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罔上》作者:羡凡   文案:   —   看着长大的小崽子对我意图不轨:)   —   霍少煊身后总跟着个漂亮的小尾巴,九皇子容貌昳丽,一双清亮的眼眸忽闪,瞧得人心软。   小尾巴越长越大,从霍少煊的脖颈窜到了能将下巴搁置在他头顶上。   少年的嗓音清朗,一口一个“少煊”回荡在国公府院里。   后来小尾巴随军出征,从众人口中惹是生非的九皇子成了名扬天下的兆安王。   再后来,霍少煊把小尾巴气跑了。   两人再见之际,一位是权倾朝野的相辅,一位是夺权上位的新帝。   兆安帝明嘲暗讽:“相辅倒真如从前一般巧舌如簧,哄得人不得不听。”   霍相辅面不改色:“陛下过誉。”   众朝臣哭天抢地:“君臣离心,我等叹息!”   秦&霍:“……”   为堵住悠悠众口,相辅入宫相伴。   诸位大臣心满意足,殊不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相辅被抵在案前动弹不得。   “陛下,成何体统?”他俊脸微红,皱眉侧目。   “什么体统,朕不懂。”秦修弈漂亮的双眸专注地盯着他,锋利的犬牙叼着他颈侧,危险暧昧。   “心悦朕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悄声蛊惑,嗓音温和,手上的力道却愈发重。   “少煊,唤声秦郎听听。”   —   权谋 年下 强强 钓系美人攻 腹黑权臣受 两位双商在线 相爱相杀但互宠 携手淦反派打天下 势均力敌 爽文 第1章 北风关   马蹄踏过冻裂的泥地,干枯冰冷的树枝凌乱地散落,焚烧过的痕迹焦黑狰狞地爬上废墟,墙边不甚滚落了几个野果,如今也已被踏得面目全非,方圆几里廖无人烟,一片死寂。   而这里并非荒野,它曾是一座城。   有人利落地一勒缰绳,修长的手指用力,马儿发出嘶鸣,前蹄向上一扬,急急停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将士也纷纷停下。   马上之人面色冷峻,身形颀长,披风在空中猎猎作响,一双冷清的眸子里深刻着眼前荒凉破败的景象。   “将军!”身侧多了一人,此人骑着马,双目赤红。   任东元牙关紧咬,“北风关……三都已然沦陷,我们若再退,北边就守不住了!”   “三都百姓性命无虞,庭轩他们已经往南边去了,只是援军迟迟不来,再退……便是风关渡了。”   风关渡是北风关的尽头,那后方便是主城百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们身后有八千铁骑,此刻却鸦雀无声,一缕悲凉随着寒风一点点侵蚀着他们坚硬的盔甲,沉闷悲怆的氛围笼罩上空。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动了。   秦修弈骑着马调转方向,面对着将士,他面如冠玉,神情复杂,缓缓道,“诸位,我们没有退路了。”   将士们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肃穆庄严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秦修弈十三岁便随林征大将军出征,如今守这风关城,一晃便是十年间。   这里每一寸疆土都属于大玄的百姓,而非敌国领土。   “若手握利器不能护百姓平安、大玄安宁,那要我辈何用?”秦修弈目光沉静,忽而朗声道,“全军听令!”   “家中独子,父母健在者,退。”   将士们像是明白了什么,所有人咬紧牙关,无一人退。   秦修弈目光微沉,厉喝一声,“退!”   任东元也扬起鞭子,偏过头狠狠抽在地上,吼道,“家中独子,父母健在者,退!”   儿郎们红了眼眶,伴随着沉闷的马蹄声,一波人缓缓朝后退去。   “妻儿家中候者,退!”   “婚约在身,择日完婚者,退!”   秦修弈顿了顿。   “家中无人,孑然一身者,进。”   他自己立在队伍的最前方,掷地有声道,“我秦修弈自幼从军,至如今已有十余年,林征将军守了一辈子的风关,不能就这样没了,我们身后是百姓,是大玄,亦是诸位的至亲挚爱!”   “风狼营没有孬种,即便是用血肉筑城墙,风狼铁骑也必会坚守到最后一刻……一人不死,城门不开!”   秦修弈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儿有力的四肢立即动作起来,“我们——迎战!”   “杀——!”将士们望着前方一骑绝尘的身影,纷纷被激起了血性,这一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任东元愣了愣,立即策马试图追上前方的身影,用力嘶吼道,“将军,你的甲胄!”   秦修弈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轻轻挥了挥。   任东元一下子红了眼,他明白秦修弈的用心良苦。   他懂,身后的铁骑自然也懂。   没有人多说什么,只是那股在荒城悄然熄灭的士气,这一刻烧得直冲云霄万里。   敌国大军穷追不舍,未曾想他们竟敢自投罗网,双方在风关渡前的朔江崖正面对上。   即便风狼营只有对面的半数人马,此刻却毫无惧意,他们眼中倒印着最前方挺拔的身影,在一片混乱与嘶吼中举起武器。   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这风关城,他们必须守下来!   秦修弈眉目微沉,他自然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多次请旨支援都被搪塞过去,圣上此举无疑是默认放弃风关城。   只可惜皇兄还是忘了,他九弟本就是头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倔驴。   他的心腹早已带着战报去了京城,圣上不愿出兵,那他即便是逼着,也定然让他出兵。   而现在……   硝烟弥漫,怒吼震天。   即便秦修弈葬在了风关,风狼营也还有任东元和魏庭轩,他们三个都是过命的交情,情同手足。   把风狼营交给他们,足矣。   但对面,只有一个将领。   秦修弈脸上溅到温热的血液,他眸光定格在某处,旋即骤然变得凌厉,一夹马腹便冲了过去。   “将军!”任东元余光瞥见,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大喊,“回来!将军——”   锋利的剑刃刺破皮肉,疼痛令人颤栗,秦修弈咬紧牙关,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被刺了多少下,是否伤及要害。   身侧有赶来的将士为他开路,用血肉之躯为他硬生生劈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路,耳边是阵阵痛呼与怒吼。   秦修弈没敢回头,在一片混乱中奋力朝敌方将领靠近。   兵刃相接,血液沿着轮廓蜿蜒而下,渗进了眼睛,秦修弈只能半眯着眼和敌方的将领搏斗。   铁骑营的将士们拼命护着他,让他得以找到机会,将敌方将领逼退至朔江崖边。   很快,敌方的士兵突破铁骑营的包围,全力朝崖边而来,秦修弈眸光狠厉,不顾对方刺来的剑,抓住时机长戟用力一挥,剑刺入肩胛骨的同时,将领的人头也落了地。   秦修弈呼吸沉重,早已感受不到尖锐的疼痛,眼前也模糊起来,下一瞬,他的马儿就被赶来的敌军刺中,悲鸣一声奋力一甩,秦修弈腾空而起,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入朔江崖。   恍惚间似乎听见了将士们悲恸的嘶吼,以及混杂其中,不甚明晰的……   “援军——是援军来了!”   许是听错了,援军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秦修弈疲惫地闭上眼睛,无暇顾及其他,没想到守了风关十年,最终也逃不过葬身于此的宿命。   只是仍有些遗憾,没能再替林将军多守几年,还有些不甘……   不甘什么呢……   身体迅速下坠,而后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地涌来,意识刹那间便模糊了。   脑中最后浮现的,是一张俊美容颜。   眉眼含笑,唤他幺秦的是他。   “幺秦,你贵为皇子,我这样唤你合适吗?”   眼神冰冷,说要割袍断义的也是他。   “殿下,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秦修弈迷蒙间,无意识地呢喃一声,“霍少煊……”   湖水呛入肺腑,牵动伤处,他痛苦地皱眉,而后一点点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一些属性解释:   秦修弈(攻):   美攻,但不阴柔。   年少纯情调皮,长大钓系美男。   霍少煊(受):   俊朗帅气。   年少温润如玉,长大疯批且阴阳怪气。   不剧透,遇事不要慌,身心1v1。   斗胆探索一下权谋题材,有bug欢迎指出,也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不喜欢可以点叉 不要凶我嗷(#`n´))   高亮:   ①不要对比任何历史正剧,这是架空朝代,只有部分官阶制度和笼统环境之类参考了现有历史,其中更有私设官职,例如“令官”、“誉规律使”等。   ②私设如山,剧情bug问题欢迎指出,会解释或改正,质疑私设就没有必要啦,写文看文都图一乐嘛~ 第2章 初识   初识霍少煊,是在霍老先生寿宴上。   那时他尚年,性格顽劣,是诸位小辈中调皮捣蛋的恶霸头头。   寿宴前,父皇将他拎到眼前,严厉地警告,“霍老先生乃开国元勋,待会儿的宴会,你若是再给朕闯祸,朕就让你随林征将军驻守风关。”   秦修弈眼睛亮了亮,“父皇所言当真?”   秦帝一噎,旋即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忍不住笑骂,“混帐东西!”   秦修弈失望地垂下眼,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他虽不曾随林征将军出征过,但也算林征半个徒弟。   秦修弈自幼便对兵器感兴趣,会走路时便会抱着秦帝宫里的宝刀不撒手,是唯一一个泡在军营里长大的皇子。   那时秦帝便知,这偌大的京城,留不住他的幼子。   九皇子是最能讨人喜欢的那个,也是最难管束的那个,分明生得一副娇生惯养的脸,不过十三岁便初显惊艳之姿,却又是最能吃苦的。   秦帝清了清嗓子,无奈地拍拍他肩膀,“回去更衣。”   “是,儿臣告退。”他闷声道。   又是宴会,一群无聊的文臣互相恭维,没劲得很。   虽说心中这般想着,但还是乖乖去了。   ·   霍老先生德高望重,曾是秦帝开疆扩土时的军师,其子霍烨程又不负众望,一路平步青云升至相辅。   霍家可谓是玄国的半边天。   所以这宴会热闹非凡,前来贺喜的人排起了长队,许久才渐渐平息。   “圣上驾到——”   一道伟岸的身影缓缓踏过门槛,身后跟着一众人。   所有人立即噤声,伏地高呼,“吾皇万岁!”   秦帝疾步朝前走,连忙扶住最前面,正欲屈膝的霍老先生,这才笑道,“今日霍老大寿,诸位不必多礼。”   而后周公公上前一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霍国公清正廉洁,赤胆忠心,赏千年人参一枚,云丝锦十匹,悬青瓷一对……”   等到念完,霍老才眉开眼笑地一拱手,“老臣,谢过陛下。”   秦帝朗笑着摇头,余光一撇身后几个皇子,心里顿时一沉。   他那顽劣的小九,又不见了。   ·   后院,枝繁叶茂的大树上跳下来一道身影,动作轻盈。   秦修弈得意地拍了拍手,他才不会坐以待毙,前头闹哄哄的,不如找个地方小憩一会。   他抛了抛手里顺来的糕点,扔进了嘴里,忽而眉眼一凝,迅速朝侧方看去,厉呵一声,“谁!”   院门口有道身影,来人一身淡金锦袍,面容稚嫩但已初显俊逸之姿,抿唇看向他,“这话应当我问才是,不知阁下是何许人也,为何莫名出现在国公府后院?”   秦修弈并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打了个哈欠,少年的嗓音也懒懒的,“没谁,困了找个地儿歇会儿。”   霍少煊神情微顿,显然没见过这类没脸没皮的人,见他的穿戴便知此人非富即贵,自然不是来偷抢的,他缓了缓语气,“……小公子若是累了,可随我去偏房歇息,这里是后院。”   “不必了,习武之人没那么多讲究。”秦修弈并不买账,翻上院墙,借着树枝遮挡,抱臂闭目养神。   霍少煊瞥见他腰间象征身份的玉佩,目光微凝,有些犯难。   想来这位便是名声在外的九皇子了。   “我说,不必管我。”秦修弈闭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道,“去忙自己的便是。”   霍少煊没有开口,兀自转身离去,目光掠过对方闲适的模样,轻轻摇头,眼中露出几分艳羡欣赏。   九皇子的确如同传闻那般肆意,生在皇家能做到如此的,也就一个秦修弈而已。   —   只可惜。   最后秦修弈也没能偷闲成功,被林征将军找到,拎着耳朵提了回去。   “林将军,疼疼疼!”秦修弈苦着脸叫唤,讨好地拍拍他的手。   林征哼笑一声松开手,“臣奉陛下之命,带殿下回去谢罪。”   秦修弈自知逃不掉,揉着耳朵嘟囔一声,“哦,那谢完罪可以跑吗?”   林征瞥了他一眼,秦修弈悻悻地看着脚尖,“知道了知道了……”   一路被领着去了堂前,身为皇子还是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本事,他虽然顽劣了些,但一张小嘴也最会讨人欢心,将霍老爷子哄得朗笑连连。   秦修弈眼见父皇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忙垂头装作没看见,秦帝气笑了,挥手示意他滚回自己的位置。   他只好先坐好,眼睛不老实地四处张望,却陡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在后院遇到的那位。   秦修弈眼神沉了沉,搞不好就是这个坏东西告得状,果真就如林将军所说,这帮文人瞧着体面,实际上诡计多端的很!   诡计多端的霍少煊若有所感地看过来,对上九皇子直勾勾甚至带着点敌意的视线,他愣了愣,但很快就回之一笑。   只见秦修弈冷哼一声,愤愤地移开视线,霍少煊心中好笑,没放在心上。   秦修弈往嘴里塞了个点心,心中不屑地腹诽,真能装模作样。   宴会进行到一半,某人又开始闲不住了,装作肚子不太舒服的样子就朝外走,秦帝知晓他的性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顺利回到后院的池塘边,嚯嚯了一个小树枝去吓唬水里的鱼。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咳,秦修弈慢吞吞地转过头。   一小罐鱼食被递到眼前,他愣了愣。   “这些锦鲤是祖父的心头宝,还请九皇子手下留情。”   他的声音带着点未散的少年意气,像是碎玉撞冰般清透。   秦修弈注意到他的称呼,迟疑道,“你唤霍老先生为祖父,那你是……”   霍少煊一掀衣袍,没什么顾及地往他身旁一坐。   看上去不那么装模作样了。   他侧头看着秦修弈勾了勾唇,“霍家如今最平庸无能的长孙,霍少煊。”   霍少煊看着九皇子漂亮的眼睛里顿时写满了震惊,嗫嚅片刻后呐呐道,“你……你,还小,以后会有用的。”   秦修弈自幼习武,可那张脸却生得祸国殃民,如今这般就已经令人眼前一亮,配上这略带天真的表情,格外招人喜欢,更何况他身上还没有皇室的架子。   霍少煊俊脸含笑,“那便借殿下吉言了。”   秦修弈别扭地瞅了他一眼,小声道,“借什么吉言,官话一套一套的。”   恶霸头头站起来俯视霍少煊,顺便把手里的棍棍扔给他,大手一挥,“咱们这一辈的儿郎,就要有大将风范,文绉绉弱唧唧的像什么样?”   “什么懂规矩会说话,统统都忘掉!”秦修弈用沾了灰尘的手拽住霍少煊雪白的衣袖,刹那间就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印子。   霍少煊垂眼:“……”   秦修弈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是有满天星辰,有少年独有的稚嫩和天真。   “掏过鸟蛋吗,我教你啊。” 第3章 一言为定   霍少煊的谦词一般来说无人当真,听完便一笑置之,毕竟霍小公子生来便与平庸无缘。   他自幼聪慧,五岁识得半数字,八岁通读天下书,十岁吟诗得世人赞誉,如今他十五岁,已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秉谦公子”。   霍小公子规矩了十五年,倒从未听说过如此“没规矩”的话。   但看着九皇子那双恍若盛着满天星辰的眼睛,他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迟疑一瞬后便略微一点头,“……好。”   秦修弈如今不过十三岁,比他掠矮一些,但气势很足,身形轻盈,一蹬墙壁便借着力道上了树,像一只狩猎的幼崽,还不忘朝他挥挥手,小声道,“快上来,动作轻点。”   霍少煊抿了抿唇,他看着眼前的院墙,难得有些无措。   秦修弈朝下看了一眼,长睫扑闪两下,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从树上一跃而下。   “咳,看好了,我只教一遍嗷。”   他甚至特意放慢了动作,上去以后就期待地盯着他看,仿佛再说,“看,很简单的。”   霍少煊莞尔,心中的紧张莫名减淡,学着他的样子一跃而上,那动作意外的流畅,秦修弈眼睛一亮,下意识用力一拍树干,“漂亮!”   霍少煊刚爬上院墙,一抬眼脸色倏地变了,他身形僵住,瞳孔缩了缩,眼中有一个黑影逐渐放大,“这……”   秦修弈也顿了顿,旋即眼睁睁看着一个东西从上方落了下来,砸在自己旁边的树干上,卡住了。   “啊——”   当他看见那是个蜂窝时,眼睛倏地瞪大了,他迅速拉着霍少煊调下院墙,后面是穷追不舍的蜂群,秦修弈大喊一声,“闭气!”   霍少煊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照做了,下一秒就被人拖进了水里,奋力朝远处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颗脑袋才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狼狈的两人互相望了望,一起笑出了声。   出师不利,秦修弈并没有气馁,一边带着霍少煊爬上岸,一边喃喃自语,“虽然咱们第一次计划不太成熟,但没关系,接下来我好好部署一下……”   “九殿下。”有人静静站在他们身后,语气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道,“陛下有请。”   秦修弈臀部尚还撅着,闻言顿了顿,小幅度挪动起来,讪讪地回头,“……林将军。”   林将军没有理他,将目光放在了一旁尴尬不已的霍少煊身上,神情复杂,“霍小公子?”   霍少煊掩饰地捋了捋衣裳,气虚地跟着喊了一声,“咳,林将军。”   林征半晌没出声,盯着两个狼狈又心虚的孩子,气笑了,“霍老爷子有请,二位一起吧。”   这一路上秦修弈甚至没敢问“可否先更衣”,两人蔫头耷脑地跟在林征身后。   此刻霍老爷子已经移步书房。   身侧跟着子媳二人,正笑着与秦帝聊着过往。   “朕的小九生性顽劣,今日失礼了,若是他能有霍小公子半分省心,朕也就知足了。”秦帝叹息一声。   霍老爷子摆摆手,“陛下哪里的话,九皇子自幼习武,又能吃苦,以后定是旷世奇才,少煊性子太沉闷,能藏事,我倒想他能与九皇子一般,率真活泼些……”   “陛下,霍老。”林征将军面无表情地叩门。   屋内二人下意识朝门外一瞧,脸色霎时间变得特别精彩。   秦修弈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侧身,试图挡住霍少煊,奈何比人家矮一截,压根挡不住,霍少煊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砰——”秦帝气得一巴掌用力拍向木桌,吓得两人一哆嗦。   “秦修弈!”秦帝指着还在往下滴水的幼子,又看看有着相同境遇的霍小公子,勃然大怒,“反了你了!”   霍家三人皆是沉默地望着向来规矩沉稳的霍少煊。   霍少煊没抬头。   秦修弈梗着脖子,“父皇,都是儿臣一人所为,要罚便罚我一人!”   “废话!”秦帝看着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气得顾不上体面,“霍小公子谁人不知规矩识大体,若不是你……你,给朕滚回去更衣!”   秦修弈瘪瘪嘴,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委屈,瞧得人心里发软。   霍老爷子连忙劝了几句,好不容易才让秦帝的怒火平息些许,老爷子眉眼带笑,乐呵呵地吩咐道,“少煊,先带九皇子换身衣裳。”   霍少煊即便一身狼狈,也没有失了端庄,规矩地一行礼,“少煊失礼了,陛下恕罪。”   秦帝摆摆手,示意无碍,有这么个对比,看自家兔崽子愈发不爽。   秦修弈走出去一段还能听见秦帝的叹息。   “朕九个皇子,也就小九最不让人省心……”   秦修弈闷闷不乐地垂着头。   “陛下虽这么说,但最上心,最疼爱的也是殿下。”霍少煊低声道。   他此言不假,圣上对九皇子的偏爱众人有目共睹,虽说秦修弈总是闯祸,但也极会讨人欢心。   往秦帝身前一跪,可怜巴巴地认个错,此事多半就翻篇了。   秦修弈闻言眼睛亮了亮,“嗯!”   两人进入屋内,霍少煊先找了件干净衣裳给了秦修弈,“殿下,这是新衣。”   秦修弈瞅了瞅浑身湿透的霍少煊,抬手接过衣裳,迟疑了一瞬,小声道,“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挺直背脊,脸色微红地许诺,“如今你我也算患难与共的兄弟,我自然不会弃你于不顾。”   霍少煊一愣。   只见九皇子煞有其事道,“改日我带你去军营掏鸟蛋,那儿的窝我熟。”   他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道,“但是一个窝最多只能掏一个,下次就不要去了,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不能太缺德。”   霍少煊有点想笑,但还是郑重地点点头,“受教了。”   “古人云智勇双全,殿下教我武术,那少煊斗胆,同殿下说说诗书可好?”   霍少煊秉承着礼尚往来的规矩,但也深知九皇子脾性,并未抱有太大期望。   未曾想秦修弈只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仰头看着他,“好,一言为定!”   霍少煊微微一愣,旋即勾了勾唇,垂下头认真地看着他。   “一言为定。” 第4章 清醒   “公子……公子?”   陌生的呼唤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意识逐渐回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秦修弈薄唇紧抿,强撑着微微睁开眼睛。   先入眼的,是一片浅色床幔。   而后,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那人见他睁眼先是一愣,旋即面露喜色,立即朝外跑去,喊道,“人醒了,主子捡回来的那位公子醒了——”   秦修弈眉头微蹙,试探性地动了动,不料牵动伤处,疼得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公子,莫要乱动!”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行人争先恐后地挤进屋子,其中一位小丫鬟见他乱动,急忙喊了声。   一群陌生面孔围在床前盯着他,秦修弈抿了抿唇,许久未言语,他的声音很哑,“你们……”   话刚起了个头,门外就传来温吞的嗓音,带着些责怪意味,“都围着人家做什么,还不快散开?”   众人这才往后退了退,小丫鬟吐了吐舌头,俏皮地朝来人眨眨眼,“主子,我先前便说此人相貌极佳,本就世间少有,未曾想一睁眼更……”   “咳。”来人一身灰白长袍,气质如兰,面容却极为普通,闻言眼尾下沉,嗔怪道,“玉竹,不得无礼。”   玉竹瞬间噤声,不情愿地嘟嘴,“好嘛……”   秦修弈也不着痕迹地打量几人,目光在白袍人普通至极的脸上停留片刻。   “这位公子,在下水甚。”白袍人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轻轻笑了笑,“数日前我几人去衡江边游玩,瞧见你被江流冲上礁石,我又恰好略懂医术,便将你带了回来。”   衡江?   那这里便是,五溪国与大玄交界处。   秦修弈眸光微闪,轻咳一声,“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在下……覃啸北,覀早覃,家在风关以北,日后定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覃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水甚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伸手为他把脉,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这伤,还须好生养着,有几处伤及命脉,险些……罢了,你且安心修养,等伤好些再返程,否则……”   他言尽于此。   秦修弈心中有数,自己伤势的确略重,若不好生养着,恐怕日后徒增负担。   可自己如今身无分文,这般叨扰实在不妥。   水甚看出他的忧虑,善解人意道,“家中世代为医,信奉积善行德,覃公子不必客气。”   秦修弈沉吟片刻,轻轻点头,“那便劳烦水公子了。”   ·   自那日醒来一次后。   秦修弈当晚便再度陷入昏迷,嘴唇烧得泛白干裂,只觉得一会儿身处烈火,一会儿如坠冰窟。   脑袋昏沉,伤处也断断续续的疼,秦修弈迷蒙间能感受到有人照料,但眼皮过于沉重,被折磨的疲惫不堪。   神魂轻浮着,恍惚间走遍了整个大玄,他瞧见林征将军还在日复一日地训练,听见父皇带着怒意却暗含关心地呵斥,霍少煊教他提笔写字……   而后又漂泊许久,回到了朔江崖之上,眼前反复闪现将士们尚未干涸的血液,尸骨残骸……   不知换了几轮白昼,一缕天光渗进眼帘,他眼皮轻轻动了动。   秦修弈隐隐听见门外的声音,微微皱眉,很快意识就再度模糊起来。   “……他这样多久了……会有危险……”   就在这时,他陡然听见一阵无比熟悉的嗓音,心中微惊,立即清醒过来。   这是,庭轩?   他仔细辨识了一下,耳边的声音愈发清晰,不但有魏庭轩的声音,还有任东元的。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多半又是不眠不休,这帮倔驴头子……   秦修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但半途发现自己只能发出虚弱的气声,只好试探性地撑起身体,却又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力气,一脱手摔了回去。   这放在以往挠痒痒都谈不上的一下,差点让骁勇善战的兆安王再度昏迷。   秦修弈痛苦地闷哼一声,“唔……咳……”   门外安静了一瞬,旋即是急匆匆的脚步声,门被“哐”的一声摔到墙上,下一秒两道身影窜了进来,直奔床铺。   “将……啸北!!!”   对方话说到一半,赶忙换了称呼。   浑厚的嗓音振聋发聩,让秦修弈本就不好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他抬手,“你……”   “啸北!呜呜呜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我和庭轩……我们都以为……将……啸北啊……”任东元看着以往生龙活虎的人虚弱成这样,哭得伤心欲绝,用力握住了秦修弈抬起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呜呜呜……啸北……”   你知道屁。   秦修弈索性闭嘴,耳边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嚎令他安详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挺住魂归故里了。   一旁同样红了眼眶的魏庭轩许是看出秦修弈的痛苦,一把拉起任东元,呵斥道,“好了,他如今受不得吵,你看不出来吗!”   任东元这才得以看清秦修弈苍白的面容,他脸色倏地变了,立即松开手,兀自转身去了窗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秦修弈并没有立即睁开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魏庭轩也别开眼,没有出声,三人间寂静片刻。   这时,跟在他们身后的人才找到机会开口。   水甚清咳一声道,“二位不必担忧,覃公子虽说伤势略重,但只要好生养着,并无大碍。”   魏庭轩朝他行一礼,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金子,郑重道,“这些日子劳烦公子了……这些只是一点心意,我等皆是粗人,除了银钱也没什么能回报的,还请公子收下。”   水甚摇了摇头:“在下救人凭一‘缘’字,为自己积些福分罢了,若公子真想报答,只一‘谢’字即可。”   魏庭轩眸光微动,闻言并未坚持,“多谢,日后公子若有所需,尽管吩咐。”   水甚笑了笑,并未回应,一行礼后便识趣地退出屋外,顺手关上门。   屋内再度陷入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秦修弈才缓缓开口,“之前是,援军?”   其他二人神色一凛,魏庭轩点点头,语气迟疑,“的确是京城派来的援军,而且……是连夜出城的。”   这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分明圣上先前根本不打算出兵,怎么会在紧要关头令援军连夜出城?   也多亏了援军及时赶到,保住不少风狼营的将士。   秦修弈眉心微蹙,并没有过多纠结此事,究竟如何,回京便知。   他顿了顿,低声问,“走了多少兄弟?”   窗边默不作声的任东元深吸一口气,“六百二十七人。”   秦修弈闭了闭眼,嗓音很哑,“……厚葬,家里有人的,多看顾些。”   “是。” 第5章 谋反   京城宫外以南,是贤亲王府。   烟熏雾缭的屋内寂静,沉闷感蔓延开来,只余下浅浅的呼吸声。   供奉的佛像前跪坐一人,他虽跪着,气势却不减,背脊挺直,虔诚地一拜后,才缓缓开口,语气透露着一股莫名的悲悯。   “陛下这些年,愈发糊涂了。”   身后的众人不敢言语。   他又问,“援军连夜出城了?”   只有一人轻轻点头,低声道,“援军连夜出城,这……”   “清昌。”贤亲王打断他,目光悠远沉静,“这是一个好时机。”   葛清昌一愣,旋即握紧了拳头,额头渗出细汗,“……您的意思是?”   贤亲王语气听不出喜怒,“陛下听信谗言,决策失误不给援军,若援军早到,三都便丢不了,你觉得兆安王会善罢甘休?”   “……自然不会。”   贤亲王垂下眼,皱纹爬满了眼尾,脸上一片忧愁之色,他站了起来,走到案前,毛笔蘸墨,拧眉写了一个字。   他将宣纸叠好,递给葛清昌,低声道,“密函一封,送往风关 。”   葛清羽随意一扫,隐隐瞧见力透纸背的轮廓,瞳孔一缩,“……是。”   ·   如今的形势不容乐观,留给他们权衡的时间并不多。   修养不到半月,秦修弈的面容依旧有些许憔悴,披着外衣坐在炕桌前,两侧分别坐着任东元和魏庭轩。   临近边关之地,寒风透过窗扉钻进屋内,秦修弈微微蹙眉,掩唇轻咳两声。   魏庭轩抿了抿唇,立即起身去关上窗,屋内烧着暖炉,三人对坐,皆是沉默。   最先憋不住的仍是任东元,他搓了搓脸,愤愤不平道,“将军,按理说咱们也算立了功,这陛下不声不响的也就罢了,将军九死一生,这......再怎么说都是亲兄弟,连声慰问都没......”   “任东元,慎言!”魏庭轩眉头一皱,呵斥道,“将军不与你我计较,是看在兄弟情分,那位是君!岂能是臣子可随意妄言的?”   任东元被吼得立即闭嘴,不太服气地喝了口酒驱寒,梗着脖子道,“皇城的风又吹不到风关,再者说我哪句是虚言?”   “你恪守规矩,你是君子,老子最瞧不上你们那套君子所言!”任东元想起战后那一片狼藉,他们在尸山血海里翻找自家士兵,有些肢体都找不全,不知被压在了哪个角落。   他抹了把眼睛,哽咽道,“咱们的命就是轻贱,这风关守了十余年,走了多少兄弟,咱们身上背了多少刀疤?你以为我为何气不过!因为不满圣上连句褒奖也没有,还是因为圣上这些年对咱们不冷不热……“   他用力跺下酒盏,发出”砰“的一声,令人心头一跳。   任东元语气激动,怒吼振聋发聩,“因为直到最后,反倒是咱们护在身后的人不领情啊!”   余音在耳边回荡,魏庭轩这次没有反驳,垂眼默不作声地喝酒,难掩苦闷之色。   突然——   “接着喊。”慵懒的嗓音响起,秦修弈没喝酒,给自己沏了热茶,慢吞吞地开口,“把窗户门都打开了喊,别让人听漏了。”   任东元委屈地偏过头,没吭声。   秦修弈目光沉静悠远,低声道,“东元,你可知为何我一直叫你们唤我将军,而非兆安王?”   任东元愣了愣,怒意散了些,迟疑道,“因为......显得有气势?”   魏庭轩沉沉叹了口气,懒得看他。   秦修弈倒像是早有预料,淡淡道,“兆安是父皇赐我的封号,但兆安王是圣上忌惮的血亲。”   “可惜,哪怕我只自居兆安将军,也并不能减轻陛下的负担。”秦修弈轻笑,眸光很沉,“他巴不得我死在风关,让那位体恤我,恐怕比杀了他还难。”   他语气里明显带上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下莫要说魏庭轩,就连任东元眼皮子都是一跳,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将军......”   “闭嘴,听我说。”秦修弈脸色平静,没有笑容让人看着犯怵。   任东元悻悻地闭上嘴。   “如若百姓平安,将士们粮草充裕,我倒是乐意当一辈子兆安将军。”秦修弈自嘲的垂下眼,遮住其中一闪而过的杀机,“可事实是陛下不顾百姓死活,不给援军粮草,到头来咱们靠得还是百姓城主接济。”   任东元一愣,旋即彻底红了眼眶,往后一瘫,喃喃道,“将军,连你也不要我们了吗……”   魏庭轩没有理他,下颚微绷,紧紧盯着秦修弈。   秦修弈没有立即开口,只是自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放到桌上。   此乃号令风狼营的兵符,大玄兵权的半壁江山,是林征大将军临走前交与他的责任,是……父皇对他的期许。   也是陛下忌惮他的症结所在。   秦修弈轻轻一挥,兵符便分成了四块,他声音不大,却足够笃定,“集结四方各分营,暗中前往京城,只留半数人马驻守关口,不过城镇,走水路山路。”   魏庭轩瞳孔骤缩,任东元也僵住了,放空的眼神瞬间清明,他和同样失去反应的魏庭轩对视一眼,呐呐道,“……将军?”   “这,这怎么突然……”他干笑两声,背脊都是冷汗。   秦修弈打断他的话,笑眯眯道,“方才不是挺能说,来真的就装傻了?”   他一笑,任东元反而松了口气,擦了把额头的汗,“将军,你说得也太真的,吓我一跳……”   “不是说笑。”一句话碎了两人的残留的幻想,他的嗓音轻飘飘的,仿佛饭后闲谈,“琢磨了半月,问问你们意见。”   秦修弈抿了口茶,轻声道,“你们若不愿,可自行离开,下半辈子依旧衣食无忧,我不会亏待自家兄弟。”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死寂。   魏庭轩终于开口,声音带哑,“将军,既然您明了态度,那庭轩便直说了。”   此前他们并非毫无怨言,只是无论如何,那位都是与将军血脉相连之人,更何况有人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多言。   而如今——   “先帝口谕。”魏庭轩一字一顿道,“风狼营,先认吾之小九,再认后世君主。”   秦修弈眼睫一颤,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第6章 形势   若干年前。   秦帝心知京城留不住他的小九,林征将军也曾委婉地提过,如今尚未立太子,按理说九皇子乃秦帝与皇后所出,又深得陛下宠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只是九皇子志不在此,定是要去风关的,日后若再将兵权交与他,恐怕会令某些人忌惮。   九皇子总抱怨父皇对其严苛,不曾想一道时隔多年的口谕,却道尽了帝王家本不可能拥有的偏爱。   哪怕是如今早已刀枪不入的兆安王,也呼吸一窒,沉默半晌。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任东元,他垂着头,声音郑重,“将军,我出身贫贱,也没什么谋略,空有一身武力,若不是你将我从李家的柴房里拎出来,我到如今恐怕都只是个劈柴的。”   任东元那日闲来无事,见无人经过,便在柴房门口用斧头舞了几招,自娱自乐一会儿后反倒有些空虚,便轻轻叹了口气,埋头准备继续劈柴。   谁料院中老树上突然跳下来一人,身形轻盈得如同鸟雁,有天人之姿,瞧上去非富即贵。   他先是一愣,旋即连忙就要跪下,心中又羞又急,懊悔自己劈柴还舞弄个花招,大人定觉得他装模作样。   一只手自然地扶起他,秦修弈不嫌弃他身上的灰尘,没有半点架子地朝他笑了笑,“舞得不错,这双手拿斧子可惜了,想不想试试刀剑?”   任东元傻了片刻,旋即狂喜,连连点头,“想想想……”   于是这一晃多年,当初那个在柴房门口玩斧头的伙夫,成了风狼营众人信服的副将。   任东元心里没那么多纲常礼教,他只认秦修弈。   “将军在哪,我们就在哪。”任东元的眼神愈发坚定,他眸中闪过寒芒。   昔日把酒言欢的兄弟变成冰冷憔悴的尸体,热闹安宁的小镇成了荒无人烟的废墟。   有人在京城享乐,有人在风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先帝的那道口谕,亦给了他们一线生机,虽然形势严峻,但也可搏上一搏。   “一个变数。”秦修弈垂眼,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好的信纸,修长的手指将其摊平,“贤亲王密函。”   那纸上,只一字。   ——反。   两人皆是一惊。   “这……”魏庭轩惊得眉毛扭曲一瞬,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   秦修弈抬手,“笔。”   任东元立即起身,取了笔墨来。   秦修弈翻过纸页,就着背面画起简图。   “各小国及边陲部落不谈,五大国互相牵制多年,但凡出现一个缺口,便难以维系平衡。”秦修弈眼神专注,嗓音平静且令人安心,“东江邺之所以费尽心思想要拿下风关,不过是因为风关地势绝佳,接壤三国,大玄、南玉、东江邺。”   “国师死后,东江邺这几年大不如前,明盛倒是日渐强盛,虎视眈眈等着一个时机。”他指了指纸上的布局图,“明盛临海,又有隋安小国,富得流油,所以东江邺才会一直开疆扩土,否则假以时日……五国之首,恐怕就要易主了。”   “大玄的兵力称得上是五国之首,只是位置特殊,被四国所包围,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又......”魏庭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谴责咽了回去,多说无益,他只道,“陛下近年亲近五溪国,五溪的君主野心勃勃,若我们内乱,恐怕他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未必不是好事。”秦修弈神情轻松,指尖轻点纸张上的五溪二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盯着这块肥肉很久了。”   任东元不善谋略,但并不是莽夫,一般都虚心听着他们二人说。   魏庭轩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手中的兵符。   秦修弈起身,拉了拉草草披在身上的外袍,低声道,“是时候该走了,临走前,先去和水公子道别。”   “将军,你的伤......”任东元也跟着站起来,急吼吼地喊了句。   秦修弈径自朝屏风内走去,大步流星,一点也不顾及身上的伤,随意道,“不碍事。”   任东元眼神担忧,如今大起大落心中难免惆怅,下意识喃喃自语,“要是霍小公子瞧见了,定然要说......”   “咳!”   魏庭轩眼皮子一跳,连忙轻咳一声提醒,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屏风后飞出来一个枕头,不偏不倚,用力砸在任东元身上,惊得他原地跳了起来。   一直平静低沉的嗓音带上了点火气,恼怒地沉声道,“滚出去等着!”   魏庭轩瞪了他一眼,任东元悻悻地放下枕头,立即朝外走去。   “你昏头了?”一出来魏庭轩就开始数落他,“那位早就不是霍小公子了,就算是将军如今也得称一声霍相辅。”   任东元自知失言,没敢反驳,“方才一个愣神,顺嘴就......”   对上魏庭轩谴责的视线,他声音渐小,轻轻叹了口气,“这人一旦贪上了功名利禄,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了多少遍,慎言。”魏庭轩也叹息一声,“以后注意些,将军瞧着不在意,但他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怎会如此轻易释怀。”   本以为任东元这个五大三粗的犟种会立即瞪眼反驳他,说“咱们将军岂会被那点情谊羁绊?”   没想到他却沉默了,半晌才道,“嗯。”   魏庭轩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任东元不自在地扯了扯院子里的花,低声道,“......那日回来,咱们在王府喝酒,屋顶上月光照着......我恰好瞧见将军眼睛红了。”   那日他们在屋顶上歪七八扭地躺着,魏庭轩呼吸匀称,像是睡着了。   秦修弈呈大字躺在屋檐上,手里松散地握着酒壶,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轮弯月,眼角残留着蜿蜒而下的泪痕,他哭得很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任东元没敢出声,内心震撼,装死地闭上眼睛,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由此可见将军真让那位伤着了。   任东元是个大嘴巴,但这事儿愣是憋到今天都不太敢说,生怕让将军杀人灭口。   魏庭轩听得一愣,旋即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盯着枝头的鸟雀出神。 第7章 遇袭   “水公子,这些时日叨扰了。”   书房内,秦修弈朝水甚一拱手。   水甚虚扶一下,笑着摇头,“不碍事,医者本该如此。”   “不过......”他目光定格在对方仍带着些病气的面容上,迟疑道,“公子伤势未愈,当真不愿再修养几日?”   秦修弈面不改色,张口就来,“家中琐事繁多,贱内性烈如火,不得已罢了,多谢公子收留。”   任东元悄悄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水甚闻言也是一愣,目光变得有些玩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低笑一声,“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留了,公子这伤回去后还需静养,切忌长途跋涉,操劳过度。   秦修弈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是块其貌不扬的黑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纹路,蛰伏在掌心,显得格外神秘。   “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秦修弈将黑玉递给水甚,低声道,“来日若有所需,将此物送至玄京闵江楼。”   水甚愣神间,秦修弈干脆地将玉佩塞进他手里,“告辞。”   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门外走去,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同雪中之松,干净利落又带着一股杀伐果断的劲头。   水甚晃了晃手中的玉佩,轻笑着摇摇头。   看来,恐怕是位贵人呐。   -   四方风狼营将领得到密函,并未犹豫,连夜带兵启程。   风狼营驻守四大边界,分别是故沧、风关、青兆、邺泉,其中邺泉离玄京最远。   军队绕了水路山路,蛰伏于暗处,以免打草惊蛇,秦修弈带着魏庭轩潜入玄京的临城伴生,欲探探风声。   虽然贤亲王的人来信说京中一切就绪,但他们不能半点不防。   伴生城一处茶楼内。   “的确没有异动,京中巡卫与寻常一般,并未加强防守。”魏庭轩凑近秦修弈低声道,“但这反倒更加奇怪,风关战事暂歇,捷报已然入京,哪怕是出于礼数,陛下也总得给个说法吧,就算连口头的嘉奖都没有,再不济传召入京接风洗尘也好......这毫无动静,着实令人难以揣测。”   “难以揣测......”秦修弈喃喃自语,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忽而嗤笑,“我倒觉得,他的算盘打得挺响。”   “不计后果,抗旨不遵。”秦修弈嗓音淡淡地道,“往大了说,不顾百姓死活,拿风狼大军的性命开玩笑......百姓想不到那么多,一传十十传百,假言成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此次风关之事,亦是悬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对比历任君主的丰功伟绩,他最多只配一句滥竽充数,承认我们有功,便是承认他决策失误,延误援军支援,如此一来……就连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仁君’称号,恐怕都保不住了。”   “那是相当的‘仁’,将风关拱手让人,舍不得我等受累受苦,如此殊荣,愧不敢当。”   魏庭轩不经为之侧目。   秦修弈面无表情地喝茶,继续嘲讽道,“他如今恨不得我死,若是撑不到相见那日,定然是要亲自去承天寺烧香拜佛,食素三年,感谢各路神仙将他那招惹是非的九弟带走,多少捷报也抵不过一句‘兆安王危矣’。”   眼见越说越不像话,魏庭轩清了清嗓子,无奈地加重语气,“将军。”   “多说无益。”秦修弈皱眉放下茶,“这什么狗屁茶......”   “将军!”魏庭轩叹息。   秦修弈轻嗤一声,利落的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行了,回吧。”   “三日后,子时,接应之人开城门,兵分四路,半数随我直奔玄盛宫。”   “是。”   -   子时,万籁俱寂。   玄京城门大开,将士们刻意放轻脚步,分批进入玄京,有贤亲王开路,顺畅无比。   他们绕过集市,欲从贤亲王府后方潜入皇宫,却在半途出了岔子。   途径一处城郊,耳侧风声微动,秦修弈眯眼,任东元也皱起眉,当即轻喝一声,“警戒!”   下一秒,蒙面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迅速袭来,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有埋伏!”任东元守在秦修弈身侧,一脚踹飞意图接近之人,眉头紧锁,他侧头急声道,“将军,这路我们亥时探过,并无埋伏,恐怕是贤亲王那边走漏了风声,这帮人......”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   秦修弈手中握着剑,眼中闪过暗芒,喃喃道,“他还真是不留情面。”   分明血脉相连,却又如此残忍。   言罢,他身形一动,身姿看似轻盈却带起一阵杀气十足的劲风,直直朝蒙面人掠去。   “将军!”任东元让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跟了上去,担心对方的伤势加重,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护在其左右。   对方的人马不在少数,但风狼军常年驻守边关,那一腔血性并非寻常刺客能比,只是他们的计划延误不得,眼前的意外令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不必管我,领兵。”秦修弈拧眉道,“迅速突破重围,和庭轩他们汇合!”   任东元匆匆扫了一眼秦修弈鬓角渗出的细汗,知晓他牵扯伤处,但眼前必须速战速决,任东元咬了咬牙,离开秦修弈身边,“是!”   敌方显然也注意到这个空挡,更多的人朝着秦修弈袭来,秦修弈虽说还算游刃有余,但为了不牵动伤处,也只能勉强抵御。   “将军!”   “将军——”   忽然,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来,与他相邻的将士奋力朝他靠近。   感受到侧后方的劲风,秦修弈眼眸一沉,前方三人将他绊住,后方这一人像是蛰伏在暗处许久,突然发起进攻,显然是找准了时机。   这一剑恐怕是躲不过了。   秦修弈眼中闪过烦躁,若非这该死的伤,就这帮无筋无骨的东西,他踩也能踩死......   “噗呲!”剑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唔......”   秦修弈抬剑横劈,迅速解决掉前方三人,急切地回头望去,却只来得及瞧见一具恰好倒地的尸体,还有一道朝远处掠去,抵挡突袭的身影。   对方应当受了伤,动作有些迟缓,场面混乱加之夜色迷离,秦修弈一眨眼的功夫,对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中最后瞥见的,是那人仓皇离去的背影。   刀剑无眼,秦修弈无法顾及太多,只瞧了一眼便迅速投入战局。   真是疯了,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秦修弈脸色冷漠得堪比三九天的风。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觉得,那身形颀长劲瘦,有点像他记忆里那个人。 第8章 兆安帝   忽而远处有一行人策马而来,手中高举着火把。   “奉葛将军之命,护送兆安王入京!”   领头之人朗声喊道,紧接着率兵冲向敌人。   未曾料到有援军,敌方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领头之人见势不对立即带人撤离,任东元停下动作看向秦修弈,“将军,我们......”   “先入宫。”秦修弈轻轻摇头,旋即看向马上之人。   那人翻身下马,恭敬行礼,“末将孙勇,参见兆安......”   秦修弈抬手打断,“不必多礼,让你的人开路,宫内可有守卫?”   “一切安排妥当,还请王爷放心。”孙勇低声道,“陛下‘卧病在床’,连夜传召王爷,我等自是奉命入宫。”   秦修弈似笑非笑,摩挲了一下剑柄。   “正是如此,还请孙副将,开路。”   “末将遵命。”   -   魏庭轩奉命将皇宫团团围住,以防生变,任东元和孙勇守在大殿外。   分明无比“热闹”,却连风过都显得阴沉凄凉。   玄盛殿内灯火通明,异常寂静。   血迹沿着台阶蜿蜒而下,稳健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踏上去,马靴不闪不躲,直直印上血迹,在尚且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大殿的门敞开,门槛前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无足轻重的石子一般,被人随意朝旁边堆了堆,勉强腾出个得以落脚的地方。   “九殿下。”略沙的嗓音响起。   殿内有人负手而立,身姿如松。   “皇叔。”秦修弈淡定地掸了掸衣摆,低声唤道。   他仿佛没看见那一片狼藉,面无表情地踏过门槛。   熏香袅袅上升,可大殿却不在富丽堂皇,被砸得一塌糊涂。   处处透露着腐朽的气息。   有一人跪坐在床榻前,被人用绳子死死绑住,头发散乱,神情癫狂地看着他们,像是要将其拆吃入腹,剥皮抽筋。   哪还有半点儒雅君子的体面样。   秦修弈沉默良久,轻轻呼出一口气,“......皇兄。”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眼神变得无比阴毒,神经质地笑了两声,喃喃重复,“皇兄?”   “皇兄......秦修弈!”他突然厉喝一声,用力挣动着仰头看他,眼珠外凸泛着血丝,“你叫朕皇兄,你也配?”   “你不是一腔忠勇,心中眼中只有那风关城,只有天下百姓,只有承诺道义吗?啊?!”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眼中一片猩红,又扭曲地笑起来,讥讽道,“如今这是为何啊,竟然撺掇贤亲王谋反……瞧瞧我们骁勇善战的兆安王,不过也是个抵抗不了权势诱惑的乱臣贼子!”   “大玄的英雄,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兆安将军!欺君罔上,逼宫谋反!”秦泯渊吼得面色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简直荒唐……可笑至极!”   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在偌大的殿内回荡着。   秦修弈沉默良久,忽而轻笑,“陛下,的确荒唐,可笑。”   “这些年臣驻守风关,不曾回京,陛下可知为何?”   “兆安王府只留了年迈仆从,臣弟未曾娶妻不留子嗣,陛下可知为何?”   “一直以‘臣’自居,绝口不提封赏......”秦修弈声线陡然上扬,一字一顿地质问,“陛下!可知为何?”   秦泯渊恨恨地盯着他,没开口。   秦修弈冷嗤一声,嘴角挑起讥讽的笑容,“皇兄不信我……父皇尚在时,每回臣弟归京便能瞧见皇兄日渐憔悴,怕不是夜里佳人作陪都没了兴致,是否梦中宫殿血流成河哀嚎一片,臣弟如同厉鬼般踏过面目全非的尸体......提剑来取你性命?”   “只要秦修弈还在,就永远是悬在陛下脖子上的一把刀,怕那人人惦记的皇权,万人艳羡的宝座让人夺了去,这整日提心吊胆,狐疑猜忌多累呀。”   秦修弈上前,用剑刃拍拍他的脸,低笑,“二哥,我早同你说过,这皇位、权势九弟不在意,只要二哥心中还有大玄,我就是你最锋利的刀,开疆扩土驻守边关,只要你一句话,九弟义不容辞......只可惜二哥你并不领情,老子在边关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这倒也不算什么......”   他拎起秦泯渊的衣领,眉眼下沉,怒道,“你将风关城置于何地!将城中十八万百姓的性命置于何地!将风狼营的将士——置于何地!风关一旦失守,东江邺接壤南玉,伴生沦为边关,因其地势特殊,攻守皆难,若有人突袭那便防无可防!”   “伴生临城便是玄京,届时若东江邺再度发难,你猜大玄是何处境,会不会沦为一块任谁都能分食的肥肉!”   “那又如何!”秦泯渊死死盯着他,“那又如何!他们的生死与朕何干?这江山就像是朕偷来的,分明朕才是一国之主,你们倒是都有主见,都有才!一个个都瞧不起朕!”   秦泯渊神情癫狂,涎水沿着下颚滑下,他却像是感知不到,看着两人突然大笑起来,疯疯癫癫地喃喃自语,“朕知道今日要交代在这了,这是朕应得的,是朕该死!”   “但你们......也逃不掉!”秦泯渊神情扭曲,怨毒地盯着二人,又哭又笑,“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秦修弈!朕的好九弟哈哈哈哈哈......你也逃不掉!你和朕没什么不一样的,朕等着,朕在下头看着呢哈哈哈......真是一出好戏!一出好戏啊,皇叔,九弟......”   秦泯渊疯疯癫癫地重复这几句话,脸上的笑容诡异至极,像是恶鬼上身喃喃自语着诅咒。   两人皆沉默地看着。   半晌,秦修弈侧头闭眼,缓缓地抬起手中之剑,用力一劈!   “你们——会后悔的!”   最后,秦泯渊发疯般拼命嘶吼一声,令人心尖发颤。   而后,是一片窒息的死寂。   秦修弈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滴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未动。   直到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贤亲王缓步走到大殿门口,悲怆道,“陛下,薨了......”   众人齐齐跪下。   “谨遵遗诏,诸位——恭迎兆安帝!”   贤亲王伏地,嗓音中含着一丝哽咽,却掷地有声。   “臣,参见陛下。”   众人俯首,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屋内的人负身而立,微微闭眼,松开五指丢掉手中之剑。   “当啷——”一声。   过往云烟,仇怨尽销,往后再无大玄。   改称,“狼玄月”。 第9章 平息   人尽皆知。   渊帝遇刺,重伤昏迷,玄盛宫内太医忙进忙出,贤亲王寸步不离,于外殿和衣而眠,暂代朝政。   三日后的夜里,渊帝勉强清醒,强撑着下旨连夜传召兆安王,欲交付大权,不过一夕之间,大玄就变了天。   兆安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临危受命,悲痛下将渊帝葬于皇陵,改国号为“狼玄月”,京都别称“玄京”。   四方风狼营六万大军集结玄京城外,秦修弈当机立断,命任东元带走半数,连夜赶往风关,以防东江邺突袭,远峥大将军率领玄峥营大军连夜出城,赶往故沧、青兆两大边关支援。   果不其然,五溪得知大玄易主,国力不稳,当即反咬一口,出兵攻打边关。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秦修弈那日之所以调回半数风狼大军,要的便是诱敌深入。   待远峥大将军率领援军赶到,对方早已中计,被骗入城门,于是玄峥营顺理成章的来了出瓮中捉鳖,关门打狗的好戏。   五溪狼狈撤兵。   首战告捷,秦修弈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在等那位“黄雀”。   于是,翌日。   他便收到了明盛君主的密函,对方表示希望借此机会一举拿下五溪,狼玄月欣然同意。   明盛大军夜渡悬日桥,与远峥将军来了出声东击西,成功拿下岷川,而后一路杀进五溪首都州京,五溪兵力一直弱于他国,原本想借此机会灭了大玄提升国力,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五溪君主始料未及,形势逼迫下心生死志,遂跳江自尽。   自此,五溪被灭,分裂成两国土地。   明盛与狼玄月遵守约定,五溪中心起西北五城划为明盛领土,东南四城划为狼玄月领土。   原本东江邺蠢蠢欲动,但忌惮着明盛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狼玄月跟着吞并五溪,彻底令其暂时歇了攻打风关的心思。   明盛势头正猛,欲与狼玄月联手攻打东江邺,打破制衡。   秦修弈不可置否,以“狼玄月方才易主,国力不稳,内务混乱”为由婉拒。   至此,隐患暂时平息。   秦修弈放下手中的毛笔,拧眉叹息一声。   “庭轩,帮我沏杯茶......”   “陛下。”魏庭轩加重语气,颇为无奈,“您如今是一国之君,更应谨言慎行。”   “沏茶。”秦修弈往后一靠,扔了手中的奏折,“给朕沏茶。”   魏庭轩轻叹一声,只好照做。   这憋在宫中的日子着实无趣,秦修弈神情烦躁,心中涌上一股悔意。   忽然,汪公公弯腰走了进来,垂头恭敬道,“陛下,霍相辅求见。”   屋内陡然一静,魏庭轩刚将茶盏递给秦修弈,闻言瞬间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到一边,唯恐被殃及。   “宣。”   半晌,秦修弈才冷淡地应声,没动手边的热茶,径自提笔看起奏折。   殿外缓步走来一人。   淡金色长袍如同晨曦降落,一只展翼仙鹤自腰腹蔓延至胸口,儒雅大气,头顶鹤冠精致华美。   他身形颀长,清瘦却并不羸弱,反倒是有股韧劲,举手投足优雅规矩,许是习武的原因,又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洒脱。   霍相辅生得俊美无俦,却总爱冰着一张俊脸,令玄京多少芳心暗许的姑娘心碎。   自从当年霍家那场大火后,霍少煊便性情大变,愣是从儒雅随和的“秉谦公子”,长成了如今朝堂上舌战群儒,言语间明讽暗嘲的霍相辅。   “陛下。”霍少煊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恭恭敬敬地行礼。   “嗯。”秦修弈眼皮子都不抬,随口应了一声。   两人间气氛古怪至极,魏庭轩闭了闭眼。   “启禀陛下,臣核对账务时发觉有部分对不上,还请陛下过目。”   秦修弈放下奏折,抬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霍少煊顿了顿,目光有些无礼地盯着他的手,眉头微蹙,微微出神。   魏庭轩很有眼力地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霍相辅。”   霍少煊回过神,略微颔首,将手中的账本递过去,魏庭轩接过,恭恭敬敬地送到秦修弈眼前。   “原本账务理应由户部核实,但臣却听闻一些风声,说是朝廷发放的赈灾款实则只有半数,于是心生疑虑,便亲自查探一番,没想到竟真让臣发现几处漏洞。”霍少煊补充道,“不过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妄下定论,臣已派人前往长径宣州,不日便有消息。”   秦修弈目光定格在几处做了标记的地方,拧眉道,“若情况属实,先拨赈灾款,再彻查究竟是谁出了岔子。”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这火朕若是不放,有人便不舒心呐……”   秦修弈轻嗤一声,用力将账本甩到案前。   众人纷纷噤声,垂头不敢再言语,静默中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嗓音。   “陛下重伤未愈,不必为其动怒。”霍少煊朝外使了个眼色,一位太监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霍少煊轻声道,“徐公公在外恭候多时了,药凉了是小事,陛下的身体要紧。”   屋内再度陷入寂静,良久秦修弈才轻笑一声,语气似有些感叹,“霍相辅,倒真如从前一般巧舌如簧,哄得人......不得不听。”   霍少煊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神情未变,只是嗓音略哑了些,“陛下过誉了,能为陛下分忧,是少煊的福分。”   “呈上来吧。”秦修弈低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淡声道。   小太监立即上前一步,霍少煊刚要松一口气,便听上首之人一字一顿道。   “朕要你呈上来,霍相辅。”   霍少煊动作一僵,旋即从太监手里接过药碗,垂眼上前,没有半分逾越,恭恭敬敬地递给秦修弈,“陛下,请。”   秦修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光肆意地打量着这位名声在外的霍小公子,不,如今已是万人敬仰的相辅大人了。   岁月令他出落得愈发俊逸,与年少相比仍然难分胜负,褪去眼中稚嫩的光华,蒙上了一层令人难以琢磨的暗纱,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却再也找不到半分曾经的温柔亲昵。   曾经二人割袍断义,如今君臣之谊如隔山,无论哪种,都回不到当初国公府后院里的纯粹、欢愉。   秦修弈一言不发地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两人的手指一触即离。   “退下吧。”他忽然没了兴致,随口道。   众人一行礼,安静地退出去。   踏出玄政殿方才走了几步之远,霍少煊脸色忽然白了白,连忙侧头掩唇轻咳两声。   “相辅大人,您可是身子不适?”一旁的徐公公吓了一跳。   “不妨事,多谢公公挂心。”霍少煊摇了摇头。   徐公公见状叮嘱了两句,便先行离开了,霍少煊却停在原地未动。   良久,他才轻轻捻了捻手指。   只是那温度极浅,风轻轻一吹,便散得一干二净。 第10章 年少许诺   “陛下,五溪东南四城已被我们收入囊中,新任令官也已连夜启程,不日便到。”   朝堂之上,吏部尚书厉铭鹏垂首,恭敬道。   “城内如何?”秦修弈端坐上首,眼神带着点漫不经心,却无端令人心中发怵。   远峥大将军葛清昌上前一步,朗声道,“回禀陛下,敌军余党已被尽数绞杀,投降俘虏原地关押等待发落,臣留玄峥营驻守,城内暂时无忧。”   “回禀陛下,城内百姓已被安置妥当,拨款、粮草皆紧跟令官大人出城,不日便到。”工部李大人道。   “俘虏服役半年,放其归家,若有主动留在军营的,准。”秦修弈这几日未能好好修养,此刻眉头微蹙,忍着伤痛和疲惫继续说,嗓音微哑,“五溪刚破,人心动荡,命各令官先安抚百姓,四城无主,暂时交由宣王、江王代理,遵循狼玄月规章律法。”   “陛下,虽说五溪已破,但谁知这俘虏间是否有乱党,依臣之见,理应就地格杀!”有人上前一步,朗声道,“更何况宣王、江王未曾入仕,不知是否能胜任城主一职,历任记载中也未曾有此先例,还望陛下三思。”   “朱大人此言差矣,若依你之见,那么城中百姓与俘虏并无不同,难道也要如你所说的那般,格杀勿论吗?”清朗的嗓音响起,话语却并不温和,带着点暗藏的轻讽,“屠尽四城,不破先例,若将来载入史册,朱大人定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   “你!”朱大人脸色难看,又碍于身份,只得语气硬邦邦道,“相辅大人说笑了,臣只说存有隐患,倒不知还有这层含义……这顶高帽,恕朱某无福消受。”   “狼玄月领土新增,虽说国力尚且不稳,但假以时日必有起势,朱大人认为那四城,能威胁到如今的狼玄月?”霍少煊似笑非笑,气势却如山,“隐患无可避免,我们要的便是这些隐患永远只能是隐患,宝剑久不出鞘,便失去了原有的光华,狼玄月蛰伏隐忍得太久,朱大人可是忘了昔日辉煌,愈发畏手畏脚了?”   朱大人气势骤然弱了下去,卡壳一瞬,眼珠子颤了颤,但仍然坚持道,“相辅所言极是,正如大人所言,隐患无可避免,但四城至关重要,那么任宣王、江王城主一职,岂不是略显草率?”   “有何草率,二位王爷虽不曾入仕,但并非对此一窍不通,若按部就班,万事依照先例,不另辟蹊径,不革新,恐怕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是这一棵古树,也庇护不了四方......敢问朱大人,是也不是?”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那位的功夫他们多有领教,以至于此刻无人敢帮腔。   朱大人一甩袖,退回原位,压着火道,“相辅,所言极是。”   霍少煊回以一笑,仿佛方才咄咄逼人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样一个人,与记忆中的霍小公子大相径庭,令人觉得无比陌生。   两人在下方据理力争。   秦修弈看似面不改色,眸光却黯淡了些,心中被一股无声的怅然侵蚀。   他不由自主地晃了个神。   秦修弈十三岁便随着林征将军驻守风关,一年约莫能回京两次,回来呆上半月左右。   但若战事不歇,便不回。   那年他初尝风雪寒霜的滋味,边疆的朔风如同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   但这些没能挫了九皇子的锐气,反而将他来回打磨猝炼,成为了那把林征颇为满意的利刃。   他娇生惯养,没有被磨灭了野性,百炼成钢,也未曾忘了初心。   那时正是边疆最乱之际,他两年都未能回京,等到彻底逼退敌军,秦修弈折身从将士手上夺过旗帜,单手横扫背于身后,那风将旗帜吹得不断扬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他一路领着将士们回营,身后的士兵举起武器激动地大吼着,眼中饱含热泪,林征将军任由他们这样闹着,笑着摇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京后。   秦修弈没有犹豫,策马直直奔向国公府,目标明确,守卫差点以为是有人突袭,连忙警戒。   秦修弈利落地下马亮出令牌,两侧守卫退下后,他直奔霍小公子的住处。   雅致的院内。   屋中之人身形修长,正提笔凝神在纸上写着什么,忽而听闻一阵急切的脚步,令周遭静谧恬静的微风都鲜活了几分,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国公府如此“没规矩”。   霍少煊心中讶异,旋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连忙放下笔,未曾察觉墨汁不慎溅到不染纤尘的案上。   “少煊......少煊!”   清朗张扬的少年音响起,霍小公子刚绕过屏风,便被来人一把抱住!   秦修弈在边关呆了两年,难免鲁莽了些,将从未受遭遇过如此待遇的霍小公子,撞得连连后退三步才堪堪稳住。   九皇子个头长高不少,原本比霍少煊稍矮一些,如今却连抱他都要稍稍低头,将脑袋搭在对方的颈窝,颇为想念地蹭了蹭,声音有点撒娇的意味,“少煊,我回来了。”   他说着顿了顿,小声问,“两年未见,少煊可有时常想起我?”   霍少煊感受到秦修弈似乎有些别扭和紧张,抱着他的力道也加重了些,仿佛自己若是说“不曾想起”,九皇子就该气哄哄地摔门走人了。   他轻轻笑了笑,拍拍秦修弈的后背,“书信相见便也是见,边疆寒冷,我自然记挂着你。”   “如今京城即将入夏,少煊逾越,置办衣裳时为你......”   “又是那套官腔,好不容易改了‘九皇子’,如今却又‘逾越’,何必如此小心,我虽是皇子,但待你如同手足。”秦修弈失落地垂下眼,低声嘟囔,“我就从未唤过你霍小公子,你待我根本不诚心......”   霍少煊心中失笑,面上却故作严肃地思索片刻,状似迟疑道,“既然如此......幺秦,你贵为皇子,我这样唤你,合适吗?”   秦修弈连连点头,“自然合适,左右不过是个称谓,我看谁敢多嘴!”   他说完顿了顿,又低声问,“幺秦是何意?”   “九皇子乃陛下幺子,由此引申,便唤幺秦。”霍少煊耐心道。   “好,那少煊日后就这样唤我。”   九皇子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放开他,眼眸清亮,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边关趣事。   霍少煊听得认真,他不曾见过战场,但心中也存有一片血性,秦修弈绘声绘色地说着,不过只言片语,便令人听出风关百态,一个朦胧却完整的边疆缓缓成型。   一直到宫中来人,两人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二人是意犹未尽,秦帝却在宫中气个半死,小九从未离开他如此之久,心中难免挂念,强撑着君主之仪未曾询问半句,一人在玄盛宫干坐两个时辰,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他的小九。   直到林将军觐见,他才状似不经意地一问,这一问才知,那小兔崽子马不停蹄地朝国公府去了,他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失态,气得用力将奏折扔到案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林将军只好起身相劝,好说歹说才稳住了震怒的秦帝,命人连忙将九皇子请了回来。   秦修弈自知理亏,在父皇跟前又是装可怜又是撒娇,可算是将秦帝哄得心软,这事才不了了之。   而后摆宴接风洗尘,九皇子自然不得安分,这次索性拉上了霍小公子,两人躲避守卫直接逃出皇宫,骑上马,朝一处荒野而去。   此地是两年前他为了教霍少煊习武,特地寻的一处荒郊。   不多时,两人便气喘吁吁地躺在一处大树底下,秦修弈嘴里叼着个野草,叹息道,“还好咱们逃出来了,落得个清闲,否则不知要应付到几时。”   “昨日父亲还同我夸你,诸位大臣也都称赞。”霍少煊好笑地偏头看他,“你倒好,溜得比谁都快,享乐一时,待回了宫,陛下定要降罚。”   “要罚便罚,我才不愿听那帮言官挑三拣四,每回都得给人挑些错处,若有不服直言便是,动不动就参人一本,拐弯抹角的讨人嫌......上次张大人话里话外都暗示林将军决策有误,可他人在京城,又怎知那时情况危急,将军若不暂舍风关渡,风狼营恐怕要折损八千铁骑,若舍这八千铁骑,的确是能打‘胜仗’,可若是我选,亦选败。”   “风关渡能再打回来,可倒在血泊里的兄弟,却再也回不来了。”   秦修弈一直神采奕奕的模样,说到此处声音却渐低,霍少煊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低落与哀伤。   战场就是如此,少不了牺牲离别,但他只在书本上见过,未曾有太多见解,但如今瞧见秦修弈的神情,他鼻翼翕动。   似乎嗅到了,寒霜裹挟着血腥的味道,沉闷冰冷。   半晌,霍少煊才轻声开口。   “幺秦。”   “嗯?”   “等来日少煊入了仕途,定不让他人参你。”霍少煊放松身体,肆意地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来到秦修弈身边,撑起身子看向他,半开玩笑地许诺道。   “往后朝堂之上,我护着你。” 第11章 户部之事   “如今内忧外患,五溪是打破五国制衡的缺口,巨浪不知何时倾覆,平静也只是一时的,只有先定内,方可一致对外。”霍少煊神情冰冷,“可即便形势如此严峻,竟还有人敢玩忽职守,还请陛下严惩!”   秦修弈从回忆中抽身,脸色也冷了些,不过此情此景倒没什么可疑,他沉声道,“但说无妨。”   霍少煊一侧身,便有人呈上账本,他拿起账本举在手上,冷笑一声,“前不久长径宣州大旱,朝廷拨了赈灾款,可当地实则只拿到半数,美其名曰——分批发放。”   “之后的确陆续有送去宣州,但远远达不上拨款的总数,臣听到风声后立即派人前往宣州核实,确有此事,于是便请来了长径令官赵钦——为证。”   “臣心生疑虑,又顺藤摸瓜,于账本上找到了不少漏洞,不仅仅是赈灾款,朝廷发放给边关各营的粮饷,也半途平白无故失踪小半,臣百思不得其解,这累积如山的银两,究竟是落入哪处无底之洞了呢?”   此言一出,殿内落针可闻。   “陛下,臣掌管户部多年,属实未曾发觉有何错漏,臣尚未到告老还乡之年,若连账务都核对不清,倒不如卸了这官帽,提早归乡了!”户部尚书潘任连匆匆上前,冷哼一声立即反驳,讽刺道,“更何况臣虽为尚书,却连账本都瞧不见,更难知其‘疏漏’,今日方才知晓此事,臣,惭愧至极!”   “潘大人的悔悟之心诸位也都瞧见了,霍某佩服之余还是忍不住感慨,若这账当真是潘大人亲眼过目还未发觉错漏,这官帽即便大人百般不愿,今日也必须卸了。”霍少煊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随意翻了翻手中的账本,轻笑一声,“核对不上的地方霍某已经帮大人用朱笔圈出......”   他猛地将账本朝潘任连扔过去,扬声质问,“敢问潘大人,当真一概不知吗?”   潘任连慌乱间抬手接住账本,一双手发抖,看着上面多数朱红,胡须乱颤,“这......这些!”   “潘大人,我暂且不说你是否包庇亦或主犯从犯,单论此等疏漏存在,你作为尚书竟一概不知,便已是配不上这顶乌纱帽了!”   潘任连脸色煞白,顾不上反驳霍少煊,不可置信地盯着账本,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嘴里喃喃自语,“怎会......陛下,陛下!臣不知,臣当真不知情啊!”   秦修弈面色令人瞧不出喜怒,轻轻挥手,汪公公会意,立即上前从潘任连手中夺过账本,掸了掸灰尘,恭恭敬敬地呈上,秦修弈抬手接过,眉目微凝,没有立即开口。   潘任连伏跪在地上,额头渗满了细汗,面上一片浑浑噩噩。   半晌,秦修弈才缓缓开口,轻声道,“甚好。”   这声甚好,无人敢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震怒,只是揉了揉眉心,将账本递给汪公公,汪公公受宠若惊,连忙弯腰接过。   “任爱卿,如今证据确凿,你可有话说?”秦修弈嗓音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   铁证如山,潘任连百口莫辩,只能声泪俱下地道,“陛下,臣冤枉,臣当真冤枉......”   秦修弈摆了摆手,“押入大牢,听候发落,此事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务必彻查。”   潘任连被守卫拉了下去,一路地哭嚎令气氛陡然压抑起来。   “诸位,如今国难当前,朕不想再出什么岔子。”秦修弈睥睨着众人,嗓音轻缓而具有压迫感,“虽说朕驻守边关多年,但对京城倒也不算一概不知,对治国之法也并非一窍不通,若有人没将朕放在眼里,认为朕只是个在营帐中长大的莽夫......”   他慢慢站了起来,俯视鸦雀无声的朝堂,嗓音里含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杀气,“那便,要做好尸首异处的准备了。”   “陛下息怒!”   众朝臣立即俯首,战战兢兢地伏地,唯有相辅与贤亲王站立着,但也恭敬地垂头行礼。   秦修弈玄色袖袍一挥,胸前狰狞威严的狼头图纹一闪而过。   “退朝。”   “吾皇万岁——”   -   回到玄政殿。   秦修弈屏退众人,传召魏庭轩。   自从五溪覆灭,东江邺再不敢轻举妄动,风关消停了不少,秦修弈将任东元遣回风关,他待在京城浑身不自在,话多得让秦修弈心烦,于是只留下了魏庭轩。   魏庭轩端着药进门,低声道,“陛下,风关又来信了。”   秦修弈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无力地抬手接过,伤痛折磨得他心烦,眼前如同多足之虫般地字迹令他闭了闭眼,将信纸扔给魏庭轩,简言意骇,“念。”   “陛下,还是先换药吧。”魏庭轩见他嘴唇泛白,低声道。   秦修弈也未纠结,抬手扯开衣襟,准备褪下衣物。   “陛下,霍相辅求见。”门外,汪公公喊道。   秦修弈浑身一僵,下意识拢好本已经褪至肩头的衣裳,魏庭轩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他紧绷了一瞬后,又状似不在意的重新褪下衣物。   秦修弈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到软塌边,渗血地绷带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淡声道,“宣。”   一阵脚步声响起。   魏庭轩只好硬着头皮盯着手中的伤药,无比专注地帮秦修弈重新包扎,那架势仿佛已然陷入某种境界,外界风吹草动他一概不知。   霍少煊缓步进入殿内,一眼便瞧见纱布上刺目的红,秦修弈瘦劲修长的身体裸露,肩胛骨有道狰狞可怖的伤疤,胸前腰腹也有剐蹭地痕迹,霍少煊只是匆匆一瞥,便规矩地垂眼,“陛下恕罪,少煊歇会儿再来。”   “不必,相辅有事便说。”秦修弈仰头,一口闷了碗中之药,苦得眉头紧锁,语气也稍显不耐。   霍少煊顿了顿,简言意骇,“赈灾所需银两已悉数补齐,宣王、江王封地迁至东南四城,一切安排妥当。”   秦修弈点点头,捏了捏眉心,“朕知道了。”   霍少煊未曾逗留,最后扫了一眼他的伤,便垂头行礼告退,“臣告退。”   一直到那人身影远去,秦修弈才放下手,鬓角渗出细汗,轻轻闷哼一声,抬腿便踹了魏庭轩一脚,骂道,“看戏入迷了吧你?”   “将朕当木头?伤口原本只是渗血,现在倒好,都裂开了,你怎么不干脆再给朕来一刀,混账。”   秦修弈气不过,又踹了他一脚,不耐烦道,“滚一边儿去,朕自己来。”   臀部挨了两脚,魏庭轩悻悻地溜到一旁,此前在风关没少挨将军的打,好歹有任东元替他扛着,如今到了皇宫,终究要自己承担了。   也怪自己确实是看戏入迷,手上力道没把握好,但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他。   谁让那位,是曾经秦修弈每日都要挂在嘴边念上两句人呢。   魏庭轩心中怀念。   还是曾经芳心暗许,一提及此事便面红耳赤的九皇子好玩些。 第12章 入宫   秦修弈方才处理好伤口,门外便又传来一声。   “陛下,贤亲王求见。”   秦修弈拢好衣裳道,“宣。”   贤亲王步入殿内,藏青官服威严正气,他本是粗犷的长相,但眼角的细纹却令他多了几分和善,此刻看着面色泛白地秦修弈,微微蹙眉。   “陛下伤势尚未痊愈,切忌操劳过度,不行便先休养着,早朝暂缓,有臣与霍相辅在,还请陛下放心。”贤亲王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递给一旁的魏庭轩,“这是臣早年云游四方时收到的金疮药,乃神医莫婳所制,臣瞧陛下近日面色憔悴,这才想起。”   秦修弈:“多谢皇叔,若非有皇叔相助,朕恐怕......此前皇叔都唤朕小九,如今也是一样便好,莫要生疏了。”   贤亲王朗笑两声,摇了摇头,“陛下的心意臣自然清楚,但总归不能坏了规矩,若叫人听了去,徒生事端,臣心中清楚便好。”   秦修弈也扬起笑容,“还是皇叔考虑周到。”   贤亲王凝视他良久,眼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感慨又怅然地道,“臣也已多年未曾好好瞧过陛下了,仿佛那总是惹祸又令人无可奈何的九皇子,于一夕之间就长成了如今能堪大任的兆安帝。”   贤亲王也曾是一代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秦帝那时总说,贤亲王是他们那一辈当之无愧的楷模,有这位皇兄在,便能庇护玄国一世安康。   只可惜当年的烽火崖一战中,有人通敌卖国,贤亲王始料未及,那次玄国伤亡惨重,贤亲王也因此伤及心脉,加之沉疴痼疾一发不可收拾,往后便卸了将军一职,归隐山林一段时间。   那日得知往后再无领兵打仗的可能,曾在战场上九死一生都不甘认命的贤亲王,抱着自己的甲胄,跪在漫天大雪中哭嚎,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摇头叹息。   秦修弈目光掠过他手中的佛串,低声道,“皇叔,可愿陪朕用膳?”   “在风关不觉光阴匆匆,如今放慢了脚步,才发觉物是人非。”   “臣自然愿意。”贤亲王低声道,“日新月异,历朝历代都逃不过革新,如今狼玄月收复四城,便是好的开端,陛下谋略过人,定能带着我等重归辉煌。”   “辉煌......”秦修弈轻笑一声,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深沉,“过去的东西再如何缅怀,都早已葬入尘土,回不去了。”   “皇叔,往前走,朕要的从来不是玄国的巅峰,而是属于狼玄月的王朝。”   -   历朝历代,相辅与君王便密不可分。   相辅就是君主的眼睛,按理说是极为亲近的。   即便是渊帝,当年对霍相辅也礼让三分,君臣相敬。   先开始众人尚未察觉,但渐渐地也咂摸出一丝不对,这位新帝似乎对霍相辅并不亲近,两人朝堂之上你来我往,霍少煊不愧是三年便从令官平步青云的人物,丝毫不怵,甚至有时还反唇相讥,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若非有贤亲王在其中调和,尚不知会如何,左谏阁与右规阁商讨数日,终于下定决心,斗胆参了霍相辅一本。   “陛下,霍相辅恃宠而骄,虽说能力过人,但屡次冲撞圣驾,着实不妥。”   方才刚被秦修弈明讽暗嘲一番的霍少煊先是一愣,旋即挑了挑眉。   左谏阁阁主谢大人义正言辞道,“臣等认为,该罚!”   秦修弈没有立即开口,面色令人瞧不出喜怒,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霍少煊,这才开口,“谢大人何出此言?”   “身为臣子,本就该为君分忧,而相辅竟屡次与陛下争执不休,令君臣离心,我等痛心无比,请陛下降罚!”谢大人朗声道。   “谢大人所言极是,历任相辅与君主胜似知己,霍大人却不知礼让,令陛下心寒,也令我等叹息!”   “臣附议!”   “臣附议……”   秦修弈:“……”   这一句句看似抨击霍少煊,却根本就是在指桑骂槐。   “相辅能力过人,忧国忧民,自然为朕分忧,朕高兴还来不及,何来离心一说?”秦修弈淡淡道。   “按理说相辅应常伴陛下左右,玄相殿便是霍大人休憩之地,如今却早已落灰,莫要说秉烛夜谈、相见恨晚,陛下与相辅分明……若君相不合,让我等如何安心!”谢大人语气沉痛,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霍少煊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两下,和秦修弈一同陷入沉默。   “谢大人,霍相辅与我等一样,是臣子而非后妃,怎么谢大人如此一说,像是要陛下宠幸……咳,倒有些变了味儿呢?”远峥将军忍不住开口,旋即恭敬行礼,“末将粗人一个,不善言辞,还请陛下,相辅恕罪。”   “臣附议,所谓知己,便要讲究缘分,若有缘无分硬绑在一起,属实强人所难。”   “骆大人,若是寻常之人,自然如你所言,可陛下与相辅是何等身份,难不成也能依你所言,若无缘分,便一拍两散吗?”   “呵,君臣如何,恐怕轮不到张大人指手画脚,陛下心中自有定论,你又何必为此胡搅蛮缠、争论不休?”   “如今正是动荡不安之时,我等本就该……”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你来我往,各执一见,谁也不愿退步。   “陛下,请降罚!”   “陛下,万万使不得!”   “陛下……”   一浪高过一浪地呼声令秦修弈头昏脑涨,揉了揉眉心,眼中都显出血丝。   “够了。”   “够了!”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秦修弈嗓音被霍少煊盖了下去,两人皆是一顿。   霍少煊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秦修弈缓了缓,皱眉道,“诸位的意思朕明白……霍相辅年少成名,亦是朕的左膀右臂,每日劳心劳力,若朕真如你们所言平白无故降罚,那才是寒了霍卿的心。”   霍少煊垂头行礼,轻声道,“陛下,诸位大人言之有理,臣的确恃宠而骄,愈发没了规矩,陛下宅心仁厚不与臣计较,臣却屡教不改,实有不妥……”   他一掀衣袍,屈膝而跪,“还请陛下,降罚。”   众臣一怔。   秦修弈心中也是一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面上却是一片讶异,疾步走到他身侧,将其扶起,两人离得极近,霍少煊听出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莫名的火气。   “霍爱卿,相辅不必行叩首礼,此乃先祖立下的规矩。”   秦修弈与年少不同,身上带了股若有若无的侵略性,霍少煊感受到对方握住他的手肘,警告似的用了点力,旋即毫不留恋地放开,走上台阶,转头看向诸位大臣。   “此事是朕疏忽了,既然如此……”秦修弈眸光暗了暗,扬声道,“即日起,霍爱卿搬入玄相宫,伴朕左右。”   霍少煊行礼,垂眸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小九:希望你们这帮老家伙别后悔:) 第13章 隐情   “嗤。”一声冷笑传来。   霍少煊身形一顿,忍无可忍地放下手中衣物,“谢书年,你够了没有?”   方才此人已经在他身旁冷嘲热讽了半个时辰,霍少煊原本不打算理会,但也架不住他半点不消停。   “啧,瞧瞧我们相辅大人,给人鞍前马后没个好报不说,连收拾杂物都得亲自动手,仁,简直大仁。”谢书年抱臂靠在窗边,斜眼看他,赶在对方发火之前抬手,“停......停,你也就只能朝我撒撒气了,今晚入了宫又得装孙子......”   “我有手有脚,自行收拾有何错处?”霍少煊冷眼瞥他,反唇相讥,“再者说,你哪只眼睛瞧见我装孙子了,谢府山珍海味,佳肴美馔,可是将你撑着了?”   谢书年轻笑一声,没有反驳,缓了缓才敛了玩笑之意,低声道,“……少煊,宫中人多眼杂,你我再见恐怕得更加小心,如今形势对我们不利,或许走错一步,都有全面崩盘的可能。”   霍少煊薄唇轻抿,眼神很沉,“自那把大火焚尽国公府起,我便没了退路,所以哪怕四面楚歌,也只能拼着这条命,破开一条新路。”   “书年,若有一日山穷水尽,别拖累了谢府。”霍少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少煊一人担得起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浑水你别蹚,在岸上送我一程,便感激不尽了。”   -   昏暗的大牢里寂静无声,大门被拉开,发出沉闷的动静,犹如洪钟,一下子撞在人心头,外面的月光落进来,愈发寂寥。   牢狱中有人从角落里抬起脸,跌跌撞撞抓住栅栏,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潘任忽然连从户部尚书沦为阶下囚,在牢狱之中浑浑噩噩地度过几日,瘦削沧桑了不少。   他分明前些日子还是朝廷命官,府中有娇娘作陪,儿女绕膝嬉闹,不过一个早朝,便将他从青云之上拽入烂泥之中。   这牢里暗无天日,阴暗潮湿,老鼠与数不尽的爬虫于眼前经过,仿佛在提醒他,自己如今是何处境。   脚步声缓缓停下,潘任连瞪大了眼睛,奋力地将双手伸出去,试图抓住那人的衣摆,“大人......大人!救救我,求求你救我......这里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我也是为大人卖命才走到今日,我都按大人说的做了,我都做了......求你救救我!”   那人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嗓音刻意伪装过,听上去沙哑粗粝,“潘大人,稍安勿躁。”   “等时机成熟,大人自然会找机会救你出去,如今不过受些苦罢了,还请潘大人,暂且忍忍。”   听闻他这一句话,潘任连猛的松了口气,跪在地上连连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忽然,冷光闪过,一片冰凉抵上潘任连的脖颈,他脸上欣喜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那人轻笑一声,“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   他用刀刃轻轻点了点对方的脖颈,感受到因为恐惧而跳动得极快的脉搏,低声道,“只要你这张嘴牢靠些,我保你性命无忧,反之……”   “不会……不会!”潘任连冷汗直冒,连连摇头。   头顶传来一声满意的喟叹,“那便,辛苦潘大人了。”   ——   玄相殿已许久未有人居住,但宫人会时常打扫,朝堂上的说辞多有夸张。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缓缓停在身后。   霍少煊不喜旁人替他收拾屋子,正弯腰整理床铺,听闻动静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双晟,替我准备些热水,待会……”   他随意一回头,声音便猛地顿住了。   眼前之人神情淡淡,玄袍之上描着几缕金,身姿颀长挺拔,正静静盯着他。   秦修弈身后跟着汪公公和魏庭轩,此刻都静默着。   霍少煊实打实愣了两秒,才略显仓促的行礼,“臣,参见陛下。”   “嗯,不必多礼。”秦修弈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朝汪公公道,“去准备热水。”   霍少煊面上难得浮现出几分无措,“……多谢陛下,少煊方才不知是陛下亲临,有所怠慢,还请陛下恕罪。”   “无碍,朕怕打扰到相辅,便未让人通报,爱卿可还有什么所需,朕让人一并准备。”秦修弈语气还算温和地询问道。   霍少煊眨了眨眼,心中骤然涌起一丝酸涩,他垂下头,哑声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已准备妥当。”   “嗯,朕来瞧瞧爱卿可住得习惯,既然一切妥当便好。”秦修弈扫了眼空荡荡的大殿,想了想低声吩咐魏庭轩,“待会儿让人送些熏香过来,再多安排几个宫女……罢了,太监,让徐公公过来伺候。”   魏庭轩:“是。”   “天色已晚,朕便不打扰相辅休息了。”秦修弈眼神四下巡视一番,除了进门的那一眼,再未正眼瞧过霍少煊。   “恭送陛下。”霍少煊轻声道。   秦修弈没有留恋,转身大步离开,玄袍无比衬他,只是比过去多了几分高不可攀。   曾经这人来见他脚步匆匆,莽撞又热烈,如今却再难听见了。   从军多年令他步伐稳健,而秦修弈……如今恐怕根本不想见他。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每次离开,似乎将四周鲜活的气息,也一并带走了。   霍少煊凝视着殿门良久,才缓缓收回视线,自嘲地喃喃自语。   “再等等……”   —   玄盛殿   秦修弈嫌弃之前渊帝的寝宫,便换了一处,重新挂上牌匾。   “借着这次户部疏漏,我们的人顺利剔除掉一些不干净的石子,只是......”魏庭轩轻嘶一声,“有点蹊跷,此前朝中可谓是鱼龙混杂,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交缠着,如今一瞧竟比我们预料的情况好上许多,看来贤亲王下了不少功夫。”   秦修弈没说话,盯着茶盏微微出神。   魏庭轩对于他这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样习以为常,自顾自道,“京中的守卫是前朝那批,陛下,不如将羌明赋调入玄京,任京都巡卫统领?”   羌明赋算魏庭轩半个徒弟,聪慧内敛,为人刚正,若他任职巡卫统领,办事也方便些。   秦修弈颔首,“准,命他明日启程入京。”   “是。”魏庭轩应声,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端详了一番秦修弈的脸色,迟疑道,“陛下,还有一事。”   “说。”秦修弈简言意骇。   “......如今,陛下登基也有一段时日,臣前些日子听到些风声,说是诸位大臣闲暇时......正商讨着选妃立后之事,陛下最好心中有个准备。”   秦修弈终于抬头看他,那目光沉静,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   魏庭轩斗胆猜测,陛下心里多半在骂人。   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此前后宫的女子及渊帝的子嗣已按陛下吩咐,送往承天寺命人照看了。”   “嗯,不必多规束,若有另嫁的女子,给些嫁妆,”秦修弈狭长的眼眸微敛,显然烦躁于即将面对的“选妃”。   “陛下。”魏庭轩笑了,虽说如今多少遵循着君臣之仪,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避讳,他直言道,“恕臣逾越,渊帝的子嗣存留世间,无疑是养狼为患。”   “真是他的?”   秦修弈冷不丁来了一句,魏庭轩哽了一下,瞳孔骤缩,“陛下的意思是?!”   “不知,随口一说罢了,你当真了?”秦修弈语气淡淡的,看上去无比平静,却无端透露出一股蔫坏的味道。   魏庭轩无可奈何,“陛下......”   “昏庸无能、心狠手辣之人是秦泯渊,与女人孩子有何相干?”秦修弈瞥了他一眼,“我瞧你是鞭子吃少了,朕早说过,手中的武器应指向敌人,而非残杀无辜,更何况……”   “若真如你所言,朕倒并不认为是祸患。”秦修弈轻笑,“真能将朕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那么狼玄月日后交于此人,朕倒也能安心。”   魏庭轩神色微怔。   秦修弈神情自始至终都是从容的,他身上隐约透露着一股张扬感。   分明平日里表现得冷淡慵懒,闲暇时喜欢阖着眼靠着,也不出声。   却又有如此肆意嚣张的一面。   这让魏庭轩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   风关战事不歇,九皇子当年得知林征将军遭人暗算,身陷囹圄,只思虑一瞬,便立即发号施令,率军支援。   那时他驻守风关不过才一年间,便敢咬牙一搏,命部分人马前往前往支援,自己率领大部分人马绕后突袭,与林征里应外合,成功拿下敌军。   魏庭轩愣怔过后,眼中笑意更盛,“有陛下,乃狼玄月之幸。”   不料秦修弈头也不抬地道。   “也分人,于秦泯渊那废物而言,朕便是祸患。”   “......”   -   陛下难当。   前有“冷落霍爱卿”后有“国不可一日无后”。   一帮老家伙如同撒泼顽童,卸去了朝廷命官的体面,在朝堂之上呼天抢地,一口一个“告老还乡”、“忧国忧民”。   “陛下政务繁忙,若有人陪伴左右,嘘寒问暖,便再好不过了。”   “陛下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后宫无人?”   “臣等早已备好画册,皆是与陛下八字相合的适龄女子......”   秦修弈冷眼睥睨着众人,不耐地听了一会儿,而后突然侧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霍少煊。   霍少煊眼皮子跳了跳。   果不其然,陛下拖长了尾音,淡笑着道,“平日里相辅巧舌如簧,今日怎的如此寡言,霍爱卿,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啊?” 第14章 转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霍少煊。   