时便缓了步子,反而蹑了手脚,嗫湿了手指在纸糊的窗棂上化开一个小洞。透过小洞,柳枫蜷缩在被褥中的样子清晰可见。他确实不耐疼痛,眉心蹙在一起,吐息沉重而短促,当中揉进了难耐的嘤|咛声。 “柳枫。”张继唤了他一声,手指扒在朴素的窗雕上,并未推门。 柳枫正被汗水糊了眼,眼睛不大睁得开,听到声音勉强往房门看了一眼,见门关着,只当他要来送粥,屏息道:“你走吧,我还不想喝。” “我走了你怎么办?”张继叹气道:“你现在这样子,阿冬要吓坏了。” 柳枫听了便定睛望窗门看了看,见到那小洞,急忙用被子将头蒙了,声音一闷:“别偷看我。” “那我便正大光明地看了。”张继推门进屋,怕外头进风,反手将门关上。 他并步上前,自然地寻了床边坐下,隔着被褥轻轻抚摸柳枫的脊背。 “别碰我。”柳枫拒绝理会他的安抚,用肘挡开他的触碰,“我难受。” “我知道。”张继改成抚摸他露出被褥的一点脑袋,“别藏着了,你这样窝着肚子更痛。”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柳枫冒了脑袋,本就雪白又失血的面颊上硬是攀出一抹红晕,不知是闷的还是痛的。 “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阿冬将他知道的都说了。”张继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其实你很想要它,对吗?” 柳枫没应他,肩头却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我也很想。”张继说。 柳枫沉默良久,中间疼了两次,终于开口道:“我不知道。” “我发现它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在宫里吐了好几次,还以为是脾胃不调。慕洵九死一生,我太紧张了,昼夜难辨,茶饭不思,我当时成日昏沉,有时候睡过去,只当是忘了休息的缘故。我从未想过……从未想过竟是有它了……” “按理说,我一早便知道,人生老病死,皆有所终,可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却这样痛、呃嗯,这样痛呢?” “好了,柳枫,好了。”张继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说话,知道他大概疼得久了,思绪也有些模糊,看着门外模糊的天色暗下去,只觉得时光漫长。 阿冬的粥熬了好几遍,熬到日落乌啼,也没等到柳枫的胃口。 柳枫不是未用,却是一用便呕,他自十二三岁后便不常生病,却未料到身体的自发反应要比小产疼痛来得更清晰。分明是尚可耐得的痛,可身体已禁不住地发呕了。 张继眼见着柳枫面上血色一层层地褪,身下血色斑驳,却还是不见婴孩落下。 柳枫被愈演愈烈的腹痛罩着,原还多思多虑,浑浑说了许多,这会儿人也蒙了,只浑身发着木。 他凝住些精神,知晓久拖不成,便低声让张继由上至下循着帮他揉腹,早些将小东西顺出来。 张继心下不忍,却也只有小心地遵着他的意思帮忙。 如此又挨了一更钟,柳枫支起双膝,揉皱的单衣濡|湿的贴在身上,衣角亦染了斑驳颜色,小腹随着呼吸低微起伏,仍旧若有似无地鼓出一点。 “将军,你用些力。”柳枫被他摸了几道,实在耐不得他这杯水车薪,却也着实没力气拿着胳膊教他,只得厉声喊了句:“用些力,别怕我疼……” 他咬着牙屏息用力,将腰腹顶起一段,捉了张继下不去狠的手腕把着向小腹中压:“哼呃——” 张继目光长震,胸中一横,掌下终是加上了力道。 柳枫呻出一道长音,而后喉间一泄,身中胀坠拉扯,身下翕动张合,终是挣扎间倾吐出了那一团血肉。 二人四目相顾,却是无人敢见。 终是柳枫白着面,吐出一声颤音:“让阿冬取个盒子来。” 张继应了声,转身要去。 柳枫抓了他的衣裳,“别让他过来,他害怕。” 院中已是夜色,唯有角落的点点火光,照不全阿冬小小的脸。 张继走出屋去,见那小童仍在火上熬粥,已不知是第几遍了。 “傻孩子。”他净了净双手,脱下外裳披在小童肩上,让他取了盒子便回自己的屋子睡觉。 阿冬见他过来,忙打着手势问师父的情况。 “他无碍,有我在呢。”张继嘱咐道:“柳枫刚睡下,你也早些休息,别过去了。” 小阿冬拿着木盒,眼泪簌簌而下,却还是点点头,将木盒递给张继,背身离开。 屋中点了灯,张继甫一进去,便瞧见柳枫光了身子坐在床榻上,当即上前将他裹了,怪道:“莫不是疯了,这样见风怎么受的了!” 柳枫捧了一小团布包,原是他身上单衣裁的,包了那小团的血肉,放进木盒子里。 “带我去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它葬了。” “夜已深了,你不好受风,我去罢。”张继伸手,却不想柳枫将那盒子抱的很紧。 “将军,带我去吧。” “好。” 月落无声,天幕漆漆,只有马蹄奔走的踢踏之音。风声倏倏而过,张继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用大氅密不透风地将人裹住。 柳枫腰腹无力,只能任由身子随马背颠簸,便是铺了几层软物,那脆弱之处仍是阵阵生疼。可他只是抱着木盒缩在一片氅衣里,背后是将军温暖的胸口,张继手掌缰绳,腾出的手紧贴在柳枫的腹上,只盼能保有一点余温。 如此行至山间。 张继抱人下马,见到那惨白的面色,满心的疼。 二人在泉水山林间寻了一处地方,将木盒埋在一棵常青树旁,摞出一个小冢。 经年之后,那小冢上生出了一片青翠。 -------------------- 张柳番外预计写个7章,之后大概是写一写张妹妹是怎么出生的。 有点好奇大家想不想看陆清的故事,在想后一篇是写陆清还是写另一个故事,看看大家伙儿的想看程度 张柳番外4 =================== 金风玉露,又是一秋。 大约是气温渐落的缘故,每逢如此时节,街角医馆便人满为患。伤风感冒、咳喘燥症,屡见不鲜。柳枫这几日最是足不沾地的时候,便是夜半也时时有人敲门急喊,尤是长者小儿,病起突然,或不擅言语,家中来者往往难顾惊扰,更偶有不及蹑履,徒跣奔急的,多叫他惊魂而起,草草着衣便去。 未及半月的功夫,张继眼见他清减一圈,心中颇有微词,却也不知要同何人说去。 这日午后,张继在校场同将士们吃了些便食,转去南市提了包鸭油烧饼,而后顺其自然地拐进医馆。柳枫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闲,正于后院小憩,只留阿冬在门前磨药打盹儿。 张继见那小童昏昏欲睡着,也不打扰,只从油纸里头分出一块烧饼来,垫了张竹筛放在他手边,自行进了后院屋中去。 私闯后宅原是不合理数,但柳枫行医,在此事上向来不作规矩,且张继时来帮衬,邻里小贩多少听闻这二人关系匪浅,便也由他出入随意些。 柳枫近日觉浅,只闻得鼻尖阵阵迎着一股油香,倏然睁眼,便瞧见有人捏着小块鸭油烧饼伸在他鼻子跟前。 “啊。”他也不起身,只张嘴去接。 张继瞧他一副饭来张口的模样,笑着把饼给人喂了,调侃道:“你倒是个会享受的。” “将军肯赏,草民自然不能辜负了您的好意。”柳枫笑道。 张继看他一脸理所应当,便也装起势子,顺坡下驴,将手上还剩大半道烧饼撂回桌上,一拍手上的饼渣道:“既然柳大夫清楚自己的身份,还不起来同本将行一礼?” 柳枫一抬了抬眉,反倒背过身去躺着:“昨夜出诊熬了半宿,好生困倦呐。” “你这性子。”张继不免有些嗔笑他,借机翻上了床榻将人半压着,翻手勾了人下巴,俯身去啄。 柳枫口中吃食还未咽下,嘴上油光先被人沾去一点,当即伸手拿袖子挡了,不让他再亲,怪道:“将军也不嫌脏。” 张继知道自己讨了嫌,便不再闹他,只静静瞧着他假寐,轻声道:“瞧你这几日辛苦,我请了位澄州名厨,晚上去我那儿吃点?” “当真?”柳枫闻言撑起身,眼神顷刻亮了:“现在去吗?” “别着急,厨子又不会跑。”张继见他一副兴奋神情,嘴角亦是难放,只好一面起身扶了被子,一面乐不可支地回道:“你不若再睡会儿,瞧瞧,眼下都青着!” 柳枫哪里还有什么睡意,立马起身束发,活蹦乱跳地做客去。 将军府内整洁素净,虽比不上皇宫华贵,也比不得幕府雅致,但自有一幅草木干练洁净的模样。他与张继每过之处,皆有巡查或值守的护卫抱拳行礼,恭敬之下,更有对军纪法度的严格自守。 柳枫其实是头回光临,先前张继不敢邀他,怕他难免要被这里精干整肃的场面弄得束手束脚。可这回请来这位名厨,脾气古怪,称自己下厨有三不为,一不为攀附权贵者下厨,二不为沽名钓誉者下厨,三不为摇尾乞怜者下厨。 张继便同他说,我宴请友人,只因与他交好,他是一位悬壶医者,仁心韧性,我很欣赏。 