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作者:蜜月   文案:   又美又甜温柔体贴聪慧灵气的小仙男 * 谨慎稳重不露锋芒自1为是的太子殿下   叶书绫(攻)* 云珩   ————   叶书绫,出身淡烟疏雨的江南水乡,年纪轻轻便拥有一手如火纯青的刺绣技艺,一朝被选进皇宫的御用造办处为天家做事。   人前是最年轻有才的工匠,可人后,谁也不知他是怎么与太子云珩相知相许,共枕同床的。   “殿下……”阿绫垂眼抓住云珩的腕,耳尖红得像片荷花瓣,“别乱动,小心手上的伤。”   “别叫殿下。”云珩衔着他的耳垂,“先前你喝醉,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他们抱着一丝侥幸,以为两心相悦便能长长久久。   直到书写着“罪臣之子,漏网逃犯”的折子被送到御前,叶书绫遮掩多年的身世,与他们有悖天理伦常的情谊,瞬间变成一把威胁储位稳固的利刃……   ————   ·不是权谋文,谈场恋爱而已。朝代架空有私设。刺绣主要参考苏绣,常识错误欢迎指正。   ·感情线全程1V1,彼此真心相待,很宠很甜,但糖里有刀,有虐点。   ·避雷:太子殿下因身份立场娶了太子妃,但双方是朋友,身心均无纠葛。   ·高亮:本文不适合极端控阅读!! 第1章   玉宁府的夏格外漫长,湿热交替,直蔓延到立秋过后。   一场接一场的朦胧烟雨暂缓溽热,马车缓缓驶过石板路,缝隙里的积水被震荡出转瞬即逝的细小波纹。   深巷尽头,马车缓缓停,车箱的雕花门往两侧打开,跳下个十六七的丫头。   她仰头核认乌木牌匾,瘦金体清劲,书“沈氏绣庄”四个大字。   檐下站个避雨媪妪,暗沉额颊上千沟万壑,少说七八十岁,喉咙一开,干扁道:“小娘鱼,花要不要看看呀。”   说着,藤篮凑到眼前,米黄花布一掀,扑面一股浓郁香气,里头躺着夏三白:栀子,茉莉与白兰。   沾了湿气的花香扑面,少了几分呛烈,多了些许清新幽然。   老媪一笑,口中黑洞洞的,竟是连门牙都没了,点头哈腰叫人心酸。   小丫头低头看满满一篮的白花,看样子是今日还未开张,原本雨天生意就难做,她当下心一软,掏了两个铜板出来,指指半开的白兰:“我要这个吧。”   “茉莉不喜欢啊?”老媪收起铜板,糙指肚拨了拨水灵的茉莉花。   柔白色小花苞被细线串成手钏,好似饱满的小东珠。   她耳根子软,点点头:“也要一串吧。”   老妪遂笑逐颜开,颤巍巍替她编系好手钏,又叫她自己挑了朵白兰,本想替她别在鬓边。她却赶忙摇摇头,展开丝帕,包了花又揣进衣襟中,抚平领口。   文人墨客管这叫“藏香”,叫人闻花香却不见花影,如今连小丫头都学会附庸风雅。   “姑娘,快别磨蹭了,姥爷和二夫人晚些还要去烧香,等着用车呢。”身后车夫见她莫名沉醉,忍不住开口催促。   她恍然惊觉,忙微微颔首,与老妪错身,迈进了绣庄门槛。   叫人通报后她便站在厅堂外等。   这间绣庄在玉宁算小有名气,老板姓沈名如。众人皆知她年轻时是玉宁织造局的一等绣匠,专为朝廷做活。后来听说是性子直得罪了织造监督,继而被处处针对,十年前终于受不住气,愤而离去,白手开了这绣庄。   民间的生意好做得多,凭过人的技艺便能站住脚跟,眼见着越做越大,就是好绣娘越来越难找。   妇人着素雅的湖绿色对襟衫,袖是窄绣,方便做活。   “沈老板。”小丫头对迎来的妇人作个揖,“我又来了。”   “是府上又要新置办什么?”沈如为人直爽,不爱弯弯绕绕。   她点头,指指门外:“夫人说,这暑气过了天凉得快,要给丫头们新裁制一批衣裳了。料子都在车上,府绸制四十身衫裙,淡翠绿的做琵琶袖交领衫,月白裁褶裙,护领和裙底绣葫芦叶。尺寸册子都写好了。”   沈如点头,心中暗叹,也只有知府这样的官宦人家才摆得起这样的谱,下人的衣装也要加刺绣。她翻了翻订货簿子,掐算着时间:“约莫下月初就能送过去。”   “这倒不急。秋分才换衫。”小姑娘摆摆手,“倒是车里另外两块料子有些着急。是我家二夫人的,水粉缠枝提花罗做圆领褙子,眉子领子绣桃花。牙白花罗制马面裙子,绣石榴花鸟。料子都是织银的,价钱好谈,可千千万万请最好的师傅动手,夫人的意思是,最好由沈老板您亲自来。”   沈如一愣:“织银花罗?是,御赐的料子?”   “还是沈老板识货。”小丫头吐吐舌头,“今年科举,咱们玉宁府出了十一位进士,拔了头筹呢。十日之后,我们老爷要携夫人们,跟返乡的进士老爷们吃宴,二夫人说务必在这前头做好。”   “十日?!”沈如大惊,“怎么这么赶!”   “说这宴上有不少官家的夫人小姐,她可不能给我们老爷丢脸……..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小丫头连连作揖扮可怜,“您可得多担待,不然我回去交代不了啊。”   “行吧,知道了。”沈如打发了伙计去马车上抬布料箱。   笨重木箱里的府绸吩咐给了两个年轻绣娘:“葫芦叶的图样我先前画过的绣样,就按那个来,下手仔细些。”   要紧的是织锦包袱里这两块织银花罗。   沈如迟疑半晌,还是提着小包袱进到僻静的偏厅,里头就置了一架绣绷,前头坐一位绣娘,只看得到背影,却依旧掩不住一股水乡的婀娜柔美。   “小柔。”沈如凑过去,一副山水绣画已完成大半,凑近了才看得出画面富有层次的细腻纹理,几十色桑蚕丝绣线堆在一旁,日光下闪烁着自然饱满的光泽,“快修绣完了?”   “嗯,再有个三四天就够了。”女子抬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眉目如画。   “啧,还有小半个月才要,你这么拼命做什么!”沈如抱怨道。   女子口中应着,一双手却忙着在绣布正反两侧走针。   沈如动手按住她纤细的右腕,“宋映柔!你听到我说话没,你快给我歇一歇吧。”   “老师,我不累。”宋映柔莞尔一笑,将细小绣针别在手边蓄满棉花的针枕上,活动了一下手腕。   “不累不累,你总说自己不累,倒是问问他累不累啊。”沈如抓着她手肘,小心翼翼扶她起身,“你这是头胎,大夫不是说过,月份大了,忌劳神,还得时常走动走动,到了日子才好生么。”   “他也不累。”宋映柔摸一摸自己高耸的腹,“我们阿绫最懂事,从不闹人。”   “叫什么?什么时候取的名?”   “阿绫,绫罗绸缎的绫。希望他一辈子不愁吃穿。”   宋映柔一边绕着屋子踱步,一边对着肚子里的小人温声细语:“阿绫累了吗?可是娘亲想多做些,多攒些银子,将来给我们阿绫多备些嫁妆。”   “万一是男孩呢?”沈如嗤笑一声。   宋映柔面色一滞,叹了口气:“男孩子也可以叫阿绫……攒了钱上学塾,取娘子……只是,我盼着是个女孩。”她叹了口气,一手反撑着腰,一手扯紧宽大的衣料,裹出肚腹的轮廓来,缓缓走着,“老师你看,老人家说肚子这样圆圆的,便是女……嘶……”她倏而停步,倒抽一口气,想找个什么东西依靠。   “怎么了!”沈如吓得一激灵,忙接住那只悬空的手。她自己没生过孩子,只在年头上捡来个死了爹娘的两岁小童,如今也是头一遭照顾有孕之人,多数时候两眼一抹黑。   “嘶……没事。他好像,翻了个身。这几天都不大安稳,可能是天太燥,夜里睡不好的缘故。”宋映柔轻轻抓住她的手。   “……又睡不好?”沈如扶她慢慢坐下。   宋映柔不以为意,怀孕,生子本就是女子拿命去搏,谁还敢奢望安安稳稳不成。   何况他的阿绫已经足够乖巧懂事,连缠腹的痛楚都与陪着她一同挨过去了。   她隔一层肚皮按了按依稀凸出来的小拳头,轻轻安抚肚子里的小家伙,抬起头,单手拆开沈如刚刚提进来的锦缎包袱:“这是?”   沈如犹豫着展开了布料,银光融于经纬间,随着抖动闪闪烁烁。   “织银?这是御贡提花罗吧?”宋映柔接过轻薄贵重的衣料。   “嗯。宫里赐给谢知府的。他家二夫人要赶做一身衣裳……褙子和马面都要绣……算了,你这里赶不及,还是我来吧。你就慢慢绣完这画,别熬着。”说完沈如将花罗仔细包回包袱,提着就要走。   “等等,老师,她什么时候要?”   “眉子绣桃花,裙子要大片的石榴花鸟,前后的裙门都要……就给了十日。”   宋映柔略一沉吟:“还是我来吧,赶得及。您手伤还没好,何况手头那一批妆花缎还没织好吧?刺绣我能替您,妆花除了您可谁都不会。到时候交不出货,得罪了老主顾,不值当。”   “可是你……”   “老师,不相信我吗?”她定定看着沈如,“我何时候让您失望过?”   沈如狠了狠心,咬牙点了头:“那我先干完手头的妆花缎,之后再帮你一起绣裙门。”   时间紧迫,又是御赐的料子,除了宋映柔,也的确没别人可托付了……   要说沈如带过那么多个徒弟,手艺最好的也只这一个宋映柔。   四年前,明明已经好好将她送进了玉宁织造局,也很快坐到了一等绣匠的椅子上,可两个月前的十五,她却趁着月色背着行囊跑了回来。   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沈如收留:“老师,我只需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和粗茶淡饭。”   沈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徒脱掉宽大衣物,一层层解开紧缠腰间的白棉布,原本平坦的肚子就这样一分一寸地鼓起,里头竟藏了个六七个月大的胎儿。   “……是谁的?”她气得发抖。定是有人欺辱她徒儿无依无靠……   宋映柔抬起头:“是谁的都无妨,反正都是个不要他的……他今后有我就足够了。”   后来沈如又旁敲侧击几回,皆被左躲右闪搪塞过去,宋映柔打定主意不透露分毫这孩子的来历,沈如见也没人找来,便不再追问了。毕竟,向来安分守己的姑娘家未婚先孕,最难受的定是宋映柔自己。   沈如只期待这肚子里的小家伙真能是个女孩。女孩乖巧又贴心,今后跟在她们身边学一学手艺,虽不能叫她大富大贵,可一技傍身求个温饱总是好的。   织银料子铺开,小心拉紧,固定进卷绷绣架。   绣样都在心中,只消定下几个方位点参考,宋映柔便开始穿针引线,她与别的绣娘不同,几乎不需提前勾画,可直接起针。   每日从天亮起,她一坐就是七八个时辰,银针引着丝线来回游走,绣完衣眉绣马面,全玉宁府怕是没人比她手更快,眼见着马面裙门上的石榴树愈发完整。   时间紧迫,偶尔夜里睡不安稳,她也不愿浪费时辰,起身坐在绣绷前穿针引线才能静下心。   最后几针收起时,烛火已替换成天光。她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撑开窗子,将料子小心翼翼折好,准备送去给沈如,叫制衣匠剪裁成型。   不想一只脚才迈出门槛,下腹与后腰便是一阵剧痛袭来,腿上骤然感到了湿润。   她扶着门框不敢擅动,后背窜出一层汗。清晨才下过雨,微凉的穿堂风一过,她后颈的汗毛都倒立起来。   昨夜就是因为这一阵一阵的疼才睡不着,不得不起身的,她急忙回到床前检查了衣裤,发觉自己见红了。   坐在床边算了算日子,明明还有十几二十天才到日子啊……月份大了之后的确时常腹痛,可都没有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阿绫怕是要提前出世。   头胎通常都要折腾个三五天的吧……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打圈揉着发硬的肚子,心中默默安抚道:还有绣画没有赶完呢,阿绫要乖,再等等,容阿娘把手头的活绣好。老师对我们诸多照顾,我们不该在这节骨眼给她添麻烦的,对不对?   仿佛听懂她的话似的,直到她隔天绣完那副山水,肚子里再没什么忍耐不住的动静,只在夜间休息时抽痛过几回。   两日后,沈如接过绣画,发觉她脸色不对:“你这几天是不是又没睡好?”   “我……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中的阿绫仿佛是忍耐到了极限,折腾起来,宋映柔咬住下唇急促抽气,脚下洇开一摊水迹。   “你这是!破水了?肚子疼是不是?”沈如大惊失色,扶她缓缓穿过院子,中途因为剧痛几经停歇,几十步路愣是磨蹭了一盏茶,“几天了?见红了么?”   “见了……两天了……”下腹坠胀得厉害。好不容易挪到床前倚着床头坐住,又是一阵剧痛,她忍不住痛哼连连。   “怎么提前这么多!定是你最近劳神过度,累着阿绫了。叫你别逞强别逞强你就是不停,撑着点啊,我叫人去请稳婆。”沈如转身,却被一把抓住衣袖。   “老师不要……别……”她嘶嘶呼气,“我……自己来……就可以……我,问过郎中…..嘶……”   “别胡闹!不要命了么!”沈如只当她是疼糊涂了,头胎哪里敢自己接生。   “不行!老师……求你了,稳婆不行……”她眼眶蓄泪,不知是疼得还是急的,“不能叫稳婆知道……玉宁上了册子的就那几位稳婆,万一她们走漏风声,我的孩子就没了……”   沈如面色一凛,又急又惊:“你……小柔,你必须马上告诉我,这孩子的爹是谁……你到底在躲什么人!”   “是……叶静远。”宋映柔眼见瞒不住,凄然地看着她,手指攥住她的袖口,像攥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叶静远?哪个叶静远?玉宁织造局的织造监督?”沈如脑子嗡得一声,“我,我送你去做绣匠,你居然!居然跟他!他家里夫人什么来头你不晓得吗!”   “不是的!老师……是他那晚喝醉了……我怎会不知叶夫人出了名的跋扈,我不愿的……不愿的啊!!唔……”宋映柔痛出一额的汗,鬓发一缕一缕黏在一起。   “我……知道了,可你不能自己生……你不怕自己出事,也不怕阿绫有事吗!我上去叫我娘,信不过别人,我娘亲你还信不过嘛!”沈如如今也乱了阵脚。   宋映柔手上一顿,缓缓松开她,气息颤抖:“好……”   整整一天一夜的痛楚钻心腕骨,折磨得宋映柔生不如死。   沈如端了一盆一盆的被染红的温水倒掉,再换了干净的端回去。   怕被前面绣庄客人听到,里头受罪的人不敢放肆高喊,只有一声声压在喉咙里的痛苦呻吟。   “疼就用力。孩子也在用力呢,我都能看到他了,他还这么小,你做娘亲的得挺住了,帮帮他。”虽然不是记录在册的稳婆,可沈如的母亲好歹生育过三个子女,勉强能应付。就是年事已高,熬过一个白日又熬一个黑夜,如今也疲累得紧。   “哼嗯……疼……疼……”宋映柔口中咬出了甜腥的血味,将光滑的枕面攥得七零八落,边角都开了线,只觉得小东西是想要她的命,她忍不住低泣着,仿佛苦苦哀求那个迟迟不肯出声的婴孩,“阿绫……好阿绫,阿娘……呃……真的好疼啊……你加把劲儿,快些出来好不好……”   像是回应他,一阵异常剧烈的抽痛从腹底蔓延开,她眼前一黑几乎要失去意识,只凭意志力强撑着用足全身最后的力气,试图将小家伙娩出身体。   只听得一声长吟中掺杂了微弱的婴孩啼哭,沈如悬在喉咙口的心扑通一声摔回了原位。   “好了好了,哎哟哎哟。这就来了啊。”老太太疲惫地拿干净的棉布擦了擦沾了血的婴孩,包进襁褓,递到精疲力尽的产妇面前,“快抱抱他吧,恭喜啊,是男……”   话还未说出口,宋映柔深深锁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坐起:“是女儿……对吧……”她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近乎哀求地盯着替她接生的妇人,“是,女儿……”   沈如凑过去,看了一眼啼哭不止的婴孩,掀了襁褓一角,暗叹一声:“是。是女儿。娘,她就是生了个女儿。”她冲母亲摇摇头,“不论谁问,都是女儿。”   老妇虽满面狐疑,却也点点头:“是,这么标志的,不多见。”   宋映柔闻声终于松下一口气,意识开始模糊,昏睡之前,她勉强瞥了一眼自己费尽力气产下的,又红又皱的“女儿”,实在瞧不出哪里标志了,可这便是她幼年死了爹娘后,第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了。   以后她便不再孤苦,不再无依无靠,她有家人了。   清理过产床,哄睡了阿绫,沈如扶着劳累了一整日的母亲回屋。   “为何偏要说是女儿……”   沈如怕惹祸上身,咬紧秘密哄着老太太:“算命的说了,要她当女孩养,避大灾,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不吉利。”   “好。”   她叹了口气,这才抽空换了身衣服,回到店面。傍晚没客,几个绣娘还在赶工。   他看了看绣得中规中矩的葫芦叶,无奈摇摇头。   绣庄里这几个,要么年纪太小技法尚且稚嫩,要么没什么天赋,做了许久依旧手艺平平,中规中矩。附近十里八乡最好的绣娘都被挑去玉宁织造局了,毕竟吃的是皇粮,薪俸高,说出去也好听些。   玉宁织造局乃朝廷设立,叶家世代皇商,世袭正四品的织造监督,明面上与知府平起平坐,私底下跟皇家的关联更紧密。   如今当家的叶静远生来俊美风流,年纪轻轻便赢得吏部尚书小女儿的林婷秋芳心,令其甘心从京城下嫁到玉宁。   攀附上尚书千金,叶静远自是得百依百顺,欣然答应绝不纳妾。不过一年,他们便生下儿子。可林亭秋却因为难产伤了根本,不可再有孕,只得同意他纳二房,接着又是三房。   可蹊跷的是,甭管后来又生了几个,统统都是女儿,男婴不是胎死腹中,便是幼年夭折。   至于这蹊跷的源头,哪怕谁都猜得到,可没人敢宣之于口。   也无怪乎宋映柔又是狠心缠腹,又是冒险逃离,如今还要男孩当做女孩养。   若是真让叶家正房夫人知道阿绫的存在,八成活不到今日。   眼见着孩子一日日长大,宋映柔爱不释手。   老人家的眼光的确够毒,还没满月,那个原本皱巴巴的婴儿便渐渐长开,成了个冰雪般的团子,眼瞳干净黑亮,总是笑呵呵的。   初秋,宋映柔月子都没做完,便将小阿绫放进铺了软缎的篮子里,背在背后,重新回到绣绷前,周围年纪小的绣娘总忍不住围过来看这个干净漂亮的婴孩。   “听说这一点朱砂是大富大贵面相啊。”小绣娘指指阿绫眉心那一点红。   “长在身上才叫朱砂痣,长在眉心的,得叫观音痣。”沈如轻触那颗比针鼻还小的观音痣,不偏不倚落在眉间正中高一指的地方。   前些日子,她抱着给路过的算命大仙看过一眼,对方看过面相和八字后,愣是没收钱,说这孩子命中有贵人,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   阿绫被摸醒,睁开那双懵懂的大眼睛眨了眨。   “坏了,老师!你把他弄醒了,怕是要闹了!”小绣娘嗔怪着拍开沈如的手。   宋映柔回过头:“无妨。我们阿绫最乖了,对不对啊?”她轻轻颠了颠上半身。   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孩子乖巧得惊人,轻易不哭闹。   话音才落,背后的娃娃便又合上眼,安静睡去。   阿绫出生啦!他叫阿绫,但不是0,叶书绫是攻。是身世坎坷,温柔体贴,聪明美貌又有才华的小仙男攻。   一如既往的慢热,与小皇孙云珩幼年意外相识,二十多章的时候正式展开感情线。包甜,但是糖里也会有刀。   宫廷背景,有政治纷争,所以两人常常战损。但本文并不是什么大格局权谋文,只是写了一段细水长流的爱情,希望大家能喜欢。 第2章   夕阳下微风习习,总算能卷起一丝初秋的凉爽。   阿绫站在沈氏绣庄门前的空地,频频抬头望。   没一会儿,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出现在巷道另一头,阿绫嫌她们走太慢,提起裙摆跑了起来。   余晖落在轻薄褶裙上,湖水蓝的凤尾绫在风中流动,好似泛起层层涟漪。   巷子当中碰头,他在女孩们面前站定,从琵琶袖中掏出五只小沙包捧给对方。一个是知府千金,另一个,阿绫也不知是谁。   方沙包六个面,由深深浅浅的粉色,蓝色拼接缝制,光泽细腻,一看就是不赖的面料,寻常人家中不大会这么奢侈。   女孩们翻来覆去:“这五只,只要十五文?这小蝴蝶绣得真好看。”   “对吧,我跟你说了,她阿娘是沈氏绣庄的绣娘,手艺可好了。”其中一个女孩摸了摸阿绫乌黑的发髻。   阿绫冲小客人们笑一笑,藏起心虚,髻上的丝带跟着在风中摇摆,显得人更水灵了。   那蝴蝶可不是阿娘绣的,而是阿绫自己动的手。   前些日子,他闲来无事从绣庄里捡来些缎子的边角料,给自己缝了几个沙包,可缝完又觉得单调。刚巧阿娘在替人绣百蝶裙,他便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盯了整整一个上午,怎么走针,如何配色都牢牢记在心里。他用廉价的棉布练手,很快练会两只最简易的式样,新缝制的沙包便不再单调,每个面都带上了翩翩飞舞的小蝴蝶。   那日没人陪他,他独自蹲在外头空地,贴着墙根玩新学的游戏,叫拾果果,五个沙包,接接抛抛,不亦乐乎。恰巧被知府家随马车来取货的小千金撞到,以为这是里头绣娘的手艺,便问他买了这沙包。   十五文,还是千金小姐自己开的价。   没想到这还带了回头客来。   “小妹妹,我给你二十文,拿去买糖糕吧。但是你得答应我,再有别人问你要,你就说没有了,记住了吗?”女孩将一把铜钱丢进了阿绫早早敞开的荷包里。   他用力点点头,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心满意足。反正……不做沙包还可以做别的嘛。   二十文,再加上先前的十五文。他往闹市走,心中默默盘算,先买半只花雕蒸鸡,剩下的就添一盘红糖糯米藕,再加一份双馅团子,若还有余钱,可以买几个菱角。   阿娘做活辛苦,他们母子平日里节俭,只逢年过节才有这般奢享。   回忆起上次吃那软嫩多汁咸鲜入味的花雕鸡还是端午那天,饭后配上一口包了芝麻泥红豆沙的团子,阿绫不禁咽了咽口水,足下生出风来。   喧闹街边的小食肆已经坐满了人,小小的人见缝插针,挤到掌柜跟前:“掌柜嬢嬢。”   掌柜正忙着替客人打酒上菜:“先等着。”   他便乖巧地等在帐台旁,手里紧紧捏着鼓囊囊的小荷包。   “自己来的呀,要什么?”掌柜忙里偷闲问一句。   他将荷包举起,递给对方:“半只蒸鸡,还有糯米藕和双馅团子……这些,够吗?”说完不忘可怜兮兮地抬眼,“嬢嬢,我想吃桂花糖。”   “好好好。给你一块就是了。”见他一张干净嫩白的小脸儿实在讨人喜欢,掌柜笑着摇摇头,数出了相应数目的铜板,弯下腰,替他将荷包挂回到胸前:“团子嬢嬢送给你吃。”   趁等菜的功夫,他又去一旁小吃摊买了一包四颗新鲜出锅的菱角。   阿绫赶在天黑前独自回到僻静巷道,他们的住处与绣庄只一街之隔。   娘亲尚未归,他踩上木凳,将分别包裹在厚实荷叶中的蒸鸡和糯米藕仔细拆开,小心翼翼挪进瓷盘中,又把一方纸片包好的桂花红糖丢进娘亲一早熬制的酸梅汤锅中,用力搅动。   不多时,松软糖方渐渐融化至鲜亮的褐色汤汁里,娘亲也提着竹篮进了屋。   “阿绫?”宋映柔讶异地盯着桌上的菜,“这是,老师送来的?”   “不是,我去跟掌柜嬢嬢买的。”阿绫甜甜一笑,发觉娘亲手提的篮子里是新鲜的河虾。   “你……哪里来的钱……”   “谢大人家的小姐姐买了我做的沙包,还带了另一个小姐姐。”阿绫舔舔嘴唇,不敢说谎。今日是他生辰,才敢这样放肆一回。   “……”宋映柔皱了皱眉,儿子在绣庄出生长大,耳濡目染,两三岁,话都说不大明白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穿针引线,用沈如的话,是天赋异禀,真要被他给养成个闺女了。   “阿娘不生气,以后阿绫不做了。”阿绫摇一摇她的手,“最后一次……”   “不生气。阿娘没有生气。”宋映柔蹲到儿子面前,抱了抱比食桌高不了一层头皮的小人儿,“阿绫真棒。”   他搬了小凳子让阿娘坐,自己蹲在地上帮忙剥虾子。   熬到橙红的虾头油浇淋到素面上,屋子里立时鲜香四溢。他伸手就要端走,却被阿娘叫住:“等等,长寿面里要加一颗蛋的,忘记了?”   “啊……”一年没吃,的确忘记了。阿绫撤回手,隔着肚皮揉了揉自己翻腾的五脏庙。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沈如提着食盒,拉着个小大人进了门:“我们这是来晚了?”   “没有没有!老师坐,来得刚好。”宋映柔笑盈盈地答道,“阿栎也坐,挨着阿绫坐吧。”   未等娘亲示意,阿绫主动添了两副碗筷,拉着小哥哥率先坐到桌旁:“阿栎哥哥也来陪我过生辰吗。”   “嗯。”叫阿栎的小少年摸摸他的发顶,“给你带了绿豆糕吃。”   阿栎大名叫沈白栎。   阿绫听娘亲说,他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年头上,沈嬢嬢去布行采货的路上捡到的。   当时一个刚满两岁小童蜷在一棵白栎树下奄奄一息。救过来才听那附近人说,他是随爹娘来玉宁投奔亲戚的,可爹娘半路被抢匪打伤,好容易挣扎到医馆却不治而亡,他受了惊吓什么都记不起,独自流落到玉宁府,无家可归。   沈嬢嬢好心,便将他认养了,还教他自己的看家本事。   “我们阿绫今天就五岁了。”沈如净过手,掀开食盒,又添了一道清蒸鲈鱼上桌。她率先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尾肉放到阿绫的面尖儿上,“小寿星吃了面健康长寿,吃了鱼年年有余。”   四人有说有笑用完饭,沈如从包袱里拿出两块料子递给宋映柔:“他又长高了些,得重新裁衣服了吧。”   阿绫也趁机从怀中掏出一丝桃粉帕子,角落绣了个小葫芦,递给娘亲。   宋映柔一愣:“这是?”   “送给娘亲的。”阿绫歪歪头,“沈嬢嬢说,生阿绫的时候,阿娘吃了好多苦头,所以该送阿娘谢礼。谢谢阿娘生下阿绫,照顾阿绫。”说完,他爬上宋映柔的腿,重重在阿娘额头亲了一口,啵得一声,还不忘用袖子抹一抹不慎留下的口水。   “啧啧……真是,我可没教他说这些……”沈如也跟着眼圈泛红,“哪有这么可心的儿子啊。”她抽过那方五岁小孩绣的丝帕,眼前一亮,“这是阿绫一个人绣的?没请绣庄的姨姨和姐姐们帮忙?”   小娃娃摇摇头。   “呵,小柔啊,我看你家阿绫,以后怕是要成大器啊,这葫芦,绣的可比前些日子进绣庄的那两个小学徒强啊。他这才五岁,假以时日别说你我了,怕是全玉宁都没人能与他相比。”   “老师……他又不是女孩子,如今也只是权宜之计,以后早晚都要做回男孩,去学塾读书的。”宋映柔摇摇头,刺绣太辛苦,还是读书人舒心,有出息,不会被其他人看轻。   “有什么关系。”沈如倒是想得开,“读书人那么多,又有几个能出人头地的……”   阿绫没有说话。   他很喜欢刺绣,一团团杂乱的线,由一根细小的银针牵引着,不时就能变成蹁跹的鸟,竞放的花,威风赫赫的虎豹,绵延悠远的山水画,像神仙的法术一般叫人着迷,无所事事之时,拿起针线,转眼天就黑了。他不知道为何男儿就不能做个好绣匠,就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穿着裙子在街上跑得急些,就要被人嘲笑不端庄。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庙会如期而至。   玉宁府衙傍河而建,河是天碧川,有远近闻名的水上集市。岸边金桂盛放,幽香缭绕,将半条天碧川都遮蔽进树影中。   西瓜放进竹篮,垂钓在河水中,冰凉着捞上来,现切现卖。   打卖桂花酒的船头挂起月兔捣药的幡子,锦布上绣的的天宫玉兔双脚站立,手持石杵,卖力劳作。   阿绫站在摆满灯船的摊子前,与阿娘一起挑了一盏小金鱼提在手中。   一手持金鱼,一手拉着阿娘,他们随着看灯赏月的人群向前流动,阿绫闻到了夜风里酥皮月饼油肉混合的香味。他认的字还没几个,看不懂灯上的字谜,只能依稀分辨灯皮上的彩画,嫦娥奔月,吴刚折桂。   母子俩一路赏玩漫步,在皎月之下,将金鱼灯船放置河面,任其随波逐流,汇入一川灯火中。   “阿娘,明年我们还来放灯好不好?”   “好。”   回家路上,宋映柔频频回望,身后人影交错。   是错觉么……那股持续了整晚的被人窥探的恐惧……   我们阿绫又聪明又可爱又懂事。 第3章   快到晌午,阿绫跟着阿栎,提着街口买的菱角往绣庄走回去, 半路却叫人拦住:“囡囡,你这菱角在哪里买的呀?”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姑娘,衣料子可不赖,衫子是上好府绸,外头的比甲是缠枝莲提花缎。   明明十步开外就是菱角摊子,卖菱角的嬢嬢正站在摊前招呼客人,锅盖半开,热气氤氲。   这人好生奇怪。   阿绫与阿栎对视一眼,回身指了指:“在那里啊。”   “你自己会买菱角啊,真棒,几岁了?”姑娘好似只是随口问问,不去买菱角,反倒躬身细细打量起他来,盯得人浑身发毛。阿绫忍不住后退一步,躲到阿栎身后,“五岁了。”   “五岁啊……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在哪里啊?”对方逼近两步,伸手捏住他的肩头,将他一把拽到面前,怕他跑了似的。   ……   阿绫心里咯噔一抖,抬头与阿栎对视一眼,对方也满脸狐疑。   阿娘说过,人伢子脸上可没写着坏字,遇到陌生人打听家里的事,八成不安好心。   他机警地扭一扭身子,挣脱了那只手,拉起阿栎转身便跑。   怎料那人伢子立刻招来靠在街边的大汉:“抓回来,别让他跑了!”   他们竟是一伙的!   阿绫整人还没那七尺壮汉一条腿长,几步间便被一条粗壮手臂拦腰抱起,菱角纸包啪嗒摔在地上。阿栎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了他一只手:“你们要做什么!放开他!来人啊!”   那人伢子姑娘也赶上来,用力掰开了阿栎的手,给壮汉使个眼色:“愣什么呢!快抱走!”   “阿栎哥!阿娘!阿娘!沈嬢嬢!救我!”他叫得撕心裂肺,引来了周遭路人的目光。   “没事,家里孩子贪玩。不好意思。”人伢子姑娘尴尬地辩解。   于是那些脸生的食客,小厮都翘首观望,不愿轻易靠近,生怕卷进别人的家务事里。阿绫顿时有些绝望,“我不认识唔……”一只带着汗咸味的糙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你们是什么人……她家就在前头绣庄……”只有卖菱角的瘦弱妇人扔下勺子,战战兢兢走上前来,挡住了壮汉去路。   “唔!!唔!!”阿绫用力扒开壮汉的手,从指缝里呜咽出声,“救唔!”   “少管闲事!”大汉一扬手,将妇人推了个趔趄,又揪住阿绫的后领提到眼前,“再喊我就打掉你的牙!”   完了,要被卖掉了么……阿娘说女孩子被拐了要么被卖到青楼里,要么卖去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到时候人家发现他不是女孩,会不会直接将他打杀了?还是现在就告诉他们,自己是个男孩子,卖不上价钱?可是阿娘千叮万嘱,绝对不能对外人讲这个,不然要折寿的……   阿绫回过头,看到阿栎丢了手里的食盒,一阵风似的往绣庄跑去。   “先去吃点吧,吃完再做。”沈如趁她换线的空档,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映柔抬头看一眼窗外,烈日高悬,阿绫该饿了:“好。”   “阿娘!”阿栎从外堂风风火火撞进门,“出事了!出事了!”   “啧,着急忙慌的,在屋子里跑什么。”沈如叹口气,“这都快八岁了,在织机前坐了一年了,怎么还练不出一点稳重,我看你啊,还不如阿绫,人家才五岁就……”   “阿绫叫人抱走了!”阿栎急急忙忙打断了说教,“他们有两个人,那人太高了,我抢不过,阿绫就被抱走了!”   宋映柔脑子嗡得一声,眼前一黑,扶住绣绷边缘将将站稳:“什,什么?!”   “我看那人伢子好像认得阿绫!看都不看我一眼!”阿栎带着人往原处跑,可待一行人赶到,除了一地菱角,哪里还有阿绫的影子。   大汉在外头驾车,阿绫蜷缩在马车一角,警惕地看着眼前过于高调的人伢子。   不是说,抓到了妇孺都会套进麻袋里拖走吗……卖小孩的竟这样张扬了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马车,宽敞又舒服,可惜他就要被卖掉了。阿娘已经发现他不见了吗,会赶来救他吗,人海茫茫,一旦出了玉宁府地界,她们还找得到他吗……他是不是永远见不到阿娘了啊……还有沈嬢嬢,还有才来半年的碧桃和翠金姐姐,总会将裁缝扔掉的下脚料留给他,偷偷教他新绣样……   一想到绣庄,阿绫眼圈有些泛红,泪水不断积蓄在眼角,摇摇欲坠。   马车约莫跑了将近两刻才停了下来,车门一开,阿绫被赶车人一把揪住领子拎下车去。   眼前并不是哪座青楼,而是座深宅大院,黛蓝琉璃瓦,雪白的围墙,圈住了了整条街道,大门比府衙的门扇还要宽阔不少,怕是连知府老爷家也比不上这里气派。   阿绫茫然地抬起头,他识得的字不多,花叶的叶字倒是让他认出来了。   这家人姓叶,又这样阔绰,八成是大家茶余饭后挂在嘴边的玉宁织造监督叶静远的叶府了。阿绫偶尔从绣庄姐姐们的舌根子里听到这个玉宁响当当的名号,可每每被沈嬢嬢听到,她都会莫名沉下脸喝止,不许大家议论。   “你是自己老老实实走进去啊,还是我叫他提着你进去啊?”拐带他来的人伢子姑娘也懒得佯装和蔼了,侧垂着眼睨他,一脸鄙夷。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阿绫还是明白的,于是他老老实实低声道:“自己走。”   “呵,还算识相。”那人率先迈上一尘不染的平整阶梯,阿绫趁她不防备,将发髻上的丝带扯下,用力丢在一旁修剪过的花枝上,而后才跟进那高高的门槛。   进了叶府,阿绫暗暗心惊,先前他进过最大的院子便是沈如的绣庄了,可这里实在壮观的过头。   穿行过连廊,假山花园里疏影横斜小桥流水,路遇不知多少与“人伢子”打扮相似的年轻姑娘,梳着一样的双平髻,穿一样的衣裙鞋袜,只是少那么一件提花缎比甲,见到这“人伢子”就得主动让行。   足足走了一刻,阿绫才被带进了一间正院的厅堂。   撑开的明瓦窗子前,雕花罗汉榻上靠着个穿戴华贵的美妇,阿绫估摸她比自己娘亲大一些,又没有沈嬢嬢那么大,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一身妆花缎,腕上带着透亮油润的飘花翡翠镯子,盘高的发髻和服帖的鬓边上,金簪玉钗珠翠步摇,琳琳琅琅耀人眼目,连手肘下的软垫枕都绣着精致纹样。   人伢子恭恭敬敬作揖:“夫人,带来了,就是她。”   美妇将书册随手丢于榻几上,起身踱到二人面前:“抬起头来我看看。”   既然是叶府,那应该不是要拐卖他才对,多少穷人挤破头也想进来谋个差事,不至于沦落到当街抢小孩。   阿绫稍稍放心,应声抬头,只见对方眉心一簇,口中竟淡淡啧了一声,接着是一记轻蔑的冷笑:“果然没错。巧儿,亏你眼尖。”   原来人伢子姑娘叫巧儿,看样子是这叶夫人房里的侍女。   “我就说吧!前些日子在河边挑灯的时候,我一下子瞧见了这双前勾后翘的眼。除了咱家老爷,我再没见过谁长这么标志的花瓣眼,再一看,牵着她的可不就是几年前那个偷偷溜走的那个小蹄子宋映柔么!”   “你叫什么,几岁了?”叶夫人问他。   “……我叫阿绫。”她们居然认得阿娘?阿绫可没听说阿娘跟这样的权贵有什么瓜葛。   不知为何,这叶夫人明明是高门大户,却视他一个市井小娃娃如眼中钉似的狠厉,目光恨不能撕了他,伸手便捏住他的下巴尖抬起来,“你娘是没教你怎么跟长辈回话么?”   “夫人别动气,那种不知羞耻,勾引人家夫君的荡妇哪里会教女儿。”一旁的巧儿狗仗人势,跟着送了阿绫一个白眼。   “也对。”叶夫人坐回榻边,“你娘没告诉过你,你爹爹是谁么?”   阿绫摇摇头。   他才懂事的时候问过阿娘,那时阿娘告诉他,爹爹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可随着日子推移,阿绫渐渐懂些事了。他发觉阿娘跟别人谈天说地,偏偏绝口不提有关爹爹的只字片语。   阿绫猜想,自己大概根本就没有爹爹,也许像沈嬢嬢家的阿栎一样,亲爹爹死了。   不过他有亲阿娘,还是比阿栎强一些。   那叶夫人正不痛快地在面前踱来踱去,忽而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扭过脸看了他半晌,又纡尊降贵蹲到了他身前,趁他不防备,一把摸到他的下半身去。   阿绫大惊,忙往后躲闪,可来不及了,那只手捏得他失声痛呼:“啊!不要!”   “哈,哈哈。”叶夫人状似恍然大悟,又似受了打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指着他,“我就说狐媚子生了个女儿怎么不与老爷邀功,进院子当个官家妾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是怕我发难,想偷偷将你养大了再回来找晦气吧?”   “夫人?”巧儿也下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   叶夫人怒气冲冲站起:“她居然将你当个丫头养着,当真是煞费苦心,煞费苦心啊!”   被发现了…… 第4章   才过晌午,叶府正门前就热闹起来。   宋映柔手里握着一根发带,跪于石板路正中,不断高声哭喊:“求叶夫人高抬贵手!还我的孩子!”   沈如带着阿栎被围观而来的人群挤到最前头,听着嘈嘈切切的交头接耳,心乱如麻。   也不是没劝过,可宋映柔坚持要将事情闹大。她说她甘愿后半辈子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也要保阿绫平安。反正她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别的指望,儿子是他唯一的亲人,若是此时不闹,指不定明天就要去天碧川下游去捞阿绫的尸首了,到时候人家一口咬定是孩子贪玩不慎落水,死无对证。   她就这么哭喊了半个多时辰,喉咙都嘶哑起来,终于是惊动了深宅大院里的老太太,被客客气气请进了叶府。   “都看什么看!大白天的没事好做吗!”护院们驱散了人群,沈如盯着宋映柔迈进了叶府的背影,始终放不下心,干脆带着阿栎找了间河岸边的茶棚等候。   “阿娘……阿绫他……”阿栎惴惴不安地望着叶府的大门。   “阿绫不会有事的。”沈如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用不了多久,叶府多了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便会传遍全玉宁,任那叶夫人再只手遮天,流言下也不敢随随便便就下手害了这庶子的命,反而还得好生看护着,方显正妻风范。只是宋映柔……今后怕是难了……   沈如忍连连叹气。   叶府内好久没这么热闹。   林亭秋正对着五岁大的娃娃恨地咬牙切齿,还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外头就来了个老太太房中的丫头,说是叶老夫人要见孩子,叫立刻带过去。   “老太太怎么知道?谁多的嘴?”林亭秋狠狠瞪了那通传丫头一眼。   “……夫人,您有所不知……方才府外头都闹开了……说是这孩子的娘亲当街要人……说……说我们叶府抢了她儿子……”丫头扑通一声跪地,“老太太已经将人请进来了,二姨娘和三姨娘也都过去了……”   阿绫闻言心中一阵激动,是阿娘来救他了!虽然他到底是没弄明白,这叶夫人为何要将他掳来,明明素未谋面,却又这样厌恶他,还对阿娘出言不逊。   但不管是何因由,他可以跟阿娘回家了!   “那走吧。我倒要看看,那贱人是想做什么。”林亭秋显然也是低估了宋映柔,未婚生子,换了别人都藏着掖着,生怕传出去叫人看不起,不想此人居然这样不顾头脸,大张旗鼓地宣扬。   阿绫被带到了花园最深处的佛堂,陈设简约大气,若有似无缭绕着一股清净的焚香味。   八仙桌旁的正位圈椅里坐着个鬓边泛银的老太太,一身宝蓝,发髻上并无钗配,双目微合,手里掐捻着一串赤色念珠,颗颗晶莹饱满,末端垂挂着水头十足的玉雕莲花。   “夫人到了。”老太太身旁的丫头恭恭敬敬弯下腰,在她耳边提醒道。   老太太缓缓睁眼:“嗯,来啦。孩子呢?”   林亭秋微微施礼,径自坐到老太太右手第一把椅子里,巧儿不情不愿将身后的阿绫推到厅正中:“回老太太,孩子在这呢。”   “阿绫!”原本默默站在一旁的宋映柔扑过来,从肩头摸到他指尖,生怕他哪里伤了,沙哑着嗓子安慰他,“阿绫不怕,阿娘来了。”   阿绫默默伸手,替她擦干眼泪,趁机偷偷环视这一屋子陌生人。   屋子里除了他自己,都是女眷。   老太太左手侧是两个妇人,从林亭秋一进门便站起身,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等。她们身后站着几个小姑娘,其中两个长得一模一样,还有些眼熟,阿绫眨了眨眼,这不正是前些日子买他沙包的小主顾吗,就是不知道是哪个。   “不是说,是个儿子么?”老太太觑着眼看他,招了招手,“过来给我看看。”而后又对宋映柔吩咐,“你说你的。”   “是……这便是我儿子,叫阿绫……绫罗绸缎的绫……”宋映柔哈着腰,一五一十将阿绫身世交代了个底朝天。   听她到说当年是叶静远用强迫使她怀孕,林亭秋忍不住插话:“醉酒用强?我看是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处心积虑灌醉了我家老爷想要攀附吧!”   “你先听着。”叶老太太淡笑道,“自己夫君什么德行,还需要别人告诉你么。你继续说。”   提到阿绫男扮女装,宋映柔倒也没实话实说,而是推脱给了个莫须有的算命先生,说是这样养大可以挡灾。   阿绫也是第一次听阿娘说这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有爹爹的,但是听起来,尽管爹爹是个大人物,但阿娘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阿娘。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边听,一边还伸出大拇指搓了搓他眉心的那颗小红点,又凑近仔细瞧了瞧,眼中略吃惊,默叹一声:“……观音痣啊……既然是我叶家的血脉,便该留在我叶府养,也断然不能从了外姓。如今这一辈是书字辈,以后你便叫叶书绫了。”   林亭秋怔了一怔,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什么!母亲!这,这不合规矩……难道以后外头什么贱人拉扯个野种找上门来,我们都留下养着吗!”   “你慌什么,贱人不都让你料理完了么。”老太太端了桌边的茶啜上一口,轻咳了一声,到底还要给林亭秋这个户部尚书的女儿几分薄面,正色道,“宋映柔,以后阿绫便是我叶家的孙子,我会好好待他,抚养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但当年你隐瞒身孕,身为玉宁织造局记录在册的绣匠,领朝廷的薪俸,居然胆敢擅自离去,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要重罚的,甚至连收留你的人都要一并惩罚。不过,念在你这些年照顾叶家的子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今日便私自做主,免了你的罚。”   这下连宋映柔都忍不住心惊,她来了,便没打算全须全尾的走出叶府大门,不想老夫人竟如此宽宏。她连忙恭敬正跪,拽过阿绫一起给老夫人磕了个头:“多谢老夫人垂怜我们母子!”   “别着急谢,我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徐徐说道,“但是刚刚正房夫人说得不无道理,我叶府也是有叶府的规矩的,也不能什么人都说进来就进来。只要当家的不发话收房,你便还是从哪来的就回到哪里去,不算我叶家的家眷,与我叶府毫无瓜葛。”   阿绫的手被猛力一握,指骨生疼。他咬了咬牙,忍住没出声,抬头看了一眼阿娘。   宋映柔也恰好低下头看着他,只是面色忽就惨白如纸,眼眶里唰啦涌出两行清泪,又赶忙拿衣袖揩去,抿了抿嘴,挤出个微笑:“那是自然。以后阿绫就要拜托老夫人多加照料了。”   她又揽着阿绫的肩齐齐给老夫人磕了个头:“阿绫,快叫祖母。”   他疑惑地看着阿娘,不知是不是自己没听明白。老太太说,以后自己是叶家孙子,要住在这里,但是阿娘要从哪来的回哪去……为什么?   “叫啊!”宋映柔一双秀丽的新月眉扭曲着,似乎哪里在痛。记忆里,阿娘从不这样厉声教训自己。   “……祖母……”他不明所以,只为了哄阿娘不要伤心,便硬着头皮叫了一句。   “哎。好好好。”老太太笑逐颜开,屋子里除了林亭秋和那婢女巧儿,大家都忙不迭地恭喜老太太。   “阿绫真乖。在这里要好好读书,好好孝敬祖母,每日都要来请安,不准偷懒,懂了吗?”宋映柔将他狠狠抱进怀中,趴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不要怪阿娘。以后只有这祖母能护着你了。阿娘不在身边,阿绫要机灵点,照顾好自己,有事一定要找祖母。”   趁他还一头雾水地愣着,阿娘一把将他推到祖母膝下,转身便走。   阿绫从出生起就不爱哭闹,饿了乖乖等,累便自己睡,不甚磕了碰了,就笑呵呵地替自己吹一吹揉一揉。宋映柔常常跟绣庄里的人自夸,说是上辈子救了多少人命,这辈子才会得阿绫这么乖巧的孩子。   所以他的哭喊格外让人心疼,宋映柔咬破了嘴唇,哭得视线模糊,逃似的跟着引路的下人离去。   只消老太太一个眼神,五岁的孩子轻易便被两个丫头拖住,阿绫望着娘亲越走越远的身影,拼命哭嚎着:“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跟阿娘回家……阿娘等一等阿绫!!!阿娘!!!”   “阿绫。”老太太示意丫头将他从门口抱到跟前,掏出带着浓重沉香味的帕子替他擦眼泪,“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阿绫摇摇头,扑通一声抱住老太太的腿:“祖母,我不要……我要阿娘……求求祖母了。”   他这一双澄亮的大眼睛本就惹人疼,泪水涟涟起来更是让人招架不住,两个丫头连带着老太太都跟着眼圈泛酸。   可林亭秋的冷眼就戳在边上,叶老太太狠了狠心,撇开脸:“看紧了,别让他乱跑。赶明拨两个丫头给他,教他认人,学好规矩。”   >_< 小可怜 第5章   阿绫只记得自己在哭,不知是何时脱力昏睡过去的,惊醒后便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窗外刚蒙蒙亮。   他爬下床推开门,昨日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们正指挥着小厮们打扫院落,见他醒了,不由分说替他换了身衣服,再重新束好了头发。   阿绫低头看了看这一身孔雀蓝的海棠暗纹圆领袍,这还是他头一次穿男装。   有些新奇,却没有兴奋,穿什么不打紧,他只想回家去。   趁众人忙乱,他悄悄摸到门边溜出去,一路往府门找过去,可叶府实在太大,昨日匆匆一趟连惊带吓什么也没记下,不多时便迷了路,又被丫头寻回去,直接抱到了老太太屋里请安。   “阿绫,不要白费了你娘的一番苦心。”听完丫头的耳语,叶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若是再乱跑,出了这院子,别人要害你们母子,我也没有办法。好孩子,你可不要任性,害了你阿娘啊…….”   阿绫懵懂地抬起头,只勉强听明白一件事,出去了,便有人要害他们,为了阿娘和自己都能好好活着,他必须要留在这里。   被送回那打扫好的院子没多久,,便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丫头。   大的先迈进院,作了个揖:“小少爷。我是夫人安排来照顾您的雪兰。”说完,狠狠拍了拍那个小的,“说话呀!”   “小,小少爷……”另一个倒是更规矩,怯生生看着他,“我,我叫,叫元宝。今今天……开始,伺,伺候您。”   阿绫看着跟自己一般高的元宝,长得怪可爱,可惜口吃得有些厉害。她正费力地提着两人的包袱,大的那个拖到地,她怕蹭坏了,便斜伸出脚面垫着。   “元宝?金元宝的那个元宝么……”他见对方比他还紧张,主动接过一个包袱替她抱着。   “是。”   “好了少爷,夫人让我带您在府里转转,认一认门,也认一认人。”雪兰敷衍地假笑一番,“我做完了差事,得回去跟夫人复命的,到时候您再跟元宝慢慢聊,不然等她说完,这天都要黑了。”   归置好了屋子,元宝跟在阿绫身后,阿绫跟在雪兰身后,例行公事般的在叶府内走马观花。   “原本呢,老太太是住北院的,但是六年前,老爷子没了,她便叫人新修了花园东北角的小佛堂,从北院搬了出来,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了。”雪兰高高挑着下巴,似乎在提点他这屋子里如今当家做主的是谁。   他们路过北边最大的正院门口,过门而不入。圆形拱门里一派忙碌,丫头们看到雪兰都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阿绫昨天便是被巧儿强行掳到这间院子,他知道里头有谁。   “走吧,北院是正院,老爷夫人住的,还有我们大少爷。大少爷是要读书的,没事不要过来扰他,他可没有那个闲工夫陪你玩什么扮女娃娃的游戏。”   阿绫抬眼,毫不意外捉到她眉角的一份讥诮。   转到南院,刚好遇上几个女孩带着丫头往花园过去。雪兰行礼后,趁机向他引见:“这两位是顾姨娘房里的二小姐和三小姐。”   阿绫看着那两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根本不知哪个是哪个。   “原来……你是我弟弟啊……那沙包你就不该跟我收钱。”其中一个笑盈盈探身,正是他的小主顾,“我是叶晴芳,以后叫我二姐姐吧。她是你三姐姐,叫叶柳依。”叶晴芳反手指指身后院子,“你那西院又窄又偏,有空过来找我们玩啊!哦我们院子里还有陈姨娘。本来还有大姐姐,可是她春天刚嫁了人……”   她自顾自说着,根本不理阿绫有没有记下。   这姨娘那姨娘,这姐姐那姐姐的,没走几步就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他默默跟在雪兰身后转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又窄又偏”的西院。路上雪兰还不自觉提了一嘴,说虽然空闲的东院冬暖夏凉又宽敞,不过那是留作大少爷日后成亲用的。言下之意,他不配。   “元宝,你伺候少爷吧。”雪兰在院门口交代了一句便转身走了,院子都不进,也不说去哪里,什么时候回。   元宝进门时险些被长了一截的裙子绊倒,一头撞到了阿绫背上才幸免。   阿绫回头看了看她不合身的衣裳,问元宝:“你几岁了?”   “我……回,回小少爷,五,五岁。”   “几月生?”   “八月。”元宝拎着裙子有些局促。   “……你这身衣服太大了……”袖子堆叠,时不时要撸一下才能露出手,上衣盖住膝,裙边蹭着地。袖子便罢了,这裙子不摔跤才怪。   “说,说是没,没小的。”元宝臊眉耷眼,可看在阿绫眼中却觉得有些亲切。进了硕大的叶府,只有这个元宝将他放在了眼里,他看得出。   “少爷,饿,饿了吧,我,我去,去厨房。”元宝转身跑出去,没多久,蹒跚着拎了个食盒回来,里头一碗糖芋苗,两个时菜包子,一碟凉拌藕,一盘盐水鹅,“少爷,厨,厨房只给,给了这点。嫌,嫌我们晚了……”   阿绫盯着这丰盛的朝食,惊叹这居然还是“只给了这点”吗?   原本没什么食欲,可看着精致的碗碟,哭了整夜,又走了一早晨,他忽然就觉得饿了。那包子皮薄,淡淡透出一点绿,他上手就要抓,却被元宝喊住:“洗手。”   他接过冷帕子,擦干净手,终于狼吞虎咽起来。   空荡荡的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细小的咀嚼声,显得越发冷清。   包子好吃,糖芋苗很甜,鹅肉鲜嫩……可他越吃越不是滋味。昨天一早,他还在街边跟阿娘分一块热腾腾的油饼来着……   他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招呼傻站在一旁的元宝:“你坐这里吃吧。”   元宝摇摇头:“少爷,吃,吃完,元宝吃。”说完,她咽了咽口水。   阿绫不懂她在怕什么,掰了半个包子硬塞给她:“我阿娘说,人多吃饭才香……”提到阿娘,他眼圈不由得又开始泛红,于是使劲吸吸鼻子憋了回去。   元宝盯着他眨了眨眼,忽然不坚持了,爬上他身边的鼓凳,大口大口将包子塞进去,一边嚼,一边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好香……”   阿绫一愣,发觉她说两个字的时候好像不会口吃。   他花了几日时间,在元宝吃力的帮助下,总算是捋清了这府中的人事。大丫头雪兰虽说拨给他院子里用,可见天不见人影,只有一个小元宝兢兢业业替他打点。   见元宝每每进出都要被不合身的衣裙撂个趔趄,他实在忍不住,拿出自己来时的衣物叫她先穿着,又问她要来了针线,试着替她改衣裙。   裙子好说,腰上挽起一寸缝上一圈,刚好到脚面上头,这袖子……阿绫坐在窗边,努力回想着阿娘是怎么替自己做衣服的,忽而灵光一现。   袖长不用动,元宝手小,只要缩小袖口能稍稍卡在腕上不要遮手就是了。   他慢慢起针,走针尽量平整,还在白色宽袖口处用黄白两色绣线随手绣了个小元宝的纹样。   元宝从厨房提了篮子进来,愁眉苦脸:“少爷。”   “我弄好了,你换回去吧,不然被人看到要挨骂吧。”他将改好的衣裙还给小丫头。   “厨,厨房说,我们,我们院的,蜜瓜,一,一早就,被,被雪兰拿走了……”元宝愤愤不平。兴许是年纪相仿,她没有起初那份不安,与阿绫相处地愈发自然。   “没事,我也没有很想吃。”连着几天都是这样,阿绫见怪不怪。   跟元宝一起分完了一小串葡萄,又催她换衣服:“你跑一跑看看。”   元宝就绕着院子小跑起来,裙角飞起,再也不会拌到她。   “哟,玩什么呢?”叶晴芳和叶柳依忽然出现在院门口,手里分别拿着各自的圆形小手绷。   普通人家女儿家七八岁就要开始学些女红,可叶晴芳似乎不大耐烦,随手将绣绷丢在了石桌上,掏出沙包开始玩。   元宝怕桌子弄脏了绣片,赶忙替她拾起来,拿了块抹布有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桌子。   “你快点做吧,这都拖了好几天了……”叶柳依对自家姐姐摇摇头,取出腰间荷包里的针线。   “哎哟我跑来这里就是不想听阿娘唠叨,你就别唠叨我了吧……哎?你袖子上是什么?”叶晴芳一把扯住元宝的袖口,“这是小元宝啊?谁给你绣的?”   “啊……这,这是……”一着急她更说不清楚话了,求救似的看着阿绫。   “……姐姐,是我绣的。我没事做……”阿绫觉得她没什么恶意,便照实说了。可她俩到底谁是二姐姐谁是三姐姐他一时拿不准。   “你会刺绣?对啊,你娘是沈氏绣庄的人!”叶晴芳一拍大腿,来了兴致,拿过自己的绣绷对比着袖口的元宝,一个粗陋一个细腻高下立判,“阿绫,你还会绣什么呀?”   “会……就会一点点……”他会的可多了,直针平针和简单的套针便可以应付许多常见的小图样,只是他手慢一些而已,但最起码也能做到针脚齐整,疏密一致。   “那你能教我绣这个吗!”叶晴芳双手合十,央求道。   他有些受宠若惊,接过绣绷,上头就是几片最简单的荷花花瓣而已,看样是在学平套针。   只是这第一层绣得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左右也没事做,阿绫随手将丝线对劈,穿进针鼻。   “你会劈丝!!”叶柳依也放下了手头的活,惊叹道,“我只见过制造局的绣娘劈丝,怎么你也会啊!”   阿绫没做声,一根线叫十六丝,这才对劈成八丝而已…..阿娘和沈娘娘她们随手就可以将一根丝线劈分成四丝二丝一丝,他还差得远呢。   丫头+1 第6章   自从发现了阿绫这个宝贝,叶晴芳隔三差五便跑到西院来。发觉自己的手艺比一个五岁小孩还不如,她干脆也不学了,直接将女红交给阿绫代做。   当然,也不会总叫他白做,那些被雪兰克扣的蜜饯瓜果,叶晴芳都偷偷给他补回来了。   夜深人静,阿绫睡不着便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月亮,元宝困得直打瞌睡,却执意在一旁陪他。   叶府从上到下,大多人不大待见他。西院附近没什么人,比老太太的佛堂还清净。他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忍不住思念阿娘,几次三番想出去,可想到祖母苦口婆心的提醒,又生生克制住自己,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   那日听说他想溜走,叶晴芳打趣他道:“当心你前脚出了府,后脚就让母亲把你丢去天碧川里喂鱼!”   阿绫过去总觉得类似的说法都是大人们恐吓劣童的玩笑话,可后来又听到元宝说,陈姨娘从前生过一个儿子,月子里死得不明不白,连带陈姨娘也差点投井自尽。她说得磕磕巴巴,阿绫不知几句真几句假,只下意识觉得为了自己跟阿娘,以后也要小心过活。   只要好好活着,终能等到与阿娘相见那一日吧。   他从天气微凉等到年末,没等到见阿娘,倒是等来了叶老爷,他的生身父亲。   腊月二十,玉宁十年也落不了一次雪,白糖末似的薄薄一层很快便化干净,叶静远从京里回来的第一晚便办了家宴。   “阿绫,过来。”祖母用眼神分开围在叶静远跟前的众人,对他扬扬手。   阿绫规规矩矩走上前,恭恭敬敬作揖,而后扬起脸,父子俩相视一愣,阿绫也未曾想到,自己的眼睛居然真跟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叶静远就像坊间传言那般,眉目俊朗,身形修长,有些市井平民身上不常见的气度。   他冲阿绫淡淡点点头,像看个陌生人家的孩子,微微一笑,有意无意扫过他眉心的红痣:“就是他啊。”   阿绫曾经臆想过许多次,他的父亲究竟会是威严的,魁梧的,还是慈爱的,温和的。可眼前的人跟这些不大沾边,他感受不到一丝血浓于水的情感。   “观音痣,主富贵。”叶老太太抚了抚幺孙的头,“这孩子可是有平步青云大富大贵的命。”   “母亲,若是靠一颗芝麻大的痣就能保一世富贵,那大家也甭寒窗苦读,去考什么功名了,找个算命的看看就是了。”林亭秋不冷不热抢白道。   叶静远讪笑,做起和事佬,将婆媳俩请入席。   一大家子难得聚齐一桌,酒过三巡,老太太先开了口:“现在你也回来了,找个功夫给这孩子上族谱吧。”   林亭秋闻言皱了皱眉,拿眼刀瞥了阿绫,一脸的不痛快。   “不急。母亲,尝尝这汤,京里最新的做法。”读懂了夫人的眼色,叶静远起身,亲自盛了碗汤搁到老太太面前,顺势聊起了明年皇家想要南巡的诸多事宜,轻易就将阿绫的事略过去。   一顿家宴吃了许久,阿绫听着叶静远嘴里那些纷乱复杂的朝堂事,免不了有些犯迷糊,不知不觉便睡过去,又“咚”得一声,磕在桌边上疼醒了,捂着额一抬头发觉一桌子人都望着他,像是看个笑话。   “这孩子还太小,我身上也乏,送他回去睡了吧。”素来不大有声响的陈姨娘居然主动开口,老太太点点头,阿绫便被她抱出了厅堂。   夜里风起了,阿绫登时就醒了。   陈姨娘身子骨似乎不大好,没走几步就喘起来,阿绫轻声道:“陈姨娘,我自己走。”   陈姨娘本名叫陈玉芙,过去是个唱曲儿的,貌美声软,被年少气盛的叶静远一眼相中,奈何出身实在微贱,女儿都两岁了,才沾了叶静远迎娶正房夫人的光,一起被收了房,做姨娘。本以为能过几天好日子,可费力生出个儿子又莫名夭折,连带着身子也垮下去。去岁,女儿出嫁,她便连院门都懒得出,阿绫来这叶府三个月了,这才堪堪与她打第三回 照面,话也没说过一句,每每见她,都一副颦眉蹙頞的忧苦像。   陈姨娘低头摸了摸他的脸,忽然笑了,眼中含着一片朦胧,仿佛吃醉了酒:“阿绫生的真好看,不知我的帛儿若是没叫人害了,会不会也这样好看。他的眉眼,也是跟老爷这样的,星子一样亮,尾巴这里啊,先落下来一点点,又飞起一个尖,像花瓣似的。”   说着,她的指尖顺着阿绫的眼角一挑,又恢复了那副泫然若泣的悲苦,竟也不管他了,一个人转身,往花园走过去,身后的丫头忙追着她踉跄的脚步跟过去。   她嘴里的帛儿叫叶书帛,正是许多年前,那个月子里夭折的叶家二少爷。   若是自己出了事,阿娘兴许也会变成这样,每日了无生趣地混日子,喝了酒便疯疯癫癫。   阿绫定了定心神,独自往西院走回去。   春末,草长莺飞,雨丝风片。   阿绫习惯了府里的生活,也没人再看他那样紧,他甚至可以带着元宝,跟着叶晴芳姐妹溜去离叶府不远的玉宁织造局看看,常常一待便是大半天。   织造局分三院,染院,纺院和绣院。阿绫听说过,阿娘过去是绣院里一等一的绣匠,若不是有了自己,兴许现在也没离开。   他穿梭在一张张三尺宽的卷绷绣架间,看匠人们埋头于一张张绣地,绣出活灵活现的松鼠葡萄,七宝璎珞,凤穿牡丹,连年有鱼。   能进入织造局的,都是刺绣好手,可阿绫一眼便看出他们都不如阿娘。   他已经好久没见到阿娘了……   叶家姐妹早不知转到哪里去玩,看着门口出出进进的匠人和下人,阿绫脑筋一动,抓住一丝突如其来的灵感,拉上元宝跑到了僻静无人的假山后:“元宝,快脱衣服。”   “啊?”元宝一脸懵然,“少爷?”   “我们换衣裳穿,今日你是少爷,我是丫头。”他三两下解开自己的长衫。虽说自己长高了,但元宝好像也跟着他一起长了个子,这身丫头的装扮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他没来过几回,织造局门口的侍卫不怎么认得他,只知道穿藏青的是绣娘,穿粉绿的是丫头,他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这织造局的门。   两个时辰。只给他两个时辰就足够了,他只想见阿娘一面,与她说说话而已。   从织造局的北门出,沿河的紫藤花开正盛,他跑在摇曳的花影里,脚步愈发轻快。   他一路穿过横跨天碧川的石鹊桥,穿过热闹的河岸街市,穿过久违的喧嚷,直奔沈氏绣庄而去。   阿娘见了他一定会高兴地哭出来。   “阿绫?你!”   “翠金姐姐!”他险些撞到正要出门的翠金,来不及与她寒暄,直奔内院,“阿娘!沈嬢嬢!”   “阿绫!”翠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你等等……你怎么跑来了!”   阿绫挣脱了她的手:“姐姐,我来看阿娘,等一下再来找你。”   他话音刚落,便发觉屋子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针线,齐齐望着他。   “谁啊,大呼小……”沈如的声音从内院传来,紧接着人也迈进前厅,看到立在正中做丫头打扮的阿绫,一句话戛然而止。   她眼神里一阵慌乱,快步走到阿绫面前挡住他:“怎么穿成这样,是不是偷跑出来的!”   “是。”他的心也跟着慌起来,为什么大家要这样看他,他时间有限,不能久留,为什么大家都要拦着他,浪费他的功夫呢,“沈嬢嬢,我想阿娘了。”他从袖笼掏出一只小纸包,小心翼翼打开,捏出一块葡萄干牛乳酥糖,踮脚举起,“沈嬢嬢吃。”   沈如捏住那方小小的糖块,这糖果玉宁可不多见。   “阿绫啊……那个,你阿娘今日,今日不在。”她将糖块塞回到阿绫口中,“你先回去,下次再来好不好?”   当然不好。他根本不知道再有这样的机会是哪一日了。   “不要,沈嬢嬢,我真的想阿娘了,她也想我的对不对,她是去给人家送货了吗?那我在这里等她,跟她说两句话就回去。”   “不……不是送货,那个……”   “她今日没来吗?那我去家里找她。”他说完转身就跑,却又被翠金一把拽回去,“阿绫……你娘她已经……”   “翠金!”沈如高声喝止了她。   “可是老师……”姑娘红了眼眶,丢下手里的料子,蹲到阿绫身前,替他擦掉额头的汗,又重新绑牢已经跑散的发髻,“他若一次次这样跑过来,我们就一直瞒着吗……”   阿绫心里一凉,愣愣盯着翠金,蓦然想到祖母那句话,心惊胆战地问道:“我,阿娘她……怎么了……她病了吗,还是,还是……被人给害了?”   他明明乖乖呆在叶府,祖母不是说,只要他听话,就不会有人害他们母子了么……怎么会这样……他鼻子一酸,没忍住眼泪。   “没有,没有……阿绫,你,你瞎说什么呢,是不是在叶府里听到人家胡说什么了?你别怕,你阿娘没事……”沈如慌慌张张替他擦眼泪,“就是,她,现在不在绣庄了……她走了……”   “……她走了?去哪里了?”   去找阿娘! 第7章   沈氏绣庄里少了一个最得力的宋映柔,本就有些手忙脚乱。   阿绫不想给大家添麻烦,问清了地方,执意不要人送,一个人摸到了小集市。   日头高悬,这集市比之河岸边,显得尤为冷清,宋映柔坐在摊前的小木凳上,手持圆绣绷,不知是在绣丝帕,还是荷包。绣好的成品就搁在眼前,供人挑拣。   阿绫在远处看了许久,偶有人路过翻赏,可惜阿娘磨破了嘴皮也没能卖掉。   隔了一个冬又一个春,阿娘瘦了,瘦的皮包骨,圆润的颊凹陷下去,时不时要停下手中的活,揉一揉眉心,捏一捏鼻梁。   阿绫低下头,用衣袖使劲搓了搓眼睛,又拍一拍自己的脸,换上笑呵呵的样子跑过去:“阿娘!”   裙摆带起一阵风,他停在阿娘面前,看到她满脸惊诧。   “……阿,阿绫?”她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搁在腿上的绣绷和针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你!”   阿绫知道她一定是想数落自己,干脆趁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头扎进了她怀中,抱住了她:“沈嬢嬢说你在这里。”   阿娘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阿绫从未在别人身上嗅到过类似气息,那是介于花草香与药香之间的清淡味道,与那些夫人小姐的胭脂香粉味是不同的,这味道曾伴着他每夜入睡。   绣娘的手要足够细润柔软,才不会摸毛了蚕丝线,绣出的画才够平整,够光泽。   所以阿娘每夜都要用药草水泡手,泡上一盏茶的时间,仔仔细细检查手指,一个针眼大的茧都不会放过,再涂上满满的三白香脂,一觉醒来,纤纤玉手如柔荑,比丝缎还要软上几分。他贪婪地抽吸着熟悉的味道,喃喃低语:“阿娘,我好想你。”   “……你,你这孩子真是……”宋映柔紧紧抱住他,看他这身丫头的打扮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宋映柔提早收了摊子,牵着他回家。   可回的也不是他们从前那个家。他们转进附近一条冷清小街,两侧的老旧屋子七破八补,玉宁这样的富庶之地,鲜见如此贫苦的人家。   阿绫被带进一间破旧却整洁的屋子,这便是阿娘如今的住处,四四方方,一览无余。一扇窗户纸破了几个口子,不知冬日里会有多冷。   “阿娘为何要搬到这里,为何不去沈嬢嬢绣庄里做活了……”他忍不住问道。   “……因为……因为阿娘想,休息休息。沈嬢嬢那里太累了。”   宋映柔自然不会把林亭秋日日派人去绣庄找麻烦,搅得众人不得安宁的事告诉年幼的儿子。   这些年沈如帮她们母子良多,她实在不忍连累老师,便不再去绣庄。可她前些日子在叶府前闹了一场,得罪了林亭秋,外头的绣庄哪个胆敢雇她,逼得她只好自己支个摊子,勉强糊口。   其实自己过得如何,并没什么要紧,她只在意一件事:“阿绫在你……你父亲家里,过得好不好?可有人欺负你?家里那个母亲有没有……为难你?祖母可有照顾你?”   阿绫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掏一掏袖笼,铺开那一包葡萄干牛乳酥糖。   这包糖是一早叶晴芳给他的,他屋子里没得,八成是让雪兰私吞了。这一小包他还没舍得吃,原本是要带回去慢慢尝,谁知得了机会见阿娘,简直再好不过:“阿娘,我很好。他们都很喜欢我,我现在有好多男孩子的衣裳,日日都能吃水果和蒸鸡。对了!阿绫还有个丫头,叫元宝,比我还小。她没有娘,被爹爹卖到叶府换钱了。”   “是么,这么可怜,你可得好好待她啊。”宋映柔听得眉开眼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见阿娘开心,阿绫又卖力地手舞足蹈比划半天:“阿娘你不知,晴芳姐姐绣的荷花花瓣有多丑……”   “阿绫……怎么总在刺绣?没有,没有认字读书吗?家里有先生吗?”宋映柔期待地看着他。   他一愣:“有啊,大哥的房里有两位先生呢。不过祖母说,阿绫还小,不着急……”   “我的阿绫聪慧,早一些开蒙,早一些有出息。”宋映柔放下心,“有先生就好了,叶家请的先生,定是玉宁最好的。阿绫要用功读书,好好做学问,记住了吗?”   “嗯。”阿绫重重点头。他知道阿娘心里崇敬读书人,听沈嬢嬢说,在他还未出生时,阿娘就开始攒起银钱,说是为了让他将来能进学堂,“阿绫答应阿娘,好好认字,读书。”他爬到阿娘膝上搂住她脖颈,“那阿娘也要答应阿绫,多吃一些。阿娘瘦了……”   母子许久未见,待回过神,发觉天色都开始暗了。   阿绫一惊,虽是不舍,却还是咬着牙松开阿娘的手:“阿娘,我,我该回去了!元宝还在等我!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边跑边忍不住回头。   阿娘孤零零站在原地:“阿绫仔细看前面,别摔了!”   兴奋之后便是惴惴不安,他一路飞奔,总算赶在天黑前回到了织造局。临走时他跟元宝交代说,自己最多离开两个时辰,可没料到见一见阿娘会横生出这么多波折。   摸回绣院那片假山,元宝缩在原地头都不敢抬,听到脚步声更是吓得闭起了眼。   还在就成了,看样子没被人发现。阿绫放下心来拍了拍元宝的肩膀:“别怕,是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小丫头一激灵,抬起头,就快要哭出来:“少爷……你!你!下次,不许!”   不想受一遭惊吓,磕巴都治好了些。   如今叶府盯他没起初那样紧迫,他跟护院随便蒙混了几句,说自己在织造局花园不小心睡着了,也就这么被放回来了。   “少爷……不饿?”元宝见他没怎么动筷子,关切道。   原本还是饿的,可提起筷子想到阿娘,便也没什么食欲了。   任谁都能看得出阿娘过得不好,住的不好,吃的一定也不好,不然她不会那样乏,那样瘦,眼下青黑,眼角盘着好几道血丝。可他抬头看看元宝肥嘟嘟的小脸,又觉得与她说了也无用,便只道:“没事。我在想,去求祖母请个先生教我认字读书。”   阿娘交代他的事不多,不过两件,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读书,他都要努力做到,不叫阿娘担心。   “不是……认字?”元宝现在也学会了藏拙,多数时候,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怪是怪,但比结巴强一点,至少听了不着急。   “认得很少,读不了书的。何况,读书又不只是认得字就行。”阿绫略一沉吟,“明早我们早些去给祖母请安。”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佛堂的香,不只是焚香,元宝说,这整间小楼都是用檀香木建造的,造价不斐,自带悠厚的香气。   祖母捻着一长串阳俏绿的翡翠佛珠,口唇微动,眉目低垂,也不知在听不在。可阿绫也不敢多问,说完了就立在一边等着。   半晌,老太太睁开眼,长叹一声后才缓缓答复他:“知道了。你回去等着吧,我叫人去跟你母亲提就是了。”   阿绫心中一沉,原以为祖母能做主,不想这府里事事都要叫林亭秋拍板,尤其是与他有关的。   这一等便是半个月,暑热伊始,叶晴芳姐妹拉他去花园玩,玩够了又叫他绣荷包,才绣一半,恰巧遇上林亭秋带着长兄一行人路过花园,似乎要送教书先生出府。看到他手里的绣绷和针线,巧儿与几个丫头露出心照不宣的窃笑。   她掩嘴靠近林亭秋,状似说悄悄话,可一花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俗话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吗,这老鼠的儿子呀,果然只能打洞。”   “呵呵。”这话显然让林亭秋很受用,“毕竟还小嘛,小少爷喜欢绣,就叫他绣好了,反正我们家丝线绸缎管够,一定别短了他的。”   林亭秋走到石桌前,拿起阿绫的绣绷,夸赞得不遗余力:“哟,还真是不错,巧儿,这与你比也不差多少啊。阿绫,你可得好好绣,别总想着读什么书。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以后你大哥若是做了织造局监督,你就去做他手底下的一等绣匠,他便能时时刻刻照应你了。”   听她这么说,阿绫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大概不会有先生教了。   可阿娘交代的,他总要想想办法。   叶家姐妹如今也有先生,教她们认字,读女德女训。叶晴芳生性好动 ,最不耐烦做这些的,成日抱怨。阿绫便趁她发牢骚,安慰她:“姐姐若是教我,我以后可以替你写功课。”   “真的?那,那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人看到,不然我阿娘定要骂死我的。”叶晴芳自己就是半瓶子醋,自然教不了他,可还有个老实稳重的叶柳依在,第二日便拿了认字用的百家姓、三字经和纸笔。   阿绫左右也无事,每日除了给老太太请安,便拿着一本三字经一笔一划地写,从日出到日落,很快便写完了一摞纸。   元宝在一旁替他拾掇写完的纸,准备拿出去扔掉。   “等一等。”阿绫搁下笔,厚厚一沓子写满的熟宣里挑出几张周正的,小心翼翼折好,放到怀里。   想起阿娘的窗户纸,他又去叶晴芳那里挑了一片晴山蓝的雾凇绡,这是织造局才摸索出的新料子,提花是雾凇纹,说是夏日里穿着看着都清凉。   他摸了摸料子,细密纤薄,极适合刺绣。遂花了几个下午,仔仔细细绣了两条巴掌大的扇尾金鱼,也小心揣好。   十五那日,天刚破晓,叶老太太携全家女眷去寺里烧香祈愿,阿绫趁着一早府里人事松散,换了元宝一身衫裙,提着早膳食盒,混出府去,直奔阿娘家中。   阿绫:想读书。 第8章   “阿娘!”木门虚掩,他风风火火推开门,阿娘正捞起一筷子面,碗里仅几片油绿,清汤寡水。   “阿绫?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宋映柔一惊,搁下碗筷。   “没事,祖母他们天不亮就去春明寺了,吃斋菜,抄佛经,要在寺里呆一整日呢。”阿绫忙将食盒里的朝食一样样端上桌,蟹丝春卷,松花团子,糟毛豆,还有一笼汤包,“我天黑前回去就成。来阿娘,快尝一尝这个汤包,可好吃了。”   “不用,阿绫吃,阿娘吃面就……”   他不由分说,将那碗素面拖到自己跟前:“阿绫想吃阿娘做得面。好久没吃了……”   见拗不过他,宋映柔也不再坚持,久违地开了次荤。   吃过饭,阿绫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几页宣纸平铺在桌上:“阿娘看,都是我写的。”   他知道阿娘是认字的,绣娘大部分都能认字,毕竟文人雅士常常要求在绣画上绣出些诗啊词的,久而久之,多多少少能记下些文绉绉的句子,只是不得甚解。   “阿绫请先生了?”宋映柔拿着满满当当的纸张又惊又喜。   他犹豫了一路,终于在看到阿娘的笑脸后下定决心,点点头:“嗯。在学三字经。”   他说谎了……从小,阿娘就教他做人要诚实。   可他实在不想让他娘知道林亭秋不让他读书:“我会好好学的,阿娘放心。”   他花了一个时辰,陪阿娘熬浆糊,将这些纸都糊在了旧窗格子缺损处。   “阿娘。”他掏出那两片裁成巴掌大的绣片,“这个,糊在中间的格子吧!阿绫就是小鱼,会偷偷游来看阿娘!”   晴山蓝色糊上窗,外侧树影摇曳映在上头仿若飘零水草,两条银红扇尾鱼游弋其中。   宋映柔呆呆望着窗子半晌,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急忙低头压一压内眼角,眼泪流的毫无征兆。   “阿娘怎么了?”他惊了一惊,凑过去掏出帕子,发觉阿娘的眼睛睁不开。   “没事,太阳看久了,有些难受。”阿娘压下他的手,闭眼小憩,半刻又恢复。   人都说刺绣伤眼,到了晚年视物模糊的绣娘比比皆是,阿绫看着屋子里唯一一盏油灯不免有些忧心:“阿娘,以后晚上不要刺绣了好不好……”   “好。都听阿绫的。”宋映柔点头,临别时不忘叮嘱他好好念书。   阿绫花了月余,将三字经反复誊抄了十几遍,不懂的,也都趁叶柳依在的时候一一问清。   “阿绫如今能替我抄功课了吗?”叶晴芳咬着笔杆子,对着一册《涑水家仪》犯愁,拿过阿绫的字迹跟自己的比了比,问一旁做女红的叶柳依,“你说,先生看得出么?”   “就算先生看不出,他到时候考你,你答不上要怎么办?”对方丢了个白眼。   “哎呀我这就是应付阿娘和祖母嘛,我要是都会了,还要先生做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告状。没事的。来,阿绫。”叶晴芳将面前的书册纸页尽数推到阿绫面前,“这个,帮我抄一遍,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叫丫头给你送来!”   “下个月十五,想吃枇杷。”阿绫也不跟她客气,“姐姐的功课,几时要?”   “还有三日先生才过来我们南院,来得及。”叶晴芳心情大好,“也别等十五了,最近有枇杷我就叫她们给你拿过来!”   他就这么断断续续替叶晴芳誊完了《涑水家仪》,又得了《列女传》,一套七本,直抄到了荷花满池蝉鸣声声的溽暑,林林总总几十篇,眼见着要到自己六岁生辰。   阿绫有些犯嘀咕,听说读书人都要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可他如今抄的却尽是些贞顺贤德,相夫教子的故事,这还能算个读书人吗?   “少爷。”元宝站在身后替他量腰,“衣服,短了。”   又是一个夏天,兴许是府里伙食好,他窜了一寸去,直身下摆露出了脚踝。   “啊……真的。”他比了比自己跟元宝相差无几的头顶,“你也高了。”   元宝跟他久了,多少也学会些针线,趁他用早饭自己在耳房将衣服放了放。   他如常给祖母请安,却不巧碰上杵在门前的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他认得,都是林亭秋院里的,阿绫拉上元宝转身就走,不想两人齐刷刷开了口:“小少爷。”   ……这下躲不掉了。   阿绫一撩衣摆,迈进屋子,毕恭毕敬叫一声祖母,后又不得不转个身,对林亭秋作揖,规矩唤她一句:“母亲。”   “嗯。”林亭秋起身,“母亲,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叶老太太挑了挑下巴,“好歹他叫你声母亲。衣食住行,也别短了他什么。”   林亭秋一愣,侧脸打量阿绫一番,又转过头去,“母亲,您这是从何说起,我冤枉不冤枉啊。这么大点的孩子一天一个样,长高了来跟我说,我叫人给他拿衣服就是,做什么说得我苛待他似的。”   接着,她笑着转向阿绫:“阿绫啊,你一会儿来我院子里,我叫丫头们给你量尺寸。”   可说是量尺寸,阿绫一进北院便被巧儿带到西厢房。   自从佛堂修葺完成,老太太从北院搬出去,西厢三间便改成了叶书锦的专用书房。   阿绫穿过平日里先生讲学的厅堂,没见到大哥人影,却听得读书声从门扇中传出。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阿绫听不懂,却也觉得抑扬顿挫的朗朗之声格外动听,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小少爷……您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我们少爷读书。”巧儿压低声音,将他引进厢房尽头的小耳房,整间屋子堆满旧物,他一眼看到了垒成人高的旧衣物,谁能想到叶书锦一个人就能有这么多衣物。   巧儿展开一件提花罗长袍抖了抖,比在他肩膀上,长度恰好。   一股陈旧味道,可看着却比簇新的料子也不差什么,八成是当年裁做了却没穿过。   “也不是夫人要亏待您啊,小少爷,您这个年纪长得快,裁好的衣裳没几天又不合身了,我们大少爷当年就是这样,所以先凑合凑合。”   阿绫点点头,目光却移到了窗前小书桌上堆积的纸笔书籍上,厚厚一沓,面上是一本翻烂的《论语》,大抵是叶书锦学完不要的。   “巧儿姐!”窗外传来丫头的喊声。   “嘶,你小声些!”巧儿压低声音贴着窗子呵斥道,“等着!”他转脸对阿绫作个揖,“小少爷,您随便挑,看中了那件就直接拿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说完也不等阿绫应声便转身走掉。   阿绫将怀里的长袍往肩上一搭,不自觉靠近小书桌,做贼似的,摸了摸那一摞子旧书册。《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下头还压叶书锦写的功课,另有不少其他诗词讲学。   这才是读书人该读的东西吧……阿绫羡慕不已,从中随手抽出一本,珍重地翻开旧页,想闻一闻书香,可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些图画。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胴体相贴……他赶忙翻回封皮,是《孟子》没错啊……那书里为何没有字?他随手翻过一页又一页,里头尽是些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再翻《楚辞》,这次不是男女了……好像是……男人和男人……   门扇吱呀一声被撞开,叶书锦慌慌张张扎进来,一眼看到他翻开的图画,面皮噌得红到脖子,抢上前来“啪”地一声合上书册:“你……你不要乱翻!”说完一咬牙,“你不是来拿衣服的么,拿完就回去吧……”   阿绫眨了眨眼:“这不是《楚辞》吧?”   “……你,你不要多嘴……”叶书锦的耳垂红得像外头开烂的芍药。   阿绫见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不忍,便转过身随手抽了两件衣裳:“对不起啊大哥,我就是想看看书里头是什么样的……”   “你……”叶书锦叹了口气,拿起最上头的《论语》给他:“你尚未开蒙,就先看这个吧……但是……但是……今日你看到什么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叶书锦一边整理那摞书册,一边凶巴巴地打发了他。   阿绫抱着一叠也不知合不合身的衣袍,脚步匆匆,那里头藏了一本《论语》和一本《孟子》,虽然还不知讲了什么,可他知道这都是圣人学问。念及此,他嘴角轻轻扬起,一路小跑穿过花园,回到了自己偏僻的西院,扔掉衣服提笔就开始誊抄。   一旁的元宝拾起他抛在一旁的衣物,皱着眉头:“旧的……”   “避开绣面,过一次水,搭在背阴处,干了便能穿了。”恰巧叶晴芳的丫头来给他送枇杷,便手把手教着元宝浆洗丝绸,还顺带教她熏香衣物。   阿绫展了展纸页,下次拿给阿娘看看好了,她一定高兴。   最近府里人事有些混乱,叶静远日日在外头忙,一个多月也没着家两次,听说是皇帝移到了玉宁不远的行宫避暑。   所以没等到十五,阿绫便提着新鲜水果,穿浑身带甜香的丫头衫裙跑出府去。   自从元宝学了熏香,闲来无事就调制些花瓣蜂蜜檀香之类,魔怔似的,见什么熏什么,眼下他一整个西院都是这股子味道。   “阿嚏!唔……”身旁传来一声细细的喷嚏,阿绫下意识觉得抱歉,心虚地拿眼角一瞥那越来越远的瘦小背影。   不知是哪个府的小公子正等一碗桂花糖芋苗,日光刚好落到他一身圆领袍上,银光闪烁,比天碧川波光粼粼的河面还耀眼,好生气派。   哎呀,这是谁穿的这么气派呀?! 第9章   今日不是十五,阿娘并不知他会溜出府,照常在小街出摊,他一去便扑了个准。   “阿娘!吃枇杷!”他当街打开食盒,里头是满满两串枇杷,一串昨日的,一串今日的,都是叶晴芳用过朝食叫人送给他的,所以今日出门才晚了些,没赶上与阿娘一起用饭。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宋映柔一惊,盯了他半天才开口。   “小娘鱼好灵啊。”临摊卖香料的老妪盯着那饱满的枇杷叹道,“标志的很。”   阿绫见她眼馋,伸手撇下一小枝,上头吊着七八颗枇杷,递到老人家手心里。   宋映柔笑着盖回了食盒盖子,开始拾掇眼前的摊子。   炎夏里暑热难当,逛街市的人本就少,等一天也不见得卖出去一两只荷包,不如陪陪儿子。   他们沿路买了三两河虾,打道回府做两碗三虾面,母子俩吃完后,阿绫便背书给她听。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童声清脆稚嫩,冲散了午后那挥之不去的燥热。   宋映柔合眼靠在床头,一知半解地听着。   阿绫盯着她看,同样一知半解地背着,直到嗓音有些沙哑,才起身去倒一杯水喝。   “阿娘,今日我要早些回去。”他近日忙着抄背论语,替叶晴芳抄书的进程被耽误了些,明日该是先生查功课的日子,他要回去赶工。   “好,快回去吧。好好念书啊,听先生的话。”宋映柔睁开双眼,用力眨了眨,眼白处的血丝似乎并未好转。   定是昨夜又在油灯下刺绣闹得……   阿绫不知该怎样劝诫娘亲好好珍惜身子,闷闷不乐往叶府的方向走。   未时一过,太阳西斜,摊贩们开始吆喝生意了,人潮渐渐从窄巷涌出,他默默绕开人群,贴着河岸另一侧走。   “唔!唔!”   喧嚷人声中忽然插进几声低低的呜咽,阿绫一愣,不由停住脚步,四下张望,拿不准是不是错觉。   熙来往攘的天碧川船集,年轻姑娘三两成群围在胭脂水粉摊前嬉笑怒骂,母亲牵着儿女去切一块解暑的瓜果,下了工的匠人们排队买一碗桂花酸梅汤蹲在河边边喝边聊,男人将小孩扛上了肩。   扛上了肩?   他余光捕捉到小男孩挣扎被扛起的瞬间,眨眼便没入了巷子转角,离开闹市。   阿绫怔了一怔,没看错,刚刚那孩子丢下了些什么。他慌忙追过去,看到不远处穿着粗麻布短褐的精瘦男人肩上一片银闪闪,是织银罗在阳光下的色泽。他肩上不正是来时在糖芋苗摊子前偶遇的那个小公子么!当时……小公子身边还有两个穿着体面的男女来着,怎么现下只剩他自己?那个扛走他的男人又是谁?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孩童的喊声有气无力,渐行渐远,阿绫拾起地上触手生凉的玉佩,悄声跟了过去。   拐过七扭八弯的街巷,那小公子很快便注意到有人跟着,目光远远投过来,像是会说话。趁人伢子只顾着跑路,阿绫看到他悄悄将头上的发簪,怀里的荷包纷纷扔下,生怕阿绫追不到他似的。   阿绫悄悄跟了一路,不想这人伢子居然跑进了阿娘的住处附近。   这周遭是有些偏僻的,住的也尽是些下九流的贫民,生意失败家破的,上了年纪无儿无女的,身上有残疾的,外乡来的……   阿绫跟到一处破漏的院屋前,听到里头传来几声狗叫,男人对屋子里的女人操着他听不懂的外乡话说了些什么。他不敢贸然进入,记牢了地方转身便跑。   他将拾来的发簪随手插戴在自己的发髻里,左手攥着精美的荷包,右手的玉佩也已经握得温热。   他似乎从来没跑得这样快过,路两旁的人啊,树啊,天碧川啊都模糊进了耳边的风声里。   “齐……护院!快……快随我去救人!有,有人伢子……拐了小公子!!!”他气都来不及喘匀,一把抓上护院结实的小臂想拖着走,却轻易就被甩开。   高大的护院低头盯了他一眼,总算认出他是谁,讥笑道:“哟,是小少爷啊,呵……怎么还改不了毛病了,还非要当小姐么?”   “不是……我……我……”他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偷溜才穿了丫头的衣服,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尤其是在这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多等一刻多一分变数,“护院,你先跟我走吧,有个小公子被人伢子抱走了,你快去救救他。”   “哦,是么,哪家的公子啊?”护院不紧不慢靠在门边,显然不当他是回事。阿绫心里一凉,这院子里的确也没什么人真心当他是少爷,大家只知道他是外头塞进来的,夫人不待见他。   “我不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的荷包,这是织造局的贡缎!只有京里头有的!他穿的还是织银罗!说不定是京城来的官家少爷呢!”他踮脚,高高举起荷包。   可护院人糙眼拙,不懂织布刺绣,平日里也分不出个绢纺棉缎的,抓着荷包翻看半晌:“行,小少爷您去玩吧,我抽空给夫人送过去掌掌眼,看看是谁家丢的。”   “不是丢的!!”阿绫急得快要哭出来,万一那小公子被人伢子移到了别的地方,就真的救不回来了……想到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心一横,夺回了荷包,将玉佩装进去,用力丢进了院子,希望有谁能捡到。   耳濡目染久了,叶府丫头们大多认得贡缎,况且那羊脂白玉的玉牌有他手掌大小,上头细细雕着一尊观音像,下头的坠子也是罕见的彩宝珠子,阿绫认不全,八成是什么翡翠南红琥珀之类的珍贵之物,一眼便知道并非凡品,哪怕被丫头小厮捡到了也是不敢私藏的,到时候不论是递给林亭秋还是祖母,都能发觉些蹊跷吧。   他气喘吁吁跑回那破落院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便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果然,墙根处有个狗洞……   他壮着胆子,挽起衣袖,趴到地上,蹑手蹑脚探个半个身子进去扫了一眼,院屋静悄悄。   阿绫心中一沉,莫不是来晚了?!   他急忙挤进洞,不想竟与那井后头打盹的老狗对上眼。   护院的狗敏锐得紧,他前脚才站起身,那狗便腾的一下子飞身,吠叫着向他扑过来,露出仅剩不多的几颗牙齿。   完了。   阿绫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上,下意识闭起了眼睛,支起胳膊挡在脸前。   不想那狗扑出一丈远居然被一根绳索勒住脖子,半分不得靠近。   “怎么了!”   还未等他松一口气,屋子里便传出男人浑厚的声音,阿绫四下一望,急忙躲进了虚掩门扉的柴房,扒着门缝往外看。   人伢子们前后脚走到院中,发觉院门紧闭,诧异对视一眼。为保万全,他们紧张兮兮地走到门前,开门左右望,此刻整条街都静悄悄的,毫无异状。   男人咂咂嘴,冲那狗扬了扬手,骂骂咧咧几句,似乎在埋怨女人什么。   阿绫听着他们嘀嘀咕咕的对话,总算能将悬起的心放回胸膛里。   小丫头的绣花鞋底子薄得很,他疾跑了一程折返,两只脚如今都在隐隐作痛。他靠着麻袋席地而坐,揉了揉脚踝想歇一歇,可一颗心才放回到肚子里,背后的麻袋竟冷不丁动了一动,吓得他整个人又弹了出去。   他惊魂未定,转身仔细看了看那麻袋,不难看出是个孩子的轮廓。   阿绫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温热的,八成是那个织银罗小公子。他心中一喜,还好,人还在,没被移出去!   他赶忙解开袋口的绳子,麻袋松松垮垮落下去,果然,人就坐在里头。   只不过,小公子此刻与白日里那个端庄贵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双手被粗麻绳绑在背后,没了发钗,挣扎过得发髻已然散乱,白皙的脸蛋也蹭脏了,腰带被解下塞进口中,精细的织银罗不知被什么勾破了几处,鞋子也只剩一只,好不狼狈。   可即使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那一双眼睛居然还散发出一丝不怒自威的冷静与防备。   阿绫从未在哪个孩子眼中看过如此神色,一时被他瞪懵了,直到对方发出轻轻的呜声,才想起替他取出口中的腰带,又着手解他背后被绑缚的双腕。   大抵因为这公子还小,人伢子绑得随意,不难解。可麻绳粗糙,还是磨破了手腕上的皮肉,阿绫看到一根明显的毛刺还扎在腕骨旁,忍不住抓住他。   那小公子一激灵:“做什么!”   阿绫掌中握住的手腕细细颤抖着。   “嘘……别怕。”他指一指那根毛刺,悄声在对方耳边说道,“别动,马上就好。”   他低下头,仔细捏住毛刺一端,缓力拔出,又不自觉吹了吹那抹破了皮的创口。   “你……是什么人。”小公子轻声问道。   “我是阿绫啊。”   “……你怎么敢一个人来……”对方抽走了胳膊,皱起了眉头,年纪不大竟还对他说教,“你不去搬救兵,反而自己跑来,不过是我一个人被绑走变成两个人被绑走罢了……”   “不会,墙上有个洞,他们没看到我,我带你走。”阿绫知道他害怕,冲他笑了笑,拉着他起身。   “你……”落魄的小公子呆了呆。   “嘘。出去再说。”眼见着天晚了,阿绫轻轻将柴房门开了个孩童刚好能挤出去的缝,一路悄声爬到墙根,冲愣在柴房门口的人招招手。   对方小心翼翼爬到他身边,抗拒地看着那个狗洞迟迟不肯低头,直到真正的看家狗发现了这里的响动,开始高声吠叫。   “快啊!”阿绫催促道。   小公子一咬牙一闭眼,率先钻了出去。   阿绫一推他的屁股,自己也跟上,才钻出去便听到院内又响起人声,他一把拉上身旁万念俱灰的人,撒腿跑了起来。   (/////) 第10章   不等跑出去多远,阿绫便发现身后的人深一脚浅一脚,眼见着跟不上了。   这附近道路不平,隔着鞋底都偶尔被硌疼,遑论他丢了一只鞋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被人伢子追上,那可真的要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况且叶府也还远。   阿绫当机立断,拉上他调转方向,往不远处的阿娘家跑过去。   身后的人倒是很安分,由他牵着一路小跑,也不问一句他去哪里。   他擂响阿娘的门板:“阿娘阿娘快开门!”   “阿绫?你怎么还没回去!天都要黑……这,这是?”见他身后还有一个衣衫不整满身狼狈的,宋映柔惊得住了嘴,赶忙将人抱进屋里来,关了门。   阿绫直冲着墙角木箱走过去,用力掀开盖子,探了半个身子进去翻找:“阿娘,我的衣裳和鞋子在哪里?”   宋映柔将那可怜兮兮的娃娃放到塌边,又蘸湿帕子,替他擦脸:“都在那里头。