霍少煊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臣认为,诸位大人言之有理,陛下身侧总要有位佳人体贴的。”   “佳人?”秦修弈低笑一声,语气喃喃。   霍少煊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莫名的意味,薄唇轻抿。   诸位大臣一听有戏。   礼部侍郎连忙上前一步,眉开眼笑道,“陈大人家的千金,自幼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更是玄京三大才女之首,生得倾国倾城,与陛下适龄,八字也着实般配着呢!”   霍少煊神情微不可察的一变,不着痕迹地侧目看向礼部尚书陈易民,对方却避开了视线,假装没看见霍少煊的眼神,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贤亲王思索一番,眼神里多了些满意,笑着道,“陈家的千金臣倒是有过几面之缘,性情温婉,又落落大方,不失为一位好人选,陛下觉得如何?”   众人见此也纷纷出言相劝。   陈易民笑着摇了摇头,谦逊道,“诸位谬赞,陛下英明神武,小女如何能配得上,当真是折煞老臣了。”   “陈大人此言差矣,令千金乃玄京第一才女,我瞧与陛下呀,恰好天生一对!”   “张大人所言极是......”   陈易民闻言也并未反驳,只是笑着。   霍少煊收回视线,轻轻扯了扯唇角。   “说起这第一才女,朕便想起,曾经相辅也是名动天下的霍小公子。”秦修弈莫名其妙提了一嘴,旋即话语急转而下,“那么霍爱卿觉得,陈家千金如何?”   陈易民笑意一僵,立即看向霍少煊,下颚微微紧绷。   “臣认为。”霍少煊微微蹙眉,总觉得今日秦修弈格外针对他,他沉吟片刻,稳妥道,“正如贤亲王所言,陈家千金的确是不二人选,只是姻缘……臣等再如何觉得合适,终归也还是要陛下与陈小姐心意相通,此事先不急,不如等诸位千金入宫时,陛下先见一见,再做定夺?”   这话无疑是一句台阶,秦修弈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霍爱卿所言极是,那便如此吧。”   霍少煊动作一顿,不知又是哪句惹得他不快。   “无事退朝。”   “恭送陛下——”   -   “怎么回事?”谢书年故意落后一步,低声问道,“陈大人和余侍郎何时串通一气的?”   两人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在外人看来并不亲近。   霍少煊拧眉,“不知,陈大人并未透露消息给我。”   霍少煊微哂,不过想来也是,那可是母仪天下的福分,若真因此叛他,倒也不足为奇。   “少煊,礼部若也成了那位的棋子......”谢书年声音更低,语气也有些急。   “回头再说......我心中有数。”霍少煊笑了笑,伸手扶了他一把,提醒道,“谢大人,小心脚下。”   谢书年顿了顿,只好应声,“多谢相辅。”   霍少煊摇摇头,转身快步朝着玄相殿而去,脸色发沉。   若他失去礼部这一方势力,那么胜算,便更加渺茫了。   帘子上的坠珠急促相碰一瞬。   回到殿中,霍少煊立即提笔书信一封。   “双晟,遣人送往琼冶楼,计划提前了。”   “是。”   -   玄京脚下,一片繁华。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目无王法!这便是远峥将军府的规矩吗?”   远峥将军府门前,有人扬声怒骂,惹得百姓驻足围观。   门口的亲卫上前一步,其中一个见势不对,急匆匆朝府内跑去。   “何人喧哗?”葛清昌不悦地皱眉,放下手中的茶盏。   “回禀将军,门外有位锦衣公子,带着一行仆人!”亲卫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葛清昌的表情,呐呐道,“喊话说是,有人强抢民女,目无王法,质问......质问......这是否是将军府的规矩。”   “什么?”葛清昌脸色骤变,立即大步朝外走去。   门口那位公子见葛清昌大步走出来,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地一拱手。   “葛将军。”   葛清昌连忙回一礼,温声道,“……原来是少城主,不知可是有什么误会?”   此人乃碧落城主之子,虽说城主没有官衔,但即便是陛下、亲王也需给几分薄面。   “误会?”少城主姬云鸿冷笑一声,“葛将军还是先问问自己的副将,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吧,在下原本只是想来瞧瞧玄京是何等繁华,便没有知会一声,谁料刚入城第二日,身边伺候的丫头便被将军的副将抢了去!”   姬云鸿气得手都在发抖,“我不过是叮嘱她替我买些草药,路上便被......若非有位好心的公子发现及时……会是如何将军想必心中有数,更可笑的是,你可知那公子质问吕副将时,他如何作答?”   葛清昌眉头紧锁,沉声问,“如何......作答?”   “吕副将说,他是远峥将军府的人,玄京城中,还没有他吕伟抢不到的人!”姬云鸿咬牙道,“怎么,这玄京难不成是葛将军一手遮天了?”   “少城主息怒。”葛清昌神色慌乱一瞬,但很快就平稳下来,神情诚恳,“此事本将定会给少城主一个交代。”   “最好如此,此事我已书信一封,送往皇宫。”姬云鸿冷笑一声,余怒未消,甩袖而去,“葛将军,好自为之吧。”   葛清昌目送他远去,眼神很沉,无视看热闹的人群,气势汹汹地转身,冷声道,“让吕伟滚过来见我!”   “是......是!”亲卫不敢耽搁,立即朝吕府而去。   -   玄政殿。   秦修弈拧眉批改奏折,特地将霍少煊叫了过来陪伴左右,时不时“为难”一下,以消疲惫。   但霍少煊年少便受尽了他的烦,此刻并无太大反应。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   “陛下,碧落少城主来信。”   秦修弈扔下奏折,“嗯。”   汪公公毕恭毕敬地将信件呈上,秦修弈没说话,也没有动作,霍少煊扯了扯嘴角,缓缓抬手接过,“有劳汪公公。”   “大人客气了。”汪公公笑眯眯地退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半晌都毫无动静,秦修弈懒懒地扫了他一眼,“愣着干嘛,念啊。”   霍少煊依言扫了眼信件,抖了抖信纸便念了起来。   “陛下圣安,草民姬云鸿,不久前……”   霍少煊嗓音不疾不徐地念着。   秦修弈闻言缓缓坐直了身子,直到信被念完,才冷笑一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既然如此,知会礼部一声,立后选妃之事暂缓。”秦修弈缓缓道,“朕还是得先惩治一下,不正之风。”   “臣遵旨。”   霍少煊捏着信纸,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狡黠。   两人间隔了一段距离,他也就没看见,秦修弈嘴角微勾,提笔迅速写了几个字。   ——按兵不动,有转机。   作者有话说:   vb@凡肝不动   人设图已经画好了哦,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康康~   (约画稿是个人的一点点小爱好,当然仅供参考嗷,每个老师的画风都不一样哒。)   最后,欢迎大家来围脖找我玩耍哦,人设图/q版图/番外掉落一般都在这里~ 第15章 昏倒   风拂过苍翠竹林,人间黄昏向晚。   秦修弈挥退了旁人,独自一人立于湖前, 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眼神悠远。   一阵小心拘谨的脚步声响起。   “陛下,远峥将军求见。”汪公公轻声道。   秦修弈眼神逐渐清明,轻嘲地扯了扯嘴角,吐出两个字,“不见。”   “是。”汪公公朝后退去。   秦修弈重新看向湖水,手指下意识摸上腰腹,骤然摸了个空,他微微一愣,旋即脸色归于平静,慢慢垂下手。   险些忘了,早就不是在风关随时能拔剑的日子了。   他晚膳小酌了两杯,反应倒有些迟钝。   耳畔又传来脚步声,秦修弈有些不耐的回头,“朕说了,不见。”   汪公公吓了一跳,连忙俯首,“是,是......老奴这就去告知霍相辅。”   他手里还抱着拂尘,说着爬起来就要走。   “慢着。”秦修弈顿了一下,状似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淡淡道,“宣。”   “啊......哎,是,老奴告退。”汪公公先是一愣,旋即连连点头。   不一会,有人缓步而来,那脚步不疾不徐,给人一种不骄不躁的感觉。   冬日时瞧着漫天飞雪,听起来岁月静好,像是能去除寒气。   夏日时如火骄阳令人心浮气躁,便犹如碎玉撞冰,降燥解暑。   秦修弈听过不少人的脚步,军队气势恢宏的踏步,汪公公恭敬拘谨的碎步,刺客如同蜻蜓点水的轻动......   但能令他心跳加速的,只有霍少煊的闲庭漫步。   即便早已过去多年,他们之间也变得面目全非,但他仍抵抗不了本能。   而本能又在告诉他,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发生多少事,无论秦修弈对如今的霍少煊抱有一种怎样的情感。   一切与霍少煊沾边的事物,于他而言,根本做不到不在意。   “陛下,碧落少城主那里臣已经慰问过,并无大碍。”秦修弈没有回头,所以霍少煊也没有垂眼,就那样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   “嗯。”秦修弈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晓,旋即便没了动静。   霍少煊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出声,在原地安静地陪伴他左右。   “霍爱卿,这京城的诱人之处不过三点,‘金’、‘权’、‘名’。”秦修弈手指无聊地拨弄着腰间的玉佩,情绪翻涌间忽然笑了笑,那双多情漂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笑意,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恶劣。   “这三样东西,两样都看不见、摸不着,揣不进囊,带不进坟,就那么虚浮在人的嘴里,说得是神乎其神,但其实,朕放眼望去只瞧见了‘金’字,奢靡无度,纸醉金迷。”   “陛下,臣认为还有一字。”   秦修弈转眼看他,眸光显得很专注,令霍少煊恍惚一瞬,像是回到了过去书房中教书的日子。   那时九皇子无论是否听进去,都会用这种手段来迷惑他。   霍少煊避开他的目光,看向湖水,“还有‘清’。”   “扎根在这一片淤泥之中,待尘埃落定便会浮出水面的‘清’。”他低声道,“正如陛下所言,这份‘清’才格外珍贵。”   秦修弈并没有立即接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嘲讽还纯粹想笑。   “是啊。”他淡淡应了一声,话锋急转,“不知霍爱卿所追求的,是哪一字呢?”   霍少煊骤然一愣,瞬间汗毛倒竖。   只是不等他回应,秦修弈便又自顾自说起了话,像是方才只是一句无心之语,令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不知也好。”秦修弈负手而立,轻声道,“朕十三岁便随林将军出征,皇兄们皆笑我傻,说边塞寒苦,他人避之不及,只有朕自讨苦吃。”   “但漫天大雪能落在广袤的大地上,一脚下去踩得踏实,将士们震天的怒吼能顺耳入心,手中的武器亦能刺穿敌人的命脉。”他的呼吸有些沉,喃喃道,“京城安逸,却倒也并不安逸。”   霍少煊缓缓皱了皱眉,敏锐地察觉到秦修弈不太对劲,他没有迟疑,立即大步朝前走去。   “陛下?”他绕到秦修弈的侧前方,见他的眼神都有些迷蒙涣散,顿时心头一跳,不顾上礼仪,当即握住了他的手腕,拧眉喊,“陛下!”   秦修弈眉头微蹙,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眉心,脑袋昏沉,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晃。   像是很困,又有些犯恶心,秦修弈下意识反手握住霍少煊的手腕借力,“霍爱卿......”   只是话方才起了个头,便再也无法支撑,意识沉沦,他头一歪,彻底倒在了霍少煊身上。   这人瞧着修长,倒真不轻,霍少煊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好在反应过来及时撑住了,他将秦修弈的胳膊架在肩膀上,一边朝前走,一边扬声喊道,“来人,宣太医!”   -   玄盛殿内。   “陛下并无大碍,只是重伤未愈,又劳心劳力,还需好好修养,切忌饮酒吹风。”太医把完脉,小心翼翼地替秦修弈拉上被子,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汪公公前去煎药,魏庭轩办事未归,此刻屋内只有太医和霍少煊。   霍少煊眼中闪过复杂,低声问,“陛下的伤,很严重吗?”   “伤及心脉,先前似乎还有旧伤,若非遇见有些本事的神医,恐怕......”太医言尽于此,又叹息一身,“陛下,福大命大。”   霍少煊瞳孔缩了缩,薄唇抿的更紧,声音微哑,“好......多谢杜太医。”   “此乃臣分内之事。”   杜太医受宠若惊,行礼告退。 第16章 试探   霍少煊目光落在秦修弈紧皱的眉头上,他嘴唇微白,大抵是难受了,呼吸有些沉重。   这时,汪公公端着药走了进来,霍少煊转身接过,低声道,“劳烦汪公公备些热水,我替陛下擦擦身子。”   汪公公连连应声,一抬头却愣住了,旋即小心翼翼地问,“霍相辅可是身体不适,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嗯?”霍少煊也微微一愣,旋即抬手摸了摸脸,心不在焉地扯了扯唇角,“无碍,多谢汪公公关心,许是方才陛下忽然昏倒,有些惊魂未定。”   汪公公了然,叹息一声表示理解,旋即也并未多逗留,立即出去命人准备热水。   霍少煊在床边坐下,用干净的白布垫在秦修弈脖子上,以防药汁滑落,他轻轻吹了吹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试探性地将勺子伸到秦修弈嘴边,缓缓喂进去,有少数溢了出来,霍少煊连忙用袖子替他擦干净。   在他印象中,秦修弈从未如此脆弱过,此前哪怕受了伤来见他也是好得差不多了,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装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人锤了一拳也不吭声,殊不知霍小公子瞧着水中的倒影,将他龇牙咧嘴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但如今......   霍少煊的眉头一点点拧起,动作轻柔地喂药。   “霍相辅,热水好了。”汪公公端着热水毛巾进来。   霍少煊骤然松了眉头,淡笑道,“有劳了。”   汪公公连连摇头,夸赞道,“老奴不及相辅半分贴心,此乃陛下之幸。”   霍少煊笑了一声,没接茬。   喂完药后。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没有解开秦修弈的衣裳,只仔细擦了擦脸、脖子和手,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忙碌时便忘了时辰,霍少煊再一抬眼,外头的天都黑了。   此事他吩咐了汪公公暂时不要走漏风声,一是如今内忧外患不得不防,二是若有人来探望,麻烦。   今夜先让秦修弈好好歇着,一切等明日再说。   烛火被人用手挥灭,霍少煊小小打了个哈欠,干脆走向殿外的软塌,利落地和衣躺下,这儿离得不远,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听见。   -   翌日。   天边尚未泛白光,天阴沉朦胧。   秦修弈眉头微蹙,挣扎着睁开眼,一夜好眠令他恢复了些精神,只是浑身还有些没劲。   脑中闪过昨日戛然而止的记忆,那时他隐约觉得不对,耳边嗡鸣头脑昏沉,他没忍住轻轻唤了一声霍少煊,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最后只记得似乎倒在了什么上,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还带着点淡淡的竹香……   “……”   秦修弈跟自己置气似地盯着床幔,表情微妙,半天没有动静。   半晌,他才微微侧头,随意一瞥,忽而目光一凝,不远处的屏风后隐隐约约躺着个人。   秦修弈顿了顿,慢慢坐起身子下床,期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缓步走到屏风后方,借着外头一丝微弱的光线,看清了软塌上躺着的人。   霍少煊睡得并不安稳,软塌于他而言还是有些小了,显得很憋屈,他身上还穿着昨日在湖边的淡金色长袍,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呼吸均匀。   像是感受到了秦修弈的注视,他轻轻动了动,秦修弈下意识想避开他回去,转过身又发现没有那个必要,这毕竟是自己的寝宫,更何况他又没干什么,凭什么做贼似的?   于是他又转过身,倚着屏风,就那么淡淡地注视着霍少煊。   昼夜微凉,和衣而眠醒来后有些冷,霍少煊坐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陡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原本有些迷蒙的双眼陡然清明起来,立即朝一侧望去,对上了秦修弈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眼眸。   霍少煊心中一惊,连忙整理仪容,面上倒是镇定,行礼道,“陛下。”   “多谢。”秦修弈扫了一眼他眼下的疲惫,低声道,“昨夜委屈爱卿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霍少煊抬眼间骤然发现秦修弈只穿着中衣,下意识拧眉,“陛下还是快回去歇着,今时不同往日,正是虚弱的时......”   “朕不虚。“秦修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皱眉站直身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虚弱。”   霍少煊沉默地看着他,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是,只是臣等担心陛下,这伤还需好生休养。”   “朕清楚。”秦修弈点头,朝床榻走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身形一晃,捂住胸口闷哼一声,“唔......”   “陛下!”   霍少煊脸色倏地变了,大步走上前扶住他,转头就要叫太医,“来人,宣太......”   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凉,还没他的热乎,霍少煊骤然一愣,秦修弈长睫下垂,显得有些脆弱,“爱卿,慢着。”   “相辅大人可有吩咐?”外头传来了汪公公的询问。   霍少煊拧眉,迟疑地看向秦修弈,对方冲他轻轻摇头,霍少煊顿了顿,状似无事发生道,“无事。”   汪公公听见回话,并未多问,转身退下了。   霍少煊扶着秦修弈朝床榻走去,小心翼翼地让他缓缓躺下。   未等他询问,秦修弈就先一步拧眉道,“昨日,远峥将军府如何?”   霍少煊瞧他一脸的烦躁,轻声道,“据说葛将军知晓后便将吕副将传召到跟前,打了三十军棍。”   “京城多乱,风关暂时太平了,朝堂之上便不安生。”秦修弈眉间深刻着疲惫,“其实这其中的暗潮汹涌朕心里清楚的很,朕若真要立后选妃,恐怕是助长了某些人的气焰,有了底气,便更不会让朕清闲。”   “朕虽说如今根基不稳,但父皇曾经也是先有功绩,再立后宫。”秦修弈轻声道,“朕如今重伤未愈,又一堆事等着处理,哪有心思考虑这些。”   他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看天色,闭目养神,“歇会儿叫朕,该上朝了。”   霍少煊静静地听着,眼中一闪过暗芒,伸手替他掖好被子,旋即低声道,“陛下先休息,臣知晓该怎么做了。”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秦修弈重新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唇角微微勾起。 第17章 过继子嗣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清脆的鸟啼像是衔着晨露,令人神清气爽。   任东元走前救了一只受伤的雏鸟,这些日子都是魏庭轩在照料,笼子挂在院里,声音悠远,荡着点回音。   见到了时辰,汪公公便进来伺候,秦修弈不喜人多,旁人都在殿外候着。   “陛下,身子可好些?”汪公公低声询问。   “并无大碍。”秦修弈随口回道。   汪公公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喃喃,“昨日得亏了霍相辅,怕亲卫手笨伤了陛下,一路背回来......”   秦修弈动作一顿,打断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不动声色地问,“……他一路背朕回来?”   “是啊,老奴后来瞧相辅也吓着了,那脸色煞白煞白的,直勾勾盯着陛下。”汪公公不明所以,但瞧陛下感兴趣,便又提了两嘴,毕竟霍少煊平日里对他客气,他倒也乐意说点好话。   “喂药、擦身都是相辅亲自伺候的陛下,辛苦了一宿呢,后来见太晚,便直接在软塌上歇下了。”   他说一句,秦修弈的脸色就耐人寻味一分。   汪公公先前也察觉陛下与霍相辅之间的古怪,这恰好来了个破冰的机会,没忍住就多说了两句。   自顾自说了一堆,才发觉陛下已经许久未开口,当即心中一惊,垂首道,“是老奴多嘴了。”   “无妨。”秦修弈穿戴完毕,起身朝外走去,语调微微上扬,“挺有意思。”   汪公公闻言,这才如释重负,匆匆跟上。   -   阴雨绵绵,乌云笼罩上方,与朝堂之上的气氛交辉相应。   吕副将自方才上朝起便上前一步,二话不说跪在大殿中央。   秦修弈就像是没看见似的,语气如常地例行朝会。   等到个空档,他才似笑非笑,温声道,“诸位似乎并没有将朕所言当回事。”   此言一出,远峥将军的眼皮子瞬间一跳,立即走到吕副将的身边,屈膝而跪,“陛下,臣罪该万死!”   “葛将军快快请起。”秦修弈语调慢悠悠的,眼神却无比锋利,轻声道,“这玄京即便不认朕这个皇帝,也得认你的远峥将军府呀。”   贤亲王闻言都不禁为之侧目。   那神态和语气,将霍相辅的阴阳怪气学了个九成。   葛清昌背后顿时被冷汗浸透,伏地叩首,“臣不敢!”   “你不敢?”秦修弈语调骤然上扬,眼神凌厉,“还有你葛清昌不敢的事?”   “朕瞧吕副将比你敢啊,不如你退位让贤,好让吕副将大放异彩?”   吕副将吓得脸色煞白,六魂无主地跪着磕头,“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秦修弈冷笑一声,旋即懒得开口,装模作样的轻咳两声。   霍少煊立即抬眼,对上秦修弈的目光,他轻轻扬唇,旋即侧身道,“吕副将有何不敢?”   “碧落少城主昨日来信,据说吕副将还口出狂言,看来平日里没少做这些勾当,想必葛将军也是极为宠爱的,此人打着远峥将军府的旗号在外为所欲为,将军也纵容着,此情天地可证,当真羡煞旁人。”   葛清昌脸色难看,但还是板正地跪着,“是臣的疏忽,臣甘愿领罚!”   他认错诚恳,霍少煊便未多言,只道,“少城主如今盛怒,此事如何,还望将军心中有数,如今正是至关重要的档口,莫要让陛下再费心了。”   贤亲王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眼葛清昌,冷哼一声,甩袖道,“还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秦修弈这才抬了抬眼,“吕副将如何,朕全权交由葛将军处理。”   “至于葛将军,纵容手下之人胡作非为,身为狼玄月大将不以身作则,让碧落城主心中如何做想,你置玄京名声于何地,置朕于何地?”秦修弈语气不容置喙,挥了挥手,“来人,罚五十大板,禁足一月。”   这五十大板可不轻,禁足一月权当养伤了。   葛清昌咬了咬牙,“臣,领罚。”   守卫将吕副将一并拉了下去,葛清昌挣开守卫的手,自己大步朝外走去,一刻也不想多待。   远峥将军风光了半辈子,没这么丢人过,而后朝堂之上归于平静。   底下有人互相望了望,礼部侍郎余清手中捧着一本册子,垂首道,“陛下,玄京之中所有适龄女子的画册在此。”   “余大人有心了,只是一时半会恐怕用不上了。”秦修弈不咸不淡道。   大臣们纷纷面面相觑,就连一般只听政的贤亲王都抬起了头。   陈易民的脸色倏地一变,余大人也是一愣,下意识瞥了一眼面色如土的陈大人,这才小心翼翼问,“陛下......这是何意?”   “国未定,家何安?”秦修弈冷声道,“诸位一口一个为朕着想,想一出是一出,结果朕倒是该采纳的采纳,该做的做,你们呢?”   “先有户部,后有远峥将军府。”秦修弈面沉如水,“如今是何等关头,该以何为重,诸位当真一概不知吗?”   “既然都这么有主见,不如朕退位让贤,让爱卿们大展身手如何?”   “陛下恕罪!”礼部侍郎吓了一跳,连忙跪下。   他一跪,后边乌泱泱的人群也跟着跪下。   霍少煊适时缓和气氛,“回禀陛下,如今四城令官就位,宣王、江王亲自巡视,慷慨解囊以安抚百姓,在当地收获不少好名声,并无动乱。”   秦修弈点点头,“宣王、江王有心了,赏,此事交由户部负责。”   户部尚书被压入大牢,侍郎谢书年上前一步,“是。”   霍少煊挑起嘴角,朝秦修弈一拱手,语气带着点刺,颇为阴阳。   “陛下为了天下、百姓日日操劳,诸位大人却不知体恤,嘴上说着为陛下分忧,只是如今一瞧,不添乱已是谢天谢地,有难时诸位大人因过于担忧,以至于难以启齿,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臣无比理解,于是更加期望国泰民安,这样一来诸位大人便能毫无顾虑,纷纷谏言,热闹的紧。”   众人暗暗瞧他,心中百般计较也不敢在这时接茬。   更何况陛下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霍爱卿所言极是。”   “陛下仁义,不愿在此关头提及儿女情长,一心为国,我等却不依不饶,揪着立后之事不放,实在惭愧。”霍少煊字字诛心,“如今并非立后选妃的好时机,陛下正值壮年,晚些倒也无伤大雅,此前是臣愚昧,还请陛下恕罪。”   秦修弈眼中闪过笑意,面上却滴水不漏,大度地摇头,“霍爱卿言重了。”   两人一唱一和,将那日诸位大臣的话明嘲暗讽,驳了个遍。   “但众爱卿的意思,朕也清楚。”秦修弈适时地递出一个台阶,“朕可先与靖王商量过继一名子嗣于朕膝下,带在身边教导着,将来若有了皇子,也并不妨事,至于储位,那便到时在做定夺,诸位看如何?”   众人柳暗花明,互相对视一眼,自然连连称好。   “既然如此……明日霍爱卿陪朕一趟可好?”秦修弈并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皮笑肉不笑地温声询问。   霍少煊一时分不清这是为难还是恩典,只好低头谢恩,“求之不得。” 第18章 挑娃   “霍相辅......”   方才出了大殿,一行人朝外走去,忽而侧后方传来一声迟疑的喊声。   霍少煊敛去眸中的轻嘲意味,面色如常地寒暄,“陈大人。”   能到这个位置的自然不是酒囊饭袋,至少于他们而言,风一吹便知该往哪里倒,陈易民心中后悔,原本陛下不待见霍少煊,自己不沾光也就罢了,唯恐受其连累,一个大好时机放在眼前,若成了国丈,日后自然无忧,只是谁承想......   陈易民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匆匆道,“大人,我一时鬼迷心窍......”   “陈大人,人多眼杂,隔墙有耳。”霍少煊淡淡地打断他,“喜事一桩,何来鬼迷心窍一说?”   “霍某虽无君子之量,但也没有小人之心。”他说着没什么感情地勾唇,眼尾下压,似笑非笑地睥睨着他,冷声道,“我对你的那些勾当不感兴趣,但是——”   他凑近了些,看似亲热地拍拍对方的肩膀,为他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声道,“如果你敢反咬我一口,我会让你陈家,在玄京连处坟都寻不着。”   -   靖王府位于伴生城,紧挨着玄京。   入了府邸,便能瞧见一处偌大的池塘,里头养着成群的锦鲤,池塘上方修了一座小桥,尽头便是靖王府后院,颇有靖王的特色。   秦修弈没让多少人跟着,只带了霍少煊和魏庭轩。   靖王夫妇早早便在府中候着,两人并不做表面功夫,恨不得离对方八丈远,在王府门口各站半扇门边,像是生怕别人瞧不出他们并不恩爱。   靖王一心山水,钟爱养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靖王妃乃林将军之女,自幼舞刀弄枪长大的,两人互相瞧不上眼,靖王嫌弃自家王妃剽悍,靖王妃整天说他游手好闲,没有个儿郎样子。   但说来也好笑,靖王府这么些年也未曾纳妃纳妾,逢人问起,靖王便摆摆手道,家中有一悍妇,莫要害了人家姑娘,靖王妃嚷嚷着要休了靖王殿下,直到如今也没个着落。   两人吵着闹着,王府的小家伙倒是越来越多。   “参见陛下。”两人笑着行礼。   “皇兄,皇嫂。”秦修弈连忙扶起二人,不敢怠慢。   一位是林征将军爱女,一位是自幼便待他极好的皇兄。   “小......陛下。”靖王许久未见九弟,难免有些激动,好在半途被自家王妃踹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他笑容不减,总归不过是个称呼问题,“许久未见,可曾安好?”   “四哥,今日相聚乃家宴,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秦修弈看向有些拘谨的靖王妃,故意眨了眨眼,“嫂嫂这般可是伤小九的心了。”   他们倒也不是生疏了,只是多年未见,秦修弈如今身形高大,比靖王还要略高一些,又贵为帝王,再难窥见当初犯了错便缩在四哥身后,委屈巴巴抱着他腿撒娇的影子了。   如今他这么俏皮地一眨眼,与那时古灵精怪的模样重叠到一起,靖王妃心里那点拘束顿时消散了,主动凑过去细细看着秦修弈,眼中又是激动又是笑意,“规矩不能乱嘛,陛下如今又高又俊,嫂嫂都要认不出了。”   秦修弈眼中多了些笑意。   这话不假,秦修弈的确长着一张迷惑性极强的脸,与霍少煊的俊朗不同,他更加漂亮精致。   但自从林征将军与秦帝走后,身上担着重任,秦修弈便开始刻意地不笑,即便是笑,也多为冷笑,否则难以服众。   渐渐的,久经沙场的煞气不散,遮盖住他身上纯粹和那份天真。   霍少煊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一侧目却恰好对上魏廷轩笑眯眯的眼睛,他微微一顿,旋即面不改色地朝他点点头,魏庭轩也礼貌的颔首。   前方三人一路寒暄,过着桥走到后院。   老远便听见一阵孩童的笑声,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嬉戏玩耍,身侧还追着一只胖嘟嘟的小黄狗。   秦修弈挑了挑眉,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院墙底下的孩子,他背靠着大树,只留给众人一个略显忧郁的背影。   但由于身躯过于稚嫩,只叫人觉得好笑。   靖王正要开口,却被秦修弈拦住了,“四哥,且慢。”   孩子们玩得尽兴,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   秦修弈饶有兴致地瞧着树下孤独幽怨的小背影,侧头问,“这是?”   靖王神情有些古怪,轻轻叹息一声,旋即看向靖王妃。   靖王妃也有些为难,低声道,“这是江王幼子……生母是江王妃的侍女,二人因此心生嫌隙,江王迫于江王妃的娘家,便将其母子二人逐出王府。”   “但那名侍女出府不过几日便突然暴毙。”靖王妃委婉了说辞,接着顿了顿,有些不忍,“那日我前去寺庙还愿,绕了小路出庙时途径一处小林子,恰好就瞧见了两道身影,那侍女的尸骨已有臭味,苍白可怖,小恪就缩在对面的树下,呆呆地看着。”   霍少煊下意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焦躁,立即看向秦修弈。   果不其然,秦修弈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敛起。   “唯一的半个馒头被他放到母亲身边,若非发现得及时,恐怕要饿死在山林中了,我瞧他可怜便带了回来,谁料王爷一眼便认了出来。”   “后来也传信与江王谈过,这孩子我们便留下了……只是一直闷闷不乐,也不爱玩,没事便坐下树下发呆。”   靖王妃语气里尽是担忧。   “至少靖王府能保他衣食无忧,日后总会慢慢好的。”靖王宽慰道。   秦修弈沉吟片刻,抬步便走,“朕去会会他。”   靖王夫妇愣了愣,立即跟上,霍少煊和魏庭轩亦是如此。   秦修弈却回过头道,“四哥,嫂嫂,我去去就来。”   而后又看向自己带来的两个,“待命。”   靖王夫妇了然,便没有跟上,顺便去瞧了瞧自家几个孩子。   魏庭轩站在原地,但霍少煊却并未停下,秦修弈盯着他,缓缓皱眉,“霍爱卿,朕说,待命。”   霍少煊面沉如水,宽大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不容置喙道,“陛下如今不在宫内,身侧不能无人。”   秦修弈闻言,眼睛一点点眯起。   “霍少煊。”他轻笑一声,“别逼朕不留给你最后的情面。” 第19章 冠朕之姓   霍少煊眸光里的温度冷却了些,沉声道,“陛下,臣只是尽自己分内之事。”   秦修弈哂笑,漫不经心地甩了甩袖,不可置否。   两人间气氛紧绷,魏庭轩摸了摸鼻子,并不言语。   霍少煊清亮正气的眼睛直勾勾看向秦修弈,半步不退,一字一顿道,“陛下身侧,不能无人。”   魏庭轩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随时准备着充当和事佬。   未曾想秦修弈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盯了霍少煊一会儿,才冷笑一声,淡淡吐出两个字,“随你。”   霍少煊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朝愣住的魏庭轩点点头,便快步跟上前方的身影。   魏庭轩被独自留在原地,看了看远处与孩子们嬉戏的靖王夫妇,又看了看前方的两道身影,有种莫名的伤感。   魏庭轩:“……?”   秦修弈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大步流星地朝孩子走去。   霍少煊余光忽然一空,他下意识抬眼,旋即嘴角轻微地抽了抽。   秦修弈掀起衣摆,手指在玄色映衬下修长白皙,但并不完美,有些细小的伤口和老茧。   他利落地往小孩身旁一坐。   小孩方才不知在想什么,正发着愣,陡然被他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皱眉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秦修弈没有半点羞愧和尴尬,肆意打量着他问,“你叫秦恪?”   小孩生得唇红齿白,被靖王夫妇养胖了一些,五官稚嫩,隐隐能瞧出俊俏的模样,此刻目光警惕地看着他,嘴唇紧抿。   这表情怪眼熟的。   秦修弈又多看了两眼, 眉头缓缓皱起,总觉得特别像一个人。   他眼中划过一道精光,慢慢抬眼,不动神色地看向侧方候着的霍少煊。   小恪人虽小,但眉头皱得倒像那么回事,秦修弈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对方。   “你是谁?”稚嫩的嗓音有些冰冷,但仍然脆生生的。   “秦修弈。”秦修弈大方地报上大名,旋即提醒道,“该你回答朕了。”   小恪不自在地盯着脚尖,眼中闪过失落,“不是秦恪......”   “什么?”秦修弈没有听清,干脆把人拽过来。   小恪似乎很排斥和陌生人肢体接触,瞬间用力甩开。   秦修弈挑了挑眉,喃喃自语,“不仅长得像,还一样凶......”   “不是秦恪。”小恪提了些嗓音,眼睛里闪过与稚嫩不符的恨意,很快就被烦躁和无奈冲淡,“我不配姓秦,没有姓氏,就叫小恪。”   “你是谁?”小恪扫了一眼霍少煊,又重新看向秦修弈,攥了攥小拳头,“我不认识你。”   秦修弈不长记性,又手欠地把小孩捞过来,动作很不温柔,像是拿东西似的硬拖到眼前,“等会儿就认识了。“   小恪一愣,旋即奋力挣扎,“你放开我!   “谁说你不配姓秦?”秦修弈低声询问,旋即两只手卡着小孩腋下,把他举起来到眼前细细打量着,中肯地评价,“相貌不错,不像你爹。”   小恪本就挣脱不开,又听他这么说,到底是个孩子,顿时气红了眼,大声道,“我没有爹,你别瞎说!”   “你放开我呜呜呜......”   他这么一喊,顺势就哭了起来,哭得还挺伤心,原本还能看的脸皱成了包子。   “真丑。”秦修弈顿时想笑,抬抬小孩的胳膊和腿,有些新奇。   他自己玩得高兴,仿佛没看见人家哭得多伤心,眼见着靖王夫妇惊讶地看过来,霍少煊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孩子哭了。”   “朕知道。”秦修弈头也不抬,见他声音越来越大,才抬手掐住小孩的脸,揉面团似的拉开绷紧,像是在跟他商量,“别哭那么大声,很吵。”   小恪哭声一顿,旋即爆发出一阵更为惊天动地的大哭:“哇啊啊啊啊啊——”   远处的靖王夫妇见状连忙小跑过来,秦修弈余光瞥见,略显心虚地松开手,“这小孩挺爱哭的。”   霍少煊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恪逃离魔爪,立即扑进恰好赶来的靖王妃怀里,死死抱住她后,这才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一眼秦修弈。   靖王妃受宠若惊,说起来这孩子还是第一次主动抱他,眼中闪过惊喜,连忙温声问,“小恪,怎么了?”   小恪再次回头,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盯了一会儿秦修弈,接着委屈巴巴地瘪嘴,重新靠到靖王妃怀里。   秦修弈看笑了,“小家伙挺能装蒜......”   霍少煊突然朝靖王夫妇一行礼,“陛下无心之举,二位莫怪。”   秦修弈神情微顿,缓缓看向霍少煊。   魏庭轩见势不对也跟着跑了过来,闻言也下意识看向他。   秦修弈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爽,并未理会,而是走到靖王妃面前。   小恪顿时瞪大眼睛,往靖王妃怀里躲了躲,孩子原本性格孤僻,这些情绪和神态倒让他鲜活不少。   靖王笑了:“陛下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朕只是同他玩玩。”秦修弈摇了摇头,抬手握住了小恪的手,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小家伙,方才为何说自己不配姓秦?”   小恪挣扎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垂下眼低声道,“都那么说。”   他眼睛里明明盛着很多委屈,但抿了抿唇后,什么话也没说。   秦修弈趁着他愣神的间隙,把小家伙从靖王妃手里抢了过来,往树前走了两步,低声问,“那想不想堂堂正正的姓秦?”   “……堂堂正正?”小恪愣了愣,纠结地掰着手指,小声问,“堂堂正正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姓秦。”   秦修弈端详着小恪的表情,觉得他多半会拒绝,但小恪只犹豫了一下,“……可以吗?”   “娘亲很想让我跟……让我姓秦。”小孩眨巴着眼睛,这时也放松了警惕,小手揪住他的衣襟。   秦修弈敛起笑意,这次放轻了力道,揪了揪他的脸颊,“嗯,可以。”   “但跟你之前的爹娘没关系。”秦修弈扬了扬唇,“你当朕的儿子,就能堂堂正正冠朕之姓。”   霍少煊闻言,目光定格在他侧脸,专注看了那抹笑意许久。 第20章 “朕不信你”   “陛下。”霍少煊眼中闪过复杂,开口提醒。   小恪被这一声吸引了注意,眨巴着眼睛朝他瞧过来,霍少煊对上那双干净纯真的眼眸,话语一顿,垂眸错开视线,嗓音干涩道,“......陛下三思。”   秦修弈笑意微敛,将孩子交给靖王夫妇,拍拍小恪的脑袋,故意扬声道,“等着朕回来接你。”   小恪茫然地看着他,回头去看靖王夫妇,靖王夫妇此刻也顾不上他,神情为难地看向朝不远处走去的两道身影。   “王爷,这......”靖王妃忧心忡忡,目光看向神情淡定的魏庭轩。   靖王虽也皱眉,但到底足够了解自己的九弟,只是轻轻摇头。   “王妃不必担忧,陛下与霍大人自有定夺。”魏庭轩也出言安慰。   靖王妃这才安下心来,立即安抚着怀里的小恪。   另一边。   秦修弈走出一段距离才停下脚步,旋即眼神淡淡地看向霍少煊,“爱卿觉得有何不妥?”   霍少煊声线平稳,垂着头令人瞧不清神情,“臣认为,陛下有更好的选择。”   秦修弈闻言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哂笑,“你觉得朕会忌惮一个江王?”   “臣绝无此意。”霍少煊见他似乎下定决心,忍不住拧眉,“只是难免令江王、崔大人多心,若选靖王的子嗣,日后便无祸患,更无人争议。”   “相辅也曾说,要得便是祸患只能是祸患。”秦修弈的嗓音冷了下来,连那声装模做样的爱卿也不愿再喊。   “若朕立后要瞧哪位能得势,挑选子嗣还需忌惮着别人,那朕如今究竟是君主,还是孙子?”   “陛下!”霍少煊向来稳妥,今日却有些失态,意识到自己嗓音微扬,他立即克制了一下,才缓声开口道,“选择皇嗣并非合陛下眼缘即可,更要知根知底,如今连靖王妃也摸不准那孩子心性,只知晓其孤僻、不愿亲人,若日后陛下厌弃了他,如何与靖王夫妇交代,如何同诸位大臣交代?”   霍少煊微微喘气,眼神紧紧盯着秦修弈。   秦修弈见他失礼,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目光凝视他良久,才冷不丁道,“相辅如此着急,是怕朕日后厌弃了孩子,还是怕朕动了恻隐之心?”   霍少煊骤然愣住,呼吸一窒。   “将一个与朕有着相似经历的孩子放在身边,相辅是担心朕难以释怀过去,会将那些可笑的期盼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以至于宠溺无度,有失偏颇么?”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一直笼罩在两人之间的薄纱生生斩断。   被刻意埋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来势汹汹,所有的虚情假意碎成了齑粉。   霍少煊骤然失声,哑然地看着他。   这一刀扎的又何止一人。   秦修弈闭了闭眼,鲜血淋漓的画面再度浮现。   那年母后被身边的侍女刺杀,脖子刹那间被抹掉一半,她的神情停留在惊恐上,令他难以想象这是美丽端庄的母后。   前一秒还在同他说笑的母后。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那触感如此鲜活,如今秦修弈仍感到浑身发冷,那年他刚出征归来,不过十五岁,没能再多同母后说两句话,便已天人永隔。   不过是他一个转身的功夫,太近了。   那名侍女是母后的贴身侍女,叫春桃,随着母后一起入宫,待秦修弈也极好,他记得对方脸上有对酒窝,笑起来很和善。   所以秦修弈根本反应不及,如果是如今,或许还能勉强一试。   只可惜母后等不到了。   至今昭元皇后之死都未能查明真相,那名侍女紧接着便服毒自尽。   而秦修弈只能抱着母后冰凉的尸体,带着满身的鲜血跪在地上,呆愣地发不出声音,只是固执地撕破衣裳将母后的脖颈缠起来,用自己的袖袍擦拭着她脸上的血迹。   小声喊着,“母后......”   身旁何时围满了人,秦修弈忘了,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手脚都发着抖。   “幺秦!”有人在他耳边低吼了一句,混沌的思绪寻到一处清明,刹那间嘈杂声入耳,一片哭天抢地,吵闹极了。   直到自己被人狠狠抱住,雅竹清香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才陡然回神,鼻尖迟来的酸意来势汹汹,秦修弈先是一愣,旋即放肆地大哭,呼吸急促,一声声无助又恐惧地唤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少煊......少煊......”   “我在,幺秦……你别怕。”但他分明听见对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   —   回忆被秦修弈硬生生掐断。   他睁开眼,眸中一片冷漠。   霍少煊努力平复嗓音,“陛下多虑了,臣只是......”   “朕不会厌弃他。”秦修弈低声打断他,目光坦荡,直勾勾盯着霍少煊,话里带刺,“霍相辅,这世上背信弃义的人很多。”   他一字一顿,直直往霍少煊心上扎,“但朕不是。”   “陛下,臣绝无私心,一切都是为了大局考虑!”霍少煊见他抬步,忍不住怒声道。   “朕不信你。”秦修弈大步朝前走,与他擦肩而过时,轻声在他耳边喃喃,“霍少煊,朕不信你。”   心跳陡然停了半拍,霍少煊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发冷,他难掩失态地红了眼眶。   脚步声远去,霍少煊失魂落魄地愣了一会儿。   但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面无表情地转身跟上前方的身影。   魏庭轩不着痕迹地打量二人,两人看似并无异样,但很显然是不欢而散。   霍少煊虽说威名在外,但向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即便喜怒无常突然冷脸,也会挑起个敷衍的笑容讥讽一番。   他向来是个会顾全大局的聪明人,像如今这样直接沉下脸,一言不发的情况,少之又少。   更何况,还是对着陛下。   魏庭轩正出神想着,忽然觉得浑身一凉,他眸光恢复清明,陡然对上了秦修弈冷冷的目光,顿时心中一惊,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走神。   好在秦修弈并未同他计较,抬手戳了戳小恪的脸,懒散一笑,“跟不跟朕回去?”   小恪的经历令他比同龄的孩子懂事些,他看着靖王夫妇鼓励的目光,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很厉害?”   “对,朕给你当爹属于天上掉馅饼,你上辈子积德了。”秦修弈大言不惭。   靖王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秦修弈还是很听四哥话的,耐着性子诱哄,“跟着朕不会吃亏的。”   小恪犹豫了一下,目光匆匆扫了眼不远处嬉戏的孩童,又很快收回视线,小手无意识地纠缠,小声道,“可是,可是我比不上旁人……你为何不选个好的,我只是个没人要的而已……”   “而且,我性格也不好,带回去……不好养活的。”小恪悄悄观察他的脸色,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衣裳。   明明脸上一副“我想跟你走”的表情,却还是说着“我什么都不好,带走你吃亏”的话。   秦修弈眼睛里终于聚集了些笑意,把他从靖王妃手里抱过来,这次小恪特别乖巧,眼巴巴瞅着他。   “你也说了人家都有人要,那朕不就只能挑个没人要的么?”   秦修弈好笑地捏捏他的脸,旋即眼中闪过一丝恶劣,毫无预兆地把他塞进还沉着脸的霍少煊手里。   四目对视,一大一小皆是僵硬。   霍少煊愣住时,耳边传来某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嗓音,慢悠悠的。   “儿子,感化他,爹就带你回家。” 第21章 喜提小恪   霍少煊拧着眉,神情无比僵硬,在外人看来正一脸阴郁地审视着怀里的孩子。   但其实他脑中一片空白,扔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小恪有点害怕,无助地跟他大眼瞪小眼,下意识回头寻求安慰,与正看着他的秦修弈对视上后,小恪攥了攥小拳头,鼓起勇气拉了拉霍少煊的衣袖,回想着娘亲带着他乞讨的模样,小声道,“......大人,可以带小恪回去吗?”   似乎所有幼崽都是一副奶唧唧的样子,声音细细小小的。   被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神盯着,霍少煊第二次败下阵来,错开目光。   所以说小孩子真的非常讨厌,就像十三岁的九皇子一样烦人,还会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气人,这种东西不养也罢。   “此事臣做不了主,陛下何苦......”来这么一出。   霍少煊看向秦修弈,嘴角虽然带笑,眼神却难藏愠怒。   话音未落,小恪幼小的身体紧绷一瞬,急急道,“我会听话,也不是很难养活的!”   眼见着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又不安地小声补充,“......给口饭就可以养活的。”   他说一下,就小心翼翼地拉一下霍少煊的衣袖。   见霍少煊半晌不说话,小恪迟疑了一瞬,而后将小脑袋轻轻抵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有小破布搭着就可以睡着,也不占地方。”   霍少煊的表情不能说凝滞,只能说非常僵硬,原本嘴角勉强的笑意也扯不出来了。   怀里的小家伙暖烘烘的,连带着他手掌的温度也变得滚烫。   虽说身世的确坎坷了些,但比起懵懂娇气的稚子,小恪要懂事的多。   更何况他本就无法改变秦修弈的选择,霍少煊心里憋火,垂眼看着乖巧的孩子,慢慢平静下来,轻轻拍了拍小恪的背作为安抚,旋即颔首,嗓音不冷不热,“能合陛下眼缘,乃此子之幸,臣自然没有异议。”   秦修弈眯了眯眼,翻来覆去品都觉得这话阴阳怪气,于是也嗤了一声。   “能得霍相辅一句夸赞,朕受宠若惊,既然相辅也认为此子合适,那便再好不过了。”秦修弈皮笑肉不笑,“朕恰好不知如何与幼童相处,还需相辅多帮衬着。”   霍少煊面不改色,目光甚至有些挑衅:“陛下放心,对待‘幼童’,臣最拿手。”   还真是如同传闻所说那般不好对付。   真想知道如若雷厉风行,手段过人的霍相辅被强行卸去利爪,是不是也能如同现在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朝他呲牙。   秦修弈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旋即勾了勾唇,一字一顿道。   “那便,再好不过了。”   假如将他的双目蒙起来,让他在黑暗中饱受折磨,最终只能无助的四处摸索,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定比现在惹人怜爱得多。   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众人只能窥之一二,秦修弈不开口,霍少煊便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最终还是靖王妃看出了端倪,笑着将小恪接了过来。   霍少煊真心诚意地朝她行一礼。   魏庭轩趁着间隙,自秦修弈身后低声道,“陛下?”   秦修弈轻轻颔首,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过继小恪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也算是意外之喜。   靖王夫妇看似不合,但实则伉俪情深,他们并非望子成龙之人,秦修弈了解四皇兄,自然不会夺人所爱。   此番前来不过是恰好借着“过继子嗣”之名探望。   走这一遭,也能暂时堵上众臣的嘴,让他清净些日子。   不过如今平白无故拐了个孩子回去,该准备的还是得准备。   秦修弈沉吟片刻:“如今朕身侧无人,思来想去只有爱卿周到些,将小恪交予爱卿管教,朕也能安心。”   霍少煊自然无法拒绝:“......臣,荣幸至极。”   秦修弈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命霍少煊与魏庭轩不必跟着,同靖王夫妇走进竹林后方的小亭中叙旧,这次霍少煊头也不抬,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等几人远去,魏庭轩才不着痕迹地打量起霍少煊。   容貌与过去相比更趋近于成熟,浑身散发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一双眼睛凌厉深邃。   几乎找不到一丝温润良善的气质。   “都统大人为何叹息?”   冷不丁的,低沉磁性地嗓音响起,偏冷感的调调令人心中一惊。   魏庭轩吓了一跳,看来自己一时不察竟然叹出了声,他尴尬地笑笑,“想起风关,不免有些感怀,未曾想惊扰了相辅。”   霍少煊轻轻摇头,目光幽深地看向亭中挺拔的身影,轻声道,“物是人非,难免伤怀。”   魏庭轩品出了一丝意味深长,思及过往,他不动声色地挑眉,“是吗?”   “相辅不像是会被情谊所羁绊之人。”   这话倒是有些逾越了。   但霍少煊并未在意,反倒突然笑了一声,眼尾微挑,意有所指道,“魏都统未免太高看在下了,左右不过只是个俗人罢了。”   所以才会对某个曾经乖巧懂事的狗崽子,对自己龇牙咧嘴这回事。   耿耿于怀。   当然,如今对方已然尊贵到自己不得不弯腰行礼。   “朕不信你。”   “霍少煊,朕不信你。”   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在霍少煊脑中回荡着,最初的愤怒与不可置信褪去后,只余下莫名的心酸,类似于自己捧在手心的小崽子长大后,嫌弃又疏离地推开他。   —   秦修弈并未久留,待府中下人收拾好小恪的东西,便同靖王夫妇道别。   小恪换了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衬得愈发水灵,秦修弈弯腰抱起他朝前走,晃了晃他的小手教道,“日后要唤朕父皇,宫里规矩多,届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咳。”魏庭轩再次轻咳提醒。   秦修弈瞥了他一眼,再看向小恪时轻轻笑了笑。   他容貌绝佳,一笑可谓是倾城之姿,狭长的眼眸含光,令怀里的孩子看呆了去,红着脸唤了声,“父皇。”   而后小心地靠进他的颈窝,全然没有方才的警惕,乖巧的紧。   霍少煊也是一愣,半晌才匆匆别开眼,薄唇紧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当真是被气昏了头。   他平生第一次,竟然对一名幼童起了名为嫉妒的念头。 第22章 吏部之事(1)   因为过去太过于美好,以至于人的贪念无声蔓延。   与秦修弈相处之中,霍少煊愈发频繁的回忆起过去,这令他无比焦躁。   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跟一个孩子相比时,霍少煊的脸色仿佛三九天的风,冷得掉渣。   “朕瞧爱卿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偏偏秦修弈还没个眼力见儿,故意撩拨他。   霍少煊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脸色,似笑非笑:“许是昨夜未曾休息好,并无大碍。”   “那便好。”秦修弈不过随口一问,淡淡收回目光,将小恪放进魏庭轩怀里,“让羌明赋挑个机灵的过来跟着。”   “是。”魏庭轩垂头道。   霍少煊眸光微动。   京都巡卫统领换了人,是秦修弈的亲信,他将魏庭轩也暂时留在了玄京。   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   狼玄月崇尚玄金双色。   但大殿还是以浅金和朱红为主,小国进贡的晶石打磨成咆哮着的狼头,摆在错落的小圆柱上,口中衔着珠宝。   魏庭轩叩门而入。   “陛下,今年武举之中有几个好苗子。”他低声暗示道,“皆是寒门或白丁出身,扯不上乱七八糟的关系,臣瞧过几场,都是有真本事的。”   秦修弈顿了顿,放下奏折。   “恰好远峥那边最近不敢有动作。”秦修弈眼中闪过愉悦,唇角微翘,“好苗子统统收了。”   魏庭轩大喜:“是!”   秦修弈重新看起奏折,不动声色地问,“霍少煊那边可有异动?”   文举他提不起兴趣,全扔给霍少煊打理。   魏庭轩道:“并无异样。”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精光,魏庭轩缓声道,“不过......不知是陛下洪福齐天,还是人为的‘巧合’,似乎所有事情无论如何发展,都恰好中我等下怀。”   秦修弈垂眼,潋滟清亮的眸中闪过暗芒,低笑一声,“是啊,真是令人惶恐。”   “救下姬云鸿侍女的人查出来了吗?”   魏庭轩摇摇头:“查不出才是最可疑的,基本能确认此人并非冲着少城主去的,想必是盯着吕副将许久了。”   秦修弈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忽然起身:“多日未与皇叔相聚,朕倒是有些惦念了。”   “摆驾贤亲王府。”   “是。”   -   厉府。   一人捧着册子朝书房走,他原本面相老实,却被阴沉的三角眼淡去了几分淳朴。   府中下人各忙各事,显然不太在意他,方才被人拦在门口,也是通报后才让放行。   许三清面上不显,心中却怨愤不满,捏住册子的手微微收紧。   家中托了关系,让他得以在吏部谋个不起眼的闲职,只是在吏部他人微言轻,到了厉府,还没尚书跟前伺候的下人有地位。   与他同期的几位都升去了别处,暗地里还不知如何笑话他。   尚书府不似宫内那样守卫森严,门口只守着一名贴身仆从,抬手将他拦下,低声道,“大人正与陈状元叙旧,还请稍等片刻。”   许三清没说话,脸色不太好,默不作声的站在原地等着,心中却满是不耐,想着将册子交由仆从代为送给厉尚书,但又怕出什么岔子最终追究到自己头上,心中正纠结着,里头就先传来了厉尚书的声音,“竹俊。”   “大人。”那仆从立即应了一声。   厉尚书道:“去库房准备些好茶,待会让义荣一并带回去。”   陈义荣是状元的名字,果不其然屋内又传来另一道急切的男声,“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竹俊只道:“是。”   他说着转身,回头看了一眼许三清,再次叮嘱:“还请稍等。”   许三清压根没拿正眼瞧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竹俊轻轻蹙眉,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门口空无一人。   屋内的声音听不真切,隐隐约约。   许三清忍不住四处看了看,发觉拱门之后才是守卫,离这里有段距离,加上院中假山流水的遮挡,理应瞧不见他。   好奇心作祟。   他再次回头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挪动脚步前移,微微弯腰将耳朵附在门上,里头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来。   “......义荣受大人太多恩惠,却无力同等回报,实属惭愧。”   “谈不上恩惠,不过是遇上个赏识的后辈,义荣心中有我这个师父,我就已经知足了。”   屋内传来朗笑,许三清一愣。   师父?   许三清脸色变了几变,连忙更靠近了些,越听他的眼神就越亮。   “自然不敢忘却,若非师父相助,义荣定然得不到状元的殊荣,此恩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日后还是稍加注意,你有这个心足矣,但若让旁人知晓,只会徒生事端,你可清楚?”   “义荣明白......”   许三清心中大惊,慌乱间敏锐地察觉到有脚步声正朝这里来,他连忙站直身体,匆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调整一番后面色如常地朝外走去。   未曾想迎面撞上了缓步而来的霍少煊,他的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捧着册子的手不受控制的一颤,慌忙掩饰着行礼。   “相辅大人。”   霍少煊漫不经心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目光掠过他额角的细汗,挑了挑眉,又看向他手中的册子。   “这是?”   许三清从未与霍少煊交谈过,只是远远地瞧过几眼,陡然听到这么一声受宠若惊。   “呃......下官来给厉大人送名册,不过大人似乎正在会客,下官不敢打扰,便想着歇歇再来。”   霍少煊眸光微暗,抬手道:“既然如此,将名册给我吧。”   “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许三清连连道谢,行礼后匆匆离开。   霍少煊侧头凝视片刻,旋即朝着书房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他抬手轻叩门板,里头传来厉尚书的应声,霍少煊推门而入。   屋内有三人,除却厉尚书和陈状元外,还有一位老者,正举着宣纸仔细看着。   厉尚书和陈状元见是他,连忙起身行礼,那老者却仿佛入定,浑然不动。   霍少煊眼中多了些笑意,挥手示意不必多礼,他也并未打扰老者,只是问厉尚书。   “方才在聊什么?”   厉尚书笑呵呵的:“聊些往事罢了,义荣这孩子死心眼,愣是要认我当师傅,我便说有着心便好,在外头可不兴喊,否则容易落人话柄。”   陈义荣也笑着说了两句。   听了不过只言片语,霍少煊就翘起嘴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第23章 吏部之事(2)   “好!妙啊!”   厉尚书没听清他说什么,正欲询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叫好,振聋发聩,声如洪钟。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连刚在心中捋清事情经过的霍少煊也没能幸免。   三人下意识转头望去,那名老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宣纸。   厉尚书连忙抚了抚心口,无奈道,“任老,您倒是悠着点。”   任老是前誉规律使,告老还乡多年,偶然听老友提及此次的状元文采斐然,特来拜访。   他低调惯了,未曾惊动任何人。   “哈哈哈......是老夫失礼了。”任老笑弯了眼,看见霍少煊时愣了愣,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跟前,惊喜地抬手摸摸,“这是......少煊呀。”   霍少煊任由他在自己脸上乱摸,笑眯眯道,“任老。”   厉尚书在后边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只好紧张地走到两人身边,小声对任老道,“您可真悠着点,如今这位可是相辅大人了!”   “不妨事。”霍少煊轻轻摇头,扶着任老坐下。   任老头发鹤白,归隐山林后便不问世事,此次也是惦记老友入京,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陈状元的事,自然不知晓玄京种种。   “相辅啊......”老人家愣了愣,反应片刻后看向霍少煊,“那烨程呢?”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厉尚书痛苦地闭了闭眼,连忙转移话题,“哎呀任老,义荣的文章......”   一只手轻轻按住他,霍少煊面色如常,微微弯下腰,“家父家母已与祖君相聚,小妹也跟着去了,多年前霍府一场大火,如今只剩下少煊一人了。”   任老看着他,反应了片刻,倏地红了眼眶,“啊......就剩下你这孩子了。”   他手放在膝盖前搓了搓,半晌才轻叹一声,“作孽哟......”   霍少煊眼中闪过复杂,抿了抿唇蹲下身来,弯着眉眼道,“任老方才说义荣的文章如何?”   老人家上了年纪,果不其然被带偏了,眼睛下意识的一亮,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厉尚书和陈状元这才双双松了口气,霍少煊将手中的名册递给厉尚书,低声叮嘱了陈状元几句,并赐给他一块竹形玉佩。   这是一种习俗,也是霍少煊的来意。   陈义荣诊视地接过。   等到任老说累了,厉尚书便安排人将他送回去,霍少煊也准备离开。   忽然,任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拉住霍少煊,回想着道,“少煊啊,你家还有个小子呢?”   霍少煊明亮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愣了愣道,“任老许是记不清了,家父家母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任老摇了摇头,一边回想一边比划,“此前我来霍府拜访,总能瞧见个像小姑娘似的小子,不过挺能折腾,每回见着不是在翻院墙就是滚得一身的泥巴,那小子去哪了?”   霍少煊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眼神暗了暗,轻笑一声,像是感慨的喃喃自语,“如今倒是不像小姑娘了......”   “什么,在哪?”任老没听清。   霍少煊扶着他上轿,低声道,“远在天边了......任老,他不是我家小子。”   “不是你家小子啊,我见他总在你霍府......”任老皱起眉,摇了摇头,“真是我老糊涂咯,那他是哪家的?”   “天家,姓秦。”   霍少煊眼中一片晦涩,自嘲道:“任老,他乃君主,兆安帝。”   ——   玄相殿。   浅金色幕帘下方坠着灵巧的仙鹤铃铛,晶体在光下熠熠生辉,“叮铃”相碰,恍惚间像是刺目的炫光相撞发出的脆响。   一片灰白的衣角掠过门帘,屋内闭目养神的人缓缓睁开眼,“双晟。”   “公子,我去见了竹俊,那人名叫许三清,的确是个不老实的,其父行商,有些家底,托了关系送进宫里谋个闲职,能力不行但野心不小。”双晟顿了顿,走近低声道,“这关系弯弯绕绕的,有点难办。”   莫要说玄京,到哪都是如此,达官显贵之间的门道多了去,剪不断理还乱,若是没个时机一把烧尽了,终究有一日绕成无解的死疙瘩。   霍少煊神色未变,手抵住下颚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双晟跟在他身边多年,最会察言观色,见状便立即止住了话头,耐心垂头等着。   良久,霍少煊才勾了勾唇,眼神里透露着一丝亮光,“我让你派人跟着他,可有发现什么‘惊喜’?”   “不出大人所料,那人的确心怀不轨,出了厉府后踌躇片刻,便直奔许府而去,应当是想借此事做文章。”双晟语塞片刻,轻轻摇头,“不过单凭他的口头之语,想必许父也觉得滑稽。”   霍少煊:“甚好。”   双晟一愣,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笑吟吟的霍少煊,迟疑道,“......公子?”   “他许家无权无势自然掀不起多少风浪,但许家所结识的可不是庸人。”霍少煊仰了仰头,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那几位,倒些霉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   “正愁没个合适的机会,如今能利用的鱼饵就在眼前,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双晟:“公子的意思是?”   霍少煊:“他不是想表现邀功吗,不过缺个人证罢了,我们给他送去,就当是谢礼了。”   “如今且就瞧瞧,许家能钓上来哪条冤枉鱼了。”   霍少煊眉宇间天生萦绕着一股正气,如今这般笑着,非但没叫人觉得违和,反而显得狡黠灵动,如同一只笑颜如花的狐狸。 第24章 吏部之事(3)   小恪入宫后,秦修弈并未过多提及他的身世,众臣心中也都有数,但皇家的恩怨,谁也不敢掺和。   江王那里一直没有动静,恐怕也是摸不准陛下的意思,想着静观其变。   此时天方才蒙蒙亮。   秦修弈缓步踏过门槛,身后跟着的魏庭轩立即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出声,免得吵醒里头熟睡的小殿下。   小恪身世特殊,秦修弈便干脆省了一些繁琐的典礼,不过虽说礼节一切从简,但皇长子该有的,小恪一样也没落下。   昨日他偶然想起自己过去有几件皮毛上好的裘衣,都是秦帝赏赐的,正适合小恪,便命人去库房中取出。   秦修弈轻轻推开窗扉,只见塌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躯体,睡姿乖巧,手里紧紧抱着白色的狐裘,睡得小脸通红,这些时日小家伙尽力适应宫中繁琐的规矩,倒是未曾叫过苦。   秦修弈看着这一幕微微出神。   过去在风关闲暇时,他们便会去打猎,回来生火用木串烤着吃,偶尔会遇到几只皮毛漂亮的猎物,就会留下它的皮毛,洗净晒干后送去玄京制成裘衣。   那日他有幸猎得一只雪貂,雪白的毛发漂亮至极,霍府嫡系的服饰皆是浅金鹤纹,以白为底,若制成貂裘一定很衬少煊。   于是待他再次归京时,就看见身姿如松的霍小公子立于案前,手中执笔,腕骨动作行云流水。   愈发俊朗的脸轻轻挨着貂毛,恍若九重天上走下的仙人。   令他一下就红了脸。   父皇来信感慨,霍府说媒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烂,秦修弈那时才恍然大悟,只是不知为何竟并不替少煊开心,他收了轻快的脚步,别扭地挪到霍少煊跟前。   一抬眼却发觉对方已然停了笔,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霍少煊挑眉:“方才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秦修弈坐下,挪动着椅子趴在案前,灵动潋滟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朝上看他,“少煊。”   霍少煊勾唇:“嗯?”   “你是不是要成亲了?”他闷闷不乐地嘟囔,“我还没成亲呢,你也不许,好男儿志在四方,先有功绩再有爱侣,咱们如今还小嘛,又不着急的。”   “再说了......日后若是嫂嫂不喜我该如何是好。”九皇子愁得眉毛拧成一团。   微凉的指尖轻点他的眉心,霍少煊垂眼瞧他:“瞎操心。”   秦修弈蔫蔫地重新趴回去,敷衍地哼唧两声:“嗯嗯。”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再者说,连陛下都宠爱的九殿,有谁会不喜欢呢?”   霍少煊温声哄着,他目光落在秦修弈的脑袋上,总觉得这里会突然出现一对漂亮的兽耳。   他目光微怔,逾越地抬手揉了揉。   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眼睛,秦修弈将大半张脸埋进手肘里,眸光之中闪过无措和害羞。   霍少煊再一抬眼,陡然瞧见他通红的耳廓,即便如此秦修弈也没有动弹,安静地伏在案前任他动作。   “原来是个害羞的孩子。”他笑着喃喃。   “我……不是......”秦修弈突然站起来,眼尾都氤氲着红晕,他转身就跑,恼羞成怒的嗓音令人听得分明,“我先回了,明日再来!”   ……   “陛下......陛下。”魏庭轩在他身后低声提醒。   秦修弈陡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前愣了半晌,心中骤然腾升出一股火气,他小心关上窗,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魏庭轩原本还在纳闷,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心情不佳,结果抬眼间不小心瞥见那一抹白,心中顿时了然。   -   如今狼玄月已经日趋稳定,早朝也没了前些日子的紧绷。   秦修弈面无表情,拧眉听着群臣谏言。   忽然,大殿外有一人脚步匆匆,垂着头走到誉规律使身侧与其耳语几句,誉规律使脸色变了变,目光下意识朝厉大人的方向瞥了一眼。   而后挥挥手示意他先退下,自己则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人向臣揭发文举一事。”   群臣顿时哗然,厉尚书脸色倏地变了,抬眸看向霍少煊,四目相对,霍少煊眼尾下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厉大人安心不少,但面上仍然眉头紧蹙。   秦修弈眸光闪了闪:“宣。”   众人的目光顿时一致朝外望去。   许三清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当即额头就渗出细汗,眼珠子发颤。   “小人许三清,拜见陛下。”   他颤颤巍巍地跪下,许三清余光瞥见上首压迫感极强的身影,心中顿时有些发怵,甚至萌生了退意,但事已至此,早已无路可退了。   “你要揭发文举?”秦修弈淡淡看向他。   许三清顿时回神,连连点头,“是,是......臣要揭发文举不公!”   他眼神瞥向脸色铁青,仿佛要吃了他的厉尚书,吓地收回视线,一咬牙闭眼道:“厉大人徇私枉法,与那陈状元关系匪浅,昨日还在府中相聚,臣恰好去送名册,听见那陈状元唤厉大人‘师父’!”   “简直荒唐!”厉尚书气得暴呵一声。   秦修弈轻轻抬手,示意安静。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厉尚书。   霍少煊并未立即开口,目光森冷。   贤亲王皱了皱眉,威严的嗓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陈状元才学过人,若得厉大人赏识并非怪之事,单凭你一面之词,如何能断言厉大人徇私枉法?”   霍少煊眸光微顿,不动声色地看向秦修弈。   许三清却扬声道:“臣有人证,此人乃厉府先前的仆从,在库房从事多年,后因其母病重,只得归家照料,他称陈状元与厉尚书是旧相识,一直有书信来往。”   秦修弈指尖轻点两下扶手,汪公公见状立即扬声道,“传证人。”   很快,身着粗布衣裳的人佝偻着背,拘谨地跪下行礼。   厉铭鹏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凉,还真是自己府中之人,但想到方才霍少煊的眼神,又重新沉下气来,冷眼看着那人。   “草,草民丁生,拜见陛下。”   秦修弈:“你是曾是厉大人府中的下人?”   丁生点点头:“正是,草民在厉府待了七八年。”   秦修弈面色令人瞧不出喜怒:“那朕问你,对于厉大人与陈状元乃旧相识这事,你可知情?”   丁生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攥着,没敢看对他怒目而视的厉尚书,仓惶道:“知......知情,当初厉大人还只是吏部的一个小官,被派遣去相赋时,偶然遇见处境落魄的陈状元,便动了恻隐之心,多年来一直书信来往......草民那是掌管厉府库房,大人常送去些好物......”   “丁生!”厉铭鹏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当初你母亲重病不得不归家照料,我特地多备了银两给你,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即便我于你无恩,理应也无仇才是,你何故如此害我!”   他回首对着秦修弈一拜:“回禀陛下,臣的确与陈状元乃旧识,当初臣在相赋城见到他时,他蹲在学堂外冻得直发抖,手溃烂发红,即便如此也不愿离开,用木炭在废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字,臣去瞧了三日,他三日都在。”   “那时臣只觉得,这孩子不该止步于此,于是留下了些银两,托当地的令官为他寻个学堂,义荣知晓感恩,常常写信给臣,中了状元后也未曾忘却,昨日同臣说笑时提及想拜师之事,不曾想叫人听了去,还望陛下明鉴!”   突然,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   “回禀陛下,试前陈状元曾与厉大人密会,律令中明令禁止之事,大人恐怕不会不知。”吏部侍郎垂首,恭敬道:“臣那日恰好与几位好友相聚闵江楼,也恰巧知晓大人常去的厢房,与掌柜的一打听,灰布衣、眉心生一痣,不是陈状元是谁?”   厉铭鹏忍不住拧眉:“那日不过是义荣初来,我理应相迎,若真如你所言乃密会,又怎会大张旗鼓选在闵江楼......”   “可的确是试前会面,大人也承认不是吗?”   厉铭鹏气结:“你!”   “苏大人这话接得倒是巧,想必此事也在心中琢磨许久,唯恐误会了厉大人,如今一听旁人之语,顿时想起,唯恐对文举不公。”霍少煊轻笑一声。   吏部侍郎顿时脸色发青:“不敢,只是臣此前并无确凿的证据罢了。”   “哦?”霍少煊缓缓抬眼,“听苏大人的意思,如今便有确凿的证据?”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秦修弈眸光深沉,兀自垂眼把玩着腰间狼头玉佩,并未出言。   眼见要陷入僵局,贤亲王终于轻叹息一声,“相辅稍安勿躁……不知厉大人可有证据反驳此事?”   “自然有。”厉大人立即道,“拜师那日并非只有我与陈状元,还有一位也在场。”   “前誉规律使任老也慕名而来,在一旁细读陈状元的文章。”   许三清冷笑一声:“谁人不知任老早已归隐山林行踪不定,再者说那日我倒并未听见有第三人说话,不过既然大人这么说,那不如就先将任老请来?”   任老的确行踪不定,那日离开后便了无音讯,若想寻人恐怕真得费些功夫。   厉大人面色有些难看。   “任老的确在场,臣那日去给陈状元送竹玉,途中倒是遇到了许大人,顺道也将名册送了去。”霍少煊突然开口,目光有些晦涩,直直盯着秦修弈,嘴角扬起一抹笑,“嗯……只是不知臣所言,能否得陛下半点信任。”   暗地里不少目光不着痕迹的看过来,谢书年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贤亲王也也微微蹙眉,不经为之侧目。   这些年霍少煊可谓滴水不漏,像如今这般亲自下场蹚浑水更是头一次,令人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秦修弈听出他话里的尖刺,漫不经心道:“相辅所言,朕自然信。”   “只是也不能单凭相辅一人之言,朕便草草下了定论。”秦修弈放下手中把玩的玉佩,垂眼睥睨着下方胆大包天直视他的霍少煊,“既然如此,那便先派人去请陈状元和任老,再做定夺。”   “至于厉大人,试前私会陈状元,按照律令......”   厉大人立即跪下:“陛下,臣断然没有透露过文举相关,虽是试前,但那时也尚未定题,还请陛下明查!”   吏部侍郎苏立名冷笑一声:“厉大人,如今证据确凿,律令便是如此规定,大人难不成还想抗旨不遵?”   厉铭鹏无话可说,心中懊悔。   他一时疏忽令人抓住了把柄,今日恐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就在这时。   霍少煊掸了掸袖袍,淡淡道:“苏大人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轻笑着抬眼,看向上首的秦修弈:“若真如苏大人所言,恐怕陛下还漏了一人。”   秦修弈隐隐察觉到对方来势汹汹的恶意,挑了挑眉:“哦?”   “试题皆是由臣全权负责,厉大人与陈状元会面之事臣也知晓,怎么看此事都与臣脱不了干系,若陛下要罚,那便连臣一起罚,否则岂不是容易落人话柄?”   贤亲王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道,“相辅切莫意气用事,若你当真知晓厉大人私会陈状元之事,自然不会任其触犯律令……包庇、滥用职权乃重罪,相辅不会不知。”   “贤亲王所言极是,那臣便是知法犯法,若非臣点头,厉大人断然不敢见陈状元,也不会有如今这些误会,更何况这最后一试,陛下交由臣全权负责,臣一眼便挑中了陈状元的文章,若真如许大人说的那般,文举不公,那臣难辞其咎。”霍少煊语气不疾不徐,里头却含着细小的刀子,“律令之中规定试前不得私会,但若臣知情,那便算不得私会,若厉大人当真透露了些什么,想必也是从臣口中得知,那臣更是罪该万死了。”   “若陛下只凭‘私会’便能定罪,那想必定的也非厉大人的罪,而是臣的罪。”霍少煊在一片静默中行礼。   秦修弈盯着他半晌,终于气笑了。   “相辅倒是贴心,将朕的话都说完了,若朕不顺你意定罪,是不是还对不起相辅的良苦用心了?”他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只是相辅不像是请罪,倒像是兴师问罪。”   “怎么,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朕低三下四的哄你?”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章节!   有bug欢迎指出哦,我会尽快修改或者解释的!   (ps:质疑私设或挑刺就不必啦) 第25章 吏部之事(4)   厉尚书不清楚相辅此举有何深意,不敢贸然开口,唯恐乱了计划,便只好装作六神无主的模样,伏地不语。   贤亲王正准备开口缓和气氛,就听霍相辅轻笑一声,颇为不知死活的道:“自然不敢,更何况的确是臣的疏忽,不过事已至此,陛下既不信臣一面之词,也不愿等陈状元与任老的口供,那降罪便是,臣绝没有半点怨言。”   秦修弈轻轻攥紧了拳头,心中陡然窜上一股无名之火,淡淡道:“暂且不论厉大人是否私会,此事等后续再做定夺,但相辅明知律令却不阻拦,本就失职,朕念及相辅劳苦功高网开一面,罚禁足一月,抄律令......”   “无规矩不成方圆,功是功过是过,臣谢过陛下宽宏,但也不想陛下为难。”霍少煊丝毫不怵,唱反调似的朗声道,“按照律令来即可。”   秦修弈猛地一扯腰间的玉佩,狠狠砸在地上:“霍少煊!”   玉佩顿时四分五裂,碎片迸射得到处都是,殿内气氛骤然紧绷。   “还请陛下息怒!”群臣惶恐道。   贤亲王也连忙一拱手,低声提醒:“陛下息怒。”   “好,那便依相辅所言。”秦修弈怒极反笑,硬生生压下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扬声道,“来人,将霍相辅带下去,先罚二十大板。”   “陛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相辅大人想必也是一时疏忽,平日里又为国操劳,如何受得住这二十大板?”   “如今尚不知真相如何,若相辅句句属实,根本谈不上重罪,罚些俸禄、禁足反省足矣!”   “可不论真相如何,相辅的确一时疏忽险些酿成大错,理应降罚,否则难以服众啊。”   “陛下,此事暂且缓缓……”   “陛下......”   一片嘈杂中,霍少煊和秦修弈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   霍少煊见那双清亮的眼中氤氲着怒意,莫名觉得舒心不少,他缓缓笑了笑,瞧着倒是从容不迫,说出来的话却将人气个半死。   “陛下,按照律令,应是三十大板。”   秦修弈只觉得原本即将痊愈的伤口陡然一痛,他眉心微蹙,不动声色的捂住心口,低吼道:“还不快拖下去!”   守卫立即上前一步,想要将霍少煊带下去。   霍少煊没什么表情,只是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秦修弈,而后一拱手。   他轻声道:“臣对陛下,绝无二心,臣对百官,一视同仁,臣对百姓,尽心尽力。”   言罢,霍少煊一甩袖,转身跟着守卫走了出去。   不多时,殿外传来板子沉闷的打击声,还有人忍耐的闷哼。   秦修弈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长睫垂下,忍无可忍地起身离去,咬牙道,“退朝!”   回到玄政殿。   秦修弈抬脚便将摆在一旁的八仙桌踹了个四分五裂,瓷杯茶壶砸落在地上,碎片迸射。   “陛下!”身后有一人急匆匆的跟着,魏庭轩看着这一幕,顿时头疼。   秦修弈微微喘息着,垂着头令人看不清神情,一只手抬起揪住心口的衣裳。   “真是......”他呼吸不稳地嗤笑一声。   魏庭轩脸色一变,立即大步走到他身侧,“陛下,可是旧伤?”   秦修弈摇摇头,兀自坐下平复心情,半阖着眼睛懒散地盯着前方,脸色微白。   魏庭轩叹息一声,吩咐外头的汪公公去请太医,而后缓步走了回来。   “陛下,明知可能是圈套,为何还顺着往里跳?”他轻声问。   秦修弈歪了歪脖子,眼神漠然:“只是想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   “啧,上赶着挨板子的我倒真是头一回瞧见。”   风凉感十足的语调响起。   霍少煊脸色很差,趴在塌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毫不留情道,“你真是比夏天的蝉还聒噪些。”   今日玄相殿倒是热闹,来探望的人并不少,好不容易熬走了群臣,却留下了个祸害。   谢书年扫了眼门外,霍少煊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轻笑一声:“想问什么便问,玄相殿没有外人。”   谢书年闻言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后歪头打量着状态极差的霍少煊。   “厉大人试前私会陈状元是真的?”   霍少煊撑住额头:“嗯,的确是疏忽了,他们一直在等合适的时机,苏立名本就不甘在厉铭鹏手下,若是日后被揭发出来,想必是冲着一击毙命去的,还好今日稳住了。”   谢书年轻笑:“少煊,这不对吧,你能有好心替人挡灾?”   “自然没有。”霍少煊勾了勾唇,“只是他们想拿掉我的棋,作为回敬,我理应吃他一子,你以为我会让苏立名全身而退?”   “不过这倒是苏大人心急了,原本怎么看都轮不到他倒霉,想来也是主动请缨的蠢货。”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谢书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激怒陛下,硬要挨这二十大板,你图什么?”   霍少煊动作一顿,眼神顿时沉了下来,沉默半晌才侧头吐出一口气。   “不然怎么接近他。”他话里有点憋火,“你瞧他愿意搭理我?”   “礼数呢?”谢书年翘起嘴角,幸灾乐祸的意味很明显,“相辅,慎言呐。”   “丁生早年受厉大人恩惠,自愿当饵,明日翻供后恐怕会遭人报复,你替我安置好他。”霍少煊懒得搭理对方的调侃。   谢书年点点头,语气有些感慨,“丁生为饵,许三清便是线,最后钓上来苏大人这条鱼,少煊......玩弄人心这一块儿,你通透得很。”   “但你就不怕因此惹怒了那位?”   “比起惹怒他。”霍少煊眸光微闪,轻笑一声:“我更怕,陛下信的是他。”   “也是......且就看明日的好戏了。”谢书年拍了拍他的被子,“任老出面,皇室必然要给三分薄面,如今朝堂之上你又不可或缺,陛下于情于理都应来探望,递个台阶。”   “只是。”他勾起欠揍的笑容,凑到霍少煊跟前,“相辅大人,您这算是苦肉计,还是美人计呢?”   一只枕头用力砸在谢书年笑眯眯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小九满脸崩溃掐着某一脸不服的陛下,疯狂往墙上撞:“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少煊荷包蛋眼:“痛痛,呼呼……”   小九随手扔掉半死不活口吐白沫的陛下,一个滑跪呲溜过来:“呼呼呼~” 第26章 吏部之事(完)   翌日一早。   归家探望的陈状元与任老一起被请入玄京。   任老很欣赏陈状元,原本打算在相赋多待两日,未曾想出了岔子。   在外无拘无束惯了,被人召回心中本就不舒坦,一听竟然有人指证文举不公,厉大人因此暂时被软禁,而霍相辅更是挨了二十大板,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向温和纯良的陈状元也怒不可遏,两人那架势活像是提起剑便能奔赴边疆大杀特杀的勇士,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被派遣而来的官员听了一路的“诗赋”,马车内的豪情壮志从相辅挥洒到玄京,任老功力不减当年,嗓音如洪钟般令人神清气爽,陈状元这些时日学到了发音精髓,隐隐有出师的预兆,马夫眼下的乌青仿佛能赶上锅底,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马儿都比平日里跑得要快些。   这二人舟车劳顿,仿佛不知疲倦,待到风风火火杀进大殿,根本不像是证人,倒像是指证的。   任老毕竟是元老,即便告老还乡也受重人敬重,他曾是秦帝的老师,不免就带上了训斥的意味。   陈状元有任老撑腰丝毫不慌,将受厉大人恩惠的所有说得明明白白,到底是状元,愣是说得声泪俱下,令人心中感慨。   秦修弈修长的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微抬,欲言又止,“陈爱卿......”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厉大人有恩于我,却因我遭人陷害,那私会也是臣的疏忽,陛下要罚便罚臣!”陈状元抹了把眼泪,“还因此连累了相辅大人,臣实在没脸再入仕途,无颜活在世间,还请陛下降罚!”   任老眼睛一瞪:“岂有此理,试题未出谈何私会?”   “任老,此乃律令,不得不......”苏立名忍不住道。   “律令?”任老瞬间瞄准他,嗓音洪亮:“这条律令当初便是老夫定下的,你这小子是在质疑老夫吗?”   苏立名额头顿时渗出冷汗:“自然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任老瞪眼看他:“老夫当初与前谏阁主亲自商议定下此条律令,至今在令阁中都有详细记载,明确记录试题出后不得私会,之后被小辈们简化才有了如今的律令。”   “老夫半生钻研、补缺律令,为的是公道,而非后人尔虞我诈的噱头!”   苏立名顿时不敢呛声,垂头称是。   任老气哼一声,缓缓转头,目光又瞄上了无精打采的秦修弈。   “陛下!”这一声震得陈状元耳朵嗡鸣一声,他不着痕迹地晃了晃头。   秦修弈昨夜气急攻心伤势复发,这会儿正难受着,刚走了个神就被任老这一声震了回来,心中顿时一跳,他勉强笑了笑:“......任老。”   “陛下请老夫与陈状元来,无非想确认三点。”任老眉目间有着刻板的“川”字,“其一,陈状元与厉大人私交如何,在闵江楼是否属于私会,其二,拜师一事的真伪,其三,文举结果是否公正。”   “不知陛下心中可还有疑虑?”   秦修弈指节不紧不慢地从扶手上收回,起身走到任老身前,垂首道,“任老莫怪,是朕考虑不周。”   任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些,不着痕迹道:“数年前老夫在霍国公府见到陛下时,陛下眼中纯粹干净,倒令老夫记了许久,雏鸟终成展翅鹰,如今羽翼丰满,想来也未令秦帝失望。”   “老夫归隐山林,不知外头竟已翻天覆地,少煊那日同我说起陛下,虽不似当初国公府亲昵,但言语中多是维护赞赏之意。”任老一抬眼,眸中不似寻常老人的混沌,反倒清亮无比,“过往虚无,如今眼中万物方为真。”   “陛下心中,可有评判?”   秦修弈凝视他良久,终于轻轻颔首,“多谢任老提点。”   秦修弈转身踏着阶梯走回上首,嗓音寡淡,含着一股冷意:“许大人,苏大人,可还有话说?”   许三清千算万算没算到任老当真在,自方才起便六神无主地盯着地面,闻言慌乱间下意识看向苏立名。   他只是心有不甘,没成想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   苏立名见他看过来,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刚想跪下认罚,就听见一道怯怯的嗓音。   “陛下,草民有罪。”在一旁一直静默的丁生突然跪下,咬牙开口,“方才听闻陈状元的话,草民心中甚是惭愧!”   “厉大人有恩于我,我却......我却因一己之私而害他!”丁生哆嗦着身子,扫了一眼许三清和苏立民:“厉大人与陈状元的书信往来并不密切,那些......那些都是苏大人与许大人教唆草民那么说的,家中母亲重病,苏大人派人‘守着’,草民不敢不从,还请陛下明鉴!”   “你!”苏立名脸色骤变,正准备开口就又听许三清慌乱道。   “臣,臣也是听苏大人的!”许三清见事情败露,顿时吓得不管不顾,全盘供出,“苏,苏大人说,若他来日取代厉尚书,定不会亏待我,臣......臣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陛下!臣......“苏立名背后被冷汗浸湿,他下意识想朝一个方向看去,还好中途一惊陡然回神,连忙错开视线,若是扯上那位,自己恐怕性命都保不住!   他浑身发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陛下,切莫听他们胡言乱语,臣只是,只是......”   “陛下,臣才是被冤枉的,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许三清还在不依不饶的乱叫。   即便不抬头,苏立名也能想象到陛下的神情是何等冷漠,他心中只剩下一句话。   完了,全都完了。   “够了。”半晌,秦修弈不耐的嗓音响起,“压入大牢,按律令处置!”   “是。”京都巡卫统领羌明赋立即挥了挥手,守卫冷漠的上前,将还在哀嚎的几人拖了下去。   “慢着。”陛下不知想到什么,又突然道。   羌明赋一愣:“陛下?”   秦修弈神情莫测,缓缓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先拖去玄相殿门前,打五十大板。”   “莫要太近,免得扰人安宁,事先铺好白布,别脏了相辅门前的地。”   羌明赋噎了一瞬:“......遵命。”   作者有话说:   少煊有模有样地压低嗓音模仿:“怎么,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朕低三下四的哄你?”   小九:“……” 第27章 探望   玄相殿内。   后臀传来清晰的痛感,趴了一整日什么也没做成的霍少煊冰着俊脸,百无聊赖地从碟子里捻起一块梨肉,正准备塞进嘴里,外头就传来双晟的嗓音。   “公子,任老与陈状元求见。”   想必是刚下朝过来探望,如此一来,恐怕那人也快来了。   霍少煊不动声色地将碟子塞进床铺里边,用被子盖上,这才重新趴下。   “进。”   “相辅大人,义荣罪该万死!”陈义荣羞愧难当,快步走到他跟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霍少煊连忙起身:“陈状元快快请起,你何罪之有?”   任老见他撑起身子就要起来,吓得立即将陈义荣拎起来,双晟贴心地为二位搬了椅子来,任老坐下后见霍少煊脸色煞白,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是岂有此理!”   霍少煊见状抿唇一笑:“任老,莫要见气。”   “我如何能不气?”任老余怒未消,“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陛下怎能当即定罪,当真是荒唐!”   “任老,如今朝堂之上并非当年般清净,牵扯繁多,里头有许多名堂,陛下如今根基不稳,也有难言之隐。”   “皇家的恩怨,自古以来便没个消停,老夫若非告老还乡,恐怕也被卷进是非之中难以脱身了。”任老忽然笑了笑,感叹似的道:“老夫没那救世的仁心,但好在尚有仁心之人。”   “引路者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可惜浑水难趟,以至于世间无几。”   霍少煊神情微顿,倏地抬眼,却发觉任老神情并无异样,似是随口一提,旋即感叹地摇了摇头。   他薄唇微抿,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就传来异动。   “这是?”   霍少煊拧眉朝一个方向看去。   陈义荣摸了摸鼻子,低声解释:“外头恐怕是许三清和苏大人,正在行刑,那丁生受人威胁,陛下仁厚,念在其还有良知,母亲又重病,让人给了些银钱便送回去了。”   霍少煊听着那明显的痛呼和棍子落下的闷响,沉默片刻:“可为何会在我门前行刑?”   陈义荣欲言又止:“陛下吩咐,我等......也不清楚。”   “还能怎么?”任老冷哼一声,“先递个台阶过来呗。”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嘟囔道:“少煊就是性子太好,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恐怕要受人欺负哟。”   门外,气氛微妙。   秦修弈身后跟着魏庭轩,三人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门前。   双晟为难地端着汤药,陛下不发话,他也不敢出声。   方才他不过一个取药的功夫,回来就见陛下朝着公子房里走去,他当即就想弄出点动静给个暗号,结果对方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心中一寒,立即垂头不语,唯恐生出什么误会来。   秦修弈其实只是随意一瞥,谁料正要抬手叩门便听见任老那句“受人欺负”,身形一顿。   后头跟着的魏庭轩嘴角抽了抽,心说任老这说的什么话。   