那厨子道,将军特地寻我为厨,莫不是有求于人? 张继答,不是。 那厨子接着问,那便是君子之交,天涯知音? 张继思索一番,犹豫道,或许如此吧,我亦不知。 厨子见他反应,心中了然:小民知道了,将军心有爱慕,也有所愧。这宴请,我接下了。 眼下柳枫正跟在张继身旁,只觉得常同他待在一处,并不能时时想起他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可如今一入了将军府,张继颔首授意间,竟都平白添出两分威严,不免叫他多提了三分小心。 张继看出他神情不适,宽慰道:“别怕,军中纪律是要多些,待会儿到了内院你便舒坦了。” 柳枫点点头,嘴上倒是不软:“谁怕了,我只是不想坏了你这的规矩。” 将军府内院正如张继所说,他大约是提前遣了护卫出去,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张、柳二人带着战战兢兢的阿冬。院南是座高大的假山,院中有处桥亭,桥下是漂亮的荷花池,池外通渠,岸畔有涓涓流水之声,越过了桥亭,便是张继的寝处。 “从未想过,你竟会住在一处有水的院中。”柳枫不免惊叹,“你瞧着不像莳花弄草的人。” “是为先慈所建。”张继并不避他,“故时父亲与母亲比翼连枝,先母爱莲,先父故造此景以供其游赏。” 柳枫胸中微颤,只是轻轻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无妨,”张继垂眸看他一眼,抱了一抱柳枫肩膀:“走吧,去亭中喝茶。” 二人于是步入亭中。 柳枫见阿冬频频向那桥廊中望,知他孩童脾性,便招招手任他自己去玩儿。 不一会儿,外院有一戴甲护卫俯首进来。张继面色微沉,但未加责问,只让他有事便报。 那护卫向他耳语两句,张继随即起身,朝柳枫看了一眼,抱歉道:“有要务,且等我一柱香。” 柳枫自是不敢耽搁他,叫他处理好再回来,自己乐得自在。 他于是便望着张继一路随那护卫去了院外,兀自呷茶赏景,目光悠闲的寻了一寻阿冬。那小童也不知跑去哪里玩儿了,左右没瞧见踪影。 “……救……唔救……” 倏的,一道微小的声音传入耳畔。 “什么人?!”柳枫吓了一跳,忙四下寻找着源头。 但闻池水潺潺流动,只有微微的声响。 柳枫只觉心中惴惴,奔至桥边,张望之下仍未见到阿冬身影,他于是唤了两声:“阿冬,阿冬!” 那孩童时来学账,府中情形当比他熟悉一些。 柳枫如此安慰自己,脚步却不曾停下。 他奔过桥廊,踏足岸边,猛一回头间,竟见到在桥下目障之处有只小手在沉浮挣扎! “阿冬!”他不及多想,当即扎入水中,蹚水向桥下游去。 这池子远比看到的深。柳枫原道不过齐腰的水域,真正游去,却要漫过他的下颌,这于一个成年男子尚不属致命的深度,可对于一个不及十岁的小童,却是一道溺处。 阿冬已有些脱力下沉,只剩腿脚还在无意识地蹬踹着。 柳枫水性不过尔尔,体力也只是将就,闭气游至桥下已耗费了不少力气,再要托起一名小童的确有些困难。但他还是拼力揽住小童胁下,哪怕挣扎间受了他两脚踢踹也并无察觉,只屏息将人托着往岸边送。 快至池畔,耳边忽有嗡嗡之声,柳枫足至池底,一从水中起身,便看见张继大吼着他的名字蹚水奔来。 柳枫顾不上答他,呛咳着把阿冬托出水面,让他先把小孩儿送上岸,自己拖着浸透了水的衣裳往前蹚。 张继在外征战,对溺水也有一定经验,立刻将小童放到岸边平坦处,摆偏了脑袋按压胸口。 柳枫力竭上岸,手脚发沉,尽力赶到了小童身边俯身为他渡气。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阿冬咳呛一声,立刻呕出了两大口池水,低声哭了出来。 张继见阿冬醒来,立刻脱了外衣给他披上,张手揽住湿嗒嗒的柳枫,将人搂进怀里,语调有些愠怒:“诺大的将军府内院,竟没一人发觉有孩子溺水?!” “溺水多是无声,怨不……怨不得……”柳枫说起话,这才发觉自己牙冠打颤,竟已冷得浑身发抖。 “柳枫,这里轮不到你来救人!”张继冲他怒到,旋即看到他的可怜模样,将军咬牙,心中遍是愧疚:“来人,备水沐浴!” 两人沐浴净身,都换上了干净衣裳。 将军府恰有与阿冬年纪相仿的小仆,衣裳穿起来很合身,反倒柳枫的那套颇有些宽大,他套在里头显得有点势单力薄的模样。 “这不会是你的衣裳吧?”柳枫嘟囔道:“这么不合身,你看着也比不我高多少啊。” “我习武,体格自然健硕些。”张继回他:“你要穿合身的也有,我可以到外头找护卫给你现扒一件。” “那还是算了……”柳枫只觉得他有气未消,回想自己方才热血上头的去救人,突然有种自不量力的羞耻,“我确实不该贪勇救人,但方才是情急。” “你没做错,柳枫。”张继没怪他:“是我大意了,竟未想到阿冬会贪玩儿落水,若不是有你,只怕要出人命来。” “可是于我私情,确是不想你冲上去。”张继愧疚一圈,还是忍不住地恼他:“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柳枫观着他的神色,心中浮暖,口中解释道:“我方才问过阿冬,他是有物件掉进池子里了,俯身去桥下够,原以为池水不深的。” “什么物件这样金贵,阿冬?”张继招手让小童来到身前,“别怕,你没事儿就行。” 小童有些胆小,慢慢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小截断了的红绳。 “就是这个?”张继问。 “那是阿冬父母留下的。”柳枫答道,“那是他唯一宝贝的东西了。” 张继听了,便也不再忍心多嘱咐这孩子什么,只叫他去后厨看菜。 “说起来,我今日似乎听见阿冬喊出救命。”小童走后,柳枫同张继说道:“这孩子哑症在心,应是情急逼出了话来,只可惜这会儿……” “又说不出了?” 柳枫点头。 不一会儿,成色极佳的菜肴布上桌来。 凉盘热炒,小菜河鲜,皆是澄州当地有名的菜肴。 张继笑眯眯地邀着柳枫动筷,余光却见他只是浅尝辄止,握着筷子要动不动,似是犹豫不决,不禁问道:“这都是你家乡名肴,怎么拘束起来了?是菜品不合心意?还是那厨子名不副实?” 柳枫摇摇头,倒是少有的生出些歉意来:“我可能要辜负将军一番好意……大约是下午入水受了寒,现下有些、有些腹痛……” 张继这才注意到他虚虚按着腹部,只怪那衣服不合身,堆叠的布料将柳枫的手轻轻掩住,细看之下却也见得他微微躬着腰背,显是身有不适。 张继一心急,喊道:“来人,去请大夫!” “不必,我自己来便是。”柳枫有些哭笑不得,他原先只觉得身子有些发虚,想着大约是累的,应当无事,谁料到这会儿肚子渐疼起来,这才伸手给自己把上一脉。 “没事吧?”张继眼见柳枫自己搭了腕子,微微发怔,反手又搭另一脉。 “不会……不、不应该……”柳枫眉心渐锁,反复为自己号脉,甚至少见的合上眼,细细一摸。 忽然,他睁眼问起张继:“醉仙楼那晚,你看着我喝药了吗?” “什么醉仙楼?你喝什么药?”张继不晓得他把脉是如何问到的自己,但见他满脸郑重,只好仔细回想起来。 醉仙楼…… 大约两月前,柳枫曾约他去醉仙楼喝酒听曲儿,他鲜少踏足这类烟花之地,哪怕醉仙楼并无艳俗狎妓,其中曲艺风情他一个武人却也多是不解,因而那日他权当了柳枫的陪客,只负责在他喝迷糊之后架着人回家。那晚上他……不,是柳枫缠上来非要找他,张继不愿趁人之危,却被人平白勾了衣襟往里找…… 那晚,他依稀记得叫阿冬熬了醒酒汤来,柳枫摆着手不肯喝,后来一番雨倒云颠……他便也记不清了。 “我确记得你没喝醒酒汤。” “不是说这个。”柳枫叫来阿冬,小声问他,“前一阵我喝醉那晚,你熬药了吗?” 阿冬手指翻飞道:回回都熬的,只是有一次你同张将军回来,却是没喝。 柳枫脸色微变:“那晚我分明记得喝过了的,怎么会……” 阿冬跟他解释:那晚你不喝醒酒汤,我又送了一碗,你喝了。后来熬了药,第二天早上,你说倒掉。 “我让你倒掉了?怎么会!”柳枫有些头痛,扶额尽力回想。 突然,他想起了第二天早上的事情。 那天早上,他床头是有一碗药。 那日张继与他一同起身,说这醒酒汤放了一夜。 他觉得酒醒了便也不再需要,于是顺手端出去递给了阿冬,让他倒了。 他把凉药当做醒酒汤给倒了! 柳枫倒吸一口冷气,只觉腹中寒意渐起,疼痛愈发锐利起来。 “张继,我这有个消息,却不知是好是坏啊。”柳枫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 “什么?”张继担心地望着他:“快说,你脸色很不好。” “你可能要做父亲了。” “什么?!你……”张继惊愕。 “但再不快点送药来……”柳枫截了他的话,喘气接道:“……你这父亲也未必能当成。” 张继微微愣了一瞬,旋即踏出亭子奔走喊人,而后立刻又折了回来,手足无措道:“能、你能动吗?要不要去卧房躺下?” 