阿绫,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阿绫一愣,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是谁……回去的路上看到他被人伢子抱走,我就去救他了……”   看着塌上不哭不闹异常安静的小孩,阿绫不禁想起过去自己被抱上马车就被吓得哭泣鼻子来,心里忍不住有些惊叹,居然有人遇到人伢子也不怕的吗……   宋映柔嘶一声,倒抽凉气,又惊又惧:“你,你自己去救他?你!你胡闹!笨蛋!连你也没了我要去哪里要人啊!怎么不叫人帮忙呢!”   “……来不及……我怕他被换了地方,那不就再也找不到了……”阿绫吞了吞口水,掩饰起心虚。   他不想告诉阿娘,其实自己不是笨蛋,只是回了叶府也没能搬动救兵而已。   宋映柔叹了口气,揉一揉心窝,平复后替始终不声不响的意外之客倒了杯水,软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呀?几岁了?认不认识回家的路?姨姨送你回去好不好?”   可那孩子就只是默默盯着杯子,既不伸手接,也不说自己是谁,只淡淡道一句:“谢谢。我要去府衙。或者,叶府也可以。劳烦了。”   “……府衙?叶府?”阿绫也愣了,知府大人的儿子今年十七,去年才娶亲,没听说家里还有别的儿子啊,但说是叶府就更奇怪了,虽说自己在府里不大出院子,可也不至于家里多了这么个客人都不晓得,“你,你是谢知府什么人吗?”   对方移开目光,又不做声了。   云珩心知这对母女不是恶人,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自己房里伺候了三年的婢子都能被兄长轻易买通算计自己,陌生人就更不值得信任了。   他打定主意不透露身份,可对上女人慈爱又关切的目光,心中还是有些难熬。   不知是不是年纪相仿的缘故,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再也见不到的母亲。   他侧了侧身,抱着膝盖缩在床榻一角,躲开她们疑惑的目光,不自然地望向窗外。   而后云珩一愣,他没想到如此简陋的屋舍,居然有一扇及其别致的格子窗。抬起头向上看,刚好对上正中那条栩栩如生的扇尾鱼,滚圆的腹部,银红过渡的飘逸鱼尾。它在薄纱透出傍晚的霞光里惬意游弋着。   “我绣的。”那叫阿绫的女娃娃抱着一团衣裳爬上榻,一屁股坐到他身旁,将上衣抖了抖塞给他,“你的衣服都坏了,先穿我的吧。”   云珩盯着那轻飘飘的衣料皱起了眉头,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是女孩的衣服……”   “是啊,怎么?”阿绫笑眯眯地展开对襟衫比了比他的肩膀,“你比我矮一点,你看,尺寸刚好。”   ……   “我不是女孩……”云珩有些无奈。   “我知道,我也不是啊。”阿绫欢快地劝道,“等你回到家里再换下去就是了。”   “你……你不是女孩?”他吃了一惊,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阿绫那眉间的小红点,才发觉那并不是民间女童的胭脂点彩,而是朱砂色的眉心痣,怨不得这么小一颗,“那为何要穿成这样……”   “不告诉你。谁让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对方冲他挤挤眼睛,拿起那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   一层水润停留在阿绫薄薄的唇上,看得人更渴了……又是喊叫又是跑,他早已口干舌燥……可是……   “唔!”云珩唇间一凉。不知是不是他盯杯子盯得太紧,那人居然将杯口直接送到了他唇边,倾了倾杯。碰到冰凉的水,他不能自抑,如饥似渴地吞咽起来,就这么被喂了半杯进去。   “想喝就喝嘛,你们这些少爷是不是没有丫头端杯子就不会自己喝啊。”阿绫笑呵呵地看着他。   ……这杯阿绫刚刚才喝过,应该没有问题吧……   阿绫放下空杯,再度提起对襟衫比在他肩上:“这是我去年的衣裳,没怎么穿过。”   又来了。   云珩推开他的手:“我不穿女孩的衣服……”   “可我这里没有男孩子的衣服和鞋子啊……就是那个,权……计……那个……”阿绫怔了半晌,忽然露出及其懊恼的表情,就那么捏着衣服静止不动了。   “权宜之计?”云珩看不过,试着提醒他。   “对对对!就是权宜之计!”那懊恼转瞬就换做稚嫩的笑,“你衣摆后面漏了好大一个口子,中裤都看得到……你不会想这样一路走回去吧?”   “!!嗯?”云珩一惊,忙起身扯了一把长袍下摆,果然……足足半尺长的豁口,丝线都拉坏了……   他无奈地叹口气:“那也不用穿这些,加个披风就好了……”   阿绫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没有披风,只有褙子……”   “褙子……褙子也行……总之就是遮一遮身后……不要那个,不要粉的……”云珩扫过那一箱子娇嫩的鹅黄水红蔻梢绿,不忍直视。   趁他们推推搡搡,宋映柔剥了一颗枇杷,喂到他嘴边,云珩下意识便躲开了,场面登时有些尴尬。   刚刚他没来得及细想,只是身体本能地拒绝不明不白的东西入口而已,无心冒犯。看到阿绫母亲僵住的手,他略一迟疑,没有辜负好意,低头咬了一小口那鲜甜的枇杷果肉,咽下肚去:“谢谢。”   算了,云珩心道,若是没有阿绫,今日怕也是凶多吉少,若这母子真是不安好心,那就是天要亡他,认了吧。   “阿绫别磨蹭了,他丢了这么久家里人该心急了。我送你们俩回叶府,你将他交给能管事的人送他回家,不然送去府衙也成。知道么?”宋映柔灭了油灯,看一看天色,催促道。   “知道啦。”阿绫冲他伸出手。   云珩看着他摊开的掌心,浑身上下摸了摸,空空如也,没什么能赏给他的。   “手给我啊。”阿绫耐心地等着他。   见他愣住,那只又软又热的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指:“不要怕,我先带你回叶府。”   云珩穿着绣了古莲的绿纱褙子,登一双粉色绣鞋,就这么一身姹紫嫣红被阿绫牵着走上街,宋映柔静静跟在他们身后,隔了两步远。   夕阳快要燃尽,他们沿岸徐行,船家们的灯映在墨蓝的河面,摇摇晃晃,人声水声归鸟声,不绝于耳。   这便是玉宁闻名遐迩的水上集市了,好热闹,热闹到有些吵人。   可除了他,似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尤其是阿绫,东张西望,时不时就迈不动腿,路过香气四溢的小吃船摊,还不忘转过头问他:“你饿不饿?前头有桂花年糕。”   灯火在那双眼瞳中闪动,这样清澈无邪的一双眸,在宫中没什么机会看见,他看到的尽是虚与委蛇,谄媚,算计,畏惧,冰冷……   云珩盯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竟有些不舍催促,就这么跟着他五步一顿七步一停地走了许久,直到天黑透了才看到隔岸的叶府。   “到了。”宋映柔走上前,手心搭着他的肩,“阿绫,阿娘就送你们到这里,你快带他回去吧。”   云珩一怔,他手心里,另一个人的小手也跟着一抖,呆立半晌才缓缓开口:“阿娘……我在这里啊……”   宋映柔身形一僵,转头看了看:“啊,是啊,天太暗了,你们又差不多高,呵呵。”   天色是暗,可桥边灯火通明,不至于连自己儿子都看不清吧……   云珩看着她欲盖弥彰的笑容,什么都没有说。   “……嗯,阿娘,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家去。”阿绫说完,拖着他蹦蹦跳跳走向叶府,居然这样就被蒙骗过去。   云珩摇摇头,刚要叹这寻常孩童好糊弄,一瞥眼却发觉那堆了一脸的甜笑已全然不见,眉目里尽是失落。   原来他察觉到了么……   走了没几步,阿绫忽然停下脚,转身回到桥上,望着女人纤弱的背影,眼眶有些湿润。   云珩不大会安慰人,默默站在他身旁没有接话,直陪他站到那条身影彻底没入人海。   阿绫垂着头,心不在焉地牵着他走到叶府门口,靠近了才猛然发觉叶府内已乱作一团,正门大敞着,里头挤满人,出出入入,有官服官帽,竟然还有衙役和兵。   阿绫诧异地歪歪头,勉强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找到了叶静远和谢知府,两人跟在院中踱步的年轻男人后头,点头哈腰。   父亲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阿绫从未见过他如此唯唯诺诺的样子……所以那个年轻男人究竟是谁?   算了,阿绫用力摇摇头,不管是谁,自己眼下这幅样子可没法见人,若不慎被发现,他今后大概再也溜不出去了。   他一把拉起身边的人,趁乱绕到后府门,护院们竟然也不在,只有几个脸生的衙役,瞥了他们一眼并未阻拦,兴许当他们是叶家小丫头。   果然,元宝就在门前,正抻着脖子等他。   见他身边还有个陌生人,元宝瞪大了眼睛:“少爷……这,这是谁?”   “先别问了。回去再说。”他们一溜烟跑回西院,阿绫手忙脚乱换回了男孩子衣服,一边拆发髻一边问元宝:“家里是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这么多人,还有好多兵?”   “大事!”元宝急乎乎地解释,“今日,皇孙,丢了。”   阿绫一怔:“皇孙?”   “我不是女孩……”   “好巧我也不是()” 第11章   “外头,全都,在找……上头,来,来人了……”元宝苦着一张脸,吃力地说道,“若,若是找,找,找不到,皇孙,就全,全完了,知府大,大大人,还,还有老爷,都提,提头见……”   “他,他们……”阿绫后颈一凉,汗毛倒立,也跟着结巴起来,“要,要杀父亲的头?”   “嗯嗯嗯。”元宝点点头,小脸煞白。   阿绫脑子有些打结,他从未想过杀头这样的字眼居然离自己这样近。虽说与叶静远并不亲近,可那到底是自己的父亲,因为这种事就被杀头是不是有些太冤枉……人又不是父亲弄丢的……   他正心乱如麻,不防备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别怕。没事。”一路都不声不响的人仿佛比先前更安定自在了些,平静地望着他,“阿绫,你是这叶家的少爷?”   “呃……”这话可不好说。   若说是吧,没人认他是少爷。就好比今日出事,他连个护院都指使不动,还要去以身犯险。   可说不是吧,他如今又吃着叶家的,住着叶家的,蹭着叶家姐弟的书读一读,日日给叶家老太太请安,还违心地叫那叶夫人一句“母亲”。   “算吗……呵呵。”他尴尬地笑笑。   “今日你救了我,我记下了。”兴许是发觉彻底脱险,对方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能看出些寻常孩童的稚气,“阿绫,你的名字是什么?”   “叶书绫……四书五经的书,绫罗绸缎的绫……”   阿绫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只见他转过身问元宝:“知府和叶大人在何处,劳烦你带我过去吧。”   穿过花园的时候,月亮姗姗来迟,爬上中天。那连名字都不肯透露的小公子边走边脱下纱褙子,自然而然递给一旁的元宝,织银罗在如练月色下粼粼闪动,阿绫的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火光……刚刚脑子一团乱而忽略了身边的人,如今看着那身御贡料子,这,这人该不会是……   “小殿下!是小殿下!”   还未进前厅,阿绫便被洪亮喊声吓得一激灵,见一个高自己一头的少年远远冲他们跑来。跑到近处对阿绫身前的人规规矩矩一拜,而后露出质询的目光:“小殿下,您这是……”   “小殿下”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庭院里喧嚣人声刹那安静,所有目光都投射过来,阿绫有些慌乱,拉着元宝停下脚步,没敢跟上去,只远远看着那背影,“小殿下”就这么闲庭信步走入交织的视线中,很快被众人簇拥起来,连知府大人和父亲都对他恭恭敬敬行礼。   完了,真的是他,他便是此刻全玉宁都在暗中搜寻的小皇孙……难怪有那份临危不乱的勇气,也难怪始终守口如瓶。   阿绫顿时有些后怕……自己居然带他钻狗洞,强迫他穿自己的衫裙,还……还没轻没重跟他饮一杯水,牵着他的手走了一路……这要是怪罪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而又想到,好歹是冒险救下来的人,这样他算不算替父亲解了围?是不是没人会被砍头了?   “哎哟我的小殿下,您可吓死奴才了,以后可别硬闹着出来玩了,若是真丢了,甭管奴才这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都不够用啊。”行宫里伺候云珩起居的太监此刻穿的是寻常衣裳,袍摆一撩,忙不迭跪到他面前。   “是啊小殿下,怎么好乱跑。”婢子也跟上来,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云珩面无表情站在院中,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嘴脸心里发冷。   明明是这些人自告奋勇要带自己出行宫,说是皇爷爷交代的,今日要带他见识一下玉宁的船集。不想居然趁他不防备玩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戏法,害自己人生地不熟落单,还被人伢子掳了去。   这么说来,不定那人伢子也是他们找来的,不然哪有这样的巧合,他才落单没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人伢子盯上了。   至于幕后主使……   屋子里熟悉的声音适时响起:“云珩,你这是乱跑去哪里了?伤着没?饿了吧?”   果不其然,见到他一切都有了解释,云珩不动声色,在人前与他尽心扮着兄友弟恭:“让长兄担心了……我没事……”   皇长孙云璿从厅堂中款款走出:“唉,没事就好。走吧,先跟我回行宫,皇爷爷和父亲可是急坏了。”   东西不能乱吃,话更是不能乱说。   他这会儿多说无用,手中没有能致命一击的对证,不如装傻保平安,类似的哑巴亏,他这几年也没少尝。   云珩抿了抿嘴,乖乖认错:“是云珩贪玩,让皇爷爷和父亲担心了,今后不会了。”   “贪玩啊……那,你是如找回来的?”云璿眼角飘过一丝意味深长,他不知道旁人能否读懂。   “我……”云珩迅速在脑中缕清了今日发生的一切,阿绫换了丫头的衣服去见娘亲,回来叶府还不走正门,偏要偷偷溜进来,叶府小丫头叫他少爷……   “我在河边船摊问了路,大家都知道叶府怎么走。”他不紧不慢说道。   “小殿下英明啊。”   众人的恭维不怎么走心,四五岁小孩都会问个路,他如今已经八岁了,皇爷爷八岁时都已经登上帝位,学着治理国家了,也不知这些人是夸他还是辱他。   车马立刻准备停当,云珩跟在长兄云璿身边,被簇拥着上了车。掀开轿厢帘,他在围观的人群中四处搜寻。   “找什么呢?”云璿跟着他往车下看,一眼看到了车架旁的叶静远,“叶大人,这位便是您府上公子了?”   “犬子叶书锦,正准备来年的乡试。”叶静远拿胳膊肘戳了儿子一下。   叶书锦赶忙掏出荷包,双手举到车窗边:“小人在院中捡到此物,想必是小殿下不慎遗失之物,不敢擅留。”   “云珩,是你的吧?”云璿没伸手,只拿扇子指了一指。   “是我的。”云珩接过荷包捏了捏,玉牌也装在里头。   这就怪了……他亲眼看到荷包与玉佩被阿绫一一捡走,为何出现在了叶书锦手上?   “敢问叶公子,这东西是你捡的,还是别人托你转交?”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疑惑。   叶书锦微微一怔,坚持道:“是小人捡的。”   “怎么?”云璿诧异地看着平日里不爱言语的弟弟。   “没什么。”   假惺惺的寒暄中,云珩总算在远处槐树的树影下找到了阿绫的身影。   他没得机会好好谢谢真正的救命恩人,也没能留给他些什么。不过那枚插戴在阿绫头上的白玉簪应当能典卖些银子,足够他娘亲换个稍稍像样的屋子住吧……虽说就这么戴着也挺衬他的……都说这江南女孩子机灵可爱,不想男孩子也一样。   声势浩荡的马队车队走远了,阿绫被叶静远和林亭秋叫到了厅堂里。   一家之主接过丫头才泡好的茶,吹了吹表面没滤干净的茶沫子,一改刚刚的谨小慎微,换了一副气定神闲的面貌。   “齐护院说,今日你擅自出府,还穿了丫头的衣裳?”林亭秋问道,“去哪儿了?”   阿绫心中一沉:“……去,逛船集了……”   “还有呢?”   “……没了……就去了船集……”他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回来的路上看到那个小殿下被人抱走了……我捡了他的荷包回来给齐护院,叫他去救人来着……”   林亭秋既然开口问了,定是已经知道这一切,他没必要隐瞒,剩下的咬死不认就好了,反正没人亲眼见到他去找阿娘。   “呵,你倒是机灵。”林亭秋翻了个白眼,“老爷,他如今胆敢私自出府,该罚吧?”   ……阿绫见过林亭秋罚那些丫头,办不好差事的便叫在院子里跪着,或者让巧儿赏耳光,或者拿木板子打手心。前些日子抓到有小厮和丫头深夜在花园私会,当众抽了几十鞭子双双给赶出了府。   阿绫紧张地握了握手掌,不知她要降下什么罚来。   叶静远啜了一口热茶,倒是没着急发话,缓缓将杯子放回了桌上,又垂眼看了看阿绫:“跪下。”   阿绫心中稍一挣扎,虽不情愿,却又忽然想起了“权宜之计”四个字,连皇孙都能忍辱负重钻狗洞……他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跪了下去。   “规矩就是规矩,你虽不是下人,可不得你母亲的准允,私自出府,便是坏了规矩。”就在众人皆以为他要受罚之时,叶静远话锋一转,“可今日你阴差阳错,救下了小殿下,立了一功。”   阿绫猛地抬起头,叶静远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反倒隔桌而坐的林亭秋一脸地不忿,想要插嘴,又被身旁的巧儿拽了拽袖子,硬是将什么话咽了回去。   “功过相抵,今日便不罚你了。以后没有人会再提你今日的错处,你自己也不要把功劳挂在嘴上与人说。记住了么?”叶静远终于正眼看了看他。   林亭秋一愣,翘了翘嘴角。   “记住了。”阿绫忙着庆幸自己不必受罚,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一个没听出话外之音的人。   走回床前,他终于瘫软在床上,跑来跑去一整日,他几近虚脱,眼皮都变沉了。   “少爷,沐浴,更衣。”元宝还不依不饶将他从床上折腾起来。阿绫侧脸嗅了嗅肩头,的确有汗酸味,于是爬起身,走到屏风后的浴桶旁宽衣脱簪。   这一脱才发现,自己头上还带着一只玉簪。   他这才得闲仔细赏看这珍品。白玉簪子一头盘雕一条蛟龙,鳞片密实,眼神威风凛然,爪中还捏一颗饱满亮泽的玉珠子,泛着柔和光华。   变故接连发生,他早将这簪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泡在水中,他拿着那只触手生温的玉簪,不知为何就想起今日小殿下被迫穿上褙子时那一脸的不情愿,不禁发笑。   这簪子太贵重,戴是不能戴的,可他还会有机会物归原主么?   阿绫在线求助:不小心强迫了小皇孙穿我的小裙子,姐妹们我该怎么办……   友情提示:两个人在阿绫十六岁之前只见过三次哈。 第12章   阿绫去小街扑了个空,雨季终了,秋高气爽,阿娘竟没有出摊。   他心下奇怪,问那临摊卖香料的阿婆:“我阿娘还没来吗?”   阿婆摇摇手:“来不了,来不了呀,她夜里看不清路,腿摔折啦!你不晓得呀?”   阿绫一惊,他不知阿娘的眼睛究竟是何时厉害成这样,到底是总见不到自己哭坏的,还是刺绣太辛苦熬坏的?   先是夜里看不请人,现在连路都看不清了吗……   他拎着食盒推开那旧屋的门扉时,赫然发现阿娘正靠坐在床榻上,呆呆看着格子里的金鱼发愣,一条腿上搀着厚厚的纱布。   “阿娘……”眼前的场景让他笑不出。   “啊,阿绫来啦!”宋映柔的脸惨白着,勉强牵了牵嘴角,装作若无其事。可她额上都是汗,嘴唇也几乎血色全无,阿绫知道她在忍疼。   他放下食盒,掏出帕子替阿娘擦一擦额头,强忍着心中的难过:“阿娘,我带了血糯米八宝粥,还有酱鸭和炝茭白。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   他们母子俩各怀心事,沉默着吃完一餐,宋映柔拖着一条腿,一边强打精神与他说笑,一边艰难地挪回床上。   阿绫实在忍不住:“阿娘,去看大夫吧……”他知道阿娘早年存下了些银钱,但总是舍不得用。   过去沈如还时不时拿这打趣,叫他快快长大娶个娘子回来,说阿娘心急,连他的老婆本都快攒好了。   宋映柔搂着他的肩拍了拍:“看过了啊,阿绫别担心,大夫说,卧床休息十天半月,这腿就……”   “不是腿……”他鼻子一酸,终于还是掉了眼泪,“阿娘,阿娘的眼睛……看不清路了对不对……上次还认错了阿绫……阿绫现在什么都有,阿娘不用再攒银子了,看大夫吃药好不好……”   这一哭便停不下来,哭得宋映柔心里一阵阵抽痛。   她将儿子一把搂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听他断断续续的抽噎,却不忍劝一句,别哭。   这孩子打小不爱哭,懂事得不像个孩子,所以宋映柔总还盼着他慢些长大,能多多撒娇耍赖,闯祸哭鼻子:“阿绫啊,阿娘真的看过大夫了,大夫说眼睛不要紧的,少做些活,多闭一闭眼休息,慢慢就会好了。”   “真的?阿娘不骗人?”阿绫抬起哭花的脸,自己用袖子抹了抹,“真的没事吗?”   宋映柔重重亲在他脸颊上,抱着他蹭一蹭:“真的。阿娘还要看着阿绫慢慢长大,成家立业呢……”   阿绫不放心,回叶府的路上独自跑了一趟河边的医馆。   见他穿着叶府丫鬟的衣裳,大夫倒是没怠慢他,大概当他是替家里夫人小姐跑腿的,便细细询问了病症。   “没见到病人,尚不可定论。若先天无眼疾,仅仅是劳累过度而视物模糊的话,多休息,热帕子敷一敷,多吃些滋补的药食便可以渐渐恢复。若是原本底子就有问题……就很难说了……”   大夫说得太绕,阿绫尚不能完全理解,总之病了就该吃药:“那,那该吃些什么药呢?”   “这,我们这里的大夫不亲自诊病不可随意开方子,方便的话还是带病人过来瞧一瞧,若是不方便,我们也可以出诊府上……”大夫见他面露难色,又补充道,“不严重的话,平日里多吃些柑橘,茶水或者汤羹中佐些决明子与枸杞也是有帮助的。”   柑橘,枸杞,决明子。   别的不懂,这几样他还是记得住的。   叶府北院,林亭秋正亲自替儿子盛饭菜,却被巧儿使眼色叫了出去。   她放下碗筷,叮嘱了叶书锦一句,转身去到东厢门外:“怎么了?”   巧儿一笑,附在她耳边嘀咕半晌。   “当真?她亲眼见到的?”   “千真万确。自小殿下出了那事之后,我便按夫人的意思,安排雪兰和齐护院仔细留意着。昨日午时前,他果然又溜出去,齐护院来报,雪兰便跟上他,一路找去了沙井巷子。”   “沙井巷子?那里不是住了好多流民么?”林亭秋诧异地皱了皱眉。   “是,雪兰说他朝食没动,一路提过去的……我今日得空,亲自去附近打听了,宋映柔离开沈氏绣庄之后,一个人在那附近的小集摆摊子。她那乖儿子定是去看她的!”巧儿愤愤不平,“想那小东西平日里,定是没少拿我们府里的东西去孝敬他娘。”   “呵,贱人养出来的白眼狼,还真当我们叶府欠他们的。狐媚子八成没死心,还想有朝一日能凭这儿子翻身吧。这事你看着办,虽说老爷没把他放心上,可也得拿捏好了,不管怎么做,都要师出有名。”   “巧儿明白,夫人您就放心吧。”   阿绫托元宝隔三差五去厨房讨要决明子和枸杞,借口泡茶和做荷包用,也不多要,每次半两一两的,攒一攒,没多久也攒出了满满一小包。   这日他拎上这几日得的柑橘和一份早上没舍得动的荷叶粉蒸排骨,溜出了府。   听叶晴芳说,这柑橘是南边露州府的贡橘,每年只七月有,果大皮薄甘甜多汁,多数送进了京,寻常百姓难以得见。   虽说今日不是十五,老太太她们也都在府里,可他实在忧心阿娘的腿,便铤而走险。   谁知进门不到一炷香,饭菜摆上桌,他们母子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那扇不大结实的木头门便“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踢开。   宋映柔一激灵,拖着还未痊愈的伤腿起身,本能地将儿子护在身后:“你们是谁!”   巧儿兴师动众,带着几个丫头和三个护院大摇大摆闯进屋,将他们围了起来。   人高马大的护院奉命将这对妇孺逼到角落里,桌上刚剥了一半果皮的露州贡橘,摊在茶杯边的药材包,热气腾腾还没动筷子的粉蒸排骨和时令鲜蔬,统统被收回食盒里,送到了巧儿手上。   “给我翻仔细了。”巧儿心满意足,又指使丫头们开始满屋翻找起来,“看看这屋子里还有什么是我们府里的。”   “没有了!你们不要翻我阿娘的东西!”阿绫看到阿娘的绣架上理好的丝线被随手拂到地上,重新乱成一团。如今她眼睛不好,速度大不如前,那副绣画是她辛辛苦苦半个多月的心血。   他想冲上去,奈何护院随便一屈膝,轻易便将他抵在了墙上:“小少爷,您可别乱动,我们这些粗人下手没轻重的。”   宋映柔一惊,也顾不得腿伤,拼了命推搡那护院:“你放开他,别碰他!”   巧儿笑道:“别演了,姓宋的。他小小年纪学会偷东西,难道不是你教的?”   “没有……我没有偷东西……”阿绫胸口被那梆硬的膝盖骨压疼,用力喊道,“我没有偷,都是送到我院子里的!”   巧儿根本不做理会,得意地环视这旧屋。窗外阳光正好,她眯着眼,注意到窗子上那尾鱼,走上前随手就是一撕。嗤啦一声,夏日的薄料脆弱,当即就抽了丝:“哦?没有偷?恕我眼拙。这该不会是雾凇绡吧?织造局特制的面料,外头轻易可买不到啊……”   “那是晴芳姐姐不要才给我的……”阿绫看着那边缘开线的金鱼,又气又急。那是他绣给阿娘的,那条小鱼总是替自己陪着阿娘……   他抬头看到阿娘流下眼泪,是因为东西被毁,还是误会他偷东西呢?   “小少爷,您不经夫人允许私自出府就罢了,怎么还胆敢将我们叶府的东西拿给外人呢。夫人治家不易,从来勤俭,哪里能容您这么糟践。”   阿绫一愣,叶府向来财大气粗,每日浪费的柴米油盐鸡鸭鱼肉,少说能养活好几家人,这勤俭又是从何说起的?   “走吧小少爷,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有话回去你自己跟夫人慢慢解释吧。”巧儿大功告成,不忘回头瞥一眼失魂落魄的宋映柔,“至于你呢,还是好自为之,真以为能攀附上我们叶府的高枝么?别做梦了。”   宋映柔拦不住他们强行带走阿绫,脱力跌坐在一片狼藉的角落里,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阿绫,他们平日就是这样待你的么……我的傻孩子啊……”   回到叶府,林亭秋院子里热闹的紧。   此刻仿佛全府的下人都围在这处,雪兰身前跪着瑟瑟发抖的元宝,脸颊上都是巴掌印。   阿绫被推到林亭秋面前,正房夫人坐在石桌旁,惬意地拨开一只柑橘,塞一瓣到口中,细细品完才开口:“巧儿,说说吧。”   “回禀夫人,小少爷他私自出府,还偷窃府中财物,如今人赃并获。”巧儿收起了先前那副洋洋得意地嘴脸,连连叹气。   周围的丫头小厮窃窃私语,纷纷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没有偷……”阿绫辩解道,“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那是东西自己长了腿脚,跑出去了?”林亭秋挑挑下巴,示意旁人,“盒子打开我看看。”   摆在最上头的便是市面上没有的贡橘。   林亭秋接过巧儿手中的金鱼绣片,在他面前抖了抖,“这不是雾凇绡么,我们府里也没得多少啊。阿绫我问你,你出府有没有来跟我报备?”   “没有……”   “那这些东西,是不是我们叶府的?”   “是……但是……”   林亭秋不待他分辩,拍板定论:“阿绫,先前你父亲仁慈,知道你从小就在外面野着,不懂我们大户人家的规矩,所以才不追究你偷溜出府的罪责,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不想你不但不思悔改,居然变本加厉。说谎,偷窃,还在外头以此般面貌示人,简直丢尽我们叶府脸面。”她打量着阿绫一身丫头衣裙,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玉不琢不成器,既然你是叶家子孙,叫我一声母亲,我便要尽心管教你。上家法吧。”   “等等,夫人。”巧儿忽然跪下,“小少爷年纪尚幼,不能分辩善恶,说不定是被什么人指使,可别错怪了他。”   “也对。阿绫,你做这些,是有人教你的么?”林亭秋惺惺作态。   阿绫心中一沉,忽然意识到她们是想针对阿娘。   他攥紧拳头,家法就家法,不过就是一顿手板子,东西是他自作主张拿出去的,偷溜被抓,他认罚就是了。   他摇摇头:“没有人教我。”   不过眨眼,身后的护院便搬来了条凳,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阿绫一扭头,发现他们手中拿的可不是竹子做的手板,而是一条三指粗的软鞭。   林亭秋神色凛然,对一众围拢的下人们训斥道:“所有人都给我看明白了,这便是我叶府的家法,少爷犯了,一样要受管教!”   要挨打了=-= 第13章   元宝吓得顾不得礼数,手脚并用爬到林亭秋脚下,抱住她的腿:“夫人!!!不,不,不能用,用鞭子……求,求夫人,开,开开恩!”   巧儿上前一步,将她一脚掀翻:“夫人管教少爷,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婢插嘴?”   小厮三两下扒了阿绫那一身丫头外衣,只留下雪白的中衣中裤。   “俗话说,戒尺之下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林亭秋眼中竟然泛出泪光,“阿绫,我如今惩戒你,也是希望你能牢牢记住,诸如此类的错处,以后绝不可再犯。”   护院手中那条软鞭跟着林亭秋的眼神一挥,劈开了风,啪的一声,隔着一层裤子落到阿绫股上。   阿绫如今快要六岁,长这么大,宋映柔连个巴掌都舍不得动他,不想第一顿管教便是鞭子。   他知道会痛,却也没想到这样痛,登时全身缩紧,屏住了呼吸。火辣辣的灼热感扩散开来,锐痛变成一片钝痛。   “呜!”未等他回过神,第二鞭子猝不及防落下,他忍不出低呼出声。   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是第三鞭。   干脆利落的啪啪啪三声,阿绫顿时头晕耳鸣,听不清那些人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只剩元宝凄惨的哭嚎声,仿佛挨打的是她。   身后没了动静,他勉强抬起头看了看林亭秋,那女人提着帕子捂在心口,正向众人诠释着那句“打在儿身痛在母心”。   东厢门倏忽敞开,叶书锦也有些沉不住气,替他求一句情:“母亲,他……他年纪尚小……还是手下留情吧……”   佛堂内香烟袅袅,一片寂静,只闻得咚咚,咚咚,规律的木鱼声。   “祖母!祖母!”叶晴芳一阵风一样卷进门,人未到声先到,“祖母您快去看看!”   老太太睁开眼,叹一口气:“慢慢说,女孩子家,大呼小叫什么。”   “是,祖母。呼……”她喘了几口,“母亲要教训阿绫,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教训?所为何事?”叶老夫人一伸手,身旁的大丫头便赶忙上前将她从蒲团上扶起身。   “好像是因为偷偷溜出府被抓了……”叶晴芳心中火燎般,可在祖母面前却也不敢催促。   “那,教训便教训吧。做错了事,该罚的。何况,母亲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叶老夫人不紧不慢,让丫头扶她进去卧房,午后身上困乏,她习惯小憩个一时半刻,“回头叫人去冰窖里拿些冰上来备着,打完手板子叫他捏一会儿,再拿些三七红花敷上,没两天就好了,顺带叫他收收心,别一天到晚总想着跑。”   叶晴芳一慌:“可是,母亲吩咐人拿鞭子抽他……”   身旁的丫头不禁倒抽一口气。   老太太脚步一顿,转过身:“抽鞭子?”   “是,祖母,我跑来的时候,已经叫人去取鞭子搬条凳了……这会儿……”   “……走,去北院。快。”   阿绫既不高声哭闹,也不求饶,小小的身体僵在凳上发抖,连护院都有些下不去手:“夫人……还打么……”   “打。夫人不是吩咐过,打满了九鞭子。”巧儿替林亭秋发了话。   鞭子重新扬起,又是一声闷响。   “等等!”叶晴芳终究沉不住气,未等祖母出声,先一步跑上前,“母亲,祖母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老太太沉着一张脸,姗姗而至。   林亭秋一愣,立刻起身:“母亲,怎么这时候来,没午睡么。”   “你闹得这么大阵仗,我哪里有心思睡啊。”老太太也未立刻发作,示意丫头扶她到长凳旁,看了一眼孙儿,中裤还完好。她抬头问那持鞭的护院,“打了多少?剩多少?”   “回,回老夫人……打了四鞭,还剩,还剩五鞭。”   “好,你接着打吧。”老太太面色无虞,“我看着你打。”九鞭子,算这林亭秋还有些良知,不至于要了这孩子的命。   这下可难为坏了护院,他求救似的望向林亭秋:“夫人,这……”   “老太太叫你打,你就打吧。”林亭秋知道自己立威时,老太太为大局不会驳她面子,何况她这次是师出有名。   手起鞭落,叶家几个少爷小姐吓得齐齐闭眼扭头。   “都看着!站近些!”叶老太太中气十足吼道,“看看你们之后犯了过错,都是什么下场!”   几个小辈被吼得一激灵,磨磨蹭蹭,哆哆嗦嗦走到祖母身后。   护院被这么多双孩童的眼睛盯着,如芒在背,只得硬着头皮扬手,啪啪几下,交错抽完,立刻跪了下去。   阿绫脑袋嗡嗡响,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什么都听不清,也不知是谁撑着他腋下让他能勉强站在那里。   好像有人在问他话,他撑起眼皮,勉强辨出眼前的祖母,心下委屈,却没有余力辩解,只能任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半是疼痛,半是屈辱。   “请大夫。”吃斋念佛之人心本就软,叶老太太看到他无声的哭诉,一边叹气一边吩咐人将他抱回去。   她缓步走到林亭秋面前,平心静气道:“辛苦你了。”   “母亲哪里的话……可慈母多败儿,我若此时不管教,任他学坏,怕是以后要吃亏的。”   “罚也罚了,这事就这么过了吧。我知道,他自小在外头长大的,不好管。锦儿明年要参加乡试了,我看你也无暇分身,我一把老骨头左右是闲着,这阿绫我便替你管一管罢。”老太太说完,转身便走。   “母亲!这!”   这是老太太借机要护他这小孙子了。   待林亭秋琢磨完这话,人都散了。   阿绫夜里从昏睡中疼醒,发觉屋子里没熄灯,元宝趴在桌上睡着了。   “元宝……”他轻声叫道。   小丫头没反应,睡得还挺熟。阿绫无奈,只得自己试着下床,可动一动那伤口更疼了,他忍不住嘶嘶抽气,这动静倒是惊动了元宝。   “少爷!”她从凳子上弹起身,“别动!”   “我想喝水……”阿绫又老老实实趴回枕头上,接过元宝端来的水杯,咕咚咕咚喝完一杯,“现在什么时辰了?”   窗外明月高悬,他似乎睡了很久。   “丑时。”元宝问道,“疼吗?”   “……不很疼……”他看着元宝的脸蛋,依稀分辨的出些巴掌印,“对不起啊元宝……害你也挨打。”   元宝拼命摇摇头:“老,老夫人,说,说是,你想,想出去,不,不必偷,偷偷摸摸……”   阿绫一愣:“我,我以后可以出府了?”   元宝费力地解释道,“想去,要,要先去,佛堂。还有,拿,拿家,家里东西,要说。”   太好了!   他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去找阿娘了!   阿绫美滋滋得想着,身上的伤仿佛都没那么痛了。他伸手摸了摸元宝的发髻:“你快些去睡吧。”   “不,元宝,不困。”小丫头倔劲犯了也不容易劝,“少爷,睡。”   阿绫实在疲累,无力争辩,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药力发作,没一会儿便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天还没亮透。   元宝见他动了,赶忙端来盐水和薄荷茶,叫他漱了口,又拿热帕子替他擦了脸,才将食盒端过来。   一碗肉丝粥下肚,他精神了些,可依旧不大敢动,元宝便拿了颗昨日未能尝到的露州贡橘替他剥开皮,一瓣一瓣喂到他口中。   小丫头一脸困顿,到底是熬了一整夜。   “我自己来吧。”他试着撑起身,赫然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又忍着疼趴了回去,不忘给自己扯被子遮好。   “别动。”元宝慌忙制止,“大夫,说,三日,下床。”   “……要……那么久吗……”他试着动了动腿,牵起伤口一阵痛麻。   他有些惦记阿娘。   昨日那一番折腾,阿娘定是吓坏了,一定担心地睡不好。阿绫最怕她哭,那双眼睛可不能再哭了。可自己这幅样子也决计不能给宋映柔看到……   小小的人正愁着,便有人进了院子报:“老夫人到。”   元宝慌忙迎出去,又随从老太太和大丫头回到床前。   阿绫脑筋一转,龇牙咧嘴爬起身,在床上硬生生跪了跪:“给祖母请安。”   “快别动。”老太太掀了被子,看了看他高高肿起的屁股,上头青紫交加,瘀血不散。   “祖母,阿绫有一事相求。”   “……想去看看你娘亲?”老太太叹了口气,“昨日的事,我都清楚了。阿绫,我曾经叮嘱过你,要安安分分呆在府里,才能保你们母子平安,如今你想想,是也不是?”   “是……”   “那你怪不怪祖母,昨日并未阻拦她们管教你?”老太太捋一捋他的头发。   “阿绫不敢……”   “罢了,先叫你这小丫头替你跑一趟吧。你不准动了。”她挥一挥手,叫人留下些鲜果补品,叮嘱道,“丫头,每两个时辰换敷药,三个时辰喝一次内服,以后少爷短了什么,你不必去北院,就来我院子里要。记住了?”   “是。”元宝低下头。   宋映柔拖着一条伤腿收拾好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靠在塌上一夜未眠。   她不知阿绫在叶府会遭受些什么,愈想愈怕,眼睁睁熬到天亮,一小块天空从星灰亮成云水蓝,喜鹊声声鸣叫,最终叫出了初秋独有的一片碧青。   那格子里本有一条技法略显稚嫩的金鱼,如今却只剩一个突兀的窟窿。   眼前一白,又一阵刺痛,她无奈合上双目。   如今这眼,畏强光,夜里盲,无风也时常流泪,刺绣超不过一个时辰便开始刺痛,夜里还会头痛,连成片的痛。   她去看过大夫,大夫说见过许多视物模糊的绣娘,可那都是四五十岁开外的,她这要么是先天有隐疾,要么是疑难杂症恶化,总之都是要花心思好好养着。她如今才二十八,却渐渐不能劈丝纫针了。   活了这些年,她只刺绣这么一样本事,若是再拿不了针,便是个废人。   笃笃笃。   屋门被轻轻扣响,宋映柔一愣,这个时候,是什么人来?   “阿绫?”她看着门外的小豆丁用力眨眼,仔细瞧了瞧,不对,不是阿绫。小丫头与昨日的阿绫打扮如出一辙,定是叶府的人。宋映柔心中一紧,慌忙问道:“阿绫呢?你是叶府什么人,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小丫头赶忙摇头:“没,没事。我,我我是,元宝。”她提起竹篮,掀开盖在上头的丝绸,露出一篮子鲜果和一包药材,“少爷,叫我,送,送过来。”   宋映柔狐疑地接过篮子:“那他如何了?受责罚了么?”   元宝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按照阿绫教她的说法,点点头:“罚了。罚他,禁闭。所以,我来。”   “啊,是么……”宋映柔笑了笑,弯下腰摸摸她的小脸,忽而一愣。但她依旧未动声色,接过篮子放到桌上,“你叫元宝对吧,进来喝口水吧。”   元宝摇摇头:“不了,我要,回去,照……陪,陪少爷,禁闭……他,他以后,再来看,看您……”   宋映柔看着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小丫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谢谢你,元宝,以后阿绫还要拜托你好好照顾。”   待人走远了,宋映柔收敛起一脸假笑。   孩子的心眼到底太稚嫩。她凑近闻了闻,果然,篮子扶手上还留着跌打伤药的清凉味道。看那丫头一夜未睡的样子,她不难猜到阿绫现状。但凡伤的不厉害,阿绫都会亲自来看她的。   她心中绞痛,却无能为力。   “阿绫……是阿娘拖累你了……”   寄人篱下。 第14章   今日是他六岁生辰。   阿绫一早起床去给祖母请安,又软磨硬泡央求祖母允了自己出府。   老太太见他实在可怜,无奈答应,还顺带叫丫头拿了些鲜果,又叫了个小厮跟着。   阿绫进屋时,看到桌上竟摆满饭菜,正当中是一整只花雕蒸鸡。   宋映柔似乎猜到他要来,早早准备好了等他。   看到他一身与初秋晴空一色的圆领袍,宋映柔眼前一亮,这还是他头一次不必扮成丫头,以叶家小少爷的身份大大方方出府。   “真好看。”宋映柔右脚微微跛着,迎上前搓一搓他的衣料,缠枝海棠绫,质地柔软色泽光亮,看样子叶夫人虽然不待见他,倒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公然欺辱。只要阿绫足够安分,不要送人把柄,便不会出事。阿绫比他们叶家的长子叶书锦年幼十岁,事实上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宋映柔猜想,那林亭秋心中一定也有数,不过是忌惮着自己罢了,阿绫是受她连累。   她只字不问十天前那一场闹剧,装作看不到阿绫坐上凳子那一瞬藏不住的龇牙咧嘴。她猜想伤定是在屁股上,那还好,打不出什么毛病,只是痛而已。   阿绫偷偷与她分享府里的小秘密:“阿娘,我看到大哥把小人书贴上楚辞的封皮,偷偷藏在旧书堆里来着。不过我答应他,不告密。”   “是么,那阿绫要遵守承诺啊。对了,之前忘了问你,上次你救回去的那个小弟弟,送回家了吗?他是哪家的小公子?”宋映柔看到他今日的打扮,没来由想起那个比阿绫更不像孩子的。   “……阿娘……”阿绫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他可不是小弟弟,是小皇孙云珩,太子殿下的儿子……”   前几日,阿绫去给祖母请安时,恰巧遇上父亲先一步进了佛堂,他便在门外乖乖候着。   叶静远是去跟老太太辞行的,说是行宫里的贵人们要启程回京,他也要陪着去。   “做好你的本分,皇家那些事,少掺和,此次云珩小殿下若是真在玉宁的地界出事,我们叶家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叶老太太不放心,叮嘱道,“留心别叫人利用了。织造局是块肥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放心吧母亲,儿子有数。不过这事倒未必是冲我们,八成是太子殿下的内忧。那云珩小殿下胎里就不足,好容易保下来,却又是中毒,又是生病,能挺到今日也是命大。”   “是,都八岁了,看着还跟阿绫差不离高,唉,皇家的孩子,难养活啊……何况他母妃已经不在……”   阿绫歪歪头:“阿娘,皇帝不是全天下最厉害,最富贵的人嘛,为何祖母说皇家的孩子难养?为何还会有人算计云珩小殿下呢?”据他所知,孩子难养活的,都是最穷困潦倒,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的人家,可是,皇帝不是坐拥全天下的财富吗?   “……祖母他们说的难养活,意思并不是没有饭吃,没钱治病。”宋映柔叹了口气,将阿绫抱到腿上,“就因为皇帝是最厉害的,所以他的儿子,孙子们,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变成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但那最厉害的人只能有一个,他们就只能手足相残……”   “手足相残?”阿绫眨眨眼,“意思是……是他的兄弟要害他?可,可他们是亲兄弟啊……”   “这个,权利的事,阿娘也说不清,阿绫想知道的话,要要去请教先生了。”宋映柔摸摸他的头,“不说这个,阿绫饿了吧,小寿星吃长寿面好不好?”   “好!”   不到申时,那个一路护送阿绫来的小厮轻声叩门:“小少爷,时候差不多了,老夫人让您早些回去。”   宋映柔正抱着阿绫在榻上小憩。   她已经盯着阿绫白嫩的睡脸许久,久到眼睛都有些酸疼。眼前时不时就像蒙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模糊,却模糊不了阿绫生来好看的一张脸。她顺着轮廓,刮一刮他精巧的小鼻头,捏一捏尚且圆润的脸颊,心里笃定儿子长大一定是个风流俊逸的美男子。   她心中万般不舍,却怕阿绫耽搁久了会惹叶府的人不快,狠心推醒了他:“阿绫,醒醒。”   “嗯?”阿绫揉一揉眼睛坐起身,发现阿娘的眼睛红红的,“阿娘没睡?大夫不是叫多闭眼吗……”   “阿绫该回去了。回去之后阿娘就睡。”宋映柔将儿子抱下床榻,一跛一跛送他到门外,蹲在地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屁股,“快回去吧。听祖母的话,好好读书。”   “嗯,那我回去了,阿娘。你快睡吧!”阿绫脖子一探,啵一声亲在阿娘额头,“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转过身,带着那个规规矩矩的小厮向小巷外走去。   宋映柔心里一酸,拼命揉一揉眼睛,希望能再好好看看那条小小的背影。眼见着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叫到:“阿绫!”   阿绫转过身,赫然发觉阿娘孤零零站在门边,已是泪流满面。   他慌忙跑回去:“阿娘!阿娘怎么了!”   “没怎么,被风吹到了。”宋映柔擦了擦满脸的泪,笑着比了比他的身高,又摸摸他的头,“阿绫,做个好人是应当的。可也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绫诧异地点点头:“阿绫记得了,会很小心的。”   “……虽说阿娘希望你做个读书人,今后能出人头地。可是……事事不会尽如人意,阿娘最希望的还是我的阿绫能平安顺遂一世……还有,沈嬢嬢对我们有恩,阿绫不可以忘记。”   “阿娘,你到底怎么了?”阿绫被她哭得一阵心慌,踮起脚,试图替阿娘擦擦那不断滑落的泪,“阿娘……你别哭了,我怕……”   他拦腰抱住阿娘,埋头在那股淡淡幽香里,鼻子里也跟着发酸。   “阿娘没事。阿绫不怕,男孩子,要勇敢一些。”宋映柔仰起头,深深吸气,重新换上笑容,“阿绫乖,阿娘也会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好好睡觉。”   他抬起头,发现阿娘果真不哭了,难道真是被风吹的?   “那,我真的走了,阿娘。下次我带些白菊给你,听说每日熏一熏菊花茶可以明目!”   “好。去吧……”宋映柔挥挥手,彻底看不见人影了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她倒掉了吃剩的饭菜,打扫干净屋子,对镜梳妆整齐,没有戴首饰,只披上那件许久未穿过的长比甲。   比甲下摆绣了一只盘旋于莲叶之上鹭鸶,白羽根根分明,出自沈如之手。   十八岁那年,她终于成了织造局史上最年轻的一等绣匠,老师特地送了她这贺礼,水芙蓉,白鹭鸶,寓意“一路荣华”。   她回到久违的沈氏绣庄,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等来个脸生的绣娘。   “请问,沈老板在吗?”   “她去桑田看蚕丝了,要明日才能回来。”小姑娘看着十三四岁,与当年她拜沈如为师时差不多大。   不在就好。   “那,阿栎在吗?”   “在啊,在里头织布呢。您是?”对方才来没多久,不认得她。   “劳烦替我叫他吧……我姓宋……”   许久未见,阿栎个子蹿得正猛,如今已然平齐她下巴。抬头看到她,男孩兴奋地蹦起来:“宋姨!您怎么过来了!我阿娘不在啊!阿绫呢?今日是他生辰吧!”   “亏你还记得。阿绫回叶府了。”她拍了拍阿栎的肩,“阿栎啊,这个包袱,替我拿给老师吧。”   “哦,好呀。进来坐嘛,我正织七宝妆花呢,阿娘总嫌我粗苯,织得慢,一日走不了半寸……”   “慢工出细活,一寸妆花一寸金嘛。阿栎,你快去忙吧,我,我还有事,今日不进去了。东西一定记得交给你阿娘。”宋映柔叮嘱道,“阿栎,以后好好孝敬你阿娘,也叫她别那么拼命,好好保重身子。”   “嗯?哦……”阿栎不明所以,接过包袱,“这里头是什么啊?”   “……等你阿娘回来再打开吧。她会明白的。”   八月十五,阿绫刻意等到午后,厨房的酥皮月饼新鲜出炉,他包好了几个,才拜别了祖母,匆匆赶往阿娘的住处。临走前他跟祖母保证一定早去早回,不耽误晚上的家宴。   小厮替他拎着两个纸包,大的里头是几颗酥香阵阵的月饼,小的是几两杭白菊。   “阿娘!阿娘!”他咚咚擂门,“快开门!月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旧门扇吱呀一声打开,缝里是半张陌生的脸。   那人防备地看着他:“你找谁?”   阿绫一愣,前后左右仔细瞧了瞧,没错啊……他愣愣地答:“我,我找我阿娘……”   对方也摸不着头脑:“你找错门了。”   “没有啊,我,我阿娘就住在这里……”   那人欲关门,阿绫眼疾手快,用脚抵住了门,被夹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干嘛!哪来的小赤……”   “咳咳。”身后的小厮咳了一声,“小少爷,脚不要紧吧?”   门里头的人听到“少爷”二字怔了一怔,又谨慎地将门打开,看上去是个穷书生:“不好意思,我刚搬来几天,不认识你阿娘是谁。”   “……我阿娘原先就住这里啊……”   奇怪了,生辰才见过的……这才没多久啊,阿娘去哪里了?为什么忽然离开?   阿绫二话不说,转身往沈氏绣庄跑过去。除了沈嬢嬢,他也实在想不出阿娘能去投奔谁了。   是不是,病得厉害了?还是说,阿娘终于舍得搬去好一些的房子里住了?   他冲进绣庄,不顾那一屋子异样的目光,直奔后院。   “沈嬢嬢!我阿娘呢!”   沈如正坐在桌前核账,听到阿绫的声音猛然抬头,不禁慌乱起来。   身后织机旁的阿栎也吓得不知所措:“阿娘!是,是阿绫来了……他是不是……知道了?”   “……你别乱说话……算了,你别出来。”沈如稳了稳心神,独自迎出去,“嬢嬢在呢,阿绫,你怎么跑来了?”   “我阿娘来了吗!”阿绫心里着急,招呼都忘了好好打,“我去找她,可有别人住在那了!”   “……呃,是么,那个,阿绫啊,你阿娘不在啊……她,她有事,出远门了,可能,要去很久。”沈如硬挤出一脸笑。   “……”阿绫心里一凉,“很久是多久?她什么时候走的?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人吗?”   沈如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发问,忽而有些吞吞吐吐:“她……她……你,等我一下……”   她慌慌张张跑进屋,找出那日阿栎转交给她的包袱,里头是五十两碎银子,零星几只首饰,一把长命锁。她的手徘徊半晌,最终只抓住一只报春红软绫缝制的小老虎,回到院中。   原本还有封信,但她看完便烧掉了。   宋映柔说,顽疾难愈,留下也只会拖累阿绫,师徒一场,恩情来世再报。如今只托她一件事,若是有一日叶府靠不住,这些银子虽不多,却也可勉强保他平安。   “阿绫伸手。”她将那只没有绣五官的小老虎轻轻放到孩童摊开的双掌中,“你要好好读书,好好长大,我,我也不知道你阿娘去了哪里,总之是很远。但,你若是做个好孩子,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闻言,阿绫彻底呆住了。   阿绫不傻……不过还是不想相信。 第15章   阿娘明明无亲无故,怎么会忽然出远门呢……   阿绫余光瞥到窗子里没躲好的阿栎在偷偷抹眼泪。他低头轻嗅,这小老虎身上有阿娘身上的味道,让他没来由地想哭。   印象中,那些出了远门的人,好像都再也没回来。   阿绫抬起头,看到沈如的发髻里掺的几根银和眼角隐忍的悲,没有多问什么。   他将小老虎抱在怀里,转身离开了绣庄。   “小少爷,这些东西……”身后的小厮跟上来。   阿绫没有说话,径直往河边走去。   秋日的太阳早早开始往西落,光没那么灼人,中秋花灯被高高挂起,天碧川开始热闹起来。   他在岸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看着船摊老板们忙忙碌碌。   跑得有些饿了,他接过小厮手中的纸包打开,取出一块月饼咬一口。   叶府的厨子是外头酒楼都比不了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凉透了,皮不酥馅不香,反倒腻得人难以下咽。   阿绫转头看了看街边刚刚出摊的月饼车,去年今日,他还跟阿娘在这里看灯赏月,如今却只孤身一人。   他捏着大半个月饼呆呆坐到了花灯亮起。灯影晃动,他抬起头,忽而发觉自己能看懂一点花灯上望月怀远的诗词了。   今夜秋来人且散,不如云雾蔽青天。   具体解不出意思,可他看到那个“人且散”,莫名觉得贴切,心中一阵悲凉。   他托小厮买了一盏金鱼灯船,早早放入天碧川,而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叶府。   见他闷不吭声,元宝催促他快些准备去家宴,中秋团圆宴,连同叶静远在内,全家都到了。   阿绫将小老虎放到自己的枕头旁,点一点头,去跟那些根本算不得家人的家人吃宴。   院子里挂满花灯,叶晴芳大呼小叫,叶柳依频频拿酥糖堵她的嘴,餐桌旁欢声笑语。   他做好要当众挨骂的准备,垂头入席,怪异的是,居然没有人责怪他,连林亭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面惬意的笑,权当没看见。   陈姨娘给他夹菜,怜惜地摸摸他的头:“来,阿绫多吃些,多吃才能长高。”   “祖母,阿绫困了……能不能回去睡?”他草草吃了几口,看着这一大家子阖家欢乐,人月两团圆,丝毫不能感同身受,只倍加思念不知所踪的阿娘。   “我送他回去吧……”陈姨娘起身,牵了他的手,微微一怔,“阿绫手怎么这样冷?”接着,一只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哟,这是发热了。”   “小孩子发热不打紧,抱回去睡一睡就好了,实在不行再叫大夫开一剂退热的汤药喝。”老太太叮嘱道。   果然,昏睡一夜,他觉得脑子清醒了些,天没亮便醒了。   用过几口阳春面,阿绫带着元宝,雷打不动去佛堂请安。   “小少爷今日这么早。”丫头见到他微微欠身,“老太太还在用朝食,我去通报一下。”   “姐姐去忙吧,不必麻烦,我在门外等一等。”阿绫见她提了满蓝的换洗衣物,不愿耽误她办差事。   “是,估计少爷再等个一盏茶就差不多了。”丫头端着篮子走远。   阿绫拉着元宝站到门边静候,一旁的窗子敞着,他们都还不够高,看不到里头。但不多时便听到碗筷碰撞的叮声,以及祖母和丫头的说话声。   “都问清楚了?”叶老太太低声问。   “回老夫人……问清了。说是当初找到的时候,人早就没了……”   “不是北院下的手吧?”   “应当不是。若真是她下手,也不至于将尸身留在天碧川河边,等着被旁人发现。”丫头小心翼翼答道,“是被沈氏绣庄的沈老板找到的,去报了官,仵作验过,说服了毒,也查问过她瞧病的医馆,大夫说,砒霜是她自己买的,说是家里闹耗子用……另外,大夫还说,她这半年间,断断续续去瞧了几次眼疾……可调理的方子换了好几剂,都不见好转,反倒恶化,还多了头风,后来她也就不看了。”   阿绫浑身一震。   尸身,报官,仵作,服毒,沈氏绣庄,眼疾……丫头波澜不惊地道出一个又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字眼,他僵在窗子下,费尽力气扭过头,求救般望向元宝,期待是自己哪里听岔了。   元宝瞪着一双眼睛,紧紧捂住了嘴巴。   阿绫一颗心就这样,一丁一点地冷下去,冷得他胸口发疼。   “后事呢?怎么办的?”老太太接着问。   “这……”丫头忽然吞吞吐吐起来,“齐护院说……说夫人以小少爷的名义,吩咐他去府衙要来了尸首,拉到城外烧了……骨,骨灰……随意撒去乱葬岗……”   “什么!这怎么像话!”   “谁说不是呢……听说……老爷前两日也知道了,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大抵是不愿为了个已死之人得罪了夫人……”   “啧……唉……作孽啊,连个牌位都没有,阿绫长大后,要去哪里祭拜他母亲啊……”叶老太太痛惜道,“罢了,八成也是为了不拖累儿子。我说他昨日怎么蔫着,想必是没找到阿娘,着急上火才发热。”   “少……少,少爷 ……”元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过两个字,憋红了一张脸。   屋子里的人终于听到动静:“谁!”   丫头打开门,发现呆若木鸡的小少爷杵在窗户底下。   “阿绫少爷……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啊……”   里头的叶老太太也慌了神,迈过门槛,疾步走到孙儿面前:“阿绫,退热了吗?”说罢伸手探了探,摸到一层冷汗。   阿绫腿一软,普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一磕:“阿绫……阿绫给祖母请安。”   “快,快扶起来。”老太太皱着眉头,“怎么少爷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越来越没规矩!”   “祖母……”阿绫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阿娘……她……”   是死了么……   老太太闭眼一叹,掐过几颗念珠,嘴里是连声的“阿弥陀佛”。   阿绫后悔了。   他多希望,自己今日能晚些起,晚些过来便不会听到了……若是没听到,他就仍旧可以告诉自己,他还有阿娘,只是不知去了哪里罢了。   他明明在出汗,却觉得浑身麻凉,冷得像一瞬入了冬。他失望至极地抬起头,睁大双眼看着祖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告诉过他,只要他乖乖留在叶府,他们母子便会平安,为何她没兑现承诺呢?   服毒自尽。   既然是自尽,便怪不到旁人,心中的委屈,仇恨,一时间也找不到个名正言顺的地方安放。   可他此时却执拗地觉得,阿娘的死,与这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巧儿,雪兰,齐护院,林亭秋……还有,叶静远。   沈嬢嬢总可惜阿娘天赋异禀却无处施展,阿绫偷听过好几回,她说若是当年没有叶静远这样闹一出,阿娘定会一路升迁进京城,为皇家办差。   “女人啊,总被男人害。这样你都不恨他?”沈嬢嬢讨厌男人,所以一辈子不嫁人。   宋映柔笑得满足:“恨什么。好歹,我以后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我有阿绫了。”   为什么呢,阿娘。   你为什么要自尽呢……为什么,要留阿绫一个人呢……   十六的月亮玉盘似的圆。   夜里,他抱着那只小老虎,坐在院中发呆,他以为自己会哭,可不知为何,哭不出来。   “元宝,我以后没有阿娘了。”   “元宝,也,没有……早就,没有……”小丫头神色与他一样黯淡,“少爷,别,别难过……”   “沈嬢嬢说,是我父亲辜负了她,害了她一辈子。”   “当年,我爹,卖,卖阿娘的,嫁妆……我阿娘,被,被气病,他,他又偷,偷用,药钱去,去赌……阿娘,被,被他,气死了。阿婆,说,男人生,生来薄情,就,就是要,辜负女人……女人,生来就,就是要,被辜负……”   “可是为什么呢……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可怜……”好荒唐,阿绫想不通,若男人生来就要辜负女人,那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喜欢女人,不要娶娘子,这样便不会伤了谁,辜负了谁。   这里的人,连个衣冠冢都不愿给阿娘留……阿娘从小就教他要与人为善,可为没有人愿意善待她呢。   如水月色照不亮深宅大院翘曲飞檐下的冰冷,阿绫多想就这样推开门,再也不要回来。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家了,出去了又能怎么办呢?   “少爷……”   “元宝,若是明日一醒来我就能长大,该有多好……”他只能等。   元宝变着法哄他开心。不知她从哪里挪了几盆夏三白,光秃秃的西院总算添了些生气。   阿绫问叶晴芳讨来个绣架,平日里思念阿娘,要么抄抄那本翻烂的论语,要么便学着她曾经的样子,坐在窗前的一片柔光里,一针一线,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绣春日和风里偶然停留的檐上燕,绣夏日烟雨间盛放的茉莉栀子白兰,绣秋日枝头上被染金的银杏扇叶,绣冬日寂寥中蔚蓝天幕里的一片游云。   经过一次失利,叶书锦在十九岁那年不负众望高中两榜进士,同年便成了亲,娶的是荣亲王家的千金,算是高攀。如今正在太常寺任职,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典簿,可任谁都知道他萌父亲和岳丈两棵大树庇护,前途坦荡。   林亭秋彻底辞了家里的先生,阿绫读不懂的那些学问,再无人请教。   起初他觉得日子难熬,可一幅一幅绣片堆叠起,针脚日益细密,色彩日益调和,皮头层次日益清晰。   他尝试绣出一副阿娘的小像,新月细眉,晶亮杏眼,含笑薄唇,可还未绣完,天就变了。   又或许,是一些人作恶的报应。   快快长大。 第16章   近些年,玉宁叶府风头无两,谁人不知。   可盛极必衰似乎是谁都逃不过的规律。   阿绫十一岁生辰一早,京里传来噩耗,皇帝围猎中意外坠马,不治而崩。   一时间,朝局纷乱,叶静远急匆匆赴京,可不多时却被下了刑狱。   玉宁织造局这块油水丰厚的肉不知被多少人觊觎,加之叶静远这些年仕途亨通,愈发目中无人,得罪了不少同僚,以至墙倒众人推。一道一道折子递到新皇面前,尽是对叶静远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控诉,俨然将他比作了这玉宁的土皇帝。   林亭秋提前几日得到了父亲林尚书的密报,说是翻案无望,叫她早做准备。叶老太太劝她学一学叶书锦那聪明的娘子,马上与叶静远合离免得受牵连,不想林亭秋竟然不愿。   “母亲,我兴许可以不受牵连……可我就锦儿这一个孩子,他与老爷注定逃不掉,若他们没了,我何必在娘家遭人白眼,苟活这下半生……”   三日后的清晨,玉宁谢知府与叶家划清界限,带领百名府兵,跟随钦差,围了这玉宁最大的宅院。   叶家七八口,连同几十个丫头小厮护院跪了一地,阿绫和元宝缩在角落,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张富丽堂皇的鸟眼绫,圣旨是明黄色,绣了云间飞舞的龙。   叶静远,叶书锦革职抄家,叶氏一族流放六年,已出嫁女眷可免,下人通通遣散。   叶家人丁不算兴旺,钦差大人宣读完圣旨,客客气气请老夫人拿出家谱,核实叶静远这一支。   元宝瞪圆双眼,藏了些惊喜:“少爷……”   “嘘……”阿绫不动声色,伸手将她的脑袋又压低一寸。   祖母几乎每年都要提一次让他入家谱的事,好巧不巧,却都被林亭秋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推脱阻挠,一拖便拖到了现在,老天开眼,他居然得到了能名正言顺离开叶家的机会……   叶老太太被扶起,虽有些疲惫,却不慌不忙,仿佛料到终会有这么一日似的,沉声道:“伺候的,都下去收拾收拾吧,这些年我叶府对你们也不算怠慢,以后你们要自己去寻出路了,好自为之。”   说完,她深深看了阿绫一眼,才转身引钦差去佛堂。   这一眼他看明白了,林亭秋自然也看明白了。   叶书锦要流放,她自然是不甘心看别人的儿子就这么逃过一劫。眼见着阿绫要混在下人中蒙混过关,林亭秋适时抹了一把眼泪,高声叫住了他:“阿绫,别乱跑,快到母亲和大哥身边来……”   还未走远的钦差被她夸张的一嗓子叫住了,狐疑地转过头:“叶夫人这是……”   阿绫手心里都是汗,隐蔽在人群中,装作听不到。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们是有些默契的,迅速将他挡在身后。   “她……最近受了些惊吓……还请大人多担待……”叶老太太袖子底下的拳头死死攥着,看着却极其沉着。   “哦?那她刚刚是在叫什么人?”   “是在叫我们家小少爷!”巧儿趁机开口,拼命往人群前排挤,却被两个看清了老太太眼色的小厮死死拽住,拖了回去。   钦差大人注意到这怪异的骚动,缓缓转身,向下人聚集处走过去,眼见着就要看到阿绫。   “母亲!您可不要吓我,这又是在胡说些什么呀……”叶晴芳忽然扑到了林亭秋怀中,拉着哭腔抽抽搭搭起来,“您还认识我吗……我是芳儿啊……”   “芳儿别哭,你母亲她看过大夫就会好了……”陈姨娘也开口帮腔,“她这几日梦魇,夜里都在叫些我听不明白的话……唉,小少爷……若是帛儿还活着……”她提起帕子按在眉心,美瞳万分……   屋子里七嘴八舌,哭哭啼啼,林亭秋的声音瞬间被淹没进去。   “你们闭嘴!你们!”林亭秋被一对双胞胎按进了圈椅中,动弹不能,嘴里骂着气话。   钦差大人皱了皱眉,似乎不愿掺和进一屋子女眷的是是非非,急忙又转回去,叫老太太带他去办正事。   阿绫默默盯着叶晴芳。   十四岁,有那么些亭亭玉立的意思了。   她也转脸看着阿绫,嘴巴瘪了瘪,冲他摇摇头,比了个“走”的口型,伸手关上了正厅的门扇。   元宝一边恋恋不舍看了那门缝一眼,一边匆匆拉着他回到西院换衣服。可这里除了元宝没有别个仆役,外头到处都是看守的兵,他们不敢随意乱窜,阿绫只得在元宝的衣服里头选。   好在他虽长高了,但元宝也始终追着他长,丫头的衣裳勉强穿一穿也足以蒙混过关了。   他麻利地换上杏黄的衣裙,坐到铜镜前。太久没假扮女孩,手上居然有些生疏。元宝一把夺过檀木梳,三下五除二替他束了个满府小丫头最爱的垂桂髻。   接连几年收到的压岁银钱,总共十几两,几册旧书,绣了一多半的阿娘的绣像,床头那只气味已经淡到闻不出香的小老虎和一只白玉簪,再加上几身衣服。   这便是阿绫的全副身家了。   屋子里本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那一支尚未物归原主的玉簪不能随意赠送,他便把那为数不多的压岁银钱一分为二,自己收起一半,剩下的尽数塞进荷包,趁元宝扒着窗子往外看的空档,偷偷放进了她包袱中的衣服里。   他们匆匆赶往人满为患的叶府大门,所有仆役都被聚集在府门前的空地。   每个人都将包袱摊在面前,由专人负责核查,除了随身物品,这叶府里头值钱的财物谁也别想带出去。   阿绫才要站进队尾,便被元宝一把扯了回去,仔细看了两眼,又拽着他一路往后门跑。   “完了……”他们气喘吁吁跑到地方,却看到另一小撮聚集的人群也被拦在门前,元宝脸色唰的白了,“少爷,怎么办,你没有卖身契,出不去……”   阿绫定睛一瞧,原来那些守门官爷手中捏着的一叠纸,居然就是一张张卖身契……他们不单单要检查包袱,有卖身契的,才有可能放出去。   他看到大部分仆役都被赶上了门口的马车,卖身契也仍旧捏在官兵手中。   只有雪兰,齐护院和少数几个大丫头,纷纷从怀里掏出些散钱,问过话,而后拿回了那张契约。   看样子,是给了大家一个赎身的机会,攒够银子的,替自己赎身。没攒够的,要继续被发卖到下家去。   阿绫轻轻叹了口气。他头一次知道,抄家是这样井然有序的,连个能钻的空子都不给他留下。   “……元宝,你去吧。”他将自己那几两银子都塞给眼前的丫头,“你爹当初十两银子就把你卖了,这些再加上你包袱里的足够赎身。”   说完,趁没人注意到他,又迅速往西院退回去。   “那你怎么办!”元宝捏着银子追在他身后,一路跟到屋里。   “我……我先躲一躲,等入了夜,他们困了累了,守门的打瞌睡了,我想办法混出去就是!”阿绫推了她一把,“你别耽搁了,快走吧。他们若问,你就说是伺候晴芳姐姐的丫头,小姐疼你,除了月钱,没少打赏你。快点,去赎回你的卖身契,此后你便不是仆役了。”   “那,万一你混不出去呢!”元宝扒着门框不松手。   “家谱上没有我的名字,混不出去他们也不能将我硬当叶家人带去流放吧……”   “……你怎么知道?夫人可是有意拖你下水啊……”小丫头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我听说,流刑都是九死一生,没死在路上,也多数累死病死在流放地了……”   “……元宝……”阿绫眨了眨眼,惊诧地盯着她,“你……你是不是……不结巴了?”   “啊?”元宝也愣住,“这……好像……是……啧,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   “当然要管。”阿绫笑了笑,“你不结巴了,以后出去就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欺负你了。你还记得吗,你阿婆告诉你,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辜负的。”   “啊?记,记得啊……”元宝不明所以。   “不要记得,她说的不对。我沈嬢嬢就没有嫁人,除了偶有人指指点点嚼舌根,活的好着呢。元宝,你也要好好活着,长大以后,不要为了男人委屈自己。”阿绫指指门口,“快走吧。天大地大,去哪里都行,就是别回去找你爹了,他能卖你一次,就有第二次,记住了么?”   “少爷……”   “那年祖母请了个算命神仙,他说我命带富贵,今后是要平步青云的。”阿绫问,“你觉得他说的,是也不是?”   小丫头用力点点头:“是……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所以啊,我不会有事。你也别耽搁了,我若出不去,你留下也没用。元宝,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但是之后的路,我们都要一个人走了。”阿绫狠狠推她一把,将他搡出了屋门,“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砰的一声关了房门,狠心不理外头的人。   “少爷……”小丫头跪在院中,咚一声磕了个头,边抹眼泪边转身跑走了。   阿绫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忍了忍眼眶中的酸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虽说将元宝哄走了,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凶多吉少。   如今下人们纷纷离去,他若就这么没人掩护被带到叶家人面前,林亭秋定不甘心这么放了他,只要钦差稍加查探,他的身世怕根本瞒不住,到时候只能跟着叶家人一同流放……六年……就像元宝说的那样,大抵是有去无回。   趁着眼下的乱,阿绫先将西院里用过的东西一股脑扔下了井,花盆也都挪去了外头,做出一副院落闲置无人居住的样子,而后自己躲进了床底下,默默等待夜幕降临,看守松懈。   可他显然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   叶家是玉宁首富,抄家哪里是一日就做完的。好容易挨到三更半夜,他穿过无人院落跑到门前却赫然发现外头换了一批兵,竟是与白日同等森严。他无奈又悄悄退回了自己的屋里。   一整日没吃东西了,他饿的前胸贴后背,不禁有些后悔刚刚连茶叶罐子都扔到了井里……   他抱着小包袱,脱力地靠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初秋的夜里有些凉,他又困又饿又冷,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阿绫,阿绫快醒醒。”他久违地梦到了阿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   过去他最怕看到阿娘心焦的表情,眉目紧蹙着,仿佛随时要掉下眼泪。   宝贝醒醒,可不是你阿娘啊>_< 第17章   半个月前,御书房中,叶静那道远革职抄家,全家流刑的奏折是云珩亲眼看着落了印的,他当即向父皇自请主持查办叶静远贪赃枉法一案,可父皇恐他年纪太轻,缺乏经验不稳妥,只勉强允了他跟着钦差做监察,监察也只是叫起来好听,不过是安排他从旁好好请教学习。   昨日他在叶府门外等候许久,下人们纷纷离去,他没能等到阿绫,却见眼尖看到藏匿在远处街角,那个迟迟不愿离开的丫头。   他依稀觉得眼熟,悄声靠近,试探着叫了一句:“元宝?”   那丫头吓得转身就要跑,云珩身边的四喜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肩,将她捉了回来。   “四喜。”云珩淡淡瞥了跟班一眼,四喜立即放了手,站回他身后。   他走到战战兢兢的小丫头面前,柔声问道:“别怕。你是元宝对不对?阿绫呢?阿绫人在哪里?”   元宝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这个雍容尔雅的陌生小公子:“你,你是?”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跑出来了,还是还关在里头?”   丫头脸上飘过一丝犹疑,似乎不敢轻易交付信任。   云珩冲她笑笑:“你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的。你别怕,他救过我,我自然不会害他。”   元宝疑惑地歪歪头,呆了半晌,忽而扑通一声跪下去,也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认生,她竟又控制不住结巴起来:“您,您是……是小殿下!”   如今已不是小殿下了……   云珩将他扶起:“他人在哪里?已经被扣了么?”   “没有,但,但少爷他,他没有,没有卖身,卖身契,出,出不来。”   云珩见小丫头越急越说不清楚,立即转身进府,亲自进去查探,怎料才迈进门槛,便被钦差叫到了身边,除了叶府,接下来三日连同玉宁织造局也一同暂封,上上下下几百人配合盘查,二十年来的账目记录堆了一整桌子,再抬头便依然入了夜,根本没得空找人。   可其间他实在放不下心,忙里偷闲去关押叶家人的屋子外看了一眼,里头并没有阿绫。   云珩连夜翻了叶氏家谱,书字辈除去叶书锦,就只有个已夭的叶书帛,并没有叫叶书绫的。   按道理说,不论嫡庶,只要没犯什么大过失的子孙都需要编入家谱,连他那个庶民戏子所生的皇弟都好好待在他们云氏的玉牒之上,难不成这叶家比皇家更苛刻?   好容易挨到天破晓,他先钦差一步,赶在新一日搜查前入了府。   府院寂静无声,他凭借记忆找到了五年前造访过的西院:“四喜,你留在外头。”   “是。”   昨夜秋风留下零星的银杏叶,无人打扫,踩上去是一脚酥脆的嘎吱声。   云珩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空荡荡,若不是陈设依旧,一尘不染,倒不像有人常住。   他原以为要找上一阵子,可没料到才进卧房,便看到个丫头。   一身杏黄衣裙,蜷缩在没了被褥的床榻上,像屋外一片金黄的落叶不经意飘进了窗子。   看到“她”眉心那芝麻红点,不是阿绫又是谁。   与五年前一样,又是一身丫头的衣裳。   云珩缓缓靠过去,伸手探了探他匀长的鼻息,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会这样拎不清,危机当前,胆敢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实在让人心生羡慕。   他坐到床边,细细打量阔别五年的小恩公。   这样标志的花瓣眼难见,最难得的是浅浅的眼尾沟里那一片晕开的粉,若是皮肤黑黄些,那就是一块搓不干净的灰,可放在阿绫这张脸上,恰好就是花瓣粉嫩的尖儿。他从来不知男孩子竟也能生的这样水灵,如今也就是比五年前那个瓷白的糯米团子多了个尖尖的下巴而已。   太阳渐渐升高,光从斜上方落下,照亮了他乌黑发髻里的一抹玉白,云珩一愣,伸手捏着簪头,抽出一截来,果真,是自己留给他那根蛟龙戏珠。   阿绫没有将它典卖掉,而是……一直戴着么……   窗外陡然传来一阵雀鸟叫早声,云珩惊觉,眼下可没工夫给他悠哉走神,他晃晃对方的肩:“阿绫,阿绫醒醒。”   那人眼睫抖了抖,从睡梦中迷蒙地撑开一线缝隙,似乎是在看他,眼神却没有聚拢。   瞧着他这幅岁月静好的样子,云珩皱起眉,有些后怕,万一自己没能先一步找来,那后果不堪设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话才说了一半,一只手倏然抚上他的脸,阿绫用食指轻轻描了描他的眉,笑得真挚可爱,末了又有一丝委屈。   “阿娘,你好久没来梦里找我了,怎么一来就在生气……”   云珩一怔,被他一声柔软的阿娘喊得心中一颤,眼眶竟有些发酸,怎么会……要在梦里等阿娘呢……   不想趁他这一瞬怔愣,阿绫变本加厉,两只胳膊挂上他的后颈,将他一把拖下去抱在怀里:“你是不是也想阿绫了。”   阿绫身上有股没散尽的花香,混了栀子味,茉莉味,湿润,温热,像没走远的夏。   “我……”偶尔会想起,想起那个奋不顾身,带他钻了狗洞,与他共饮一杯水,眼眸里包着点点星光的丫头。   云珩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掰开他的手,撑起身:“阿绫……快别胡闹了。再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   这不是阿娘的声音。   阿绫瞬间惊醒,缩回手臂,张大双眼。   模糊的五官蓦地变清晰,虽说也是一样细致清逸,但面前这显然不是女子。   那少年人起身,理了理衣襟,将一条马尾甩到身后,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让他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绫……”他跳下床,默默打量起眼前人。   头顶的束发冠小而精巧,纯金花丝镂空,以青,白,墨色玉珠点缀,马尾一束瀑布似的,从中穿过,柔顺地垂在脑后。衣料子是月白织银缎圆领袍,腰间一枚小儿手掌大的羊脂白玉,外罩碧青比甲,对襟绣了紫玉兰。   阿绫看着他,忽觉得诗里所说得“芝兰玉树”、“温润如玉”都有了个具体的依托,虽然脸庞还有些稚嫩,但所谓翩翩君子,正该如此吧。   慢着……织银?   他猛地抬起头,又看了看这张脸,终于抓到些头绪,对方眉眼跟身板一同长开了许多,闹得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你,你是……云珩……小殿下?”   未等对方回答,窗外忽然传来一句:“主子……人要来了。”   紧接着,整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闭紧了嘴巴。   “啧……定是钦差已经带着兵进来了。昨日搜了正院和佛堂,今日这些边边角角一个都不会落。”云珩又蹙起眉,悄声催促道,“你跟在我身后。包袱给四喜,免得被人查。”   一路上,阿绫装作婢女,跟那个叫四喜的仆从并排走在云珩背后,遇到一批又一批府中穿梭的兵,手心里沁了汗,又被冷风吹干。   “没事,不用怕。”云珩没有回头,声音却被风吹到耳边,阿绫微微抬头。   与许多年前一样,这条背影从容而挺拔。   与许多年前不一样,对方的个头窜的居然比他快,虽说不明显,但刚刚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阿绫察觉到自己需要微微抬眼才能正视他,约么一寸吧。   不过仔细想想,小殿下比自己年长一点,日后他定能迎头赶上的。   云珩就这么顺利地,避过重重盘查,将他带出了叶府。迈出那扇宽阔的门,阿绫终于能抬起头来。   他转身看了看望不穿的深宅,心底不免唏嘘,看到沦落至此的叶家,他似乎也没有多少痛快,甚至还生出一丝丝不舍。毕竟是整整六年,虽说每每见到叶静远和林亭秋都如芒在背,可这院子里还有许多待他不薄的人,元宝,祖母,晴芳姐姐,陈姨娘。   阿绫心中矛盾不已,她们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可在昨日那样自顾不暇的时刻,有人狠毒地拖他下浑水,也有人尽其所能将他挡在岸边。   虽说恩情无以为报,可先有失去至亲之痛,后有如今重重困境,均为叶家连累所致。   恩怨情仇算不清,所以,从今日起,他与叶家的是是非非错错对对,就一笔勾销吧。   他不怨,不恨,不念,不忘,以后只走自己的路,就像阿娘说的,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喜乐。   他正忙着五味陈杂,一个不注意便撞上了身前的人,那乌黑的马尾摇晃扫过鼻尖,有些痒。   “想什么,这么入神……”云珩停住脚步,转过身,背后就是波光粼粼的天碧川。   秋风里,柔软的柳枝与小殿下背后那条马尾被吹拂着,轻轻飘飞,偏往同一个方向,阿绫觉得他似乎是在笑,可太淡了。这个人表情总是很淡,仿佛不喜叫人看穿了心事。   “没什么。”   “舍不得?”云珩不自觉歪了歪头,那目光仿若在看个小猫小狗似的。   “怎么会……”阿绫撇撇嘴,又觉得这话说得太冷血,好歹叶家也好吃好喝供了他这些年。   他刚要改口,对方却忽然哼笑一声:“我猜也是。”   人果然还是笑起来看着舒心。   阿绫也不自觉笑了。他四下一扫,人多眼杂不便行大礼,只拱起双手,郑重欠身:“小殿下,今日多亏您救我,阿绫没齿难忘。”   他弯腰时,发髻里那枚白玉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正送入云珩的眼底。   “阿绫,你阿娘还好吗?”云珩朝旁边摊开手心,四喜压低着脖颈,将那个替阿绫背了一早的小包袱交到了他到手上。   “……”阿绫一怔,“啊……她……我阿娘她……”那双花瓣似的眼眸垂下去,黯淡的目光在两人的双脚之间打了个转,泛起一丝微红的波澜,而后又迅速消失,他无奈地勾一勾唇角,声音又快又轻,“她不在了。”   云珩:啊,这么好看……要不要抢回去当老婆…… 第18章   云珩心中一震,似乎也不只为了阿绫跟自己一样变成了没娘疼的孩子,更是不忍他就这样长大,学会了将委屈和痛苦埋藏起来。   “手臂,抬起来。”他上前一步,将包袱亲自替阿绫挂到肩上,“那你现在……还有去处么?”   “嗯,有的。我去沈氏绣庄。”   “那,快走吧,叫四喜送你过去……”云珩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送,不远的。”阿绫又露出了曾经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容,“大恩不言谢,小殿下保重。”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   有去处便好,不然云珩着实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毕竟,这天底下,不论呆在何处,都比自己身边舒心,安稳些。   “走吧。”待看不到阿绫的影子了,他转身赶回叶府。   “是。”不需要他多做叮嘱,四喜是他的心腹,自然不会透露出半句不该说的话。   离沈氏绣庄越近,阿绫的心跳得便越狠。   他不敢声张,悄悄走进门。   外堂一张张架起的绣绷前换上了几张生面孔,好些年不见的翠金正站在帐台后跟什么人清账。她拿余光瞥了阿绫一眼,随即开始心不在焉,好容易收了银子打发走了客人,立马转身走到他面前,颤悠悠地开口:“你,是阿绫吗?”   “姐姐……”他笑了笑,“是我,我回来了……”   翠金登时就拉起他,往后院里跑过去:“老师!老师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阿绫被她的尖嗓子吓得一激灵,赶忙提醒道:“别,别声张,我是跑出来的。”   “喊喊喊,如今都嫁人了,还改不了这样大呼小叫……”院子里,沈如正撑在是桌边,眉头深锁,满眼愁云惨雾。她抬起头,鬓边与发髻掺了不少银白,觑着眼看向翠金身侧,“这是哪家送来的丫头?回去跟你家人说,如今我不收徒了……”   许多绣娘到了四五十岁都有这个毛病,眼神不好,全因年轻时过度操劳。   阿绫缓缓走上前去:“沈嬢嬢,是我……”   沈如大惊,猛然起身,险些将胳膊肘前放凉的茶碗碰翻,亏阿绫眼疾手快替她扶住了。   “这!阿绫!你,你!怎么!叶家如何了?我昨日还叫阿栎去叶府外头等你来着,等了一整日都没等到!你是如何脱身的?可有被人盯上?我,我听说,叶家背叛了全家流刑,是真的么?”   阿绫点点头:“是真的,要放去南边,大概是去采石场……”   “那……”沈如来回踱了几步,转脸问翠金,“阿栎还没回来?事不宜迟,你赶紧去替他打点些行李。”   “嬢嬢……”   “没事,阿绫别怕,我叫阿栎陪你一起出城。他一回来,你们就动身,往西边走,去我老家。我在那里有个表兄,还有一片桑树园子,你们先去他家里避避风头……出了玉宁,他们不好找到你……”   “沈嬢嬢!没事的!”阿绫急忙拽住了翠金,“我没事……没人抓我……”   “啊?你?”   “钦差大人是对着叶家家谱拿人的……我,不在那上头……叶夫人不让添我的名字。”阿绫苦笑,没有提云珩,“我是被当做叶家仆役放出来的,所以,不会有麻烦。”   沈如呆望着他半晌,才松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回了垫着软垫的石凳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如释重负,伸手来回摩挲着阿绫的肩头和手臂,“我总算是,能跟你阿娘有个交代了。”   不提便连着几年没人提。   今日小殿下在先,沈嬢嬢在后,竟不约而同提起阿娘。   “沈嬢嬢……”阿绫微微低头,“你千万别唬我,阿娘当年,当真是服毒自尽么……”   沈如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念念不忘。   “……翠金,去前边看着吧。我跟阿绫说说话。”   打发了翠金,沈如单独带他进了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袱,打开摊在桌上。:“其实你阿娘……那日来过绣庄,只可惜我不在。她留了些银子给我,说日后若是你有需要,能帮衬帮衬你。谁知道竟真被她给料中了……叶家居然会倒……呵呵。也算是,自食恶果吧,人在做,天在看。”   阿绫打开鼓胀的荷包,里头尽是一点点攒出的碎银子:“……所以阿娘究竟为何……”   “事后我觉得蹊跷,去问过那个给她诊病的郎中。她的眼疾发展极为猛烈,似乎并不是劳累所致。你阿娘她看着温温吞吞一个人,其实要强的很。我猜,她既受不住自己的病这样一日日恶化下去,变成个废人。也不愿……唉……”   沈如的话戛然而止,可阿绫却猜到了。   阿娘是不愿拖累他。   他偶尔会想起临别时,阿娘那一行行莫名的眼泪,一句句沉重的叮咛,以及那个下意识,替他揉屁股的动作。   他后知后觉,阿娘一定猜到了……猜到他在叶府过得并不好。   “算了,说这个做什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一间房,以后你就安心呆在这里。”沈如暗暗抹一把眼角,“你好久没见阿栎了吧,他总抱怨绣庄里都是女孩,无趣的紧,看到你定高兴坏了。”   果然,阿栎冲进门来第一件事便是抱起他转了个圈。   眼见着要十四岁了,少年已经长出成人的轮廓,与沈嬢嬢差不多高了,就是身量太单薄,似乎是个头窜太快的缘故:“阿绫,哈,你怎么又穿成这样啊!倒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小丫头都好看哈哈哈哈,若你真是个丫头就好了,我以后就不愁讨不到老婆了!”他一开口,声音哑得像只聒噪的鸭子。   阿绫挣脱了他,面子有些挂不住,如今他不再是个黄口小儿,也懂得了男女有别,扮成女孩还是有些害臊:“权宜之计而已,我这就要去换的。”   他跟着阿栎回房,接过一身旧衣。   “我阿娘说,你先穿这个凑合一下,就这一两日,得了空就给你裁剪新衣服。”   阿绫摇摇头,摸了摸干净平整的衣料:“不用麻烦,我穿这个挺好的。反正很快就长高了,做了新的也浪费。”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恰好到阿栎的耳根。   拆掉发髻的时候,阿绫才猛然发觉簪子又忘了还。   怪不得殿下站在河岸边时,总是往自己头上瞄,是看到这跟玉簪了么,那为何不开口要回去呢……   “哇!这玉簪好漂亮啊!”阿栎伸手想碰。   他不自觉躲过那只手:“别……”而后忙补充道,“这不是我的……”   “小气,又碰不坏。”阿栎也没恼,吐了吐舌头,“叶家真是财大气粗。”   误会便误会吧。   阿绫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云珩这样帮他会不会被发现……不过,他是皇孙,哦不对,如今他是皇子了吧……应该不会有人敢难为他才对。   此刻脱了险冷静下来,他终于感受到一丝疲累,单手捏着簪子,坐在床边发起了怔。高高在上上的皇子,待他这样的市井草民,也会那样温和有礼的吗……细细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多有僭越,不过那人似乎也没有计较……   “阿绫?”阿栎出去提一壶茶的功夫,再回来,人就睡了。少年叹一口气,替他盖上了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阿绫……你,决定了?不去学塾?虽说你这个年纪有点子迟了,不过,你阿娘可总是期望你能做个读书人的……”沈如从账本中抬起头。   “是。我想拜您为师,学刺绣。”他端着一杯茶,跪在沈如面前,“求老师破例收下我。”   阿绫思虑再三,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辛苦,看叶书锦便知道了。   不单单是上学塾,请先生那些银钱。   想要学有所成,多数人要苦读数年,甚至十数年。这期间要用掉数不清的笔墨纸砚,昂贵的书本,将来赶考的花费更是不容小觑。且沈嬢嬢还有个阿栎要养活,他又哪里来的厚脸皮看阿栎忙前忙后,自己却恬不知耻地去上学塾。   如今沈嬢嬢年纪也不小了,虽说绣庄经营的有声有色,可供一个人读书都勉强,根本不可能负担两个人,何况她上头还有个年事已高的老母亲要赡养。   阿娘从小便教导他,沈嬢嬢对他们母子有恩,他来是要连阿娘的份一起偿还恩情的,怎么能添这样的乱。   “阿绫我问你,你是真心喜爱刺绣,还是怕读书花费太多?”沈如还有些犹豫。   两者皆有,所以他只答前半句,也不算违心:“阿绫是真心喜爱刺绣。沈嬢嬢您不是夸过我吗,说我天赋罕有。”阿绫从怀里掏出一方藕荷色素缎,上头是未完成的绣像。   兴许是太久没见过爱徒,沈如的眼眶刷地红了,颤抖着接过那比画像还要精细的绣像:“这,这是你绣的?”   阿绫点点头。   他当初最喜欢阿娘刺绣时的样子,专注,且还流露出一丝沉迷,眼中光芒闪烁,仿佛只有拿起针的时候,她才是快乐的。   沈如的手指轻轻拂过绣像里宋映柔的脸庞,藏不住满眼的怜惜:“这些年,都是谁教你刺绣的?我记得你当初离开时,也只能绣出些简单的小图罢了……”   “也没有谁。不过我常常去玉宁织造局,算是偷师吧。回去之后,没事便自己找块料子试一试,时间久了,也能学些皮毛。只是,若想更进一步,还需要您的调教。”   “看……看会的?”沈如摇摇头,“罢了罢了,我收你。你这孩子,跟你阿娘一样,怕是天生就要做这一行的。也好,你和阿栎作伴,相互帮衬着,日后这家绣庄给你们,我也放心。”   说完,她接过那杯已半温的茶水,仰头喝下。   阿绫在她脚边磕了个头:“弟子叶书绫,见过老师。”   条件不允许,只能放弃读书,专心搞事业。 第19章   先帝驾崩转年开春,改元为“瑞和”。   星霜荏苒不过三年,阿绫的手艺却已叫绣庄所有绣娘望尘莫及。   这日阿绫租了辆马车,独自来取沈如先前定好的蚕丝线。   “我叫伙计去后头给你拿了,你坐一坐,坐一坐。”顾老板一边安排人给他上茶,一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他,“小公子,面生啊……”   这顾老板在玉宁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蚕丝商,早年还只是与玉宁大大小小的绣庄布行合作,这两年混出些名堂,开始为织造局稳定供货。   