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怕就是躺在塌上的那位啊!   眼见秦修弈半晌未动,魏庭轩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陛下。”   秦修弈神情莫测,无声哂笑一下,抬手掸了掸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推门而入。   方才里面的人听见那声咳嗽,皆已沉默下来,任老并未觉得尴尬,仍然理直气壮,但还是知礼数地起身,先对着秦修弈一行礼,旋即转身朝霍少煊道:“我二人来也是瞧瞧你伤势如何,既然陛下来了,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陈状元也连忙道:“是啊,相辅大人这段时日还需好生修养,义荣就先告辞了。”   霍少煊点点头:“二位客气了,双晟,送客。”   “是。”   双晟正准备将药碗放在桌上,半途却被人抢了去,他微微一愣,下意识抬眼,却瞧见秦修弈没什么表情的脸,双晟立即垂下头,行礼告退后领着任老与陈状元出门。   霍少煊看似面色憔悴,暗地里不着痕迹地将那盘梨子往被褥里埋了埋,而后便强撑着起身,额头顿时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倒也不完全是装的。   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他的肩膀:“霍爱卿,不必多礼。”   霍少煊掩唇轻咳,哑声道,“谢陛下隆恩。”   秦修弈淡淡垂眼,看着他微白的唇色,拿着药碗的手不自觉收紧:“伤势可有好些?”   “不过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霍少煊并不抬头,低垂着眉眼,平白无故显出几分脆弱,“陛下日理万机,臣不敢......”   “先将药喝了。”秦修弈知晓这张嘴里又要说出一些他不爱听的话,立即出言打断。   霍少煊盯着递到眼前的汤匙,动作一顿,旋即忙道:“陛下,不可,双晟待会儿便回来了,怎敢劳烦陛下......唔咳!”   “陛下!”魏庭轩见状立即瞪眼,出言提醒却为时已晚。   秦修弈拧眉将汤匙怼到他唇边,碰到对方的唇齿发出清脆的一声,旋即霍少煊神情痛苦了一瞬,他心中一惊,顿时心虚地收回手。   “陛下,这药正烫着呢......”魏庭轩神情复杂,心急地小声提醒。   霍少煊先是被磕到牙,而后就被烫得一激灵,疼得他抽气,心中暗骂。   秦修弈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下意识抬起袖袍为霍少煊擦去唇边的药汁:“……朕一时疏忽,爱卿可还好?”   霍少煊鼻尖浸着淡淡地龙涎香气息,过去九殿常常被秦帝叫去,身上便经常沾染着这股气味,他忍不住晃了个神,再抬眼便对上了秦修弈同样微怔的目光。   两人间气氛微妙了一瞬。   秦修弈垂下眼,动作自然地收回袖袍,搅了搅碗里的汤药。   魏庭轩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陛下,听说吹一吹会凉的更快。”   秦修弈淡淡瞥了他一眼,魏庭轩立即噤声,余光却瞥见陛下顿了一下,慢慢垂头,敷衍地吹了吹,而后递到霍相辅嘴边,简言意骇,“喝。”   霍少煊:“......臣谢陛下隆恩。” 第28章 试探   双晟回来后瞧见陛下正亲自喂公子喝药,懂事地垂头退了出去,外头许三清和苏立名的哀嚎不绝于耳,他贴心的关上门。   霍少煊一口口将药喝完后,魏庭轩从怀中取出一小袋蜜饯,笑眯眯地递过去:“陛下先前服药还剩下些蜜饯,还望相辅大人莫要嫌弃。”   这其中的故事,还是当年秦修弈自己喝多了,红着脸说给他们听的。   秦修弈缓缓转头,朝自作主张的魏庭轩森然一笑,犬牙露出一小截,明晃晃地威胁。   魏庭轩清了清嗓子,假装没看见,眼中别有深意,静静盯着霍少煊的反应。   霍少煊神色微怔。   这令他想起一桩往事。   过去秦修弈极少服药,每每服药便是鸡飞狗跳,还得林将军端着药碗逮住强行灌下去。   他记得有次自己得到消息,匆忙入宫探望,方才走过长廊,便见着秦修弈只着中衣,在皇宫的院墙屋顶上飞檐走壁,两侧夹击他的是亲卫,后边是端着药碗的林将军。   不难瞧出九皇子殿下面色惨白,一副即将昏厥的模样,却还有闲心喘着粗气回头挑衅。   “哈......哈哈......一群咳咳咳.....”没用的东西。   九殿下咳嗽几声,后边几个字还没说完,就瞥见了前方正拧眉看他的霍少煊。   霍小公子身姿挺拔,神情严肃,怒声喊了一句:“幺秦!”   “你这是做什么,简直胡闹!”   秦修弈条件反射地一哆嗦,他本就虚弱,如今脚下一滑,直接从房顶上摔了下去。   后边此起彼伏的惊呼,“殿下......殿下!”   有一道白金身影迅速朝前掠去,秦修弈一头扎进对方浸着雅竹淡香的怀里,而后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声和闷哼。   霍少煊躺在地上,垂眼看着埋在自己颈窝不敢抬头的人,气笑了:“九殿好本事。”   秦修弈脑袋昏昏沉沉,但还是讨好地蹭蹭他:“少煊,你别生气。”   突然,一道阴影覆盖住二人,秦修弈身体一僵。   林将军铁青着脸,笑得比鬼还恐怖:“爱徒功夫见长,我还真是没追上。”   “师,师父。”秦修弈虚弱地抱住他的手臂,“念在我......”   “念在你有伤在身,罚抄军令十遍。”林将军冷漠无情地把他扔给霍少煊,顺便把药碗也递了过去,客气道,“劳烦霍小公子了。”   秦修弈呈怨妇姿态侧坐着手撑地假哭,试图唤醒林将军那本就没有的柔情。   霍少煊:“......好。”   在霍少煊的俯视下,秦修弈如同小鹌鹑一般喝完了药,被苦得脸都皱在一起,忽然嘴里被人塞了块东西,甜滋滋的,他立即抬眼,却只瞧见霍少煊已经收回的手。   “就知道你不会安分。”霍少煊看着他感动得眼泪汪汪,不免轻笑。   秦修弈抱着他的腰:“少煊,你真好。”   霍少煊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扯了扯他:“快起来,地上凉。”   “......”秦修弈脸蹭着他的腹部抬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嘟嘴道,“少煊,我累了。”   “别耍赖,方才林将军都没追上你。”   “少煊少煊少煊......”   霍少煊垂眼看着转移阵地抱着自己腿摇晃的某人,无奈地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旋即蹲下平视他,“起来。”   秦修弈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容置喙,眼睛里闪过失落,但还是乖乖起身,“哦。”   突然,眼前白金披风一晃,霍少煊背对着他蹲下,语气淡淡的:“......上来吧。”   秦修弈一愣,旋即大喜,开心地扑了上去,风风火火地将人扑了个趔趄,霍少煊稳住身形后才轻笑着将他背起来。   这时候的九皇子并不重,比他稍矮一些,在他看来刚刚好,就是在他背上喜欢乱动,时不时还憨笑两声。   霍少煊眉眼带笑,他背着秦修弈从御花园走到了寝宫,一路上惹得宫人掩唇而笑,纷纷朝他们看来。   正午的阳光刺目,落在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细小的发丝都瞧得一清二楚,路上秦修弈突发奇想,将碗顶在头上,影子十分滑稽。   等到远远瞧见寝宫。   “少煊,你真的特别好。”秦修弈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霍少煊但笑不语,却又听他郑重地许诺:“以后我也会待少煊好!”   “嗯。”霍少煊目光温下来,忍不住低笑,“好。”   ......   “霍相辅?”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蜜饯愣神,魏庭轩轻轻唤道。   霍少煊立即收了思绪,抬手接过,轻笑一声下意识道:“多谢,没想到陛下如今也畏......”苦。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霍少煊笑意敛了敛,不动声色地略过这个话题,低声道:“那日是臣逾越了,惹得陛下不快,还请陛下恕罪。”   “爱卿言重了,今日朕让任老好一顿教训,的确是朕怒上心头,听信谗言了。”秦修弈顺着台阶下,目光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对方的中段处,低声问:“你......可还有不适?”   霍少煊趴在手臂上,脸色泛白,眼睫微垂,抿唇显出几分脆弱:“并无大碍,臣尚可忍耐。”   秦修弈忍不住皱眉,宽大袖袍中的拳头攥紧,默了默还是对魏庭轩道:“去将前些日子皇叔送来的金疮药取来。”   魏庭轩眉毛一挑:“陛下......”   “去取。”秦修弈冷声打断他。   “遵命。”   魏庭轩心中叹息,原本陛下伤势复发,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这下倒好,瞧见相辅这虚弱模样就心软了。   他就知道会是如此。   “陛下,臣修养几日便好,用不上那名贵的药。”霍少煊脸色一僵,他自然知晓那日秦修弈被他气得不轻,这药恐怕是留着有用的。   秦修弈并未理会,而是上前一步,亲自为他掖了掖被子,盖住肩膀。   “小心着凉。”见霍少煊看过来,他又淡然地垂眼,“这几日好好歇着。”   秦修弈的语气还算温和。   霍少煊盯着对方垂下的玄色衣袖发愣,忽然眼睛微微一红,连忙错开视线,小声道:“臣谢过陛下。”   秦修弈自然没有错过对方眼底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旋即转身准备离去。   “那朕便不打扰爱卿休息......”   “陛下!”霍少煊叫住他。   秦修弈回过头,“何事?”   霍少煊眼神清亮,一片诚恳:“臣并无大碍,只是行动不便,不知可否将议事之地暂改为玄相殿?   秦修弈抿了抿唇,甩袖离去,冷声道:“朕让你好好休息。”   那脚步比平日里快一些,应当是恼火了。   霍少煊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气,勾了勾唇。 第29章 玄月部落   厉府,任老和陈状元特来拜访。   陈义荣心中羞愧难当,见了面一掀衣袍就要跪下,任老和厉大人废了好些劲儿才将人拖起来。   厉府经过此事后更加小心谨慎,门前多派了几位心腹守卫。   厉大人拍着陈状元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义荣,错不在你,待日后你熟悉了官场便知晓,人一旦坐在了那令人觊觎的位置上,便没了安生的日子,即便没有你,那些人也有千万个由头来参我。”   “说到底此事也是我疏忽了,若非相辅相助,恐怕真就着了他们的道……”他说着,脸色担忧地问,“任老,霍相辅可还安好?”   任老冷哼一声,语气不快,“二十大板,如何能安好?”   “我隐世多年,不清楚你们官场如今的弯弯绕绕,且就不多言了。”任老摸了摸胡须,默了默低声道,“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什么,但若有难处,便去浔江落灵湖寻我,那里有位垂钓老者,报上我的名号,就说是来找我小聚的,他会为你们引路。”   厉铭鹏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晚辈记下了,多谢任老。”   当初秦帝绞尽脑汁,试图问出任老的隐居之处,任老都未曾告知,只道缘尽于此,过往不叙。   此等殊荣,厉铭鹏自然知晓并非是给予自己的,恐怕是沾了霍少煊的光。   忽然,门被人轻叩两声。   “大人,双晟公子求见。”   厉铭鹏忙道:“快快有请!”   门被人打开,守卫恭敬地将人请进去。   双晟行礼:“任老,厉大人,陈状元。”   “不必多礼了。”任老摆摆手,“可是少煊遣你而来?”   陈状元在此场合下只是略微一点头,并不言语,厉大人也紧跟着接了一句,“不知相辅有何吩咐?”   双晟轻轻笑了笑:“公子并无吩咐,只是托小人送来一位故人。”   “故人?”厉铭鹏一愣。   从双晟身后走出来一位身形单薄的青年,他一见到厉大人,就屈膝跪下。   “大人,小的丁生,当初承蒙大人恩惠,没齿难忘!”   “快快请起!”   厉铭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他。   经过这么一遭,他自然知晓是霍少煊将计就计,顺势将苏大人铲除。   丁生处境危险,当真是帮了大忙,想起朝堂之上自己的谩骂,厉铭鹏心中惭愧。   “此前多有得罪,还望莫怪。”   丁生摇摇头:“大人说得哪里的话,若非大人恩惠,小人与娘亲恐怕早就西去,能帮上一些,小人自然心甘情愿。”   双晟适时开口,“与陈状元会面之事本就是个祸患,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如今惩治了苏大人,厉大人便能有一段时日无忧。”   “公子让小人转而告知,大人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暗中盯着厉大人的,不在少数。”   厉铭鹏严肃地点点头,“是,还望双晟公子代厉某为相辅致歉。”   双晟摇摇头:“公子自有打算,并不怪厉大人……只是如今恰好是个时机。”   “与苏大人交好的几位,以及牵扯进此事之人,公子希望能借此机会,除掉半数……大人,可还明白?”   厉铭鹏心思活络,顿时了然 。   “我自然清楚,再晚些时候,在下便去趟谢府拜访,与谏主商议此事。”   如今霍少煊有伤在身,陛下于情于理都会忍让三分,借此机会拔除掉一些碍事的杂草,恐怕会容易得多。   ——   天气转凉,落木萧萧。   霍少煊卧病在床,难免会有人前去拜访,扰人安宁,秦修弈早有预料,干脆那日回来后便下旨。   相辅养伤休憩,任何人不得打扰。   为霍少煊省去不少麻烦。   再过些日子,便是“猎季”,这是祖上传承的习俗 。   狼玄月曾是边陲部落,因驻地有处高崖,夜里燃起篝火,似乎抬手便能触碰到月亮,得名玄月,后世便称其玄月部落。   他们信奉狼族,紧临着狼群栖息之地,但并不是一味地臣服,而是一项规矩,若狼群来犯,斩下头狼之首,能护部落安宁的勇士,则受人尊敬,成为部落首领。   而后部落日益壮大,在一次次征伐中筑起了城墙,从边陲一路打到了中陆地域,再由小国演变为大国,其中被后人传颂的豪杰不在少数,诸多不变的习俗被流传下来,譬如以狼为尊。   “玄世”乃秦家统治的天下,“玄”字不改,一般别国统称其“玄国”,亦或是“边围国”,因其特殊的地势得名。   历任君王继位,则除旧革新,改号受封,寓意走出先人的羽翼之下,独自开辟新的辉煌。   秦帝一世,改号为“玄江子”。   因秦帝年少在玄江山打猎时遇猛虎突袭,九死一生,最终用三箭射中老虎的要害,此事得世人赞誉,以此命名。   渊帝,“大玄”。   渊帝以君子之道扬名,性格儒雅随和,大玄的寓意是,国为大,君为小,身为君主,能力尚有不足,当敬“玄世”。   兆安帝,“狼玄月”。   目前秦修弈并未多做解释。   霍少煊多少能猜出其中的含义。   他曾去过一次风关,秦帝知晓他二人交好,眼见风关战事暂歇,恰好又是押送粮草之时,便破例让他作为随行官员前往。   他那时正准备入仕,此事美其名曰历练。   前往风关的路并不好走,还需提防山匪突袭,越接近边关,风尘就越大,天气就越冷,等到了关口,银霜裹挟着刀子似的寒风,割得人脸生疼。   有人策马来迎接,带着不少将士,他们身侧紧跟着三三两两的狼。   那充斥着森冷的眼神和露出锋利的牙齿告诉他,这些狼野性未泯,并未被驯服。   霍少煊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几时见过这种场面,顿时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来者何人?”   他们之间距离有些远,加上呼出的热气腾腾升起,霍少煊看不清人脸,却听见了那熟悉地嗓音。   对方此刻似乎心情不佳,语气带着点不好惹的锋利感。   心中那点警惕和担忧顿时散了个干净,霍少煊笑了笑,也扬声道。   “京中之人,奉朝廷之命,前来运送粮草。”   对面领头的人明显顿了一下,旋即迅速策马而来,很快就甩了后面的人一大截。   “少煊!”秦修弈也也不管霍少煊身后跟着多少人,跳下马就直奔霍少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翻身上马,与他共骑一匹。   气得他原本的马儿在原地刨雪喷气。   霍少煊无奈,低声道:“成何体统,还不快下去。”   “我不。”秦修弈紧挨着他,双手绕过他的腰牵着缰绳,将脑袋放在他的颈窝,闷声问,“你怎么来了?”   “陛下遣我来送粮,顺道看看你。”   霍少煊听出他语气里的雀跃,心里一软,只好任由他贴着自己,眼见将士们在他们不远处勒马,霍少煊回头朝随行的二位武官点点头。   众人浩浩荡荡地入城,魏庭轩瞧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秦修弈,唏嘘地牵着不情不愿的大黑马走回去。   霍少煊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几只狼,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露出攻击姿态,而是跟着将士们一起将他们护在中间。   “不用担心。”身后之人忽然开口,“它们不会伤人。”   看上去的确如他所言。   但霍少煊仍然不解,迟疑着道:“……它们野性未泯,也并未失去爪牙,为何甘愿与人为伍?”   “想要驯服一匹狼很容易,卸去爪牙关在笼中,饿上几日,用棍棒招呼,再放出来,便成了只敢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家畜。”   如今还有段路程要走,秦修弈的嗓音慢悠悠的,“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困住它们的手段罢了,只可惜有些人引以为傲,打着‘驯服’的幌子,满足自己恶劣的私欲,实则根本毫无意义。”   “失去野性的狼,还不如门前凶恶的犬,谈何驯服,那叫抹杀。”   霍少煊静静听着,心中微动。   秦修弈忽然下马,抬手示意大家不必一并停下,而后当着霍少煊的面,硬生生拽过来一只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的狼,笑着揉了揉它的耳朵。   霍少煊面色一紧,“幺秦!”   “不必担心,你瞧。”   秦修弈愣了愣,旋即抬眼一笑。   他一只手钳制着狼,目光淡淡,另一只手紧握着剑,仔细看也是警惕的姿态。   当秦修弈卡住那狼的脖子时,它突然危险地低吼一声,面目狰狞,凶恶无比,张嘴就朝秦修弈的手咬去。   霍少煊看得清楚,顿时汗毛倒竖,立即跳下了马,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佩剑。   却见下一秒,那狼又收回了锋利的牙,一扭头挣脱了秦修弈的束缚,背影透露出些许暴躁,但还是朝前走去,瞧着不情不愿的。   霍少煊一愣:“这……”   秦修弈哈哈大笑,走过去拉住他重新上马,朝着还在恍惚地霍少煊道。   “所以……我要它保持野性,在拥有反抗实力的情况下,却依旧要忌惮着我。”秦修弈轻笑,风扬起他束好的发尾,瞧着意气风发,“狼群有爪牙,我们也有武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平衡。”   “它们有野性,才能让我们时刻保持警惕,一旦松懈,或许就会被咬破咽喉,反之亦然。”   “本就无需驯服什么,维系这种平衡,双方都在忌惮中不敢松懈,愈发强大,难道不是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要好得多吗?”   霍少煊转过头盯着他,方才还张扬骄傲的人顿时脸红,眼神飘忽了一瞬,小声道,“一些拙见罢了,少煊莫怪。”   霍少煊却摇了摇头,目光悠远。   “受教了。”   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自己当初内心的震撼,如同巨浪般拍在心头,一阵阵的心悸,余韵都令他为之动容。   “狼”象征风关,他的信仰。   “月”则是他所仰望的辉煌,是他所期待的,能带着狼玄月走到的地方。   秦修弈就如同一坛烈酒,令人浮梦三千也难品出其中是何等滋味,只觉得能瞧出万千的幻影,随手一抓都像是能摸个实在。   但到头来一睁眼,手拢着虚空,只余下孤寂的漫漫长夜。   他率真,单纯,却又有着血性,坚韧。   他愿意为老妪低下头颅,却又不屈于强者的威逼。   他毫不留情地连斩敌军几大营,身上沾满了血腥气息,却也能下马抱起废墟里哭泣的孩童,用干净的衣角替他拭去眼角的晶莹。   ……   这千千万万个秦修弈,都有着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只可惜如今,无论哪一个,都不愿对他留有余地。 第30章 失言   “吱呀。”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发出细微的响动。   霍少煊收回思绪,放下手中的书卷,朝门外望去,双晟未曾通报,那便是……   “相辅大人。”门口探出一颗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往里瞧,小恪薄唇微抿,故作矜持地朝他点点头,“可有打扰到大人?”   霍少煊忍俊不禁,朝他招招手,“殿下,先进来吧。”   他掀起被褥打算下床行礼,小恪见状眼神慌乱一瞬,下意识扑到床前压住他的被子,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磕巴了一瞬。   “不,不必多礼。”小恪小声道,“只是听闻大人受伤,前来探望。”   “父皇下旨不得打扰,我是悄悄来的,大人……莫要伸张。”   “这是自然。”霍少煊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小家伙悟性绝佳,也并不似寻常孩子般浮躁。   许是与出身有关,虽说因年幼而不由自主流露出心中所想,但沉稳得多。   不过……听这小家伙唤秦修弈父皇,还是令霍少煊恍惚了一瞬,心中有股莫名的心绪,瞧着小恪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放柔。   若来日秦修弈有了麟儿,恐怕不会如此乖巧,理应是同他年少一般喜欢上蹿下跳的。   小恪原本有些畏惧霍少煊,但入宫后发觉无一处是他所熟悉的,无论是沉默寡言,一言不合就行礼的宫人,还是偌大华丽的宫殿,都令他心中慌乱,唯恐露怯被人赶出去,只好强撑着。   不过父皇很亲切,待他极好。   但并不常来看他,听对方身边的魏都统说,父皇乃一国之君,忙于政务,所以平日里命霍相辅照看他。   于是霍相辅就成了小恪心中除却父皇外,最亲切的人,当然魏都统也很好……但总是笑眯眯地罚他抄书。   相辅从来不罚他,若是未能背完书,那么明日便要再加一篇,但比罚抄好得多。   可近日相辅身体抱恙,他们已经许久未见,小恪日日受着魏都统的折磨,难免想念令他无比安心的霍少煊。   “相辅大人,伤可好些了?”小恪眨巴着眼睛仰头瞧他。   霍少煊端坐在塌上,手中捏着书卷,背脊像是天生很直,瞧着优雅清冷,“多谢殿下体恤,臣已痊愈,不过陛下勒令让臣休息,这才耽搁下来。”   不过是些皮肉伤,托秦修弈的福,霍少煊习武多年,身子骨比一般的文官强上许多。   小恪脸上的担心散去了些,抱着他的被子哼唧两声,小声说着魏都统是如何变着法地罚他,眼神可怜巴巴的。   霍少煊眼中笑意更甚,心中感慨,无论看上去有多沉稳,到底只是个孩子。   只是方才聊了两句,外头就传来双晟的轻咳,“参见陛下。”   小恪嗓音戛然而止,以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他眼睛睁大,脚无措地移动两下,外头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害怕之下顾不上规矩,下意识窜上了霍少煊的床铺。   霍少煊一愣,来不及阻止。   门再度被人打开。   秦修弈停下脚步,盯着霍少煊腹部明显隆起的被褥,挑了挑眉。   霍少煊被他看得莫名尴尬,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魏庭轩跟在后边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半晌,秦修弈重新迈动脚步,轻笑一声,语气微嘲,“哟,这几日不见,未曾想相辅竟身怀六甲了?”   魏庭轩立即用力咳嗽一声,嘴皮子不动,咬牙提醒,“陛下。”   怀里的团子颤抖了一下,霍少煊淡淡地垂头,只能看见小恪的一截发顶。   他重新抬起头,平静道,“陛下说笑了,臣并没有那个本事。”   秦修弈闻言,目光下意识朝对方腹部瞄了一眼,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后,他立即偏头轻“啧”了一声,心情顿时不美妙起来,语气恶劣。   “兔崽子,还不快滚下来!”   小恪一个哆嗦,心知自己方才急病乱投医,干了傻事,羞红了脸慢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下床,有气无力地行礼,“父皇……”   秦修弈似笑非笑:“这不是前不久还在刻苦背书的吾儿么,怎会与朕在此处相会呢?”   小恪搓搓小手,艰难道:“额……儿,儿臣背书时想起相辅,便,便……”   秦修弈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话锋急转,“所以就抗旨不尊?”   小恪面色一白,立即跪下,“父皇恕罪。”   霍少煊见状起身,“陛下,此事乃臣疏忽……”   秦修弈立即抬手制止他的动作,语气阴阳,“霍爱卿,稍安勿躁。”   “爱卿今日再怎么说,朕都不会赏你二十大板了,暂且歇着吧。”   霍少煊:“……”   秦修弈两步走了过去,将伏在地上的小恪拎起来,纡尊降贵地替他拍了拍膝头的灰尘,轻笑,“吓着了?”   小恪眼中含泪,满脸委屈地摇摇头,身体发颤,显然吓得不清。   秦修弈笑容一僵,弯腰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轻哄,“好了好了……朕又没怪你,哭什么?”   小恪闻言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抽抽搭搭抹眼泪,秦修弈没有再吓唬他,耐心地带着他来回晃悠。   等到小恪哭完了,别别扭扭地蹭他时,秦修弈才哼笑一声,缓声开口。   “知道错了?”   小恪悄悄看了一眼霍少煊,见他点头才放心道,“是,儿臣知错。”   秦修弈:“错哪了?”   小恪低声道,“不该抗旨不尊,对相辅大人不敬。”   “嗯,念在你初犯,朕不与你计较。”秦修弈并未怪罪,只道,“即便你还小,但也该知晓无论如何都不得抗旨,但你可以与朕商量,若朕认为你言之有理,便会准许,可记住了?”   小恪用力点点头。   秦修弈笑着指着房梁,“瞧瞧,若你会武,这时便能窜上去跟朕躲上一躲,再找机会溜出去。”   魏庭轩又用力咳嗽一声。   秦修弈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止住话头,“今日的书可背完了?”   “……还有一些。”   秦修弈将他放下,“如今见过了相辅,可安心了?”   小恪羞赧地点点头。   “那便先回去吧。”   秦修弈扫了一眼魏庭轩,对方会意,打算领着小恪回去。   小恪乖巧应声,回身朝霍少煊一行礼,“方才失礼了,还请大人见谅。”   倒是像模像样的。   霍少煊自然不在意这些,摇了摇头,“无碍,殿下先回吧。”   “好。”小恪又朝秦修弈一行礼,“儿臣告退。”   秦修弈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嗯。”   魏庭轩将人领下去,顺带将门关上。   转眼间,屋内便只余下二人。   秦修弈端详了一番霍少煊的姿势,目光很直白,并不遮掩,“爱卿气色不错,再修养几日便可下床了。”   霍少煊心知他有话要说,点点头,“是,多谢陛下体恤。”   “朕理应如此。”秦修弈淡笑,话锋一转,“再过几日便是猎季,按规矩来说相辅不得缺席,不过爱卿有伤在身,另当别论,朕想了个法子。”   “不如今年就由爱卿来任赏官,坐在阁楼上为头名添彩可好?”秦修弈语气温和地补充道,“朕会单独安排马车,定不会累着爱卿。”   这口吻,当他是娇花么?   霍少煊眯了眯眼,心中略微不爽,不动声色地刺了回去,“陛下多虑了,不过是皮外伤,臣早年习武,身子骨虽不及常年习武之人,但也算强劲,自然没有受累一说。”   他顿了顿,语气担忧,“倒是陛下,前些日子伤势方才痊愈,正是虚弱之时,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日后落下病根,可就难办了。”   霍少煊在“虚”字上加了重音,面上一片恳切之色,仿佛在提点对方要加以重视。   秦修弈眼睛缓慢眨了一下,似笑非笑道, “啊,这就不劳相辅费心了。”   “朕常年习武,此等小伤,倒也并不妨事。”   秦修弈在“并不妨事”上加重了读音。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是虚伪的笑意,都不愿往后退一步,若是在过去,霍少煊今日怎么都不会让这兔崽子得便宜。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总不能让九五之尊跟他低头,霍少煊心中微笑,顺势抬手掩唇轻咳两声,“臣遵旨,只是陛下的伤,当真无妨么?”   猎季并不强求文官如何,可自愿参与,若不愿则与赏官一起坐在阁楼之上,作些相关的诗赋。   习武之人则策马入林捕猎。   渊帝继位期间,秦修弈极少归京,只有一次受渊帝传召入宫参加国宴,往后几年,便都驻守在边关。   但当年秦帝还在时,每年的猎季头名,都是九殿下,年年的彩头都不一样,无非是些奇珍异宝。   秦修弈得了赏赐,每回都兴冲冲地跑过来,避开众人的视线,将好东西悄悄塞给他,笑容灿烂地同他低声解释珍宝的由来。   霍少煊想起渊帝继位后,他们重逢的那次国宴之上,对方冷淡的神情与回避他的姿态,心中微微一抽,立即收了思绪。   秦修弈也并不胡搅蛮缠,顺着台阶下来,给他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心中想着猎季事宜,嘴里便没了把门。   “当真无妨,爱卿怎如当初一般聒噪……”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怔。 第31章 猎季   秦修弈面色一僵,心中暗骂自己昏头,状似不曾察觉地继续道,“那此事便暂且敲定了。”   “好。”霍少煊笑着,大大方方道,“过去陛下参与猎季,无一例外皆是头名。”   秦修弈盯着他仿佛毫不在意地脸,轻笑一声,“爱卿过誉了。”   真是沉得住气,若当真不在意,又怎会因他在靖王府的一句“不信”失态呢。   霍少煊自幼便是沉闷之人,如今更是令人难以捉摸,只是不知他藏着的东西,是伺机取他性命的刀,还是如同当年一般随身携带的蜜。   秦修弈目光微闪,换了个话题,“吏部之事,爱卿可还有什么异议?”   霍少煊闻言拧眉思索片刻:“陛下想必也知晓,此事涉及的恐怕不止是苏大人,朝中鱼龙混杂,陛下不如借此机会,清理掉一部分泥沙,为往后的肃清先铺好路。”   “朕正有此意。”秦修弈点到即止,霍少煊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皇叔寻得一柄传世宝剑,方才邀朕去府上一聚,就不多留了。”   霍少煊下意识攥紧了被褥,旋即淡笑着道,“是,臣恭送陛下。”   秦修弈随意一点头,玄色的衣袂翻飞,步伐利落地转身离去。   霍少煊目送他远去,不动声色地拧眉。   ——   猎季。   按照以往的惯例,定在了誉山。   此地是玄京的一处荒山,由于野兽出没无常,周边荒无人烟。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   霍少煊闭门不出了半月有余,如今终于露面,免不了一些寒暄。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谢书年才笑眯眯地凑过来,“哟,坐花轿的滋味不错吧。”   霍少煊似笑非笑:“不知,谢大人有机会坐的话,事后可以悄悄告诉少煊。”   谢书年挑了挑眉:“不愧是相辅大人,口舌之争上令人讨不到半点便宜。”   “谢大人若是不想占便宜,少煊自然也没有表现的机会。”   谢书年抬手阻止他:“得嘞,我说不过你……伤势如何?”   “已经痊愈。”霍少煊知晓他什么意思,低声道,“陛下此举不过是个台阶,表明与我冰释前嫌,安抚众人的心罢了。”   “听说陛下还将贤亲王千辛万苦寻来的金疮药给了你,少煊,在下简直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霍少煊瞥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再灵通,总归也比不过贤亲王的。”谢书年悠悠道,语气深沉。   霍少煊挑了挑眉,声音更低了些,“本就没打算遮掩,迟早要对上的,你最近小心着些,别让人抓到把柄。”   “放心。”谢书年无所谓地勾唇,“在下洁身自好,清廉到一贫如洗,更无复杂的关系,即便他们有心想挫挫我的锐气,也无从下手啊。”   霍少煊轻笑:“老狐狸。”   谢书年拍了拍折扇,嗤笑:“贼喊捉贼。”   誉山的霄汉峰上建着一座阁楼,名唤玄誉阁,共有三层,可纵观全局,宝顶之上是一轮弯月,四周是仰天长啸地威严狼头,口中衔着夜明珠。   台阶下方立着个巨大的撞钟。   官员一般在第二层,有些在屋中饮酒说笑,不过往年大部分都会在栏杆前围着,一睹猎季的风采。   而这第三层,则是陛下、皇亲国戚、相辅、赏官所待地地方。   霍少煊目光四下一扫。   今年,宣王、江王、靖王、都来了,还有两位闲散王爷不曾露面。   一位是闲云野鹤,多年未归的北岭王,另一位则是一心得道,入寺修行的南康王。   靖王妃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一袭劲装利落干脆,长发扎成了马尾,与身边文雅的靖王瞧着倒是莫名般配,正侧头与同样英姿飒爽地几位将门之女说笑。   不等他细想,忽然马蹄声在耳畔由远及近,众人抬头望去,两侧的亲卫簇拥着一人,他玄袍在空中猎猎作响,胸前银色威风的狼头若隐若现,矫健有力地身姿在马上显出锋利的姿态。   秦修弈神情淡淡的,久经沙场的煞气扑面而来,令人心中胆寒。   众人立即跪下行礼:“恭迎陛下。”   秦修弈在众人身勒马,“众卿平身。”   “今日暂且将规矩撂一撂,诸位随意些便好。”   “谢主隆恩。”   众人闻言笑着附和,自觉分两侧站定,中间的小道恰好正对着阁楼。   接下来则是“点彩”,历任君主亦或是大将,用箭射中赏官抛起的物件,象征好的兆头。   魏庭轩从怀中取出用红绸包裹住的彩头,朝霍少煊一点头,霍少煊会意,上前一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而后朝秦修弈一行礼,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台阶之上。   礼部尚书紧跟其后,双手奉上一只准备好的绣球,霍少煊正打算接过,就见秦修弈眉头一皱,“慢着。”   霍少煊一转头,就秦修弈眉头紧皱,对羌明赋耳语几句,羌明赋点点头,朝霍少煊走来,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递过去。   秦修弈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先是扫了一眼忐忑的礼部尚书,而后又直勾勾盯着霍少煊,漫不经心道,“那么大个红绣球,是当朕老眼昏花了么?”   礼部尚书立即跪下:“陛下恕罪!”   “朕驻守风关多年,又是林征将军的徒弟,自然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   秦修弈摆摆手,并未责怪,一手举起手里的弓,另一只手朝后取出箭,而后弓拉满弦,对准了霍少煊,眼中挑衅,“爱卿,点彩了。”   霍少煊目光淡淡的,被箭对准着,并不露怯,甚至还轻笑一声,将铜钱用力向上掷去。   铜钱在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泽,秦修弈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专注,眼神微眯后利落地松手,箭羽“嗖”的一声破风而出。   众人地目光紧紧跟着。   “嘭。”一声闷响。   一支箭稳稳地钉入阁楼牌匾之上的正中央,中间穿着一枚铜钱。   一阵死寂过后,是振聋发聩的喊声,“陛下威武!”   霍少煊并未嘶吼,只是淡淡垂眼跟着动了动嘴皮子,秦修弈目光落在他脸上,不知为何,耳畔似乎听见了对方低缓的嗓音。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利落地收起弓箭,扬声道。   “赏官入阁,猎者随我入林!”   作者有话说:   以上都是瞎编的私设(ʃƪ ˘ ³˘) 第32章 陛下威武   众人纷纷上马,紧跟其后。   霍少煊侧身,淡笑着请诸位入阁。   等从第二层步入第三层时,喧嚣逐渐淡去,霍少煊垂眼跟在诸位王爷身后,以往他便是不想掺和进这浑水之中,才跟着参与狩猎,为了不引人瞩目,一般也是应付了事。   小恪身份特殊,年纪又尚幼,秦修弈便没有让他一起跟着。   这也算是唯一的慰藉了,霍少煊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微嘲。   这厮自己去林中撒欢一了百了了,谁人不知当初去靖王府挑选子嗣,是他霍少煊在一旁陪同,江王自方才起就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还有将贤亲王千辛万苦寻来的金疮药赠与他,看似是殊荣,实则根本就是将他往风尖浪口上推。   秦修弈在谋略上的确没让他失望过,若如今的朝堂是漂浮着沙砾的湖水,那么“猎季”便是那根搅混水的木棍,将淤泥彻底掀起来,并不心急于这一池的浑浊,但要先探一探虚实,瞧瞧这根基,究竟烂到了几尺。   将他们放在一起,无非想是让他们互相试探,等着瞧究竟谁先露出马脚罢了。   果然正如他所料,秦修弈如今,根本谁也不信。   他看似手中无权,也并无什么野心,但其实游刃有余,朝堂之上的风向,早就被他捏在了手中。   起先疑似与相辅不合,而后又尽力弥补,这是为了剔除掉当初与霍小公子的旧情,不让有心人起疑,而后又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定在君臣相敬之上,令那些虎视眈眈的墙头草摸不准他心中所想。   看似敬重贤亲王,但又和对方打着太极,四两拨千斤的搪塞过去,一切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此前任命江王、宣王,有看重之意,却又选择了江王弃子作为皇嗣,令人心中不安。   这一步步的决策,看似无意,但又恰好将一切牵制到位。   真不知是当真命好,还是秦修弈的城府,已经到了连他都毛骨悚然的地步。   霍少煊薄唇微抿。   这荒林是他的猎场,而身后的这座阁楼,又何尝不是他的掌中之物呢。   “霍相辅,伤势如何?”   忽然,贤亲王回头,目光温和地询问。   霍少煊淡笑:“已经痊愈,劳王爷挂心了。”   贤亲王天生面善,闻言朗笑两声,调侃道,“看来神医所制的金疮药当真不假。”   霍少煊轻咳一声:“这是自然,此药难寻,多亏王爷仁厚,让少煊免了不少皮肉之苦,在此谢过了。”   “相辅劳苦功高,皇叔这药,倒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江王走到石栏边,手中晃着酒盏,意有所指道,“毕竟,陛下向来愿意听相辅所言,能免去不少朝堂之争。”   霍少煊面不改色,语气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江王慎言,陛下向来愿意听谏言,众臣畅所欲言,陛下自有定夺,江王此言,倒像是说陛下……”   他轻笑一声,并未继续说下去,反倒令人心中更加不悦。   江王面色一变,宣王见状立即笑了笑:“相辅所言极是,皇兄不过随口一说,并无他意,若有冒犯,还请相辅见谅。”   霍少煊轻笑:“宣王言重了。”   “漂亮!”   忽然,一阵畅快的喝彩在他们耳边响起,几人下意识看过去。   他们在这你来我往,笑里藏刀,靖王殿下充耳不闻,目光含笑盯着远处的林间,透过枝叶的缝隙空挡,寻找他九弟的身影,玄色的身影在林间一晃而过,下一瞬,一只带着金色绸带的箭射中了一只迅速逃窜的鹿,他下意识喝彩一声,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只有君主可用金、玄双色的绸带,其他的则是各自家族衣袍的颜色,并在上面绣上姓氏。   霍少煊见状顺势走到他身侧,借着赏猎的由头,暂时甩掉了身后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伙。   众人也识相地安静下来,纷纷走到石栏前,望着远处林间穿梭的众多身影。   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感应,霍少煊一抬头,尚未寻觅,一眼就瞧见了那抹挺拔的身影,秦修弈的身形并不魁梧,对比一众肌肉虬结的武将,反而显得修长瘦劲。   拉弓对准猎物时,对方身上有种势在必得的张扬感,但又因为淡漠的神情,平添了几分捉摸不透的神秘,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利落,鲜活有力。   只是周围树木茂密,再往深处去,便瞧不见了。   混杂在一群同样目不转睛欣赏的人之中,霍少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秦修弈,分别多年后,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对方。   不知为何,分明狩猎方才开始,他脑中便已经浮现出自己为秦修弈添彩的模样。   或许在他心底也默认,年少成名的兆安帝,本就无人能及。   二楼的官员将石栏围得满满当当,瞧得津津有味。   秦帝尚在时猎季倒是热闹有趣,但渊帝属文,往后的猎季一切从简,而如今秦修弈一马当先,在一众大将中都显得格外出彩,令诸位大臣也莫名心潮澎湃。   时限一到,羌明赋用力撞钟,悠远而沉闷的响声荡入林间。   而后他一抬手,玄京卫策马入林清点猎物。   秦修弈率领一众参与狩猎的人回来,薄光覆在他身上,颈侧的细汗晶莹,他随意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扬起一个酣畅淋漓的笑容,朝身侧的魏庭轩道,“痛快!”   魏庭轩碍于身份只能含蓄地点点头,但眼中也是一片惬意。   阁楼之上的官员陆续下来迎接,秦修弈翻身下马,一抬眼便撞上了霍少煊清亮的目光,他挑了挑眉,并未闪躲,反而大大方方地扬声问,“霍爱卿此前便忧心于朕的伤势......”   “方才看了一场,爱卿觉得如何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聚集在霍少煊身上。   霍少煊对上那双难得含着真切笑意的眼睛,心中的怨气莫名其妙散了个干净。   “……陛下威武。”   他站在阁楼之下,语气一如往昔般无奈温和,秦修弈淡淡垂眼,一瞬不瞬地看着。   而后,极为轻缓地勾唇。   林间匆匆穿过一阵如纱缓风,轻笼住眼前之人,只是透过那半遮半掩的虚影,方才令人如梦初醒,原来彼此闭口不谈的过往,并非不值一提。   而恰好是他们在踏过尸山血海,满身伤痛后,也不敢轻易触及的珍宝。   唯恐沾上了脏污,自此堕入虚妄,万劫不复。 第33章 微服私访   有霍少煊带头,贤亲王紧跟其后夸赞了两句,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众臣纷纷赞誉,更有文官当即作诗一首,赞誉陛下英勇过人。   秦修弈兴致不错,只是轻笑两声,便由他们去了。   羌明赋很快带人回来,亲卫们将猎物清点好运至众人不远处,按照上面绑好的丝带归类,摆放整齐。   名列前十的,皆有赏赐,并在玄京城张贴告示,美名远扬,而猎得的野味,则分给偏远的穷苦人家。   清点完毕后,羌明赋手中举着属下呈上的册子,朗声道。   “名列第十,齐副将之子齐远芝。”   齐公子在众人地称赞中笑着上前一步,递上自己的箭,玄京卫接过,将其插在齐公子所猎的兽类之前,好让众人看得分明。   “名列第九,靖王妃林疏隽。”   众人一片哗然,靖王妃不骄不躁,笑容大方,马尾一甩利落地递上箭。   秦修弈勾唇,故意道:“皇嫂巾帼不让须眉,终究是我四皇兄高攀了。”   众人哄堂大笑,多是善意的。   “咳,陛下。”   靖王殿下清了清嗓子,嗔怪地唤了一声,他看似矜持,但望着夫人的眼神格外得亮,难掩骄傲之色。   “名列第八,戚将军......”   “名列第七......”   待到最后,羌明赋略微一顿,而后恭敬地俯首。   “陛下英明神武,恭贺陛下斩获猎季头名!”   诸位大臣也跟着俯首,齐声高呼,“吾皇万岁。”   此刻无人抬头,自然也就无人看见,英明神武的陛下先是神情烦躁地掏了掏耳朵,而后又露出虚假的笑意,亲和道:“众卿平身。”   霍少煊抬步上前,说来好笑,许是方才众人的声音振聋发聩,震得他心跳都比平日里快上一些,他缓步走到秦修弈身前,并未抬眼,只盯着那玄金马靴,从怀中取出红绸包裹的彩头,弯腰双手奉上。   今年的彩头他让魏庭轩看着准备,倒也的确不知是何物,秦修弈并未立即接过,而是就着他的手揭开红绸。   那红绸之中是一枚令牌,由黑玉制成,中间雕刻着三道划痕,像是狼爪划过的痕迹,下方刻着金色的三字。   “玄殊令”。   众人的目光顿时变了。   这枚令牌虽不及免死金牌,但也是众人挤破脑袋也想得到的,持此令牌,陛下于情于理也需礼让三分,更何况还有自由出入皇宫的殊荣,无论是探听各路消息,还是借此亲近陛下,有了这枚令牌,都要轻松得多。   往年的彩头都是些名贵的珍宝,大家也就图一乐,万万没想到今年赏的竟然是“权”。   大家各怀心思,面容都蒙上了一层晦涩。   林间寂静了一瞬,秦修弈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与身侧看似老实的魏庭轩对视一眼,对方无辜地眨了眨眼。   “今年的彩头倒是有点儿意思,只不过于朕而言并无用处。”秦修弈悠悠道,忽而将目光定格在弯腰的霍少煊身上。   霍少煊即便不抬头,心中也咯噔一下,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秦修弈温和地扶他起身。   “相辅受众朝臣之托入宫辅佐朕,外出受限暂且不提,性子又倔,只言片语便能惹人不快,虽说忠言逆耳,但朕喜怒无常,保不齐就会迁怒。”秦修弈手上用力握住对方的手腕,笑眯眯道:“所以朕思来想去都觉得,将令牌赠予相辅,再合适不过了。”   他眼神四下一扫。   “诸位觉得呢。”   “这是自然。”   “陛下英明......”   此情此景,众人心中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只好附和。   秦修弈满意地点头,动作自然地收回手,轻轻捻了捻拇指。   霍少煊深知袖袍之下恐怕泛起了红痕,再抬眼瞧手心的令牌,只觉得像是捧着块烫手的山芋,但权衡利弊之下,他并未多做犹豫,行礼领赏。   “谢陛下隆恩。”   秦修弈摆摆手,定下了其余人的赏赐,而后掠过霍少煊,笑着朝贤亲王走去。   两人走到林荫处低语几句,霍少煊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宣王、江王,见他们面色微沉,又自然地收回目光,心中微嘲。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众人心思活络,一个盯着一个,若说方才的狩猎他们瞧得津津有味,仿佛看戏一般,如今又有几人能想到。   自己实则就是那山中兽,笼中雀呢。   不过多时,秦修弈与贤亲王折身返回。   羌明赋立即上马,率领玄京卫为众人引路,霍少煊敛去思绪,方才上了马车,就听见外头一阵喧哗。   而后眼前的门帘被人毫不客气地掀起,众目睽睽之下,秦修弈利落地钻进霍少煊的马车,全然不顾外头的人心中如何做想。   饶是霍少煊也错愕了瞬间,正要艰难地起身行礼,就被秦修弈按着肩膀坐下,他理直气壮地坐在霍少煊身侧,仿佛全然不知他此举给人带来了多大压力。   “霍爱卿。”秦修弈拖长了语调。   老实说,每每秦修弈主动找上门来,定然没有好事,霍少煊身体紧绷,与君主平起平坐本就失礼,但如今别无他法,霍少煊只好倔强地往里侧挪了挪,以表尊敬。   “陛下,不妨直言。”   秦修弈没有错过他的小动作,当即轻笑一声,并未立即开口。   霍少煊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四周似乎格外地安静,他立即掀开帘幕往外一瞧,发觉他们并未与大臣们一起,而是走了另一条小径,他拧眉回头,“陛下......”   入眼即是秦修弈放大的俊脸,这令八风不动的霍少煊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瞬,背脊瞬间抵住马车壁,秦修弈被他的反应取悦到,勾了勾唇,“怎么,相辅难不成担心朕会害你?”   他这么一说,霍少煊反而冷静下来,从鼻腔哼出一口气,轻笑:“自然不会,只是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波澜不惊四个字重新回到霍少煊的脸上,秦修弈挑了挑眉,有些乏味地靠了回去,嗓音懒懒的,仿佛随口一说。   “方才心血来潮,便想与爱卿商量此事。”   说得倒是好听,难不成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霍少煊勉强耐着性子:“究竟所为何事?”   “微服私访。”秦修弈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霍少煊骤然拔高嗓音:“什么?!” 第34章 “阿兄”   “爱卿。”秦修弈打了个哈欠,轻叹道,“稍安勿躁。”   霍少煊心中揣测他的意思,压着火气似笑非笑道,“陛下,如今内忧外患,朝堂之上方才安稳了些,在此档口微服私访,是否欠妥?”   “朕将内务交由皇叔代理,有魏庭轩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秦修弈摆摆手,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至于朝堂是否安稳,朕这一走,岂不是瞧得更加分明?”   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霍少煊心绪混乱,这是想要试探他还是贤亲王,亦或是二者都有?   毫不避讳地与他说这些话,是看出了某些端倪,还是在诈他?   霍少煊心思活络,只思虑了一瞬间,便面色如常地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他半边脸陷入阴影,令人瞧不清神情。   如今秦修弈根基不稳,知晓太多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好处,自己这里绝不能露出半点马脚,时候还未到。   至于贤亲王……   不等霍少煊多想,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下意识抬眼,旋即愣住。   秦修弈没有半点避讳,利落的将衣裳褪下,露出健硕的上半身,恰到好处的肌理流畅漂亮,纵横的伤疤并未破坏这份美感,反倒是多了几分野性。   那些伤疤他未曾见过,有几处正在命门之上……   分别的这些年,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受了多少伤。   霍少煊瞬间避开视线,声音硬邦邦的,“陛下这是做什么?”   秦修弈瞥了他一眼,一边朝轿子外伸出手,一边道,“自然是换身衣裳。”   “给。”他说着接过羌明赋递来的包袱,拿出自己的衣裳后扔给了霍少煊,“总不能朕穿着皇袍,爱卿穿着官服就出去晃悠吧。”   霍少煊抓着包袱一时没有动作,见秦修弈如此自然,若扭捏倒显得他矫情。   他方才伸手要解开腰带,秦修弈就缓声道,“爱卿,这轿子里外都没有对你身子感兴趣的姑娘,不必如此拘束。”   霍少煊呼吸明显沉重了一下,一把扯开腰带,褪下衣裳地动作都显出一丝与之不符的粗暴,皮笑肉不笑,“那臣便失礼了。”   秦修弈不小心瞟到对方修长的脖颈,若无其事地侧头,先是伸手拨了拨帘子,而后又安详地靠着车璧闭目养神。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惹得人心烦意乱,沉默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霍少煊迅速系好了腰带。   他们都换上了富家公子的打扮,自己身上是浅金色长袍,而秦修弈……   霍少煊的视线忍不住飘过去一瞬,对方身在皇家,一直以来都是玄色的衣袍,这倒真是他第一次见秦修弈穿白袍的模样,外头笼着一层轻纱,瞧着俊逸非凡。   在风关多年,秦修弈皮肤并不细腻,但莹着一层润色,看上去令人很想摸上一摸,这身衣裳隐去了他身上杀伐果断的锐气,添了几分风流文雅。   “爱卿,看够了么?”   闭目养神的人突然张口,他也不睁眼,就那么静静地不动。   霍少煊心中一惊,旋即很快就平静下来,张口就来,“陛下天人之姿,令人一时反应不及,是臣逾越了。”   “爱卿言重了。”秦修弈缓缓睁开眼,“你我在外,自然要省去些规矩礼数,不必介怀。”   “那便从现在开始,我在外化名啸北,姓覃,覀早覃,方便起见,你便是我兄长,你我兄弟二人游山玩水,可清楚了。”   听见兄长二字,霍少煊眼皮子跳了跳,而后点头,“是,陛下唤臣秉谦即……”   “覃秉谦。”秦修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兄,都说了不必如此拘束,从现在起唤我啸北便好。”   霍少煊心中微乱,旋即沉默了一瞬,“陛下,于情于理……”都应臣唤陛下兄长才是。   秦修弈看出他心中所想,皮笑肉不笑道:“如今你我并非君臣,再说了,明眼人想必都能瞧出,谁更像兄长一些。”   这话从秦修弈嘴里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嘲讽感,虽说男子对年纪并无太多计较。   但什么叫“明眼人都能瞧出谁更像兄长一些”,这不是明摆着说他老吗?   霍少煊无名火起,侧头遮住嘴角的冷笑,“……是,陛下风华正茂,臣羡慕至极。”   秦修弈目光掠过对方细窄的腰间和俊朗的面容,旋即目光淡淡地偏过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只道,“阿兄,该入戏了。”   陛下金口玉言,他自然不能不听。   霍少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自然,往后若有得罪,还望啸北海涵。”   啸北这名,他在外闯荡多年,被不少人叫过,但多数只是匆匆一应,便没了后文。   像这般心中一悸的,唯有这一人。   秦修弈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地翘了翘嘴角,眼中一片清明。   真是没出息。   “与苏大人牵扯的几位,左谏阁主与厉尚书已递交证据,朕恰好外出,便全权交由皇叔处理了。”   秦修弈重新闭上眼睛,像是随口一提。   霍少煊目光微变,如今尚不清楚秦修弈心中作何打算,他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能揪出几只老鼠,倒也算一桩好事。”   秦修弈闭着眼睛,无声地勾唇。   “是啊。”   ——   马车穿过山林,从鸟啼犬吠的乡野,缓缓驶入喧嚣的城内。   伴生城紧临着玄京,又有靖王夫妇坐镇,多年来都未曾出过什么岔子,城主是与靖王志同道合之人,总是笑眯眯的模样。   秦修弈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命羌明赋寻一家普通的客栈。   客栈的主人是位性格豪爽的女子,听来往的人叫她“琴娘”。   几人下了马车,羌明赋上前与琴娘简单低语几句,而后将银钱递过去。   琴娘的目光落在秦修弈和霍少煊身上,没忍住多瞧了两眼,娇笑着道,“二位公子气度不凡,随处一站都显得那地儿亮堂些呢。”   霍少煊抿唇一笑:“姑娘谬赞了,眼中有万物者,方能见万物。”   琴娘面色微红,忍不住又多瞧了他两眼,正欲说些什么,忽而余光中某道白影一闪,状似无意挡在霍少煊身前。   “我家阿兄说话一向如此。”秦修弈似笑非笑,若有所指道,“姑娘,莫怪啊。”   作者有话说:   现在   秦(冷笑):这马车里外都没有对爱卿身子感兴趣的姑娘。   以后   秦:姑娘竟是我自己:) 第35章 醉酒   霍少煊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轻笑一声。   恰好此时有个伙计匆匆跑过来,憨笑着抬手一挥,“三位客官,楼上请!”   秦修弈递给羌明赋一个眼神,脚步未动,话却是朝霍少煊说的,“阿兄,你与小羌先上去吧。”   “好。”   霍少煊挑了挑眉,并未多言,抬步离开。   秦修弈轻叩桌面,嘴角噙着笑意,“琴姑娘……”   “公子与那位倒是并不相像,小女觉得,那位像是唤我姑娘的,而公子你嘛……更像是会唤我琴娘的。”琴娘笑了笑,态度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显然更心仪沉稳俊朗的公子。   而非睫毛比她还要纤长,身上的贵气逼得人不敢多瞧的公子,他身上有种虚无缥缈的气质,说白了大约就是……只可远观也。   一位像是令人向往的夫婿,一位则像是游于花丛中不被拘束的风流人物。   秦修弈闻言轻笑,摇了摇头,“真是叫人伤心啊……那么琴娘,我与阿兄游山玩水,途径此处,如今可谓是饥肠辘辘,店内较受欢迎的吃食,看着上一些便好。”   琴娘眉开眼笑,调侃道:“公子这般说,那我可要紧着贵的菜肴上了。”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秦修弈面不改色,张口就来,意味深长道,“反正......家中都是阿兄管账。”   “行行行。”琴娘好笑地摇了摇头,“公子放心吧,这就命人去准备着了,对了,我瞧你们舟车劳顿,不知可需要热水?”   秦修弈略微一点头:“嗯,劳烦你了。”   琴娘摆了摆手,“公子客气了。”   小客栈的生意出乎意料的不错,虽说不大,但座无虚席,而且众人手边都摆着一壶酒和小菜。   真是奇怪了,分明是个客栈,为何倒像是酒肆似的?   秦修弈在风关时一身反骨,有时便会潜入别国的境内打探消息,让林将军知晓了便是十军棍招呼他,不过也正因如此,不动声色地观察也成了他的习惯。   秦修弈挑了挑眉,又回过头,故意压低声音问:“这里生意倒是很好,我瞧他们人手一壶酒,这莫非是什么当地的风俗吗?”   琴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那个是‘莲酒’,味道清冽淡雅,并不烧喉,但其实若非泡在酒缸里长大的,寻常人两杯下肚恐怕就趴着不动了。”   说起这个,琴娘眼中流露出几分骄傲来,“放眼整个伴生,也只有我一家会酿此酒,这还是我早年遇到的机缘,遇上了位醉酒的老翁,那时我见他头发花白,靠在墙边瑟瑟发抖,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带回家中,没想到竟是我的贵人。”   秦修弈若有所思:“那老翁后来如何了?”   “我认他为师。”琴娘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怀念,“酿出这酒的那日,我欢天喜地的前去找他,但他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封江湖再见的信......不过兴许哪天就提着个小酒囊进门叫嚷着来找我,老胳膊老腿也快走不动了。”   她说着绕到前方来,从一旁拿过酒,给秦修弈倒了半杯:“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先尝上一尝。”   秦修弈接过酒杯,先轻轻嗅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   果真如琴娘所说,入口清冽润喉,淡雅的清香令人回味无穷,秦修弈当机立断,“待会儿加两壶这酒。”   琴娘委婉道:“公子,这酒性烈。”   秦修弈点点头:“我就是泡酒缸里长大的。”   琴娘:“......好。”   —   他们要了三间上房。   但羌明赋因为身份原因,不好先行离开,于是只能和霍少煊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   霍少煊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不坐吗?”   如今在外不好唤“羌统领”,霍少煊想了想直接掠过这个称呼。   羌明赋面无表情:“不了,多谢公子。”   霍少煊并未强求,干脆走到窗边去瞧楼下的风景,否则这般僵持着,饶是霍少煊也遭不住。   “行了,回去吧。”秦修弈声音响起,他跨入门槛,朝羌明赋点点头,示意他回自己的屋子,低声道,“准备了些菜肴......莫要贪杯。”   羌明赋虽说人木讷了些,但并不愚,立即看懂了秦修弈眼神里的意思,知晓这酒恐怕性烈,他点点头,“是,多谢公子。”   店里的伙计上好菜后,贴心的将房门关上。   “阿兄,过来用膳了。”秦修弈喊得无比自然,嗓音懒懒的。   霍少煊动作一顿,旋即走过去坐下,低声问,“陛......啸北,不知你想住哪间屋子?”   其实屋内的布局都差不多,只是出于礼仪,他得问一声。   秦修弈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就这间吧,没那么多规矩。”   淡雅酒香萦绕在鼻尖,味道十分独特,霍少煊下意识看向对方手中的酒。   秦修弈骨节分明的手提着酒壶,见状顿了顿,将酒壶往他跟前送了送,“要吗?”   霍家人酒量祖传的差,但这味道闻着清淡,里头还含着一丝莲的芬芳,霍少煊难得想尝上一尝,他迟疑道:“这酒......”   秦修弈略微一顿,旋即眼睛也不眨一下:“是那位琴姑娘自己酿的,我瞧堂前人人都有,便让人上两壶尝尝。”   他这句话,没有一个字掺假。   霍少煊并未多想,若是自家酿的果酒,他喝上两杯解馋倒也不成问题。   秦修弈看出他的想法,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慢悠悠给他满上了,顺道假惺惺的叮嘱:“酒还是要慢些喝。”   霍少煊刚要点头,就见他一饮而尽:“......”   这么一衬当真像是瞧不起他似的。   霍小公子极少有冲动的时候,但似乎每每碰上秦修弈,就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他下意识就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抬起手时,却又平静了下来。   真是昏头,在官场上这么多年什么气没受过,什么时候竟然这般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这些年,倒也并非一帆风顺,霍家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残烬中苟延残喘的声誉,从令官往上爬,没了那令人忌惮的家族,达官显贵瞧着热闹,哪个不想来踩上一脚?   蒙冤受辱,嘲讽讥笑,他霍少煊挺直了腰杆,在众人瞧不起的最末端,堂堂正正地走到了最前头,那偌大的朝堂之上,看似众人在瞧他的笑话,但实则是他瞧了一路的好戏,每上一步台阶,那帮人的脸色都是精彩绝伦。   最后他稳稳停在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再一回头,终于可以笑着回应一句。   “诸位,可还有异议?”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即便站在那,心中也是一片孤寂。   因为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因为那曾经只要一回京就欢天喜地围着他转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场大火之后,他就断了自己的退路,他这一生,要么死在半途,要么活到顶峰。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过去,天塌下来还有一众先辈教他们如何顶天立地。   心中思虑着,不知觉间三杯酒下肚。   “砰。”的一声轻响。   秦修弈眼疾手快地接住对方的脑袋,淡定地喝完杯里的酒,才堂而皇之地将人揽入怀中,嘴角微勾,轻声道。   “阿兄,事到如今还如此信我。”   “你该不该啊……” 第36章 同塌而眠   秦修弈语气温柔,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人晃醒,“阿兄,醒醒。”   被弄得难受,霍少煊艰难地睁开眼睛,又很快闭上,伸手去推他,嘴里含糊不清道,“别......闹,不动......”   秦修弈挑了挑眉,就像是抱小恪那样,卡住对方的腋下,将人抱到自己的腿上,“睁开眼,我唔......”   话音未落,他脸上就挨了一拳,这一下力道不轻,饶是秦修弈也愣了一瞬。   这个姿势让霍少煊很不舒服,他正烦躁地挣扎,连蹬带踹的,秦修弈愣是挨了他好几下,才伸手将人按住,气笑了,“霍少煊,你知道自己在谁身上撒野吗?”   醉鬼自然是没有办法回应他的。   秦修弈干脆趁人之危,玩玩对方的胳膊腿,毫无心里负担的这捏捏那揉揉,嘴角微勾,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说要割袍断义的不是你么,每回凑到我跟前又委屈巴巴的,霍小公子可知晓我瞧见你那样的神情,只会想些粗俗不堪的事情。”   “若你知晓我一门心思惦记着你,还会不会对我这般不设防备?”   “霍少煊,我临死都想着你,你这几年可曾想过我一回......”   “怎么不说话,醉了就不理人?”   秦修弈自然没有指望对方会有所回应,只是恶劣地借此机会想要欺负一番罢了,忍了这么多年,没道理机会送到眼前还不为所动。   看着霍少煊难受得脸都皱在一起,他轻笑一声。   “幺秦......”忽然,一声极其细微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秦修弈的动作陡然僵住,他立即抬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这一抬头,就看见霍少煊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迷蒙地看着他,伸出手摸摸他的脸,轻声唤道,“幺,幺秦......”   秦修弈没出声,静静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人盯出个洞来。   忽然,他一愣。   一滴眼泪落在他手上,秦修弈像是被烫到一样,哑然地看着霍少煊,浑身僵硬。   霍少煊看上去很难过,眼睛里一片赤红,因为醉酒说话很含糊,莫名显得很可怜。   “三......三年不回来,不回来见我,还冷脸......气我......”   “说......不算话......你,你也不待见我......呜......”   霍少煊越说越气愤,捧着秦修弈的脸,又舍不得打。   “混......混账......”   秦修弈凝滞半晌,那双做什么都利落的手有些仓促地抬起,不太熟练地为霍少煊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别哭。”   霍少煊喝多了就像是返老还童,不依不饶地絮叨,平日里的稳重刻薄都扔的一干二净,一点也不像他记忆中的霍小公子。   秦修弈没见过他这样,一向胸有成竹的人难得无措,哄了半晌都没哄好。   对方又跨坐在他腰间磨蹭,火上浇油,属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秦修弈闭了闭眼,抬手将人按在自己的颈窝,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背,嗓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纵容,“少煊,别哭。”   思念在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雅竹气息时决堤,他咬了咬牙,嗓音却没有半点力道,显得有些无奈,“你哭什么,霍少煊……”   霍小公子听不懂,并且嫌他聒噪,连踢带踹的不安生。   长夜里传来传来一声叹息,外头家家户户都还亮着灯火,秦修弈半抱着拳拳往他身上招呼的人,艰难地前去关上窗户,而后回头把霍少煊扔到床上,松了松衣襟,结果霍少煊今个像是打定主意要跟他死磕到底,抡起枕头就砸在他脸上。   秦修弈接住枕头,揉了揉鼻尖低骂一声,他人生里所有狼狈的时刻似乎都用在了这人身上。   在霍少煊闭上眼睛,扯着被子就要往地上扔的时候,一道阴影覆了上去,秦修弈扯下腰带,忍无可忍地将对方的手抬到头顶捆了起来,而后压低身子凑近,淡淡地垂眼看着他,语气危险,“还挺能闹腾。”   霍少煊像一条脱水的鱼,奋力地挣扎,他的力气并不小,秦修弈手上的力道愈发的重,他盯着对方失神迷蒙的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浓郁的侵占欲,旋即毫不犹豫的低头,用力吻上了那双还沾着淡雅莲香的嘴唇。   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秦修弈狭长的眼睑泛红,他的喘息愈发粗重,像是有一把火将他彻底点燃,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身下的人发出一声迷茫又难耐的低吟,“唔......”   秦修弈猛地惊醒,再一低头望去,霍少煊的衣裳已经被他褪下一半,凌乱的散了一床,身下人的躯体半遮半掩的,整个胸腹都袒露着,手臂被自己压在头顶,正难耐地扭动挣扎,霍少煊的眼睛和脸颊都很红,目光水润,像是在寻求安慰。   那一刻,秦修弈第一次切身实际的知道什么叫刺激,他愣了几秒,感受到自己......得发疼,拧眉轻“嘶”一声,偏过头缓了片刻。   忽然,他一把拢起对方的衣服胡乱系好,毅然决然地往外走,还不忘披上披风遮挡。   迎面撞上送热水的伙计,他语气平静,“有冷水吗?”   伙计一愣:“......啊?”   -   翌日清晨。   脑袋昏沉,莫名疲惫。   霍少煊胸口很闷,只觉得喘不上气,拧眉睁开眼睛。   一张惊艳到令人过目不忘的脸陡然出现在眼前,对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霍少煊被震住一瞬,猛地后退,心脏“砰砰”狂跳。   一只看似修长实则有着蛮力的大手自然的捏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背,用力将他抱住,长腿也霸道的压了上来,嘴里烦躁又无奈地嘟囔:“别闹了,大半宿也不累......”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秦修弈尚未睡醒的嗓音磁性低缓,他衣襟散乱,若隐若现的胸口和锁骨就在眼前,霍少煊刚醒,难免有些口干舌燥……更何况,这是陛下、君王,这像话吗?   他用力把人推开,面红耳赤地下床整理自己的衣裳,语气微怒,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我......你!”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与君主共用一榻,即便是微服私访,不计较太多规矩......也是大不敬,那可是龙床,这与他和秦修弈并肩坐在龙椅上有何区别?   霍少煊抿了抿唇,心中思虑片刻,咬了咬牙就要行礼,“还请......”陛下恕罪。   秦修弈让他推得“砰”地一声砸在墙上,心累地抬眼就瞧见对方又要行礼,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立即跳下床将人拽起来,语气很冲,“做什么?”   一晚上折腾没能激起他的怒火,在霍少煊醒酒后表露出疏离的那一刻,清晨被吵醒头脑尚不清醒的人将霍少煊一把甩回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嗤一声,扬声道。   “昨夜身子都是我帮你擦的,怎么,难不成你如今还要以死明志吗?” 第37章 识破   霍少煊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衣裳,轻轻抬手嗅了嗅,的确没有任何酒味。   这时他稍微冷静了些,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能让圣上替他擦身,也算他霍少煊有本事。   见他沉默,秦修弈语气淡淡,“更何况阿兄醉酒后倒是别具一格,不知是否平日里就对我怨念颇深,否则怎么也不至于对我拳脚相加,甚至骑在我身上对我施暴……是也不是?”   秦修弈一把拉开衣襟,肩膀上确实有几处淤青,不知为何还有一个明晃晃的牙印。   霍少煊脸色微变,“这是我……?”   秦修弈似笑非笑:“难不成还能是昨夜遭贼了,那阿兄认为什么样的贼能伤了我?”   霍少煊沉默不语,但头已经低了下去,肉眼可见的萎靡。   秦修弈眼中戏谑,残忍道:“自然是家贼难防。”   霍少煊自知理亏。   虽说他心中有时的确会生出些许不敬的想法,在清醒时尚能自控,但......   霍少煊褪去了起先的慌乱,起身走到秦修弈跟前,即便心中暗道他活该,也还是面露诚恳道,“此事是我考虑欠妥,这才酿成了大祸,如今在外多有不便,待回到家中,我再与啸北请罪可好?”   虽说并没有外人在场,但他们依旧用约定的名号相称,一是担心隔墙有耳,徒增麻烦,二是怕有时顺嘴喊岔,倒不如就这般叫着。   秦修弈盯着他诚恳的眼睛,仿佛都能预料到对方心中如何辱骂自己,心情诡异的愉悦一瞬,秦修弈摆了摆手,装腔作势的张开手臂,“阿兄言重了......不过昨夜伺候阿兄着实累着了,若当真想弥补,倒不如今日阿兄体贴些待我可好?”   要如何体贴?   一句话到了嘴边,又被霍少煊生生咽了回去,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拿秦修弈的外衣,像对待已逝之人那般恭敬小心的替他规整好衣裳,而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   秦修弈先行下楼,霍少煊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总觉得事有蹊跷。   自己的酒量的确不行,但寻常人自酿的果酒,一般劲儿缓,他觉得微醺了便会停下,像昨日这般毫无记忆的,倒真是头一遭。   霍少煊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扯了扯嘴角,淡定地下楼用膳。   羌明赋也一同坐下,秦修弈轻轻打了个哈欠,看上去非常惬意,显然是无拘无束,他抬手给羌明赋夹了一粒花生米,压低声音道,“魏庭轩也算你半个师父,你悄悄同我说,他可有什么糗事?”   本以为要说什么机密,正襟危坐的羌明赋一愣:“什么?”   秦修弈耐着性子正要再重复一遍,余光就瞥见一道朝他们而来的身影,不情不愿的闭上嘴,瞧着很是疲倦地叹息一声。   霍少煊装聋作哑,淡定地用膳,那在霍家都出类拔萃的仪态衬得他对面的二人愈发懒散。   羌明赋这木讷的人见了都有些脸红,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背脊,秦修弈自幼便是个没规矩的人,愣是吃出了一种花天酒地的风流感。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略过沉静的霍少煊,似乎途径他身边的风都比旁处缓慢些,不疾不徐,用膳也端得一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仪态,当真是不嫌累。   “听说灵秋城能人辈出,神医莫婳便隐世于此,多是些有趣的江湖人士,我们便去此处瞧瞧可好?”   秦修弈忽然开口。   霍少煊心知他们不能离开朝堂太久,所以此次秦修弈应该是打定主意要去灵秋,只是此处是出了名的圣地,能人异士云集,更无动荡不安一说。   如此一来,他便只有一个目的。   ——去结识一些能为他所用的人,亦或是留下几双眼睛。   霍少煊思忖一瞬,点点头:“好,那便听啸北的。”   几人用完膳准备离开,霍少煊垂眼一扫,忽然拧眉停住脚步,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遗落,他朝秦修弈道,“你们先上马车,我回去瞧瞧玉佩是否遗落。”   秦修弈自然也注意到他的动作,轻笑。   “好,若是当真找不见了,来日我赠阿兄一块上乘的。”   霍少煊步入客栈,方才往里走了两步,就迎面撞上追出来的琴娘,琴娘见他没走,立即松了口气,递出手里的东西,“公子,这玉佩可是你落下的?”   “正是。”霍少煊抬手接过,“多谢琴姑娘。”   琴娘笑吟吟地看着他,难得有些不舍,“咱们也算相识一场,公子若哪日想起了莲酒的滋味,不妨再来小店坐上一坐。”   霍少煊目光掠过墙边垒满的酒坛,“好......看来慕名而来的人不少。”   “是啊。”琴娘下意识道,“昨日您身边另一位公子也是见满堂的客人都要了一壶莲酒,这才想要尝一尝,那位公子想来也是酒量了得,一下就要了两壶呢。”   “酒量了得?”霍少煊慢吞吞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缓缓道,“这酒,性烈?”   琴娘一愣,以为他是酒量好,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忍不住感叹,“二位公子当真是厉害,即便是我师父也喝不下两壶莲酒,寻常人更是一杯即倒。”   她说着热情的提了两壶酒过来,“公子,一点心意,千万要收下!”   霍少煊:“......”   霍少煊动作顿了顿,这才接了过来,而后将自己手中的玉佩赠予琴娘,真心实意道,“琴姑娘,一点心意,千万要收下。”   琴娘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玉佩一瞧便是上等!”   霍少煊坚定地将玉佩塞进她手里,笑着道,“收下吧,就当是帮在下一个忙,方才我家小弟说,若是这玉佩丢了,来日便赠我一块更好的。”   两人僵持了一番,最后琴娘还是红着脸收下了,霍少煊得体地朝他一行礼,而后甩了甩袖袍,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丝冷笑。   上了轿子,秦修弈正闭目养神,“如何,可寻着了?”   霍少煊垂眼遮住目光中大逆不道的杀气,状似失落道,“未曾,许是一时不察遗落在别处了。”   “嗯,那回去将双玄玉赏给你。”秦修弈睁开眼,见他手中提了两壶莲酒,眼皮子跳了跳,不动声色道,“......怎么,尚未过瘾?”   霍少煊眼睛也不眨一下,抿了抿唇像是不自在道,“......昨夜瞧你喝得痛快,日后也不知何时能来,便想着带上两壶。”   秦修弈的良心被人锤了一拳:“哦……好,阿兄有心了。”   作者有话说:   霍小公子:哼,记在小本本上:) 第38章 灵秋   狼玄月有八主城,其中又分十六都。   主城由城主坐镇,一般是世袭制,但城主并非传统官职,无实权,且听命于历任君王,起源于当地的名门望族,地位极高,胜过闲散皇族。   简而言之,便是“万民之首”,相当于地方的“头狼”,因威望极高,得以更好引领各城百姓。   而十六都,则由“玄都令”中十六位“令官”管辖,实权便掌握在他们手中,“玄都令”直属于君主,是一枚至关重要纽带。   令官与城主相辅相成,若将一城比作舟,城主便是立于船头抬手指一方向之人,而令官则是划桨之人,而若城主判断有误,令官也不会盲目顺从。   当城主与令官意见相悖,则见“天意”。   灵秋的城主名唤易云魄,乃第一剑门名下弟子,如今掌门的师弟。   或许这就是为何灵秋城江湖大能云集的原因所在。   秦修弈一路悠然自在,霍少煊却沉思不安。   他们只带了羌明赋一人,虽说自己会武,秦修弈的实力更不用说,但到底客在他乡,若有意外,双拳难敌四手……   “啸北。”霍少煊淡淡开口,“我三人对灵秋一概不知,贸然前往……”   秦修弈闭目养神,随口道,“早年去过几趟,倒也不算一概不知。”   他并不知晓此事。   霍少煊眼中的温度散了些,侧目看向帘子外头的风景,不再多言。   等到了灵秋,他才彻彻底底的明白。   什么叫,“不算一概不知。”   他们方才入城,随处寻了家客栈,一位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发亮,肩头扛着大刀的大汉先是路过,而后一瞥,再者瞪眼。   旋即就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而来。   霍少煊眼神一凛,下意识和羌明赋一起挡在秦修弈身前。   “啸北!”一声气壮如虹的嗓音在他们耳边炸响,震得人心魂一颤。   那大汉露出一个杀气腾腾却又努力含着热情的笑容,双手一抬将门神似的二人“轻轻”推开。   霍少煊被推了一个趔趄,羌明赋倒是稳住了身形,但目光怔怔的。   霍少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大汉热情的伸出双手,秦修弈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两人亲热的拥抱。   秦修弈甚至比对方高上一些,拍拍大汉的背,轻叹一声,“大黑啊,多年未见,你可安好?”   大黑热泪盈眶:“我如今还是老样子,都挺好,倒是啸北你啊,当初被事耽误,你走时我都未能送上一程……不知你那性烈如火的夫人,可有苛待你?”   秦修弈苦笑一下,轻声道:“他啊,回去后便与我恩断义绝……罢了,都是些往事,不提也罢。”   大黑顿时更加同情,轻叹一声,“也好也好……咱们算凑巧,其他兄弟如今都还在,若你有空,不如相约着明日一叙?”   秦修弈点点头,满脸感怀与惭愧,长睫垂下:“这是自然,当初走得仓促,明日就当赔礼了!”   大黑瞪眼:“都是自家兄弟,说得哪里的话!”   霍少煊死死盯着秦修弈没有丝毫破绽的神情:“……”   羌明赋也:“……”   大黑似乎这时才感受到气氛的凝滞,他转头看向神情复杂的二人,憨笑一声,“啸北,这二位是?”   秦修弈拉过霍少煊,“这是我兄长,覃少煊......那位是我家护卫,羌明。”   大黑热情地拍着二人的肩膀打招呼,而后视线在霍少煊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迟疑着夸赞,“你们兄弟二人,倒是......真像啊哈哈哈。”   霍少煊勉强笑了笑,心说你说得也挺真诚的。   “是啊,许多人都这般说。”只有秦修弈面不改色,“我多年未曾来过,这酒楼......”   大黑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包在我身上,弟兄几个我来去说,你好好歇着。”   他说着抬头看了眼客栈的牌匾:“明日我便来此处寻你!”   “好。”秦修弈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塞过去,“兄弟没什么过人之处,当初多亏了你们相助,一点心意......”   “哎!说的什么话这是?”大黑一瞪眼,嗓音拔高震得人一哆嗦,推着秦修弈往里走,“去去去,我可不收啊!”   秦修弈身形在他跟前显得有些瘦弱,但愣是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地往他手里塞钱,“大黑,你若是瞧得起我,就收着。”   “不收!你快快快......拿回去!”   “啧,让你收着!”   两人僵持不下,秦修弈递给霍少煊一个眼神,霍少煊会意,微微一行礼,笑着道,“这位......大黑兄弟与我家小弟感情当真是好,那我二人便先走一步了。”   大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哎,好。”   霍少煊带着羌明赋走进客栈。   一直到两人的身影远去。   秦修弈才勾唇,抛了抛手里的钱袋,反手用力砸进大黑胸口,“差点真让你推进去......还长得像,你嘲讽谁呢?”   大黑闷哼一声,以防万一还是装着憨厚的样子,声音却咬牙切齿的,“我说将军,当初你说要派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结果就是把我骗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灵秋,一待就是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说着恶狠狠将钱袋子塞进怀里,“这都是我应得的!”   话刚说完,腰上就挨了一脚,他往后踉跄了几步,堪堪稳住身形,秦修弈毫无破绽地笑着扶起他,在外人看来就是打闹,只有大黑知道他们黑心的将军都说了些什么。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那刀伤留在风关无异于找死,若非遇上了莫婳,还不知在哪处坟里哭呢......你小子在此地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比老子还滋润。”秦修弈借着假动作又给了他一拳,似笑非笑道,“再顶嘴我揍死你,混账东西。”   “错了错了......”挨了顿打,大黑老实不少,正了正脸色,低声道,“说来也巧,我正准备送信去京城,春桃的事,有着落了。”   ——春桃,昭元皇后的贴身侍女,至今未解的悬案。   秦修弈眼中的笑意刹那间烟消云散:“如何?”   大黑沉声道:“春桃一家尽数被杀害,原本我们也已放弃这一条线,但青兆的弟兄忽然来了消息,说是在灵秋与青兆的交界处,偶然寻到了春桃的幼弟。”   “他瘦骨如柴,神志不清,一阵好一阵坏,看见青兆的弟兄们身上穿着风狼营的服饰,猛地扑了上去。”大黑看了眼秦修弈的脸色,声音更低了些,“嘴里浑浑噩噩地念叨着,跑,跑,藏起来......等到风波过去,找九殿下。”   “他身上有块手帕,尾端......绣着渊字。” 第39章 阴谋初显   客栈内。   霍少煊并不注重口腹之欲,便让羌明赋看着准备,依旧是三间上房。   他坐在屋内,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让霍少煊告诫自己今日不能再失态……而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隐隐觉得不对。   秦修弈早年来过几回灵秋,自己一概不知,他思忖片刻,得出三种可能。   其一,在他们割袍断义前,对方有意瞒着,并不想让他知晓。   其二,在那之后,自己不再清楚对方的动向,所以不知。   其三,秦修弈并未有意瞒着,但也未主动告知,是自己不曾察觉。   只是,灵秋与秦修弈有何联系?   多年前,多年前……   这里有什么能让他在多年前……   忽然,霍少煊放空思虑的眼神骤然清明,眉头下意识皱起。   要说联系,恐怕只有那一个。   昭元皇后身边的侍女,春桃。   此地是她的故乡。   当初事发后,自己也跟着查了许多年,但都是一无所获,更何况他也不能动用更多的人脉,以免走漏风声,若稍有不慎,连带着霍家和秦修弈都难逃此劫,只能让自己的几个心腹去探。   只可惜冥冥中似乎有一双大手,将所有关于春桃的线索生生碾碎,他们查不到半点有用的东西......   “吱”的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   秦修弈阔步走进来,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显然是与那大黑相谈甚欢。   霍少煊盯着他,心里有股微妙的不爽。   当初秦修弈整日围着他转,自己倒是忘了,这厮可是连秦帝都舍不得罚的宝贝,一张花言巧语的嘴讨人欢喜也并不奇怪。   所以这么多年,没再粘着自己,身边也总归不缺纵容他的友人。   小二紧跟其后,将他们的菜上齐。   霍少煊生着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闷气,一言不发地坐着。   秦修弈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两眼,“阿兄?”   霍少煊闭了闭眼,心中默念三遍。   他是陛下,他是陛下,他是陛下。   旋即扬起一个笑容,“何事?”   秦修弈收回目光,“我瞧阿兄兴致不高,看来是我多虑了。”   霍少煊心里面无表情,面上却笑吟吟地夹了一筷子萝卜,送入口中后,他脸色一僵。   说是萝卜,但霍少煊第一口当真没尝出萝卜的味道,辛辣的滋味在口中百转千回,他缓慢咀嚼着咽了下去。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秦修弈也跟着夹了一筷子那萝卜。   霍少煊下意识想要提醒,当初这臭小子说什么都不吃带姜带蒜的菜肴,有时那汤药里放了姜,就算是霍小公子亲自喂都不愿意张嘴,非得挨顿打才肯抽抽噎噎地喝下去,哭得梨花带雨,一脸隐忍与倔强,喝完还闹脾气,背对着人发出一些可怜兮兮的呜咽。   霍少煊每回都心软,过去哄的时候,怀里就会多一个哭唧唧乱蹭的九皇子殿下。   但现在......   霍少煊心里冷笑,全当没看见,心里默数。   下一秒。   秦修弈失态地偏头呛咳,耳廓脖子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咳咳咳!咳......yue......咳咳咳!”   霍少煊这才像是吓了一跳,慌忙之下将酒杯递了过去,“陛......啸北!”   秦修弈单手捂住嘴,被呛出了眼泪,想也不想就接过了霍少煊递过来的东西,一口闷了下去,喉间顿时更加辛辣,秦修弈差点吐出来,瞬间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回头,“咳咳咳......你……咳咳咳!”   他看上去极为狼狈,被呛得长睫挂上泪珠,眼尾红得滴血,蒙上一层泪光的眼睛格外润,这样又惊又怒地看过来,没有半点气势不说,还显得楚楚可怜。   与平日里冷淡威严的兆安帝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此刻的秦修弈令霍少煊有片刻的恍惚,就好似那位率真单纯的九殿,只是藏进这副成熟的躯体里,待到某个合适的时机,他们就会再度相见。   霍少煊见他扭过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抿了抿唇,给他倒了杯温茶递过去。   “先漱口。”   秦修弈一言不发地接过,先是一口闷了,冷着脸缓了一会儿之后又理直气壮地将茶杯递给他,意思显而易见,还要。   霍少煊又给他倒了一杯,并在对方再次递过来时温声道,“还要吗?”   秦修弈脸色不太好,“不用。”   他方才看得真切,霍少煊分明吃了那该死的姜味萝卜。   如今最清楚他喜好的除了霍少煊便没了旁人,根本就是故意......   忽然,秦修弈一怔。   故意......什么呢?   或许压根没在意他吧,也可能早就将他的喜好忘了。   也是,如今的霍少煊再也不会宠着自己了。   他到底凭什么下意识觉得霍少煊非得提醒他呢?   光阴匆匆,以往轻易能抓在手中的东西都离他远去,就像一阵过而不留的风。   只记得那时自己成长得很快,快到有一天打闹时,忽然发现少煊已经背不动他了,自己的身量也高出对方一截,但还是忍不住像以前那样朝对方撒娇。   少煊背不动他,他可以背少煊,没办法再仰视对方,他可以蹲下或者低头,秦修弈仍保留着少年的习惯。   或许是听学时趴在案上,总是微微挑起眼去看对方,或许是那时自己稍矮些,总是扑进对方怀里后仰头笑笑,然后又埋进他的颈窝,悄悄嗅着雅竹淡香……   又或许那弥足珍贵的岁岁年年,霍少煊挺直的背脊和高大的身形早已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像是诅咒又像是恩赐,时而令他喘不过气,时而又让他得以慰藉。   但是霍少煊冷着脸让他滚的那天,他没办法像一条摇尾乞怜的丧家犬一般赖在门口不走,他身上还有需要自己挑起的重担。   “霍少煊”这三字,在他口中由温柔变得冰冷。   每每心中想起这人,随之而来沉甸甸的重量都告诉秦修弈。   他没放下,他放不下。   那夜对方哭着唤他“幺秦”时,突如其来的喜悦像是一把火,他一面憎恶自己,一面又享受贪恋着对方的在意。   这一切都像是荒诞可笑的独角戏,自始至终动心的人,只有他秦修弈而已。   霍少煊身上揣着的秘密,如今自己难以窥视,更何况朝堂之上各方明争暗斗,自己根基不稳,整体局势不容乐观,想要打破僵局,慢慢收拢自己手中的线,就得先除掉一些缠绕的水草,如今还缺一个能引着鱼群方向的“饵”,让那些嗅觉灵敏的家伙,自己浮出水面。   比方说,尚在牢狱之中的户部尚书,潘大人。   当初母后的死疑点重重,那绣着“渊”字的手帕给他敲了一记警钟,只渊帝一人,不会有如此手段。   能毁尸灭迹到这等地步。   他怀疑多年却又觉得荒谬的猜测,恐怕即将见分晓了。   如果霍少煊这次仍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那么收网之时,他也不会再讲究什么君子之道,豢养一个背叛自己的文臣,这点骂名,他倒是担得起……   突然,秦修弈垂眸望去,碗里多了一块清淡去刺的鱼片。   霍少煊见他面无表情地发呆半晌,难辨他心中所想,终究还是用干净的筷子给他挑了鱼刺放进碗里,嗓音淡淡的,“待会儿饭菜就凉了。”   秦修弈一口郁气不上不下,闷声用膳。   即便如此,他也顶多在豢养对方时换个风水较好的宫殿,仅此而已。   碗里又多了块红烧肉。   ......嗯,再离自己的寝宫近一些,不能再多了。 第40章 梅开二度   烟秋楼,大堂高台之上,一位说书先生正拍着折扇,讲着大家津津乐道的故事。   远离喧嚣的三楼雅间。   秦修弈和霍少煊早早便到了,静等着诸位“兄弟”到来。   老实说霍少煊也有些好奇,秦修弈会结交什么样的……   “覃兄!”突然,门一下被人拍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霍少煊见识过大黑,此刻目光还算平静,但很快,他就无法平静了。   此人左边腰间挂着两个小巧的秤砣,右边别着撑杆,眼角一道细长刀疤,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就是第一谋士的弟子,刘冶,江湖人称“刘不亏”。   他生性古怪,无论何事都要权衡,将心中所想比量成秤中之物,再做定夺。   只是此人隐世多年,为何会与秦修弈相识?   霍少煊勉强微笑。   “刘兄。”秦修弈立即起身,握住对方的手,眨眨眼,“几年不见,愈发俊了。”   “嗐,可别折煞在下了,覃兄这容貌才是一绝。”刘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花有湘不如你。”   “哟,我说这烟秋楼何时沾了臭味,原来是刘哥哥在~”阴柔娇气的嗓音响起,阴阳怪气得紧,“您这声呀可真是太小了,姑娘我老远就听见了呢,大男人家家背后说人闲话,小心烂舌头呀!”   来人身材纤细,一身艳丽的花色衣袍,折扇半遮面,笑吟吟的模样。   这不会是。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幻阵教主,花有湘吧。   霍少煊神情复杂。   “覃哥哥,许久不见,可想死姑娘了呢~”他说着就要吵秦修弈而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霍少煊受霍家保守规矩的影响,抿唇盯着明显男人模样却一口一个“姑娘”的人,目光凝滞。   秦修弈娴熟地抓着刘冶挡在胸前,见对方停下刚松了口气,就见他猛地朝霍少煊扑去,“这位好哥哥是……?”   花有湘方才兴冲冲地往人家腿上一坐,凑近想要瞧瞧,霍少煊只觉得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往后仰想要避开,下一秒身上的人就被拎起来甩了出去。   秦修弈拦在霍少煊身前,磨了磨牙,似笑非笑道,“我阿兄生性腼腆,你收敛着些。”   “呀,原来是覃大哥。”   花有湘揉了揉被甩痛的胳膊,先是朝霍少煊娇笑两声,而后瞪了一眼毫不留情的秦修弈,“瞧瞧你那小气的模样。”   他步伐不稳,刚往后踉跄了一步,就撞上一具温热的躯体。   一位白衣女子静静立着,眉目间端着沉稳清冷,腰间别着一支白玉箫,尾端刻着一个“莫”字,她抬手扶住身形不稳的花有湘,挑眉,“怎么,腿脚不便?”   花有湘愣了一瞬,旋即捂住心脏,缓缓靠进对方怀中,撅起嘴,“莫姐姐,你就是我的良药。”   霍少煊的视线缓缓移到这位莫姐姐脸上。   白衣,箫,姓莫,身在灵秋。   ——神医莫婳。   白衣姑娘很显然注意到他,一把推开矫揉做作的花有湘,简单一行礼,“在下莫婳,不知公子......”   “是我阿兄。”秦修弈揽住霍少煊的肩膀,轻笑一声,“待会儿人齐了再说。”   “这就来了!”大黑的声音响起,手上拽着一位满脸阴郁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盯得人心中发凉。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串铜钱,不情不愿地跟着进来,看见秦修弈时才缓和了神情,定睛看了一会儿,皱眉道,“红鸾星动。”   传闻中一字千金的玄机卦者,柳轻空。   众人早已习惯少年古怪的模样,但目光还是下意识落在秦修弈身上。   秦修弈心中一跳,并未接茬,旋即起身请诸位入座,自罚三杯,一饮而尽,“多年不见,是覃某考虑不周,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自然不计较这些,他们本就是江湖之人,四处漂泊是常事,如今也只不过是凑巧,毕竟他们的根在灵秋,所以总会回来修养几月。   霍少煊坐如毛毡,背脊僵硬。   