柳枫伸了伸手,张继俯身供他勾了肩,他一环膝窝,轻轻将人抱起。 “诶……”柳枫原只想让他架着,没料张继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如此他便也不再乱动,只伸手将人环住,尽力平复着身体。 张继抱人进屋,途中只听到耳畔柳枫鼻息不稳,尽力平复的表象之下难掩他吐吸间浅浅带出的闷声。 索性医馆尚有备药,张继遣了护卫快马取来,熬出药汁送柳枫喝下。 到了晚间,柳枫情形渐好,他半起身子,再给自己补了两针,突然对张继道: “将军,我饿了。” 张继命人热了菜,二人这才在屋中吃上了这一餐险些,不,已然闹出人命的佳肴宴请。 -------------------- 省流:怀了 张柳番外5 =================== 说来也怪,自那日柳枫逞勇救人之后,也不知是否惊扰了胎息,先前安分难察的害症便掀天揭地的翻涌而至。 这两日刚听着鸡鸣,便有压抑难平的呕音自医馆小院中传出。柳枫未料得这胸中翻涌来得这样剧烈,往往奔走不及,几次只顾得半身翻出床铺,扒在床沿边上阵阵打颤作呕。 张继劝他入府小住,自己平日带军操练早出晚归,又时值秋猎,宫中多有繁忙,只恐照顾不周,再出现往日那般揪心之事。 柳枫自是不愿入他内院拘束,他自诩身强力壮,于调理上又颇有些门道,更是几次遣走将军府派来的侍女嬷嬷,照样每日去外头看诊。 如此不出七日,张继休沐去见他,竟发现柳枫身形肉眼见得的消薄了,入夜甚至探得其腰间更有清减。 张继不免多问了两句,只惹得人发火,于是只能服了软,兀自在夜里惆怅难眠,迷迷糊糊挨到鸡鸣时分,更察得枕边之人翻覆难安,几次伏到床边干呕。 张继瞧不下去,亦不敢多言,只有起身为其抚背。 “……没事,你睡吧。”柳枫呕欲半止,扒在床边尚不敢动,只微微撑着些床木,好不让腹部受压。 “怎么害的这样厉害?”张继捋了他的发,松松系了,“还道你是个神医,结果将自己治得都要见骨头了。” “这是什么话?我这是害口又不是得了病,你若是嫌了,就别来我这找不痛快。”柳枫睡得不踏实,身上不适,难免起了脾气。 “我哪会嫌你,只怕你缺人照料,身子再好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张继无奈笑道:“既舍不得叫阿冬,请了小婢嬷嬷又不乐意用,非要本将军亲自伺候你?” “你该的。”柳枫回头瞪他一眼,眼眶里头还晕着泪色。 张继微微愣住。 哪道这玩笑话,柳枫却似当了真的。 他抬眼见他微失血色的一张脸,心中惴惴,只想将人圈进怀里好生安抚,奈何柳枫只是盯他一眼,又猛然俯过身去,抚胸低噁。 如此挨过一刻,柳枫才慢慢撑起身来,趿着鞋子去桌边漱了一口凉。 张继跟着为他披衣,却被人摆手拒了,两人重又窝回被褥里。 “是我该的。”将军说。 枫林层染,霜色流丹,待遍山的红叶落了,又有薄雪掩得皇城一派净素。 白日长街上行人渐少,却有个个裹成团子的小脑袋凑在袅袅炊烟下追逐嬉闹。 张继下了朝便往医馆处走,路过沿街食摊货铺,见卖着热腾腾的糕点吃食和不少精巧玩意儿,想着柳枫近日终过了难熬的时候,随即摸出几两碎银,买了些糕点小吃提在手里,走不出几尺的步子,便驻足在一间成衣铺子前头,与那掌柜对上了眼。 掌柜是个明眼人,见来人器宇不凡,当即笑脸迎了上去:“官爷看上了哪件?” 张继为免招摇,早在官服外头罩了件暗纹披风,官帽也在宫门前便丢给了仆从带回府去,便是不想以官势压人,走了这一路也不见有人关注闲语,未曾想一眼便被这衣裳铺子的掌柜瞧出身份来。 “我瞧着官气很重吗?”张继见那掌柜打量自己一番,算是认了身份。 哪知那掌柜摇了摇头,笑到:“官爷体恤,只是您这靴子……” 张继低头,这才发觉是官靴漏了陷,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多谢掌柜提醒了。” “哪里,官爷光临我这蓬荜小店,才是小的荣幸呀!” 将军一抬手,指了店外一套俊秀飘逸的样衣,又架起手掌向掌柜比出几处尺寸:“肩宽约是如此,臂长应是如此,腰围大约……”张继顿了顿,低声道:“腰衬还需掌柜尽量多放几寸。” 这掌柜的是个通达谙练的生意人,话说得漂亮齐全,一听一看便知晓了大概,笑说道:“官爷放心,三日后便可派人来此取衣。” 如此之后,张继便潇洒走出了成衣铺子。 踏步抬眼,倏然间,却在不远处瞧见了熟悉的一块医箱。背着医箱的人正匆匆小跑,沿着街口往南去。 张继大步跟了上去,到了近处才敢认人:“柳枫?!” 行者步子微顿,甫一回身便让人裹上一件披袍。 “急匆匆做什么去?如今有了身子,行事好歹掂量些。”张继纵是见惯了他着急性子,可还是忍不得要说出来。 柳枫却是没料到在这里见着他,停下说:“我赶着去慕府吃饭,怎的,没邀你吗?” 张将军愣了一愣,无奈扶额道:“到了时辰慕相自会派人去医馆接你,哪有像你这样上赶着去人府上做客的?” “前一阵没顾上看他,如今入了冬,我自是要瞧瞧他将养得如何了。”柳枫拍了拍医箱,一幅理所应当的模样。 张继见他满眼找着借口,垂眼笑他:“慕相与你同乡,想必慕府的膳肴糕点都更衬你心意吧。”说着,便把手上的吃食拎到人眼前,“想是王家铺子的吊炉烧饼比不上的了。” 柳枫当即亮了眼,却又不满他揶揄,摸着肚子赌气道:“看诊没顾上用早,这会儿饿得肚子发痛,也不知是谁害的。” “要紧吗?快吃些垫垫。”话未落地,将军立刻卸了笑意,皱眉看向那披袍中部,柳枫手抚之处,已浅浅显出了不乍眼的一道小弧,撑得腰中实实的。 柳枫接过几捆糕点抱了个满怀,还腾出张嘴去接张继手上刚从油纸里剥出的烧饼,吃得不亦乐乎。 真到了慕府小宴之时,却是张将军吃糕点吃了个半饱,正餐反倒用的少了。 马车送二人回医馆时,暮色正茫茫。二人对坐,张继有些担忧地打量着茶足饭饱的柳枫,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枫知道他又要多问,干脆自己开了口:“总瞧什么?我与宝宝如今一张嘴吃饭,胃口自是好些。” “我是怕你撑坏了身子。”张继叹气道:“下午就不该纵你胡吃,那么些糕点,方才又是大桌的饭菜,连茶都被你喝干了……你是医者,也该知晓饮食有度。” “我自是心中有数!”柳枫今日确实有些馋嘴,腹中正顶着微微不适,在车途晃动间颇有些难受。他心中自知有亏,却也还是不愿在嘴上饶他,嘟囔道:“也不知是谁白长的个子,吃几个点心就用不下饭了,还被慕大人问是否菜肴不适口……好生厉害的习武之人喏。” 张继看出他是心虚犟嘴,不愿同他争辩,只是瞧着他算不得很好的脸色提醒道:“难受要同我说,吐在慕府马车里可不是礼数。” 柳枫摇头说决计不会,这话倒也做了数,只是临到下车不出三秒,他便“哇”地一声吐在了医馆门边。 阿冬闻声出来吓了一跳,好在有张继在旁同他说明情况,小童这才倒水递给将军,安心做了打扫。 月白风清日,同榻而眠时。张继合衣躺在柳枫身边,只觉得枕边之人背身躺着,一会儿伸手放在他胸口,一会儿又搭了腿架在他膝间。 我们正直的将军一本正经地将人的手臂与小腿捉回原处,顺便帮人把被角也掖了掖。 “身上可还难受?”张继见他又翻过来,面朝着自己紧闭双眼,装睡装的好不像样。 “将军擅骑马吗?”没来由的,柳枫合着目问他。 “若是问别的,我倒不敢说了,可论起骑射,”张继笑笑,坦然自得道:“本将是当之无愧的好手。” “那将军教我骑马,我身上便不难受了!” 话音未落,只见柳枫半撑了身子着单坐起,攥着被褥边角作势要将张继一并盖了。 张继一惊,倒是当即反手将人肩侧和腰胯稳稳托住,而后轻轻卸力将人放下。 如此,柳枫便像个扑棱蛾子,实实趴在了他身上。 “你又胡闹。”张继着实受不住他如此。自己分明是为了照顾人而留下共枕,明日一早更有校场操练,何况柳枫身子刚稳下月余,今日还吐着,如此拨撩他,实不合适。 “明知吾意,还装作不解……将军当真要随我姓柳不成?” 前些日子经历诸多不适,如今胃口向好,又恰逢明月清风夜,天时地利人更和,柳枫心中别无其它,只余兴致盎然。 奈何他这将军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作派来,也不知是否就为气他一气。 “方才还闹着不适,这会儿还要怨怪我不解春风了?”张继宽慰地将怀中人抱了一抱,“我想等你身子再稳些,是怕你伤着。” 柳枫翻他一眼,不作高兴地翻下身去,背着人躺下不作声。 张继不想他生气,侧身迎着抱了去,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柳枫小腹上。 先前套着冬衣尚不算显的,如今入了晚间脱了单,那圆饱饱的一道能将将军的手掌托满,柳枫侧躺之下,那儿更是俏皮可爱的一团软包子,甚是得人喜爱。 “莫要生气,当心宝宝听到你心底骂我。”