叶静远落马之后,京里防患于未然,织造监督一职改为三年一换届,也再没什么世代承袭的供货商,以免官商勾结牟取暴利。织造局每年会公平收购蚕丝,品质为首要。   阿绫接过丫鬟的一碗茶,搁到一旁,起身拱拱手:“顾老板叫我阿绫就好。沈老师原先是要亲自过来的,可近日变天,总一冷一热的,她染了风寒正卧床,便叫我替她来了。”   “阿绫?原来你就是沈老板总挂在嘴边的那个关门弟子啊。哈哈,好好好。她常跟我们说,二十年来,拜她做师傅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有指望青出于蓝的屈指可数,你便是一个了。哎呀……想不到是这么一表人才的小公子啊……”顾老板不知因何,竟有些喜出望外。他来回踱了几步,眉开眼笑地搓一搓手,“那,敢问阿绫,年方几何?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啊?”   阿绫一愣,问头一次见面就问这么多,未免太不见外了?可对方是老主顾,也算是长辈,他只得陪着笑硬着头皮答:“今年十四,家中……家中已无人,这些年多亏老师照拂。”   看到他一脸无奈,对方似乎也觉得冒犯:“抱歉抱歉,你瞧我。阿绫你别介意,别介意啊。”   “无妨。”他摇摇头,微微一笑。   眼见着伙计搬来了两箱货,虽说他们与顾老板是十多年的交情,可这两大箱丝线价值不菲,商家的规矩是出了店门概不负责,他合该慎重些。   阿绫打开箱子,从袖笼里掏出一方纯白丝帕,垫在手指上,翻了翻理好的线团。   抽丝和捻而成的绣线质地滑柔,光泽鲜亮。   “阿绫公子看着可有差池?”   他轻轻合上木箱盖子,收起丝帕:“怎么会。还不是老师总嫌我做事粗枝大叶,我这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免得回去又被她责骂。”   “哦?可沈老板人在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阿绫公子小小年纪谨慎沉稳,心细如发,如今的玉宁,论手艺,怕是无人可以相提并论,是老天开眼才让她得了爱徒啊。”   阿绫忽觉这些话耳熟,好像,很多年前,老师也在人前这样夸过阿娘的。   顾老板那双眼盯得人直发毛:“阿绫啊,不如留下一起用个便饭吧,反正时候也差不多了。”   阿绫虽很是不自在,但依旧客客气气:“多谢顾老板好意,只是,这些丝线绣庄里还等着急用,我赶着回去交差呢。不如,等老师身子大好了,亲自来拜访时再聚?”   “也好也好,哈哈哈。是该见一见的!到时候我在家中设宴,一起聚一聚。”   他亲自送阿绫出门,上马车,阿绫坐在车厢里跑出去老远,仿佛还能听到他中气十足的笑声。   阿绫揉揉耳朵,叹了口气。都说商人圆滑,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子也能得此待遇。   不想半月后,他便知道了这莫名其妙的殷勤从何而来。   那日晌午,他与沈如,阿栎,翠金围坐在桌前准备用饭,沈如忽然开口:“今日顾老板托人找我,来问阿绫的生辰八字。”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还是翠金先反应过来:“我记得,顾老板有两个女儿吧?大女儿去年嫁了,还剩个小女儿待字闺中……”   “你是说,他,他要说亲?可阿绫才十四,这也太早了吧?”阿栎瞠目结舌。   “定是前些日子对阿绫一见倾心了吧!”翠金伸手捏着阿绫的下巴尖晃了晃,“我们阿绫这么好看,再过个两三年,怕是全玉宁的姑娘都任他挑了。”   沈如面色一顿,随即笑笑,眼角的纹路日趋深刻:“是啊,眨眨眼的功夫,一个一个都长大了,眼见着要替他们张罗着成家的事了。”   阿栎努努嘴:“得了吧,有他在我身边杵着,我怕是要打光棍了。才十四,就快要跟我一般高了。”   “哟,这话好酸。”翠金哈哈大笑,“那你离他远些就是了,别总在他旁边比着。”   倒也不是阿绫长得高,只是阿栎越长越慢罢了。   阿绫捧着碗大口扒着饭,随他们调侃。成亲看的都是家世,哪家挑女婿会只看一张脸啊。何况……他心里始终有个解不了的疙瘩,便是那一句,男人生来就是要辜负女人的。   “对了,老师,听说下个月织造局要纳新了。”翠金放下筷子,“虽然机会不大,但我想去试试看,听说连三等绣匠的月俸都有一两银子,兰儿还小,我想趁年轻,多替她攒些嫁妆。”   翠金去年得了个女儿,刚满周岁。   沈如倒也没拦:“想试便去试试吧。”她挑挑下巴指了指阿绫,“你不妨也去试试看,织造局虽然辛苦,但练手艺。坐到一等绣匠,月钱就有三两了,你阿娘的银子便是那两年攒下来的。若不是有了你,她定是会被挑进御用造办处的。”   “御用造办处?”阿栎咕咚咽了一口饭,险些噎到,“那咳咳,是什么……”   阿绫替他倒了杯茶推过去:“就是给御前做东西的。”   “专门给贵人们做衣服啊?那月俸得多少啊?”翠金也插话进来。   “不只是做衣服,宫里贵人们的吃穿用度都在内。那里可是聚集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沈如瞥了她一眼,“月俸是多,可在御前做事,不管得罪人还是出纰漏,都是担不起的罪过,动辄要掉脑袋的……要我说,不要也罢,不如安安稳稳留在玉宁。”   阿绫倒也没想那么远。   不过,若是他跟阿栎有机会进织造局,那沈如便也不必累死拼活为他们的将来铺路,可以清闲些过晚年了。   “老师,那我跟阿栎也去试试吧。”   说来也巧,织造局纳新当日正是宋映柔的忌日。   天不亮阿绫便醒了。   他穿戴整齐,洗漱干净,而后燃了几根香,跪在灵牌前:“阿娘,我今日要去织造局试试手艺了。老师说,当年您用不到两年就爬到了一等绣匠,如今我也想去试上一试。若是成了,以后老师便可以少些辛苦……”   不过跟阿娘多说了几句的功夫,他与阿栎赶到织造局大门前,眼前已是门庭若市。   前几日外墙就贴了告示,说是织匠,染匠,各纳一百人,绣匠只纳五十。可眼前这望不尽的长街乌泱泱挤满人头,少说也有千多人。   谁都知道这差事美,不少人从外乡千里迢迢赶来,想谋个好出路。   “织匠去北门!染匠去南门!这里只留绣匠!”门前的守卫扯着嗓子,重复喊着话。   “阿绫,我是不是要去北门啊!”阿栎凑近他耳朵。   “对,你快去吧。”他拍拍阿栎肩膀,“你那边若是先结束了不要等我,直接回绣庄去。”   “好。那我走了!”   阿栎跟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涌向另一个方向。   半晌之后,阿绫定睛一看,年富力强的男人们几乎全部离开了,只剩下自己鹤立鸡群,身边上到半老徐娘,下到豆蔻年华。   很快,大家便都注意到了他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上下打量,仿佛要把他看出个窟窿。   还好,翠金适时出现,将他拉到身边窃笑道:“那几个丫头片子盯你好半天了。”   没一会子,守卫也注意到他,好心提醒道:“说好多遍了,这里只留绣匠,赶快去北门。”   阿绫猜到会有人问他,平日里他偶尔在绣庄前厅做活,进门的人都会多看几眼,他早见怪不怪:“官大哥,我听到了,织匠去北,染匠去南。”   对方顿时有些傻眼:“啊……知道就行了……你,你刺绣啊……”   “是。”阿绫大大方方点头,反倒是看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   时辰一到,东门敞开,里头的院子里是几百张立的整整齐齐的卷绷绣架,上头还各搁着一只手持圆绷,架子一旁搭配着上百色丝线,院落一角堆满裁好的底布,绫罗绸缎,绢纺绡纱,应有尽有。   负责纳新考核的人穿一身石青色圆领补子,胸前背后都绣着白鹇。   阿绫认得这身官服,叶静远在任时,穿得便与这个类似,只是绣样有区别,正四品绣的是云雁。   这白鹇应是正五品。   看样子,制造局监督一职如今是降品了。   考官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本次纳新,绣院只招五十人,不过且宁缺毋滥,若是绣的不好,即使人不够也不予录用。绣地和丝线统统都自选,不给定题,请各位自行选择绣样,务必拿出最高水平,织造局不养闲人,想蒙混过关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全场哗然,刺绣,往细了做,那一件绣品可以绣上一个月,甚至一年,这要如何选题?   嘈嘈切切中,考官咳了一声,伸手指了指院子周边的一圈排屋,“虽说是自选,但考核只给大家两日的时间,累了,屋子里可以休息,渴了饿了,里头也有水和干粮点心充饥,期间可以随意取用。两日之后,我们以绣品的精细度与完成度,择优录取。”   两日……么……   他先前以为进来是要考验针法,不想居然开口就要一副成品,两日,二十四个时辰,他倒也没这样强逼过自己……阿绫来不及紧张害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他抬起头,怔怔盯着瓦蓝的天,既然日子这样巧,不如绣些什么给阿娘吧。   阿绫默默跟在人群最后,去挑选绣布和绣线,几步路的功夫,心里便出现个雏形。   他没有着急开始,先进屋喝了一杯水,又重新净过手,拿软布细细擦干,这才走到绣绷前落座,将黛蓝色烟云绡上绷,固定拉紧。   他避开了华丽纷杂的大红大绿,挑出所需绣线。   除却深深浅浅的七种青蓝色,只一扎鱼肚白和一扎银线。   劈丝,穿针引线,一气呵成。   两手分别处于布料的正反两侧,他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便下了第一针。   0-0 就差不多是……考公…… 第20章   从阿绫踏进院门那一刻,几个考核官员便注意到了他,毕竟,三百多人头,唯他一个男子。   “吴大人,那是个男孩吧?”老绣匠眯了眯眼,盯着院落一角的位子。   “是,看着年岁不大。”主考吴大人待多数人动了针,才缓缓起身,开始巡场。   吴和洲上任织造局监督不过三月有余,这纳新便是头一件大事。   虽说这织造局集织,染,绣三院于一体,但人员上可谓经纬分明。   抬头都是男人在卖力气的,是染院。   男女都有,但女子居多的,是织院。   至于这绣院,虽听说过……但他还是头一遭亲见到男子牵丝引线。都说刺绣是精细到极致的活计,他倒是有些好奇,这少年能绣出些什么来。   穿行过一排排绣架,匠人们先在底布上描完绣样才持起针线。绝大部分人选择手持圆绷,毕竟有时限,哪怕每日只睡三四个时辰,满打满算也只剩十七八个时辰,绣个荷包扇面都勉强。   牡丹、翠竹,银杏这样简单的花木是首选,胆子大些的,敢绣一只巴掌大的猫扑蝶,枝头燕,或是一尾鱼戏莲叶。   吴大人每每路过一个人,她们便要紧张地侧目,他怕耽搁了匠人们,只眼神草草扫过,步伐缓慢不做停留。   走到最角落,吴和洲一怔,不由顿住了脚步。   这唯一的男孩子,胆敢选了一块一尺三寸见方的底布。那块黛蓝烟云绡上,干干净净,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提前勾画好绣样,竟是直接起了针。   不晓得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根本没有自知之明。   不得不说,这眉清目秀的孩子勾起了他心底的疑惑与好奇,他甚至忍不住向前靠近几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就要落在那布料边缘。   原本担心搅扰了对方,可少年不动如山,眼皮都不抬一下,目光专注于指尖,眼中除了这一方绣架,仿佛再无他物。   吴和洲暗暗惊叹,平日里,老师傅才有的从容气魄,他此刻竟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上感受到了,眉心一点细小朱砂,眼眸低垂,淡然俯瞰手中一丝一线,那一分镇定自若,仿佛造物者在云端,居高审视着天下。   这少年看似稚嫩,但手上功夫却了得,饶他一个外行也看得出。尤其是这走针速度,快的叫人目不暇接,也看不清那几根手指是如何动作的,只见细小的金绣针拖着根劈细的孔雀蓝丝线,来回穿梭于底布正反两面,每一针都不假思索,有如神助,不消半刻,便绣出了成型的色块。   原来是艺高人胆大……不想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有这般能耐。   刺绣本枯燥,可吴和洲像是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吸引着,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才回过神,这才发觉老绣匠不知何时也踱到了他身后,同他一道站了许久。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回到了台阶之上的监看桌旁。   “那孩子……似乎还不错?”他虚心请教内行人。   “何止是不错啊。”老绣匠年逾五旬,如今任这绣院的掌事,“老身刺绣四十余年,呆在这织造局也有三十年了,勉强算得阅人无数,有他这等天赋的实属罕见。”她不吝惜溢美之词,却话锋一转,“可惜……太年轻了,还是托大。他手虽快,但这个尺寸,绣不完啊……即使勉强给他赶完了,怕也要舍掉些精细度,最终草草了事。”   “受教了。”吴和洲点点头。   熬到午后,陆陆续续有人起身,进屋喝一杯水歇口气,解一解疲乏再继续。   到了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更是有许多人拿事前准备好的缎子,将未完成的作品遮好,准备第二日再继续。   毕竟是自由选题,绣匠们大多没有选择冒险,构图简洁,求一个稳字,反正手艺这东西,明眼人很容易分出优劣,不在乎作品的尺寸大小。   “大人,给他们点灯吧。”老绣匠也乏了,临走时不忘提醒道,“天暗了伤眼。”   吴和洲点点头,吩咐下去:“给那些还在绣的,每人都加一盏灯。负责值夜的,务必打起精神,别叫火苗燎了东西。”   坐了一整日,脊背僵硬的厉害,吴和洲离开院子,用过晚膳,换下了官服,着一身便装。作为主考,今明两日,他不能离开,与那些应招的匠人一样,都要歇在院子周围的排屋里,好在,他有单独的一间。   月上梢头,染院的水声,织院的机杼声统统止息,织造局沉浸入静谧的夜里。   吴和洲睡前又亲自带人巡了一遍各个考核院子,确保万无一失,不曾想,院内竟还有人未停歇。   摇曳的火光将那人微微晃动的影子拉了好长,许是有人体贴,又给他加了盏灯。   院落那一隅,与青天白日下没什么改变,少年依旧安稳地坐着,两条手臂坚韧如竹,撑在半空中,几根灵活的手指速度不减。   吴和洲倒抽一口凉气,一把夺过身边小厮手中的灯笼,匆匆走过去。他终于看出了绣布上的雏形,那是一大片舒展的青蓝色羽翅,虽不完整,却仿若感受到呼之欲出的仙气似的。   “你……不睡一睡么?”趁少年停针换线,他忍不住开口劝到,已经差不多七个时辰了。   少年头不抬,手不停,只不卑不亢问了一句:“大人早上说过给两日时间……不睡的话,不违背规矩吧?”   “……不违背……你叫什么,多大了?”他小心翼翼问,起了惜才之心。   “回大人,草民叶书绫,虚岁十五。”他声音很轻,似乎将所有的力气都留给了一双手。吴和洲不想再继续叨扰令他分心,便吩咐人好生看顾,回去睡了。   翻来覆去间,他有些惋惜,这样的人才的确不可多得,但就像老师傅们说的,太年轻气盛。熬到这个时辰,明日体力定要不支,手上没力,抖一抖,那针法怕是要大打折扣了,不知会不会左右最终结果,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不知见过多少佼佼者,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谁想到,第二日他巡视完了另外两院,迈进绣院的门槛,那阿绫还在原处一动未动,仍聚精会神,看不出丝毫疲累,反倒一旁那个值夜的杂役,哈欠连天。   他招招手,将守夜人叫到跟前:“他几时起的?”   “回禀大人……他……根本就没睡……”   “没睡?一个时辰都没睡?吃东西了么?”   杂役摇头:“别说吃了,茶水都是今早我怕他撑不住,端出来给他喝了几口。”   吴和洲愣在原地,再看那抹单薄的少年身影,淡金的晨曦洒了他一头一脸,竟有些让人不能直视的神圣感。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老绣匠,从那张沧桑的脸上读出了“后生可畏”的欣慰。   “大人,染院那边说是差不多要出结果了,叫您过去看看。”有人来通禀。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绣院还早,并不急这一时。   染院核对,发放完最终结果已近晌午,而后又轮到织院。   吴和洲疲于奔波,好容易忙完,才想做下歇息片刻,又有人来报:“吴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太子殿下?”他知道此次纳新会有上头的人来看一看,却不想竟是太子,“已经到了?不是说明日来么!”他慌慌张张往正厅一遛小跑。   “人已经在绣院里头坐着了……”   他喘吁吁跑到门前,理了理衣冠才敢迈进去,一进门便撩起袍摆跪下去:“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那人搁下茶杯,面上看不出愠色,只淡淡点头,而后起身扶起他:“吴大人辛苦了,不必多礼。”   虽是在微笑,可吴和洲却感受不到真心,揣测不出半点主子的意图,与面见圣上是如出一辙的惶恐。   “殿下,殿下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这甄选结果要后日一早才出……”   “嗯,我知道,此次的监察另有其人,明日会来取结果上报。我今日只是得空路过,看到门前热闹的紧,才想起这两日织造局纳新,就进来凑个热闹。”他手腕一震,展开折扇,煽动几下,鬓边零星发丝跟着舞了舞,“今次来的人不少啊。”   “是,昨日以登记完毕,统共一千四百三十三人。”   “取多少?”   “织染各一百,绣院五十。”吴和洲回话的时候低着头,毕恭毕敬不敢造次,“殿下来得也巧,方才织染两院才刚出结果。”他从怀中掏出结果,双手呈上,可胳膊都酸了也没人接,他斗胆抬起头,赫然发现太子竟发起了呆,直直盯着院落一角,眼睛眨也不眨。   “太子殿下?”他稍稍太高了声音,“太子殿下?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啊,怎么会。吴大人办事向来周到。”不知为何,太子目不转睛盯着窗外,问话的时候也不看他,“绣院结果何时出?”   “最晚,等到明早辰时。”   “知道了。吴大人不必拘束,我今日不办差。您去忙,不要为我误了正事。”太子走到窗前,沐到光里,倏地浅浅一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吴和洲忽而发觉,殿下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冰冷和距离敢仿佛被秋日的光化开了些,甚至让人觉得嘴角的笑意发自真心,连眼神都变得清浅,和那民间些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不差什么。   “是,那下官先告退……”   太子殿下得空“路过”。 第21章   云珩陪父皇在行宫呆了月余,直到前些日子天气彻底凉下来,才恭送圣驾一行回宫。   既来到玉宁,他刻意晚走了两日,借口要去玉宁府走走,说想体察民情,今日一早便带上了四喜一路打探到沈氏绣庄所在。   他微服进店,随手买了几匹最昂贵的妆花缎,却未能如愿见到故人。费心与绣娘们套过话才知道,阿绫此刻不在绣庄,昨日便跑去织造局参加纳新甄选了。   他原本是为了私事而来,不想还是要正儿八经出现在织造局。   待终于打发了新任的制造监督吴和洲,云珩这才得空好好看看那位坐在角落的小恩公。虽说离的远,可他还是一眼便从一大群姑娘里找见了他。   不知是不是富庶水乡养人,这里不分男女,人人身上都隐隐有一股灵动嫽俏的调调。   暌违三年,阿绫蜕去了大半稚嫩的模样,轮廓日渐清晰,已然出落成个异常俊美的少年。   云珩不愿惊扰了旁人,没出屋,干脆拖了张椅子,手肘撑着窗沿,边晒太阳,边饮一口馥郁纯浓的铁观音,让唇齿间徘徊起一股兰花香。   隔着茶汤氤氲,阿绫在袅袅雾气中低垂着眉目,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眼中闪烁着柔和而温软的光华,辅着那一粒浅淡的观音痣,倒真叫人看出一丝超然慈悲的仙佛之相,神似他无事玉牌上那尊美貌的观音。   “殿下。”四喜骤然开口,扰了他难得的惬意。   云珩忍不住皱了皱眉:“嗯?”   “今日晚膳在哪儿用?”四喜低着头。   “晚膳?”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个多时辰就这么不知不觉被他盯过去了,还以为刺绣无趣呢。   “等等吧,我还不饿。”   “是。”   窗外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座位,将完成的绣品上交评判,再转身进了排屋等候。   待到傍晚,院中人退的七七八八,那些绣绷也跟着撤掉,变得空荡荡,只零星几人还在埋头苦作,阿绫就是其中一个。   云珩叫四喜从外头馆子随意置办了一桌菜提了回来,客客气气邀吴大人作陪。   不想吴和洲也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往窗外望过去。   “吴大人?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啊,殿下,容下官失礼……请稍待片刻。”接着,吴和洲叫来了下人,吩咐道,“还是照例,找个机灵点的替他守夜,再加两盏灯。点心和参茶都备好,他若真支撑不住,赶紧灌几口。”   来人也不多问,一颔首,转身便退走。   云珩属实好奇:“是哪个得吴大人如此青眼?”   吴和洲叹了口气:“回禀太子,倒也不是心有偏颇,只是,下官忧心出事罢了。”吴大人隔窗指了指院子西北角,“那个孩子昨夜就生生熬着没睡,也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茶水,下官是怕他力不能支,累出个好歹……”   “不吃不睡?两日了?”云珩一愣,搁下了筷子。   “是……”吴和洲一张脸拧成苦瓜,“哎呀真是年轻气盛过了头,属他胆子壮……”   入夜,院落只剩那一架绣绷。   除了阿绫,所有人都已完成绣作,进排屋歇息了。   吴和洲亲自替他点了盏灯,站在卷绷前。   好奇心重些的姑娘们交了绣品没事做,索性也不声不响在阿绫身后围出个半圆,彼此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阿绫充耳不闻,安安稳稳捏着一根细小金针,神游绣布间。   云珩算是看明白了,不绣完,这人别说休息了,眼都不会抬。他叹了口气,迈出门槛,在月色里走向那被灯烛照得透亮的一角。   靠近阿绫,他适时抬起一只手,制止吴和洲对他行礼。   扫了一眼茶盘,他伸手取了一块去火气的绿豆糕,一掰两半,众目睽睽之下,微微一倾身,递到阿绫嘴边:“张嘴。”   果不其然,那人闻声未加思索便吃下去,根本不关心身旁都站了些谁,谁喂的,吃下肚的是什么。   那几颗整齐的牙齿轻轻划过指腹,云珩摇摇头忍不住笑了,随手将剩下半块自己吃掉,一转身正对上吴和洲那双快要瞪脱了窗的眼珠子。   太子殿下镇定自若,指一指屋子,装作不察觉周遭的躁动,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踱了回去,留下一众人瞠目结舌。   这南边的绿豆糕和京里不一样,加了糯米和油,少几分绿豆原本的甘甜松香,却软糯柔韧有嚼劲,就像这里的人,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执拗得很。   说是两日考核,可谁也没料到,竟真要在这排屋里睡两夜。   天蒙蒙亮,老绣匠们前后脚赶到,却迟迟等不到宣判结果。   最后一片尾羽的银边收针,阿绫如释重负,长长舒一口气,放下金绣针,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而后用剪刀拆掉固定用的棉线,将烟云绡小心翼翼取下。   从凳子上起身那一刻,原本清明的神思轻飘飘升起来,眼见着要离他而去。他一阵恍惚,茫然地左右环顾。   周围是何时围满人的呢……大家绣的如何了?难不成自己是最后一个?   起初他一时忘情,起了张不小的图,原也没有十足把握,好在是完成了。可是不是已经超过时限了?   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令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依稀辨认出面前这位是主考,于是赶忙僵硬地颔首探身,双手奉上那张一尺三寸见方的绣片:“大人。”   主考丝毫不怠慢,双手捏住绣地左上和右上两角,提起平整的绣片,一众老绣匠们凑近了细细审视着。   什么体力不支,针法大打折扣,显然都是他们多虑。他们甚至极难分辨这只鸟是从哪里起针,又是从哪里收了针,青蓝色到雪白色过渡均匀,鸟儿的羽毛在半空抖动,仿佛要扇出风来。   “哇……”外圈被绣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年轻姑娘们口中发出惊叹,似乎全然忘记这只精美绝伦的鸟儿与自己上交的绣作是竞品,“这是什么鸟啊?”   “不知道,羽毛这么好看,好像凤凰啊……可是,有蓝色的凤凰吗?”   此神鸟,不具凤凰周身浴火席天卷地那百鸟之王的气势,反倒显现出绰约柔美,尤其是身后拖曳的几条纤长尾羽,似孔雀尾,却呈波浪状起伏,灵动飘逸,柔软至极。   大鸟昂首展翅,周身洒下点点星光。   分明是一只翱翔于夜空的青鸾。pr   “这银线乃点睛之笔啊……落针处极为精巧”老绣匠的手指隔空描出几处轮廓,“头冠,翅缘,尾尖……再多些,画面便没有这般幽静,反而显得富丽堂皇,落了俗气。”   刺绣无非也就八个字,平齐细密合顺光匀。   几个绣匠赞不绝口:“针脚,排丝,皮头都没什么好挑剔……他可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这次统共也没几个人用一丝二丝,他还绣了这么大一幅……”老绣匠转过头,“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阿绫听到七嘴八舌的问话,刚要答,可直起身的刹那间,主考大人官服的那片石青色在眼前晃了晃,困倦疲劳铺天盖地,他险些就要这么倒下去。   朦胧中,好像有什么人扶住他,那人将轻声絮语送入耳畔,半哄半嗔:“真是的……阿绫,先别倒,进屋再睡。”   “嗯……”自阿娘离开,多少年没人这样贴着他的耳朵哄他了。他睁不开眼,就这么被人半抱半掺带着走,踉踉跄跄进了间什么屋子。一接触到了柔软的被面,他瞬间便没了知觉。   **   云珩将他放到昨夜自己小憩的罗汉榻,四喜已经替他脱掉了鞋子。   “殿下……认得他?”跟在身后的吴和洲一旁探头探脑。   云珩眼角淡淡一瞥,没有做声,只见那发问之人噗通跪地:“下官失言……”   “哪里。吴大人去宣判结果吧,外头那些绣匠们也都辛苦两日了。”   “是……”   吴和洲转身时,云珩瞥见了他手中那张绣片。   “等等!吴大人留步。”他起身走到门口,“这只青鸾,各位可是看过了?”   “回殿下,评判们都看过了,一致觉得,这便是此次考核中最出彩的绣品。假以时日,这孩子必有大成。”   “那,交给我吧,我带回京。”他摊手索要。   “啊?是……下官遵命……”吴和洲眼中飘过一丝讶异,却仍旧将绣片捧到他面前。不料被一旁的四喜拦下,仔细翻看后,才转交云珩。   送走了吴大人,四喜不需主子开口,自觉退出房间,还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云珩望着阿绫毫无防备的睡颜,替他拉了拉被角,不禁感叹一句:“绣个花也能给你闹出这般惊人的动静……真是个小疯子……”   他展开绣片举至半空,秋风从窗口涌入,青鸾仿佛从空中翩然而过。神鸟周身不仅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更是随风飘过一丝道不明的暗香。   他一愣,轻轻嗅了嗅这鸟儿,又贴近阿绫颈间。   周身这股别致的幽香似曾相识,依稀分辨得出一些花草,其中却还掺杂着些药味,并不是常见的熏香,闻起来叫人心静……可他一时想不起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出自何处,不如等阿绫醒过来问一问……   “殿下……殿下?”云珩一睁眼,四喜就杵在眼前,不知为何有些惶恐。   “嗯?”   “午膳备好了,殿下用一点吧,用完差不多该动身回去了……”   云珩拢了拢神,发觉桌上已摆满了餐食,倏而一愣:“现在什么时辰了?我……”   “午时。您睡着了……我进来过一次,没,没叫醒您……”四喜重新低下头。   ……午时……云珩暗暗心惊,自己竟睡着了?在这种鱼龙混杂,连守卫都没有两个的地方?四喜进过门都不察觉?这怎么可能?   他刚要起身,旁边的人忽然动了动,发出模糊呓语。   “唔……”阿绫侧身躺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是不满清梦被搅扰。云珩低下头,那人一只手也不知是何时握上了他的,十指交缠……怪不得四喜的眼神那样一言难尽。   他原以为男儿的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疤,茧子之类,尤其是刺绣匠人们,难保不会被针扎到。可这只手却软得不像话,表皮柔滑的更像是剥了壳的荔枝一般,叫人舍不得用力掰开。   “阿绫,醒醒。”他无奈纡尊降贵蹲到床头,晃了晃胳膊,等了半晌,“不醒算了,松手,我该回去了,以后得空再来看你。”   “……嗯……”也不知是不是听清了,他的手即刻被放开……   见面了。又没完全见。 第22章   有隐约的谈笑与扫帚的沙沙声飘进窗子,阿绫睁开双眼,窗外天光大亮,被面都给晒得暖乎乎。他伸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腹,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是合衣睡的。   阿绫心下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呆呆坐在陌生的塌上,看着一屋子陌生的陈设,他几乎回忆不起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是在参加玉宁织造局的考核来着……他绣了一只青鸾……然后呢?   然后仿佛被人一闷棍打晕了似的,与醉酒唯一的不同便是醒来后神思清晰,周身轻盈,睡得好舒服。   所以现在什么时辰,考核结果如何了?这又是哪里?自己为何睡在这里?   他悄悄推开窗子,赫然发现眼前便是先前的考核场地,只是那百多张密密麻麻的绣绷撤下了,露出了本来面貌,有人正洒扫,青石板一尘不染,他昨日所占据的角落里多了几口青花缸,里头飘着几片莲叶,无风无雨,水面却时不时有圈圈波纹扩散开来,想必那里头豢养了什么鱼儿。   偶有人手中捧着成叠的布匹丝缎穿过,原本供人歇憩的排屋门窗大敞,恢复成一间间绣房,绣娘们统一着蜜合色窄袖短衫,井然有序,各自盘踞在自己的一亩三分舞针弄线。   阿绫带着一肚子狐疑,悄悄推开房门。   “啊,公子您醒了!饿么?小的这就叫人安排膳食。”   突兀的声音响起,阿绫警惕地一闪身,这才发觉门外头还站了个人,正值壮年,穿着织造局杂役的淡栗棕短褐,看似彻夜未眠。   “不……不用……那个,敢问大哥,绣院纳新考核结束了么?”   对方点点头:“昨日一早便结束了啊,公子睡了好久,饿坏了吧?”说罢,他留下呆愣愣的阿绫,一转身消失,不多时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个食盒。   阿绫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他:“那……那结果何时发放?”   “昨日便发放完了,吴大人交代小的,待公子睡醒用过饭,就带您去见他。”   杂役一边回话,一边将食盒打开,依次将一碗阳春面,一碟豆芽拌莴笋和一块酱鸭摆上了桌。阿绫接连两日只吃了几口绿豆糕,看到热腾腾的汤面和浓油赤酱的鸭肉,五脏庙顿时开始翻腾。狼吞虎咽中,他忽然觉得奇怪,自己是几时吃了绿豆糕的来着?   用完饭,杂役一路引着他,走到一扇门前:“阿绫公子,等小的通报一声。”   对方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称他一句公子却自称是“小的”,让人浑身不舒服。他了不起也就是一届工匠,哪里承受得起。   “麻烦大哥了……”他赶忙也拱拱手。   阿绫又一次见到那身石青官服,赶忙深深作了个揖:“吴大人。”   “阿绫啊……睡的可好?”吴大人唤他唤得亲昵,还亲自拿了一身梧枝绿的窄袖直裰给他,“我知道你可能不服气,可不论是谁,进来都要从三等绣匠开始做的。但这都是暂时的,你若争气些,一年后院内有晋升考核,说不准就直接升到一等了。”   这吴大人实属多虑,他哪里会有不服气,怎么连织造监督对他一个毛头小子都这般客气,阿绫有些受宠若惊,他抬起头接过府绸质地的直裰摸了摸:“大人的意思是……我通过纳新考核了没错吧?”   “没错,你们这一批二十又三个,你拔了头筹,后日正式入编。”   头筹?成功了?   阿绫心下一喜,忍不住咧开了嘴。   “回去吧,再不回,家里人要急坏了吧。”吴大人人到中年,看着他的笑容,慈爱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头,可那手掌没落下来,悬停在半空却又收回去,又显得有些拘谨,“对了阿绫……你,跟太子殿下,有何渊源啊?”   “太子殿下?”阿绫没听明白,他根本不知太子是哪个,有哪里来的渊源?他眨了眨眼,“大人是何意?”   见他一脸迷惑,吴大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却也没多问,只叮嘱他回去好好歇息,日后切不可再这般逞强。   阿绫抱着簇新的直裰一路往绣庄奔回去,莫名消失这样久,老师和阿栎他们定急坏了,也不知织院那边的结果如何……不过,妆花手艺如此珍贵,不出意外,阿栎一定没问题。   谁知他进了门,众人皆如往常般平静地与他打招呼:“阿绫回来啦。”   就连沈如也没多问半句,听到他通过考核丝毫不感意外:“嗯。”   “老师……不高兴么?”他忍不住问道。   “昨日就高兴过了,还给阿栎摆了一桌,可惜你不在。”沈如低头笑笑,“吴大人派人来,说你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绣完便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了……真是够胡闹。翠金告诉我,你绣了只青鸾?”   “原来您都已经知道了……”阿绫颇有些害臊,“其实差点就绣不完……”   “你啊……跟你阿娘一样,最爱逞强。”沈如摇摇头,正色道,“阿绫,去织造局可不比我们绣庄,这人心可是最难揣摩的,今后在人前,稳妥第一,万万不能再做这出头蹿子,谁知道会被什么人盯上呢……”   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沈如脸色阴沉下去,不大好看,阿绫大胆猜想,一定是她当年的惊才艳艳招了人嫉妒,后来不得已才放弃大好前途,离开织造局。   “老师放心,阿绫明白,以后定谨慎些,不惹乱子。”   织造局果真就像沈如说得那般,任务杂乱又繁重。   可如今的绣院好似也并不算险恶,没什么勾心斗角互不相让,反倒与绣庄很是类似。阿绫耳边依旧是绣娘们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再加上些过去听不见的,朝廷里与政事无甚关联的琐事,诸如大理寺卿身高逾九尺,官服料子都比别人长出一截,亦或是震南将军左脚大,右脚小。   朝廷时时都有人事变迁,绣院从早到晚一派繁忙,阿绫进去没多久便被指派了要紧的差事,太子殿下新指了婚,造办处人手不够,他要跟老绣匠们一同赶制一部分那位准太子妃的衣袍。   原本这等重大的差事是轮不上他的,可老师傅们经年累月积下了不少病痛,三天两头头疼脑热的,这批活要得又格外急,这才又抓了几个年纪轻,手艺好的填补上来,以防万一。   午饭时候,阿绫坐在一旁,跟大家一同分了包子,听她们有一句每一句抱怨:“谁知道婚期会定的这样近,好像上个月才刚刚指了婚吧?”   “是,说是在行宫的时候,皇上看对了眼,挑中了太子少师家的长女……”   “该说是当今左丞相的孙女吧。我听京里当差的表哥说,大皇子和太子较劲得厉害,虽说都没了娘,可大皇子背后还有他祖父安国公,倒是太子,当丞相的祖父过世后娘家的势力便日渐微末,皇上这似乎是要帮衬太子一手呢。”   “嘶,这话你也敢乱嚼,不怕掉脑袋啊……”   “哎哟,是是是,不说这个。唉,你说这下月就要成婚了,偏偏这太子也赶着凑热闹,说身量高了,就顺带跟着一起裁新衣了……统共要两套冠服,两套常服,再加上一身百子衣……真是……”   阿绫习惯食不言,最早吃完。仔仔细细净过手,率先回到绣绷前,开始劈丝衽针。   太子妃的成婚礼服是一套深青翟衣,外衣织一百三十八对翟纹,领褾襈裾为赤红色,以金线绣云凤纹。   另有一套赤色冠服,带深青满绣金线云凤霞帔,内着青色鞠衣的胸前背后还要各绣一片团云凤纹。   这还不算,上头一并点了一件方领百子衣,红夹衣上除一对金色升龙纹外还要绣满四季花卉与近百稚童戏耍图,意头是多子多孙多福。   再加上太子的一套九章文衮服,与一身赤色四团蟠龙圆领常服……   八名织匠,八名绣匠,一个月之内就要送去京中,难怪怨声载道。   阿绫最年轻,手艺也稳妥,被安排单独绣太子常服上的团龙纹,左右两肩及前胸后背各一。   老绣匠再三叮嘱:“蟠龙可不是龙啊,绝不能有一丝差池。”   起初他对着图样一头雾水:“嗯?盘龙……不就是身体盘起的龙?”   “蟠桃的蟠,蟠龙是蛰伏在地,尚未升天成神的龙,是四爪。这天下只一人能着五爪龙,剩下的人,胆敢僭越,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哪怕是未来的天子也不能幸免。”   “……是,阿绫记住了。”唉,一件衣服罢了,这皇帝的儿子也不好做啊。他不禁又想起年幼时阿娘曾说过,说皇宫那地方的人为权势,是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也不知云珩小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阿绫晃晃脑袋,不去想那些山高水远,专心眼前的差事。他头一次做这种失误便要掉脑袋的差事,不图快,一针一线只求稳,宁愿多绣一会儿。他破晓和喜鹊一同来,入了夜最后一个离开。   不想这常服即将绣完的时刻,又传来了新消息,说是太子婚期暂缓,不着急要了。   “哈?又不着急了?我这一个月!日日熬到头昏眼花,这又不要了。上头惯会折腾人,想一出是一出,太子的婚事也能随意反悔吗……”   “就是说啊,皇上指婚也能有变数吗?”   阿绫稳稳捏着针,倒没她们那样多抱怨。   说的明明是不着急,又不是作废不要了,早些做完差事不是更好。   “都少说两句。”老绣匠叹了口气,“我昨儿一早去见吴大人,遇上谢知府带了京里的大人来问话,说是一个月之前,太子在回京的路上遇刺,人都险些没了,这最近刚刚好转,才传出的消息,婚期自然要暂缓了……”   “遇刺?才指了婚就遇刺?”那个表哥在京里当差的小绣娘瞪大了眼睛,“……上月他不是跟着圣驾回京吗,这也能遇刺么……唉,云珩殿下这太子之位坐的还真是不安生……”   阿绫指间一抖,针头戳歪了。   他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云珩?”   后知后觉…… 第23章   阿绫拎起绣完蟠龙的赤色常服抖了抖,盘在绣图中的金线迎着透窗而入的夕照闪动,华贵夺目。   四下无人,他偷偷将袍子藏起的肩线压了到自己的双肩上,低头比了比,下摆差一点蹭到地面,似乎稍稍长了半寸。   这样看来,如今的云珩仍旧比他高那么一丁点。   算了,阿绫默默将衣袍折好,放回原处,才十四而已,一定还有的长。   他默默一叹:“原来你就是太子啊……”   太子遇刺这等大事,大家茶余饭后定是不会放过。   眼下无需夜以继日赶工,绣娘们用过午饭后便不紧不慢围坐在院角,你一言我一语,交换从各处打探来的零散消息,当做消食提神的余兴活动。阿绫在一旁默默听着,也分辨不出哪句是讹传。   如今他只能确认两件事,一件是云珩的确遇刺,京城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这第二件,也是尤为重要的,太子殿下总算是有惊无险,无性命之虞了。   那就好……   阿绫不禁想起当年叶家老太太感叹的那句:皇家的孩子,难养活。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不但要一步一凶险地长大,如今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居然也危机四伏,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阿绫?”   眼前忽而出现一双黑色官靴。   吃饱了便容易晃神,他一抬头,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散去的,吴大人正站在面前。   他慌忙起身行礼:“大人。”   “你也听说了吧……太子的事……”吴和洲伸手扶一把他的胳膊肘,免了他的礼。   “是,听说了。”织造局早传遍了,过几天,大概全玉宁的人都会知道,还会衍传出各种不同的版本。   “真是没想到,当日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从玉宁赶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刺客……”吴大人摇摇头,庆幸道,“据说几个太医养了好久,如今总算能下床了,真是万幸啊,不然圣上若是追究下来……唉……”   “从……玉宁赶回去……?”阿绫略一思忖,猛然想起先前吴大人曾询问过他与太子的渊源。   可,他们那些过往,本该无人知晓啊……   “大人,云……太子殿下他,上月来过玉宁?”   “嗯?考核那日,你不是见了么?他还……那个……绿豆糕……”吴大人欲言又止。   阿绫怔了一怔,他的确记得自己吃过绿豆糕,却无暇顾及是谁喂给他的,当时一门心思扑在那只青鸾上,还以为是个杂役呢……   “你竟没在意么。”吴大人恍然大悟,“唉,你这一专心起来就不管不顾的性子啊可得改改……你绣完便昏睡过去,是太子殿下亲自送你去房中歇息,又吩咐我好生照料你,还不忘差人去沈氏绣庄报平安。你睡得沉,他等到午后,没忍心叫醒你便自行离开了,谁想到夜里留宿客栈时竟会遇刺……”   堂堂织造监督,每提一句“太子殿下”,双手便不自觉要在胸前合握一下以表尊崇,脸上还带着些惶恐,仿佛谈及什么洪水猛兽。   太子殿下这称谓很遥远,可阿绫脑中浮现出的云珩,却是亲近的。   小时候的云珩会拼命藏起眼中的畏惧,谨慎地在人前撑起一副坚硬的躯壳,可同样也会万念俱灰地钻进狗洞,会不情不愿穿起女孩的褙子。   三年前的天碧川边,他们匆匆重逢又匆匆分别,云珩带他脱离重重险境,临别时,还亲手替他挂上包袱。   谁能想得到,这样待他的人居然就是当今太子,国之储君。   “阿绫?其实……也不必太担忧,毕竟,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在宫里,何况如今敢让这消息放出来,便是太子身体已大好了。”吴大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是,大人。”   他总算理解,为何这正官拜正五品的织造监督平日里会对自己百般照拂了,定是误以为自己与太子有什么深交,可这事着实不好解释,于是他只拱拱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嗯,你去忙吧。”   太子的婚事一经耽搁,便没了下文。那几身赶制完的新衣送去了京里再没消息回来,阿绫时不时想起,倒也好奇地想看看云珩现今是什么样子,穿上那件威严富丽的蟠龙袍子合不合适。过去他们每每意外中相遇,云珩穿的都是素净的便服,也不爱佩戴什么彰显身份地位的奢华之物,除了那与生俱来的持重谨慎与雍容气度,倒也与普通权贵人家里的骄矜公子没什么两样。   除夕到初五,织造局不开工。阿绫和阿栎难得都留在绣庄里,与沈如及她年事已高的母亲围坐在碳炉前闲聊。   沈如照例包了个大红包塞给给阿绫。   “阿娘……我的呢?”阿栎愤愤不平。   “满十六就是个大人了,去年给你已经是破例。你看别家十七八岁的小子都成家当爹了,你啊,不往外掏银子罢了,还有脸跟我讨压岁钱?”沈如瞥他一眼。   阿绫慌忙把红包又放回桌上:“老师,我也不用,俸禄够了……”事实上平日里他也没有什么花销,吃在织造局,穿工匠统一发放的袍子,白住在绣庄,哪还好意思伸手要钱。   “拿着吧,也不多,十六岁之后就不给了。沈嬢嬢给你压岁钱是压祟的,图个吉利,希望阿绫这一年里,能平平安安,事事顺遂。”   借此吉言,阿绫新的一年,果真在织造局愈发如鱼得水,上到监督下到杂役,无一不对他赞不绝口。   临入秋是每年例行的院内考核,不限时,自选题,所有人都要在截止那日上交自己的绣品,结果会左右现有的评级。   最低的三等绣匠人最多,月俸一两。升到二等,便涨到一两四钱。   至于人人都觊觎的一等绣匠,月俸有三两之多,整个绣院统共只八个名额。要知道,正经的八品官员,一年也就不过四五十两俸禄,再多几石米粮和几匹丝绸而已。   僧多肉少,几百人抢八个席位,众人摩拳擦掌,甚至擦出了不小的火药味,原先姑娘们亲亲热热谈笑的气氛也在这个月暂时消失,每个人都埋头在绣绷前,忙完了公家差事之后,全情投入到考核中去。   阿绫没他们那么深的执念,于他而言,来日方长,只是,自己在织造局好赖也混了一整年,该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手艺。   下了工,阿栎约他去船集吃酒,说最近河边开了家新酒馆,里头有“幻人”,会仙术。   “你傻呀……哪有什么仙术……”阿绫从小就不大信这些江湖骗子。   “哎哟小古板!当然不是真的仙术了,谁不知道那些个什么‘三仙归洞’、‘仙人摘豆’是假的,但看着有意思啊。”阿栎拖着他一只胳膊硬往河边拽,“走啦走啦,你天天坐在屋子里不闷得慌啊,我请你吃花雕鸡!”   听到花雕鸡,阿绫有些犹豫了:“……那,吃完就回去……八月十五之前要交东西上去,你也没织完吧?他昨夜去他房间里瞧了一眼,阿栎手头正织一块轻薄的织金妆花纱,底色是鹅黄,月兔金桂银蟾的细致纹样分布其上,熠熠闪烁,华美精妙,还迎合了中秋的寓意。   “哎呀还有半个多月呢,急什么,铁定能织完。你呢,还没想好绣什么?”阿栎问道。   阿绫摇摇头:“想不出,能绣的似乎都绣过了,没意思。”   他绣过花鸟鱼蝶,绣过龙凤麒麟,甚至还绣过阿娘的小像。此次时间充裕,他不想再重复这些。   玉宁的秋,傍晚最是热闹。   桌上的酒叫“琥珀汤”,温了喝,品得出糯米桂花香。   那个会“仙术”的人就站在一块屏风前,身旁带一个女弟子协力。他抖一抖红色的绸子,下头接连变出瓷瓶,火盆,最后是一大缸金鱼,周遭惊叫四起,掌声连连。   “阿绫你看到没啊!别总看窗外!看仙术啊!”阿栎没正形,拿一根筷子隔桌敲他杯子,若是在家中铁定要被数落。。   “看到了。”阿绫按住他的手腕推了回去。他早就注意到,那“幻人”自始至终不肯转身,只以同一角度示人,八成是宽大袍子的背后藏了玄机。不过无妨,大家看的热闹便好。   “仙术”演完了,师傅退场,留那年岁不大的女弟子捧个小盘挨桌讨要赏钱。   阿栎兴致勃勃准备了几个铜板早早捏在手里,谁料收了钱,那姑娘说句多谢后,竟转身对阿绫开口,柔柔叫了一句:“公子……”   “嗯?”阿绫正看窗外的天碧川,酒杯才刚送到嘴边,闻声缓缓缓缓转过眼。   这一瞥让那女孩呆了好半晌。   “有事吗?”阿绫见她迟迟不开口,放下酒杯问道。   “啊……”女孩这才缓过神,耳根一红,忽的就从袖笼里端出一只冬青的小碗捧给他,阿绫低头便是一惊,一条金红的珍珠鱼正游得欢实。   “祝公子连年有余。”说完,她不等阿绫拒绝便跑了。   “哎?”他满头雾水捧着小碗,“又不逢年过节,这是跟我闹得哪一出……”   “啧啧,小公子,这小娘子怕是看上你了吧……”阿栎长叹一声,“惨啊,给赏钱的明明是我……结果得了连年有余的却是你。哎不过她刚刚从哪里把这鱼掏出来的?真厉害啊……”   “你喜欢就拿去啊。”阿绫把碗往他面前一推,拿起筷子吃鸡。   “给你的,我才不要。”苦主端起杯一饮而尽,“总有一天会有姑娘只喜欢我。”   阿绫笑笑,陪了一杯:“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别拘着它,放了吧。”   坐在酒馆二楼的窗子边向外看,天碧川里星影灯影交织成一片,摇摇晃晃,像阿栎织的那块金光闪闪的薄纱,如梦似幻。   喝完酒,他蹲在河边,看那尾拇指大的小鱼一下子没进一片光影里,阿绫忽然产生了一丝幻觉,觉得自己其实还未长大,中秋的时候,能牵着阿娘的手吃一块月饼,放一盏船灯。   无数摇曳的烛火带着无尽的思念顺流而下,将天碧川映成一条浩瀚的天河,浮光跃金,绵延去远方。   “阿绫?阿绫!!!”阿栎在耳边一吼,“发什么呆啊!”   他揉了揉耳朵,扭过头:“我要回去。”   “哎?现在?不是说逛一逛吗!”   “我知道要绣什么了。”   中秋那日,阿绫不负众望,以一卷长逾两尺的绣画《天碧川河灯》一举夺魁,十五岁的年纪便坐上了一等绣匠的位子。   “最近没怎么睡吧。”老绣匠拍了拍他的肩,“眼底下乌青的。哎,年轻也要爱惜身子。”   吴和洲宣告结果时,反复强调他是织造局史上最年轻的一等绣匠,那副绣画也拿上好的绫裱起,摆在了织造局最显眼的前厅里。   可没想到这位置才坐了三个多月,他便要准备收拾收拾离开。   进京>_< 第24章   年末赶上宫里的御用造办处来织造局挑人,一织一绣,手艺需得顶尖,但年岁不得超过三十。进了宫给御前办事,虽没有品级但也算是个未入流的官职了,自然需得年富力强,厚禄可不养闲人。   吴大人召集了所有符合条件的一等匠人,年岁一卡,统共也没几人。   织院里,阿栎靠罕有的妆花技艺入选。   绣院这边,除阿绫外的两个绣娘皆已成家,生儿育女。她们宁愿月银少些,也想留在家人身边,不愿背井离乡。   “那我去吧……”阿绫见吴大人为难,主动送上门去。   他只身一人无牵无挂,天大地大水阔山高,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实属难得。   他不知入宫谋职算不算是有出息,算不算是圆了阿娘的期望,但眼下他的确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前不久,他才刚刚坐上一等绣匠的位子,蚕丝商顾老板就得了消息,立马摆了桌酒宴,请沈如上门一叙。   沈如心中有数,将阿栎和阿绫带在身边一同赴宴,果不其然,顾老板明面上打着告谢多年关照的幌子,实则带了小女儿作陪,意在让她与阿绫见上一见。   席间顾老板三番五次叫女儿给客人斟酒布菜,好好的一个富家大小姐从头至尾没怎么动过筷子,阿绫也不落忍,连连婉拒:“我自己来。”   “阿娘,你带阿绫来就是了,干嘛拖上我……你看那顾小姐,恨不能直接坐在阿绫身边不走了……”阿栎嘀咕抱怨。   “闭嘴,吃你的饭。”沈如颇有些不自在,眼见着这顾小姐少女芳心大动,可阿绫客客气气,不解风情似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开窍晚,闹得气氛有些尴尬。   回到绣庄,顾老板开始三天两头相邀再聚,甚至亲自登门,旁敲侧击两个孩子的婚事。   “阿绫才十五,好歹等明年再说。”沈如反复推脱。   “虚岁都十六了啊,他不是秋天生的吗,也不算早了。如若你想再留一留他,那我们先把亲事订下嘛。”顾老板毫不气馁,似乎认定了这个准女婿,“如今行里都传遍了,谁人不知沈老板教出了玉宁最年轻的一等绣匠,我怕明年你这门槛都要被踏破啊……”   “这……到时候也看他自己的意思,和哪个看对了眼我也懒得管……”沈如讪笑。   “沈老板这么想可不对啊,婚娶之事,谁人不是父母之命啊。阿绫没有亲人,算是您半个儿子,沈老板与我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在玉宁可谓强强联合,再合适没有,至于两个娃娃,多看看不就看对眼了……”   顾老板带着十二万分诚意,闹得沈如焦头烂额,私下里也催问过几次:“阿绫,你对那顾小姐,当真……”   他摇摇头,深深一拜:“老师,我对顾小姐并无那份心思。此时辜负她一番错爱,总比辜负她一辈子强。”   “多大你才,怎么就一辈子了……真是……我回绝他就是了。”沈如忙扶起他。   眼下,能去京城似乎是给了他个解脱,离开玉宁,过些年那些人自然也会将他淡忘。顾小姐定能觅到真正的意中人,自己也不必亏欠别人什么。听说,御前做事,月银虽说只是与织造局持平,但时不时有主子们额外的犒赏,若是此行能攒下些银两,沈如便可如愿办一所绣学,不再劳神动骨跑进跑出地看货做生意,而是安安心心带学生了。   吴大人的折子递上去,上头还算体恤,叫他们俩年后启程进京。   大年初一,沈如照例封了个红包给阿绫。   他伸手接过,掂量着分量不对。解开一看,里头都是碎银子,少说十几两。   “老师……这太多了……”他随手取出两块,将剩下的悉数归还,“压岁压祟,意头到了就好嘛。”   沈如却执意叫他收着。   “阿绫,今年秋天就十六了吧?男孩子到了十六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可以娶妻生子,再不归谁管,自己做自己的主。所以,这是最后一年给你封压岁钱了。”她摸了摸阿绫的发顶,“ 这些银子也不只是压岁。眼见着你们都要离开家了,有句话叫穷家富路,你和阿栎两人这一路,我也帮衬不上什么,只能给你们点银子傍身。他虽比你年长,心性却总也长不大,比起你来更叫人不放心。”沈如笑着直摇头,叹了口气,“入了宫,你得替沈嬢嬢看好他,不要叫他得罪人,也别让他闯了祸啊。”   ……   “沈嬢嬢……”他许久没这样叫沈如,心里竟有些舍不得了。虽说他孑然一身,可就像儿时那个神算子说的,他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自打他出生起,沈嬢嬢便尽心尽力护他助他,几乎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以后到了京城里无亲无故,他定会思念玉宁这间小小的绣庄吧。这里装满了他与阿娘的回忆,也有一份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牵肠挂肚,“嬢嬢放心,我定好好盯着他。”   正月初八,新年休业的店铺纷纷开张。一清早,织造局内,吴和洲将他二人招到跟前,给了他们带印鉴的公文,交代了几句后,送他们出门。大门外的马车准备停当,预备载他们北上。   马车旁,翠金眼角泛红,陪沈如站在那里,最后递了个包袱给他们:“京城不比玉宁,还下雪呢。这里头是昨晚才赶完的两件棉披风,你们路上若觉得冷就穿上。”   阿栎头先几日一想到要去京城了,还兴奋地失眠,临出发才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杵在沈如跟前婆婆妈妈不愿上车,最后被当众拍了一把脑袋瓜子,才依依不舍地爬上车去。   车窗帘子一放下去,阿栎便红了眼圈,清早街上静,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哒哒声莫名空寂。   阿绫原本还算平静,被他们这么一闹,心里也忍不住一阵发酸,趁没跑远,又探头出去:“嬢嬢!姐姐!你们照顾好自己!”   他这不大响亮的一嗓子,叫翠金在旁边掏出帕子抹开了泪。   马车昼跑夜休,跑到第四个深夜才赶到京城。   连续几日的颠簸,天气越跑越冷,加之进城门后反反复复的盘查,阿绫他们蜷缩在车里,先前那点对京城的期待早已消磨干净,夜半三更,他此刻对车外头是什么样没有一丁点兴趣,只盼着快些赶到安顿之所,能舒舒服服沐浴,再抱个汤婆子睡上一觉。   进了个陌生的院门,交了文书,领了衣袍铺盖,他们怕扰了旁人,灯都没点,摸着黑擦洗了一下,便上床睡了,冷冰冰的被窝暖了许久才睡着。   第二日才过寅时,又被人粗鲁地吵醒,着急忙慌套上昨夜分发给他们的广袖圆领袍,匆匆站进了人群中,跟在队尾,准备进宫。阿绫打眼一看,这造办处各类匠人近百,这还不知人齐不齐。大家穿着相似,都是类似于官服的圆领,朴素寡淡的月白色,没什么装饰底纹或刺绣。只站在最前的几位,袍子是井天青的,胸前背后绣着鸂鶒或黄鹂的补子,是末流七八品的官服。   京城不比玉宁那样空气湿软,虽说已经入了春,可清晨的风依旧冷冽干燥,阿栎一起身便开始流鼻血,一路走进宫门,行至造办处,一条帕子已是鲜血淋漓。   造办处的主事见了满脸嫌弃:“你叫什么?”   “沈白栎……”阿栎堵着鼻子闷闷答道。   对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啧,你们新来的几个,这几日先把规矩都学学好。见了人怎么行礼回话,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哪些话说得说不得。”他伸手点了个与阿绫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孔甯,你给他们交代清楚,别耽误差事。”   “是。赵大人。”   “刚刚那位是我们造办处的主事,赵大人。”孔甯年十九,祖传御用金匠,京城人士,一手花丝镶嵌的绝活,也是半年前才入宫。   他带着阿绫及几个人同批进宫的新人领了腰牌,一个个分发下来:“这个是你的,沈白栎。叶书绫是?”   “是我。”阿绫伸手接过自己的木质腰牌,四周有精细的浮雕忍冬藤蔓纹,“叫我阿绫就好。”   正面刻所属与职位:   御用造办处   绣匠   背面则是他的大名:   叶书绫   “这牌子在皇宫内不可离身,亦不可外借。”孔甯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倒与他熟知的京城人士不同。   阿绫曾见过许多去玉宁采买的北方商人,皆骨骼宽阔,声音爽朗,包含那京城调派到玉宁的吴大人也是这般。   “怎么?”孔甯见阿绫不错眼地盯他,也毫不客气地打量回去,虽说年纪小,身上倒有点不显著的傲气。   “啊,没怎么。”阿绫对他笑笑,“孔甯哥,你接着说。”   “嗯,其他不那么急,在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四点,不乱走,不乱看,不乱听,不乱说。”孔甯听他开口叫了一声哥,似乎很受用,眼神缓和许多,找出一张图铺在桌上,看着像是宫内的地图。图上大片大片留白,只标注了每日朝臣们要上朝的玉宸殿所在及各个宫门所在。   见阿绫不解,他解释说:“我们没有品级的匠人,如非主子们传召,由掌事的公公或姑姑领路,是不可在宫内随意行走的。所以你们认得宫门到这里的路就够了。”   孔甯滔滔不绝半个时辰,他们听得有些傻眼。   原以为只是换个地方刺绣而已,不想一连半个月阿绫连针都没怎么碰,净顾着认人学规矩了。   哪些是要跪的主子,每个品阶能穿戴什么颜色什么纹样,有哪些忌讳。在皇城可不比玉宁山高皇帝远,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不可僭越,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性命攸关。   25 [公[*众-]号-[闲*闲][.书.坊]   御用造办处设在宫城内,离御书房只消走两刻那么近。   工匠们的住所在宫城东门外,每日卯时凭腰牌进宫,宫门落锁前离宫,不得擅留。   天气回暖,宫里迎来了喜事,年轻的淑妃被太医诊出已有三个月身孕,时隔多年,皇帝终于又要迎来新皇儿,大喜之下晋她为淑贵妃,抬了一个品级,后位悬空多年,如此一来,她头顶上就只剩一个协理六宫的皇贵妃了。   阿绫总算接到了差事,与其他几个御用的裁缝、织匠、绣匠一同,替即将晋升的淑贵妃缝制册封礼所用冠服,孔甯他们也开始赶制皇妃专属翟冠。   淑妃乃正二品,与他曾熟知的太子妃冠服稍有不同,皇妃的霞帔用妆花织云霞纹,无需刺绣,阿绫只需绣鞠衣与褙子的金线团凤纹即可。   他被孔甯提点过,说他年纪最小,来的又晚,做什么都要学会看前辈们的颜色。就好比他这手速,太快了,显得别人不如他勤勉似的。于是阿绫绣绣停停,有意配合其他人的进度。   可这造办处的气氛不比曾经的绣庄,每个人的嘴巴都咬的死紧,至多见了面相互行个礼点个头,而后各自沉默地做分内之事,仿佛生怕一个交友不慎,哪日就被牵连了。   阿绫来了这许久,没结交到什么人,除了偶尔下值后和阿栎一同,约上年纪相仿的孔甯去馆子里吃一顿,再无其他事好做,百无聊赖。   今晚阿栎多喝了几杯,睡前忍不住感叹一句:“早知道就留在玉宁了,这种地……”   “阿栎,别胡说。”阿绫适时打断他,毕竟隔墙有耳。   “是。是我又不谨慎了……不说了,快睡吧……”   阿绫替他抽掉发髻上的素银簪,脱了鞋,盖上被子,悄悄叹了口气,其实阿栎没说错什么。   虽然他从小颠沛,早适应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但来到这里还是不免后悔。京城与想象中大相径庭,他兴致勃勃而来想要一探究竟,可这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繁华之地,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规矩与束缚。   玉宁府里虽也有贫富之分,人却大多活的惬意自由。   哪像这京城,天潢贵胄,达官显贵与普通百姓,却由一圈一圈高耸的城墙门楼隔开来,并不互通。   权利的最中心是皇帝后妃皇子公主们所居住的宫城,前庭除军机处等要地,还设有担负衣食住行之责的造办处,御茶膳房,等皇家专属机构。   向外扩张一层城墙,则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居住的皇城。皇城内王侯将相府宅林立,虽囊括秀丽的湖光山色,闲杂人等根本不能擅自行走,更不可无故接近皇家祭祀所用的太庙,社稷坛与蚕坛。阿绫他们的活动范围无非是几家食肆酒馆罢了。   而皇城再外头一圈,是文武百官,朝廷的各部各寺所在的内城。六部五寺,翰林院皆设于此。   至于小官小吏以及真正的平头百姓,市井烟火,统统被高耸的塔楼城墙隔在南边,那里叫做外城。   阿绫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就连这些也统统都是道听途说。他不像孔甯,父母家人就住在外城,每月初一十五可出城放风。   来此的两个多月里,他日复一日,天不亮便起床,收拾妥当后沿着同样的路线入宫上值,而后寸步不离造办处的院子,直至下值,原路返回。   早知如此……何必……唉,算了,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阿绫翻了个身,听着阿栎均匀的鼾声入睡。   转眼,造办处的院中栽的紫藤老木抽芽开花,一树摇曳,阿绫的绣架搁在二楼窗子旁,抬头恍惚一算,这都五月了,京城花期要比南边迟上半个多月。   “阿绫,别忙了,下头叫我们呢。”孔甯拍了拍他肩膀,“淑贵妃娘娘宫里掌事的涂公公来了。”   阿绫心一沉,放下手中针线,先前来的明明都是小宫女和小太监,怎么今日掌事公公亲自出现……他小心翼翼问道:“册封礼不是过了么……这是,出什么岔子了?”   “看着不像,赵主事眉开眼笑的,应当是来封赏的吧。”   果然,正厅赵主事面前聚了一排十几个人头,金匠玉匠织匠绣匠一字排开,门前一颇有派头的宦官正慢悠悠来回踱步,着檀褐色,是个六品掌事。   见人齐了,赵主事对那人行个礼:“涂公公,就是这些人了。”   涂公公转身,目光跟随介绍一一扫过众人,身旁有小太监挨个替他封红包,说是娘娘赏各位办差尽心。路过阿绫阿栎时,涂公公原本有些敷衍的笑眼倏忽一睁,随即一笑,开了金口。   “听说自古玉宁府出美人,不想连小子们居然也生的这么水灵。几岁了?几时来的?我上次来这造办处还没瞧见你呢。”涂公公踱到阿绫背后。   阿绫见他看的是自己,便规规矩矩答:“回公公的话,过两个月十六,我们是正月十……!”   不想那涂公公不等他说完,竟一把轻掐在他屁股上。   阿绫后颈的汗毛倒竖,未及多想便啪的拍开那只手,一蹦三尺远,登时脱口而出:“你干嘛!”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喊完他自己也愣了,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掐屁股,竟还是个太监,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话音一落,不远处敲敲打打的匠人们都停下了手头的差事,或惊恐,或意外地盯着他,涂公公兴许是没料到会遭此反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见是下不来台了。   一旁的孔甯见状,忙上前一步凑到涂公公跟前:“公公,他年岁尚轻,且才入宫,不大懂规矩,您可多担待……卑职日后定多多提点他。”说完,狠狠剜阿绫一眼,连带着赵主事都跟着一同赔罪。   阿绫见状忙忍下浑身不适,躬低了身子。   那涂公公冷哼一声,留下个白眼,扶着孔甯伸出的手,迈出门槛,还顺带在那殷勤的手背上黏糊糊揩了一把,看得阿绫粟皮炸了一背。   待他走远了,阿绫和众人一同直起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只见赵主事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打发他们。   他悄悄与孔甯问道:“赵主事也是正六品吧……一个掌事公公,竟也这么大官威么……”   “那得看是谁的人。淑贵妃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她宫里的人自然是要摆摆谱的。”孔甯叹了口气,“他可是娘娘的心腹,日后你可要小心,万万不要再开罪于他,到时可没人救你。”   “可他刚刚……刚刚……”阿绫一想到那蓄意一捏,顿时有些反胃。   “我知道,他是有那么些……唉,不过你个大男人,被他摸一把又不少块肉,忍着便是了……况且他若真对你青眼有加,后头有你的好处呢。”孔甯不以为意,似乎顶有经验,“说不准,娘娘宫里的活会多派些于你,到时候还怕没恩赏么。”   ……   阿绫皱皱眉,他本还有些感谢孔甯替他解围,可这么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这……也是规矩么?”   孔甯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捏起一条细细的金丝一弯,转脸拿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不是规矩的规矩,何况也不是谁想遇都遇得上的。”   不是规矩就好。   不是规矩,就算不守也不落人口实,顶多是少些差事,少赚些赏钱,这青眼不要也罢。   可他还是将这宫里的人际想简单了。   不出五日,那涂公公又亲临造办处,点名叫他到跟前。   原本阿绫以为自己会被找晦气,不想对方竟不计前嫌,还乐呵呵委了新差事给他,说是娘娘缺个台屏,要别致些的花鸟图。   “书绫啊,这多久能绣好啊?”此次涂公公倒也收敛,只拍拍的肩,顺带捏了一把手臂。   阿绫心中一抖,堪堪忍住不适:“半月便好。”他本想说八日,可这先头一开,怕是会得罪其他几个绣匠。   “那好,半月后我再来找你。”说完走得干脆利落。   难不成……上回还是自己误会他了?那仅仅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无意冒犯?   宦官多出身悲寒,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进宫自毁身体当个阉人呢……混到如今的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念及此,阿绫不禁过意不去,对这差事更上心。   他试着揣摩主子们的意思,贵妃娘娘风头正盛,既开了口,便不会想要个普普通通的花鸟图。   他仔细查阅典籍,妃再受宠也还是妃,凤凰不能乱秀……那绣只孔雀好了。   孔雀既是吉祥鸟,又是爱情鸟……孔雀配……牡丹吗?寓意富贵吉祥……啧,似乎还是有些落俗了……   下了值,他与阿栎回到住处,从柜子里取出包袱摊在桌上打开,从一摞书中翻找到沈如交给他的《绣典》与《刺绣纹样考》。   坐在桌前翻了才没两页,便有人敲门。   孔甯提了一篮红到发紫的李子:“主事给的,叫我们每人拿两颗尝尝鲜,咦?这是……”   他伸手就往包袱皮里摸,阿绫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将锦布一盖,遮起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白玉簪,粲然一笑:“你吃过了吗?酸不酸?”   孔甯收回了扑空的手,转而捏上一颗李子:“还没,刚分完,剩下这几个我都拿过来了。那簪子好漂亮……是你的?”   “啊?嗯。”阿绫收包袱进柜子,岔开话题,胳膊肘在桌上抱怨道,“娘娘只说要花鸟,也不知她喜好是什么……”   “淑贵妃娘娘似乎是武家出身,除了年轻,跋扈了点,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差不多就得了吧。半年前我给他打了一对花丝镯,赏了十两呢。”孔甯讪讪一笑,“还以为上次的事涂公公会找机会怪罪,没想到他还挺看重你,我看这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他说着,伸手就往阿绫脸颊上捏了一把。   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阿绫淡淡赔个笑,没争辩什么,只觉得这手下的有点狠。待孔甯吃完李子走了,他跑到镜前照一照,果然被捏红了一块皮肉。   “阿绫……”阿栎鼓了鼓腮帮子,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屋子,却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我听说这个孔甯跟涂公公的关系,不一般……我总觉得他言语里不对,却又听不出哪里不对……”   阿绫微微一怔,这果真不是自己的错觉,连心思大条的阿栎都能感觉到。   他故作欣慰地拍一拍阿栎的肩头,语重心长:“……阿栎啊,你终于长大了……这一趟京城,我们总算没白来。”   皇宫……不喜欢…… 第25章   御用造办处设在宫城内,离御书房只消走两刻那么近。   工匠们的住所在宫城东门外,每日卯时凭腰牌进宫,宫门落锁前离宫,不得擅留。   天气回暖,宫里迎来了喜事,年轻的淑妃被太医诊出已有三个月身孕,时隔多年,皇帝终于又要迎来新皇儿,大喜之下晋她为淑贵妃,抬了一个品级,后位悬空多年,如此一来,她头顶上就只剩一个协理六宫的皇贵妃了。   阿绫总算接到了差事,与其他几个御用的裁缝、织匠、绣匠一同,替即将晋升的淑贵妃缝制册封礼所用冠服,孔甯他们也开始赶制皇妃专属翟冠。   淑妃乃正二品,与他曾熟知的太子妃冠服稍有不同,皇妃的霞帔用妆花织云霞纹,无需刺绣,阿绫只需绣鞠衣与褙子的金线团凤纹即可。   他被孔甯提点过,说他年纪最小,来的又晚,做什么都要学会看前辈们的颜色。就好比他这手速,太快了,显得别人不如他勤勉似的。于是阿绫绣绣停停,有意配合其他人的进度。   可这造办处的气氛不比曾经的绣庄,每个人的嘴巴都咬的死紧,至多见了面相互行个礼点个头,而后各自沉默地做分内之事,仿佛生怕一个交友不慎,哪日就被牵连了。   阿绫来了这许久,没结交到什么人,除了偶尔下值后和阿栎一同,约上年纪相仿的孔甯去馆子里吃一顿,再无其他事好做,百无聊赖。   今晚阿栎多喝了几杯,睡前忍不住感叹一句:“早知道就留在玉宁了,这种地……”   “阿栎,别胡说。”阿绫适时打断他,毕竟隔墙有耳。   “是。是我又不谨慎了……不说了,快睡吧……”   阿绫替他抽掉发髻上的素银簪,脱了鞋,盖上被子,悄悄叹了口气,其实阿栎没说错什么。   虽然他从小颠沛,早适应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但来到这里还是不免后悔。京城与想象中大相径庭,他兴致勃勃而来想要一探究竟,可这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繁华之地,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规矩与束缚。   玉宁府里虽也有贫富之分,人却大多活的惬意自由。   哪像这京城,天潢贵胄,达官显贵与普通百姓,却由一圈一圈高耸的城墙门楼隔开来,并不互通。   权利的最中心是皇帝后妃皇子公主们所居住的宫城,前庭除军机处等要地,还设有担负衣食住行之责的造办处,御茶膳房,等皇家专属机构。   向外扩张一层城墙,则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居住的皇城。皇城内王侯将相府宅林立,虽囊括秀丽的湖光山色,闲杂人等根本不能擅自行走,更不可无故接近皇家祭祀所用的太庙,社稷坛与蚕坛。阿绫他们的活动范围无非是几家食肆酒馆罢了。   而皇城再外头一圈,是文武百官,朝廷的各部各寺所在的内城。六部五寺,翰林院皆设于此。   至于小官小吏以及真正的平头百姓,市井烟火,统统被高耸的塔楼城墙隔在南边,那里叫做外城。   阿绫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就连这些也统统都是道听途说。他不像孔甯,父母家人就住在外城,每月初一十五可出城放风。   来此的两个多月里,他日复一日,天不亮便起床,收拾妥当后沿着同样的路线入宫上值,而后寸步不离造办处的院子,直至下值,原路返回。   早知如此……何必……唉,算了,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阿绫翻了个身,听着阿栎均匀的鼾声入睡。   转眼,造办处的院中栽的紫藤老木抽芽开花,一树摇曳,阿绫的绣架搁在二楼窗子旁,抬头恍惚一算,这都五月了,京城花期要比南边迟上半个多月。   “阿绫,别忙了,下头叫我们呢。”孔甯拍了拍他肩膀,“淑贵妃娘娘宫里掌事的涂公公来了。”   阿绫心一沉,放下手中针线,先前来的明明都是小宫女和小太监,怎么今日掌事公公亲自出现……他小心翼翼问道:“册封礼不是过了么……这是,出什么岔子了?”   “看着不像,赵主事眉开眼笑的,应当是来封赏的吧。”   果然,正厅赵主事面前聚了一排十几个人头,金匠玉匠织匠绣匠一字排开,门前一颇有派头的宦官正慢悠悠来回踱步,着檀褐色,是个六品掌事。   见人齐了,赵主事对那人行个礼:“涂公公,就是这些人了。”   涂公公转身,目光跟随介绍一一扫过众人,身旁有小太监挨个替他封红包,说是娘娘赏各位办差尽心。路过阿绫阿栎时,涂公公原本有些敷衍的笑眼倏忽一睁,随即一笑,开了金口。   “听说自古玉宁府出美人,不想连小子们居然也生的这么水灵。几岁了?几时来的?我上次来这造办处还没瞧见你呢。”涂公公踱到阿绫背后。   阿绫见他看的是自己,便规规矩矩答:“回公公的话,过两个月十六,我们是正月十……!”   不想那涂公公不等他说完,竟一把轻掐在他屁股上。   阿绫后颈的汗毛倒竖,未及多想便啪的拍开那只手,一蹦三尺远,登时脱口而出:“你干嘛!”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喊完他自己也愣了,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掐屁股,竟还是个太监,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话音一落,不远处敲敲打打的匠人们都停下了手头的差事,或惊恐,或意外地盯着他,涂公公兴许是没料到会遭此反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见是下不来台了。   一旁的孔甯见状,忙上前一步凑到涂公公跟前:“公公,他年岁尚轻,且才入宫,不大懂规矩,您可多担待……卑职日后定多多提点他。”说完,狠狠剜阿绫一眼,连带着赵主事都跟着一同赔罪。   阿绫见状忙忍下浑身不适,躬低了身子。   那涂公公冷哼一声,留下个白眼,扶着孔甯伸出的手,迈出门槛,还顺带在那殷勤的手背上黏糊糊揩了一把,看得阿绫粟皮炸了一背。   待他走远了,阿绫和众人一同直起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只见赵主事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打发他们。   他悄悄与孔甯问道:“赵主事也是正六品吧……一个掌事公公,竟也这么大官威么……”   “那得看是谁的人。淑贵妃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她宫里的人自然是要摆摆谱的。”孔甯叹了口气,“他可是娘娘的心腹,日后你可要小心,万万不要再开罪于他,到时可没人救你。”   “可他刚刚……刚刚……”阿绫一想到那蓄意一捏,顿时有些反胃。   “我知道,他是有那么些……唉,不过你个大男人,被他摸一把又不少块肉,忍着便是了……况且他若真对你青眼有加,后头有你的好处呢。”孔甯不以为意,似乎顶有经验,“说不准,娘娘宫里   的活会多派些于你,到时候还怕没恩赏么。”   ……   阿绫皱皱眉,他本还有些感谢孔甯替他解围,可这么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这……也是规矩么?”   孔甯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捏起一条细细的金丝一弯,转脸拿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不是规矩的规矩,何况也不是谁想遇都遇得上的。”   不是规矩就好。   不是规矩,就算不守也不落人口实,顶多是少些差事,少赚些赏钱,这青眼不要也罢。   可他还是将这宫里的人际想简单了。   不出五日,那涂公公又亲临造办处,点名叫他到跟前。   原本阿绫以为自己会被找晦气,不想对方竟不计前嫌,还乐呵呵委了新差事给他,说是娘娘缺个台屏,要别致些的花鸟图。   “书绫啊,这多久能绣好啊?”此次涂公公倒也收敛,只拍拍的肩,顺带捏了一把手臂。   阿绫心中一抖,堪堪忍住不适:“半月便好。”他本想说八日,可这先头一开,怕是会得罪其他几个绣匠。   “那好,半月后我再来找你。”说完走得干脆利落。   难不成……上回还是自己误会他了?那仅仅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无意冒犯?   宦官多出身悲寒,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进宫自毁身体当个阉人呢……混到如今的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念及此,阿绫不禁过意不去,对这差事更上心。   他试着揣摩主子们的意思,贵妃娘娘风头正盛,既开了口,便不会想要个普普通通的花鸟图。   他仔细查阅典籍,妃再受宠也还是妃,凤凰不能乱秀……那绣只孔雀好了。   孔雀既是吉祥鸟,又是爱情鸟……孔雀配……牡丹吗?寓意富贵吉祥……啧,似乎还是有些落俗了……下了值,他与阿栎回到住处,从柜子里取出包袱摊在桌上打开,从一摞书中翻找到沈如交给他的《绣典》与《刺绣纹样考》。   坐在桌前翻了才没两页,便有人敲门。   孔甯提了一篮红到发紫的李子:“主事给的,叫我们每人拿两颗尝尝鲜,咦?这是……”   他伸手就往包袱皮里摸,阿绫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将锦布一盖,遮起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白玉簪,粲然一笑:“你吃过了吗?酸不酸?”   孔甯收回了扑空的手,转而捏上一颗李子:“还没,刚分完,剩下这几个我都拿过来了。那簪子好漂亮……是你的?”   “啊?嗯。”阿绫收包袱进柜子,岔开话题,胳膊肘在桌上抱怨道,“娘娘只说要花鸟,也不知她喜好是什么……”   “淑贵妃娘娘似乎是武家出身,除了年轻,跋扈了点,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差不多就得了吧。半年前我给他打了一对花丝镯,赏了十两呢。”孔甯讪讪一笑,“还以为上次的事涂公公会找机会怪罪,没想到他还挺看重你,我看这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他说着,伸手就往阿绫脸颊上捏了一把。   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阿绫淡淡赔个笑,没争辩什么,只觉得这手下的有点狠。待孔甯吃完李子走了,他跑到镜前照一照,果然被捏红了一块皮肉。   “阿绫……”阿栎鼓了鼓腮帮子,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屋子,却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我听说这个孔甯跟涂公公的关系,不一般……我总觉得他言语里不对,却又听不出哪里不对……”   阿绫微微一怔,这果真不是自己的错觉,连心思大条的阿栎都能感觉到。   他故作欣慰地拍一拍阿栎的肩头,语重心长:“……阿栎啊,你终于长大了……这一趟京城,我们总算没白来。” 第26章   半月眨眼就过去,涂公公亲自到造办处拿东西。   阿绫将已托木匠制好的圆台屏放到他面前。   “好,好好好!”涂公公笑没了眼,爱不释手地抚摸过油润的金丝楠木框,啧啧称赞,“难怪十五岁就让织造局给推选过来,果真是,少年英才啊。哎哟这孔雀,实在美。”   一对巴掌大的白孔雀,立足于连理枝上,一只背身,垂下的白尾羽如倾泻而下的细窄瀑布,这是雌的。另一只雄孔雀则尾屏大开,银光闪闪不可逼视。   阿绫最终还是绣了孔雀,只是将绿孔雀改为了罕见的白孔雀。他在玉宁茶楼听过许多志怪故事,传说这白孔雀不仅稀世美丽,更是意味着有情人白头到老。   “哎哟我这就拿回去,给淑妃娘娘瞧瞧,过两日娘娘定会有打赏。忙坏了吧,你先歇歇吧。”   说着,涂公公猝不及防伸手抓了他的手拍了拍。   阿绫自小便受长辈喜欢,常有慈祥老者握他的手,这本没什么,可对方竟迟迟不松开,还像当日揩孔甯手背那样摩挲他手指,口中还不自觉叹出一句:“细皮嫩肉的……真是年轻啊……”   阿绫被雷劈了似的抽回手,又双手交握深深作个揖,刻意高声道:“多谢公公。公公慢走。”   涂公公顺坡下驴,叫人将小台屏装进锦盒,笑呵呵离去。   给得宠的妃子办事,果然赏钱优厚。   接过沉甸甸的封赏红包,阿绫迅速谢恩。可耐不住涂公公隔三差五跑来,一下子说是要新生儿的虎头鞋,虎头帽,一下子又要他绣肚兜和襁褓。阿绫免不了心里窝火,谁知孔甯居然还在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淑贵妃娘娘如今是皇上的心头   肉,这涂公公呢,是娘娘的心腹,如今你也算是公公眼前的红人了。”   阿绫冷冷瞄他一眼,没搭理,最近他对这人愈发反感。   孔甯自然也有所感,悻悻坐回自己的位子。   六月里天气愈发闷热,小主们不约而同换上薄纱衣,阿绫和另外几个绣匠没白没黑地赶制不同花样的比甲褙子,谁成想这时候有人来添乱。   “最近累坏了吧。”涂公公来发娘娘给的赏,阿绫不愿再惹麻烦,默默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靴尖。   谁知这反而纵容了对方的气焰似的,涂公公仿佛忍耐许久终于耐不住,伸手就揉了一把他的后腰,嘴里还发出啧啧声:“哎哟,这可怜见的。”   阿绫脑子嗡地一声,抑制不住地回身就是一拳,正中那人下巴。   从小到大,他虽命途不顺,却也未受过如此折辱。哪怕是当年寄人篱下,叶夫人恨他入骨,也只干干脆脆叫他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他以为宦官都是些可怜人,哪里知道还有这样卑鄙龌龊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可终究禁不住这人变本加厉。   “阿绫!阿绫住手!”阿栎头一个扑上来抱住他。   孔甯立即冲过去扶起被他一拳撂翻在地的涂公公,对他怒目而视喝他大名:“叶书绫,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动静,赵主事也匆匆跑来,一见涂公公青紫冒血的嘴角,惊得连连赔不是,问清楚是阿绫动的手,当即罚了他两个月的俸禄,悉数赔给涂公公。   动手是他坏了规矩犯了错,他不替自己分辩,也不怨赵主事惩戒,老老实实认罚:“是。卑职知错。”   涂公公吃了瘪后的确有所收敛,当然,也不会再派什么肥差给他,倒是孔甯,近日似乎是与他划清界限,又如愿坐回了涂公公面前的红人,时不时炫耀一番自己替娘娘新制的胭脂盒。阿绫看过几眼,细细的金丝盘出繁复的花样,还嵌了大大小小的南珠上去,的确华贵。   他虽要做两个月白工,却乐得清闲,下了值约上阿栎去酒馆听曲。   “你工钱都没了,还有心听曲。”阿栎抱怨着不肯走。   “不是还有你那份吗。”阿绫笑笑,“不请我听曲也行,就今日,你陪我去找找看,哪里能买到花雕鸡好不好,半年多没吃了,想得慌。”   听到花雕鸡,阿栎一怔,掐指数算日子,恍然道:“今日是你生辰啊!这一日一日过得太快了,   上个月我还记得呢,这到了眼前却给忘干净了。走走走,陪你去找。”   他们挨家酒馆食肆问过去,哪有什么花雕鸡。京城里的人不爱花雕,爱烧刀子罗浮春,最终他们也只能从所谓的“江南小馆”中买了一份不大地道的荷叶糯米鸡,也算吃了一口江南夏日的味道。   “我有点想阿娘了。”阿栎每每喝了酒,话就尤其多。   阿绫点点头,他又何尝不是。来这京城半年多,他感触最深的,便是那一句“钱财乃身外之物”。   他如今不想要这丰厚的月银和封赏了,却身不由己。   十六岁的夜幕降临,阿绫跟在饮到半醉的阿栎身后,听他口中哼着婉约的水乡小调,抬头看着月亮往回走。   这就十六了么,就算是个完完整整的大人了么,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与昨日,前日都一样,平静又无趣。   老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刻意给他制造些惊喜。   一迈进院门,竟有人备了份厚礼等着他。   涂公公倚坐在院中一把圈椅里,手中正把玩着一只折射温润月光的白玉簪。一旁站着面色沉重的赵主事,背后是齐刷刷一队侍卫,腰间皆佩刀。   阿绫一惊,望向自己的屋子,此刻屋门大敞,远远便能看到地上一片狼藉。   “头先有人告诉我说,造办处有人偷宫里的东西出来变卖,我不信,今日便带了人,来你们的住所搜查了一番。你啊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好的不学,学这些脏东西啊?”   在宫里谋生,不乱看乱听是基本中的基本,所以此刻院子里没人围观。   可阿绫还是能瞧见一扇扇窗子里,被灯烛映上了窗户纸的人影,那后头不知竖着多少耳朵在听动静。   这是他第二次被污蔑偷窃了,阿绫无奈一声叹息,正色道:“……卑职并不曾偷窃宫中财物,还请公公明察。这只玉簪并不是偷来的。”   “不是偷来的?呵呵,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这簪子乃上等羊脂玉雕琢而成,且簪头分明是一条蛟龙!蛟龙,非皇子皇孙不可佩戴,不是偷的,难不成是你私造的?那这事……可就不是偷窃那样简单了,叶书绫,你是存了谋逆之心吗!”他一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即绕到阿绫身侧,麻利地取下佩刀,连着刀鞘猛力一敲,阿绫膝窝一麻,噗通一声被迫跪在了石板地上。   见侍卫动了手,一旁的阿栎瞬间醒了酒,赶忙冲上前,跪在他身边:“我能作证!这玉簪我几年前就见过了,他从玉宁带来的!才不是偷的!”   “公公啊,阿绫向来安分,我看,他不会做这种事……要不您还是先听他说说?”好歹是织造局的人,赵主事生怕有牵连,也从旁劝道。   “好啊,那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涂公公挥挥手,阿绫身后的两名侍卫随即退到一旁。   “赵大人,涂公公……此玉簪的确非我所有,但绝非偷窃而来,而是早年……有……贵人遗失在我这里,一直没得机会归还……”阿绫一犹豫,到底没有直接供出与太子殿下的过往。可这犹豫落在对方眼中,便是心虚。   “呵,死鸭子嘴硬,还不肯说实话。那到底是哪一年,哪个贵人,在哪儿遗失的?为何会被你得到?”涂公公轻轻触摸那颗莹润的珠子。   “是……”   事发突然,阿绫此刻心绪乱作一团。   他该说么,说这是当年太子在玉宁遗失之物?说自己儿时在慌乱中救下太子?可当年叶静远邀功,清清楚楚说是叶家的儿子救了小皇孙,若是涂公公不依不饶,顺藤摸瓜查下去,怕是会牵扯出他叶家漏网之鱼的真实身份……到时候,他是会被原样发配流放,还是……还是再多背一重逃犯的身份,承受更严重的刑罚?   如此算来,被他们硬灌以偷窃之名,罪责反而会小一些吧……偷一只玉簪,至多是一顿杖责,再加上赶他出宫,他如今求之不得,咬牙挺过就是了。   于是阿绫摇摇头,骤然改口道:“没有谁。”而后低下头,再不多做解释。   身边的阿栎瞪圆了眼睛,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干嘛不说啊!疯了么你!”   涂公公见他低了头有些意外,气焰反而缓和了下来,走到他身前,亲自扶他起身,好声相劝:   “阿绫啊,这种事,可大可小,宫中一度偷窃成风,我也经手办了不少桩,有人下了狱,有人革职守   陵,也有人,毫发未损。你若真有难处,就跟我说啊,我能帮衬你的,铁定帮衬你……”   自小便经历了许多艰难险恶,阿绫没那么天真。他抬起头,果然又在那阉人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龌龊笑容。那双眯起的小眼透露出小人得志,看好戏般等他开口哀求。   阿绫垂下眼不愿再看:“多谢公公。阿绫没有难处。”   涂公公见他软硬不吃,立时恼怒起来,靠近一步,悄声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可不要不识抬举。眼下你大义凛然,到时候下了刑部大牢,扒你一层皮去,你就算跪在地上舔我的鞋底子,我也不一定会看你一眼。”   他无奈轻笑一声。   哪有什么大义凛然,可他若此时服软哀求,那这天大的把柄会永远捏在这阉人手中,自己日日不得安生,那还不如扒层皮。刑杖也好,守陵也好,去种菜也好,他都欣然接受,最好是能革职赶出宫。   这一笑似乎彻底激怒对方。   “来人,给我带走!” 第27章   “殿下,涂公公求见。”小太监从殿外进入。   云珩从奏折中抬头,蜷起食指,用关节顶了顶酸胀眉心:“什么时辰了?四喜呢?”   “快到酉时了。四喜公公去给殿下传晚膳了,说去去就回。”   今日午前是少师讲学,午后他独自代父皇批阅部分奏章,没注意就已经看到了这个时辰。他合拢面前批注完的折子,换了下一本:“你刚刚说,谁来了?”   “回殿下,是淑贵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公公,涂仁。”   云珩一怔,他与淑贵妃向来无甚交集,可好歹是贵妃,也不好怠慢不见,于是吩咐小太监将人带进来。   “给太子殿下请安。”来人恭恭敬敬跪倒在殿中,“奴才涂仁,代淑贵妃娘……”   “免礼。公公此来所为何事?”云珩素来不爱这些客套的废话,平日跟王公大臣们不好太随意,眼下一个太监,他实在懒得寒暄,一边继续看折子,一边开门见山问话。   涂仁被他堵得一愣,又迅速回过神,从怀中掏出一只簪子,托在双掌中,殷勤地举过头顶:“回殿下,昨日奴才例行检查造办处,从某个小工匠的屋里头搜出了这只白玉簪。那人嘴硬,拒不交代此簪是从哪位皇子宫里偷窃而来,所以奴才只能挨处问问,看看是哪位主子丢了东西,好物归原主。”   “涂公公辛苦了,还特地赶去‘造办处’例行检查。”云珩在请安折子末落了一个閱字,又翻开下一本。   “……回……回殿下,其实,奴才是接到造办处其他匠人的举报……才临时赶过去的……”涂公公心觉不妙慌忙改口。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动静,涂仁斗胆偷偷抬眼,上头坐的那位正提笔书写,笔是紫檀羊毫,笔杆篆刻的梵文里上了金漆,他手腕轻动,不徐不疾。这样看着,明明就是个清雅温润的少年人,可不知为何,即使此刻太子殿下并没抬眼看谁,也能叫人觉出些压迫感,更是淡淡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痛脚,他身为淑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手伸到御用造办处的确是越界了……这两年,他借着自家主子的荣宠,在宫中风光惯了,鲜有人跟他计较这些不起眼的小事。   “嗯。公公好威望,这样得工匠们的信赖。”云珩依旧不看他,搁了笔,端起手边的茶啜饮一口又放回原处,继续处理文书。   “殿,殿下,那个,奴才……奴才也是协力他们的赵主事一同……”涂仁后背渗出了冷汗,高举的双手开始发酸发僵,眼见要举不住。他过去没怎么与太子打过交道,谁知只消三言两语便心惊胆寒,招架不住。   这太子殿下素日里总是一副淡漠疏离,不争不抢的弱书生模样,从小到大不是伤了就是病了的,导致私下里甚至有些不大好听的传闻,说皇上虽与先皇后伉俪情深,极其看中先皇后留下的这唯一嫡子,可架不住他生来没有这命,未来指不定大皇子便会上位。   不料今日单独一见,他彻彻底底推翻了先前的短见,狼窝里长大的崽子,哪个也不简单。   云珩搁下笔,稍稍闭了闭眼:“木棉。”   静立一旁总也不说话的宫女应声走上前,从涂仁已经的掌中取过那只白玉簪,反复检查过后,才走上前去,给太子掌眼。   云珩漫不经心侧眼,脸都懒得转。   谁知这一瞥过后,他立时放下了折子,转过脸,诧异地从木棉手中取过那只白玉簪摩挲几下,总算是抬起头:“这的确是我的簪子……”他轻轻蹙眉心,又展开,面无表情,直直盯向跪在地上的人,“公公方才说,是从造办处匠人手中所得?”   “回殿下,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工匠,才进造办处没几个月,谁知他会这么大胆,胆敢偷窃太子宫中财物,奴才这就回刑部大牢如实禀报,叫他供出同伙,到时候定发他个重罪!”   “刑部大牢?”云珩蹭的一下子站起身,疾步到涂仁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公公已经查问清楚了?他姓谁名谁,何时入宫?”   “他,他叫,叫叶书绫……玉宁人士……年初,年初才来的,不懂规矩……”涂仁彻底傻眼,难不成这太子还是个明察秋毫的主?连这点小偷小摸都要亲自过问?   “我宫里守备如此森严,他一个才来半年,无依无靠的小绣匠,是如何能窃得我这贴身饰物的?公公要不要把我门外那些侍卫,宫人,都拉去刑部审上一审?”云珩一甩衣袖,向门外大步走去,厉声道,“四喜!”   两个太监和一队侍卫自动跟从在主子身后。   “太子殿下息怒!奴才不敢!奴才知错!”涂仁扑到地上,对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高声求饶,蓦地冒了一身汗。   他不大明白太子为何忽然发难?而且……自己刚刚有说叶书绫是绣匠么?太子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难不成那小子说得竟是实话吗?可,可先前摸他底的时候,那孔甯明明说过,他父母双亡,被绣庄老板拉扯大,在这宫城中毫无背景,不然,自己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他下手啊!   “再跑快些。”云珩闭目静心,对车外吩咐。   照涂仁的说法,阿绫昨夜就被带进牢中。一天一夜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阿绫人微言轻,又没有身家背景,如此无足轻重的人,审问行刑者根本不会有所顾忌。他只盼吏卒不要渎职,像那自作聪明的太监一般,不问清楚便直接将人随便打杀了。   待云珩车马赶到刑部,已是夕阳西下。   他等不及人通报,径直闯入阴暗潮湿的地下大牢。正值晚饭的时辰,大牢里值守的卒子们围坐一桌举杯畅饮。   他们没亲见过太子,却见过带刀侍卫,也知道紫衣非皇亲国戚不能着,顿时吓得扔了酒杯扑通扑通跪一地。   虽说监牢重地不得饮酒,可云珩此刻无心追究,张口便问:“叶书绫关在哪里。”   “……叶书绫?他今日一早被提审,还,还没放回来…..”吏卒战战兢兢答道。   云珩拧紧了眉:“被审了一整日?”   “……是……赵大人…….赵大人叫人来提的……”   一个未入流的御用工匠,哪怕是真偷了东西,也不需要刑部侍郎亲自提审吧……这刑部侍郎赵寄荣乃淑贵妃的亲哥哥,如此看来,这阿绫是不甚得罪了谁,被刻意刁难了。   “带我过去。”   “主子……刑房腌臢,奴才去领人就成了,您还是在这里稍待片刻。”四喜躬身道。   “带我过去。”云珩难得显现出不耐烦,四喜顺从地退到一边。   “是是是……”狱卒哆哆嗦嗦爬起身,弯腰缩脖在前领路。   他当即被带入一条污秽不堪的走廊,昏黄的壁火晃动,看看将潮湿阴暗的地面照亮。   此刻似乎无人在用刑,没有凄厉的嘶嚎,只闻得滴水声与杂乱的脚步声。   最深处一间门口站了个人把守。那人正靠着铁门打哈欠,听到脚步声靠近,眯着眼看来人,不多时看清了一身织银的黛紫软罗袍子,腰间一根玄色细带,带头的青玉绦环镂空雕出玉兰纹,精美绝伦。   “你们赵大人在里头?”   “回禀……这位大人……赵大人今日已下值回府了。”守卫激灵,立即匍匐跪地。   “回府了,那里头的人为何还不放回牢房中?”   “赵大人今日审了好久,这犯人骨头硬,不肯交代……赵大人临走说要晾他一夜……明日一早再接着审……”   “开门。”云珩这句没冲着狱卒说,而是侧头望一眼自己身后的侍卫。   不等守卫阻拦,铁门被咣当一声撬开,他率先闯进去,灯油烧灼的味道挟着一丝淡淡血腥。   阿绫像一块挂在檐下的破布条,双手被绑缚在头顶,雪白的中衣褴褛不堪,血迹斑斑。他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   “阿绫?”云珩走到近处轻声唤他,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躯体根本无从下手。   阿绫潮湿的眼睫微颤,没有睁眼,呼吸急促且沉重,神志不清。   云珩轻轻拨开他黏在额前的乱发,用手背贴了贴他惨白的脸颊。   四喜见状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七手八脚将人从刑架上弄了下来。不知是哪个,立马将自己的披风脱下,胡乱披在阿绫背上,遮住了那些深深浅浅的血口子。   “把人背上车,回宫,传太医。”云珩瞥了一眼门口那看守,“把他也带回去。那几个喝了酒的,罚一个月俸禄。”   “是。主子。”四喜示意那主动将衣服脱给阿绫的,“你来背吧,小心些。”   可才被挪了挪,阿绫忽而拧紧了眉,发出细小呻吟声:“唔……”   “等等,先别动!”云珩立即凑上前,丝毫不嫌弃他那一身脏污,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又上上下下亲自细细检查,“怎么了?是哪里疼?”   阿绫依旧没醒过来。   “嘶……殿下,好像是……是手指……”侍卫眼尖,倒抽一口凉气,轻轻捏住阿绫一只手腕举起。   火光在针鼻上一晃而过,云珩心中猛然一紧,不由得屏住呼吸……阿绫每个指甲里都插着一根针。   他呆呆托着这软趴趴的手腕不敢妄动,生怕让伤处更疼。   “殿下,不然,直接去太医府上?刘太医府邸离得不远……奴才这就让人先去通报,准备好了。”四喜跟了云珩这么多年头,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主子露出几分无措的样子。   “好……”   战损了>_< 第28章   太医先将阿绫那十根手指浸在冰水中许久,顺带灌下一碗汤药,才将指尖的针一一拔出。   手指没有流血,不知是不是已被冰到麻木,阿绫一声未吭,倒是云珩,看着那指甲中洇开的瘀血出了一身的汗,下意识将手中折扇扇得噼啪作响。   “殿下莫要心急,还是先出去透透气吧。”四喜在他身后悄声劝道,“您在这跟前杵着,太医总分神。”   云珩一怔,随即点点头,迈出门槛。   他站在檐廊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针刑,他见多了宫里人玩这一手,不致命,却痛不欲生,摧毁人的意志。如今刑部学来无可厚非……可真正让他怒火中烧的是,眼前这些针根本就不是行刑用的针,而是最常见的,也是阿绫每日都会用到的,刺绣金针。   行刑者这心思也太歹毒,经此折磨,阿绫今后会不会看到金针便心中犯怵?会不会碰到针就发抖,再也不能刺绣,这样一身才华的一个人,就荒废了?   啧,这孩子,为什么不说呢?他若说出这是曾经勇于救人所得犒赏,哪怕没有证据,也可以报上自己的名讳,说他与当今太子是旧识,这东西不是偷的……他越想越恼,唰得一声合拢扇子:“来人,你们先拿那个狱卒回去,仔细问一问。今日……不,从昨日起,那涂公公和赵寄荣都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做了什么。”云珩吩咐道,“他若记不清了,你们就轮班陪着,不准睡,直到想清楚为止。”   “他若执意拖延不说……是否……”   “不必动刑。去查查他,查查他家人,总有些办法让他开口。”   “是。”侍卫转身便走,正是借衣给阿绫的那个,不知何时已不声不响穿回了衣裳,那上头还沾着阿绫的血迹。   此人今日表现机智沉稳,率先发现了阿绫的伤,无人提醒便主动脱下衣衫,事后似乎也不欲邀功……   “等等。”云珩叫住那侍卫,“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殿下,奴才熊铁石。虚岁二十一。”   “熊铁……”云珩抿了抿嘴,“这名字是谁与你取的?”   “回殿下,是奴才的爹,说铁石坚强不易摧,取这个名字好养活。”侍卫抬头一笑,露出白牙。   看他憨而不傻的笑,和一身稳健朴素的作风,云珩猜他并非贵族子弟。而这宫中侍卫,如非出身王公贵族,那便是身上带了些功绩的士兵了,他们通常贫苦出身,小小年纪便被送去参军,上战场,历生死。   好歹是为人父的一片美好希冀,留着便好。可在宫里,喊出来就有些惹耳了。云珩将收起的折扇在掌中一敲:“今日我赐你一字可好?”   熊铁石双目一撑,眨了眨,立刻回过神单膝跪到云珩面前,俯首。   赐字便代表你的名字会让主子时不时挂在嘴边,想叫着顺口些。虽不算实质性的升迁,却意味着受到重用的可能性。   “你父亲既想你坚强不易摧毁,那我便赐你个‘毅’字,你觉得可好?”   “熊毅……熊毅……谢殿下恩典!”那人磕了头,不多话,咬着嘴唇转了身,只看得出脚步轻快了些,倒也不算忘形。   吱呀一声,背后的门扉打开。   “殿下。”刘太医合拢了门,额上一层汗还未来得及擦,“殿下宽心吧,老陈诊过脉了,里头那位公子无大碍,除了鞭刑,未伤筋动骨,也没有其他内伤。这些皮外伤看似凶险,可他年轻,养上些时日便会痊愈。”   “那他的手指……”云珩一想起那十指插针的画面便不寒而栗。   “手指也不太要紧,他这个年纪,好好休养,敷药,不出十天便可大好,一月之内保证痊愈。”太医一脸笃定,让云珩松了口气。   他微微颔首:“多谢。今日贸然造访,辛苦刘太医了。”   “臣惶恐。”   太医一把年纪,天已经黑了,云珩也不愿多叨扰,便着手安排车架回宫。   侍卫们用担架抬了阿绫上马车,云珩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看着他安睡的脸,又好气又好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这人都能睡成这样。他轻触阿绫擦去了血迹的手背,十根指腹都已敷了药,不能乱碰。   他心中烦闷,于是伸手拆了阿绫松乱的发髻,用手指捋了捋,试着重新盘起,可他没给人梳过头,摆弄半天,头发丝都被折腾下来几根还是不成,他有些气馁,索性随手一扬,任那乌黑如缎的青丝落了阿绫一头一脸,又不落忍地拨开,叫他露出脸来,轻轻戳了一戳那颗眉心小痣。   “笨死你算了。”他也不知这句算是怨阿绫死脑筋,还是在自嘲。   *   仿佛睡了及其漫长的一觉。   阿绫懒洋洋撑开眼皮,眼前是一大片素银锦缎,四周遮着薄紫纱帘,黯淡的光影晃动,鼻尖缭绕一股药香。又是陌生的地方,他似乎习惯了,不再大惊小怪。只是好奇地缓缓撑起身,发觉自己竟光着上身,皮肤上的伤痕纵横交错,看着骇人,却不很疼。他抬起手臂,昏暗中也能看出浅痕已在愈合,深些的,包裹着层细纱布,周遭的药香正是来自于此。   昨日被拷问时,他还以为自己出不了刑部了……这是,有人救了自己么?这是哪里,屋子好生宽敞。   他伸手掀开那紫纱床帏,随即惊掉了下巴,又迅速缩回手,看那紫纱幔轻飘飘垂下,将他与外头重新隔开来。   阿绫抱紧了柔软的锦被,惊魂未定将赤裸的上半身遮住,刚刚是自己看错了么?床头的地上坐了个姑娘?   见外头没有动静,他又小心翼翼将纱幔掀了个细缝。   确实是个姑娘,半阖着眼帘,似乎是睡着了。看衣着,应该是个宫女吧……穿得这样鲜艳的宫女,至少是个五品的掌事姑姑了。过去林亭秋夜里安歇之后也会安排个丫头在床前守夜来着……能用掌事姑姑守夜的,这宫中也没有多少吧…….   阿绫斜一眼窗外,天是漆黑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喉咙有些干渴,实在不好意思吵醒别人,便披好了被子,轻手轻脚挪到桌旁,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大口灌了下去。   茶水是温的,却香气不减,阿绫舍不得暴殄天物,又不能将茶水吐回杯中,只好鼓着腮帮子当只松鼠,将茶暂时存在脸颊里一点一滴缓缓品啜,顺带借着一盏摇曳的烛火环视这大到有些空旷的屋子。   没成想一转身那睡着的姑娘已经起身,正好奇万分地看着他。   阿绫咕咚一声吞了茶水,被呛了个七荤八素:“咳咳咳咳……这位姑姑……咳,咳怎么,醒了咳咳咳咳也不出声……”   姑娘轻轻一笑,什么也不答,作个揖便带上门出去了,扔下阿绫一个人吭吭咔咔地扶着桌子咳嗽。   还没咳完,门又打开,掌灯的立在门口没有跟进来,那姑娘带了个人来。   他变了些,却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   “怎么咳起来了?”云珩胡乱穿了件薄披,里头中衣的带子都没系牢,领口松垮,露出一片皮肤。他走到呆若木鸡的阿绫身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诧异地转身,“……木棉,还是宣太医吧。”   “不不不用……咳咳。”阿绫一急,松开了一只手,被子滑落下去袒露出一边肩头,好在那里纱布包裹着敷药,被姑娘看一眼也没什么要紧,“我没事,就是刚刚喝茶,呛……呛到了……”   “嗯?……嗯……”云珩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肩头的披风,“别抓着被子了。穿这个吧。”   阿绫不肯松手,悄悄在他耳边抱怨:“这个……能看到……”。   他身上的伤口狰狞,不大想被人看,更怕碍了姑娘的眼她却不好意思说。   云珩唇角似乎翘了翘,故意逗他似的,也学他悄声耳语:“可,这三日都是她在替你换药,该看的早都看过了,不打紧。而且太医说,暑气里伤口若总是捂着会脓肿溃烂,所以只有夜里会给你盖一盖。你裹这样紧,万一发脓了……”   “嘶……”阿绫被吓得立马松了手,云珩适时将披风一抖,罩住了他肩头。细腻的雾凇绡触到皮肤的一瞬,那人还不自觉轻轻吹了一口气在他肩头:“伤口还疼么?”。   距离太近,那口热气还带些潮意。阿绫低下头,便能将太子殿下那不平伏的领口里头一览无余。   怎料这一眼便看到了左胸口落着一处旧疤痕,一头尖,一头钝圆,像一片暗红的竹叶……   阿绫一愣,深觉不敬,忙将目光向上移,却又不得已停在云珩那节颈子上。   喉咙下方,也有一条细细的疤,像是颈间勒了一道梅子红的丝线,只划了颈子前侧一小半。   心口,喉咙,处处致命。   他不禁呆愣在原地,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剑影,云珩只身站在一圈泛着冷光的兵尖中央……若是躲不及再往上挪个毫厘,他的喉咙就会被彻底划开。   “阿绫?”云珩见他发呆,轻轻一弹他的眉心。   他这才回过神。   眼前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他却不觉惶恐,只感到一丝憋闷,于是伸手将那片衣领抚平,而后才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叩首行礼:“卑职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云珩哑然,随即挥挥手,遣了奴才们下去,又那叫木棉的宫女再点一盏灯。待众人都退下才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拖回床边,“都走了。起来说吧。”   >_<被看光了 第29章   阿绫瞥了一眼留下的木棉,她点完灯后推开了一扇原本紧闭的窗子,夏夜清风和滋滋蝉鸣徐徐填满稍显燥热的屋子,又徘徊着出去,驱散了少许药味。   “木棉是我的心腹……而且……她是哑的。”云珩顺势坐到床边拍了拍,“所以你安心歇着吧。”   阿绫爬上了床,屈膝坐在云珩面前,这寝殿里忽然飘起一股闻着心旷神怡的味道,芳香中带有一丝清甜的果味。他用力嗅了嗅,好奇地环顾四下,并未发现燃香……奇怪,刚刚还没有的……   “是桦烛。”云珩起身走到桌前,那里有木棉才添好的灯,墨玉鎏金灯台,罩一层薄羊皮,上绘几只紫玉兰,看上去有年头了。他掀开灯罩,指了指登台正中那根燃烧的烛,和普通的蜡不同,没有烟气也不会流蜡泪,一根木色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什么烛?”阿绫头一次见这好东西。   “桦烛。香桦皮里头刷了蜂蜡卷的,还加了晒干研成粉的柑橘柚子皮。”云珩拿起吊在烛台一旁的银香箸,弯下腰凑近烛光,去下短短一截烛灰。   似乎也不觉得哪里不妥当,兴许是他自小就与这太子殿下没上没下惯了,阿绫心安理得从旁看着,橘红的火光在太子漆黑的睫尾跳动,平添一丝温暖。   重新扣上羊皮罩子,云珩坐回他身边:“笑什么?”   阿绫一愣:“啊,没什么。我该回去了吧……可而上面若是追究下来,你要怎么跟他们交代……”   云珩眉眼一挑,忍不住笑了:“上面?哪个上面?刑部么?”   阿绫点点头:“毕竟,窃案还没审完……我没老实交代……”   “所以为什么不说呢,大大方方告诉他们,说那簪子不是你偷的,而是我赠与你的……你若说了,不论真假,他们都不敢贸然对你刑讯的。”云珩不解地看着他。   “……呃,赠与我??”阿绫眨了眨睡饱的双眼,里头零零碎碎的烛光都要飞溅出来似的,一点不像个浑身是伤的病患,“这簪不是,我忘记还给你的么……”   云珩一愣,低下头,被这不掺杂世故的少年目光看得不自在:“总之,你说我的名字,他们谨慎起见,便会来求证,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何至受这些苦。”   “我又拿不准你想不想叫人知道这些。况且当年叶静远已经替叶书锦邀了功,我冒出来又算怎么回事。”阿绫抿一抿嘴,“兹事体大,万一说多了,被他们察觉到我是罪臣之子,怕就不是抽一顿鞭子,扎一扎手指就了事的。”   听到他说扎手指,云珩忽而低下头,盯着他消了红肿的手,指甲下显现出一块一块乌黑的瘀血。   阿绫见他皱眉,自然而然将拳头半握起来:“当年我进叶家的事,虽没有大张旗鼓,也未入家谱,可并非密不透风,旧仆役遣散了几十个,总还有些人记得,只是怕惹麻烦或无处检举罢了。”   “笨蛋,谁要你和盘托出了。啧,别动。”云珩伸手碰了碰他的拳头,不顾他躲闪,轻轻展开他的手,仔细盯着他的指尖,“玉宁姓叶的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后若是有人问,你只说前半截儿。告诉他们,你家曾住在那人伢子的街不远,那日恰巧遇上我被挟持,你不顾安危,只身前去救下了我,而后和你母亲一同将我送到叶府附近,却没有进府邀功。簪子是我临别赠予你的,以谢你的救命之恩。”   阿绫略一思量,的确,这说得都是真话,不完整罢了,于是点头欣然答应:“好。那,簪子就算你送我的谢礼。可是,你也救过我,算上这次,两回了。我是不是也该送你些什么?”   说完他与云珩一同一愣住,面面相觑。   阿绫咬住嘴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这算是什么蠢话……   面前这人可是金枝玉叶的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需要他一介草民莽夫送什么礼……何况,自己也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就当……已经送过了吧。虽说是我自己拿的。”云珩指一指他身上那件大袖薄披。   阿绫提起手臂,狐疑地左瞧右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反正那叫木棉的宫女早已经带上门离开了,他索性将披风脱下来,让轻飘飘的衣料铺在膝盖上。   黛蓝色的烟云绡薄透挺括,背后的衣摆上赫然是一只翩然于夜空的青鸾,周身细细点点银色星芒正随灯烛的摇晃和布料的抖动而微微变幻着。   好眼熟。   “这不是……”阿绫诧异地抬头。   “嗯,你绣的。当日我见好看,便拿回来,叫人制了这披风。”   阿绫骤然想起许久之前玉宁织造局的纳新考核:“对了,那日你露面怎么也不叫我……”   云珩嗤笑:“你还怪我,谁知道你绣个花也能入定,我看那些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都不若你专心。吴和洲也被你吓坏了,当时还信誓旦旦对我说,此子将来定能成大器,不想还真让他料中了,这么快就举荐你进了造办处……”说到这里,云珩微微敛起笑意,正色道,“差点忘了问你……阿绫,这玉簪……你是日日戴着么?”   他摇摇头:“自然不是。宫里规矩这么大,我……不敢。”   “那它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去?还拿这拷问你?你是如何得罪了那些人?”云珩眉心轻蹙。   阿绫一怔,颇感无奈,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这玉簪他始终妥当地收在包袱皮里头,轻易不示人,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阿栎之外,连沈如都未曾见过。那涂公公深居宫城,如何知道他身怀此物,自然只能是那日无意中撞见他打开包袱皮的孔甯通风报信。   他将自己进宫后如何得罪了涂公公及孔甯的事,掐去了那些龌龊的部分,说与云珩听。   云珩闻言略显诧异:“你……你说你,只是不慎顶撞了那涂公公几次,他便记恨与你下如此狠手?那,那个孔甯又是为何莫名其妙就出卖你?”   “他……听闻他先前是涂公公面前的红人……那个,自然是,与他一个鼻孔出气……”他不善扯谎,自己先心虚起来。   云珩默默望着他,目光像鉴一块玉料,能穿透他似的。   阿绫紧张地心口砰砰直跳,率先移开目光,突兀地干咳了两声。   好在此时,寝殿门倏忽被推开,是木棉端了个银盘子进来,里头托着一只天青釉提梁壶和两只鸡心杯。她身后还跟着三个小丫头,头一个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中间一个端一盆清水,最后头的托盘里是一只玉绿的罐子和一叠裁剪好的纱布。   木棉指了指窗外,他们二人顺着望过去,窗外天色已微微透亮,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候。   怎么都是女孩……阿绫又手忙脚乱把披风披回身上。   “不必穿,该吃药了。”说完,云珩摊开手。   阿绫看到他接过小宫女毕恭毕敬递上的药碗,再转递给自己,待药碗喝空,他从阿绫手中拿回了碗又随手递交给宫女。   阿绫心下好笑,太子殿下又不会伺候人,非要多此一举经手这一下也不知是图什么,半点忙也没帮上,还闹得宫女们紧张兮兮。   “脱衣服,伤口要换药。”云珩毫无添麻烦的自觉,上手就剥他肩头的披风。   “殿下……呃,我自己来就好……自己来。”阿绫不自在地瞄一眼那些不声不响的宫女,大家都低眉顺眼立在一边,并不看他。   “你们都下去吧。”云珩扫一眼他的表情便心领神会,立即屏退左右。   寝殿又只剩下他们二人,阿绫脱掉薄披,自己龇牙咧嘴揭掉了被药浸硬的旧纱布。   云珩凑近他的伤口吹了吹,喃喃道:“不知会不会留疤……”   “无妨。”阿绫只稍稍偏头便要蹭上云珩的耳鬓,这也……太近了吧……他稍稍向后躲了躲,“反正也不是女孩子,留便留了,不打紧。”   云珩也微微一抖,直起身闪开了些。   阿绫并未注意他那只忽就红透的耳尖,自顾自动手浸湿干净的软布,开始清理干净伤口附近的陈药和脏污,一抬头便看到对方已一手捧着那只玉绿罐子,另一手持光滑小巧的玉抹刀等在一旁了。   伤口附近的水汽很快消失,明明不大会伺候人的太子殿下竟娴熟地剜取了适量药膏,几下就涂抹均匀:“包上纱布吧。恢复的不错,这药是刘太医家传秘制,普通的伤口三五日就好,厉害一些的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你肩上这道,抹个七八天便没事了。”   阿绫看了一眼他颈上半圈细细的红痕。按理说,颈上的伤口若没有伤及性命,不该很深,否则大罗金仙下凡怕都无用。他脱口而出:“既然宫里的药这么神,那你为何留了疤呢?”问完才觉得自己僭越忘形了。   皇家的事,他有什么资格过问……   >_< 太子殿下怎么这样,暗戳戳拿人家的绣片做衣服…… 第30章   果不其然,云珩手上一顿,没有回答他,而是认认真真,继续替他涂完了手臂的各处伤口。   他小指和掌侧时不时碰到伤口周围的皮肤,阿绫觉得痒可又不敢妄动,只得忍着。   云珩的表情向来收敛,阿绫并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   见他还要继续往腹上胸上涂过去,阿绫慌忙握住云珩的手腕:“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这些伤疤……其实是我刻意留下的。”云珩忽然叹了口气,“丑归丑,但很有用。一是要警醒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要得意忘形,忘记自己的处境。二是……想要提醒我父皇,叫他不要忘了,当年是如何答应母后会尽心护我,如今他却对于这样的事再三纵容……”   换好了药,恰恰破晓。   他们一同沉默,盯着云珩收拾药罐子的背影,阿绫思忖许久,只说了一句:“不丑,像系了条红丝线。”   云珩缓缓转过头,张了张嘴,似乎咽下了什么,推一推他肩头让他躺下:“你再睡会儿吧,睡得多恢复得会快一些。”说完那人替他拉上被子,又伸手遮他的眼睛。   *   关门时,云珩从缝隙里看了一眼阿绫的睡脸,看样子汤药起了效果,才刚躺下,那小子便又露出甜酣的表情,看样子他的睡眠跟过去一样安稳,估计这一觉不到天黑醒不来。   木棉早早等在了门外头,已经差不多是早朝的时候了。   云珩如往常一般,梳洗,束发,再一语不发换上朝服,带上束发冠。   他心里清楚,方才阿绫并没对他说实话,至少,话没说全。   那孩子从小便经历了不少波折,聪慧,谨慎,还不乏胆识,断不会轻易就给人得罪成这样。   在阿绫昏睡的两日间,他已叫熊毅审过那个刑部带回的狱卒,狱卒的确不清楚宫中的是非,只老老实实供出了是涂仁交代赵寄荣,要好生“接待”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绣匠,认不认窃罪不打紧,千万不可轻易放了,更不能轻易杀了,最好是能多拖延几日,多给他些苦头吃一吃,叫他服软。   事情做到这底部,哪里会是阿绫口中一句“无意顶撞”能解释的,其中定有隐情。   四喜与木棉垂手跟在他身后,走到宫门口,云珩才缓缓开口:“四喜,你今日去一趟造办处,找个由头带那个叫孔甯的金匠回来,你亲自问,也……不必对他动刑,只想法子叫他把话交代全了,他和阿绫是怎么生出的过节,为何针对,那个涂公公对阿绫,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阿绫是因何开罪他,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其中,要具体些。”   “是,殿下放心吧。”四喜哈腰,一路将他送到玉宸殿外才独自退下,往造办处赶过去。   孔甯进宫一年多,手艺出类拔萃,为人也算圆滑,没招惹过什么了不得的是非,只攀附上个涂公公,不想还引火烧了身。   他哪里会知道一个从玉宁远道来的小绣匠会有这么大的靠山,眼前是太子的人,他还没蠢到为了个太监得罪位真正的主子,立马将阿绫在涂公公手下的遭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事无巨细。   “四喜公公饶命!是小人无知,误会了阿绫偷窃……但,但是这些都是涂公公指使小人做的!是他叫小人跟阿绫套近乎,顺便替他摸阿绫的底!他,他不光对阿绫下手的,还有好多人!小太监小宫女都有!不信,不信您尽可以去查问,阿绫之前,是御药房负责抓药的小太监!小人这也是被逼的啊!若是不从,怕也早就被他询个借口这样教训了!四喜公公明察!太子殿下明察!小人冤枉啊!”   四喜自小进宫,自懂事起便跟在险象环生的太子身边,这种见风使舵的人见多了。   孔甯无疑是个真小人,眼下捏死他虽比捏死一只蚂蚁麻烦不了太多,却没必要,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不如施点小恩惠,才是真正有利于殿下的,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   果然,云珩听后只罚了这孔甯半年俸禄,并未降罪,还顺带扣了造办处赵主事一个月俸禄。毕竟,事情是在造办处出的,追他个失察之责无可厚非。   “那……涂仁……”四喜有些犯嘀咕,毕竟是贵妃面前的红人,不好轻易得罪。   云珩盯着那一纸孔甯的供词,许久没有做声。   四喜只觉得那目光冷得要结出冰凌似的。   “你过来。”云珩思虑再三,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这……”四喜眼中飘过一瞬的惊恐,觉察失态,立刻又恢复了平静,“是。”   *   在太子的宫里的暖阁躺了足足五日,那些伤药真如云珩所说,阿绫身上的伤口多数已愈合,剩下的也不妨碍他活动,只是疼一些,没那么自如罢了,他受得住。   虽说一想到要回造办处面对种种是非就头疼,可他还是要回去,按理说他没有出入东宫的资格。   为了不惹眼,这几日他都关在这间暖阁里足不出户,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木棉仿佛不用睡似的,不论他何时开门,都能看到她站在门边。   “姑姑……”虽说这木棉年纪尚轻,可在皇宫里头,六品以上的宫女不论年纪都会被尊称一声姑姑,“太子殿下如今在何处,我能见见他么?”   木棉点点头,先替他束发带簪,又在他略显羞怯的目光中背过身,等他独自更好衣才将他引进了正殿。   云珩才下朝回宫不久,正批奏折,听到他恭恭敬敬见礼意外地抬起头:“怎么起来了?”说着,他合上折子搁了笔,走到阿绫面前,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阿绫也打量回去,太子殿下外头这件朝服他没有见过,是淡茧黄的织金蟠龙袍,蟠龙刺绣没用彩线,只用了明黄与银色绣线,贵而不俗。里头那件内衬玄色中单倒是有点眼熟。眼下他没带那华美的鎏金冠冕,腰间垂挂的玉带与繁复精美的玉玎珰也都解下了搁在一旁,发髻拆成了他喜欢的马尾,柔顺地垂在脑后。   云珩淡淡一笑,抚了抚阿绫的肩:“原先觉得造办处工匠这素袍子太不起眼,不想你穿了竟是这样。”   “殿下,我该回去了。”阿绫说完,万般不情愿地长吁一口气,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乱子,必快些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回就回,小小年纪,愁眉苦脸做什么。”云珩伸手弹他额头。   说来难为情,阿绫低头看着对方织了宝相暗纹的黑靴,有些难以启齿,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也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犯怵。”   云珩闻言笑容一滞,声音也低了些:“……怵什么……是……不想再拿针了么……”   “啊?不会啊,刺绣不拿针拿什么。”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太子殿望着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就是怕那个涂公公没完没了……”   “……不会就好。”云珩松了一口气似的,继而换上一脸讥诮,“你连我都不怕,却怕个太监?”   阿绫默默嘀咕一句:“这有何好笑,你是君子,他是小人。你救我护我,他却只会欺辱于我……”   “好,不笑你。阿绫不必怕。等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以后有事,想办法来找我就是。那个太监,绝不会再为难你。”   云珩边说边亲自送他出殿门,却被外头的四喜弓着腰拦了去路:“殿下……阿绫公子养了这几日,就这么回去,传出去怕是不合规矩……至少,得有个由头。”   “……也是。如今,快入秋了,造办处该替我裁制秋冬的衣裳了吧。”云珩转身,“阿绫,你随我进来,量个尺寸。今年我的衣裳,你看着办吧。”   阿绫眨眨眼,站在原地未动:“殿下,不用麻烦,尺寸我知道的。”   “你知道?”云珩一愣。   “玉宁织造局都备着呢。”他伸手拽起玄色中单的袖底,展开一块在手掌上,“这袖子上的宗彝纹还是我绣的。”   “……那些,都是两年前的尺寸了。”云珩似乎有些不满,抽回衣袖,转身就往寝殿的方向走去,“弱冠之前还会长,新做衣裳,尺寸总是要新量的。”   阿绫跟在他后头,拿目光比了比他头顶和耳尖,如今两人身量几乎不差什么。   他倏而沾沾自喜起来,看样子这两年还是自己长高得比较多,重要的是,似乎还能长。   “傻笑什么呢……过来啊……”   一旁,木棉已伺候着云珩脱下了宽大的蟠龙袍和中单,只留下一层洁白的里衣。   阿绫忙接过布錦尺,却有些无从下手。   他是绣匠,裁缝的活并不熟练,这尺寸该怎么量来着?   他低下头,仔细回忆着绣庄里那些记录了尺寸的册子上都有些什么小项。   身长,臂展,腿长,颈胸腰臀……他看着手中的布锦尺,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娘。   五岁之前,他的衣裳都是阿娘亲手做的,当年的自己赤脚站在床上,阿娘会拿一条布錦尺逗他,那一颦一笑犹在眼前。他忍不住心间一暖,跟着记忆中那张些许模糊的的面庞翘了翘嘴角。   嘿…… 第31章   云珩不禁愣住,默默看着一抹干净的笑意倏然出现在阿绫清澈的眼眸中。   那快乐真挚而纯粹,与他们初见时如出一辙,一瞬间就将他带回到玉宁的天碧川边,带回热闹非凡的人间烟火中。   那时候他们也只有现在一半高,阿绫不知他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险些被掳走的脾气怪异的小孩,肆无忌惮地牵着他穿过喧嚣的集市,与他分食一口甜到发腻的点心,开没轻没重的玩笑。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年的事,想到阿绫,他甚至萌生过许多荒唐的念头,比如,若是能流落民间就好了。   在市井中长大,他是不是也可以像阿绫一样,从小就那么讨人喜欢?   阿绫卷起起衣袖,绕到了太子殿下身后。   他记得首先要找到后脊骨。   云珩背上的肌理很薄,稍稍用力便可以感受到正中央那根挺拔而分明的骨骼,垂直地面从后颈一截一截摸下去,他率先找到了平齐于肩的那一点,将软尺按住。   “殿下,胳膊抬起来。”他单手托起那条微微举起的手臂,直至与地面平行,再扯紧了软尺紧紧比着,从那截椎骨到终止手指尖的长度,这就是臂长了。   他转身拿起宫女备好在桌上的笔,记下数字。   而后是腰围,他绕着人转了一圈,最终选择在云珩面前站定,中衣不算太贴身,他只好先张开嘴咬住布锦尺,而后用双手的虎口贴住那人腰两侧,掐出轮廓,大致目测了一下,找到最窄的一圈,就是腰围了。   看上去极细的腰,其实摸着并不那么弱不禁风,反而劲瘦结实,尤其是腹部骤然收紧时,甚至摸得出清晰的纹理……可,他干嘛要用力收腹呢?净尺寸就是要在身体放松的状态下才准确的。   “殿下,放松些。”阿绫抬头,含糊地提醒他一句,这才发觉云珩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殿下?”   “……有点痒……”对方面色平静地侧过头去不看他,声音莫名得轻,胸口有不寻常的起伏。   阿绫手上一顿,不知为何,脑袋莫名有些发懵,尤其是注意到云珩躲闪的眼神。   他们明明都是男人,可他当即就像被热茶壶烫到似的撤开了手掌,而后意识到这反应简直是大不敬,又手忙脚乱换上布錦尺圈住了云珩的腰身。   他依旧能察觉到来自腰腹的轻微颤动,莫名其妙就吞吞吐吐起来:“殿下……殿下怕痒吗,那,那……我,我快些。”   量完了腰,他立马站回对方身后,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不清楚这没来由的紧张感是什么,只觉得看不到那人的神情,便也不会那么不自在。   阿绫站在云珩背后,一手持布錦尺一头,按在云珩后颈处,另一手捋顺软尺,一路贴着后背的浅沟游走向下,用拇指指腹按到后腰正中,记下身长,而后又原地蹲下去,从后腰处那一点,量到脚跟,记下了腿长。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站回到太子殿下面前,不自觉压低声音,仿佛怕被谁听了去似的:“手臂,再,抬起来。”   云珩像个乖巧的木偶,随着提线僵硬而动。   阿绫舔舔嘴唇,专心致志看着他中衣的护领处,两手从他腋下伸到背后去,用尺子圈住了他的胸口。   此刻阿绫没有抬头,看不到云珩眼中的动摇,可对方心口处的砰嗵乱跳却被他的指背清清楚楚摸了去。   虽然隔着衣服瞧不见,可阿绫莫名就笃定那胸前皮肤此刻一定正被撞的一凸一凸,像被捶打的兽皮鼓面。   啊,原来“心如擂鼓”是这个意思,好像很贴切。   他一边走神,一边翻开对方洁白的中衣立领,想要量一量颈围,手却忽然顿住。   明烈的日光下,颈间那条横划的伤疤更显眼了。   云珩承受着猛烈的心悸,盯着阿绫那颗近在咫尺的眉心红痣发起了懵,脑袋一瞬间空白,耳朵也像是被捂了个严实,什么都听不到,只剩自己夸张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心跳。   这跟遇刺时似乎也没差什么,一样都是全身每一处的汗毛都紧张地倒立起来,细微的摩擦触碰都让他忍不住战栗。   不对,不对……遇刺时虽怕,可他很快便能冷静下来,脑子里不会这样乱成一锅滚烫的八宝粥,全然无法理清思绪,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热啊……   明明只穿了一层透气的中衣,这都已经入秋了,怎么暑气又席卷回来……   向来沉稳冷静的他,也终于尝到了心慌意乱的滋味。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被蒸熟的一刻,阿绫适时掀开了他的领口,一丝微凉的空气挤进去,叫人稍稍恢复了清醒。   布锦尺围住他的颈中,阿绫虽然呼吸稍显急促,一对耳朵也红透,但手上依旧稳稳当当。   云珩看着他低垂的眼眸,清澈的日光晃动,光斑像鱼,追逐嬉戏般,在他瞳中乱晃。   那样柔和的眼神落在颈间,蓦然又出现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阿绫就这么静立着,半晌没有动作。   而后软尺骤然松脱,少年伸出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蔓延了好长的疤痕,口中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好险……”   温热的指腹触到皮肤,比世间最名贵的丝缎还要柔软。   耳根的潮红退却,阿绫眼中带悲时,让人忍不住想起慈美的观音像。   云珩心口重重一跳,不受控地往前一探身,双唇碰到了那人的嘴角。   “……”阿绫呆若木鸡,唇间的麻木许久才消退,他恍惚抬起头来看着云珩,心中有些迷茫。   尺寸量完,木棉已在伺候太子殿下更衣,云珩没穿回那身上朝用的蟠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苍蓝织银花罗道袍,银色绦带束出利落腰身,玉兰花玉雕带扣贴于腹前,含蓄素净。   阿绫茫然环顾四下,寝殿所有的宫女们都如常般低眉顺眼,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差事,木棉将桌上记录着尺寸的宣纸递给阿绫,让他收好。   一切都太快了,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还残留着,柔软,潮湿,温热,落在嘴边,也点出心间一圈一圈涟漪。阿绫不禁用食指的指背碰了碰下唇,用力甩一甩头。   众人皆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发了白日梦,出了幻觉?脑筋这样昏沉,是不是中暑了?   “走吧,我叫四喜送你回去。”太子殿下若无其事,转身便走。   阿绫头重脚轻跟在他身后,待回过神,已被亲送到殿门前。   这次该没人拦他出去了。   他深深呼吸,躬身行礼告别,顺带让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再度起身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云珩的头顶。   “怎么?”云珩诧异地看着他,马尾根处那只白玉镂空小冠中,原本要赠与他的那根蛟龙簪横穿而过。   “没,没怎么……”阿绫默默盯着那玉簪,前日云珩明明说过,有人问起,就说这是当年谢礼……所以,只是句说辞,并不是真的要赠与他吗?也对,这簪子就算赠他,也是不敢插戴的,他用普通的银簪木簪就够了,白玉还是要配温润如玉的君子才合适。   于是他只摇摇头,什么都没提:“卑职告退。”   四喜将阿绫送至造办处院门外:“那奴才就先回去复命了。阿绫公子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去御茶坊找个叫忍冬的宫女带话给奴才,她每日辰时上职,酉时下职。”   “劳烦四喜公公了。”阿绫拱拱手,“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   云珩撂下手中的折子,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句话都看不进去,只能随意挑些毫无意义的请安折子批复。   木棉适时端了茶进来,轻放在桌角,云珩懊恼地将凌乱的折子山一推,埋头伏在桌上,默默喊了一句:“……姐姐……”   木棉一惊,眼睛眨的飞快,赶忙凑过去摸了摸他额头。   她长云珩六岁,自小看着他长大,怕是有七八年没听到太子殿下称她一声姐姐了。   “你刚刚看到了么,他是不是……舍不得这玉簪了?”云珩一把从头上拔下那根白玉蛟龙,“是失望了,还是在怪我出尔反尔?可我昨日想了想,在这宫里头终究与他在玉宁时不同,他的确不能戴龙簪凤,万一落了有心人口实便不好了。啧,原本是想今日告诉他的,可方才心里一乱,我就给忘了……”   主子面前不该失去分寸,可木棉看着他一脸懊丧,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年少老成,油盐不进的太子殿下,竟会为了这么个人找回几分少年心性。   自先皇后离世,太子就没做过一日孩童,不敢天真,更不能莽撞,坐卧行走无一刻不如履薄冰。   她拍拍太子的肩,让他抬起头来,双手在半空里比比划划。   云珩看着看着,茅塞顿开,而后兴致罕见地高昂起来。   他点点头,挽起右手的袖口,语气带上一丝欢快:“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替我磨墨吧,要……红糖色。对了,叫人把我的印石也取来吧。”   云珩盯着窗外的秋色,思忖着落下笔。   云珩:……夭寿…以前怎么没觉得量尺寸这么刺激…… 第32章   “阿绫!你怎么才回来!”五日不见,他甫一迈进造办处大门,便迎面被阿栎熊抱个满怀。看样子是吓坏了,阿栎对着他又拍又锤,“你吓死我了!”   被一拳头打在右肩胛,阿绫疼得浑身一哆嗦:“嘶……好疼……我伤还没好呢……”   “啊?!哪里?”对方即刻缩回手去,“刑部的人对你用刑了吗!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还不等他回答,阿栎迫不及待将满心的疑问一股脑倾倒出来,“可,他们怎么又把你放了?孔甯被罚了半年俸你知道吗,他还跑来问我你是太子什么人……你真的认得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日日都与你在一起怎么不知道呢!那根簪子到底是谁……”   “嘘……别乱说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阿绫急忙捂了他聒噪的嘴,摇摇头低声道,“下了值回去我再跟你细说……”   “哦……”阿栎吐了吐舌头,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嘟哝一句,“你这是下了趟狱还是去喝了顿酒啊,这气色比我都好……”   ……兴许是这几日补品吃多了吧,安神汤药,虫草鸡汤,燕窝阿胶,木棉从早到晚一碗一盘地给他喂下去,也不知胖了没有。   阿绫径自转身坐回窗前的绣绷旁,掐了掐自己的腰,好像也没胖……那么些个好东西下肚,一定是长个了。   他托着腮盯着窗子外那落了一地紫的老木发起了怔,想着想着,一颗心又莫名慌了起来,气血一个劲往脸上涌。   为什么会……忽然……亲过来呢……   他实在搞不懂方才云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耳边金锤叮咚敲打,机杼唧唧作响,叫人更加心烦意乱。他干脆躲进安静的库房,顺带可以翻看那一匹匹绫罗绸缎存货,却看来看去也没找到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式样。   云珩只说要裁新衣,也没具体说想要什么样式……仔细想来,那人虽贵为太子,平日里的穿着却多是类似深青黛紫的单色,纹样也简洁朴素,连玉宁知府家的儿子穿得都比他花哨些。   明明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穿衣也甚少忌讳,简直是白瞎了得天独厚的地位与那身好皮囊。   太子殿下虽少表喜恶,却也不是毫无头绪,他似乎偏爱紫玉兰,阿绫曾见过他穿玉兰比甲,绦带玉扣,宫里羊皮灯罩也都是紫玉兰……那就紫色好了,恰恰也是只有主子们才能穿戴的颜色。   左右也不着急,手头这些不满意,就让阿栎织一匹新的……   结果自他开口,阿栎借口*多,磨磨蹭蹭了半个多月才织完他指定的布料,藤萝色的如意团云纹提花缎,春秋可以单穿,冬日里只要不顶风雪,外头套上加绒披风也足以。   早在阿栎拖泥带水织缎子的时候,阿绫就绣好了一条护领,三指宽的鸦青织银缎,细细绣满槿紫竹纹。   他将新尺寸工整誊在纸上,与衣料、护领一同交由裁缝,不过三日,一身大袖道袍便完工。   阿绫将袍子在窗前展开,黑护领贴缝在白色交领外侧,阳光落在比发丝还要细上几分的紫绣线上,狭长叶片的光彩敛而不放。   “给太子的衣裳,你不绣龙好歹也绣只麒麟啊,这一点都不威风……”阿栎凑过来煞有介事地评论道,“至少,这两肩上,再盘个蟒纹也好……而且你干嘛叫我织如意团云纹,前一阵子睦王要了一身宝蓝燕居袍,两肩绣了这——么大的柿蒂麒麟纹,跨了半条胳膊去,领袪都是金线绣的云蟒,真是好大的气派!”   他说的睦王正是云珩的长兄,皇长子云璿,前不久才要他们赶制冬衣来着,那双鹅冠红的蟠龙靴还安排给了阿绫绣。   对于云璿,十年前的匆匆一面并未留下任何好感,阿绫只依稀记得他面向里带着些狡诡,看人的眼神也瘆得慌,叫他不愿靠近,与云珩半分不似兄弟。   阿绫将道袍仔细叠入锦盒中,任阿栎在耳边絮絮叨叨,不置可否。   虽与权势富贵无瓜葛,可紫竹在贫瘠恶劣中亦能生长,虚怀有节,不易弯折,常比喻品格高洁的谦谦君子,与云珩再相配不过。   趁正午用饭的闲暇,他捧着锦盒走了约莫一盏茶,找到御茶房。   见他一身没有品阶的月白工匠袍子,值守的侍卫将他拦在门外:“什么人?找谁的?”   阿绫颔首,一手取下腰牌给对方递过去查验:“卑职御用造办处的绣匠叶书绫,敢问,忍冬姑姑在吗?”   “御茶房重地,不得擅入。你就在此候着吧。”侍卫将腰牌交还给他,转身进门。   不多时,一位比木棉年轻些的宫女来到阿绫面前,竟还当着侍卫的面对他行了个万福礼。   “见过忍冬姑姑。在下造办处叶书绫,叫我阿绫就好。”他赶忙还礼,将锦盒递上,“这是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吩咐下来的冬衣,里头是中衣、道袍和披风。四喜公公交代说,若是有事可以托付给您,我不方便在宫中随意走动,还烦请姑姑走一趟,给太子殿下送过去试试?”   忍冬一愣,低头扫一眼锦盒,却没伸手接。   “倒也不急,姑姑先忙,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什么时候再送过来就是。”阿绫听说御茶房从早到晚都忙得脚不沾地,他无意叫人为难,反正现在还早,大不了晚些下值就是了。   “……那要不……阿绫公子还是十日后再送来吧……”忍冬松了口气。   这回答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一个宫女忙碌至此吗?   阿绫怔怔问:“十日?这……不然,您受累去问问四喜公公?试穿过了说不准还有哪里要改动,一来一回怕耽搁了殿下穿用……”   忍冬四下环顾,将他拽到一旁,压低声音:“可我如今也见不到四喜公公,他正陪太子殿下禁足呢,十日后才满一个月。”   “禁足?被……”还能被谁,这宫里能禁太子足的只能是皇上……可是……为什么?虽有僭越之嫌,阿绫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姑姑可知缘由?”   “具体还不清楚……只知是半个多月前,贵妃娘娘险些小产折腾了一整晚,圣上陪到天亮,太子殿下也在门前跪了一夜。那晚之后,他便被圣上禁足了……”   跪了一夜?娘娘险些小产,跟太子有何关系?既然保住了龙胎,为何还要禁足?   他当下一肚子的疑问,可忍冬只是一介宫女,不见得事事都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一定敢说,所以追问无益。   “那,这衣裳我还是先拿回去,十日后再来叨扰姑姑。”阿绫就此作罢,又将锦盒原样捧了回去。   “唉声叹气做什么。诶?这怎么又给拿回来了?太子殿下不满意啊?我就说吧!太素了!”阿栎茶足饭饱,靠在他的绣架旁消食,随手拿翻了翻他给小主们绣好的手炉套子。   阿绫稍作犹豫,低声叹道:“不是。送不进去,太子殿下被禁足了,如今晞耀宫无人可出入。”   “哈?禁足?”阿栎傻愣愣地喊出了声,阿绫甚至来不及捂住他的大嘴巴。   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孔甯,他立马放下了手中的金丝钳扭头看过来,目光与从前不大一样了,有些畏畏缩缩。   阿绫抬眼一暼,不想竟把人给看过来了。   “嘁……”阿栎低声咕哝了一句“小刮撒”,立马转身走回织机房,似乎不愿与此人照面。   孔甯凑到阿绫跟前,笑得殷勤又尴尬,有意与他缓和先前的关系:“他刚刚说什么?小什么?”   那是句玉宁老话,骂他是两面三刀的小人。   这阿绫当然不必向他解释,只静静坐在原处按兵不动。   孔甯倒是没在意,硬生生贴个热脸上来:“你们刚刚说的,可是太子禁足之事?”   “……你知道?”阿绫心中一沉,难不成真与先前之事有关?   “你……不知道吗,涂公公被剁了条胳臂,怕是以后都不能伺候了!”孔甯见他总算是搭了话,自顾自拖了张空凳子一屁股坐到他面前,“那日赶巧我去给贵妃娘娘送长命锁,刚要走,就赶上涂公公被抬到她跟前去,半条命都没了!说是要娘娘看在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救他……”   “可,此事与太子有什么干系?”阿绫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有什么干系?是太子殿下做主,彻彻底底翻查了他这几年做的恶事啊!晞耀宫的人查问了好几个被他糟蹋过的小太监小宫女,甚至还有御药房的学徒!你说他横了这么久都没人管,如今被翻出来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有心替你出气……”孔甯一脸谄媚。   友情提示:9月恢复每周三、四、六、七早9点更新。(周末见) 第33章   涂公公被卸了胳膊,孔甯被罚俸……原来太子都知道了……   可是不对啊,阿绫不解:“说到底是涂公公他自己恶事做尽咎由自取,太子因何要为此受罚?”   “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做事也不能单单只分个对错,不讲人情啊……不是有句话叫打狗还要看主人吗,圣上罚太子,根本不是为了涂公公。一个太监罚便罚了,可太子为了救你私自闯刑狱强行带走了嫌犯,得罪了刑部的赵寄荣大人。赵大人是贵妃娘娘的亲哥哥你不会不知道吧?加上姓涂的这么这么里外里一闹,惊了贵妃娘娘的胎,险些小产,娘娘一时愤懑,自然怨恨到太子头上,皇上又心疼她怀胎辛苦,可不就龙颜不悦了……太医们在娘娘殿中忙了多久,太子殿下就陪着在院子里跪了多久……啊,那个……”   见阿绫面色不豫,孔甯适时住嘴,话锋一转:“哎呀,不过是禁个足,不打不骂的,安抚贵妃罢了。太子原本就不爱在宫中走动,要我说这也算不上惩戒,你别担心了。阿绫,今日下值我请你去吃酒好不好?也叫上阿栎。”   虽说没明面上彻底撕破面皮,可这人出卖过自己,阿绫不爱追根究底地计较,并不代表他心无芥蒂。何况他现在一想到云珩为了他正受罚,也再没什么闲情雅致去逛街喝酒:“不必。”   “就当,就当是我给你赔罪行不行,之前是我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太子殿下可是罚了我半年俸,你消消气,消消气嘛……”孔甯竟是锲而不舍。   阿绫被他闹得心烦,深深叹了口气:“孔甯,你着实不必为此破费,先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我不放在心上就是。”   宫中谋职不易,孔甯决计不可深交。但,不深交,也不至于断交,毕竟,日后抬头还要不见低头见。何况此人谙于交际,阿绫自身没什么人脉,今后保不齐还用得上他……   “那,那我买些酒,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在院中喝可好?听说你们玉宁入了秋喜欢饮桂花酒,刚好我也想尝一尝……”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理阿绫有没有在听。   总算挨到八月十五,也是太子殿下解禁的日子。   阿绫一早便找到忍冬,恰逢她备了足足两大笼茶点要送去东宫。   “姑姑……可还拿得下?”   忍冬面露难色:“不然,阿绫公子跟我一起走一趟吧……”   查了腰牌进了晞曜宫,忍冬轻车熟路,自顾自转进偏殿的小厨房,把他一个人扔在了殿门前。   左右两个侍卫目视前方专心戒备。   殿内依旧安静,静到仿佛人人都练就一声绝世轻功,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阿绫抻头一望,木棉立在正殿右侧的书房门前。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踟蹰半晌才低头迈进去,托着锦盒对木棉微微颔首行礼,低声道:“木棉姑姑,衣服制好了,劳烦拿给太子试一试吧。”   木棉屈膝还礼,却依旧稳稳站在原地,只伸出手往里头指了指。   “嗯?是……要我去?”阿绫眨了眨眼,“我一个人?”   哑宫女笑着点点头,继续垂眼静立门外,仿佛这殿内的一件摆设。   阿绫低头看了一眼锦盒,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来都来了,不就是试个衣服么,有何好怕,太子殿下又不会把他吃了……   只是,先前自己遇事不谨慎得罪了人,连累了太子罚跪禁足,这歉意尚不知要如何表达。   他抱着锦盒独自走进书房,头一次正跪行了个大礼:“参见太子殿下。”   在地上伏了许久没人应,阿绫诧异地抬起头,赫然发现云珩双目紧闭,一手提着笔,另一手撑着一侧额角,竟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眼睫轻颤着,额上细细密密一层汗,表情有些痛苦。   这是,被梦魇住了?   阿绫一愣,忙放下锦盒爬起身,走近书桌才发觉那笔尖狠狠被戳在白宣上,一大团不规则的赤红墨迹洇开来,透过纸背渗染到明黄的桌布上,血迹般触目惊心。而那只握笔的手正用力掐住木杆,指尖发白。   “殿下?”阿绫拽住了笔杆尾端稍稍提起,开口试图唤醒他。   怎料云珩闻声瞬间,眼都未来得及张开,下意识便起身向后退去,同时一手毫不犹豫掀翻书桌,一手紧紧护住自己心口的要害,蜷缩着贴坐到了墙边。   电光石火,眼见那一桌子书册奏折与写满字的宣纸哗啦乱飞,他急忙侧身一躲,避过了袭来的砚台,却躲不及那几滴飞散的红墨,被溅到了袖口与衣领。   纷飞飘落的纸页间,云珩张开了惊魂未定的双目,眼角赤红,喘息急促,满身狼狈。   没了那份与生俱来的从容,此刻的太子殿下懵然仰视着他,周身那层坚硬的保护壳尚未形成,不经意流露出的惊恐与脆弱无处安放。   他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云珩,几乎要忘却了。这张脸与记忆中被人伢子拦腰抱起的幼小孩童重合起来。   “殿下。”阿绫坚声唤他,踩着那一地苍逸的字迹,缓步靠近,蹲到他面前,笑了笑,“别怕,是我,阿绫。”他一手捏住那条横护在身前迟迟不愿放下的僵硬的手臂,另一手拿衣袖替云珩沾了沾汗湿的额头和鬓角,没问他梦到什么。   毕竟,看他这幅样子,也不难猜。   仿佛终于恢复了清醒,云珩看着他,眸中的恐惧与急促的呼吸纷纷平息下去,转而伸手掀看他染红的领口,搓掉他下巴上一点红,喑声问:“伤到了么?”   “没有。是墨。”阿绫看着他发白的嘴唇和黏在两鬓丝丝缕缕的乱发忽然有些心酸,摇摇头,也顾不得君臣尊卑那些礼数,胳膊环过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那片紧绷的脊背。   谁知这一拍,不只是脊背,云珩整个人都僵住。   阿绫只道他是吓坏了,用了些力气抱紧他,摩挲着他发冷的肩头与后颈。想当年阿娘正是这样安抚从噩梦中惊醒的自己,口中还下意识嗫嚅着:“不怕,不怕。都是假的。”   不知是不是这安抚起了效,怀中的身体逐渐恢复温软,云珩垂头,抵在他肩上许久未动。   不远处是木棉几个听到异动进了书房,正忙着收拾一地狼藉。   “……阿绫……”云珩不理旁人,也没有抬头,毫无避讳地摸索到他的手腕,拽到面前贴着鼻尖一闻,“这是什么香?”   被他鼻尖触及的地方发痒,阿绫胳膊一麻,低声答道:“……也说不清楚,有人叫它柔荑香脂,也有叫三白香膏的,没个统一的名字。大抵就是猪胰或是花油与夏三白的香粉调和而成。”   “闻着倒不像单纯的花香……有药味。”   说着,云珩又深深浅浅嗅闻起来……像……小狗似的,闹的阿绫手心发痒。   “嗯,这是我阿娘自己配的方子……每夜先拿温水冲开了药粉泡手,约莫半盏茶之后,擦干,涂一层香脂再睡。她说,刺绣的手需要极细腻,有伤有茧也要即刻磨掉,这才不会刮花了娇贵的绣线,绣图才能保有最好的光泽。”   “怪不得。”云珩握着他的手,从指腹一寸一寸摩挲到掌心,虽说周遭的宫女们皆对这个角落熟视无睹,可阿绫一颗心又砰砰跳的发狂,他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殿下,新衣做好了,起来试试吧,不合适我拿回去改……”   “是你做的么?”太子殿下总算抬起了头,眼神平静,仿佛已经将方才的噩梦忘记,光洁的额当中留了条淡淡的衣褶压痕。   “倒不是……但样式是我定的,绣工也都是我做的,阿栎帮我织了缎子,胡师傅裁的袍子。”   o(*////▽////*)o绫的手又香又软 第34章   木棉见二人起身,默默跟在他们后头走入寝殿。   她指一指阿绫的衣领,在胸前比划了一阵。   阿绫懵懂地看着,不知她想说什么,只得猜测着答:“我没事,这是红墨。”   木棉又摇摇手。   “她是让你将袍子和衬袍脱了,要拿去替你洗一洗。”云珩看不过他俩鸡同鸭讲。   阿绫恍然大悟:“啊……姑姑不必客气,我回去自己洗就好……”   “脱了吧,先叫她拿件别的给你穿,就这么出去让人以为我把你如何了,传出去搞不好会变成我苛待工匠。”太子殿下叹了口气,“你……今日还有什么急差吗,没有的话留下用了午膳再走吧,叫她们洗完能替你烤干。”   阿绫猜想是他禁足太久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   手头没什么急差,他便也不拒绝这好意,解掉衣衫粗略一折双手递了过去:“那便劳烦姑姑了。”   木棉抱着他染脏的衣袍退出寝殿外,阿绫只穿一层中衣站在空荡寝殿中,秋风从窗外卷进空荡的寝殿,他忍不住鼻子一痒。   云珩饶有兴致地看他,阿绫双手掩起口,抑制不住地摇头晃脑,打起了连串的喷嚏。等眼睛能睁开时,太子殿下已取下雕花龙门架上的玄色披风替他披在了身上,嘴角还带着浅浅的揶揄:“……先穿这个吧。”   京城的秋不比玉宁,凉爽太甚。阿绫虽不满被嘲笑,却还是乖乖系上披风玉扣。   “……吓到你了吧……”太子殿下低头问到。   阿绫一愣,感受到对方遮遮掩掩的不安,他大大方方看过去:“没有。噩梦嘛,谁都发过,我小时候也常常梦魇,但是,”阿绫与他四目相对,坦诚一笑,“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如愿看到微蹙的眉渐渐舒展开,像清风拂过柳叶,那些徨然从云珩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淡定,甚至还有一丝倦怠。   兴许是没睡好,太子殿下今日难掩疲惫,近看尤甚,瞳中无神,眼尾布着细细血丝,眼底发红。阿绫看惯了他体面的样子一时有些别扭,干脆拽着他来到桌前,打开锦盒。   云珩低头,目光一顿,手指隔空抚过护领那一片细密的刺绣,而后捏着肩线提起整件藤紫道袍,袖口与袍摆底部织入的金丝线让缎面流光飞舞:“这……是不是有些太艳……”   阿绫一愣,顿时有些许沮丧:“是么……我觉得刚刚好……殿下若是不喜欢,我可以……”   “没有,喜欢。”云珩当即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披换上了新衣,“只是我甚少穿织金……也不知合不合适……”   阿绫默默打量着面前衣冠楚楚的太子,肩平,领伏,腰窄,袍摆底下留了一寸高度,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好妥帖,连宽袖堆在肘上的褶皱都与自己设想中一模一样。   “好看。”他胸有成竹一笑,拿过长案镜前那条绦带捧起,不想半天没人接过。   云珩没有反应,只是微微张开手臂站在原地。阿绫无奈一笑,又站回到他面前,伸手将绦带从他腰后绕过,太子这是被人伺候惯了……   只是……这动作几乎让他把人抱进了怀里,颇有点不敬的意思,也不知平日里那些宫女都是怎么做的……   阿绫低着头侧着脸,心无旁骛盯着手中的雕花带头系好。   那双手放开的时候,云珩心中竟生出些不舍,这念头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好看。”阿绫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笑起来顾盼神飞,像是能融人的一汪泉,只是他本人毫无自觉,口中还念念有词,“该让阿栎来看一眼的,紫气东来,哪里就不气派了。”   心思单纯的小绣匠沉溺于杰作中,云珩被他拽着胳膊左半圈,右半圈的转,一边喜欢看到阿绫这样志得意满的笑,一边又自嘲心底那几分龌龊的肖想。   “紫气东来?”   “对啊,不是说紫云聚集是吉兆,我特地叫阿栎织了如意团云,沾个好意头嘛。”阿绫抚平他肩上的褶皱。   “殿下。东西取回来了。”四喜的声音骤然从背后传来。   阿绫没注意他是何时杵在了寝殿门外头,赶忙收起得意忘形,退到云珩身侧。   云珩招一招手,窄长的檀木盒子便送到了眼前,可他却没有接,直接对阿绫挑挑下巴:“打开看看。”   “我?”阿绫一愣,指了指自己,得到再次首肯,才疑惑地接过沉甸甸的小盒,一手抽开了木盖。   黑色绒布上,一只别致的白玉簪缓缓露出真容,只是这玉色不大常见,簪尾到簪身都是纯白,可簪头却渐渐从白过渡到红褐色,像是熬到浓稠的红糖浆,微微透亮。   云珩伸手取出那根簪,捏在手中转了转,莹润细腻,纯净无暇:“这糖料不错,记得赏。”   “是。”四喜缓缓倒退出去。   阿绫看清了簪头的雕饰,那糖红的部分被琢刻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秋柿子,不过一颗栗子大小,别致却不惹眼。   柿子是秋日的颜色,万物开始凋零,这红火的硕果是不可多得的暖意。   “蛟龙簪你在宫里不能乱带……”云珩抬手,拔下他原本戴的朴素木簪,将这颗小柿子徐徐送入他的发髻中,“但这个可以,怎么说来着,沾个好意头嘛。”太子殿下有样学样,“柿柿如意。”   “这是特意送……赏给我的?”阿绫慌忙改口。   “对,送给你的。”云珩的手从他头顶收回,“喜欢吗?”   “嗯……”阿绫受宠若惊,呆呆点头,正犹豫着要不要谢恩,对方却忽然掩口打了个哈欠,湿润的泪光在那双眼睛里转了一圈,阿绫见他实在困倦,开口劝道,“不然,睡一会儿?”   看样子是真的困了,云珩新衣都没脱,懒洋洋倒进了床榻里,才沾到枕头便闭上了眼睛。   阿绫刚提步要走又被他叫住,转头见他用力将双眼撑开一条缝:“阿绫,过来。”   “好……”他即刻返回床前,像守夜做更的宫女一般盘膝坐在地上。   “……坐地上干嘛。”云珩拍了拍床头。   这不合规矩。   可阿绫还是顺他的意,反正他们不合规矩也不只一两次了。   见云珩皱着眉用力揉搓眼角,他忍不住挡开了那只手,替他轻压印堂:“殿下,眼睛疼么?”   “不疼,酸。”   “要不要宣太医……”阿绫对于眼疾格外介怀,“病症最忌讳拖延……”   “不用,这两夜抄经熬太久罢了……”云珩仿佛喃喃自语,没半刻便不出声了,一只手还搭在阿绫按在床沿的手背上,呼吸渐渐放缓。   阿绫看着他略显憔悴的睡脸,替他拽了一角被子搭在身上。   他知道太子难当。国之储君,自然是日理万机,要隔日上朝,协理政务,批阅奏折,读书论道。可他不知连经都要亲自抄……   木棉拿了件便服进门,是太子出宫时的穿着,示意他先穿上。   阿绫轻轻抽开了手,换好衣服随木棉走出寝殿,回到书房。   刚刚的一片狼藉已然收拾妥当,桌上堆了两摞奏折,加起来约莫有半人高,通读一遍怕是要好几个时辰。桌角上还压着一套经书,想必正是昨夜里抄的。   “阿绫公子。”四喜神出鬼没,阿绫吓得一激灵,转头见对方替他端了杯茶放到了一旁的木几上。   “多谢四喜公公。”他摸了摸那经书的皮,“太子平日里常常抄经?”   四喜摇摇头:“只在祭祖时抄经。”   “那昨夜……”   四喜也垂着眼,不咸不淡答:“经文是皇上亲口替淑贵妃娘娘要的,殿下不好不给。娘娘自那日险些小产之后,身子一直没养好,胎也不稳,总抱怨说会梦魇,太医诊不出个所以然,说娘娘这是忧思过重。皇上没辙,又找钦天监看了,说是被煞气冲撞,要找个手足兄弟替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小公主抄经祈福,身份越贵重越好……”   >_< 总之是没眼看。 第35章   身份越贵重越好?阿绫皱了皱眉,这种鬼话也能信?   什么忧思过重,什么煞气冲撞。   他算是听明白了,意思就是先前的梁子结下了,贵妃娘娘有意刁难太子殿下呗。   他随手翻了翻那套《地藏菩萨本愿经》,统共十三卷,密密麻麻的字,难怪要抄到大半夜里去,天不亮又要去上朝,回来还有这么多奏折等着他……   “公公,可否找得到杭白菊与决明子?”想起云珩布着细血丝的眼角,阿绫歉疚,却也于事无补。   “自然是有的,阿绫公子稍等片刻。”   云珩在一阵薄荷清香中惊醒,猛地坐起身,睁眼时原先那酸涩彻底消解,双目舒爽至极。   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被面上。他低头一看,是一条尚且温热的帕子。   “该用午膳了。”阿绫凑到近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好些吗?啊,真的不红了。那我把这方子留给木棉姑姑,日后便不怕眼酸了。”   ……岂止是好些,看到这张笑盈盈的脸庞,哪怕真的害了什么眼疾,也会立刻痊愈吧……   “四喜公公说,午后少傅要来,再不起来不及用膳了。”阿绫指了指门外的方向,身上已穿回了那身朴素的月白圆领袍,“膳食都备好了。”   今日中秋,御膳房备的菜色尤为丰盛,大中午的便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还配着一壶酒。   木棉替他们斟满盅,酒液清亮透明,云珩举杯一嗅,漂浮淡淡竹叶与荷花香,他抬头看了木棉一眼:“是深烟的罗浮春?”   木棉点点头。   “嘶……呼……”不过一眨眼阿绫的酒盅便空了,正偏头猛呼气,一看就是喝急了。   云珩放了杯子,替他盛一勺诗礼银杏:“这和你们玉宁的酒不一样的。三十年陈酿,要放一放才好入口,你急什么……”   阿绫慌忙将晶莹的银杏果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出的香味,咽下后才开口:“外头馆子里的酒也没这么冲……”   “那都是兑了水的。好酒都冲,要慢慢品。”云珩拿起自己那杯递给他,“你尝一尝这杯,先抿一口,含一会儿再咽。”   阿绫盯着他手中那瓷酒盅,犹豫咱三终于接过去,浅酌一口含住,半晌喉结才翻滚一下,而后挑挑眉毛:“嗯……还是辣……不过,真的有回甘。”说完,又低头慢慢饮完剩下的大半盅。   云珩不饿,随意夹了几筷子小菜,半天才吃一口。不想阿绫也不怎么吃,自品出味道后酒壶不离手,对那些精致菜肴兴致不高,只时不时瞄一眼桌角那垒高的月饼盘。   云珩也不知是否因为酒菜不合口,便随手取了两颗月饼,一颗白莲蓉的递过去,一颗五仁自己留下:“不好好用饭,净想着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怎么是孩子气,月饼还是要吃得,毕竟是团圆佳节……”阿绫摊开手掌,盯着月饼的眼神直愣愣的,而后缓缓开口道:“我这颗是玉兔捣药。”他又一探头,指着云珩手里的咬缺了一角的,“你的是月桂……盘子里还有云和宫殿……这是广寒宫吧……”   云珩低头一看,还真是,他未曾注意御厨们这些心思,反正东西年年都差不多,甜到发腻,随便吃个意头罢了,多数让他打赏了下人。   “嗯……好甜。”阿绫将月饼一掰两半,看着缺口处细腻的白莲蓉自顾自感叹道,“怪不得只能当点心……太甜了。玉宁的月饼不是这样的,你试过吗,皮是起酥的,馅是肉的,热腾腾咬下去,酥皮渣掉一地,很快就有胆子大的鸟儿落下来,衔住就走。阿栎小时候被喜鹊啄过,只能躲得远远的……”   云珩一愣,只见阿绫的面颊和眼尾漂上了一层粉,嘴唇被酒浸得殷红,虽然眉飞色舞地讲着,却无端叫人读出几分落寞……   “每到了这个时候,满城桂花飘香。能入口的,都要佐上一把干桂花。桂花糕,桂花鸭,桂花酒,小孩子还要喝桂花乌梅汤,仿佛不这样就不算中秋。天碧川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当年被人伢子抱走的地方,吃饱喝足了,小孩子就会缠着爹娘,撒娇耍赖要放一盏船灯。阿娘疼我,我无须开口便能自己挑喜欢的……”说到兴起,阿绫兀自与他碰了杯,叮的清脆声中,不等云珩制止便仰头饮下满盅,而后被又被酒意冲到,“嘶……忘了,这酒要慢慢喝……”   云珩压下他又要续满杯的手:   “阿绫,你……是不是想家了……”   阿绫侧过头,懵然望着他,而后微微低低头,轻声哂笑道:“有家人的地方才算家……可我都快要忘记阿娘的样子了。”   还好,他趁自己仍记得之时,绣了阿娘的像,印象模糊了就翻开看看。   他也不知今日哪里来的多愁善感,兴许是被这宫里的规矩圈禁太久,不禁渴望起过去那些朴素到不起眼的,简单却自在的日子。   中秋时节玉宁尚且暖,此刻,人们想必已聚集在天碧川旁,熙熙攘攘,赏灯赏月赏秋香。   如今这硕大的宫殿中,一方餐桌,只有他们二人坐在一角,周遭无人敢直视,更无人敢擅自靠近,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若天上真有个广寒宫,怕也是要比这里热闹,好歹还有玉兔们忙忙碌碌呢。   他看着云珩,不知是不是所有的中秋,一国储君都要如此度过,这样的孤寂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不自量力地同情起当朝太子。   “再喝就真的醉了……”云珩轻轻掰开他抓着酒壶的手指,示意木棉拿下去。   阿绫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天:“云珩……你自小便呆在这宫中,不寂寞吗?”   垂手立在不远处的木棉似乎浑身一抖,惶恐地瞄向他。   云珩也一愣,愕然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习惯了。”   秋风阵阵,阿绫一路走回造办处,一身酒气被冲散大半,进门便跟正要离去的孔甯撞了个满怀。   他淡淡点个头,转身便走,却被一把抓住了胳膊肘。   “啧……”凑太近了,阿绫吹了一路风脑袋发懵,他挣脱孔甯的手,问得不大客气,“怎么?”   “你头上这个……”对方玩味一笑,“太子赏的吧?竟是送你的啊……”见他脸色不好,又急忙解释,“你别瞪我啊,这个是陈玉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最近我跟他日日呆在一处,替贵妃娘娘给太后准备寿礼呢。”   看着不像是扯谎,阿绫问道:“……你如何得知是太子要的……”   “那日四喜公公送来了太子亲笔图,陈玉匠当着我的面打开,画上的簪就长这样啊,这块糖白玉料子还是我与陈玉匠一同参谋着挑的呢。那个……阿绫啊……你跟太子殿下,交情不一般啊……你是……”   阿绫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带了成见,这孔甯不笑还挺清秀,一笑就自然而然带上了奸滑。   他没等对方说完,便开口打断:“今日中秋,你要回外城与家人团聚吧?”   “啊,对啊,回去吃一顿团圆饭,明日便回来。你要我带些什么吗?”   “不必。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说完,阿绫转身便进了门。   他与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自然不必交代给这个大嘴巴……   何况,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连品级都没有的工匠,是主与仆,尊与卑的关系。   阿绫坐回空荡荡的绣绷前,顶着一颗醉醺醺的脑袋,细细思量。   云珩究竟为何待他这样亲近,甚至亲近到……   他不自觉回想起那日在寝殿里替太子量尺寸……那莫名的心慌又袭来,他赶忙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定是喝多了。   “喂!!!”阿栎气呼呼喊道,“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怎么一走便是大半天啊你!!咦?你头上这簪是……柿子?那里来得啊?”   “阿栎……你说……”阿绫抬起头,阿栎的脸有些模糊,“一个人忽然亲你,算什么啊……”   “……”模糊的脸逐渐扭曲,阿栎眼睛瞪得像牛,一张嘴像是要把人生吞了。   仿佛是本能,阿绫来不及细想,抄起手边空余的针枕,在他出声之前一把塞了进去,将他的大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算什么呢…… 第36章   初冬日出迟,晨起能看到院子里的绿松针结一层晶亮透明霜壳,玉宁没有。   阿绫站在门外,裹了裹外披,京城干燥,寒风也直白锋利,露在外头的脸和手很快便被割得发红。   “阿栎,再不走我不等你了……忙着赶活呢……”阿绫将手臂抱在胸前,搓了搓胳膊。阿栎昨夜捧着从书摊新买回的话本子看到三更,磨磨蹭蹭许久,好容易才起了床。   “马上!这就来了来了!”阿栎比他更怕冷,也不知哪里买来一副栗棕暖耳日日扣在脑袋上,猴子似的。   近日宫中喜气洋洋,中秋过后贵妃娘娘顺利诞下了小皇子,取名云璟。   皇上登基后一连几个都是公主,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头一个新皇子,淑贵妃一宫上上下下都收到丰厚犒赏,倒是苦了造办处,尤其是孔甯他们这些金银玉匠,镯子璎珞长命锁,连拨浪鼓都是玉制的鼓身羊皮的面,坠在两侧的弹丸是精挑细选的南红珠子,陈玉匠做完试音,阿绫到底也没听出跟民间那些小木鼓有何不同。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金银珍宝罢了,置办这么些穿戴,怕是还没来得及都穿用一次就长大了吧。”路上阿栎抱悄悄抱怨,“你小披风绣了多少?”   “第三件了。”   一件玄色绣金蟒纹,一件大红绣金麒麟,手上正绣的是葡萄紫吉祥如意宝相花纹。近日又赶上入冬后各个皇子公主都要制新衣,阿绫往绣绷前一坐,日日都是七八个时辰,忙得无暇抬头,只午时得空胡乱塞几口吃的。   绣完披风,他揉了揉眼想起身要歇息片刻,谁知刚下楼便遇上四喜:“殿下叫阿绫公子去一趟……”   “现在?”   “对,就现在。殿下等着呢。”   阿绫不见云珩也一月有余,寒露那日,忍冬特地等在他下值的路上,什么都没说,只塞给他一只食盒便行礼离开。   待人走远了,阿栎才满脸歹笑地凑过来,“嘿嘿……阿绫,这位姑姑是谁啊?特意在这里等你下值……”   阿绫低头看了看精致的乌木食盒,随口答道:“是御茶房的姑姑。你干嘛……”看着阿栎咧到耳根的嘴角,阿绫嫌弃地拿胳膊肘顶住他胸口。   “哦……御茶房啊……笑起来好秀气……怎么认识的?今年多大了?哪里人?”   “不晓得,你有兴趣自己去问问看。”阿绫不愿站在路上受他盘问,拎着食盒转身就走。   “啧,叶书绫!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给我站住!”阿栎追上来,“这事不跟我老实交代合适吗?哦!!!你上次说忽然亲你的那个呜呜!!!!!!呸呸呸。”阿栎吐出团成团的帕子,“哎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往我嘴里塞啊……”   “治你乱说话的毛病。”阿绫拎起食盒在他面前晃晃,“想吃吗?想吃就闭上嘴。”他使了个眼色给阿栎,下值的宫人们步履匆匆,时而对他们侧目。   阿栎吐吐舌头,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莫要得意忘形,便跟他并排,沉默走着:“这会儿知道谨慎了,平日里那些小宫女偷着看你的时候也没见你在意……”   回到住所,阿绫打开食盒,上层几颗新鲜柿子压着红叶,个顶个圆润饱满,像扁球形的灯笼,一看就知道是贡品。   “这柿子好漂亮。”阿栎抓了颗柿子,向半空一抛又接住,“寒露是要吃柿子的。他们京城的人还爱喝菊酒,赏红叶,登高望……这!这这!这是!”   阿栎手里的柿子啪的落在桌上,惊讶地说不出话。   食盒第二层可跟寒露没什么关系。   几只精致的瓷盘挤在一起,白的是蒸儿糕,灰的是墨酥糖,嫩黄是绿豆糯米糕……还有……一盘热气尚存的月饼,正散发出阵阵熟悉的香气,这是酥皮的味道……是玉宁中秋的味道。   “这还热着呢,你发什么呆,赶紧吃啊!”阿栎迫不及待,说话时口沫横飞。   阿绫回过神,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取一只月饼缓缓掰开,外酥内韧的千层月饼皮一层层破开,酥松的渣掉了一手,一桌子。   就像他的一颗心,也瞬间酥软,还冒着一屡屡热气。   见他磨磨蹭蹭,阿栎从他手中夺过半个直接往嘴里塞,吃没吃像。他一边嚼一边享受地闭上了眼,“呣!!好吃……这一口可想死我了……这姑姑是我们同乡吗?手艺真好,你快尝一尝啊!”   说着,阿栎一推他悬在半空的手,直接将月饼送到了嘴边上。   阿绫顺势张口一咬,内馅肉汁充盈,润而不腻,咸香恰好,的的确确就是他们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阿栎吃得满嘴油,胡乱拿袖子一揩,又抓起一块绿豆糕,“啊……糕点果然还是要软糯些才好吃。京城这绿豆糕香是香,可干巴巴的,每次吃都要噎半天。不过,这中秋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这时候给你送月饼啊?”   是啊……中秋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记得呢……   阿绫吃着家乡的味道,只隐约记得那日自己酒喝过了,却想不起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被这样记挂着,他思索了好久,依旧不知该回个什么礼。   太子殿下的晞曜宫在东,出了造办处,四喜却带他径直往南门走,走了足足一盏茶还要久,眼见着快要到宫门口了。   阿绫实在忍不住:“公公……不是说,去见太子殿下吗?”   “是,殿下正在天同门等您呢。”四喜马不停蹄。   “天同门?太子殿下出宫未归?”阿绫一愣,那是隔开外城与皇城的南门城楼。   今日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乃水官大帝生辰,天不亮,皇上的确是带着皇妃与一众皇子公主们,浩浩荡荡去宫城外的太庙祭祖,闹了好大的动静。可车架赶在午膳前便已回宫了啊……   “是。太子殿下预备去外城走走,没跟圣上同回。”四喜举手一指。   一架马车映入阿绫眼帘:“……可我……”   “阿绫公子宽心,赵主事那边奴才方才已经知会过了,不妨事。”四喜替他打开了雕花车门,催促道,“上车吧,时辰不早了,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殿下等着您呢。”   事发突然,阿绫愣愣被推上车架,直到马蹄声哒哒响起,他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云珩竟在宫外等他。   出皇城……他还以为要熬到过年……这便可以出去了么?   被那堵墙困住,足足十个月,处处都是冷漠的目光,他小心翼翼,不听,不说,不看,伏低做小,悬在头顶的利刃仿佛随时会落下,他简直要忘记外头的普通人是如何过活……他甚至险些丧命在大牢里……   他看了看手边的一叠衣服,展开来,一身雪青道袍和豆绿披风,面料轻且软,披风挂里贴了鹅绒,不带刺绣,素到一眼便知他们的主人是谁。   马车一路徐行,阿绫坐在四平八稳的车子里换好衣袍,闻了闻袖口,桦烛的奇特香气隐隐萦绕。   窗外喧嚣声渐起,阿绫忍不住掀开车帘,想看一看久违的市井烟火气,呼吸一口自由空气,可才探出头去,他的目光便被迎面而来的骏马所吸引。   银鬃沙马的背上,云珩今日披一件白,远看缎子上的暗纹提花随着马儿颠簸起落一亮一暗。   那人头顶的黑马尾,和那条银白色真马尾同频摇晃。   太子殿下抬手轻扯缰绳,威风的马儿徐徐停步,垂颈站在阿绫触手可及处。毛皮锃亮,阿绫忍不住从车窗伸出手去摸了摸纯白鬃毛,果然柔软。   “下车啊。”云珩冲他笑笑,翻身下马,衣袍翻飞,像朵流云轻盈落地,而后走近车窗,伸出食指轻轻戳在眉头处,“发什么呆,不饿吗。”   阿绫这才回过神,慌忙推开车门跳下去:“殿下……”   “在外头别这么叫。”云珩打断他,“怕别人看不破我的身份么。”   “……可……也不好直呼殿下名讳吧……”   阿绫话音刚落,便看到云珩微微怔住,又忽而一叹,没头没尾笑道:“……果然是喝醉了。”   “嗯?”阿绫一头雾水,他今日并未饮酒。   “没什么。我们假扮兄弟,你叫我哥哥就好。”太子殿下一脸认真。   “……这……”阿绫当即傻眼,“叫……叫……不……这不妥吧……”   也不是没叫过别人哥哥……认识的,不认识的,平日里都是张嘴便来,这位兄台,这位大哥。   可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么称呼云珩有些别扭。   太子哥哥带你出宫玩>_< 第37章   云珩手一扬,立刻有人从旁接过他的马缰,木棉忽然从马儿另一边冒出头,冲阿绫嫣然一笑,他这才注意到原来云珩是带了人出来的。   除了木棉,还有三四个身着百姓便服的侍卫,不仔细看,险些没认出来。   既然带了随从,那就好办了。   “他们几个如何称呼殿……您的,我便也如何称呼吧,”阿绫转头看了四喜一眼。   对方立即心领神会,对云珩颔首道:“少爷。今日有熊毅他们几个跟着,小的就先回去了。”接着,他又小声叮嘱那最前头的侍卫,“仔细些,也不要误了落锁的时辰,务必在亥时前赶回去。我会提早在门口候着。”   “是。”   他们不坐马车,也不骑马,一行人徒步走出了高耸的城门楼。   外城不过一墙之隔,穿越城楼门洞区区十几米罢了,可阿绫却恍惚觉得,这一段路好长。   他脚下越走越轻快,市井吵嚷声渐渐清晰。   从阴影中走出,重新踏进阳光下的第一步,耳边响起一声结实嘹亮的叫卖:“冰糖葫芦儿!”   看到那插满红果子的麦秸靶,皇城,宫城,骤然遥远,那悬在半空中看不见的的利刃,盯在背后的冷光刹那间消失,他像被放生进天碧川的一尾鱼,总算活了过来。   周遭的地面又乱又脏,气味烟熏火燎难登大雅之堂,可阿绫却贪婪地,深深吸进肺腑中,说不出的自在。   云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嘴巴动了动。   周遭太吵,阿绫没听到,他径直走近那小贩,盯着那些裹了一层糖壳子的山楂,这让他想起清晨结霜壳的松针。   他眉梢不自觉就挂上笑意:“玉宁没有这个。”   云珩跟在他身侧,伸手摘下最高的那串递给他:“你们那里不够冷,糖冻不硬的。尝尝看。”   糖壳沾黏在竹签上,他用力咬下一半颗嚼碎,里头不过就是普通的山楂罢了,可裹上一层糖衣,再撒一把白芝麻,似乎就趣味的多。   “就这么喜欢?”太子殿下似乎有些吃惊,歪着头看他,马尾垂到一边去。   “没有,就是觉得……好像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宫里的人也不少,却没有这样简单而淳朴的生机,连太子殿下的表情似乎都轻松许多,让人看着舒畅。   “今日有庙会,所以才格外热闹。”云珩拿扇子遥遥一指,“那边是旸谷庙,下元日也是解厄日,大家都要去庙里求神,祈愿水官大帝消灾降福的。”   他们随波逐流,被人群冲散,又奋力聚到一起。   外城比阿绫想象中更热闹,摊子挨着摊子,肩膀擦着肩膀。各地的街市与庙会各具特色,可热闹的气氛却大同小异。   “玉宁不过下元节。”阿绫手上垫着一层油纸,里头捏着一只软白热乎的梅花形包子,内馅的豆沙中掺了些没有磨碎的红小豆,这里的人管它叫“豆泥骨朵”,刚刚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据说下元非得吃这个不可,摊贩每每卖出一份,便要高喝一句,红红火火,美好吉祥!   “嗯?说什么?”周遭人声鼎沸,云珩似乎听不清他的声音。   “我说!”阿绫拽着他的手肘,贴近他耳畔,“玉宁不过下元,顶多就是清晨祭祖,没有庙会,也不会这样热闹!”   云珩点点头,看了一眼他吃了大半的豆泥骨朵。   “吃吗?”阿绫将右手一送,忽而愣住。   小时候,他与阿娘或是阿栎一起逛庙会,偶尔也会分食些什么。他许久没沉浸于这样令人放松的环境中,一时有些忘形,忽略了身边的“少爷”是金枝玉叶,也忽略了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剩下的的都在木棉那……”他缩回手,可云珩却忽然捏住他的手腕,低头咬在他留下的牙印上。   “嗯,好像味道也没怎么变。”云珩不论吃什么都浅尝辄止,他抬头问阿绫,“还想吃什么?”   “我……”阿绫忽然意识到,从出了城开始,太子殿下俨然变成他的跟班,他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不用自己掏钱,吃不完的也有人替他收起。   这怎么像话……明明云珩也是好容易出来一趟……他两三口把豆泥骨朵塞进口中,奋力咽下。   “不要只问我,少爷今日想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云珩一懵,被他问住了。   两岁的小儿尚且贪吃,他当初拿了陌生宫女给的一块糖,差点一命呜呼,从此食物于他来说,只为果腹,分为“可以放心入口的”与“吃了兴许会出事的”。   同样,自几年前遇刺,他有许久没踏足这样热闹的市井,该说除了上朝,办差,去御书房,请安以外,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自己的晞曜宫,更别提来这外城。   只要远离诱惑,远离好奇,抵御住寂寞,就可以最大限度远离危险。   以至于他答不上阿绫的问题,他没什么想吃,亦没什么想玩。事实上这样的哄闹让他不安,可看到阿绫久违的热情与欣喜,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都可以。”他抓住阿绫的手腕,想牵他往旁边站一站。   可阿绫纹丝不动,与他面对面立于人群中,铁了心要他一个答案。   云珩无奈,绞尽脑汁:“我……许久没出来了……也不知有些什么。”他四下环视,嘈杂入耳提醒了他,“听说百姓们今日都要去旸谷庙里拜拜求平安,而后再吃一碗斋菜,不然,我们也去看看?”   阿绫莞尔:“好啊,走。”   石板阶梯的尽头,庙宇立在最高处,香烟缭绕,仙气十足。   “这里香火好旺。”阿绫转头,“人这么多,怕是要等上一阵子才能吃到斋菜了。”   “无妨。”云珩推着他,“看前头,当心台阶。”   果然,挂了“七星阁”牌匾的斋菜堂外大排长龙,云珩向来不爱凑热闹,萌生退意。可见阿绫兴致勃勃,便也硬着头皮跟人排在队尾。   “公子要看看平安扣吗?”有小道童托了一盘子玲珑多彩的玉佩走到他们面前,“今日我们真人出关,凡是拿了佛像玉器的,都可以去神前开光,求水官大帝消灾解厄保平安。”   小道童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满脸稚气。云珩眼见着他端着铺了红缎子的木盘从队头走到他们面前,乏人问津,屡屡碰壁。   阿绫看了那孩子一眼,点点头:“好啊。你这端的都是什么?”   “平安扣,玉如意,平安豆,无事牌!公子想要什么我们都有!”孩子心地单纯,有什么都挂在脸上,原本恹恹不乐,例行公事似的经过他们罢了,听到生意来了,圆溜溜的眼顿时亮起来,仰起一张天真的小脸。   看到阿绫时,小道童瞳仁一颤,脱口而出:“啊……公子面慈心善,一看便是我道门有缘之人。”   “是吗?”阿绫笑笑,似乎也不当真,垂眸看着他盘子里的花花绿绿,指了指正中那枚淡紫的豆荚,“这枚是?”   “公子好眼力,这块是烟青玉,平日可不怎么见的到,是我师父“空幽真人”远走蓬莱仙山寻回的。刻意雕成了斋菜里四季常备的平安豆,寓意四季平安。”   阿绫点点头:“若我买了这个,便可以请里头的真人开光了?”   “公子,玉有灵性,说‘请’不说‘买’的。”小道童振振有词,“挑玉是结缘,您跟这块玉有缘,请务必请它回去,日后定能为您驱邪挡灾。”   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别说阿绫,连一旁的木棉,熊毅几个也被他逗的忍俊不禁。   “原来如此……那,这平安豆,我要多少银子才能请到啊?”阿绫也配合着他,一本正经问道。   “只要三十八两。”道童狡黠一笑,似乎也不是那么天真了。   “三十八两啊……”阿绫面色遗憾地摇摇头,又叹了好大一口气,“那看样子,在下跟它缘分尚浅……”   庙会 第38章   半截小指大的烟青玉,成色也不算太难得,这的确是狮子大开口了。   可看到阿绫叹气,云珩忽然又觉得区区二十两银子,买他开心就算当个冤大头也未必不可……他欲取银钱,不想却被阿绫抢先一步,一只手伸过来,默默按住了他的荷包。   明明隔着好几层布料……云珩被压到的腰间一麻,粟皮噌得一下子从后腰一路炸到后颈。   他抬眼看了看阿绫,还好那人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盯着那块玉默默摇了摇头。   “诶……不过,黄金有价,玉无价。”小道童见到手的买卖竟然这样干脆就黄了,忽然自乱阵脚,“公子,今日一切都是缘分,我求一求师父,三十五两总该可以的……”   不想阿绫却不为所动,淡淡望着玉石缄默不语。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木棉几个面面相觑,他们身上都揣着些银子,可云珩不开口,他们也不敢妄动。   道童就这么一路从三十八两叫到二十六两,到底还是个孩子,那副故作高深也不见了,愈发暴露出急躁:“公子,那您想出多少啊……”   “二十两。”阿绫弯下腰,对那孩子悄声道,“二十两,我就请它回去。”   原来,他心中有数。   云珩暗笑,看那道童哭丧起了脸:“……您这是难为我啊……我会被师父骂的……”   “可我只有二十两。不行的话,就是缘分未到。”阿绫丝毫不心软。   “唉……那,那行吧……我就是看您跟这玉有缘分……换了别人指定不给的……”道童嘟嘟囔囔,万般不情愿掏出方帕子,将平安豆包进去,递给阿绫。   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阿绫将荷包里的碎银子尽数倒出,数清楚了,的确就是二十两,只余十几个铜板的零头。   云珩一惊,没想到他竟拿全副身家买这玉,忙将自己的荷包取下塞过去:“我这里有。”   “不,这个我付。”阿绫摇摇头,眸子里透出些执拗,将他的荷包推了回去,强调说,“我来付。”   这人固执起来,连刑部的人都撬不开他的嘴。   云珩便作罢了,等那道童走远才问:“其实我那里有不少水头好的,你若喜欢……”   “不是说,玉等有缘人吗。”阿绫展开帕子,露出那枚平安豆。   入了冬昼短,日头慢慢偏斜,天边微淡的霞光穿透玉石:“不知为何,就是一眼看中了,且二十两虽不便宜,但也算对得起价钱。你看这当中的飘花,像不像是一股紫色云气?”   云珩忍俊不禁:“既看中了,怎么还这样压人家的价,那孩子都快哭出来了……”   “他啊……演的。若是赚不到他不会答应给我的。”阿绫远眺那道童欢快的背影,“如今寺庙都有自己的营生,定不会做亏本买卖,这些孩子,精明着呢。”   “那若是……他不答应你呢?缘分就这么错过了?”   “若真是我的缘分,便不会错过。”阿绫将平安豆包好,收进袖笼,“这里还得等一阵子吧,少爷你们稍候,我去去就回。”他说完转身便走。   “哎,你去……”云珩话音未落,只见他像条鱼一般,眨眼便没入人群,也不知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   台阶中央大香炉里的香燃了半截下去,云珩不耐烦跟陌生人排在一起,交代道:“这么久还没回,我去找找他。木棉,你们留在这里等。”   木棉赶忙拍一拍熊毅,示意他跟上去。   云珩顺着阿绫消失的方向找,很快便看到台阶之上肃穆的队伍,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个器物,八卦镜,道珠或玉器。   正赶上里头有人结束了法事被送出,胸前捧着个开完光的翠玉貔貅。   送他出门的是个年迈的道士,内着雪白道袍,外披赤红法衣,浮尘一头搭在肘中,发须花白,约么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但身姿如松目光矍铄,看着还真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看样子这便是刚刚那道童提到的什么“空幽真人”了。   开光就开光,躲着人做什么……   小开光的法事很快,他拾级而上的功夫,阿绫就被道士请了进去。   云珩站在门外,见真人接过那枚平安豆,转身安放在铺了红绸的小法坛之上,而后又在香炉里新插了三炷香。   阿绫面对着神像,选了个蒲团跪在了真人身后不远。   云珩示意熊毅在外头等,欲独自迈进殿堂,却被人伸臂拦了一拦。   他将折扇别入腰间,指了指阿绫的背影,表示他们是一起的,那道人便不再阻拦,冲他一抱拳,做了个请的动作。   云珩心领神会,选了阿绫身边的蒲团,与他一道合掌于胸前,闭上双眼。   道家开光与佛家大同小异,总之,就是念咒请神。   空幽真人不知烧了张什么符,一手捏起剑诀,凌空书画出金光讳,口中默念《金光咒》,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云珩本也不信神佛,百无聊赖中偷偷睁开双眼,侧脸望身边。   阿绫与他不同,满身虔诚,双唇翕动,几近无声,跟随真人的咒语,轻轻诵背着一句: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天边夕阳渐盛,金红的光从背后高门中落进殿内,映照到神像坐下,也将阿绫整个人包裹其中,烟气在他身边徘徊缭绕,袅袅上升。   云珩恍惚看着他眉间不偏不倚的一点观音痣,仿佛真有九天的神仙被请到这具躯壳中,散发出令人敬畏的神光。   他忍不住靠近这尊有血有肉的神像,甚至想要碰一碰那颗细朱砂。   这算是渎神吗?   无妨,反正神也从未庇佑他。   眼皮一暗,眉间一凉,阿绫猛然睁开双眼,面前高大庄严的水官暘谷帝君被一抹银白遮了个严严实实,云珩的脸近在咫尺,扑面一阵桦木柚香。   他呆呆看着太子殿下跪回了身旁,下意识便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冷,为何嘴唇这样凉。   “可以了。”   阿绫一惊,回过神来。九遍金光咒已诵咏结束,真人转身,将平安豆交还于他。   他颔首接过,茫然地迈出门槛,门前小道人古怪地盯着他们,甚至有些鄙夷与气愤,仿佛在责怪他们神前不敬。   空幽真人背后无眼没有瞧见,小道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云珩到底为何要……他脸颊不由自主发起热。   “开个光罢了,怎么还一个人偷偷摸摸来。”大冷天里,云珩唰的一下展开折扇,多此一举地扇出冷风,端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刚的事稀松平常。   阿绫对他也生不起气来,不知他是不是风流惯了,摇摇头叹道:“少爷,没人也就罢了,神像前怎么好开这种玩笑……”他拽过云珩左手,掀起那片衣袖,露出一截修长的腕。   云珩倏忽一愣。   “总是你送我东西,我也不知该买些什么给你,这玉里头带着棉絮,不够净,算不得上品,但好在紫色够重,飘花也灵动,配你那身紫气东来是不是正好。”阿绫无奈笑笑,责怪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将红线绕在他腕骨之上,系了个活扣,“就是不知道,被你这么一闹,神仙会不会怪罪,还愿不愿为你驱邪挡灾……”   “……阿绫……我不是开玩……”云珩一开口,驱邪的爆竹声骤然炸响。   “嗯?”阿绫凑近了些,发髻里那只柿柿如意微微流光,“不是什么?”   “不是说,要吃斋菜么,走吧,那边该轮到我们了。”云珩将他转了个身,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果然,木棉他们终于等到了七星阁的雅间,桌上摆着剥好的白柚,食完便开始上菜。   斋菜倒也丰盛,每人一个九宫格方盘,一格里头一道菜式。蒸南瓜,红豆饭,时令蔬菜小炒,清淡却新鲜。   饭后熊毅去付账的功夫,又有小道士端来一大碗冬笋豆腐羹放到桌上,木棉拿银筷子浸到汤羹中静待片刻,确认无事后众人才纷纷拿起碗勺。   每一道菜都是这么试过之后,云珩才会入口。   那小道士比先前上菜的几个都周到,不等木棉起身便主动挽起袖子,替云珩盛一碗摆在了面前:“这汤叫‘太清’,汤头是用芝麻,松蕈和羊肚菌吊的,虽是全素,可绝对比荤汤更鲜。”   “口气倒不小。”云珩一笑,接过小汤碗,转手便递给阿绫,“尝尝看。”   阿绫舀起一调羹,吹温了入口。   一股山珍特有的鲜美沿舌尖扩散开,看着清汤寡水,小道士却并无夸大:“呣,真的好鲜!”他放下碗勺,刚要替云珩盛一碗,却被那还未离开的小道抢了先,“公子您趁热喝,还是小的来伺候吧。”   小的?他们道门众人不都是自称“贫道”的吗……阿绫缩回手冲他笑笑:“外头客人那么多,这位道长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小道人盛完了汤恭恭敬敬摆到云珩面前,看着云珩拿起调羹尝了一口,才满意退下,恰巧与付完账归来的熊毅擦身而过。   “果然不错,回头叫家里的厨子们尝一尝,往后遇到斋戒的日子,也改一改菜色。”云珩满意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尝了一口。   熊毅接过木棉递给他的碗,愣了一愣,“不是说斋菜共九道,意为九宫……还是,这雅间多一道?”   云珩神色一滞,扔下调羹抬起头来:“这汤,大堂没有?”   熊毅果断摇头:“只看到人人面前都是那木盒子,哪一桌也没见这汤碗……”   “阿绫!不要喝了!”云珩慌忙夺下他的碗,可太迟了,里头的汤羹已然见底。   阿绫一脸懵逼…… 第39章   “嘶……”阿绫被扑上来的云珩一把捏住肩头,那只手力气大的像能捏碎他的骨头。   “阿绫,吐出来,把汤吐出来,快!”那人声音起了波澜,手也暗暗发颤。   阿绫甚少见他这样慌张,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吓成这样?他摸到云珩的手背拍了拍,试着安抚道:“你先不要慌,少爷,有话慢慢……说……咳咳……”   他忽而喉口一热,像噎住了一团火似的,嗓子有些干痒,咳了几声继而有些刺痛。   他伸手摸到茶杯想要灌一口茶,手指却忽然不听使唤,杯子叮咣一声倒在桌面上。   他诧异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云珩,摸着自己的脖颈笑了笑:“奇怪……咳咳咳咳咳……”   一开口嗓子便是一阵痛痒,咳得喉口涌上了甜腥的味道。   云珩倒抽一口凉气,瞳仁骤然收缩,阿绫隐约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嘴角正徐徐涌出一道鲜红的血流。   “熊毅!”云珩低喝一声,侍卫夺门而出去追那莫名出现的小道人。   木棉见状,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银筷子重新试毒。   大汤碗中依旧是无毒的,可筷子头才浸到阿绫小碗里所剩无几的汤羹中,乌黑色便慢慢向上攀爬起来。   她换了一头,再试云珩才动了一勺的那碗,不出所料,另一头也即刻变色。   看着那变黑的银筷子,阿绫脑袋里一片空白,继而猛烈咳了起来,点点血沫落在那人的银白披风上。   云珩眼眶霎时间变得赤红,脸色白得像纸,高声喝道:“水!木棉去拿水!快!还有盐!”他托着阿绫的下巴,有些语无伦次,“阿绫!阿绫!没事,你看着我,没事的……把汤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了……”   原本只在喉咙灼烧的火,渐渐蔓延到胸口去,阿绫腹中骤然开始绞痛,像那团火顺着血流引燃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紧紧抓着云珩的手,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汤被人下了毒,还是猛毒,片刻就要毒发。   他瞥了一眼云珩的汤碗,不确定刚刚他喝下了多少……   木棉很快拿了水来,可胸口的痛让他四肢脱力发麻,连杯子都捧不住。云珩端着水送到他嘴边:“阿绫,我知道痛,你忍一忍,快些喝下去。”   那水入口带咸,是加了盐的,难以下咽,可他还是尽力吞咽。   他就这样意识模糊地被灌了许久,一杯又一杯。   “马上就好,阿绫,你听话,不要停,得再喝一壶才行……”   好难喝。   口中咸涩,胸中剧痛,胃肠涨到快要炸裂开。   阿绫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嘴巴有些不听使唤,盐水从口中不断溢出,又被擦干净,余光里,云珩的脸好模糊。   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天旋地转中,他发僵的嘴巴被捏开,有两根手指伸进来,开始狠狠按压他的舌根,让他抑制不住作呕。   “阿绫,不要忍着,全都吐出来。”云珩的声音就在耳边,“不要怕,你才刚刚吃下去,绝对不会有事的。”   一阵又一阵的翻江倒海,不知过了多久,阿绫浑身被冷汗浸透,近乎虚脱地靠在云珩怀中,觉得自己连心肝脾肺肾都要一并吐出来了,他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不要飘远,用尽全力从肿起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云珩……”   “我在,我在呢……”   他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几乎是一字一歇:“那汤……你也喝了……”   *   云珩一愣……他并不饿,只浅尝了两口,险些忘记了……   木棉掏出两颗黑色药丸,给他们一人塞了一颗进去,而后替阿绫摸了摸脉象。   “怎么样?”   木棉点头的一瞬,云珩终于松了口气,这才觉察到喉中与胸中隐隐的疼痛:“你替我抱他一会儿……我去……咳……我去喝些水。”   云珩一边替自己催吐,一边后怕到全身发抖。   下到澄澈鲜汤中无色无味,看样子是特别调制过的毒物,还好熊毅心思细……阿绫喝了整整一碗……如若发现的再晚一些……   他抱着意识模糊,浑身瘫软的阿绫等回了熊毅,侍卫脸上带了一道血痕,手里拖着一具血浸的尸身,正是方才那替他们盛汤的小道士,身后束着道士冠的厨子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主子……”熊毅单膝跪在他面前,“已经查问过了,他并非这庙中道人,今日后厨也没有这道汤。”   云珩朝门口凛凛一望,盯着他身后的一串血脚印:“怎么死的……”   “他见不敌,又跑不掉,自己撞上了我的刀,喉咙被扎透了……”   “你留下继续查,尽量不要惊动百姓。”阿绫还昏着,云珩摸了摸他开始发烫的额头,暂且无暇顾及其他,转头问道:“车备好了么,太医宣了么?”   木棉点点头,比划一阵,告诉他熊毅前脚追出去,后脚就有人骑快马宣了太医去晞曜宫等候,另有人备好了车架,已经停在这外头。   “多亏殿下机警。这毒尚且未入肺腑血液便被吐出,又及时服下炭丸,应当是无大碍,只要按时服下几贴解毒汤剂便可清除余毒。”   晞曜宫寝殿,太医写下药方交给木棉,又转身拜一拜云珩,“殿下,您中毒虽浅,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这毒猛烈,伤喉伤胃,除了药浴,请务必要跟阿绫公子一同按时服药,另需饮食清淡多歇息。”   “好,辛苦您了……”云珩立在床头,阿绫睡着后,痛苦的神色已不见,又恢复了那副天塌了也不能扰我清梦的松弛,“木棉,替我送刘太医吧。”   一阵忙乱过后,殿内终于又恢复了寂静。   四喜带人将浴桶抬到了屏风后,一桶一桶的热水灌进去,又将刚刚配好的药包丢进了水中。   “殿下,药浴备好了,先沐浴更衣吧……太医说要抓紧时间泡一泡,水刻意弄得烫了些,药效好,也好发汗……”四喜低声道。   一行人从宫外回来,众人又是诊病又是替阿绫擦洗,太子殿下此刻仍然穿着袖口沾了血和污秽的衣袍,神色黯然地注视着床榻中,好不狼狈。   见他并无反应,四喜略一迟疑,猫腰低头走上前,轻手轻脚替殿下解开披风玉扣,和阿绫那身被扒下的衣袍一道塞给了门外头的宫女,打发她们拿下去浆洗,而后又回到太子身边,替他解中衣:“殿下,皇上那边得了消息,听说您无碍,叫您明儿一早去一趟御书房。”   云珩缓缓转过头,眼角却还撇着那个昏睡过去的人:“四喜,造办处无品阶的匠人,领多少月俸?”   见他总算开口,小太监也松了口气,跟着主子缓步走到浴桶旁,扶他泡进热水中,备好干净衣衫,而后拿起一旁的玉锤,轻轻敲打那片露出水面的肩背,低声答道:“同是无品阶,也得看年限的。像阿绫公子这样新的,该是最低一档,不算主子们的打赏,一年大概四十两出头吧。”   “四十两……”云珩笑了笑,抬手摩挲起腕上那颗小小的豆荚,“四喜,这平安豆好贵,要二十两银子……好看么?”   四喜一时语塞,区区二十两,在这宫城里摔都摔不出个响来,这玉也是,水头平平,不够通透,算不得极品,何况还这么小。他自己一个奴才,给家中小妹备的嫁妆中都没有这样不起眼的。可看殿下这山温水软的样子,似乎是爱不释手,他不想触怒主子,又不敢信口欺瞒,只得沉默着,手上敲得更卖力些。   好在,主子也不在乎他应答,自顾自说着:“总有人想从我这里讨要些什么,有人要金银,有人要权势,有人求庇护,更有人……想要我的命……”   云珩抬头看着窗外,盈月爬至当空,缀在暗蓝的天幕里,干净得像阿绫眸中圆亮的光斑,“可他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想着要给我些什么。”   战损again 第40章   四喜心中一震,手却不敢停,若无其事继续敲打着经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小丫头们私下里也都常常夸阿绫公子。说他心善手巧,人也生的那么好看……只可惜……”   “可惜?”   “可惜,似乎不大通晓人情……她们送他帕子,点心什么的,他从不收,也不知是年轻单纯还是装不懂……”   “是么?”云珩转过头,视线穿过屏风,若有所思,“行了,你下去吧,让木棉算准了时辰拿药进来。”   “是……”他缓缓倒退至屏风后,又被叫住。   “四喜。”屏风上黑色的剪影仰头靠在浴桶边沿,马尾垂在外头,“以后,叫她们认真做差事,不要再乱送东西,也少说话。”   “是……”   云珩抬腿迈出浴桶,蒸了药浴发了汗,没有先前那样头昏脑涨了。   他穿上寝衣,走到床前摸了摸阿绫退下热度的前额,终于如释重负,躺倒在他身边。   这人仿佛八字与皇宫不和,这还不到一年,两次死里逃生。   “你若想回去,便告诉我,我想法子送你回玉宁好不好?”云珩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惶恐,他生怕阿绫此刻忽然睁开眼告诉他说,那你送我回去吧,我再也不要来这鬼地方。   是啊,谁不厌弃这会吃人的地方,吃人的单纯,吃人的善良。云珩自己又何尝不对这从小长大的宫城厌恶至极……   苦楚酸痛沉甸甸占据了心头,他怎么也没料到,眼下不过一个送阿绫回去的念头竟会让自己会如此不舍……   阿绫睡像恬静,云珩盯着他挣扎矛盾了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他轻轻摸到被子里阿绫交叠捂在胸口的手覆了上去,那双手总带着江南的细润,沾着清新的花草香,第一次握住的时候,便叫人想起那一句“皓腕凝霜雪”,仿佛用力些便要化掉。   严寒的天,有个人挨在身边,即便不用汤婆子,也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暖,以至于夜未深,他就萌生了困意。   “阿绫……再陪陪我好不好……”   阿绫许久没睡得这样沉。   京城的冬夜寒冷又干燥,他与阿栎这样从水乡来的久也不能习惯,近日每夜睡前,他定要将刚熄灭的炭炉拖到床脚,再摆一碗热水在床头才能睡着,哪怕如此,也时常在凌晨温度骤降时被冻醒。   被人推一推肩头,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云珩的睡脸近在咫尺,呼吸温热,眼角湿润……这么近,就像是抱在一起……   从儿时进了叶府后,他再没与人同床,原来,有个人挤在一起睡便什么都不需要了……   全身上下都在酸痛,脑袋里也昏昏沉沉,阿绫觉得自己似乎被巨石压在水底,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带着层层晃动的水波。   恍惚间,云珩也睁开了眼,他们默默对视良久,阿绫似乎被什么人翻过了身去,往他麻木的喉咙里灌了些什么,他下意识吞咽着,很快便再次沉入梦里。   他梦到自己化身一根金绣针,在缎上绣出一条宁静的河流,他回到了天碧川,回到玉宁。晨雾缥缈,花香袭人,冬日里的太阳下连加棉的比甲都穿不住,热得要冒汗。   河川对岸,年轻的阿娘站在一颗柿子树下对他笑,阿绫心中一荡,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她。她举起手臂,拧下一颗柿子,作势递过来。   “阿娘!”阿绫奔跑起来,可才跑到桥中央,身后便有人叫他。   云珩翻身下马,从发冠里拔下一根糖白玉簪子,同样对他伸出了手:“阿绫,你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有,不要走,再陪陪我好不好?”   他犹豫再三,折返回去,伸手接过那只簪子,自己插在头顶的发髻中:“我不走。过来,让我阿娘看看你,他还没见过你长大的样子。”   可当他再度转身,背后却空空如也,没有柿子树,也没有阿娘,紧接着,两岸的景色渐次消失,天地霎时趋于黑暗,脚下的石桥坍塌,他们掉入并不算冰冷的天碧川里,云珩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阿绫猛然惊醒,被明亮的光刺痛了双眼,他偏头躲开直射的光,却看到一张姑娘的脸。   木棉正蹲在床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一块浸湿的棉布帕子,替他沾了沾额头。   见他醒来,姑娘将帕子搭到床头的铜盆边边沿,转身端来了只小瓷碗,里头飘出浓稠的米香来。   阿绫此刻肚腹空空,还留有一丝灼烧的疼痛,确实急于填补些什么进去。   不只是疼痛,还胸口发焖,呼吸不畅。   他一低头才发觉肋骨靠着一颗脑袋,胸前还横压着一条软绵绵的手臂。   怪不得梦里都喘不上气,云珩正合衣趴在榻边,穿着一身平日里成亲才能见到的正红色,头顶束整齐的马尾辫垂在一边,发尾散开,遮住了半张脸。   发丝似乎阻碍了呼吸,他的表情有些难过,阿绫想替他撩开头发,却发现被子里的右手被攥得紧紧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他缓缓坐起身试图将手抽出,可掀开被子的一瞬,心头倏然一紧。   那只手食指与中指的第三截上,拦腰留下了深紫色的淤血痕迹,边缘带青,分明是一排清晰的齿印……   昨日的遭遇朦朦胧胧浮现脑中,被催吐时,因为剧痛,他难以自控,本能地咬紧了牙关……   阿绫的拇指轻轻抚过自己不慎留下的印记,没想到竟咬的这样狠。   他轻声问木棉:“姑姑,昨日殿下也喝了那汤,太医看过了么?要紧么?”   木棉摇摇头,悉心在他背后塞了几个软枕,又在胸前比划了一通,阿绫看不懂,但见她神色平静,应当是无大碍,毕竟云珩警觉又果断,不然自己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他单手接过那碗米汤,小口小口咽下,想起木棉随身携带的银筷子与解毒的炭丸,想起云珩手法娴熟地替自己灌下盐水催吐,心里百味陈杂……连绦带都懒得自己系的人,偏偏对这些东西熟能生巧。   木棉接过他喝空的碗,回身走到桌前,提起一只紫砂壶,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深褐色的茶水,放在木盘里捧到了床前,先递给阿绫一杯。   杯壁有些烫手,凑近了才闻到药味,阿绫皱着眉吹了吹尚且滚烫的药汤,见木棉跪在地上摇晃着云珩的双肩,试图唤醒他。   阿绫猜是到了时辰叫他起来喝药,于是替无法出声的姑娘开口:“殿下,殿下?醒醒,喝药了。”   云珩猛地直起身,险些碰翻了阿绫手里的冒着热气的药杯。   他险险捧稳了剧烈震荡的汤药,侧脸一看,太子殿下正呆呆望着他,呼吸半晌才缓和下来,撑着床榻边起身,坐在他身侧,下意识捶了捶膝盖。   阿绫头一次见云珩穿红,华丽刺绣与赤红缎子衬得他清贵庄重,只是脸色还是苍白着。他盯着繁复的蟠龙纹,用干涩的声音说:“这件是我还在玉宁织造局时绣的,这会儿穿,是不是有些短了……”   “胃里还疼么?”云珩胡乱接过木棉手里那杯药,几口就灌下去,而后擦了擦嘴吩咐道,“准备药浴吧。”   虽说烧心的感觉尤在,但阿绫看到他满眼自责,立即摇头:“不疼了。”   “太医说,按时服药,多喝水,每日泡药浴发发汗,很快便会痊愈的……”   “殿下,我真的……”   他话音未落,木棉忽然推了推他的手肘,比划一下已不怎么冒热气的汤药,又做了个饮茶的姿势。这次他看明白了,对方在催促,药凉了。   他慌忙举杯,可那汤药才沾到舌头,他便抑制不住拧紧了五官:“啊……这个,呼……好苦……”像嚼了满满一嘴的莲子心……所以刚刚太子殿下是怎么面无表情就喝下去的?   “木棉,忍冬先前不是送来了桂花蜜,去拿过来。”云珩的表情总算是舒展开些,甚至对他笑了笑,“多大的人了还怕苦,一口气咽下去,喝完了给你桂花糖水。”   一起睡睡觉>_< 第41章   木棉捧来小罐子,温水化开了飘着金黄细瓣的桂花蜜,阿绫眼前一亮,顿时觉得手里的药也不苦了,匆匆喝下,迫不及待接过那杯飘香的桂花。   是久违的香甜。   京城的人偏爱咸口,这种东西被嫌小家子气,总也见不到。   “忍冬姑姑也是玉宁府人么?”他喝空了碗,意犹未尽。   “不是。但她手艺好,人也聪慧,先前遣她带我宫里小膳房的人去了一趟玉宁,她亲口尝了尝你们那边的吃食,回来之后试了几次,便也能学出些皮毛。今后你若是还有想吃的,就告诉她,哪里做得不对不好的,也告诉她……”   阿绫总算在云珩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笑意,似乎很是欢喜。   先前地道的点心与月饼,眼前的桂花蜜……忍冬绝不只学了皮毛,定然是在玉宁好好的拜了师,用心学了几手的。   “你不喝吗……不觉得苦吗?”阿绫问他。   云珩一愣,轻声答一句:“习惯了,小时候常常喝药的。”   习惯了。他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上一次听到是什么时候来着?   水声响起,屏风后的药浴准备妥当,阿绫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被掀了被子拖下床,云珩推着他走到屏风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袖摆:“阿绫,你先泡着,我去更衣。”   虽说有屏风遮挡看不真切,可他一想到木棉和几个小宫女就在这屋子里候着,顿时就束手束脚起来……犹豫再三,心说算了,不脱便不脱了……   他将散开的头发随意绑在一侧肩头,穿着一层寝衣迈入水中。   “嘶……”兴许是为了发汗,故意弄得这么烫。阿绫咬咬牙坐进了平齐胸口的水里,在氤氲的药气中靠在大浴桶边缘,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回味方才那一口桂花蜜,不知不觉便松懈下来。   云珩知道他脸皮薄,不习惯被人伺候,便打发了一众宫女太监。   “木棉,你一夜没睡,下去歇息吧,这里有四喜。”接着,他又交代四喜在门外守着,独自回到寝殿中。   他脱下蟠龙袍,换上一身行动方便的窄袖直身,绕回屏风后,一低头却有些傻眼。   “你!”   他知道阿绫是一定因为害羞,怕中途木棉他们进来伺候才有意穿着层衣服,可,可这还不如脱光了……幸好已经打发了他们下去……   轻薄的雪色寝衣被热水浸透,紧紧黏在身上,透出蒸得发红的肤色,阿绫眼帘微阖,睫毛带水,发际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像深秋清晨细草上结出的霜露,眉心那一点朱砂红得格外妖冶……   “衣服还是脱了吧……不然,泡久了这布料上总会带着药味的……咳。”云珩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叫他们都退下了,没人会进来的。”   阿绫缓缓睁开眼,泡的有些懒散:“好。”   那层衣服像果壳一般剥落,飘在了水面上,云珩撇开眼,随手捞起,搭在一旁。   “殿下……”阿绫仰头盯着他,“昨日,其实我很高兴的,好久没那么高兴了……”   云珩一怔,呆呆看向他,那眼里的光温和干净,直白坦诚,仿佛看穿了他的挫败与心虚一般   见他沉默不语,阿绫替他找补道:“下次我们再小心一些,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云珩不敢看他,绕到他的背后拖了张凳子坐下,挽起衣袖在一旁备好的工具中挑了个小玉锤。他认真回忆往常四喜和丫头们是如何伺候的,试着将玉锤圆滑的一头轻轻敲击在阿绫白里透红的颈肩上。   刘太医家那不外传创伤药收效极好,几个月前的鞭伤没有留下疤痕,只左侧肩头还看得出一道两寸长的暗粉,相信不日便会褪尽:“你……还敢想下次吗……”   “敢啊。其实醒来就在想了。不知京城的正月十五是什么样子,到时候殿下还能带我出去么?”阿绫肩头被敲得直发抖,忍了半晌似乎终于扛不住,转过身扒在桶边,按下他的手无奈求饶:“别敲了。”   “敲疼了?是哪里疼了?”云珩一惊,可他并没用多少力气,莫不是哪里有伤?   “不是,好痒。”水汽朦胧中,阿绫眯着眼睛一笑。他小时候活脱脱一个丫头,如今长成少年,身量筋骨都如春季的花木舒展抽条,可笑起来依旧留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尤其是一双花瓣似的眼。   “……不舒服,干嘛忍着不说……”扔下手中的玉锤,云珩懊恼起来,果然,这种事他是做不好的。   “说了,殿下便不能伺候我了。”阿绫渐渐收敛起笑容,微微皱了皱眉,“不为我做些什么,殿下心里就要自责难过,可这明明就不是你的错……”   云珩一呆:“可,你的确是因为我而……”   “有人要杀你,你就不委屈,不害怕吗?”阿绫今日罕见地有些不依不饶,他趴在桶边,与云珩四目相对,一双眼睛似乎要看到人心里去,“不害怕,你为何梦里都不得安宁?”   “……”云珩无言以对。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主,注定一生孤独寂寞。   他注定不能拥有普通的父母手足之情,他们既是亲人也是仇人;他注定不能与挚爱相爱相守,要将自己的婚姻当做稳固权力斗争的工具,要雨露均沾;他注定不会拥有真正的朋友,人心叵测,他只能做个处处留一手的明君,以防皇权旁落。   狼环虎伺,一切都注定。   他不能暴露出畏惧、软弱,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对,他决不可委屈,害怕……   “殿下……其实有些事,说出来便没有那……唔?!”阿绫的后半句被他恼火地吞了下去。   又来了……明明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为什么总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呢?这仿佛是在软化他,蛊惑他,逼他卸下防备……   云珩不爱吃甜。   父皇说,口腹之欲,是贪欲,贪欲要毁人的。   可阿绫口中这一丝桂花蜜的清甜,却让他欲罢不能。   也许在许多年前,他被一双小手从脏兮兮的麻袋中解救,拉着他在偏僻的小道上一路狂奔时就注定了,有些贪欲,他无法克制。   他不贪恋蜜糖,只贪恋一个人,想干脆就这么偷偷将他拘在这桶里算了。   阿绫脑袋里愈发昏沉。   其实醒来时就不大清醒,此刻被药浴蒸的头晕目眩。   云珩的舌尖好软,像街边没人要的小猫小狗,追着他舔咬,希望能找到个心善之人依附似的。   他觉得好笑,自己居然敢把坐拥天下的太子殿下比作流浪的小畜生,简直是大逆不道。   一直以来,他都能感受到云珩平静下的不安,甚至偶尔还会不自量力地认为,太子殿下也是需要保护,需要安慰的,可他没想到对方需要的居然是这样的安慰……   胸口砰嗵乱跳,溽热中,他呼吸不畅,心绪纷乱,却也不忍推开这张柔软的唇。   他隐约听到寝殿的门被笃笃扣响,云珩似乎完全没有要理会的意思,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颈不松,换气时口中不时逃逸出错乱的叹息声。   “殿下……”敲门声持续,“熊毅回来了。”   听到四喜的声音,阿绫一激灵,率先清醒过来,向后一闪,水面被搅动出哗啦声。   云珩忽然被推开,懵懵看着他。   见垂在一侧的马尾发梢正滴滴答答落下水线,阿绫忙探身拽了一条浴布替他攥了攥:“是不是昨日之事有眉目了?”   云珩似乎这才意识到门外的动静,先是不耐烦皱眉,又深深呼吸了几次,沉声对四喜吩咐道:“叫他去正殿候着。”   君子动口不动手。 第42章   水温开始变凉,阿绫看了看发皱的指尖,起身裹着浴布在寝殿里哆哆嗦嗦转了一圈又无奈泡回到桶中。   要么说太子殿下不会伺候人呢,这屋子里只胡乱扔着一身蟠龙袍,连换洗的衣物都没留下……   线香即将燃尽,阿绫闭上眼睛深深一叹,好容易独处,心绪不免翻涌起来。   先前那次量尺寸,他没细想,只当是太子殿下与他亲近,图新鲜,戏耍着玩。   可昨日在庙里神前,加上刚刚那样过火的举动,还能算是玩笑么?   ……云珩他……跟别人也开过这样的玩笑么?   不知是不是这药浴中掺了什么安神的东西,又或是余毒未清的后遗症,阿绫始终打不起精神,就这么靠在桶边迷迷糊糊睡过去。   直到耳边哗啦一声,他睁开眼,云珩的手离开水面甩了甩,又摸上他的额头:“去床上睡,水都凉了……”   云珩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身薄软的衣物,亲自捧着。   看着他略带歉疚的目光,阿绫把蹿到嘴边的抱怨又忍了下去。   醒来时值黄昏,阿绫的脑袋总算是清醒了。木棉送药来,还不忘泡一小杯桂花糖水给他冲淡嘴里的苦味。   “姑姑,殿下呢?”他还了杯子,穿好衣服,还接过一件加了绒的长比甲套在身上。   木棉指一指门外,又走到铜镜前示意他坐下,双手又比划了个吃饭的动作。   阿绫猜想是催自己收拾妥当出去用饭了。   “是一直都没睡么?”阿绫皱了皱眉,乖乖坐下,“太医不是说要多睡睡才好的快吗,他就只知道催我……”   阿绫闷闷捡起桌上的沉香木梳,雕的又是玉兰,几朵含苞,几朵盛放。   他今日一早醒来时,云珩穿着蟠龙袍,应当是去面圣了。回来趴了没一会儿又去见了熊毅,多半是查问昨日遇刺之时。下午要么是与少师论道讲学,要么是看奏折……   “噗……”   寂静的室内,阿绫一抬眼便看到铜镜里的姑娘正掩口轻笑。   “姑姑?”他不明所以。   木棉从他耳尖上方拣出一条细细的三股麻花辫,每一股粗细都不同……这手艺还不是一般的糙,提笔写文章的手做不出细活。阿绫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算了,留着吧,不拆了。”   哑宫女一怔,而后笑着点点头。熟练工就是不同,她替阿绫把这条麻花整了整,一同束进了发髻里,最后插上那根柿柿如意。   殿里的碳炉几乎是十二个时辰不熄灭,阿绫起身这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他跟在木棉身后走到书房,觉得再这么下去要冒汗,干脆将比甲脱下搭在肘中。   云珩正伏案书写,背上披了件氅衣。   木棉抿了抿嘴,走上前端起那杯凉透的药叹了口气,打发人下去重新煎一副。   其间云珩动也不动,快速翻阅着成堆的折子,时而提笔写几个字,时而略显不耐烦地皱皱眉。   阿绫静静看了一会儿,赶上宫女送药到门口,他主动接过托盘,端了进去。   太子殿下潜心政事,有人靠近了也不抬头。   阿绫端起杯子直接塞到云珩空闲的左手中,那人就那么端着,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折子单手合起丢到一边,又取了下一册展开。   别看手指冰凉,杯子端得倒还挺稳。   阿绫看着平静的药汤,轻轻将那只手推送到那人嘴边。   云珩鼻翼翕动,轻轻一嗅,终于回过神转过脸:“怎么是你,睡醒了?”   “先喝药。”阿绫瞥了一眼那堆成小山的奏折叹了口气,“晚膳准备得差不多了,不然吃了再看吧?”   云珩将汤药一饮而尽,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饿了吧。”   遵医嘱,晚膳都是些山药南瓜之类平补护胃的清淡餐点,用完才歇了一盏茶,云珩又起身要回书房。   阿绫一把拽住他:“明日再看吧,你先去歇一歇。”   “明日还有明日的。好不容易把昨日耽搁的补上,一鼓作气看完就好。你先去睡。”云珩盯着他那条束进了发髻的细麻花多看了几眼,甚是满意地笑了笑,“无聊也没辙,生病就是要静养,养不好,这脾胃虚了,胃口不好不说,夜里动不动还要烧心泛酸的,你就忍一忍……”   “那我陪你。”阿绫知道政事要紧,劝不动的,但奴才们轻易不敢开口,自己若是再一个人去睡,天知道太子殿下要忙到何时去,干脆陪在一边,到了该睡的时候生拉硬拽叫他歇下就是。   云珩的书格子占了满满一面墙,史书兵法,诸子百家,分门别类,干净整齐。   “想看便看。”云珩一手支着下巴,撑在案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阿绫摇摇头,自嘲一笑,不免遗憾:“大概看不明白吧。”他随手抽出最上方格子里的一册《山河游》,翻开来不出所料是连图带字的版面,记载了清晰易懂的各地风貌,一看就好读。   “大概?”   “嗯,字都认得,可晦涩些便读不透了。”阿绫摇摇头,“殿下不必在意我,快看折子吧。”   “没什么好忙,十本里头有九本是废话,要么是请安,要么是相互告发一些鸡毛蒜皮。真有要紧事的,就这么两三册罢了。”云珩一边说,一边对照着那要紧的两三册,在纸上奋笔疾书,写完了轻吹墨迹,夹进当中,看样子还要送去给圣上过目。   “殿下。”四喜站在门外禀报,“东西做好送来了,您先看一眼?”   “东西?”云珩看着四喜沉吟了片刻,忽然眉尾一挑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搁下了手中的笔。木棉立马将一桌子奏折收拾整齐,笔架砚台也挪到了一边,腾出空荡荡的桌案。   立即有两人抬上一木箱,掀了盖子,搬出里头的东西放在案上,有半人高,盖着红绒布。   云珩伸手拽下那条红布,阿绫眼前倏然闪过夺目金芒。   是一尊精细无比的金漆木雕佛像,配饰璎珞雕工繁复华丽,坐佛面容庄严且不失慈悲,叫人望而生畏。   寺庙去过许多,神佛也拜过不少,可这样巧夺天工的雕工不常见。   “这是?”阿绫放下了手中那书册,惊奇又疑惑地凑上前去,这晞曜宫里并不设佛堂。   太子殿下绕着佛像转了一圈,细细检视,不忘给阿绫解惑:“是我给皇祖母准备的寿礼。这雕了有两个月了吧?”   “是。”四喜答道,“差三日就满两个月了。车已经安排好了,您看过之后就送去菩提山开光诵经。从明日算起,七七四十九日后送回来,赶太后腊月十九的生辰绰绰有余。”   这佛像实在精美,宽大的仰覆莲座上镶嵌了佛家七宝,金、银、琉璃、砗磲、珊瑚、琥珀和玛瑙。   阿绫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那隐隐生香的肥厚莲瓣。   “咳,里头已经按殿下您吩咐的,封了一颗佛舍利进去。”四喜默默看了他一眼。   阿绫讪讪收回手,心中默念几句阿弥陀佛。   “想碰便碰了。”云珩一脸好笑地看着他,拽过他缩回的手,放到那颗蜜糖似的琥珀之上,“佛祖他老人家忙着普度众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怪罪你的。”   “殿下不要胡闹……”阿绫挑了挑眉,一把按下他的手。   虽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水官大帝面前诸多不敬在先,这又在佛祖面前口出狂言,云珩胆子也太肥了点……   “四喜,你亲自带人去送,路上小心,不要声张。替我转告云清法师,下月初七,我会亲自抄录般若心经送过去,顺带留在金露寺礼佛两日,烦请他安排。”云珩捡起红绒布重新盖了上去。   “好像人上了年纪都躲不过吃斋念佛。”阿绫想起叶家的老太太,“我祖母当年也是这样,平日也不见做别的。”   “兴许……是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忏悔吧。大限将至,礼佛不过是为了排解心中惶恐,幻想能赎罪,可以逃过无间地狱……”云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毕竟,能干干净净坦坦荡荡过一生的人,太少了。尤其是这宫里……不做些亏心事,仿佛活不到寿终正寝……” 第43章   他眉宇间渐渐笼罩上惆怅之色,阿绫知道这不是自己该过问之事,可总觉得放心不下:“殿下,昨日之事有眉目了么?那人受什么人指使?”   云珩缓缓摇头:“熊毅查过了,下毒行刺之人背景相当干净,也不是本地人,两年前才来京城,在一间酒肆做活,如今人死了,一时怕也查问不到什么。”   他轻描淡写,似乎此事就要这么算了。   活了十六年,阿绫还是头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心中惊惧又不甘。尤其是看他这与世无争的样子更是多了一重恼怒。   善良的让步不会让恶人大彻大悟,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将你逼到无路可退,临了还要补上一脚,亲眼看着你毁灭,最好要尸骨无存才痛快。   他不希望云珩最后落得个与阿娘一样的下场,所以即使这话不该说,他也要说出口:“可那人清楚殿下行踪,且熟知殿下您谨慎的习惯,所以毒不下在汤里,却要单独下在您碗中……昨日您出皇城是临时起意的吧,有谁能第一时间得知,还能立刻做出这样的安排?难道殿下真的没有头绪,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云珩抬起头,甚是惊诧:“……你……”   “殿下是不是心中有数?”阿绫越说越着急,第一次罢了,难不成永远要依靠天降鸿运活下去?谁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次次化险为夷?   “阿绫……”云珩定定看着他,思虑许久终于开口,“你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哪里需要风言风语,天下谁人不知储位因何不稳,他还远在玉宁之时便知道了。   如今社稷稳固,国泰民安,云珩乃是先皇后嫡出,名正言顺。若说有什么人会三番五次想治他于死地,舍皇长子云璿其谁。   哦对了,早就不该叫皇长子了。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们,会在弱冠之年封王离宫,另立府院。如今的云璿是睦王。可他却配不上这个“睦”字。   “好多年前就听过传言了。说,太子自小体弱,并不是天命之人。”阿绫有些难以启齿,“还有传言,说……说……”   “说我父皇母后早年离心,我根本不是皇室血脉?”云珩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把玩着,“你信了?”   阿绫摇头,注视着云珩颈间那一道伤疤:“他几次痛下杀手,还放出这些谣言动摇人心,殿下又何必顾念手足之情?”   云珩一愣,继而轻声答道:“事情哪里会这么简单。他下手从来干净利落,用的也都是死士,这么些年未留过一个活口。兹事体大,除非证据确凿,否则我冒然跟父皇开了口,便是无端猜忌,甚至是陷害兄长,也于前朝不利。”   “那……殿下就这么任人宰割?”看他这副慢条斯理,习以为常的平静,阿绫忍不住拧紧了眉,“既不愿争斗,又何必坐在这靶心上,日日不得安宁……反正殿下也不是贪图富贵权利之人……”   “你以为,我不要这位子,他便会放过我么……”云珩苦笑,扔下折子,转而踱到他面前,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我活着一天,他就一天名不正言不顺……可父皇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动他,他巴不得我们兄弟互相掣肘,以免谁独大,提早觊觎他的皇位……”   眼见着是个死局,怎么正就压不住邪呢?阿绫愈发恼急:“所以为了所谓大局,皇上就不顾殿下安危,纵容睦!!呃?!”   他愈发口不择言,云珩慌忙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唇。   阿绫的义愤填膺没刹住车,牙齿轻轻擦过柔软指腹,他两片嘴唇就这么衔住了一根手指。   两人皆怔住,阿绫半天才想起张嘴放开他。   云珩却没撤手,转而敲了敲他的牙齿:“是我小瞧你了,看着乖巧,竟这样伶牙俐齿……”   原本严肃过了头的气氛须臾间化为乌有,那手指沿着他的下唇轻轻揉按过去,云珩靠上前一步,眼神落在他唇齿间,悄声提醒他:“再胡说……我便要掌你的嘴了……”   凑得太近,声音太轻,没有一丝一毫要降罪的气势……倒有几分轻薄的意思,阿绫的喉咙像被猫尾草扫过,有些发痒,不自觉咳了咳。这让他想起泡药浴之时那个意味不明,却过分缠绵的亲吻,不自觉也望向云珩丰翘的唇。   又是这般莫名其妙的心悸,猛烈到有一丝疼痛,云珩的呼吸似乎越来越近。   对方侧脸的刹那,阿绫的余光中一道人影咻的退到门后。   他倏而清醒:“殿下别闹我了……该喝药了。”他指一指门外。   木棉端来了药壶和桂花蜜,低垂着头,可阿绫还是看到了她压不住的嘴角。   清汤寡水外加几剂汤药,挨到第三天午膳,阿绫终于吃上了一口荤。   忍冬进门,他隔着老远便闻到了陈年花雕的余味。   餐盘端上桌,果不其然,食盒里是一碗汤汁清澈的阳春面,以及一只半大的花雕蒸鸡。   云珩先动了筷子,童子鸡细嫩,他手腕一动,筷子一戳一挑,轻易就卸下一只鸡腿,夹到他面前的小盘中:“你梦话里什么都说不清,就这花雕蒸鸡反反复复的……生怕人家听不明白似的。”   太久没能尝到,阿绫惊喜到没有余暇理会他的揶揄,迫不及待将鸡腿肉撕下一块,塞进口中。   这手艺,的确有两下子。他赞许地看了忍冬一眼,这才多久,怎么尝都是有功夫在里头的,堪比玉宁馆子里的大厨了,这皇宫果然卧虎藏龙。   “姑姑费心了……这手艺比玉宁那些蒸了十几年的一点不逊色。”他由衷称赞道,“谢谢。”   云珩手腕一顿,漫不经心放下筷子。   忍冬大惊,慌忙作了个揖:“阿绫公子,这可不是奴婢做的。近日御膳房来了个新御厨,据说之前在春风楼掌勺。这鸡是他蒸的,奴婢只是送过来罢了……”   “春风楼?”   那是全玉宁最响亮的招牌。同样菜色要比别的地方贵出整整一倍去,却依旧常年紧俏到订不上桌子。普通人想要尝一尝,非要等到逢年过节。每逢八月十五与除夕前一日,老板会在门口支摊子单卖月饼和年菜盒,全玉宁的人都要排在春风楼门前,天不亮就将路堵个水泄不通。   山高水远,阿绫转脸看了看正捧着碗小口喝汤的云珩:“殿下是如何说服了人家的大厨……”   “多给些俸禄就是了,何况宫里的厨子都是行当里的佼佼者,做到这份上,他们都存了些较劲切磋的心。好比读书人,谁都想在科考里得个功名入仕……”云珩不爱将情绪放在脸上,可阿绫看着就觉得他不那么痛快。   木棉忍笑晃了晃忍冬的胳膊,后者犹豫着开了口:“殿下他……赐了外城一处三进的宅子,叫厨子一家老小能时常来京团聚……这才说动了人……”   “木棉。”云珩放下调羹,“多嘴该怎么罚?”   “……要掌嘴。”阿绫一边替木棉答了,一边在桌下默默握了握他的手,“殿下想罚便罚我吧。”   云珩声色不动,只默默侧眼一瞄,不置可否,脸上却带了笑意。   木棉见状悄悄对阿绫颔首,抓着忍冬便退下了。   阿绫松开他的手,卸下另一只鸡腿,放到云珩盘中,“小时候,每到生辰阿娘才会买半只回来。现在随时都能吃了,却没有阿娘陪我吃了……今日,殿下陪我吃好不好?”   这话一说出口,云珩眉眼终于松动软化,而后他重新拿起筷子:“好。”   在晞曜宫养了这几日,阿绫身子已大好,只是偶尔觉得喉咙干涩,时不时咳几声。   他告别了云珩回到造办处,临走被木棉塞了一堆点心与鲜果。   太子中毒之事秘而未宣,众人只知道他去陪太子办差,除了阿栎,也无人敢过问具体是个什么差事。   “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一走就好几日。”阿栎不满,“自从进了宫,你就一点心都不叫人省,我天天跟着担惊受怕……”   那些事不能和盘托出,阿绫倍感歉疚,忙将带回来的点心统统推到他面前让他挑:“陪太子去了趟外城。”   “你去外城了?!”阿栎愤愤剥开蜜柚厚而棉的果皮,“不早说!早知道叫你带本书回来了!”   “……书?内城不也有书铺么,鼓楼东边,书比外城要全吧?”阿绫倒是不知他何时这样好学,明明字也认得不多。   “啧,阿绫……”阿栎故作高深,“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还是得知道啊。书嘛,也分好多种……内城的书铺子虽然够大,确是不够全的……”   阿绫:买个书还神神秘秘的…… 第44章   “你要什么便直接说,若是下次我得空出去,替你带回来就是。”阿绫看着他微微发青灰的眼下,猜他这几日当真没睡安稳。   “你还有机会出去呢?”阿栎闷闷道,“还是算了,那地方可不好找……没有铺子,是个书摊,我听他们说,每日只下半天在,一个时辰换一个地方。”   “出不去我想办法就是,赴汤蹈火也给我阿栎哥弄来。”阿绫打趣他。   “真的?那我要最新最火的那套侠客话本,叫《风月渡》,一共三册。”阿栎来了精神,背书似的,“摊主是个跛子,姓朱。和乐街上有个栖欢楼,左边是青梅胡同,朱跛子就在那附近转。”   “记下了。有机会就给你带回来。”   栖欢楼…餐馆吗?名字倒是叫人浮想联翩……   阿绫隐约记得四喜家就住在外城,托他做这事……应当不算麻烦吧?听说年底他妹妹要嫁人,不如借此机会送点什么给他做谢礼好了……   阿绫回到绣绷前,一边做这几日积压下的差事一边冥思苦想。   自己除了刺绣也没什么别的东西拿得出手,香囊荷包丝帕都别有意味,不便随意相送……婚礼吉服又太过贵重……直到下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嘶……”一进屋阿绫便打了个寒颤,在晞曜宫住了几日,乍一下回到这小冰窖里,倒有些不习惯了。他们这样的无品小吏没有炭贡,用多少炭都要自己掏银子买,不像宫中,碳炉不熄,永远都暖着。   “冷啊?你等一下,我点上炭笼。”阿栎抄起铜盆和葵扇,转身去了院子里,找了个背风处一蹲,烟熏火燎起来。   阿绫喉咙没好全,迎着风呛了一口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阿栎满面惊恐,忙拿扇子替他扇散了炭烟:“这是风寒了?”   阿绫摆摆手,遮着口鼻进屋倒了杯水灌下去,好容易止住咳嗽。   不过,刚刚阿栎扇风的样子倒是提醒了他,新嫁娘成亲之日都是要拿把绣花红团扇的,也叫合欢扇,寓意花好月圆和和美美。送“扇”也代表赠与“善意”,的确再合适不过。   问题似乎迎刃而解,总算是能跟四喜开口讨书了。   “不谢。”他转身拍一拍阿栎的肩,见夕阳还剩个尾巴,转身往外头的布庄冲了出去。   屋子里只留下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阿栎:“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民间平日里是不得随意用金银线,蟒翟纹的,可大婚这一日却不同,不论出身,新娘子皆可凤冠霞帔,风光嫁人。   合欢扇需得双面绣,宫里的差事繁重没有余暇,阿绫只得下值之后暗自忙碌,不过巴掌大的金色并蒂莲,接连熬了好多个晚上才完工。   扇面是红纱金莲,圈上乌木圆框,扇柄缀了穿红玛瑙珠子的金流苏,熏香装盒,另附上一张字条,阿绫跑了一趟御茶房,托忍冬转交四喜。   四喜收到礼盒不敢欺瞒,立即转呈太子。   云珩没碰扇子,只取出字条看了一眼又原封不动放回去:“他要什么,你方便的话便抓紧替他办了就是。”   四喜有些犹豫:“可奴才要下月初一才出的了宫……”   “无妨,明日不用你当值,回家看看吧。”云珩暗忖片刻,阿绫此举也算提醒了他,平日四喜办差尽心,如今他惟一的亲妹出嫁,只打赏银两似乎缺乏些诚意。   “慢着。”他叫住了退到门边的四喜,“流苏上那颗珊瑚珠子太小,前些日子父皇赏的南红,叫木棉挑颗大的替换下来吧。”   他说的那批南红珠子是才贡上来的,成色极为难得,细腻无纹,色彩明艳纯正,统共十六颗,十颗赏了皇祖母与贵妃,剩下的全都在晞曜宫里了,最大的那颗足有龙眼大小。   也不算是皇上偏爱,先前他在宫外遇刺是何人所为,他们父子心知肚明,这珠子赐下来算是安抚,也是封口。一方面家丑不外扬,最重要的是,皇子争储,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帝位稳固,朝内忌讳大动干戈。   小太监受宠若惊,慌忙跪下谢恩。   四喜深知这赏是借了阿绫的光,不敢拖延怠慢,第二日便将这价值不菲的合欢扇送回了家,千叮万嘱妹妹好生保管,又马不停蹄按阿绫字条上的描述去寻那书摊子。   也不知一个摆书摊的,为何要弄得这么神秘。他绕着栖欢楼附近几条街辗转到午后,才终于在那牌坊附近堵到了摊主。   年进四十的朱跛子被鸨母一脚替下台阶,滚了一身灰,后头的姑娘小倌们笑成一团。   四喜打眼一看,居然在进出的人群中看到了几张熟面孔。虽说官员狎妓是要受罚的,可只要家里娘子不撕破脸闹大,到底也没人有功夫追究这档子私事。   “我呸!真是婊子无情……又不是你们惦记老子银子的时候了……”朱跛子拍打着衣服不忘啐一口唾沫在地。   四喜见看热闹的人散了才上前扶了一把那老色鬼:“朱老板,我要买书。”   对方一愣,他一句朱老板倒是哄得人眉开眼笑,那人一瘸一拐带四喜往街角挪了几步:“行啊。要什么书?”   “《风月渡》有么?”   “哟?”朱跛子本就贼眉鼠目,挤弄起来愈发猥琐,“小相公识货呀!是不是还好这一口?”说着,一把拍在四喜屁股上。   净过身的人尤其受不了这个,四喜当即一把抓住那脏腕子大力一拧,咔嚓一声就将那肩膀卸开了。   “哎哎哎疼疼疼……饶命饶命……您饶命啊……”一瞬间,朱跛子脸上就渗出了豆粒大的汗,啪嗒啪嗒滴下。   “我刚刚问你,《风月渡》有么?”四喜咬牙切齿问道。若不是身上有着急差事,他今日非教训得这个泼皮半个月不能下床。   “有有有……”朱跛子另一手吃力地拍了拍背后包袱,“您要什么都有!”   四喜松了手,等他单手翻找了半晌,接过那颇具分量的三册书,又随意将两吊钱丢到地上转身便走。一吊钱买书,另一吊施舍他去医馆接上那条胳膊。   自尊也罢,自卑也罢。若他是个齐整的男儿,也不至于如此愤慨……   四喜坐上马车,低头看着这几本书册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就非要他跑来外城这鱼龙混杂的街上跟这种无赖买书……   他随手翻得书页哗啦作响,发现如今这话本子也和过去不同了,隔几页便有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大概是想为文中情节增色吧……   啪嗒。   手一抖,书册落到地上,他慌忙弯腰拾起,心中余怒顿时烟消云散……   难怪要跑到这种地方来,这书正规的铺子里怕是也不敢卖……没想到阿绫公子看着斯斯文文,竟也不能免俗……   回到宫中,四喜思来想去,不知这口该如何开。   主动报给太子,像是背后告状似的,一个弄不好就要被迁怒……可若是不说,传阅这样的话本子,若是被别人发现了,阿绫公子会不会被追究?到时候,查出是自己出宫买的,更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寻思地出神,却没发觉太子殿下已从院外头进殿。   “四喜?发什么愣……”   他猛地回过神,身边的木棉已递上两条还冒着热气的手巾,一条给太子,另一条给太子身后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利落的暗蓝曳撒,一对长石灰牛皮护臂,腰间佩剑,脚踩黑靴,目光囧囧,神采爽飒,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殿下,小兰大人。今日练完了?”四喜一边打发人下去准备沐浴用的药材和换洗衣物,一边对来人恭恭敬敬行礼,对方虽年纪轻轻,却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官员——大理寺少卿,也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哥,兰少羽。   “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再练下去,你家殿下这身子骨怕是要散了。明日若是上不了朝,圣上定要拿我问罪的。”兰少羽哈哈一笑,展开手巾擦了一把脸,“好香啊,这是用薄荷蒸的吧,醒神。”   云珩对表哥的挖苦习以为常,没作计较,转而问四喜:“昨日回来之后便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家里出事了么?”   四喜慌忙否认:“多谢殿下挂怀,奴才家里一切安好……”   “嗯。”云珩带兰少羽进了书房,“那,阿绫先前托你找的书,昨日找到了?”   “……找,找到了……”   “那别耽搁,一会儿你送少羽出宫时,顺带跑一趟造办处,把书给阿绫拿过去。”云珩放下帕子。   兰少羽接过宫女上的茶,掀开杯盖刮了刮:“阿绫?就是之前你闯了刑部大牢救出来那个?不是个绣匠么,还做学问呢?”   “话本子。看来打发时间的吧。”云珩看了一眼茶叶,“少羽爱喝银针,拿下去换了吧。”   “哪就那么挑,我又不是你。”兰少羽摇摇头,主动啜一口热茶,吩咐四喜,“那你去取吧,我等你。”   四喜:……我好惨。 第45章   四喜将那话本一套三册取回。原本包了一层布,觉得是欲盖弥彰,又临时扯掉。   云珩一抬眼,发觉那书封皮上光秃秃,半个字也没,顿时有些好奇,伸出了手。   可手臂擎了半晌小太监竟还愣在原地。   “拿来给我看看。”云珩诧异,毕竟这小子向来最是有眼色,平日根本不需要他开口。   “殿下……现在就要看?”小太监抓着书,有些唯唯诺诺。   见他这幅样子,兰少羽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也看不清是如何动作的,四喜面前人影一晃,回过神已两手空空……书被那小兰大人迅雷般转到太子手中。   云珩随意挑了一本翻开,第一页空白,第二页当中才是“风月渡”三个字。他轻轻一挑眉:“书名写在这里,倒也少见。每次还要翻开来才知道是究竟哪一本……客人翻得多了这书也要变旧,不是得不偿失么……”   兰少羽捧着杯茶,探过头跟着看:“《风月渡》?没听说过,讲什么的?”   云珩一目十行浏览过开头几页,又换了另外一册,依旧没看出什么新意:“看着就是个刀客闯江湖的故事。”   “出身贫苦?无父无母?”小兰大人笑了笑,“还是个心志坚定,善良勇敢之人?”   “对,大概后面就是机缘巧合拜入名师门下,练得一身武功,终成一代大侠。”云珩看到精细插图,又大致翻了翻后页,“好久没看过话本,虽说故事换汤不换药,可这图画得着实不错。”他低着头问道,“四喜,现如今的话本都是这样,每隔几页,就在中间夹一副……”   话音戛然而止。   云珩瞳仁一缩,僵住了。   “中间怎么了?”兰少羽搁下茶杯,扭头凑过去。   啪的一声,云珩猛地合上书页,紧接着蹭一下子站起身走上前,将几本书塞回四喜怀里,而后若无其事转头笑笑:“没怎么。你差不多该回大理寺了吧,再不走天要暗了,我先去沐浴,就不送你了,今日少傅走得晚,我还有好些折子没看……”   他状似不经意,瞄了四喜一眼,对方心领神会,转到书架前,立即将这几册书包了起来。   “把那册他之前没看完的《山河游》也一并放进去吧……其他的你也随意挑几本,给他打发时间……”   待四喜送了兰少羽出去,云珩松下一口气,这才感受到习剑后浑身的疲乏。他缓步回寝殿,宽衣解带后泡入水中,不自觉摸了摸自己持续发热的脸颊,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   屏风上隐隐映出木棉来回走动的忙碌身影,他不禁抱怨:“我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以后沐浴水中不用加这么多益气的药材了吧……好热。”   木棉正捧了一盘子药包绕过来,诧异地看着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云珩一愣,原来药还没放……   啧,看着那么单纯懵懂的人,怎么会看那种书呢……还好自己眼疾手快没让少羽看到,那插图里,假山后纠缠在一起的分明就是……两个男人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原先还担心自己的情不自禁会吓到阿绫,不想是自己低估了他。   他,他竟是明白这些的么……不会觉得恶心,离经叛道么……   云珩越想心绪越乱,干脆深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了水下。   可窒息感非但没有终止这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反而助长了邪念,令他在朦胧中看到了阿绫的脸。   他羞耻着,却也享受着,甚至幻想这手不是自己的,而是那人一丝茧子都不起的软手……   “劳烦四喜公公特地跑一趟了……”阿绫接过沉甸甸的书册,拱一拱手。   “……阿绫公子不必介怀,先前您费心准备的合欢扇,奴才感激不尽……不过……”四喜欲言又止。   阿绫看到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咯噔一跳:“可是殿下出了事?”   “没没,殿下安好……只是,这书,阿绫公子私下里翻一翻就是了,莫要再带到宫里来……”   “是,公公费心了,我不拿来便是了。”阿绫不明所以,可四喜主动开口提点,必然有他的道理指不定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是自己没听说过的呢。   送走四喜,阿绫一个人往宫门方向去,这两日闹风寒,造办处倒了一半的人,阿栎一早发起热,便也没过来。   一推门,炭笼只剩个余温,阿栎睡的嘴角口水都干了。   阿绫没吵他,放下书,转身去他最喜欢的馆子带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和一份栗子粥。   也不知是不是饭菜香气太浓,他才刚烧好炭阿栎便醒来,惺忪着眼往桌上瞧:“回来啦……什么时辰了?”   “该吃饭了,醒了就起来吧,还发热么?”阿绫用手背稍稍贴他额头,“好像好多了。”他顺手扯了一件加棉披风放到被子上,“还是多穿点。”   阿栎穿衣服下床时摸到了床头几本书册,低头翻看,拿起中间的一册:“《山河游》?新出的话本吗?没听说过啊……”   “嗯?那个不是话本啊。”阿绫擦擦手,凑过去,“应该是给我的。下头才是你的。”他把书挪到自己床前的小案上。   “啊啊啊啊!你真给我弄来了啊!!!!”翻开发现底下几本是全套《风月渡》,阿栎兴奋地鬼吼鬼叫,“他们都买不到呢!要么找不到人,要么嫌贵,要么没货!”   “四喜公公说,这书私下看就好,不要拿去宫里。”阿绫怕他拿出去炫耀,叮嘱道。   “谁?”阿栎一整,愣愣转过脸,“这,这书不是你自己去买的?”   “近日造办处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晓得,哪个有那个闲工夫能随意出宫啊。”阿绫将栗子粥推给他,“所以你好好吃饭好好睡,病好了赶快回去,眼见着年关要到了,赵主事天天愁眉苦脸的,嘴上起了好几个泡,看着都疼。”   “四……四喜公公……还,还说什么别的了么?他……该不会,给太子殿下看了吧?”阿栎转身,小心翼翼将书压在枕头下,心虚地不敢他。   “不知道,怎么?看了便看了,你还要跟太子殿下收钱不成。”他坐回桌边,拿起勺子,“喝完粥来尝尝这个。”   今日借着阿栎生病的由头,他心安理得奢侈一把,点了两盅平日里舍不得尝的上汤鱼蓉羹,可最是贪吃的那个竟对美味无动于衷,一言难尽地盯着他。   “怎么?”阿绫无奈放下勺子,“是还不舒服?”   “这……这书……我以为你是要自己去买的……”阿栎咽了咽口水,慢吞吞挑了一册打开,翻找到图画,“你……那个,自己看吧……”   阿绫一低头,手中一抖,调羹落进了汤盅里。   花丛里头寸缕不挂的男女冲击地他说不出话。摊开的一页,左半边是春宫图,右边则是密密麻麻的字,阿绫略略一读,描述的正是这原野里的一场热辣云雨。看样子还是对欢喜冤家,打着打着便天雷勾地火,那柄宝刀都未来得及回鞘,随手斜插花丛中,单刀侠客放荡不羁,异族女子自由奔放……字里行间露骨却也不失斐然文采。   阿绫随手翻了翻后头,短短半本,这侠客万花丛中过,哪一朵也舍不得,那档子事做的花样百出穷尽想象。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心巴力地弄来的,居然是一套春宫插图本。   “阿栎啊……”他长吁一句,气也不是,骂也无用,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罢了,你开心就好……你这些心思我也不是不明白,但,可没下次了。”   阿栎满脸陪着笑,又小心翼翼翻开后头一本,“这个,还有一些,你可能,不大能懂的,若是太子看到了会不会怪罪你啊?”   阿绫撇了一眼他翻开的图画,好险没眼前一黑昏过去。   这侠客荤素不忌,老少不忌,连男女也不忌……看着挂在假山上那行头,被他按在地上那人似乎是个戏子……   “阿栎……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纵是山珍海味这会儿他也没了兴致,气都气饱了,可惜了一桌子好菜。   云珩若是看到了这些,不知要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粗鄙庸俗,色令智昏,难登大雅之堂?   社死了。不想活了。 第46章   小雪过后,造办处的人就没齐过。   冬至临近,寅时过半天就暗了,阿绫早早在绷架旁一左一右备好两只烛台,最近他常常忙到宫门快要落锁才离开。   晚饭吃的是膳房送来的芸豆包子,大半人吃完后收一收尾,趁天彻底黑下去之前离开,阿绫不着急走,又独自回到窗前继续穿针走线,龙爪才刚起个头,便听到织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声:“雪好大!”   他放下针,推开面前的窗子。   和玉宁的雪星子不同,京城的雪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雪,寒风呼啸时气势壮阔,仿佛要淹没人世间所有爱恨情仇,显得人既渺小又脆弱。   但今夜很是难得,只雪无风,安静得过分,鹅毛纷纷扬扬,像谁在云上抛撒棉絮似的,一派轻柔祥和。   阿绫舍不得这罕见的景色,便也没关窗。反正人已经走的七七八八,他干脆将搁在屋子中央的大炭笼拖到了身后不远,坐回窗前。   手上正绣一套龙凤被,是来年三月给云琦公主下嫁镇南少将军的陪嫁品之一。   云琦是当今圣上第一个公主,备受宠爱,嫁妆单子是皇上亲笔书列,自然丰厚至极。陪嫁仆从,衣物丝绸,金银珠宝,数不胜数。木匠们昨日才打好一张奢华至极的围廊拔步床,雕龙刻凤,里头配着妆台,书架,落地烛台,悬垂宫灯,抵得上一个小屋子了,阿绫趁他们上桐油前走进去逛了一圈,有了这个,哪怕一整日不下床也无妨。   金丝线耀眼,灯火摇曳,盯久了伤眼,阿绫每隔半个时辰都要起身歇一歇。   绣好两只龙爪,他抬眼看了看天,今日是初八,朗夜无星,远空里孤零零半片上弦月。   雪不见小,若是这么下整夜,明早至少也能堆到小腿吧……造办处院子里宽敞平整,正是个积雪的好地方,说不定可以跟阿栎试一试他们京城里常说的堆雪人,打雪仗呢……只是这么一来衣服也得湿,若不慎着了凉又要误事……而且阿栎不怕,他一个绣匠,手可不能生冻疮啊……   他心中矛盾,撑在窗前垂眸下望,谁知竟与人对上视线。   阿绫一愣,揉了揉眼。   没看错。   那颗老紫藤光秃的枝桠下头立着条寂寥的身影,月华如练落在雪地里细细发光,也落在墨蓝色披风上,勾画出银光闪烁的宝相暗纹。   那人见他抬头,浅浅笑了笑,显得愈发惆怅。   阿绫猛的起身,抓起身边的棉披袄转身冲下楼,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殿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四喜上去叫我……诶?四喜呢?”他往太子背后看,空无一人。   “咳。别找了,他还在菩提山……”云珩拿过他抓在手中的袄,抖了抖披在他肩头,哑声道,“路过,来看看你。”   对了,这些日子忙的昏头转向,太子殿下之前提过的,说是初七要去菩提山送亲抄的般若心经,还要在寺中礼佛三日……可这才过去一天啊……等等,看这身装扮,似乎真是刚从宫外回来,可菩提山从北门出入,造办处也根本不顺路……   他抬起头,看着云珩冻得发红的耳尖:“都这个时辰了,殿下怎知道我还在这里……”   云珩面色一滞,抬眼望向他背后灯火通明的造办处:“猜的。临近年关,宫里四处都忙。在做什么?”   阿绫笑了笑:“龙凤被。主事今早上说,腊月二十开始休假,一直休到正月十六。宫里的东西不能拿走,大家趁着还有功夫,都在里头赶嫁妆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珩嗓音异常沙哑,他总觉得附近还若有似无飘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阿绫用力抽了抽鼻息,凑近云珩,掀开云珩的柔软的披风,“殿下,是手炉的味道吗?烧的不是松息香碳?怎会有焦……”   他话音未落,对方却猝不及防向前一欺,将下巴垫在了他的肩头上,一双手环住他的腰。   随着长长一叹,云珩的胸口瘪下去,连着挺拔的肩背也微微佝起,仿佛想借他的肩勉力支撑自己。   阿绫察觉他累便闭了嘴,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脊,不想却摸到一手毛躁。   他愣了一愣,握住那条原本柔顺如瀑的马尾缓缓提起,借月光与雪地的反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发梢连带着上头至少两寸长,此刻全部都怪异地卷曲着,像一把入冬的枯草,毫无生机,且散发出浓浓的焦炭味道,他用力一攥,黑色的焦灰沾满手心。   小时候阿栎顽皮,夜里不睡,点着油灯玩蚂蚁,不慎被燃烧的灯芯燎过额前碎发,就是这样一捏就碎的,阿绫大惊,忍不住问:“殿下?怎么回事?怎么会烧到头发?”   云珩闷咳了几声,转而在他肩头蹭了蹭耳朵。阿绫这才意识到刚刚离他实在太近,忙又把头转回去。   他们就这样站在茫茫雪地里,四下寂静,似乎能听到雪片轻飘飘坠地的细响。   过了许久,久到阿绫的手脚开始变凉,太子殿下仿佛终于缓过一口气:“寺里被人纵火……”   “……”阿绫一把推开他,从肩头到手指捏了一遍,“殿下可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云珩反握住他的手,他被冰得一激灵,也不知这人是在这雪里呆了多久。   阿绫回头一望,反正人走得差不离了,便斗胆拉着云珩先进了造办处。   太子殿下平日行事低调,此刻穿戴的又是一身素色,年轻的工匠们大多没机会见他确切真容,零星目光好奇地瞟过来,又迅速转过去。谁都知道,不关自己的事少看少听方为上策。   就只有坐不住的阿栎,恰巧来窗前找他:“我看今日时候差不多了,该回……诶?这位是……”   阿栎虽说平日大大咧咧,可反应也快,近距离看到云珩头上的蛟龙簪子瞬间意识到什么,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双手一合举过头顶,朗声道:“参——”   阿绫就知道他又要忍不住声张,所以在他张嘴的一瞬间便抓起了窗台上的橘子连皮堵了进去:“别喊。”   阿栎这还是头一次与太子面对面,也顾不得埋怨他,咬着橘子老老实实点头,而后悄声站起,吐出橘子塞进了自己的袖笼。   云珩惊诧地看着他们,忽而笑了。   灯火下,阿绫这才看出他下巴上还沾着脏污,指甲也熏得黑黄,于是转头交代阿栎:“去打一盆温水过来,再拿一条帕子。”   说完,他转到云珩身后,拾起那烧焦的发尾查看:“殿下,烧坏的地方不能留。”   云珩点了点头。   他比量了一下,须得剪三寸,原本及腰的长马尾一下子就要少了三分之一去……他拿着剪刀晃了半晌,犹豫着下不去手……   “剪吧。”云珩主动开口。   阿绫定了定神,卡脆利落咔嚓几剪子下去,以指代梳尺,顺了顺马尾,安慰道:“那些上战场的将军,不是还刻意将发辫剪短些,干净利落得很……”   “嗯,无妨。”太子殿下并不为此感伤。   阿栎适时端了铜盆来,水面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汽,见他们脚边那落了一地的碎发,惊得瞪圆了眼,却也学乖了没有声张。   阿绫拖过一张凳子,接过水盆放上去:“阿栎,你先回去,不要等我了,小心路滑。”   “哦……那你……也小心。”阿栎想了想,终究是没多问,转身去穿披袄,蹬蹬蹬下了楼。   太子站在窗前,阿绫靠过去,看到院子里的阿栎才走了没几步便犯了孩子心性,忍不住蹲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团成团,朝那棵老树丢了过去,而后冻得直搓手。   “他便是你常说的阿栎是么?”云珩望着那雀跃的背影。   “嗯。是我老师的养子,算是我哥哥,可……也没什么哥哥的样子。”阿绫笑着摇摇头,“他小时候差点冻死,好在遇到我老师。之后他便像忘记了过去的事,总这样无忧无虑。他说自己是傻人有傻福……”   “嗯,能忘记痛苦的事,这样很好。的确是有福。”云珩若有所思。   “殿下……”阿绫扭头看着他。   “今日午后,金露寺众人聚集在山顶佛坛论道时,后山的别院里起了火……我送去开光的佛像在那儿……院落尽毁,替佛像诵经的云清法师……圆寂了……”   长马尾变短马尾了 第47章   云清法师……阿绫听说过他。那是先皇与太后的亲子,也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兄弟,年仅三十六,曾经的敬亲王云镕。前些年大病一场险些丧命,痊愈后顿悟,皈依佛门。   云珩盯着阿栎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小皇叔是皇爷爷与皇祖母的老来子,大家都说,若不是他身子骨太脆,如今皇位上坐的还指不定是谁呢……父亲他们向来对这个体弱的小皇弟关照有佳,皇祖母生辰,他见我送的是佛像,便说要借花献佛,想偿一偿不能侍奉母亲膝下的孝心……没想到最终是被我连累致死……这些人,就为了毁我的贺礼,顺带佐证那些有关我不是天命之人的谣言……呵,这宫里的人心怎……”   “殿下。”阿绫知道他心中激奋,低声喝止道,“我先送你回宫……回去再慢慢说。”   这里是造办处,耳目混杂,难说有没有与孔甯那一路爱煽风点火告密邀功的人在暗处偷听……   云珩一愣,嗯一声,与他一前一后下楼离开。   太子殿下走的并不是回宫的方向,阿绫料想他是想散心。   松软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有咯吱声。   “殿下送去的佛像是不是也没了?”他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云珩点了点头:“他们似乎不知道我今日也去了佛坛,我猜那些人原先是想将我一同料理了……山里天寒地冻,门窗紧闭,火是从外头烧进去的,里头的人插翅难飞。皇叔与我不同,离宫已久,早没了这些不必要的戒心,发现时已经太晚……”他停在原地,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叹道,“若是这大雪能提早个半天降下……也不至于此……”   阿绫走上前替他吹走了粘在眉毛和睫尾的雪片。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太子殿下此刻大抵是这种心情吧。   “回宫吧。”看到他嘴唇冻得发白,阿绫意识到不能由着他性子来了。   反正四下无人,他索性隔着衣服捏住云珩的手腕,拖着他往晞曜宫的方向走。   云珩也任人摆布地被带回去,不声不响沐浴更衣完,一头扎进了书房。   “不用管我了。”回过神,他吩咐木棉,“今夜耽误了阿绫出宫,你安排他睡在暖阁吧……冻了许久,替他熬一碗红枣姜茶,记得加桂花蜜。”   阿绫换洗完接过木棉送来的姜茶:“殿下喝了么?”   木棉摇摇头,伸手指一指他,再指一指茶壶。   他心领神会,端起茶盘,轻车熟路走去书房。   线香的一缕细烟袅袅上升,阿绫原以为他是在看奏折,可走近才发现,云珩面前摊开着般若心经,正逐字逐句誊抄。   阿绫倒了杯茶,在一旁等一页写完了,趁着他挪镇纸的空档递过去,果然,云珩接过二话不说便仰头喝下……阿绫不禁庆幸,还好茶不算烫。   他垂下眼,盯着写满的宣纸。当朝太子虽年仅十八,但一手好字历来是被称颂的。   普普通通的行楷,也被一些人诟病太过精致矫作,筋骨不佳,不具锋芒。乍看之下的确只觉得清新俊逸,可盯一阵子才能察觉不俗的气韵,那一字一句像要从纸面上跃出,呈现一种令人着迷的动态,尤其是枯笔处的飞白。   人常说字如其人,阿绫重新抬眼看了看执笔之人,他面上倒不显得悲恸,此刻该是把一腔愤懑与挫败都留在了笔尖,才让篇心经格外动人心魄。   太子站在桌前一张一张地写着,笔锋连绵,阿绫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   这些日子他存了心思去听,去想,云珩的处境并不若他想的简单。对手是年长十岁的睦王,早在云珩开蒙前,对方就已经在培植势力,若不是云珩生性谨慎,再加上有几分运气在,怕是早就被人得手。眼下虽被动,可弱势些的太子仿佛更得皇上护佑,反而睦王,时常受到明里暗里的敲打,这未尝不是好事……   自责、痛心与惊吓,他深知云珩眼下没有心情想太多,但贺礼被烧毁,总还需要个对策的。   他盯着爬上中天的半片上弦月不禁思索起来。   那尊佛像是花了许久功夫,才找到最合适的木料,技艺最精湛的工匠,再历经两个月悉心雕琢而成,如法炮制铁定是赶不及了。   可百善孝为先,虽不是血亲,但她毕竟是所有皇子名义上的祖母。老人家花甲寿辰,身为太子,若是空手不送,难免要被人诟病对皇太后不敬,留下后患。   佛像,佛经。   他福至心灵,随手捡了一张写完的宣纸对着光看了看。   既是吃斋念佛之人,不如就投其所好送这心经吧。毕竟皇太后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到了这个年岁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何况她亲子意外丧世,想必更无心那些身外之物了。   前朝的事,阿绫一知半解帮不上忙,若说能做些什么为殿下分忧,大概就只剩刺绣了。   他不知不觉靠在窗前睡过去,又迷迷瞪瞪被唤醒:“阿绫,去床上睡。”   “嗯。”他也不知自己是去哪里,总之是踉踉跄跄倒在一张温暖的床榻上,心满意足睡去。   “木棉……”云珩坐到榻边,“……你说若是有一天,他发现……我并不如想象般良善,实则与云璿之流无甚区别,他会失望么?”   万籁俱寂,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他默默盯着阿绫安然的睡脸,随手抓了那人耳边的一缕头发把玩了一会儿,心情总算平复下来。   日子还要过,小皇叔虽与他不算亲近,但这条人命他也要记在心上。   “木棉,明早我要上朝,赶不回来,你到了时辰叫醒他,别叫他误了造办处的差事被怪罪。”   木棉盯着那条惨不忍睹的麻花辫点了点头。   云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一笑:“明日起床,你替他拆了吧。”   说完,他起身熄灭了桦烛,离开暖阁。   晞耀宫够暖,阿绫醒的容易,不必先拽了衣服到被窝里温半天才敢穿。   原本从住处出门,一路进宫再赶到造办处得有小半个时辰,今日要从容的多,只需一炷香。   他以为自己是头一个赶到,不想一上楼便看到阿栎站在他的绣绷前等他,难得这人也这么早,兴许是昨夜又为他担惊受怕了。   阿栎像是习惯了他时不时消失不归,也不多问昨夜之事,只抱着胳膊连声叹气:“阿绫……我不知你与太子哪里来的交情,可无论如何太子终究是太子,你就是个低微的匠人,草民贱命,出了事说舍弃就能舍弃,生杀予夺都在他们一念之间……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莫要脑子一热便惹祸上身了……”   他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凶险,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是自不量力,可十年间种种过往,他早不能将云珩单纯当做与自己尊卑有别的储君看待,何况……何况那是云珩啊,他又怎可袖手旁观,让那人独自面对这宫中的无尽寂寞和百般凶险呢。   “放心吧,我都明白。”他掂量的很清楚,对方需要他,他便竭尽所能,若是有一日不需要了,能全须全尾离去最好,若是不能,就当还债报恩吧。毕竟若不是云珩,自己这条命保不齐已经交代许多次了,人总要知恩图报的。   下值的时辰,阿绫没着急离开。   做完了该做的,他从怀中掏出几页对折的宣纸展开,昨夜云珩写了满桌子的心经,他随手挑了几张带在身上,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看,整卷经不过二百六十字,通读几遍就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   他倒也不是刻意背诵,只是在尽力记住上头的笔触字形,绣起来才能游刃有余,仿他挥毫泼墨般一气呵成。   “又不回?”阿栎站在他身后伸了个懒腰。   “回。走吧。”他收拢了东西,与阿栎沿街买了几个肉包回到住处,边吃边看。   “啧,还老说我。”阿栎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宣纸,腮帮子里还有半口吃食没咽下,含含糊糊念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五……五……”   “照五蕴皆空。”阿绫放下包子,“蕴藏的蕴字怎么不认得了……”   “切,这种东西也能看得这么用功。”阿栎悻悻道,“你别是要出家啊。”   “给皇太后准备的,太子亲笔,你可别给我弄坏了。”阿绫吓唬他。   “啊?快拿走快拿走……”对方大惊,烫手山芋似的将东西丢还给他。   阿绫笑了笑,从柜子里找出一只许久没用过的竹杆笔,沾着茶水在桌上仿写起来。   “哎,那些个字我一看到头都大了。你啊,可惜了,真是该去念书考功名。”阿栎从枕头下掏出本书,津津有味看起来。   阿绫瞥眼一瞧,他居然还给那套《风月渡》包了一层牛皮纸,宝贝的不得了,便也有来有往挖苦他:“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hhhh 第48章   “有辱斯文?”阿栎挑了挑眉,很是不服气,“斯文人就不用做这档子事了?孔圣人不也成家娶妻,生儿育女吗,若不做那事,哪来的儿女?难不成,他也辱了斯文?”   这怎么就搬出孔圣人了……阿绫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写字:“歪理也能给你说得这么振振有词。”   “咳咳。”阿栎见他反驳不能,索性把书一展,清了清嗓子:“我郝毓一届戏子,总归是个下九流,根本不求此生能遇上什么良人,认识你之前我也从未有过这般念想,我知你四海为家,不会为我停留,今夜过后,我们此生再相见是奢望,牧郎你就遂了我的愿吧。”   “毓儿,你这又是何苦……”   ……   阿绫瞠目结舌,床上那人一下捏着嗓子,一下又浑着嗓子,声情并茂将那书上的字句念出来,念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栎渐入佳境:“假山处无人,他大力剥下郝毓戏服,那身皮肉好比未出阁的女儿一般细白,武旦的腰身盈盈一握,双腿细长却比姑娘有力,牢牢盘住他……牧风虹一把抹过他眼角,留存的绯红胭脂像云边燃烧的霞光,他低声道,你不后悔?郝毓抬头在他下巴上狠狠咬一口道,我悔什么,世人皆以糟践我为乐,只你愿意救我,不给你,我还能给谁呢……倒是你牧大侠,一世风流美名,不怕因我被天下豪侠取笑么?牧风虹爽朗一笑,我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郝毓一顿,眼波流转,温声道,那你轻一些……我还没跟别人……”   “咳咳咳,你看就好了,不要念出来……”阿绫开始后悔,方才少说两句不就没事了。   “谁叫你说我有辱斯文,我就辱一辱你这斯文人啊。”阿栎不依不饶满脸得意,“啊,嗯……好疼。郝毓抖得厉害,口中嗯哼呜咽,叫的牧风虹耳根发麻心潮澎湃,这叫他如何能轻一些!他一刻也等不了,将自己的……”   阿绫听得面红耳赤,端起茶灌了一口,险些呛到自己,咳了半天,才又想起这茶不是喝的,是练字用的,懊恼更甚。   抬头见那罪魁祸首终于笑到不能自已,从床边滚到了地上:“哎哟,不行不行,我肚皮都疼死了,哈哈哈哈……小阿绫,你不会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吧?没想到我们玉宁府最得姑娘们惦记的叶公子竟是如此天真烂漫啊?哈哈哈哈哈!!!”   阿栎笑够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爬到床尾,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实话实说,脸红是想起谁来了,是不是御茶坊那姑姑?”   ……   “少胡说。”阿绫一怔,若是没人提,他尚且不会肖想什么,可阿栎这样问,他脑袋里倏就出现一个人,站在沐浴桶边俯身,发梢沾了水滴滴答答,半垂着眼看他。那截露出的颈子上横一条红丝线似的伤疤,眼神带着小钩子,扯得他胸口七上八下的。   不知何时开始,一想到云珩,阿绫的一颗心就变成一颗点心,又酥又甜的,叫他忍不住提了提嘴角。   “哈!”阿栎来了兴致,书一扣,跳到他身边来,“我猜对了是不是?是她吗?”   阿绫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且不大体面的心思弄了个措手不及,慌乱地垂下眼。   简直大逆不道……那可是当朝太子啊,定是这破书闹的……又或者,是云珩那些没轻没重的玩笑惹的祸……好比那个过分亲昵的吻……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没搭理耳边聒噪的阿栎,握笔蘸茶,默默对照着心经上的字体,在桌上写下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早,阿绫去造办处库房里挑了一块浅米色烟云绡,对光看了看,颜色与生熟掺半的宣纸最是相近,却又具备纸张没有的光泽感。   住处狭窄摆不下绣绷,他每日再晚走两个时辰,踩着宫门落锁下值,花了五六个晚上才将这区区二百六十个字绣完,似乎从没什么东西绣得这样慢。   熏香后,他找裁缝压褶,木匠做封。封用柔韧的檀木厚片,浮刻心经二字与莲花印,另留有镶嵌宝石的位置……不过七宝珍贵,太子不发话,他也不好随意开口。   木匠一早将封好的经折还给他,阿绫谢过,回窗边独自展开来细细检查。   檀木与沉香的味道闻了让人清心。一笔一划,虚实,浓淡,绣出的字对照写在纸上的分毫不差,日光穿过绣纱,穿不透的字变成影子落在脚下,像活过来似的随他的动作摇晃着。   他看得出神,赵主事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阿绫。”   他慌忙合上经折转过身,大大方方一拱手:“主事?”绣这心经的确花了他不少心思,可并未耽误正经差事。   “你近日辛苦了。”主事双手一交握,居然朝他还了个不必要的礼,有如面见高官,而后蔼声催促,“阿绫,先随我下楼。”   “嗯?”阿绫回头看了一眼绣绷旁那一叠新料子,昨日午后才送来的,说是贵妃娘娘要为出席太后寿宴新制一身衣裳。那原本不是他的活,可他年资历浅,别人推给他他算着时日有余便接下了,毕竟赏钱丰厚,不拿白不拿。   赵主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尴尬笑笑,赶忙揽着他的肩往下走:“那些你不要管,谁的活叫他们自己去做就是了,以后遇上这种事你要告诉我,不要默默受他们的委屈……”   委屈?   阿绫心中讶异,这事明明在造办处不鲜见,大家偶尔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总之不出什么纰漏就是了,怎么今日要这样小题大做?   直到下楼他才恍然大悟。   云珩抬起头,先前满眼的愁云惨雾已然消散,是那个波澜不惊从容庄重的储君没错了。   他身着那身紫竹道袍坐在茶几旁,却没有碰那杯茶,身旁站的不是四喜,而是一身深灰贴里的熊毅,看样子不是正要出宫,就是刚从宫外回来。   那束目光扫过搭在他肩头的手,赵主事默默抽回,微微弓着背,快步行至太子殿下身前,先毕恭毕敬行礼:“殿下,人给您带过来了。先前殿下没来过造办处,不如叫叶绣匠带您四处看一看?”   “近日宫中事忙,赵主事也辛苦,我就不惊扰各位师傅了,免得误事。”太子扬了扬下巴,“他这许多天没歇过了,少做一日,不耽误吧?”   “不耽误不耽误。殿下的事要紧……”说完,赵主事转过头看着阿绫。   远远近近的目光,或鬼祟或诧异,纷纷落在他身上。   这里好歹人多,工匠见太子,规矩不可破,阿绫撩开袍子下摆就要正跪行礼,云珩却没给他机会,像是算准了时机,提前起了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不用。走吧。”   众目睽睽,太子抓着他的小臂将他直接带走了。   他们一路行至北侧宫门开阳门,老远就望见四喜和木棉牵着几匹马在等。   原本云珩那匹稀罕的银鬃沙马走到哪里都显眼,可今日却被另一匹白马抢了风头。   见他们走近,四喜松开了其中一条马缰。   云珩开口叫了它的名字:“覆雪,过来。”   那马甩一甩满头柔顺的长鬃,打了个响鼻,昂首阔步,迈着不可一世的步子走向主人。   云珩忍俊不禁:“快过来,嘚瑟给谁看呢。”   四喜也跟着笑:“今日从太仆寺迁来就是这幅样子了,格外精神,大概是因为它。”说着,他拍了拍那匹通身雪白的马,那马白到整身毛皮都在发光,“覆雪难得遇上个喜欢的。”   “是漂亮。”云珩牵着覆雪走到白马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的鼻梁,“多大了?性子看着还算稳健。”   “刚满两岁,长得比同一批都高大壮实好些,性子也温顺,太仆寺觉得当种马可惜了。听他们说这马性子也奇,平日里,谁都打不过,但,谁都打不过。”   “嗯?”阿绫咂么了一下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啊……”   云珩转头:“喜欢?”   “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马是君子。”他轻轻摸了摸雪白的毛皮,总担心给它摸脏了。   “君子?”云珩笑了笑,“是淑女。喜欢的话,你自己给它取个名字吧。”他一个眼神,木棉便展开一件夹了鹅绒的披风,替阿绫披上。   阿绫不知这是何意,但还是迅速换上披风扣紧。太子的衣装,果然比他自己的保暖。   云珩翻身上马,单手抓缰,马儿原地轻踏了几步,晴空万里,雪地红墙,俊逸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别有一番意气飞扬。   