先不提四周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偏生他身侧就坐了位奇人。   花有湘笑吟吟地托腮,盯着霍少煊看了许久,而后悄悄摸摸地伸手。   “花有湘。”秦修弈头也不抬地为众人添酒,淡淡道,“你这见色眼开的毛病得改改,否则若是哪天遇上硬茬,莫婳也救不回你。”   花有湘撇撇嘴,悻悻地收回手,唉声叹气,“姑娘我呀,遇见过最硬的茬,也就是你咯。”   刘冶笑眯眯地:“可不是嘛,初见那日你上去就要摸啸北的脸,被一脚踹飞的模样当真是绝美,犹如一只乱飞的山鸡。”   花有湘笑中带刀,“刘哥哥的嘴好生伶俐,恐怕就是因此树敌无数,前些日子方才被人下毒陷害,如今一瞧看来并无大碍?”   两人你来我往,不见消停。   最后还是大黑“哐当”一拍桌子,差点将木头拍得四分五裂,“好了,啸北的兄长还在,莫要失礼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顿时看了过来。   霍少煊起身,淡笑着道,“在下覃少煊,是啸北的兄长,啸北承蒙诸位照顾,在下感激不尽,奈何不胜酒力,唯恐失了仪态,故以茶代酒,还望诸位海涵。”   大黑:“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莫婳:“覃公子言重了。”   花有湘:“姑娘我……”   刘冶:“姑娘您歇会儿吧……来来来,覃大哥,咱俩先走一个!”   柳轻空阴郁的目光掠过众人,慢吞吞喝了口酒,缓缓点头,“正果。”   众人纷纷举杯,有说有笑的用膳。   他们并不讲究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霍少煊见秦修弈自然的与之打成一片,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听着。   虽说霍家规矩重,但霍少煊并不反感江湖风气,反而觉得着实有趣,分明是各不相同的人,却又能如此和谐的把酒言欢。   他们互相诉说着这些年的事迹,忽然一把火就烧到了悠哉喝酒的秦修弈身上。   刘冶眉头一拧,放下酒杯。   “啸北,不知你那性烈如火的夫人,与你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不负责任的小剧场:   许多年过去,霍少煊知晓那性烈如火的夫人是何许人也后,一言不发地背上包袱离家出走。   小九洒泪当场,拽着少煊的裤腿不撒手,两条宽泪差点将家宅淹了,“呜呜呜相公听我解释啊相公!”   霍相公腿上挂着个秤砣似的小九,裤腿潮湿,一步一个泪印,面无表情,一瘸一拐地挪出家门,冷冷道,“我不听。”   狗崽子果然不能惯着! 第41章 卦象   霍少煊不经为之侧目,心中不解。   这性烈如火的夫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似乎人尽皆知,更何况……苛待?   秦修弈呛咳一声,避开霍少煊询问的目光,微微摇头,一副愁苦落寞的模样,“性子倒是收敛了些,只是......”   秦修弈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不提也罢。”   花有湘离得最近,见霍少煊眉头微蹙,立即开口,“莫非覃大哥不知此事?”   霍少煊的确不知,这段“往事”秦修弈并未提前告知他,他不动神色地拧眉看向秦修弈,用眼神隐晦的询问,如何是好?   秦修弈顿了顿,回了一个难以启齿的表情,而后微微侧头,默不作声的喝酒。   霍少煊心中了然,缓缓开口,透露着一股长子的威严,“此等大事,为何不告知我?”   秦修弈垂着头不开口,但架不住诸位兄弟义气,三两句便说清了来龙去脉。   刘冶掏出自己的秤,一边往里头添银两,一边轻声叹息:“覃大哥有所不知,啸北的这位夫人呐,当真是过分,两人起初情投意合,那位夫人待他极好,几乎有求必应,直教人生死相许。”   花有湘愤愤接茬:“结果不曾想如此绝情,转头就与一位年老色衰的权贵老爷好上了,还给了覃哥哥一封休书,让他滚出家门,真是岂有此理啊!”   莫婳也皱了皱眉:“啸北不甘心,不舍放她走,两人因爱生恨,那位夫人许是埋怨,不愿见他......不知这些年,可有好些。”   花有湘满脸怒容,“姑娘我真是不懂,覃哥哥这相貌,这身段,这一瞧就威猛的......”   “咳咳咳......慎言。”   刘冶猛地咳嗽,手上一抖,称掉了下去,只好狼狈地去捡。   花有湘瞧了一眼拧眉不语的霍少煊,收敛了一些,凑近道,“覃大哥,你评评理,我们啸北如何看都是绝色美男,那姑娘究竟有何不满?”   有两位不曾开口,一位是神机妙算的少年大师,一位是深知内情的心腹。   柳轻空面无表情地喝酒,眼里藏着隐晦的嫌弃,大黑手遮住脸,似乎心疼兄弟这些年的境遇,只是轻轻摇头,实际上嘴都快笑裂了,对秦修弈充斥着冷意的眼睛视而不见。   “若所遇非良人,仅凭着满腔欢喜,也终将遗憾结尾。”   霍少煊喝了口茶缓和心情,张口就来,“......啸北,当初你说要娶她,兄长并未插手,这些年来,我问你如何,你皆答好,今日我倒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修弈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睛,有片刻语塞,而后又转开脸,轻声道,“还能怎么回事,无非就是放不下呗。”   这话说得有几分怄气和恼怒,神态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霍少煊心中赞许地点点头,似笑非笑。   这些年秦修弈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   不过这话说多错多,还是快些略过为妙。   霍少煊摇摇头轻叹,“我已差不多知晓来龙去脉,为兄不逼你,只是待到归家那日,你得给我个准信。”   霍相辅在官场上叱咤风云多年,未曾想有朝一日竟还得应付这种场面。   秦修弈长睫微敛,见他当真如此认真的帮自己圆话,原本复杂的心情淡去,忽然有些心软,倒头就靠上了他的肩膀,嘟囔道,“还是阿兄疼我。”   霍少煊笑容僵硬:“……”   “哎呀。”花有湘遮住眼睛,手指露出一个大缝,“覃哥哥羞死了!”   众人见状也不多说,乐了乐后顺势就揭过这个话题。   莫婳从怀里取出自己新制的药,分给众人以备不时之需,顺道说着自己的事迹,说着说着,就说起了一桩趣事,“......寻我的人太多,简直烦不胜烦,过个几日便换一处落脚的地儿,结果那日京中来人,也不知为何知晓了我的行踪,我只得开门迎客。”   “瞧那装束像是权贵,简直无礼至极,既不求医也不问药,张口就重金云云,一瞧便知是来买个名头的。”莫婳冷笑一声,“我瞧他们财大气粗,干脆扔了瓶金疮药过去,不过是比寻常的金疮药好些,将那领头的乐得见牙不见眼,当即扔了一袋子金子给我。”   “弄得我心里不舒坦了好几日,这京中之人,莫非都如此愚蠢?”   霍少煊:“......”   这愚蠢的京中之人怎么听都像是贤亲王自作聪明的手下。   “若下次再来寻你,干脆多卖一些。”秦修弈笑吟吟的,没了煞气的掩盖愈发惊艳,此刻把玩着酒盏,漫不经心道,“反正瞧他的模样并不缺这些身外之物,不必愧疚。”   “这钱财在你手中能救千万人,在他们手中,只是个没所谓的死物,送到你跟前,没有不收的道理。”   霍少煊脑中浮现出他亲昵唤贤亲王皇叔的模样,心中一寒。   莫婳思忖片刻,点点头:“也是。”   花有湘笑吟吟道,“覃哥哥,你上回送我的秘籍当真帮了大忙,十岚与我对阵惨败,乐死姑娘我了!”   刘冶忍不住揭短,“得了吧,是你险胜,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修习阵术的家族极多,其中两家独大。   一个是花家,幻阵。   另一个则是十家 ,诡阵。   十岚是诡阵教主,与花有湘年少便是出了名的死对头。   霍少煊眸光闪了闪。   十家,是江王妃家的表亲,得江王、宣王的庇护。   不知是巧合,还是这看似无意之下,掺杂着秦修弈布下的一缕细线。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时而附和两声。   待到酒过三巡,众人闹哄哄的,嘈杂一片,霍少煊识趣地起身,将秦修弈身边的位置腾出来,谢绝了他们的邀请,随口说了个由头,便缓步走到酒楼的后院吹风。   烟秋楼的后院有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沧月湖,湖泊之上有一处凉亭,此前受颇多文人喜爱,但自从前些年淹死了几位酒鬼后,便闹出些荒唐的传闻,久而久之就变得人迹罕至起来,这还是酒楼的掌柜与他们闲聊时随口一提才得知的。   霍少煊一向不关心这些鬼神之说,倒不是说全然不信,只是不会多么在意,毕竟日新月异,朝代轮换,他们脚下的土地,或许百年前就是一具枯骨,若总是想着这些,恐怕每走一步就要战战兢兢。   亭子上挂着一盏勉强能照明的灯笼,显得本就黑沉的湖面更加阴森。   霍少煊负手而立,静静盯着波光粼粼的水纹,眼中一片清明。   微服私访的确只是个幌子,但显然秦修弈并不打算瞒着他。   原因他尚且不明,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出于信任,要么是试探他,要么是利用他。   带上自己或许是出于各方面考虑,比方说京中有什么不便让他知晓的猫腻,又比方说他如今需要自己这枚棋子去牵制些什么。   不幸中的万幸是,秦修弈谁也不信。   那么自己只需维持现状,并且关键时刻在暗地里帮上一把,等到秦修弈坐稳了皇位,一切都水到渠成。   霍少煊如今不敢激进,秦修弈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敏锐,若让他知晓了当年的事......霍少煊眼中闪过复杂。   他也摸不准秦修弈会如何,虽然早就知晓如今的兆安帝,不再是会躲在他人身后哭泣的九殿下,但霍少煊仍下意识想护着。   能护一时,是一时。   估摸着时辰,霍少煊转身准备回去,忽然余光瞥见身后有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   他心中微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玄机卦者。   柳轻空阴沉着脸,诡异地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兴味,缓慢地吐出几个字。   “大吉,三回九转,劫化事成。”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无责任小剧场:   少煊醒来,满脸阴沉地盯着缠在他身上的小九,提溜起来扔在地上。   小九迷惑的睁开眼,看见了少煊似笑非笑的面容,一哆嗦。   少煊语气深沉,“来任务了。”   小九磕磕巴巴道,“什,什么?”   少煊抬手一指前方黑黢黢的小方块(相机):“来,跟我念……情人节快乐~”   小九下意识道:“情人节是什么……唔!”   少煊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念。”   小九捂着脑袋上的大包,眼泪汪汪:“呜呜呜……情人节快乐~” 第42章 伪装   夜幕之下,朦胧不清。   霍少煊的心重重一跳,柳轻空稚嫩的面容与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并不相符,就这般直勾勾地看过来,在夜幕下甚至显出几分怪异。   霍少煊薄唇微抿,这位少年卦者的眼神似乎可以洞悉一切。   柳轻空见他褪去了谦逊有礼的表象,眼神也变得冷厉警惕,意味不明地勾唇,并未多言,而是转身离去。   只是刚抬步,身后就传来霍少煊的嗓音,显得有些深沉。   “柳卦师,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柳轻空摩挲着手中的铜钱,没有立即回答,思忖一会儿后淡淡道,“遵从本心。”   霍少煊一愣。   趁着这个间隙,柳轻空已然走远。   徒留浑身紧绷的霍少煊在晚风中拧眉沉思。   “遵从本心。”   这四字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令人呼吸一窒。   可在朝堂尔虞我诈的岁月里,他的本心也随着记忆中的小九一并淡去。   如今所求本心,却再难寻本心。   霍少煊思虑良久,方才抬步。   心中揣着事,回去时就如同醉酒一般浑浑噩噩。   迎头撞上一具温热的躯体,霍少煊清醒了不少,连忙道,“失礼了,在下......”   肩上陡然一重,对方揽着他就往前走,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许是微醺的缘故,很是慵懒,“阿兄,失什么礼啊,你若是想非礼,我倒能勉强满足......呃!”   在那双手暧昧地下滑至腰间时,霍少煊本就不美妙的心情顿时更加微妙,随之而来的就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怒火,他顾不上礼仪,立即用手肘撞了一下对方胸口,借着搀扶的动作靠近了些,咬牙低声道,“陛下,看清楚臣是谁!”   秦修弈淡淡垂眼,看着毫不知情,将脸送到自己跟前来的人,顿了顿后扶着额头,顺势靠在对方身上,学着他的模样凑近,语气乏力道,“啊......失礼了,酒后失言,还请爱卿见谅。”   霍少煊心中本就一团乱麻,并未细想,头也不抬地扶着他上楼。   秦修弈得以正大光明地用目光描摹对方的后颈,眼神很暗,犹如一只猎食的野狼。   等到时机成熟,他很乐意让霍少煊知道。   自己究竟有多清楚他是谁。   如今夜色已深,诸位侠士也准备打道回府。   秦修弈扶着霍少煊上了马车,回头朝众人挥挥手,灯火朦胧,他不着痕迹地看向大黑身边的少年。   柳轻空仍然是一副阴沉的模样,随意抛了抛手中的铜钱,微不可查地朝他点点头。   秦修弈勾唇,眨了眨眼表示感谢,旋即转身上了马车,众人也都各自归家,只有大黑和少年未动。   良久,大黑才悄声问,“柳兄,方才啸北与你……”   柳轻空闻言转身就走,显然不打算回答,任凭对方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眼中闪过一丝沉思。   方才那卦象,并非大吉,而是大凶。   秦修弈听后并无太大反应,只是抿了抿唇,请他顺势点一点霍少煊。   柳轻越知道,他并非信命之人。   在看见湖边的霍少煊后,他偶然发现对方身边的气运在某一瞬竟与秦修弈重合,柳轻空当即又卜了一卦,这次他瞧见了一缕生机。   这二人的命纠缠不清,一方陨落,另一方也会逐渐衰落,反之亦然。   简单来说,彼此皆为贵人,恰好逢凶化吉,这一卦分明偏凶,却又有柳暗花明之意,事在人为罢了。   柳轻空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大黑更慌了。   “柳大师,您倒是给个准信!”   “……吵死了。”   ——   万籁俱寂,外头亮着的灯笼也暗了下去。   一道黑影小心地推开屋门。   屋内并未点灯,却有一人抱胸静静坐着,整个人隐匿于暗处。   羌明赋走近,将声音压到最低,“陛下,京中来信。”   秦修弈抬手接过,从怀里取出一只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气,下一刻,微暗的火光照亮了他晦涩的面容。   秦修弈狭长的眼眸微垂,一目十行看完信件后,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他漫不经心地点燃信纸,手指捏住那逐渐被火蛇吞噬的纸张,直到火即将碰上皮肉的最后一刻,他才松手。   信纸在空中飘扬,火星也随之落下,犹如一只扑火焚身的飞蛾,而后秦修弈抬起脚,恶劣地碾碎了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   方才那信纸上写着。   一切日常,只有江王那边有点异动,想将手伸进宫内,意图接近小恪,以及贤亲王有操办寿宴的意思。   江王那边他并不意外,只是……该有动作的人没有一丝动作,看来是有所察觉,暂时打算按兵不动了。   不过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秦修弈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江王那边不必理会,你挑两名机灵的亲卫跟着小恪……”   “另外,皇叔寿辰将至,去让魏庭轩备些好礼。”   这些年贤亲王吃斋念佛,一切从简,他年少是庇护一方的大将,隐退后也常常接济难民,为国忧心,在民间、官场上的声望极高。   像这种大办寿宴,当真是头一遭。   秦修弈笑吟吟的,令人瞧不出喜怒。   “是。”羌明赋迟疑道,“霍相辅那边……”   秦修弈淡淡道:“朕亲自盯着,不必再派人,以免打草惊蛇。”   羌明赋了然,行礼告退:“是。”   “慢着。”秦修弈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玉佩,低声道,“告诉大黑,春桃的事不必查了,将分散的势力撤回,让他盯着十家,以及江湖上得京中庇护的家族,若有异动,立即禀告。”   羌明赋:“遵命。”   ——   翌日,秦修弈与霍少煊并未立即离开,因为恰好赶上剑门一年一度的比武,便打算赏完再走。   莫婳打算去明盛游历一番,大黑当即表示对此国“颇有好感”,若是有什么“趣事”一定要寄信回来,好让他乐上一乐,秦修弈闻言趁霍少煊不注意,悄悄又塞给他一个钱袋子。   羌明赋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袋被陛下抢去送给他人。   几人相约着一同前往剑门,由于有城主和剑宗掌门坐镇,以防露馅,秦修弈便拉着霍少煊乔装了一番,他换了一身蒙面刺客的打扮,头发束成了马尾,只露出半截英挺的鼻梁和一双敛尽芳华的眼眸,贴身的劲装将他恰到好处的身形完美的显露出来,往窗边一靠,光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就令人挪不开眼。   霍少煊冷着脸从屏风后出来,他身着飘逸的纱质长袍,一截细窄的腰若隐若现,肩背笔挺,只是静立着就仿佛一颗劲松。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白色的面纱,隐约能从褶皱中瞧出绣着一朵淡金色的牡丹花。   霍少煊压着火,尽量维持着虚伪的笑容,“这面纱薄如蝉翼,蒙面岂不是更加稳妥些。”   靠在窗边的人目光温和地看过来,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人,秦修弈缓声道,“你我二人若都是刺客打扮,站在一起自然令人心生忌惮,引人注目。”   “但若你带着面纱,便多了几分神秘的美感,我二人站在一起,在他人看来定无比登对......”   霍少煊看着显然在搪塞他的人,已经懒得去探究他话里的不着调,轻笑一声,反唇相讥,“那这面纱,你为何不戴?”   秦修弈放下交叠的长腿,朝霍少煊走过来,他顺势摘下面罩,精致的五官完全暴露出来,旋即从对方手中拿过面纱。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霍少煊被烫到般蜷了蜷手指,正欲开口就瞧见秦修弈毫无顾忌地戴上面纱,弯腰对着铜镜自赏。   秦修弈轻叹一声,“我这双美目并不内敛,张扬灵动,配上这洁白柔纱,简直是犹抱琵笆半遮面……”   霍少煊从他脸上一把夺回面纱戴上。 第43章 暗中心绪   受不了对方这幅造作模样。   霍少煊只觉得血冲脑门,想也不想就抢回了面纱,心中冷笑。   堂堂陛下,兆安将军都能戴得,他为何戴不得。   霍少煊这般想着,下一秒面纱就被人摘了去,秦修弈笑容微敛,淡淡道,“……这面纱薄如蝉翼,的确不好。”   霍少煊容貌俊朗,身上总萦绕着一股养尊处优的矜贵,这面纱柔和,淡去了不少疏离感,露出的眼眸清亮沉静,长纱随风涌动,仿佛月下立于湖面俯视苍生的仙人。   只一眼,就令秦修弈心中的破坏欲肆虐,他立即抬手揭下对方脸上的面纱,命羌明赋送了帷帽过来。   霍少煊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并不言语。   奇怪的是秦修弈也没有再开口,兀自走到窗边靠着,闭目养神。   原本霍少煊还忧心他们皆是蒙面打扮,是否会显得刻意,直到与诸位侠士碰面,这才发觉担忧多余。   花有湘装腔作势戴着个花里胡哨的半截面具,刘冶将自己宝贝的称取了下来,懒得乔装,便抢来了花有湘的折扇挡脸,躲在大黑身边。   莫婳依旧清爽干净,带着面纱,柳轻空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袍,只能瞧出个人形。   这么一瞧,倒真没什么可奇怪的。   一行人碰头后也不遮掩行踪,浩浩荡荡地就朝剑门去了。   霍少煊看着明显是花有湘的花有湘,欲言又止。   “花有湘只是对亲近之人好说话些,嗯......还有容貌上佳的。”秦修弈忽然侧头,压低声音道,“有他在,即便旁人知晓他身边是何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霍少煊了然,忽而身边掠过一阵微风,他下意识看过去,却发现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去了别处,秦修弈勾着刘冶的肩膀,即便蒙着面也能瞧见眼中真切的笑意。   那一刹那,霍少煊忽然有些恍惚,秦修弈的身形在他眼中逐渐变得单薄,而刘冶的脸也变成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四周蒙上了一层旧光,氤氲着暖意,令他下意识往那边走了两步。   下一刻,秦修弈朝他看过来。   霍少煊陡然惊醒,狼狈地停下脚步,还好有帷帽遮挡,并不太明显。   这可让恰好瞥来一眼的花有湘逮到了机会,当即眼前一亮,瞬间从莫婳身边窜了过来,亲热地抱住霍少煊的手臂,脑袋靠了上去,柔柔道,“覃大哥想必难得出来游历一番,定是有许多不习惯,覃哥哥还这般将你丢下,若是我呀......哎!”   话尚未说完,就被人拎着后脖子扔给了刘冶,秦修弈抢回霍少煊,笑眯眯地俯视花有湘,磨牙道,“我兄长已成家,家中有位长子,乖巧懂事,你还是自重为好。”   “如今相貌出众的为何都早早成家了?”花有湘心中可惜,失落地理了理衣襟,不满地小声嘟囔,“真小气,这护短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相公呢......”   秦修弈二话不说往那走了一步,霍少煊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拽住对方的衣袖,就这么轻飘飘一下,当真让秦修弈顿住了脚步,大黑趁此机会,连忙一手拽着被宽大衣袍包裹的柳轻空,一手拖着碎碎念的花有湘,快步朝前走,生怕在前往剑宗的路上惹出什么祸端。   花有湘手上又挂着一个刘冶,远远望去大黑像是个行走的糖葫芦串。   后面陡然冷清下来,霍少煊松开秦修弈,一言不发的朝前走,一只手忽然搭上他的肩膀,将他压了一个趔趄,霍少煊皱眉正要开口,对方却先发制人。   “还没瞧过比武擂台吧,今日带你开开眼。”秦修弈没有半点不自在,仿佛他们并非互相猜忌的对手,而是把酒言欢的挚友,嗓音含笑,“待会儿人多,若有不适就告诉我,我们提前溜。”   霍少煊知道自己理应推开对方,而后虚伪客套地说两句官腔,但不知为何,手臂像是有千斤之重。   他想起今日便要启程回京,回京后......秦修弈不会再唤他阿兄,他们之间也不会有这样的亲昵。   君臣之间即便再亲近,也终究隔着一道偌大的鸿沟,那中间流淌着浓墨重彩的过去,他们也只能端坐两端,一口一个“陛下”、“爱卿”。   “不会,尽兴就好。”霍少煊低声道。   秦修弈朝他眨眨眼,轻轻勾唇,凑近他耳边:“乖。”   霍少煊不自在地侧头,温热气息拂过的皮肤酥麻,他并不想理会对方轻佻的模样。   即便是霍少煊也想不明白,当初动不动就脸红的九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长成了如今浪荡又危险的模样。   —   剑宗不愧是立于江湖尖端的门派,他们到时,擂台周围都已围满了看客。   花有湘眼疾手快,寻了处位置较好的屋顶,先一步将刘冶甩了上去,自己紧跟其后。   几人在屋顶上排排坐好,都是懒散的模样,只有一个霍少煊无比突兀,秦修弈动作一顿,抬手扯住对方盘坐的腿,硬生生摆成侧坐的模样。   霍少煊:“......有何讲究?”   秦修弈递给他一个眼神,霍少煊侧目望去,一眼就瞧见身侧东倒西歪的人,挑了挑眉,默默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霍少煊冷冷扫他一眼。   最后一日能如此放肆,霍小公子决定纵容一下自己。   秦修弈眉目含笑,看上去的确非常招人,他低声道,“没想到......阿兄也有这样的一面。”   霍少煊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   这小子瞒着的事,恐怕比沧月湖中的水还多。   擂台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有城主和掌门坐镇,又来了这么多看客,剑宗的弟子都格外卖力,赢得众人喝彩叫好。   秦修弈不像在京中那般令人捉摸不透,毫无架子地跟着众人一起叫好,目光紧紧盯着台上的人,笑容肆意畅快。   不知何时,霍少煊忘了去看擂台,目光已落在对方身上许久。   一直到此刻,他才有了一种无比清晰的感觉。   那偌大的京城,万人哄抢的皇权,先辈留下的重担,当真是将他困住了。   他原本至少还有相依为命的风狼营,在京城孤苦无依四处算计时,是否也会偶尔觉得无力?   再快些吧,再快些......   霍少煊收回视线,目光悠远地看向玄京的方向,他自幼修身养性,本最有耐心,如今却莫名急躁,偶尔夜深人静,他也会有些偏执的想法。   比如一把火焚尽玄京至恶处,比如将那些佞臣的头颅砍下,再狠狠用脚尖碾碎他们猝着贪婪恶意的眼珠,干脆用血海淹了这权势所过之处,虔诚祈愿一场倾盆大雨过后,京城又干净如初......   许是思念与情愫在日日夜夜里逐渐复苏。   霍少煊闭了闭眼,抬手遮住杀机毕露的眼眸。   多年前昭元皇后身死,他紧紧抱住秦修弈的那一刻心里就清楚,他们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之中,便做不到置身渡外。   从那时起,他怀中抱着的便不仅仅是秦修弈,而是他得以所向披靡的夙愿。   “往后朝堂之上,我护着你。”   一句年少戏言,胜过万千誓约。   秦帝曾开玩笑与祖君说,这世间若有什么能留住小九,那一定是霍小公子。   如今霍少煊轻轻摇头。   若这世上有什么能令他霍少煊放不下,那一定是变得孤寂凶狠的小九。   忽然,一双手捏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脑袋转了过来,秦修弈挑眉,“怎么,方才不是还瞧得津津有味,若是乏了,我们……”   “不必。”霍少煊轻轻推开他的手,“只是想到些事。”   秦修弈并未多问,放松身体后仰,用手撑着砖瓦,垂眼望着擂台,风丝丝缕缕地过,带起他发丝微扬。   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蒙面刺客打扮,也藏不住那股锋芒毕露,惹人频频侧目。   不知为何,霍少煊忽然想起了陈大人家的千金,他与那位小姐有过几面之缘,与其父的虚荣伪善不同,是位亭亭玉立,温婉大方的女子,她虽是闺阁中的姑娘,度量与见解却不输于某些文官,的确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若是站在秦修弈身侧……   霍少煊脑中浮现出秦修弈温柔地为陈家千金披上狐裘的模样,喉间微哽。   他拧眉沉思,原本以为只有父亲送女儿出嫁时会心中不安,未曾想男子也是如此,他也算瞧着小九长大,小九也曾说他们亲如手足,俗话说长兄如父……若是霍家小妹出嫁,霍少煊试想了一下,果不其然,心中隐隐酸涩。   不过霍家的一场大火后,他便与爹娘小妹分离,恐怕是没了机会。   霍少煊垂眼遮住复杂的情绪。   所以……也有可能小九年少时,与寻常儿郎的性子并不相像,这才令他……心中有了一种要嫁小妹的感觉?   霍少煊胡思乱想,盯着擂台发愣。   他也就没看见,身侧的秦修弈不知何时已经冷下眉眼,狭长的眼睛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将偷偷瞧那白衣公子的人统统吓了回去,不敢再多看。   作者有话说:   最近好凉www,努力等到有更多宝贝喜欢的那一天!   会越来越好的,现在确实还有很多不足www……努力努力,改文改文,码字码字(敲木鱼碎碎念) 第44章 贤亲王寿辰   从灵秋到玄京的路途并不遥远,他们告别了几位侠客,便启程离开。   花有湘格外不舍,唉声叹气,抓着霍少煊的手摸个不停。   遂,被秦修弈面无表情地一脚踹飞。   莫婳打算独自前往明盛游历,虽说她走南闯北惯了,但那毕竟是异国,众人难免担忧。   秦修弈赠予她一枚令牌,并告知她若遇上了麻烦,便前往悬日桥前的月隐寺,找一位“万昭”大师。   几人皆有些讶异,互相望了望后,默契的未曾发问,像是早已习惯秦修弈的神秘之处。   都是亲近之人,他们若有所隐瞒,定当是“不能说”而非“不愿说”。   更何况每每秦修弈表露他不寻常的一面,皆是在为他们出谋划策之时。   -   车轱辘碾过碎石泥土,山林间马车摇晃,令人昏昏欲睡。   许是归京的缘故,霍少煊兴致不高,不过才跟秦修弈待了几日,便学会了对方故弄玄虚的模样,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双方沉寂了许久,秦修弈才缓缓开口。   “皇叔寿宴在即,爱卿受朕拖累,恐怕有些仓促,不知可准备妥当?”   秦修弈的嗓音低沉,似乎那几日亲热的模样皆是他梦中的荒唐,摸不到一丝实质。   这滴水不漏的模样真是叫人钦佩。   霍少煊心中哂笑,“贺礼已让府中下人备好,陛下费心了。”   秦修弈手指放在大腿上轻轻叩击,漫不经心道,“那便好......爱卿如今有了玄殊令,出入皇宫便不必禀报,此前为堵住诸位大臣聒噪的嘴,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   此前霍少煊在官场上堪称诡计多端,没少被人背地里骂“老狐狸”、“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此刻,他忽然理解那帮大臣为何如此痛恶自己。   原来摸不透对方心中所想,是这般令人觉得抓心挠肺。   也难怪朝中几位都不知觉中被秦修弈牵着鼻子走,这种不按常理的路数,的确叫人无从下手。   但霍少煊是这世上罕见了解他的人。   秦修弈再如何难缠,走的每一步棋,都有他的考量和目的,那么对方心中所想倒也并不那么重要了,自己只需要知晓,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而那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收拢皇权,不在受制于人罢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站在同一立场。   思及此,霍少煊缓缓道,“能伴陛下左右,乃臣之幸事。”   秦修弈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如此甚好。”   他心中一片恶意,打算以后豢养霍少煊时,让他日日穿着官服。   那副锋芒毕露,危险得似乎要露出尖利的獠牙,将人狠狠撕碎的模样,光是想一想,就令人血脉喷张。   他一定会奋力挣扎,试图反击,紧接着就会发现自己无法逃脱,只能闭眼默默咬牙忍受......   秦修弈嘴角噙着恶劣的笑容,自然地翘起腿,轻叹一声。   霍少煊不知他所想,目光淡淡地扫过来,“陛下?”   清冷沉稳,公子世无双。   若非遇上他,日后定是位好夫婿。   “无碍。”   秦修弈收回视线,心中温声安抚自己的“秦二弟”。   再忍忍,日后定让你顿顿饱。   -   皇宫,一阵繁琐的礼节过后。   秦修弈步入寝宫,颇有父亲的威严,沉声道,“我不在这几日,小恪可安好?”   “殿下乖巧聪慧,并不令人费心。”魏庭轩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旋即走近了些,嘴皮子微动,“陛下,这几日过得是否舒心,佳人作陪的滋味如何?”   “砰——咳咳咳!”   魏庭轩捂着肚子,一下撞上了柱子,咬牙道,“陛下,臣不似任东元那般皮糙肉厚,若当真一脚踹死了,可没人如此贴心了!”   秦修弈冷嗤一声,语气嘲讽,“那魏都统不妨猜猜,为何朕只带着羌明赋,唯独留下了你?”   魏庭轩思忖片刻:“许是因为臣能力过人,得留在京中坐镇?”   “因为你最聒噪......行了。”秦修弈不耐地挥手,“让人准备热水,朕要沐浴更衣。”   “是。”多日不见陛下,甚是想念的魏庭轩殷切道,“可要臣命人挑些容貌出挑的宫女太监伺候......”   魏庭轩脸上多了个枕头,不愧是陛下,即便是软绵绵的枕头都能有如此准头。   他笑容满面地拿下枕头,“那臣先告退。”   “砰”的一声轻响,他脸上又多了个枕头。   陛下冷漠无情的嗓音自屏风后响起,“赶紧滚。”   魏庭轩:“......”   霍小公子的福气,到底是他们羡慕不来的。   -   贤亲王德高望重,先有护国之功,后有慷慨解囊接济万民,放眼望去满身功勋。   起初贤亲王手握大半兵权,几乎是半壁江山,屡次遭到朝臣弹劾,深陷朝廷纷争之中,那时大战在即,秦帝独自顶着压力,力排众议,命贤亲王领兵出征。   而后贤亲王势如破竹,领兵一直将敌军逼退至五溪义冥,战胜归来之际,秦帝率众臣百姓大开城门相迎,贤亲王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下马行叩首礼,并自降身份,唤秦帝为“皇兄”,堵住了朝中的悠悠之口。   此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身在皇家能有此情,当真是举世无双。   不过后来天妒英才,烽火崖一战中,朝中重臣通敌卖国,贤亲王身陷囹圄,他所率领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是他的副将拼上性命,与几个心腹在血海中含泪将他护送回玄京。   去时八千铁骑,归来只余下一千余人。   护送贤亲王的心腹在途中死死伤伤,最后一位倒在了玄京城外,离城门不过几步之遥。   贤亲王伤及心脉,再无领兵打仗的机会,他抱着自己心腹遗留的甲胄,跪在漫天大雪里哭嚎的模样,一直深深刻在秦修弈心中。   如今世人皆知贤亲王,却再无人唤他一句。   ——百骁大将军。   “陛下,贤亲王从未办过寿辰。”从宫中前往贤亲王府的轿子里,魏庭轩低声道,“此次恐怕并不简单,只是臣并未听闻什么风声。”   “事出必有因,去了便知。”秦修弈目光沉沉,喃喃道,“皇叔......”   “庭轩,百骁大将军的名号,你可还记得?”   魏庭轩:“不敢忘却。”   秦修弈垂眼:“虽说你我皆不曾忘却,可总有人会忘却。”   魏庭轩未接茬,有些话,点到即止。   -   贤亲王府,秦修弈缓步而来。   “恭迎陛下——”众臣俯首。   前方贤亲王站在中间,两侧分别是诸位王爷、郡主世子以及......霍少煊。   秦修弈的目光只停留一瞬,而后展颜一笑,扶起弯腰行礼的贤亲王,“皇叔不必多礼......朕心中一直惦念着皇叔,不知何礼才能与之相配,便看着准备了些,若不合皇叔心意,还望见谅。”   汪公公抱着拂尘轻轻一挥,后头的亲卫捧着贺礼入内。   “陛下赏赐,九州青瓷壶、玉悬盏一对,邺王太极剑......”   从第一个赏赐起,众人心中就惊了一下。   陛下当真慷慨,赏赐皆是无价之宝,都是前朝留下的奇珍异宝,渊帝继位期间,只赏赐了一件“御润软甲”,如今在远峥将军手上。   像这般豪迈的,只有秦修弈一位。   莫要说诸位大臣,即便是霍少煊听着这些赏赐,心中也肉疼了一瞬。   他不着痕迹地挑起眼朝秦修弈望去,只见对方笑吟吟的模样,不见丝毫心疼。   众人心中百转千回,风向暗中再度倒向贤亲王。   念完赏赐,饶是贤亲王也愣了一瞬,旋即眼眶微红,弯腰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皇叔劳苦功高,心系百姓,这些身外之物,在朕眼中远远不及皇叔身体硬朗来得重要,若能博皇叔一笑,再值得不过了。”   秦修弈温和地扶起他,挥手与诸位一起入席。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闻者感动,只有深知其秉性的霍少煊嘴角微抽,不愧是哄得秦帝百般纵容的九殿,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众人各自坐在酒桌前把酒言欢,几位有名的才子佳人都有所准备,吟诗作对,哄得贤亲王朗笑连连。   待到酒过三巡。   耳边忽然传来丝竹之音,而后缓步而来成群的舞娘,月牙白水袖淡雅柔美,其中一位女子格外出挑,面带柔纱,如同一条灵活的水蛇。   秦修弈目光淡淡地,抬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眼神漫不经心地一扫,突然顿住。   那位分外美艳的女子似乎格外大胆,身姿轻盈,水袖一甩,状似无意地拂过霍相辅的脸颊。   霍少煊端坐着,方才正思虑朝中之事,忽然扑面而来一阵芬芳,紧接着有什么拂过自己的面颊,他挑了挑眉,下意识抬手揪住。   紧接着,他就对上了一双含羞带怯的美目,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霍少煊心中一惊,被烫到一般连忙松手,轻咳一声点头致歉,那女子掩面,嗔怪地瞧了一眼霍少煊,旋即抽回水袖再度起舞,只是这次,她的目光始终只看着霍少煊。   这一插曲引得众人一阵戏谑地哄笑,坐等着瞧热闹。   这宴会之上,统共只有二人未笑。   一位是垂眸不语的霍少煊。   另一位是冷眼旁观的兆安帝。 第45章 “人无完人”   一曲终了。   众人默契地安静下来,看向上首端坐的几人。   贤亲王今日兴致不错,喝了不少酒,此刻面色红润地起身,朗笑几声,“小女不懂规矩,还望陛下、诸位大人海涵。”   立于最前方的女子蒙着面纱,娇俏地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礼,嗓音温婉,“臣女若桦,见过陛下、诸位大人。”   群臣一片哗然,霍少煊脸色微变,眼中闪过暗芒。   秦修弈面色如常,淡笑道,“郡主舞姿轻灵,亭亭玉立,皇叔好福气。”   若桦郡主羞赧地行礼,“陛下抬爱,是臣女献丑了。”   贤亲王笑容满面,酒盏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才缓缓开口,“若桦让臣给宠坏了......臣有三子,唯有这一位郡主,难免娇纵了些。”   “如今臣三个儿子,除却尚且年幼的幺儿,都已成家,唯独留下若桦,叫臣放心不下,如今借着大好的日子,臣斗胆向陛下请旨,为小女择一位好郎君。”   这其中的含义再明显不过,众人心中隐隐有数。   办寿恐怕只是个幌子,请旨意赐婚才是真,至于这位好郎君嘛......众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朝垂头喝酒的霍少煊看去,心中唏嘘。   这二位若是结了亲,日后贤亲王府的地位,当真无可撼动了。   “哦?”秦修弈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那不知皇叔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贤亲王闻言看向若桦,若桦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俊朗清冷的霍少煊,轻纱之下的面颊带粉,朝贤亲王点点头。   除了不曾抬头的霍少煊,任谁都瞧得清楚。   贤亲王笑了笑,回道,“陛下......这偌大的玄京,若说谁能叫臣放心将小女托付给他,除了年少成名的霍相辅,也再无旁人了。”   此言一出,原本哗然一片的宴席渐渐安静下来,显然是在等陛下定夺。   霍少煊也放下酒盏,嘴角噙着虚伪客套的笑容,心中暗骂。   贤亲王笑呵呵地看过来,似乎极为中意这位贤婿。   霍少煊眼中闪过冷意,此情此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他若没个合理的由头拒绝,那便是骑虎难下,再难与贤亲王府划清界限,陷进这片泥沼中难以脱身。   更何况尚且不知陛下的态度,如若对方顺着贤亲王的话往下说,那么......   忽然,秦修弈缓缓开口。   “朕恐怕做不了这主。”   众臣面面相觑,心思百转千回,贤亲王笑容微僵,顿了顿才道,“......陛下何出此言?”   霍少煊也是一愣,眉梢轻动,今日秦修弈准备的贺礼便表明了态度,显然有意亲近贤亲王,如今大好的机会,却又这般直白驳了对方面子,按理说并不应该。   哪怕他十足的敏锐,隐隐察觉出不对,也该委婉些才对。   不过无论秦修弈作何打算,此举无疑正中他下怀。   霍少煊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掩住眼中的讥讽。   将唯一的郡主送来霍家,他倒真没想到贤亲王能下此决心,想来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赌秦修弈不会在今日驳了他面子。   真可惜,一击不成,他便不会再让对方抓住第二次机会。   霍少煊缓缓看向上首的秦修弈,想听听他作何打算。   贤亲王只是略微一愣,倒并不见失态愤怒的模样,只是斟酌道,“陛下想必自有考量,此事是臣唐突了......只是小女仰慕相辅已久,若霍相辅能瞧得上小女,也算是喜事一桩。”   这把火又重新烧到霍少煊身上,再不开口便说不过去,他只好起身,先自罚一杯。   “若桦郡主才貌双全,秀外慧中,自幼便深得王爷宠爱,如何看来都是臣难以高攀,王爷也知晓霍某家中变故,性情大变,又是闷人一个,本无意儿女私情,唯恐拖累了姑娘家。”   贤亲王笑着摇头,“相辅当真谦逊了,这玄京仰慕霍大人的女子可谓遍地都是,前几日本王与几位大臣谈笑说起此事,诸位可都是看好霍大人的。”   霍少煊面不改色,笑容虚假,正打算信口胡诌一位心仪之人,就听秦修弈突然开口。   “皇叔有所不知。”秦修弈神情为难,顿了顿才轻轻叹息一声,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霍少煊。   霍少煊心中隐约有种不详之感。   果不其然。   秦修弈像是在斟酌词句,淡淡道,“人无完人,朕与霍爱卿自幼相识,有些事......自然是更了解些。”   “他......”秦修弈又顿了一下,再次叹息一声,沉声强调道,“毕竟,人无完人。”   “皇叔,霍相辅能力过人,的确是朕的左膀右臂。”他长睫微垂,像是难以启齿,抿了抿唇,点到即止,“但恐怕确实,并非一位好夫婿。”   霍少煊寡淡的眼神逐渐猝火:“......”   他似乎隐约能猜到对方要说什么,这招确实够狠,确实一劳永逸。   只是......倒也不必如此绝人后路。   贤亲王的眼神逐渐微妙,他先是侧目看了一眼脸色着实难看的霍少煊,而后又看向秦修弈,语气有些犹疑。   “陛下......”   “皇叔。”秦修弈再次出言打断,拧眉看向他,眼神中的诚恳几乎要化为实质,暗示意味十足,仿佛在说“朕只能帮你到这了”,而后垂眼倒了杯酒,轻声道,“若皇叔当真如此中意霍爱卿,那朕......”   霍少煊这么些年的确与他人不同,身边干干净净,更无佳人作陪,莫非当真是因为……   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陛下。”贤亲王看懂他眼中的含义,脸色变了几变,沉吟片刻,“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若相辅不愿,臣也不能强人所难。”   这一口大锅,他退无可退,只得硬生生接下。   霍少煊似笑非笑,神情阴郁,不过此情此景,反倒显得真实。   秦修弈满意地点头,淡淡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叔也不必操之过急,若桦郡主乃皇叔的掌上明珠,婚事自然不得马虎。”   “若缺了缘分,即便真心相许,恐怕也难换相诚,更何况霍爱卿虽说丰神俊朗......年岁也着实稍长了些,此事暂且缓缓,皇叔日后再做定夺。”秦修弈举起酒杯,笑着道,“今日便少烦心些,是也不是?”   贤亲王顺着台阶下,乐呵呵地回敬道,“陛下英明。”   这叔侄俩你来我往,其乐融融。   秦修弈应付完贤亲王,又是几杯酒下肚,眼尾泛起了红晕,含笑望向霍少煊。   “爱卿意下如何?”   好一个“人无完人”,好一个“年岁稍长”。   霍少煊此刻无心欣赏对方的绝色容颜,嘴边挂着恨不得啖肉饮血的笑容,一字一顿道。   “陛下,英明。” 第46章 计划就绪   霍少煊的酒量一般,但今夜着实苦闷,一时不察便饮下三杯,难免有些微醺。   虽说秦修弈并未明说,言辞隐晦,但总归有人会往这方面猜。   霍少煊再怎么不在意,也是一名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男子,即便此法的确一举两得,既保全了贤亲王的颜面,又为他扫清了后路。   可他霍少煊的颜面何在?   醉意驱使之下,霍少煊脑中闪过秦修弈笑吟吟的面容,他嘴角微挑,忍不住轻笑一声,瞧着十分阴森可怖。   当真是大逆不道,他方才竟然想撕烂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再用阿婆常用的细针穿线,仔细地缝起来。   缝两层,严严实实,连风都不漏。   啊……那张脸也是如此令人厌烦,干脆揍成猪头的模样,再倒放进酒缸里泡着,那想必一定顺眼得多。   霍少煊半阖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好在寿宴接近尾声,众人皆是脸色红润,两眼发虚,互相拉扯着互诉衷肠,这么一对比,兀自冷脸的霍相辅并不突兀。   待到众人打道回府,秦修弈被贤亲王绊住,他一边回应,一边不着痕迹地朝霍少煊所在的方向扫了两眼。   只见霍少煊步伐微飘,恰好撞到一位路过之人,那人愣了一下后垂头细细打量霍少煊的脸色,似乎笑着说了句什么,旋即扶着人朝外走去,瞧着分外和谐。   秦修弈淡淡收回视线,继续笑着同贤亲王互诉衷肠,心中却思绪万千。   方才那人是……户部侍郎,谢书年。   其父乃左谏阁主,也就是当初点出“君相不合”,令霍少煊入宫作陪的领头羊。   -   谢府的马车内。   一派和谐之下,是两位互相嘲讽的人。   方才大臣们三三两两往外走,皆是满面红光,熟与不熟都点头聊上几句,谢书年有意借此问问霍少煊,谁料方才走近,就被他撞了一下。   谢书年当时以为是什么新路数,弯腰戏谑道,“霍大人,脚步这般虚浮,难不成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霍少煊没有立即回答,顿了顿才回了一个字,“滚。”   谢书年微微一愣,特地低头看了看对方的脸色,这才发觉霍少煊脸色红润,眼神迷离,他当即漏了声笑,“哟,真醉呀。”   霍少煊学着他笑着的模样,语气嘲讽,“是呀,谢大人没瞎呀。”   谢书年这才一边笑一边扶着他朝外走。   两人上了马车,更加肆无忌惮,谢书年目光朝对方胯间扫了一眼,挺矜持的一触即离,轻咳,“你……”   “好得很。”霍少煊抬起脸,醉意明显,似笑非笑,“应当比你管用些。”   谢书年拍了拍折扇,很明显地嘲笑,“大人说得对,只可惜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今夜之后玄京诸位大人梦中贤婿就该换人咯。”   霍少煊虽说脑袋昏沉,但并不妨碍他反唇相讥,“谢大人言之有理,不过霍某虽说担不起这名,但也架不住诸位抬爱……谢大人若是当真觉得可惜,不妨去试上一试,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书年轻“啧”一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罢了,我贫不过你,只是……陛下为何忽然相助,按理说他并不知朝中内情,你当年又把人气……”   霍少煊抬头,冷冷地盯着他。   谢书年顿了顿,只好换了一种说法,“我的意思是,陛下本就亲近贤亲王,为何不顺势赐婚,如此一来你也算是天家的人,岂不是更好把控?”   霍少煊拧眉,昏沉的意识令他无比难受,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声道,“……不回宫,去霍府。”   “用着人家的马车,要求倒还挺多。”   谢书年嗤笑一声,但还是掀起帘幕与车夫说了一声,而后回头等霍少煊的回应。   霍少煊沉吟片刻,回了两个字:“不知。”   谢书年无语地靠着车壁,就听他忽然又道,“你认为陛下当真一概不知吗?”   谢书年对这位新帝并不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初他每每去见霍少煊,紧紧跟在对方身侧的九皇子就会用一种带有敌意的眼神瞧他,活像一只护食的小崽子。   嗯……还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崽子。   谢书年回味了一下九皇子当年的纯粹天真,又想到了如今压迫感十足,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兆安帝,瞬间清醒了。   九皇子后来一直待在边关,他听过最多的,便是他领兵归来的捷报,能有此谋略之人,若是看出了些门道,倒也并不奇怪。   这于他们而言是件好事,但如此一来,陛下模棱两可的态度便更加令人难以揣测。   他正了正脸色,“你的意思是?”   霍少煊没有开口,谢书年收敛了笑意,气氛在沉默中一点点凝重起来。   “谢书年。”   忽然,霍少煊沉声开口,语气很冷,又带着点茫然,“我很老吗?”   谢书年凝重的神情僵住,饶是他也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霍相辅郁闷地垂着头,显然不愿意再说一遍。   谢书年的脸色由白转红,闷声侧过头,肩膀止不住颤抖。   霍相辅如今二十有八,相貌更没的说,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官场上凌厉果敢,平日里装模作样,内里是个不怕死又狡猾的狐狸。   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当然与“老”字无关。   谢书年怕伤其自尊,刻意憋着笑。   霍少煊心烦地睁开眼:“发癫吗?”   谢书年揩去眼角笑出的泪珠,温声劝他,“你倒也不必如此介怀,陛下这法子虽说的确缺......欠妥了些,但一方面稳住了贤亲王的面子,一方面又让你得以脱身,抛开那事不说,是两全之计。”   霍少煊抬起头,较真道,“这抛开的并非‘那事’,而是我霍少煊尊严。”   他大抵真的是醉了,谢书年由衷地想。   否则若是放在平常,今日霍少煊无论有多么意难平,都不会表露出来分毫。   看来陛下这两句话伤人太深,令霍少煊极为在意。   “不过也是......”谢书年喃喃自语,任谁让过去情同手足之人这般诋毁,恐怕心里都不会舒坦的,跟醉酒之人没办法详谈,只得等明日对方酒醒了再说。   谢书年轻笑一声,仗着对方意识不清醒,讥讽道,“霍大人,平日里国宴也没瞧你失了分寸,人前从不醉酒,想来这心中也是分外不平。”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胡乱充当什么圣贤之辈,他并非要你展翼相护的雏鹰,如今也早已羽翼丰满,得是你站在他的背后去瞧这广袤无垠的大地,你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为何到如今都踌躇不前?”   霍少煊也不知能否用残识读懂他话里的意思,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道。   “......他不信我。”   谢书年轻笑,不置可否。   “我大抵能猜到些......就算你想着顺水推舟,循循善诱,用细线慢慢领着他去瞧水落石出,让他在你铺好的路上一点点看清,这样一来的确能保他少受些伤害,可你莫不是忘了,那位在风关佛挡杀佛、魔来斩魔之时,你我皆在京中帮不了什么。”   “少煊,究竟是他不信你......”谢书年语气淡淡的,一字一顿道,“还是你不信他?”   马车内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霍府,霍少煊都垂着头,并未回应他。   谢书年早有预料,打了个哈欠,敷衍地抓住霍少煊的胳膊,将人架了下去,霍府的下人连忙出来迎接,谢书年听见霍少煊忽然嘟囔了几句什么。   他一顿,旋即立马将耳朵凑过去听,“什么?”   霍少煊小声道:“秦修弈这个畜生.....”   “混账......唔!”   见他还要口出狂言,饶是谢书年也惊出一声冷汗,下意识回头迅速四处看了看,旋即面无表情地抬手捂住他的嘴,也不敢将他交给下人了,扶着霍少煊就往里走,朝人笑得得体温和,“我送霍大人进去。”   霍府的下人并未阻拦,只是在一旁跟着连连道谢,许是一路挣扎累着了霍少煊,等到谢书年将他扔到床榻上的时候,对方一转身,顺势抱着被褥没了动静。   谢书年理了理衣裳,松了口气。   “劳烦谢大人了。”   府中的下人伺候霍少煊歇息。   谢书年离开霍府,想起霍少煊模棱两可的话语,眼中蒙上了一层深意。   陛下,摸不透啊。   -   宫内。   “按陛下的旨意,任东元遣来二位心腹,如今已在接应下顺利入城。”魏庭轩低声道,“陛下一声令下,即可行事。”   “让他们随时待命。”秦修弈褪下外衣,拿起一旁的蒙面黑袍,淡淡道,“如今贤亲王已然失去拉拢霍少煊的可能,那么以他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这几日必然有动作。”   “对了,明日记得将双玄玉给霍少煊送过去。”   “……是。”魏庭轩无语凝噎地应了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正如陛下所料,此前种种并非巧合,霍相辅的确有意无意将局势朝我们所期望的方向引,无论是揭发户部尚书,还是借着许三清整垮苏大人。”   “霍少煊不会'无意',更不会做多余之事,按理说他与我们在同一阵营,但我并不完全信他。”秦修弈淡淡地系好腰带,眼中的情绪并不浓烈,“不必纠结,静候结果便是。”   “是。”魏庭轩赞同地点头,而后沉默地望向陛下蒙面刺客的打扮,“陛下?”   秦修弈面不改色地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勾上蒙面,隔着一层布料,他的嗓音有些闷,却难掩愉悦。   “朕去瞧瞧这位可疑的家伙,如今是否安好。”   作者有话说:   小九傲娇脸: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预告   问:腹黑帝王的圈套你跳不跳?   少煊:……跳就跳。 第47章 留念   月明星稀。   霍府相较于京中其他权贵,的确冷清了些。   一道黑影身姿轻盈,迅速跃入后院小径,轻车熟路地朝霍少煊的院子掠去。   这一路十分静谧,秦修弈神情淡淡,他缓下脚步,透过稀疏的月光,静静打量着四周。   院中的一颗梧桐原本粗壮繁茂,遮住清浅的池塘,每到秋日,便铺了一池金光。   他过往偷闲时便喜欢躲在那枝叶遮挡的院墙之上,瞧着下方来往寻他的仆人偷笑。   每每这时,树下就会出现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像是某种感应,霍小公子抬头一眼就能瞧见他所藏之处,而后用沉静的目光盯着灰溜溜爬下来认错的九皇子。   在那之后,霍小公子便默默将教书之地改为梧桐树下,他一贯如此,总是先教训一顿,而后处处依着那位蛮不讲理的九殿下。   他想去忪山顶上瞧京城全景,霍小公子说背完诗书便去,他第二日并未背完,失落地垂头不语,一阵沉默后,手中的书卷被人抽走,霍小公子冷着脸陪他去了忪山顶上,累得说不出话,靠着树干席地而坐,还不忘将书卷扔给他,淡淡道,“背完。”   他有次心血来潮,半夜潜入霍府,凑到霍小公子耳边神神叨叨地说想去赏月,将霍小公子吓得顾不得仪态,瞬间窜下了地,点了蜡烛拧眉不语,他耷拉着眉眼小声认错,刚准备明日再来请罪,便听霍小公子叹了声气,披上外衣问他,“去哪赏?”   自风关归来受了些小伤,霍小公子得知消息连夜入宫,外袍穿反不说还衣襟散乱,匆匆朝笑着的父皇一行礼,便去床榻前瞧着美滋滋喝着补汤的他。   他原本没觉得哪疼,但一见到霍小公子,就觉得哪哪都疼,哼哼唧唧地凑过去诉苦。   至今他都记得父皇冷眼瞧他的神情。   ......   秦修弈眼底的笑意缓缓淡去,终究黄粱一梦醒。   回忆在夜深人静时瞧见的每一寸景物中肆虐汹涌,如同拍向礁石的巨浪,将人卷入其中。   秦修弈隐在角落,静立良久。   如今眼前的梧桐,再不复枝繁叶茂的模样,烧毁的残枝只余下一半,毫无生机的支棱着,扭曲着向上延伸,朝着月亮的方向,腐朽的气息经久不散,在夜色衬托之下,那枯木变成了阴森的模样,仿佛一双双怨魂化作的血手,拼命的向上抓去,想留在这尽是遗憾的人间。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火烧的动静,人群奔走哭喊的声音,还有一声声无助的呛咳。   霍家的那场大火,他未能亲眼所见,只是一路道听途说。   人们用唏嘘的语气相传,那火烧得直冲云霄,连带着周边的府邸都遭了殃,霍家嫡系只余下一个命硬的霍小公子,逃出后跪在漫天大火之前声嘶力竭的哭叫,多次想不管不顾地冲入火中,却被赶来的亲卫死死拦住。   那火救了一夜,霍小公子垂头跪了一夜,而后是赶来的贤亲王于心不忍,将人扶起劝慰,在官场上偶尔照应,据传称得上是位贵人。   自此,那位温文尔雅,性情亲和的霍小公子像是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他凭着狠辣果敢的手段,仅仅三年便从令官,爬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秦修弈只记得,那年过得仓促慌乱,似乎一夕之间,替他顶着天的人相继离去,他尚且不明白如何顶天立地,就先一步接下了那沉重的担子。   母后被刺杀,父皇突然驾崩,少煊与他割袍断义,林征将军战死沙场。   心中的悲恸与痛苦撕扯着千疮百孔的躯体,东江邺屡次来犯,他未曾来及好好哭嚎一场,便领兵出征,热血浸透了甲胄,眼前血红一片,许是心中过于荒芜,他竟并未觉得伤处疼痛。   林将军战死的那一夜,秦修弈并未失态,只是怔立良久,而后抬手狠狠抹去眼底的悲痛,学着林将军平日的模样,负手而立,背脊挺直,用沉稳却略显青涩的嗓音发号施令。   这一学,就是五年。   他恨自己肆意妄为,没能多陪在父皇母后身边,他恨自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将军战死,他恨自己懦弱,没能在割袍断义前坦然一切。   可他也知晓,他并非话本中的神明,渡不了万千夙愿,定不了阴晴圆缺。   秦修弈无声一笑,路过枯枝时抬手一点,轻声呢喃,“好久不见。”   -   屋内毫无动静,只有清浅规律的呼吸。   秦修弈仿佛步入自家庭院一般自然,放轻动作后,缓缓立在床头。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后在霍少煊鼻子下方轻晃两下,这里头装着莫婳所制的迷药,防止霍少煊中途醒来。   待到起了药效,秦修弈坐在床边,借着月光仔细去瞧霍少煊的容颜。   似乎比印象中成熟不少,令人分外想瞧瞧他失态的模样。   秦修弈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从对方的鼻翼缓缓划到眼睛,停留了一会儿后,又落在那双润色诱人的薄唇上,平日里霍少煊清醒着,恐怕谁也在这里讨不到好。   秦修弈看了一会儿,摘下蒙面,慢慢俯下身子。   凑近便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酒香。   他像是捕获猎物叼进窝里的野狼,考虑着该从何处下口。   秦修弈用充斥着侵略性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霍少煊,而后垂首,慢慢印上那诱人的薄唇。   仗着对方不会醒来,他先伸出舌尖舔了舔,滋味如那夜一般美好,他无师自通地吮吸研磨,另一只手慢慢攀上霍少煊的脖颈,食指轻轻按着对方的喉结,昏迷中的霍少煊感到不适,下意识嘤咛一声。   秦修弈目光暗沉,抓住机会攻城略地,长驱直入。   而后一路下移,犬牙克制地在霍少煊的勃颈上研磨轻咬,像是能借此攫取对方的呼吸。   霍少煊似乎能感受到被冒犯的滋味,眉头紧紧拧着,秦修弈嘴角挑起笑容,歪头欣赏了一会儿,而后伸出手,顺着对方的胸膛往下。   感受到霍少煊无意识的颤栗与微乱的气息,秦修弈的眼神愈发恶劣,他毫不收敛地继续向下探去,忽而眸光一顿,不敢相信似的垂头看了一眼。   秦修弈摸到一处不同寻常后,愣了片刻,旋即用另一只手轻轻掩住嘴角,没忍住漏了声笑。   而后他俯下身,在霍少煊耳边温声道,“今日错怪你了,真是y荡啊......少煊。”   “慢慢习惯我。”他用力按压了一下霍少煊的唇齿,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伸进去一些,“在你惹怒我之前,我会尽量温柔的。”   此地不宜久留。   在确认这位可疑之人安然无恙后,秦修弈体贴地为他理好仪容,而后利落地翻窗而出,朝宫内赶去。   -   翌日,耳边是家仆温和地喊声。   霍少煊头疼欲烈,捂着额角起身,眉头紧蹙,半天缓不过神来。   许是宿醉,这一夜也并不安生,一连做了好些荒唐滑稽的梦。   一会儿是他将秦修弈拴在树上抽打,谢书年跪在一旁哭泣,护着秦修弈说他不仁不义,一会儿是秦修弈得道成仙,踩着云雾而来,将自己吊在半空折辱,他毫无顾忌的辱骂对方......   “大人,该上朝了。”   见他垂头不语良久,仆人忍不住低声提醒。   “......嗯。”   霍少煊这才回过神来,立即下床更衣,有家仆伺候,他的思绪慢慢放空。   “呀。”忽然,仆从讶异地喃喃,“哪位下人这般不小心,竟将活结系成了死结......”   霍少煊起先并未在意,沉默片刻后,忽然目光凝滞,抬手挡住了家仆的动作。   家仆一愣:“大人?”   “......你先下去。”   霍少煊凝视着那个死结,像是要将他瞧出个洞来。   家仆不明所以,但还是行礼告退。   霍少煊扯了扯衣带,目光渐渐变了,他提着衣襟嗅了嗅,不难嗅出淡淡的酒香,昨夜他早早歇下,仆从知晓他不喜旁人触碰,应当未曾近身。   他隐隐记得昨夜是谢书年送他回来,对方定然不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能敷衍地将自己扔回家门,便已是仁至义尽。   而霍少煊自幼恪守规矩,更不会马虎到将衣带系成这般模样。   而在他印象中,只有一位常常如此。   那便是向来没个规矩,到了风关后更加变本加厉的秦修弈,他对自己向来随意,在边关久了,格外不愿仆从近身。   回到安逸的京城之中,清晨就闭着眼胡乱穿上衣裳,哪怕穿得歪七八扭,滑稽可笑也并不在意,因为他知晓霍小公子瞧见了,便会立即过来替他收拾。   久而久之,就被惯出了毛病,连里衣都要人帮着整理。   霍少煊扯了扯那结实的死结,嘴角慢慢溢出一丝冷笑。   这结,十有八九就是秦修弈的手笔。   若他有心,夜潜霍府也并非难事,可若说他为何而来,霍少煊猜不透。   不过......心血来潮便能悄悄来人床头,小声说他想赏月之人,倒也不必去猜。   霍少煊一使劲扯崩了衣带,面无表情换上干净的里衣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笑意。   ——他果然还未放下。   作者有话说:   误会快要解开啦~ 第48章 “吃里扒外的畜牲”   重归朝堂,便又是一阵不得安宁。   上朝前偶遇近日方才得以出门的远峥将军,两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微讶,旋即笑着朝他一行礼,霍少煊点点头,回之一礼。   据传吕副将被罚了五十军棍,血肉模糊的模样被扔出远峥将军府,至于是死是活,全凭自己造化……   不过看样子,恐怕也时日无多。   今日的天有些阴沉,霍少煊抬头看了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   大殿。   秦修弈端坐于上方,长睫微敛,漫不经心问,“户部之事,可有着落?”   “陛下,臣正要禀告此事。”大理寺卿上前一步,神色肃穆,拧眉道,“潘大人受审时屡次告冤,并......”   他语气一顿,目光朝礼部看了一眼,沉声道,“并指证此事乃陈尚书与谢侍郎设计陷害,并联合长径令官胡大人……不翼而飞的赈灾款正是收入了胡大人囊中。”   “简直是无稽之谈!”陈易民当即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谢书年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但由于心中有数,只是垂头不语。   朝陈大人动手是情理之中。   此前那帮人有意拉拢陈易民,想将陈家千金扶上后位,只可惜陛下无心于此,陈大人又是个转头就朝霍少煊示好的墙头草,自然是个祸患。   霍少煊眼神微嘲,早有预料。   这一切看似利益之争的背后其实只有一条线,那便是......   ——贤亲王。   他慢慢抬头,朝贤亲王的方向看去。   贤亲往也恰好看过来,面色凝重,像是当真在为朝堂忧愁,并朝他得体地点点头。   可谓是,滴水不漏。   他淡淡收回视线,自己昨日对于这位而言,已然失去了利用价值。   既然没了用处,即成弃子。   霍少煊曾跟在贤亲王身边几年,自然清楚对方狠辣的手段。   他最想除掉的并非陈易民与谢书年,而是站在他们身后,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霍少煊。   贤亲王极其在意声誉,所以需要替他背负恶名的走狗。   上一位,是渊帝。   下一位,本该是自己。   霍少煊多年前借着贤亲王上位,功成名就后反咬他一口之时,便预料到了今日。   如今贤亲王有了更加合适的人选,秦修弈根基不稳,最好把控。   而自己又始终站在他的对立面,自然难逃一劫。   “是否无稽之谈暂且不提,还请陈大人稍安勿躁。”大理寺卿呈上一封信件,垂首道,“潘大人指证后,因陛下微服私访,臣便将此事告知贤亲王,并派人前往长径宣州一探究竟,此信是从令官赵钦府中搜出,其中陈大人的确提及赈灾之事,尚不确定是否有隐晦之意。”   “自然没有,赵令官乃臣妹婿,平日里也常书信来往。”陈易民拧眉道,“陛下,臣从未插手户部之事,与谢侍郎也只是点头之交,潘大人这指证未免太过荒唐!”   秦修弈没有立即出声,兀自垂眼思索。   大理寺少卿张大人忍不住出言:“陈大人,真相如何,我等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过此事的确蹊跷,不像是空穴来风,大人若真想自证清白,倒不如配合些办案。”   谢书年这时淡淡开口,“张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单凭潘大人一面之词也难以立足,办案我二人自会配合,也望大人莫要因此,便将我与陈大人视为罪臣。”   张大人自知失言,讪讪道:“这是自然。”   霍少煊并不心急,兀自思忖。   秦修弈种种行径,都表明他知晓朝中的明争暗斗。   如今若让潘大人翻身,户部的实权便会重新回到贤亲王手中,届时再想朝潘大人下手,几乎没有任何的机会。   更何况打压了谢家,贤亲王下一个目标便是自己。   即便要查,只要秦修弈不顺着对方将谢书年与陈易民送进大牢,那么贤亲王那边再怎么做手脚,他们都有反击的余地,而若他们入了牢狱......   刑部的实权在贤亲王手上,届时他一手遮天,那便难办。   好在大理寺素来公正。   更何况大理寺卿背后是戚家,戚家与曾经的霍家旗鼓相当,贤亲王暂时不敢动,也没必要得罪。   秦修弈沉吟片刻,忽然侧头看向贤亲王,“朕微服私访期间,一直是皇叔暂理朝政,有关此事,不知皇叔有何见解?”   霍少煊神情微怔,猛地抬头。   贤亲王思忖片刻,“此事的确蹊跷,潘大人先前从未有过疏漏,更何况账目必然也是经过谢侍郎之手……似乎也未曾听闻不对。”   秦修弈看向面色冷凝的谢书年:“谢大人可有话说?”   谢书年心下微沉,只道:“......回禀陛下,账目经臣手中时,的确未有疏漏。”   他在“经臣手中”这四字上加了重音。   秦修弈拧眉,似是在斟酌,贤亲王适时开口,语气沉稳,“这倒真是奇怪……既然如此不妨彻查,若是不清不楚,对陈尚书与谢侍郎的名声也不好。”   刑部周尚书立即接茬,“臣附议,只不过如今三位大人皆是一样的处境,若要公平公正,最好还是先委屈一番,去刑部走上一遭,免得落人话柄。”   陈易民脸色难看,甩袖冷哼一声,“周尚书的意思是去刑部坐上一坐,便能保全我与谢侍郎的名誉?我二人倒是好说,但日后若是只凭入狱罪臣的片面之词,就要朝廷命官去大牢待上几日,未免也太过于草率,惹人心寒了!”   周尚书:“陈大人莫怪,只是此事的确存疑,更何况陈大人与赵令官的关系匪浅,所以只得另当别论,再者说......若当真只是误会,去刑部走上一遭,于二位大人而言并无害处。”   陈易民气红了脸,怒声道:“我与赵令官只是......”   “陈大人,注意仪态。”贤亲王沉声提醒。   陈易民这才如梦初醒,缓下语气悻悻地朝秦修弈道,“......陛下,臣失礼了。”   “人之常情。”秦修弈摆了摆手,忽然毫无征兆地看向霍少煊,笑吟吟道,“那么,霍爱卿有何见解?”   陈易民的目光急急跟了过去,谢书年垂头不语。   霍少煊看似面色如常,背后却是一片凉意,他盯着秦修弈瞧不出情绪的眼睛,忽然发觉对方陌生得可怕,霍少煊只觉得心中发寒。   亲昵地唤他“阿兄”,笑着带他去瞧擂台比武的是秦修弈。   对他毫不留情,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的也是秦修弈。   并非秦修弈变了,而是立场变了。   他站在何处,便会以何种方式待人。   自己也不例外。   霍少煊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紧攥成拳,他知晓对方想要的答复,于是笑着道。   “......臣认为,贤亲王所言极是。”   陈易民愣了一瞬,眼中闪过慌乱,下意识脱口而出:“霍大人?!”   “那便暂且委屈二位大人了。”贤亲王缓声劝慰,旋即朝秦修弈看去。   秦修弈挑了挑眉,抬手随意一挥,“朕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羌明赋,那便先将二位大人请去刑部,切记不可怠慢。”   羌明赋行礼:“臣遵旨。”   陈易民即便心中百般不情愿,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反抗玄京卫,最后憋了一肚子火气,只得冷着脸甩袖离开。   谢书年相比之下要沉着冷静得多,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临走前还不忘朝秦修弈一行礼。   他垂下眼,借着转身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递给霍少煊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霍少煊含笑的眼睛里一片冷意,静静目送他远去。   他并未表露出丝毫不妥,不慌不忙地听政。   只是再未抬头给那叔侄二人半个眼神。   -   下朝后,霍少煊直奔玄相殿。   双晟听到动静,方才笑着迎出来,就见他家一向沉稳优雅的公子疾步走入屋内,脸色可怖得像是要去取人首级的地狱修罗。   他连忙收敛了笑意,不敢多言,只得匆匆跟在霍少煊左右,小心翼翼道,“公子......”   话方才起了个头。   “砰——哗啦——”   霍少煊眼中一片杀意,一拳就将那八仙桌锤得四分五裂。   桌上的茶盏蜡烛全都砸在地上,碎片迸射,原本整洁的屋内顿时一片狼藉。   双晟一整个愣住,杵在原地不敢吱声,抬眼无声地端详他家公子。   毫不夸张的说,自他跟在公子身边起,就没见过对方动这么大的怒。   即便是几年前最难的那段时候,也未曾如此。   霍少煊心中想着对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后,慢慢恢复平静,他回头朝双晟笑了笑,“方才我不小心撞倒了桌子,待会儿命人换个新的来。”   他笑容阴森,惊得双晟连连点头,小心又担忧道看向霍少煊:“公子这是......”   霍少煊轻轻摇头,低声道。   “待会遣人去厉府告知厉尚书,无论局势如何,不要插手此事。”   “是。”   双晟脸色凝重起来,知晓恐怕有大事发生,并未多问,立即行礼告退。   霍少煊靠着窗边,借着不疾不徐的微风平复汹涌的心绪。   贤亲王原本只想借此除掉陈易民,此人本就是个墙头草,弃了倒也无碍。   只是他如今拖着谢书年下水,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是当真打算除掉这个祸患......   千算万算,霍少煊当真没算到秦修弈会站在贤亲王那边。   真是……猜不透他如何打算。   若这样下去无疑是死局。   原本潘大人入狱,谢书年掌管户部,陈尚书虽说是墙头草,但忌惮着厉尚书和谢书年,至少不敢明着偏向哪一方,对于他们而言便还有余地。   如今秦修弈帮着贤亲王反将自己一军,若潘大人回来,不但谢书年再无翻身之日,陈尚书恐怕也要临阵倒戈。   那么厉尚书就危险了。   如今这局,他已然被逼入绝境。   霍少煊松了松衣襟,只觉得格外喘不过气。   他眼中闪过与其俊朗儒雅外表极度不符的狠戾。   只可惜这帮渣滓似乎是忘了,他霍少煊最不缺的就是孤注一掷的魄力。   霍家那场大火夺走了他的一切,也将束缚他的枷锁一并烧成灰烬。   孤身一人,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人头落地吗?   他赌得起。   脑中忽然闪过方才秦修弈看向他时笑吟吟的模样。   霍少煊简直气笑了,转身就将腰间的玉佩一把扯下,狠狠砸在地上!   他气息不稳地喃喃自语。   语气温和,却又危险至极。   “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作者有话说:   少煊: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气我 第49章 相拥(二合一)   潘任连只是贤亲王的一具傀儡。   账目上的作假,实则都只是贤亲王的旨意。   虽说潘大人能力平庸,但只要他在,贤亲王便能借他之手掌握户部的实权……而若潘大人彻底倒了,谢书年绝不会再将实权拱手让人。   更何况其父乃左谏阁主,其母背后是蒋家,出过两名与林将军齐名的大将,最终皆以身殉国。   谢家的地位暂时无可撼动。   当然,如若当真走到了绝路,弃了潘任连,贤亲王自然会重新培养一枚棋子,只是大抵要等上两年。   而这两年,有多少变数,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   贤亲王绝不会舍弃潘任连。   霍少煊对这点早有预料,揭发潘任连之前,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此前朝廷发往风关的军饷,被其克扣小半添给了远峥将军的玄峥营。   他仿制了一箱刻着公章的军饷,买通了一位贪财的守卫,命他偷梁换柱,将其混入一众军饷之中,他们并未察觉……不过以防万一,霍少煊还是灭了口。   自己手上有印着真章的军饷,防的就是今日。   他起先便着手搜寻贤亲王一脉的罪证,打算等着秦修弈登基后,慢慢将真相摊开在他眼前……   只可惜,如今留给他的余地不多了。   -   残月高挂,烛火零星。   贤亲王府戒备森严,真想潜入,并非易事。   不过好在霍少煊最初常常出入此地,无比熟悉布局。   因贤亲王早年习武,耳聪目明,守卫大多在贤亲王寝室的外围巡逻,以至于几乎将问书阁死死围住。   而贤亲王的信物便藏于此地。   当然,这只是幌子,问书阁中的信物是假,真正的信物藏在若桦郡主的闺房内。   这是也是一次偶然,贤亲王的心腹交代若桦郡主身边的仆从时被他听了一耳墙角,是屋内挂着的山水画后,有一处暗格。   而后他便装得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贤亲王疑心病重,屡次试探身边之人,不过都被他骗了过去,也就放松了警惕。   贤亲王即便再如何神通,也不会想到他手上藏着印着公章的军饷,更不会想到一国之相会如此胆大妄为,明晃晃夜潜王府。   只要他能从此处安然离开……   霍少煊戴着蒙面,眼底一片晦涩。   托秦修弈的福,这种事他倒也并非头一回,只不过那时面对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皇宫巡卫。   这次则是会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他小心翼翼地躲开巡卫,若桦郡主的院子在内院,所以只有守夜的婢女与院门前两位亲卫。   霍少煊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的角落,躲在窗后从怀中取出迷药。   这并非寻常的迷药,只是会令人觉得极其困倦,迷迷糊糊地睡去约莫一柱香的功夫。   若那婢女忽然昏厥,势必会引来亲卫,而若是她自己扛不住疲乏想要偷懒,自然会调整姿势不让亲卫察觉。   一阵细烟在月光下不甚明显,一缕缕缓缓飘向那婢女,少顷,霍少煊余光瞥见那婢女坐下,悄悄伸手环住膝盖,将脑袋抵在柱子上。   他抬手轻轻揭开一些窗扉,烟丝丝缕缕地进入屋内。   霍少煊看似平静,心中却暗骂。   这种夜潜姑娘闺房的流氓事……他霍少煊若不是情非得已,绝不会这般失礼。   他估算着时辰,秉承着非礼勿视的规矩,抿唇打开窗户,悄无声息地跃入屋内,停在原地确定并无异样后,目不斜视地直奔那幅山水画。   轻轻揭开后,抬手按了按墙壁,轻微的“咔哒”声起,果真有个暗格。   霍少煊立即打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呃……”   霍少煊的动作骤然僵住,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放大,震得耳膜嗡鸣。   他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等了一会儿,发觉再无声音传来。   他这才缓缓回头,借着黯淡的月光察觉到,屏风后的人影翻了个身,大抵是梦中的呓语。   霍少煊松了口气,他定了定心神,从暗格中取出信物,小心地将画归位,而后迅速翻窗离开。   他并未再从前院的巡卫处过,而是以防万一翻入了花园,绕了个大弯子,避开有人的院子离开。   待到逃出王府,霍少煊潜入暗巷,低声喘息着靠着墙壁缓了片刻。   活了二十八年的霍小公子,头一次独自行“偷鸡摸狗”之事,当真是狼狈至极。   休息片刻后,他不敢逗留,立即赶往户部潘大人的府邸。   潘大人府邸附近有家酒馆,此刻四周并无火光,只有酒馆门口的一盏灯笼随着风轻晃,光影也跟着左右摇摆,如同一条与冥界相交的小径。   一道黑影靠近窗扉,抬手轻叩三下后,里头传来一道警惕的嗓音,“谁?”   霍少煊蒙着面,声音有些沉闷,“前些日子落下了老酒,夜里闷,拿来解馋。”   窗户先是被人开了一条小缝,旋即全部打开,里面的人抱着一个木箱,打开给霍少煊瞧上一眼,低声道,“公子,路上小心。”   霍少煊确认了一眼木箱上和银票上的公章,抱起箱子,轻轻颔首,“有劳了。”   那人缓缓阖上窗户,“慢走。”   霍少煊并未逗留,直奔户部而去,如今潘任连尚在牢狱之中,无人在意潘府。   更何况比起戒备森严皇宫与王府,潘府根本不值一提。   方才的酒馆之中便是他埋下的眼线,潘大人先前好酒,常常命人送酒入府,霍少煊也因此大抵掌握了潘府的布局。   他打算先将罪证藏入潘府后院之中,无论如何,待贤亲王伪造出对他们不利的证据时,至少可以搅一番混水。   哪怕是拖延几分都好,那他们后面就还有思考对策的余地。   潘大人入狱后,潘府冷清不少,守卫明显懒散起来。   霍少煊顺利潜入后院,并未废多少功夫,他刚想将那箱军饷藏进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身后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即停下动作。   伴随着一声轻咳,来人似乎嘴里嘟囔着什么,“刚刚明明听见有动静......”   这嗓音似乎是潘大人的儿子,霍少煊在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   对方的脚步越来越近,霍少煊心跳也愈发快,来不及思考他方才根本没有途经此人的卧房,更未发出动静。   他眼神四下一扫,正打算破窗而出,忽然听到一阵怪异的动静。   “呃!嗬......嗬嗬......啊啊!”   像是锋利的刃抹过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旋即压抑且凄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霍少煊动作猛地僵住。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什么,下意识将身子贴在门边,开了一条细缝去看,却只看见一道起身离去的黑影,以及倒在血泊中捂着脖颈抽搐的......   ——潘大人之子,潘黔。   霍少煊眉头紧蹙,目光瞥见对方怀中似乎露出一角白色。   那一瞬间他立即想到了什么!   外头隐隐传来了多人的脚步声,他咬牙准备赌上一把,抱着木箱来到潘黔身边,迅速从他怀里拿出信纸,匆匆打开扫了一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盯着贤亲王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借着稀疏的月光,霍少煊看清了关键字眼。   “那位吩咐”、“转移”、“多加小心”,落款——赵。   这是宣州令官,赵钦来信。   赵钦绝不可能主动写下这封信,定然是有人威胁。   当真是赶上巧了。   虽说暂且不知幕后主使,但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无论对方是谁,只要站在同一立场,那么就可以利用一番。   外头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霍少煊立即将信塞回潘黔的怀中,另一只手取出贤亲王的信物胡乱塞进对方手里,将箱子打开伪造成摔落的模样,军饷撒了一地。   而后来不及思考,在守卫踹门前一秒,飞身掠上屋顶,迅速逃离。   “不好,公子!”   “有刺客!刺客朝假山方向去了,快追——”   “来人,抓刺客——”   很快府中的守卫应声而来,全力追捕。   霍少煊额前渗出细汗,不停地变换方向来躲避,身后的守卫穷追不舍。   方才那刺客的动静不小,应当是故意引来守卫揭发,他观察时耽误了片刻,如今才难以脱身,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霍少煊喘着粗气,盯着眼前连接着闵江楼的望月湖,咬了咬牙,手撑上护栏就打算一跃而下。   这天的湖水冰冷刺骨,若是回去风寒了还不知如何解释......   忽然,肩膀被人死死捏住,他顿时一痛。   旋即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生生将原本腾空而起的霍少煊拽了回去。   霍少煊心中微惊,旋即眼神带上了冰冷的杀意,反手从靴中抽出匕首,打算挣脱束缚朝身后之人挥去。   那人却像是早有预料,先一步禁锢住他的动作,令人无法动弹。   忽然,湖面水花四溅。   霍少煊下意识转头,恰好看见那人收回了手,他余光瞥见闵江楼一侧摆放整齐的酒坛,顿时心下生疑。   为何对方此举似乎是在帮他调虎离山?   霍少煊犹疑间,那人趁机用夺过匕首,捂住他的嘴,强硬地将人拖着,掠上闵江楼二楼的围栏后方。   霍少煊立即拧眉,眼中重新聚集起冷意,正要挣扎,对方却又像是预料到了,抬手将他整个人环抱住,令其无法发力。   霍少煊动作僵住,眼神倏地变了。   这动作......   风似乎停在了这一刻。   他像是在一片漆黑、静谧无声的夜里坠入了梦中。   梦里有个自相识后,便喜欢粘着他的小鬼,即便后来小鬼拥有比他还要强健的身躯,在他面前也从未展现过自己的锋利。   依稀记得是林间。   “你,咳咳,松开!”霍少煊手里举着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身后的人闷笑两声,即便九皇子不耍无赖,霍小公子也赢不了他......   但架不住他就喜欢耍无赖。   霍小公子也承认,有时他打红了眼,即便对方出言提醒也不愿认输。   “少煊......不打了~”秦修弈从身后死死抱着他,紧贴到连彼此的呼吸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明显撒娇的嗓音。   霍小公子侧头,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轻声道,“行了,我认输,你先松开。”   “分明是我认输......”秦修弈并未依言松开,而是小动物似的嗅了嗅他的脖颈。   在霍少煊瞧不见的地方,他的耳根已然红透,眼尾也因为羞赧而泛红。   “少煊......”   秦修弈有点舍不得松开。   于是用正经的语气小声在他耳边道,“那若日后我不愿伤你,你又一直凶我,我就这般抱着你行吗?”   霍少煊那时只想要他松开,只得点头,“嗯,行。”   秦修弈心中偷笑,心满意足的松开手。   那样的话……   岂不是每每讨打都能抱到少煊!   忽然,余光里剑光一闪。   “看剑!”霍小公子气势如虹。   “哇,少煊你来真的!”   某人抱头鼠窜。   ……   霍少煊的骑射之术,都是那一人所教。   彼此最熟悉的路数,自己又如何能忘。   回忆戛然而止之际,风重新涌动,扬起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也送来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那是他回忆中某个最为鲜活的身影,每每撞入他怀中时,都会带来的熟悉气息。   在霍少煊寡淡清雅的心中,莽莽撞撞画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带着暖烘烘的温度,心安理得地盘踞在他心头最软处,睡了很久很久。   而如今那小人逐渐复苏,睡眼惺忪地起来,只是朝歪头他灿烂一笑,自己就眼眶一红。   霍少煊停止了挣扎,任由那人将他拖入闵江楼中的暗房之中。   等到那隔绝外界喧嚣的暗门被关上,屋内静得只余下彼此粗重的呼吸与心跳。   半晌的沉默后。   身后的人用力抱了他一下。   轻声唤了句,“少煊。”   那一刻,像是越过了规矩、君臣,只是年少初遇,如亲如故。   只是林中毫无顾忌地嬉戏,夜里并肩坐在山石上瞧着星月之下的玄京。   只是彼此不谈规矩的相拥,互相迁就地轻语。   只是有人风风火火下马笑着闯入霍府,有人急切匆匆衣襟散乱赶往皇宫。   眼前如同走马观花掠过弥足珍贵的景物,在这一声恍如隔世的“少煊”中化作虚无。   霍少煊没敢回头,怕一切都只是他思念成疾的美梦。   他愣愣地停顿许久,怕吵醒自己似的喃喃问道,“幺秦......?”   少顷,身后才传来一声同样失神,略显低哑的:“......嗯。”   “是我。” 第50章 坦诚   脑袋被人强硬地转过去,霍少煊看见了摘下蒙面的秦修弈。   那双眼睛红得滴血,秦修弈脸色很冷,死死盯着他,轻声呢喃。   “霍少煊,你活腻了?”   霍少煊下意识张了张嘴,又沉默地把话咽了回去,这大抵是霍少煊除却在长辈跟前,头一次乖乖挨骂。   两人间气氛微妙。   霍少煊盯着秦修弈与他相同的蒙面装束,思绪顿时混乱起来。   分明先前还是一副冷淡生疏的模样,如今却又出手相助……   秦修弈有太多副面孔,令霍少煊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恐眼前也只是假面而已。   本想仍以君臣相称,可方才那声下意识的“幺秦”已然暴露了内心。   更何况。   对方回的并非“朕”,而是“我”。   两人间陷入寂静。   秦修弈也不催促,只是冷冷垂眼盯着他。   霍少煊心乱如麻地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暗哑。   他并未接茬,而是问道。   “方才......是你的人?”   秦修弈依然盯着他垂下的脑袋:“不是。”   霍少煊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就见秦修弈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襟。   他整个人往前趔趄了一下。   秦修弈拧眉替他整理好褶皱,手上的动作粗鲁,嗓音含着隐忍的怒意,“真是疯了......贤亲王的信物你从何而来,还有方才,若是让刺客发现你该如何是好,本就是半吊子的武艺还班门弄斧,这暂且不提,竟然还想跳望月湖?”   霍少煊:“我......”   “你什么?”秦修弈眼神猝火,咄咄逼人,“谁教你的,我教的?”   “我教你遇上危险跳湖了?”   霍少煊:“......未曾。”   “先不提如今这天,那湖水多冷,你能脱身吗?”   “即便那群守卫懒散废物,你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一群人难不成还能捉不住你?”   “就算侥幸逃脱,你的人在皇宫顺利接应,若是染上风寒呢,你如何解释?”   “杀了户部尚书之子的刺客跳湖而逃,生怕别人不怀疑到你头上?”   “霍少煊,你到底......”   忽然,秦修弈的话戛然而止,他慢半拍地垂头望去。   脾气古怪且向来不肯吃亏的霍少煊并未因此动怒,只是轻轻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你若不向着贤亲王,我便也不至于如此铤而走险。”   拽了拽,他的,衣袖。   秦修弈心跳乱了一瞬,旋即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你......”   霍少煊抬头盯着他,语气骤然变得压迫,缓缓道,“如此说来,起初你便猜到贤亲王不对,所以......你故意耍我?”   秦修弈轻咳一声,眼神飘忽:“......并不尽然。”   奇怪的是。   霍少煊心中并无太多怨气。   多年以来,他的脾性的确在尔虞我诈之中,逐渐磨去了原本温润的光华,心上纵横着的刮痕令他变得古怪沉闷。   但方才他垂着头,无意中瞥见秦修弈手上细小的伤痕时,满腔的怒意像是被人一拳打散,原本枯竭的情绪复苏。   他第一口,便尝到了酸涩与心软。   “罢了。”   心中千言万语,并非一夜能说清。   他们之间的事日后再慢慢说,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霍少煊思忖片刻,拧眉问,“方才那刺客并非你的人?”   秦修弈也敛起笑意,点点头,并未隐瞒,“是江王派来的人。”   的确。   若是让贤亲王一步步整垮了霍少煊,加上秦修弈明显亲近贤亲王的态度,假以时日,这朝堂便再无其他人的立足之地。   “果真是他。”霍少煊若有所思,眼中闪过冷意,旋即一顿,“那你为何会在此处?”   秦修弈轻笑,“原本只是看戏,顺便命羌明赋清理掉方才那人,谁料……”   谁料来了你这出惊喜。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上了一副正经面貌,隐隐有了几分在军营中谈论策略,意气风发的模样。   “贤亲王借他人之手,隐隐针对于你,我便猜到了其中大概,不过并不清楚内情。”   “江王一党最近并不老实,似乎想探听我的消息,于是我故意让他买通一名玄京卫,届时打算让江王做那替罪羊。”   霍少煊一顿:“替罪羊?”   秦修弈挑了挑眉,“潘大人死了。”   “什么?”霍少煊一愣,旋即目光微凝,“是你?”   “嗯……”秦修弈眼中闪过狡黠,眨了眨眼,“或许,也是江王。”   霍少煊心思活络,大抵想通了来龙去脉,望向秦修弈的眼神顿时带上了一丝古怪,“你还是真是……”   缺德二字在他舌尖滚动一番,想起这位倒底是天子,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霍少煊甚至怀疑是否是泉下群雄显灵,这一切巧合……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江王那边并不老实,意图打探皇宫消息。   秦修弈有意打压,故意让其买通自己的人,打算杀了户部尚书后,让那名“刺客”嫁祸到江王头上,事成后用死囚代替“刺客”,并将其护送回风关。   而江王见陛下明显亲近贤亲王,担忧霍少煊倒后,无人能制衡贤亲王,那么紧接着就是自己遭殃。   于是派人刺杀户部尚书之子,并留下赵令官的伪证。   这样一来。   既为霍少煊博得一条生路。   又能让贤亲王认为,此事乃霍少煊所为。   还能让陛下对贤亲王心生猜忌。   一举三得。   只是他没想到,秦修弈早就盯上了他,那名刺客如今恐怕已经身死,而不就后被抓到的“刺客”就会指证。   ——是受江王之命,杀害潘家父子。   他也更不会想到,自己会胆大包天窃取贤亲王信物,将此事板上钉钉。   如此一来,到了最后。   贤亲王百口莫辩,定怀疑是江王想要挑拨他与秦修弈。   而江王转念一想,则怀疑是贤亲王这个老狐狸猜到了自己的计谋,被逼无奈下倒打一耙,杀了户部尚书栽赃给他。   届时若是鱼死网破拖贤亲王下水,也是情理之中……   也就是说。   从一开始,就是秦修弈设下的局。   不仅让那二位鹬蚌相争,还将贤亲王的目光暂时转向了江王,让自己得以喘息反击。   同时也逼了自己一把,让他清楚,接下来重中之重是博取秦修弈的信任,否则绝对难敌贤亲王。   心思缜密。   足够缺德。   手段狠辣。   巧舌如簧。   城府颇深。   霍少煊沉默地盯着他:“……”   “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秦修弈眨了眨眼,凑近了些,旋即眼尾下压,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都是少煊教得好。”   霍少煊隐隐觉得不好:“……什么?”   “先前风关渡险些失守。”他语气很轻,一双狭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霍少煊,眼底并无笑意,“假传圣旨号令援军连夜出城助我一臂之力的……”   “是你吧。” 第51章 过去   暗房狭小,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   霍少煊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看着对方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薄唇紧抿,并未立即开口。   秦修弈步步紧逼,一点点靠近他,语气笃定,“你利用贤亲王多疑,渊帝的小人之心,致使二人心生嫌隙。”   “渊帝并无实权,于是你铤而走险假传圣旨,误导贤亲王认为是渊帝违背了他的意志,并从中挑拨。”   “令渊帝觉得自己被贤亲王所弃,派兵是为了救我。”   仔细一想便知,渊帝并无过人之处,本就仰仗着贤亲王。   不过作为傀儡来说,只需背负骂名足矣,可渊帝骨子里卑怯,却又有着不输于豺狼虎豹的野心。   不甘止步于此。   又只能被人压得抬不起头。   所以,这二人明里暗里常常不欢而散。   贤亲王原本就忌惮风狼营,正打算借此机会挫挫秦修弈的锐气,顺势提拔甘愿做他走狗的远峥将军。   谁料忽然得知援军连夜出城,阻拦不及,他心中本就有气,又有霍少煊在暗中挑拨。   于是贤亲王顺理成章地认为是渊帝顾及自己的名声,于是违背了他的意志。   这二人的关系本就脆弱,如此一来,顿时分崩离析。   贤亲王当即立断,干脆密函一封送往风关,令秦修弈误以为是他出手相助,日后更好博取信任。   而渊帝被囚于玄盛殿之际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认为贤亲王就是想丢弃他这枚棋子,而他并不打算揭露贤亲王所为。   他既然难逃一死,倒不如瞒下所有,也让秦修弈也尝一尝自己所受之苦。   好好瞧瞧他那骁勇善战、谋略过人的九弟,被囚于皇宫之内的狼狈模样。   即便秦修弈当真有那本事能斗过贤亲王,想必也是两败俱伤,这才是他所期待的。   秦修弈语气愈发沉冷,霍少煊沉默地拧眉,侧过脸看向别处。   秦修弈想起渊帝临死前的疯言疯语,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他眼神凌厉地盯着霍少煊,一字一顿地问。   “是也不是?”   他猜的,竟分毫不差。   霍少煊眼前闪过多年前,九皇子抱着他腰仰头看他的模样。   那双恍若藏进光辉星辰的眼眸,以及暖烘烘蹭进他怀中的身躯,像是在寻求庇护一般,仿佛……依赖于他。   从那时起,他心中便埋下了一粒种子,望来日能长成苍天大树。   能为秦修弈遮风挡雨的苍天大树。   霍少煊不得不承认,他曾真切地期待过那声“阿兄”。   只不过碍于身份,只能大逆不道的在心中悄然想着。   霍少煊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是。”   秦修弈攥紧了拳头,低声问,“暗中铲除贤亲王眼线,打压江王一党,并将局势推向有利于我一面的,是不是你?”   霍少煊顿了顿:“是。”   秦修弈呼吸一窒,强压怒火,“那么!当初将我赶走,也是由于贤亲王势力庞大,你为了护我,无奈之下与贤亲王虚与委蛇,为的就是如今能与其抗衡之际,能助我一臂之力......是也不是?”   霍少煊垂着头,仍说:“是。”   “……说来也巧。”秦修弈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语气可怖地缓声道,“我回京遭人暗算,替我挡了一刀,匆匆逃跑的人......是不是你?”   霍少煊这次抿了抿唇,语气里也带上了点火气,“是。”   秦修弈咬牙,几乎是怒喝,“霍少煊!”   “是又如何?”霍少煊终于抬起头,眼神恼火,“小声些,莫不是想引来追兵?”   秦修弈怒火中烧,用力将他抵到墙上,还不忘抬手护了一下,怒声道,“那又如何?!”   