他伏去柳枫颈边,吐息温热轻缓:“就如此睡吧,你我都安心些。” “好,你安心罢。”柳枫背身嘀咕。 “什么?”张继尚未听清他小声说些什么,只“欸!”一声,撤了手往要紧处挡去。 原是柳枫使坏,猜准了位置,反手使劲将他那东西一捏。 “好啊,将军才是能忍的。”柳枫一捏之下,方知他那处已是不似寻常模样,悄声长了些个儿。 这不捏还不要紧,柳枫一袭之下,也不知是触到什么特殊的要处,张继一时只觉自己一腔热血当即转了位置,直往下三寸冒起火来。 柳枫翻身瞧他面色尴尬,玩儿心大起,便更伸了手,捧着条物轻搓慢捻,还拿话激着:“将军且安心吧,小家伙前些日子就扎稳根了,如今我便差将军这根,才好滋养得宝宝更舒服才是。” 张继只觉得热,本还存着晴明,伸手去阻他乱弄,哪道柳枫一挺身,勾了他的手去碰自己潮露露的地方,可谁知张继手掌宽大,不经意更触到他前端的玲珑珠袋,惊得柳枫吸气间咛声一句,二人便都失了明智,陷入沉沦中去了。 到了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的更点,长街上灯烛皆暗了,唯有月色照出冬夜里微微寒霜,凉风萧萧隐去医馆小院内一派靡靡,微热萦纡耳畔,肩背半露中,有人将衣裳往柳枫身前拢。 “到底盖一些,不然你又要生病。”张继仰躺在床榻上,吐息微乱,要命的物什握在柳枫手里,气概不凡的巍然立着,柳枫也不落下风,分膝半跪在他两腿之间,尽力放松着身子将那硕然沿着羞答湿润处轻轻往内处吞,奈何二人久不沾春,将军那物像是过了冬眠时候,精神甚伟,而柳大夫生疏了他那些春色画本,如今急着格物致知,学海浩瀚,甚感吃劲。 柳枫汗珠晶晶,吃着力一点点颤着向当中纳,寒风挤过窗隙,立住他胸前剥落的单衣下那两点朱红,散开的衣带带落两侧衣襟,将腹上一团丰腴露在外头。 张继跟着他的吐息轻轻动身,眼睛同身体都要醉了,偏还记得将自己先前脱去的外衣给人罩上,多给他腹上留点遮挡。 柳枫正苦着容不下,这会儿见他还有闲给自己披盖,恼着道:“将军是嫌我肚子圆了?实在看不过去不若不弄了,你自去消火去罢!” “哪里的话。”张继其实乐得见他这副气急败坏,暗自笑着,哄道:“别急嘛,不若我先用手请你一请。” 说着便堵了柳枫颤颤巍巍的物件,稍稍擒住,余出只手去点入他那底口。 柳枫面色一红,咬着唇不叫他得逞,可那地方偏生流连欢愉,配合的一次次顺应着收张。 如是又揉润了一些时候,将军这才执了自己的军器,一小口一小口的渡进那滑润紧涩器口当中。 “嗯……”柳枫喉间一紧,只觉自己满盈难溢,再纳不下了。而张继那处却还露着小半意思,见柳枫半悬着身子不动弹,将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臀,指尖再将他前处临尖轻轻一捻—— “哼嗯——哈……”柳枫受不住他如此下手,当即软了腰膝盖,失力往下一坐,整个人登时颤抖失语,糜音四溢,而后闷闷地忍过一阵强起之欲,这才大张着口缓劲喘|息起来。 张继见他如此勉强,到底也有些担忧,由是只有提着半口荤气按下不动,呼吸也极力缓了,息声问道:“吃不住便停一停,等你缓了我便出来,你如今不好这般逞强弄的。” 哪道柳枫俯身按在他胸口,伸手捏住了张继下巴,令其微微昂首,他的长发披散下来,落了将军满襟,张继抬眼望去,但见柳枫眼色浑糜,吐息不及间,还要引他神迷: “将军之马,甚是烈呐。” 张继听得下腹发紧,物什更是雄立。 柳枫强忍了一阵,渐渐适应了些许,他拨了拨额前乱发,好容易慢慢挺了身子,微扶着自己圆钝的小腹,单手撑在身后,一寸寸地颠坐吞吐。 “你也……当心些……”张继只觉他起伏愈烈,自个儿也被磨的直要命,柳枫那处紧张窄仄,和着温湿浅出深入,只逼得他将释欲释。 柳枫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理他,浑身只希想那无上欢愉。 他畅快驰骋,他翻山越岭,他抑扬顿挫饱经风霜,他踏过千难万险步履蹒跚,他骑在马上摇摇欲坠。 终于,张将军如释重负,在柳枫将倒之际起身扶住他的肩头。他自床边随手取了件衬褂,胡乱将柳枫留在他腹上的浊迹抹去,旋腰翻身,将人轻放回榻中。 寒夜漆漆,烛火也燃尽,张继托了东西慢慢回撤,却突然听见耳畔有人呢喃哑语:“驯了半宿的马儿,合该将军赏我了……” 张继一怔,无奈道:“将军再是赏你,你还接得住吗?数数方才你都射过几次了?再弄便是伤身了……” 柳枫早已是膝软腰酸,若不是有他扶着,这会儿早已是倒榻难起,可他还是觉得心空,只余劲抬了抬手,去找将军的军器:“别走,我冷的……” 张继拗不过他,只好将被褥找了,罩紧两人,再挺身同他厮磨。 他吻过对方的唇芯,轻抿耳垂,流连颈侧肩骨,再用鼻尖扫逗那颤立的粉淡珠点,轻舐了那里的淡晕色,腰间频动。 柳枫化了此般被动,一时只觉仙入了云端,下处翕张挛动,再次献了浊,而胸前温软异异,在张继诱引之下,竟泌出一丝甜气。 如此再听了一更夜音,二人才是云消雾散,巫山款归,睡入一际朝霞之中。 第二日,张继眼带乌痕,在操练场免不得被胆大的将士偷笑了一番,待日中归馆,见柳枫竟还在屋中躺尸,他忧心如往日那般,不及清理,再要起烧,不免端了盆温水入卧,却见柳枫醒着,只是半卧未起。 “醒了还不擦洗一番,身子还好吗?未起热吧?” 柳枫摇摇头,一反常态地往被子里缩。 张继觉察不妙,当即伸手去触他前额——幸是温凉。 柳枫目光躲闪,开口还有些哑音:“无甚大碍,只是……只是稍有些不适……” “身子还是受凉了?”张继微微叹息:“昨夜便叫你顾着些,身上发冷吗?”说着便坐到他身旁去,拿外衣将人裹了。 “没有,只是稍稍有些……”柳枫咽了口哑音,喉中还有些微肿:“……腹痛。”他几乎未发出声响,似是怕张继愠恼他。 怎料张继只是定定瞧了瞧他,温声问:“难受得很吗,可需要寻其他大夫来?” “早上服了药,只消养养。”柳枫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又飞速移开眼,试探道:“你会不会气我?我昨日是疯了些……” 张继便是拿了他这性子,也料得他要浅吃些亏去,不过他昨日尚算得有数,没太失神,但真要论起来,确也被柳枫带得贪欢了些,自省道:“气什么,若是我真哑了火,便也没有你今日之扰了。” “那便好了。”柳枫长松一口气,尽管唇色还有些浅淡,但他还是兀自笑笑,捉了将军的手掌引进褥中,将它轻轻落在那圆软的一团之上,随即微笑道:“那便预祝我们与将军今后也能马到成功啦!” 张继掌心贴着那温软的一团,闻言却是脸色微变。好一个马到成功啊…… 此情此景之下,他直觉那团圆饱满处,突然轻轻拱动一下。 柳枫更是一惊,愣了半晌,问道:“将、将军……它好像应了……” “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将军无奈摇头,嘴角却迟迟放不下了。 -------------------- 省流:做了 张柳番外6 =================== 日和风软,正是桃花时节。桥上望,见落英蘸水,荡开半湖春皱。 张继休沐,难得这春日熟景,更难得的是,他终于邀动了那位成日忙于悬壶的柳神医,在这阳春三月,花木扶疏之中,与他同游城郊的拂风水榭。 张继御马在前,待先至水榭的小仆牵去马绳,回首看去,这才见府中马车缓行而来,悠悠将停。 将军跃步向前,掀开车帘去迎那车中之人。 那人倒也未曾拂了他的好意,拢袖抬手,稳稳握了他的小臂,从车帘中探出身来。 柳枫今日着了张继先前给他约做的那套成衣,白衣素缎上描了淡金纹,外罩暗竹绿纱衣,腰际宽泛处坠有一道苏工玉佩,上刻“瑶池春熟”四字,极是应景。 他悠然而出,云裳随身浮游,衣袂飘逸,然动态之中隐生拙意,下阶时尽管已向张继臂腕上借了力,却还是免不得轻托腹底,更卸腰间二分酸乏。 如今已是孕重,便是柳枫不愿露那迟拙之姿,但行事之中还是难逃缓钝。 张继不曾见他如此作扮,此前虽在医馆已见过一面,当下再是见得,仍是心中一荡。 “你着云裳,当真是俊俏风流……”将军盯着柳枫相面,不由感慨。 柳枫甚少听闻他如此直白夸赞,有些作羞,讪讪道:“将军只是主意这云裳罢,我如今拙笨,哪还称得上一点俊俏……” “胡嘴蛮言。”张继张手将人搂了,微微俯首,凝着他那双雨润的眸子,低声道:“俊俏不俊俏的,你当真不知?柳神医莫不是见这青天白日,左右闹不出昨晚那般动静,这才敢拿话激我的?” 柳枫推开他,面色微微起红:“还说呢,也不见我如今什么模样,哪还经得你五次三番……”他往旁出看了一眼,见将军仆从都远着,咬了声音怪道:“……便是现在腰上还生生酸疼!” “怎么又怨出我来了?”