阿绫恍惚觉得这一刻他没有那许多“太子”的背负,仿佛只是个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少年。   少年微微俯身:“今日是云清法师头七……陪我去一趟菩提山吧,寺里有法事,我们送东西过去,交代几句就走。”   去约会 第49章   “我们……骑马去?”他看着面前的白马,眼神灵动温和,身材漂亮健硕,难得一见,可他并不会骑马。   “嗯,从此去,快马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赶到菩提山金露寺。”云珩从马背微微俯身,“路途会遇到些异常的崎岖,乘车绕道不仅费时,还会错过难得的景致。”   原来殿下是想带他散心吗……   阿绫不愿辜负这番好意,更有些禁不住诱惑地拍了拍马匹结实宽平的背,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无数江湖侠客策马奔腾的场面。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斗胆学着刚刚云珩的动作,一手抓缰绳,一脚踩进马镫,腰腿发力翻身一跨,稳稳上了马背。   好像,比想象中高了些……   “走吧。”云珩见状一声令下,口中对覆雪轻喝一声,“驾。”   覆雪闻声即刻起步,马蹄声清脆,越跑越快。四喜与熊毅旋即跟上,几匹马眨眼间驰骋而去,独留阿绫在原地。   这匹白马的性子确实稳健……阿绫没有作声,它便不受外物惊扰,依旧老老实实纹丝不动。   “叫你什么好呢……”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后悔逞强。他弯下腰试着与白马打商量,“不然,我们也跟上去?嗯……驾?”   听到他开口,白马先是动了动耳朵,再起昂起头,忽就迈开步子,阿绫身形一晃,不由扯紧了缰。   这马通人性,仿佛感知到他紧张,并没有撒腿狂追,有节奏的步子走得平稳有力,比人行快一些罢了,叫人愈发喜欢它。   好久没有跑马,云珩有些忘形,风嘶嘶划过面颊耳畔,虽然冷,但飞驰的感觉爽快得让人欲罢不能。   “殿下,殿下!”才没跑多远,熊毅忽然从后头赶上来,却没超越他,保持落后半个马身。   跑马的人自有一股好胜心,他扬鞭加速,又抢出好远,逃似的远离那宫门。   “殿下,殿下先等一等!阿绫公子没跟上!!”熊毅嗓音浑实,穿透了风。   云珩一懵,赶忙勒停覆雪:“吁——”   他调转马头,只见百丈开外,阿绫身骑白马,不紧不慢踱着小碎步,姑娘逛大街似的悠闲。   云珩心下好笑,扭头吩咐道:“熊毅,你不要等我们,先把东西送过去,不要误了时辰,这里让四喜跟着就行。”   “可是……”熊毅略有些犹豫。   “放心,今日是父皇叫我过去送小皇叔头七,纵火的事还在查办,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是。还请殿下务必小心。”熊毅马上作揖,疾驰而去。   云珩独自折返回去,覆雪似乎很是开心,摇头晃脑停在阿绫那匹马身侧。   “怎么一回头你人就不见了……”   “殿下。”阿绫的目光新奇又有些局促,“其实……这是我头一回骑马。”   “你……”云珩一怔,继而笑了,“胆子真够大,还好他们挑的不是烈马,不然摔断几根骨头怕也是轻的。”   “看着不难,上来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阿绫歪了歪头,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马脖子,“今日还是算了,殿下快出发吧,带着我误事。”   云珩略一沉吟:“无妨。吁——”他一伸手扯停了两匹马,果断从覆雪背上跳下。   他站在白马侧边拍了拍阿绫的小腿:“你不要踩马镫,往前挪一挪。”而后,他自己翻身上马,跨坐在阿绫背后,与他同骑。   “殿下?”阿绫诧异地转过头,云珩刻意无视了他的疑问,自然而然圈住他,从他手心里取出白马的缰绳自己掌握。   云珩轻轻一夹马肚子,马儿的耳朵随即抖动起来。   背上多了个行家,聪慧的白马似乎也跟着放下心来,平稳起步,而后试着慢慢小跑起来。哪怕载着两个人,它脚步依旧轻盈,不显丝毫吃力。速度并不很快,却足够让头一次骑马的人紧张。   两人身体几乎完全相贴,阿绫拘束地坐在他怀中,脊背略显僵硬,云珩原本想安慰他不要怕可歪头从他肩上看路时,余光里却是阿绫兴奋的笑意。   这笑容就像他们出城时一般,像看着完成的绣品时一般,像他坐在晞耀宫书架前看书时一般,惬意又投入。   这人根本没有在怕,虽然紧张得脖子都在泛红,但他可以确定,阿绫喜欢骑马。   云珩看着看着也不自觉笑起来。   “殿下,那覆雪怎么办啊?”阿绫转头时,嘴角离云珩的唇不过两寸,倾身便能轻易碰到。可怕扫了对方难得的兴致,云珩只克制地抿了抿嘴,与他分开一些,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指长的银笛一吹。   顷刻间,身后便多了一重清脆蹄声,覆雪追了上来,不慌不忙与他们并驾齐驱。   “马都是这样聪明的嘛!”阿绫的声音混着风声。   “要驯,驯服了,才会心甘情愿听你的话。”云珩低声道。   阿绫一抖,揉了揉耳朵,也不知是不是力气太大,健康的血色从耳垂漫上耳尖。   没一会儿,他好像适应了这陌生的速度感,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还无师自通地配合上了马背的颠簸。   云珩见他如此欣喜,便趁热打铁:“对,肩膀再松一松,身体与它的背保持垂直,收紧腹部,不要左摇右摆。”他提示道,“向前看,看你想去的地方,马儿会感受到的。”   左右跑速也不快……云珩不知自己哪里来的信心,大胆将双脚撤出了马镫:“阿绫,用前脚掌踩进镫子。”   对方心领神会,在行进中依照指示准确地做出动作。难得,新手骑马都会不自觉夹紧马身,可阿绫并没有。   “缰绳你来握……往左走就拽左边,往右走拽右边。”云珩松开了手,就这样彻底将掌控权与这匹良驹一同交出去,阿绫也丝毫不露怯,从容地全然不似第一次骑马。   四喜的马行在他们前面不远处,走走停停。   阿绫习惯了马儿快步走的速度,朗声问道:“殿下,我若想叫它快一些,该怎么做?不会要抽它吧?”   “不用。双腿夹紧,腰部稍稍使力,向前驱动它,同时给它指令,只说一次。”   云珩说话的时候,气息就徘徊在他耳边,阿绫右半边脖子到耳根始终麻酥酥的,忍不住连续几次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专心。   “驾。”   马蹄的频率应声放慢,可步子却大了,但完全没有想象中可怕,马背在小跑中反而更加稳当,只要人在腹部提一口气,便能维持身体的平衡,这果然不难!   他正兴奋,却感受到身后云珩的身形陡然一晃。   阿绫意识到此刻云珩没有马镫踩着,也没有缰绳抓着,还看不到前路,被他一个半吊子带着,心里难免发虚。   “殿下扶着我吧!”他眼睛盯着前方,微微侧过头喊道,“不然,抱着我也行!”   云珩一愣,盯着阿绫的肩和背,摇晃半晌才伸了胳膊出去。   他当然可以扶阿绫的肩膀,可他并没有,而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抱住了阿绫的腰,忐忑地大气不敢出。   直至确信那人无暇在意他这点见不得光的心思,他才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得寸进尺地低下头,脸颊轻轻贴上了那片温暖的肩头。   闭上眼睛,三白香脂那一丝淡淡的气味徐徐发散着,一如水乡的慵懒淡然,叫人骨头都发软。   不如,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   不要去什么菩提山,这世上时时刻刻都在死人,一口灵柩,有何好看。   也不要回宫,不去面对那些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不必变成令自己讨厌的样子。   他们可以骑马去玉宁,或是天底下任何地方,让那些人再也找不到他。   云珩近乎自暴自弃地想。   若是那些人能放过他,该有多好。   “啊……”一声轻叹。   马速慢下来,云珩从小憩中睁开眼,发觉阿绫正左顾右盼。   针松林很美,有未进入冬眠的松鼠跳过枝头,震下小片濛濛雪尘。小溪边缘结冰,当中却依旧保持潺潺流动,马蹄横踏而过,激起的水花落到覆满苔藓的石头上,日光从枝叶间落下,那水珠便带了灿金的颜色。   “难怪叫金露寺。”阿绫半眯着眼,抬头看摇晃的光,“日出的时候一定更美。”   虽说路上还算顺利,可阿绫毕竟是第一次骑马,倾斜山路上一匹马驮着两个人略显力不从心,半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赶到金露寺已近日上中天。   远远便听到庄严浩大的诵经声,云清法师乃皇亲国戚,金露寺百多僧人齐聚。   “殿下……我们到了……”阿绫见身后的人动也不动,“殿下?” 第50章   不知是不是被阵阵诵经声刺痛,那双抱在阿绫腰间的手臂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勒得他呼吸不畅,云珩的呼吸微微颤抖着,阿绫没有回头,也不敢妄动。   兴许是回到这个地方,又开始自责了吧……   阿绫并不知,那人单纯只觉得这一路太短,那个远走高飞的梦没多久便醒了。   “走吧。”许久,太子殿下终于打起精神,下了马重整衣冠。   阿绫背后一空,不自觉打了个颤。   身后一直贴着暖呼呼的身体,令他暂时忘却了冬日的寒冷。   云清法师生前无儿无女,无人戴孝,灵柩前围坐着僧人,肃穆经音绕梁,少了悲凉哭声,倒是与佛寺,与出家人的身份很是相符。   阿绫站在停灵的佛殿外,远远看云珩跪在一众白衣僧人间,对灵柩下跪行礼,上了一炷香,又亲手将太后与皇上的亲笔一一焚烧,望着那火光发了一阵子呆才起身。   他们并未在寺中久留,见过住持,被招待了一顿清淡的斋菜后,云珩带他们绕到后山。   烧毁的别院中,熊毅趴在废墟中细细翻找了很久,双手尽是脏污却一无所获,只得远远对云珩摇了摇头。   阿绫捡起角落那颗鲜艳的红玛瑙,大火焚烧后玛瑙内部布满裂纹,不值什么钱了。那附近还散落着融成奇怪形状的琉璃,以及砗磲珊瑚焦黑的碎片粉末,和化为一体的金银……佛像烧毁,留下了面目全非的七宝。   看到这些,阿绫忽然想起寿礼之事,于是就近抓了一把未经污染的雪洗手,又用雪沾湿帕子,走到云珩面前:“殿下……佛像没了,太后的寿诞可有准备什么别的贺礼?”   云珩摇摇头:“近日我一得空就被太后召去,毕竟我是最后一个得见小皇叔的人,她心中郁结,抓着我哭诉,动辄一两个时辰。父皇叫我耐心些陪陪她,寿礼虽已叫四喜他们替我留心了……可暂且没什么头绪。”   果真如此。阿绫从怀中掏出那份刺绣经折:“我猜殿下不得闲,便自作主张绣了这个。做贺礼虽说有些轻了,可聊胜于无。不管最后送的是什么,这好歹也是殿下的一份心意。”   “我的心意?”云珩伸手要接,阿绫看到他翻查过废墟的手指蒙着一层炭灰,便先用湿帕子替他擦完了才放上经折:“这个碰脏了可不好清。”   云珩低头摩挲过雕篆着心经二字的封面,而后展开长长的经折。   “这是,”他呼吸一滞,绣纱上的一笔一划如同拓印,细看这字迹不仅用了黑色,还有深深浅浅的灰和白,将笔韵的浓淡展现得淋漓尽致,“你什么时候绣的……”   “就这几日。空闲的时候就绣上几个字,还好般若心经不长。”阿绫垂眸,倒着看字,伴着风中焚香与远处悠长的钟声,这佛经似乎更添了一层佛祖的仁慈,“还有些时日,殿下尽可以再准备些别的,不过,这心经殿下写得这样好,一并送上去太后一定会喜欢。”   “是……你绣的这样好……没人不喜欢的。”云珩抬起头,直直盯到他眸子深处,眼中的光华流动,显出些许矛盾不安,他思虑半晌才开口,“阿绫,你到底为何对我这样尽心……”   阿绫不明白这算是个什么问题,自然而然答道:“殿下待我好,我自然也待殿下尽心,这有何难懂?”   “就,只是这样?”   阿绫一愣,继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云珩谨慎,可没想到连这样一份简简单单好意都不敢坦然承受,想开口求个心安。他无奈笑笑:“殿下……莫不是怕我存有私心,图谋不轨?”   “不是!不是的!我说的……自然不是这样的私心……我的意思是……”云珩声音愈发弱下去,最终苦笑着叹了口气,又珍重地将经折合起,揣到胸前,“算了,是我问错了话,辛苦你了。”   阿绫眼疾手快,抓住包金的一角:“等等,这封还没做完,下头的莲花是要镶七宝的,像那尊佛像一样……”   “啊,怎么不镶好再拿来?”云珩把东西还了他,有些舍不得。   “七宝珍贵,木匠说,需得您亲自点头了他才敢动手。”阿绫收回心经。   “……以后不必这么麻烦,你若觉得好,就直接告诉他们我点头了。”云珩抬头看了看西斜的日头,“走吧,准备下山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阿绫骑马的速度还很慢,他们不想走夜路就要早些动身。   “殿下骑覆雪吧。”阿绫拦住云珩,独自跨上白马,“不必总看顾着我,我想自己试试看。”   “……嗯……”云珩松开了缰绳,回到覆雪身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阿绫没有过问,毕竟才从一场法事中抽身,谁都需要一些时间平复。于是他率先调转马头,跟着不远处熊毅的方向驱马往山下缓步行走,遇到平缓路时,尝试让马儿慢跑,遇到陡峭地势,怕耽搁时辰便跳下地面,牵马徒步。   途中饿了,四喜适时递给他一只小纸包,里头是两块糯米绿豆糕,说是木棉临走塞给他的。   他们就这样一路下行,好歹在最后一丝日光消逝前赶到山脚。   走在平地上阿绫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抚摸着马儿的脖子:“今日真是辛苦你了,载我这么个外行,累坏了吧?”   阿绫仰头,月上枝稍。   今夜星稀,如水月色落在白马油滑的毛皮上,仿佛它自身在散发姣姣光芒。   “不如,就叫你霜月吧。冬天里的月亮,是一年里最白,最亮的。”   白马竖立的耳朵抖了一抖,脚步似乎更轻快了些。   “就当是你答应了啊,霜月,霜月。”阿绫俯身,刻意在它耳边叨念了几句,期待它能记住。   “阿绫?”云珩行在阿绫背后不远,看到他忽然弯下身子,急忙驱马追上几步,“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   “嗯?”阿绫直起身来,目色如月下的溪,清亮而柔软。   白马白的没有一丝杂质,像匹出尘的神仙坐骑,骑在马背上的人便也沾了些仙气,云珩看得有些痴怔。   “殿下累了?”阿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快到了。今日是我不好,拖累了大家的脚程……所以,殿下能把霜月借我吗,我得空便练一练,下次便不会这么慢了。”   “霜……月?”   “嗯。不是叫我给它取个名字吗。可还贴切?”   云珩豁然,点点头笑道:“不用借,这马你既喜欢,以后就是你的。我叫他们跟覆雪养在一起,想骑了就告诉我……”   阿绫闻言面色一滞,这礼物是不是过分贵重了?他玩笑道,“是不是不管什么,我喜欢殿下便都要送给我?”   云珩心头一阵无规律的狂跳,明知对方只是无心调侃,可悸动依旧不能抑制:“嗯,只要是我有的。”他也只好用调侃的语气掩饰真心。   可阿绫却愣住了,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默默转回了头,望着前路若有所思,越走越慢。   云珩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   太子殿下轻描淡写,仿佛开了个轻松的玩笑。   可阿绫此刻却无法当玩笑听了,因为那人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他身陷险境,云珩便救他,甚至不惜为此受罚。   他在宫内呆的拘谨寂寞,云珩便想法子带他出宫,好比今日,百忙中也不惜花许多心思,耐心地教他骑马。   他思念玉宁,云珩便差人专程去玉宁学来他喜欢的菜式,还不惜下本钱搬来了玉宁最好的厨子。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报答他儿时意外救了他?   就算是,就算那桂花蜜,糖玉簪,都是报答。   “殿下……”阿绫拽了拽缰绳,略显吃力地引导着霜月,从覆雪屁股后头绕到了云珩另一边,“手给我……   云珩不明所以,却还是将手臂伸向他。   阿绫避过他的手,掀开了层层叠叠的衣袖,那枚烟青玉平安豆还系在腕上,连粗陋的红棉线绳都没有换掉。   那晚想不通的事,此刻倏忽茅塞顿开。   阿绫握着他的手腕,一时间心潮翻涌。   方才定是他会错了意,云珩问他为何这样尽心,也许并不是对他起疑,想求个安心。   他想起云珩指上的咬伤,想起那片被偷偷带回裁剪成衣的青鸾绣片,想起那个热气氤氲的,小心而绵长的亲吻。   他睁大眼睛直愣愣盯着云珩的侧脸,对方不知何时开始,总会躲避他的目光。   其实该问一句为什么的人是他才对。   云珩,你到底为何这样待我? 第51章   “殿下。”四喜跳下马,转身走到覆雪面前,“那个和木棉站在一起的,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嬷嬷吧……”   阿绫这才回过神,猛地松开手,这才发觉巍峨的宫墙已在眼前。   不远处的宫门口,翘首以待的宫女是木棉,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冷得直跺脚。   “大概是想叫我去问问今日的法事。”云珩低头看了一眼手腕,默默攥起拳缩回袖中,抬起头时面色已恢复如常,对阿绫温声道,“不早了,我得去见太后,不能送你了。你不必进宫,叫熊毅护送你从外头走方便些。”   说罢,他看了一眼熊毅,侍卫颔首,走到阿绫跟前:“走吧阿绫公子,卑职送你回去。”   “那,马……”   “马你不方便照料,就叫熊毅牵回来,明日一早和覆雪一同送回太仆寺叫他们单独看顾着就是了。你快回去,太冷了。路上小心,我改日再去找你。”云珩瞥见那老嬷嬷冷得不耐烦,下马叮嘱了他几句便匆匆往宫里走去。   阿绫站在原地目送他被一群宫女太监侍卫前呼后拥着进了宫门,没成想人群中四喜忽然转身,又一路小跑回来:“阿绫公子,殿下吩咐这个给你。”   他仓促递上一只手炉又立马折回去。是普通黄铜打造的梅花提篮手炉,上头还带着些姑娘的脂粉香,该是木棉的东西。   越夜越冷,后半程阿绫觉得腿脚冻得要没知觉了,于是翻身下马牵着霜月往回走。这一路上,一人一马总归还是培养了一点小默契的,临别时还有些舍不得,他反复抚摸着它覆着洁白门鬃的长项,马儿在他手中安静至极。   “阿绫公子,反正这马是你的。”熊毅侧头看了看他身后简陋的排屋,“养在你这里其实不如养在太仆寺,那边有跑马场,还有别的马儿陪它一起,不会寂寞。”   阿绫的手一顿,熊毅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找补道:“公子若是想骑马,叫他们送出来便是。”   “多谢。”他后退一步,双手拱了拱,“劳烦熊侍卫带他回去了。”   他并不是舍不得马,只是听到那句“反正这马是你的”忽感惶恐罢了。   挨了大半天冻总算进了屋,阿绫搓着冰凉的耳朵凑近碳笼驱寒:“有什么吃的吗?”   阿栎从书中诧异地抬头:“你不是被太子殿下带走的吗,今日他居然让你饿着回来了?难不成……你做错什么事开罪了人家?”他扫一眼阿绫正悉心折叠的披风,又自顾自摇了摇头,“当我没说。”   这话听着别别扭扭,却也没说错。   平日里别说饿肚子了,离开晞耀宫时木棉总让他大包小包拎些吃的回来,今日更是平白得了一匹马……   “出宫忙正事耽搁了。你今晚吃了什么?”他岔开话题,坐到桌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还没凉透的茶水。   “枫香居。”   “咳咳咳……”阿绫一口茶呛在喉咙口,那可是内城最贵的酒楼,“你发财了?”   “……隔壁的庆和面馆。”阿栎手里捧着《风月渡》最后一册,剩了半本的厚薄。想他字认得也不多,居然这么快便硬生生啃下了厚厚一套话本,倒与在玉宁时大有不同。   “这就要看完了?有长进啊。”阿绫又倒一杯茶灌下去充饥。   “嗯。托这京城的福,太阳一落山除了酒楼和那些隐秘的风月场,什么都没有。我呢,自然是没什么钱去享受的,只好看看书咯。”阿栎将一片干枯的红叶夹进书中合上,不知哪里学来的风雅,“不过,只要再忍一个多月,我们就可以回!玉!宁!了!不必冷得睡不着,早上也不会燥的流鼻血,到时候我要把天碧川边的馆子挨个吃一遍,以解我的相思之苦!你可得陪我啊!”   看他那一脸委屈,阿绫忍不住笑了。   回了玉宁,不必受冻,没那么些规矩,谁都能在街上跑跳打闹,无需担心不敬不恭。认识的不认识的,擦身而过时也尽可以大大方方点头笑笑。   阿绫原本与他一样,日日都在想念街边小店那一口清鲜的阳春面,香甜的糖芋苗,想念满街跑的小孩,想念热闹的船集。   可现在却也没那么想了……该吃的,似乎都吃到了,他还尝了尝玉宁冻不起的糖葫芦,爬了玉宁没有的积满白雪的山。   他看着茶杯里头泡了两日的碎茶叶末子发起了呆。   阿栎歪了歪头:“怎么了?饿傻了?”   阿绫思虑再三,那些乱糟糟的心事,眼下除了面前这个不大稳重的哥哥,也不知该对谁倾吐。   他抽过那册《风月渡》随手翻得哗啦啦响,没什么底气地问道:“阿栎,这书你看着,不别扭么?”   “你怎么又来了!我的叶公子啊!”阿栎赏了他个大大的白眼,“不是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心向事理学问的,我就是个俗人,对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没半点兴趣,有点手艺养活自己能吃好喝好外,看看这些登不上台面的东西乐呵乐呵解解闷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到这牧长虹跟……”   “牧风虹!”阿栎义正辞严纠正道。   “……总之这个牧大侠,他跟男人在一起,那个……你,不觉得别扭么?”   他问得小心翼翼,阿栎没有察觉,不以为然地取笑他:“那个是哪个啊?”   阿绫有心事,没心情跟他斗嘴,只静静看着他。   阿栎见他情绪不佳,也收起不怀好意的笑,正经答:“话本里头瞎编的罢了。他们还成日飞来飞去,用真气开山劈水,他一刀劈下去,百米外取人首级呢……他又不是跟我‘那个’,看个热闹有什么好别扭的。何况,你若真觉得别扭,那些人看着也挺娇柔的,跟女人大差不差,当是看个大姑娘不得了。”   “所以,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是将其中一个当做姑娘?” 阿绫更加困惑了,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而云珩……云珩更是个善文能武的翩翩君子,哪哪都跟姑娘扯不到一起去啊……   阿栎爬下床,坐到桌前,也倒了杯茶喝,“我猜……应该差不多吧?好比那些有钱有势,好养小倌的,跟养妓子也没区别啊,都是求个新鲜有趣。而且与男人乱性,不会莫名其妙生出孩子来留下隐患。再不就是宫里那些个……公公们。人嘛,总也要找点乐子啊,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倒也听说有天生就不爱姑娘的,我不认得,也不知真假……”阿栎想了想凑近他,神秘兮兮,“不过,我听说,不拘男女的话,那事啊,与男人做更刺激!”   “……这你怎么知道?”阿绫皱了皱眉。   “孔甯跟别人嚼舌根我听见的。他过去不总在那个涂公公面前晃么,我猜他见过不少。”阿栎仰天长叹,“哎,可惜我这一把年岁了,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他一边叹,一边拉过阿绫的手一通乱揉。   “啧,你怎么就一把年岁了,明年才弱冠,娶妻不算早,但也不晚。”阿绫大力甩开他,吹了吹被他揉红的手背,嫌弃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手比那些姑娘也没差,先给我解解馋呗。”阿栎咂咂嘴故意恶心他道,“好久没正儿八经摸一摸了,啧啧,还这么细皮嫩肉。”   “看你的牧大侠吧。”阿绫起身,将书册还给了他。   果然,他根本不喜欢别人刻意的触碰,连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阿栎都勉强。   这一夜,阿绫罕见地没睡安稳,梦梦醒醒,虚虚实实,都是他与云珩的过往。   大早,他顶着发懵的脑袋提前赶到了造办处,将那经折托人镶嵌七宝。回到自己的绣绷前一看,昨日那堆积起的布料尽数不见了。   赵主事亲自来找他,配给他新差事。圣上不日前下了口谕,晋封云琦公主生母庄妃为贵妃,于正月二十六行册封礼:“阿绫啊,这个也不是急差,反正册封礼定在年后,这诏书你回乡过年节之前做完就成。”   “主事,若是还有什么别的可以一并给我。”阿绫向来是动作最快的,诏书背后的两条升龙纹,别人要绣上个半个多月,可他七八日便可保质保量完成,所以即使他资历最浅,也历来是这造办处所有绣匠里活最多的。   “也没什么别的了,你就做好这个足够了。今年你初来乍到便替大伙担下如此多职责,眼下好好歇一歇。我昨日已与其他几个人打过招呼,他们日后绝不会再随意将差事推脱给你,放心吧!”   阿绫从他那略显心虚的笑容中品味到一丝讨好,这,是因为昨日太子殿下亲临? 第52章   之前托人办事,好说歹说还要看人眼色,如今才过去一日,那经折上的七宝便镶嵌完成送回他手上了。   阿绫没有耽搁,反正造办处也没什么要紧事派给他,他趁正午前跑了一趟御茶坊将包好的经折交给忍冬,却连人被她一起带走。   “殿下说若是你来了,就带你同去晞耀宫。”   他与太子殿下几乎是前后脚赶到,那人似乎是刚下朝,身上还穿着一身红衣,正站在书桌旁拆卸发冠,而后从木棉手中接过那只蛟龙玉簪带了进去,也不知这发髻木棉是如何替他编绑的,拆开便是那条马尾,发尾左右一甩,将将扫过两侧肩胛骨。   “殿下,阿绫公子到了。”四喜上前通报。   云珩一转身,看到他手里捏着的经折:“镶好了?这么快?”   阿绫走上前行礼,而后将东西交给太子殿下。今日一早他见到了睦王云璿的贺礼,几个玉匠足足忙了三个月。总觉得这么一衬显得一卷《心经》轻飘飘的,有些拿不出手去。   宫女们将太子的冠服脱下,里头是一件银白贴里,木棉顺势替他套上那件槿紫道袍,又弯腰站在他身侧系好玉带。   怎么?”云珩见他犹犹豫豫,伸出手主动抽过经折,转身打开桌角摆放的檀香木盒,里头有个方方正正的凹槽,刚巧能放下那册心经。   “殿下,今日睦王的人去造办处取贺礼的时候,我碰巧看到了……”   “听说是个玉盆景,好看么?”终于换回了舒适自在的衣装,云珩舒了口气,带他往外走,食桌上已摆满了午膳,大大小小十几个碗碟。   “殿下知道?”   云珩落座:“这点小事,自然是知道的。就像他也老早便知我准备了尊佛像……可惜……”   阿绫跟着叹了口气,“盆景自然是好看的,毕竟……费了那么些功夫。”   那是一盆象征长寿的仙客来,卵圆的大叶是水头上好的艳绿翡翠雕琢,上头托起几条鎏金的花梗花葶,蜿蜒向上,错落有致,最长的一支接近尺高,顶端那一朵朵手掌大的白色花朵皆是羊脂白玉,片片花瓣晶莹柔滑,纤细绰约,隐隐透出光来。   “做什么愁眉苦脸的。”云珩见他忧心忡忡,替他夹了一块软而不烂的蹄筋。   “前些日子,贵妃代六皇子准备的贺礼我也见了,铜胎掐丝珐琅香炉,是只半人多高的彩凤,叫‘有凤来仪’。据说点上香会从嘴里吞云吐雾……掐丝珐琅的技艺如今天下鲜有人掌握,这样大的摆件更是难得……”   若不是佛像和佛舍利尽数被烧毁,太子殿下的贺礼未必就不如这些奇珍异品了。阿绫愤愤咬了一口蹄筋。   “尝尝这汤。”云珩不紧不慢将木棉刚盛满的小碗转手递给他,“有什么好介怀,你不是替我准备了心经么。”   “只送那个会不会……太怠慢了些?”阿绫捧起碗吹了吹,“殿下,左右还有些时日,那些金匠玉匠也差不多都空下来了……”   云珩摇摇头,放下筷子:“先吃完再与你细说。我觉得你先前的思虑是对的,皇祖母才失了儿子,我不想送那些金玉珠翠……”云珩重新拿起筷子,缓缓道,“有你便够了。”   阿绫一惊,那口鲜汤尽数呛进喉咙里,也没尝出是什么味,只顾着咳了,这最后半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一旁的木棉赶忙递上帕子,又替他倒茶。   “……不合胃口?是太咸么?”云珩亲自尝了一口,“说是药饲一年的乌骨鸡煨的……”   阿绫赶忙摇摇头:“好喝,很好喝……”   一顿饭吃到最后,云珩不断替他夹菜,阿绫胡乱往嘴里塞却不大抬头,总觉得对上那微微带笑的目光就要被看透了似的。   他有一肚子话想问云珩,可轻易也找不到机会,况且这些话唐突,问错了伤感情,人家若是胸怀坦荡没那个意思,日后还如何面对面。   若是真让他问对了……问对了他们又能怎样呢?难不成要太子殿下与他一个男子相守?这太荒唐了。   想到这里,阿绫的心绪平静了好些,反正他的喜欢也是不求回报的,在意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一切如常就是了。   “殿下可是有安排了?”放了筷子,他接过木棉递来的薄荷茶饮漱口。   “你来。”云珩带他回到书房,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前日我们从菩提山回来,祖母叫我去问了许久的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事,我走神的时候发现她的塌前灯灯皮已很黄旧。出来问了嬷嬷才知道,那灯是当年小皇叔出家前赠给皇祖母的,上头写着许多不同的寿字。那样的纸灯皮用个一两年便该换掉,可她舍不得,一直用了这好些年,养护再仔细也没辙。”   阿绫接过云珩递来的白宣,上头画着四盏灯。   不对,是一展方形四角宫灯的四个面。   细木框架,雕刻万寿菊纹,四面封薄纱,一面写寿字,一面淡墨山水,第三面嶙峋松柏,最后一面则是一对翱翔云中的仙鹤。   “松鹤延年?”阿绫仔细看了看那个寿字,笔画简略,自由奔逸,并非云珩的笔迹,“这是,草书?”   “嗯,是我仿了小皇叔的笔迹。”云珩问道,“近日,你可有空闲?”   “有啊。殿下是想叫我绣这个?那我挑好了绣纱来给你过……”   “不,绣纱我已叫人送了几匹过来……你,就在我宫里绣吧,免得造办处人多事杂,再被什么人闹出纰漏……前车之鉴……”云珩低下头,声音蓦然弱了下去,“咳,应当,可以吧……”   阿绫猜他是担心赶不及,胸有成竹地一笑,笃定道:“当然,殿下宽心。就算是要一对,我也想法子绣完。”   别的他不敢说,可刺绣,再难他也不惧。   太子殿下闻言抬头,消失的笑意又回来了,看着他半晌才道:“那……你还需要什么,我叫他们备好,你来了便能动手。”   “殿下忙吧。”阿绫看了一眼那堆满桌子的政务,“何况说了您也不知道是什么,我直接告诉木棉姑姑,让她帮我一起准备就好。”   交代妥当后,云珩吩咐四喜陪阿绫回了一趟造办处,提前知会了赵主事说每日要借阿绫几个时辰,赵主事听后二话不说,告知阿绫每日午后便可下值,太子的事要紧。   次日晌午,阿绫挑了些丝线带着,只身来到晞耀宫。   不见四喜,也不见云珩。木棉将他带到食桌旁,揭开了汤盅。   “姑姑。”他将盖子盖回去,“等殿下回来再吃吧。绣绷放在哪里?”   木棉点头,立刻将他带进书房,那卷绷绣架就立在窗边,光线充足。   许久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刺绣,叫人安心。   造办处聚集了各种工匠,金匠玉匠木匠织将,锤声,锯声,织布的唧唧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飘出灼烧味,桐油味,坐在那楼里好比坐在人员最嘈杂的街市上,还要分一些心思,主事或是各宫的姑姑公公随时会找过来打断他。   可太子的书房却极其安静,晞耀宫的宫人们也不知是不是特意练过,行走坐卧几乎都不会发出声音,尤其是书房,燃着一缕醒神的淡香,让他得以专心致志,自然也事半功倍。   他仔仔细细净过手,落座捏起了金绣针。   今日不上朝,可云珩还是一早便被父皇叫到御书房。   论完政事,又问完近日功课,太子少师正要告退,却莫名被皇上留下,在御书房的偏厅一起用午膳。   “今日有方爱卿最喜欢的松鼠鳜鱼和罗浮春,吃完再走吧,太子也留下。”   云珩一愣,除了饮宴,他们父子许久没私下里一同用膳了。   “容儿最近可好?许久没见她进宫了。”瑞和帝难得关照起臣子家眷,云珩刚夹起的一片竹笋从筷子尖落回碗中。   “小女一切安好。”太子少师方谦礼,十七岁那年登科,乃几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身为左丞相长子,可谓才华家世兼备。   皇上笑道:“那就好。太后近日身子不爽,有空叫那孩子进来陪着住一住吧,当年在行宫,太后便喜欢她聪明乖巧,今年……十七了?这一晃都两年了啊……”   “是。微臣明日便安排。”   “哎,你不忙,这种小事,叫太子去安排吧。”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云珩没有抬头,低声应道:“儿臣遵命。” 第53章   云珩匆匆离开御书房,无心风景。   当年自己在回京途中遇刺险些丧命,和少师长女方淳容的婚事也跟着耽搁下来,如今怕是要旧事重提了。   身为太子,年满十八还未成婚着实不多见,过去他是无所谓的,太子婚事乃国事,本就不讲什么儿女情长。他未曾对什么人动过心,娶妻也好,生子也罢,像多数人那样顺其自然蹉跎个几十年便好。   方家根基稳固,世代忠良,于势单力薄的他而言,是份难得的助力。方淳容人如其名,性温淳,知书达理,人也机敏聪慧,与他年纪相仿,又知根知底,父皇这指婚的确是有意帮他一把。   可如今,一想到会有一个他并不心仪的女子坐在他身边同吃,躺在他枕榻同睡,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竟毛骨悚然……那个人不该是方淳容,也不该是任何人。   他空落落的心头不知不觉被一个人填上了,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不了旁人。   只是,他心仪之人……是个男子……   他要如何与父皇开口,与天下交代……   云珩心烦意乱地迈进书房,抬头便是一怔。   那人端坐窗前,沐在冬日暖融融的光里,眉目舒展,安般兰若,乍看像一副笔墨横资的画卷。   可沉静画面中又有不易觉察的变化,那细如柔荑的灵活指间隐隐跃动着一簇细小的光芒,像云上神仙在随意把玩一颗九天的星子。   定睛一看,原是日光落在金针上,随着敏捷的穿梭而闪烁。   阿绫捻起针线总是与他印象里的刺绣天差地别,并不寄托什么闲情忧思,仿佛是把自己抽离出去,每一针都是与年纪不符的气定神闲,倒有些超然外物的姿态。   “阿绫……”这名字念出口的一刻,心里仿佛也不那么烦躁了……   那人没听到这里的声响,目光垂在身前的绣纱上不曾理会。   四喜刚要提醒,云珩竖起食指比了个嘘,挥挥手叫他退下去了。   他站在书房门前看了半晌,直到木棉从后头轻扯他的衣袖,指了指食桌。他立刻出去看了一眼,饭菜统统没动。   他诧异地抬头,看木棉一阵比划。   “在等我?”他忽然有些后悔在父皇那里吃的这么饱。   “把东西拿到小厨房重新热一热。”云珩拆下发髻,换了身衣服,走到阿绫身边。站在一旁等他换线的当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绫猛一抽气,抬起头:“殿下回来了?”   “嗯,刚刚去了御书房,耽搁了,先来用午膳吧。”   “好啊。忍冬姑姑今日送了桂花鸭脯和文思豆腐,当年这些菜可都是春风楼的看家菜。”阿绫边说边收好金针,拿一块粉绫盖在了绣绷上才缓缓起身。   云珩才吃过,却也奋力灌下半碗文思豆腐,又尝了几口鸭脯。   “殿下吃这么少,可是哪里不舒服?”阿绫放下筷子,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油。   “没有。回来前垫了些,不饿。倒是你,日后来了就吃,不要等我……”   “饭不就是要一起吃,一个人没趣。”阿绫笑了笑,“我也饱了,殿下忙吧,当我不在就好。”   当他不在……那何必绞尽脑汁硬要留他在宫里。   云珩淡淡一笑:“你也去忙吧。”   听说刺绣费眼,他特命人将绷架子设在书房最明亮的窗子边,坐在桌案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那人心无旁骛的面庞。   原本还借着书册、奏折和茶杯打掩护,装作不经意看上一眼。可他发觉阿绫一旦摸到针线开工,便专注得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刻意走到他面前指名道姓与他说话,周遭一切嘈杂纷扰一概被他忽略。所以云珩批折子的间隙,都是放心大胆地抬头看,好不惬意。   阿绫每隔一个时辰都会起身活动筋骨,让疲劳的双目休息片刻,云珩也跟着放下书册和笔,叫人端茶和点心上来与他一同偷一会儿懒。   可眼见着才第五日,那一面松柏便已经要收尾了,细细看去,层层叠叠的针叶从翠绿到浓绿,光影细致,树干嶙峋,无一针不精妙玲珑,远看比画中还要生动逼真。   怪不得时常听四喜和忍冬说,赵主事总是把活安排到他头上,并不是欺负他资历浅,有这样的本事,谁会不喜欢。那淑贵妃再不待见他,还不是宝贝着那白孔雀的台屏,皇祖母开口都不肯割爱……   最奇的是,那原画图稿合在窗台上,仿佛被遗忘。   阿绫将绣完的一片纱从卷绷上拆下,铺在一旁。   云珩靠过去,拾起图稿看了几眼:“我看人家刺绣,要么一针一线都照着图稿,要么在底料上勾线,你……都不需要吗?”   阿绫手脚利落,三下五除二固定上了一块新纱,“一开始当然也需要。可这种事不就是熟能生巧吗,我四岁便开始拿针了,所以用不着。听老师说,我阿娘也不用的。”他没有抬头,开始从工具盒子里配线。鹅冠红、雪白、银、黄昏灰、淡灰蓝,一匝一匝码放在绣纱右上角,看颜色是要绣仙鹤了。   “且殿下的笔墨自如分明,也容易记。个别细处拿不准的地方再看看就是了。”他果然展开仙鹤那一页纸低头看了看。   “你这么绣……很快便绣完了吧?”   阿绫点头:“殿下放心,山水仙鹤再有个八九日就能绣好。”   八九日……好快啊……云珩心中一紧,尤其是一想到已临近年节。到时候他要回玉宁休假,这一走怕是要一个月不能见面……如今玉宁冷吗,山高水远,路上要给他准备些什么好?也不知他衣裳够不够穿,叫人打的手炉也还没消息……造办处的人怎么做事拖拖拉拉的……他回玉宁的绣庄,是不是要带些美酒点心孝敬老师走访好友?   他不知不觉盯着阿绫的手发起了呆,看着一根红丝线轻易就被劈分成了八份,准确纫入细小的针鼻里。他眼见着仙鹤头顶那一弯红出现在绣纱正中,没多久,红线收尾,换上了昏灰色绣颈子,这次更离谱,一根线劈分成了十六份,细到仿佛速只要度够快,便能取人首级。   “……殿下。”那人眼不抬,手也不停,“好看吗?”   云珩一惊,一颗心倏的悬了起来。   这,是刻意试探吗?油嘴滑舌的,不像阿绫会说的话。   “若是殿下有心,那个寿字,要不要亲手试一试?刺绣是心意,殿下若有孝心,太后定会很爱惜。”阿绫目不转睛,安如磐石。   ……果然,人家没那意思,是自己存着非分之想,听什么都多了一层味道。   云珩叹了口气,悬了半天的心也被他叹回原处。   他抬眼看了看香炉,自己居然杵在这里盯了整整一炷香,难怪阿绫嫌烦了。   “我就……”他本想说一句算了,刺绣这样精细的活,于他这种笨手笨脚的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保不齐一用力那纤细的纱都要让他戳个窟窿出来。可,拒绝那一瞬间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阿绫要分神教他刺绣,是不是便可以光明正大在这晞耀宫中多待一阵子了?   “不着急。殿下先忙,空闲了再慢慢想,反正这对仙鹤我还要绣个几日。”   “……好。”   云珩转身回到书桌前,也不知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还能藏得住多久。   公主陪嫁的龙凤被绣完,诏书也只剩个尾巴了。   天愈发冷,阿栎赖床,连累着阿绫与他一同迟到。他们悄悄爬上楼,却发现赵主事和几个绣匠正围在一架绣绷旁,一同整理丝线布匹和周遭的杂七杂八。   “主事。”阿绫弯腰拱手,发觉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神色沉重,甚至有人垂泪。   “来啦。”赵主事叹了口气,没责问他们为何晚到,“我看到你诏书已经绣的差不多了……”   阿绫点头:“是……今日便能做完。”   “原本说年前不给你安排什么了,可事发突然,怕是要食言。”赵主事将刚从绣绷上拆下的玄色丝绒递给他,上头还叠着一张纸,“这件披风,是给太后的寿诞准备的,范师傅才绣完一截梧桐枝子……”   阿绫接过,展开画纸,是张百鸟朝凤图。   “太后娘娘花甲宴那日要穿……”赵主事搓了搓手,“这个还是得交给你动手,换了谁都赶不及。”   他点点头:“在太后寿宴之前绣完便可?”   “得提前两日送过去,再留出一日给裁缝上挂里和狐毛的领子。”   “好。”阿绫随口多问了一句,“范师傅今日还没来?是病了么?”   “她,来不了了……今后都不来了……”赵主事惨笑,“昨天夜里走的。今早上才发现,人都凉了。验过尸说是暴毙,没受什么罪。”   阿绫一惊,没想到这么突然。   这范师傅眼下是造办处资历最老的绣匠,年四十,大家尊称他一声师傅。听说有个儿子在外城住着,书没读出个名堂,二十出头就好酒好斗。范师傅省吃俭用一人拉扯大了他,他不争气罢了,还天天闯祸。这造办处数范师傅最是劳累,人人都知道她想多赚些赏钱留着补贴儿子,来了不指名的差事也都不与她争抢……不想,竟落得暴毙的下场……   “我知道了……主事放心,我一定做完。”阿绫卷了卷这披风,放到自己的绷架上。 第54章   匆匆给诏书收了尾,阿绫返还给赵主事后,立即着手准备太后的斗篷。   百鸟朝凤图纹路繁复华丽,配色典雅不俗,光是配线就花去他整一个时辰的功夫。   “阿绫,四喜公公来了楠漨。”赵主事不知何时又亲自跑上楼来。   他抬起头才发现正午已过,又慌忙收好东西,跟四喜去了晞耀宫。   “吃这么快?”云珩诧异问道,“饱了?”   “嗯,饱了。”时间紧迫,没工夫优哉游哉地喝茶,他端起杯子将还有些烫的茶水一饮而尽,立刻坐到绣绷前开工。   刚刚吃饭的时候他在心里大致盘算了一下,每日在造办处呆那两个时辰是铁定绣不完那斗篷的,所以殿下这灯皮不可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绣下去了。尽量在七日内绣完,然后专攻百鸟朝凤……   夜幕与风雪一同降临,眼见着宫门快要落锁,阿绫起身准备离开。   经过云珩身边,却忽然被拽住了袖口。那人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劝道:“今晚别走了,睡暖阁吧。外头风太大,你这一路回去怕是要生病。不是说今日派了新差事给你吗,若是病了还怎么做。”   “殿下知道了?”阿绫一愣。   “呃……嗯,是四喜说的。”他话音刚落,身旁的小太监诧异抬眼,又立即若无其事低下头去。   “他去叫你的时候听说你们造办处出事了,就随口问了一句。”云珩抿了抿嘴唇,“赵主事还说,实在没办法,这活除了你别人都做不了……”   阿绫点头:“对,他们都还有别的要做,只剩我。每日少睡两个时辰早些赶到,总归不会误了太后娘娘的寿辰。”   云珩闻言放下笔,犹豫着问:“若真这么紧,教我刺绣的事便算了,你忙你的,再不然……那灯也可以不……”   “不妨事。殿下的会先做完。”阿绫拍了拍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背,“安心吧,我应付得来。”   云珩一愣,莫名笑了:“好。那你早些歇息。”他边说边给书里夹了张镂金薄书签,起身带阿绫一起到暖阁,亲眼看着木棉铺好了床榻,又叫人往碳笼里加了足够的细碳,才转身离开,只留下个宫女替阿绫准备梳洗就寝。   木棉也就罢了,这宫女跟他年岁相仿,阿绫早不习惯被伺候,赶忙摇摇手:“多谢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暖阁他本也不陌生,钻入被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仰面盯着床帏华丽的锦帐。太子宫里的灯不会全部熄灭,暖阁门前留了一簇微弱的烛光,晃在淡彩丝线编织的图案上。他心里隐隐觉得太子殿下最近举止有些难以捉摸,喜忧无端,偶尔失神发呆,时常欲言又止……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患得患失呢……还有,自己的推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些话他拿不准该不该问,问了算不算惹祸,会不会让云珩为难……   兴许是太舒服,人放松下来没半刻,阿绫便闻着若有若无的桦木香睡着了,酣甜无梦。   京城的风雪一下少也要三五天,造办处门前日日都有新堆的雪娃娃。   一众工匠怕手指冻伤误了差事,忍着心痒,全部挤在阿绫绣绷前的窗边看着其他没什么差事的小宫女小太监玩雪过过眼瘾。阿栎忍不住冲下去尝试了一番,阿绫看了片刻,默默从大碳笼里夹了一块烧透的炭,放入那个还未交还给木棉的提篮手炉里,搁到阿栎的织机旁。   玩完了雪手指怕是要冻麻了,刚好那时候手炉也不会太烫。   他没有理外头的热闹,凝神坐在角落里看百鸟朝凤图中的凤凰本体,再抬头围在周边的人也已经散去,他回到绣绷前屏气凝神,接着范师傅的针继续绣了下去……   “小叶师傅,已经午时了,坐了两个多时辰,还是要歇一歇吧?”   阿绫手上一顿,稳稳停了针,抬起头冲姑娘微微一笑:“要歇的。”   阿绫总觉得自己被叫做“师傅”还太年轻,与她提过几次希望对方称呼自己阿绫就好,可她却觉得自己技不如人,非要这么叫,阿绫便也不强求。   “昨日库房里年末扫除,结果在一个棉布箱子里头发现好大一个蚁巢。你下值早不知道,主事叫我们几个赶紧缝了些小香囊,连夜请御药房的人配好了驱虫的方子一同填了进去,大家最近都带着,以免身上带了什么虫,蛀坏了这些绣品。   “多谢。”阿绫起身,见对方竟要主动往他腰间挂,慌忙双手拦下,“我自己来吧。”   下了朝,云珩奉命赶到南侧宫门。   远远便看到一身清雅的方淳容正扶着丫头的手,预备下马车。   那丫头眼尖,望见了他蓦地又缩了手回去,不知仰头说了句什么,方淳容与车夫一同扭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连着宫门前的一队侍卫在内,众人立马行跪礼,方淳容就地站在车夫御马的车辕处,对他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而后便被匍匐在地的丫头遗忘了似的,扔在了车上。   “胡桃儿……”她低声轻喝,可那丫头仿佛听不见,一动不动。   云珩余光落在地上的后脑勺上,对她那些小九九心知肚明,还算机灵,但用错了地方。   “四喜。”云珩停在车前没有靠近。   “是。”小太监会意,走上前一甩袖子藏起了手,抬起胳膊肘给方家小姐做扶手。   果然,那丫头悄悄抬起了头,见是个太监扶了小姐下车,还忍不住瘪了瘪嘴。   “等很久了?”云珩问到。   方淳容摇头:“臣女也是刚刚才到,辛苦殿下跑一趟了。”   “那走吧,长宁宫备了午膳。”说罢,他走在前头。   太后本精神不济在卧榻修养,今日一早听说方家女儿要过来小住数日,欣喜万分,早早更衣摆膳,还硬要留云珩同食。   云珩见她难得精神,便也陪着老人家高兴高兴。   谁知席间太后拼命怂恿他亲手替方淳容夹菜斟酒,几个嬷嬷也胡乱复合着,将什么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挂在嘴边,云珩越吃越不痛快。   “太子,你替容儿剥个蜜糖橘子吃吃。露州府昨日送来的,说是新培的,别看这个儿小,吃着齁甜。”太后欣慰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巡睃,“哀家吃饱了,先去躺一躺,你们两个慢慢坐,慢慢聊。”   留下的嬷嬷一边安排丫头们收拾碗碟,一边不忘瞎出主意:“殿下,最近御花园的山茶开得旺,若是无事,可以带方小姐去赏赏雪看看花。”   云珩略一沉吟,起身摸了两个小巧的蜜糖橘子收进袖笼里:“我今日的折子还没看,改日吧。花还有的开,不急这一时。”   他低头瞄了一眼方淳容,对方肃着脸,点点头,起身行礼送他出门。云珩叹了口气,不知何时起,这丫头一进宫就是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且越大越拘谨了。   “殿下……刚刚没怎么吃……”四喜跟在他身后。   “嗯。过去不觉得长宁宫的菜这么咸。”云珩拢了拢披风领子,一想起方淳容这事便心烦,“反正阿绫也要吃,一会儿我再吃几口。”   “我们这是……”   “时候差不多了,左右也要等他,路过造办处接上人一起回去就是了。”   一想到阿绫,云珩心头松了松,连步子也跟着轻快了许多。长宁宫路远庭深,原本要走上两刻才能赶到的造办处,他们一路疾行,不多时就能看到窗子里的人了。   可走到楼下,云珩倏忽顿住了脚,四喜险些撞上去。   他随太子的目光抬头一看,窗子里不仅有阿绫,还有个姑娘站在一起,穿的也是干净朴素的月白衣袍,看样子是同僚。   行的急,云珩喘息还未平复,他用力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阿绫从那姑娘手中接过的,果然是只绿色香囊,而后居然堂而皇之,当场就挂在了绦带上……   “殿……”四喜原是想问,要不要自己先进去通报一声,见主子是这般脸色,又默默退回去一步,老老实实呆在了原地,背后窜上一股久违的凉意。   愣了半晌,云珩心里那些雀跃和期待被一捧雪熄了个彻底,他缓缓走到个半人高的雪娃娃身前,用手指狠狠在该长眼睛的地方戳了两个窟窿,把那两只从长宁宫顺来的蜜糖橘用力按了进去,转身幽幽道:“走吧。”   四喜迈着小碎步,点头哈腰跟上,什么也不敢问。   殿下做事从来有条有理,只是遇上这阿绫,那些方寸规律似乎都叫人琢磨不透了…… 第55章   绣字不难,用简单的基础套针便好。   阿绫先替云珩挑了一块普通料子上绷,做练习用。   “殿下,大胆试一试,反正还有时日。”他尽量精炼语言,“浓墨处我们用平针,只要保证边缘和排线都整齐便好,像我这样。”   他先随意演示了几针,抬头却发觉云珩根本没有在看,顿觉好笑:“殿下,我脸上又没有字……你要看我的手才学的会啊……”   云珩轻轻嗯了一声,随之低下头。   阿绫刻意放慢速度,又重复演示了几针:“没什么别的,一针一针,按照这纱面上描的轮廓填进去,后一条线紧紧挨上前一条,但是千万不要随意交叉重叠。不怎么难,不过是需要些耐心罢了。来试试看?”   他话音刚落,云珩便上手要拿那根针。   “慢着!”阿绫慌忙挡住他的胳膊,“殿下忘了,摸针线前一定要重新净手。”   有那么一瞬间,云珩在他一本正经的眼神里看出了不易觉察的骄傲,上一次见这神情怕是要追溯到好多年前的玉宁织造局,某人如造物者一般绣出一只飞舞的青鸾。   “好。”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弄干净一双手,与阿绫并排坐到绣绷,接过了与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针线。   “开始不熟悉,慢慢来没关系,只要找准位置。”阿绫的声音极近,云珩下针时,忍不住侧眼,余光中那人好像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学徒更专心。   方才四喜说,那个送香囊的绣娘早阿绫一年被征进造办处来,母家在外城有个布行,父亲在光禄寺的牧局做个未入流的小吏,家世虽不显赫,却也清白安乐,姑娘比阿绫三大岁,人也还算周正……阿绫自小飘飘摇摇,曾经不止一次对可以时常回家的同僚们流露出羡慕之情,若是他与那绣娘在一起了,也算尝了他的心愿吧……   那只小巧的香囊就那么明晃晃挂在阿绫腰间,墨绿底色,平平无奇的粽形,实在不起眼。   可再怎么不起眼,他不仅收下了,还立即佩戴起来……过去四喜不是说,宫女们送的东西他一概婉拒吗?这香囊又有何不同?难不成,阿绫真的对那姑娘另眼相看?那,那他们之间又是怎么回事?在他忙于政事,不能相见的日子里,阿绫都跟什么人有来往?   最重要的是,阿绫对他的心意究竟明白几分?   若是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为什么还默许那些过分的亲近?   是不是……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可万一,阿绫真的对他无意……他要怎么继续将人留在身边呢……难不成,还要搬出太子的身份强迫人家?   “啊……歪了……不过不妨事,就顺着这一针的方向往下走就是了,不要中途改。”阿绫轻笑一声,云珩的耳朵顿时便麻了,可始作俑者却丝毫不察觉,继续笑盈盈地说下去,还一手覆在了云珩的手背上,引导着他往某个细小到看不清的空洞里扎下去,“下一针针头在这里,穿过去,然后再从……殿下?”   发觉他毫无反应,阿绫终于转过头来,后知后觉身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学徒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你平日里,也是这样教别人的么。”看着小绣匠一脸游刃有余的恬淡,云珩忽然涌出一股被戏耍的恼羞成怒,他丢了针,侧过脸,一把捏住了阿绫的下巴贴了过去。   柔软的舌尖猝不及防挤进来,阿绫一惊,云珩的气息分外蛮横,毫无章法,明明是个亲吻,对方却一点都不享受,恼火又急躁,不知在生什么气。   而且针啊!绣针哪能这样随手乱丢!   阿绫怕他被扎伤,慌忙躲开那张嘴,低头摸找到那根黏在云珩袖边的金针,小心翼翼插进了圆鼓鼓的针枕中,这才又抬起头来。   只这头一低一抬的须臾,云珩眼中的焦躁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倏忽熄灭,他呆呆看着阿绫,喃喃开口:“……原来你,当真不愿与我一起……”   阿绫一愣:“殿下?什么不愿?”   太子殿下今日心绪不宁,他一踏进这晞耀宫的殿门便感受到了。   以往用膳,云珩总会亲手替他夹菜,吃完了也会在一旁等他,穿插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聊与抱怨,昨日还许诺开春带他去跑马场见霜月来着。可今日,太子殿下一言不发,吃完了也一个人先行回到书房,眼都没有抬。   原本阿绫还以为他是被什么棘手的前朝政务所困,如今一看,对方竟是在跟他生气。   可是,为什么?阿绫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罢了,是我不好,不该强求你……”云珩自说自话地起身,苦笑道,“这寿字,还是你来绣吧。我手拙,又没下过功夫,做不来这样细致的活……”他深深一叹,“阿绫……其实,你若是不愿,大可不必对我如此费心的,闹得我还以为……没什么,你绣吧……”   说完,他竟转身要走。   阿绫没听懂他吞吞吐吐到底想说什么,赶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枚平安豆就这么隔着衣袖被他握进了手心里,硬邦邦一小块:“殿下等等!”   云珩没有回头,任他拽着,背身立在原地,微微低着头,平静又沮丧。   在阿绫的眼中,云珩甚少这样莫名其妙胡搅蛮缠,所以,若是他心情不爽,阿绫可以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给他。   “殿下不要只顾生我的闷气,有话说出来好不好?”他问道,“至少得告诉我,是哪里做错了。”   “没有。不是你的错……说到底,这事该怪我。”云珩摇摇头,心灰意冷,“可既然你不喜欢我,早说出来便是了,我若知道,定不会勉强你……更不会……屡屡冒犯于你……”他挣了挣,示意阿绫放手,“放心吧,我现在明白了,那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我们……都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   阿绫别的没听明白,可那句“既然你不喜欢我”听得真真切切。   他的手不松反而握得更紧:“殿下说的……是什么事不要我放在心上?”   云珩的腕微微一僵。   “是殿下处处护我,三番五次奋不顾身救我不要我放在心上?还是,费尽心思让我开心,不要我放在心上?又或者是……殿下……不顾身份,与我……与我亲近……不要我放在心上?”说着,阿绫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摸索,勾住曾经被他咬出血痕的手指,“殿下这样待我,居然觉得我会无动于衷……觉得我不喜欢你?阿绫在殿下心里是如此轻浮,如此忘恩负义之辈吗?”   “我……我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才这样……”   “原先我也以为,亲近殿下,是想要报恩,毕竟,这条命都是殿下救的。可最仔细想一想,您是太子,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工匠罢了……”阿绫无奈地歪了歪头,望着云珩稻草人似的背影自嘲一笑,“我好不自量力,明明什么都给不了殿下,且在这宫里,还得要殿下的庇护才得以过安然度日,哪里敢提什么报答……所以,我的尽心与亲近,似乎跟恩情无关。单单因为……不大舍得你罢了。舍不得看你总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你看着我的时候,好像总在对我说,不要走,不要留下你一个人……所以你一看我,我就没辙了,只想着能多陪你一刻算一刻……”   阿绫罗里吧嗦说到这里,默默放了手。   对方是太子,他们可以相知,却不能相许,这些话其实说来无用,合该烂在肚子里。   可既然开口了,索性就说个明白:“殿下……我以为,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以为你与我一样,所以才日日带着那块不值钱的平安豆……可若是我会错了意,殿下不需要我的话……”   不等他说完,云珩蓦地转过身扑上来,继而狠狠抱住他。   两人实实在在撞到一起,阿绫不防备,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   他抬起头,云珩的脸蓦然放大,一瞬间便模糊了,他似乎看到那眼眶里有什么盈盈一闪。   “谁说我不需要你……阿绫。”云珩弯着腰,莫名发烫的额头抵着他的,叫他名字时激动到声音发颤,“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再没人比我更需要你了……你说得都对,所以,你不要走,不要看别人,也不要想别人,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这仿佛一句乞求,叫人心里酸透了。   阿绫偷偷看那人紧闭的眼角,那里正因为潮湿而沾上了兴奋的光亮。   云珩稍稍离开他几寸,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弯着眼睛笑,珍重地摸过他的额角,耳朵,捧起他的下巴,而后闭上了眼睛,低头吻他,唇舌抵缠,柔软缱绻,让他想起玉宁的三伏天,想起春风楼门前的冰车。   冰车上的桂花乌梅冰和冰酪,都是现买现凿。制冰不易,一小碗就要好几个铜钱,里头才四五块。小时候,他与阿栎分着吃,一人两块,舍不得一下子就嚼碎,含在嘴里又怕化得太快,便衔在齿列间,慢慢嘬着吃……就像云珩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舔他的牙齿,吮他的嘴唇。   阿绫满足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抱住了云珩,想要与他再靠近一些。   他在心里说,我不走。哪里都不去。 第56章   云珩的马尾从侧边滑下来,扫到阿绫的脸颊,而后又被一只手不耐烦地拂开。   好热啊……阿绫觉得比当初泡在没过胸口的药浴中更加燥热。   这热意似乎是从头顶扩散出去的,后脊与手心莫名发痒,他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在云珩的背后摩挲,想缓解这难以言喻的感觉,那人随之一抖,更用力的压下来,阿绫的后背抵住了窗棂。   他从来不知亲吻可以这样许久,仰头仰到脖子发酸,让他不得不枕在对方的手掌上。   明明只用了嘴巴,可他一时间仿佛忘却了该怎样呼吸,窒息感堆积让人头晕目眩。阿绫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麻,脑袋里空空如也,莫名开始一簇一簇爆出金银的火星,像年节里燃烧的炮竹引线,眼看就要炸掉,只好不得已发出些含糊不清的求救声。   云珩稍稍与他分开,双手撑着他的肩,也上气不接下气,眼眸蒙一层雾。   阿绫低头,抵住了他起伏的胸口,好容易缓过气来。   云珩自然而然将他的脑袋抱在胸前,阿绫的额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胸骨的震动,里头的心脏与自己的一样,毫无章法地咚咚乱撞。   两人默默对视,云珩的目光从他眉心那一点滑下去,忽而眉毛微微一挑,一把摸到他腰间,扯下了那只小香囊,随手一推窗子,二话不说就那么扔了出去。   “!殿下?”阿绫一懵,吻再次落下来,这次力道有些凶狠。   “唔……”动情时,云珩忍不住咬了他,阿绫支吾一声,撬开那咬合的牙齿,尝到意思血腥,含糊抱怨:“别咬……”   云珩略略放开他,嘴唇几乎贴着他,恶狠狠道:“以后你若再敢收别人的东西,我就不只是咬你了……”   这个“再”字点醒了他。   阿绫诧异地眨了眨眼,发觉他愠色不假,这下总算明白了太子殿下闹的是哪一出。   他转头看了一眼被推开的窗,无奈笑道:“那是赵主事吩咐做的驱虫药囊,造办处人手一只……殿下就这么扔了,也不怕我身上带了虫蚁来,蛀坏了东西咬坏了人。”   云珩一愣,气焰旋即平息下去,撇开眼随手在他身上翻找起来,掩饰尴尬:“大冬天的,哪里会闹虫害……”   “哎!”肋骨处被拿捏,阿绫平日也没这么怕痒,不知为何这会儿竟忍不住,顿时缩成一团往后躲。   云珩觉得惊奇又好笑:“这么怕痒?”接着,又伸手试探,两人就这么闹起来,阿绫推开凳子想躲,又被一把拽住,与他推推搡搡滚到了窗子下。   “殿下饶了我吧。”阿绫笑得肚子疼,好容易抓住他的手用尽全力按住,云珩的马尾在墙上蹭得松散掉,原本平伏的袍子起了褶皱,领口也松散开,颈子上那条红色细痕若隐若现。   阿绫一愣,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刀客,叫牧长虹还是牧风虹的来着……他跟那个戏子耍闹的时候,好似就是这样的……   可人家那是夜幕里,假山后,眼下这青天朗日的,也太不知羞了……   好容易退了热的面皮又烧起来,他慌忙放开手欲起身,怎料又被一条胳膊勾了回去,悄声道:“阿绫,你……好红啊……想什么呢?”说着,云珩轻轻捏住他从衣袖中露出的半截小臂,“你看。”   他低头一扫,自己胳膊上的皮肤已经涨红到碰一碰就能留下个发白的指印……   云珩那双习惯于隐藏情绪的眼,此时此刻直白又好懂,阿绫愤愤咬住下唇,这人就是故意的,知道他耳朵怕痒,便贴着他耳垂轻声说话,听的人心头悸动不已,仿佛喝醉了酒……   “生气了?”云珩没再继续嘲弄他,那只手放开了他的小臂游走到掌间,将几根手指穿扣进他的指缝中,轻轻握住……他们亲一时,放一时,阿绫渐渐从中寻得些窍门,习惯了鼻子均匀呼吸,让嘴巴去忙嘴巴的。   窗外偶有喜鹊啾鸣,年关未至,这晞耀宫里便暖得花要复开。木棉挥挥手遣走书房外洒扫的两个丫头,独自坐到食桌边慢慢修剪盆子里那株小巧的梅。   不想才拿起剪刀,这宫里就来了不速之客。   “太子哥哥!!!”嘹亮洪声老远传过来,木棉一惊,剪子下狠了,一大截开满花的旁枝应声落到桌面上,摔掉了几片殷红的瓣。   嘶,好可惜……姑娘斜斜瞥一眼书房,捡起芬芳四溢的枝子拿在手里,迅速迎上去,将人在殿外拦下。   来人一身枇杷黄曳撒,两肩织彩莽,脚蹬黑皂靴,一阵风似的卷到门口来,险些将人撞了。   “木棉!好久不见了!我太子哥哥呢?”   木棉正儿八经行了个礼,后头的四喜才追过来:“五殿下……这宫里可不比行宫,规矩还是要守的。”   “守了啊,我在外头也没跑不是。可进了晞耀宫的门便是我太子哥哥说的算,他们管不着我了。”少年目光熠熠,“他人呢?”   听到有人来,阿绫慌忙将云珩从窗子底下一把拉起来,又忙着整理衣冠。   云珩倒是淡定得多,随手抚平领口,将阿绫按在绣绷前的凳子上,自己三两步坐回了那堆满书册和折子的书桌前,拆掉头顶的束发小冠,干脆让那凌乱的马尾披散下来,又趴到了桌上闭了眼,一气呵成。   阿绫眼见着木棉四喜跟着个风风火火的少年进来,云珩懒洋洋爬起,张开惺忪睡眼:“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不是说两日后到么?”   “臣弟云璋,参见太子殿下。”少年先单膝跪地行礼,而后才大步跨到桌边,语气有些没轻没重,“我嫌马车走太慢,单独骑马跑回来的。”   “……这么急做什么,你往日不是最烦进宫的么。”云珩点点头,向后靠在椅背上,示意木棉替他重新束起头发。   “这不是赶早些来见你吗,你这都多久没去行宫看我了……哎??太子哥哥你,你辫子怎么这么短了!!!”云璋瞪大了眼睛,毫不客气地奚落道,“哈,好像小孩子啊。父皇看了有没有气个半死啊!哈哈哈。”   “咳咳。”四喜轻轻咳嗽,“五殿下……宫中莫要口无遮拦……”   太子哥哥……五殿下……云璋……   阿绫无声无息站在角落里,悄悄打量这略显莽撞的少年人。   今上后宫不算充盈,寥寥可数几个后妃,共育有六子三女,其中二皇子与四皇子统统未满周岁便夭折,剩下大皇子云璿,太子云珩,五皇子云璋和尚在襁褓中的云璟。   其他几个人,阿绫或闻名或见面,只这五皇子,宫城里无人提及,民间更是鲜有传说,谁生的,哪一年生的,都是迷。   “我只在太子哥哥这里没遮拦罢了,紧张什么。”少年一脸无所谓,“到了其他人面前,我铁定闭嘴,打死不开口!”   云珩也不计较他这样没规没矩,睨他一眼,慢条斯理问道:“最近功课怎么样?”   只这几个字,少年飞扬的神色瞬间消失,耷下眉,那双没规没矩捏着笔玩的手也老老实实收回身侧,连中气十足的声音都跟着弱下去:“还……还行吧……”   “还行?当真?”云珩似笑非笑,随手从案角的折子堆里翻找出一份递给他,“这是上个月朱先生与我请辞的折子。”   云璋没有接,反而退后了一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珠子滴流乱转,似乎在找什么。   终于,他看到了角落里可以让他逃避诘问的陌生人,三步并两步冲了上来:“哎?你是谁啊?”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阿绫,“长得倒是挺灵的。”   阿绫忍住笑,拱起手躬身作揖:“参见五殿下。卑职叶书绫,御用造办处绣匠。”   “绣匠?怎么在书房里绣啊?”说着他便要上手摸那绣绷里的纱。   阿绫眼疾手快,慌忙阻挡:“五殿下等一等!”   不想着这少年还是个练家子,一转一推,一把擒住了阿绫的手腕,顺势往背后一拧。   看着似乎也没费力,可阿绫顿时便动弹不能,让他背身按在了窗边:“呀,叶书绫是吧?你反应还挺快啊?居然敢在我面前动手啊?”   “云璋!”云珩一扬手,一只平日里从来不用的玉笔,正冲云璋侧脸飞过去。   楠封   后者也不躲,松开阿绫,随意一扬手便将玉笔凌空抓住,得意洋洋回过身,发觉云珩皱起了眉头,大惊失色,赶忙又将笔送回书桌前,好声好气道:“太子哥哥你……生气了?别气啊,我闹着玩呢。”   云珩没理他,走到阿绫身边,看了看他被抓出手印的手腕:“要紧么?”   阿绫摇摇头,伸展手脚给他看:“没事,好好的。五殿下没用力。”   “嗯。你绣你的,不用理他。”说完,云珩负手转身,幽幽道,“云璋,你还记得这朱先生是第几个了么?” 第57章   “……四个?还是……五个?”云璋小心翼翼问道。   “你原先开蒙就晚,十岁起每年气走一个,朱先生若再走便是第六个了。”云珩默默叹了口气,坐回桌前,接过木棉刚从书架上摸下来的几张纸。   第一页开头还看得出是在抄写《大学》,可后半张愈发潦草,到最后几乎是一群蚂蚁爬出的鬼画符,还有大片洇开的墨点,怕是有人写着写着睡着了。   “哎呀太子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块做学问的料,看书看不到一炷香便要犯困……所以,快别费心思叫我跟什么朱先生贺先生学那些四书五经了……”云璋转而讨好道,“你看,如今的科考一届比一届人多,天下有那么多人读书,也不差我一个不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对吧,以后你做了皇帝,我可以去做大将军啊!替你镇守边塞,若是有外敌来犯,我定将他们全部斩于马下!那个……所以读书……读书就算了好不好……”   “要做大将军啊……”云珩哂笑,不徐不疾,展开一张疆域图给他,“前两日,镇北将军还发了折子过来,说是接到线报,几个边塞部落蠢蠢欲动,正谋划着联手。据说他们要从松杞山方向进犯,若你是将军,该如何应对?”   云璋盯着那错综复杂的疆域图半晌,又呆愣愣抬起头来:“松……松杞山……是哪个啊?”   云珩信手一指北方那连绵山脉:“这里。”   “……那,这附近是……有条河滩是吧……”五皇子挠了挠头顶,“就,在这山脚驻扎,准备迎敌,不叫他们过河!”   太子殿下支着下巴问:“就这样?那他们若是先一步布置弓弩手在山丘上,你身处环山腹地,岂不是瓮中之鳖,轻易就全军覆没了?”   “那,那我就提早让弩手上山!让他们做鳖!”   “哦,那,你预备领多少兵驻扎,带多少粮草,若这是敌人的幌子,他们并未走这条路转攻他处如何?若是你的探子通敌,你中了圈套又该怎么办?你身上背着无数将士们的信任与身家性命,那个时候,难道还要有个人事事从旁提醒你?”   云璋哑口,低下了头。   “云璋,有做将军的志向很好,可战场瞬息万变,不是儿戏。两军交锋,非一朝一夕,更不是谁凭一己之勇便可取胜。平日如何布防,兵法,时机,粮饷,天象,地理,驭下服众,鼓舞军心……这些,你都要用心学过,才能一一掌握不是么?”见他沮丧,云珩起身,亲自从书架上取下几册书籍,“你天生较常人勇武,若是肯好好用功,做到有勇有谋,才能领兵打仗,战无不胜不是?”   “可我又没有你这样聪慧……”   “我没有多聪慧,只是把你用来爬树上房,打鸟捉鱼,跟别人对着干的时间拿来看这些罢了。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巴不得看你日日不学无术,你还真要让他们称心如意不成?”他将那几册书一本一本摊在云璋面前,“《三略》、《六韬》、《孙子兵法》。你想知道的,都在这些书中。”   原本还垂头丧气的五殿下,听到“孙子兵法”四个字眼睛倏忽一亮,伸手便要拿书。   “慢着。”云珩早有准备,先他一步按住兵书,“想学通这些,得先学做人,明事理。你若是答应我,好好把四书五经学完,我就让少师亲自教一教你这些。里头的典故应用,他可是烂熟于心。”   “啊?这……这这这……”云璋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天人交战,最终割舍不下那几册宝贵的兵书,只得重重点头,“《论语》与《大学》我都学完了……”   “我知道,说是一年学完一本,背了忘忘了背,花了两年多好容易带你通解了一便,如今在讲《中庸》与《诗经》是吧,朱先生被你气的够呛……”   “有什么好气的……他还说什么读了《诗经》可知旧时民风民情民意……可我看那里头尽是些矫情酸话。”云璋不以为然,“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云珩重重一叹,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依旧不忍心责骂他。   他目光越过这不服管的弟弟,望到窗边专心致志的阿绫。   哪怕只是一丈之隔,那人也能充耳不闻这边的动静,目不斜视。真是,这两个人明明差不多年纪,性子却是天渊极端。   云璋见他忽然愣住,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云珩回过神:“咳,无事……今日念在你赶路辛苦的份上,就不叫先生进宫了。我要看折子,你自己待着吧,想吃什么要什么叫木棉替你安排。”   一听不用读书,这五殿下喜出望外,转身就跑,生怕云珩转变心意。   太子殿下无奈扶额揉了揉额角,转头看了一眼四喜:“看好他,别让他到处乱跑……尤其不要叫他提前见着父皇和云璿……”   “是。”   绣了整整两个时辰,阿绫放下针,反手捏了捏后颈,木棉适时送了一条蒸热的帕子,想当初这熏眼睛的法子还是他留下的。   热帕子压在眼皮上,阿绫享受地靠在窗边,嘴上忽然一凉,云珩敲门似的用什么东西轻轻叩他的唇:“张嘴,今日才到的砂糖小橘子。”   他将一整个剥好的橘子瓤含进去,咬开便是一包甜中带酸的汁水:“嗯,好甜。”   “木棉,再去拿一些进来。”云珩一边吩咐,一边又开始剥下一个,“诺,还有。”   “我自己来吧。”阿绫摘下帕子,一睁眼便觉得那橘子眼熟,似乎……在造办处门前看到过……今日离开的时候,孔甯眼尖,指着雪人让大家看,那雪人的眼睛便是这样一对橙红的小橘子,跟枣子差不多大。   “殿下今日去过造办处?”他转头问道,“怎么不进去?”   “……路过……”云珩抿了抿嘴,不大自然地望向窗外,显然不愿提及此事。   阿绫看他这样子猜出个大概,于是善解人意地放弃了追问,毕竟,太子殿下还是要面子的。   院中,五殿下正拖着几个小太监下棋,阿绫定睛一看,那些棋子竟都是石头做的,很是粗糙,依稀分辨得出有人,有马,还有炮。   再看这五殿下的一身曳撒,好看是好看,可肩线,领子与衣袖,有那么点捉襟见肘的意思,这明显是不大合身,该做新的了。   “殿下,云璋殿下他今年多大了?这衣裳……什么时候做的?”   “他,与你同年,上个月才过了十六岁生辰……”云珩渐渐收敛起了笑容,“也有两年多没见他了。若不是太后今年是花甲之年,宫中要设宴,兴许也不会叫他回来……”   “……上月生辰?”阿绫一愣,皇子公主的生辰,宫里向来要摆宴的,要做新衣,皇上太后也都有赏赐,怎么轮到这五皇子就无声无息的?而且听太子殿下这意思……他平日根本不住在宫里,而是在行宫?   “啧。”云珩自言自语着:“这孩子,东西短了也不上折子告诉我……”   听起来,他们兄弟不太容易见面,这里头大概有什么皇家秘辛吧,阿绫犹豫着,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知道。   似乎看出了他一肚子疑问,云珩拍了拍身边的凳子,与他并排坐到窗边:“阿绫,你听说过凤笙苑么?”   凤笙苑……似乎还真的有些耳熟。阿绫用力回忆,忽然记起来:“听说过,是那个十多年前最火的戏班子?过去我老师爱听戏,偶尔提起,说当年凤笙苑所到之处门庭若市,风头无两。不过……我倒是没见过……”   “嗯,早在你出生之前便没落了,那时候我也不记事,后来听说换了班主也没能扭转局势,销声匿迹了。”云珩望着坐在院中的背影,叹了口气,“十七年前,正是凤笙苑名声大噪的时候。皇爷爷生辰,邀他们进宫唱了一晚。不想当晚宴席散场后,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我父皇,跟凤笙苑最是年轻貌美那个武旦在戏台子下头苟合,被事后打扫的宫人们撞了个正着……皇爷爷勃然大怒,发落那武旦和他们班主一同承受杖责,后就下了狱,服苦役三年。”   十七年前……这五皇子云璋既自己同年……阿绫立即想明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事原就这么被众人淡忘,可十个月后,那武旦却在役中产下一男婴……”云珩挑了挑下巴,“便是他了。”   “皇上就这么……认下了?”阿绫一愣。   “稚儿无辜,二皇子养到周岁没了,四皇子甚至没能撑到百岁宴……我父皇怕折损福报,生都生了,不能不认。可云璋生母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实在微贱,皇爷爷不喜欢,连累我父皇也遭受冷眼,便将他养在行宫里,常年无人过问,知道他不受待见,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尽心……” 第58章   阿绫从中听出一丝熟悉的味道,没想到这云璋殿下竟与自己同病相怜。   怪不得同为皇子,云珩满腹经纶,云璋看着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   “怎么了?”云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过去都已经过去了,阿绫没有提及,“那……那个武旦呢?”   “念在她辛苦生下了云璋,功过相抵,打发出宫去了,但一辈子不准进京。”   阿绫一愣,点点头,趴在窗台上喃喃道:“所以,云璋殿下他……从来都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嗯。”云珩在他身旁支着额,不看窗外转而看着他,“父皇叫所有人闭紧了嘴,可哪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还是被他知道了。他倒也没为此事吵闹过,问都不问……对于别人的冷眼,也不怎么在意……”   “……殿下,不然,叫五殿下进来,我替他量个尺寸吧。就算赶不上寿宴,好歹做两身衣服给他送到行宫去,平日里穿啊。我看他生性好动,衣袍这样拘谨,不方便吧。”阿绫缓缓道。   “不用。”云珩似乎想都没想便否决了他的提议。   “啊?”   “我是说……你,还有这么多活要赶,量尺寸什么的,我另叫个裁缝来一趟就是了……”   “嗯,也好。”阿绫笑笑,将凳子挪回绣绷前,拿一旁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殿下,这寿字,还要不要学……”   “学。”刚刚还推脱自己手拙做不了细活的太子殿下,放着没看完的折子不动,跟着挪到他身边,“你再教我一次。”   “……弄了笔墨,要重新净手。”阿绫赶忙护住绣地。   第二日阿绫赶到晞耀宫时,发觉云珩将政务搬到了正殿做,那两个并在一起的卷绷绣架也一起挪了出来。   “哎?叶书绫?你怎么又来了啊!”云璋手里捏着两块豌豆黄,嘴里还有一块没咽下去的。   “参见五殿下。”阿绫对他行过礼之后才想起,按规矩该先请太子殿下安的……   “不是说过了么,他在替我办事。”云珩合上书起身,招呼他们用午膳。   “他……他跟你……一起吃?”云璋看到桌边的三张鼓凳,惊讶至极,“这,合规矩?”   “不合。”云珩也没兴趣解释,习以为常替阿绫夹菜。   云璋原本就不拘小节,看到这情景又新奇又兴奋:“连太子哥哥如今都不守规矩了,甚好甚好。”   “殿下怎么把东西都挪出来了?”阿绫看着铺开的政务问道。   云珩笑笑,冲着云璋扬了扬下巴:“书房让给他做学问,省的他在别处偷懒我不知道。”   云璋努努嘴:“是,太子哥哥还特意托付少师来替我临阵磨枪……说好歹也认真抱几日佛脚,免得寿宴上出丑,惹那些人不高兴。”   “皇上还会在寿宴上查五殿下的功课么?”阿绫咕咚咽了一口汤。   “父皇知道他几斤几两,自然不会故意让自己脸上无光。只是防着旁人从中作……”   云珩话说到一半,云璋就忍不住插嘴:“说什么旁人,不就是云……大皇兄…..啧,总忘了改口。是睦王一党的人会找我麻烦。”五殿下冷笑道,“他就是看太子哥哥待我亲近,生怕我有那么一星半点出息,让父皇没那么厌恶我罢了。我越是给父皇丢脸,他就越称心。”   “云璋。”云珩皱皱眉。   “怎么?不能让他知道啊?”云璋眨了眨无辜的眼睛,“这么多年了你宫里一直冷冷清清的,我见你这么器重他,把他留在身边,还以为他是你心腹呢……”   阿绫不禁搓了搓手里的筷子,偷偷瞥了云珩一眼,对方也正看他,忍不住笑了笑:“嗯,是心腹。”   用了饭,阿绫照例拿出一个时辰来陪云珩练针法,两张绣架并起来,他一边绣山水,时不时抬头倒着看云珩的进度。   “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书房里头传来了云璋心不在焉的读书声,阿绫顿时被吸引去了,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五殿下以为,何为‘中庸之道’?”少师问道。   “啊?不就是像那些守规矩的人一样,不要出头,不要跟别人不一样嘛。”云璋想当然答道。   阿绫虽觉得他这话草率,一时却也想不出别的答案。   “五殿下似乎认为此道不可取?”少师没有着急反驳。   “有些时候就是要有人出头啊,好比两军交锋,若是你不出我也不出,越躲越缩,气势越弱,不是输定了嘛。那些个勇猛的将军,就不会选什么中庸之道……”   “嗯,殿下说的是。可这,并非中庸。”少师徐徐道,“殿下是将中庸与平庸和随波逐流混淆了。恰恰相反,中庸者,需守住本心,不被外物轻易左右,去寻求最合适的分寸……拿殿下刚刚说的两军交锋来举例,若是我军上风,所有人都怂恿殿下去追击,那殿下追是不追?要追多远?是否要将敌人赶尽杀绝?”   少师不愧是少师,知道那些个道理云璋会觉得枯燥,便投其所好。   阿绫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未察觉自己捏着针的手已悬停许久。   “……阿绫?”   “啊?”云珩一声唤醒了他,赶忙又低下头,继续忙碌。可少师娓娓道来的低沉之声不绝于耳,他时不时便要走一下神,眼见着一个时辰过去,手下的图几乎没多少进展。   云珩见状也不再催促,默默观察着他。   阿绫目光的确落在面前的绣地上,可心早飘进去了。仔细想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一直以来阿绫都对书本颇有兴趣,问他也是满腔的遗憾……所以……他,其实很想读书?   云珩依稀记得他是叶家小少爷,怎么这叶家长子要考功名,小儿子却连书都不能碰?   他不禁回忆起那个曾富甲一方的叶家,又想起阿绫母亲当年的处境,忽然意识到,这小子兴许与云璋一样,因为母亲的身份而不受待见……可云璋好歹也在皇室玉碟之上,是皇室承认的儿子,而“叶书绫”的大名,是连族谱都没有进的……   他略一沉吟,转身对背后不远的木棉比了个喝茶的动作,木棉端来茶托刚要往书房里头走,云珩便拉住她。   “阿绫。”   那人像被惊到的野猫,猛一激灵:“在!”   “……”云珩无意吓到他,心下好笑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他,“你替五殿下和少师把茶端进去吧,若是墨没了,再替他们磨一磨。”   阿绫一脸莫名,看了看木棉。   “她……还有旁的事要忙。你替她一会儿吧。”   也不需要云珩使眼色,木棉二话不说将东西交给他后告退。   云珩静静等了一盏茶,阿绫进去后果真就没再出来。   他悄悄走到书房门口往里瞧了一眼,阿绫站在云璋桌边,捏着一块油烟墨一圈一圈磨,听得比正主还要痴迷,时而皱起眉头,时而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算是猜对了。   云珩笑了笑,回到绣绷前,拧着眉头继续与那青丝般的黑线较劲。明明学字学剑都一点即通,就是这个刺绣,还真是……难缠。   又是一个时辰,云璋已将自己头顶的发髻彻底挠乱了。少师见状也不急于求成,收了书本,替他留下功课便告辞了。   “阿绫啊……”五殿下自顾自就这么叫他了。   “卑职在。”   “什么卑职不卑职的,跟我也不用那么多规矩。我问你啊,你会写字么?”云璋抬起一张饱经摧残的脸来,神色倦怠无光,与进这书房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会,是会的……”阿绫对这种期待的目光倍感熟悉,曾几何时,叶晴芳也总这么看他,难不成五殿下是想……   “那,你写个字我看看!”云璋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将笔递给他。   阿绫提笔,在上好的白宣正中写下了“中庸”两个字。   “啊你!你这字写得比我可强多了啊!那,那你替我做功课好不好……”   “这,不可……五殿下,功课卑……我的确是可以替你做,可少师一问便会露馅,到时候连带着太子殿下也会为难吧。”阿绫试着哄他,“何况,您不是还想学兵法吗?若是惹了少师失望,怕是……”   云璋愣了愣,进退两难,而后带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阿绫……那你,你陪我一起做吧!一个人做学问,想一想我脑子都要爆掉了!”   “这……”   “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我,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云璋抓住他的胳膊,言辞恳切,“那个,我看你刚刚好像都听明白了不是……你就帮帮我嘛……也算是给太子哥哥分忧了是不是?”   阿绫无法,勉强点了点头。   云珩站在书房外饶有兴致地听完,吩咐四喜:“皇祖母生辰之前,少师隔日来,午前与我讲学,午后教云璋。云璋在里头的时候,你多准备一套书册笔墨,让阿绫也跟着听。他若是问,你就说,云璋坐不住,要有个伴读陪着,就两个时辰,让他坚持坚持。”   四喜会意,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第59章   少师查问功课时,阿绫心中惴惴,虽说落到纸面上是由五殿下执笔,可整篇论述都出自于他。   他未上过一天书塾,也没机会正儿八经面对先生,面前这可是天下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自己胸中这一点墨星子,也不知能不能入其法眼。   少师看完淡淡一笑,默默瞄了阿绫一眼:“磨完了墨便坐下吧。”他见惯了寒门学子,自然不会将一颗求学之心拒之门外,对于旁听和来路不明的功课也如太子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样一来,阿绫隔日便要挤出半天时间来,陪云璋殿下读书,写功课。   算了算工期,实在紧迫。他既不能耽误了手上的差事,也断然舍不下这么难得的名师,只好缩减夜里睡觉的时间,二更入眠,四更鸡鸣便要动身,同那些轮值宫人一道天未亮便踩着宫门打开的时辰进入,只身赶往造办处,点起两盏烛火,抓紧时间在夜幕一般浓郁的玄色丝绒上飞针走线。   “阿绫?阿绫?”阿栎晃了晃他的肩膀,“别睡了,四喜公公来叫你了。”   他睁开眼,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让肩膀和眼睛都歇息歇息,没想到竟这么趴在绣绷的边边上睡着了。窗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时了。   “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我睡了才回来,还没醒你人就不见了……可别熬坏了。范师傅的前车之鉴这么快就忘了啊。”阿栎跟在他身后下楼。   “不至于。范师傅什么年岁了…..况且我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阿绫摆摆手与他告别,搓着眼皮跟上四喜往晞耀宫走。   “……你这,”云珩见了他直皱眉,“不舒服么?眼睛怎么这么红?”   阿绫摇摇头:“没有……”困意吞不下,一张嘴便冒出来,他忙掩口打了个深深的哈欠,禁不住泪光涟涟。   云珩招手,木棉递上一条温热的帕子,阿绫连忙接过按一按眼睛。   “是夜里睡不好?”云珩问道,“我这里有太医开的方子,还有安神香,你拿些回去睡前点一只试试看?”   “殿下,我真的没事,就是睡得不大够,太后生辰眼见着就到了。”阿绫尴尬一笑,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是因为陪云璋殿下做功课耽搁了吧……   可太子殿下是何洞察力,耐着性子与他用完膳,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推进了寝殿:“今日不用教我了。不就是那几针吗,我自己来就是。”   一沾到细软的枕面,阿绫整个人都酥了,顺势往里一滚。   兴许是困糊涂了,他喃喃自语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们皇家的人……怎么要穿这么多衣裳啊……”   云珩正俯身解他领边扣,闻声噗嗤一笑,坐到了榻边,轻声道:“放肆。”   闻着一室安神香的味道,阿绫睁不开眼,干脆不挣扎了:“我就睡一下下……殿下记得叫醒我……”   失去意识前,他额间一痒,柔软一触即离。   阿绫梦到了儿时那个算命先生,老人家捻着脏兮兮的须发,指着他说,这孩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将来可是要平步青云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绫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寝殿内光彩夺目的锦缎与轻纱床幔醒神,他抬手揉了揉眼角,仿佛还能嗅到手上那方掺了金的墨锭余香,这么名贵的墨,民间的读书人恐一辈子也摸不到。   而他,一介草民,如今躺在太子睡的床榻上,与皇子一起听全天下最渊博的先生讲学。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看上去江湖骗子似的老者竟料对了。   他起身往正殿走,一迈出门恰巧遇上四喜带着两个小太和一个小宫女监往暖阁走过去,其中一个抱着一张鼓凳,一个搬着卷绷绣架,宫女提着造办处绣匠人手一只的工具木箱子,里头通常装满了针线。   四喜指挥着身后的随从们,“放进去,就立在窗边上吧。放好再去加一盏灯。”   “这是?”阿绫走上前去,与四喜面对面站在暖阁外。   “是殿下安排的,说……”四喜往他肩头瞄了一眼立刻住嘴,低下了头。   阿绫转身,云珩正走过来:“估摸着你该醒了。”   里头刚好安排妥当,四喜带着宫人们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太子殿下亲自走进暖阁看了几眼,似乎还算满意。   他走到窗边摸了摸绣架的边缘:“本想叫四喜去连那‘百鸟朝凤’一起取来,可恐他手脚粗笨,再给你拆坏了,干脆让裁缝给你送来,反正也要给云璋送一套刚裁好的贴里,叫他寿宴穿。”   阿绫看着那新添的绣架,不解道:“殿下叫他们送斗篷过来是……”   “最近天不好,你不要一天天跑来跑去折腾了……”太子殿下说着,坐到了暖阁的罗汉榻上,“就专心呆在这里,陪云璋读书写功课也好,造办处的差事也罢,都不会耽搁,你也不会睡不饱了。”   “读……读书……”阿绫一直担心太子殿下和少师大人会怪罪他,怪他自作主张帮云璋殿下一起做功课,可如今回忆那日误打误撞开始旁听伴读的事,好像还是云珩促成的?   “阿绫。”云珩拍了拍身边,待他坐过去自然而然拿起他一只手把玩,像文人雅士玩玉器盘核桃似的,“你为什么想读书?”   他果然知道。   既知道了,便无需欺瞒:“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我阿娘,她一心想我做个读书人。”他眯起眼睛,回忆着过去阿娘那些主张,“她觉得,手艺人又辛苦,地位又低,读书人才会受人尊敬。后来教我刺绣的老师告诉我,当年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开始替我攒日后读书要用的银两了,可惜,进了叶府,他们不肯让我读书……不过,当年我有抄论语哄她瞒她来着,希望她那时候没看出什么破绽吧。”   云珩看着他,将他的手拢在两手之间紧紧握着,犹豫再三才问:“你阿娘她,当年是怎么……没的?”   阿绫很久没跟什么人说起阿娘了,他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和老师,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她。   事实上,对于宋映柔的死,他缄口不言,表面上因为无亲无故无人在意,内心里是不愿面对那份潜藏多年的愧疚。   “她……为了不拖累我,服毒自尽了。”