光是想想这些年霍少煊只身一人在京城,想想自己心中的埋怨,秦修弈仿佛被人扔进了火海,手指微微发颤。   “谁让你一意孤行,你凭什么?”秦修弈收回手,用力捏住他的两边脸颊,凑近用赤红的眼睛盯着他,冷笑,“想说什么啊,为了我好,还是顾全大局......霍少煊,你究竟凭什么!”   霍少煊疼得皱起眉头,心中的怒火也喷薄而出,正要忍无可忍地用力将人推开,忽而只觉得有什么滴落在他手上。   霍少煊下意识垂头望去。   那是一滴......什么?   霍少煊一愣,立即抬眼。   却发觉秦修弈已经停下了动作,血红的眼尾溢出如同晨露的泪珠,慢慢颓丧地垂下头。   他的神情很复杂,悲痛,愤恨,不甘......以及霍少煊最见不得的委屈。   秦修弈松开手,狼狈地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霍少煊慢半拍地觉得手上的眼泪滚烫,他胡乱在身上蹭了蹭,眼底闪过一丝并不多见的慌乱。   心里的火气戛然而止,霍少煊见他指缝中的湿濡,手脚僵硬半晌,才抬手抓住他的手臂,干巴巴地开口,“你......”   秦修弈死死挡住眼睛,声音沉闷,不难听出哽咽与倔强:“无碍。”   戛然而止的火气化作一声叹息。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当初处境危险,于你而言风关最为安全。”霍少煊眼神烦躁,却还是尽量耐着性子道,“更何况……莫要说贤亲王,你分明知晓,连渊帝都忌惮你,我若不暂且与你撇清关系,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秦修弈没吭声,霍少煊瞥见他下颚处滴落的泪水,轻“啧”一声,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   “你想必也有猜测,的确……贤亲王与渊帝蓄谋已久,秦帝被二人所害,霍府也因此沉沦,还有昭元皇后,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恐怕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秦修弈攥紧了拳头,勉强冷静了些。   “若是不让你去风关吃几年苦头,你那炮仗似的个性,如何能稳住大局?”   霍少煊尽力方缓嗓音。   秦修弈身形僵硬,一言不发地放下手。   这下他眼底的伤痛与失神无所遁形。   霍少煊心中酸涩,迟疑了一瞬,还是僵硬地抬手将人抱进怀里,忍不住轻叹。   “好了......陛下如今已是一国之君,怎还如此小孩心性?” 第52章 逢场作戏   这声“陛下”,没了以往的讥讽嘲弄。   秦修弈眼睛通红,默默将脑袋埋进霍少煊的颈窝里,一动不动。   熟悉的雅竹气息经久不变,像是有了熏香的丝缕痕迹,满满落在秦修弈的身上,将其包裹。   霍少煊收起了凌厉的姿态,许是夜里朦胧,如同梦中的重逢令他眼神难得温和,这几年来一直空落落的心,像是被人轻轻拢住,放回了原处,踏实自在。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阵动静。   不难想象是如何的兵荒马乱,只是似乎与他们相隔甚远。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就在令人困乏安心之际,霍少煊忽然一把推开他,动作狠辣,干脆利落。   秦修弈毫无防备,踉跄了两下后,略显狼狈地抬手撑住一旁的矮桌,愣怔地抬眼,睫毛上还挂着欲落不落的泪珠。   霍少煊兀自活动了一下腕骨,垂眼轻笑一声,“陛下,哭完了么?”   秦修弈仿佛预料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冷着脸倔强地擦干眼泪,“……明日还有早朝,莫要伤我容颜。”   霍少煊原本的确打算泄泄火,管他九五至尊还是天王老子……但一抬眼,就见秦修弈乖乖走到他跟前闭上眼睛。   忽然心软了那么一下。   即便心知他如今恐怕也是只狡猾有手段的野狼,褪去了幼崽的圆润憨厚,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眼泛幽光,打算咬破猎物的命脉,但霍少煊还是停下了动作。   许是方才气血上涌,秦修弈的耳尖与眼尾都泛着薄粉,如同桃瓣一般,剔透可人。   如今他年长后轮廓凌厉不少,削弱了几分柔美之意,有种说不清的清冷孤傲。   过去的九皇子尚未长开之际,就极为漂亮灵动,虽说性格顽劣,常常惹祸,但就是令人下不去手。   这容貌随了素有“第一美人”之称的昭元皇后,真是羡煞旁人。   霍少煊也不过是个俗人,他冷眼端详了一番秦修弈微颤的长睫,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旋即轻拍了一下对方,转过身道,“行了。”   秦修弈缓缓睁开眼,垂头扫了一眼对方拍过的地方,心痒地舔了舔唇。   猫挠似的一下,这是在撒娇吗?   秦修弈轻轻捻了一下手指,嗓音微哑:“那扯平了?”   霍少煊挑眉,回头瞧他,反问道,“扯平?”   秦修弈理直气壮:“当初你骗我一次,如今我诈你一次,岂不是刚好?”   “陛下这账算的比潘大人还清楚。”霍少煊似笑非笑,下意识出言讥讽,仿佛方才的柔情只是镜花水月。   秦修弈心中微叹,但也并不着急。   来日方长。   他并未再谈此话题,而是收敛了神色,若有所思地问道。   “如此说来,当初我率兵入京突遇埋伏,并非渊帝所为,而是贤亲王的旨意?”   他面容平静沉稳,不过瞬息之间就藏好了情绪,若非眼尾还泛着红,完全瞧不出方才是如何惹人垂怜的。   当真是有有千万副面孔,不知是否由于被诈了一回,霍少煊恍惚间怀疑方才这心眼极多的玩意,如今是否仍然在逢场作戏。   他停顿得有些久,秦修弈询问的看过来。   霍少煊眼神复杂了一瞬,紧接着点头,“是,他担忧你对渊帝仍有情谊,下不去手,想借此令你心灰意冷。”   “下不去手?”秦修弈匪夷所思,笑容里带上了些危险的气息,“这老家伙真有趣。”   霍少煊眼前浮现出秦修弈亲切的唤贤亲王“皇叔”的模样,眼神愈发狐疑地打量他。   “你......”   话方才起头,秦修弈又换了副深情款款的嘴脸,凑近眨眨眼,主动接茬,“非也——对你是真心的,少煊。”   霍少煊冷眼睥睨他,秦修弈耸肩退了回去,缓声道,“所以,你与我割袍断义后,贤亲王可有为难你?”   “未曾,起先我并未背叛他时,几乎将我当做义子。”霍少煊顿了顿,“叛他后被打压了几回,不过好在有谢家相助,并无大碍。”   秦修弈在听见“谢”家时忍不住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笑笑,“你与谢书年倒是一直要好。”   “嗯。”霍少煊并未听出弦外之音,点点头,“他帮了不少,援军之事你得谢他,如今又受我牵连入狱,真不知该如何偿还......”   “不必操心。”秦修弈似笑非笑,眼神淡淡的,“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还得起。”   霍少煊觉得他语气微妙,眼中闪过思忖,正要开口就见秦修弈按动了一侧的木柜,另一道暗门缓缓开启。   “如今潘大人已死,必定要掀起一场风雨,这或许只是开始。”他缓缓转身,“贤亲王的势力难缠,虽说已然失去了户部这枚棋,但在其失去兵权之前,都并非最好的时机。”   霍少煊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正有此意。”   “所以,在那之前,还需委屈陛下与我……逢场作戏了。” 第53章 潘家父子身亡   夜深,玄盛宫灯火通明。   一道黑影大摇大摆地跃入殿内,玄京卫们仿佛集体目盲,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魏庭轩在寝宫恭候多时,他如今乃陛下面前的红人,外传逐渐有取代汪公公的趋势。   秦修弈一脚踹上殿门,随手扯掉蒙面,魏庭轩懂事地递上衣裳,并重新打开门,羌明赋紧跟其后,命玄京卫将浴桶搬入。   如今不少人盯着宫内,这个时辰去温泉过于引人瞩目,不过任凭那帮人如何伸长了手,都探不进被玄京卫层层包围的玄盛宫。   此前秦修弈大大方方,并未遮掩,将玄盛宫内换了一波血,这倒并未引起贤亲王的怀疑,反而令对方安心不少,愈发笃定秦修弈当真什么都不知。   现如今贤亲王并不会去刻意试图控制他,而是打算先博取他的信任,再慢慢将势力渗入玄盛宫。   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小恪歇下了?”秦修弈低声问。   “是,小殿下早早便歇下了,这几日总惦念着陛下。”   秦修弈眼里多了些笑意:“嗯,明日去瞧瞧他。”   “另外,方才羌明赋已带人顺利将那名刺客清理掉,收到陛下的旨意后,便先行回宫了。”魏庭轩眼神微凝,看向衣衫半褪,忽然顿住并抬手摸了摸衣袖的人,嗓音一滞,“......陛下?”   魏庭轩下意识望向衣袖。   那的确只是一截极为普通的袖口。   秦修弈没搭理他,兀自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才慢悠悠道,“瞧出什么了吗?”   魏庭轩瞅见他温和的眼神,背后一阵发毛,心中逐渐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恕臣愚钝。”   秦修弈轻“啧”一声,旋即褪下外衣,手指在手腕处比划两下,“待会命人将此处裁......罢了,命人送个锦盒过来。”   他说着拿起一旁搁置的佩剑,小心地将那截袖子割断了。   魏庭轩眼神愣愣的:“......”   他虽说与秦修弈委身于内院,但当初到底也是谋略过人,在边关一声令下万人即发,文武双全的军师。   他盯着秦修弈春风得意的面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上次瞧见他这副德行还是......   “陛下。”魏庭轩面色凝滞,语气迟疑,“这袖子,难不成有什么玄机?”   秦修弈嘴角上扬,接过羌明赋奉上的锦盒,将那截袖口叠叠好放入其中,旋即转身步入屏风后,语气漫不经心的。   “谈不上玄机,只是少煊似乎极为喜爱,留着日后赠他。”   少煊......极为喜爱......   ??   魏庭轩兀自反应了一会儿,旋即顾不上礼仪,一个箭步冲入屏风后。   秦修弈方才跨入浴桶,挑了挑眉,“魏都统,你失礼了。”   “陛下恕罪。”魏庭轩匆匆一行礼,艰涩道,“少煊......不是,霍相辅?”   难不成,难不成?!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二人早些时候还争锋相对,断然不会夜里头私会。   更何况陛下分明是在宫里憋坏了,这才去了潘府凑热闹,除非霍少煊也......   魏庭轩动作一顿,心里忽然有了个荒谬的猜测,他干笑两声,“陛下说笑呢,总不能是霍相辅也去了潘府?”   秦修弈挑了挑眉,但笑不语。   魏庭轩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他沉默良久,喃喃自语:“疯了......”   这二人当真绝配。   秦修弈仰头喟叹一声,眼神复杂,水珠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他不但去了,手上还拿着贤亲王的信物,顺势借了江王的东风,这下贤亲王百口莫辩,定然元气大伤。”   “他如何会有贤亲王的信物?”魏庭轩张了张嘴,眼神愣怔,见秦修弈闭眼,额头都急出了细汗,抬手擦了擦,“陛下,您可别吊人胃口了!”   “魏都统,朕在沐浴,即便你如何觊觎朕的身子,也该守守规矩。”   魏庭轩面无表情地退至屏风之后,“陛下,请说。”   秦修弈嗓音正经了些,简言意骇,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他。   当魏庭轩听到“夜潜亲王府”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偷鸡摸狗之事......”   “什么叫偷鸡摸狗?”秦修弈不悦地抬眼,“这分明是有勇有谋,贤亲王府戒备森严,若非少煊此前深入虎穴,怎能有今日的信物,此等气魄非常人能有……与虎谋皮之事,有几人愿做?”   “那都是为了朕考虑,还好朕当初教了少煊武术。”秦修弈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发丝,轻叹,“虽说如今少煊在人前并不好接近,但今日我二人重归于好,他抱着朕痛哭流涕,你未能见到那模样,自然无法想象,当真是惹人怜爱……”   屏风之后的魏庭轩神情麻木。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偷鸡摸狗之事像是陛下常干的。   他默默忍受了一会儿喋喋不休的陛下。   “简直是胡来,若是稍有差池,他便出不了贤亲王府……日后得多看顾些。”忽然,秦修弈的收了玩笑的模样,兀自拧眉,眼神中闪过认真,旋即低声吩咐,“待会儿就该有人来禀报了,这出戏比预料之中的还要精彩。”   “哗啦——”。   秦修弈跨出浴桶,轻笑一声,潋滟的眸子印着水波的微光。   “明日便能瞧见那二位狗咬狗了,今夜难眠之人,恐怕占了大半朝堂。”   “是啊。”魏庭轩冷笑一声。   “那些枕着枯骨酣睡的畜生,也该尝尝彻夜不眠的滋味了。”   -   翌日,早朝。   偌大的朝堂一片静谧,几乎落针可闻。   诸位大臣行礼后,久久未等来陛下的一句“平身”。   众人心知肚明昨夜潘府之事,此刻都低垂着头,唯恐触了霉头。   “诸位昨夜睡得如何?”秦修弈淡淡开口,语气含着嘲讽,“是酣然入睡,还是彻夜难眠?”   “......”   这声问话无人敢应,秦修弈语气含怒,扬声道,“朕问,诸位昨夜如何!”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将头埋得更低,前排几位的腰弯得更深。   “还请陛下息怒——”众人齐呼。   秦修弈冷笑一声,抬手挥了挥,“戚大人,周尚书。”   大理寺卿立即上前一步,语气沉重,“回禀陛下,昨夜潘府遭刺客突袭,潘大人之子惨遭毒手,我们的人赶到时已然没了声息,如今正全城搜捕刺客。”   周尚书也紧跟其后,“回禀陛下,昨夜潘大人死于牢中,臣办事不利,罪该万死......只是此事恐怕蹊跷,那刺客来路不明,竟然未曾惊动狱卒,待到发现潘大人遇害时,已然无力回天!”   群臣哗然,神色各异。   这一刻,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   他们的目光暗暗看向垂头不语的霍少煊,众人隐隐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远峥将军拧眉,不动声色道,“这倒是巧了,潘家父子于一夜之间双双遇害,这刺客极有可能是同一拨人。”   朱大人接茬:“将军所言极是,只是不知是授了哪位的意......更何况,与此事有牵连的三位大人,只有潘大人遭了殃,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谢大人冷笑一声,“朱大人此言倒也挺耐人寻味,难不成是在可惜其他二位还好端端活着?”   朱大人:“谢大人多心了,在下只不过是抒发己见罢了。”   “够了。”秦修弈不耐地拧眉,余光瞥见贤亲王思忖的眼神,心中暗笑,旋即目光凌厉地瞥向另一处,语气耐人寻味,带着些明显的针对。   “那么,不知霍爱卿有何见解?”   作者有话说:   画了少煊和小九的贴贴图,超可爱!   放在vb啦,@A凡肝不动,感兴趣可以去康康,欢迎来找我玩呀! 第54章 入套   贤亲王也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只见霍少煊镇定自若的一行礼,仿佛没看见他眼底的怀疑与探究,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回禀陛下,依臣之见,如今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将那刺客捉拿归案,而非在此众说纷纭,抒发己见。”   “不知戚大人与周大人可有其他线索?”他说着看向另一侧脸色都有些微妙的二人。   他心知肚明。   昨夜太晚,想必事发派人入宫禀报后,就急忙抓捕刺客。   他人是否酣睡霍少煊不知,但这二位……定然难以入眠。   昨夜秦修弈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他,霍少煊忍不住感叹。   这二人倒也真是不易,一个在潘大人那发现了遗落的玄京卫令牌,一个在潘大人之子那找到了贤亲王信物。   恐怕此刻心里打鼓,不知该如何措辞。   果不其然,哪怕是刚正不阿戚大人也顿了顿,没有立即开口,周尚书面露难色,下意识跟他对视一眼,支吾着垂头。   秦修弈挑了挑眉,“怎么,二位爱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尚书悄悄看向戚大人。   戚大人瞥见他窝囊的模样,便知晓自己没了指望,清了清嗓子,语气迟疑,“臣......的确不知该如何是好。”   “臣,臣附议。”周尚书小声跟了一句。   秦修弈拧眉:“但说无妨。”   戚大人沉吟片刻,还是直言道,“此事疑点重重,昨夜办案中,臣等在潘大人之子怀中发现了赵令官来信。”   贤亲王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变,心中顿觉不妙。   果不其然,戚大人接着道,“赵令官来信中提及贤亲王......在尸体附近,臣等寻到了御赐贤亲王府的令牌,以及一箱印着公章,本该发往风关的军饷。”   众人瞬间屏气凝神,远峥将军的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垂头。   谁人不知当初渊帝忌惮风狼营,暗中苛刻了不少,只是此事若与贤亲王扯上关系,朝堂的风向必然要变。   明里暗里,恐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是吗?”   秦修弈沉默片刻,神情令人瞧不出喜怒,像是随口一问,“皇叔可有话说?”   “简直是无稽之谈!”贤亲王面不改色,冷嗤一声,沉稳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枚令牌乃先帝所赐,臣担忧被有心之人觊觎,便又仿制了一枚赝品,真正的令牌如今尚在府内,还望陛下明查。”   他说着,眼神隐晦地朝霍少煊瞥去,却发觉霍少煊若有所思的垂头,眼神微讶,像是毫不知情。   贤亲王收回目光,兀自拧眉,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秦修弈瞥了一眼身侧的魏庭轩,魏庭轩心神领会,“将东西先呈上来。”   忽然,周尚书咬牙上前一步,“陛下。”   “哟,周爱卿终于肯开尊口了。”秦修弈挑眉,语气讶异,“朕当真好奇,究竟是何事令你如此难以启齿?”   周尚书一闭眼,“回禀陛下,臣在潘大人牢狱附近,发现了......玄京卫遗落的一枚令牌。”   朝堂之上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在气氛即将凝滞之际,秦修弈忽然笑出了声。   他笑得极为放肆,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为好笑的话,嗓音轻柔地喃喃自语,“玄京卫的令牌......”   “当真是荒唐可笑啊。”他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语气淡淡的,垂头轻轻拍了拍扶手,“看来诸位之中,还是有人中龙凤的,连朕身边的人都能买通,那下一步......岂不就是朕身下这把交椅?”   诸位大臣连忙俯首,一句“陛下息怒”尚未出口,就见秦修弈嘲讽道。   “够了,朕早已听腻了这句息怒。”   “若真想让朕息怒,倒不如干脆将那些野心勃勃的白眼狼揪出来,大卸八块撂在朕眼前来的有诚意。”   秦修弈眼睛微眯,语气轻飘飘却暗藏杀机,“还是说......朕应当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才能令这朝堂安稳几日?”   秦修弈并没有杀潘大人的理由,这点人尽皆知。   眼见着陛下面色可怖,仿佛随时暴怒的模样,众人埋头苦想如何稳住陛下。   好在霍相辅及时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陛下,换句话说,这也算是因祸得福,若非如此,恐怕臣等再也想不到,如今朝堂之上还有这般狼子野心之徒,出现疏漏,想必也是陛下整日忙于政务,这才让乱臣贼子钻了空子。”   霍少煊面不改色的硬夸,半点不显得谄媚,“陛下忧国忧民,反倒忽略了身边之人……臣恳请陛下先保重自身,潘大人之事臣深感遗憾悲痛,同时又难免忧心于陛下的安危!”   “陛下深明大义,事必躬亲,令人无不叹服、钦佩,有陛下在,定等带臣等重见辉煌!”   霍少煊背脊挺直,一身白金官袍庄重儒雅,一张口却又锋芒毕露,强势且令人信服。   这一席话尽显诚恳,就连一向秉公无私的戚大人都忍不住投来惊叹的一眼。   众人心思各异,但此刻都暗自松了口气。   魏庭轩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仿佛沉思自省的秦修弈。   他清晰地看见对方被手挡住的嘴角都咧到了耳后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提醒。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贤亲王,只见他一拱手,附和道,“相辅所言极是,陛下定能带我等重见辉煌!”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齐呼。   陛下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觉得有些许丢人。   他沉默片刻,故作感动地摆了摆手,声音微哑,“诸位平身。”   玄京卫将大理寺与刑部寻到的证据呈上。   但此刻无人在意那一堆证据,而是苦思冥想,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贤亲王暂且不说,陛下的人也敢收买,难不成是过于想念列祖列宗,想早些下去尽孝吗?   魏庭轩先将赵令官的信件呈给秦修弈过目,秦修弈一目十行后,轻轻晃了晃信件,笑了一声,“皇叔可知,这信里写了什么?”   贤亲王神情不变,从容一笑,“臣大抵能猜到些。”   秦修弈若有所思:“皇叔似乎并不关心?”   “比起这信中的虚言,臣更关心的是,这发往风关的军饷是被谁所贪,收买玄京卫对陛下意图不轨的乱臣贼子是何许人也。”   贤亲王垂下头,忽然屈膝要跪,“而若是那幕后之人费尽心思只为陷害于臣,潘家父子受臣拖累死于非命,那臣又何尝不是罪人。”   秦修弈立即起身,快步上前将人扶起,语气郑重。   “皇叔早年骁勇善战,数次深入敌营,战功赫赫,而后因沉疴旧疾无奈隐退,至此都不忘百姓。   ”民间有难,少不了皇叔解囊相助,若朕单凭尚未明了的线索便怀疑于你,岂不是平白无故令人心寒?”   霍少煊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不如先传召赵令官,确认来信真伪。”   谢大人上前一步,“臣附议,恳请陛下另派守卫,以确保陈大人与谢侍郎的安危!”   “的确如此,陛下,不如暂且先依霍相辅与潘大人所言。”贤亲王立即接茬,嗓音沉稳可靠,透露着威严的气息,“臣已派人回府取真正的信物,那赝品与真物的确相像,唯一所缺的便是令牌下方的一个‘玄’,那是先帝亲手所刻,极少有人知晓,但陛下恰好是那极少数人之一。”   “这是自然,那便依诸位所言,即刻增添守卫。”秦修弈接过魏庭轩呈上的令牌,随意把玩着,忽然眸光一顿,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贤亲王自然没有错过他这一神色,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发觉那位置正是刻字之处。   他当即心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时,殿外有人脚步匆匆地走来,神色急切,贴在贤亲王耳边低语几句。   “王爷,假信物仍在,但真的......似乎不见了。“   贤亲王脸色倏地一变,“什么?” 第55章 相疑   前五溪义冥,现玄义冥。   江王府邸。   有人行色匆匆地步入庭院,弯腰凑到正悠哉听曲的江王身侧。   “王爷,大事不妙!”心腹语气焦急,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迅速道,“事情有变,应当不止有我们的人,京中传来消息,潘府内不仅发现了我们送去的信......还有贤亲王的信物和带有公章的军饷!”   江王脸色先是一变,旋即又放松了些,抬手挥退了舞姬,挑起嘴角,“那岂不快哉,原本只想挑拨一下,让陛下稍稍起疑,没想到竟有如此好事,这倒是巧了,哼......大抵是霍少煊的手笔。”   “不是......哎呦!”心腹急得团团转,连忙又道,“可如今咱们买通的那名守卫了无音讯,而且,而且朝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经被捉拿归案了!”   “王爷,还有潘大人!潘大人也死了,大理寺在那附近找到了玄京卫的令牌!”   “你说什么?!”   江王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他也并非蠢材,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弯绕,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确买通了玄京卫不错。   但那只不过是想借潘大人之子搅一波混水,让霍少煊这难缠的玩意喘上口气,不至于被贤亲王一击毙命,否则贤亲王一人得势,他们便再无翻身之日。   可他从未下令要杀潘大人,怎会在狱中发现玄京卫的令牌?   这可并非好兆头。   江王勉强定了定心神,抬手道,“稍安勿躁,潘大人那里极有可能是霍少煊的人。”   “姓霍的如今自身难保,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对付我,更何况这于他而言没有丝毫好处……”   忽然,江王的眼神一变。   霍少煊的确没那闲心。   但,贤亲王呢?   两人像是想到了一块去,对视一眼后,陡然沉默下来。   无论真相如何,事实是这一个个巧合碰撞在一起,的确令贤亲王挖坑自埋。   如今贤亲王百口莫辩,若他猜到这其中有自己的手笔,还会善罢甘休吗?   那名被捉捕的刺客,当真还是他们的人吗?   还是说......已经作为指认他们的“证人”了呢。   忽然,外头传来嘈杂的动静。   江王脸色白了白,心中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下一刻。   “玄京卫奉命,护送王爷入宫!”羌明赋嚣张地骑马入院,利落地一拉缰绳,睥睨着二人,“还望王爷,见谅。”   身后的仆人姗姗来迟,踌躇着站在院门口不敢吱声。   江王脸色难看,如今明了的态度即便傻子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霍少煊当真......不,不可能。   霍少煊如今巴不得与他一起先对付贤亲王,若自己倒了,岂不是更助贤亲王的气焰,对方那狡猾的性格,绝不会做出此等伤敌一千,自损百八之事。   可若那名守卫并未指证他,此事无论如何都与他扯不上关系,陛下更不会无缘无故,在此当口召他回京。   那便......只能是贤亲王。   如若他想借此将所有罪名都推给自己,这倒是说得通了。   “王爷。”羌明赋淡淡开口,“请。”   玄京卫纷纷入内,将其团团围住。   “真是好大的阵仗,本王走便是。”   江王冷着脸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想拖他下水,那他即便是淹死。   也要去对方半条命!   -   “砰——”   一声巨响后,贤亲王府陷入死寂。   “出去。”贤亲王负手而立,缓缓闭上眼睛,袖袍之下的手紧攥成拳。   前几日局势陡然逆转,打得他措手不及,好在他反应极快,勉强先稳住了陛下。   秦修弈没有立即定罪,而是沉默片刻后,命他暂且回去修养几日。   这决策挑不出毛病,也已给足了贤亲王府的面子。   只是......贤亲王想起秦修弈略微沉下的面容,心中咬牙。   他原本胜券在握。   霍少煊想铲除潘任连扶谢书年,若是户部这枚棋被他所吃,那么日后刑部也会被牵制,贤亲王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原本计划好打压谢家、警告陈家,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反而让他将自己兜进去了。   雪上加霜的是前几日大理寺传来消息,出逃的刺客已被捉捕归案。   可指证的竟是江王。   “王爷......远峥将军求见。”下人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   贤亲王闭了闭眼,沉声道,“嗯。”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王爷。”葛清昌的脸色难看,低声道,“我们的人在京中发现了江王派来的探子,而且据可靠消息,赵令官那里......的确是受江王威胁。”   贤亲王平复了多日,才慢慢缓和了心情,此刻眼中闪过怀疑,淡淡道,“确认是江王,而非霍少煊?”   葛清昌沉吟片刻,“是,霍相辅这几日与谢家来往甚密,并无异动,应当是忙着自保,更何况那信物大抵也是江王的手笔,他虽说不在玄京,但眼线并不比旁人少......霍少煊虽说手段阴狠,但骨子里受霍家熏陶,终究有几分君子之态。”   “但江王......”远峥将军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但他即便不说,明眼人也能瞧出他眼中的微妙。   贤亲王眯了眯眼睛,忍不住怒斥,“江王这个蠢材!”   “空有野心城府尚浅的白眼狼,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他。”   这“权”落在他手上尚且姓“秦”,若是落到姓霍的身上,难不成也还能姓“秦”吗?   远峥将军:“王爷,那我们接下来如何?”   贤亲王拧眉沉思,缓缓摇头,“如今不能有太大动作,陛下本就起了疑心。”   托江王的福,如今他进退两难。   只能暂且咬死不认,不过那守卫既然指证了江王,那不如就顺势先铲除这么个祸害,毕竟只要陛下仍然信他,那么霍少煊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若江王仍然不识抬举。”贤亲王转了转拇指上的指板,良善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笑意,“……寻个合适的时机,送他与渊帝相聚。”   葛清昌并未多言,垂头道:“是。”   贤亲王:“对了,霍少煊那边如何?”   葛清昌顿了顿:“陛下传召,在玄政殿内。”   “切忌掉以轻心,霍少煊并非善茬,若稍有不慎被他钻了空子,只会徒增祸患。”贤亲王拧眉叹息,摆手道,“嗯,你先回吧。”   “是,臣先行告退。”   -   玄政殿内,霍少煊忽然侧头打了个喷嚏。   一件披风从天而降,兜头罩住他。   秦修弈头也不抬地解了披风扔给他,一边批改公文,一边淡淡道,“披上。”   霍少煊掀开披风露出脑袋,正要婉拒,就听对方冷嗤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就爱卿这身子骨,若是那夜当真跳了湖,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霍少煊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下了这句,用力抖了抖披风搭在身上,试图用不接茬来堵住某人喋喋不休的嘴。   “庭轩。”秦修弈手上动作不停,扬声喊了一句。   门外守着的魏庭轩立即推门而入,笑容满面,娴熟道,“奴才在。”   守在宫殿外的汪公公远远投来艳羡的目光。   秦修弈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头施舍了他一个眼神,似笑非笑,“若你着实中意这总管之位,朕也并非吝啬之人,这样,朕命汪公公先领你去净身房......”   “臣在,臣在!”魏庭轩瞬间敛了笑意,连连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去命人熬碗参汤送来,给相辅补补身子。”   魏庭轩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下意识朝霍少煊看了一眼,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暴呵。   “还不快去!”   魏庭轩瞬间窜了出去:“是是是,臣这就去这就去......”   “陛下是否多虑了,臣并未觉得不适。”   霍少煊眯了眯眼,语气并不客气,甚至隐隐带着点火气。   秦修弈这些时日变着法找茬,三句不离那夜之事。   不是“爱卿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王府守卫如何凶残”就是“爱卿本就年岁渐长,理应好生修养”   总是借口让他喝些补汤。   好意,自己心领了。   但......霍少煊再怎么说都正值壮年,府中又无妻妾,哪经得住这样的补?   秦修弈舔了舔唇,眼中闪过狡黠,放下毛笔后起身活动筋骨,顺势朝他走来。   霍少煊下意识起身,紧接着就觉得腰上一紧,秦修弈极为自然地伸手掐住他的腰,眼神毫不遮掩的比量着,看上去无比纯粹,“爱卿这腰还是纤细了些。”   他说着牵起霍少煊的手,特别大方地放在自己腰上,长睫微垂,含着细碎的笑意,“你瞧朕的,是不是特别结实?”   霍少煊心中莫名一跳,手下的触感结实有力,令他下意识轻轻捏了捏。   酥麻的痒意席卷而来。   “呃咳……”   秦修弈笑意凝滞,差点轻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立即后退一步。   霍少煊像是察觉到什么,眼中闪过微妙,盯着他微红的耳尖,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旋即轻笑一声,“嗯......是臣逾越了。”   “......”   秦修弈面不改色地转身,舌尖舔了舔犬齿。   “无碍。”   作者有话说:   贤亲王暴呵:真是蠢才,那权落到霍少煊手里还能姓秦吗!   小九眨眨眼:嗯......为什么不行呢。   一个沉思   咱家的1似乎都挺适合当 0   (沧桑点烟) 第56章 江王觐见   忽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去而复返的魏庭轩推开门,敛去笑意的神色有些许凝重。   “陛下,霍相辅,大理寺传来消息,赵令官翻供了。”   秦修弈与霍少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讶异。   霍少煊忍不住勾唇,语气嘲讽,“不愧是那位,动作真快。”   秦修弈放松身体,仰起脖颈轻叹一声:“……让朕猜猜,赵令官是否改口称是受江王胁迫,无奈之下只能领命办事?”   魏庭轩:“陛下英明。”   秦修弈若有所思:“看来皇叔是打定注意要朝江王动手了。”   魏庭轩点头:“如今有那刺客的供词,再加上赵令官,无疑是雪上加霜,这次江王恐怕难以翻身。”   秦修弈并未立即接茬,修长的指节微曲,有规律地轻点膝盖,眼神放空。   忽然,沉默良久的霍少煊意味不明地笑了,语气莫测,“非得翻身不可吗?”   秦修弈闻言,眼中多了些笑意。   魏庭轩神情微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相辅的意思是?”   “狗急跳墙,人急悬梁。”   霍少煊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贤亲王的确料事如神,只是他惯于揣测城府深沉之人,难免摸不准莽夫心性。”   秦修弈瞬间挑眉,轻敲膝盖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清亮的眼睛默默看向霍少煊。   不知是否是他多虑了,总觉得这话哪里奇怪。   霍少煊并未搭理,反倒略显兴奋地露出笑容,语气喃喃。   “若日后江王横尸荒野,霍某定当为其立碑提名。”   虽说他们如今动不了贤亲王一党,但若有个送上门的机会能挫挫对方的锐气……   将其能与庙中大佛媲美的声望染上些污秽,于他们而言,也再好不过了。   霍少煊眼中凶光毕露,那层儒雅谦和的光华黯淡下去,浓郁的戾气慢慢笼罩在他周围,令人不敢招惹。   魏庭轩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后退一步,余光瞥见平日里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陛下,也拘谨地坐直了些。   他由衷感慨,还好陛下有点姿......本事能令霍少煊心软。   否则,横尸荒野的是谁,倒真挺难说。   一阵静默后,秦修弈忽然开口。   “摆驾贤亲王府。”   魏庭轩回过神并未多言,立即转身准备:“是。”   “江王大抵心存侥幸,稳妥起见,还需再添一把火。”   秦修弈起身,玄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同劲松,缓缓走到霍少煊跟前,弯腰替他系好半搭的披风,没再蹬鼻子上脸,拇指轻轻拂过他的眼尾,语气温和。   “少煊,我去去就回。”   那略微低沉的嗓音令霍少煊如梦初醒。   他只觉得拂过眼角的余温带走了心中翻涌的仇怨,戾气散尽后,只余下一片清明 。   自记事起,旁人都在教他如何懂规矩,唯有这一人教他如何“不守规矩”。   “君臣之道”这几字在嘴边吞吐不出,霍少煊顿了顿,终究只轻声道。   “……好。”   他教了对方许多规矩,可如今也有了私心。   愿陛下此生知天地万物,唯独不解君臣之礼,唯独不知……少煊是“臣”。   ——   人尽皆知陛下与贤亲王感情深厚,即便人证物证俱全,也并未贸然定罪。   赵令官翻供后,陛下更是立即摆驾贤亲王府以示安慰,可谓礼数周全。   上朝前,葛清昌跟在贤亲王身后,低声道,“陛下当真敬爱王爷。”   贤亲王露出极浅的笑意,只可惜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冷意所替代。   “清昌,当年营中能力过人的将领不在少数,你可知为何我一眼就挑中了你?”   葛清昌一愣:“恕臣愚钝。”   “你最为直白坦率,其余的将领拼命隐藏着自己眼中的野心,唯独你的眼神里,带着不加遮掩的狠劲。”贤亲王语气没什么起伏,“只一眼,我就知晓你想要什么,而我恰好能给予你。”   葛清昌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并未贸然接茬。   “人心易变,可只要心中的欲望不变,便能长此以往。”贤亲王停下脚步,意有所指道,“我极其钟爱坦率之人......也最不愿信任毫无目的之人。”   “因为......”贤亲王顿了顿。   他停顿得有些久。   葛清昌迟疑地问,“因为?”   贤亲王轻笑一声,并未回应,而是甩了甩绣袍,径自步入殿内。   ——因为我曾是豺狼,所以不信这世上有绝对纯良的羊。   -   大殿内落针可闻。   上首端坐的陛下面沉如水,赵令官战战兢兢地跪在下方。   忽然,汪公公小跑而来,凑到秦修弈跟前低声道,“陛下,江王觐见。”   秦修弈嗓音淡淡:“宣。”   一阵急切而稳健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也下意识聚集过去。   江王面色凝重,贤亲王方才回过头,就见对方利落地屈膝,用力朝地上一跪。   “罪臣秦广川,叩见陛下!”   贤亲王眉心一跳,眼神微变。   果不其然,下一瞬,江王扬声道。   “臣斗胆揭发!贤亲王与户部狼狈为奸,目无王法,不但贪污军饷,连百姓也不放过,此前‘解囊相助’,不过是拿着百姓应得的灾款,去宣扬堆砌他的名声!”   江王眼中含泪,字字诛心,“守卫与赵令官的确是臣买通,但臣若不出此下策,如何能让世人知晓,他们所敬重感激之人,是何等贪得无厌的畜生!”   “秦广川!”   贤亲王面色阴沉,眼中攀上血红的丝。   简直恨不得把这蠢货生吞活剥了。   作者有话说:   贤亲王:我真的会谢 第57章 了结   “皇叔。”秦修弈拧眉唤了一声,暗暗递给贤亲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江王神色愈发激愤,正欲开口就见秦修弈冷下脸色,“江王,你可知晓诽谤功臣的下场?”   “陛下,臣怎会无缘无故诬陷忠良?”江王神情悲哀,忽然冷笑一声看向远峥将军,声色俱厉,“此事的真伪,恐怕无人比葛将军更清楚了!”   葛清昌面容端正,不怒自威,闻言微微错愕后,恰到好处地拧眉表露出疑惑。   “王爷,臣当真惶恐,不知此事与臣有何干系?”   贤亲王眉梢却微微一动,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江王似乎底气太足了些。   果不其然,只见江王冷笑一声,缓缓道:“葛将军倒是沉得住气,只是......当初朝廷克扣风关的军饷,不是落入了你玄峥营麾下吗?”   葛清昌怒道:“一派胡言!”   “将军,稍安勿躁。“江王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此事并非本王胡诌,这可是你曾重用的副将,亲口告知于我。”   葛清昌身形微僵,心中咯噔一下。   群臣顿时哗然,众人神情各异,就连霍少煊都是一愣,眯眼看向江王。   江王似乎极其满意众人的反应,慢条斯理地朝秦修弈一行礼。   “如今吕副……吕健就在门外候着,陛下一声令下,便能得知来龙去脉。”   葛清昌的眼神瞬间变了,下意识看向贤亲王。   贤亲王拧眉,并未回应。   秦修弈深深看了贤亲王一眼,而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沉默地抬手挥了挥。   羌明赋会意,命玄京卫将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押送上来。   方才还在唏嘘的朝臣忽然安静下来。   那人佝偻着肩背,其中一条腿已经残废,如同枯枝一般累赘地拽住本就破败的身躯,如同耄耋之年的老者。   分明数月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副将,如今落得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令在场的众人心中发寒,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意。   虽说他们知晓吕副将被赶出将军府时便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但道听途说终究抵不过亲眼所见。   “参见......嗬......参见陛下。”   吕健艰难地跪下,伏在地上吼中发出怪异的粗喘,嗓音如同破铜,嘶哑难听,不过是从殿外到殿内的路,就令他无比痛苦。   可秦修弈的眼中并无怜悯,只是淡淡问:“你可有话说?”   吕健沉默了一瞬,旋即攥紧了拳头,“……贱民作证,发往......发往风关的军饷,的确被玄峥营所贪,那一箱印着公章的军饷,是贱民留下的后路。”   霍少煊轻轻呼出一口气,手指放松地摩挲腰间的玉佩,嘴角微勾。   葛清昌脑中“嗡”的一声,一股凉意顺着脚底板直直窜上天灵盖,他强压着急躁,沉着道。   “吕健,你变成如今这番模样,都是你自食恶果,即便是对我怀恨在心,也不该将朝堂视作儿戏。”葛清昌冷声道,“我念及旧情饶了你一命,你却贪心不足,陷害于我……”   “饶我一命?”   吕健骤然抬头,仿佛听见了极其好笑的话,一双血红的眼睛睁大,直勾勾盯着葛清昌,嘴角扬起的笑容狰狞可怖,仿佛下一刻就会冲上来啖肉饮血。   “将军,我就是畜牲!我吕健这辈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落得如此下场,是我活该,我认了!”   “伤天害理半辈子,如今也算做了一桩好事。”吕健怪异的笑了两声,垂头用力咳嗽了两声,“……只是我敢认,将军呢?”   “如……咳咳……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将军若是喊冤,倒也说出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啊。”   “户部的疏漏不假,风关遗失军饷也不假,贤亲王的信物更不假。”吕健见他要张口,阴沉地笑了两声,“即便......咳咳!即便你说......贤亲王信物是有人盗取,那么军饷呢?”   “若陛下一声令下,去深究其中的内情,将军猜猜......有几位将士能为你豁出性命,犯那欺君之罪?”   气氛剑拔弩张,此时谁也不敢出言,唯恐被殃及。   即便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也垂头不语。   一片死寂之中,吕健粗重的呼吸格外清晰,那苟延残喘的模样,令人无端想到濒死的野狗,蜷缩在角落之中,一身狼狈。   谁也没料到这么个货色,最终却有这种鱼死网破的劲头。   避无可避,贤亲王闭了闭眼,肩背挺得笔直,朝秦修弈行了端正一礼,语气郑重。   “臣,绝不曾做过此事。”他淡笑一下,语气平平,“或许臣年事已高,不该厚着脸皮待在这朝堂之上,先帝给的殊荣,臣今日便归还陛下。”   “往后,臣绝不干政......”   “陛下!”忽然,葛清昌用力跪下,叩首喊道,“……臣认罪!”   秦修弈脸色阴沉,并未立即开口。   葛清昌咬了咬牙,“是臣一时鬼迷心窍,窃取贤亲王信物,才做成了这些勾当。”   “王爷待我如同手足,我却贪心不足。”葛清昌热泪盈眶,“其实早已后悔,可却已经没了退路啊......如今事已至此,万不能再拖累王爷了!”   “还请陛下,降罪!”   若贤亲王遭殃,他的性命恐怕都难保,而若贤亲王无恙,自己翻身指日可待。   秦修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眼中难掩失望,“一个是朕的亲兄弟,一个是朕的左膀右臂。”   江王闻言攥紧了拳头,目光死死盯着淡定如初的贤亲王。   无碍......如今只要能离间他与陛下,折损些他的声望,便足够了。   忽然,秦修弈话锋一转,陡然变得凌厉,“江王,即便你想揭发此事,办法也未必只有这极端的一种,收买朕的玄京卫......是谁给你的胆子?”   “今日是用于揭发,明日便不知是什么……真叫朕背脊发凉。”   江王顿了顿,小声道:“可寻常刺客也伤不了陛下......”   “砰——”秦修弈用力拍了一下扶手,扬声道,“秦广川,你好大的胆子!”   江王脸色一白,立即跪下:“陛下息怒!”   秦修弈脸色难看:“来人,拖出去打五十大板,而后直接送回义冥,十年内不得入京!”   “陛下!”   江王猛地抬头,十年......这与将他逐出皇族有何区别?   江王显然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绝情,狼狈的试图挣开束缚,带着哭腔道:“陛下,十年......三思啊陛下!”   秦修弈闭了闭眼,没有开口,抬手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角。   ……真他娘吵。   “远峥将军,窃取贤亲王信物,贪污并干涉户部。”他冷声道,“念在你战功显赫,先压入大牢,受钉床、鞭刑之苦,上交半数兵权,大将军一职暂由孙副将,未经传召,不得入宫!”   葛清昌伏地不起:“......谢主隆恩。”   待到玄京卫将人带下去后,秦修弈才缓缓抬头,神情复杂地看向贤亲王。   “皇叔。”   贤亲王:“臣在。”   “这些时日琐事繁多,唯恐累着皇叔。”秦修弈淡淡道,“最近三月,除却国宴之类,皇叔还是先府中修养为好......”   贤亲王顿了顿,轻声道:“谢主隆恩。”   -   陛下甩袖退朝,将剩下的事全权交由霍相辅与大理寺处理。   霍少煊沉吟一瞬,还是打算见见吕健。   只是方才迈出殿门,就听见一阵惊呼,霍少煊顿觉不妙,果不其然,羌明赋疾步朝他走来。   “吕健……自刎了。”他低声道,并递过来一个沾血的钱袋和信封。   霍少煊抬手接过,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影,只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   “……劳烦羌统领了。”   羌明赋会意,朝不远处打了个手势,玄京卫立即上前处理。   霍少煊抬手掂量一下钱袋,一边朝玄相殿走,一边打开信封。   双晟出来迎他,他走到屋门口时,恰好看完了信……又或许这并不算是信,而是吕健为数不多、残缺的良心。   霍少煊感慨之际,一双手从门后伸出来,一把将他拖入屋内,而后反手关上门,将双晟关在外面。   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沁透心神,霍少煊并未挣扎,而是调整了个放松的姿势,背靠着门扉,轻笑一声。   秦修弈一顿,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张口就咬在他肩膀上,含糊不清道,“大胆,竟敢……”   活像一只兴奋犯蠢的狼崽子,蹭得人痒痒。   霍少煊挑了挑眉,抬手抚上他精瘦的腰肢,轻轻捏了捏,“好了。”   秦修弈一僵,愣愣地垂头注视他,眼神逐渐变得凌厉。   这姿态……为何这般娴熟? 第58章 绝笔一封   霍少煊趁着他顿住,挣脱对方的桎梏,将沾血的钱袋与信封搁置在桌上。   秦修弈缓缓转身,笑吟吟道:“少煊哄人真有一套,不知日后哪家姑娘这般有福。”   霍少煊并未在意,随口道:“能讨夫人欢心便是霍某的福气......只可惜至今也没个缘分,陛下风华正茂倒没什么。”   “臣再过些年,便人老色衰,无人搭理了。”霍少煊自嘲摇头,意有所指地看向他。   “哦?”秦修弈勾唇,仿佛全然不懂他言下之意,不动声色道,“难不成少煊这些年,身旁就没个贴心的人?”   霍少煊兀自倒了杯茶,闻言冷笑一声,“不巧,全是想取我性命的豺狼。”   秦修弈眨了眨眼,抢过他手中的茶盏,脑袋靠过去低声道,“朕与少煊同病相怜。”   “这么些年,若说最为亲近之人,便只有少煊了。”   他笑着仰头,落了淡金光华的眼睛如同一汪清潭,惊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如今秦修弈贵为天子,也是足已挑起大梁的儿郎,平日里时而淡漠得令人捉摸不透,时而笑意盈盈却暗藏杀机......   仿佛怀有千面,真假难辨。   只有在他跟前时,偶尔能瞧出九殿炽热的影子。   似乎分别多年也并未在他心中留下残缺的痕迹,又或许他心中遍体鳞伤的小人,最后能虔诚捧起的火光,唯独只剩下他了。   便......只有少煊了。   这句话令他心中陡然一跳。   霍少煊垂眼望去,总是凌厉算计的眼神无意识温和了些,或许对方只是无心一语,可他心里隐隐泛起疼惜,随之而来的......   还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他并未深究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高兴,霍少煊抬起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秦修弈的眼尾,喃喃自语,“还好没丢下你......”   秦修弈一愣,神情微变,立即捉住他的手:“什么?”   霍少煊自然地抽回手,并未接茬,而是点了点桌上的信件与钱袋。   秦修弈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却还是扬起笑脸,并未追问,顺着台阶下。   “这是?”   “吕健的遗书。”   秦修弈笑容微敛,“也是,贤亲王不会留他。”   只是吕健并无亲人,否则也不至于被逐出将军府奄奄一息后,连个收尸之人都没有。   他与任东元一样,是伙夫出身,当初葛清昌就是看上了他惊人的怪力,这才将他留在身边,吕健起初勤快机灵,不过几年就深得葛清昌信任,立下几个战功后,便被提拔为副将。   只是如今......他还能给谁留下这封绝笔?   秦修弈抬手打开信封,漫不经心的眼神微微一顿。   寥寥几笔,并无太多斟酌之意,墨迹连成一片,诉尽匆匆一生。   比起遗书,倒更像自叙。   吕健前半生穷困潦倒,后半生无恶不作。   起初手中只有斧头菜刀,眼中只有庖屋柴房。   被葛清昌拎出来后他浑身干劲,一腔赤诚,慢慢从随从转为士兵,在营帐里待了几年,与诸位将士酒后谈起敌军,嘴里只说繁荣昌盛,眼中只能瞧见国泰民安。   后来被黄沙迷了眼。   一朝混沌,日日不醒。   强抢民女、烧杀抢掠、花天酒地。   都说老马识途,似乎只有人越活越糊涂。   再清醒时,便是沦为草芥,半死不活被扔到荒地之时。   浑身剧痛,他眼中血红一片,身体无意识的痉挛,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从军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自己撑不了多久。   恍惚间,最先忆起的并非军营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反倒是忽然想起早年劈柴时,嘴里哼着小调,总能引来一群鸟立在树枝上,歪头朝他叽喳。   意识混沌,濒死之际,是一双手轻轻碰了碰他。   那是一双纤纤玉手,放在以往,吕健大抵只会生出些不好的心思,但那一瞬,他并无其他念头,只觉得极为漂亮。   姑娘似乎叫来了随从,并不嫌弃他脏污,将他带回家中照料。   吕健浑浑噩噩,瞧不清其面容,只能听见对方温婉的声音,感受到对方轻柔的力道。   这是他第一次恍然,女子并非供男子寻欢作乐之物。   而吕健心中却没了掠夺之心,只觉得自惭形秽,他不知姑娘之名,也未曾看清过对方真容,醒来后,便强拖着重伤的躯体离开,唯恐拖累他人。   走到半途支撑不住,再醒来,便见到了江王。   他此番入宫未曾想过苟活,只是庆幸还残留一丝良知,所以将江王与贤亲王的罪证一并奉上。   最后恳请陛下,将银钱交给那位姑娘,不提吕健之名,只道故人还恩。   秦修弈目光落在末尾一段上,停留许久。   “来世愿为看门犬,护得一世院安宁。”   良久,秦修弈低声道,“曝尸荒野。”   “不葬?”霍少煊挑眉。   “是。”秦修弈合上信纸,手指轻轻摩挲一下,“今生孽,今生还。”   “他作恶多端,仅为其最后一丝善念而否认他的恶念,乃本末倒置。”   霍少煊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秦修弈抛过来一个瓷瓶,霍少煊接过,打开轻轻嗅了嗅,只问到淡淡的香味。   “这是?”   “引魂花,柳轻空所赠,以尸为土,死气滋养,会开出一朵金花。”   寓意来生之愿。   秦修弈声音略低,神情不明,霍少煊轻轻拧眉,以为他又多愁善感,“不必......”   “先试试种在头上如何,待朕百年后......”秦修弈摩挲着下巴,忽然发现余光中的人影消失了,“嗯?少煊,你去哪?”   霍少煊面无表情地踹开门,头也不回,“栽花。”   秦修弈轻笑一声,支着下巴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眼中的笑意缓缓散去。   “还好没丢下你……”   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是啊,还好。”   否则若是来日重新回到他身边。   自己可没那装模作样的耐心,一步步引着少煊投怀送抱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先走一段感情线!   (ps:这本会带着写一些朋友们的故事,适量!) 第59章 夜谈   户部之事告一段落,刑部将谢书年与陈义民恭恭敬敬送回府邸,赵令官虽说受人胁迫,但险些酿成大错,被罚了些俸禄,小关几日反省。   霍少煊遣双晟跑了一趟,将银钱交给那位姑娘,自己又添了些首饰,算是谢过吕健的顶罪之恩。   夜已深了。   霍少煊躺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   像是有一把邪火在心中乱窜。   良久,他忽然起身烦躁地捂住额角,匆匆地朝下身看了一眼。   霍少煊深吸一口气扯开中衣,精瘦的线条若隐若现,他下榻倒了杯凉茶,仰头灌了下去,却难解身体的燥热。   托秦修弈补汤的福,自己一连憋了几日。   霍少煊迟疑了片刻,旋即低骂一声。   再憋下去,恐怕当真要憋出毛病……同为男子,难不成真能忘了这一茬吗?   不过……他与寻常男子的确不一样。   霍少煊脑中忽然闪过秦修弈笑吟吟的眼睛,还有他莫名惹人怜惜的面容,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霍少煊瞬间抬手捏了捏眉心,看来自己确实得考虑考虑婚事了……   霍少煊并未立即上塌,而是顺势倚着桌子,微微仰起脖子吐出一口气,缓缓伸手朝下方探去。   ……   屋内传来极低的喘息,正当关键时刻,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动静。   “少煊,睡了吗?”   有人轻轻敲门,混入月色的嗓音悦耳动听。   “……唔!”   霍少煊微微睁大眼睛,身体猛地一颤,酥酥麻感顿时席卷全身,令他难以自抑的蜷起身体,闷哼一声。   外面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顿了顿后迟疑地问,“……怎么了?”   “无……无碍!”   霍少煊气血上涌,瞬间扯过手帕胡乱擦了擦,随手扔到了木柜之后,匆匆整理好衣裳后立即开窗,尽量平复嗓音,“待我披件外袍。”   霍小公子少见的狼狈,抬手用外袍扇了扇风,试图散去心虚的味道。   门外的秦修弈似乎猜到了什么,缓缓勾唇,嗓音乖巧,漫不经心道,“好,夜里瞧不清,少煊慢些。”   虽说是被吓到才……但听着秦修弈的声音……未免太过于荒唐。   等到味道散尽,霍少煊点燃了一支蜡烛,披着外袍端着烛台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人兰枝玉树,皓月清明,披风随着晚风轻晃,如同清潭之中泛起涟漪,秦修弈眼中盛着淡雅的笑意,嗓音很轻:“少煊。”   不知为何莫名心虚,霍少煊下意识错开了目光,未能直视那双眼睛。   他手指捏紧了手中的烛台,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陛下为何深夜造访?”   秦修弈忽然皱了皱眉,探头在他身上嗅了嗅。   霍少煊顿时心慌,下意识朝后退了一大步,烛台一挥差点烧着尊贵的陛下。   秦修弈立即躲了一下,眼中闪过蔫坏,再抬眼时却又变得怔怔的,语气含着恰到好处的失落,“......少煊?”   霍少煊一愣,抬手挥灭了蜡烛,立即上前一步摸了摸秦修弈的脸颊,拧眉问,“如何,烫到没有?”   少煊的手有些凉,秦修弈心中享受,面上却委屈的垂头蹭蹭,轻轻摇头,“无碍。”   霍少煊自知理亏,正要询问,就见秦修弈忽然弯腰,将脑袋搭在自己颈窝,“深夜难寐……少煊,赏月吗?”   也不知秦修弈对月纠结有什么执念。   霍少煊拍拍他的肩膀,折身将烛台放回,朝他扬了扬下巴,“……走吧。”   宫内有一观星楼,乃秦帝为讨昭元皇后欢心所建,晚秋风略寒,明月缺角,稀星点银砾。   秦修弈虽是昭元皇后所出,但确是幺子。   昭元皇后乃岚家嫡女,其父本是国师,地位显赫,而后却遭奸人陷害,全族被发配边疆,而后便一直未立国师。   那时秦帝还是太子,在玄政殿前连跪三日,才勉强保全了昭元皇后。   而后秦帝登基,昭元皇后迟迟未有身孕,他也不曾冷淡。   秦帝风流不假,但此生能让其屈膝下跪保全之人,唯有昭元皇后。   “陛下似乎极爱赏月?”霍少煊侧目。   秦修弈放松地倒在屋顶上,双手枕在脑后,嗓音慵懒,“是啊,那时父皇时常带我与母后来此处......他虽说风流,这观星楼却是独属于母后的殊荣。”   仿佛是在皇宫大院之中,建了一座能暂时逃出生天的楼。   霍少煊顿时想起过去,他们乔装打扮出宫玩乐,偶然听见有人悄声调侃秦帝年少时便是出名的风流,他下意识看向秦修弈,唯恐对方上前跟人理论。   但秦修弈只是瞧了那人两眼,罕见的沉默。   霍少煊当即拧眉,并未声张,拉着秦修弈离开。   待他们走到无人处时,秦修弈忽然闷声开口,“他们所言不假。”   再问,却如何都不愿说了。   霍少煊盘膝而坐,静静待在秦修弈身侧,“陛下如今是想通了?”   “今日我不想听那二字。”秦修弈语气微低,像是有了心事。   这二字他并未明说,但身侧之人一听便知。   霍少煊并未纠结,利落地将身侧的酒递了过去。   “幺秦,要说说吗?”   秦修弈望着那轮明月,接过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口,嗓音有些缥缈。   “那时母后同我说,此生能遇父皇乃三世修来的福气,死而无憾。”   他眼神里并无太多情绪,许是在回忆,显得很温和,“可父皇宠幸他人时,母后总坐在窗前朝外望,我问起,她只说赏花。”   “我分明瞧见她眼中的落寞怅惘。”   “我问母后是否介怀,母后并未立即作答,只是拉过我的手说,你父皇乃君王,一国之主……”   “你父皇今日陪着的璟贵妃,是崔大人嫡女,前些日子封赏的,是萧将军独女......”   母后的目光很温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秦修弈趴在她膝前,认真地仰头听着。   “在这权势滔天之下,身不由己的又何止女子......”   “陛下坐拥天下,依旧要顾及臣子,臣子们总言‘伴君如伴虎’,依旧得伏地高呼......越不过门当户对这道坎,也只能不情愿地穿上红袍嫁衣,你放眼望去,这京城实则怨偶满地。”   “母后如今是罪臣之女,早年迟迟未有身孕,却仍然稳坐后位,陛下若来陪,陪的便不是某某之女,只是结发之妻。”   “你父皇来时必定焚香沐浴,怕母后闻见了胭脂味伤心,也总带来些糕点食盒,并非珍稀之物,但皆是母后所喜,他常常一言不发的靠着母后发愣,眼里一片愧疚低迷......你若问我是否介怀,人非草木,母后自然介怀,只是尚可忍耐。”   “若哪位大臣独宠一位夫人,或许会受世人赞誉,可若陛下独宠母后一人,则是昏庸无能,而母后则是红颜祸水。”   昭元皇后轻叹一声,眼中藏着秦修弈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宫中养花多半活不过几季,陛下为了养这么一株花,整日在外虚与委蛇,用更多的花草将其牢牢围住,唯恐惹人惦记,偶尔小心探头来瞧瞧......叫母后如何去怨?”   ......   “如何去怨......”秦修弈语气里含着一丝微醺。   酒香弥散在风里,霍少煊轻轻嗅了嗅,忽然听到一声轻响。   “少煊,日后我也会如此吗?”   父皇愧对挚爱,郁郁而终,他呢?   是凭借一己私欲将人留在身边,还是眼睁睁瞧他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这四字不过在脑中一闪而过,秦修弈便呼吸一窒,脑中忽然闪过林将军那夜笑着同他喝酒的模样。   “徒弟,发什么愁呢?”林将军踹了他一脚。   秦修弈半死不活地又干了一坛酒,抑郁道,“师父,为情所困。”   林将军惊讶地上下打量他:“哟。”   秦修弈死皮赖脸地抱着他的大腿,大声问:“若我心悦一人,那人决计不会心悦于我,该如何是好?”   林将军:“你试过?”   秦修弈一顿:“未曾。”   “那你凭什么说?”林将军清了清嗓子,问他,“若让你孤注一掷夜袭敌营,你打算如何是好?”   秦修弈脱口而出:“先观望、打探消息,而后部署偷袭。”   林将军笑了:“若突袭失败,无路可退呢?”   秦修弈大手一挥:“那便不退,左右不过贱命一条,拿去便是!”   “瞎说什么?”林将军听见“贱命一条”眼皮子一跳,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在意后,用力拍了他一巴掌,好笑道,“说得倒是头头是道。”   秦修弈回过味来,抿了抿唇:“......可他不是敌军。”   “怎么不是?”林将军又踹了他一脚,理直气壮道,“让你讨不着夫人那便就是,此去你得化敌为友,可懂了?”   秦修弈:“......”   可最后,师父也只留下了个浸满鲜血的甲胄,这些至亲的故人,如今都化作一抔黄土,再无相见之日。   ……   霍少煊并未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转头看向他,却骤然一惊。   秦修弈安静地仰躺着,眼角的泪痕蜿蜒而下,他哭得极为安静,见霍少煊看过来也并未闪躲,只是用那双格外莹润的眼睛盯着他,嗓音沙哑地又问了一遍。   “少煊,我也会那样吗?”   霍少煊下意识弯腰用袖袍替他擦干眼泪,眉头无意识的拧起。   他并未回答秦修弈所问,只是轻声道:“幺秦,你醉了。”   秦修弈顺势枕在他腿上,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笑着附和,“是啊,醉了。”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秦修弈又道:“少煊,今日乃林将军忌日。”   霍少煊的脸色微变,手指攥紧了些,故作轻松地问:“你去了靖王府?”   秦修弈慢半拍地点头,语气含着困乏之意:“嗯......去祭拜,给嫂嫂带了珠钗,她勉强高兴了些。”   霍少煊没再接茬,只是安静地等着,轻轻抚摸着秦修弈的后背。   等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些。   望着秦修弈毫无防备的睡颜,霍少煊伸手,小心地替他捋好碎发,而后目光忽然定格在他的手上,如玉般的指节上细碎的伤疤纵横着,看上去伤痕累累。   霍少煊的眼神一点点被戾气侵占,他手指往下,一言不发地握住秦修弈的手,轻轻摩挲着。   良久,他轻声道。   “......不会。”   若谁来者不善,他定让那人不得善终。   霍少煊抬手将人护在怀中,眼睛在夜色衬托之下幽暗深沉。   远远瞧着影子,活像一只大狐狸将狼崽叼进怀里,敛去了狡诈狠戾,用偌大的尾巴遮住外面的风雨,许狼崽一夜安宁。   月影绰绰,霍少煊挺直了背脊,良久才缓缓垂头,将脑袋埋进秦修弈的颈窝。   谁在意那权势滔天,不过是为在意之人松枝挂剑。 第60章 贪念   良久,霍少煊才推了推怀里的人。   “......该回去了。”   秦修弈动了动,眼神迷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蹭了蹭他的肚子,吭吭唧唧道:“嗯。”   然后就没了动静。   霍少煊挑眉,抬手用力卡主秦修弈的下颚,迫使他抬头,手指威胁的点了点他的脖颈,凑近了些,加重语气,“起来。”   秦修弈喉结滚动,被对方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只好乖乖起身缀在他身后。   等走下观星楼,霍少煊又感觉肩膀上一重。   秦修弈没骨头似地挨着他,闷声道:“少煊,我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霍少煊反唇相讥,话是这么说,但依旧没挣开他。   秦修弈得寸进尺,长臂一伸揽上他的脖子,尽力想要蜷起长腿挂到他身上,却失落的发现自己的确略长了些,已经挂不上去了。   忽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霍少煊扯着他的手腕揽好自己的脖子,旋即弯腰卡住对方两个腿弯,一个用力将人背了起来……但是由于某人略沉。   踉跄了一下后才稳住身形。   秦修弈一愣,旋即有些心虚地凑在他耳边问,“......沉吗?”   霍少煊轻笑一声,并未回应。   秦修弈耳尖通红,又憋了一会儿,小声道:“累就放我......”   “不累。”   霍少煊淡淡道,眼中闪过一丝蔫坏。   如今托江王的福,秦修弈理直气壮地将宫中之人换了一波血,之前众人埋下的眼线被清理干净,夜里又增了两队玄京卫巡逻。   羌明赋一般巡查一圈后,便回玄盛殿守着,这会儿正领着一队人马。   他余光瞥见两个可疑的人影,下意识握上佩剑,一声呵斥尚未出口,忽然发现那两道身影有些眼熟。   那一身白金官袍,放眼整个玄京除却霍家嫡系再找不出旁人来。   更何况如今嫡系,也只剩了相辅一人。   羌明赋神情凝固,盯着那二人亲昵的姿态,久久说不出话来。   若他没瞎,那背上之人,玄袍刺金......理应是陛下,再瞧那方向,是玄盛殿无疑。   霍相辅深夜,背着陛下,回寝宫?   可陛下不是早早歇下了吗?   羌明赋周正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身后的玄京卫也跟着他一起停下,不知该不该行礼。   “统领?”其中一位悄声询问。   羌明赋迟疑了一瞬,想起师父魏庭轩的叮嘱,还是摇了摇头,抬手示意后方绕道而行,不扰陛下安宁。   不远处。   秦修弈心中赞许,打算明日让魏庭轩赏些财宝。   二人行至殿前时,汪公公大惊失色,“哎呦,霍相辅......陛下这是怎么了?”   霍少煊勾唇,慢条斯理道:“无碍,陛下只是醉了。”   不是,醉什么,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陛下......噗嗤......”一旁闻讯赶来的羌明赋顿时漏了声笑,连忙垂头掩饰,清了清嗓子正经道,“咳……相辅,里面请,天凉小心风寒。”   霍少煊点点头,架着装死的陛下进了寝宫,耳边隐隐传来身后二人的低语。   “......魏都统,可需命人准备热水?”   “不必,陛下与相辅想必都乏了,我二人还是莫要前去打扰了。”   “可是......”   “嘘,信我。”   “......”   两人步入屋内。   霍少煊动作并不温柔,一把将他甩到塌上,松下衣襟后沉沉喘了口气。   真够沉的。   “早些歇息,我先......”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打算离开。   “回了”二字尚未出口,身后就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   秦修弈扯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翻身将腿架在他身上,长臂紧紧将人禁锢住,无赖道:“今夜就在这歇下吧。”   霍少煊踹了他一脚,似笑非笑:“陛下,臣夜宿陛下寝宫,合适吗?”   “爱卿。”秦修弈淡淡地注视他,语气平和,“你踹朕的时候,比夜宿寝宫合适吗?”   霍少煊:“臣并未踹陛下,而是挣扎途中不小心碰着了陛下。”   “嗯,既然如此。”秦修弈若有所思,“那朕命你今夜就在这歇下。”   霍少煊正欲张口,秦修弈就将腿架到了他的腰上,反问:“爱卿这是想抗旨?”   霍少煊这辈子嘴皮子上的功夫没输过谁,秦修弈深知这一点,所以并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趁机用鼻尖蹭蹭对方的颈侧,软声道,“少煊,我许久没这般亲近你了。”   “那时候我常常溜出皇宫,翻过霍府的院子敲你的屋门,总是将你吓着。”   秦修弈的嗓音轻缓,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尖,“但你从未怪罪我,瞧我可怜兮兮的就主动掀开被子,父皇说......霍小公子这是脾性好,若换了旁人......”   “换了旁人也是如此。”霍少煊仰躺着,眼中闪过一丝暗光,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危险,“灵秋那几位大能都能收服,更何况臣呢。”   他在“臣”上加了重音。   秦修弈丝毫不见心虚,也并不否认,只是枕着他的肩膀,笑着道:“非也,那些只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但少煊不一样。”   霍少煊侧目看他,状似无意道:“比如?”   “比如......”秦修弈低笑,有些话险些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缓缓咽了回去,“对于友人,多年后相遇,只是心中感怀,酒杯一碰,瞧着诸位都好,便放下心来。”   “但见了少煊,就像是我身陷囹吾时瞧见风狼营的大旗一般......这世上不乏有听从我发号施令之人,但唯一能让我依靠的,唯有少煊一人。”   ——是酒解不了的贪念,也是未能放下的明月。   秦修弈的嗓音越来越低,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嗅着令人安心的雅竹气息,缓缓眯上了眼睛。   霍少煊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他盯着床幔,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极为满足的快意。   甚至......渴望更多。   霍少煊一直克制的某种念头在此刻如野草般疯长。   年少看着小九围着他转的模样时,自己曾有过一些可怕的念头,转瞬即逝。   “若是能一直如此该多好。”   “只围着我转悠,似乎也不错。”   “如今诸位提及九殿,想到的都是少煊。”   ……   就像如今躺在这床榻之上,他心中却卑劣地想,他人不曾有的殊荣,自己唾手可得。   自己于秦修弈而言,的确非寻常人能及。   可这并非君子之道。   霍少煊的眸光愈发幽暗,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幔,心中的恶意在寂静里无声侵袭,一寸寸攫取他的呼吸。   “少煊,先将外袍脱了。”   忽然,秦修弈略哑的嗓音响起。   一阵“窸窸窣窣”后。   他起身先将自己的褪下,而后又过来扒霍少煊的衣裳,许是当真困极了,手法利落,不像平日里东摸西摸占点便宜。   将外袍搭在屏风上,秦修弈重新上塌环住霍少煊,将脑袋埋进对方胸口后,强撑着说了两句,“……明,明日……一起去瞧瞧小恪……”   话音未落,呼吸就均匀起来。   霍少煊的目光逐渐清明,垂眼望向酣睡的修弈,抬手轻轻捏住一缕长发把玩着。   日后也会对旁人如此毫无防备吗?   “……”   霍少煊眸光微闪,良久才垂头回抱住秦修弈,鼻尖抵住对方的头顶,缓缓闭上眼睛。 第61章 去瞧小恪   宣王受江王连累,遭陛下冷落,权衡之下只好主动交出四城的主权,以表忠心。   这倒正合秦修弈的意,以至于没有立即动他。   恰好此前陈状元深受任老赏识,亦是可信之人,秦修弈便顺势将四城交由他,并挑出一名在武举中大放异彩,被他收入麾下的武将随行。   贤亲王回府后索性启程去了寒蝉寺祈福,临行前秦修弈特地去送了他,那复杂却又满含情谊的眼神霍少煊懒得去看第二眼。   ——   原本说好去瞧小恪,但被琐事耽搁,直到几日后,才勉强有了喘息的余地。   玄政殿内。   秦修弈批完最后一张奏折,缓缓靠在椅子上,从鼻腔里哼出口气。   “......真是比打仗还累。”   前军师魏庭轩闻言哼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奴才认为陛下所言极是。”   他一个文武双全的将领,在这深宫后院都快当成太监了!   秦修弈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魏庭轩顿时回避视线,伸头朝外看,“......相辅大抵就这会儿来了。”   说来也巧。   他话音刚落,汪公公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陛下,霍相辅求见。”   秦修弈:“宣。”   霍少煊推门而入,脸色还残留着些许阴沉,显然方才并不愉快。   他进屋后,礼节性地先朝秦修弈和魏庭轩一拱手,而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给自己倒了杯茶。   秦修弈立即起身,朝他走过来:“怎么样?”   霍家虽说嫡系地位极高,三代名人,但几个旁支却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偏生还总爱惹事。   今早双晟急匆匆前来禀告,说霍府有人闹事,霍少煊不问便知,定是那霍老三。   此人从商,从头到脚都萦绕着市侩的味道,一双三角眼总斜着瞧人,身量不高,脑袋却昂得极高。   几次三番在霍府门前跳脚,惹人频频侧目。   “三伯来闹事,无非就是想为儿子某个官职。”霍少煊喝了口茶,淡淡道,“我让人客气地请回去了。”   秦修弈磨了磨犬齿,低声道:“我......”   “不必,不过是些小事。”他一个字方才出口,霍少煊就打断了他,好笑道:“陛下,小心落人话柄。”   秦修弈也不反驳,眼神自始至终都盯着他,弯了弯眉眼,“少煊说得是。”   魏庭轩眼观鼻鼻观心,嘴角略微抽搐,是难以隐藏的嘲讽。   霍少煊扫了一眼已经摆放整齐的奏折。   “陛下前几日说要去瞧小殿下,一直脱不开身,如今恰好空闲,不如......”   秦修弈眼神清明了一瞬,脱口而出:“啊,险些忘了。”   “……”   霍少煊并不意外,瞥了他一眼后,率先朝外走去。   -   院中,一位老嬷嬷正耐心地教小恪礼仪。   小恪端正地盘膝而坐,大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慈眉善目的嬷嬷。   秦修弈步入庭院,眉眼带笑,扬声喊了一句,“允恪!”   秦允恪是秦修弈赐字。   小恪原本严肃端正,一听见这声瞬间破功,侧目一瞧,顿时惊喜地扑了过来。   秦修弈笑眯眯地张开双臂,而后看着小恪......扑进了霍少煊的怀里。   “相辅大人!”   霍少煊笑了一声,将小恪抱了起来,只是方才直起腰杆,手里的孩子就不翼而飞。   秦修弈若无其事地将小孩抢了过去,举过头顶笑着道:“小混账,瞧不见父皇吗?”   小恪一愣,旋即心虚地摇摇头,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脉相承,“自然不是......小恪喜爱的吃食都是最后吃。”   秦修弈气笑了:“好小子。”   某人死性不改,像是摆弄物件那般玩着小恪,举在空中晃荡了一会儿后,又抗在肩膀上在院子里兜圈。   一旁的嬷嬷多次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地看向霍少煊。   霍少煊:“......无碍。”   在秦修弈将小恪卡在树枝上,并酣畅大笑的时候,霍少煊终于忍不住开口。   “陛下,小殿下似乎要哭了呢。”   小恪紧紧抱着树枝,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呜呜,父皇......小恪要摔下去了。”   秦修弈收敛了些,瞧了一眼霍少煊还算平静的脸色,这才放心大胆地回过头。   “父皇像你这般年纪,莫要说这矮树,就连御花园中三人合抱的古树,想爬上也不成问题。”   “父皇威武,父皇英明。”小恪死死抱着树干,小声道,“英明神武的父皇可以将小恪放下来吗?”   “不行。”英明神武的陛下笑眯眯道,“父皇在此,不会眼瞧着你摔死。”   小恪顿时抽泣一声,可怜巴巴地看向霍少煊。   霍少煊朝他勾唇,但却并未出言劝阻。   “别瞧了,慈......自己琢磨琢磨该如何下来。”秦修弈一句“慈母多败儿”差点脱口而出,还好他反应迅速圆了回来。   小恪似乎有些畏高,犹豫了许久才调整姿势缓缓转身。   秦修弈和霍少煊就这般并排站着盯着他看,不过为了避嫌。   霍少煊特地落后了一步。   等到小恪摸到树干抱住,准备往下爬时,眼神中已不见最初的慌乱,反倒变得兴致勃勃,如同小猴子一般慢慢爬了下来,玄金外袍并不显脏,只是略微凌乱。   他惊喜地仰头看向秦修弈,旋即主动张开手,眼神兴奋,“父皇,还要!”   父皇:“嗯,自己爬。”   小恪:“......是。”   一旁的嬷嬷掩唇偷笑,主动行礼告退。   秦修弈朝她略微颔首,一转头就发现霍少煊凑近了些。   “日后,你打算让小恪从文从武?”   他低声问。   秦修弈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口道,“随意......”   “属文像你,属武像我,文武双全最好,各占一半。”   霍少煊反应了一瞬,总觉得这话哪里奇怪,眼神微眯。   秦修弈却反客为主,大大方方地揽住他,语气温和:“你我亲如手足,小恪叫我一声父皇,理应唤你一声义父,是也不是?”   言之有理。   霍少煊轻轻点头,礼尚往来:“嗯,日后少煊之子虽高攀不起陛下,但仍会恪守孝道。”   秦修弈的笑容僵在脸上。   “......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看见错别字阔以稍微提醒一下嗷,有时候比较仓促就容易看漏www   (鞠躬) 第62章 水甚来信   霍少煊下意识侧目看向他,恰好捕捉到秦修弈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一凝。   犹豫间正要开口,却被另一声抢占先机。   “陛下。”   魏庭轩脚步匆匆,在他们不远处站定。   秦修弈顺势转身,缓缓吐出一口气,朝魏庭轩走去。   “何事?”   “风关来信。”魏庭轩神色微微凝重,见霍少煊并未跟过来,而是去树前与小恪一起,愣了愣,“......这是?”   秦修弈并非不知他们之间的怪异,霍少煊亦然。   只是一个心如明镜,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罢了。   而若他“解”了惑,要么渐行渐远......要么跌入深渊。   “......不必在意。”秦修弈垂下眼,低声问:“是何消息?”   若只是任东元来信,魏庭轩绝不会立即前来打扰。   果不其然,魏庭轩闻言顿了顿,并未开口,而是先从怀中取出用手帕包裹的物件,缓缓打开。   那是一块其貌不扬的黑玉。   这是……   秦修弈眼神微变,再次开口,“风关来信,而非京城?”   “是。”魏庭轩将黑玉递给他,隐晦道,“还有书信一封。”   看来对方,已然猜到他的身份。   “水甚......”   秦修弈摩挲了一下玉佩,口中喃喃自语。   旋即他眼中划过一道精光,似乎想通了什么,轻笑一声,将玉佩重新抛给他。   “行,朕清楚了。”   魏庭轩接过玉佩,目光朝前示意了一下,“相辅那边?”   秦修弈沉默了一瞬,想起方才某人所言,笑容微敛:“暂且不提。”   魏庭轩并未多言,只是眼中闪过唏嘘,先行告退了。   秦修弈重新回到霍少煊身侧。   霍少煊缓缓转头盯着他,虽说并未明言,但很显然在等他说。   秦修弈笑了笑,面不改色道:“无碍,风关的一些琐事......正好趁此机会将苛刻的军饷补回。”   这算是喜事一桩。   托江王的福。   此次葛清昌元气大伤,正是收回部分兵权的好时机,即便落不到自己手中,先将其打散也好。   有他主动认罪,贤亲王的声誉倒是并未折损多少,此次去寺中为百姓祈福,又在民间收获了不少赞誉,诸多文人墨客为其鸣冤,将葛清昌这“白眼狼”批得一文不值。   不过......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足矣惹怒贤亲王。   目前他们所得消息,皆是那头毫无异动,这反倒令霍少煊疑心。   秦修弈却并未在此事上多言,反倒是聊起了闲话。   “少煊有意成婚?”   他抬手折下一根细长的树枝,转身点了点池塘的水波。   像是随口一问。   霍少煊并未立即开口,不知为何,他并不想与秦修弈探讨此事,只得抿唇回避道:“万事讲究缘分。”   “的确。”秦修弈歪头盯着水面的波纹,那一圈圈的涟漪扭曲了自己的面容,他轻笑一声,低声道,“我也忍不了几年了......”   木枝搅动一池清水,发出“哗啦”一声。   霍少煊未能听清他所言,下意识追问:“什么?”   “我方才说......”秦修弈笑吟吟地回头。   “的确是时候了。”   -   江王揭发贤亲王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骂声一片。   诡阵十家也受其连累,折损了不少声誉,听说幻阵花少主毫不遮掩,当日府中便吹锣打鼓,张灯结彩。   请来交好的各派帮主“叙旧”。   万晖,便是外号“大黑”的壮汉,书信一封送来京城。   表明诸位安好,莫婳也从明盛平安归来,一路遇上不少奇事,其中一件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据说救了位绝色美人,那美人将头上的金钗赠予她,说来日必然报答。   秦修弈合上那堪比话本的书信,叹息一声。   霍少煊抬眼看来,秦修弈避重就轻,掠过万晖实则是他部下这一事实,否则那“性烈如火的夫人”,是如何也说不清了。   霍少煊点点头,坐姿端正,与懒散的陛下对比鲜明,他并未拐弯抹角,直言道:“陛下日后打算如何?”   虽说君主并不插手江湖之争,但也偶尔会去各地寻访,瞒着身份并非长久之计。   “于他们而言,身份并不重要。”秦修弈摇摇头,将信折好放回原处,“不过我也有坦白的打算,顺道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归顺朝廷。”   “归顺朝廷.....悬。”霍少煊起身,走至窗前,“不过若是瞧在陛下的面子上,兴许会愿意帮忙。”   秦修弈若有所思,闲散地支着下颚,缓缓道:“嗯......如今承天寺日渐没落,寒蝉寺倒是香客不断。”   霍少煊身形一顿。   承天寺乃国寺,不过自岚家,也就是昭元皇后的本家被发配边疆后,玄国再无国师,也就日渐没落了。   “幺秦......”   霍少煊眼见他长睫微敛,有些蔫蔫地模样,下意识走近了些,迟疑着抬手打算安慰两句,就见秦修弈眼睛倏地一亮。   某陛下将脑袋往他手上一拱,蹭了一圈后贴着他的手心仰头看他,长睫像是勾人心魂的弯刀,轻声道,“少煊,每每我难受你便会同我亲近。”   他眼中闪过一丝认真:“那若我身负重伤......”   “啪——”   秦修弈话尚未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并没有多重,但声音清脆。   他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半晌,神色愣怔,显然是反应不及。   “若你再胆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便用不着旁人动手。”   霍少煊眼中闪过真切的怒意。   他目光下意识扫过秦修弈的身子,这才发觉自己究竟将对方身上的伤疤记得有多牢。   即便隔着一层衣袍,也能描摹出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有几处更是伤在命门。   他不由自主回忆起秦修弈昏厥那日,太医所言。   “伤及心脉,先前似乎还有旧伤,若非遇见有些本事的神医,恐怕......”太医言尽于此,又叹息一身,“陛下,福大命大。”   还有夺权那日,若非自己在场,这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即便有九条命也该败完了。   他事后寻到了一种奇药,趁着新伤时抹上,伤口愈合极快,且不会留下疤痕,但要忍受几日非常人可承受的剧痛与奇痒。   被折磨得咬着衣角苟延残喘时他便想着,幺秦在风关受伤,会不会也这般痛苦。   分明是最为娇贵的命,为何总如此轻贱自己?   霍少煊闭了闭眼,缓了缓神正欲开口道歉,腹部就忽然一沉。   他垂眼望去。   秦修弈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腹部,似乎也意识到他为何动怒,轻轻蹭了蹭后,嗓音有些沙哑地小声道。   “......是吾之过,少煊莫怪。”   作者有话说:   小九:谢邀,玩脱了,挨打了 第63章 风雨欲来   一股郁气悄无声息地散去。   霍少煊沉默片刻,抬手轻轻触碰他的脖颈,修长微凉的手指顺着下颚摸了摸他的脸颊,放缓嗓音问。   “疼不疼?”   其实那点力道与挠痒无异。   但秦修弈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卖乖的好时机,眯眼享受的同时,他沉默地摇摇头,将额头抵在霍少煊的腹部不愿动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霍少煊目光下移,在触及对方玄袍胸前的威严狼头时,眼神顿时清明不少。   他方才是疯么,掌掴一国之君?   但似乎......的确没有办法将他当做一国之君来看待。   霍少煊眼神复杂,迟疑了许久,却依旧没能说出那句“陛下,方才是臣失礼了”。   反倒是脑中忽而想起昭元皇后曾说过的一句话,那语气满怀落寞。   “太子殿下乃烟芸之夫,陛下乃天下之主。”   尔虞我诈中的相知相惜与飞蛾扑火无异,若她再贪心一些,便会灰飞烟灭。   而若她止步于此,终其一生也只能瞧着她珍爱的火光化为残烬。   这深宫之事,多数人听闻后只是唏嘘叹息,念叨上一句皇家无情,可偏生就是有人自甘堕落,郁郁而终。   这一刻霍少煊却莫名懂了些许。   珍视之人近在眼前,明知对方身份尊贵,却又因过往的回忆而迷失自我。   为了那点对方给予的“殊荣”斤斤计较,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趁着对方失神,秦修弈眸光微闪,将另一封藏在奏折之中半展的信件往里推了推。   而后静默片刻。   “......少煊。”   他许久未等到霍少煊的动静,眼中闪过一丝心软,仰头看他。   “我知你心意,但总忆起过去的,并非只有你而已。”   他的眼神很温和,天生的笑眼有着攫取心神的诱惑,但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   霍少煊未能读懂眼底的情绪,只是心中忽而涌上一股冲动,未加思考,他弯下腰抱住对方,手指轻轻抚上秦修弈的背。   隔着衣料摩挲了一下对方纵横的伤疤,霍少煊低声道,“既如此,往后便不得再作践自己。”   “……好。”   秦修弈笑了笑。   ——其实想说,不好。   就像如今。   你忧心是否会失去我,而我却只想吻你。   只要能换得一个相拥,即便以死在你怀中的姿态,都谈不上是作践自己。   -   晚间。   霍少煊并未歇在玄相殿,想了想还是去了趟谢府。   “我说霍相辅。”谢书年提着一壶酒,笑眯眯道:“哪有人消愁不借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霍少煊下意识接茬,旋即轻嘲一声,“更何况我哪来的愁?”   谢书年也不与他争论,只是挑眉询问了一声,“陛下近来可好?”   “那是自然。”   霍少煊捏紧了茶盏,低声道。   谢书年眯了眯眼,一句话在口中兜兜转转,又被咽了回去,转而说起了正事。   他做贼似的压低嗓音,“你在宫中,凡事受限恐怕不知......明盛近来屡次示好,恐怕另有所图。”   明盛势头正猛,亲近狼玄月无非是瞧上了兵力,明盛君主野心勃勃地想趁机攻打东江邺,即便不成,也打算先与狼玄月死死绑在一起。   如此一来,东江邺便不敢轻举妄动。   霍少煊若有所思地盯着虚空一点。   他们都得知了此事,贤亲王不会一概不知。   如今远峥元气大伤,兵权松动,他又险些损失名誉,绝不会一忍再忍。   所以……明盛那里,绝对有贤亲王的手笔。   谢书年点到即止,用酒杯碰了一下他的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霍少煊立即回神。   “近来可有心事?”   谢书年难得关切他,目光中带着探究。   或许霍少煊自己未曾察觉。   但在他看来,对方这些时日无比古怪,像是怀揣着心事,又像是被慑去了心魂。   以至于那张咄咄逼人的嘴都收敛不少……不过也不像是收敛,倒更像是被什么事所羁绊,根本听不进旁物。   就连凌厉的眼睛都常常蒙着一层暗光,不心中在想着什么。   霍少煊避开目光,并未立即开口,他倒也不是藏着掖着,而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并非不知怪异,更何况自己近日频频走神。   但霍少煊也想不出其中缘由。   “……无碍。”   不打算多谈,霍少煊叹息一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同谢书年告别。   谢书年习以为常,懒懒地抬手一挥,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若哪日想喝酒,在下随时奉陪。”   霍少煊没有回头,抬手挥了挥。   谢书年盯着他的背影,缓缓敛了笑意,纳闷地喃喃自语。   “真是稀奇……”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户部之事方才平息,明盛又有意来访。   明盛二皇子主动请缨,亲自造访狼玄月以表尊重,近日宫内正为了国宴做准备。   玄政殿内。   魏庭轩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慢悠悠道:“大吉。”   秦修弈将自己久未饮血的爱剑拿在手中,怜惜地反复擦拭,闻言头也不抬。   魏庭轩悻悻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不知是否是臣多心,相辅近日似乎心神不宁,陛下可知为何?”   陛下擦拭宝剑的动作一顿,旋即自嘲道,“若朕能懂他心中所想,何至于这般模样?”   这般模样?   他瞧着游刃有余得紧呐!   偏生某人却没这自觉,将剑收入剑鞘,状似乏力地伏在桌上。   “魏爱卿只瞧见少煊心神不宁,却瞧不见朕茶饭不思。”   魏庭轩凝噎片刻,他并不打算夹在这二位中间难办,于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陛下,国宴在即,贤亲王那里……”   贤亲王即便在寺庙中,那双耳朵也不会听漏了什么消息,如今并未来信,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似是因户部之事无颜面圣,实则是在等陛下的台阶。   而若秦修弈怠慢了丝毫,民间的流言四起,届时也正合他意。   若是换作渊帝,恐怕的确拉不下脸面,但兆安帝,最不缺的就是脸面。   秦修弈随口问道:“少煊如今身在何处?”   若是以往下朝,对方理应会来玄政殿与他一起,今日却久不见人影。   魏庭轩嘴唇动了动,嗫嚅道:“......似乎与谢大人出宫了。”   “......”   秦修弈倏地起身,面无表情地朝门外走去。   魏庭轩吓了一跳,连忙跟上:“陛下,莫要冲动!”   “撤回盯着寒蝉寺的眼线,安排人去各个关口探探风声。”   秦修弈回头,脸上却没了玩笑之意,低声嘱咐。   “摆驾寒蝉寺,接贤亲王回府。” 第64章 明盛来访   当沉静的湖面迎来一阵经久不散的风,便再难归于平静。   涟漪荡漾,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几日忙于国宴,霍少煊与礼部商议此事,勉强将心中的不安压了回去。   秦修弈近来密切关注几大边关的风声,以防他国突袭。   如今手握重权的两位大将,一位是远峥大将军,另一位则是镇北大将军。   再往下便是四大名将,青安、邺勇、沧骑、落骁。   前缀为城中一字,后缀乃陛下赐字。   不过玄峥营较为特殊,它与其余常年驻扎边关的军营不同,分散于各处,可随意调动,所以葛将军才能常年留在玄京,除非领旨出征,否则不会离京。   不过,这里头也少不了贤亲王授意。   不知秦修弈是否忧心于此,近来并不似以往轻松,虽说仍笑意盈盈,满口“少煊”。   但再未做出先僭越之举,仿佛后知后觉“君臣之仪”。   这短短数日的相处,才令霍少煊明了,此前陛下待他是何等的殊荣。   “......相辅霍?”一道迟疑的嗓音响起。   霍少煊立即回神,面不改色地接茬:“嗯,那便依陈大人所言。”   陈易民神情为难,目光下移:“这......相辅可是身体不适?”   霍少煊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觉手中的名册已被自己捏得褶皱不堪。   他下意识松了力道,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火气。   陈易民自从遭受无妄之灾后,行事便愈发谨慎,一瞧霍少煊这样的态度,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犹豫着问:“莫非是下官办事不利,令大人......”   “是霍某失礼了。”霍少煊截了话头,主动先朝他一拱手,低声道,“许是昨夜未曾休息好,方才一时不察走了神,还望陈大人见谅。”   陈易民连连摇头:“大人言重了,国宴当前,还需保重身体。”   “多谢陈大人关心。”   霍少煊并未多留,离开礼部后,原本打算回玄相殿。   但他走到半途,脚步却缓缓停下。   脑中闪过秦修弈托腮瞧他的模样,霍少煊薄唇轻抿,换了个方向,抬步朝玄政殿走去。   可行至玄政殿,守在门前的汪公公见他来了,却动作一顿。   “霍相辅。”汪公公回过神来,连忙行礼。   霍少煊弯腰虚扶一下,眼神朝殿内看去,低声道:“劳烦汪公公通报一声。”   “这......”汪公公神色为难,迟疑道:“陛下如今并不在殿内。”   霍少煊骤然一愣。   汪公公似乎极为奇怪为何霍少煊不知。   “国宴当前,陛下去玄坤殿巡视一翻后,便与魏都统一道儿去了贤亲王府。”   一股极其强烈的情绪翻涌,霍少煊的心逐渐沉入谷底。   汪公公见他久久未曾开口,小心翼翼道:“……相辅这是忘了?”   秦修弈并未与他提起。   这种无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霍少煊立即闭了闭眼。   对方乃一国之主。   要做什么,难不成还得事先跟他报备不成?   霍少煊缓了缓神,朝汪公公淡笑道:“是啊,这一忙便忘了,多谢汪公公提醒。”   汪公公连连摇头。   霍少煊转过身,脸上的笑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他抬手轻轻拂过心口,却挥不灭其中的无名之火。   霍少煊随手扯过一根树枝,紧紧攥在手中,粗粝尖锐的前端划过指腹,带来一阵痛楚。   莫名地心绪令他愈发不安。   究竟......为何?   -   晚间。   明盛二皇子携使臣顺利抵达玄京。   秦修弈携一众朝臣相迎。   