将军悄声笑他:“分明是你说要添动些,不若孩子难生的……” “我那是,我那是……”柳枫急着辩他,噎口两句间,竟生生红了眼眶:“我便是忧心这孩子长得大了,我怕疼……” “是了是了,怪我。”将军不想戳了他要紧的愁思,赶紧上去将人搂着,宽慰道:“莫怕,母亲当年生得我八斤八两,不也母子平安的?” 柳枫听他劝慰,心中更惧,闻言倒抽一息,声音带了哭腔:“若是这孩子随了你……岂非要命的……” 张继道他这半旬来总是神情恹恹,胃口也浅,原还以为是春乏身重之故,未料竟是担忧于此。他环过柳枫肩背,将人侧身搂在怀中:“莫怕,上旬你不是修书寄往澄州了?算来柳伯父也将到了,你该能安心些。” 话间,微风携来一阵暗香,张继拭去他眼下的一点泪色,哄人入了水榭,二人渡于春湖畔上,侍从寥寥半远,眼幕之下尽是盎然之景。 柳枫定了定心绪,看着那湖边的一株点水的柳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呢喃开口: “我是没见过阿爹的。” 张继怔了怔,这才反应出他说的并非是一代圣手柳从善,当是他生身之人。 “你阿爹……定是很好看的。”张继垂目望着他,见柳枫拾起亭栏上的一瓣落英,捏在指尖轻轻摩挲。 “小时候,乡邻都说我阿爹是君子风骨,有好姿容。可我只知道阿爹是读书人,最好书法,却只为得生下我,便死了。”柳枫目色空落,只望着亭廊下不远的湖面,缓缓接道: “柳老头跟我说,他那时候太年轻,医术尚浅,根本不敢给阿爹下方子,外头的稳婆大夫听闻是男人产子,避之不及,便硬是用参汤拖着,叫我阿爹疼了三日。” “后来阿爹觉得不成了,就叫柳老头拿来纸笔,说外头秋风正好,卧榻上抬眼便能瞧见一树繁红,阿爹握笔题了个枫字,作了我的名。柳老头说,我阿爹擅飞白,但那个字却用足了墨,那时他手上没力,只能托着腕子伏在榻上写,说,浓墨重彩,不要我的命太薄太轻。” “柳老头当时便知道,我阿爹已看不清了,因为窗外是他入药的乌柏,不是枫树。后来阿爹去了,他用了刀剪,才将我剖出来的。” 柳枫全神揉着那桃花瓣,静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仰脸看向将军:“张继,你说,我阿爹算不算是个好阿爹?” “你阿爹,是最好的阿爹。”张继将他拥进怀里,一时只有佩玉相碰的脆响。 将军不曾问过他家中往事,世人皆知柳从善是妙手圣医,先帝时朝廷数次请他入宫,可他脾性古怪,偏安澄州一隅,屡次抗旨。先帝惜才,不怒于他,之后他誉满杏林,桃李天下,算是医者中的传奇。 而柳枫是柳从善独子,当初他少入皇城,惹过一阵非议。初时医馆刚刚小有名气,不知是谁从何处探得柳枫身世,届时便有人说,他是借父辈之势,入皇城搏财;更有传说他空为杏林之后,徒有虚名,不精医术。好在柳枫不希得与这流言争斗,只是好生行医,后来才美誉渐盛。 直至如今,张继才惊觉自己不曾了解过他,想来柳枫并非生来无惧那蜚语闲言,他那不爱规矩、不甘拘束的性子,多半是因为自幼便听多了旁人的闲话。一个男人的身生子,一个没娘的娃娃,总是要平白惹得漫天碎语。 人只有放下一些方圆规矩,才能从那些看似关心的陈腐的口舌中爬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离开澄州,才能在城门之外和那高马上英武自在的将军相遇。 水榭花亭间,两道人影相融,揉入一片绰绰明丽之中。 七日之后,辰时,百官下朝而归。 张继大步出宫,后跟有武将黄庭、钱自望,两个新上任的年轻武将,诚请张继去登华楼用膳吃酒。一旁的属官眼神示意,这二人凑上去,只听那属官说到:“张将军近日喜事将临,得有段日子顾不上陪两位吃酒了。” 两位年轻将领眉毛一抬,立刻打听起来。听闻是添璋弄瓦之喜,更是来了兴致,纷纷问道,怎不知将军已有婚配? 属官思索一番,小心回道:“将军心属之人并非可行婚娶……便是如陛下和慕相那般。” 两个初入皇城的年轻小伙儿闻言震惊,默默行了好一段路,这才叹道:“不若军中皆道,张将军稳重自持,不近女色……话实是不假,原是这么个意思……” 那属官轻咳两声:“张将军行事端方,更是专情之人,弓马娴熟,实非等闲。” 两位将士连连点头称是,转瞬还是撤去了登华楼。 张继方出了宫,不及登车,便瞧见府内护卫前马站在宫门前等他。 见到将军,护卫上前急道:“将军快回府,柳大夫出事了!” 张继闻声,不等那护卫多言,当即上马飞驰,耳旁只余肃肃风响。 府前下马,管家在门外候他。 “边走边说。” 张继入府,管家几乎小跑着跟在他身侧,道:“将军,柳大夫今日出门看诊,遇顽童冲撞,这才摔了。” “人如何了?” “府上着人看过了,只腰上有些青紫,柳大夫也说无碍的。” “他不是前阵便说歇下了?!如今他什么身子,还去出诊!”张继愠怒,怪罪道:“府上怎么没人跟着?!” 管家作揖,头更低了半寸,忙道:“是我等疏忽大意。出诊那家便在街对面,不出几步的巷子内,柳大夫不爱人跟着,您是知道的。” 张继未接他的话,偏脸扫了管家一眼,眉宇泛出些冷意。 管家禁声,不敢再抬头,默默疾走。 行至内院,将军远远便瞧见厢室半开,走至近前,方见得柳枫手搭桌沿背靠交椅,正眉飞色舞得在同内院小仆说着话。 张继本存着一肚子的心乱如麻,顷刻消下去三五分,忧极反懑,脸色自是不大好看。 “将军今日回来的挺早啊。”柳枫方一见人,看他面有阴云,想也知道是为的自己担心了,立刻便解释道:“只是黄口小童玩耍时候没注意,碰了一下,我避让不及,不小心摔的。” 张继同他相处久了,对这话也是将信将疑,只上前碰了碰他的腰腹,沉声道:“去里面,让我看看。” “只是有些青紫,瞧着骇人,其实没什么要紧的。”柳枫拂开他的手,一本正经:“我是大夫,用得着你看?” “跌打瘀伤我在军中见多了,未必不比你清楚。”张继作势要将人抱起来。 “好了好了,我自己能走。”柳枫不要他扶,自己撑了桌子起身,慢慢踱到屋内,小仆跟在两人后面放下床前帐幔,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 柳枫一面解开腰襟,一面道:“街对面王伯前些日子中风了,家中无儿无女,只有他收养的三个小孩,大些的还能照顾他,小的根本弄不清楚事,我当初说好了月后去看他,不好食言的。” 张继帮他捋起衣裳,垂眼便瞧见他后腰处不小的一块血瘀之色,眉心一皱:“这伤哪是摔得出的?究竟怎么回事?” “真的是摔了。”柳枫回身看了他一眼:“当时挎着医箱,不小心磕到了,好在箱子没事。” “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破箱子?”张继轻轻抚摸着他那淤血处,果然已经肿起。他稍稍施了些力,想知道有没有伤着骨头。 “嘶……”柳枫抽了口气,扶着肚子躲开他:“别碰,不是说了没大碍!” “都肿起来了,你前阵子还闹腰疼,这时候说没事给谁信?”张继嘴上不饶他,手倒是收得很快。 柳枫腰间确是酸胀,只是这感觉已连着几日,腹中沉沉,想必不是今日摔跤之过。 “不信拉倒。”柳枫重新整理衣带,低头瞧着自己望不见靴袜的小丘一般的胎腹,忿忿道:“我再是腰疼,也是你这不听话的孩儿闹得,怪不得旁人。” 张继登时不再言语,偏是因为他着人打的那医箱,太结实,竟反倒伤了柳枫。 正值柳枫重新罩上外衣,忽有外院护卫抱拳在外,报称: “将军,柳从善柳老爷到了。” 柳枫一掀帐帘:“柳老头来了?!” 那便话音还未落地,就听一中气十足的男声从院外传来:“呦!这地方漂亮!” 张继担心柳枫腰伤,叫他慢些走,自己先去迎了柳从善。 “你便是张继吧?” 甫一出屋,不远处便大步流星地走来一位灰袍长者,腰间挎一扁竹箱,容貌周正,声量充足:“小柳儿呢?听说是他把你拐了,怎么小娃娃跑去他肚子里了?” 张继尴尬地笑笑,正色恭敬道:“柳伯父,晚辈不及远迎,失礼了。” 柳从善挥挥手,想是不在乎他这些礼数:“他慢腾腾做什么呢?” 张继刚要解释,便有柳枫罩着外袍,忙手系着衣带从屋里快步走出来,高兴道:“你终于来啦,再晚来几日,保不得你这孙孙都出来了!” 柳从善看他一副急匆匆,衣衫不整的模样,挡手问一旁的张继:“我不会耽误你们亲热了吧?这青天白日的,身体再好也不能由着他呀……” 张继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他今日受伤,我帮他看看。” “哦……原是看伤呀……”柳从善若有所思,讳莫如深地看了张继一眼。 张继本叫人打扫了待客的膳堂,几人见面一热络,转眼间便到午时。柳从善是二人长辈,张继邀请他去膳堂就座,他张目四顾,指着荷花池上的桥亭,直说:“你府上前厅护卫太多,我是不自在的,小柳儿肯定也不习惯,不若我们就在这亭子里吃吧。” 三人于是就座。 张继吩咐小仆可以布菜,正在这档口,柳从善转眼望着坐在那挺着肚子偷摸揉腰的柳枫,笑吟吟道:“身子怎么样呀,手拿出来我号号。” 柳枫胳膊一伸,如实说:“早上伤了腰,现下有些酸疼。” 柳从善摸了他的腕子,闭目切脉,一睁眼,说道:“小柳儿,之前的事情我不过问你,你也长大了,要做别人阿爹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应当要知道。” 柳枫知道他是在说两年前那个有缘无份的孩子,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作出个乖样子。 张继坐在一旁听不懂这父子二人打的哑谜,关切道:“柳伯父,他身子无事吧?皇城里没人敢驳他的诊,晚辈只怕他身子不适不同我说。” “你倒是问问他,看他敢不敢在我面前说谎。”柳从善把话抛给儿子,自己夹了口菜到嘴里,眼睛一亮:“不愧是将军府,菜做得很好嘛!” 张继便去探柳枫的眼神,见他也不藏着了,皱起眉头用力按着腰:“……不就是腰伤,你也看到了,青瘀一片,自然一动就痛。” 张继用目光询问柳从善,见他看着柳枫,只是笑笑,从容地吃着盘中佳肴,如此,将军便也不再多问,专心陪着这父子俩用午。 正是春日好景时候,将军府内院中笑语声声,难得热闹,前院的护卫和仆从少有见得将军这般开心畅快的模样,只道是将军修身为善,这才得遇良人。一时间,前室后院其乐融融,就连院中向阳的小花也更开了几分。 一炷香过,柳从善放下筷子,看了看柳枫,又向张继抬了抬下巴,口中嘀咕道:“差不多了,再吃就不礼貌了。” 张继没太明了他的意思,倾身问:“伯父要休息吗?” 柳从善哼哼笑出两声:“傻小子,你再不带小柳儿回屋,一会儿他要疼得吐在这儿了。” 张继立刻看过去,见柳枫还在慢条斯理吃着一片莲藕,不禁问道:“回去么?腰还在疼?” 柳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回道:“还早。” “你真当他是腰疼啊……”柳从善轻叹一口气,摇头道:“走吧,还不把人搀回去,咱们去看下他究竟是腰疼,还是腹痛。” 张继微愣,张了张嘴,转而盯着柳枫问:“你是要生了?!” “估计摔过跤就开始疼了,他自己清楚。”柳从善替儿子答了。 张继赶忙起身,托了柳枫后腰俯首问他:“真疼了?” 柳枫扶着桌子起来,不要他搭手,嚼着半口脆藕往回走:“本来也就是这两日了,之前腰疼没注意,刚刚才有点感觉。” “瞎说。”柳从善跟在后头看戏:“你自己早摸出脉了吧,从小就是个犟种。” “柳老头你少说话……”柳枫捂着肚子在前面走,突然脚下一停,随即“哇——”的一声,吐了。 好在有张继搀着,没叫他失去平衡倒向前去。 “你看,我说吧。”柳从善话是如此,可到底还是心疼儿子,也上前扶着他的腰:“还不好生躺着歇歇,这时候不是忍着疼便可以不怕了。” 柳枫忙着吐,没接他爹的话,倒是张继听了进去。 生产绝非容易事。生死门前一遭走,三分人意,七分天命。 柳枫是怕的。 他也是。 -------------------- 省流:柳枫肚肚痛 张柳番外7 =================== 将军府内,莲花池中。 池底淤泥中莲藕下茎苏醒萌动,叶芽破鳞入水,嫩柄撑起打卷的幼叶浮出水面,铺成一派浅碧色的荷塘春景。 春色之后,是将军主厢,与其外在的雅丽精致不同,厢房内洁净井然,除去必要的桌椅床榻,连沙幔也是最清简的布置。若不是柳从善一眼看出,这些东西皆是出自御贡的小叶紫檀,立柱顶架上更是雕镂着浑然精细的灵芝卷草火焰纹,床中罗衾柔软,他定要认为自家儿子是在跟个苦行僧过日子。 柳枫对这地方熟稔,坐到床上宽衣解带也算一气呵成。张继看不过去他这说来就来的样子,忙去抬手解帐,将屋中隔断遮光的中帘放下。 柳从善看着他俩这番忙活模样,嘴角挂笑,从怀里摸出个锦囊,递给柳枫。 “咱家传家宝,今儿日子不错,就给你吧。” “你还有这种东西?”柳枫接过锦囊打开,摸出里面的物件,是一对儿玉戒。 他微微一愣,扭头看向父亲,见对方捋着胡子装作东张西望,禁不住哼笑一声,抬眸望向张继:“将军收下吧。” 张继并不伸手,只站在一旁正言道:“这是你柳家的传家之物,不好儿戏予我的。” “予我予你有什么分别,”柳枫正要笑他呆子,嘴角尚不及提起,忽而微微皱眉,捂着肚子抽声道:“你且收着吧,咱俩谁拿不是一样,都是经手人,到时还不是传给这闹人精。” 张继听了这话,见柳从善也坐在一旁颔首望着他,便也不多推辞,遣外仆捧来一金丝楠木的匣子,从怀中摸出一把金铜钥匙,启匣让柳枫把锦囊放进去。 柳枫垂目往里看了一眼,见匣子里头都是些金银白玉,最打眼的是一团陈旧的如意结,在一众晃眼饰物中显得尤为不同。 “这绳结你送过我一个,怎么还有?”柳枫放下锦囊,提眉问他:“难不成也是成对儿的?” 张继之前确实给过他一道绳结,在年余前的晚间亲自戴在他脚踝上,说是其母亲手所编,可保平安。可平安之物向来不作双,唯有单只可表心意,如今又有一道,却是奇怪。 “这绳结是我幼时所戴,后来年岁渐长,绳圈窄了,母亲便给做了新的。”张继坦言:“匣中绳结护我幼年平安无虞,你踝上的则随我数次凯旋,我向来不信神佛,可唯独对此二物偏有盲信。” “旧是旧了点,若是你觉着不好看,也可以戴这平安扣。”张继在匣中翻找,突然笑道:“对了,还有长命锁。”他扭头掀开中帘,要吩咐小仆将新打的物件儿拿来。 柳从善在一旁看着,见柳枫又扶了腰,赶紧摆摆手:“回头再看吧,也不差这一时了。” 张继方收下玉戒,知道柳枫对自己有所托付,一时高兴着,多少有些忘乎所以,这会儿才想到他身上不适,便立刻坐到柳枫身边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柳枫明里揉着腰杆,另只手暗中握拳撑着床沿,察觉张继覆掌过来,便将手藏到他外衣的宽袖下,背着长辈感受对方的摩|挲安抚。 柳从善本还暗衬,这张将军瞧着是个聪明的,怎么这时候显出个呆瓜样?而后一经瞧出二人袖子底下那卿卿我我的小动作,心中只觉好笑。 “伤在哪儿的?衣服掀起来我瞧瞧。”柳从善说道。 柳枫撩开一片单衣,露出后腰青紫:“这回应当没伤着骨头。” 柳从善看到他露出的那片颜色,眉间一紧:“之前也伤过?” 他用了些力按在那淤色之上,疼得柳枫一抖,当即出声怨道:“啊!柳老头你轻点儿!” “忍着,这点儿疼嚷嚷什么?”柳从善收了笑脸,一反常态地训他:“新伤叠旧伤,你当知道有多危险!” “之前上山采药是伤过一回,早先就将养好了。”柳枫回的并无底气,停下一会儿缩了缩脊背,小声问:“这会儿一阵阵酸得发麻,是不是快了?” 柳从善要他撩开身前的衣裳,露出极其圆满的一道弧线。 他生得白,那承重的一团更是白生生的,端端正正地垫在腿|根上,像硕然一团蒸熟的白馍馍。 他上手摸了几处,嘀咕道:“你这肚子瞧着不算大,摸起来倒挺实在。” “柳伯父,孩子大么?”张继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这两月饭食都精简,时有吐酸,只怕孩子大了不好生。” 柳从善打量将军一眼:“你既这么问,只怕出生时也是个胖小子罢?” 正当时,他感到柳枫握拳的手略一收紧,身体微微躬起,眉目间很不松快。 张继应着话点了点头,伸手轻轻覆在了柳枫腹底。 确实有些实在。 他担忧地望着柳枫,又看向柳从善,却不知如何是好。 “也是难为小柳儿了,把我这孙孙养成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柳从善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抚摸着柳枫的脑袋:“怕是怕不成事的,苦头总要吃一些。” 柳枫闻言叹了口气,拭去额前汗珠:“燥的慌,我想一个人歇歇。” “得了,我又说错话了不是?”柳从善听出自己讨了嫌,捋着胡子起身:“我出去待会儿,你自躺着吧。” “柳伯父,他只是气话,并非有意。”张继圆场道。 “你也给老子出去!”柳枫甩了他的手,火气蹭蹭地冒。 这父亲和准父亲被赶到帘外,里头柳枫气性不减:“到屋子外边去,别给我瞧见影子!” 两人只好又走到门外,张继对柳从善恭敬地行了一礼:“他如今不舒坦,脾气急躁了些,绝不是有意要赶您出来的,实是晚辈照顾不周。” 柳从善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也别为他开脱,他从小就这性子,这会儿保不齐在里头偷着哭呢。” “怎么会?”张继转头向屋中看去,可惜中帘遮挡,什么也瞧不见。 “你也是,方才乱插什么话。”柳从善摇头叹气:“这会儿他哪哪都疼,你也合该去挨两句骂去,等他没劲儿了有的是你心疼的。” “可他这会儿说了不愿见我……”张继偏脸看着帘子,有些踌躇地问柳从善:“那晚辈先进去?” “你就不该出来!”