明盛崇尚金色,皇族的服饰由明黄与金为主,与狼玄月低调威严的玄金对比鲜明。   不愧是临海国度,那整整十车珍宝足以彰显明盛的富庶。   为首的二皇子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礼数周全地朝秦修弈一行礼。   “明盛江晟旭,见过王上。”   这是明盛对于君主的称呼。   秦修弈立即抬手扶起他,笑着道:“殿下,不必多礼。”   江晟旭一抬眼,恰好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明显愣了一瞬,还好反应迅速,说了几句客套话圆了回来。   方才从远处瞧只觉得对方身姿挺拔,为了避嫌,他也并未多瞧对方的面容。   关于这位君王,他们所听闻更多的还是“兆安将军”这个称谓,骁勇善战、谋略过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必然是位粗犷威严的男人。   未曾想......却是位绝世无双的美男。   江晟旭同贤亲王互相恭维了两句后,眼神四下看了看,笑着道:“吾久仰玄国霍相大名,不知......”   霍少煊淡笑,朝他一拱手:“殿下抬爱了。”   江晟旭一转头,笑意又是一顿,而后忍不住感慨道:“霍相仪表堂堂,丰神俊朗,当真令吾自惭形秽。”   难怪常听别国称赞玄国人的相貌,看来所言非虚。   一行人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地步入玄坤殿。   丝竹之音渐起,舞娘缓步入内,裙裾纷飞,忽而箫声转急,轻盈地长袖如同水浪,舞娘们面带轻纱,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令众人目不暇接。   霍少煊原本目光淡淡,却在与其中一位姑娘四目相对时,神情微怔。   那双眼睛与秦修弈极为相像。   不过许是女子的缘故,多了几分柔情似水,少了几分凌厉逼人。   霍少煊不由自主地走了个神,忽而想起微服私访期间,秦修弈带着面纱对镜自怜的模样。   虽说他那时神情造作,不过眼神的确惑人得紧,若自己是位姑娘,定然......   丝竹之音戛然而止,霍少煊缥缈的思绪也瞬间灰飞烟灭,他眼神清明了不少,心里重重一跳。   他方才……在胡思乱想什么?   霍少煊抿了一口茶,却难解心中的焦躁。   忽然,江晟旭朗笑一声,起身朝诸位敬酒,而后才缓缓看向秦修弈。   “王上英明神武,不愧是传闻之中的豪杰!”他扬声道,“其实吾此番造访,也是带着皇兄的嘱托而来。”   秦修弈把玩着手里的酒盏,似乎有些惊讶,漫不经心地问:“哦?”   “不知殿下有何请求?”   江晟旭:“既如此,吾便直言了……恰好如今王上身侧并无良人,明盛欲将长乐公主托付给玄国,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霍少煊喝茶的动作陡然僵住,猛地抬头看向上首淡定自若的秦修弈。 第65章 本就该是我   原本还在说笑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秦修弈也并未立即开口。   江晟旭像是早有预料,没有半点尴尬,淡笑道:“长乐公主乃明盛最为尊贵的公主,所以珍宝暂且不提……王上为了彰显明盛的诚意,许诺会将南湘城赠予玄国。”   众人无声唏嘘,神情各异。   南湘城乃明盛最为富庶的城池之一,称得上一句“名城”。   看来此次明盛当真是下了血本。   不过如今兵力能与东江邺媲美的,唯有狼玄月。   “贤亲王早年与父皇把酒言欢之际,想必也领略过南湘风光。”   那年明盛与玄国谈判,的确是贤亲王单枪匹马入敌国,得明盛先帝赏识,特邀他共赏南湘。   话已至此,贤亲王起身,与其遥遥碰杯,“南湘民风和善,风光无限,本王一见,终身难忘。”   他说着看向上首的秦修弈,眼中含笑,“只是姻缘之事,还需陛下满意。”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朝上首望去,这样一来,反倒掩饰了霍少煊的失态。   他的心跳变得异样,如同细雨转急,一下下敲击在心头,分明不痛不痒,却像是搅乱了一池安宁,底下的鱼群慌乱逃窜,久久不得平静。   坐在斜下方的谢书年下意识朝霍少煊望去,第一眼就瞧见了对方捏着茶盏的手显出了青筋,顿时眉头一皱。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修弈眨了眨眼,笑着起身。   “早就听闻长乐公主乃明盛第一才女,明盛王上当真舍得?”   “佳人配豪杰,若托付之人是玄国王上,明盛何来不舍?唯有安心呐。”江晟旭大笑,朝众人望去,“更何况,长乐本就仰慕王上,可谓是喜事一桩!”   众人心中门清,一旦和亲,那么两国就相当于结盟。   就在众人费心揣度陛下的心思时,秦修弈却缓缓举杯,扬起笑容道,“盛情难却。”   “能娶公主,乃朕之幸。”   江晟旭先是一顿,旋即眼中笑意更甚。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霍少煊却已听不进旁人之言。   脑中嗡鸣作响,他仍然维持着捏住茶盏的姿势,缓缓垂下头,眼神愣怔。   心跳并未因此沉寂,反倒是像在拼命叫嚣着什么,一下下剧烈地跳动着。   “能娶公主,乃朕之幸。”   嘈杂的人声中,唯有这一句在脑海里无比清晰。   霍少煊慢半拍地抬手,不知是否是旧疾复发,心口竟一阵抽痛。   他掩饰的抬手想喝口茶缓缓,却恍然发觉清香不在,唯有余苦,晦涩一股脑地涌入心头,令人鼻尖骤然一酸。   霍少煊面不改色地抬头,趁乱将目光投去上首。   只见秦修弈笑容灿烂,眼眸清明。   他在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欢喜,日后的亲昵,也将是那位公主的殊荣。   到了那时,他便再也不会像那日观星楼醉酒一般,寻求自己的怀抱。   而是......贪恋于另一人的柔情。   欢笑皆不入耳,恍觉心有陈疾。   -   浑浑噩噩间,不知国宴何时结束。   霍少煊神色并无异常,与身侧之人谈笑风生,待到结束后,却一言不发地出宫,回到了霍府。   脑中再度浮现出秦修弈的笑颜,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对方的笑容刺目。   月色柔和,静谧无声。   庭院中干枯的老树残缺,霍少煊眼中似乎映照着火光,一遍遍重演着火舌吞噬老树的瞬间。   年少时似乎从不觉得庭院寂静冷清。   因为总有人脚步匆匆,老远便能听见一声声“少煊”。   忽然,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有人轻唤。   “少煊。”   霍少煊方才从思绪中脱离,下意识回头,那目光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希冀。   在对上谢书年复杂担忧的目光时,那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半晌,他重新转过头。   “......书年。”   谢书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晃了晃手中的酒。   “我带了酒,可否小酌两杯?”   “......嗯。”   霍府并无多少家仆,留下的都是府中的老人。   此刻后院空无一人,两人在池塘后方的亭子里,盘膝而坐。   “方才。”谢书年顿了顿,低声道,“与陈大人聊了两句。”   “册封大典......六日后便是吉时,若延误便要再等一月,明盛正怕夜长梦多。”   霍少煊背靠栏杆,屈膝侧目望向池塘,闻言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中的酒盏。   谢书年忍不住拧眉,心中隐隐的猜测令他连平日里阴阳怪气的笑脸都摆不出来。   “霍少煊。”他语气微沉,“你......”   霍少煊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默不作声地又倒了一杯,再度一饮而尽。   谢书年心中也生出了几分火气,夺过他手里的酒,冷声道:“大喜的日子,相辅何故如此?”   霍少煊轻笑一声,嘴角的笑容灿烂,月色衬托之下愈发俊美:“是啊,大喜的日子,岂不是要多喝几杯?”   若非彼此了解,大抵真会觉得他高兴。   谢书年看着他没说话,两人间寂静片刻,霍少煊起身,从他手中夺回自己的酒。   一杯接着一杯。   等到三杯下肚,谢书年豁然起身,将他手边那坛酒用力砸碎。   “砰”的一声巨响后,两人一站一坐,皆没了动作。   “霍少煊,你......”   谢书年话方才起了个头,霍少煊忽然抬眼看他,那如同野兽般冰冷的眼眸令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书年。”霍少煊歪了歪头,轻笑一声,如同呢喃一般道。   “若他死在风关,我便仍是他最亲近之人。”   那语气里暗藏的情绪浓烈,难以遮掩的偏执似乎令风都变得诡谲。   “......你醉了!”   饶是谢书年也让他这一席话震得背脊发凉,他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旋即蹲下身想拉他起来。   霍少煊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自幼便在我身边,教他诗书的是我,处处纵容他的是我,与他一起挨罚的是我,陪他在林中练武的……是我!”   眼前如同走马观花般闪过过往。   面容稚嫩圆润的小九仰头看他,羞赧的扭捏片刻,旋即慢吞吞抱了他一下。   “少煊,亲近之人皆唤我小九或九儿。”   少年身形初见修长,攀上一棵大树回眸恣肆一笑,嗓音清朗。   “少煊,快上来。”   初入军营凯旋而归。   对方身量猛蹿,修长精壮,面容褪去了稚嫩青涩,愈发出尘惊艳。   却依然那般风风火火地闯进霍府,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他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   “少煊,我回来了。”   至如今,独挑大梁,运筹帷幄。   在林间策马扬鞭,拉弓射箭,猎季夺得头名后,扬声问他道。   “霍爱卿此前便忧心于朕的伤势......”   “方才看了一场,爱卿觉得如何啊?”   那眸中的光华锋芒毕露,一眼惊鸿。   ……而万千回忆的尽头。   是秦修弈身着官袍,将脑袋抵在他的腹部,小声喃喃道。   “是吾之过,少煊莫怪。”   他长得太快,以至于自己方才想将人拥入怀中,就发觉再看他时需要仰头。   霍少煊紧紧抓着谢书年,眼睛赤红,迷茫不甘,“这一切都是我,本就该是我!”   分明是自己陪他共度春秋,如何能瞧他与旁人淋雪共白头。 第66章 长阶楼   “你疯了!”谢书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低吼一声,“那位是君,你与他亲如手足!”   “他要成亲是喜事一桩,你如今究竟在做什么?”   “喜事一桩?”霍少煊并未挣扎,眼中浓烈的情绪翻涌,他笑着呢喃,“那为何我并不高兴?”   “君王......陛下。”   “书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帮他,看着他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倒也不错,至少他背腹受敌之际,唯一能指望的人只有我。”   霍少煊低笑两声,语气里带着微醺,“怪不得贤亲王如此在意权势......”   若这权势能将秦修弈困在笼中,能将除却自己外所有试图接近的人撕咬得连骨头都不剩,何乐而不为呢?   他眼底一片肃杀之气,冰冷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   谢书年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霍少煊!”   “他迟早要成婚,即便不是长乐公主,也会是旁人,更不止一人。”谢书年盯着他,残忍道,“而无论是谁,都不会是你,少煊......清醒些。”   “你们之间情谊深厚,但......”   霍少煊一把推开他,用力吼了一声,“为何不行!”   这一声在府中荡出了回音,霍少煊许是醉疯了,起身摊开双手笑道,“杀光便是。”   谢书年活了这么久,从未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乱过,他扑上去捂住霍少煊语出惊人的嘴。   “......你疯了。”谢书年疲惫地拽着他往院子里拖,“今夜我就当没听见,你......”   霍少煊冷冷道:“我没疯。”   谢书年试图同他讲道理:“你这根本就是蛮不讲理,他要成婚......”   霍少煊停下动作,任由谢书年拖拽着自己,喃喃道:“那我便杀了他。”   谢书年顿时遍体生寒,只好绝望地捂住霍少煊的嘴,“够了,你住口。”   跟醉鬼计较什么。   根本就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不知是否喊累了,霍少煊当真没在出声。   待到谢书年将他扔到床铺上,神情复杂地坐在床沿。   迟疑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少煊,你对陛下......”   “别问。”闭上眼睛的霍少煊忽然开口,轻声道:“......我不知。”   谢书年呼出一口气,气的心跳紊乱,倏地起身离去,走至门前,方才回身留下一句。   “你好自为之。”   -   自国宴后。   相辅便告病在府中修养,说那夜回府染了风寒,喜事当前,不敢入宫将病气带给陛下。   陛下许是忙着大典无暇顾及,倒也并未亲临,不过仍未忘记送来补汤与药材。   不少人想上门慰问一番,但都被霍少煊以“疲乏无力”为由打发走了。   唯有深知内情的谢书年,隔三差五便会拎上一坛子酒来,用力往桌上一剁,斜眼问他。   “来两杯?”   他并未明说,霍少煊也并不纠结,脸上总带着浅淡的笑意,小酌两杯。   不过并不贪杯,自那夜后,他再未让自己喝醉。   “你就打算一直如此?”   这日,谢书年像往常一样同他喝酒,他脸上重新挂起了阴阳怪气的笑容,冷嘲道,“霍相辅,这风寒倒是来势汹汹,怕不是在这府中浑噩度日,如同置身山野,忘了今夕何夕吧?”   霍少煊轻笑一声,并未回应。   “......陛下亲自去了趟明盛将长乐公主接回玄京。”谢书年同他碰了碰杯,拖长语调问,“一切准备就绪,明日便是册封大典,相辅大人,去是不去?”   霍少煊嘴角的笑意终究还是淡了下去,眼中闪烁着森冷阴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书年仿佛早有预料,笑容满面地替他满上酒,嗓门越说越高,隐隐藏着火气,“哎呦,瞧瞧将我们相辅大人高兴的,来来来......接着喝!”   “这才哪跟哪呀,我瞧陛下身强体壮的,指不定过些时日就能听闻后宫喜讯,至多一年小殿下就该在万人祈愿中诞生咯。”谢书年起身,拍手叫绝,忽而侧身笑吟吟地询问,“哎......不知那时霍相的风寒可否能好?”   “若实在不行呐,咱也别强撑,干脆告老还乡、退位让贤得了!”   “大人不稀罕这位置,底下可是多少人惦记呢。”   “砰。”霍少煊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似笑非笑,“谢大人,可听说过隔墙有耳?”   “那岂不是好事?”谢书年双手一摊,一脸笑容,“正巧让陛下来瞧瞧他真心相待的少煊,如今是何模样。”   霍少煊跟着他笑了两声,垂下眼睫。   谢书年盯着他许久,忽然将他跟前的酒杯用力砸在地上,碎片迸射至门前,又被弹了回来。   霍少煊仰起头,愣都没愣一下,反手就将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也笑吟吟道,“来,接着扔。”   谢书年没扔,而是冲上前拎起他的衣襟,大吼一声:“霍少煊!”   “不去!”霍少煊眼中的血丝触目惊心,“我说我不去。”   谢书年:“那日后呢?”   霍少煊仰头:“......不知。”   两人间沉默片刻,谢书年松开他,沉沉叹息一声。   “为何不知?”谢书年慢慢蹲在他身前,“是不愿知,还是不知?”   霍少煊低下头,没吭声。   谢书年也不强求,转身将一片狼藉的屋子亲手收拾好。   “明日,你且看着办。”谢书年走到门前,再次回头,语气疲惫地叹息一声。   “少煊,执念过深,难以善终。”   良久,屋内传来一声。   “……多谢。”   -   翌日。   册封大典仪式从简,陛下不愿大张旗鼓,不过虽说低调,但该给公主的赏赐却分毫不少,此举在民间获得不少赞誉。   玄京长阶楼昏暗脏乱,原本所属承天寺,乃求佛拜祖、一跪一求的通天之楼,在楼顶,能纵观整个玄京,包括皇宫的某处。   但岚家落魄后,便在流逝的岁月中,沦为一座无人问津的荒楼。   册封大典在即,无人关注旁物,霍少煊避开众人,独自来到此处。   他一步步迈上台阶,楼内阴森空旷,灰尘四起,他也并不在意。   这楼约莫三十层,在顶端,能看见以北的忪山顶。   过去,秦修弈便总叫嚷着要去忪山顶上瞧玄京全景,但每每到了山顶,又只是乖乖地背他所要求的诗书。   原本霍少煊想去忪山,但唯有此处能瞧见册封大典。   不知过了多久。   他独自一人立于长阶楼顶,盯着远处那浩荡乌泱的人群,以及大典上。   那两道鹤立鸡群,又无比般配的身影。   虽说距离甚远,但不难瞧出那位公主的身形妙曼,端庄优雅。   当真,相配。   如同一把钝刀捅入心头,起先只是茫然麻木,而后便泛起一阵比一阵锥心的痛。   霍少煊眨了眨眼,直到亲眼所见,才发觉情绪如此难以自控。   丝丝缕缕的酸涩从鼻尖一点点蔓延开来,他注视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忍不住红了眼。   霍少煊这时才如梦初醒。   那个总追着他喊“少煊”的九殿,再也不是需要他单薄羽翼的雏鹰,秦修弈早已有了比他还要广阔的天地。   似乎只有自己,被困在了难以释怀的过去。   而不知何时起,他对待秦修弈,不再只有纯粹的情义。   人性本贪,他也并不能免俗。   起先是意欲独占,而后......   霍少煊不知那情绪该如何定义,但如今瞧见对方身侧的公主,他无比清晰的感知到内心,那是愤怒与......妒忌。   当不甘肆意焚烧着一寸寸呼吸。   谢书年的问话犹在耳侧,“是不愿知,还是不知?”   大抵是,不愿知。   此刻霍少煊多么希望自己是位愚人,这样便难以勘破心中所念。   可笑那高台之上二人并肩,他只身一人躲在荒楼中遥遥望着,心中划过那荒唐至极的二字。   ——心悦。   他……心悦幺秦。   凉风一阵阵回旋,大典也接近尾声。   霍少煊怔立良久,缓缓收回视线,来势汹汹的苦涩如同浪潮般将他吞没。   ……本不想来,只是无论如何,他得亲眼看着秦修弈成婚。   又过了许久。   霍少煊才失魂般的转身,意欲离去。   未曾想却陡然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在他愣住之际,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熟悉的嗓音紧贴着耳朵,拖长语调,没有半点缥缈。   “爱卿不慎染了风寒,不好好在府中歇着,何故来长阶楼吹风?” 第67章 沉溺   缓风骤歇,天地一静。   那一刻,霍少煊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因日夜酗酒而得了癔症。   他猛地抬头,血丝遍布的眼睛对上对方含笑的眼眸。   秦修弈见他面容憔悴,笑容微敛,抬手轻抚过对方的眼尾,像是怕惊扰到什么,语气温和地低哄,“怎么哭了,嗯?”   “......没有。”霍少煊嗓音微微发颤,但仍然怒声辩驳。   他不知秦修弈何时而来,也不知他瞧了多久。   只是那无比熟悉的气息令他呼吸急促,原本沉寂的心跳再度复苏。   霍少煊下意识紧紧捏住对方的衣袖,迫切地想要问些什么,只是正欲张口,就被秦修弈用食指抵住唇。   “嘘。”秦修弈顺势握住他的手,感受道一片冰凉后动作微顿,而后又扯过另一只捂进怀中,温声道,“待会儿再说。”   “......”   精明如霍少煊,此刻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像是黄粱一梦,不知何时会醒。   他眼神放空的被秦修弈拽着朝前走,来时觉得冗长的台阶一转眼便走到尽头。   直到霍少煊愣怔间抬眼,看见门口栓了一匹马后,这才清醒了些。   他反手捏住秦修弈的手腕,薄唇紧抿,尽量用平稳的声线道,“……去哪?”   “忪山顶,那风景好。”秦修弈随口回应。   虽说此处荒无人烟,但以防万一。   他还是从马上取下两个帷帽,一个自己戴上,另一个给霍少煊戴上。   而后也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土匪似的将人拽上马揽进怀中,便一扬鞭,策马朝忪山方向去。   风迅速在耳畔掠过。   霍少煊的后背紧贴着秦修弈的前胸,摩挲间他浑身都开始发烫,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好在有帷帽遮挡。   而比这些更令人难以忽视的,是心中近乎偏执的满足。   他此刻并不想深思,为何本该在册封大典上的秦修弈会来到长阶楼,也不愿去探究对方此举的深意。   想通这些于他而言并非难事,只是他想听秦修弈亲口告知。   挣脱禁忌束缚的思绪胆大包天的叫嚣着。   霍少煊垂头盯着那双揽在自己腰间,用力捏住缰绳的手。   倒也不知为何,风吹日晒也不黝黑。   修长莹白,骨节分明,上面细小的伤疤与老茧莫名令人想要去触碰。   像是轻轻挠在他心头,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背后炽热的温度,耳边因策马而偶尔加重的呼吸,隐隐约约的低喘,两人紧贴的躯体,还有风中隐隐约约的龙涎香气息。   霍少煊轻轻吸了口气,用力咬唇。   借着帷帽的遮挡,他垂眼看向胯间,而后立即别开眼,抬手扯了扯衣袍。   好在沿途的风景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两人一路来到山顶。   紧密的树木遮蔽之下略阴。   霍少煊的手被对方捂暖,他能感知到秦修弈一下下有力的脉搏,渐渐与自己的心跳重合。   霍少煊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可到了嘴边,只是抿唇问出一句。   “究竟怎么回事?”   只是无论对方如何解释,眼前的境遇都明晃晃地告诉霍少煊。   自己被下套了。   秦修弈垂眼看着对方带着点恼怒抽回的手,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胸口就挨了毫不留情的一拳,霍少煊盯着他,低吼道,“说!”   “唔......咳!”秦修弈揉了揉胸口,疼得抽了口气,这才好声好气地解释,“好好好……”   “夺权前夕援军赶来之际,我......受了些伤。”秦修弈避重就轻,笑意微敛,眼神逐渐认真了些,“而后被一位名唤水甚的神医所救,我赠予他信物,告知他若有困难,便送至闵江楼寻我。”   “半月前我收到了信物,他却并未送至闵江楼,而是送去了风关,被任东元所收。”   霍少煊目光清明了一瞬,拧眉问,“水甚?”   “嗯。”秦修弈点点头,“对方勘破了我的身份,并在信中询问我是否愿意结盟。”   “水甚,为湛,他乃水镜云君主,湛明。”   水镜云是个罕见的秘境国度,它在明盛境内,但并不归属明盛,相当于隐世小国。   水镜云擅长幻术、医术,由于其地势特殊,又有幻术加持,以至于鲜少有人知晓入口在哪,这么多年一直与世无争。   秦修弈将内情娓娓道来。   明盛公主名唤江轻落,四方游历之际因缘结识明湛,最终二人因互相欣赏而成了至交好友。   其母妃乃明盛开国大将孟安成嫡女,原本随父出征,智勇双全意气风发。   奈何先帝忌惮孟家,又看上其美貌,于是被困在深宫之中,郁郁而终。   孟家痛恶皇权,却又无可奈何。   长乐公主记事早,却藏得极深,她只字不提母妃,也仿佛对习武不感兴趣,在后院中修身养性,极其中意于琴棋书画,也常常出宫四处游历,过着闲云野鹤般与世无争的日子。   但实则——   她一直在暗中收集各类消息,四处游历,是为了结交能人异士,也是为了将各国的消息收入囊中,江轻落的野心从不止于为母妃复仇,而是要将那些高高在上、虚伪狡诈之人统统踩在脚下,碾为齑粉。   她深知依附别人并非长久之计,只有将实权掌握在手中才能拥有一世安宁。   孟家如今掌权者是她的兄长,而如今暗中归顺于她的人,朝中三成左右。   江轻落如今正缺一个机会,不曾想明盛王上动了和亲的心思。   她自然不愿,打算提前开始计划,但如此一来她的处境更加凶险,遭到了兄长的反对,兄长劝她暂且同意,曲线救国。   双方争执不下,正当一筹莫展之际。   水镜云得到了明盛打算和亲的消息,主动来信询问。   两人一拍即合,江轻落感激不尽,并许诺若玄国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待到自己夺得大权,会每年朝玄国进贡朝拜。   秦修弈对这位公主的确有些好奇,恰好也卖明盛个面子,亲自迎接公主回京,实则是去试探对方,结果两人一进马车,便相视一笑。   偶尔会有些其妙的感觉,比方说......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是一类人。   擅长伪装,热衷于一招制敌。   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   霍少煊听着秦修弈耐心地与他解释,得知真相后,松了口气的同时,一股无名邪火翻涌而上。   他难得控制不住神情,嘴角挑起讥讽的笑容,语气激动,“那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秦修弈注视着他,并未立即开口。   “我问你为何不提前告知我!”霍少煊拎起他的衣襟,气得口不择言,冷笑道,“怎么,难不成是陛下料事如神,算好了今日来瞧臣的笑话!”   秦修弈顺着他的力道弯腰,并没有被冒犯的滋味,两人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他的眼神却很温和。   “少煊,我来瞧什么笑话?”   霍少煊被他一噎,却依旧分毫不让,嗤笑一声反唇相讥,“臣只是好奇,公主相貌极佳,大婚当日,陛下何不亲自拜堂,若日后日久生情,倒也是美事一桩。”   秦修弈直勾勾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霍少煊被他这目光盯得莫名心慌,手上的力道愈发重,咬牙道,“说啊。”   秦修弈乖乖开口:“我们山野村夫,不兴京都权贵那一套,只想与心上人拜堂成亲。”   他说着,那双满是风情的眼睛眨了眨,缓缓道。   “眼中总是一人,心中便容不下旁人。”   像是有人用力朝平静的湖水中扔了一块石头,激起一大片水花。   霍少煊的心重重一跳,隐隐约约的猜测令他莫名颤栗。   他缓缓松开秦修弈的衣襟,嗓音有些干涩:“不知......陛下可有心仪之人?”   秦修弈兀自捋了捋衣裳,闻言动作微顿,忽而看向断崖下方,轻声道。   “年少幸得知己一人,而后巧遇心动之人,如今又多并肩之人。”他回过头,语气有些郑重,“此三人,为一人。”   霍少煊攥紧了拳头,却难捱心头悸动。   他固执地开口:“......不知是何许人也?”   两人间寂静片刻。   “是位愚人,事到如今还看不通透。”   一声轻笑后,秦修弈忽然逼近,彼此呼吸交缠之际,他的语气简直是在勾引。   “看清了吗,是我眼中人。”   霍少煊陡然一惊,当看清秦修弈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之际,便已经失去了后退的时机。   温热柔软的唇落下,带着彼此贪恋的呼吸。   秦修弈将他抵在树干上,这时才显露出久经沙场的凶劲,蛮横地攻池掠地。   霍少煊慢慢闭上眼。   即便眼前之人是自己看着长大,如今更是九五之尊。   但霍少煊此刻已然沉沦,并不想就此放手,他魔怔似地抬手掐住对方的腰,听见秦修弈一声轻哼后,呼吸愈发急促。   秦修弈被他撩拨得血液沸腾,用力捉住他的手,死死按在树干上,眼神如同一只吊着猎物的狼。   他微微推退开了些,看着被自己按住的人,蛊惑似地问,“少煊,你清楚自己的处境吗?”   霍少煊仰头轻喘,挣脱对方的束缚,那双眼睛因困倦而变得赤红,许是被久违的欲望冲昏头脑,他反手将秦修弈甩向树干,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的手指执拗地摩挲过对方的腰间,慢慢向上,如愿以偿感知到秦修弈细微一颤,心底的欲望与满足在此刻攀上巅峰。   霍少煊暗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耐和缱绻,“住嘴。”   秦修弈配合着他的动作,无声轻笑,而后垂下眼,长腿微曲,强硬地顶开对方的双膝。   林间的枝叶茂盛,足矣为他们遮蔽风雨。   此刻京中风雨欲来,他们藏匿于净土相拥沉溺。 第68章 屋中月色   喘息被遮掩在树木摩挲的“沙沙”声中。   待到两人分开,霍少煊才逐渐回神,耳尖通红地盯着地面,神情复杂。   秦修弈气息微乱,气定神闲地垂眼看他,恶劣的用膝盖蹭了蹭对方,“怎么,嗯?”   两人紧贴的部位热情,秦修弈倒是大大咧咧的,毫不遮掩。   但......霍少煊到底是年长些,深知羞耻二字。   只是事到如今,也已失去了逃避的可能。   更何况方才秦修弈询问他之际,也是自己一时冲动,将人按了回去。   虽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畜生至此,竟对秦修弈起了这种心思。   但更令他心乱的是,秦修弈竟然也不知何时对他动了念头……如今先辈已去,唯一能引领他之人便是自己。   ......   日后该如何相处?   他是一时冲动还是已然深思熟虑?   自己这般,如何能对得起秦帝祖君?   霍少煊心乱如麻,满腹之言,却难以启齿。   秦修弈将他眼中的混乱瞧得一清二楚,于是将脑袋抵在他的颈侧,轻咬研磨,低声扰乱他的思绪。   “少煊......我未曾与他人这般亲昵过。”   霍少煊张了张嘴,却又被截了话头。   秦修弈用鼻尖蹭了蹭他,小心翼翼道,“莫非你后悔了?”   那语气里的失落和淡淡的委屈让霍少煊仿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艰难地开口,“未曾,莫要多想。”   秦修弈在暗处露出得逞的笑容,抬头道,“那日后......”   话方才起了个头,肩头就是一重。   霍少煊忽然一头栽倒进他怀中,秦修弈神情倏地一变,立即扶住对方的肩膀,探向他的脉搏。   好在并无异样,秦修弈松了口气,目光掠过霍少煊眼底疲惫的乌青,眼中的情绪逐渐被心疼所代替。   大抵是太过于困乏,情绪激动之下便昏了过去。   “早知如此,便换个法子一试。”   秦修弈将他抱进怀里,疼惜地吻了吻对方的眼睛,无奈道。   “谁让你总是不开窍啊,少煊......”   -   疲惫渐渐淡去。   霍少煊做了一个冗长而可怖的梦。   梦中秦修弈不过十三岁的模样,毫无防备地同他说笑,一口一个“少煊”嗓音清亮,两人躺在草地上,原本十分美好   不知为何,自己却忽然兽性大发,将人扑倒在地。   小九面露惊恐,眼中饱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旋即用力挣脱他朝外跑去。   自己匆匆去追,脚下的路却像是没有尽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霍少煊陡然惊醒,呼吸急促。   有人立即将他揽入怀中,慵懒的嗓音有些餍足的哑,“怎么了?”   霍少煊混沌的思绪逐渐回笼,他立即抬头,看见了秦修弈仿佛被吵醒,睡眼惺忪的模样。   清晰的思绪顿时又变得混沌。   他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秦修弈顿了顿,眼神清明了不少,他担忧地晃了晃霍少煊的肩膀,“少煊?”   霍少煊看着他,忽然抬手捏了捏眉心,朝外头看去,却发现一片漆黑。   秦修弈将他按倒,吻了吻他的眉眼,温声道,“方才你在忪山昏倒,我见你疲惫,便潜入霍府带你休息了。”   霍少煊眼皮子跳了跳,“潜入?”   “城中人多眼杂,绕了许多路途,等到天色昏暗时才进了府邸。”秦修弈压在他身上不愿动弹,“放心,没人察觉。”   为了不引人注意,屋内并未点蜡烛,唯有借着些许朦胧月色,才能瞧清眼前之人。   霍少煊喉结滚动,垂眼看向趴在自己怀中的人,毫无预兆道。   “从何时起?”   秦修弈动作一顿,装傻充愣,“嗯?”   霍少煊挑了挑眉,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漫不经心道,“臣问,陛下何时对臣起了这心思?”   “又是怎样料事如神,算到臣也居心不良,而后一路找到长阶楼的?”   秦修弈捉住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轻笑一声:“爱卿,这时候......唤陛下是否不太妥当?”   霍少煊仰头,轻轻叹了口气。   “幺秦,我该如何是好......”   心头的沉重挥之不去,霍少煊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起身,在对方猝不及防之际吻了上去。   秦修弈一怔,旋即嘴角微勾,手指不太规矩地朝对方的衣内探去。   这一吻含着些许焦躁,霍少煊微微弯腰,秦修弈也不挣扎,腰紧贴着他两腿之间,顺着力道趴在他胸前仰头回吻,直到霍少煊微微推开了些,他才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脸。   “又在瞎想什么?”   霍少煊垂下头,方才拧眉,就被秦修弈用力掐住了两颊。   这次秦修弈没有再让步,起身跨坐在霍少煊身上,并未掩饰自己野蛮的侵占欲,垂头重新吻住他,另一只手摸索着向下。   霍少煊只觉得他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惊之下忍不住侧头躲过,低喊一声,“……你!”   秦修弈强硬地掰回他的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少煊,虽说你年长于我,但如今却再无逼迫我的可能。”   被一语戳破心中所想,霍少煊抿唇不语。   秦修弈歪了歪头,炽热的欲望抵在霍少煊的腹部,他轻轻磨蹭了一下,眼神中泛着幽光。   “你方才问我,几时对你有了这想法。”   他状似思考,轻声喃喃:“其实我也不知......只记得风关天寒,但身子却极热。”   “那时候总在梦中这般粗鲁的对待你,久而久之,便一发不可收拾。”   你又怎会想到,当初总抱着你不愿撒手的九殿,是怀揣着怎样龌龊的心思,如同盗贼般窃取那一缕雅竹淡香呢。   霍少煊脸色微变,感受到抵在腹部的炽热,他如同被烫到般颤了一下,想要挣动却又被人按住。   秦修弈俯下身,语气低缓危险,“少煊,我并没有料事如神的本事,只是做了万全的打算。”   “我本想着.......假如你对我无意,待到大权在握之际,我会在玄盛殿旁为你新建一座宫殿。”   “贤亲王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在铲除他之前,离间你二人反目,双方落得个元气大伤,我坐收渔翁之利不说,还能以囚禁罪臣为由,名正言顺的将你困于宫中。”   霍少煊眼神清明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   “不过是豢养一位文臣,再简单不过了,即便众人知我心意又能耐我何。”   “只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谁会去指责一位明君的不是呢?”   他见霍少煊逐渐停下的动作,嘴角笑容愈发耐人寻味。   “少煊啊......”   “若你此刻心怀愧疚,才是令我自惭形秽了。” 第69章 补汤   这一番话。   任谁听了都会由衷感慨一声畜生。   霍少煊却并未动怒,许是想起自己醉酒那日的豪情壮志。   他沉默了一瞬,看向秦修弈的目光,也由不可置信逐渐转变为若有所思。   禁锢住自己的力道仿佛泰山压顶般令人难以挣脱。   霍少煊陡然意识到,虽说秦修弈在自己跟前装得无害乖巧,但的确是在沙场之上杀出一条血路,方能凯旋而归的武将。   不过与寻常武将不同。   秦修弈的身形修长匀称,并不壮硕,此刻跨坐在他腹部,长发如同丝绸一般落下,挠人心痒。   不知是否是月色作祟。   对方衣衫松垮半褪,大半的胸膛与腹部裸露,明暗间恰到好处的肌理随着呼吸起伏,上头纵横的疤痕莫名诱人……比如,想用嘴唇轻轻触碰摩挲。   绝色的容颜只能瞧见半边光华,却有种欲拒还迎的蛊惑。   ......简直就是妖精。   霍少煊用力挣脱对方的束缚。   秦修弈顺势松手,舔了舔唇,正想瞧他会作何反应,就见对方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襟,旋即用力一拉。   秦修弈嘴角的笑容一僵:“......?”   霍少煊动作粗鲁地为他系上衣带,秦修弈慢半拍地按住他的手。   “......少煊,你做什么?”   霍少煊嗓音有些哑,下意识屈膝起身,嗓音很沉,“穿好。”   秦修弈匪夷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简直气笑了。   他忽然往后退了些,伸手用力握住他的……   “唔!”霍少煊猝不及防,下意识弓起身。   “前几日的补汤味道如何?”秦修弈轻笑一声,凑近咬了咬他的唇,呢喃道,“阿兄,听我的,闭上眼就好。”   霍少煊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失而复得本就令他比平日里所贪图得更多,最终又在这一声“阿兄”中迷失。   一面羞愧,一面又忍不住兴奋。   他退开了些,眼神略微迷离焦躁,抬手摩挲秦修弈柔润的嘴唇,旋即轻吻,哑声道。   “……用这里。”   ——   那几日的补汤显然效果显著。   良久,屋内的动静逐渐平息。   秦修弈舔了舔唇,霍少煊如同被踩到了尾巴,抬起袖子帮他擦拭。   秦修弈任由他动作,只是忽而拧眉摸了摸他的嘴唇。   “疼不疼,说了用手就……”   “不疼。”霍少煊立即打断他,并没有去瞧自己险些被扯烂的衣裳,而是先替秦修弈拾掇好。   固执地系好衣带后,他才低声问。   “今夜,你……”   虽说首次册封后宫,第二日不必早朝,但陛下若不在宫内,终究并不稳妥。   “不回。”秦修弈手指在霍少煊小腹漫不经心地滑动,“待到天将明时,我再回宫即可。”   霍少煊捉住他不安分的手捏了捏,闻言也并未催促他回去……   毕竟,他也不舍就这样分离。   秦修弈只觉得手臂一紧,旋即被一股力道掀了下去,霍少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嗓音有些困倦。   “好了,其余事日后再议……”   再往后声音渐渐消弭。   秦修弈安静地将耳朵贴在他心口,有力的心跳声愈发清晰。   就像过去梦中无数次祈求的那般安宁。   霍少煊的怀抱很暖,令人如同置身汪洋之中一叶轻晃的扁舟,耳畔是微风。   渐渐的,意识沉沦,便分不清究竟何为真。   唯知晓如今,自在安宁。   ——   贤亲王府。   一道黑影迅速掠过屋顶,直奔屋内而去。   “你胆子倒是不小。”贤亲王缓缓睁开眼,嗓音很淡,“如今陛下本就生疑,各方又虎视眈眈……怎么,生怕落不下把柄?”   那黑影褪下外头罩着的黑袍,露出周正威严的面容,闻言立即跪下,“王爷,请再给末将一次机会!”   “机会……自然是有。”贤亲王披着外袍,瘦削的背脊显得很是单薄,嗓音轻缓,“只是……远峥啊,本王近日甚是不解。”   “陛下不信霍少煊,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赠予对方玄殊令,分明忌惮着他,此前却又带在身边,与其一同微服私访。”   “若说陛下敬重本王……倒也的确如此,只是若当真如此,为何这一步步走下来,反倒是本王被人反将一军?”   “从潘任连到苏立名,再到如今的你。”   “诸多巧合之下,令人防不胜防,难不成……这便是天命?”   “江王是个一根筋的蠢驴,只能带着股蛮劲横冲直撞,却做不了主力,而霍少煊一人 ,哪怕是连带上谢家、厉家等,也没有搅乱风雨的本事。”   “这幕后忽然冒出一股目生的势力,叫人如何得以安心呐。”   “当真是老了。”贤亲王笑着摇头,语气却无比森冷,“如今的小辈,可比当初的难缠多了。”   葛清昌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倏地变了。   “王爷是说,陛下……”   “不必多言。”   贤亲王立即抬手打断他,随后冷笑一声。   “你要机会,本王给你便是。”   “只要镇北大将军战死之际……你恰好戴罪立功,那便能顺理成章揽回大权。”   “届时,能稳住局势的便只有你。”   “这次,本王要连同风关一起收入囊中。”   ——   翌日。   昨夜酣然入梦,竟连秦修弈几时离去都不知。   今日不必早朝,霍少煊起身用完早膳后,便前往书房,执笔临书。   待到午时,才入宫觐见。   汪公公在殿前老远一瞧见他,便笑弯了眼,抱着拂尘一行礼。   “奴才见过相辅大人。”   霍少煊虚扶一下,“公公不必多礼,劳烦通报一声。”   汪公公摇了摇头,瞧着格外欢喜,左右看看后神秘地凑近了些,低声道,“相辅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心情格外得好,嘱咐我等,日后若相辅来,便不必通报。”   “想来,也是昨日那位娘娘令陛下心情大好,今儿早一瞧满面春风的哩!”   霍少煊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心情微妙,轻咳一声,“......是吗。“   “这是自然,陛下今日面上的笑容就未曾掉下过。”汪公公点到即止,对于君王之事,众人皆忌讳多言,不过喜事上略说一二,陛下也不会同他们计较。   “相辅大人,里边儿请。”   霍少煊微微颔首,步入殿内,一抬眼正欲行礼,却忽然与魏庭轩四目相对。   魏都统盯着他的嘴唇,面露担忧,下意识问,“相辅这是......补汤所致?”   霍少煊下意识抿了抿唇,原本凌厉寡淡的眼神也下意识闪躲了一下,望向上首端坐,滴水不漏的陛下,似笑非笑道。   “臣无碍,臣——”   “谢主隆恩。” 第70章 撞破   魏庭轩心中惭愧。   哪怕是陛下吩咐,他不过领命办事,但那补汤也经他之手,魏庭轩深知药效如何。   他放不下心,生怕陛下未经人事,不知其害,将他们的顶梁柱霍相给补过了头。   正要再多嘴问两句,秦修弈就放下手中的奏折,“魏都统,帮朕沏茶。”   魏庭轩只好闭嘴,同时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也并未深究。   霍少煊缓缓走到秦修弈身边为其研墨,秦修弈放下手中的奏折正欲开口,就听闻门口又传来一声。   “陛下,贵妃娘娘觐见。”   屋内忽然微妙的一静。   魏庭轩放轻了倒茶的动作,不敢回头。   秦修弈反应迅速,借着桌案遮挡,牵住霍少煊的手轻轻晃了晃,而后才朝门外道。   “宣。”   门被人推开,一位长身玉立,身姿窈窕的女子缓缓走来。   她一双桃花眸却不显妩媚,只叫人觉得清冷孤傲,皮肤白皙,容貌绝佳。   只一眼,就令霍少煊顿时悟了秦修弈那日所言。   她与秦修弈的确是一类人。   单看其表,仿佛濯清涟而不妖的莲,但当人们只关注于池上莲花之际,就忽略了那水底危机四伏,暗潮汹涌。   如今玄政殿内皆是心腹,江轻落便也没再装得一副贤良淑德,蕙心兰质,不卑不亢地一行礼后,便淡淡道。   “陛下。”她眸光一转,在霍少煊身上停留片刻,不知为何语气放缓了些,“霍相,久仰大名。”   霍少煊动作一顿,借着桌案遮挡,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秦修弈那里抽了回来。   旋即他淡笑着朝江轻落一行礼,“殿下抬爱了。”   并非公主殿下,也非贵妃娘娘,而是殿下。   江轻落一怔,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看向霍少煊的目光愈发欣赏。   秦修弈猛地起身,状似无意地挡在霍少煊身前,俯视着下方的人,“做什么?”   江轻落挑了挑眉,眼中闪过嘲讽,秦修弈分毫不让,似笑非笑地用眼神警告她。   “陛下,臣妾的发簪已赠良人,不必如此紧张。”   在明盛,女子将发簪赠予他人,便是托付之意。   魏庭轩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将手中的茶盏递给陛下,后退两步,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   发簪?   “是吗,那朕便提前恭贺殿下了。”秦修弈脑中似乎闪过什么,但眼下他并未深思,只是接过魏庭轩手中的茶,靠着桌沿问,“你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与陛下谈笔生意......”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朝几人晃了晃,“东江邺狼子野心,不过……玄国似乎也不乏与之臭味相投之人。”   “若陛下感兴趣,不妨对‘日后’的明盛,稍加帮衬?”   对面三人的神情在瞬息间变得凝重。   “这是自然。”秦修弈收敛了笑容,放下茶盏缓声道。   “庭轩,为殿下沏杯热茶。”   -   东江邺与风关僵持不下二十余年,战事一直不歇。   林征将军自接任风狼营后,便将余生交由风关,最终倒在尘土飞扬,风刀霜剑的战场。   即便如此,也未曾等来敌方撤兵,百姓安康的那一日。   但如今五国的制衡已被破开了一个缺口,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全面崩盘。   明盛与狼玄月吞并五溪,各自拿下四城,狼玄月易主,国力不稳,但明盛这些年一直稳中求胜,拿下四城后,又野心勃勃想攻打东江邺,不过其兵力薄弱,只得朝兵力强盛的狼玄月示好。   东江邺自国师死后,这些年便大不如前,如今明盛又与狼玄月和亲,他们自然不愿坐以待毙。   既然攻不破风关,那便当机立断撤兵,集结三万大军绕了水路,一路朝青兆南北攻去。   青兆南北早已多年无战,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攻破防线,好在驻守西边的青安将军率领援军及时赶到,逼退敌军至青兆境外。   并派兵连夜快马加鞭赶入玄京求旨支援。   朝堂之上一片凝重,如今远峥将军服刑后于府中修养,孙副将虽说暂时接任,但其终究难堪大任。   玄国不乏名声响亮的大将,但京中掌权之人显然并不待见,四大名将也不愿整日勾心斗角,便干脆不争不吵,领旨常驻边关。   左右不过为了保家卫国,在何处都一样。   “陛下,东江邺与风关打了二十余年都不曾撤兵,若非打定主意,决计不会忽然转攻青兆!”孙副将拧眉道,“想必也是忌惮于明盛与我国交好,既然如此,不妨将任大将军调令至青兆......”   “万万不可!”谢阁主立即道,“风关至为重要,若东江邺调虎离山,我等岂不是恰好中计?”   众朝臣吵得不可开交。   霍少煊与上首的秦修弈对视一眼,旋即缓声道,“陛下,如今明盛亲近我国,那么邻城邺泉便暂时安稳,不妨先将驻守邺泉的严将军调......”   “陛下。”羌明赋忽然从殿外步入殿内,打断了霍少煊所言。   众人的目光皆看过去,羌明赋跪下道。   “回禀陛下,葛将军于殿外求见。”   秦修弈眉梢轻动,顿了顿才沉声道,“宣。”   殿外葛清昌并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粗布衣裳,受刑后面色略显憔悴,得到传召后也并未入殿,而是跪在门口,叩首道。   “罪臣葛清昌,拜见陛下!”   秦修弈神情淡淡:“葛将军不在府中好生修养,这是做什么?”   贤亲王也因先前户部之事而避嫌,一直告病休养未曾上朝,不过无论他来与不来......朝中也多为他的耳目。   葛清昌闻言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诚恳,“回禀陛下,臣听闻东江邺转攻青兆,如今事发突然,贸然调令恐怕并非万全之策,臣自知有罪,不求陛下赦免,但求陛下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秦修弈拧眉:“暂且不提赎罪,你本就有伤在身,如何能领兵出征?”   “此等小伤在陛下跟前不敢卖弄,陛下当初为守风关九死一生,臣又怎会因此却步?”葛清昌沉声道,“还望陛下莫嫌臣戴罪之躯!”   兵部朱侍郎上前一步,“陛下,玄峥营乃葛将军一手操练,再无旁人比其更加了解,如今正是危难关头,既然葛将军如此诚恳......不妨,暂且一试?”   大理寺少卿张锋接茬:“陛下,臣认为朱大人所言极是,事已至此,不如给葛将军一个赎罪的机会!”   “臣附议!”   “臣附议......”   众人纷纷应声,谢书年与厉铭鹏不着痕迹地朝霍少煊望去。   霍少煊极轻地点头,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贤亲王的狗忠心耿耿的领头,不少人略微思虑后,便跟着附和。   秦修弈若有所思地望着众人,沉吟片刻,“好,葛将军既然主动请缨,那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葛将军想必如今已经幡然醒悟,往后便更要严于律己,若你此次戴罪立功,功过相抵,朕便不再与你计较......”秦修弈眼神凌厉地睥睨下方,嗓音极具压迫感,“而若你再犯一次,用不着大理寺捉捕,朕亲自提剑送你上路。”   “是,是......”葛清昌一愣,旋即狂喜:“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陛下英明!”众人齐呼。   -   深秋已过,凛冽的寒风日渐刺骨。   玄政殿内。   霍相辅无论如何都不愿破了规矩。   陛下拍了拍身侧示意他坐下,却惨遭拒绝,霍少煊又另外搬来一把木椅,坐在他身右手边。   英明神武的陛下怀揣着用厚棉布严实包裹的汤婆子,轻轻叹息一声。   替秦修弈批奏折的霍少煊淡淡抬眼,棉布雪白,他一眼便又看见了对方手上的细小伤痕。   手上的动作停下,霍少煊忍不住拧眉,忽然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并未多言,只是将那微凉的指尖焐热后,又慢慢收回手。   霍少煊知晓秦修弈身上有多少处伤,他在心中自虐般描摹了成千上万遍,自己慢慢琢磨着哪处是刀伤,哪处伤及命脉,是如何受伤,以及......秦修弈浑身浴血的模样。   但他从未过问过“疼否”亦或是“为何受伤”。   霍少煊并非不在意,只是他深知。   平日里秦修弈有个小伤小痛便仿佛受了多大委屈,蹭过来撒娇,叫人哄着他。   待到真正受伤了反倒不愿让他知晓,都是自己先躲起来养好,过阵子再嬉皮笑脸地出现在他眼前。   若自己询问,秦修弈必然会笑着说“不疼”,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不疼。   秦修弈不知他每每赶往风关,自己便站在高楼之上遥遥望着那鲜衣怒马少年郎,朝风关而去的路途漫长。   他瞧着对方的身形从单薄到挺拔,扬鞭的姿态从利落恣肆到凌厉内敛。   从以美貌著称的九殿,到名扬天下的兆安王。   他不会阻止秦修弈奔赴战场,但也希望他身上少添新伤。   霍少煊心绪翻涌之际,一双手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旋即一股巨大的拉力袭来,霍少煊一时不察便被拽了过去。   “爱卿不愿坐这把椅子,那坐朕腿上如何?”   秦修弈将他抵在案前,嗓音愉悦。   霍少煊险些跨坐在对方腿上,反手撑着桌案被迫张开双腿。   若此处无人,他定当反客为主掐住秦修弈的脖子吻上去,将手伸进里衣去捏对方敏感的腰,每每秦修弈敏感的一颤,都会令霍少煊异常兴奋。   但,此刻外头便是羌明赋,魏庭轩不知所踪,随时可能回来。   一想到会被旁人看见,霍少煊便莫名抗拒,他俊脸微红,皱眉侧目。   “陛下,成何体统?”   秦修弈原本慵懒的坐着,看见他如此诱人的神色,眼神逐渐变得危险,强硬地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用力揉捏,俯身轻吻他的颈窝。   “什么体统,朕不懂。”秦修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专注地盯着他,锋利的犬牙叼着他的颈侧,嗓音蛊惑,“心悦朕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听着霍少煊难以自抑制的闷哼,秦修弈嗓音温和,手上的力道却愈发的重。   “少煊,唤声秦郎听听。”   霍少煊莞尔,捏捏他的脸。   “……没大没小。”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心猿意马,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外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   秦修弈眉梢轻动,下一瞬。   “不好,陛下!”有人利落地推门而入,嗓音无奈又急切,“任东元那傻......”   忽然,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魏庭轩手里捏着一封褶皱的信,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呆滞地站在原地。 第71章 “稍微轻些”   那殿内的二人贴得极近。   只见手段狠辣,八面玲珑的霍相辅跨坐在陛下身上,微微仰头迎合。   而杀伐果断,英明神武的陛下将霍相辅抵在案前,手揉捏着对方的后腰不说,还侧头舔吻霍少煊的脖颈。   他一定是目害了。   在这深宫之中憋久了,终究是疯了。   魏庭轩当初被敌营所俘之际都未曾像如今这般慌乱过,他僵硬地呆愣在原地。   不敢置信地闭上眼,却绝望的发觉睁开眼后并未有任何改变。   气氛当即凝固,陷入了死寂。   直到秦修弈拧眉看他,嗓音还带着被打断的不爽。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啊......啊是,是是是!”魏庭轩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将门合上,中途还压到了自己的手指,惨叫出声。   有师父的英勇献身,羌明赋幸免于难,他走到魏庭轩身边,低声询问,“都统,如......”   魏庭轩扭头大喝一声:“别问!”   羌明赋被他吓得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魏庭轩单手捂住脸,捏着信纸的手忽然用力锤了羌明赋一下。   羌明赋:“......”   魏庭轩将信纸塞给他,语气飘忽地嘱咐道:“待会你将这信交由陛......”   “魏庭轩。”殿内忽然传来一声暗藏杀气的嗓音,“滚进来。”   羌明赋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也能猜到师父恐怕惹了陛下不快,他缓缓投去一个怜悯与鼓励的眼神。   魏庭轩牵强地笑了一下,一咬牙,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门,垂首步入殿内后反手合上门。   像是生怕让旁人窥视到什么。   “参见陛下,霍相辅。”   霍少煊此刻淡然地端坐,手上捧着奏折,耳尖还泛着红晕。   秦修弈似笑非笑,拖着下巴睥睨着他,不难听出语气里的咬牙切齿。   “朕瞧魏都统方才着急忙慌的,这会儿怎么哑了?”   “......陛下恕罪。”魏庭轩嘴唇蠕动,倔强地抬头,用眼神暗示他,“但,眼下的确有件棘手的事。”   秦修弈目光看向他手里的信,不知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神情,缓缓坐直身体。   魏庭轩无奈地展开手中的信,并未递上去,而是吸了口气,紧接着念道。   “真是岂有此理,那召风老贼竟敢偷摸撤兵,非君子也!”魏庭轩深吸一口气,接着念道,“陛下莫慌,臣已将风关交由谭副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马召风乃东江邺大将,任东元的死对头。   “狗......”魏庭轩闭了闭眼,“狗贼,哪里跑。”   霍少煊并未出言,但也停住了动作。   秦修弈沉默片刻,无语地捏了捏眉心:“谭寺明就没拦着点?”   “拦定然是拦了......只是恐怕不敌他手。”魏庭轩面露难色,“可要知会东元一声?”   秦修弈抬手挡脸,“罢了,他这么大动静,想必贤亲王那里已经听闻了风声。”   魏庭轩附和:“东元性子直率,若告知他,届时朝堂之上定然露相。”   秦修弈气笑了,喃喃自语:“这傻子......”   霍少煊若有所思,忽然开口,“似乎也并非坏事。”   三人间一静,不过对视一眼的功夫,便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   秦修弈勾唇,旋即已一脚踹翻了桌案。   “让羌明赋带人进来收拾,不必刻意声张,低调些......若有心人打探,便说朕听闻任将军擅离职守而勃然大怒。”   魏庭轩点头:“是。”   “魏都统。”   魏庭轩正要退下,却听霍少煊忽然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相辅可有吩咐?”   霍少煊并未避讳,抬手握住秦修弈的手腕揉了揉,朝魏庭轩扬了扬唇,“这些年,劳烦诸位照顾九儿。”   秦修弈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变得愣怔,慢半拍地望向自己的手腕。   魏庭轩也顿住动作,良久才笑着挥了挥衣袖,眼中含着释然的笑意,朝他一行礼。   “霍相,营帐为一家,不说两家话。”   -   夜深,玄相殿。   当门被人轻轻推开时,霍少煊便睁开了眼。   但他并未动作,打算瞧瞧对方想做什么。   忽然腹部一重,他眼皮子一跳,不得不睁开眼,“……陛下。”   秦修弈跨坐在他腹部,俯身轻吻他一下,“方才去看了看小恪,最近琐事繁多,鲜少去探望,不过听魏庭轩说,这小子近来皮实不少,也不愿闷在院中,活泼了许多。”   “倒真是像你。”   霍少煊勾唇,抬手握住他冰冷的指尖,放进被褥捂着,紧接着忽然起身,反客为主,将人压在身下。   他主动扯开秦修弈的衣裳。   霍少煊慢条斯理地将手伸进里衣,在对方的腰间摩挲。   秦修弈也并不遮掩,大方地将自己的弱点完全袒露在霍少煊眼前。   他也是近来才察觉自己的腰腹极为敏感,而霍少煊似乎极为偏爱,每每得到他的回应,便会异常兴奋。   分明平日里像是庙中的和尚,无欲无求,秦修弈思及此,忽然低笑两声。   霍少煊停下动作:“怎么?”   秦修弈不但没躲,反而拉住霍少煊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旋即闷哼一声,一双眼睛惑人至极,歪头笑着低喘道,“少煊,是这里。”   手下精瘦有力的腰肢细微的发颤,霍少煊动作一顿,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松开手撑在秦修弈耳侧,低声警告,“......你别闹。”   秦修弈挑了挑眉,毫无预兆地屈膝抵上某处,霍少煊浑身一麻,不可自抑地闷哼一声。   “我让双晟去休息了,此刻玄相殿并无旁人。”秦修弈声音很轻,看似温和,仔细瞧便能看出他身体微微弓起,眼神沉静危险。   分明是蓄意攻击的姿态。   他的嗓音并不浑厚,平日里即便低沉,也混杂着一种清澈感,此时刻意勾引,微微的沙哑的感觉像是挠在霍少煊心头。   “你......”霍少煊撑在他两侧的手攥紧了被褥,迟疑了片刻,抿了抿唇低声道,“一直未曾过问,你......愿居上还是......居下?”   秦修弈眼神微怔,不借着月光也能猜到霍少煊此刻大抵耳尖与脖颈已经红透了。   他犬齿轻轻磨了磨,漫不经心地轻笑,“我自然......都可。”   “不过。”秦修弈缓缓起身,跪坐在他跟前,挺拔的身姿无比养眼,他抬手将衣衫褪至肩头,凑近霍少煊,歪了歪头,“少煊大抵......是居上吧。”   “那你呢?”霍少煊死死攥着被褥,盯着那双妖精似的眼睛,哑声道,“当真愿意居下?”   秦修弈笑容不减,大方地将霍少煊的手放到自己松垮的衣带上,只要稍微一用力,衣裳便能尽数褪下,他的呼吸喷洒在霍少煊的脸上,轻声道。   “自然。”秦修弈贴着他的嘴唇厮磨,呢喃道,“阿兄......要解开吗?”   霍少煊的手指微微发颤,正欲不管不顾扯开对方的衣带,却又因这一声而陷入了莫名的羞愧。   他停下动作,垂首跪坐在秦修弈跟前,“......口是心非。”   秦修弈眼中闪过意外:“嗯?”   霍少煊忽然抬头,眼中还带着几分残留的挣扎,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和无奈。   “你可知自己每每撒谎,应声的反而更快?”   他收回手,僵硬的解开自己的衣裳,而后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但还是转过身去,生疏地跪趴在床榻上,扭头低声道:“......稍微轻些。”   作者有话说:   少煊:当老攻是个绿茶还是年下还会诱惑时(死亡微笑) 第72章 计划顺利   那一瞬间,秦修弈脑中一片空白。   眼前的景象令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躁动,破坏欲与侵略欲疯涨,秦修弈掐住他的腰,故意贴近碰了他一下,感受到霍少煊愈发僵硬的身体,他俯身低语。   “啊......真是。”秦修弈恶劣地让霍少煊维持着跪趴的姿势,自己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上去,另一只手探进炽热之地,揉搓轻握。   “唔!”霍少煊一个激灵,下意识弓起身子,却被人又压了回去。   “今日便暂且放过你。”   “再想想。”秦修弈咬住他的耳尖。   “少煊,想清楚.......再告诉我。”   -   朝中安稳了几日,本以为不久后便会传来捷报。   谁料捷报未来,噩耗却先至。   有叛军走漏了风声,葛将军中计,如今身陷囹吾,情况尚不明。   秦修弈许是在权衡,并未立即下旨出兵,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   正在此档口,羌明赋匆匆觐见,神色凝重,“陛下,任将军求见。”   秦修弈眼神中明显带上了怒意,沉声道:“宣。”   众朝臣此刻皆默契地闭嘴,霍少煊的目光也缓缓朝门口望去。   任东元剑眉星目,一身正气,佩剑走入大殿之际,倒真有几分大将风范。   “参见陛下!”他行礼道。   秦修弈神情冷凝:“任将军倒是消息灵通。”   任东元一怔,他并非真傻,自然能品出几分不对味。   “臣听闻东江邺撤兵转攻青兆,镇北将军也......”   他话尚未说完,就听秦修弈呵斥一声,“所以呢?”   “未经传召,擅离职守,为抗旨不尊!”他扬声道,“任将军规矩何在?”   此言一出,莫要说任东元,诸位大臣都是一怔。   本以为看在过去的情分,陛下如何也不会当众驳了任东元的面子,谁料竟这般不留情面。   任东元不愧曾是秦修弈最为信任的副将,只见他腰杆挺得笔直,梗着脖子道。   “如今局势危急,还论什么规矩,风关臣已交由谭副将,出不了差池!”他眉头紧锁,话一出口便引人倒吸凉气,“葛将军身陷囹吾,青兆边关岌岌可危,还望陛下立即出兵!”   “任东元!”秦修弈忽然起身,愠怒地盯着他,“你这是在命令朕吗?”   任东元又是一愣,“臣自然不敢。”   “那便回你的风关,念在你过往的功劳,朕这次便不与你计较,若你再犯......”   任东元神情逐渐变了,眼中闪过些许不可置信,出言打断,“陛下......这是何意?”   秦修弈甩了甩袖袍,嗓音不耐:“青兆情况不明,或许不日便有转机,朕打算等几日战报,再做定夺。”   “如何能等!”任东元瞪大眼睛,嗓音不自觉地拔高,吼道,“陛下!陛下分明最为清楚战报等不得,援军迟不得!”   “还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即出兵前往青兆!”   秦修弈也拔高嗓音:“任将军这是在教训朕吗,怎么,莫非朕如今该如何下令,还得经过任将军了?”   “臣绝无此意,只是如今局势紧迫!”   “任将军的仁义朕心领了,后续如何朕自有定夺,将军还是请回吧!”   两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你来我往。   谁也不敢插话。   就在这时,任东元一句话直接点燃了整个大殿。   “陛下!”   两人呛声几句,任东元的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悲伤,紧接着他用力嘶吼了一声,嗓音振聋发聩。   “将军——!”   “即便旁人不知,难不成将军也不知吗!”   秦修弈眼神一怔,旋即变得十分凌厉,吼了回去,“任东元,你放肆!”   “是!臣放肆又如何?”任东元起身,丝毫不见畏惧,刚吼了一句眼眶就已发红,“当初将军守下多少次风关臣早已记不清,臣只记得将军带出了多少杰出的将领!”   “臣只记得——”任东元哽咽了一下,声泪俱下,“当初风关一战,朝廷不给援军,将军下令死守北三都,为了鼓舞士气未施甲胄,策马在最前方冲锋陷阵,浑身浴血!”   “那一战士气达到了顶峰,风狼营能拼死与东江邺一战,那是将军拿命赌来的!”   霍少煊攥紧了拳头,垂头不语。   众朝臣虽无人出言,但大多心中都颇为感慨。   秦修弈起身俯视下方,显然已经在暴怒边缘。   “任东元,你要造反不成!”   “自然不是!臣乃陛下一手栽培,即便是死也绝不会有二心,而即便是死,臣今日也要将该说的话说个痛快!”   “臣心寒至极,痛心至极!”   “如今陛下玄袍加身,乃九五之尊......可陛下如何能担得起这天下拥戴?“   “兵不出城,是弃诸位将士于不顾,权衡利弊,是弃青兆南北百姓于不顾,要知道将军年少便随林征将军突破敌军三营,以谋略武艺扬名立万,一身战功更是无人能及!”   “将军那时所言东元不敢忘,将军所教之理东元不敢忘!”   “只是有些事将军做得,陛下却做不得,彼时风关一战终过,眼前人再非过去至亲至诚的过命之人!”   任东元越喊嗓门越高,呲目欲裂,几乎是声嘶力竭。   “从此——天下再无兆安!”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在大殿里荡开回音,朝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混账!”秦修弈抢过汪公公手中的拂尘,用力朝任东元脑袋砸去,大喝一声,“羌明赋!”   汪公公和魏庭轩在身侧慌忙阻拦,羌明赋连忙行礼,“臣在。”   “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陛下三思啊,如今葛将军已然失联,任将军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只是......只是不善言辞,还请陛下莫怪!”朱侍郎急急道。   戚大人也拧眉道:“陛下,如今正是危难关头,即便另寻他法,也请陛下先命任将军回风关。”   “是啊,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朝中鲜少有万众一心之际,可即便众人皆在为其求情,任东元却丝毫不愿领情。   他眼睛一横,看向羌明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庭轩虽说早有预料,此刻也遵从本心地回头呵斥一声,“任将军,少说两句!”   秦修弈显然气得不轻,也冷眼看向迟疑的羌明赋,厉呵一声:“怎么,你也想造反?”   “不敢。”羌明赋面露难色,只好先将梗着脖子的任东元压了下去。   魏庭轩和汪公公在一旁额头都渗出了细汗,众朝臣愁眉不展。   霍少煊顶着众人希冀的目光上前一步,神色凝重,“陛下息怒......只是如今不妨还是先将严将军调至......”   “如今能出征的难不成只有那几位不成?”秦修弈冷嗤一声,眼中的怒火未消,“集结八千援军,连夜随朕出城!”   底下某些人的眼神倏地变了。   秦修弈甩袖离去,一转头却缓缓露出得逞的笑意。   任东元这般与他叫嚣,自己执意领兵出征保全名誉,也在情理之中,叫人看不出毛病。   贤亲王如今假意与东江邺密谋,无非是冲着任东元去的。   若任东元领兵,届时远峥假意身陷囹吾,与敌军联合铲除任东元后随便编个由头,戴罪立功不说,兵权也顺利攥回手中。   那么痛失一名心腹大将,秦修弈定然元气大伤。   待到那时远峥再卸磨杀驴,打东江邺个措手不及,对方定然认为此乃玄国诡计,可谓是万无一失。   他们能如此笃定最后陛下会派任东元支援,不过是因为如今诸位大将不好随意调令。   可他们喊久了“陛下”,却忘了当初在林将军战死后挑起大梁,令敌人退避三舍、战功赫赫的玄国大将,并非旁人。   ——正是,“兆安”将军。   贤亲王想铲除任东元,殊不知自己也盯着葛清昌这枚钉子,许久了。 第73章 别让我等太久   霍老三上回在霍少煊那碰了钉子,也不敢再叫嚣,只好另谋他路。   不久前他结识了一位富商。   不过这位富商着实古怪,总爱往穷乡僻壤之地跑,装得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霍老三心中嗤之以鼻。   见了钱财仿佛狗见了骨头,搁这儿装着清高呢。   不过眼下有求于人,霍老三只得赔着笑脸,好不容易借着如厕为由,溜出那连茅房都没有的食肆,靠在小桥边兀自低骂,“说什么隐居,不就是舍不得那二两银钱......”   一连食素三日,若再不归家他恐怕都能去寺庙里当和尚了!   不过......这小镇虽说偏僻,倒着实热闹。   陪笑将脸笑僵的霍老三难得有闲情逸致,将目光朝人群投去。   “哟......这儿的姑娘生得倒真挺水灵。”   霍老三那双尽显老态的眼神浑浊,忽然,他不知看见了什么,陡然站直了身子。   那远处卖玉器的小摊边,有一对夫妇停下,互相说着什么,虽说身着朴素的衣裳,但莫名透露出一股子书卷味道。   那身形和侧脸......不正是他的兄嫂吗!   “……这是!”   霍老三连忙揉了揉眼睛,再一睁眼,却发觉那两道身影早已消失。   他不可置信的在人群中又搜寻了片刻,确认没了踪迹后,这才纳闷地拍了拍后脑,满腹疑惑地往回走。   “难不成真看错了?”   大抵是这几日操劳过度,老眼昏花了,霍老三心中唏嘘。   他兄嫂风光了一辈子又如何,还不是被一把火烧的尸骨无存。   人呐,还是命重要咯。   “霍老三,想什么呢?”陆姓富商敲了敲酒杯,“唤你几遍都不应声。”   “哎哎......方才从外头回来!”霍老三立即殷勤地扬起笑脸,不好意思地挠头,“说来惭愧……我老眼昏花,竟将个路人瞧成了我已逝的兄嫂,当真是吓了一跳。”   陆富商:“兄嫂?你是说京城霍家?”   “是啊,不过都是过去咯,如今霍家便只剩下我那一位侄儿,日渐败落了。”   “这话可不兴说,霍相名声在外,倒是与.....”   陆富商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显市侩嘴脸的霍老三,并未直言,但也足够侮辱。   霍老三心中暗骂他老不死的,面上却不敢吱声。   他们并未看见,在另一桌用膳的两位,腰间佩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送信入京,增添人手。”   “是。”   -   秦修弈之所以这般不慌不忙,便是因为知晓,贤亲王绝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所以城中百姓无虞。   倒不如让远峥多埋伏两日。   虽说他们并不知贤亲王许诺了东江邺什么条件,但能笃定,贤亲王必然会卸磨杀驴,但恐怕......东江邺也是这般打算。   所以狼玄月与东江邺,如今必有一战。   玄盛宫中。   尊贵的陛下显然心情大好,将甲胄放至自己的大腿上反复抚摸。   如今距离京还有几个时辰,他依依不舍地放下甲胄,正打算去玄相殿,就听外头汪公公道。   “陛下,霍相辅求见。”   秦修弈眼中闪过讶异:“宣。”   霍少煊缓缓步入殿内,而后反手将门合上,秦修弈今夜出城,便将政务交由他与魏庭轩暂理。   秦修弈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少煊,我方才正要去寻你。”   霍少煊目光掠过他身旁的甲胄,抬手摸了摸,眼神有些复杂。   秦修弈笑容微敛,察觉到他的情绪,走进将人揽进怀里,下巴搁置在对方肩头。   “少煊,不必担心。”秦修弈低声道,“如今十余年过去,我不是依旧好生生回来见你了?”   霍少煊沉默半晌,忽然道:“那你可记得有多少次,是险些回不来了?”   那语气里掺杂着些克制的情绪。   秦修弈微怔。   霍少煊从未同他提及过这些,每每自己出征,对方也顶多叮嘱一句小心。   而就算自己受伤,霍少煊也只是默默安抚他,从未问及这些。   秦修弈一时沉默下来,他的确无法回应这句问话,刀剑无眼,有多少次险些未能归来,他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意识混沌之际,总想着京中还有他想见之人,便捱过一阵阵痛苦与昏沉,清醒过来。   两人间沉默片刻。   霍少煊自知失言,正欲岔开话题,环在腰间的手力道便收紧。   秦修弈蹭蹭他,低声道:“少煊......我会回来。”   他始终觉得是父皇母后保佑,每逢困境,都尚有一线生机。   霍少煊闭了闭眼,忽然回身将他按在椅子上,眼神中带着不加以掩饰的怒火。   “从前我未曾提及,但如今你已对我许诺,那便说到做到。”   他利落地跨坐在对方腿上,一口咬上秦修弈的喉结,嗓音威胁,“若你未能平安归来,即便埋入了黄土,我也会将你挖出来赎罪。”   秦修弈纵容地垂眼看他,并不觉得冒犯,反倒觉得极为惹人疼爱,他扬了扬唇,“少煊好凶。”   霍少煊盯着他,忽然抿唇,慢慢蹭了蹭下身。   “嘶......”秦修弈笑容微僵,轻轻抽了口气,简直气笑了,喃喃道,“今夜便要出兵,你这是折磨我呢?”   霍少煊用手扶着他的肩膀,抬眼看向门外,方才为了确保无误,他已将门栓从里头搭上了。   他耳廓一点点变红,没再犹豫,抬手解开衣带,而后迅速扯开秦修弈的。   霍少煊扶着秦修弈的肩膀,缓缓抬起腰。   秦修弈猛地按住他,眼神带着一丝震撼:“......你做什么?”   “还有约莫两个时辰。”霍少煊并未理会他,分明满脸别扭,但配上那明显的红晕,令人特别想欺负一番,“你让我想清楚后告知你.......”   “我......方才沐浴后......准备好才来。”霍少煊也没等秦修弈动作。   他脖颈通红,忍着不适缓缓往下。   分明是最令人血脉喷张的场景,却说着最为气人的话。   “我想着,若你死了......至少.......唔!”   秦修弈忽然抬头堵住那张煞风景的嘴,而后手按住霍少煊的腰,缓缓往下。   “呃……”霍少煊拧眉抽气。   待到对方适应了一些后,秦修弈才抱起他起身朝床榻走去。   门外还有人守着,屋内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比克制,却难掩春光。   直到许久过后,才隐隐约约听见一句。   “......别让我等太久。”   “嗯。” 第74章 咎由自取   贤亲王府。   “王爷,密函已发往青兆。”   坐在屋中的人不紧不慢地拨动着佛珠,眉头微蹙。   “林义。”贤亲王缓缓道,“虽说此事只是意外,本王为何却总是心神不宁?”   仿佛冥冥中,漏掉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若说此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那么如今便像是眨眼的功夫……   就被人抢占了某种先机。   以至于自己这一方,在不知觉中缓缓变得被动。   贤亲王拨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眼中闪过深意。   林义一愣,不懂他的意思,只好模棱两可道:“王爷心思缜密,自然比旁人考虑得周到些......”   “叩叩。”   忽然,门被人轻叩两下。   贤亲王抬头:“进。”   来人脚步匆匆,脸色难看,在贤亲王身侧站定。   “王爷,霍老三那里并无异样......只是......”   那人语气迟疑,支支吾吾。   贤亲王有些不耐地抬眼:“直言便是。”   “是是......”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嗓音很轻,附在贤亲王耳边低语几句。   “哗啦啦——”   不知听到了什么。   贤亲王手中的珠串因紧绷断裂,突然散了一地,他用力攥紧了还余下两颗佛珠的绳子,猛地扭头看向那人。   “你说什么?”   -   玄相殿内。   霍少煊心绪难平,不知是因为身侧没了令他心安的身影,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他正静静翻阅着成堆的公文。   忽然。   外头传来了阵阵喧哗,他眉头一拧。   “双晟,怎么......”   “彭——”的一声巨响,门被人嚣张地踹开,狠狠撞在墙壁上。   来人面相凶狠,腰间佩剑,身后跟着的亲卫将玄相殿团团围住,这么大的阵仗,想必不多时魏庭轩他们便能知晓。   如今他们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可见事发突然。   霍少煊心中一沉,看见被两名亲卫压着的双晟,动作微顿,旋即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轻笑一声。   “孙副将好大的阵仗,当真令霍某惶恐。”   孙副将回以一笑,语气却无比强硬,“多有得罪,相辅莫怪。”   “只是贤亲王请霍相辅于府中一聚,还望相辅赏脸赴约。”   霍少煊面露讥讽,慢悠悠起身,“命孙副将亲自来‘请’,那还用得着霍某赏脸。”   “废话还是少说为好。”霍少煊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凌厉,气势不亚于眼前身材魁梧的武将,“将我的人放了,我且瞧瞧,王爷有何指教。”   孙副将抬手一挥,那两名亲卫松开双晟。   “公子!”   双晟摘掉口中的巾布,急急开口。   霍少煊盯着他,缓缓摇头,“无碍。”   双晟眼神担忧,但还是乖乖闭上嘴,轻轻点头。   霍少煊这才冷冷扫了眼四周的亲卫,越过孙副将兀自朝外走去。   “走吧。”   孙副将神情并无异样,只是跟在他身后,抬手示意众亲卫跟上。   待他们离开后。   双晟并未犹豫,立即朝殿外跑去。   -   贤亲王府。   屋门被人缓缓推开。   “王爷。”   孙副将轻唤一声,紧接着侧身,请霍少煊入内。   贤亲王兀自沏了杯茶,放到自己对面,笑道:“相辅过去极爱这毛尖,常来本王府中下棋,如今却是见一面都难了。”   霍少煊心中更沉,却并未顺着对方的意坐下,只是扫了一眼那上好的毛尖,转身朝窗口走去,漫不经心道。   “是啊......王爷如今这一‘请’,倒真令臣受宠若惊,不妨稍稍透些底,也好让臣安心。”   “安心?”贤亲王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缓缓笑了,“相辅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才容易胡思乱想?”   “若说这亏心事,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二藏于心中。”霍少煊不紧不慢,反唇相讥,“王爷说,是也不是?”   贤亲王手上动作一顿,眼神幽暗。   “相辅所言极是。”他状似感慨道,“想当初在霍老爷子大寿上见你,还是个儒雅谦和的小公子,如今一晃眼,却已是一国之相了......”   “真不愧是烨程之子。”   霍少煊呼吸一窒,薄唇紧抿,转过身来注视着他。   “当初那一把大火来势汹汹,焚尽了霍府的辉煌,本王至今记得那火焰冲天,卷上砖瓦的景象。”贤亲王摩挲了一下手指。   “不过最令本王记忆尤深的,还是相辅跪在霍府门前声嘶力竭哭喊的模样。”   “那时你尚未及冠,匆忙间只身着中衣,脸上、衣裳都是熏黑的痕迹,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像是见着了这时间最为可怖的场景。”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火吞没了霍宅......我从你脸上瞧见了恨与野心。”   “直白、凶狠,像是埋怨老天降灾,又像是不甘于遭受此等苦难,想拉着所有人下水......这世上再没有比‘恨’,更令人动容的了。”   “所以,我帮了你。”贤亲王缓缓抬眼,一字一顿道,“但谁又能预料到,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竟能有如此的手段,数年来,无一人察觉怀疑。”   “本以为是个可怜兮兮的丧家之犬,未曾想......竟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啊。”   霍少煊死死盯着他,攥紧了拳头,嗓音微哑,“王爷,好大一顶高帽,霍某可担不起。”   “是吗......”贤亲王笑了,而后毫无预兆地拉下脸,嗓音森冷,“只是恐怕这天下谁人担不起,你霍少煊都担得起。”   他起身将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轻声道。   “令尊令堂锦衣玉食惯了……”   “这些年在阳柳镇,可曾安好?”   霍少煊的眼神倏地变了,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无声对峙,良久。   “时至如今,王爷还装什么仁义?”霍少煊的眼中的恨意毫不遮掩,冷笑一声,“霍家的那把火、秦帝、昭元皇后、渊帝......这些,难道不是你一手策划?”   “王爷心中的意难平,就非得拿至亲性命来抵?”   霍少煊睥睨着他,丝毫不怵。   “可纵使万人与你同堕地狱……王爷,也终提不起当年杀敌之剑。”   “也终究担不起,骁勇善战之名。”   霍少煊扬唇,一字一顿道。   “身败名裂,皆是你咎由自取。” 第75章 一触即发   过分安静的屋内,这句话显得分外刺耳。   贤亲王鼓了鼓掌,由衷感叹:“相辅与我那好侄儿倒是唱得一出好戏,起先陛下那乖巧的模样真就将我骗了过去......”   “那位是君。”霍少煊立即打断,眼神瞬间变得阴沉,“也是王爷能随意议论的?”   贤亲王顿了顿,旋即笑了一声:“相辅所言极是,是本王疏忽了。”   “不过......陛下如今并不在京内,而日后是否能平安归来,尚未成定数。”   “相辅是有何底气,敢在此与本王叫嚣?”   虽说对于贤亲王的诡计他们早有预料,但眼下并非撕破脸皮的时机。   贤亲王见无法铲除任东元,定会放弃计划另寻他法。   可他与秦修弈站在统一战线之事提前暴露......   霍少煊薄唇紧抿,“你......”   “......王爷......外面......”   门被人一把推开,声音陡然清晰起来。   家仆擦了擦脑袋上的汗,急道,“魏都统带着玄京卫包围了王府,说......若王爷执意要‘留客’,他们便只能失礼了。”   贤亲王像是并不意外,镇定自若道,“是吗?”   “砰——”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魏庭轩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门,羌明赋在身后带着玄京卫将院子包围。   这毕竟是玄京卫,乃陛下御用的亲卫,王府亲卫只好提剑与之对峙,却迟迟不敢动手。   “王爷,臣失礼了。”   魏庭轩笑眯眯道,“王爷若是想请相辅来府中一聚,提前知会一声即可......这般大张旗鼓真叫人惶惶不安,不过近日不巧,陛下出征,这堆积的公文总要有人过目不是?”   “臣也是无奈之举,王爷莫怪。”   魏庭轩虽说笑容满面,但仔细一瞧,眼中却并无分毫笑意,自他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便知,秦修弈的多疑并非多虑。   虽说不知为何贤亲王忽然发难,但就眼下来说,若对方不是奔着撕破脸皮去的,决计不会在此档口如此嚣张。   究竟是什么令他忽然动手?   魏庭轩不动声色地看向霍少煊,却见他面色微沉,一言不发。   “魏都统言之有理,只是......”贤亲王慢悠悠呷了口茶,“相辅既然已经来了,那么晚些回去,应当也无妨?”   魏庭轩笑容淡了:“看来王爷并不打算给臣这分薄面了。”   羌明赋闻言抬手轻挥。   玄京卫立即朝屋内走去,王府的亲卫拦在门前,双方剑拔弩张。   “动手。”魏庭轩并未犹豫,冷声道。   羌明赋立即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带头踹飞了一名亲卫,战火一触即发,兵刃相接,双方同时发动进攻!   家仆吓得东躲西藏,场面一度陷入混乱,玄京卫与王府亲卫挤入屋内,羌明赋将霍少煊挡在身后,王府亲卫则护着一旁镇定喝茶的贤亲王。   孙副将匆匆赶来,正要支援就见魏庭轩缓缓看向他,眼神森冷。   “敢问孙副将是朝廷命官,还是贤亲王亲卫?”   孙副将眼神倏地变了,僵了一瞬:“......魏都统何出此言,末将也是出于担忧,方才前来阻拦。”   “有何可拦?”魏庭轩见羌明赋占了上风,笑眯眯道,“不过是孙副将请霍相辅来贤亲王府小聚,玄京卫来请相辅回宫批阅公文罢了。”   一片混乱之中,霍少煊与贤亲王的眼神短暂交汇一瞬。   贤亲王端坐在椅子上,似乎并未被眼前的阵仗所影响,他的神情令人瞧不出喜怒,却无端令人心头一跳。   世人常说贤亲王天生面善,眼中含着悲悯。   但在霍少煊看来,那不过是一头毫无人性的野兽,睥睨着猎物的眼神。   ......悲悯吗?   或许是因仰头望去,所以有失偏颇。   霍少煊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拧眉看向贤亲王,下意识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却被羌明赋按住了肩膀,他低声道,“相辅,我们先走。”   人声嘈杂,屋内一片狼藉,玄京卫硬生生破开一跳道来,羌明赋立即侧身护住霍少煊朝外走。   孙将军扫了眼仍然一言不发的贤亲王,咬了咬牙正准备阻拦,便见贤亲王淡淡地抬手,“看来今日的确不是相聚的时候......那么,几位慢走。”   王府亲卫在这一声中立即停下动作,场面忽然变得极为寂静。   贤亲王淡笑:“本王便不送了。”   魏庭轩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只好笑着回以一礼:“多谢王爷。”   几人走出贤亲王府的刹那,脸色都变得极为凝重,三人匆匆上了马车方便商议,玄京卫则围在四周守护。   “陛下那里......”霍少煊罕见的急躁。   “真是阴差阳错......还好陛下留了一手。”魏庭轩沉沉呼出一口气,“虽说计划有变,但陛下向来擅长随机应变,不必忧心。”   霍少煊一愣:“什么?”   魏庭轩与他面面相觑,眼神迟疑:“......陛下打算将计就计,借此机会顺势攻打东江邺,昨夜援军已然出城……风关与东江邺二十余年的仇怨,陛下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难不成,没同相辅提及?”   更因担忧贤亲王趁其不备朝霍少煊动手,这才将他几人留在京城照应。   不过陛下颇为讲究,说是怕少煊不喜自己这般保护,故不愿让其知晓。   “没......”霍少煊拧眉,正欲回答,脑中忽然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耳尖不合时宜地红了。   这下回想起来,自己似乎的确没有给对方开口的机会,那种情况之下,想必秦修弈也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不过,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霍少煊立即停下脚步,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眼中只余下清明。   “不过相辅可知为何贤亲王忽然发难?”魏庭轩低声问。   霍少煊眉头紧蹙,攥紧了拳头:“或许是因为他知晓,我爹娘小妹仍然活着......”   “你说什么?”魏庭轩倏地扭头看他,羌明赋也停住了脚步,眼中一片震撼。   霍家夫妇竟然还活着?!   那当初......   霍少煊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恨意滔天:“当初霍家的那把火,正是贤亲王一手策划......因为我父亲,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东西。”   ——那时,贤亲王正教唆渊帝弑父上位。   霍少煊百思不得其解……贤亲王究竟是如何得知他爹娘小妹的踪迹,阳柳镇如此偏僻,自己压根不曾动用人脉,按理说......   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   霍少煊脸色大变,立即起身一拍马车的门框:“停下!”   魏庭轩下意识拽住他的胳膊,脸上也是一片惊魂未定,显然是始料未及:“相辅,你这是做什么?”   霍少煊挣脱他的束缚,咬牙道:“不对,我得回去。”   他额头渗出细汗,勉强维持镇定道:“魏都统、羌统领,你二人先去刑部救出任将军!”   刑部本就是贤亲王的人,魏庭轩自然有所预料,“无碍,我已命人前......”   忽然。   他与羌明赋对视一眼,神色倏地变了。   方才他们急着赶来救霍少煊,的确疏忽了一点,本早该与他们汇合的玄京卫......至今未归!   方才贤亲王似乎并不惊讶他们会赶去,甚至还淡定地请他们离开。   也就是说……为难霍少煊极有可能只是幌子,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   他想杀任东元!   羌明赋惊出了一身冷汗,闻言立即窜下马车,抢过属下手中牵着的马,扬鞭回头道:“相辅、都统,我先行一步!”   魏庭轩扬声道:“多加小心!”   魏庭轩反应迅速,跟着霍少煊一同下马,转头便将腰间的金牌塞给玄京卫副统领,沉声道,“征羽,你如今立即入宫,将此物交由贵妃娘娘,她知道该怎么做......记住,千万不得耽搁!”   蒋征羽神色凝重,不敢耽搁,匆匆告别后便直直朝皇宫内赶去。   “......公......公子!”   霍少煊与魏庭轩正要朝贤亲王府而去,却发觉身后有人叫喊,他立即回头。   双晟身上多了不少擦伤,原本干净的青袍变得灰扑扑的,他顾不得规矩,脸色煞白,匆匆拽住霍少煊的衣袖,语气里带上了哭腔。   “公子......阳柳镇来信,我们派去保护的几位家仆皆已遇害,那信是阿远拼着最后一口气用信鸽送来的......老爷夫人和小姐......已数日不知所踪!”   脑中阵阵嗡鸣,那一刹那,被忽略的细节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线路。   最后,霍少煊脑中浮现的,是贤亲王淡然到仿佛胜券在握的态度。   他如今被逼得反倒冷静下来,霍少煊闭了闭眼,心中迅速算着。   调虎离山意图趁机杀害仁东元、以父母为要挟逼得自己不得不入套。   那么最后要断的......   便是秦修弈的后路。   前有远峥与东江邺,后虽有援军,但待到远峥假意配合,与秦修弈一起打退东江邺之际,他们后方,便是贤亲王意图杀人灭口的追兵。   届时一切,便都是远峥将军的功勋。   而如今半数兵权,在孙副将手中。   “魏都统,去拦孙副将!”霍少煊心中发寒,声线不稳。   如今不是纠结贤亲王如何得知的时候,他们得迅速想办法回击才行。   “好!”魏庭轩显然也反应了过来,低骂一声,立即命玄京卫跟着霍少煊,自己翻身上马,打算去调令人手阻拦孙副将,却被霍少煊一把拦住。   “不必,他们跟着我必然陷入危险,恐怕性命不保,但贤亲王决计不敢当众取我性命......”   “霍相——!”   魏庭轩厉呵一声打断他,按着他的肩膀道,“你是陛下舍命相护之人,便是风狼营舍命相护之人,战死沙场,与死在所护之人身前,于我们而言无异!”   “记住,你答应过的。”   他用力按住霍少煊的肩膀,沉声道。   “我们皆依附陛下而生,但陛下......”   “唯独只有霍相了。” 第76章 岌岌可危   贤亲王府位于玄京最为繁华的地段,此刻四周围满了朝里指指点点的百姓。   只见那大门敞开,里头有三人被悬挂在房梁之上,两侧是拿着鞭子的亲卫。   距离较远的人起先只是略微新奇地瞥来一眼,旋即惊诧地停下脚步。   玄京百姓大多都知晓朝廷命官的相貌,那被捆绑悬挂于屋内的......不正是传闻中死于大火的霍家夫妇吗!   虽说多年未曾出现在众人眼前,可霍家这沉甸甸的二字一旦出现,必然要激起一大片水花。   贤亲王搬了把椅子端坐在门前,家仆站在他身侧,不断扬声吆喝着。   “罪臣霍烨程,当年贪赃枉法,做尽恶事,眼见事情即将败露,与其子霍少煊勾结,为躲避惩治,故意纵火出逃,带着妻女隐姓埋名......”   “什么?”   “......难不成当初......”   众人面露震惊,不断地朝身边人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咳!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   霍烨程如今两鬓发丝微白,一袭粗布长衫衬得身形略显单薄,被人如此羞辱威胁却丝毫不怵,气得扬声叫喊,中期十足,“......秦容旭,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   贤亲王眼神一沉。   这名字,倒是许久未曾听人叫起了。   “当初就该让你冻死......冻死在大雪里,你且说说......谁人对不住你?!”   霍母孟衍兰并未挣扎,只是冷声道:“霍家如何,功勋可证,并非你三言两语可诋毁!”   夫妻二人死死盯着他,眼神悲愤,贤亲王扬了扬唇,轻轻抬手。   站在三人身边的人会意,毫不客气的扬鞭朝他们抽去。   刹那间疼痛令人毫无防备的痛叫出声!   “你若心中有怨,冲我一人来即可,何苦为难我妻儿!”霍烨程大喊。   贤亲王丝毫不在意闹哄哄的人群,漫不经心道:“若霍大人愿意承认罪状,本王自然不会为难......”   “这与严刑逼供有何区别!”霍小妹生得一张柔弱娇贵的脸,可自一声痛叫后便咬牙坚持,眼中含泪却丝毫不愿退让,那模样与霍少煊有三分相像,声色俱厉。   “大庭广众之下动用私刑,这便是贤亲王府的规矩吗?”   这丫头年幼时倒是水灵,未曾想长大了,竟随了霍少煊那刚硬的性子。   贤亲王并未应声,只是轻轻动了动眉梢,行刑的亲卫瞬间会意,更加卖力地挥舞鞭子。   如此一来,三人喊话的嗓音便逐渐弱了下去。   家仆见状扬声冷嘲热讽:“几位说得倒是好听,只是本该死于大火的三位好端端活着不说,霍家长子如今更是一国之相,若说没个阴谋,倒是令人难以信服!”   “霍家地位显赫,若是没做什么亏心事,压根没道理假死出逃......”   “住手——!”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厉呵,旋即马儿的嘶鸣响起,众人急忙避让,一阵兵荒马乱后。   几名玄京卫硬生生破开一跳道路,霍少煊提着着魏庭轩塞给他的剑,一眼就看见爹娘小妹被人悬挂在半空中抽打,眼睛倏地红了。   “贤亲王,此乃越俎代庖,你胆敢放肆!”   “相辅此言差矣,本王不过为朝廷除害罢了。”贤亲王缓缓起身睥睨着他,“倒是相辅今日不得不给诸位一个交代。”   “包庇罪臣,助纣为虐,霍相,你可认罪?”   霍少煊攥着剑的手微微发颤,他无视一干提剑对准他的王府亲卫,直奔王府内而去,“无罪可认,贤亲王,容臣提醒,动用私刑乃重罪!”   如今去指证贤亲王反倒是自掘坟墓,暂且不提此乃贤亲王门前,百姓只信眼前所见,多说无益,反倒令人觉得是狗急跳墙的狡辩。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救下爹娘与小妹!   “陛下领兵出征,本王自然得替陛下......”贤亲王微笑,意味深长道,“扫清后路。”   ——如今京中乱成一团,秦修弈自然没了后路,可不是“扫清后路”?   霍少煊咬了咬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玄京卫紧跟其后想要将霍少煊护在中间,贤亲王沉下脸道,“拦住他们。”   霍少煊立即回头大喝一声,足矣让百姓听清:“玄京卫乃陛下亲卫,贤亲王伤我倒是无碍,若是伤了他们......便是意图谋逆!”   果不其然,亲卫们听见这一声犹豫了片刻,霍少煊抓住这机会,抬脚踹开拦在门前的守卫,身形一晃冲入王府。   “相辅!”身后的玄京卫大喊一声,旋即被王府亲卫死死拦在门外。   霍少煊并未回头,眼神阴沉地抬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一位行刑之人的胸膛,动作无比利落,对方显然没想到一位养尊处优的权贵竟然有如此狠劲儿,猝不及防地倒地抽搐片刻后没了声息。   剩下两个陡然反应过来,扬鞭狠狠朝霍少煊抽来,霍少煊没躲,忍着剧痛挥剑斩断吊住三人的绳索,场面一片混乱。   “少煊......少煊啊!”   “阿兄,阿兄......”   耳边是急切的呼唤。   寡不敌众,霍少煊薄唇紧抿,干脆丢了剑,死死抱住三人,尽量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后方的攻势,那一鞭子下来皮开肉绽,一阵阵剧痛令人难以忍受。   霍少煊闷哼一声。   但眼下别无他法,没等来远峥的捷报,贤亲王不敢立即杀了他们,如今不过是泄愤......   他们便只有等,只要撑住,方能......   王府亲卫与玄京卫缠斗,有两个终于突破重围,顾不得伤势,急急霍少煊冲去。   “霍相辅!”   耳边传来阵阵嗡鸣,霍少煊只觉得有什么正沿着额角缓缓流下,沾到了睫毛,糊的眼底一片血红,他死死抱住身前的三人,早已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意识浮浮沉沉,霍少煊咬牙硬撑。   这一刻脑中忽然浮现出秦修弈修长有力的手,那双只要与他十指相扣,便能令人心安的手。   霍少煊缓缓阖上眼,脑中一片混沌。   原来不知觉间……自己也在依赖着对方。   从前在官场无依无靠之际也从未有过依靠他人的想法,但此刻心中的情绪疯长,迫切地想见到那个人。   回来之后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大抵会被吓到吧。   如果秦修弈在就好了,他一定不会让自己这般疼……   霍少煊疲惫地缓缓垂下头。   这仿佛闹剧的场景被贤亲王尽收眼底,他嘴角缓缓勾出愉悦的笑容。   如今,他正在等时机。   等......   ——陛下意外战死,远峥将军率兵逼退东江邺的捷报。   这帮人并不蠢笨,所以孙副将那边势必会有人阻拦,而刑部即便铲除不了任东元,也注定会令秦修弈这几位心腹分身乏术。   只要京中一乱。   那么远峥的计划成功,将捷报传入京城之际。   他们便无力反驳,哪怕指证自己,也显得苍白无力。   届时他顺理成章地接任重担,当众杀了霍家几人,便是“杀鸡儆猴”,远峥也成了他最为好用的棋子。   至于傀儡......日后再寻即可。   那“至高位”他当初不屑,如今更为不屑。   他要的并非一个万人朝拜的名头,他要的......是将坐在那至高位上之人。   统统踩在脚下。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阵闷响。   “都住手——”   兵马将人群疏散至两侧,江轻落身后是带伤的任东元与羌明赋,以及本该去前往青兆的......   ——孙将军。   贤亲王缓缓敛起笑意。   任东元嗓音浑厚,扬声道。   “捷报已至,远峥将军与敌军联合谋反,已被陛下就地格杀!”   大理寺卿带着诸位大臣与守卫匆匆赶来,与玄京卫一同气势汹汹地朝贤亲王府逼近。   骑马立于最前方的江轻落虽说一身华贵之裙,却遮不住与生俱来的飒爽,她看屋内奄奄一息的几人,眼神凌厉。   “贤亲王与葛将军通敌卖国,联合刑部尚书陷害忠良,奉陛下之命,将其捉拿归案!”   作者有话说:   小九:谢邀,老子到家门口了(微笑) 第77章 归来   贤亲王并未被眼前的阵仗所震慑,冷笑一声。   秦修弈只带了八千援军,即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绝不敌东江邺与远峥联手,恐怕如今早已落入圈套,身首异处了。   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江轻落轻嗤。   “贤亲王若是愿意配合,还能免去些皮肉之苦。”   她转头给羌明赋使了个眼色,羌明赋会意,立即带着太医朝里走去。   最后用一句话碎了贤亲王的美梦。   “五万大军早已连夜被调令至青兆支援,本想重伤东江邺,未曾想葛将军突然造反,这不是恰好撞在了兵刃之上?”   “王爷若是在等葛将军的‘好消息’,恐怕是无望了......”   捷报方才及时入京。   魏庭轩收到陛下归来的消息时,恰好在与孙副将对峙,孙副将见贤亲王事情败露,临阵倒戈,与魏庭轩达成一致后,前来捉捕贤亲王,魏庭轩则去接应陛下。   彼时江轻落反应迅速,率领诸位大臣先来阻拦,那头任东元与羌明赋顺利突破重围,好在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不碍事。   贤亲王脸色倏地变了,但依旧拦在门前,攥紧了手中的佛珠,不愿相信。   任东元眼尖地瞥见里头伤痕累累,一袭白金官服被鲜血染红的霍少煊,当即一个激灵,低骂一声翻身下马,怒吼道:“还不快让......”   “陛下到——”   就在此时,一阵迅猛的马蹄声响起。   魏庭轩策马扬鞭,紧紧跟在一人身后。   他身前之人一身血污,单手捏着缰绳,身上还有几处裸露在外的伤痕,剑尖上是凝固的血迹,周围的人惶恐地让路。   秦修弈侧脸乃至脖颈处皆是干涸的血污,面色阴沉得如同地狱罗刹,待到看清王府正中那已然失去反应的几人,周身的煞气像是能将人活活逼死。   那一瞬间,四周诡异地安静下来。   秦修弈翻身地下马,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却仿佛一头暴怒到只想咬断猎物咽喉的野兽般令人毛骨悚然。   他大步流星地朝王府内走去,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轻声道,“都愣着做什么,想与这帮人一起陪葬?”   贤亲王脸上的气定神闲消失殆尽,死死盯着秦修弈,像是不愿相信本该死了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不可能......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回来了,那么远峥大抵真的......   计划原本绝对万无一失,他究竟有什么神通?!   秦修弈并未施舍他一个眼神,浑身充斥着沉郁的杀意,令人不敢靠近。   王府的亲卫忍不住后退两步,额头渗出冷汗,下意识看向贤亲王:“王......”   只是方才开口,眼前便闪过一道白光,那人一愣,旋即剧痛袭来,他尚未来及痛叫,便瞪大眼睛捂着脖子倒下,刺目的鲜红慢慢浸染了地面。   诡异的寂静里。   秦修弈毫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挥剑利落地杀光了所有拦在他眼前的人。   鲜血四溅,纵横在白墙之上。   那狠戾的姿态令人心底发寒。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魏庭轩。   他定了定心神,立即与大理寺一同安抚、疏散百姓。   江轻落递给孙副将一个眼神,孙副将不敢多言,闭了闭眼命人将贤亲王押送牢狱。   “竖子敢尔!你们......!”贤亲王眼神中没了平日里伪装的善意,一片歇斯底里的恨与不可置信。   胜败一念之间。   再万无一失的计划,缺失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气运,依旧山崩地裂。   任凭他如何叫嚷,在这嘈杂吵闹中也无人能理会,彼时的声誉与功勋在此刻灰飞烟灭,连一阵余香也未曾留下。   这便是“名”,虚无缥缈。   但总有人为此倾其一生。   孙副将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立即用巾布塞进对方嘴里。   贤亲王用力挣脱众人,脸色难看至极,却依旧理了理褶皱的衣袍,甩袖朝前走去。   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他也不愿让自己置身过分的狼狈之中。   任东元与魏庭轩不敢耽搁,立即跟在秦修弈身后,一众太医战战兢兢地跟着。   秦修弈看着眼前紧紧抱在一起,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霍家四口,冰冷的眼神融化,似乎有什么正摇摇欲坠,这是他第一次对眼前所见萌生了退意。   霍少煊后背的鲜血刺目,鞭痕像是生生在自己心头撕下一块肉来,秦修弈向来平稳的手骤然一颤。   他一把丢掉自己手中的剑,忽然屈膝跪在地上,小心地伸出手,试图将四人扶起。   任东元和羌明赋拉起霍家夫妇和小妹,正准备将人背起,却发现霍少煊即便陷入了昏迷,手也紧紧攥着霍家夫妇的衣裳,霍小妹则被护在中间。   任东元和羌明赋试图硬拽,但又怕伤到霍少煊,只好踌躇不定。   “少煊……”   秦修弈低垂着脑袋,忽然抬手握住霍少煊的手腕,嗓音里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的崩溃,“少煊,我回来了......”   任东元恰好蹲着,一抬眼就看见秦修弈眼神空洞迷茫,那是他第一次从秦修弈脸上看到这种近乎无助的神情。   他的心重重一跳。   “好了!”   突然,一向沉默寡言的羌明赋惊喜地喊了一声。   不知是否霍少煊感知到了什么,手上的力道骤然一松,任东元没有犹豫,立即背着霍大人往外走。   羌明赋这头方才背起霍夫人,正打算扶起霍小妹,只见身侧忽然刮来一阵风,手里的霍小妹就被人抢了过去。   “我来。”   谢书年神情难看,盯着脸色惨白,浑身是伤的霍小妹,匆匆脱下外袍替她披上后将人抱起。   离开前忽然身形一顿,微微侧头,语气轻叹。   “陛下,先回霍府。”   这一声令秦修弈稍稍醒神,他下意识抬手想将人抱起,却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愣了一下后反手在身上蹭了蹭,却发觉越蹭越脏。   秦修弈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小心避开霍少煊的伤口,将人抱起来。   转身之际,秦修弈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的神情,步伐稳健地踏出贤亲王府。   不知看见了什么,人群又喧哗起来。   江轻落拧眉望去。   这才发觉秦修弈手臂侧方的绷带早已被浸湿,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滴,每走一步便留下一摊痕迹。   只是方才混杂着他人之血,不甚明显。   太医们看清后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要上前阻拦,“陛下……陛下!”   秦修弈眼神直勾勾盯着前方,像是对四周的一切都无知无感,只有在那帮人的手触碰到霍少煊的衣角时,才忽然搂紧了怀中的人,暴躁地大吼一声。   “都滚开!”   而后他迅速上了马车,留下一众尚未回神的人。   秦修弈微颤的手臂众人瞧得分明。   只是不知是疼的,还是旁的什么。   江轻落抿唇收回视线,眼中闪过一丝感慨。 第78章 醒来   “莫婳神医已回信,并未因陛下身份而表露什么,只说自己会立即启程,尽快赶到玄京。”   魏庭轩面色忧愁,与任东元并肩而立,皆是无从下手的模样。   秦修弈并未开口,只是轻轻点头,而后将白布浸入水中,拧干后仔细替塌上之人擦拭,从手指开始,仔细到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方才不顾众人阻拦,在这三九天里兀自用冷水将自己洗净后,夺过太医手中的木箱,粗略为自己包扎好伤口,紧接着匆匆穿上中衣,便来到霍少煊床前守着。   太医为其诊脉,好在并无内伤,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得知无碍后,秦修弈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自己小心翼翼地替霍少煊上药,又命人准备热水,替他擦好身子后换了身衣裳。   秦修弈静坐许久,捏着霍少煊的手摩挲片刻,眼神放空地盯着他,又忽然命人再去准备热水,仔细地擦拭霍少煊的手。   即便是魏庭轩、羌明赋与任东元跟在秦修弈身边多年。   也着实未曾见过对方这般模样。   活像是鬼上身了。   “陛下,天寒不妨披上......”   魏庭轩迟疑许久,话方才起了个头,就被人打断。   “出去。”秦修弈嗓音里依旧毫无情绪。   与平日里笑意盈盈,运筹帷幄的模样大相径庭。   任东元见状气息一沉,正欲开口,就被魏庭轩按住了肩膀,“......走吧。”   任东元抓耳挠腮,急得直叹气,先一步走出屋子。   魏庭轩紧跟其后,不放心地扭头看了一眼屋内端坐着,仿佛无比平静的背影,拧眉阖上了门。   四周重新归于寂静。   秦修弈动作微顿,目光缓缓定格在霍少煊额头的伤上,而后一路向下,看向对方惨白的嘴唇。   秦修弈将白巾扔回木盆,抬手摩挲着霍少煊的手,试图将他微凉的指尖焐热。   原本......贤亲王见铲除不了任东元,便会放弃此次计划。   于是他想趁此机会,暗自集结五万人马,打算一举重伤东江邺,为日后他们强攻铺好路,未曾想意外陡生。   起初他并未生疑,但远峥得到贤亲王意图谋反的消息后变得有些急躁,这才令他看出了端倪,恰好前几日魏庭轩来信,说贤亲王密会孙副将。   他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对,这才立即回京,就在此刻,他收到了玄机卦者柳轻空传信一封,简言意骇,只有三字。   ——贤亲王。   秦修弈无比庆幸自己在京中留了后手。   只是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想到霍家夫妇竟然还活着。   怪不得贤亲王如此震怒。   事发突然,秦修弈如今回想起来背后都发凉。   若他放松了一丁点警惕,若他没能不管不顾独自策马归京,若他未曾将魏庭轩几人统统留在玄京,若他未曾与江轻落联盟......这千万的巧合,只要缺失一处,结果便不得而知。   贤亲王所言不假,他的计划的确万无一失。   如若霍少煊有丝毫不信任自己,那么此刻,自己才是一败涂地的那位。   秦修弈看向面容惨白的霍少煊,忽然眨了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的落下,滴在对方手背上。   ......如此一来,霍少煊在那场大火中“幸存”的理由只有一个。   往昔对方尚且青涩却依旧可靠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似乎带来了他久违的山风。   “往后朝堂之上,我护着你。”   一句他从未当真的戏言,却被人视为性命相托的誓约。   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床榻上昏睡的人突然动了动,略显疲惫地睁开眼。   “......幺秦?”他的声音很哑,透露着一股平时没有的脆弱。   秦修弈浑身一颤,将脸埋进他的手心,嗓音带着哭腔:“嗯......”   霍少煊感受到手心的湿濡,顿时清醒了些,立即低头望去,“这......怎么了?”   秦修弈没吭声,修长的身躯微微蜷缩,埋在他的手心轻轻蹭了蹭,依稀能听到尽力克制地抽泣。   霍少煊胡乱摸了摸他的脸,下意识撑起身子想要起来,却不小心牵扯到伤口,顿时闷哼一声,“唔......”   秦修弈立即抬头,赤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还在哽咽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可怜,“可是牵扯到伤处......”   话音未落,霍少煊就抬手,轻轻蹭蹭他的眼尾,低声呢喃:“哭什么?”   秦修弈抿唇,并未做声。   那隐忍的神情在霍少煊看来简直楚楚动人,他不合时宜地勾出一抹笑意。   “那你笑什么?”秦修弈握住他的手,垂下眼后嗓音里透露着几分真切的怒意,“伤成这样,你......”   霍少煊忽然扯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拽,轻轻印上那双紧抿的薄唇。   他轻笑一声,慢悠悠伸出舌尖舔舐,如同一条灵巧的蛇,半阖着眼去安抚某个暴躁的狼崽子。   秦修弈眼神微沉,一手护着对方的肩膀,以防他蹭到伤处,另一只手撑在他耳侧,眼见渐入佳境。   霍少煊却忽然推开他,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怎么回事?”   秦修弈一愣,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手臂上渗出的血迹。   霍少煊并未给他反应的机会,一把扯开秦修弈的衣裳,待到看见多处潦草包扎一番的痕迹,眼神逐渐窝火。   “你这幅模样,如何敢同我兴师问罪?”   再一瞧对方只身着中衣,身自还格外热乎,霍少煊瞬息间便猜到来龙去脉,忍不住拔高嗓音,“......方才,你用了凉水?”   秦修弈不久前深陷内疚悲恸之中,此刻反应要比平时慢上许多,他垂着眼单膝跪在塌上,局促地扯了扯衣带,“并无大碍,只是些......”   霍少煊拧眉,扬声朝外喊:“来人!”   秦修弈立即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少煊,莫要动怒伤身......”   霍少煊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住嘴!”   魏庭轩与任东元推门而入时,便听见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当即被吓得停住动作。 第79章 安宁   霍少煊侧目,冷声道:“宣太医。”   任东元顿时看向秦修弈,下一瞬便又听闻霍少煊道:“顺道再取件狐裘来,有劳二位了。”   “无劳无劳......”任东元下意识接茬,反应过来后立即摇头,“不是......无碍无碍!”   秦修弈淡淡扫去一眼,隐隐透露着一股烦躁,魏庭轩见状立即拽着任东元匆匆朝外走。   两人在屋中对峙。   霍少煊沉默片刻,低声问:“我爹娘小妹如何?”   “并未伤及筋骨,只是受惊过度暂时昏迷,我吩咐羌明赋照顾二老,小妹那里......有谢大人看顾。”   霍少煊点点头,喃喃道:“也好,当初那丫头便总跟在书年身后......一晃多年过去,心韵出落得愈发水灵,我险些都未能认出她来。”   秦修弈牵起他的手,轻吻一下:“的确,小妹与你有三分相像。”   霍少煊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歪头,阴阳怪气,“担不起,毕竟‘人无完人’,‘年岁稍长’。”   秦修弈神情一僵,瞬间反应过来,讨好地蹭上床榻,卧在他身侧:“当初也是无奈之举,少煊定然不舍怪我。”   霍少煊轻“啧”一声,按住他的肩膀:“小心伤处......先下去,待会若是太医来了,不好......”   他话尚未说完。   “陛下,霍相辅。”   魏庭轩推开门,请太医入内。   杜太医鹤发童颜,笑眯眯地一抬眼,神情就是一僵。   秦修弈毫不避讳,窝在霍少煊身侧没动,背对着几人。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除却某位任性的陛下,其余几人皆是面面相觑,霍少煊略微尴尬,轻咳一声,抬手拍了拍秦修弈,嗓音暗含警告,“......陛下,太医来了。”   秦修弈听出他语气里的风雨欲来,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在霍少煊地注视下,沉默地让太医替他重新包扎伤处。   气氛诡异中透露着一丝尴尬,魏庭轩主动出言缓和,同霍少煊仔细说了霍家三口的情况,好让其放心。   任东元姗姗来迟,恰好太医刚上完药,他只好硬着头皮先为秦修弈披上狐裘,而后如实禀报消息。   “陛下,贤亲王之所以知晓霍大人踪迹,是因为派人跟踪了霍老三,本意是来打探霍相辅的消息,未曾想阴差阳错,对方结识了一名富商,两人恰好去了阳柳镇,这才不巧,被贤亲王察觉。”   “霍老三……”   霍少煊缓缓念了一遍,此人虽说称不上作恶多端,但也决计谈不上好人。   原本顾及着以往的情分,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他已然触及到自己的逆鳞。   忽然,秦修弈按住他的手,“不必忧心,此事交予我,你且好好修养。”   他说着转头朝任东元与魏庭轩低声嘱咐几句。   待到人都离去。   霍少煊仰躺在床榻上,注视着正坐在床沿的秦修弈,对方手长脚长,身形特别漂亮,披上狐裘后光是这般坐着,就莫名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矜贵。   霍少煊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待到手指渐渐划到对方腰部时,秦修弈终于攥住了他的手,转过头淡淡道:“少煊,你这时招惹我,恐怕不好收场。”   “以往未曾尝到肉,忍忍倒没什么,如今食髓知味......”秦修弈转过身,弯腰与他对视,轻声道,“我可憋不住。”   霍少煊一愣,旋即喉结滚动:“这些年,你未曾与旁人......?”   那夜对方手法娴熟,倒真不似毫无经验。   秦修弈顿时警觉,一双眼睛里带上了几分锐利:“未曾,难不成少煊有过?”   霍少煊故意停顿了几秒,眼见对方漏出犬牙,这才笑了:“自然没有。”   “只是有些惊讶,你这血气方刚的年纪,竟然未曾对此事好奇。”   自己是在官场中起起伏伏,唯恐让人抓住把柄,这才毫无心思,只是不曾想秦修弈亦然。   秦修弈解开狐裘搭在他的被褥上,旋即自己也蹭了进去,埋进对方的颈窝闷声道:“嗯,太早将你放进心里了。”   这句话霍少煊无比受用。   他有时觉得自己大抵与疯子无异,以往想起秦修弈年少的模样总会有些莫名的愧疚,但如今……却只觉得可惜。   可惜当初自己并未开窍,错失了良机。   可惜他们在秦修弈最宝贵的岁月里分别了多年。   但同时又觉得庆幸,庆幸他们还能相遇,坦诚相待。   思及此,霍少煊脑中忽然浮现出那夜对方的炽热,活像一只迷人心智的精怪。   原本他心中犹豫,被男子压在身下......即便此人是秦修弈,也令他有些难以接受,所以他沐浴时,便打算咬牙忍耐。   他前些时日悄悄寻了些龙阳话本来瞧,几乎是拧眉看完,硬着头皮观摩。   不过既然打定主意,霍少煊也并不打算退缩,他终究未能朝双晟开口,而是稍稍乔装一番出宫,买了些所需之物。   霍少煊那时仍有些别扭,秦修弈毕竟是他看着长大,若说放下尊严将润膏交由......让对方用手指帮自己放松。   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那回沐浴的场景霍少煊如今想起仍面红耳赤,自己弄实则并不方便,那般姿态......着实过于羞耻。   不过与秦修弈一起,似乎并不像他所想那般难以接受。   分明是侵略性十足的凶猛姿态,他却生不出半点排斥,反而那几乎将其撑开填满的滋味令他无比贪念。   欲望与偏执交织着,裹挟着秦修弈的气息将他一点点吞没蚕食,即便几度承受不住攻势,浑身m感地颤抖,也依旧死死抱住对方不愿撒手。   想让对方的气息渗透进身体,他所贪恋的越来越多。   秦修弈伸手扼住他脖颈之际,他并不觉得冒犯,反而遵从本心地含住对方另一只摩挲着自己脸颊的手指,深入喉间。   似乎连秦修弈带给他的窒息感与伤痛,也会在在瞬息间化为灭顶的k感。   哪怕承受不住,宁可狼狈的流泪呻吟,也不愿逃离。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   霍少煊一愣,原本暗沉的眼神清明了些,朝怀里看去。   只见秦修弈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许是觉得安心,脸上露出了毫无防备的疲态。   由于方才哭过,眼下的乌青连着眼尾一片泛红,雪白的中衣松垮,锁骨下方又添了几处擦伤,就这样乖乖缩在他怀中沉睡,仿佛找到了得以庇护风雨的居所。   本就昳丽的容貌顿时更加惊艳。   霍少煊忍不住心疼地抬手,轻轻蹭了蹭他的眼尾。   能这般及时地赶回来,不用想也知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   霍少煊忍着疼,侧身调整姿势,让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而后抬手揽住对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   像是试图为他驱赶那些血迹斑斑的梦境。   雅竹的淡香混杂着药草的气息,一点点浸透秦修弈的心神。   梦中一片祥和安宁。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正在拼命赶下下章,昏头了忘了更今天的二章! 第80章 不悔(主贤亲王)   无光处侵蚀过往。   他得父皇恩惠,在其庇护下平安长大。   母妃早亡,他在宫中起初并不受人待见,比起旁人,便更加懂得隐忍。   直到有一日。   他被几位皇弟戏弄,一时不察从长阶上滚落下去,疼得未能起身,其他人见状也吓了一跳,仓皇离开。   他无人问津,便干脆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只是一抬眼,余光就瞥见一道玄金衣摆,正静静立于自己身前,   他的脸色倏地白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父皇,父皇恕罪!”   父皇并未立即应声,沉默了许久。   紧接着,他只觉得脑袋被人轻轻摸了摸,头顶的嗓音温和。   “是容旭啊。”   许久未曾听闻有人这般唤自己。   大抵正因如此。   混沌的记忆才在那一刻骤然清明起来。   如同天光乍现,豁然开朗。   不过一夕之间,他便从无依无靠的二皇子,成了唯一在父皇膝下长大的孩子。   父皇是位当之无愧的仁君,重用贤臣,恭谦下士。   可惜自己对文墨并不感兴趣,反倒更喜爱舞刀弄枪,只是......他不想让父皇失望,便一直装作喜爱诗书的模样。   每每自己能流利背出先生所教诗文,父皇便会拍拍自己的脑袋夸赞几句。   他本想着,就这般下去也不错。   但在他十二岁生辰那日,父皇忽然赠予他一柄传世宝剑,含笑晃了晃手中的诗书,戏谑问:“小旭,诗书与宝剑,不妨选上一选?”   秦容旭倏地红了眼睛,在父皇温和地注视下,他嗫嚅片刻,小心翼翼指了指那宝剑:“这个......”   他说着紧紧盯着父皇的反应,像是生怕他不悦,又立即找补道:“不过于儿臣而言都尚可!儿臣......儿臣听父皇的。”   “朕如今是在问你。”父皇轻笑两声,点点他的鼻尖:“日后若想带兵打仗,便得让他人信服与你,若你能说服朕将宝剑赠你,朕便让你去闯荡一番。”   那一日,秦容旭攥紧了拳头,任性冲动了一回。   他答曰:“回禀父皇,儿臣更愿手握宝剑,护身后之人平安。”   这次父皇沉默得更久,久到他险些将手心掐出血印,但仍然梗着脖子不曾松口。   头顶忽然被人一拍。   这次父皇下手要比往日里重得多,略显郑重的嗓音自上方响起。   “小旭,记住你今日所言。”   秦容旭惊喜地抬头,连连应声:“是......是!”   就这样,二皇子殿下小心翼翼、瞧人脸色的日子,被父皇抬手揭了过去。   十二岁往后。   秦容旭用了十余年,终于让天下忘了“母妃早逝、陛下膝前长大的二皇子”。   只记得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称谓。   ——百骁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归来之际。   父皇膝前多了另一人,朝中的风向诡谲,但秦容旭并不关心。   他只记得父皇拍着自己的肩膀,将五弟推到自己跟前时所说。   “小旭,日后这便是你的‘身后之人’”。   于是他恪尽职守。   五弟的性子与父皇极像,不过少了几分“儒雅”,更为机灵好动些。   以至于自己耳边常常不得安宁,总有人一声声不知疲倦地唤着“二皇兄”。   见五弟对习武略有兴致,秦容旭每每回京时,都会耐心教上一教,也正因如此,五弟极其信任亲近自己。   即便后来对方被封为太子,这点也从未改变。   但上天似乎一直不愿眷顾他。   他攀上过最高的山峰,也坠入过最黑的深渊。   当变故将他毁得面目全非之际,他恍惚间想,父皇是否也并非那般疼爱他,是否也曾预料过自己如今的凄惨。   他名扬天下,一朝身陷囹吾。   最信任的心腹通敌卖国,带去的八千铁骑归来只剩下一千。   他的副将拼命拦下敌军,被万箭穿心,尸骨埋在万千枯骨之下,无处可寻。   剩下几名心腹拖着重伤的自己。   在途中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却依旧咬牙将他护送回京。   最后一位背着他来到玄京城门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百晓大将军到——”   紧接着,便倒在了繁华触及不到的边沿。   他离城门,不过几步之遥。   唯独留下了自己,瞧着玄京大雪纷飞。   这一瞧从跪地哭嚎到负手而立,从悲恸万分到毫无情绪,从青丝如瀑到两鬓斑白。   从意气风发到暮年今夕。   他从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到再难提剑的废人。   废人啊。   这二字犹如千斤之重,压得他不得不弯了背脊。   可安宁总有尽头,苦难却了无尽期。   他去云游四海,却见四海皆平。   他在桃园偶遇佳人,却未能等来佳人来年再见,鸟雀衔枝立坟头,无声啜泣。   唯有沉疴痼疾逢春便发,年年不相离。   最可悲不过耳边喧嚣,无一处属于自己,若战死方能名垂青史,苟延残喘便只余下苦悲无尽。   他所护之人皆安然无恙,唯独自己不成人形。   五弟子女绕膝,妻妾成群,群臣拥戴,百姓感激。   他偶尔瞧着觉得欢喜,真情实意的高兴。   偶尔又觉得落寞,因为他费尽心血得来的“名”,逐渐被“秦帝”的光华所遮掩。   他人谈起玄国,不再下意识脱口而出“百骁大将军”,而是称赞“秦帝”仁义。   众人瞧他的目光从钦佩到怜悯。   他拼尽全力触及到的东西,似乎他人唾手可得。   而自己在这下坠的风中,再度......   变回了当初受人欺辱的蝼蚁。   不知何时,耳边逐渐嘈杂起来。   “秦帝仁义,对待贤王当真没话说。”   “秦帝自幼习武,三剑便将猛虎猎杀!”   “贤王当初也算是功成名就,只是如今......还好有秦帝看顾。”   盛世太平,是众人所期望的那般宁静。   那......我呢?   秦容旭饱受风霜的心在寒苦的边关未曾动摇半分。   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重重摔落在地。   便又只是贤王了吗?   让天下记住“百骁”,他用了十余年。   世人“记住”贤王,却不过短短两年。   既然世人忘我,那我又何苦再记世人?   若上天弃我,那我又何故怨天尤人?   这或许便是他苟活人间的惩戒。   那双忧郁的眼睛蒙上了执念,秦容旭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冷静的密谋。   教唆渊帝弑父,借刀杀昭元皇后,陷害忠良之辈......   曾经用谋略护天下人,如今却恨不得用谋略屠天下人。   秦容旭祭祖时常想,父皇若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将那柄宝剑赠予他。   若父皇未曾赠予他宝剑,自己如今……是否能安稳一些。   “砰——”   忽然,一阵沉闷的动静响起。   牢狱的大门被人打开,薄光溢进粘稠腐朽的暗地里,点燃了贤亲王眼底的不甘与冷情。   那人步履稳健,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守卫打开了铁锁,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两人一站一坐,目光皆是平静。   “皇叔。”   良久,秦修弈缓缓开口。   贤亲王端坐在石床之上,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链条。   “陛下好手段。”   秦修弈:“不及皇叔半分。”   贤亲王:“若真如你所说,本王便不会如此狼狈。”   秦修弈:“皇叔的风光无人能及,狼狈些也无伤大雅。”   两人间沉寂片刻,秦容旭忽然哂笑,“......你与你父皇,倒是极为相像。”   “非也。”秦修弈盯着他,语气淡淡道,“其实朕与皇叔,最为相像。”   “父皇曾说,朕像他至亲二人,一是母后......”他放轻了嗓音,一字一顿道,“二是皇叔。”   贤亲王眼中并无波动,只是晃动铁链的动作一停,语气恶劣:“正因他愚蠢才会落得如此境地,而他至死也不知,是本王害他,简直可悲可叹。”   他说着看向秦修弈,像是试图从他这位侄儿脸上瞧出一丝恨意来。   但秦修弈的目光极为平静,“朕知晓皇叔心中所想,只是朕早已释然。”   “父皇母后惨死,朕的确怨过恨过,恨不得捉出幕后之人啖肉饮血。”   “可一晃多年过去,朕又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贤亲王的笑意逐渐敛去,反倒是秦修弈勾起笑容。   “父皇一生受人敬仰,对得起天下,无愧先祖,母后虽说是罪臣之女,却也得一人偏爱,无怨无悔,林将军战死沙场,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至于这身后景,有朕替他们瞧着……只不过是不在身边,但至少存于心间。”   “那......皇叔呢?”   秦修弈眼神淡淡地睥睨着贤亲王,嘴里说着最为残忍的话。   “皇叔愧对皇祖所托,愧对父皇所念,愧对挚爱相许,愧对众将士以命相护,愧对万民跪拜......你负尽天下人,却只道命运残忍。”   “陛下说得轻巧......”   贤亲王骤然抬头,眼睛赤红:“本王倾其所有又如何,终究敌不过一朝虚伪做戏!”   “父皇重用我,却立五弟为太子,我辅佐五弟,他平步青云供世人赞誉,我却跌入淤泥任人践踏……”   “与阮江相约来年再见,她却久病缠身先行离去,诸位将士魂归故里,我却犹如怨魂般日日不得安宁......百姓更不用提,不过是谁施恩便向谁倒的墙头草!“   “早知如此,倒不如战死,至少不用瞧这人心险恶,疾苦人间!”   “是你不知厚福——!”秦修弈忽然大吼一声,眼神凌厉,“是你忘了边关寒苦,忘了保境安民!”   “你分明知晓父皇最为信任你,否则他英明一世如何能让你这般顺利得逞,你明知江娘大限将至,兀自逃避,非得等到来年春,可她一直在浔阳江畔等你,你明知诸位将士以命相护不为其他,只为每每战胜归来之际,万人齐呼、振聋发聩的那句‘百骁将军’!”   “你明知......”秦修弈缓了口气,眼中带上了一缕复杂,“皇祖是为天下选择了父皇,却为皇叔选择了沙场。”   他抬手将腰间的佩剑扔到贤亲王眼前。   “皇叔,这样东西,如今在你眼中便只是凶器?”   方才背光不曾看清,此刻微弱的光芒点亮了剑柄处的银色小字。   ——“百骁”。   当那柄尘封多年的剑就这般出现在眼前时,贤亲王骤然僵硬。   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他猛地后退,背脊贴上了冰冷潮湿的墙。   下一瞬,眼前白光闪过。   秦修弈重新捡起那把剑,利落地横在贤亲王颈间。   “似乎从未与皇叔提起,起初朕习武,便是父皇日日同朕说起皇叔。”   这倒也称得上一句自断后路。   “朕曾设想过与皇叔并肩出征的模样,可惜没那福分,不过......对边关的执念,却难以一笔勾销,于是皇叔的名讳往下,便是如今的‘兆安’了。”   “皇叔总说世人忘却,朕不知世人,只知风狼营万千将士未曾忘却。”   “功过不相抵,待到入了黄泉,记得向诸位请罪。”   “将死不跪,念在你曾以往功绩,便免了当众问斩,毒酒一杯。”秦修弈放低声音,轻声道,“朕,亲自送你上路。”   贤亲王一颤,眼神忽然有些迷茫。   ——将死不跪。   被埋在枯骨之下的记忆嗡鸣着挣脱怨魂的束缚。   那嗓音陡然清晰袭来。   “保境安民,将死不跪!”   那时他身披甲胄站在高台之上呐喊,背后是军旗迎风飘扬。   高台之下万人仰头齐呼,仿佛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保境安民,将死不跪——”   “将死不跪......”   贤亲王方才喃喃出声,脖颈便是一凉,鲜血溅在后方的墙上,溅在秦修弈的手上,溅在......父皇赠予他的宝剑之上。   痛楚变得单薄贫瘠,眼前执剑之人仿佛瞬息间变了模样。   “小旭,记住你今日所言。”   父皇的嗓音威严。   “皇兄,自降身份不过是为了堵住众臣悠悠之口。”   秦帝朝他眨眼。   “一日为皇兄,终生为皇兄。”   贤亲王死死捂住脖颈,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眼睛里忽然流出血泪。   “不......不......”   他拼命想要将那二字说出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秦修弈神情复杂,他看清了对方的口型。   他在说。   ——不悔。   可悲至极。   善时至善,恶时至恶。   最痛苦的并非鲜血横流之际,而是被人叫醒的刹那。   万千思绪涌入心头,假借过去之手,用力扼住了他的脖颈。   贤亲王眼眶突出,死死盯着那仍在滴血的剑尖,一阵细微地抽搐过后,仅剩的气息散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   秦修弈垂下眼,兀自扔了宝剑。   又是这“当啷”一声,视作道别。   杀死对方的并非自己手中剑,而是他心头未曾泯灭的寒霜月。 第81章 众人来   贤亲王之事不过短短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别国,秦修弈并未理会,任由他们哗然。   这些时日即便他不开口,霍少煊也察觉到对方兴致不高,以往像个横冲直撞的狼崽子,这几日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不吭声。   秦修弈自小便有这习惯,小事叫嚷,大事一声不响。   那日听闻秦修弈趁他酣睡后去了趟牢房,紧接着便传出贤亲王狱中自缢的消息。   他多少猜到些内情,但依旧并未询问。   爹娘这几日被羌明赋照料得极好。   但秦修弈担忧他们伤了元气,便一直命人送着补汤。   小妹前两日倒是跑得勤快,无事便来屋中小坐,秦修弈憋屈了两天后,不知怎么“说服”了谢书年,成功夺回了少煊的怀抱。   霍少煊身子骨还算强健,只是这皮肉之苦折磨人些。   “陛下,莫婳神医入城。”魏庭轩走进屋内,迟疑道,“贵妃娘娘,已去迎接。”   秦修弈顿了顿,从霍少煊颈间抬头,神情微妙,“……江轻落?”   这厮并非善茬,不能为她牟利的事儿可谓是眼睛都不愿睁。   “是。”魏庭轩显然也有些迷惑,手指草率地比划两下,“今早还精心打扮了一番,臣险些没认出来。”   原本江轻落便已经清冷出尘,绝色无双,今日这身打扮活像个花孔雀,开屏的那种,愈发令人移不开眼。   霍少煊也沉默了一瞬,垂头望向若有所思的秦修弈。   此刻,三人脑中灵光一闪,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句话。   “陛下,臣妾的发簪已赠良人,不必如此紧张。”   又思及那日万晖来信。   据说莫婳在明盛游历时救了位绝色美人,那美人将头上的金钗赠予她,说来日必然报答。   “……”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   原本准备去迎莫婳,只是尚未出门,外头便传来阵阵喧哗。   秦修弈方才起身,门就被人一把推开,那熟悉的阴柔腔调毫无预兆地响起。   “覃兄,姑娘我来也!”   万晖尴尬地收回手,显然未能拦住对方,立即朝秦修弈眨了眨眼自证清白。   “嚯,这屋子可比花有湘那俗气的府邸雅致得多。”刘冶紧跟其后,抛着手中的小秤砣唏嘘。   花有湘瞬间回头,“刘大亏,你一天不找痛快这心里头是不舒坦?”   “......行了,都别吵吵。”淡漠的女声响起,隐约能听见语气中的一丝别扭。   有人轻笑一声,嗓音温和:“嗯。”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跟过去,只见白衣莫婳身侧跟了位仿佛媚骨天生的美人,美人正挽着莫婳的手臂,一副温柔矜持的模样。   不是装模作样的江轻落是谁。   而莫婳的另一边,是被她生拉硬拽以至于无法逃脱的柳轻空。   他忍了又忍,终究咬牙说了一句:“二位施主的因果,不必拉上贫僧。”   秦修弈&霍少煊:“......”   魏庭轩神情震撼地站在一旁,不敢动弹。   作者有话说:   短篇幅过渡章,让朕歇一天喘口气! 第82章 众人(上)   原本,按理说只有莫婳一人前来。   未曾想众人不声不响竟来了个整齐,饶是秦修弈了愣了一瞬。   这几位倒是没见拘束,随意得仿佛在自家庭院内漫步。   魏庭轩由衷感叹,不愧是高人,就是令人琢磨不透。   花有湘迈入门槛,立即笑嘻嘻地蹭到秦修弈身侧,扭捏地锤了他一下,“覃......”   刘冶冷眼看他:“唤陛下,没规矩的东西。”   花有湘脸色秒变,似笑非笑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而后眼波流转,扭头又锤了秦修弈一下。   秦修弈垂眼看他:“......”   “陛下~贱民甚是感动,十岚那小子自江王落魄后便萎靡不振,花府日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可是出了口恶气呢。”花有湘将脑袋靠秦修弈的肩膀上,哼唧道,“原本我花家无依无靠,受人欺辱,看来陛下心中还是......”   以不好惹闻名的花家。   受人欺辱?   霍少煊轻轻眨眼,含笑看向秦修弈。   秦修弈顿时眼皮子一跳,旋即身形一动,毫不犹豫地退后一大步。   花有湘连对方的衣袖都没挨着,顿时踉跄了一下,“哎哟。”   他嗔怪的一抬眼,恰好与霍少煊四目相接,花有湘微怔,旋即眼睛一亮。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床边,笑得像个花楼中的风尘男子。   “覃......哎呀,瞧我这记性,是霍相吧~”花有湘半跪在地上,双手展开趴在霍少煊的腿上,笑颜如花地歪头,“许久不见,愈发俊朗......哎!”   后脖颈被人一把拎住,秦修弈像是拎脏东西似的翘起兰花指,将他扔给好不容易逃脱莫婳手掌心的柳轻空。   柳轻空蹙眉,下意识扶了一把。   花有湘的目光再度定格在他脸上,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呀,柳大师这水灵的模样当真令人口渴。”   柳轻空稚嫩的小脸冷淡:“......我有你八字。”   花有湘笑容微敛,毫不留恋地推开他去靠着万晖。   万晖顿时惊悚,拿刘冶挡灾:“哎!哎!!我有妻有儿,你可别过来!”   此刻这宽敞的屋内活像是搭了个戏台。   原本该斥责诸位要懂规矩的莫婳此刻自身难保,以至于众人陷入混乱。   她轻轻动了动手,江轻落立即朝她看去,露出无比美艳的笑容,眼眸灵动,“莫姐姐会在宫中小住几日吗?”   “......嗯。”   莫婳目光下意识停留了两秒,略微僵硬地点头,轻咳一声后,暗自递给秦修弈一个求救的眼神。   秦修弈挑了挑眉,出言为其解围:“殿下,作为朕的贵妃,当着朕的面跟......”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莫婳,轻笑:“不太好吧。”   江轻落似笑非笑地挽起发丝,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床榻,“啊,彼此彼此。”   霍少煊适时地轻咳一声:“诸位远道而来,不如先坐下歇息片刻。”   魏庭轩懂事儿地将羌明赋叫进来,一同为众人沏茶。   秦修弈看着满堂插科打诨的友人,心底难免生出几分感动,他往前走了一步正欲开口,不料……   这份感动却在顷刻间摔得稀碎。   “哎呀,这般说来,陛下那位‘性烈如火’的夫人只是虚言呀。”花有湘遗憾地嘟嘴,“亏我当初听得津津有味,总好奇是什么模样呢。”   万晖瞬间背过身喝茶,不愿去看秦修弈仿佛要杀了他的眼神。   霍少煊以往并未多想,但此刻知晓了过去,难免生出几分怀疑,他目光掠过神情淡然的秦修弈,眉梢轻动。   好在那边莫婳借着诊脉为由,暂且挣脱了江轻落的束缚。   “好了,如今不比在江湖,诸位还是收敛着些。”莫婳抬手轻点花有湘的额头,听见对方矫揉做作的“哎呀”后,扭头走到床前,“霍相,劳烦伸手。”   霍少煊依言照做,淡笑道:“有劳了。”   莫婳淡笑:“不必客气。”   不过片刻。   她便收回手,从木箱中挑挑拣拣出几个瓷瓶,递给秦修弈。   “并无大碍,这些药早晚一换,半月便能好清,能免去些皮肉之苦......”莫婳顿了顿,“只是,霍相还是少些思虑,执念藏心,终究成疾。”   秦修弈闻言,原本温和的眸光瞬间凌厉,直直望向垂头不语的霍少煊。   霍少煊攥紧了被褥,低声道:“多谢。”   秦修弈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旋即扬起笑容,揽着莫婳的肩膀见她按在椅子上坐下,旋即朝魏庭轩道,“去准备晚膳,顺道将库房中藏着的酒取来。”   魏庭轩一听“酒”,顿时眉开眼笑,抬步就走,“是是是!”   而在一旁。   柳轻空身着宽大的藏青道袍,一双仿佛能窥万物的眼神与稚嫩的面容并不相配,他看着秦修弈与霍少煊,缓缓垂下眼。   “咳,诸位来时也不知会一声......”   秦修弈话方才起头。   “陛下每每神出鬼没,行踪可比我们这帮山野村夫还要诡谲。”刘冶悠悠叹息。   几位的神情都无比自然,但难免露出几分哀怨。   花有湘托腮,神情怅然,语气抱怨,“是呀,姑娘我过去竟对着九五之尊又摸又抱,当真是过于失礼......”   “花少主,慎言。”   秦修弈瞬间眼皮子一跳,他意识到这帮口无遮拦的家伙或许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无妄之灾,心中合计着转移阵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淡笑的霍少煊,眉心微蹙,旋即又笑吟吟道,“少煊,你且好好休息。”   “诸位,随我来。”   秦修弈言罢,拽起花有湘和一旁眼神闪躲的万晖就朝外走,其他人顺势跟上。   花有湘不太乐意地挣扎两下,倔强地回头扒着门框朝霍少煊笑道:“那个,霍相不同我等一起吗?”   霍少煊尚未开口,秦修弈就将他整个人拔了出去,用力扔给刘冶。   “他有伤在身,经不起折腾。”秦修弈磨了磨牙,旋即抬手扶住门框,仗着背对着众人,直勾勾看向霍少煊,一字一顿道,“夜里,我再来探望。”   霍少煊眼神闪躲了一瞬,借着躺下的动作垂眼:“......嗯。”   花有湘遗憾地咂嘴,不死心地还想探头,被秦修弈揪住后脖朝外走去。 第83章 众人(下)   这帮人出门前多半会乔装打扮一番,这回却毫不遮掩,大摇大摆,已然表明了立场。   众人虽说改了称呼,但并未因此而显得拘束,左右不过是个称谓。   在江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更何况他们皆是隐世高手,一个赛一个的精明,自然心照不宣。   若是当真在意、忌惮皇权。   今日便不会来了。   一行人叽叽喳喳,如同那日在酒楼一般,说着自己游历的见闻。   方才,秦修弈让众人阴阳怪气得没办法,只好自觉地起身自罚三杯。   他的花言巧语信手拈来,眼见众人怨气渐消,便不动声色地将万晖给卖了。   “诸位有所不知。”秦修弈举起酒杯,朝万晖一笑,“大黑先前便是朕的部下,后来因伤势过重,无法留在营中……朕一直担忧他是否孤单,直到遇见了诸位,这才放下心来。”   万晖瞬间瞪眼:“不是,我......”   花有湘瞬间扭头看他,眼神微眯:“哟,咱们之中当真是卧虎藏龙呢。”   眼见这把火即将烧到自己头上,万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灵机一动,大声叹息一声,“可不是吗!”   “未曾想莫婳气运绝佳,不过是去明盛游历了一番,便救下了尊贵绝色的殿下。”   莫婳身侧是紧紧挨着她的江轻落,心中本就七上八下,闻言顿时如鲠在喉。   只是她不开口,身侧的人却开了口。   江轻落温婉地笑了笑,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莫婳,低声道:“能得莫姐姐相救,是轻落三世修来的福分。”   秦修弈没忍住多看了她一眼,江轻落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攻击性,秦修弈心中冷嗤,淡淡收回视线。   其余人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调侃起来,莫婳遭不住,只能频频举杯饮酒。   反倒是江轻落脸颊微红,同众人说着两人如何相识。   那姿态,任谁都瞧得出她的恋慕。   一派祥和的气氛中,已然酒过三巡,众人今日难得相聚,都喝了不少。   秦修弈心中藏着事,此刻微醺之际,眼神有些放空。   刘冶忽然点了点酒杯,朝秦修弈扬唇,“陛下,若日后有所需,尽管开口。”   秦修弈动作微顿,眼中笑意愈发深:“嗯,诸位若有难处,亦然。”   “……老实说。”花有湘脸颊微红,笑得不似好鸟,语气却喃喃道,“我们这帮人,起初最瞧不上朝廷。”   这话大逆不道,却无人阻拦。   因为......的确是肺腑之言。   他用酒杯轻轻碰了碰秦修弈的,一向没心没肺,略显浪荡的嗓音带上了点认真。   “不过如今,勉强能有点盼望了。”   秦修弈也碰了碰他的杯,低声道,“放心。”   ......   众人喝得尽兴,除却滴酒不沾的柳大师、心怀鬼胎的江轻落,以及......千杯不醉的秦修弈。   其余人皆是四仰八叉地睡倒。   眼见时辰差不多,江轻落便懒得装出温婉的模样,撸起袖子就将莫婳抱在怀中。   秦修弈靠在椅子上,微微仰头,“江轻落。”   “做什么?”江轻落拧眉看他,美人在怀,显然很不耐烦有人打扰。   “殿下,明盛如今尚未易主。”秦修弈冷嗤,眼中闪过警告:“注意分寸,否则后果自负。”   江轻落却罕见的并未见气,反而轻笑一声,“我自然比陛下,更知晓分寸。”   她显然注意到了此前自己在霍少煊身上留下的痕迹。   被人一语点破的秦修弈不见半点尴尬,敷衍地点头道:“嗯嗯,殿下这般正人君子,朕也就放心了。”   嗤,可怜见的。   她自然不懂心上人主动的滋味有多么美妙。   魏庭轩与羌明赋自觉地进入屋内,将已然昏睡的几人抬回各自的屋子。   如此一来,殿内变显得冷清。   柳轻空没走。   只是端坐在一边,并不言语。   他时常如此,沉默得如同一块顽石。   “观星楼在哪?”   忽然,柳轻空主动开口。   秦修弈缓缓放下酒杯,并未多言,只是起身道。   “随我来。”   -   两人漫步在宫中,又缓缓登上观星楼。   一路沉默,却并不沉闷,他们并肩坐在屋顶上,一齐望着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柳大师......”   秦修弈忽然放松身体,抬手揽住他的肩膀。   柳轻空并未挣脱,只是冷眼扭头看他,“没大没小。”   两人间寂静片刻,秦修弈忽然轻笑一声,喃喃道。   “舅父。”   听见这一声,柳轻空身形一僵。   秦修弈挨着他,仰头看着一轮明月,低声道:“贤亲王死了。”   柳轻空:“......嗯。”   “留下吧。”秦修弈拍拍他的腿,轻声道,“至少朕在时......玄国的国师,得姓岚啊。”   那语气分明平静,却在月色下总显得哀伤。   他举酒杯敬明月,似是邀约故人。   忽然,酒杯被人轻轻一碰。   秦修弈侧目望去,只见柳轻空收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向来平静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怅惘。   腰间纵横着裂痕的古玉在月光之下泛出弱光,被掩盖的字迹若隐若现。   ——岚羽。   昭元皇后“早夭”的幼弟。   岚家家主老来得子,曾将他捧在掌心。   那时岚家费尽心思才保下了这么个独苗,这或许便是父皇母后留给他最后的寄托。   静谧美好之际,柳轻空忽然开口。   “他的执念是你。”   秦修弈一顿,侧目看他:“......嗯?”   心中隐隐知晓对方要说什么,但秦修弈下意识回避。   “你身上伤,便是他心中疾。”柳轻空一语双关,淡声道,“忌病讳医,本就不可取。”   秦修弈并未立即开口,薄唇紧抿。   他其实知晓,少煊从不过问,并非不在意,相反是......太在意。   但将伤疤袒露并非易事,他并不愿将自己暴虐残忍的一面亮在对方眼前。   怕他会觉得陌生可怕,怕他会想着离开。   秦修弈捏着酒杯的手缓缓攥紧,正欲开口却又被柳轻空打断。   他在月光下的眼神分外冷清。   一字一顿道。   “莫要再逃避,你如今于他而言,便是医。”   作者有话说:   这本是爽文~   所以主打一个顺顺利利~ 第84章 卑劣如我   夜已深了。   霍少煊仰躺在床榻之上,毫无困乏之意。   四周寂静,杂乱无章的思绪便悄然疯长。   人性本贪,他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的贪念如同鬼手一般不知收敛地朝前延伸,浑浊的思绪慢慢遮蔽了日光,将毫无防备的秦修弈笼罩其中。   那双鬼手克制地收拢,留下足够对方呼吸的缝隙。   只是这点克制岌岌可危,不知何时会忽然崩溃。   霍少煊过去从未体会过此等心境,祖君常言他心性极佳,不骄不躁,沉稳可靠。   直到如今他方才醒悟,自己也不过是个心胸狭窄的伪君子。   “吱呀——”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   晚风拂过,带来阵阵酒香,霍少煊费劲地撑起身子,却又被阔步而来的人按了回去。   “小心伤。”秦修弈的嗓音很哑,听上去兴致不高。   霍少煊担忧他是否与众人不欢而散,正欲张口,却被他用手捏住了嘴。   秦修弈带着点醉意的嗓音响起,闷闷道:“不许说话。”   霍少煊当即愣住:“......?”   秦修弈不吭声,也未点灯,就这般泄愤似的捏着他的嘴唇。   霍少煊觉得有些疼,无奈地抬手握住对方的腕骨,“可是醉了?”   “未曾。”   秦修弈低声喃喃,紧接着忽然俯身,避开伤口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嘶——”这一口咬得实在,霍少煊当即倒抽一口凉气,拧眉轻轻踹了他一脚,“做什么?”   秦修弈不吭声,埋首在他颈肩,沉默了一会儿后又伸出细软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咬过的地方。   霍少煊让他磨出了几分火气:“你......”   “花有湘一行人,是你请来的吧。”   秦修弈毫无预兆的开口,嗓音里毫无醉意,令人难辨他究竟是否清醒。   霍少煊动作一僵,并未立即开口。   “庭轩大抵也瞒了我?”他轻笑一声,“这小子,想必也与万晖通过气。”   “诸位性情直爽,想必你书信一封邀约,他们也不会不愿。”   “我……”   霍少煊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解释些什么,却被秦修弈用食指轻轻抵住。   “嘘。”他吻了吻霍少煊的眉眼,语气温和,“我知晓你想说什么,莫要多想。”   “你这般为我考虑,我高兴还来不及。”   秦修弈总是如此,像是无论自己如何逾越,也触及不到对方的底线。   他进一步,对方便顺从地退一步。   可只要是路,那便总有尽头。   若他一股脑地朝前走,总有一日会令对方退到边缘处,而自己那时,也无法再回头。   两人间沉默片刻,霍少煊缓缓开口,“幺秦,你不该如此纵容我。”   “纵容?”秦修弈重复了一遍,旋即笑道,“若论纵容,我不及少煊半分。”   “年少便是如此,本不喜与人亲昵的霍小公子硬生生习惯了我的触碰。”   “我不守规矩,你纵容着我,我带你疯闹,你任由我去,我犯错领罚,你同我一起......原本能在那场大火里全身而退,可你偏偏为了个不知是否会反咬你一口的狼豺,孤身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   “我起初对你冷漠无情,惹你伤心难过,你不曾怪罪,即便我对你怀揣着龌龊的心思,甚至几度故意引你入套,你也未曾不悦。”   “直到最后,甚至主动被同为男子的我压在身下......”即便秦修弈语气含笑,却也再难遮掩其中的怒意,“少煊,在你跟前,我担不起这纵容二字。”   “我时常猜测……”   “你沐浴时在想什么......跨坐在我腿上之际是否会有片刻不适,在我身下落泪时可曾后悔?”秦修弈一点点逼近对方,语气中的压迫感令霍少煊觉得有些陌生。   “未曾!”霍少煊不知如何回应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只是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袖,又拧眉说了一遍,“......未曾,与你一起,我从未后悔。”   秦修弈忽然一拳锤在他枕边,压低嗓音道:“可我偶尔后悔!”   “若非我蓄意勾引,或许你便不会开窍,最终娶妻生子远离纷扰,是我为了一己私欲将你困在身边,将你拖进这难缠的泥沼。”   “我也曾有过卑劣的想法,想将你禁锢在宫殿之中,在那空荡宽敞的殿内,你逃不出去,便只能日日盼着我等着我,我会满足你想要的所有,除了‘离开’这个请求。”   “我原本是这般打算,可你太过于纵容我,以至于我不敢......不敢在你面前袒露过多,我怕......你会觉得我并非你所想那般好。”   “可的确如此啊,我远比你想得要肮脏。”   “贤亲王死在我手上,渊帝死在我手上,敌国将领,万千敌军......少煊,每每抱着你,我心便难安,怕你看破皮囊,一下便望到无尽的鲜血。”   秦修弈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腰,那里有一处长疤,他语气轻缓,却莫名透露出几分支撑不住的崩溃,“这里,是被长矛所伤,那人从我背后突袭。”   “我扭过头,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头颅,那人的脑袋像是绣球一般滚落在地,血雾染红了雪地,我冷眼他死不瞑目的眼睛,丝毫不觉得恐惧,只觉得他的血脏了我的衣。”   秦修弈又拉着霍少煊的手放在肩头,语气一点点由克制变得激动。   “这里是剑伤,那人方才划破我的皮肉,我便抬剑戳穿了他的咽喉,将那人钉在后方的树上,只是对方并未立即身亡,而是痛苦地抽搐几下,我并未犹豫,用力一转手中剑,他终于没了声息。”   “他脖颈中间豁了个大洞,碎肉浸着血拖挂着,我却懒得去瞧第二眼,抽回剑抬步便走。”   秦修弈再度拉着霍少煊的手打算换一处:“还有这里......”   “够了!”   忽然,霍少煊用力拽住他的手,低吼一声。   秦修弈的话戛然而止,两人骤然沉默下来,只余下凌乱的呼吸。   霍少煊用力握住他的手,秦修弈这才察觉到一丝细微的颤抖。   并非霍少煊在抖,而是......他自己在抖。   一片黑暗之中。   霍少煊忽然觉得自己手上一凉,有什么滴落下来,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立即抬手抚上秦修弈的脸,果不其然一片湿濡。   又是这种没声没息的泪。   秦修弈拽住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手心,“......今日他们说,你的心疾是我。”   “我方才知晓,自己卑劣得彻底。” 第85章 闹脾气   手心的湿濡令霍少煊心软。   秦修弈身形高大挺拔,此刻却如同淋了雨的幼崽般伏在他身前颤抖。   方才浓烈的偏执像是寻到了出口,一点点散了个干净。   此刻他清晰的意识到对方一直以来极力隐藏的痛苦。   霍少煊心想。   他又何尝不是卑劣之人,无论对方如何尊贵,如何强悍。   可他私心里也会卑劣地想看秦修弈在自己面前失态的模样,无论是深陷情欲的眼神还是触碰敏感处的颤抖。   对方的眼泪会让他心疼,同时,也会令他着迷。   因为这些是旁人无法窥视的,独属于自己的。   他在朝堂之上仰望对方之际,有时便会走神,想着对方私下里的模样。   骁勇善战也好,冷漠无情也罢,那些算计从不会留给自己。   留给自己的,是仿佛从未长大的九儿。   霍少煊并未强硬地令他抬起头,只是用手轻轻蹭去他脸颊沾上的泪。   “我知晓你为何思虑,却因心中胆怯而逃避......那日我将你从贤亲王府抱回来......”   秦修弈将头埋得更低,嗓音特别委屈,“我......手上的血污沾了你一身,于是命人送来热水,一遍遍替你擦洗,但那些污秽似乎怎么也洗不清,只要我待在你身边......就只会拖累着你。”   “所以......”   所以在少煊跟前,他只敢袒露美好的皮囊,唯恐有一日少煊发觉了那皮囊下鲜血淋漓的残暴,会再次推开他。   就像多年前割袍断义一般,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九儿,抬头看看我。”   忽然。   一阵温和低沉的嗓音抚平了他的恐慌。   秦修弈听见这声称谓先是一愣,迟疑了片刻后,缓缓抬起脸。   借着一缕悄然降临的月光,霍少煊看清了他长睫上尚挂着的晶莹,便用指节蹭了蹭对方的眼尾。   “过去你不喜我以‘殿下’相称,我思忖良久该如何是好。”   “唤小九、九儿,过于亲昵,霍家乃重臣,我不该如此僭越,苦思冥想,便只想出个‘幺秦’,不失拘谨,也不显生疏。”   “你自幼便招人疼爱,即便你最不待见的谢书年,也曾悄悄同我说过,九殿生得一副令人无法厌烦的模样。”   “爹娘碍于身份不好多言,但也总命人送来些你喜爱的糕点放在我屋中,分明是讨人喜爱,最为金贵的命格,为何总说自己只会拖累旁人?”   霍少煊见他愣神,趁其不备忽然间起身,任由自己伤处撕裂,兀自抬手扯开他的衣襟。   手指向里摩挲着纵横的伤疤,垂首轻吻他颈肩的一道深痕,霍少煊低语道。   “苦难并非因你而起,反倒是因你消弥......”   “少煊!”秦修弈反应迅速,立即抬手护住他,单膝跪在床榻上想将人放平,却发现对方不但不从,反而更加用力的抱住他。   他敏锐的嗅到一阵血腥味,秦修弈怒声道:“霍少煊!”   霍少煊听见他嗓音中的急切和颤抖,反而笑了,他干脆起身反手用力将人按倒在塌上,伤处剧烈的疼痛令他蹙眉,轻轻“嘶”了一声。   他仗着秦修弈不敢用力挣动,卸了力道实打实压在他身上。   “你做什么?”秦修弈抬手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濡,顿时心惊。   鼻尖的血腥味逐渐浓郁,他想要起身,却被霍少煊死死缠住,秦修弈语气冷沉,明显是真动了怒气,“霍少煊,松手。”   “不。”霍少煊抱着他,语气很沉,“我手上的人命虽不及你杀敌来得多,但‘霍少煊’这三字在京城一提,人尽皆知绝非善类。”   “谁许你这般诋毁自己,只会拖累......我在你眼中便这般娇气?”   “身为男子我虽不曾上阵杀敌,却也没懦弱到连血气都见不得的地步。”   霍少煊极少有失态的时候,每每都是被这小兔崽子气昏了头。   他一口咬在秦修弈颈侧,仿佛是在报复,旋即抬起脸冷声道。   “你且听好,委身于你从不是勉强,虽说起先的确有些......羞赧,但因为是你,所以很快得以接受。”   “你我同为男子,自然不必遮掩,这种事......并无不适,反而贪恋更多。”   “若说卑劣,我与你不分上下,你当我想让你看清真面目不成?”   “更何况,若依你所言,我早在数年前便看穿了你的皮囊。”霍少煊缓下嗓音,轻轻抵住他的额头,“这世间许多人只顾着朝前走,脚步匆匆,于是落下了很多东西。”   “可你不一样,哪怕是失去的珍贵,也被你牢牢记在心里。”   “九儿,杀敌并非残暴,你绝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此狠手......我的思虑从不是这些疤痕的狰狞,我只是在想,为何你痛苦之际,我都未能陪在你身边。”   “所以我不敢问,怕一面心疼,一面又无能为力……那是我不曾了解过的你。”   霍少煊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和盘托出,郁气也在这一字一句中逐渐消散,身体撕裂的痛楚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   身下的人如同木桩一般,没有丝毫动静,连呼吸都变轻了不少。   霍少煊稍稍松了些力道,挑眉问。   “方才不是硬气得很,这会儿为何又没声了?”   秦修弈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哑声道:“我让你松手。”   霍少煊听出些许不对,敛了玩笑之意,抬手捧住他的脸,这一摸发觉一片冰凉,他顿时愣住,”你......“   秦修弈抓住机会立即挣脱他,虽说呼吸里都带着压抑的怒火,动作却尽显轻柔地将他按回床上,兀自去点了灯。   霍少煊余光瞥到他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把脸,心中好笑。   秦修弈从案上拿过木箱、蜡烛和以备不时之需的干净衣裳,冷着脸走回床榻。   火光照亮了他通红水润的眼睛,没什么威慑力不说,还显得分外委屈。   霍少煊心顿时一软,抬手想摸,却被对方无情地后仰躲过。   秦修弈垂眼不看他,抬手小心地脱了对方的衣裳,待到看见被鲜血浸湿的纱布后,他的脸色愈发沉冷,慢慢地揭开纱布。   霍少煊疼得微微蹙眉,但还是轻笑一声,抬手碰他一下,“你闹什么脾气?”   “并未。”秦修弈淡淡道,眼神专注地为他上药,显然不愿同他说话。   霍少煊眨眨眼,趁着他弯腰为自己处理伤口,仰头想要亲吻他的唇。   秦修弈面无表情地仰头躲过,旋即俯身为他上药。   霍少煊气笑了:“做什么?”   秦修弈薄唇紧抿,盯着他撕裂的伤处,霍少煊瞥见他眼眶通红,水光浮动,心中咯噔一下。   这回似乎是真的动了怒。   “九儿?”他唤道。   秦修弈不搭理他,手上动作不停。   “......幺秦?”良久,他又唤道。   秦修弈依旧不吭声,小心翼翼地替他换上干净的中衣。   霍少煊蒙了一瞬,秦修弈抬手灭了灯,他只好在黑暗中观察那个明显压着火气脱下外袍扔到屏风之上的人。   眼见对方朝床榻走来,霍少煊再度开口,“你......”   秦修弈爬上床铺,目不斜视,非常刻意地避开他,跨到床里边后用被褥堆起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与他空出一大片距离,侧卧面壁。   霍少煊失语地盯着对方冷漠抗拒的背影,莫名想笑。   “不愿理我?”   沉默的背影没有回应。   霍少煊无奈地叹息一声,如今狼玄月已然入冬,天寒地冻,他抬手想替人盖上被褥,未曾想方才碰到对方,秦修弈便又撑起身子往里挪动了些。   霍少煊看见他借着动作抬起胳膊肘,迅速蹭了下脸,月光将他长睫上的泪珠点亮。   罢了,看来今日的确是逗过头了。   他叹息一声,再度提起被褥,“天凉,你......”   话方才起了个头,手中的被褥就被人一把抢了去,秦修弈暴躁地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后,便又没了动静。   霍少煊尝试拍拍那鼓囊的一团:“陛下?”   那一团被褥:“......”   霍少煊盯了他一会儿:“明日还需上朝,早些歇息。”   “......”   秦修弈这样一闹,反倒令他哭笑不得。   霍少煊又是轻叹一声,仰躺着认真反思自己。   不过说来也是......   上回秦修弈同他说起,“那若我身负重伤.......”   他怒火中烧,下意识甩手便是一耳光,这般说来,九儿的确纵容他,即便闹脾气也是安安静静,自己生闷气。   两人间陷入寂静,许是身旁有令他安心之人,不久便觉得困乏。   恍惚间感到有些凉意,霍少煊无意识哼唧一声。   身后顿了顿,旋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一句温热的躯体悄悄覆上来,替他仔细地掖好被子。   像是怕他冷,又拽过自己的被褥一股脑搭在他身上。   许是碍于面子,对方并未立即钻进被窝。   又过了一会儿。   身侧的人慢吞吞蹭进被窝,将脑袋搭在他的颈窝轻轻拱了拱。   霍少煊状似无意地抬手揽住他,顺势捏了捏对方的后颈。   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边忽然漾出一抹笑容。 第86章 哄   诸位侠士并非能安稳的性子,只在宫中歇了两日,便留下书信一封,结伴去玄京各处名地游历。   除却莫婳与柳轻空。   莫婳这几日两头跑不说,还得应付贵妃娘娘的热情,柳轻空被秦修弈说服,打算振兴寺庙……不曾想又被二位施主纠缠,日日不得安宁。   霍家四口的伤势渐渐好转。   霍少煊倒底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强劲些,如今已经能下榻活动筋骨。   他这几日常常去府中探望爹娘,霍家二老久不见长子,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小妹出落得亭亭玉立,霍少煊一面欣慰,一面又觉得有愧疚。   不过小妹即便多年未曾见到他,也没有半点生疏,粘人得紧。   一家四口团聚,一片其乐融融。   美中不足便是……   某位陛下似乎是气过了头,这些天当真不乐意搭理他。   虽说也跟着他来瞧二老,嘴里说着些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哄得二老喜笑颜开。   与自己一起时也显得极为亲近,乍一瞧毫无破绽。   但其实始终都隔着段距离。   哪怕自己若有如无地勾引,对方也仿佛眼瞎一般无动于衷。   霍少煊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鞭痕,抿了抿唇。   那夜他也是怒上心头,便故意撕裂自己的伤处,将血蹭到对方身上。   他不过是想告知对方这并非污秽,自己也绝非他口中的纯良之辈。   谁料......不小心触了对方的逆鳞,当真就哄不好了。   “你与陛下,怎么回事?”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嗓音。   霍少煊转过头,对上了谢书年复杂探究的视线。   他缓缓扭过头,打算装聋作哑。   谢书年见状似笑非笑,拍着折扇阴阳怪气道,“我瞧陛下这些天兴致不高,一连数日没个好脸色不说,还将几位投机取巧的大人嘲讽得下不来台,整日喊着要告老还乡。”   “天子心情不佳,我们这些臣民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不知霍相可知其中缘由?”   霍少煊目视远方,淡淡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想必谢尚书也清楚,少煊也不过一介凡人,又如何能窥视天子心中所想。”   身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凡人可躺不了天子的床榻。”谢书年毫不避讳,故意弯腰朝他一笑,“霍相,你说是也不是?”   霍少煊正欲开口,就见谢书年盯着他,忽然道。   “或者说……皇后娘娘?”   “谢书年。”霍少煊活动了一下五指,“若你活腻歪了,在下倒也可以送你一程。”   谢书年坐在他身侧,语气莫测,“你并未否认?”   这事并非难以启齿,霍少煊也不打算瞒着谢书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便只得含混地“嗯”了一声。   谢书年即便心中早有猜测,此刻也只觉得震撼。   他知晓江轻落只是与狼玄月结盟之际便觉得奇怪,陛下正值壮年,怎会迟迟不愿立后纳妃。   原来是因为眼前这尊大佛。   如今思及过去秦修弈那不待见自己的模样,方才恍然大悟。   他由衷道:“那时父亲便常同我夸赞你有本事......没想到,连陛下都逃不出你的魔爪。”   “谢侍郎此言差矣。”霍少煊恰好心情不佳,嘲讽道,“你情我愿罢了,难不成我还能逼迫于他?”   谢书年连连点头,旋即话锋一转,“所以,近日二位是闹了什么别扭?”   “谈不上别扭。”霍少煊捋了捋袖袍,忍不住吐出一口沉郁之气。   “不过是因我受伤之事惹得他不快,加上近日江轻落正筹备攻打明盛,便一直没个合适的时机缓和。”   “不必忧心,陛下若当真同你置气,便不会跑霍府跑得如此勤快了,你是不知如今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陛下恭谦下士,从不亏待忠臣......甚至传出了陛下日日去玄相殿探望,反倒冷落了贵妃娘娘的消息。”   谢书年心中了然,出言安慰了两句,没再过多打听这二位的私事,而是若有所思道。   “不过这位明盛的公主殿下不愧流着孟家的血,巾帼不让须眉。”   若提及明盛将门,世人便要脱口而出“孟家”。   当初孟家嫡女孟帷杨被迫入宫,世人唾骂了明盛先帝数十年。   如今明盛的王上是江轻落的四皇兄,此人残暴狠戾,野心勃勃,偏生装得一副与贤亲王如出一辙的伪君子模样。   他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如今忌惮着孟家的威望与权力,便明里暗里地打压着,原本明盛便不重兵力,完全靠孟家顶着。   如今这一番打压,更是让孟家难以出头。   这些年明盛看似愈发强盛,但始终外强中干,财力与国土皆不输于旁人,但却因兵力薄弱,于是成了一块令人口水直流的肥肉。   所以明盛才会不惜以南湘城为嫁妆对狼玄月示好。   江轻落也是钻了这个空子,才想要孤注一掷,与兄长一同谋划着要推翻王权。   对于已然烂根的王朝,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霍少煊点点头,“的确,那位王上可谓是出了名的多疑,殿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度多年,甚至没露出半点破绽,此等谋略,非常人能及。”   谢书年摩挲着折扇,忽而蹙眉:“嗯,若计划顺利......恐怕即将引来一场大乱。”   一旦明盛易主,江轻落履行约定,与狼玄月同盟。   那么东江邺绝不会再坐以待毙,即便他们不攻,明盛与狼玄月也一定会联手铲除这个祸患,所以东江邺哪怕拼着鱼死网破,也绝不会等着他们攻上门取。   但他们必然会不择手段增强自己的国力,比方说吞并周边的小国。   以及盯上......如今不问世事的南玉。   南玉与别国不同,他们从不参战。   无人知晓南玉的国力如何,他们也并非寻常国度那般使用武器,他们的武器便是“蛊毒”、“巫术”之类。   听闻南玉的民风极好,君王厌恶战乱,便干脆闭关锁国。   但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恐怕独善其身并不可取。   霍少煊闭了闭眼,有些疲惫:“是啊,不过若计划顺利,你我说不准真能瞧见太平盛世是何模样。”   谢书年轻笑一声,正欲开口,就听闻不远处传来一声。   “书年哥哥!”   两人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霍心韵手里抱着书卷,脸颊微红,颠颠跑了过来。   霍少煊眯了眯眼,心中顿时觉得有些怪异,立即朝身侧望去。   谢书年笑容微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霍少煊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   “阿兄,你也在呀?”霍心韵将书卷放在一旁,连忙蹭到他身侧。   “心韵第一眼所见竟不是为兄?”霍少煊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谢书年,“哼,谢大人方才还精神着,为何忽然兴致不高,可是身体不适?”   霍心韵到底是个小丫头,闻言并未多想,立即起身走到谢书年身侧,担忧道。   “书年哥哥,是哪里不适?”   谢书年见她伸手,不动声色地躲过,淡淡道:“并无不适,莫要听你阿兄信口胡诌。”   霍心韵见他躲过也并不气馁,笑了笑顺从地退开,“嗯,好。”   霍少煊本就是眼光毒辣之辈,更何况眼前还是他最为了解的二人。   明显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处境。   虽说他并不认为谢书年这小子内心没有一点动摇,但或许是尚存一缕良知,这才频频回避。   霍少煊侧目看向含羞带怯,亭亭玉立的小妹,再看看称得上一句英俊潇洒,优雅从容的谢书年,心情陡然复杂起来。   无论如何,谢书年虽说性子古怪了些,但若说这京城他最放心将小妹托付给谁,那便也只有他了。   不过姻缘之事强求不得。   霍少煊轻叹一声,忽然起身,轻轻拍了拍谢书年的肩膀,“我先走了,你们......自便。”   谢书年目光中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便垂下眼,轻轻点头。   “阿兄这是要去哪?”霍心韵晃了晃他的衣袖,有些不舍。   霍少煊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笑一声,“自然是回宫。”   “可陛下不是下令命阿兄好生修养吗?”   “嗯。”霍少煊道,“但宫中还有人盼着阿兄回去。”   霍心韵一头雾水:“谁?”   在谢书年陡然变得嫌弃的目光下,霍少煊面不改色:“嗯,或许是小殿下吧。”   言罢,他也不等小妹反应,用力按了一下她的脑袋,便朝外走去。   “阿兄——”后方传来霍小妹嗔怪的喊声。   霍少煊没回头,眼中带着细碎的笑意。   “大人。”门前的守卫垂首行礼。   霍少煊随意一点头,算是答应。   他走至门前,一抬眼便瞧见顶朱红轿子。   魏庭轩站在在轿子前面,朝他灿烂一笑,眼神朝里暗示。   霍少煊原本还有些郁闷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他未曾察觉自己的脚步加快了不少,同魏庭轩打过招呼后,便立即上了轿子。   “陛下。”霍少煊瞧着里头端坐的秦修弈,假惺惺道,“今日如何得空来接臣?”   秦修弈垂眼,慢吞吞道:“恰好闲暇。”   霍少煊打量着他的神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勾了勾唇。   秦修弈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霍少煊便跪在自己身前。   他以为是对方未曾坐稳,下意识抬手扶了一下,却发现对方扶着自己的膝盖,正仰头看他。   霍少煊缓缓将脸挨在秦修弈的大腿上,侧头眼睛微微上挑,轻声道,“陛下近来甚是冷淡,可是厌弃臣了?”   他这装模作样的招数是跟谁学的。   总令人觉得莫名眼熟。   秦修弈面色阴沉地盯着他,抬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正要强硬地将人拉起来,却见霍少煊忽然俯首,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地轻吻了一下他。   那一瞬间,秦修弈的耳根倏地红了,眼尾也泛起漂亮的色泽。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便被人拿捏了命脉,秦修弈闷哼一声,“你......”   身后不过幕帘之隔,便是车夫与魏庭轩。   霍少煊头初次尝试这般讨好旁人,难免有些别扭。   但感受到秦修弈比他还要僵硬时,反倒放开了些。   “嗯……如此一来,便不许再闹。”   霍少煊不太娴熟地轻吻了一下他的,旋即含住,抬眼轻声道。   “今夜......让我抱着睡可好?” 第87章 和好   马车内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闷哼。   与车夫并肩坐着的魏庭轩立即回头,神情担忧,“陛下?”   “无碍。”里面的人立即开口,嗓音隐隐透露着一股隐忍。   魏庭轩虽说不知里头的情况如何,但他并非蠢笨之人,知晓此刻不是旁人可打扰的,于是低声道,“是。”   秦修弈咬着自己的衣摆低喘一声,垂眼看向故意伸手摩挲他腰间的霍少煊。   霍少煊轻笑一声,手指在他的腰间打圈,慢慢向上摸去,食指停留在一处微凸,轻轻按揉。   秦修弈气息陡然凌乱,仰头咬紧了口中的布料,手指抓着坐垫,青筋显露。   霍少煊起先的别扭与生涩此刻消失殆尽,他抬眼看向秦修弈略显迷乱的神情,呼吸不由自主的粗重起来,眼神专注。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只余下两人刻意压抑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秦修弈身体一颤,他喘息着松开按住霍少煊脑袋的手,神情微怔。   不是,等等……   按住霍少煊脑袋?   秦修弈的眼神陡然清明,他立即垂眼望去。   只见霍少煊正仰头看他,旋即淡定地吞咽一下。   “不是......”秦修弈一惊,手忙脚乱地将他抱到腿上,捏住他的两颊试图让他张嘴,“快吐出来。”   霍少煊挑了挑眉,抬手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附在他耳边低语,“在这里。”   饶是最擅长勾引的秦修弈也顶不住他这般引诱,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抱紧怀里的人,一口咬在对方的脖颈,闷声道,“你这是从何处学来的花招?”   霍少煊故意仰头想了想,旋即哼笑一声,“自然是同某位妖精取的经。”   秦修弈一顿,瞬间警觉地抬头,却被霍少煊一把捧住脸吻住了唇,用灵巧的舌头安抚着他。   不得不说霍少煊极为聪颖,深谙举一反三的道理。   这下心里的怒火散了个干净,秦修弈干脆破罐子破摔,反客为主将这几日憋得火一下泄了个干净。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霍少煊才趁机挣脱对方的桎梏,呼吸凌乱。   秦修弈这会儿恢复了以往的浪荡,意犹未尽地舔唇,替霍少煊理了理衣裳。   “剩下的,朕夜里再向爱卿讨要。”   霍少煊气笑了:“陛下方才含羞带怯的劲头呢?”   秦修弈眨眨眼:“过劲儿了。”   霍少煊无话可说,正准备起身下去,只见秦修弈眼中忽而闪过一丝蔫坏。   他面色如常地起身,而后迅速抬手用力掐了一把霍少煊的后臀,宽大的袖袍掠过,遮掩住陛下见不得人的动作。   “唔!”饶是霍少煊也惊了一下,愣在原地,抬眼只来及看见某人利落跳下马车的背影,他保留了常年在风关的习惯,只束简单的马尾。   像是知晓霍少煊的惊愕。   秦修弈回眸一笑,唇红齿白,明眸皓齿,加之发丝在微风中扬起,令人眼前一亮,心中一跳,可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但谁知如此才貌双全的陛下,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此等厚颜无耻之事呢。   魏庭轩不知内情,见气氛微妙,他先是瞧了瞧前方笑意盈盈的陛下,又扭头看了看神情复杂的霍相。   这二位像是重归于好,但似乎又不尽然。   “霍相?”他迟疑地出言解释,微微压低声音,“方才明盛来信,贵妃娘娘觐见,陛下这才先行离去。”   霍少煊回过神,手下意识拂过方才秦修弈拍过的地方,轻咳一声,“嗯。”   “前不久小殿下偶遇了莫婳神医,两人倒是莫名投缘。”魏庭轩笑着道,“霍相的伤好了不少,不妨让神医再诊上一脉......朝中此前动荡不安,这么一算,相辅也有数月未曾见小殿下了。”   “这倒是。”霍少煊恰好也打算近日去瞧瞧小恪,他并未犹豫,抬步便走,“多谢魏都统提醒。”   魏庭轩笑了笑,并未同他一起,而是转头吩咐了几位亲卫跟上。   -   院中的池塘边,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静静挨在一起,似乎在专注地盯着池中鱼。   霍少煊觉得新奇,抬手制止了宫人的行礼,慢悠悠朝两人走去。   莫婳毫无神医的架子,与小恪蹲在池边。   走近方才发觉,这二人似乎在聊着什么,声音随着距离的缩减愈发清晰。   “莫婳姐姐......江湖......是?”   “是......不过......”   霍少煊无意偷听,正欲开口提醒,便忽然听见一句清晰无比的问话。   小恪语气认真:“母妃似乎极其喜爱莫婳姐姐,那莫婳姐姐会是我的母妃吗?”   霍少煊当即呛咳一声,语气严厉了些:“殿下,慎言。”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令二人都下了一跳,特别是小恪,吓得说话都磕巴起来,连忙行了个礼以表尊敬,“相......相辅大人。”   霍少煊轻轻点头,转而朝莫婳道:“殿下尚且年幼,还望神医莫怪。”   “无碍。”莫婳立即摇头,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小恪的脸颊,垂眸道,“殿下,我与陛下并无缘分,自然不会是殿下的母妃。”   小恪似懂非懂,悄悄看了眼霍少煊的脸色,见对方并无怪罪之意,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那......莫婳姐姐与母妃有缘分吗?”   莫婳一愣,神情略微无措,结巴了一瞬,“这......自然......”   虽说江轻落身份特殊,但这点并不好同孩子解释,待到日后他长大,自然会知晓其中内情。   如今江轻落冠贵妃之名,那便的确是小恪的母妃。   霍少煊看出她的窘迫,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殿下,近来可好?”   果不其然,小恪一下子便被转移了注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朝霍少煊跑过来,而后仰起头,一双水润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轻轻拽了拽霍少煊的衣袖。   “相辅大人......我听闻外界传言你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霍少煊注视着那双纯粹清亮的眼眸,心蓦然一软。   若非此子的确是江王所出,霍少煊大抵真的会怀疑,这是否是秦修弈的亲骨肉。   在讨人欢心、惹人心软这点上,二人几乎如出一辙。   “谢过殿下关心,臣已无大碍。”   小恪担忧地仰头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气色的确不错后,慢慢抬起手,小声道:“抱。”   霍少煊眼中闪过笑意,依言弯腰将他抱起。   莫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她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艳羡,感叹道,”说来也巧,那日我闲来无事在宫中漫步,恰好碰上了殿下,他听闻我便是为霍相请来的神医,便急匆匆跑到我跟前来打听情况。”   霍少煊惊讶之余有些欣慰:“是吗......”   小恪抱着霍少煊的脖子,低声嘟囔道:“嗯......父皇整日操劳,我怕惹得他不快,便一直不敢叨扰。”   “不会。”霍少煊笃定道,“陛下对殿下疼爱有加,若有下次,殿下可先同魏都统提及,再转告陛下即可。”   小恪顿时眉开眼笑,“嗯!”   “那么,魏都统让殿下背的诗书可曾背好?”   原本兴高采烈的人瞬间蔫头耷脑起来:“嗯......还剩下些许。”   霍少煊轻笑一声,将他放下,耐心道,“那今日臣陪殿下将他背完可好?”   虽说他的确不愿背那乏味的诗书,不过若是霍大人在身边陪着。   似乎......尚能接受。   小恪思忖片刻,立即点头:“好,那我先去屋中取来书卷!”   霍少煊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两句。   待到小恪一溜烟朝屋里奔去,霍少煊才回过头朝莫婳颔首。   “见笑了。”   莫婳轻笑着摇头,两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莫婳主动为霍少煊诊了一脉,旋即思忖一瞬,命人拿来纸笔写下药方。   “并无大碍,霍相的底子不错......只是这心疾还需慢慢解,我这儿有些安神去躁的药方,霍相平日里可命人做成药膳服用。”   “多谢神医。”   “霍相言重了,唤我名讳即可,不必如此客气。”   “好。”   这时,小恪从抱着书卷从屋中跑了出来,不过见他二人似乎有事要聊,便懂事地停下脚步,自己乖乖坐在池塘边背书。   霍少煊并未阻拦,只是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温和。   如今一想,秦修弈坚持要带小恪回宫不无道理。   “莫姑娘。”霍少煊忽然开口,换了个较为合适的称谓,“或许有些冒昧......不知可否同我说说,诸位所识的陛下是何模样?”   莫婳有些惊讶的侧目,旋即仰头思考片刻,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悠远。   “嗯......虽说我们曾猜测过陛下的身份并不简单,但的确从未想过他竟是一国之君,并非这四字过于辉煌,而是......”   霍少煊见她沉默:“而是?”   “而是,他不像是皇家人。”   “我们直至如今也还是觉得,他更像是一位了无羁绊,纵情山水的侠客。”   -   玄政殿内。   几人的对话接近尾声。   江轻落面露疲惫,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小憩。   秦修弈也捏了捏眉心,淡淡道:“若要休息,便滚回去休息。”   “啊。”江轻落缓缓睁开眼,慢吞吞地起身,“陛下还真是无情。”   “嗯。”秦修弈眼皮子都不抬,兀自批阅着堆积的公文,轻嗤道,“朕的情自然要留给少煊。”   江轻落顿时恶嫌地搓了搓手臂,脚步都加快了些,敷衍道,“罢了,臣妾告退。”   待到她离去,魏庭轩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陛下,还有一事。”   秦修弈随意点头:“但说无妨。”   “是。”魏庭轩低声道,“民间逐渐有传闻说陛下与相辅......关系匪浅,加之有人在暗处煽风点火,有愈发过分的趋势,可要命人整治一番?”   秦修弈停下动作:“......不必。”   “贤亲王已倒,余党便掀不起什么风浪,慢慢找出破绽铲除即可,若一下清理干净,动作过大,反而引得朝臣恐慌。”   看来陛下日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   魏庭轩心中有了数,并未多言,知道:“臣明白了。” 第88章 先有你,再有万物   院中。   小恪背完了诗书,便悄悄跑来趴在霍少煊膝头,同他一起听着父皇的过往。   莫婳半点没给秦修弈留底,将他的过去细说得明明白白。   那夜坦白后众侠客慢慢回过味来,想通了一些过往觉得奇怪的事,秦修弈借着酒劲,也说了不少这些年的亲身经历。   霍少煊听后,只觉得这些年秦修弈在他跟前的确是装得有模有样。   什么被宗门长老的女儿看上,只好连夜乔装出城。   什么信口胡诌,忽悠刘冶替他出谋划策,刘不亏平生第一回 让人下套吃了回亏,这才慢慢与其成了挚友。   他们这一伙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全凭秦大忽悠将他们骗到了一起。   这不前些日子才知晓他们中间竟然有万晖这个叛徒。   还有什么男扮女装,被敌国那位臭名昭著的大将一眼挑中抢入营帐,里应外合灭了敌营后生擒那名将领,当着他的面换上男装,而后亲自将人扒光吊在城墙之上。   那人遭百姓羞辱三日后咬舌自尽。   听到这里时,霍少煊忍不住抬手捂住小恪的耳朵,缓缓开口 :“他身量极高,那将领难不成没有丝毫怀疑?”   莫婳沉默了一瞬:“陛下虽说身材高大挺拔,但那时未曾束发,墨发披肩略微凌乱,又身着一袭素雅罗裙......加之容貌昳丽绝色,确实令人难辨真假。”   霍少煊:“可嗓音……”   “那时陛下装得一副受惊的模样,长睫沾泪眼尾泛红。”莫婳瞧了眼霍少煊的脸色,绘声绘色,语气微妙,“哭得......嗯……梨花带雨,那将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顿时五迷三道,眼睛发直,于是......”   霍少煊嘴唇动了动:“原来如此。”   虽说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但听起来的确津津有味。   怪不得秦修弈只字不提过往,原来是过于“辉煌”。   他正欲开口再询问两句,却见莫婳动作一顿,目光朝他身后望去。   淡淡的龙涎香气息拂过鼻尖,霍少煊若有所感地回头。   微凉的指尖亲昵地摩挲他的下颚,秦修弈笑吟吟地弯腰,“在聊什么?”   眼见莫婳的眼神变得戏谑,霍少煊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随意闲聊罢了。”   小恪轻轻推开霍少煊捂住他耳朵的手,连忙下地行礼,眼神却难掩兴奋:“父皇!”   秦修弈眉开眼笑,弯腰抱起他:“小恪,许久未见,可曾想朕?”   “嗯!”小恪眼神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含蓄的炫耀,“父皇,方才有相辅大人陪同,儿臣已将魏都统留下的诗书尽数背完。”   秦修弈大手一挥:“不愧是吾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父皇满足你。”   “那,那儿臣想要......”小恪回头看了一眼霍少煊,怯生生道,“相......相辅大人......”   秦修弈笑容凝固:“你说什么?”   “想要相辅大人教儿臣诗书。”小可眼神纯澈,呐呐道。   秦修弈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转头笑吟吟道:“那么不知霍爱卿可愿意答应小恪这一请求?”   他抱着孩子怼到霍少煊眼前,抓住小恪的双手作揖,“霍爱卿?”   小恪咯咯直笑,学着秦修弈的语气也跟着道,“相辅大人?”   霍少煊或许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嘴角的笑容,一大一小在眼前嬉闹,秦修弈的脸被小恪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于是便探出脑袋来瞧他。   分明已经是一国之君,可有时显露出的率真却与孩童无异。   或许小恪与他有些血缘关系,霍少煊有时只觉得越看越像。   拿这两位没办法,他只好道:“臣求之不得。”   “多谢相辅大人!”   “那朕呢?”   “嘿嘿嘿,父皇英明神武!”   小恪抱着秦修弈的脖颈开怀大笑,那开朗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相较于起初小恪的模样,说句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这大抵便是秦修弈与生俱来的能力,分明平日里是一副最不着调的模样。   关键时刻却又莫名靠谱,令人安心。   这时,身侧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霍少煊回过头,对上了一双调侃的眼眸。   莫婳并不出言打扰,就这么坐在石凳上支着下颚笑着瞧他们,向来平和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微妙。   见被发现,便起身叹息道,“杜太医与我有约,那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秦修弈哼笑一声,“原来是杜太医,朕险些以为是江轻落呢。”   莫婳动作一顿,耳尖微红:“贵妃娘娘近日思绪不宁,这才......”   “行了。”秦修弈将小恪递给霍少煊,走近莫婳拍了拍她的肩膀,嘴唇不动地低声道,“金钗都送你了,还装什么糊涂,以她的性格恐怕早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于你。”   莫婳轻咳一声,“陛下,看破不说破。”   秦修弈识趣地点头,低声提点:“不过还是听朕一言,她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般......”   “陛下。”   不远处,江轻落一进门便见秦修弈拍着莫婳的肩膀,一副要说掏心窝子话的架势,当即扬声道,“这是在聊什么?”   秦修弈推开两步,面上滴水不漏:“随意闲聊罢了。”   霍少煊看了他一眼:“......”   总觉得这话十分耳熟。   江轻落显然不信他的说辞,不动声色地挤开他,旋即握住莫婳手,换了副温柔可人的嘴脸,那双清冷的眸子添了几分春色,“莫姐姐,待会儿一同用膳可好?”   秦修弈瞬间移开视线,一副脏了眼的神情,摆摆手:“啧,二位还是赶紧退下吧。”   江轻落扭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言。   她朝霍少煊笑了笑,“霍相,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霍少煊微微颔首,回以一笑。   待到二人离去。   两人便顺势陪着小恪用膳。   小恪长了些肉,两颊圆润不少,白里透红。   皇族的服饰乃玄金双色,这一大一小坐在一起用膳,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小恪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所遇趣事,啰嗦到秦修弈都嫌他烦,用筷子夹了块肉堵住他的嘴,“嗯嗯,快些吃。”   霍少煊极少开口,多是听着。   秦修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朝他看过来:“过些天去趟霍府可好,霍老先生与霍夫人尚未见过小恪。”   霍少煊大抵知晓他的意思,一方面秦修弈当初常与霍家来往,理应见上一见。   另一方面,则是循循善进,先给二老些暗示。   若二老知晓他与秦修弈已经……   恐怕少不了一顿鞭刑。   思及此,霍少煊顿时头大。   “好。”他先是应声,旋即迟疑道,“陛下想必也知晓民间的传闻,不知有何打算?”   在小恪面前不好说得太明白,霍少煊想了个委婉的说辞。   谁料秦修弈淡定道:“不必理会。”   霍少煊手上动作一顿:“陛下方才执政,此类传闻于陛下而言并无好处。”   秦修弈淡淡道:“谁有异议,朕退位让贤便是。”   他说着又夹了一块肉给小恪,语气爱怜,“朕如今也是有皇子的人,怕什么?”   霍少煊拧眉:“这并非玩笑。”   “朕也并非戏言。”秦修弈抬眸,眼中毫无玩笑之意,隐隐还透露出些许不爽,“怎么,爱卿这是不打算给朕一个名......”   “陛下!”   霍少煊仿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立即出言打断,暗自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秦修弈悠悠叹息一声,旋即默不作声地垂眼用膳。   小恪隐隐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旋即学着秦修弈的模样默默用膳。   -   冬日昼短夜长。   两人用完膳后又陪小恪荡了会儿秋千,回到玄盛宫后,天已然全黑。   汪公公与魏庭轩近来感情极好,方才正在殿内唠嗑,见两人归来立即迎了上去。   “陛下。”   秦修弈颔首,先是命汪公公准备好热水以备不时之需,而后便转头看向魏庭轩。   “远峥已死,让任东元暂时留京,先前四位驻关大将遭贤亲王打压,如今兵权回拢,朕打算提拔这四人,你可明白?”   这四位将军能力过人,单拎出来一个都要比远峥来得强。   魏庭轩心中了然:“是。”   霍少煊忽然开口问:“陈状元近来如何?”   