柳从善无奈道,心中骂了句呆子。 张继一进屋,掀了帘子便瞧见柳枫伏在床上捂着肚子促息喘气,眉心锁得很紧。 柳枫听到帘布声响,抬眸看了将军一眼,咬着牙没做声。 他睫羽上缠了湿气,鼻尖亦有些冒汗,腰后刺痛,腹中筋挛,内里更有不轻不重的坠胀感,直扰得人心烦乱。 张继上前,还未近身便被他喝住。 “别动!”柳枫不让他动作,自己也动弹不得,忍了一会儿,才软倒进床中,盖着被子阖目假寐。 张继端了杯水,蹲伏在床边,像只从良的大猫,温声道:“口渴吗?瞧你都出汗了。” 柳枫睁开眼看他,眼尾通红:“都赖你,老子费这么大劲挨饿,结果还是要吃苦头。” “伯父神情轻快,当是逗你的。”张继捧着下巴喂他喝了一口,宽慰道:“莫担忧了,如今箭在弦上,你多歇息才是。” 柳枫按着腰,手肘将软衾支棱起一个小包,还是怨他:“怎么歇息?身上时刻酸疼,你倒是舒服着……呃……” 他一撑腰,翻了半圈,当即又半支起身子,屏息忍痛。 张继放下杯子,叫小仆拿了拧过热水的汗巾来,为柳枫拭去冷汗。 张继探了探那受苦的一团,只觉触感坚实:“摸着比之前更厉害些了……” “废话……”柳枫托着腹底,指腹青白,不多会儿便湿透了衣衫。 柳从善说得没错,这会儿柳枫还有力气怨怪张继,中气虽也不算很足,可到底还发散着些担惊受怕的情绪,真等到日光西斜,云霞漫天的时候,屋里反倒没了多少声响。 张继坐在床上由着柳枫扒着他结实的肩头,头面抵在他滚热的胸口,像只孱弱的小兽那样不住呻|吟。 春日的晚间清风微凉,可他的胸前已然湿了大片,有汗有泪,皆是沾自怀中浸了满身水的柳枫。 柳枫先前还“老子”长“老子”短的骂他,到了这会儿,气力渐失,便只是歪在他怀里哼哼。 柳从善给他查了几次,让阿冬去煮了催生方子,又叫张继让厨房做些粥食来,喂他用一些。 “张、张继……”柳枫闷着脑袋,紧攥着腹侧衣衫,单手扣住他的肩头,指尖用力。 张继吃了痛,却只是轻声问他:“哪里要揉?腰还是腿?”由于是跪姿,之前他腿麻了两次,腰也疼得使不上力,都哼哼着让张继帮忙揉按,唯独那最苦之处不叫人碰,连柳从善也不行。 柳枫脑袋揉在他胸口,喘|息低语:“……我好难受……呃嗯……总是好难受……” 张继拥住他,轻声安抚,指尖默默携过眼尾。 柳从善还是没说错,阿冬端来药碗,柳枫用过吐过,吐过再用过,药力催起反应,他便连“我”字也说不出了,只是躺在床榻上捧腹辗转,气息时急时缓,喉心甘甜,发出几个疼音。 张继心中揪作一团,却丝毫比不得眼前之人搅动不安的腹。 “……疼呃……好疼……”柳枫发梢成绺,字字含了气声,已没什么挣弄的力气,只是艾艾地揉在床中,竭力地张口吐息。 张继几乎失了魂,他握着柳枫韵凉的手,有些茫然地问:“还需多久?他还需这样多久……” 柳从善再探了探,却是没回答。 柳枫便还是熬,熬得迷糊了,不知是做梦还是遭了魇,忽而抓着张继的手,无声地说着什么。 张继凑过耳去,仍听不清他颤抖吐息间那摇摇欲坠的词句。他于是盯着柳枫苍白干裂的唇,努力辨出了他的话。 他在唤阿爹。 张继仓皇抬眼向柳从善望去,瞬即有一颗泪珠划过他面颊。 而他瞳中之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柳从善经手过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更面对过数不尽地痛苦哀恸,心中总也生出三分麻木与悲悯。这些年他尽力避开与官府和乡绅的交集,宁愿违抗圣命,也不愿离开澄州。 他守在那块种了乌桕的小院子里,吃茶看诊,等待每场秋风中,第一片染色的红叶…… 他从不与读书人打交道,也从不叫儿子的名。 相熟的人道他乐天好相与,不熟悉的人说他古怪不出门。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被时光所困,永远留在了一场年少情深的美梦里。 过了一阵,柳枫内中更坠,下方抵胀尤甚,挺动难耐之中,忽有腰后一道刺痛,锐不可当地凿在他身后—— “呃——” 身下突起一股潮涌,濡湿了小片的底衫。 柳从善当即掀起床褥看了看,叫张继渡几口参汤与他。 “攒些气,用力。”柳从善眸中多了一分冷厉。 柳枫攥着张继的手掌,顺着疼痛用了几次力,每每等不及挺身,力气便泄了。 柳从善怒道:“攒住气!旁人不懂你还不明白吗?攒住!” 柳枫咬着牙直摇头:“……不成……我腰疼嗯……” 他捏攥着张继的手心,攥得他虎口生疼,勉力再挺了两回,还是不行。 “那便站着!”柳从善掀去软衾要他起来。 张继立刻便瞧见床榻中的一滩污红,他喉中一梗,垂目沉声道:“柳伯父,他自是也想早些诞下孩子,您莫要太急了。” 柳从善听了这话,稍稍定了定,他仰起脸,望了望厢梁上的纹刻,眉头微有松散,叹息道:“我失态了……你将小柳儿扶起来罢,当心他的腰。” 张继托了腰扶柳枫坐起,他如今只着着上身的一层单衣,赤着两条长腿,物什红肿着。 将军回身,抖开外袍为他披上,一低头,见那柔软细腻的一团已经垂下,盛在柳枫并不住的腿间,像他眼眶之中欲坠的一颗泪。 柳枫软着膝,几乎站不住,只有紧紧扒着张继的肩头。他本就不及将军高大,如今更立不直,只有将军倾着身子护住他的腰窝。 “啊……”起身的一瞬尤其难耐,柳枫托着肚子打抖,疼痛之中更有胯内难言的撑胀。 腹痛再起,他更是站立不住,只勾住张继的后颈,顺着本能咬牙用力,腿根生颤。 屋中烛火添过三遍。 柳从善从后面再查,摸到膨隆之处已露出两指宽的胎顶,他将情况报与二人,鼓励道:“做得很好,小柳儿,你做得很好。” 柳枫呼吸深促,几乎只能听到自己胸中膨动的心跳。 他胀痛难忍,只觉腰快断了,唯有紧紧趴住将军身前,挺腹用力。 张继感受到二人相贴的胸腹,掌中是柳枫牵连腰腹的皮肉,皆是坚硬如铁。而他分毫不能相代,只徒有满心的痛。 胎顶顶缩未定,柳枫吐息具颤,底间红肿渗血,反复不得解脱。 终于,柳从善让他缓力,轻轻向外推。 柳枫苍白失色的面上硬是染出一层薄红,他直觉万般烈困,撑苦不得,正逢最是艰难之一瞬。 他再屏了一息,顺力推挤——“呃……”顷刻便有大半释然。 柳从善立刻作了承接的手势,片刻之中,竟未见孩子落下。 “柳枫,柳枫?”张继察觉柳枫身子一软,人竟是昏了过去。 “柳伯父,他晕倒了!” “你别动,先将他抱稳。”柳从善阻止张继回床的步子,见孩子已露了头脸,被实实锁着,竟是出不了肩。 他当即托着孩子的脑袋,再出了手,将柳枫垂坠的胎腹向下推顺。 “伯父,他已疼昏了,便不能再等等?!”张继情急,挡下柳从善。 “孩子等不住了!”柳从善拂手再顺,语调冷静深沉:“我儿费力要诞下与你的子嗣,这是你与他的情谊,我只希望你能将他二人都护住了,莫要叫他伤心。” “来,你扶稳,帮他顺腹。”柳从善将柳枫交托给他,自己全心俯下身,去看顾孩子那处。 柳枫几经吃痛,醒转过来,长长呻|吟一声。 “柳枫!再用力!孩子将要出来了!”柳从善喊道,他接着对张继说:“将军也别停,顺着他的力道帮他!” 三人由是再行配合了半刻,只有柳枫近乎失声地一道哭腔—— 一个滚滚胖的小姑娘在夜色最浓之时诞生在了这最浑浑也最澄净的人世。 张柳番外8(完) ========================= 柳枫悠悠转醒之时,正对上将军关切的眼眸。 彼时张继正抱着怀中的一小团襁褓在屋中踱步,见床中之人醒来,当即俯身去瞧他。 “才睡了两三个时辰,怎么这便醒了?”张继蹲在床边,将小小的襁褓搂进臂弯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包被的末端搭在腿上,终于腾出右手去贴了贴柳枫的前额。 柳枫卧在榻上,偏过脸将这大个头笨拙地窝成一团的样子瞧了个一清二楚,不禁笑了笑,气声牵连出腰腹处成片难以名状的痛楚,当即叫他皱了眉抽气道:“嘶……将军快别逗我了。” “身上又疼了?”张继将被子掖了掖,郑重道:“伯父说你腰后伤得不轻,又被这小囡牵坠了几月,今后多要注意了,养不好要成宿伤的。” “知道了,刚醒便听你唠叨。”柳枫边嘟囔着,边抬了抬眼皮,侧身往襁褓中看:“我瞧瞧孩子。” 将军将怀中婴儿轻轻放到床榻上,贴在柳枫身侧,笑道:“这小囡怪沉手的。” 娃娃正睡着,小脸红彤彤皱巴巴的,还有些水肿,张继方才便抱着她左瞧右看,口中怎么也挤不出“好看”二字。 “丑猴儿似的。”柳枫看着那小小人儿,笑着去戳她脸蛋。 “我瞧着是顶顶好看。”张继眼见那半梦半醒的小娃娃张开了嘴,嚅动着去找柳枫的手指,心尖软融融的。 柳枫听他这护犊子的瞎话,忍不住笑,一笑又牵着半身的疼,于是只有捂着肚子嗔瞪张继的份:“将军也真夸得出。” “你生的闺女自是万般好。”