魏庭轩立即道:“前段时间淮江发大水,陈状元主动请缨前往救灾,与另一名武举中出挑的武官一起,不日前方才来信,一切顺利。”   秦修弈点点头:“能得任老与少煊赏识之人必定不凡,这些便交由你了。”   魏庭轩颔首:“是,陛下放心。”   “嗯,剩下的明日再议。”秦修弈抬手一挥,屏退的宫人,魏庭轩也识相地告退。   两人步入屋中。   霍少煊捏了捏眉心,正欲开口,就被人用力抵在了门框上。   秦修弈不知从何处扯来一根发带,利落地将他的手绑起来。   霍少煊一愣,旋即下意识挣动:“别闹,先说正事。”   秦修弈将他翻了个面,一手按住他被捆起的双手,另一手则解开他的衣带,朝里伸去。   “嗯,何事?”他漫不经心地问。   霍少煊闷哼一声。   这别扭的姿势令他分外羞耻,只好艰难地回头看他,“如今还不是时候,民间的流言对你并无半点好处。”   “那何时才是时候?”秦修弈垂首吻住他的后颈,就着这个姿势,抬手扯着他的后衣领猛地一拽,将他衣裳褪至肩头。   “不久后狼玄月便会与明盛开战,届时众臣知晓贵妃只不过是个幌子,用不了多久便会再度谏言。”   秦修弈的吻一路向下,低声喃喃,“我能拖到几时,总归要给众人一个交代不是?”   “还是说你打算眼睁睁看着我立后纳妃?”秦修弈用力捏了一下对方胸前的微凸,语气危险,“你受得了吗?”   霍少煊咬紧牙关,呼吸粗重起来,“可......”   “少煊,我从未打算遮掩。”   秦修弈垂首搭在他颈间,低声道,“我既为一国之君,那便会尽我所能令天下繁荣昌盛。”   “为君者,能做到这些,足矣。”   “至于其他,我并不在意,若只因我心悦一人,世人便忘了我的功绩,口中叫骂着昏君,那我自然也无话可说,只得退位让贤了。”   霍少煊听出他嗓音中的认真,即便知晓不该如此,心跳也在这浸透着情谊的字句中变得雀跃。   他挣扎的动作渐渐弱了下去,被捆住的双手因忍耐而相互交握。   霍少煊的嗓音很哑。   “......你怎知自己不会后悔?”   秦修弈轻笑一声,旋即扛起他蛮横地扔到塌上。   “少煊,在这时候惹怒我,于你而言也并无半点好处。”   并未得到对方的回应,霍少煊虽说处于劣势,眼神却逐渐变得挑衅。   “是吗。”   ......   秦修弈憋了几日的火尽数发泄而出,并非寻常人能承受得住。   直到结束,霍少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秦修弈退开身体,眼神恶劣地扫视霍少煊身上的污浊,手指轻轻碰了碰对方尚在颤抖的小腹。   “如何?”   霍少煊半阖着眼,喘着气侧头,哑声道:“别闹。”   秦修弈餍足一笑,正准备起身命人端来热水,就被人拉住了衣袖。   霍少煊眼神里透露着一股执拗,“......你怎知自己不会后悔?”   秦修弈动作一顿,眼神慢慢变得无奈,抬手遮住他疲惫的眼睛,嗓音很轻。   “因为在我眼中......”   “先有你,再有万物。”   作者有话说:   即将步入收尾阶段啦~   因为最近三次繁忙,所以从下周起一周改为3-5更啦。   不过距完结不远了,不会断更、停更,可以放心囤! 第89章 去去就回   盆中燃着炭火,勉强将森森寒气逼退至门外。   玄金帐下,美人微叹。   莫婳收起药箱,回头道:“陛下内伤尚未痊愈,在这寒冬只披薄衫批阅奏折,即便是铜墙铁壁,也该在塌上躺上几日了。”   秦修弈怀揣着手炉,眼睛因风寒而发红,幽幽道,“朕当初在风关……”   “风关四季如冬,陛下如今待在玄京自然适应了四季交替,如何能比?”   秦修弈顿时闭目养神,装聋作哑。   莫婳见状轻笑一声,也不点破,语气里透露着一丝幸灾乐祸,“罢了,陛下先养精蓄锐一番也好,反正……”   “霍相亲自去取汤药,想必很快就来。”   秦修弈眼皮子跳了跳,正欲出言。   下一瞬,门被人轻叩两声。   来人也不等屋中人回应,便放肆地推门而入。   霍少煊冷着俊脸,手里端着汤药,朝莫婳颔首,“莫姑娘,有劳了。”   “霍相言重,分内之事罢了。”莫婳笑吟吟地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告退,“那么……在下先行告退。”   跟在后头的魏庭轩抻着脖子往塌上一瞥,见陛下一动不动,与莫婳对视一眼后,默默退下。   屋内归于寂静,唯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响声。   霍少煊端着汤药,并未立即走至床前,而是搅动着汤匙散热,整个人散发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微微抬眼,看下塌上毫无动静的人。   “陛下这身子……”   霍少煊方才出言,便被秦修弈打断。   “朕的身子如何爱卿想必最为清楚。”   搅动汤匙的动作慢慢停下,霍少煊顿了顿,嗓音令人听不出喜怒,“哦?”   “……”   秦修弈眉头微蹙,轻轻睁开眼,虚弱又惹人怜爱地看向霍少煊,“少煊……”   唇上被人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秦修弈装模作样的嗓音戛然而止,愣在当场。   霍少煊稳稳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垂首吻了他一下,而后仿佛无事发生般直起腰,搅动碗里的汤药,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秦修弈嘴边。   秦修弈明显失去了反应,愣愣地盯着他。   霍少煊好笑地停下动作,挑眉问:“傻了?”   秦修弈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抽出自己抱住暖炉的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还要。”   “先喝药。”霍少煊将汤匙递到他唇边。   秦修弈喉结滚动,迟疑了一瞬才试探性地开口:“少煊……”   “一勺一勺喝。”霍少煊仿佛知晓他在想什么,笑吟吟道,“以免总忘了教训。”   他自然知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长痛不如短痛,意图一口闷了。   秦修弈:“……”   陛下神情委屈地被喂了一碗汤药。   秦修弈畏苦并非戏言。   霍少煊见他苦得皱脸,又有些心疼,从怀里掏出蜜饯,嗓音含笑,“陛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还似年少般……唔!”   他话音未落,衣襟就被人用力一拽,身子猝不及防地朝下栽去。   秦修弈一手按住霍少煊的腰,轻咬他的唇瓣,嘴角缓缓勾出得逞的笑意,旋即加深这一吻。   霍少煊身体只紧绷了一瞬,看破他的意图后便配合地俯下身体,慢慢回吻。   这家伙平日里装得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放松旁人警惕,待到他阴谋得逞,再懊悔也为时已晚。   意乱情迷之际思绪并不明晰,直到指尖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霍少煊才猛地惊醒,他停下舔吻的动作,从秦修弈的脖颈间抬起头。   刹那间,霍少煊只觉得一把火烧到了喉咙。   许是沾了病气,秦修弈眼神略显迷蒙,此刻慵懒地握住他的手,伸出舌尖舔舐他的食指。   而后慢吞吞地轻咬一下,旋即含住。   霍少煊瞬间起身,略显窘迫捋了捋下身的衣袍。   秦修弈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轻叹一声垂下手,嗓音明显勾引,“少煊,热。”   霍少煊沉默了一瞬,嗓音略显恼怒:“……你是妖精吗?”   秦妖精轻笑一声,揭开被褥,手指挑松衣裳没入其中,沿着胸膛朝腹部下方摸去,“热……”   他并未遮掩自己的喘息,因为每每少煊听见,身体便会更加敏感一些。   下一瞬。   有人用力扯过被子,将他团团裹住。   秦修弈:“……”   秦修弈也不挣扎,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委屈又难过地看向霍少煊。   霍少煊眼神露骨的仿佛要把他吞了,喉结滚动片刻,还是嗓音沙哑道:“不行。”   “为何?”   秦修弈将脸挪出来一些,撒娇似地蹭了蹭他的手腕,眼神湿漉漉的,“不想吗?”   “……”霍少煊攥紧了被褥,咬牙道,“不是。”   “那是为何?”   霍少煊松开手,仰头冷静片刻,沉沉吐出一口气,“待会儿要回趟府中……父亲有事交代。”   秦修弈眼神瞬间清明,嗓音也恢复了磁性,状似随意地将用来凹显楚楚可怜的被褥扒拉下去。   “是吗……父亲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霍少煊:“尚可。”   “霍府自大火后便无人修葺,如今既然父亲回来,我命人修整一番如何?”   霍少煊:“此事不急。”   “待会儿莫要空手回府,让庭轩带你去库房挑些父亲喜爱之物。”   霍少煊:“……”   “陛下前些日子还硬气的要霍某给个名分,今日为何又慌成这副德行?”   霍少煊嗤笑,打断某位陛下的自言自语。   秦修弈:“这并非慌乱,而是对父亲的敬重。”   “油嘴滑舌。”霍少煊将药碗搁置在桌上,淡淡道,“民间陛下与霍相的艳闻盛行......你当真不打算瞒着?”   “‘假戏真做’岂不快哉?”秦修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甚至眼神危险地看向霍少煊:“还是说霍相这是反悔了,名分不愿给了?”   霍少煊盯了他一会儿,反而笑了:“只要陛下不悔,臣自然无悔。”   “哼。”   秦修弈仰躺着,心中正琢磨着些什么,忽然眼前一暗。   霍少煊将口中的蜜饯渡给他,低声道。   “乖乖待着,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话说:   活过来了!   是妖精勾引失败的一天。 第90章 坦白   近来霍家夫妇的伤情好转,也差不多从惊吓中缓过劲儿来,霍少煊原先便打算寻个时机与二位一聚。   如今父母传唤,他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想必除了叙旧,爹娘还有旁的事打算叮嘱他。   “公子。”家仆见他走下马车,连忙笑着迎上来。   霍少煊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守卫手上提着的礼,低声道,“陛下的一点心意,先放入库房就好。”   家仆连忙应声:“哎,好......老爷与夫人在书房候着呢。”   “嗯。”霍少煊眼神微闪,顿了顿又问,“小妹不在?”   “小姐一早便去了谢府,似乎是老爷让她带了些礼去谢过谢大人照顾。”   霍少煊心中有了数,没再言语,只是轻轻点头,便抬步朝书房走去。   霍家夫妇并无多余的行囊,一是母亲钟爱的画卷,二是父亲珍藏的书卷。   兜兜转转多年,似乎世道变了,容貌也变了,唯独他二人的心境停留在那国泰民安之下的霍府,一开口便是十五年前的和风。   “父亲,母亲。”   书房的门敞开着。   霍烨程与孟衍兰相对而坐,似乎正聊着什么,这场景多年未见,霍少煊心中一动,眉眼温和了些,在门外毕恭毕敬地朝二人行礼。   屋中的二人停下动作,下意识转过头来。   昔日的霍小公子如今身姿挺拔,玉树临风,光是在门口这一行礼,扑面而来养尊处优,身居高位的气息。   二人凝视他良久,孟衍兰眼中闪过笑意,感叹似的唤了一声,“秉谦啊......”   霍烨程与她对视一眼,朗笑一声调侃道。   “兰儿,如今我们秉谦,已是名扬天下的霍相了。”   霍少煊难得羞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父亲......”   霍烨程与孟衍兰双双起身,这下再也掩饰不住眼中的骄傲与思念。   霍烨程眼睛红了一圈,拍拍霍少煊的手腕,“嗯,这下该唤少煊了。”   “是啊。”孟衍兰摸了摸孩子的脸,满眼疼惜,拉着他往里走,“这些年可还安好?”   母亲的手略显粗糙,添了些过去没有的薄茧,想必也是这些年操劳所致。   霍少煊心中一震,反手握住孟衍兰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心中五味杂陈,嗓音沙哑,“一切安好。”   “如何能好?”霍烨程先是按着他坐下,旋即与孟衍兰一起坐在他的对面,轻叹,“这官场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你往上头爬,下头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巴不得你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霍少煊轻笑:“与父亲祖君的路途相比,这压根算不得什么。”   他年少时身上过分耀眼的光芒沉淀下去,非但没能令他黯淡,反而愈发璀璨。   霍烨程眼前似乎闪过那场大火之中,霍少煊的身形与如今相比略显单薄,眼神却分外坚定,他说。   “父亲,我得留下。”   “九殿如今便只有少煊了,我不愿他归京之际,是一众豺狼虎豹相迎。”   于是他只身一人,机关算尽,赌了一把海晏河清。   “霍家的孩儿,没有吃不得苦的。”孟衍兰摩挲着霍少煊的手,“为娘这些年在杨柳镇,也常听闻你的名声,秉......少煊,即便知晓你在官场风生水起,我们也担忧你是否受了委屈,如今霍家着名头帮不了你什么,但至少能让你有个归处。”   母亲的嗓音低柔,令霍少煊放松了心弦,不知是否是跟在秦修弈身旁久了,也沾染了对方身上的坦然,他将额头抵在孟衍兰的颈侧,放软嗓音,“嗯。”   霍家夫妇皆是一愣,旋即更加心疼。   按照以往,少煊这孩子活像个闷葫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朝他们袒露心声的。   霍家夫妇关切的问了许多,霍少煊耐心的一一作答。   贤亲王死后,秦修弈没有半点耽搁,当即为霍家正名,并将贤亲王与渊帝的种种罪行公诸于世,这些时日霍府门庭若市,皆是前来拜访的权贵。   暂且不提霍家的功勋,单论陛下如今近亲的态度,他们便不敢怠慢。   与渊帝不同,秦修弈起先扮猪吃老虎,而后锋芒毕露,决策果敢,登基后便拿下五溪四城不说,如今还与明盛联姻。   出征、执政两不相误,帝位稳固。   所以这风向便一股脑地朝霍府刮,不过霍家向来只见他们愿见之人。   “还好,还好......”孟衍兰听霍少煊说完这些年的境遇,满眼感慨,“好在陛下能还能记着你,许多人在坐上那高位后便忘了过去,还好陛下是重情重义之人。”   “是啊。”霍邺程面露欣赏,“那时你祖君便常说,秦帝这九子之中,唯有九殿不似皇家人,那眼中纯粹干净,像极了年少时的秦帝。”   “陛下当初便是弃了皇权前往风关,若渊帝与贤亲王少些贪心,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若非他们触及陛下底线,拖延援军令风关险些失守,陛下便也不会计较过往。”   “陛下从未变过,年少时便是如此心性,该他护者,他舍命相护,该他杀者,他手起刀落,无关善恶,恰好是他稳稳立在这善恶之间,许多人稍偏了一些,便陷入万劫不复,可陛下却在其间如鱼得水,活得无比通透。”   “有些人放下剑变得懦弱,有些人提剑变得残暴,陛下始终知晓自己为何提剑,又为何放下,这才是最为难得......”   霍少煊一不留神便多说了些,眼见霍家夫妇的眼神变得微妙,他的嗓音才逐渐淡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抬手抿了口茶。   “今早听闻陛下并未早朝,似乎是染了风寒,可还安好?”孟衍兰担忧道。   “并无大碍,陛下此前的内伤尚未痊愈,如今又贪凉以至于寒气入体,修养个几日便能好。”   霍烨程斟茶,哼笑一声:“你与陛下的情义倒是难得。”   霍少煊摩挲了一下手指,笑着道,“这是自然,承蒙陛下厚爱。”   “嗯。”霍烨程的嗓音沉了些,“如今朝中并无难缠的对手,不过是些掀不起风浪,只能使些下作手段的虾兵蟹将。”   霍少煊心中隐隐猜到今日并不简单,果不其然......爹娘的心疼不假,但霍家向来规矩为上。   霍烨程沉着脸:“那么为何外头荒唐的谣言满天飞,已然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陛下却依旧毫无解释......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还是少煊与陛下的感情无比深厚,即便被人诋毁至此也觉得无事?”   霍少煊的目光不躲不闪:“父亲,我与陛下的确并不在意,所以才未曾理会。”   霍烨程拧眉:“可这并非什么光彩......”   “因为那并非谣言。”   霍少煊镇定自若,语气平淡沉稳。   “我与陛下,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第91章 堂前跪拜   “砰——”   霍烨程脑中“嗡”的一声,气血翻涌间,他下意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孟衍兰也惊得起身,她拧眉拽住霍烨程,目光惊疑不定,“少煊,你是说笑还是......”   霍少煊脸色平静,起身抖了抖衣袍跪下:“绝无戏言。”   孟衍兰怔住,下意识看向震怒的霍烨程。   “那是陛下,霍少煊......你!你糊涂啊你!”霍烨程气得脸色涨红,“我暂且不提旁物,单论后宫佳丽三千,陛下如今待你如何,二十年后又会待你如何,若你是臣子,自然担得起左膀右臂,可若是......”   “陛下后宫只有贵妃一人。”眼见霍烨程大怒,霍少煊又补充了一句,“贵妃早有心仪之人,这其中内情孩儿不好多说,但陛下除却少煊外并无旁人。”   “你这逆子!”霍烨程扔了茶盏,嘴唇抖动,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难以抉择,最终气得口不择言,“并无旁人......并无旁人!难不成日后你还能为陛下诞下皇嗣吗?”   碎片迸射至霍少煊膝头,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皇嗣”二字在心头留下了一闪而过的痛楚,他正欲开口,就见孟衍兰猛地推了一把霍烨程,怒声道,“够了!”   霍家父子皆是一愣。   孟衍兰一向端庄沉稳,虽说性子刚烈,却从未失了仪态。   霍少煊下意识抬眼,对上了母亲通红的眼睛,他眼中的淡然一下变成了慌乱,“娘......”   孟衍兰却收回视线,狠狠瞪向霍烨程:“霍烨程,你字字诋毁自己亲子,说话可还有分寸可言?”   霍烨程哑然,气焰明显弱了下来:“我,我何时......”   “少煊谋略过人,能得陛下青睐是意料之中,你却句句将少煊视为玩物,与其自说自话,倒不如先听听来龙去脉再做定夺,外头的流言蜚语陛下动动手指便能遏制,他却并未理会......想来也并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霍烨程气得额头渗出细汗,又被夫人教训,只得一甩袖袍,背过身疲惫地叹气。   霍少煊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娘,爹他......”   一般来说,他只有在表示亲昵时会唤“爹娘”,平日里都用敬称,这语气之中的服软意味明显。   “不必多言,先说说起因经过。”孟衍兰冷着脸,“少煊,为娘愿意一听,但......并不意味着认可,你与陛下终究殊途......”   她侧过脸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眶,低声道,“能断则断。”   霍少煊攥紧了膝前的衣裳,嗓音喑哑:“......是我招惹在先,陛下年少不懂事,是我蓄谋已久,以至于这些年陛下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总之,是孩儿的过错。”   “你有何颜面去见霍家列祖列宗!”   霍烨程回头吼了一句。   “若我对一国之君始乱终弃,才更加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你说得什么歪理?!”霍烨程儒雅尽失,怒道,“即便如今你二人情投意合,那日后呢,你该如何自处......陛下身边总归不会缺人,届时你孤家寡人,叫我和你娘如何安心?”   “是啊。”孟衍兰脸色白了白,神情为难,嘴唇蠕动半晌才软下嗓音,“......少煊,哪怕你是真的只......心悦男子,娘也并非会逼迫你娶妻生子之人,可陛下......”   霍少煊听出他们嗓音中的关切,心中温烫,但今日他来,便是做好了挨家法的觉悟。   无论如何都是他失了方寸,他身为年长者,本就该担起责任。   “爹,娘。”霍少煊行叩首礼,低声道,“孩儿不孝,与陛下......”   “断不得。”   孟衍兰心中一沉,骤然转身捂住眼睛。   霍烨程也呼吸一窒,继而怒不可遏地扬声道。   “来人,上家法!”   -   “陛下......陛下!”   玄盛宫中,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起。   魏庭轩顾不上规矩,伸手用力推开门,发出“哐当”一声,旋即直奔塌上而去。   他急促且无礼地连拍数下陛下的被褥,一张脸上写满了着急。   “陛下!快,大事不好!”   秦修弈拧眉看他:“着急忙慌的做什......”   “家法!”魏庭轩急得冒汗,手上直比划,“霍相......霍府的消息,霍老先生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忽然对霍相动用了家法,如今......哎,陛下!”   他话音未落,塌上原本病恹恹的人瞬间生龙活虎,迅速窜下床,拿过屏风上的外袍匆匆穿上,低吼道,“摆驾霍府!”   “羌明赋,备马车!”魏庭轩跟在后面大喊,急道,“陛下,衣裳......衣裳反了!”   前面大步流星的人烦躁地扯下衣袍扔在地上,“不穿了……少废话,快备马!”   “是,是……”   玄盛宫中一片兵荒马乱。   -   霍府。   霍少煊身姿笔挺地跪在庭院正中,这一跪从容不迫,又不失谦卑。   可如今无人有闲心去赞叹。   院中一众家仆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除却冷静沉默的霍小公子,其余人皆在这三九天里急出了一声热汗。   “老爷,老爷......使不得啊老爷!”   “公子的伤才刚好,可经不起这一顿家法啊!”   霍烨程手中捏着鞭子,被一群人簇拥着无从下手。   如今留在霍府的都是府中的老人了,霍烨程舍不得为难他们,只得沉沉叹息一声,放下鞭子,“好了!”   “我今日即便不罚他,也得好好训斥一番,你们......先下去吧。”   家仆管不了主家事,只能担忧的回头看一眼大公子,再好言相劝一番。   孟衍兰松开扶住额头的手,也开了口,语气还算温和,“诸位放心,我们自由方寸,先下去吧。”   霍少煊也朝他们温和一笑,“无碍。”   见状,家仆们才犹豫着退下,顺手将院门阖上。   待到他们走远。   霍烨程当即一甩鞭子,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可怖的响动,“你可知错!”   “孩儿知错。”   霍烨程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就听见他下一句。   霍少煊眉眼沉静:“孩儿错在因一己私欲勾引陛下,而非与陛下私定终身。”   “你!”霍烨程气不顺,“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孟衍兰皱眉拽住他挥舞鞭子的手,一句话没说,维护之意却呼之欲出。   霍烨程看着夫人,又看看面不改色的霍少煊,气得一把扔了鞭子,年逾半百的人,忽然哽咽了一声。   “你就护他,少煊自小便恪守规矩,若当真是......当真是断袖也就罢了,他这是要我老霍家遭天谴呐!”   “还有陛下,糊涂啊!”   “这是要吾儿入他的后宫,去当个与女子去争风吃醋的后妃吗!”   霍烨程两边为难,几乎要老泪纵横。   忽然,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   “绝无此事。”紧接着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掷地有声,“爹,秦九此生,唯有少煊一人。”   霍少煊冷静的面容崩了了一瞬,下意识扭头看去,却发觉身侧忽然多了一人。   “往后,他是名扬天下的霍相,亦是秦九携手一生之人。”   秦修弈没有半点犹豫的跪在霍少煊身侧。   他衣衫不整,在这三九天只着中衣不说,发丝还披散着,显然是得到消息后便顾不得其他,急匆匆赶来。   他这一跪,莫要说霍家二老,即便是霍少煊也眼皮子一跳,只是他方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打断了。   “你......”   霍烨程与孟衍兰脸色都白了,急匆匆上前,屈膝跪下后想要扶起对方:“陛下!”   秦修弈见状二话不说,用力往地上一磕,声音沉闷,“爹,娘,是我勾引在先,少煊本无意于我,是我死缠烂打才有了今日,若二老要怪,就怪我一人即可!”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还望爹娘成全。”   “哎,哎呀......陛下......陛下快快请起!”   “爹!爹我不起......”   霍少煊完全插不上话:“......” 第92章 没有下次   外头有魏庭轩与羌明赋坐镇,无人敢前来打扰。   院中气氛焦灼,秦修弈鼻尖、耳朵和指节冻得通红,本就在病中的人显得格外脆弱,眼睛也泛着水光。   看得心知他装模作样的霍少煊都是一阵心软,更何况霍家夫妇。   “陛下.......快快请起,不合规矩是小,陛下的身子为重啊!”   孟衍兰触碰到他冰冷的指尖,心中正焦急,就见眼前一花,霍少煊不知何时起身,拧眉将外袍褪下披在他身上,嗓音里带着些许怒意,瞧着半点不客气:“起来。”   霍烨程见状心里一惊,下意识瞪了一眼霍少煊:“你放肆!”   霍少煊无言的从鼻腔里叹出一股气,垂眸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人,打算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反观秦修弈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紧了紧霍少煊的外袍,还不忘先朝门外吩咐了一声,“庭轩,去马车里将少煊的狐裘取来。”   霍家夫妇眼神微动,秦修弈抓住机会,字字诚恳,“爹娘......我心悦少煊多年,虽说,虽说不能为霍家诞下一儿半女,但......”   霍少煊眼皮子一跳,正欲开口,就被更加急切的人打断,霍烨程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霍少煊,旋即紧紧拽住秦修弈的衣袖,叹息道,“陛下,我夫妇二人可担不起这声‘爹娘’。”   “是啊。”孟衍兰神情复杂,为难道,“陛下这般,妾身百年之后......该如何与秦帝交代?”   “不必交代。”秦修弈扬声道,“届时劳烦二老让父皇等上一等,孩儿亲自下去交代!”   霍少煊听到这,终于忍不住抬手一巴掌甩在他脑袋上,怒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刹那间,院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此前霍少煊极少在二老跟前发怒,如今这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喝顿时将几人唬住。   秦修弈尚未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挨了一巴掌后愣在原地,与霍家夫妇一起僵硬地对视,几人还未回神,霍少煊就扯着秦修弈的胳膊,强硬的将人拽起来。   秦修弈何时这般狼狈过?   一袭中衣松垮,长发略微凌乱,冻得浑身冰凉泛红,分明已是一国之君,却为了他屈膝放下尊严朝父母祈求。   分明在他尤深的回忆之中,这人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为何每每碰上自己的事,便总这般小心翼翼。   他今日来,就做好打算向爹娘坦白,   谁料......   “起来!”霍少煊目光扫过对方冻到发白的指尖,即便知晓这是故意在博取同情,心里也莫名酸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掩饰自己的失态,如鲠在喉,“让你等我回去,你偏生要同我唱反调不成?”   这嗓音明显不对劲,秦修弈识相地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扬起讨好的笑容抬眼瞧去,“不是......”   忽然,他一愣。   霍少煊侧过头,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少煊?”秦修弈笑容微敛,顾不得其他,慌忙凑过去,手足无措道,“怎么......这好端端的是怎么了?”   霍少煊不愿与他对视,仓促躲开后看向尚未回神的霍家夫妇,攥紧拳头哑声道,“陛下尚在病中,还望爹娘开恩,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聊。”   两个孩子身量极高,皆是位高权重的主,此刻却都形容狼狈,如同淋了雨瑟瑟发抖的幼崽。   倒显得……他们是恶人一般。   孟衍兰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推了推沉默不语的霍烨程。   霍烨程慢慢松开眉头,无奈地朝里一伸手,“陛下,还请进屋。”   恰好此刻魏庭轩取来了狐裘,他微微垂头,并未言语,利落地将衣裳呈给霍少煊后,便无声告退,霍少煊低声道谢,而后便为秦修弈披上狐裘。   秦修弈此刻不敢推辞,乖乖地让对方摆弄自己,待到霍少煊替他整理好衣襟,几人才缓步进入屋内。   气氛不似方才的焦灼,但总显得微妙。   书房内萦绕这一股淡淡的墨香与书卷的气味,目光所及之处,都藏着秦修弈不为人知的回忆,那时他从不敢想有一日霍少煊会与他一起重温此地。   也不曾想,少煊会为他做到此等地步。   霍家夫妇的脸色依旧不好,屋内寂静片刻,霍烨程正欲开口,就被对方打断。   “所以......”秦修弈抿了抿唇,轻声道,“霍家这是不愿负责吗?”   霍烨程顿时一噎,下意识看向孟衍兰。   霍少煊自方才起便垂着头,秦修弈心中着急,面上却滴水不漏,借着书案的遮挡,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   还好,并未被躲开。   孟衍兰正打算缓和气氛,却又被霍少煊打断。   “爹娘,今日我来,并非讨要结果。”霍少煊抬起头,眼中充斥着疲惫的血丝,“就当孩儿不孝,但在你们眼中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之事,却是孩儿此生最为重要的喜事。”   “我二人的因果,旁人解不得,更断不得。”   “二位问起,我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霍少煊忽然起身,他故意握紧了秦修弈的手,以至于起身的刹那两人紧握的双手无所遁形。   秦修弈顿时愣住。   “今日陛下身体不适,望爹娘海涵,那便改日再叙。”霍少煊轻轻颔首,朝二位一行礼后,便拽着秦修弈朝门外走去。   霍家二老并未阻拦,望着那远去的两道身影,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良久,屋内才传来一声叹息。   -   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结果、   霍少煊当机立断,先将秦修弈带回宫中,以免加重风寒。   马车内,秦修弈靠在霍少煊怀里,却没了以往旖旎的心思,只是轻轻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脖颈。   霍少煊余怒未消,抬手揽住他,却并未开口。   秦修弈自知理亏,慢吞吞抬手试探性的触碰霍少煊另一只手,而后静静等待,见对方并未拒绝,这才用指尖点点他,而后摩挲着将手掌覆了上去。   他展开霍少煊的手心,轻轻在上面用指尖写了几笔。   ——少煊。   霍少煊目光微动,抿了抿唇。   秦修弈继续用温热的鼻尖去蹭他的脖颈,而后继续在他掌心写字。   ——难受。   手心酥麻的滋味令霍少煊倏地抽回手,他冷声道,“既然身体不适,方才便不该如此放肆。”   秦修弈顿了顿,嗓音里带上了几分硬气,“……究竟是谁放肆。”   霍少煊一噎,两人间顿时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修弈才低声叹道。   “你这般突然,当真吓坏我。”   “……我问过你。”霍少煊垂眼看他。   秦修弈眼神一凝:“什么?”   “我问你是否不悔。”霍少煊语气自嘲,挑眉道,“你不悔,我自然无悔。”   “什……可如今爹娘方才归来,这时坦白并非万全之策,更何况若是当真动了家法,你……”秦修弈抬头,嗓音里夹带上一丝怒火,“今日我若没留个心眼,你打算生生挨这一顿?”   “对。”霍少煊笑了,“怎么,难不成陛下对流言置之不理也是万全之策?”   “霍少煊。”秦修弈方才伪装的柔弱褪去,眼底一片危险,他抬手将人困在怀里,简直气笑了,“谁许你……”   “我的人不能没有名分。”霍少煊忽然抬手卡住他的下颚,轻吻一下,“陛下跟着我,自然委屈不得。”   秦修弈身形一顿,眼神幽暗,磨了磨牙,“你上哪学来的这些花招……”   霍少煊并未回答,反倒忽然退开,拢起狐裘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旋即紧紧抱住。   秦修弈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含着复杂情绪的嗓音,很轻。   “没有下次。”   他宁可皮开肉绽,也不愿见秦修弈卑躬屈膝。   秦修弈似乎感受到他所压抑的情绪,沉默良久,才摸了摸他的背脊,嗓音温和。   “好。” 第93章 纷争起   东江邺在玄国吃了暗亏,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若说渊帝是位勉强执政的软柿子,那么如今的兆安帝就是一把出鞘宝剑,锋利无比。   更令东江邺诸位将军感到头疼的是,这位陛下还是曾经与他们在风关交手十余年,彼此知根知底的大将。   其难缠程度可想而知。   但如今明盛已经与狼玄月联姻,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东江邺的君主黎萧近来略微急躁,朝堂之上也是一片乌烟瘴气,他们心知肚明,狼玄月已然逐渐威胁到四国的制衡。   再这样下去......   “领兵,攻明盛。”   黎萧的眼神森冷,忽然下令。   东江邺地势特殊,若想攻打明盛,必须绕过南玉,最为稳妥的路线便是走水路渡过邺江,再绕远路横渡长肆江,这样一来不但敌国无法窥视行踪,而且可以顺势偷渡明盛悬日桥,从而略过包裹其外围的隋安小国,直接攻入明盛首都。   若计划顺利,赶在玄国支援之前攻破首都防线,局势将整个扭转。   众臣一愣,旋即一片哗然。   “陛下三思!狼玄月如今与明盛狼狈为奸,贸然开战恐怕......”   “陛下所言不无道理,若任由玄国这般猖狂下去,局势便更加难以掌控了!”   “是啊,更何况即便明盛与玄国联姻,危难当头,玄国也顶多出兵相助,没必要折损自己的国力,他们虽说势头正猛,但闭关已久的南玉近来也蠢蠢欲动,玄国不敢贸然进攻。”   “可......”   下方一群人据理力争,无比嘈杂。   南玉近来的确有出关观望的苗头。   毕竟如今的形势瞬息万变,南玉若继续闭关,恐怕届时处境尴尬不说,自己也随时可能沦陷,他们应当在犹豫是否结盟。   黎萧若有所思的垂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道。   “明盛这一仗必须打。”   “一是试探玄国的态度,二是逼南玉抉择。”   一位大将忍不住拧眉,迟疑道:“可若南玉最终......投靠了玄国呢?”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他们其实心知肚明,如今的制衡已然岌岌可危,东江邺也不复最初国力巅峰,再拖延下去也无济于事,黎萧的决策不无道理。   若南玉与他们示好,那么四国的制衡将重新建立,可若南玉最终选择了玄国。   制衡将彻底分崩离析,东江邺也将陷入危险的境地。   黎萧冷笑一声,“与明盛开战只是权宜之计......朕的目标一直是南玉,诸位想必也清楚,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枚棋。”   南玉与东江邺之间紧邻风关,也是他们翻盘的关键所在。   南玉可以说是挡在东江邺身前的拦路虎,同时,也可以是与东江邺同舟共济的及时雨。   “若南玉肯归顺,万事大吉,若当真如胡将军所言,也并不碍事。”   他微微一顿,旋即眼中杀意毕露。   “分两路,一路渡邺江,密函一封送往南疆部落,联合驻军于山谷,另一路按原计划偷渡悬日桥,若见势不对,即刻撤离。”   南疆部落位于明盛与南玉之间,东江邺早已秘密与其交好,暗地里给了不少好处。   与明盛开战不过是为了试探玄国,若南玉表露出半分打算亲近玄国的意味,他们便与南疆部落先一步突袭南玉。   而从明盛顺利撤回的军队,便赶往南玉充当援军,玄国与明盛定然始料不及。   南玉较为特殊,以巫蛊、阵法作为主力,所以在被突袭的情况下,决计不敌火力集中的东江邺,只要他们先一步攻入首都,威胁君主归顺东江邺,那么玄国与明盛只得停战观望。   “诸位,无论如何,南玉......”   黎萧眼中充斥着势在必得的野心。   “必须与东江邺统一战线。”   一片短暂的沉默后。   “是,陛下英明!”   群臣垂首高呼。   只是。   众人心中隐隐发凉,风雨欲来的气息浸透了繁华之地。   天下,大抵是要乱了。   -   玄京一连下了两日的雪。   银霜落上寂寥的树枝,裹挟着历经四季的沧桑。   小恪前几日玩雪贪恋,与其父如同一辙,病了两日。   霍少煊这头要哄着无病呻吟的陛下,那头要照顾风寒的大皇子。   还有个不知从哪听来风声的霍小妹,整日呆滞又震惊地盯着他猛瞧。   好在秦修弈这几日已然生龙活虎,否则他大抵也扛不住了。   “砰——”的一声。   玄政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这仿佛是个约定俗成的信号,每每来临便令人知晓绝无好事。   果不其然,江轻落与魏庭轩并肩而来,脸色皆是黑沉。   “陛下。”两人好歹记得行礼。   秦修弈放下毛笔,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江轻落并未废话,直言道,“兄长来信,东江邺暗自集结人马绕过南玉山祈偷渡邺江,恐怕有朝明盛开战的意思。“   秦修弈眉心一蹙,意味不明地歪头:“东江邺?”   “如今与明盛开战于他们而言并无益处。”   “按理说的确如陛下所言,可局势在此,不得不防。”江轻落眉头紧锁,显然也摸不准东江邺的意图。   魏庭轩若有所思,并未立即说出口,显然是在考量:“就怕是......”   秦修弈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   突然,门被人一把推开。   霍少煊反手合上门,目光对上秦修弈并不意外的眼神,心中安定不少,他从怀中取出匆匆折叠的信。   “刘冶来信。”   数道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霍少煊上前将信纸递给秦修弈。   那信纸上不过寥寥几语。   ——东江邺、南疆。   言尽于此,不必言谢。   不过瞬息之间,那缠绕的思绪破开一处豁口,几人顿时心神领会。   贸然攻打明盛的确鲁莽,但若是“曲线救国”,那便能说得通了。   秦修弈一怔,心中方才涌出几分动容,下一刻便见一行小字。   若当真想谢,在下较为喜爱财宝,送来灵秋即可。   “......当真是刘不亏。”秦修弈气笑了,将信纸放置桌上,点了点那行小字,朝魏庭轩道,“此事便交由你了。”   魏庭轩目光掠过,嘴角抽了抽:“……是。”   秦修弈动作忽然一顿,看了一眼身侧的霍少煊,想起什么似的叮嘱道,“嗯,从贤亲王府搜刮来的财宝里挑,莫要动朕的嫁……”妆。   一双手像是有所预料似的轻轻覆上他的腰,带着一种威胁的意味,秦修弈一僵,话音戛然而止。   借着书案遮挡,秦修弈面不改色地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轻轻蹭了蹭。   “……陛下。”   屋内沉寂片刻,江轻落忽然开口。   她的眉头自方才起便紧皱着,这一开口反而放松了些许,眼神锐利起来,“若在此关头南玉有意亲近东江邺,那么东江邺下一步棋,依旧会落在明盛。”   不愧是黎萧,他并非只有野心而无谋略的莽夫,而恰好是心思缜密蛇蝎。   他深谙如今按兵不动便等同于坐以待毙,那埋伏在南疆的兵马跟着风向而动,如此一来,处于危险境地的东江邺反而令其它两国被动起来。   “南玉绝不会与东江邺联手。”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十分笃定。   莫要说江轻落,霍少煊都是一愣。   江轻落:“为何?”   秦修弈摩挲着霍少煊的手指,慵懒地抬眼,“南玉与别国不同,官民融洽,朝廷并不重权、利,一心用在巫蛊幻术之上,他们敬畏生灵……所以极其厌恶战争杀戮。”   “东江邺整日烧杀抢掠,南玉的百姓无比晦气与之相邻,生怕吹来的腥风脏了自家的地。”   秦修弈神情自然,不似胡说。   可要知道南玉是曾经五国中最为神秘的国度,几乎不与外族来往……   他是如何得知?   霍少煊原本恪守规矩,并未打扰他们商议,此刻却下意识垂眼与之对视。   秦修弈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眼神闪躲地起身亲自去为霍少煊搬了把木椅来,按着他坐下后才避重就轻道,“早年年轻气盛,好奇南玉是何模样,便设计潜入一探究竟。”   霍少煊联想到莫婳口中对方辉煌的过去,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魏庭轩护主心切,当即道,“相辅不必担忧,南玉民风热情纯朴,陛下假装与家中走失,花言……妙语连珠,令当地百姓无比怜惜,未曾遇上什么危险。”   甚至走时还被塞了不少盘缠。   秦修弈瞬间扭头看他,眼中一片危险:“你闭嘴。”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非常抱歉更新晚了!呜呜呜忙得阿凡头发狂掉!   另,马上准备收尾啦~ 第94章 黄雀   霍少煊压根不必细想,便能猜出几分隐情来。   九皇子打小“聪慧”,在讨人欢心这点上,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比如——   若是与人切磋时伤着了,秦修弈丝毫不会在意,同其他人谈笑风声的同时,修长灵巧的指尖动作几下,便潦草的将自己包扎好,那利落的动作与漫不经心的神情令人脸红心跳。   可若是在亲近之人跟前,那叫一个娇气。   自己划伤了个小口子都要泪汪汪地凑上来委屈一番,捧着手指献宝似地递到人眼前,秦帝曾与祖君玩笑道,许是上天垂怜他没有公主,这才赐了他一位精贵的幺儿弥补遗憾。   不过。   虽说秦修弈的过去浓墨重彩,恐怕说书先生也得说上个三天三夜。   霍少煊却并未感到失落,反而被安心与欣慰抚平了藏于心底的愧疚。   知晓在那段他未曾陪伴的岁月里,幺秦并未停止生长。   反而以破竹之势直冲云霄,在晃荡的江湖与腥风血雨的边关游刃有余。   他的遗憾反而消退不少。   这或许便是天意。   思及此。   霍少煊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秦修弈,并未纠结,主动开口将话题引上正道。   “东江邺显然意图先发制人,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他轻轻捏了一下秦修弈的腕骨,旋即果断抽回手。   秦修弈轻轻挑眉,下意识伸出手摩挲了一下对方留存的余温,旋即收敛了玩笑之意,看着若有所思的江轻落,缓缓开口,“殿下似乎有话要说?”   江轻落从鼻腔里叹出一股闷气,眉眼染上了一缕疲惫:“的确,陛下想必也清楚明盛的处境。”   “如今的王上......也就是我的四皇兄,此人并非庸才,但心性残暴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无法容忍任何威胁到他王权的势力存在。”   “以至于......明盛本就薄弱的兵力愈发没落,并非没有可用之人,只是忠良贤臣被佞臣打压得抬不起头,兄长来信中提及,少数家族不满已久,朝廷之上早已有了剑拔弩张之势,哪怕东江邺只是虚晃一招,我担心......”   她的话点到即止,众人心中如同明镜,自然明白她的顾虑。   ——内乱。   秦修弈眸光闪了闪,并未开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江轻轻见他丝毫不见惊讶,似乎早有预料到模样,挑了挑眉。   虽然有些许不愿承认,但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存在心照不宣。   江轻落哼笑一声:“所以......虽说兄长并不赞同我的提议,但老实说我也从未听从过他人的劝告。”   “陛下,我认为……不如趁此机会将计划提前。”江轻落勾唇,“东江邺嚣张惯了,想必还未尝过被人迎面掌掴的滋味。”   秦修弈眼中闪过戏谑:“所以?”   “所以,与其静候一个不知猴年马月来临的稳妥时机,不如趁着大乱之际里应外合拿下王权。”江轻落的神情是与其绝色容颜略微不符的野性,“陛下今日借我驻扎邺泉的兵马,来日明盛便是玄国第二个国库。”   明盛最不缺的就是财力,江轻落深知,虽说玄国愈发强盛,但先前亏损的国库一直未能填上,加之各地的灾款等......   霍少煊终于抬起头,眼神在这位公主的面容上停留片刻。   江轻落非常聪明。   她知晓狼玄月其实完全可以卸磨杀驴,一举拿下明盛,但她也看出秦修弈并非重权之人。   所以她给出了足够丰厚的条件,狼玄月只需要借给她邺泉的兵马,便能坐收一笔,江轻落的意思很明显,只要狼玄月不干涉明盛的内政,在其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明盛自然尽力而为。   于双方而言,这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决策。   “好。”   果不其然,秦修弈并未犹豫太久,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但也希望殿下清楚,狼玄月想攻明盛轻而易举。”他指节轻叩桌面,眼神如同一只狩猎的头狼,“未曾一举拿下明盛,只是信守承诺。”   “若来日明盛忘了今日,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江轻落目光坦荡,耸肩道:“这是自然。”   “既如此。”秦修弈转而对魏庭轩吩咐,“立即传信给邺勇将军,另外让任东元率兵提前埋伏风关以西。”   风关以西紧邻着南玉。   渊帝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看来四面楚歌的玄国地势,在秦修弈手上却是至宝。   东江邺自以为万全之策,殊不知这局中的黄雀,早已换了人选。   几人商议达成一致,江轻落与魏庭轩并未逗留,起身告退。   秦修弈兀自思虑片刻,狭长眼睛不自觉的眯起,而后在寂静中缓缓回神,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安静已久之人。   不曾想他陡然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那里头含着没来及收起的,直白的占有欲。   秦修弈一愣,旋即没骨头似的倒在他身上,语气调侃,“这是瞧什么呢?”   霍少煊抿了抿唇,莫名主动地轻吻他的额头,压低嗓音,“没有,只是觉得......陛下方才有些不一样。”   “是吗。”秦修弈从他微妙的语气中听出了些什么,忽然抬头,直勾勾盯着他,“莫非这样的我,更讨少煊喜爱?”   霍少煊侧头,淡淡道:“陛下如何,臣都喜爱。”   忽然,一阵蛮横的力道将他整个按在案前,他微惊之下下意识用手肘撑住桌面,拧眉回头,“你......”   下一刻,有人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某处揉捏,霍少煊一颤,当即闷哼一声。   秦修弈并未收敛力道,语气也不似平日里撒娇似的哄,低沉不加以掩饰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撒谎。”   “少煊,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粗暴些。”带着低喘的嗓音令霍少煊倏地红了耳尖,秦修弈满意地叼着他的耳垂轻咬,“看来你更喜爱我原本的模样。”   “幺秦。”霍少煊忽然软下声音喊了一句。   “嗯?”   秦修弈下意识应声,结果下一刻就被人用力按在椅子上,他顿了顿,却并未挣扎,反而轻轻歪头笑了笑。   霍少煊主动跨坐在他身上,利落地扯下自己的腰带,在秦修弈微暗地目光中捆起他的双手。   “陛下只猜对了一半,臣其实更想……”   霍少煊垂头咬住他的喉结,身下的人配合地仰头,发出一声令人浮想联翩的喘息。   “欺君罔上。”   他随意一抬眼,欲望顿时达到了巅峰。   秦修弈那张绝色的脸故意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时,仿佛能令人活生生溺死。   但只有霍少煊知晓。   他只不过是在静候时机,等到自己玩够了,这人便会猛地动作,紧接着便不会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像如今,秦修弈以一种弱势的姿态,配合地将被捆起的双手举过头顶,神情勾人得令霍少煊忽然有一种将错就错的冲动。   就在此时,秦修弈抬腰用力顶了他一下,那绝对的力量感令他骤然回神。   “少煊,别走神啊。”   他眼底充斥着野性、最为直白的掠夺欲望,就如同一头真正的野狼。   贪婪,狡诈。 第95章 风波前   痛楚唤醒了疲惫沉睡的魂魄。   霍少煊拧眉睁眼,入目是一片浅金色床帐。   他面无表情地仰躺着,恍惚了片刻后,意识才缓缓回笼。   昨日……   昨日似乎是在玄政殿,后来未能经受住诱惑,迷失在某人蓄意勾引之中。   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唯一的慰藉大抵就是秦修弈足够体贴,他感受到自己身体干净,被褥里藏着暖炉,像是生怕他着凉。   不过......   霍少煊眼神微闪,手指抚上被留下斑驳痕迹的锁骨。   他发觉秦修弈有着隐藏极深的劣性根,似乎极为喜爱自己失态的样子。   一面说着令他招架不住的话,一面又在他承受不住之时故意重重作弄,强迫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小腹上感受着那皮表之下狰狞跳动之物。   那些糜乱混杂着潮湿粘稠气息的画面在脑中翻涌。   霍少煊忍不住闭眼捏了捏眉心,倏地收回思绪,忍着不适起身更衣。   现下已然过了早朝的时辰,想必陛下也替他寻了个合理的由头。   许是听见了屋内的动静。   汪公公轻轻叩门。   “相辅大人。”   汪公公历经三朝,自然知晓要在这宫中保全性命,最重要的莫过于守好本分。   霍少煊推开门,微微颔首:“汪公公。”   “陛下如今在玄政殿,正与玄机卦者商议承天寺事宜。”   此事他前些时日便知晓。   只是不知秦修弈当初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这位性情古怪的少年卦者。   霍少煊朝汪公公轻轻点头,抬步朝玄政殿走去。   近来正值多事之秋。   他们都在紧凑的氛围里提前部署计划,仿佛一张紧绷到蓄势待发的弓。   好在内政逐渐安稳,残余的一小撮虾兵蟹将翻不起什么风浪。   日后寻个由头除去即可。   朝廷就是如此,大多数都是利益当前无君子,绝无安稳的盛世,有的只是盛世之下的风起云涌罢了。   而这时,就得看手握风云者。   如何指引了。   不知觉间一抬眼,便瞧见了“玄政殿”三字。   门前的守卫恭敬地行礼,被特地叮嘱过,所以并未阻拦,霍少煊抬步入内,眼前的屋门却忽然被打开。   里头缓步走出来一位少年,他并不似寻常僧侣那般身披袈裟,反倒是身着一袭宽大到令人瞧不出身形容貌的黑袍。   柳轻空似乎看见了他,顿了顿后抬起苍白的手摘下帽子,清冷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淡淡道:“霍相。”   霍少煊莫名觉得受宠若惊,立即回以一礼:“柳大师。”   柳轻空点点头,冷淡的眼神游离在他身上,似乎是打量,丝毫不知遮掩,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沉思片刻。   霍少煊无端生出几分紧张来,正当他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打算问问大师自己是否近来有灾祸之际,屋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啧,秦修弈的嗓音传来,似乎磨了磨牙。   “看够了吗?”   柳轻空这才收回视线,霍少煊从他一直没什么情绪的眼中品出了一丝满意。   ......满意?   霍少煊锐利的眼神一怔。   柳轻空却并未给他反应的机会,朝他露出一个僵硬且不太娴熟的微笑,路过他身侧时迟疑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柳轻空顿了顿,嗓音如同深山泉水激荡一般空灵,“嗯,甚好。”   霍少煊傻眼:“......”   精明如霍相辅也在原地愣了半晌。   反应过来回过头却发现对方已经走远了,他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违和来。   若说哪里奇怪,大抵是对方生疏的热情与......   仿佛强行担起长辈姿态的牵强。   霍少煊拧眉步入屋内,一眼看见案前挺拔的身姿,秦修弈目光专注批阅奏折的模样散发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可靠气息。   见他来了,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原本没什么情绪的眼眸中顿时盈满了笑意。   “你来了。”   “嗯。”霍少煊走到他身侧,想起方才的事,迟疑道,“方才......”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   秦修弈并未急着回答,反而缓声道,“方才我正与柳大师商议修葺承天寺事宜。”   秦修弈想要重振承天寺在霍少煊的意料之中,这毕竟是岚家的象征。   更何况他们还是在隶属承天寺的长阶楼顶明晰了心意。   此地于他们而言本就是特殊的。   “嗯,方才汪公公同我说了。”   霍少煊走近了些,自然地拿起一旁的账本核对,自从户部之事后,账本便必须要经他过目。   “不过,倒未曾想孤僻如柳大师竟会答应留下,我以为他更愿意留在江湖。”   他随口一言后,屋内反常的陷入寂静。   感受到不对,霍少煊拿着账目的手一顿,下意识抬头朝秦修弈望去,却陡然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眸。   秦修弈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注视他,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藏着恰到好处的怅惘与释怀,微微弯起修饰出几分笑意来,看得霍少煊心头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账本,蹙眉:“......幺秦?”   “他本就未曾想过留在江湖。”秦修弈摸索着指板,放低了嗓音,“他比任何人都思念京城。”   ......思念?   霍少煊盯着秦修弈不同寻常的神情,电石火光之间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脸色倏地变了。   “兴盛与衰落是万物难逃的宿命,从意气风发到生老病死乃至转世轮回......但在冬天埋葬的火焰,会在来年初春化作枝头长出的嫩芽,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最初的模样。”   秦修弈抬手将他拉到身侧,像是年少时同他说悄悄话一般让霍少煊弯下腰,附在他耳边道。   “母后总同我说,只要火种还在,待到一举燎原的那一刻,火焰仿佛能将黑天吞噬,那时抬头,就能看见日思夜想的故人在火焰的尽头朝自己告别。”   “岚家起起落落,大抵辉煌更多一些,也许他们早就料到了离别。”   “但只有我站在这里还远远不够。”秦修弈的嗓音更低了些,接近于呢喃道,“只有他回来了,才是岚家回来了。”   这句话如有千斤之重。   霍少煊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都漏下一拍。   他下意识抱住秦修弈,脑中描摹着柳轻空的容颜,细品之下对方的骨相极佳,但由于过于冷淡的神情与仿佛能窥视人心的眼睛,令人不敢直视。   但若是对方的神情是温和含笑的.....   霍少煊一愣。   那大抵,与秦修弈有几分莫名的相像。   在岚家,能对上年岁的只有那一位,这并不难猜。   屋内安静了许久,霍少煊才缓缓开口,嗓音微微沙哑:“......是岚羽?”   “没大没小。”   秦修弈忽然笑了一声,轻吻一下他的唇。   “是舅父啊,少煊。”   作者有话说:   下周应该差不多可以完结啦~   番外甜甜甜!   话说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嘛~ 第96章 南玉来信   “今日义荣来信,经过数月的治水,淮江如今已然安稳下来。”   厉尚书将信递给霍少煊过目,霍少煊接过扫了几眼,紧蹙的眉头缓缓放松,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厉大人,陈状元是位可塑之才。”   厉铭鹏顿了顿,迟疑道:“的确,能得相辅赏识,是义荣之幸。”   “不必紧张。”霍少煊睁开眼,看向厉铭鹏,“厉大人与陈状元的情谊众人有目共睹,自然用不着避嫌,我的意思是......”   “侍郎之位自苏大人后一直悬空,平日里由魏都统代为看顾,这是我的旨意。”   “昨日我书信一封发往淮江,前些日子孤北令官贪污之事,若陈状元能顺利查明,那么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厉铭鹏眼睛倏地一亮,但很快又耷拉下眉眼,忧愁道,“可......未有直接任命的先例,相辅此举是否会受人诟病?”   霍少煊挑了挑眉,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这倒是不必忧心,霍少煊这三字早已受人诟病多年,若那帮只会背地里乱吠的玩意当真有本事,又怎会有陈状元的机会?”   他近来又收获了不少群臣的“赞美”。   原因无他,近来琐事繁多,他与秦修弈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每夜同枕而眠时对方总哼哼唧唧的同他说某某大臣今日又如何欺人太甚。   其实秦修弈压根从未让人讨到过便宜,霍少煊心里也清楚。   但。   近来佳人在怀本就看得见吃不着,这令霍少煊心情一度不佳,偏生又有人在此关头整日找茬,毫无大局观的固执己见。   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霍少煊只忍了一日,在秦修弈同他吹枕边风的第二日,他便笑眯眯地说着最为扎心的话,丝毫不留情面,三两句堵得人说不出话来。   那天后,群臣便都深知近来相辅心情不佳,不可招惹。   厉铭鹏自然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   突然,门被人一把推开。   霍少煊拧眉抬眼,看见了门前嚣张且挺拔的身影,眉头骤然一松。   他与明显吓了一跳的厉铭鹏起身行礼。   秦修弈自然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是。”厉铭鹏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离片刻,识趣道,“那臣先告退了。”   “嗯。”秦修弈微微颔首。   待到屋门被重新关上,秦修弈才笑吟吟地看向霍少煊。   “少煊。”   霍少煊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时候本该正是秦修弈最为繁忙的时候,若非有急事,否则绝不会登门,“嗯?”   果不其然,下一秒。   “如今有两个坏消息,少煊想先听哪个?”   “......别闹了。”   秦修弈轻叹,旋即反手阖上门,收敛了玩笑的意思,嗓音微沉。   “明盛内乱,计划提前了。”   “内乱?”霍少煊拧眉,“东江邺尚未攻打明盛,那便是内政原因?”   “明盛也已经得到了东江邺意图攻城的消息,不过明盛的王上并未立即派兵支援边关,反而先书信一封寄来玄京请求帮助,这倒真是有趣。”   秦修弈话锋一转,语气明显冷了不少:“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位王上似乎脑袋让驴踢过,明盛朝廷本就动荡不安,官民如同仇人,在此情况之下他竟然还大肆抓捕壮丁,毫无安抚百姓之意,这一举动引发了些许家族与百姓的暴动,但已被朝廷镇压。”   霍少煊扔了手中的毛笔,墨汁滴落在书案上,却无人在意。   即便是作恶多端的渊帝也未曾动百姓分毫,好歹落得个“任”字,可见明盛王上的残暴,看来江轻落的预料并非夸张。   剩下的话不用秦修弈转述,霍少煊略微一想便能明白。   “接下来东江邺见明盛内乱,一定会抓住机会,所以……第二个坏消息是?”   秦修弈脸色有些奇怪,似乎在斟酌字句,缓慢道:“南玉的确来信朝狼玄月示好,但......”   他瞅了眼霍少煊的脸色,迟疑道:“并非结盟,而是......”   秦修弈犹豫了一下,另一道清冷的声线替他道。   “和亲?”   南玉与别国不同,公主的地位极高,未曾有公主远嫁别国和亲的先例,按理说不应该才是。   那想必就是公主自愿为之。   他能想到这一点,霍少煊自然也能想到。   南玉公主的确适龄,秦修弈威名远扬,也的确是位值得托付之人。   只是对方在自己跟前插科打诨惯了,这才令他逐渐淡忘了,这么个爱哭的玩意在外头也是有不少人惦记的。   “嗯,但我.......”   秦修弈见他脸色变幻莫测,正欲开口撇清关系,就听霍少煊语气寡淡道。   “的确是个不好的消息,南玉消息滞后,恐怕并不知晓东江邺依然埋伏在四周,我们收到了消息,那头自然也有了风声,明盛的内乱将计划部署整个提前,如今的南玉处境分外凶险。”   秦修弈一愣,但还是点头:“是,不过好在风关前些日子已经调兵往西埋伏好,任东元即刻带着援军出城,想必能赶上一赶。”   “好。”霍少煊略微放下心来,“那么,不知殿下如何抉择?”   秦修弈知晓他问得是江轻落。   “江轻落正准备出城,我命羌明赋随她一起......倒不是护送,只是此人城府颇深,我们不得不防。”   霍少煊点点头,神色无异。   秦修弈见状,一直提着的心方才往下放了放。   就在此时,一声含着危险与讥讽的嗓音响起,阴阳怪气道。   “陛下当真英武,这一个两个都想来和亲。”   “......少煊。”   “住嘴,这会儿臣并不待见陛下。”   “......”   -   远离长街的人迹罕至之处。   江轻落担心引人耳目,便绕了远路朝城关赶去,打算与羌明赋汇合。   她戴着帷帽策马扬鞭,身形在甲胄之下显得格外飒爽。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急切的。   “殿下!”   这嗓音......   江轻落一怔,立即一勒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后停下,她一转头便看见匆匆赶来的莫婳,对方白皙的小脸上染上了薄粉。   莫婳显然是追了一段,一向平静的人气喘吁吁,抱着一个小木盒,抿唇看向她。   “......我准备了些伤药,兴许殿下能用上。”   她走近了些,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   江轻落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来送,接过木盒后下意识摩挲一下,才低声道,“事发突然,未能同你告别,莫怪。”   莫婳偏过头,仿佛并不在意似的转身,嗓音平静:“无碍,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在下便先行一步了,望殿下此去顺利。”   忽然,有人轻声叫住了她。   “阿婳。”   莫婳下意识转头,便被晚霞晃了眼。   一时间风都识趣的安静下来。   “若我凯旋归来......”江轻落骑着马,被笼罩在晚霞之中,甲胄镀上了黄昏的暖意,这位向来运筹帷幄的公主殿下眼中闪过一丝紧张,抿唇道,“你愿意,同我回明盛吗?”   莫婳仰头看她,面色略微复杂,白衣在微风中流动。   两人之间寂静无声半晌。   直到江轻落险些将嘴唇咬破之际。   莫婳才从鼻腔里叹出一股无奈的气息。   “如果殿下亲自来接,也不是不可。”   那一刹那,远处的光亮恰好落入江轻落眼中。   在深宫之中伪装了十余年的公主殿下此刻却掩饰不住惊喜,她立即翻身下马,在莫婳尚未来及反应之际用力抱住她,见四下无人,又颇为耍流氓的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莫婳一愣,脸瞬间红了:“你!”   “等我回来。”江轻落在她耳边低声道,裹挟着含香的凉风。   紧接着,莫婳只觉得眼前一花。   她再度抬眼,便见江轻落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回首朝她轻笑,绝色的容颜如同冬日里最为明艳的火焰,而后不在犹豫,重新戴上帷帽,策马远去。   莫婳始终注视着她的身影,一直到对方的气息彻底消散在风里,她才缓缓转身。   “天凉,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一声突兀的声音响起,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吓了莫婳一跳。   她顿时扭头朝声处望去。   只见不远处茂密粗壮的树上跳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一脸意犹未尽的玄国陛下,另一位则是......一脸尴尬,垂头捋着衣摆的霍相辅。   霍少煊眼尾如同锋利的刀子一般扫过秦修弈,方才即便他极力阻拦,这人也丝毫不听取他的意见,反而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一起偷窥。   这也就罢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陛下的脸皮,这反客为主的姿态令他替对方无地自容。   莫婳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咬牙切齿上,“陛下倒是,真闲啊。”   秦修弈摆摆手:“瞧热闹......不。关心莫神医的这点功夫还是有的,要朕说远嫁终究......哎?”   莫婳留给他一个仿佛着急回宫给他下毒的背影。   秦修弈委屈地回头想要寻求安慰,“少煊......少煊?!”   却发现霍少煊走得比莫婳还要快些。   “少煊,少煊......为何不等我?”   身后传来仿佛不知疲倦的嗓音。   霍少煊闭了闭眼,由衷地想。   真聒噪啊。 第97章 平乱   当第一缕春风晃晃悠悠地吹散凉冬,玄京下了一场细而绵密的小雨。   这像是携来了某种旨意,本该静谧安宁的天下在一夕之间陡然乱了。   东江邺与明盛开战,没等来狼玄月援军的明盛如同一盘散沙,本就腐败的朝廷在这震荡之中几乎分崩离析。   百姓呼天抢地,都城之中一片乌烟瘴气,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本该乘胜追击的东江邺却在此时忽然撤兵,虽说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这无疑给他们留有喘息的余地。   可这份余地。   于他们而言却更像是催命的符咒。   几大势力在这劫后余生的缝隙中彻底撕破脸皮,数年的隐忍在一夕之间轰然爆发,令这本就岌岌可危的王朝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就在拥护王上一党占领上风之际。   向来处于中立,不漏锋芒的孟家。   ——反了。   孟家一下牵动了几乎大半王朝的家族,那些被埋没的贤臣忠烈在时隔多年的今日,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   就在明盛王上被逼得节节败退之际。   他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狼玄月援军。   只是领头之人的身形,不似他想象中那般魁梧。   分明在一种武将中,对方显得格外娇小,却又能令人感受到一股森冷如同蛇蝎的压迫感。   江轻落身后是乌泱的风狼营大军,她缓缓步入这阔别多年的朝堂。   脚下这片遍布尔虞我诈之地。   她曾无数次躲在人群之后的树荫下偷看,心中想着或许终有一日,她也能替母妃站在此处。   而现在。   群臣噤如寒蝉,神色各异地望着她走上阶梯,一步步来到王上的面前。   那些目光大抵都是惊愕与恐惧的,当然......也有充满希冀与信任的。   江轻落第一次用这种姿态俯视着这位狂妄残暴的皇兄,她歪了歪头,瞳孔之中清晰倒映着对方不可置信的模样。   “皇兄,别来无恙。”   -   沉闷的马蹄声接连不断。   在收到南玉密函一封送往狼玄月的消息之际,东江邺果断回撤,与埋伏在南疆部落附近的援军汇合。   丝毫不留余地地突袭南玉。   南玉猝不及防,他们本就兵力薄弱,匆忙建立起的防守自然不敌方才浴血奋战,士气达到巅峰的东江邺大军。   东江邺蛮横地突进,一连攻破数城,直直朝首都攻去。   安宁的王朝被血腥的杀戮气息淹没,荒凉之意袭上众人心头。   王城之中一片混乱,百姓四处逃窜,耳边尽是哭喊嘶吼。   不远处的城墙之上。   都城留守的将士望着远处杀来的乌泱大军,心知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   但即便蜡烛终会燃尽,也尚能点亮片刻的天地。   南玉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为保护生灵而死的人,会得到神灵的护佑,待到山河重归静谧,便会重新回到这里。   “......主......公主!”   忽然。   有人打破了沉默,城墙下方一片哗然。   那声音愈演愈烈。   最上方的统领在听见“公主”二字后倏地回头,却见身着月牙白罗裙的公主拎着裙摆,匆匆朝城墙之上而来。   “公,公主?!”统领吓了一跳,旋即拧眉扬声道,“来人,护送公主出......”   “住口!”公主娇叱一声,“难不成尔等要违抗本宫的旨意吗!”   “公主......”统领闭了闭眼,眼眶微红,“兵临城下,形势危急,还请公主速速离开!”   “阿纳。”南宫锦云眉眼沉静,打断了他的话,“我知晓,这都城......保不住了。”   四周陷入了寂静,南宫锦云径自登上最高处,睥睨着下方即将攻入城门的大军,眼神中一片孤傲与恨意。   她深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即将变为仅剩断垣残壁的废墟。   “诸位。”南宫锦玉缓声道,“辛苦了。”   公主背对着众人,背脊挺直,众人原本悲凉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安定下来。   他们静静等待着城门被撞击后即将来临的死亡。   忽然,南宫锦玉神色一怔,手指下意识扶上城墙朝前望去。   只见东江邺即将攻破城门之际,四方忽然涌来大批的士兵。   为首之人像是看见了城墙之上的她,负手将手中的旗帜扬起,那醒目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南宫锦玉一愣。   ——那是,狼玄月的旗帜。   原本跌落谷底的士气在这一刻燃起,众人眼中闪过希冀,南宫锦玉毫不犹豫地回身,迅速披上甲胄后领兵出城迎战。   冲天的火光与血污之中。   南宫锦玉每每一抬眼,便能在人群之中瞧见那道势如破竹的身影。   对方并没有南玉的儿郎魁梧,却比她所见的儿郎都要英武。   局势很快倒向狼玄月一方,东江邺大军被击退溃散,狼玄月与南玉大军将其轻而易举的围住。   这场仗已然到了尾声。   南宫锦玉紧绷的心弦一松。   忽然!   前方有一道摇摇欲坠的身影强撑着爬起来,迎面砸来的铁锤将她手中的剑打落,南宫锦玉吃痛地闷哼一声。   身侧传来南玉士兵急切的呼唤,出于对危险反应的本能,她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   下一瞬,身后刮来一阵劲风。   混杂着血腥味的气息并不好闻,头顶传来一声略微粗粝的嗓音:“可有伤着?”   南宫锦玉下意识抬眼,望进了一双凌厉却又十分澄澈的眼眸。   即便对方脸上沾着血污,也掩饰不住那股仿佛金乌般的暖融气息。   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任东元迟疑地眨眼,见这位公主殿下吓到般地盯着自己瞧,下意识放轻声音道。   “......公主殿下?”   南宫锦玉瞬间回神,匆忙转开视线:“啊......嗯,我.....本宫无碍。”   这时,在南玉与狼玄月的夹击之下,东江邺最后一支军队也被俘获。   “将军!”不远处传来粗犷的嗓音。   任东元下意识扭头应了一声,吩咐道,“清扫战场。”   “是!”   他回过头,正打算护送这位公主入城,并传递秦修弈的旨意。   却只见对方匆忙地策马朝南玉士兵而去的背影,南宫锦玉墨发在风中飘扬,想了想,又抿唇回眸朝他道,“多谢。”   她耳尖与脸颊带着薄粉,比桃花的色泽还要艳丽几分。   任东元一愣,旋即不自在地侧头轻咳一声,捏着缰绳回身,朝自己的部下而去。   南玉君主得知公主未曾撤离后,便立即赶回都城,此刻见狼玄月竟当真派兵支援,顿时感激不尽。   任东元转述了秦修弈的旨意,将军队留驻城外,自己同几位心腹入城,与南玉商议两国结盟事宜。   直到议会临到尾声,南玉君主设宴,盛情邀请任将军与其部下。   傍晚的风有些凉意。   南宫锦玉站在皇宫最高的阶梯之上,望着不远处一片狼藉的都城渐渐人来人往,百姓重新拾起散乱一地的箩筐亦或是衣裳。   这片险些被践踏的土地,也犹如逢春之木一般焕发出生机。   她脑中闪过方才绝望之际,眼中倒映的那抹举旗的身影。   像是一缕驱赶寒意的春风,从她脸颊边掠过,留下一片惊艳的心悸。   “......玉......玉儿?”   身后传来父皇温和的嗓音,“你这丫头......上头冷,还不赶紧下来?”   忽然。   他布满细纹的眼角轻轻抖动,神情微怔。   只见这位向来傲气性烈的公主缓缓转身,脸色微红,眼神飘忽地问。   “父皇,他叫什么?”   老皇帝顿了顿,忽而眼中闪过笑意,嗓音有些悠远。   “嗯......是任将军吧。”   “他姓任,名东元,是狼玄月有名的大将。”   南宫锦玉抿了抿唇,喃喃重复了一遍。   嗓音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   “任......东元。”   作者有话说:   副cp不打算详写啦,会在写小九和小霍的日常时带着几笔。   另:老规矩!   完结,倒计时!   番外,甜甜甜! 第98章 封相礼•结局(上)   霍府院中。   枯枝依旧残破易摧,仿佛不敌一阵轻风,霍少煊静立一旁,仰头望着。   “少煊。”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缓缓转身,只见眉梢尚未褪去温和的秦修弈正阔步而来。   “小殿下呢?”霍少煊问。   “在屋里与爹娘一起,小妹正逗他玩呢。“   霍少煊闻言哼笑一声:“你叫得倒是顺口。”   近来秦修弈常往霍府跑,民间传言不断,因无人遏制,以至于愈演愈烈。   陛下的态度摆在这,又迟迟不纳后宫……   群臣心中跟明镜似的,但如今的形势当前,无人敢提及此事。   更何况陛下中意的那位可不是旁人。   偏偏就是霍相啊。   ……   霍家夫妇原本态度疏离强硬。   但与秦修弈越是相处,越难端着长辈的架子板脸,霍少煊将二人的变化瞧得一清二楚,淡笑不语。   如今明盛易主,江轻落作为女帝,在孟家以及大半家族的拥护下稳坐王位。   除却知晓内情的心腹,时至今日众人才恍然明白这“和亲”不过是做戏。   任东元与南玉详谈了半月,方才赶回狼玄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秦修弈走到霍少煊身侧,同他一起仰头望着枯枝,眼神微眯。   忽而想起……   那夜他放心不下。   换上夜行服潜入霍府去瞧醉酒的少煊,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看着这狰狞的枯木。   那会儿秦修弈只觉得压抑,仿佛有森森凉意拼命地钻入骨血。   如今他与少煊并肩站在此处。   许是白日里明媚的金光带来了生机,亦或是晚来的春风吹走了荒凉。   秦修弈再一抬眼,又觉得那支棱的枯枝褪去了阴沉,如同一双双遍布疤痕的手,托举着一轮金乌,等来了糅杂着万千人夙愿的黎明。   “......少煊,我......”秦修弈迟疑着开口,像是在斟酌字句。   “陛下。”霍少煊忽然打断他,显然猜到他的意思,目不斜视道,“不必担忧身后。”   “……是啊。”   秦修弈默了默,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松地将头倒在他的颈窝,“少煊在身后,我自然不担忧。”   霍少煊并未立即开口,眸光微闪。   这些天秦修弈总抱臂靠在窗边,目光悠远地盯着某个方向。   ——那是东江邺的方向。   霍少煊知晓他心中一直有根刺,那根刺就是他守了十余年的风关。   以及......葬于战火之中的林将军。   所以,狼玄月与东江邺必有一战。   而秦修弈势必会亲自出征,亲手了结过往的仇怨,给诸位先辈一个交代。   所以不必他开口,霍少煊就知晓会有这一日。   以往。   他像是忍痛将自己珍爱的雏鹰抛向悬崖,因为在这片弱肉强食的森林,唯有让他学会展翅,才能得以存活。   只是亲手将秦修弈推开的刹那,自己的心魂也如同被对方拉扯过去,连带起一片锥心的疼痛。   他心里空了一块,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开始了漫长且未知的等待。   他并不知晓秦修弈是否能归来,也没有把握掌控命运。   只是他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身为年长者,他宁愿自己承受一切选择带来的后果。   而如今......   霍少煊轻叹一声,眉眼间忽然染上了几缕疲惫与松懈。   “怎么......”了。   秦修弈的话尚未说完,原本慵懒的目光陡然凝固。   在他明显愣住之际。   霍少煊以一种亲昵顺从的姿态,缓缓靠进他怀里。   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学着秦修弈的模样蹭了蹭他的颈窝,嗓音低沉放缓,尾音在秦修弈听来简直是在撒娇。   “早些回来,别让我太累。”   这可是霍府。   爹娘小妹都在屋内,仆从随时可能经过。   这可是少煊。   在外头从来不让他碰的少煊。   “......”   巧舌如簧的陛下此刻愣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他四肢僵硬,慌乱中用力地抱住霍少煊,结果抱到一半像是怕勒到对方,又匆忙放松了力道。   秦修弈觉得自己的头顶大抵要冒烟了。   他缓慢地垂首,看见了霍少煊靠在他怀里惬意的神情。   “......”   感受到秦修弈僵硬的姿态,以及愈发热烈的心跳。   霍少煊忍不住弯了眉眼。   ——而如今。   曾经的雏鹰已然是拥有万千追随者的王。   能展开翅膀将他整个纳入怀中,足够宽阔的胸怀能令他一夜安眠无梦。   漫无边际的长夜悄然过去。   霍少煊不在害怕秦修弈的背影。   因为他知晓对方一如既往,会在胜仗归来时带着一身热乎的气息奔向自己。   有归期的等待。   大抵是天各一方,遥遥相望。   总归,算不得太漫长。   “......好。”   不知过了多久,秦修弈终于开口。   没有以往的花言巧语,只是闷闷地一声“好”。   霍少煊顿了顿,挑起眼睛向上看,恰好瞧见对方耳尖的红。   那色泽比桃花都要艳丽几分。   令他目光微沉,不由自主地看失了神。   院门前。   霍小妹捂住小恪的眼睛,正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霍姐姐。”等走出一段距离,小恪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为何父皇抱着相辅大人不撒手,是冷吗?”   霍小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抱着他蹲在墙角,支支吾吾道。   “呃......那个,因为......因为陛下与兄长......情谊深厚!”   “那相辅大人的手为何伸进了父皇的衣裳里,是因为暖和吗?”   “啊!那,那是因为!”   “......嗯,好像还捏了......唔!”   霍小妹一把捂住他的嘴,艰难道。   “殿下看错了,什么都没有。”   “……唔唔!”   —   院里的桃花尽数绽开之际。   兆安帝率兵出征,魏都统与任将军随行,朝政由霍相辅暂理。   马蹄踏出沉闷肃穆的响声,留驻玄京的乌泱大军在城外集结完毕。   秦修弈身着甲胄,骑着马面色冰冷地立于城门前。   任东元与魏庭轩分别跟在他身后两侧,面色并不似平日里的温和嬉笑。   他们眼中是森冷的杀意。   披上甲胄的那一刻,众人耳边就响起了混乱嘈杂的嘶吼。   过往将士们倒下后,绝望不甘的眼神仿佛就在昨日。   城门大开。   秦修弈缓缓拉住缰绳,控制着马儿转身望向城内。   万民群臣相送,他一眼就看见了最前方身着官服,衣袂纷飞的少煊。   霍少煊也同样专注地望着立于乌泱大军之首的秦修弈。   时辰将至。   霍少煊朝秦修弈扬唇,恭敬地一行礼后,便扬声,“恭送陛下,诸位将士!”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众臣与百姓紧跟其后,俯首高呼。   “恭送陛下,诸位将士。”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秦修弈望着正仰头注视他的霍少煊,冰冷的神情稍缓,嘴角勾起淡淡笑容,朝他挑了挑眉。   而后,他潇洒地抬手朝众人一挥,便毫不犹豫地一拉缰绳,策马转身。   “众将听令!”   “是——”   这气壮山河的怒吼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霍少煊宽大袖袍之下的手紧握成拳,呼吸在这一刻忽然乱了起来。   众人只能瞧见霍相辅挺拔如松的背影,却瞧不见对方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怅然若失。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不用躲在暗处望着对方冰冷的背影,不用胡思乱想等一个了无归期的人。   而是堂堂正正的站在城门之前目送秦修弈出征。   霍少煊这才恍然发觉岁月匆匆,最锥心的那段光阴本深刻心底,此刻却模糊不清。   一切的开端是霍府的那场大火。   他跪在门前悲恸的哭嚎甚至骗过了生性多疑的贤亲王。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春光照进了回忆最深处。   霍少煊闭了闭眼,像是在这一刻听见了那时自己的心声。   于一片混乱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若我也离开了,还有谁能等幺秦回来呢。”   幸好。   ——多年相思有余温,再见已是枕边人。 第99章 封相礼•结局(下)   东江邺大军在夹击之下慌乱逃窜回国。   君主黎萧在得知消息的刹那便意识到中计,勃然大怒。   明盛易主,南玉被玄国所救,四面楚歌不过如此。   秦修弈领兵出征,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明盛方才易主,尚不稳固,江轻落却将借兵归还,并与其兄长孟将军率领大军支援。   东江邺虽说情况危急,但这仗并不好打。   东江邺以北是邺江,以西是越川,越川将东江邺与狼玄月两国割裂,最终汇作溪流流入邺江。   这也就意味着,三面临海的东江邺,唯独与玄国的风关土地接壤,这便是为何他们不愿放弃攻打风关的原因,一旦拿下风关,与之相邻的南玉便成了下一块肥肉。   黎萧并非庸才,重用贤臣大将,能听进忠言,加之国师点拨,东江邺实力稳居五国之首。   只是此人此人生性残暴,野心极大,不给旁人留有余地,以至于在擅于引导风向的国师死后,东江邺便一年不如一年。   秦修弈率军绕至原五溪义冥,也就是起初收复的四城之一,西义冥与东江邺之间便是越川汇入邺江的溪流,此处水波湍急,秦修弈命任东元在义冥待命,自己与魏庭轩率军突袭。   江轻落与孟将军在秦修弈的旨意下,派了一波兵马去玉琼湖迷惑敌军,声东击西,而后率领士兵绕至南玉山祈,夜渡水路突袭东江邺以南。   至此,三国正式开战。   东江邺几员大将并不输于林将军,否则当初风关也不至于僵持二十余年。   在被突袭之际,黎萧即刻下令,东江邺迅速建立起防御,并借着易守的地势很快开始部署还击。   秦修弈分毫不让,识破敌军诡计后一连突破东江邺以北两都,而后也不恋战,驻军在此地养精蓄锐,与此同时江轻落与孟江君也顺利突破东江邺以南。   前有狼后有虎,即便东江邺再如何难缠,在当前局势之下,士气也跌落谷底。   -   玄京,不知觉间桃花已落。   一池荷花站着露水,蜻蜓环绕上空,忽而挑中一朵娇花,便俯身轻吻。   御花园中静立着一人,霍少煊修车的指节微屈,捻了些鱼食,缓缓撒入池中。   战报接连入城,不知觉三月已过。   即便秦修弈总忙里偷闲给他寄来些不着调的信。   阅时眉梢带喜,直到瞧到末尾,那淡淡的思念缓缓荡开,愈发清晰。   四下无人,霍少煊缓缓垂首,从怀中取出一块丑陋的木雕,手指摩挲片刻。   粗糙的轮廓隐约能瞧出是只小狼。   秦修弈的手艺其实极好,他故意雕成这般模样,说是怕他忧心,见了此物便想发笑,自然没了功夫忧心。   思及此,霍少煊眉眼间不自觉带上了些笑意。   “......相!霍相!”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声由远及近的呼唤,不难听出激动的情绪。   霍少煊匆匆将木雕塞入怀中,拧眉转身,“何事?”   汪公公难得顾不上规矩,喜上眉梢道:“陛下!是陛下......陛下胜仗归来了!再过约莫一个时辰便能至城门......相辅?霍相!”   他话尚未说完,就见原本面色如常的霍少煊眼神一怔,旋即脚步匆匆朝外走去,他此刻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何秦修弈故意延缓了捷报。   汪公公正欲开口,却又见他忽然回眸,那眼中细碎的笑意叫人看愣了去。   向来在群臣跟前只会“似笑非笑”与“嘲笑”的霍大人,此刻笑意盈盈,喜露于表,“汪公公,传令下去,开城门,恭迎陛下!”   “是,是,奴才这就去!”   汪公公愣了一愣,这才重新露出个即将咧到耳后的笑容,抱着拂尘乐呵呵地小跑出去。   方才,他像是瞧见了当年温和儒雅的霍小公子。   -   最终,东江邺在两国夹击之下,被攻入首都城门。   秦修弈亲手斩下当初害死林将军之人的首级,连同那几个敌军大将和黎萧的首级一起悬挂在城墙之上曝晒,狼玄月与明盛打了个照面,各自班师回朝。   城门大开,如同送别那日一般,百姓群臣相迎。   带着狰狞狼头的旗帜被人单手背在身后,此刻高高扬起,最前方的身影潇洒恣肆,马尾在空中与旗帜交辉相应。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那背着旗帜的并非旁人,正是秦修弈。   人群喧哗,霍少煊却充耳不闻,他目光专注贪婪地盯着那道挺拔的身影。   为首之人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霍少煊仿佛看见了秦修弈当初在风关领兵归营的模样。   意气风发,年少成名。   “吁——”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方才似乎还离他极远的人已至眼前。   秦修弈鼻尖沁着些细汗,如同荷叶之上的露水,衬得人愈发明艳,他抬手将旗帜交由门前的守卫,身后紧跟着任东元与魏庭轩。   “臣等,恭喜陛下凯旋——”   直到身后传来整齐的一声,霍少煊这才陡然回神,慢半拍地匆匆垂首行礼。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秦修弈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平身。”   众人一抬眼,便瞧见陛下解开自己身上带有王权象征的披风,紧接着......   紧接着,披在了霍相身上。   那一刻,周边陷入了死寂。   霍少煊也愣怔,猛地抬头看他:“陛下......”   可但当他望进一双笑吟吟的眼睛时,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秦修弈眼中闪过狡黠,回头递给魏庭轩一个眼神,对方心神领会,默默点头。   而后秦修弈不在逗留,趁着霍少煊愣神,强硬地将他拽上马,众人见状下意识匆匆让开一条小道来。   只听陛下任性狂妄的嗓音响起。   “摆宴庆贺,将战利品尽数分发给百姓,”   身后传来一阵阵迟来的欢呼,百姓回过神后立即跪地感恩,几家小姐红着脸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偷瞄几眼后又低下头悄声说着什么。   唯有众臣神情复杂,有些焦头烂额,有些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马背之上。   两人间并无久别重逢的热切,反倒十分静默。   喜悦与思念在看见对方时,又羞赧地埋入思绪深处,紧绷的心弦陡然安稳下来。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霍少煊背靠着对方的胸膛,感受到两人的心跳渐渐重合。   他盯着虚空一点愣神,显然还未从方才的事情里回神。   直到耳尖被人轻咬一下,他才惊醒般回头,“你!”   秦修弈挑眉:“少煊,可曾想我?”   霍少煊没有回应,暴露在秦修弈眼皮子底下的耳尖红的仿佛要滴血。   数月未被触碰的身子像是也极其想念对方的温度,不争气地令人出糗。   秦修弈显然感受到对方明显僵硬的身形,眼神朝下一瞄,扬了扬唇。   “乖,先忍忍。”他在霍少煊耳边轻哄,嗓音很哑,“夜里还有正事。”   霍少煊闭了闭眼,试图冷静下来,随口道。   “庆功宴我与礼部......”   “不必。”秦修弈轻笑一声,“今夜,并非只有庆功宴。”   霍少煊一顿,面露疑惑:“嗯?”   “还有封相礼。”   “什么?”   -   夜里,繁星点缀着黑沉的天。   高台之上,是一个巨大无比、雕刻着狼头的火盆。   封相礼,可谓闻所未闻。   群臣起先不知,待到册封仪式开始之际,才一片哗然,霍少煊也不例外。   更何况瞧这准备充分的模样,显然是蓄谋已久。   柳轻空站在台阶之上,虽说尚未举行国师礼,但众人都已默认这一事实,他脱下宽大的帽子,望着下方二人,缓缓点头。   宫女恭敬地将托盘上的东西呈上。   秦修弈缓缓拿起那样东西,群臣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随着陛下的动作,他们瞧清了它的全貌。   这是一件白金色披风,背面绣着大气展翅的鹤。   秦修弈亲手为霍少煊披上披风后,两人对视一眼,缓缓走向高台。   霍家二老神情复杂,端坐在柳轻空身侧。   或许旁人不知为何,但他们知晓,陛下是在回应当初在霍府的那句。   “往后,他是名扬天下的霍相,亦是秦九携手一生之人。”   孟衍兰望着霍少煊鲜少在他们跟前表露出的喜悦笑意,有些失态的侧过头,怕让人瞧见她微红的眼睛。   霍烨程轻叹一声,借着宽大的袖袍握住她的手。   霍小妹并未与父母在一起,而是格外安静地待在谢书年身侧,眼睛亮晶晶的。   谢书年狭长的眼睛微眯,看看霍少煊,又看看霍小妹。   两人那双并不相似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相像,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嗯?”霍小妹一愣,转头看他。   一双大手按住她的脑袋,谢书年嗓音淡淡,“无事,你接着瞧。”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秦修弈身上。   高台之上的二人在香炉前站定,并肩拜了三拜后,恭恭敬敬地上香。   柳轻空给魏庭轩递了个眼神,魏庭轩会意,将手中的火把呈给秦修弈。   秦修弈抬手接过后,却又递给了霍少煊,他压低声音道。   “少煊,扔进去。”   玄国曾是部落,在月夜下点燃篝火,意味着胜利与新生,这种习俗一代代流传下来,便成了一种特殊的礼仪。   但历朝历代,点燃火焰的都是君王。   霍少煊抿了抿唇,望着秦修弈澄澈期待的眼神,迟疑地接过火把。   他无奈地想,自己这前半生里所有的“不规矩”,大抵都给了眼前人了。   火把在空中抛出一道弯弧。   在月夜的衬托下仿佛化作了流动的精灵,一举跃入巨盆之中。   那盆中不知放了什么,刹那间,冲天的火焰点亮了所有人的视线。   此刻,众人眼中唯有火焰,以及稳稳立于火焰之前的两道颀长身影。   他们不约而同的暂时放下了偏见,也许狼玄月没有一个像样的皇后。   但却有一个能与君王并肩而立,共同撑起天地的相辅。   在火光冲天的刹那,秦修弈取出一枚莹润雕鹤的玉佩,仔细地挂在霍少煊的腰间。   正面是“霍”字,背面是“相”字。   与君王祭祖拜天地之人,时至今日,唯独一个霍相。   霍少煊能感受到身侧火焰的炽热,但远不及此刻想要抱住秦修弈的心来得热切。   两人在熊熊烈火之前对视,身上镀着一层金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火焰吞噬。   霍少煊脑中忽而想起了风波之前,秦修弈说过的话。   “兴盛与衰落是万物难逃的宿命,从意气风发到生老病死乃至转世轮回......但在冬天埋葬的火焰,会在来年初春化作枝头长出的嫩芽,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最初的模样。”   眼前走马观花掠过过往,从霍府后院的池塘,到两人相拥的忪山,从林中仰躺相约的戏言,到京城夜里的挡剑。   从一声声“九殿”到“幺秦”,再从“陛下”到“你”。   从清澈如水的情谊,到藕断丝连的贪恋。   从“往后朝堂之上我护着你”到“与你并肩望山河之景”。   这万千光景化作千丝万缕藏进心头。   仿佛跌跌撞撞,满身伤痕的秦修弈,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步履蹒跚的前行。   终于在一声悲恸的哭嚎中,被人重新拥进怀里。   那人的身形比过去单薄许多,但还是执拗的抱他抱进怀里,他匆匆一抬眼,顿时愣在原地。   鼻尖萦绕的血腥气息的源头,是对方不愿让他窥视的,鲜血淋漓的背脊。   秦修弈这才恍然,并非对方单薄,而是自己总追着对方的背影,却忘了去看自己的过去。   于是他缓缓回头,入目即是那些没有尽头的脚印,由小变大,由轻变重。   原来不知何时起,自己也长成了可以庇护对方的模样。   于是他遵从本心地抬手,将疲惫的人抱进怀里,这一刻,虚实相接。   他本没有退路,是眼前人给了他一个归宿。   两人不知台下之人心中如何做想,亦或是怎样哗然。   他们眼中再无旁人,在秦修弈拥抱他的刹那,霍少煊便下意识看向火光。   那火光刺目至极,他却执拗地朝尽头望去,眼前一阵阵发花。   ——终于,他在黑夜尽头的浮火中看见了自己的执念与一张张熟悉含笑的面容。   看起来十分健朗的林将军正摸着下巴戏谑地看着他们,他身侧站着爽朗拍手的秦帝,温婉大方的昭元皇后靠在秦帝肩头,看上去笑意盈盈.....   再往后看去,是无名无姓的千军万马。   在火光淡去之前,火星四溅之间,轻轻朝他们挥了挥手。   “......你看见了吗?”霍少煊嗓音微颤,附在秦修弈耳边问。   他不必多言,对方便已知晓。   那日的话,被眼前人深刻心底。   “母后总同我说,只要火种还在,待到一举燎原的那一刻,火焰仿佛能将黑天吞噬,那时抬头,就能看见日思夜想的故人在火焰的尽头朝自己告别。”   秦修弈又抱紧了他一些,嗓音含笑:“嗯,看见了。”   也许那只不过是人心头执念的影子,可虚实早已无足轻重。   不过是借封相之礼,诉一段心照不宣。   人声鼎沸,祝贺满堂,虽无红袍喜烛。   ——却也不输,一拜天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这本也有很多不足,我会复盘记录的……改榜后有些跟不上任务,所以缩略了剧情线,感谢能看到这里的所有宝贝!   每一条评论都是我的动力,谢谢大家的鼓励!   休息两天开更番外,不要走开哦~   番外暂定(可能有改动)   1.出宫成亲   2.现代番   竹马,年下小奶狗•成绩不好会装可怜•贼能打弟弟(秦)和年上人狠话不多•校霸兼学霸哥哥(霍)   3.带娃•日常   4.小九那些年的光荣事迹•小霍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