张继难得说了句掏心话,望着柳枫的脸,转而又道:“只是她闭着眼,不晓得像谁。” “小囡刚生下来,眼睛还肿得跟个灯笼似的,自然是不好看的,过两日消了肿剥出了颜色,才能变成漂亮娃娃呢。”柳枫知道将军头回见这般新的小人儿,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透露出清澈的懵懂,弯着嘴角说:“将军没养过孩子,想必不太清楚这些。” 张继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盯着小囡左瞧右看,又问道:“她是不是饿了?方才刚吃过,怎么这会儿又在找你的手指?” “不太像,饿了要哭闹的。”柳枫虽经手接生过一些婴孩,可到底未曾养过,实则也是个半吊子,这会儿看着小娃娃偏过头要嘬他的手指,心底同样茫然:“柳老头呢,他应当知道是怎么回事。” “伯父和阿冬回医馆备药去了,不若我唤乳母来?”张继道。 柳枫摇摇头:“奶吃多了她也要吐的,我瞧她只是觉着好玩儿。”他碰了碰女儿的嘴唇,小小软软的,像桃花的软瓣,甫一沾上,便见她张了嘴,一副满屋找吃的的模样。 “许是想同你亲近,”张继摸了摸小囡软软的头发,英俊的眉宇中显露出柔和的神色:“毕竟是你亲生的姑娘。” 柳枫看着那初生的小脸,眸中泛出天然的怜爱,心底涌动:“不如……我再喂喂她?” “你喂他?”张继从未想过这一茬,一时接不住他的话,眼神不禁游移,目光反倒失了凛然,语塞道:“行、行吧。” 柳枫全心看着软柔柔的小囡,将襁褓罩到被子底下,撩开半片衣襟,大方袒出自己的胸膛来。 他将襁褓向怀中拢了拢,小囡似乎与他很是相熟,用鼻子蹭了蹭,便顺着位置找到了那小小的一粒。柳枫垂目看着她,只觉得胸前痒痒的,湿润而温暖,挺出的一点微微酸涩发紧,正在小囡的舔|嘬下稍稍泌出一些什么。 “当心见着风……”张继佯作瞧不见,目光更移向别处,只将二人的被子向上提了提。 柳枫一抬头,便见他脖子都红着,笑他:“将军莫不是羞了?” “只是从未见过你此般模样……”张继稍稍回转了视线,踌躇道:“你那里……其实是有的吗?” “嗯?”柳枫一时没悟过他的意思,垂眸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耳根发红:“刚生产过,总还是有些许的,只能勉强给她过个嘴瘾。” 将军点头,看着枕边柳枫披散的青丝。 他向来将头发束得干练,如今披散下来,倒是格外不同的风情。张继就那么蹲在床边,见柳枫垂下睫羽,温柔哺育孩子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他回想起不出半日之前,眼前这个名震皇城的柳神医还嚼着吃食忍痛,发脾气说怀中的小囡是闹人精。那时他还以为,到了这般瓜熟落地的时候,小囡总也是痛痛便出来。 柳枫怕疼,将军亦怕他疼。可他仍觉得,有自己在旁,柳枫总还是能好过些。 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柳枫疼得失了神志,只能挨在湿透一片的床褥中促声喘|息,拧着眉眼挤不出一个疼字,那种无力的恐惧才真正具象出来。 如今熬过一劫,更有了小囡,这位新任父亲望着眼前阖家团圆的画面,竟有种身处桃源的恍惚。 他凝着柳枫的脸,望着他浅淡的唇色,不自禁地俯颈覆唇上去。 柳枫未料他突然汲吻,一时生惊,睁眼怔在原处。 柳从善携药回来,不待小仆动作, 自行推了屋门踏进去,抬眼便是床前二人耳鬓厮磨、含情脉脉的景致。 他当即撤步闭门,停顿了片刻,再次推开。 “柳、柳老头……你回来啦?”柳枫这厢刚与张继分开唇瓣,有些心虚,那边才想起小囡还趴在怀中过瘾,慌忙仓促着将衣襟盖了盖,要把孩子放下,奈何怀中小囡正用力汲着那点滋味,吮得正欢,根本放不开嘴。 柳从善见二人面色绯红,欲言又止了好一阵,终于捏着拳头冲柳枫道:“生孩子还不够你累的!” “伯父……”张继试图解释,二人只是亲吻,有情而无欲。 “我不好说你,你心里好歹有点数。”柳从善没给他机会,扭头收拾着自己的医箱。 大约辰时三刻,忽有小厮前来通报,说宫中车舆已在府外,慕相来了。 张继将被子再给人拢了拢,转身去外院相迎。 再进屋时,为首的却是个随从打扮的年轻人,形容英朗,瞧着便不是寻常气度。而他身旁之人身着朝服,俊冷清贵,想来便是传闻中颇有手腕的左相慕洵。 不待将军介绍,柳从善便向二人作揖礼道:“草民见过陛下,慕大人。” 陆戟托了他的手,说道:“我今日随凡矜探友,既是微服,便只论长幼。晚辈给您行礼才是。” “柳伯父,”慕洵亦回了一礼,恭敬道:“晚辈匆匆而来,未携便服,还请您勿怪。” “无妨无妨。”柳从善摆摆手,立刻适应了自己长辈的身份,向床前一摊手,道:“喏,去看看小柳儿和小孙孙吧,可胖一小囡。” 慕洵行至床边,见柳枫虽是半卧,面色仍有些苍白,但面上倒是笑吟吟的。 “你果真是料事如神,我这一觉刚醒你便来了。”柳枫指了指臂弯里的襁褓,得意道:“瞧,我闺女,多俊!” 慕洵本担忧着柳枫的身子,见他精神颇丰,便也安心地俯身瞧了一瞧孩子。 小姑娘仿佛感知到了热闹似地伸出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将眼睛睁开两道长缝,露出洁净乌黑的瞳仁来。 “双瞳剪水,是个美人坯子。”慕洵浅笑,碰了碰那只小手,小囡张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陆戟凑到慕洵身后,看到胖乎乎的小囡目光盈盈,似是在瞧着他的丞相,不禁笑道:“不愧是你二人的闺女,瞧着便敦实可爱,起了名字没有?” 张继答道:“柳枫寻了个芊字,说这孩儿生于春,取蓬勃茂盛之意。” 陆戟点点头:“有花木,有小路,怡然自乐,是个好字。” 草木繁盛,阡陌纵横,万般行止皆有道,想是一生明丽好光景。 “凡矜,今日你既来了,不若让柳老头为你号一脉。”柳枫扶着腰道:“我恐怕有些事日出不了这将军府,让柳老头给你看看,我好安心些。” 慕洵知他关心,便也不作推辞,随柳从善至桌前。 柳从善远比他在外的名声好相与,笑呵呵地扣了他的腕子,凝神把脉。 片刻后,他松开手,面上仍笑着:“大人身子想是比先前恢复了不少,往后便还是按小柳儿的方子用,他也算青出于蓝了。” 陆戟闻言扬了嘴角:“我也瞧凡矜气色渐佳,回去便让方德贵送赏过来。” “陛下说笑了,我父子不过行医者本分,何须赏赐。”柳从善捋了捋胡子,转脸看着慕洵道:“大人,小柳儿想必言尽,你与陛下共治江山,万事在己,还需多作权衡才是。” “我与柳枫曾有同窗之谊,他亦数次救我于危难,于我恩重。”慕洵笑了笑,拢袖向柳从善父子行礼:“慕某无以为报,唯有感念而已。” 柳从善看着他,摇了摇头,却是笑意未变,“也罢。” 说话间,正有一护卫来到屋外,报说,宫里来人请陛下回。 陆戟遥遥回了句知道了,便去抚了慕洵脊背示意。 二人便与张柳几人道了别。 张将军照例送人出府,柳从善望着那二人的背影,回眸间,却见柳枫目色幽远,神情更有些恍惚。 “小柳儿。”柳从善唤他会神,这圣医妙手的面上已无笑意,只是问道:“你给了他三颗,是不是?” 柳枫点头。 “你倒是大方,一颗也不给自己留着。”柳从善苦笑。 “柳老头,”柳枫问他:“如果是你呢,你会给他几颗?” 柳从善看向儿子,长久地,一声叹息。 “你大方这点,随我。” 柳枫听到了父亲的答案,不出所料。 他看了看那空寂的屋门,垂首再看了看臂弯中不知何时已睡熟地小囡,他看向柳从善,再目移别处,望向半空中虚无的一点。 口唇翕动,几番欲言。 终于,他还是开了口:“柳老头,你说,他像不像……” 年逾不惑的男人看着他,微微歪斜着脑袋,像是在聆听垂髫小儿的提问。 柳从善大约是觉得好笑,从鼻腔中哼笑出两声气来。他瞧见柳枫那谨慎寂然而又暗自期待的神色,怜爱道: “傻孩子,这世上与他相像的唯有一人而已。”他愈说愈笑,却有秋日的雨水平白洇湿了衣襟。 “那就是你啊。” -------------------- 这个番外真的写完了。 其实还有很多隐于文字之下的内容,包括一些我思索后还是决定按下不表的故事。 有些故事要留给小陆清来说,也有一些故事就留在我心里吧。 看到这里的朋友我非常感谢,也很感激,我其实完全是笨嘴拙舌,这个故事开始的很偶然,中间绵延了很久,最后也算有了结局,怎么说呢,开心就好,虽然有些内容写得很仓促,而且也有很多bug,我又实在懒,于是就这样了,全凭瞎编哈哈。 另外有个我半喜半忧的消息,就是江山隐可能要做成广播剧,但是感觉它首先是感觉不合适(太过于满足XP),其次是我很担心因为没人愿意配而不了了之……不过已经授权了,所以我就稍稍期待一下,希望它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