阿绫深吸一口气,试着对云珩倾吐,“虽然大夫说过她是得了不治顽疾……可,若不是我在叶府处境艰难,她大概不会那么早就放弃吧……不必担惊受怕,不必一个人偷偷哭,不必郁郁不乐……”   云珩吃了一惊,全然呆住了:“服毒……”   阿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怕被人看透的瞳中掀起一阵波澜,从吃惊难掩慢慢转化为疼惜与感慨,又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而深深一叹,眼角发红,蹙眉苦笑。   他猛然想起,云珩也是在极其年幼时便失去了母亲。   云珩摇摇头,抵住了他的额:“是啊……若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谁不想多活几日呢……只是……”   “殿下……我……”阿绫反握住他的手心。   对方没有像老师,像元宝,像祖母那样安慰自己,或是替自己开脱。阿绫莫名猜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只是也没人问问这孩子,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云珩似乎与他一样,心怀愧疚地活着。   但过去他们孤单,现在却有了彼此。   他轻轻蹭了蹭对方的鼻尖,率先从伤感中抽身,微微一笑:“不难过了。殿下。”说罢他一探头,啄在云珩嘴角。   云珩一愣,继而目光一软,嘴唇轻启,缓缓贴了上来。谁知阿绫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对方那近在咫尺的柔软目光顷刻间结了冰,闪过丝丝骇人的寒芒。   太子殿下一把推开他,迅速起身将他拨到背后,对着窗外低声喝道:“谁!”   窗格子外果然灰影一晃。   阿绫脑袋里嗡的一声,刹那间后背渗了一层冷汗,他丝毫没有察觉窗外有人!   该不会,连这晞耀宫中都有刺客吧?不是有好多侍卫在殿外吗!他本能地弹起身,一把抓住云珩的手腕,将他向自己身后扯过去。   可云珩却纹丝不动站在前头,迎着那被一脚踢开的窗扇。   唰啦一声,一条敏捷的身影落进来,阿绫心底忽然涌上一丝恐慌,他是不是……根本保护不了眼前的人? 第60章   阿绫一步跨到云珩身边,谁知那“刺客”竟噗通一声跪下了。   云璋大惊失色抬起头:“不是……不是刺客,是我……我……太子哥哥……你们,你们……”   他眼睛眨得飞快,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嘴里磕磕巴巴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倒是阿绫,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那颗狂跳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甚至忘记行礼。   身后的门被推开,木棉四喜带着一众侍卫赶到,发觉地上跪的竟是五殿下,顿时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都下去。”云珩冷着脸走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显然是余怒未消,却还要给这五殿下留颜面。   待众人退下才开口质问道,“有门不走,是谁教你爬窗子?学什么不好,真以为梁上君子也是君子么?”   “太子哥哥息怒……”云璋显然也懊恼不已,低下头,“我就是看你们都不在书房……小太监说你们在暖阁,我就想来吓吓你们……不是,不是想……想偷看你们……你们……那个……那个……”他嘴角一番抽搐,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阿绫默默打量着云璋殿下今日这一席新衣,果然与自己想象中一般合适。   前些日子他无意间听到四喜对太子殿下进言,说寿宴上五殿下若是穿旧衣难免被人发难。于是他留心去造办处库房翻到了一匹枫叶枯红的雁纹织银暗花缎,刻意留了下来,拿给了替五殿下裁衣的师傅。云璋殿下素来爱穿曳撒和贴里,这颜色与纹路刚好合适,不花哨不惹眼,却也不失身份。   今日这样一看,云璋殿下的筋骨虽较常人开阔挺拔,一张脸却白皙秀气,穿红格外英姿勃发,若嫌单色缎子不够隆重,寿宴那日加些装饰,金的玉的,不论什么都与这枯红色适配。   阿绫看着看着发觉不对劲……五殿下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看盛怒之下的太子便罢了,怎么连自己的视线都在躲避?   “你怎么了?”云珩也发觉不对,“可是摔伤哪里了?”   那人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没……”说完又难掩纠结,偷偷瞄了阿绫一眼。   “殿下,小兰大人到了。”四喜在门外提醒道。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云珩话音才落,木棉便进门,手上捧着一件玄青素贴里,上头还放着一对黑护臂。   “小兰大人说,外头积雪厚,今日不出门练骑射了,就在院子里练剑。”四喜见云珩脸色依旧不好,一边小心翼翼说话,一边要上手伺候太子更衣,却被木棉挡了挡,小太监手上一顿,而后心领神会地退到一边。   太子殿下已张开双手,木棉却迟迟不动,站在原地给阿绫使了个眼色。   阿绫略一思忖,云璋与云珩亲近,应当不会出去胡言乱语,于是大大方方走上前,扯开那条腰间绦带,又解了扣子。   太子殿下紧蹙的眉仿佛跟扣子一道被他解开来,沉默地盯着他看,嘴角还若有似无翘起个小弧,刚刚的不痛快一扫而光。   果然,不愧是伺候了云珩十几年的宫女。阿绫心中默默佩服起木棉来,女孩子的心思果然细腻,不必大动干戈刻意讨好便能哄人开心,自己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阿绫伸手拎起她手中的贴里:“啊,怎么这么薄……在雪地里站着不会冷么?”   云珩笑道:“练剑穿太厚,动起来发了汗反而容易着凉,这个刚刚好。”   阿绫不是习武之人,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替他系好扣子绑好绦带,又绑紧一对护臂。   贴里的下摆刚刚过膝,露出一双黑色皂靴,云珩接过四喜拿来的剑,飒飒走出殿外。   “五殿下不一起吗?”暖阁里只剩阿绫与云璋。   对方摇摇头,没规没矩一屁股靠坐到窗子下:“兰少羽看不上我不学无术,我也懒得往他跟前凑。”   阿绫走到窗前,清扫过的宫院,残雪堆在四下墙根,石板整洁干燥,当中立着个身着高大的年轻人,银冠束发,银灰曳撒,一身利落装扮,想必就是这些人口中的小兰大人,兰少羽。   “他是殿下习武的老师吗?这么年轻啊。”阿绫见五殿下一脸不自在,主动缓和气氛。   “你说兰少羽?不是,他是大理寺少卿,也是太子哥哥的亲表哥,先皇后母家的侄子。偶尔进宫陪着练练剑术和骑射……”云璋言语中似乎不大服气,“其实我也可以陪练,只是,父皇不喜欢我,不让我常常进宫罢了。”   阿绫看惯了云珩拿笔,倒是第一次看到他执剑。   四喜停在了台阶上,太子殿下一个人走向院中:“少羽。”   不想兰少羽连招呼都不打,猝不及防飞身而至。   阿绫心中一紧,一把抓住了窗框。   他脱口低呼的一声“小心”被仓啷一声掩埋,云珩不慌不忙拔剑出鞘,闪身避开兰少羽的剑锋。两人交错而过,两把剑叮当一格,短暂相接又各自向后跳开,云珩脑后的马尾轻晃,凝神盯住对手的一举一动,少年意气在墨玉般亮泽的眼中翻涌,罕见地外露了锋芒。   万里晴空,红墙白雪,两道敏捷的身影追逐躲闪,腾挪旋转,阳光闪耀流过剑身,虽未有书中那些腾云驾雾开山劈水的夸张之势,却依旧让人挪不开眼。这样的云珩甚是少见,他是谨慎的,隐忍的,波澜不惊的,沉稳持重的,总让人忽略他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而已。   “喂……”一旁的五殿下不知何时起身的,双手撑在窗边送了阿绫一记白眼,“眼都直了……羡慕啊?”   能文能武,谁人不羡慕。他点点头,目光随那抹流云般游走的身影而动。   “阿绫……”云璋居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明白,可他是太子,有些心思……你还是别动吧。不然,你们俩怕是都要遭殃。”   阿绫一怔,缓缓转过头看着云璋。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眼前这位五殿下性子自由洒脱,内心单纯幼稚,没想到不单能明白这个,还能想进深入的一层。果然,生在皇家,没有哪个是真傻。   可这事是被偶然撞破的,阿绫不确信太子是什么意思,自己该不该就这么认下,便没做声。   “若你只是想攀附太子哥哥的权势地位,换荣华富贵,我劝你适可而止。他那么聪明的人,一时新鲜把你留在身边,可早晚会厌倦你的利用和虚情假意。”云璋压低声音,“若,你是真心……倾慕他……就更不可以了……”五殿下拧紧了眉,“我父皇若是知道了,定不会绕过你!还有皇长兄,就是睦王云璿,你知道的吧,他本就觊觎储君之位已久,这么大个把柄被他握住,他定会在前朝兴风作浪……到时候,太子哥哥可保不住你。”   阿绫心中微微一震,原以为他要挖苦要发难,没想到说来说去,是在替自己与太子担心。   这些他心知肚明,对方所说俱为事实,一旦东窗事发,太子依旧会是太子,而自己……却是凶多吉少。   他不自觉抬起手,摸了摸头顶那颗小柿子,望着远处云珩酣畅淋漓的笑意,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五殿下,若是有那么一天……阿绫死不足惜。到时候,烦请您替我多陪一陪他,不要叫他太伤心……”   “你!”没心没肺的五殿下这次是彻彻底底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阿绫,似乎没想到这人看着温温吞吞,竟这般油盐不进,“你,你这是何苦啊……死都不怕吗……”   “怎么会,我怕得很。”阿绫苦笑,“可怕归怕,你让我现在丢下他,我也实在做不到啊,所以眼下,能过一天算一天嘛。”   云璋似乎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半天也只憋出一句:“你跟他……还挺像的……” 第61章   他们并肩立在窗前,看兰少羽和云珩二人过剑招,半晌没人开口。   “喂,阿绫。”云璋的手臂忽然搭上他的肩,“写功课的事,我还没好好谢你呢。你若想学剑,我可以教你些基础,回头你得了空若能勤加练习,还是能陪我太子哥哥稍稍过两招解解闷的。”   “五殿下不必客气。”阿绫本也不是贪图别人的报答才帮忙,何况他过去听说过练武都是童子功,“我这个年纪再学,怕是太晚。”   “你这个年纪?你哪个年纪啊,不是才十六吗,怎么就晚了?连我太子哥哥都练得,你怎么就练不得了?”云璋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肘,又拍了拍他的背,“瘦是瘦了些,但挺结实的啊。”   “……什么叫连你太子哥哥都练得……”阿绫皱了皱眉。   “我是说……你看他那么个病秧子都能坚持下来,你又有何不可?”   “殿下过去,常常生病?”阿绫明知故问。有关云珩的过往,他几乎都是道听途说而来,从未亲口求证。   “那哪里叫常常……就是日日。他胎里就差点保不住。”云璋殿下似乎也没别人那么多忌讳,也不管合不合适,一股脑都说与他听,“当年他母后还是太子妃,孕中被人下了药,他早产一个多月,好容易才活下来,长到三四岁,太子妃又病逝了。下人疏于保护,他三番五次被人暗害,小时候,吃药比正经吃的饭都多,胃给烧坏了,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吐血卧床,七八岁了才有一点好转。后来太医们好不容易想出别的法子,猛药不入口,吃药改成泡药汤,这才慢慢把身子养回来……”   “皇孙三番五次被人下手……虽说没了母亲,父亲也不管不顾的么?”阿绫斗胆问出一句大不敬的话。   “想管,也做不到时时看得住啊……而且,有些事即使父皇猜得到,没有确凿证据也不好轻易发难……毕竟云璿外祖家祖上是定边大功臣,朝中的势力也很复杂,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多数时候是不了了之的。”云璋叹了口气。   阿绫静默,听他叙说良久。   许多事,云璋未曾亲历也是模棱两可,却深信睦王云璿同太子的关系绝无缓和可能。他们从母辈便开始明争暗斗,闹到两败俱伤。当年皇后,贵妃与两个夭折的皇子这一笔笔血债横亘两人之间,他们的争斗早已不只是争权夺利这么简单,更包含着数不清的血仇。   其实知道了这些自己也帮不上什么。   阿绫摸了摸一尘不染的窗棂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云璋殿下,学剑就算了,还记得那日在御书房吗,您一只手便将我制伏,我想学那个。”他伸展一下手脚,“我力气可不小的。”   “小不小的都无所谓,那招可不靠蛮力,是巧劲儿,主要看反应,多练练就成……不过,你学这个干嘛?”云璋诧异地眨了眨眼,忽而眸中古灵精怪的光闪了闪,换上一脸坏笑,“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野心啊!我话在前头,这招可制不伏我太子哥哥啊,除非他有心让你!”   “啊?制伏殿下?为何?”阿绫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琢磨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孩子是在调侃床帏之事!真是好的不学,在行宫里不知跟那些下人都学了些什么。他不过是想起刚刚云璋殿下破窗而入的场景忽然有些后怕,万一哪一天,窗子里跳进来的真是刺客,难不成他只能被云珩挡在身后,亦或是两眼一闭,一命换一命吗?   “五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我如今在太子身边,总要学几手自保,虽不堪大用,总归不至于拖累他才是……”他皱眉抱怨。   “啊?我没想到哪里啊……你脸红什么。行行行,管你做什么,教你就……是了!”云璋忽然发力,阿绫猝不及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瞬间便趴到了地上。等反应过来,右手已被拧在背后,云璋单膝抵在他后腰上,这姿势,他稍稍用力挣脱,肩头便一阵剧痛。   “怎么样,使不上劲儿吧?”云璋放开膝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起来,我慢一点教你。我先背过身去,你偷袭我试试看。”   阿绫揉了揉手腕,对方脸不红气不喘显然没动真格,那他也不必客气,好好学才是真的……   “云璋!你放手!”云珩一把丢开手中剑,快步往窗边走过去。   阿绫一惊,抬头看了看窗外,一个时辰不知不觉便过去,摔了个七荤八素,他才学了个皮毛而已。   那人练完剑,手难得热乎乎的,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拍打着衣摆,前前后后检查:“伤到没?”   见辛苦了半天的拳脚师傅站在一旁一脸的委屈,阿绫慌忙摇头:“我没事,云璋殿下是与我闹着玩……”   “他向来也没个轻重……”云珩低头翻看他的双手。   “太子哥哥我冤枉啊,是阿绫自己非要我教他几招的……”云璋可怜兮兮道。   阿绫慌忙点头,将双手往后藏起来,虽然他小心再小心,可还是免不了轻微擦伤。   “啧……学这些做什么……”云珩摊开他的手掌轻轻吹气,吩咐人打水拿药。   “……我……”阿绫正斟酌这话该怎么说,却被心直口快的五殿下抢了先。   “他不想拖累你呗。”   云珩脚下一顿,闭上了嘴,接过一旁木棉递来的帕子,默默替他擦手……只是手艺有些差强人意,越擦越疼。阿绫强忍了半天,还是木棉看不过去,主动上前解救。   被这样那样的事耽搁,接下来几日除了去书房陪五殿下读书,阿绫足不出户,一棵花木似的扎根在暖阁的绣绷旁,早起迟睡。只困顿时起身扎个马步,或巩固一下那擒拿的招式醒醒神。   可他发觉不论自己起得多早,睡得多晚,太子殿下永远都是醒着的。要么是要去上朝,要么窝在书房批奏折,或是与少师将经论道,谈前朝政事。   “公公……”四喜送茶和小点进来的时候,阿绫多问了一句,“平日里殿下总睡这么少吗?”   四喜点点头:“殿下浅眠,每日最多睡两三个时辰便够了。实在困倦,午间偶尔憩个一炷香。”   吃的少,睡的也少,日日忧虑国事,这样下去怎么行。怨不得皇帝们个个锦衣玉食,却鲜有长寿者,十有七八在三四十岁便病逝。   他放下针线,端起那盘子牛乳芋泥卷。   书房中,云珩正翻看他和云璋的功课,桌边堆几十封看完的奏折。   阿绫走上前,颇不自在地抽出他手中那张自己的字迹:“不要看……”   太子殿下抬起头,认真道:“写得很好,怕什么。少师今早还夸你,说云璋若是有你一半的勤奋和悟性也好……”   阿绫被他说得面皮发热,丢开那张纸,捧了茶盘到他面前:“新炸的芋泥卷,趁热吃一块吧?”   “你吃。”云珩一如既往,对于这些甜食全无兴趣。   阿绫懒得费唇舌,干脆捏起一条咬了一半,乳香浓郁,口感绵密。   “好吃吗……唔……”云珩抬头看着他,他抓对方发问的时机,直接将另外一半塞进了云珩口中。   “殿下,你午膳也只喝了一碗鱼蓉粥,两只素蒸饺,小孩子吃得都比你多。”   云珩咽下口中食物,无奈道:“坐在书桌前,吃多了容易犯困,误事。你吃吧,我不吃了……”说着,推开阿绫的手。   阿绫也不劝,就默默举着芋泥卷一直盯着看,盯到对方妥协为止。   云珩实在拗不过他,与他你一口我一口分食掉整盘点心,又硬被他拖到暖阁,说看一看雪。   “殿下,京城的雪一直这么下么?”吃过东西,阿绫仔仔细细净手,不忘涂上一层他自己配制的三白香脂,柔和的花香顿时在暖阁里弥漫开。   昨夜,云珩亲眼见到阿绫睡前净手时,硬生生揭掉了手掌中那几条比丝线粗不到哪里去的结痂,这几日他时不时与云璋过一招,总以失败告终,摔多了,手心里难免留下蹭破的伤。他每日都要刺绣,生怕结痂磨掉丝线光泽,每晚定要泡软了揭掉才罢休。   劝是没用的,所以云珩除了叫木棉备好药,也没别的法子。   真是拗,也没见别的绣匠对自己这样严苛。   云珩懒懒往阿绫睡过的榻上一靠,心安理得犯起了困:“有时候是。前两年没下这样频繁。”   “那就是瑞雪兆丰年,明年年景好。”阿绫双手揉搓一番,将绣架从窗边小心翼翼拖到榻边来,坐到他身侧,冲他微微一笑,“殿下,闭闭眼吧。”   说着,眼前一暗,一只手覆了上来。   云珩顺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馨香馥郁里,心头也跟着松软。绣针反复刺穿丝绒的声音像万籁俱寂中的落雪声……   等他再次睁眼,那青干碧叶的梧桐枝头,一只威仪不类的彩凤翩然而现。   这一睡,天都黑了。 第62章   寿宴将至,阿绫夜以继日,总算是有惊无险,灯皮早早绣完,斗篷也比原定工期提前一日交了差。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一松,他才回到晞耀宫便倒头睡了一整日。   “阿绫,起来吃东西。”感觉到有人捏他的脸,阿绫迷迷瞪瞪睁开眼。   云珩坐在他身边,身上穿的是一件碧青贴里,肩上绣了银闪闪的蟒纹,是他自作主张加。   阿绫盯着他垂在锁骨下的发尾缓了缓神,天亮了,这一身打扮是……要出宫?   “睡了这么久不饿么?”太子殿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交叠在胸前的手,“巳时了,起来吃东西。”   阿绫坐起,伸了个懒腰,往床头摸找自己的衣袍,不想却摸了个空。   “穿这个吧。”云珩招招手,门口的木棉捧来另外一身贴里,虽是素面但也是好料子。   阿绫伸手摸了摸:“这是?”   “最近闷坏了吧?起来吃东西,吃饱了带你去太仆寺的养马场。”云珩揉一揉眼角。   霜月!最近忙的晕头转向,他险些忘了自己还有匹漂亮的马!   阿绫一骨碌起身,拎起衣服迅速穿好。这还是他头一次穿贴里,木棉帮他整理妥当,示意他坐到境前,阿绫侧侧脸,发觉姑娘皱着眉,正费心将一左一右两条垂在耳后的麻花辫一起束到头顶的马尾中去。太子殿下编头发这手艺虽还显得粗糙,但比刚开始强了些。   阿绫捧起粥吹了吹。   “殿下。”忍冬将膳食白上桌后,站在一旁没有离开,“方才奴婢离开御茶坊之前,有个造办处的织匠去找了奴婢,叫沈白栎,说是阿绫公子的同乡。”   阿绫一惊,原本昨日交了差是约好要回去找阿栎的,结果又意外在宫里睡了一整夜,那人怕要急坏了。他忙放下碗筷:“是,我们是一起的。他是有话托姑姑告诉我吗?”   “是,造办处明日便要封库房封院子了,大家都在雇马车,他托奴婢问阿绫公子一句,计划是否有变,还是明日午后动身吗?”   对啊,要回乡了。   阿绫下意识转头看向云珩,太子殿下缓缓咽了一口粥,擦了擦嘴才开口:“原先你们是什么计划?”   “原先,是想明日一早去外城雇马车,然后逛逛吃吃再走。阿栎说,他来京城一年了都没能去外城的街市看看,刚好借机会逛一逛……”   “嗯……那是该去看看。”云珩浅笑道,“我看他是个爱凑热闹的。”   “是。”阿绫点头,心中莫名有些低落,这才空下来,便要丢下云珩回乡过年节了。假如眼前这位不是太子,他其实很想问一句,要不要跟我回玉宁过年。可惜……并没有这样的假如。   云珩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只低声催促一句:“快吃吧。”   晞耀宫的气氛一时间低迷到极点,他们各自沉默着,直到一席红衣的云璋五殿下窜进了殿:“怎么还没吃完啊你们!不是说去太仆寺吗!”   云珩冷冷丢出一句:“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云璋一愣,无辜地看了看木棉:“怎么回事?谁惹他不痛快了?”   木棉浅浅一笑,摇摇头。   太仆寺不远,跑马场平坦,没有一丝积雪。   阿绫远远便看到霜月和覆雪并肩而立,牵在四喜手中,霜月安安静静吃着四喜喂过去的一把草料,覆雪在一旁,昂首打了个响鼻。   “哇!”云璋小心翼翼绕过覆雪一侧,拍了拍白马的肩背,“这匹好结实啊,一看就是千里马。”   霜月没什么脾气,任人敲打,阿绫却有些舍不得:“五殿下您……轻一些吧。”   “不打紧。它可是马,受得住。”云璋不以为然。   “拍你自己的马去。”云珩看不过,扯过霜月的缰绳塞到阿绫手中,“这里开阔,你们好久不见,先牵着它走一走,等熟悉了再上。”   阿绫伸手摸着马儿的鼻梁:“殿下不必管我,我看覆雪有些跃跃欲试了。”   远处云璋飞跃上一匹黑骏马,单手持缰,飞奔起来。   覆雪好胜,四只蹄子不安分地在原地踏着小碎步,死死盯着云璋疾驰的方向。云珩无法,只得翻身而上,勒紧缰绳又转头叮嘱了阿绫一句:“那我先让它跑一跑,你不要逞强,慢慢来。”   阿绫点头,目送他扬尘而去,果然,覆雪不单单是卖相出挑,真正跑起来更是一骑绝尘,不消半刻便迎头赶上。   风驰电掣中,皇子们的斗篷被风鼓起,浪涌一般翻腾着,阿绫看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心中跟着发痒,悄声与霜月道:“不然我们也跑一跑?”   霜月甩甩头仿佛是答应了,阿绫抓住马鞍,踩进脚蹬,小心翼翼跨坐上去。   他俯身摸了摸霜月洁白的鬃,回忆着先前云珩教他的要领,轻夹马腹的同时,低声喝一句:“驾。”   白马一如既往的稳健,起步时慢走,待他再次催促,才稍稍迈开步子跑起来。   远处云珩与云璋也放慢了速度,云珩不住回头,像是不大放心他。   兴许是对手心不在焉扫了云璋的兴致,五殿下干脆调转马头全速奔回来,不耐烦地往霜月屁股上狠狠一拍:“倒是跑啊!省的我太子哥哥一直惦记你。”   阿绫猝不及防一晃,胯下的白马似乎也吓了一跳,急跑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剧烈颠簸,阿绫险些咬了舌头。恐惧感让他想勒停霜月,可速度带来的刺激又让他生生咬紧了牙关,逞起能来。   余光里,湖光山色划过,像跑在画中。   踩紧马镫,身体保持竖直,双肩放松……他极力稳住身形,也听不清周围的人在喊什么,好久才勉强适应了这样剧烈的颠簸。   可适应了胆子愈发更大,人也愈发忘形,他合着霜月奔跑的律动身体前倾,甚至又暗暗低喝出一声:“驾!”   直到一左一右两匹马将他夹在了中间,云珩探身,一把抓住霜月的缰,高喊一声:“吁!”   霜月应声减速,三匹马渐渐并身停下。   “你不会骑马怎么不早说……”云璋抱歉地挠了挠头,“害我又被骂了……”   云珩惊魂未定,盯着他无奈叹气:“刚说了不逞强……还好霜月够稳,不然摔一下你便要躺着过年了。”   阿绫任他怪罪,末了莞尔一笑:“这样跑一跑,心情好,殿下不也是吗。”   云珩一愣,松开了手:“……你……”   云璋见这情形,说不上为什么,忽就觉得不大自在:“那个,我再去绕一绕……太子哥哥你慢慢教他吧……”说罢,五殿下便策马扬鞭,转瞬便跑远了。   两匹马驮着主人并身溜达,覆雪不停歪头,喷出滑稽的鼻息,像在对霜月百般示好。   “殿下,宫里的年节怎么过?”阿绫问。   “挨个长辈请安,吃宴。除夕,御膳房要根据品级,赐宴菜给朝中重臣。年初一去太庙祭祖,年初二文武百官觐见。要提前准备些赏赐和红包,封给宫人们。嫔妃们大概会陪皇祖母听一听戏,平日里面和心不和的,装也要装到年初三……”云珩望着远处天际,丝毫没有佳节将至的期待,只有对规矩教条的不耐烦。   “殿下……我,我一年没有见过老师了,需得回去看一看才叫她放心……还有我阿娘,她的牌位也安放在绣庄里,我,该陪她两日才对……”阿绫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又不是不回来了……”云珩被他懊恼的样子逗笑,伸手捋了捋他扎在头顶的马尾辫,“你这样也很好看。”   阿绫心里一动:“殿下,明日你能出宫吗?与我们一起去外城好不好?我去跟阿栎说,晚一日回去也是一样的!”   云珩稍显错愕,继而沉吟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叫四喜去安排。你想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阿绫摇摇头:“没有,随处看看就好,也不需要安排什么,我今日回去找阿栎,就不回宫了……”   “好。”   “对了,要不要带上云璋殿下?”阿绫问道。   “带着吧。但今日先不要说,他平日也没机会出门,闷得厉害。若是现在知道了,八成这一整日什么都不用做了。” 第63章   此次出行,云珩连马车都没备,一早徒步赶到天权门与阿绫汇合。   阿栎见到太子殿下,诚惶诚恐当街就要跪,却被一把扶住了胳膊肘,云珩摇摇头:“不必。今日我们就只是三五好友出游。”   阿栎战战兢兢犹犹豫豫,扭过头向阿绫求证,阿绫忍俊不禁点点头:“怕什么。来,过来。这位是木棉姑姑,这位是晞耀宫熊侍卫,四喜公公你认得的,这位是……”   依次介绍过去,发觉这次比上次多出两个面生的侍卫来,阿绫也没多问,只相互客气地点一点头。阿栎全程压低着头谁也不敢看,含糊应着,拘束得紧,也不知到底记住了没有。   不过一行人其乐融融,云珩也不摆架子,与阿绫并肩混在人群里,不多时阿栎的局促便逐渐消失,注意力很快便被街边栉比的摊子铺子吸引过去。他平日总抱怨在宫里当差像坐牢,有的赚没的花,今日终于逮到机会,说是要把这一整年的念想都圆了。   “这个糖画是什么都能画吗?”阿栎凑上前,认真地盯着须发花白的摊主,见老头只用一勺熬化的糖浆便一气呵成浇出一副象征“年年有余”的锦鲤图,不禁赞叹道,“这手艺竟只卖几个铜板……”   “是啊,错一笔这画便不能要了……”云璋与周遭那几个半大的孩子一样兴奋,“大叔,吕布能浇吗!”   “嗯。”摊主微微一抬眼,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言简意赅:“去后头,排队等。”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吕布……还想要别的吗?我请你吃!”阿栎边嘲笑他边掏出钱袋。   阿绫心下好笑,玉宁没有这个,阿栎这明明就是自己想要却抹不开面子,嘴上奚落人家心里还不知有多开心。   “云璋从没来过外城……行宫里日日有人盯着他。”云珩对阿绫悄声咬耳朵,“偶尔来京城,最远也只跟着去过太庙祭祖。”   阿绫一愣:“那今日……”   “前日在御书房,父皇查问了他的功课,破天荒头一回,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一问三不知。”云珩感叹一句,“不然我今日着实不敢带上他。回去父皇若是问起来,我大可以说是带他来看看民间的风土人情,免得总是纸上谈兵。”   他们游逛到晌午,找了间还算清雅的饭庄坐定,阿栎将一路走一路买的大包小包摆到雅间墙角,里头都是他预备带回玉宁赠亲友的礼物,有京城里近日风靡的点心,有首饰,还有送给小孩子的木雕娃娃。   “好饿啊。”云璋连着灌下两杯茶,“上菜真慢。”   “年节前后人多,店家忙不过来嘛,真是没耐心。”阿栎想了想,打开一盒酥饼,枣泥莲蓉豆沙芝麻,四种味道捧到云璋面前,“先吃一个垫一垫吧。”   云璋也不跟他客气:“谢啦。”   他挑完了,阿栎也跟着选了一块,边吃边攀谈:“小兄弟,你也是太子宫里的侍卫吗?进宫多久了?”   阿绫闻言险些一口茶喷出去,两人一路吵吵闹闹,敢情阿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与谁玩闹,想必是介绍人的时候太紧张了。   “啊?不是啊。刚刚阿绫不是说了吗,我是云璋。”五殿下诧异道。   “那你姓什么啊?在哪里就职?以后有空来造办处找我玩啊。这宫里什么都好,就是人心隔肚皮,朋友难交。虽然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你跟那些人不一样。”阿栎将酥饼掰下一角丢进嘴里,笑嘻嘻看着眼前的“小兄弟”。   “……你是耳朵不大灵光吗,我叫云璋,当然是姓云啊。至于宫里的人……本来就那样,习惯就好了。”云璋还有些遗憾,“就职什么的……我就是一闲人,在宫里住不了几日,等皇祖母过完寿辰我就要回行宫去了,怕是没机会去找你玩。不过,我记住你了。下次回宫我再去看你。造办处是吧?”说完云璋扭头看着云珩问,“哥,行吗?”   太子殿下点头默许,又实在忍不住,展开扇子遮住了笑。   “……哥?皇祖母……”阿栎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又咬了一口酥饼慢慢嚼着,半晌才反应过来,东西都没咽下去脱口喊道:“你姓云啊!!!”   这家饼店是京城老字号,他们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店家号称千层酥皮,每层都薄如蝉翼。所以阿栎这一声后知后觉的惊叹顺带喷了云璋殿下满头满脸的“蝉翼”。   这下云璋也惊呆了,瞪着眼睛看阿栎手忙脚乱拿衣袖替他擦脸。   “阿栎,这位是五殿下……我刚刚不是告诉你了么。”阿绫实在看不下去。   “你!你只说了名字没说是殿下!!而且你刚刚一下子介绍那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住啊!”阿栎咬牙切齿,回头狠狠剜他一眼,又不住给云璋赔小心。   他这哥哥明年便是弱冠,阿绫忍不住摇摇头,对身旁的人感叹道:“老师若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八成要被他气死。”   云珩直接拿了双银筷子给他夹菜,这次所有的菜品都是木棉亲手从厨房端来的,连小二都打发走了不准靠近雅间。   “殿下,时候差不多了。明日是太后寿宴,还是该早些回去准备,免得节外生枝。”吃饱喝足,四喜提醒道。   该逛的逛了,阿栎满载而归,云璋意犹未尽。   他们走回内城不过未时,一行人在宫门外不远处话别。   “殿下,明日我就不进宫了……过完正月十五,造办处便会开工,我,早些回来。”人多眼杂,阿绫规规矩矩站着。   “那你路上小心。”云珩在人前习惯不动声色,只一双眼中露出些许端倪,阿绫看到了未能说出口的不舍,浓得像要化了他似的,叫人心里难受。   “嗯。那诸位,我们先告辞了。来年再见。”阿绫冲大家拱手,转身追上拎了满手战利品的阿栎。   这一别少也是一个月,若不是人太多,兴许还能再多说几句吧……阿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云珩已被众人簇拥在前,准备入宫了。   阿绫心中蓦地涌上一阵怅然,脚步也迟缓下来。   奇怪,他们二人之间,早该习惯了离别啊,除却这半年,他们向来是聚少离多的……   “怎么了?东西好重,你倒是快点啊!”阿栎忍不住催促。   “我帮你提就是了……”阿绫闷闷不乐道。   “阿绫!”背后的呼声由远及近,阿绫心头重重一跳,赶忙转身,云珩一阵风似的飞奔而来。   “殿……”   众目睽睽,他刚开口便被那人抱了个满怀,云珩在他耳边低声道:“马车快也要跑个四日,回去我叫忍冬替你们新做些点心,带着路上吃。”太子殿下顿了顿,“你……早点回来。”   说完,他微微偏头,嘴唇轻触到阿绫的耳垂,只做了片刻停留。   不仔细看,仿佛是说了句悄悄话。   “殿下……”阿绫心头跟着耳朵一热,“我不能陪你守岁…….愿来年,平安康健。”   远远的,阿绫目送那一行人,直至连影子都看不到。   这回阿栎倒是没有再催促,阿绫转过身,发现他怔愣在原地,脸色出奇难看。   “怎么了?不是着急回去么?”阿绫接过他手中几个麻绳捆绑的纸包。   不想阿栎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半晌才缓缓开口:“……阿绫,方才,太子殿下他……为什么亲你?”那双眉毛连带着五官渐渐拧成一团。   阿绫一惊,刚刚……被看到了?   也是,阿栎离得近一些,且云珩八成以为阿栎是知情的,那角度只避的开身后那群侍卫罢了。   见他不反驳,阿栎愈发不可置信,声音颤悠悠的:“……原先我还以为,以为你是看上了宫里哪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是那个御茶坊的忍冬姑姑,或是得了空便要与你切磋找你闲聊的文秀……”   阿绫避开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硬拖着他往前走:“阿栎……先回去,回去我们再说……”   “……你,你是疯了么……”阿栎挣脱他,惊愕到一张脸煞白,“谁给你的胆子!那可是太子殿下啊!”   “……阿栎哥!”阿绫面色一凛,街上熙熙攘攘,皆是在皇宫当值的人,谁也不知风声会走漏道哪里去,他低声提醒道,“这里是内城!”   他一声哥,勉强帮阿栎恢复了冷静,二人一路无话回到住处。   阿栎也没什么心思收拾行李,气冲冲拉着他坐下:“现在没人了!”   “嗯。你要问便问,摔东西做什么。”阿绫将他随手丢在桌上的东西都扶扶正,这事也瞒不住了。   “我说你区区一个未入流的工匠,怎么就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天天叫着你去眼前办差……还,还留宿你在宫里……”阿栎面露痛色,“我怎么这么笨……今天才发现……阿绫,你是不想活了么?这掉要脑袋的玩笑也敢开!”   这般反应阿绫早有预料,之所以迟迟没松口告诉他,就是担心他接受不了。   毕竟,龙阳断袖这种事于普通人来讲,太过荒唐。   “不是玩笑。”其实阿绫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再美貌贤淑的姑娘他都心如止水,可唯独遇上太子殿下,难以自持,“阿栎,你……对谁动过心吗?” 第64章   “啊?动动……动心?”阿栎一懵,“我……对……”   “不是你看到人家姑娘好看便喜欢那种。”阿绫叹了口气,“是……说不清楚何时就开始放心不下的人,见他难过,恨不能替他难过,见他开心,会比他更欢喜。可以不用时时凑在一起,但无论做什么,只要有空闲便会想起他……也奢望能永远陪在他身边,留在他心里。”   “……啊?”阿栎愈发茫然地看着他,“我……可是……可是阿绫,那不是哪家的姑娘,他可是太子殿下啊……”   “我知道。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他是太子。”阿绫笑笑,“可没办法,老天要让你喜欢上什么人,从来不讲道理……以后你遇上那个人便能明白我今日的难处……不……”他摇摇头改口道,“希望我们阿栎哥,永远都不用明白这个。”   阿栎若有所思地闭上嘴。   他是个心思单纯的人,阿绫不指望一两句话便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按部就班打开柜子,整理两人明日要回乡的行装。   阿栎思忖许久,终于在他熄灭烛火的一瞬间开口:“阿绫……就算有天大的难处,人得要先活着才行啊……万一风声走漏……你可有想过后果由谁承担?会是太子吗?不会啊……他们一定会把所有罪责安到你的头上,说是你蛊惑太子……”   黑暗中,阿绫默默转过头,盯着阿栎模糊的轮廓低声道:“那日,云璋殿下也这样说,说若东窗事发,太子护不住我。”他走回床边,钻进冰凉的被子里裹紧自己,“我也是那一刻才忽然发觉,我最在意、最惧怕的,好像不是自己可能会死……而是事到临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会有多无助,多痛苦……不过,说真的,死的时候能被人惦念着也不赖啊,总好过我阿娘……”   “你!呸呸呸!快摸一摸木头!胡说八道什么!谁就要死了!”阿栎腾得一下子,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你,你们倒是小心一点啊!不要被发现就是了!!”   阿绫噗嗤一笑,伸手砰砰拍了拍床头:“摸了,你赶紧睡吧,明日一早大概有人送吃的过来……”   难得,听到吃的阿栎也无动于衷,只躺在床上连声叹气,辗转难安,直至夜深。   乃至第二日,他们赖在被窝里拖拖拉拉到近午才起,阿栎一双眼下略略发青,看得阿绫一阵内疚:“我一个人去雇马车就行了,你再睡一睡吧,吃些东西我们再动身。”   “哦……那你顺带替我买一碗咸豆花,回去吃不到了……”阿栎有气无力窝在枕头上喊道。   阿绫出发前往木棉那手炉里添了一块尚有余温的炭,捧着出了院门。   没走两步便听到远处有人高呼,回头发现是熊毅远远跑来,身着近卫官服,看样子是刚下值,左手里提了个大到夸张的黄杨木四撞食盒,右手是个锦布包,在阿绫跟前站定。   “殿下吩咐送来的。”熊毅将东西递给他。   他知道云珩要送吃的,却不知那包袱里是何物,竟还有些分量:“多谢,辛苦了。”   熊毅将东西都交给他便匆匆告辞,阿绫知道他们侍卫一日一轮班,现下他一定累坏了,便也没多客套。   他提着东西回了屋子,阿栎惺忪着眼问:“这么快?”   “还没去。”他迫不及待展开包袱,里头包的居然是两件披风和一只水红铜鎏金手炉,铜盖镂雕了繁缛柿蒂纹路,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像是新制不久……难不成,是特意叫人做了送给他的?   “哇……”阿栎展开一件近乎崭新的竹绿披风摸了摸挂里,“是鹅绒。”   另一件却不是新的,阿绫见云珩穿过,银白色,他们头一次出宫去外城时那件,上头还飘着松息香碳的味道。   “这里头还装了了银碳……好香啊。这种碳只宫里有吧,烧了不出烟……”阿栎矛盾地叹道,“这是知道你怕冷……不过连我的也一起准备了,还真是周到……”   阿绫打开食盒,绿豆糕,核桃酥糖,芝麻卷,蜜糖橘,足够路上充饥。   “现在能尝尝吗……”阿栎看着裹了一层琥珀色的核桃酥糖咽了咽口水。   “你吃吧,我去雇马车……”   阿绫笑笑,此刻心里是难以言喻的酸软,脑子里都是木棉替他准备这些东西时,云珩不放心跟着跑前跑后的样子。   “别忘了豆花!”阿栎叮嘱道。   “知道了。给你买两碗!外加一笼汤包!”   临近年关,内城车行门前排起了队,阿绫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登记完,总算是有惊无险,抢到了最后一辆车。   “有跑玉宁的车夫吗?”他一边掏钱一边问。   “公子……你看那些带了车夫走的,都是提前十天半个月就跟我们订好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这……”阿绫尴尬地看着店主,面露难色,“可是我不会驾车……”他来京城不足一年,这还是头一次回乡,自然不知这些门道,“您能帮帮忙么?”   店主从账册里抬起头来:“不慌,公子会骑马吗?这匹虽说不年轻了,但跑了三四年玉宁,你不认得路它都能认得,且这单匹的轻车不难驾的。”   一看对方就是个会做生意的,见阿绫点头,他立即从账台下掏出一张图,蘸墨替他圈出了沿途每一间驿站,“就照着这个走,快的话四日,慢一些五日也到了。我让他们备好草料,您就先试试,不成您再给我送回来,也不耽误。”   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慢点就慢点吧,总不能用两条腿走回去吧。   “好,那我试试。”阿绫赶鸭子上架坐上了车。   不知是不是因为遇上了老练的马,驾车好像比骑马容易得多,叫走就走叫停就停,回去的路上平平顺顺,搁在车厢里的三豌豆花一滴汤水都没有撒。   阿绫心满意足,轻扯左侧缰绳让马车顺利转弯,谁知才拐进巷道,便远远看到窄街已经被另一架马车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停车下马,拎着豆花走到那马车前,发觉这车是宫里的,驾车的是个小太监。   阿绫一愣,这是……云珩不放心,亲自来送他了?可这太监眼生啊……何况今日是太后的生辰,听说宫里规矩一大堆,从早就要开始忙碌……莫不是偷偷出来的?   他心中又惊又喜,径直冲进院子去,谁知推开门便撞上如临大敌的阿栎,拼命冲他递眼色。   哪有什么云珩,屋子里气氛冰冷凝重,四喜正替一位上了年岁的太监添茶,可他们屋子里能有什么好茶,那太监只捏着杯子看了一眼便作罢,一口都没碰。   阿绫虽没见过他,却一眼认出这栗棕绣蟒纹的内侍冠服是御赐,这位怕是御前伺候的总管太监,连四喜都只能低头哈腰跟在一边站着。   “这位就是……叶书绫?造办处的绣匠?”总管太监看到进门的人一怔,不知为何显得出乎意料。   “是……卑职叶书绫,见过公公。”阿绫供一拱手,脑子里转的飞快。他素来与御前无瓜葛,这样的人物,屈尊降贵专程来见他做什么?   “这位是御前的郑公公。”四喜也一脸严肃,“宫里……请阿绫公子去一趟……”   一旁的阿栎倏忽倒抽凉气,阿绫心中一沉,蓦地生出不详的预感:“……现在么?”   “是,就现在。”郑公公不紧不慢道,“宫里头主子们可都等着您呢。”   这声“主子们”让阿绫心里凉了半截,他看了一眼惊慌的阿栎,又低头看看自己:“好,公公稍后,容卑职换一身衣服。”   迈出门槛的时候,阿栎焦急地抓住他的手肘:“阿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绫挤出笑,轻轻挣开他:“没事,豆花和汤包趁热吃……我……去去就回……” 第65章   近午散朝后云珩匆匆赶回晞耀宫,赶在熊毅下值前安排好送去给阿绫的东西,午膳都来不及用又去往嗥天殿。   今日是太后花甲大寿,午后她老人家便会在皇帝的陪同下,在嗥天殿接受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以及近臣的礼拜,之后移驾西侧的燕安阁摆寿宴。   他们一路疾行,途中遇到几顶嫔妃公主的轿撵,后头还跟着抬寿礼的,一件赛一件硕大,淑贵妃那掐丝珐琅香炉甚至需要四人抬,精美的雕花木盒近人高。   云珩只带了个四喜,替他捧着装了心经的木盒子,那宫灯则由他亲自拎着。   才进门,身后不知飞来个什么,不偏不倚猛撞在他后腰上,撞得他一个趔趄,赶忙护住手上的宫灯盒。定睛一看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是睦王云璿的嫡子云炜。   云炜见他手里的盒子安然无恙,竟还做了个鬼脸,接着抢在他之前迈进门槛,朗声道:“给皇曾祖母请安,皇曾祖母松鹤长春,福寿无疆。”   云璿也跟着进去,经过云珩身边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在劝他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倒是他身后长子云炀,与自己的父王和弟弟判若两样,规规矩矩对云珩行了个礼,跟了进去。   云珩向来不愿多生事端,何况今日是皇祖母生辰,便先让到了一旁,任他们出风头。   云璿父子俩跪在殿堂中央拜寿,又叫身旁两个下人小心翼翼抬上贺礼。云璿起身一把抽掉盖在上头的丝绒,那盆穷工极态的玉制仙客来珊珊露出真容,玲珑剔透,叶子上头竟然还滚着两颗浑圆的透明珠子,似露水晶莹。   众人惊叹之际,云璿自谦:“远不如淑贵妃替六弟备的那‘有凤来仪’有心思。”   淑贵妃出身不高,太后向来不喜她的小家娇气,直至她诞下个漂亮的六皇子才有所缓和。   “是啊,那香炉朕前几日看过了,的确精妙。”皇帝陪坐在太后身边帮腔,侧头问道,“贵妃还没到?”   话音未落,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声音便从殿外传进来,娇滴滴的贵妃也抢在云珩之前,抱着六皇子经人搀扶走到殿中央,施施行礼祝寿。   “别跪了。”太后看着那粉嫩的婴孩,笑得合不拢嘴,“快把云璟抱过来给哀家看看。”   云璿不甘寂寞,推了一把自己年幼的嫡出小世子云炜,让他也凑到皇太后跟前,掺一脚承欢膝下的热闹。   云珩耐心地站在一侧,局外人似的看着那一团人和乐融融,明明相互间也没多少血缘关系,也不知几个人存着真心。   云璟被父皇母妃和皇祖母包围在中间依旧不知足,莫名开始哭哭啼啼,下人立即奉上他玩惯的玉柄拨浪鼓,即刻被小皇子一把丢了出去。   众人热闹够了,太后才想起等在门前的云珩,赶忙招招手:“太子也快过来。”   云珩撩开下摆,带着四喜走至近前,膝盖才着地便听云璿在一旁阴阳怪气道:“说起来,还没见过太子的贺礼呢。”   一旁云璿的贴身太监附和道:“是啊,当初我们王爷听说太子殿下那佛像在菩提山引了火烧毁了,还为此忧心好久,生怕您来不及……”   云珩面色一凛,抬起头,淡淡一撇那太监,对方立即往云璿身后挪了半步。   云珩认得他,此人正是儿时将他骗出行宫,丢在天碧川边险些被人伢子拐走的那个。也只有这种自小跟在皇子身边伺候十几二十年的近侍才敢这样放肆地与主子一唱一和。只要不惹出什么滔天大祸,别人多少要卖云璿几份面子。   大好的日子,这人偏提一嘴金露寺的事,是刻意想让太后将自己的贺礼与小皇叔之死联系在一起。   “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自己掌嘴!”云璿大惊失色,赶忙向云珩与太后赔礼,仿佛这一切都是这奴才的无心之失,与他这个主子毫无瓜葛,“太子切勿见怪,是为兄管教下人无方,回去我定重重罚他!”   太监二话不说立即下跪自行掌嘴,原先和睦的气氛在一串响亮的耳光声中骤然降至冰点。   皇太后显然被勾起了伤心事,垂眸转动起了手中那一串碧绿的念珠。   也罢。   云珩早知道,今日这大好机会,云璿定然不会放过,也算正中他下怀。   他环视过殿内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托起自己手中这格格不入的木盒,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孙儿斗胆,代小皇叔一同献上贺礼。”   众人齐齐一愣,走动声,叹气声,耳光声,交头接耳窸窸窣窣骤停,殿内一瞬间寂静得可怕。   明明撇清还来不及,谁也不曾想,他会主动提起已故的太后亲儿。   噤若寒蝉的一屋子大大小小将目光投往同一方向,云珩坦然地抽开盒盖,将素雅的四角宫灯取出,亲自奉上。   太后一愣,颤颤巍巍伸手,隔空抚着那个寿字:“这是……是……”她一眼便认出这字迹出自谁手,老人家终是抑制不住思念,红了眼圈。   “孙儿只能仿形,却不能得小皇叔几分的风骨。”云珩亲自提起那灯送到太后面前,转动起不同的绣面,绵延青山、苍翠松柏和云中仙鹤依次划过眼帘,“小皇叔曾与儿臣提过,说想趁您花甲之岁,画一幅松鹤延年给您祝寿……还有这心经……”他一伸手,四喜立刻将经折取出递上,由他转交皇太后,“原本孙儿准备了佛像做贺礼,他亲自在佛前诵经百遍,祈您福寿长宁。”   云珩自己对皇太后并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但本朝以仁孝治国,平日晨昏定省也只是恪守儿孙辈的规矩罢了。   可此时此刻的热闹中,他看着眼前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女人,明明才失了亲子,身为太后却依旧要吞下心中的苦,为了彰显皇室之“孝”与这些全无血缘的儿孙强颜欢笑。他不禁想起被自己无辜牵连殒命的小皇叔,内心愧疚有如潮涌,自然而然便有些哽咽:“皇祖母……您案前的灯旧了,换上这一盏吧。小皇叔若是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您年年康健,岁岁平安。”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显然是误会了,热泪盈眶抬起头,亲昵地拉起了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凉?刚刚皇帝不是拿了个新手炉送给哀家么,添上碳让太子用着吧。”   趁太后回头,云珩睨了一眼云璿,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主仆二人正冷着脸,正对这厢的感动嗤之以鼻。   看他不痛快,云珩便痛快了。   眼见着太后未有不悦,殿内气氛跟着和缓下来,众人恢复说笑,有嬷嬷提了个精致的景泰蓝手炉来,镂刻的盖子上围镶了一圈帝王正紫翡翠珠,袅袅香气溢出,云珩捧上的一刹那莫名想起了阿绫。   今早让木棉给他准备的手炉送去了么?此刻他是不是已经坐上马车,往南边,往他朝思暮想的玉宁去了?那手炉有没有包上一层布袋子?鎏金略有些惹眼,路上不会惹上什么小贼吧……早知道应该安排个侍卫送他回去的……   “这手艺真是惊人啊。”云璿不请自来,凑近摸了摸宫灯的檀木架子,一计不成倒丝毫不气馁,侧头问身旁的太监,“你刚刚说,太子殿下为此亲自学了刺绣?”   太子,学刺绣。   殿内先是一阵寂静,继而哗然。   那太监才掌完嘴,脸颊嘴角还带着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儿,却立刻陪上笑脸:“奴才也是道听途说。下人们盛赞太子殿下仁孝来着,听说是叫了造办处最年轻的绣匠,日日出入晞耀宫,手把着手教的。后来那绣匠更是夜夜留宿在太子宫内,足不出户,连造办处都不去了……还有人打趣说咱们太子殿下总算是开了窍,学起了金屋藏娇呢。”   云珩一怔,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什么手把着手,夜夜留宿,金屋藏娇。这遣词故意要引人遐想,仿佛他晞耀宫里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太子尊卑不分,厮混偷欢,不成体统。   “……留宿……”沉默了半晌的瑞和帝终于皱起了眉,“绣匠?”   众人皆知秽乱宫闱是今上最为忌讳的事,他曾因年少时与那戏班武旦的一桩丑事,遭受父母冷眼,百官暗嘲,更是被扣上了色令智昏不堪大用的帽子。为了扭转此等劣名,瑞和帝十几年来甚少纳妾,连登上皇位之后都不曾大肆选妃选秀,只近年零星封过一两个妃嫔罢了。   “太子。”皇上抬手一指那太监,冷着脸问云珩,“他说的可是真的?有绣匠夜夜留宿你宫里?”   对于云璿的发难,云珩向来是见着拆宅,他不慌不忙抬头,看着父皇暗暗发抖的手指,知道他在强压火气:“回禀父皇,确有此事。但并非……”   没等他辩解,哗啦一阵脆响,茶杯被拂飞,在云珩脚边摔了个稀碎,滚烫的茶水飞溅,沾湿了云珩的鞋面与衣袍,瑞和帝对他怒目而视:“好啊。你很好啊!太子!” 第66章   龙颜一动,一殿人扑通扑通接连跪倒,六皇子年幼,不合时宜地放声大哭,淑贵妃一个眼色招来奶妈,叫她抱孩子退下去。   “去,给朕叫造办处的人过来。还有那个绣匠,朕倒要看看是哪家不知廉耻的女儿,胆敢勾搭太子!”   “父皇息怒。”云璿赶在云珩开口之前替他辩白,“怪这奴才说话不清不楚,父皇定是误会了,那绣匠并非女子。虽说……民间的确有人喜,但太子殿下向来知节守礼,想必,不会有那般不堪嗜好……至于传闻中的举止亲密,也一定都是误会。”   “啊,是了!”淑贵妃见缝插针道,“先前太子殿下好像是为了个造办处的绣匠私闯邢狱来着。那时候云璟还在臣妾肚子里呢。皇上可还记得?”   瑞和帝的脸色越发难看,淑贵妃与云璿的对视一闪即过,被云珩尽收眼底。   他沉默地立在殿中,冷眼看云璿殷勤地安排下人清理地面,又亲自端上一杯热茶,送到父皇手中。   “皇帝啊……”这关头,也只有太后敢开口劝,“且等着呢,不急着动怒,等人来了,问问清楚再责骂不晚……”她锤一锤腿,有意缓和,“今日从一早便坐着,这腰都僵了,你们先同哀家去御花园转一转吧,听说花匠培出了新山茶,半墨半雪,哀家想去看看。”   一旁的嬷嬷闻声立即展开玄色斗篷,替太后系好了缎带。   太后开口,自然无人敢拒绝,众人跟随太后起身,鱼贯而出。   黑绒跟步伐轻动,百鸟随之振翅,盘旋于梧桐枝头。一众嫔妃与公主跟在后头不住赞叹:“这百鸟朝凤果真还是要太后这般人物才镇得住啊……”   太后眉开眼笑,展了展斗篷:“你们啊,一个比一个嘴甜。”   错身时,兄弟间又一次目光交锋,云璿几近讥讽,露出了胜者的笑容。   云珩没将他放在眼里,只盯着渐行渐远的人群看,那只彩凤的凤羽里,正红换成葡萄褐,翠绿改作孔雀青,配色实在不俗。   他默默叹了口气,眼下这么一闹,怕是要耽误阿绫回乡了……   阿绫一行人赶到宫中近申时,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雪也落下来。   身为工匠,万万不可踏足的嗥天殿就伫立在眼前,巍峨肃穆。   抬头是西斜的日光流淌过宫殿的琉璃檐角,低头是汉白玉雕刻的阶梯,龙飞凤舞,美则美矣,只是四处都弥漫着皇权的威压,叫人无心风景。   迈上台阶,阿绫收起了好奇心,垂着头,半抬起眼望进去。   云清法师百日丧期未过,今日宫内摆的是家宴,只皇亲与近臣在,说是一切从简,吃个便饭。   可大家似乎都没当这说法是回事,殿内金红交映,嫔妃们尽态极妍,皇子公主一个赛一个富丽华贵,连王公大臣们的妻室也都卯着出风头的劲似的,环佩叮当美不胜收。   可阿绫心中却倏忽一紧。   开阔殿内除了宫女太监,所有人都赐了座,只一人长身鹤立于大殿当中,接受着一束束或奚落,或审视的目光。   他今日穿的是正是那身藤萝紫道袍,配上白玉蛟龙簪与腰间的白玉兰玉扣,整个人素雅至极,反倒出挑。   “叶绣匠,先在此候着吧。”御前总管太监不慌不忙迈进殿门,阿绫被留在了门外。   这天明明干燥寒冷,可他的手心却忍不住冒汗,再被风一吹,两块垂在袖子里的冰疙瘩似的,又麻又僵。   里头发生了什么,阿绫一概不知,只能从云璿幸灾乐祸的神色中猜出一二,定是这人从哪条眼线口中得知他与太子殿下关系亲近的事了吧,不然这种日子叫他来做什么。   可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进去之后该如何应对,才能尽力保住自己性命和云珩的名声?打死不认么?可听说宫里头的刑罚比刑部更加残忍,会不会屈打成招?就算不杀了他堵悠悠众口,三不五时提他审一审也够受了……云珩会不会因此失了圣心?会不会威胁到他太子的地位?   还有,这么一闹会不会牵连到阿栎?若只是把人赶回玉宁也好,绣庄的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好歹可以平安度日,阿栎和老师应该不会怪罪他吧……   脑子里正乱成一团,冷不丁被人拍上肩头,阿绫心头一震,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阿绫,进……可别……乱……脚……”身后似乎传来云璋殿下的声音,阿绫缓缓转头,却只看到对方嘴唇在动,耳朵像被人捂住了似的,话都听不真切。   不只是云璋,还有少师和兰少羽小兰大人也都候在外头,陌生的侍卫宫女们都好奇万分地打量他,盯得人发毛。   “阿绫公子,里头叫您了。”四喜凑近他耳边提醒道。   阿绫猛地转身,看到那满堂的目光都投射到门口来,像一条条冰冷的铁链要将他五花大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步迈进去了,他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吗……阿绫茫然地盯着那快要及膝高的门槛,也不知是实在太冷,冷到整个人都冻住,还是内心太过惧怕,背后的云璋暗暗催促,甚至用力推了他许多下,他也没能如愿抬起腿来。   直到殿堂正中那人也转过身来,安安稳稳冲他笑了一笑。   辉煌的灯火落在那片熟悉的紫竹之上,云珩嘴唇微微开合,无声地对他说:“过来啊。”   也就是这一个瞬间,殿内唯一一丝暖意流进了他的呼吸中,阿绫的身体与大脑同时恢复了知觉,他好像又能动了。   看着安然自若的云珩,阿绫深吸一口气,暗暗平静下来,他挺直了腰杆,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那密密麻麻的视线里。   “卑职叶书绫,叩见皇上,太后。”他垂着头停在云珩身边,郑重跪了下去,端正地叩首行礼,“愿太后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前一阵子他跟着云璋听诗经,觉得这几句的画面大气磅礴跃然眼前,没怎么费心便记下了,如今这也勉强算是学有所用了吧……   他悄悄瞥了一眼云珩,对方恰巧也在偷瞄他,目光相碰的刹那,云珩微微翘了翘嘴角。   “嗯?”   “这……”   质疑声此起彼伏,瑞和帝与太后同时愣了一愣。   “你是造办处绣匠?”太后微微俯身,声音慈祥,“抬起头来。”   众人皆以为进门的会是个半男不女,不登大雅之堂的妖媚货色,毕竟云璿那厮的话先入为主,加上男人善刺绣,想一想都觉得离奇。   谁也不想跪在殿中的却是个翩翩少年,谦卑自重,临危不惊。   阿绫稍稍抬起头,并未与太后平视,而是盯着太后手中的念珠。为面圣,他特地换上了月白工匠袍,全身上下除了一根簪子再无多余雕饰,可在一众锦罗玉衣的环绕下,这样的简单朴素更衬得他整个人天然不俗,尤其是一双灵气十足的翦水秋瞳,纯净清透,在这深宫里难能可贵。   “这孩子,长得倒是周正的很……多大了?哪里人?”面对这张脸,太后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柔软了些,目光停留在他沾着几片雪星的簪子与脸颊边的碎发上。   阿绫朗声道:“回太后,卑职虚岁十七,玉宁府人。”   “怪不得。”太后点点头,目不转睛,“玉宁自古出美人。”   瑞和帝依旧皱着眉,可盛怒中却掺杂了些许狐疑:“就是你,近日夜夜在晞耀宫中留宿?”   “回皇上,卑职奉命行事。太子殿下有心,想亲手绣个寿字送给太后。而造办处除了卑职,绣匠们皆为女子,思及男女授受不亲,故太子殿下特命卑职受此重任。”   “这……倒也是啊……”太后点点头,望向皇帝,后者依旧沉吟着不做声。   谁都没注意到,云珩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动了动,门口立即有人通传:“五殿下到!”   云璋风风火火冲进来,噗通一声跪地:“儿臣参见父皇,皇祖母。祝皇祖母万寿无疆!”   “这孩子,冻得脸都红了。快起来吧……先赐座。”太后指了指皇子公主们的方向。   可云璋却站在原地入座,转头道:“咦,阿绫?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回乡了吗?”   “……云璋,你认得他?”瑞和帝诧异问道。   “回父皇,认得啊,前些日子太子哥……殿下忙于政事,实在无暇顾及儿臣。念在儿臣没有伴读,这阿绫恰巧在晞耀宫为皇祖母赶制寿礼,又与儿臣年纪相仿,殿下便临时吩咐他陪儿臣念书,写功课来着。”云璋不好意思地笑笑,“儿臣才疏学浅,那些小儿科的功课实在不敢拿去烦太子哥哥,便和阿绫一起商量着做……”   “哼。闹了半天,少师提过的伴读就是他呀……”皇帝嗤笑一声,听他提起功课,面色总算是有所缓和,“难得你最近勤勉,可连一个没读过书的绣匠都不如,也没什么好自满。”   “但儿臣习武却强他百倍呀!若皇祖母想看,儿臣可以舞剑祝寿!”云璋跃跃欲试,逗得众人哄笑,有人笑他永远长不大的少年心性,也有人单单是嘲笑他粗俗不登大雅之堂罢了。   眼见着气氛要扭转,云璿自然不想这样善罢甘休:“刺字便刺字吧,一个未入流的工匠,他何德何能陪皇子读书……何况儿臣还听说,太子不仅仅亲闯刑牢救人,下元节出宫去庙会都将人带在身边……”   阿绫皱了皱眉,听到这睦王开口他便是一股无名火起。他居然还敢提庙会……正是这人,三番五次痛下杀手,想要了云珩性命……   “何德何能。”云珩慢条斯理开口,“皇兄,可还记得云珩儿时在天碧川走失一事?我与叶书绫是旧识,当年正是他,不顾危险,将儿臣救出。”他转向皇帝,“如若不然,儿臣今日怕是无福站在这里替皇祖母祝寿了。不知救命之恩,算不算是一桩大恩德?” 第67章   这下子不只是满屋子皇亲国戚,连阿绫本人都愣住了。   他对这段往事向来讳莫如深,毕竟这关乎他不可告人的身世,被有心之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可云珩行事向来深思熟虑,选择此时将它公之于众一定有他的用意才对……所以不需要慌张,见机行事就对了。   阿绫忍住满心疑惑,动也不动跪在原地。   “他救你?天碧川……”瑞和帝盯着云珩沉吟许久,在一旁太监的提示下才终于从记忆中挖出了这一段,而后更加诧异了,“当年不是你自己走失,玉宁织造局的人救了你么?何况他比你还要年少,十多年前,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要怎么救你?”   “那些人不过是事后邀走了功劳。儿臣当年根本不是走失,而是被人刻意丢在天碧川边,又极端巧合地,被路过的人伢子抱走了。”他意有所指,望向云璿身边的太监,一记眼刀让那人不禁向后趔趄了半步。云珩收回目光恳切地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父皇:“叶书绫虽年幼,可他意外撞见此恶事丝毫没有退却,一路跟随找到了关押儿臣的柴房,又巧妙避过人伢子耳目,趁他们不备,不惜从狗洞里出入,安然无恙带走了儿臣。这么多年,这份恩情没能偿还,儿臣自不敢忘。”   云珩扭过头,静静与他对视一眼,抽出了发冠中那根蛟龙簪:“当年太过慌乱,儿臣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只留下了这跟簪子给他。可他生性安分,从未以此攀附,这么多年绝口不提自己的功劳。若不是之前有人诬陷这簪子是他偷窃而来,儿臣也根本不知他已入宫任职。情急之下,儿臣不得不先去刑部救了人再从长计议……父皇应该记得此事。”   “……嗯。朕记得。当初朕没有细问,原来是为了他么……”皇帝点点头,“虽说检举奸恶之人,正宫中风纪事出有因,可你闯牢就是闯牢。”   “是,此事的确是儿臣有失分寸,罚跪与禁闭都是儿臣咎由自取。父皇英明,向来赏罚有道。”他抬起头,“可救了皇孙这一大功劳,真正的有功之人从未受到犒赏,儿臣斗胆,今日便替叶书绫求一个恩典。”   “的确,救了皇孙可是大功一件……哀家也记得当年之事。没想到……竟是个孩子救了太子啊……”太后有些不敢置信。   “慢着!叶书绫……叶书绫……”云璿眯起了眼,“他也姓叶……儿臣怎么记得,那被流放的叶家,儿子也刚巧是书字辈啊?叫什么来着,对了!叶书锦!”他眼珠子一翻,盯着阿绫的脸打量,“儿臣还记得,当年的织造监督叶大人在朝中可是出了名的俊美,这么看,这叶书绫与叶大人还当真有几分相像啊!”   阿绫头皮一麻,不禁惊异于这云璿的好记性,竟还记得叶书锦的名字。   可此事性命攸关,决不可露怯。   他无奈苦笑:“睦王爷这便是说笑了。玉宁姓叶的人家不计其数,卑职家境贫寒出身微贱,父亲早逝,母亲一届平平无奇的绣娘,所以卑职自小也得学针线,补贴家用,直至今日也依旧以此谋生,怎么可能是什么大人家的儿子……至于姓名,叶乃玉宁大姓,怕是巧合。”   云璿一怔,接不上话,毕竟他句句在理,哪有大户人家的儿子不去读书博功名。   “父皇。当年叶府抄家一案儿臣也是在的,叶氏族谱上的人由钦差一一核查过,未曾听说有漏网之鱼。兄长您质疑钦差大人与儿臣办事不力也罢了,可兹事体大,这整案卷宗最后都承上,是由父皇盖棺定论……”云珩语气略带惊愕,不解地看着云璿,“皇兄这么说……究竟是疑心儿臣还是……”   云璿一惊:“你!儿臣断然没有这个意思!父皇明鉴!只是,看这叶书绫实在眼熟,又是玉宁府出身觉得巧合罢了……”   “够了。当年之事早已定案。”皇子在殿前针锋相对,驳的是天家颜面。瑞和帝终是不耐烦,意味深长地瞥了云璿一眼,“今日是你们皇祖母的大寿,你尽在这里提些无关旧事,叫人不痛快。”   从午后闹到天黑,看似都只是云璿单方面的“听说”,久不做声的皇太后终于也忍不住开了口喝了一句:“一个奴才,道听途说,搬弄主子是非倒是勤快。嘴上说着来替哀家祝寿……结果呢,闹得这寿宴迟迟不开……还嫌哀家不够丢人么。”   “皇祖母,父皇息怒。说到底是儿臣不好,日后定然谨言慎行,绝不松懈。”云珩单膝跪地,“皇兄他,向来最是关心儿臣,对儿臣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明察秋毫,这才生出了些莫须有的疑虑……”   “是啊,你的事,我看他知道的比朕更清楚。”瑞和帝缓缓觑起了眼。   云璿闻言也噗通一声跟着跪下,未等责罚先行请罪:“父皇,皇祖母,教训的是,都是儿臣的错,不该轻信了奴才们嚼的舌根,日后儿臣定加倍管束……奴才们死不足惜,不过眼下,还是为皇祖母过寿要紧。儿臣的外祖安国公也交托儿臣一份厚礼,刚刚才送到……”   他搬出三朝老将定边功臣,不看僧面也看佛面,皇帝一时也不好继续责骂。   一旁的郑公公见状,立即上前解围:“皇上,膳房准备妥当了,问什么时候开席……”   “嗯。那开始吧。”九五之尊暗暗叹了一口气,而后又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抬一抬下巴,“太子别杵在那了,入座吧。还有这个……叶……”   “皇上,他叫叶书绫。”公公提醒道。   “叶书绫,你当年救太子有功,有何想要的,可以跟朕提。”瑞和帝不紧不慢试探道。   “回皇上,救太子是分内事,不敢邀功……何况……”他又朝太后的方向躬身,“今日太后能穿着卑职绣的斗篷过寿,已是莫大的荣幸。”   “这是你绣的啊……”皇太后一愣,爱不释手摸了摸那彩凤细腻的羽翼,笑道,“原来还担心百鸟朝凤的花色太花俏……这孩子当真是心灵手巧……才十六七吧,便有这等手艺,真是后生可畏啊……”   “是不是分内,你救了朕的儿子,朕都记在心上。”皇帝默默瞄了藏在云璿背后那太监一眼,仿佛接下来的话是冲他们主仆,“虽说资历尚浅,但年少有为,先晋个正七品御用工匠,剩下的封赏,日后再说。”   正七品?阿绫一惊。   正七品可是要穿官袍的……虽说只是芝麻大点的品阶,可好歹是皇上亲封……不过,他这样抬举自己,一方面是给云璿一个下马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太子吧……毕竟太子身边若是时常出入一个末等绣匠,说出去也不好听……   见他发愣,云珩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率先代他谢恩。   阿绫也回过神,立即跟着叩首:“谢皇上恩典!”   寿宴姗姗开席,气氛看似热络,可每个人似乎都不那么自在。   没人发话,阿绫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得贴着根朱红的柱子站着,看宫女们一道一道餐食往众人桌上端。   席间总有人站起身祝酒,阿绫百无聊赖数了数,只半个时辰不到,众人共饮七八次,单独跑去敬皇太后的又七八杯,偶尔瑞和帝会代为喝下。   屋子里主子们谈笑对饮,穿梭其间传菜布菜斟酒的奴才根本数不清楚。   阿绫盯着偶从面前经过的残羹,不自觉地摸了摸空空的肚腹。今日从起床就开始忙碌,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吃一口豆花,又匆匆被带进宫里,如今天都黑了他还水米未进,守着这满堂的荤素鲜香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实在是煎熬……   “阿绫公子。”四喜不知何时从云珩身边又挪了回来,从袖笼里掏出个小纸包递给他。   “嗯?”阿绫看他神神秘秘的,赶忙藏起。   不想四喜却阻他:“是殿下让我拿来给您尝一尝。”   阿绫低头展开纸包,是一块尚有余温的点心,葫芦型的龙须酥,雪白的丝絮层层包裹,拦腰一掰,里头的馅芯是淡淡粉紫。   他抬头往太子的方向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刻意要避嫌,今日云珩入座后就没有再回头,是怎么猜到他饿的……   阿绫默默盯着他那还未能蓄长的马尾尖,将龙须小点丢进口中。   绵密顺滑的芋泥掺了花生芝麻碎,甜而不腻,满口酥香。   “太子,快,过来。”太后招手唤云珩。   阿绫悄悄抬头,少师正在太后桌旁举杯,身旁还带着一男一女,姑娘看着年长些,十六七的样子,温婉娴静,楚楚可人。一旁的男孩虽年少,但也看得出满身机敏,应当是少师的一双儿女。   云珩应声而动,四喜也跟上,替主子捧着酒杯酒壶。   不知太后说了句什么,只见云珩的背影一僵,姑娘一张粉俏的脸也倏地就失了血色。   阿绫一愣,拼命竖起耳朵,可殿内嘈杂,什么都听不清,只能听到太后爽朗过了头的笑声和嬷嬷们夹杂其中的附和。   “母后,这是说起什么了?让朕也跟着听一听,乐一乐。”皇上也好奇探身。   阿绫眼睁睁看着太后将两个小辈的手叠在一起,笑得慈爱:“哀家在说啊,太子与容儿如今都长得这样好,这拖来拖去的,是时候和少师定个日子,让两个孩子完婚了!” 第68章   “母后说的是,是朕疏忽了。总觉得他们两小无猜,早晚是朕的儿媳,不急一时。”皇上与少师遥遥举杯,“我看容儿也长了些,也不知两年前就备下的吉服还合身不合,如若不然,又要让工匠们赶一赶了。”   少师不见喜也不见忧,恭恭敬敬将酒盅一饮而尽。   “是啊,转年先忙云琦的婚事,嫁了个姑娘出去哀家可是舍不得,太子也要给我们娶一个回来才是。赶明儿,让钦天监的人给他们算一算,看看明年有什么合适的吉日,咱们就把这事办了吧。”太后拍拍那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的手背,像是个心照不宣的信号,众人见状立即起身。齐声恭贺,毕竟太子要成婚也算是举国上下的喜事。   阿绫呆愣半晌,等那震耳欲聋的祝贺平息了,才费力咽下口中芋泥。   不知是不是太大一口,他忽觉得这点心似乎也不那么顺滑了,卡在喉咙里噎得难受。   他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将咳嗽硬生生压回了嗓子眼里,憋出一阵胸痛。   “阿绫……”   他侧过头,是云璋在不远处悄声叫他。   五殿下不受宠,原本就被安排在远离主位的地方,众人都忙着相互逢迎拍马,只有他,无人在意。他冲阿绫招手,阿绫便悄悄移了过去。   “你……不要紧吧……”云璋支着下巴低声问道。   难得,向来大大咧咧的少年眼中居然为他闪过几分失落之色,阿绫心中感动,忙笑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我没事,被点心噎到……”   云璋殿下显然不信,但也没多问,只吩咐身边的宫女又添了个酒盅,亲自斟满面前两杯,一杯推给了阿绫,一杯自己端起:“不是噎到了么,喝吧。”   周遭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恭喜,掺杂着几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恭维。   怎么就郎才女貌了,这郎明明既有才又有貌啊……   阿绫默默盯着这盘金画银的酒杯,皇子的体贴都有些剑走偏锋,噎到了不给茶居然给了杯酒。   罢了,大小也算个恩典,自己是什么身份,胆敢挑三拣四。   阿绫遥遥一望被众人的目光簇拥住的太子与他身边那个叫容儿的姑娘,猛一仰头。   “咳咳……”许久没喝,他一时忘记这是京城人最爱的“寒江雪”,隆冬里驱寒最是有效,比他们玉宁最烈的酒还要火辣十倍,需得慢饮才不会燎到喉咙。   云璋嗤笑一声,一手酒壶一手酒杯,自顾自满上,颇为挑衅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同情他:“不会喝?”   怎么就不会喝了。   他只是不大爱喝这烈如刀割的烧酒罢了,云珩是知道的,所以平日里即使与他小酌对饮,也是入口柔和的糯米酒居多。   阿绫没有回答,放肆地伸手,抢过他手掌下按着的酒壶,替自己也续满,缓缓倾杯啜饮,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   舔了舔唇,那辛辣的滋味无孔不入,自喉咙一点一滴往头顶侵袭过去。   他靠在身后支撑着硕大宫殿的柱身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少师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   是一张极其标志的美人面,明眸皓齿,凤眼樱唇。这长相,配上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勉勉强强。不过,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品评人家姑娘呢。她父亲是才气动天下的太子少师,祖父是权倾朝野的左丞相,如此矜贵的大家闺秀,必定知书达理,才情动人。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入主东宫,成为云珩日后的助力吧。   阿绫一口接着一口,饮完一杯,又再续了一杯。   与云珩相处的日子太惬意安宁,让他一度忘记,或者说是刻意忽略,太子殿下终是要娶妻的。那不只是一个人的妻子,更是未来的一国之后,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阿绫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这未曾谋面的姑娘穿几尺缎的衣服,几寸长的靴。相隔千山万水,当初他还暗自猜测着云珩会取个怎样的女子。   可如今,亲眼见了这早已被抛诸脑后的太子妃,心里竟然这样火烧火燎……   “意思意思得了……”云璋夺了他的酒杯,“你若喝醉惹了祸,我可惨了。太子哥哥怕是要大半年不理我……”   “谢五殿下。”阿绫知道他的难处,乖乖还了杯子,逆来顺受地站回自己的位置,低头抚了抚身上这件穿不了几日的工匠袍,避开了远处投射过来的视线。   他知道云珩在看他。   可他不愿抬头,这些没出息的委屈,只会让人看低了自己。   宴席持续到入夜,太后实在乏了,瑞和帝亲自送太后回宫,淑贵妃见状也忙陪着过去。   云璿那六岁大的嫡子睡着了,他也先一步与近臣们话别,打道回府,喧嚣散去,大殿中只留下奴才们打扫,井然有序。   阿绫站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活动一下手脚了。眼下似乎所有人都有事要忙,只有他一个闲人,待在哪里都碍眼得很。   云珩代瑞和帝送走一众宾客,匆匆回到殿内,发觉只剩一个云璋在等他。   “人呢?”他焦急问道。   “谁啊……”云璋明知故问,冲他憨憨一笑,一张嘴便是一股浓重酒气,不知是喝了多少,“恭喜啊太子哥哥……”   云珩皱了皱眉,再次问道:“他人呢,我看到你给他酒喝来着。这酒太烈,他喝不了两杯便要醉的。”   “不知道啊,方才还站在这里的,就在这灯下。”云璋忽然沉下脸,“太子哥哥没看到吗,不只那些小宫女刻意从他面前反复路过……连郡主都在偷瞄他呢。”   云珩怎么会没看到,阿绫站在那漆红柱子前,垂着一双眼睛不肯理他。   “兴许是怕扫你的兴,自己知趣跑了吧。”云璋不以为意道,“那么大一个人了,怕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么。”   ……云璋这孩子甚少这样跟自己闹脾气,云珩啧一声,料想他今晚定是遭受了许多议论与冷眼,因而一时愤懑借酒浇愁,便也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立即转身离开去找阿绫。   四喜紧随他身后撑开了纸伞,想替他挡一挡愈加凌厉的风雪,一边问道:“五殿下怕是喝多了,就这么扔着不管么?”   “扔着吧。”   堂堂五皇子,谁捡着了都会争相护送他回去,没什么好担心,可阿绫不同。   今日除了皇亲国戚,宴请的都是朝中正二品以上的重臣,大家轿撵车架都停在南侧宫门,等着接他们回外城的府邸去。   唯独一个人,与宫中最卑微的宫女太监一样,住在东门外那一排排简陋院屋里。   云珩没跑多远便看到了那条孤零零的背影,走在漫天风雪中,像一条纤细却吹不断的野草,随风左摇右晃,走走停停,不知何时便会一头栽倒在雪地里睡过去。   要么说大雪天里喝醉了再危险不过呢。   这样冷,那人倒也不着急,棉披袄随意穿着连扣子都没系,还赤手从道旁的枯枝上收拢干净的积雪,再团一团狠狠扔出去,仿佛在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发泄着不满。   不是总说怕冻伤手指不敢玩雪的么……   云珩伸手夺过四喜手中的纸伞,朝那气呼呼的醉鬼跑过去:“阿绫。”   那人回过头,一张白皙的脸冻得嫣红,眉梢眼睫沾着雪,可怜兮兮地冲他笑了笑。   云珩心口一阵狂跳,心疼之余居然还伴随着强烈的心悸。他看不得阿绫委屈,却忽然不合时宜地为了这般狼狈样子而春心大动。   “不是给你送了披风,怎么还穿这么薄,手炉也不拿……不怕冻……”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居然像听不见似的全然不理会,转身便走。云珩看出他不大清醒,慌忙追过去拉他的手,“阿绫,你等一等……我送你……”   遖颩喥徦   不想阿绫一扬袖子,毫不留情拂开了他的手。   云珩一愣,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抬头看着那抽身离去的背影……这……似乎还是阿绫头一次正经对他发脾气。 第69章   阿绫从来温吞,像江南特有的的淡烟疏雨,细润无声,却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悄然渗入微小的缝隙里。   他聪慧通透,体贴细腻,虽然自小漂泊无依寄人篱下长大,可却从未怨天尤人。   只是,他从来都保持着清醒,清醒到云珩时而恐慌。   他生怕那人接受自己的亲近,并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因为寂寞作祟,是因为同情而心软,是因为感激自己的庇护而半推半就,或是碍于太子的身份委曲求全……毕竟,时至今日阿绫也从未亲口对他表诉过什么情谊,充其量只是一味纵容罢了。   哪怕一次也好,他希望阿绫能在他面前放下谨小慎微,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一般莽撞任性,诉说痛苦与委屈,发泄恐惧与愤怒……就像,现在这样……   云珩小心翼翼跟上去,多此一举地替他打着伞,油纸伞岌岌可危,根本挡不住萧萧风雪。   醉鬼终于停下脚步,略带嫌弃地将他的伞拨到一边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云珩轻声哄他:“雪太大……你这样……”   阿绫没耐心听他长篇大论,有些孩子气地驳道:“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一点雪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 ”云珩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又将纸伞支回头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可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的。你才喝了酒,跑出来吹风会头痛。”   醉酒的人力气奇大,阿绫一把抽出手,神志不大清醒,口中却振振有词,一点面子也不给人留:“被人瞧见太子殿下陪我在这里吹西北风,又说不清了。”他倔强一笑,“若是再传到太子妃耳朵里,我可就太作孽了。”说着,阿绫顿了一顿,情绪随之低落下去,喃喃道,“啊,差点忘了恭喜你啊。云珩,你要成家了,以后就……有人陪着你了……”   那两片花瓣似的眼眸唰的一下子蒙上一层透明水色,月光在眼底打了个明晃晃的转,粉红从眼头蔓延至眼尾去,酣醺醉眼,惹人怜,更惹人爱。   云珩愣愣盯着,他第一次知道,阿绫也可以这样委屈,这样蛮不讲理。   一个向来懂事的人若是开始耍性子,那定然,是真真切切动了心吧?   而且,阿绫没有叫他殿下,却换了一声……云珩。   头先喝醉了也是这样,这会不会是酒后吐真言,事实上阿绫从未当他是什么劳什子殿下,只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这念头让云珩有些欣喜若狂。   “云珩,哪怕我不在朝中,也听闻方家满门忠良。娶了方家的女儿,以后你在前朝的路也会平坦许多,不必处处忌惮那个睦王了吧。”阿绫缓缓转身面对着他,用冰凉的手指替他顺了顺被风撩起的鬓发,“你要成亲,我,实在没什么好送你的……只能祝你们……祝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人近日在陪云璋读诗经,理应知晓这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的根本就不是夫妻。   “不过。”阿绫锁紧眉头,推开云珩,“日后你若做了皇帝,不要再娶那么多嫔妃,个个都辜负,也别生那么多孩子了……生在帝王家,太可怜了……云璋也是,你也是……”   云珩慌忙扔了伞去抓他,这次,是连人一起抱进了怀中:“阿绫……我不娶她,谁也不娶……”   “云珩,别说傻话。也别骗我。”阿绫伸手接洋洋洒洒的雪,“我知道你做不了主……怪了,明明不算是你的错……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怨你。”他像往常一样藏起了所有懦弱,明明在发脾气却也不忘体体面面笑着。   “你怨我吧,是我不好……”云珩摸到阿绫烫得出奇的脸颊,不知是醉酒所致还是着凉,“阿绫乖,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这里太冷了。”   云珩一边忧心他生病着凉,一边还要提防附近会不会有人经过,今日闹了这一出,他与阿绫日后在人前怕是要更加谨言慎行。   “不要。”阿绫拼命摇头,“我不去。你以后也不要再招惹我。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太子,我也本本分分做我的工匠,替你和你的太子妃绣嫁衣冠服……日后说不准还能为你们的孩子绣……”   阿绫边退便说,只听咚的一声,他后脊狠狠撞到了一棵嶙峋的树干上。   云珩伸手去扶,可那人骤然一股子蛮力,推得他也一个趔趄。   眼下阿绫醉的厉害,软的不吃,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云珩深吸一口气放弃那些无用功,干脆利落向前一个栖身,捏住阿绫的下巴尖,直接封上了他那张愈发口不择言的嘴。   阿绫措手不及,整个人一僵,半晌才想起反抗,手握成拳,抵住云珩的胸口,又拼命转头,错开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可这反抗却有些收敛,怕伤了谁似的,按理说他力气明明比这大的多。   云珩微微睁开眼,两只手扳住他的脸,令他无从躲避,舌尖重重一侵,与那混着酒香余韵的柔软猛烈勾缠到一处去。   直至感受到胸口那拳头不再往外推搡他,云珩才稍稍收了些力气,一个蛮横的吻渐渐缓和,碎成许多断断续续的啄啄点点。   “阿绫乖,先跟我回去好不好……”云珩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喘息,“回去再怪我……”   这次阿绫没拒绝,却也不肯答应,微微低下头,眼中柔软,多了些惛懵。   云珩拖拽他,他倚着树,纹丝不动。   “还不走?”   阿绫咬住嘴唇不做声。   没有二话,云珩偏一偏头,又毫无保留地吻了过去。   那件棉披袄的衣领有些旧了,雪片纷纷扬扬落进去,云珩将手臂圈到他脖颈上去,紧紧勾住,替他挡下。   不知是不是那些说不明白的歉意,依托这一个缠绵悠长的亲吻传达到了阿绫的心里去,那人拒人千里的防线总算被瓦解,吮得轻柔又黏腻,终于,那两条挡在胸前的胳膊敞开来,云珩的腰间一紧,被他牢牢圈住。   他再度松开阿绫,用衣袖擦掉对方后颈皮肤上化掉的雪水,悄声道:“先跟我回去。”   阿绫抬眼看他。   不想那因醉酒而涣散的瞳仁猛烈一缩,云珩全无防备,被他大力一推,失去平衡,重重往一边倒过去。   摔在雪地里的一瞬间,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紧接着是撞击声和阿绫闷哼。   云珩心中瞬间结冰。   呼啸的风雪是最好的掩护,他太忘形了,以至于有人接近都不曾发觉。   回头的刹那,眼角是匕首的寒芒一闪,阿绫正面迎上了身着夜行衣的刺客。   *   阿绫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这人袭来的一刻,他的脑袋虽依旧昏沉,可身体却自然而然有如神助,轻而易举便让过了那人的致命偷袭,一瞬间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扭,借力打力将他按到了地上。   先前晞耀宫里,他正是这样被云璋左一次右一次摔得七荤八素,动不动手上膝上便要带点跌打伤,这下子,总算是没有白费。   他成功了。   他用尽全力按住那条肌肉虬结的粗壮手臂,单膝压在刺客后腰处。   极度恐惧中他难掩兴奋,酒也醒了一半,他抬头对摔在一旁的云珩喊道:“殿下!我抓住他了!”   “阿绫!”云珩一道闪电似的扑过来。   也看不出那趴在地上的黑衣人如何发力,阿绫身形一晃,猛被重重掀翻在地。   啊,果然,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跟人家练家子抗衡……不过至少是躲过了致命偷袭,不然刺客这匕首怕是已经扎入云珩的后心,要了他的命。   这么想想便也不算亏。   阿绫淡定又绝望地盯着那匕首闪着寒芒从半空落下,直冲心口而来。   功败垂成的刺客目露凶光,明明与他素不相识,却没有一丝犹豫,这便是宫廷的纷争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电光石火,那近在咫尺的刀刃被一只手紧紧握住,刺客大惊,更加用力的刺下来,可匕首纹丝不动,只有如注血流落在他胸前,转眼洇成一片,像雪夜里竞相盛放的山茶,散发出特别的甜腥味。   “呃……”云珩紧咬的牙缝间泄露出痛苦的低吟,死死抓住匕首。   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四喜瞬息而至,一脚狠狠踢中刺客面门,阿绫听到了骨骼断裂时清脆的咔嚓声。   刺客吃痛,隔着黑色蒙面捂住口鼻,眼见着一队巡逻侍卫被四喜的高声喊叫吸引而来,只得落荒而逃。   “追。抓活的。”云珩瞪着那消失的背影,咬牙切齿吩咐道,“他定然跑不出宫。除非……”   “太子殿下,这,不宣太医么……”领头的侍卫盯着他的手战战兢兢问道。   “去追!”云珩心有余悸,站在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中,吼得众人齐齐一惊,慌忙领命向刺客逃逸的方向跑去。   阿绫坐在地上,呆呆盯着眼前那一条细细的血线自云珩垂下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流淌,终于回过神来。 第70章   阿绫颤颤巍巍托起那只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右手,云珩狠狠握住了刀刃的手掌被切开得七七八八,惨不忍睹,有伤口深可见骨,正汩汩冒血。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劈,一句话都说不出。   “阿绫。”云珩缓缓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贴了贴他的额头,轻声道,“别怕,皮外伤罢了。”   云珩带着体温的鲜血从指缝中漏到他的掌心中,慢慢扩散,愈发粘稠,很快便冷得要结冰。   阿绫扭着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侍卫们都奉命去追刺客了,四喜也拔腿往不远的宫门狂奔过去,应当是赶着差人出宫去请老太医来。   他应该要做些什么才对……   动起来啊,不要再傻愣着了。   喝酒误事,思绪迟钝。   阿绫有意识地屏住呼吸,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直至疼痛让他镇定下来。   当初他与阿栎一起在天碧川边的包子铺子排队,好不容易排到了,厨房里却出了意外。小帮厨在忙乱中碰翻案板,剁肉刀落到脚背上躲闪不及,几乎要切断整排脚趾。恰巧一位郎中也排在队伍里,立刻扯了殿里小二肩上的抹布,紧紧勒在他脚腕上止血,而后才送去医馆,事后人没事,脚趾也重新长好了……   止血。所以先要止血。   可他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利用,只有衣服,对,就是要衣服。   阿绫立即放开云珩的手,脱下棉披袄,轻车熟路找到衣领的缝线处。   “你做什么……别!”云珩惨白着脸,没来得及制止他。   穿久的棉披袄经不住他大力一扯,嗤啦一声棉絮四散。他用牙齿从布料参差的边缘撕下一条棉布,系在云珩的手腕上绑紧,果然,血流立竿见影变缓。   真的有用。   “你是要冻死么……”说着,太子殿下竟要解开自己的披风。   阿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许他乱动,又抬起胳膊用没沾脏的衣袖替他蘸了蘸冒汗的额头。   “殿下,我们先回晞耀宫。”   兴许是知道他脾气倔,争执起来只是浪费时间,兴许是手上的伤太疼让云珩招架不住,没有余力与他争执,太子殿下放弃坚持,就这么跟着他快步往前走去。   “四喜。”云珩边走边吩咐跑回到身边的小太监,“你动作快些,回去先烧热水,备上驱寒的药浴,还有醒酒的汤药……”声音不太有底气,被风声吞进去一多半,四喜聚精会神听完,丢给身后那两个护送他们的小侍卫一个眼色,一溜烟甩下他们老远。   待回到晞耀宫,宫女太监们已经备好了干净水和纱布,屏风后头热气袅袅,药浴也准备妥当。   虽是快步赶回,可还是在风雪中走了一炷香,乍一回到温暖如春的寝殿,阿绫冻到几乎没知觉的皮肤爬上一阵刺痛。   云珩被木棉三下五除二扒掉了外衣,中衣外随意披了件干净的披风,按到桌边开始清洗伤口。   “阿绫,你先沐……”   “不。”阿绫接过四喜递来的热帕子胡乱擦干净冻僵的手,等木棉将云珩伤口附近干涸的血块洗净,又敷上了止血药粉,才哆哆嗦嗦解开他手腕上那勒紧的棉布条。   不想才松开半刻,伤口的血又开始涌渗,灰白的药粉很快变成黏糊糊一片,阿绫无奈又只能狠狠心,重新扎上那条棉布:“姑姑……太医怎么还不到……怎么这么慢啊……太医院没有留人值守吗?”   慌乱中,他求救似的抓住木棉的胳膊,姑娘张了张嘴,从喉咙里费力地挤出一声低微又沙哑的啊。   阿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逼问一个哑巴。   “阿绫,你先坐下。”云珩用那只依旧完好的左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木棉,醒酒汤呢,端来给他喝了。”   阿绫呼吸一滞,悔恨像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早就冻醒了。   “殿下……我……”他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喝醉……   若不是他借着酒劲跟云珩耍性子闹别扭,刺客便不会有机可乘……这可是云珩的右手,是他执笔持剑的惯用手啊……万一留下什么挽救不了的后果怎么办?   “对不起……殿下……对不起……”他双腿一软,不知所措地跪在了云珩面前。   云珩一愣,忙挥一挥手,遣退了所有人。   嘈杂寝殿又恢复了安静,他轻声道:“阿绫,起来。”   阿绫摇摇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云珩无奈叹了口气,拍一拍自己的腿,低声道:“那,你过来些。”   阿绫往前挪了几步,挪到云珩身边,一只手便摸了摸他的头顶:“阿绫,你又救了我一次。还好你反应够快,不然那人说不准就得手了……”   阿绫抬起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鬼话。   若不是因为自己任性,太子殿下早已安安全全回宫就寝,何必在雪夜里追他往偏僻的宫门去,更不会遇刺。   “观音痣都被你皱不见了。”云珩戳一戳他的眉心,说罢轻轻低下了头,吻在那里。   阿绫自然而然闭上了双眼,感受到眉间冰凉柔软的触感,再耐不住胸中无尽的酸涩,再睁眼时,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云珩直起身,勉力笑笑,却赫然发觉阿绫紧紧咬着嘴巴,眼眶里瞬间蓄满泪水,烛火摇曳下,眼见着要落下来。   他一时愣住,阿绫,哭过吗?   没有,不论遭遇到什么,阿绫至多是红一红眼圈,不曾掉眼泪。   “殿下。”四喜着急忙慌拖着老太医冲进门来,见他们抱在一起,忙一步挡住太医视线,“那个……太医……到了……”   阿绫慌忙起身,后退到一侧去,转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   ……还以为能看到他哭出来……云珩看着他恢复了平静地面容,心里莫名一阵遗憾,这感觉着实是吓了自己一跳。   太医上了年岁,夜半从睡梦中被人硬生生叫醒,匆忙间拖进马车颠簸进宫,本还有些困顿,可看到阿绫胸口那一大片血迹顿时瞬间清醒了。他赶忙上前揭开云珩手上的纱布,清理掉结块的止血药粉,见到太子殿下一手骇人的伤口,嘶嘶抽了几口气,凑近了烛火仔细观察伤势,而后得出结论:“殿下,掌中这伤,怕是要缝合才行……”   说着,他打开药箱,翻找出一只瓷白瓶子,又吩咐木棉拿了半杯清水和两瓮烧酒来。   太医将瓶子里的药粉混入清水搅拌成药液,里里外外浸透一张厚厚的帕子,敷在了云珩手掌上。   阿绫忍不住凑上前,忐忑问道:“缝合?是,要用针线缝皮肉么……不疼么……”   太医诊疗时惯不喜被打扰,他冷眼抬头,却立即认出了这张三番五次在太子身边出现的熟脸,在皇宫里混了几十年,自然知道这宫中有些人虽身份低微却不可轻易得罪,只好耐着性子答道:“这不是正给殿下敷着麻药,这受伤的皮麻木了,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   阿绫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医翻找出缝合用的银针与丝线,而后统统浸泡到酒中去,取出擦干,顺便吩咐木棉:“替我用烧酒冲一冲手。”   四喜又命人加了几盏灯,寝殿里灯火通明,可依旧不能与白昼的阳光媲美,老太医眯着昏花的眼试图纫针,可纤细的银针针鼻太过微小,缝线又细如发丝,屡屡交错而过,看得人心焦。   “要纫针是么,我来吧。”阿绫急得挽起衣袖。   太医狐疑地看看他,又低头看一看太子,得到首肯后才松口:“先净手,用烧酒。”   云珩一愣:“等等!他手上有擦伤……”   哗啦一声,烧酒火辣辣淋下。阿绫面不改色用干净的纱布擦干覆在皮肤上的酒液,手指灵巧一动,眨眼便将缝针又递还给太医:“好了。”   太医见他如此熟练有些意外,总算认出他穿的是一身工匠袍子:“你懂针线?”   “阿绫公子是造办处绣匠,今日圣上才封的正七品……”四喜替他答道。   “嗯……那,你来替殿下缝合如何?这些事本该太医院的学徒来做,可今日实在匆忙。”太医感叹道,“你年轻,手够稳。” 第71章   “我?缝伤口?”阿绫蓦地缩回手去。   “不用怕,比你那些啰里吧嗦的刺绣要简单得多。只要将刀口这两侧皮肉对准了,叫它们能好好合到一起去就成了。殿下年轻,不出十天半个月就可以长好。”   “可,我不会……”他不只是不会,见都没有见过,这可不是绸缎,是人皮啊,云珩的手,岂能儿戏。   “不妨事,我看着你缝,保准没事。”太医挑挑下巴,“若不是老臣年纪大了常常手抖,便自己上了……你若实在怕,就叫木棉来吧。”   阿绫定了定神,看着云珩:“那,我来……”他咽了咽口水,坐到云珩身侧,“要如何走针?”   在太医手把手的指引下,阿绫用火炙烤过银针,鼓足勇气下了第一针。   针头刺穿皮肉的一刹那,他心头一紧,不禁想起当年在刑部被绣针扎进指甲缝里的一刻,登时一抖,立即抬起头。   云珩目光沉静,甚至还对他翘了翘唇角:“没感觉。继续。”   “别抖啊,刚才不还好好的。”太医用另一根长针指明下一针位置,“往这里走,勒紧些。”   不能抖。   他引以为傲的不就这么一丁点能耐了么。   阿绫缓了缓神,聚精会神盯着露出嫩肉的伤口,摒除杂念,一针一针接下去,等数个伤口缝合完成,后背已不知不觉被汗水浸透。   太医开了外敷的金疮药方子给木棉,一路往殿外走出去:“这生肌散每日换三次。切记,这只手绝对不能沾水,入口的膳食也要清淡。哦对了,若是睡下后发热也无需惊慌,天亮了退不下来再叫太医院的人来施针不晚,殿下肠胃弱,不要轻易灌汤药。”   “等等!”阿绫追了上去,“姑姑,我送太医出门吧……”   木棉一愣,点了点头,又回去张罗着将放凉的洗澡水重新换成热的。   “太医……殿下的伤口这样深,能完全恢复么?他日后还要写字,要骑马,要练剑的。”他刻意避开了云珩才开口询问。   “……眼下尚且不能断言,需得要观察几日。不过,依我多年行医浅见,应当是不太妨碍殿下写字骑马……至于练剑……”太医面色凝重,却也没盖棺定论,“十日后,我会来替殿下拆掉缝线,到时候依照筋肉愈合的状况,大抵能断出个结果来。”   “也就是说……有可能,愈合不好……”阿绫想起那些摔断了腿便要跛脚一生的可怜人,胸中乱成一团,只期望太医能给他个心安。   “……老臣定当尽全力……”老太医当然不能自断后路,把话给说死了。   他忍不住一阵失望,即便他知道,太医医术再高明,终归只是个凡人,不是大罗金仙。   阿绫忧心忡忡回到寝殿,灯烛熄灭了多半,云珩右手已经缠好一层雪白的纱布。一见他进门,不由分说叫人扒了他沾血的衣裳,皱着眉抱怨道:“不进去沐浴还跑出去吹冷风。”   “……”阿绫轻轻拂开四喜的手站在原地。   四喜望向云珩,见太子殿下轻轻一点头,便示意所有人都下去,将门从外头合拢。   阿绫走到云珩面前,看着那只手说不出话来。   云珩的脸苍白如纸,眼中难掩疲倦,却依旧打着精神冲他浅浅一笑:“你缝线这么熟练,我看那太医很想将你收做学徒。”   “殿下……”他想问一句疼不疼,又觉得无济于事,改口道,“累了吧?从一早折腾到现在,快睡吧。我刚刚问过太医了,这伤就是看着严重,很快就能长好的。”说着说着,他眼眶又开始发酸。   云珩久病成医,受伤是家常便饭,这种话能骗过他才怪。   可对方却没有戳穿他,只淡淡道一句:“好,那你去沐浴,泡一泡热水。等你泡完了,我擦洗一下就睡。”   “嗯。”阿绫知道他爱干净,“那,殿下先洗我再泡。不过太医说手不能碰水,我们小心一些。”   *   云珩用力眨了眨眼,还未等他寻思出阿绫口中那个“我们”是什么意思,就被牵到了屏风后。   阿绫不声不响解了他中衣系带,替他剥掉了衣服,那几根柔软的手指自然而然擦过皮肤表面。   尽管寝殿里暖得能开花,可云珩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依旧不可抑制地炸起了大片的粟皮,一颗心险些当场被他吐出来。   “殿下,是冷么?”阿绫用手背触他额头与侧颈。   “啊不,不冷……”云珩心虚地躲了躲,“你,你是要……”   “殿下只有一只手,沐浴不方便吧……”见他不自在,阿绫犹豫着放开了手,“不然,我去叫四喜进来伺候吧……”说完便转身要走。   “不是!”云珩慌忙抓住他的肩。   阿绫回过身,低垂的眼眸中尽是毫无道理的自责与歉疚。   云珩从来知道,这个人性子倔,心却太软。眼下,若是不为自己做些什么,他是绝对不会安心的,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那还是,你来吧……”   云珩迈入没过胸口的药浴坐定,热气蒸腾中,他终于能放下心来歇息半刻了。如山的疲惫压下来,他闭着眼靠在桶沿,深深呼出一口气,想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摒弃。   云璿的处心积虑,父皇的怀疑,方淳容的如遭雷劈,少师的无可奈何纷纷闪过,而后,画面停了下来,阿绫一袭月白袍子倚在朱红的柱前缓缓倾杯,灯光映照下,眼神藏在羽睫的阴影下……一想到那是为了他而失意神伤,原本沉重的思绪忽然变得轻飘飘的……阿绫今日为他醉酒,为他拈酸吃醋,还冲他耍性子发脾气……若不是这莫名其妙的刺客,今夜该有多美……   阿绫拿着一块浸水的棉帕子,轻轻替他擦洗着露出水面的肩膀与擎在一边的右臂,轻柔至极。   擦到脖颈时,动作明显顿了顿,半晌在云珩耳边叹出一口气,小心翼翼擦拭过去,可转眼,棉布又停在了胸口剑伤留下的那处痕迹。   云珩睁开眼,发觉阿绫正愣愣盯着他的陈年旧伤,傻傻问道:“殿下……你疼吗……”似乎也不求个答案,阿绫苦笑,“做太子做得这样遍体鳞伤,很疼吧?”   云珩的心狠狠一跳。   他原想否认,可话到嘴边,眼见着阿绫辛苦忍了一晚的眼泪终于决堤,他竟鬼使神差地沉默了。   他的思绪不禁被那一颗一颗浑圆晶莹的泪珠吸引,聚精会神看它们一连串滚落,落进水面又消失不见。   掌上的麻药药效已渐渐退去,阵阵剧痛从手心蔓延而来,疼痛与疲惫让他失守。想到他正泡在阿绫滚烫的泪水中……他全身都兴奋到发抖,几近融化。   阿绫柔嫩的指腹珍重地抚上他的心口,轻轻描出那颗丑陋的伤疤,像丝绸划过皮肤一般细腻的触感让云珩头皮发麻,他也是今夜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怪癖,阿绫的眼泪仿佛一剂迷魂汤,让他既痛苦又痛快。   看着伤心欲绝的心上人,云珩丧失理智,口不择言:“嗯,好疼啊,我要疼死了。”   他伸出手臂,勾住阿绫的脖颈,将人揽到嘴边,轻轻咬了下去。   阿绫的睫毛湿润着扫过他的,让那些尚未酝酿出形状的泪水沾到了彼此。   换气时,那人微微躲开,气息凌乱:“嗯?”显然,阿绫尚且搞不清楚状况。   “阿绫亲我,便不会痛了。”云珩不依不饶抵住他的额,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救了,唇舌相交时,伤口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痛了。   阿绫混乱中不忘紧紧扶住他的右手腕,“殿下……先起来……不能沾水。”   哗啦水声中,阿绫轻轻抽了一口气,颇有些局促地转开了脸。   云珩坦然地看着他,何况欲望也无从掩饰。   他是个男人,即使受伤了,哪怕要死了,也是个男人,心爱之人就在眼前,这样温柔的触碰他,亲吻他,怎会无动于衷……况且,阿绫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   云珩不退反进,紧紧搂住阿绫,皮肤上带着安神药草气味的水蹭了阿绫满身。   阿绫被他吻得连脖子都粉透了:“殿下,你先躺下吧……万一有人进来……”   “别叫殿下。”云珩衔着他的耳垂,“你喝醉后,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第72章   云珩原本惨白的脸渐渐爬上了红润的血色。   阿绫手指所及之处都开始发烫,不知这是否因为太医开的药浴方子起了效。   恍惚间,云珩像忘记了伤痛,右手不安分地游走下去,又疼的皱眉急喘。   阿绫怕碰坏了才缝合好的伤口,伸手将他的右腕按在枕边:“不要乱动……”   云珩双眸只是半睁,迷蒙地盯着他,浅浅蹙眉,又换了左手。他嘴唇轻动说了什么,可阿绫满耳朵都是自己阵脚大乱的心跳和呼吸,什么都听不清。   他拨开云珩软塌在颊边的头发,凑近了些:“嗯?”   可他只听到一串毫无意义的低哼,云珩灼热潮湿的一声叹息喷溢耳畔,阿绫浑身一抖,麻了半边身子。   无法言说的冲动之意在他体内轰燃起来,灼得他心中徒生空虚。他不知该如何填补上那熊熊燃烧的空洞,只跟着朦朦胧胧的本能转过头,落了个深深的吻在那人唇上,柔软黏腻的辗转间,那方才醒转的酒意又卷土重来,叫他愈发丧失了清醒。   云珩的手在他侧肋胡乱摸找,不耐烦地想扒开这层潮乎乎的布料与他肌肤相亲,可单一只左手笨拙,阿绫低头,自己解开了衣衫。   他才放了手,那人便迫不及待伸出双臂心急地抱他,免不了碰痛伤口,咬牙闷住了一声哼。   阿绫无奈,直起身来,盯着他右腕止血时留下的深深勒痕犹豫再三,终于抽出发簪,解开了缠在发髻根部的黑色丝缎。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阿绫的每一缕翩然落下的发丝,每一次呼吸胸口的起伏,每次眨眼闪动的光点,云珩都能清晰地捕捉到。   一切如真似幻,仿佛濒死的跑马灯。   他不舍错眼,妄图留下这每一个无限放慢的须臾。   阿绫垂眸俯视他,小心翼翼展开缎带,他如痴如醉地感受着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垂怜般的注视,回过神时右手腕已被绑缚在床头的镂空木雕花上。   云珩一愣,挣了挣。   “殿下不要闹……好不容易才缝好的……”阿绫嗓音略带沙哑,口中叫他殿下,却敢绑住他,仿佛知道他乐在其中似的大胆。   “阿绫。”他抛弃所有羞耻心,死死盯着那人,迫不及待,一面想碰阿绫,一面又想纾解着自己,可这事他用不惯左手,愈发焦躁。   “我来吧……”阿绫睫毛忽闪,瞳中水波荡漾,拨开他的手,俯身下来,悄声道,“我帮你……云珩……”   **   (悄悄眨眼)   **   阿绫撑在枕边缓了许久,神志才恢复些许。   云珩的手从他肩头缓缓滑落,闭上眼之前还在不知餍足地向他索吻。   这便是肌肤相亲吗……从未体验过的欢愉让人对时间的感知都变的迟钝,现在什么时辰了?   阿绫恍惚觉得自己也沾染上云珩的高热,脑袋沉重四肢酸软。   趁还留存着一丝清醒,他迷迷糊糊起身,绕到屏风后取了那搭在桶沿上的湿手巾,回到床边草草将皮肤擦净,拉上被子便倒在云珩身边睡了过去。   夜鹊拍打着羽翅掠过,叫的像一声芦哨。   阿绫忽从榻上惊坐而起,窗外漆黑一片尚未破晓。   身边是一具灼烫的身体,云珩皮肤的潮红似乎始终没退下去,反而愈演愈烈,呼出的气息将周遭也一起烧热。   入睡时头昏脑胀,阿绫以为昨夜借酒醉在雪地撒野后,今日一定会发热,可他此时并不觉得困倦,反而很清醒,大抵是因为与云珩颠倒缠绵时,歪打正着发过汗驱散了寒气的缘故。   木棉不知何时进来过,桌上留下了铜盆和清水,他摸了摸盖在那人额上的帕子,已被体温蒸了半干。   云珩的右腕还带着一圈淡化的红色勒痕,妥帖被安放在一块蓬松的软垫之上。太医说伤口不能捂着,要随时保持干燥清爽,所以只缠裹了两层透气棉纱,隐隐透出的皮肉上爬着许多条蚰蜒似的黑色缝线。   木棉留下了干净的中衣和道袍,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他蹑手蹑脚越过身边的人,迅速展开衣服穿戴好,坐到镜前随意拿起一条素缎带,熟练地束了一条整齐的高马尾。   光秃秃的马尾看了不习惯,他左右翻找起玉簪子来,却听身后沙哑的一句:“……在这里。”   阿绫猛然回头,云珩左手正握着他的“柿柿如意”,一双眼白布满浑浊的血丝,乍看像是一夜未眠。   他忙坐回到榻边,摸了摸那人烧红的脸颊:“殿下,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刚洗过的手皮肤还凉着,云珩脸颊向他手心里贴了贴,轻轻舒了口气。   “是不是该换药了,昨日太医说,这外敷的创伤药隔夜便要换掉。”阿绫轻轻掀开那层纱布。   “不用,木棉换过了,才半个多时辰吧。”云珩又闭起眼睛。   阿绫怔了怔,若他真如自己所说是才醒不久,又怎么会清楚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怕是疼得根本睡不沉。   阿绫的手徒劳悬在半空,想碰却又不敢碰那只手,最终挪开,隔着被子轻轻捂在他胸口上:“疼的话,就想一想开心的事,会好很多。”   云珩翘了翘嘴角,语速较平日里更慢:“……我在想,昨夜有人只顾着绑我,却不给我解开……若不是木棉回来坐更守夜,我这手怕是要绑在床头一整晚。”   “我……我忘了……”阿绫抬眼,那束发的黑丝缎还绑在床头,被木棉打了个菩提结。   云珩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忽而涨红的脸,既没怪他,也没说什么让他更难为情的话。   敞开的门扉被轻轻叩响,四喜在外头低声道:“殿下,熊毅到了。”   云珩长舒一口气,竟是要起身。   阿绫吓了一跳,忙按住他肩头:“殿下?”   “我还没穿衣服。而且也不想躺着见他。”云珩抓住了他的手。   阿绫忽然意识到,身为太子,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狼狈与脆弱的模样,即使熊毅是他的近身侍卫。   “好。”他手上一用劲将云珩扶了起来,帮他穿好中衣,又披上披风,甚至掀开被子,逞强下了床,坐到桌边上。   木棉端着新换的茶进了屋,见怪不怪去取了发梳与簪子,替云珩束好了头发,这才叫熊毅进了寝殿。   “刺客抓住了么?”阿绫忍不住,赶在云珩前开口。   熊毅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棉帕,里头包着被丢在雪地里的匕首,刀刃附着干涸的褐红血迹。   云珩拧起眉:“是没抓到活的?”   “禀殿下,侍卫们连个人影都没追到,说往四个宫门都仔仔细细搜问过。”熊毅也是四喜打发了人去叫回宫的,看这满身疲惫的样子,定是查问了一夜,“事后卑职又带人重新搜过一次,也问过附近守夜的宫女太监们,都说没发觉什么异动,昨夜一切如常。”   “怎么可能……”阿绫瞠目结舌,他原本猜,要么抓到活的,要么找到尸首,不想竟一无所获。   ,皇宫里怎会容一个刺客来无影去无踪?除非……   他盯着那把匕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显然,云珩也意识到了这个“除非”。   除非刺客根本就不是临时从宫外进来的,且藏身之处隐秘,侍卫们轻易不能搜查。   “昨夜,睦王的行踪可盯紧了?”   “回殿下,一直有人盯着,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那,父皇那边说什么了……”云珩拿起那匕首,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   “皇上昨夜酒后有些犯头风,在淑贵妃娘娘宫里歇的,太医一走奴才就叫人去禀报了。不过……那边叫等着,等皇上起了再做定夺……”四喜苦笑一声,“一直等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   云珩手中一顿:“卯时已过……还没起?”   刀柄处的黑色牛皮磨得发亮,阿绫盯着刃身忽而惊觉:“这匕首我见过。” 第73章   众人齐齐一愣。   “你……见过?”云珩将那匕首递给他,“这,不就是把普通匕首么?”   阿绫摇摇头,摸了摸那并不平整的黑色牛皮刀柄,细看之下才能发觉,刀格下半寸的地方缝了两圈同色棉线:“匕首的确是外头铁匠铺里随处可以买到的,可这把用久了,牛皮破了口子却没舍得换掉。”他指给云珩看,“这是和阳门一个侍卫的,我见他用过。”   那日下值,他提着一篮子忍冬给的新鲜白梨,与阿栎一同出宫回住所。才走到宫门便被一位脸熟的侍卫叫住。原是他今早进宫时查完腰牌没有绑紧,掉到了雪地里。那侍卫后来拾到,刻意下值之后等在门前要还给他。   阿绫心中感激,当即从篮子里掏了两个白梨给他做谢礼。   武人性子豪爽也没推辞,垫着袖口把梨子表皮擦了擦,掏出匕首切成小块,几个守门侍卫见者有份。   “他当时用的正是这把匕首。”阿绫沉吟道,“我离得近,看到了这棉线便随口问了他,他说是他家里年纪最小的妹妹在练女红,闲来无事替他缝的,丑得很,却还不让他丢。”   “和阳门侍卫……”云珩皱了皱眉,“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不知叫什么,听别个侍卫叫他周大哥,约莫二十六七岁。”阿绫回忆起昨夜,“可他身形与昨夜的刺客倒不怎么相像,他没那么壮硕……”   “去查。看看近日他都去过哪里,与谁来往密切……”云珩吩咐熊毅,“刺客身材极魁梧,不是侍卫便是武将,他被四喜踢碎了鼻梁,少说也要半个多月那伤才能掩盖掉,由此入手也是一条线索。查到什么先来报我,切记不要心急打草惊蛇。”   “是。”   熊毅走后,云珩并没有着急躺会床榻休息,兀自坐在桌边发了好一阵子呆。   阿绫原本想劝他先好好歇息养伤,可转念一想,有这么件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力也好:“殿下想起什么了?”   “我觉得,这事有蹊跷。”云珩盯着那留在桌上匕首若有所思,“昨夜行刺之事太过鲁莽,完全不像是云璿的手笔。他行事向来谨慎周密,怎么会用这种连兵刃都落下的外行人做刺客,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我……”   阿绫愣了愣:“可,前一次,就是两三年前,殿下从玉宁回宫路上被刺客伏击,不就是他做的吗?我记得当初,恰巧也是皇上指婚后不久……”   “对,他大抵是怕我成婚后有了方丞相一家的助力,且万一顺利生下皇室嫡孙,那他就彻底没指望了……不过,虽说两次动机相仿,但那时刺客是在宫外动手,那里龙蛇混杂,无论是否得手,他们都能保证全身而退。且这么多年,他要么有完全的退路,要么有不成功便随时可以摒弃的死士,不留活口。好比上回庙会那个扮成小道的那个,失手便立即自尽。”云珩顿了顿,又道,“何况昨日,我父皇已警告过他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别人听不懂,他应当不会顶风作案才是。才在寿宴前闹过矛盾,宴后我便遇刺……不管是不是他做的,矛头都会指向他。”   听他这样分析,阿绫一边觉得有理有据,一边心情更糟了。这宫里除了云璿,竟有其他人想对太子下杀手:“所以……殿下以为,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现在我还不能断言。而且,就算他不是主使,却也不见得毫无干系……”云珩的指尖轻轻划过匕首纤薄的刃,忽而偏头问四喜,“刚刚熊毅说,他一进宫便又去查问一便昨夜当值的宫人对么。”   “是。且昨夜,能搜的地方,都搜过了……”四喜答道。   “若是那刺客……逃到侍卫们不敢轻易搜查的地方呢?”云珩挑了挑眉,“父皇这个时候还不起,也是稀罕。”   四喜忽然倒抽一口气:“殿下是说……此事与后宫……”他的话戛然而止,奴才们从来知分寸,有些话即使心知肚明,主子说得,他说不得,“殿下,奴才去看看早膳备好了没有。”   后宫?   后宫参政自古以来都是大忌,当今圣上不好美色又已上了年岁,十天半个月才翻一次牌子……如今除了淑贵妃,也大多守着冷宫罢了……   “淑贵妃?”阿绫脱口而出。   云珩瞄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可……可她……为何要替云璿做嫁衣?”阿绫不解,“我记得,淑贵妃娘娘出身并不高,父亲兄弟也是因为她入宫得宠封妃后才得到提拔。”   “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云珩像是累了,胳膊肘支在桌上,懒懒看着他,“她年轻,城府不深,思虑也不够周全。入宫三年便爬到贵妃生下皇子……如今她们一家如日中天,被捧得飘飘然,妄想在独宠之后更进一步也不奇怪。”   阿绫一愣,虽说六皇子云璟还是个奶娃娃,可自她晋封贵妃宫里便有了谣言,说皇上终于动了封继后的念头。   “所以,若是淑贵妃变成皇后,那云璟就是嫡出皇子了……”阿绫并没有被说服,反而更加困惑,只因为一个不能预料的可能性便铤而走险,在宫内行刺太子,还是太过草率。   “先让他们去查吧。昨夜那刺客能避人耳目,轻易就抓住巡逻卫兵的空档下手,定是对皇宫与卫兵布局熟悉之人……”他疲惫地笑了笑,“阿绫,你可知这宫中禁军统领是谁?”   阿绫费力想了想:“记不清了,只记得姓赵……”他一愣,淑贵妃不正是姓赵么!   “对,赵寄明,淑贵妃嫡亲的胞弟,才提拔上来没半年。”云珩也露出犹疑的神情,“知道她蠢,但不至于……这么蠢啊……仿佛是故意留下个破绽似的……”   “殿下,早膳备好了……”四喜适时出现,“是端进来还是……”   “嗯。”云珩点点头。   阿绫看着宫女们端的碗碗盘盘,腾地一下子站起身,傻傻看着云珩,“我!我忘了阿栎!他怕是要吓死了!”   太子噗嗤一声轻笑:“放心吧。四喜昨夜便叫人知会过他了,他知道你没事。”   阿绫放下心,又坐回凳子上:“那他知道殿下遇刺的事么?”   “这种事,他听了只会为你担心吧……”云珩接过木棉递来的瓷调羹,“所以,只告诉他你今日便回去,昨夜之事要不要说,你自己定。四喜安排了车夫护送你们回玉宁。”   阿绫一愣:“今日?”   “若不是出了意外,你们昨日不就该走了。”云珩嫌调羹太小,干脆端起了小汤碗吹了吹,喝药似的灌下了小半碗三珍乌骨鸡汤,又试着拿起筷子,伸向炸酥的小黄鱼。   可左手不顶用,那鱼费劲被夹起,又在半路啪地掉到了桌上,薄脆面衣碎了一桌渣。   木棉刚要动手,便被阿绫制止:“姑姑去忙,我来吧。”   他将那条摔坏的夹到自己盘子里,又重新选了一条完好的,拿筷子尖从鱼腹部横剖,将整条手掌长的鱼分成四段,刚好一口大小,放到云珩的调羹里,犹犹豫豫开口:“不然,就先把阿栎送回去……我多留几日再走……”   “回去吧。你又不是大夫,伺候的人够多了。”云珩将他夹菜的手推回去:“你也吃。等你回来,这皮外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眼看深及筋骨,这哪里还算是皮外伤,阿绫的确不放心,既想等太医回来拆线复诊,又想等刺客之事查出个眉目来。   可云珩却生生将他赶走,晌午都不到,便差四喜亲自送他出了宫。   阿绫撩开马车的遮帘探出半颗脑袋,盯着愈发遥远的宫墙,默默听着阿栎担惊受怕一整日憋出来的牢骚。   “你倒是说话呀!既然没事,太后摆寿宴,叫你去干什么?”阿栎用力将他拖回来,“你算是哪颗葱,连个品阶都没有,太后知道你是哪个吗?”   “现在有了。”阿绫心里烦,一句将他堵了回去,“正七品。”   阿栎眨了眨眼,狂吼一声:“你说什么!!!!” 第74章   云珩站在晞耀宫正殿门前,目送阿绫在四喜的跟从下越走越远,直至人影都看不见。   四喜已安排好了宽敞的车架,还附带一个老车夫一路护送他们回玉宁去。   可算是把人送走了。   他精神一散,立马不省人事,被木棉几个眼疾手快扶住,送回了寝殿床榻上。   在路上马不停蹄颠簸了三日,雪景渐渐消失,越往南走风越湿软,阿绫总算又见到了蜿蜒的天碧川。   马车沿河奔跑,还有将近半日的路程,他一边放心不下云珩的手伤,一边又为重回故乡激动不已。他干脆坐到了车厢外头,与赶车人并肩,看晴照下河面像一条织金缎带粼粼浮光,看冬日里都不败的芦花顽强在岸地浅沼里恣意飘荡。   少了那堵墙,一切都是自由的。   疾驰中,阿栎耐不住长久赶路的寂寞,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高喊着:“我回来啦!”   水上正捉鱼的鸬鹚唰啦展翅,放弃了捕食,谨慎地盘旋在半空,许久才重新落下。   午后他们在河边歇脚,阿绫打开食盒,将剩下的几块椒盐芝麻酥分了分,车夫姓邱,年轻时在太仆寺就职,这辈子也没吃过御茶坊的糕点,诚惶诚恐。   阿栎边吃边抓了一大把草料喂给马儿,阿绫便随意靠在车门边翻书,年后回京,说不定少师还要考问呢。   赶到绣庄已是夕阳西下,阿栎迫不及待跳下车直冲进去,兴许是离开得还不够久,没什么近乡情怯,旁若无人高喊着:“阿娘!翠金姐!我回来啦!”   声音回荡在整条巷子,生怕有谁不知他到家了似的。   阿绫独自帮车夫将马车里的行李一一搬到门口:“辛苦您了,我自己搬进去就好。”   “不辛苦。我也好久没出京城了。”车夫最后扛下个大木箱子。   阿绫正掏银子给他,随之一愣:“邱大叔,这箱子不是我的。”   “哦,这是四喜公公昨夜准备的,说是殿下叫您带回来。”车夫婉拒了他的谢意,活动了活动筋骨,又跳上马车,“殿下还吩咐老夫在玉宁候着,公子们哪日要启程,去驿站找老夫就成。”   “候着?”阿绫一惊,“您,不回乡过年么?”   “嗐,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儿待着都是待着。四喜公公说,玉宁吃的多,逛的多,银子管够,叫我慢慢尝,别耽误了公子们的差事就成。”老邱扬鞭,抽在那马屁股上,“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阿绫挥挥手送走了车夫,转身将那木箱盖子抬起一道缝隙,赫然发现里头是满满的松息碳,银灰色,足够一大家子用上两个月。这炭在京城可是百金难求……   角落里丢着几个荷包大小的棉布袋,阿绫指头勾着麻绳牵出放在手中颠了颠,里头的粉末散发出类似于蜜橘的浓郁气味,还掺杂着花香。他好奇地解开一包,乌黑木炭粉里头混着一颗颗饱满的麻椒球,宫里的主子们盛夏时拿它去湿气。   定是云珩怕玉宁潮湿令炭条吸了水汽……   “……眼见要开春了,玉宁哪里需要这么多碳……”他忍不住牢骚一句,在晚风里裹紧轻便的鹅绒披风,上头还熏着晞耀宫寝殿里的味道,云珩温暖的味道。   “阿绫!”门里头,翠金拉着个才会跑的小姑娘,“快进来啊!”   她身后是一年不见的老师和绣娘们,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阿栎已经将从京城带回来的礼物拆了一地。   “来了!”他铆足力气搬起那一箱子碳,往屋子里走去。   云珩伤口愈合得不若预想中快,拆线那日已经是新年初五。   寿宴之后出了这么大的事,瑞和帝亲自摆驾晞耀宫。   “太子殿下,试着伸直这几根手指看看。”太医们切完脉拆了线,一群人围着他的右手,聚精会神地观察。   云珩咬着牙忍着疼,从拇指开始,试图拉伸开每一根手指。可纵使他用尽全力,小指也无法完全平直。   “怎么样?”瑞和帝语气略显焦急。   “……这,依老臣所见,陛下不必太过忧心,眼下,这被切伤的筋肉都已开始愈合,不出意外,再养上两个月便可痊愈。”老太医踌躇半晌,与几位同僚交换了个忐忑的眼神,还是如实禀报,“只是,手掌边缘和小指处的伤口过深,尚不知握力会不会有所减退,日后还能不能使剑……”   云珩心下早有数,可面上故意摆出一副深受打击的神色,将嘴唇咬的发白,默默不语。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药,用什么样的法子,太子的手,不能留什么病根。”瑞和帝皱了皱眉,重重叹了口气,对云珩安慰道,“你先好好养着,不必担心,朕定想法子叫你这手恢复如初。”   云珩咳嗽几声,缓缓点头:“父皇……那万一,恢复不了呢……”   “没有这个万一。”对方拍拍他的肩,目光渐渐锐利起来,“此事朕定当彻查。”   他张张嘴,欲言又止,转瞬眼眶便红了,半晌才开口:“父皇若是为难……儿臣能明白的……”   瑞和帝闻言一怔,又摇了摇头,吩咐下一句:“好好照应你们主子。”便拂袖而去。   待圣驾离开晞耀宫,云珩掀了被子下床,用力掰了掰刚刚怎么也伸不直的小指,收起了那副矫情的可怜兮兮:“四喜,昨日睦王府有动静么。”   “昨日没有,但今日一早……赵寄明悄悄去睦王府拜会。”   “这是身边亲信连吃了几次闭门羹,他按捺不住亲自上门了?”云珩一路行至书房,打开折子。习惯了几日,左手也能提笔圈圈点点了,虽说字还是太丑,“怎么个悄悄法?进去了么?”   “没穿官服,没带随从,也没走正门,在偏门站了一炷香见没人搭打理,又灰溜溜走了。”四喜答道,“另外……带了斗笠,没露出脸来,看不出受没受伤。”   “欲盖弥彰。”云珩笑笑,“云璿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见他,避嫌还来不及。”   也不知从哪里起的头,这几日宫里明里暗里都在散布消息,说睦王听闻太子要成婚,在寿宴之夜对其痛下杀手,甚至有人联想到当年指婚时宫外的刺杀,云璿自从寿宴后一日被召进御书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王府里等谣言平息。   “继续盯着。瑞霞殿也盯着,什么时候淑贵妃要陪皇祖母去御花园,即刻知会我。”云珩放下笔,单手合上看完的折子。   “是……”四喜狐疑地抬头,“殿下是要?”   “打我这六皇弟出世,我就只在满月宴送了些贺礼罢了。”云珩左手捏着右手腕,轻轻延展着伤处,“好歹也是兄长,合该关照一下。”他略一沉吟,转头道,“木棉,你去挑一块玉佩,最好是父皇御赐的。”   淑贵妃自云璟满月,日日都会抱去长宁宫给太后请安,殷勤至极不惮其烦。   正月十四,四喜来报,说请完安淑贵妃陪同太后一起往御花园走了,云珩听完即刻动身:“玉佩给我。”   “是。”四喜近日都将这贵重之物随身备着。   云珩鲜少出现在御花园,打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给皇祖母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太后怀里抱着云璟,四个月大的小孩已经会抬头了,一条胳臂拦着腰身便可坐在腿上。太后伸出一只手冲云珩招了招,“快过来给哀家看看,手好些了吗?”   “让皇祖母挂心了。”云珩走过去,将满是伤痕的手心摊开在太后面前。   “……嘶……啧啧啧……”皇太后啧一声,还是被这伤痕累累的手惊了一惊,拉着他叫他坐在身边的石凳上,“这真是……你说这宫里怎么能进了刺客呢,你父皇这些日子一通排查,到现在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只叫各宫都多添了两班侍卫……以后你夜里可别乱走动了,也别只带个四喜,好歹带上两个侍卫啊。”   云璟看不懂伤,没轻没重抓住了云珩的手指,疼得他一颤:“嘶……”   “哎哟,我们小云璟也心疼皇兄受伤了是不是啊。”太后抱着娃娃晃了晃,竟忽然把孩子往他怀里塞过来,“你抱抱看,他越发长开了,倒有些像你小时候的模样。”   云珩还愣着,那软乎乎一团便坐在他腿上了,软的像没骨头一捏就要碎,他下意识就想拒绝。   谁料他还未曾开口,淑贵妃一声惊呼便冲口而出:“不要!”   众人齐齐被吓着,太后也转头讶异万分:“怎么了?”   淑贵妃自知失态,笑得勉强:“臣妾,臣妾是怕云璟不懂事,碰坏了太子殿下的伤。况且……太子殿下这么年轻,还未成婚呢,哪里会抱孩子呀。”   看她如此局促,云珩心下好笑,立即打消了推辞的念头:“没事,学一学便会了。”他小心翼翼伸出左臂,揽住了云璟,逗弄几下,奶娃娃看不懂他母亲的惊恐,竟还咯咯笑起来。   “父皇也说像。”云珩睨了一眼战战兢兢快将帕子扯碎的淑贵妃道,“虽说我不大记得了,但见过的,都说贵妃娘娘跟我母后是有几分神似的。”   他话音刚落,淑贵妃的脸色唰得白了。 第75章   先皇后病世已十多年了,皇上不提,其他人不敢提。   过去总有声音质疑皇上与先皇后当年因第一个嫡子意外夭折而离心,两看相厌,直到几年前淑贵妃的出现。在宫里待了些年头的宫女太监议论纷纷,说这淑贵妃与先皇后虽无亲缘关系,可居然有六七分神似,专心政事的瑞和帝更是一见倾心,没多久便纳进宫来。   淑贵妃年轻气盛,显然没人告诉她这一点,兴许是怕惹麻烦,兴许是瑞和帝私下吩咐过。   今日云珩刻意点破,就是要让她怀疑动摇,心慌意乱。   云珩接过宫女手中的拨浪鼓逗云璟,余光瞥见淑贵妃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   他玩笑似的,用便手轻轻捏了捏*娃娃软嫩的小手,小肩膀,又用关节敲了敲那骨头都尚未长结实的小脑瓜。   众人就这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太后便起身要回宫,淑贵妃如蒙大赦:“那,臣妾送您。”   “不用。”太后转头看了一眼两个年纪相差了十八岁的皇孙,“难得云珩有兴致出来逛逛,就叫他们兄弟亲热亲热,玩够了你们再回,不必管我这老太婆。”   “……是……”待太后一行走远,淑贵妃走到云珩跟前,“太子殿下……臣妾,也差不多该抱云璟回去了……”   “不急。”云珩盯着怀里的奶娃娃笑笑,这样小,这样脆弱的一条性命,一只手就可以结果,“我跟六弟投缘,多让我抱一会儿吧,你看,他也高兴。是不是啊云璟?皇兄抱你,你高兴吗?”   云璟暂且听不懂话,只好奇地盯着他,嘴角还挂着一滴口水。   “对了,贵妃,听闻赵大人最近不慎受伤破了相,如今,可有好转?”云珩招手将奶妈叫过来,总算是把云璟还了回去。   “……是,是么。臣妾倒有日子没见他了,太子消息还真是灵通。”孩子抱远了,淑贵妃也恢复了些许镇定。   “也不算。毕竟,我也不能坐以待毙,不然刺客要了我的命,我死不瞑目啊。”云珩笑眯眯看着眼前只比自己年长了五六岁的贵妃娘娘,“我只是好奇,云璿他对你们说了什么,许了你们什么,竟让你们这样铤而走险。”   淑贵妃大惊:“臣妾听不懂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那我说点你听得懂的。”云珩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在御书房,云璿自告奋勇要替父皇查问宫中行刺一案,你以为,他是想包庇你们兄妹么?据我所知,他不单问责了禁军,更是严刑审问了个和阳门侍卫,侍卫的口供上可清清楚楚写着呢,匕首丢失正是在寿宴那日,同僚可以作证。奇怪的是,当日所有赴宴的王公大臣,都是从北侧天机门入,就只有令弟,禁军协领赵寄明赵大人,是从南侧和阳门入,还在门前逗留许久,与侍卫们寒暄了好一阵子呢……赵大人身手不凡,顺走了把匕首,易如反掌啊。”   “他!他是禁军协领,例行查问皇宫守卫,是他职责所在……”淑贵妃扬起头,“何况,无凭无据,怎么就说匕首是赵大人拿走的,太子殿下莫要血口喷人!”   “那日,所有入宫的侍卫,太监都已经排查过一遍,他们要么年纪,身形不符,要么,能明确自证行刺之时不在场。那所有的可能性便都在当日饮宴人的身上了,有这般身手的,屈指可数。何况,还要将这皇宫布防烂熟于胸,从而见缝插针……”   “这,这些都是推测罢了,证据呢?何况,那日赵大人的马车也与众人一同离宫,根本无暇分身去做什么刺客。”   “哦?娘娘这样笃定?”云珩提了提嘴角,“可那日我清楚地看到,你提早与父皇一同离去……怎么说的好像亲眼看到似的?”   云珩顿了顿,故意给她些时候编谎,等她多说多错。   “他那日,也喝多了……我叫了个小太监去送他,回来报我的……”   “是么。不过据案卷所示,当日最后见他之人正是云璿,睦王他亲口说,赵大人当时借口内急与众人在殿门前分道扬镳之后,再没谁见过他,没有什么小太监,更没人能证明那辆往赵府行驶的马车里,坐着什么人。”云珩静静看着面前防线逐渐瓦解的女人,乘胜追击:“贵妃,你知道云璿这么多年,使了那么多手段要扳倒我,要我的命,为何还能与我相安无事,稳稳坐在他睦王爷的位子上吗?因为他的靠山够硬,他外祖家掌握着北方疆域的安危。可你们赵家有什么?有一个女人一时的荣宠?你怎么敢相信云璿呢?他哪里来的好心会好心扶持连话都说不清楚云璟?”   “我没有!”贵妃将嘴唇咬的发白,“殿下说的,统统与臣妾无关……后宫不得擅自议政……这是规矩。太子殿下,也无权私下审问臣妾!”   “哪里就是审问了,我只是与贵妃娘娘话话家常罢了。不过,父皇他,有阵子没去瑞霞殿了吧?”云珩从腰间取下那块御赐的蟠龙玉佩,缓缓往奶妈身边走,而后将玉佩挂到了云璟脖子上。   “皇上最近政务忙……”   “大过年的,各地除了请安拜年的折子也不递什么公务,忙什么呀。”云珩冷笑,“我若是你,就离这储位纷争远远的,历来,君主们最忌讳的便是这个。我父皇宠你纵你,也是念你年轻单纯心无城府。如若你们母子肯守本分,云璟的前途最不济也是个享尽荣华少虑无忧的小王爷。”   淑贵妃似乎打定了主意再不做声,垂着眼默默将指节攥到发白。   云珩也没指望几句话便叫人认罪,这事他们做了便打死不能认,不然就是诛全族的罪名。   “哦对了,贵妃娘娘居深宫大概还没得消息,这几日,赵大人日日去睦王府拜访,可云璿连门都不开。也难怪,如今流言蜚语下,他能自保就很不容易了,兴许还在怪赵大人手脚不够利索呢。不过云璿明知道杀我难如登天,却还是怂恿你们动手……哦,也对,若你们不得手,他可以从中摘的干干净净。若是你们真得了手,他便可坐享其成,既除掉了我,还让赵家背上谋逆弑储君的罪名……云璟也会被母家拖累……那,今后便再不会有人动摇他的位置了……”   “这玉佩是父皇登基那日赠我的,今日我送给云璟,期望他也能得我几分好运,在这深宫里平安长大。”云珩说完,从云璟的手中抽出被攥着把玩了半天的手指,扬长而去。   四喜回头,远远见淑贵妃一屁股瘫坐到了石凳上,默默问道:“殿下……此事……”   “大概与我猜的差不多。云璿定是许诺她,杀了我,他便带领群臣劝谏父皇封继后,扶云璟上位。”   “这,她也信?”四喜将手炉递给云珩。   “她定是不全信,所以选了寿宴之后立即动手……她提前知晓云璿要在寿宴上拿阿绫的事对我发难,所以早做了准备,想借此陷害云璿。”   “可殿下又如何知道那案卷上的内容?”四喜不解。   “我不知道啊。”云珩笑笑,“且云璿大概率在包庇他们,不然不至于时至今日案子还没有眉目。。”   “所以……殿下刚刚是诈她!还顺带离间他和睦王?”小太监恍然大悟,“可她……总会知道真相吧?”   “无妨。深宫之中,人一旦对谁起了疑心……就不易消了……”云珩隔着衣袖摸着手炉,不徐不疾晃回了晞耀宫。   “四喜,去一趟御茶坊,叫忍冬送些点心过来。”他从书架上依次抽出《春秋》与《礼记》,“桂花糖年糕,阳春面,再来一只花雕蒸鸡。”   “是。”四喜见他心情好,多了句嘴,“今日殿下倒是有胃口。”   “嗯。”云珩翻了翻这两册旧书,“过几日他便要回来了,他那么用功,《诗经》铁定读完了。回头少师可以讲讲这些。”   四喜愣了愣:“可云璋殿下怕是还没读完……”   云珩放下书册,坐回案前,手指抚着圈椅光滑的木头把手暗暗思量:“险些忘了。如今云璋也十六了,多少懂了些事,尤其是此番回宫,父皇对他还是有所改观的。我明日便去一趟御书房,想法子说服父皇叫他能留在宫里。”   如此一来,还可以借陪皇子读书之名义,方便阿绫出入晞耀宫…… 第76章   赶在年前,阿绫去给沈如和老太太买了两个新炭炉,青瓷制的贵是贵了些,可这才配得上那箱子松息炭,平日放在屋子里不用时也好看。   刚好老人家怕冷,烧起不冒烟的炭来也不怎么咳嗽了。   绣庄有规矩,除夕到初五不动针线。   阿绫乐得清闲,独自窝在窗前抄诗经,宋映柔的灵牌对窗安放在墙边条案正中,一尘不染,香炉里飘散出一缕细烟,贡品装在简单的白瓷盘中,一盘堆着京城里带回来的芝麻龙须酥,一盘盛了满捧冬枣。   阿栎这几日倒是忙得很,一早便跟沈如一起出了门,天碧川边聚集了玉宁大半未婚待嫁的年轻男女,大家借逛船集的由头寻觅良缘,若是有看对眼的,便折一只桃花相赠。   阿绫联想起诗经十五国风里那一首《溱洧》,三月三上巳节,年轻男女相约水畔,写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古时的风俗直延续至今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人家送的不是桃花这样热闹轻浮的春花。   他提笔,工工整整抄下那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暮春而开的芍药,秾丽却安静,不欲与百花争艳。   阿绫支着下巴,在宣纸一角随手勾画了一朵半开的芍药,又不知不觉在周围补上枝条,变成绣样。   可男子衣装上绣芍药不大妥当啊……   “阿绫!!!”一声吼叫从窗子里撞进来,吓得人手一抖。   阿绫看了看那画歪的一条,叹了口气搁下纸笔合上书,开门下楼,边走边忍不住摇摇头:“来了。别喊了。”   楼下沈如随声附和:“多大人了,每日大呼小叫。”而后一脸嫌弃地走开,只有阿栎嬉皮笑脸凑到他跟前:“叫你去你不去,外头可热闹了!”   “怎么了?”他如今已经有了云珩,可不想节外生枝惹上什么麻烦,所以任沈如和阿栎怎么劝都没跟过去。不过沈如面前,他只说自己姑且无意婚娶,没敢提太子殿下半个字,免得大过年的将老师气昏过去。   “有人投河!”阿栎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就是那个摆糖芋苗摊子的小曹姑娘,她今日想趁人多赚一笔,便推车去了,结果看到自己那相好身边带着别的姑娘。她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着,恰巧看到二人上桥,姑娘收了他相好赠的桃花,还回赠一方丝帕。”阿栎摇摇头,“她当即便想不开了,冲上去说了句恭喜,转身便爬上了围栏!”   阿绫惊了一惊,那曹姑娘他从小便认得,最早是她娘推车她跟着,如今她长大了,便接手了摊子:“然后呢?她,她跳了?”   “跳了呀!她那相好负心汉都吓傻了,还好他身边那姑娘反应快,一把抓住了她,可姑娘哪有那么大力气,险些一起被拖下桥去!还是我们周围的人赶紧冲上去帮忙,这才把人好好拽上来。”   阿绫眨了眨言:“再然后呢?”   “再然后,那姑娘还劝了劝那曹姑娘,说若是有难言之隐自己可以帮忙……然后,然后那负心汉见众目睽睽实在心虚,便跑掉了!小曹见状也和盘托出自己与那负心汉之事,姑娘听了气的当场折断了那只桃花丢进河里,拉起小曹便跑掉了,说要替她去找负心汉讨公道!”阿栎幸灾乐祸道,“那姑娘可是钱庄老板的千金,我看那男的定是凶多吉少,今后这玉宁怕是容不下他了。”   “是他自作孽。”阿绫尝了一块他带回来的茶糕,“吃完我要去驿站,你同我去么?”   “去干嘛?十四午后才走,这不还早么……”   “我知道。”阿绫擦了擦手,“老邱一个人背井离乡在玉宁过年,我去看看他,顺便给他送点瓜果点心。”   “我就不去了。”阿栎指了指厨房门前沈如的背影,“我阿娘看中了个姑娘,我得劝劝她。”   “你不喜欢啊?”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太贤良,我配不上。”阿栎挠了挠头,“说不清楚。我觉得她不喜欢我,看眼神就知道。”   “你还能看出这个。”阿绫忍俊不禁,“又是话本子里看来的?”   “那倒不是。”阿里意味深长抬眼,“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若是真心喜欢,谁看不出啊……一日日魂不守舍的,陪我出门也尽发呆了……一脸少女怀春……真就能这么想?”   阿绫也没料到他话锋一转,竟又转到自己身上,顿时有些不自在:“数你嘴巴厉害。”说完便提上东西独自出了门。   赶到驿站,老邱正在马厩喂马。   阿绫站在外头颔首,与他拜了个晚年,又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哟,叶公子,难不成咱们这就要回京了?”老邱打眼一瞅没敢接,阿绫主动替他把盖子掀开个缝。发觉都是些寻常吃食他便没推辞,请阿绫进屋坐。   “还不回,商量着十四午后启程。我就是过来看看您,在玉宁住的可否习惯?缺不缺什么?”阿绫接过热茶。   “不缺不缺。”老邱指一指自己的嘴唇,带着乐不思蜀的笑意,“我这嘴唇,在京里天天都得起皮裂口子,喝多少水都不管用,还有这手指头,一出门就冻硬了,又红又痒。来你们玉宁这才多久,啥啥毛病都不犯。难怪说玉宁出美人,这水土,养人啊!我要是生在这地方,定不会山远水远往京城里跑哟。”   阿绫陪他笑笑,没说什么。   兴许正是因为没有那么冷,玉宁的街比京城热闹,一到傍晚,每条巷道都有孩童们扎堆点花炮,邻里街坊们交换着家中为年节备的菜,偶尔摆上两桌麻将,赌些彩头,沈如前日才输给人家绸缎庄掌柜一对绛纱灯飘带,那掌柜的儿子眼见要娶亲,指明了要金石榴飘带,料子今日一早就送到绣庄里。   刚巧,阿绫不比阿栎,去年虽还算节俭,可却没攒下多少钱交给沈如,便主动把这活给揽下,多少也算尽一尽徒弟的孝心。   才走回绣庄便看到牌桌又支了起来,今日新换了一批人,几个妇人围在一起边摸牌边吃些零嘴点心,看到阿绫进门,眼珠子都直了,齐刷刷从门口将他盯到楼梯口。   阿绫楼爬到一半,听到其中一人嘀咕:“哎哟,你家这个阿绫真是越长越俊俏了,还在京城里办差,运气好些,怕是能讨个官家小姐吧?”   “万一被哪个大官的千金看上了,说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呢!”   “瞎七搭八的,成日做梦。”啪,沈如将面前一排麻将放倒,“胡了,九莲宝灯。去,你那对京里买来的鎏金宫灯耳坠子给我拿来吧。”   “什么!”   众人哗然,凑过去一看,清一色的萬字牌,一到九哪个都不缺……   初六一早,阿绫清了香炉燃了新香,将嫣红的缎子上了绷,抓紧绣那一对代表多子多福的石榴缎带。除了傍晚陪阿栎去天碧川边的小馆坐一个时辰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在屋里,赶在十三那日绣完了两对飘带,还替沈如绣了个要送人新生小儿的肚兜,当中绣了个拳头大的醒狮头。   “哎,翠金有你一星半点的本事,我也少费些心。”沈如满眼欣慰,“坐久了起来动一动。”   他亲自将东西送去绸缎庄,那对绛纱灯已经制作完成,只等着这几根飘带到了,钉上眼系在那珍珠扣上。   “这灯是要挂什么地方的?”阿绫好奇,上手掀了掀,纱料叠了两层,正红在下,深青在上。   “挂卧房啊。我家那准媳妇胎里受过惊,打小里便有梦魇惊起的毛病,所以屋子里总要留点亮。这灯挂着好看,把这两层纱落下来,又不至于耀得人睡不好。”掌柜递给他一对耳坠子,“替我给你老师。前日输给她的。”   阿绫接过耳坠,眼神还粘在那绛纱灯上:“那,这灯,难做吗?”   “不难,找木匠打个框子和提手,罩上纱就成了。怎么,你喜欢这个?”掌柜调侃道。   “您手艺这么好,谁看了不喜欢。”阿绫在京城呆了一整年,多多少少学了几句恭维人的话。   “哎哟……你这孩子……”掌柜笑得少见的娇羞,拉住阿绫,“你等我一下,我后头还有两个没用的骨架,你拿回去用吧。这纱你们绣庄里多的是,选自己喜欢的就成。”   说完,她立刻打发身旁的伙计道:“你去叫婉儿把那两个绛纱灯的竹架子拿来。快!”   阿绫立即婉拒:“不要麻烦了,我自己去找木匠问问就是。”   “别别别,不麻烦不麻烦,你好久没见婉儿了吧?小时候我还总带她去你们绣庄记得么?”掌柜没松手,硬拖住了他,阿绫无奈,只好候着,等婉儿到了,寒暄了几句才得以脱身。临走,掌柜也不忘叫婉儿送他出巷子。   “阿绫哥哥,听我娘说,你在宫里封了官职啊?”婉儿才十二,脸颊红扑扑的,天真可爱。   “……也不算。七品在京城里,算不得什么官。”阿绫在巷口停步,笑盈盈问道,“婉儿,你说,我这灯要送人的话,飘带上该绣粉芍药呢,还是白芍药好些?”   “啊?”婉儿眨了眨眼,“是要送人的呀……芍药……是送心上人吗?”   “是啊,他跟你那未过门的嫂嫂一样,夜里浅眠,总要留点光亮才安心的。”阿绫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乎盈满成盘的月亮,“好像……白芍药素雅些是不是……” 第77章   阿绫一路从绸缎庄沿河往回走,才入黄昏,河边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相约,许是想避开热闹,提早共赏幽静月色。毕竟,明日开始到正月十六,是为期三天的上元庙会。   密密麻麻的船已经整齐泊在岸边,阿绫驻足在那艘卖灯的老字号旧船边,老板正同小伙计一道往船肚子里搬货,这么些年过去,老板还是同一人,小船灯的式样却添了不少,光是鱼灯就分了几种,有艳丽的花背锦鲤,还有尾叶宽阔的鼓眼金鱼。   往事依稀,阿绫看着老板逐渐爬上皱纹的脸,忍不住想起阿娘凝固在二十八岁的样子……若是她能活到现在的话,是否也会开始冒出丝丝银发?   忙累的小伙计往船舷一坐,冲阿绫喊道:“明晚才开张,公子别等了。”   听到喊声,上了年纪的老板从舷窗里探头出来,一眼认出他:“哟,是阿绫啊,怎么这时候来。”   他点点头,走上前:“我明日午后便走了,老板,能提前卖我一盏金鱼灯吗?”   “行啊,红的,橘的,还是粉白的?”老板问道。   “随意。”阿绫掏出荷包,数出二十个铜板。   老板回神,随手抓了一盏粉白金鱼,不想带出另一条锦鲤,险些摔在地上,阿绫眼疾手快接住。   “哎哟,这定是晾色的时候没摆开,干了就粘到一起了。”老板呵斥小伙计,“粗枝大叶的。这都处理掉吧,不能要了,就从你工钱里扣!”   小伙计一惊,继而满脸委屈,眼中分明写着“不是我干的”。   阿绫看着手中那条金鱼,尾巴上一大块色彩粘到了锦鲤身上,让它俩都不伦不类,却别样可爱,他略一思索,问道:“不然……这两只都给我吧,也不要扣他工钱了。”   “啊?那怎么行!”老板有些犹豫,毕竟做的回头客生意。   阿绫瑶瑶头,主动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妨。”   小伙计目瞪口呆,盯着他的眉心看了一会儿,双手合十仿佛拜菩萨,口中低估了一句什么阿绫没听清。   他像往年一样,走到河边,打算独自把这灯放了。   可蹲在岸边点灯的前一刻忽又犹豫,他抬头看了一眼皎月,像昨日抄到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候,像前日喝茶时看到窗外一树桃瓣扑簌簌往河面落的时候,像拿筷子戳破阿栎排队买回的汤包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云珩。   想他手上的伤好些了没,想有没有别人再为难他,四喜和熊毅能不能保护好他,想京里的雪停了吗,想这些日子有谁陪着他,想知道他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想折一只新开的花插到寝殿的瓶子里,想与他分食软糯的糕,想听着他写字的唰唰声读书,想把眼前这些微不足道的事通通都告诉他,想,带他一起来放灯。   一盏放给阿娘,一盏放给云珩的母后,叫她们在天上不必担忧,他们一切安好。   阿绫发着呆,身后的树下传来一句陌生女子的娇嗔:“你若是一个月后还不来与我父亲提亲,我便不等你了。”   “我对天发誓,定会说服母亲,此生非你不娶!”男子信誓旦旦。   阿绫一怔,顿时有些尴尬,非礼勿听,他赶忙轻声一咳嗽,待那二人闻声离去后才站起身来。   看着年轻男女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阿绫忽然发觉,此刻所感受到的孤单和往日大不同了,不再是又凉又苦,而是酸涩中带着些酥酥麻麻,像有东西在心里勾扯着他。   他提着两盏没有放走的金鱼灯船回到绣庄时,阿栎正往桌上端糯米:“就让你去送个东西,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啊,跑去哪里野了?”   “你以为都是你!”沈如啪的一把拍在阿栎背后,“去,把三丁包热一热给阿绫吃。”   “不用,我不饿。”阿绫从袖中掏出绸缎庄掌柜的耳坠子转交给沈如,去一旁洗手,“开始准备了?”   “对啊,正等着你回来呢。”沈如收起银簪,打发阿栎上楼,“去把你外祖母扶下来。”   他们才围到后厨的灶台旁,翠金便带着女儿进了屋。   “阿绫哥哥!”一个小丫头冲着阿绫飞过去,他赶忙张开手臂接住。   分量十足,小孩子长得真快,他们去年上京的时候,这小丫头还有些认生,可如今伶俐又大方,还有些自来熟。   翠金放下藤编篮,里头是花生,红豆和芝麻,今晚,她们聚齐在绣庄里,一同备馅料,磨糯米,摇元宵,明日要分给绣庄里的绣娘,上元前夜,丝绸行当的要先祭蚕神,而后才接灶。   “原本兰儿要跟着街坊家的小姐姐去放花炮。”翠金与沈如并排站在炒锅前炒芝麻,“我就跟她说,那你去吧,反正我要去跟你阿绫哥哥一同摇元宵。结果,她就非要跟来。”   阿绫在一旁泡红豆,兰儿粘着他,东问西问,恨不能将皇宫问个底朝天。   京城好吃的多吗,花炮是不是比玉宁的还好看,皇子公主身后是不是都跟了十几个人,有人替他们穿衣,有人替他们梳头,有人替他们喂饭。   翠金前两日才提到说小丫头如今不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追在后头喂。   “不是啊,就算是公主们也是顶守规矩的。”阿绫看到翠金在后头使眼色,心领神会,“若是不好好吃饭,到了时辰饭菜就会撤下去,就算饿了,也没得吃。”   “啊……”小丫头失望地瘪了瘪嘴,众人哄堂大笑。   “听说,皇帝动不动要砍人脑袋的!是真的吗?那阿绫哥哥你要乖一点啊!”兰儿忧心忡忡。   阿绫愣了愣,低头看着那一本正经的小脸:“好,哥哥乖。那兰儿也要乖啊。”   气氛愈发轻松热络,他安静坐在一旁,抱着舂臼,默默锤碾着香气饱满的糯米,直到雪白的米粉盛满竹青的笸箩,月亮趋近正圆,爬上中天。   兰儿自小在绣庄长大,才3岁多,便也学着臭美。阿栎故意抹她一脸糯米粉,小丫头气的满屋追着他打,阿栎使坏,每次都故意被追到,眼见兰儿要得手,又飞快甩开她,叫她扑空。   “行了你别陪她闹了。看给兰儿气的。”沈如拦住气喘吁吁的小丫头,“兰儿来,摇元宵了。”   说着,她将院中石桌上炒好冻硬些的馅料拿进屋来,黑色是芝麻,金色是花生。   翠金环抱着兰儿,扶着她的小手抓在笸箩边缘:“阿婆怎么教你的来着?”   小丫头努力地抓住竹笸箩的边缘一起摇晃着,看着里头的馅料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糯米粉,逐渐浑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摇一摇,平安到,摇一摇,团圆到,芝麻花生蜜蜜甜,蚕神灶神开口笑。”   “呀,我忘了拿干桂花!”翠金一拍大腿,“阿栎,你跑一趟我家吧!这两日我可没空过来,明日得带这丫头回去看她外祖,后日上元节夜,要去她祖父家吃团圆饭。”   “行。兰儿,快,带我去你家!”阿栎一把抄起小姑娘往胳膊底下一夹,扭脸问道,“阿绫,你去吗?”   他点点头,不知为何,眼前愈是温馨,心里就愈惦念那个人。   人月两圆,每家每户未合拢的窗子门缝里不断飘出欢声笑语。   满街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阿绫终于停住脚步:“阿栎。”   “嗯?”兰儿扛在肩上,阿栎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小手转身,一大一小同时盯着阿绫问,“怎么了?”   “阿栎,你知道驿站在哪对吧?”   “当然知道啊……”阿栎蹙眉。   “那,明日你记得午后去找老邱,别丢三落四忘了东西。”阿绫嘱咐道,“虽说玉宁不冷了,但京城应该还凉,手炉千万别忘了带回去,披风也好好穿着。没用的东西少带。”   阿栎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拧紧的眉毛忽然展开,撇了撇嘴:“……知道了。可,你让老邱等我,你一个人要怎么走?”   阿栎没问他要去哪里。   事实上,世上也没其他什么人让阿绫牵肠挂肚了。   “骑马呀。”阿绫笑笑,转身往驿站飞奔过去,跑出几步又回过头,“京城等你!”   希望,还有马。   与老邱打了招呼,阿绫租了马,简单收拾行装,深宵启程,手中提了盏灯照亮。   玉宁到京城一千四百里,官道一马平川,每隔三十里设有驿站,俗话说老马识途,老邱替他挑的是有些年纪的马,开始只是慢跑,熟练后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开始在月色下空旷的道路间飞驰起来。 第78章   天亮之后换过一匹马,午后再换一匹,阿绫只入了夜随意在驿站睡了两个时辰,又一刻不停蹄往北去。   风越来越凌厉,骑马于他毕竟半生不熟,不能与那些日行千里的骑兵相提并论,即使没有八百里加急那风驰电掣的速度,连续跑到第三日,人依旧颠簸得要散了架似的,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持缰的手和夹住马鞍的屁股及腿后已经被磨到快要失去知觉。   正月十六的傍晚,外城城墙眼见着愈发近了,疲累里,他心中竟有些紧张,陡然一股近乡情怯。   怪了,连回玉宁时都没这感觉,他明明应该很抗拒那座宫城才对啊……   阿绫在内城的驿站还了马,下马的一刻,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在了掌柜面前。   剩下的路要徒步走,他恍恍惚惚抬头,被落日染红的云层很稀薄,虽说上元节已过,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夜欢乐的气氛也留有一些余韵在,商户们的花灯也还挂在檐上没来得及撤走。   好歹是叫他赶上了。   兴许因为年前宫内闹出了刺客之祸,入宫盘查比过去更严苛,他的随身包裹被毫不客气地拆开来翻看,连衣服都不放过,一件件抖干净才扔回去。其实他包袱里也没带什么东西,两盏掉漆的鱼灯,绛纱灯的骨架,一只布老虎和零星盘缠。只几包未吃完的点心统统被扣下,说除了御膳房和御茶坊的采买,吃的也不让随便带进去。   “你怎么这个时辰入宫?”侍卫打量着他一身月白的工匠袍。   “上头的安排,让回来就立刻去造办处报到。”阿绫忍不住偏一偏头,遮着嘴巴打了半个哈欠。   “……嗯。”侍卫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只软绫小老虎身上。   阿绫愣了愣,这么些年过去,他小心又小心,隔两年就要给里头换上新棉花,可外头一层报春红的提花绫经过几次浣洗,依然不可避免地变陈旧,变暗淡。   “这是什么?”侍卫伸出手,往那老虎背上抓。   阿绫眼疾手快,先一步拿起,这东西他轻易不给旁人碰,阿栎都不行,更别说这陌生的侍卫。而且守在宫门前一整日,这双手不知翻过了多少货物,指头上甚至还粘着油腥味,八成吃过午饭后根本没功夫洗净。   也不是嫌弃别人,但丝织品不比棉麻布料,脏污极难打理,何况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东西,经不起一点折腾,他忙解释道:“侍卫大哥,小玩意,不值什么钱的。”   这举动可疑,侍卫忽然警惕起来,一把按住他的衣袖:“不行,你给我,我要查一查。”   阿绫主动捏了捏这没有鼻子没有眼,只竖着一对小耳朵的老虎,示意对方里头是软的,除了棉花什么都没有。   “要么你把它给我,我亲自检查。要么,这东西你不能带进去。”侍卫显然误会了他,以为是他狗眼看人低,便竖着眉毛跟他杠上了。   阿绫无心,却也理解他的难处和火气,于是将包袱系一系好,打了个死结留下了:“实在对不住,那便劳烦大哥代我保管片刻,晚些时候出宫我再来拿。”他实在没多余的气力耗在这里,鞠一躬算是抱歉,头重脚轻往晞耀宫赶过去。   宫内各处都增派了巡逻侍卫,阿绫数次被拦下,反复盘查,好容易才走到晞耀宫门口。   熊毅正当值,见了他二话不问便放了他进去,院子里正碰上四喜送忍冬出门,看样子才送了晚膳过来。   阿绫没等四喜通报,径直入内。食桌已码好大大小小的盘碟,定睛一看,蒸贝肉,桂花糯米藕,松鼠鳜鱼,葱油春笋尖,虾仁面……全都是自己爱吃的。   不见云珩,阿绫疑惑地往书房走过去,难不成他知道自己提前回来了?怎么知道的?   书房空着,路过的宫女指了指暖阁:“殿下在挂灯。”   挂灯?宫里何时需要殿下亲自挂灯了……阿绫觉得自己困出了幻觉,怕不是还在玉宁做梦。   木棉抱着个灯笼,云珩背对门口,正提笔蘸墨,在粉纸面上勾勾画画,用的是左手。   肩平腰细,背影挺拔如竹,他今日穿了件没有刺绣的银白贴里,日暮里,夕阳像层橙黄的轻纱,落在上头闪闪烁烁。   颠簸了这好些天,阿绫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全身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木棉抬头,恰巧与阿绫对上视线,手一抖。   一笔梅红点歪了,其实不妨事,云珩却吹毛求疵地啧一声,搁下了笔:“先不画了,用膳吧,阳春面不能放太久……怎么了?”   他顺着木棉惊诧的目光转过头,而后呆住了。   阿绫冲他弯了弯嘴角:“殿下,上元都过了……而且,怎么用左手画,是伤还没好吗?”   云珩冲过来的一瞬,阿绫眼皮一耷,钻进了他怀中,忍不住觉得懊恼:“殿下,我的老虎,被侍卫扣下了……他们不让我带进来……”   “什么老虎?”云珩侧头,欣喜难自抑,还当着丫头的面呢,便忍不住亲了他的脸颊,贴着他耳朵轻声问道,“我这就叫四喜去给你拿……”   “我好困啊……”阿绫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殿下,刺客抓住了么?我好久没睡了……我们一起吃元宵……屁股好痛啊……记得叫忍冬姑姑泡些红豆,还有藕粉……太医怎么说的,你的手何时痊愈……”   他有好多话想问,又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他困到脑子打结,语无伦次,最终只得停下来。   他用力想了想,别的不着急,只一句现在就想说:“我想你了……”   原本云珩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念叨得一头雾水,正想问清楚呢,便被劈头盖脸一句“想你”激得整颗心都酥了。他用力抱进怀里风尘仆仆的人,贪婪地嗅闻着风雪里一股栀子香。   他何尝不是想念得紧,日日想,夜夜想。   阿绫走后,宫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居然叫他有些不习惯。   养伤,批零星折子,盯着云璋念书写功课,顺带还要应付隔三差五的访客,多数是虚情假意。毕竟,这里的人,活着除了争权斗势,由生到死,似乎再没有其他的盼头了。   云璿经上个月一闹,安分许多。至于那刺客之事,他不知父皇究竟查到了哪一步,总之台面上是没与淑贵妃兄妹计较,可暗中却也冷落许多,一个月了也没进过瑞霞殿。   念在太子无大碍,禁军协领赵寄明暂安了个失查之罪,罚了整整一年俸,丢了匕首的侍卫先是杖责,后又被革职打发走了,虽说无辜,可跟刺杀太子的罪名有了关联,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昨日十五,云珩陪太后看了几出戏,还耐着性子赏了许多灯,是各地供上来的灯,最大的一盏叫浮屠宝塔,有三人高。   嫔妃公主们话密,云珩乐得清闲,吃了顿家宴便独自回宫,逃离那面和心不和的热闹。   感受过真心,假意愈发难以忍受。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依稀记起阿绫说过,他们玉宁过上元也是要看灯的,还会亲手画,画完了再亲手挂在屋檐下。   “玉宁的厨子回了么?”黑暗中他问道。   “还没。”四喜应声,“但忍冬在。”   “……那她会做什么便做什么吧。明日我想吃玉宁菜。”   没想到这想念居然真的把阿绫提前给盼回来了。   阿绫抱着他蹭了蹭脸颊,而后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瘫软在他身上。   云珩不防备,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往后踉跄两步,好容易站稳:“阿绫,先别睡……脱了衣服,上床好好睡……”   “不。不上床,不脱衣服。”阿绫眼睛撑了条细缝,抱着他口中含糊不清,“我就歇一小会……不能睡……”   “为何不能……”云珩摸了摸靠在肩上的额头,还好,没有生病,只是困狠了。   “嗯……”他嗫嚅含糊,云珩诧异地与木棉相觑,谁也听不明白。   得,怕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云珩硬拖着他挪到床边,坐到四喜他们平日里坐更守夜的位置,让阿绫能枕着他的腿。   他把玩着阿绫高高束起的马尾,看着那张干净柔和的侧脸心里愈发痒,像在一朵一朵爆花骨朵,叫人难以忍耐。   “慢着……”也不知阿绫要这样昏睡多久,他叫住预备离开的四喜,轻声一咳,“把你之前找来的书……拿给我吧。” 第79章   木棉体贴地端了盆温热的清水,浸湿了帕子递给云珩,动作极其小心,几乎听不到水声。   “不必这么小心。”太子殿下眼梢始终挂着笑,“他又不是我,睡沉了,吵不醒的。”   云珩接过帕子,低头替阿绫轻轻擦拭安睡的脸。   展开他手心时,阿绫在睡梦中缩了缩,云珩拽过才发觉异样:“木棉,把灯拿过来。”   火光下,那双细嫩的掌心和指腹都微微红肿着,不知是被什么磨伤了,表皮还在微微充血发热。   云珩皱了皱眉头,看样子还是新伤……平日里那么宝贝的一双手,雪都舍不得玩,怎么会受伤的?看宽窄与形状,像是绳子之类的物件……   “……方才他进门的时候,是不是还说……屁股疼来着?”云珩抬头向木棉求证,哑宫女点了点头。   “年前走的时候,四喜吩咐老邱一到外城便递消息进来的吧?”他接着问。   木棉继续点头。   云珩若有所思,伸手轻轻一捏阿绫的大腿后侧,果然,那人哼了一声,翻身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看似极不舒服。   手被绳子搓破,屁股疼,腿也疼……马车没到,他先到了。   木棉也恍然大悟。   云珩无奈笑着摇头:“看着安安分分一个人,却总做些出格的事。”   阿绫睡到入夜,忽而惊醒,坐起身来。   云珩手里翻了一半的书册险些被他撞翻。   太子殿下默默合上书随手塞到枕下,看着阿绫身上搭覆的被子呼啦落到地上,他跑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开口中下意识问道:“什么时辰了?”   发觉月亮还盈盈挂在夜空,阿绫松了口气,冷不丁被一股冷劲的夜风扑面,又赶忙回到云珩身边捡起被子披上。   “丑时才过。不睡了?”云珩揉了揉被他枕僵的大腿,蜷起一边膝盖,支着下巴看他。   阿绫看到自己早些时候留在宫门口的包袱就放在一旁,系死的结没人解过,那侍卫也算是个正人君子。   “不睡便看看,少东西没有,你的老虎,还在不在。”说罢,云珩笑了。   阿绫想起自己睡前那一通口不择言有些难为情,立刻将被子盖过头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云珩起身轻轻活动筋骨,随手端了杯茉莉花茶,弯下腰拉开被子:“你见了我头一句便是要老虎……什么老虎?”   阿绫龇牙咧嘴舒展着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的身体,接过茶杯啜了几口,又摸到那包裹,费力拆开。他捧起那只报春红托在手心:“就是这个。我阿娘留下的东西不多,这是六岁那年她亲手缝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可侍卫不放行,大概是觉得我这么大的人了,包里带着这种东西实在太可疑。”   云珩接过那只柔软的小老虎,虽没有脸,四肢也短而圆,却莫名叫人觉得它可爱又不失威风。   “阿绫,你几时从玉宁启程的?”云珩将他拽回榻边坐着,翻开他的手掌,“手是怎么回事?屁股疼又是怎么回事?在马车里没闭一闭眼么?累成这样?”   阿绫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已被搽了薄薄一层药膏,薄荷冰片清新冰凉消肿止痛。   他略一迟疑,说实话,怕是要惹人生气了,可他偏偏又不善编谎,尤其面对明察秋毫心细如发的太子殿下,随便问几句怕就要穿帮,只得如实招来:“十三夜里出发的……”   云珩果真皱了皱眉头:“你竟真的敢跑夜路!才骑过几回马,怎么敢跑这么快……万一摔坏了呢……”   阿绫抽回手,小心翼翼的抱上去,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理亏,干脆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吃元宵了吗?”   “嗯?”云珩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噎住。   “我们玉宁过上元,家家户户都要摇元宵的,吃了亲手摇的元宵,新的一年才会团圆美满。那天我在绣庄里,和阿栎他们一家子聚在一起,有人炒芝麻,有人熬红豆,还有人磨糯米,实在热闹。我就想你了,想你殿里安静的吓人……”阿绫凑近他耳边缓缓道,“我不知道你的手好些了没,不知睦王他们会不会继续为难你,不知皇上会不会护着你……所以我就回来了。别的管不了,至少可以跟你一起吃一碗亲手煮的赤豆元宵。”   说完,他不忘在云珩饱满的耳垂轻轻一嘬:“你别怪我了……”   怀里的人一抖,却没说话。   “殿下?”阿绫忐忑地撤回胳膊,歪头看了看他,云珩的眼框有些潮湿,烛光在里头微微摇晃。   趁他不备,云珩一把将他按倒在柔软的锦被上,俯身压下来,抵着他的额半是兴奋半是无可奈何:“所以,你便一时兴起,不知死活地跑了几天的马?还有哪里疼?”   他唇上沾着茉莉清茶的水润,阿绫见自己这小伎俩得逞,不由心中一喜,自然而然亲了上去。   阿绫的亲吻像安抚,又带着讨好的意味,一触既离,这般柔软又湿润的触感久违了,让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而他本人并不知道,这看在别人眼中却有些欲拒还迎的嫌疑。   云珩怔了怔,被他挑逗起了兴致,狠狠亲下来,由浅及深,恨不能两条舌尖融化成一人的。阿绫不免回想起离别前两人头一次肌肤相亲,脖子连着脸,顿时就红透了。   明明今日也没喝酒,可周身的皮肤又麻酥酥的:“殿下……门没关……”他轻轻推开云珩往门口看过去,不晓得那里有没有人在守着,听不听得到什么。   不想那人将他一把推回了地上,掀起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遮了进去,咬牙切齿与他咬耳朵:“你说你前几日摇元宵才想起我么……这都一个月了……”   阿绫慌忙摇头,正色道:“当然不是,我日日都有想着殿下……”   “别叫殿下……”云珩侧头,贴着他颈边重重呼吸,伸手解他衣袍。   “等,等等……我先……沐浴……”阿绫捏着云珩的双肩,硬生生与他分开,“在外头跑了两日了……”   太子殿下急促的喘息还未平复,闭着眼缓了好半晌,才起身叫了四喜进来,备水沐浴。   水中浸了些舒筋活血的药材,阿绫才泡进去,肚腹便开始咕噜咕噜翻腾。   云珩笑了笑,出去一趟再回来,手中就多了一碗面。   阿绫便趴在通边唏哩呼噜嗦面,连碗底的鲜汤都没放过。   云珩看着他吃了个底朝天的晚,抱怨一句:“怎么把自己饿成这样……”   吃饱喝足总算是有力气了。阿绫捡了一把皂豆,欢快地在水中搓搓洗洗:“我不敢骑太快,若是再停停歇歇的,就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了。我来是要与你过上元的……”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略感挫败地苦笑一声:“可惜,这天都要亮了……还是没赶上。”   云珩不声不响瞧了他一阵子,转身将空碗拿了走又回来,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小盘切成白玉方块的杏仁豆腐,拿勺子盛了一块一块喂给他。   阿绫张开嘴吞下凉滑的豆腐,舒爽至极。   云珩缓缓道:“以后,晞耀宫的上元就定在正月十七了。比别处都晚两日。你想好怎么过了?”   阿绫微微蹙眉:“嗯?”   对方伸出手,抚平了他的眉心,又低头吻他那颗细小朱砂:“或者,不叫上元也行,就是我跟阿绫团聚的日子,好不好?”   阿绫心中一颤,脱口而出:“云珩……”   本想要摇元宵,赏盈月,放花灯来着。   这下子都要推到明日去了。   阿绫仿了个锦鲤出水,扑上去,将一身水尽数沾在那人板正的衣袍上。 第80章   锦缎的被面鼓起小丘,隐约听到窸窸窣窣。   云珩不知哪来的兴致,不让他动,硬是要代劳。   阿绫起先乖乖忍了半天,终究还是耐不住他毫无章法的折腾,头一次这样忤逆太子的意思。   云珩在他心中几近完美。文能提笔书画,武能搭弓持剑,集文质彬彬英姿飒飒一身,什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好像全天下的褒美之辞说的都是他。   只是……太子也是凡人,凡人又启能十全十美。偶尔遇上稍显细致的活,就会这样毛手毛脚,好比刺绣,好比编发,试过许多次也不怎么得法。可这件事好像不该啊,难不成因为左手不是惯用手吗?   阿绫百思不得其解,被他一通没轻没重搞得有些无奈,兴致眼见着就要被彻底浇灭,只得抓住他的手腕阻止道:“……殿…….殿下……那个,我,我来吧……你不用……”   黑暗中,云珩看不清他一言难尽的表情,还以为他只是害羞,语气里甚至带着些少有的轻佻:“不,上次便是你,这次该我了。”   但阿绫没有松手。   长远打算,有的事不能马虎。   他坚持道:“……殿下!别……还是,我来……让我来……”   云珩怔怔片刻,猛然松了手,仿佛被人兜头一盆凉水,懊恼道:“……我,弄疼你了?”   这事阿绫也不好说太明白,仿佛嫌弃人家似的。怕对方多虑,阿绫低头轻轻吻他的耳侧,拨开他的手,用实际行动叫他无暇分心去胡思乱想。   阿绫轻轻长长地呼气,将两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原本受了挫,云珩的情绪还低落着,可没多久便将什么都抛诸脑后,整个人都跟他一道轻飘飘飞起来。   动情时,阿绫也忍不住闭紧了眼,云珩想抱住他,却在右手用力抓住他手臂时发出低低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哼。   阿绫心里一惊,知道是碰到他手心还未好全的伤处,顿时停了下来:“殿下!你的伤!”   “没事,不要管……”还未痊愈的伤手老老实实又擎去一边。   *   晃神半晌,他们面对面侧躺在榻上。   云珩眼中的痴迷透露出意犹未尽:“阿绫。”他贴过来悄声道,“……不然我们试试看……继续?”   阿绫将他被枕面蹭乱的发丝轻轻捋顺,亲一亲他的鼻尖:“殿下明日还要早朝吧?我也要去造办处露脸。”   “……我,我小心一些就是。你那三白香脂,有带在身上吗?”云珩在他侧腰捏了一把。   太子殿下难得任性一回,阿绫不想拂他兴致,便点点头,指一指桌上的锦布包袱:“带了,要那个做什么?”   “你……就是……”看着他虚心发问的样子,云珩莫名吞吞吐吐起来,“就是……要先……那个……就是梅香凝露啊……和那个差不多的,不用的话……你容易受伤的……”   “嗯?什么凝露?”阿绫诧异地眨眨眼,半句话都没听懂。那是什么?怎么稀里糊涂就扯到受伤了?难不成!他猛然坐起,焦急问道,“刚刚,碰到手了是不是?疼是不是?我这就叫四喜宣太医!”   “哎,阿绫!”云珩也跟着起身,一把将他拉回床榻解释,“手没事!不是手……我是说……”   阿绫狐疑地看着他,等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下文。   “就是……牧风虹第一次跟小钗儿用的那瓶……我只是,不想你疼……”太子殿下一咬牙,似乎这话实在难以启齿。   牧风虹?   好耳熟,是谁来着?阿绫绞尽脑汁,半晌才想起话本里潇洒江湖的刀客,牧风虹牧大侠!   可是,他盯着云珩问道:“那小钗儿又是谁?”   “程小钗,开头那个被他出钱赎了身的小倌儿,还给了他些安身立命的钱……”云珩顿了顿,倏然抬头,“那套春风渡,你看到第几册了?”   阿绫呆呆盯着他,消化不良。若不是云珩主动提起,他都要忘记这套话本叫什么了……   那插图话本他只扫过几眼,听阿栎零星念过那么一段半段的罢了:“殿下,当初那书,是阿栎要的,我并未看过……”他万万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私下里居然也看这个。   闻言,云珩泛红的面颊渐渐褪去了血色,慢慢放开了他的手,而后默默穿上寝衣,背对着他蜷进了被窝里,留给他一个安静的后脑,让他独自品味。   阿绫莫名从中读出了一句:别理我,就当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否则同归于尽吧。   可是……他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殿下……有辱斯文。”   生了片刻闷气,云珩重重一叹,翻过身,曲着指节敲在他额头:“早知道不是你要看的,我便也不看了……”   “所以,殿下全都看完了?”   云珩伸手,从里头叠高的几层被子间抽出一册书,右手捏着递给他,小指蜷缩着:“诺,刚刚你在地上睡着的时候才看完这最后一册。”   “殿下。”阿绫将书随手塞到枕头下,并不在意云珩看了什么,他今日几次注意到云珩的右手,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听到自己不能承受的结论。可思来想去,逃避不是长久之计。   “手还疼么?太医怎么说?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他抓起那只手,对着微弱的光细细查看。   云珩在他手中轻轻动了动指节,小指略显费力之外其余还算正常:“不动便不会疼。只是,太医说,想要完全恢复,便不能怕疼偷懒,要日日活动,筋骨才能恢复过去的灵活。”   表皮的伤口已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云珩并不想告诉阿绫,虽没留下严重的疤痕,疼痛也好转了许多,但里头的筋骨不知是伤了哪里,小指到手腕一侧的麻木感始终不能恢复,时不时还会毫无预兆地从胳膊肘窜上一股凉意,直达指尖。   这毛病仿佛老人家上了年纪,一到阴雨天膝盖骨就疼,治不好,又无甚大影响。他私下里问过太医,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病症换了好多法子也不见起效,只得开些舒筋活血的敷药给他,慢慢养着。   “要怎么活动?”阿绫才睡饱,一双眼睛像一对近在咫尺的星子,专心致志盯着他那只难看的手。   “缩起来再伸直,然后反着抻一抻,拉一拉。”闻着阿绫的味道,云珩有些困倦。他闭上眼,感受掌中微微疼痛的揉捏抻拉,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正月十七,云珩比平日迟了近一个时辰才起,难得神采奕奕,面色红润。   宫人伺候他洗漱,换上朝服,木棉三下五除二替他束好发戴好冠,将他往外送。   “阿绫呢?”他问。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阿绫正在门口与忍冬说什么,忍冬点点头,将早膳的食盒转交给他,转身匆匆走了。   “在说什么?”云珩问道,“她忙什么?”   “叫姑姑替我准备些东西,等殿下回来,我们便可以过上元了。”阿绫抬手,替他正了正冠上玉簪,“我午膳用过了再去造办处。”   看着眼前笑盈盈的人,云珩忽然有些舍不得去上朝,寂静冷清的晞耀宫,只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就幻化成了瓦解人意志的温柔乡,太子殿下不知廉耻地伸出手,众目睽睽下勾住了阿绫的手指。四喜立即低下头,只木棉,饶有兴致地看向来知礼守节的太子难得放纵。   “再愣着要来不及了。”阿绫指指天边初透亮的朝阳。   “那你等我。” 第81章   阿绫才送走太子没多久,忍冬便提来了食材,一头扎进晞耀宫小厨房里,依照他背下的食谱,开始煮红豆,炒芝麻,磨糯米。   从包袱里翻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图画,阿绫回到墨香缭绕的书房里。一早起床他便注意到了,他离开这么久,那架绣绷居然没有撤去,依旧放在窗前最明媚的春光里。   事不宜迟,他问木棉讨来一张深青绣纱,配好各色绣线,在一角下针。   停了大半个月的朝,今日众臣觐见,将近期堆积起的政事一股脑抛出,你一言我一语从清晨掰扯到日上三竿,眼见着几个老臣要站不住了,皇帝不得已叫散。   待云珩赶回晞耀宫,未时已至。   “人呢?”正殿里空荡荡。木棉追着他替他拆掉冠冕,放开发髻,摘下腰间沉甸甸的玉带。   边走边换上宫女们端来的轻便常服,他迫不及待走进书房。   阿绫专注地目光凝在绣纱之上,云珩悄悄靠近,一朵掌心大的白色芍药几乎已成型,层层叠叠的花瓣,凑近了看,明明排线紧密,却叫生生他绣出了半透光的状貌。   木棉瞪大眼睛看了半晌,跑出去拉了忍冬进来一起欣赏这传神之笔,忍冬还是头一次亲眼见阿绫刺绣,惊叹连连,对木棉耳语:“这花瓣乍看是白丝绣的,可里头却用了不下七八个颜色,白日里有光落到花上的确就是这样子……这也太奇了……感觉风来了这花瓣会动似的……”   外殿洒扫的小宫女们见状也好奇地抓心挠肝,在门前探头探脑想看看。云珩往案牍前一坐,埋头于刚送来的折子,全当看不到她们。   花头收针,阿绫察觉到耳边越来越嘈杂,抬起头来才发觉书房里已人满为患。以木棉忍冬为首,仿佛全晞耀宫的宫女都挤在这里了。   他心里一惊,却依旧不慌不忙放下针线,冲大伙一笑,年纪小的两个居然低下头跑开了。阿绫不计较,转而问忍冬:“姑姑,是已经准备好了么?”   “看够了,就都散了吧。”云珩骤然出声,大家慌忙闭上嘴,收拢了笑,鱼贯而出。   忍冬转过身,规规矩矩问这晞耀宫的主人:“殿下,阿绫公子要的东西都备妥了,午膳也好了,是先传膳,还是?”   云珩没答,转脸望向阿绫:“听他的吧。阿绫,我们怎么安排?”   太子殿下在人前这么没遮没拦的,阿绫一时不习惯,却也硬着头皮想了想:“那,还是先用午膳,吃完我去一趟造办处,见过赵主事之后再回来。天这么亮,好像没什么过上元的气氛……”   “好。”云珩点头,“正巧刚刚四喜说,父皇叫我晚些时候去一趟御书房,要议皇姐送亲仪仗相关事宜。”   两个宫女不知他们夜里的约定,面面相觑,心里想着这都什么时候了,过的是哪门子上元?   “嘶……”坐了一整个上午,阿绫起身时,反手锤一锤后腰。   拜三日不分昼夜的骑行,这腰这胯,都要颠断了似的酸疼。   “还疼?”云珩上前替他捏了两把,看得木棉与忍冬瞠目结舌,又同时低头,嘴角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   “他们怎么了?”阿绫摸不着头脑,低声问云珩。   太子殿下也跟着笑了笑,替他揉了揉酸痛的屁股:“没怎么。还有哪儿疼?”   用完了午膳,阿绫与云珩前后脚离开晞耀宫。   家在京城的工匠们十六一早便已经开工,像他这样要跋山涉水的,宽限到二十,故楼里空余出一多半的位置,连主事都不在,显得散漫。   “阿绫回来啦。”孔甯殷勤地冲他招招手。   阿绫冲他点点头,径直往织房里找过去,果然,阿栎的位置空空如也,不出意外,这小子再快也要明日傍晚才能到。   他转回自己的绣绷前,新官服已整整齐齐叠在那里,上头搁着一块新制不久的腰牌,乌木质地,一角刻鹿,描了金漆。没见晋升谕令,兴许是要主事亲自转交才行。   官服是与赵主事一样的井天青,只是绣样有区别,六品鹭鸶,七品则是凤头潜鸭。   阿娘从小盼他读书,有朝一日能考个公名,也算有出息。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无云晴空,不知自己今日这样能不能勉强宽慰她的在天之灵。   云珩心不在焉坐在御书房的圈椅中,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怕还要有无数次这样无意义的碰头。礼部尚书私心,这讨好人的差事指派给了自己的亲儿子,新官头一次私下里面圣,紧张地直冒汗,罗里吧嗦圈话说不完。   “行了,就照这个安排。”瑞和帝终于也忍不下去了,打发他,“你回去吧。”   一屋子人如释重负。   云珩刻意多留了一刻,待所有人走光,他才向父皇提议接云璋回宫的事。   “父皇,如今云璋已经十六岁,皇子常年居住行宫,难免遭人非议。日后若是要着眼替他安排婚事,总是要叫他回京置府的。何况他开蒙虽晚,却也逐渐明白事理,若是接回宫来,儿臣能时时监督他,假以时日,在少师教导之下,他定能不负父皇所望,有所成。”   “朕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成。”瑞和帝略一沉吟,没有立即松口,却问他,“手好些了么?”   云珩见状,立即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右手,仿佛失落难掩。之后抬起头,不忘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谢父皇挂念……这手,也不大妨事。”说完,他将右手偷偷往背后藏。   皇帝显然被他顾全大局的逞强所触动,眼中破天荒流露出几分疼惜,欲言又止。   “去吧……云璋的事,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最终,天子让步。   兴许是觉得对太子有所亏欠,又或许是上次云璋回宫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虽有刻意博取同情之嫌,可云珩并不觉心虚或惭愧,昂首阔步,轻快地离开御书房,踏进一地淡金的夕阳。   四喜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忍不住气喘吁吁问道:“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四喜,你去安排一下。”云珩目露喜色,“这几日抓紧时间把晟祥宫收拾收拾,挑个日子,带人去行宫,把云璋接回来。”   小太监一愣,看着他飞扬的眉梢,也跟着乐了:“那日后,这晞耀宫可是更热闹了。   桌前,阿绫正捧着个笸箩左摇右晃,雪白细尘飞舞。   他面前摆满碗盘,芝麻香,糯米也香。昨日那个画歪一笔的灯笼也被摆在一旁,里头的烛火影影绰绰燃着。   “佳人纤手,霎时造化,珠走盘中……”云珩看了半晌,呢喃自语出一句诗。   “嗯?”四喜不明所以,陪他一同立在门前,“殿下,不进去吗?”   “殿下。”在一旁帮衬的宫女们先看到他,纷纷行礼。   阿绫这才抬起头。   “怎么不等我。”云珩走过去,抹掉他下巴上粘的糯米粉,下意识就往嘴边送。   “哎,不能吃,生的。”阿绫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中带着柔软的责备,“我先试试,万一不成功,还来得及调。”   云珩笑笑:“有忍冬在,哪里会不成。”   “也是。”阿绫起身,“那殿下快去净手,这元宵摇一下子,还要拿出去冻一下子,很费时的。”   “好。”   云珩心慵意懒,摇了几颗觉得枯燥,对比阿绫笸箩里的,一边像玉珠,一边像被御花园花匠们丢弃的拙陋卵石。   “算了,我摇不圆,还是你来。”他放下笸箩,端起一盘荔枝肉,一颗一颗与阿绫分食。   阿绫气他半途而废,伸手抹了他一脸糯米粉。   月斜枝稍,碳炉搬到了院中,热腾腾的赤豆元宵也端上桌,云珩拿勺子搅了搅,白玉团子浑圆饱满,染上了熬烂的红豆色,上头还沾着零星干桂花,香气四溢。   “尝尝啊。”阿绫隔着桌子替他吹凉那调羹,“这红豆粥里加了藕粉,比单煮元宵要好吃。”说着,阿绫盛起自己碗中的元宵,“我这颗不太圆,定是殿下的手艺。”   元宵圆不圆不打紧,月亮没昨日那么圆也不打紧,人圆就好。   云珩咬开一颗元宵,香糯柔滑的黑芝麻馅心缓缓流出,与红豆粥底的绵甜,桂花的甘香融合到一起,填满了嘴巴,甜的人斗志、怨恨、恐惧都被一一化解。   眼前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晞耀宫里少有这样温馨的时刻。   打母后“病逝”,他就没喜欢过这里,也丝毫不觉得这座恢弘的宫殿有任何“家”的归属感,反正他早晚是帝王,天下处处是家,又无处是家。   他数不清多少个夜,自己一个人蜷缩在空荡冷清的寝殿里,将床帏的纱帐放下,塞到被褥的缝隙里压着,将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一只虫都飞不进最好。连生身父亲都是如此狠辣,他不知这宫里他该见谁,该信谁,他怕死,却又不知该为了什么而活。   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吧。   阿绫托着下巴,看小太监点了个喷花小烟火,碎火星子飞到半空,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   云珩在一旁看着便想,这兴许就是他的奔头,希望不负祖宗基业,不负天下供养,不负心中所爱。 第82章   谷雨始,万物生。   还有三日便是云琦公主大婚,今日仪仗要提前演练,无需吹拉弹唱,不用点灯,只需走一次既定路线,免得当天出什么岔子。   云琦虽不是嫡出公主,但却是皇上第一个女儿,一切以长公主的位份置办,由太子殿下亲自骑马率仪仗送长姐出宫,入定国公府。   阿绫下值之时被阿栎拖出去看热闹。   临近傍晚,天街飘酥雨,云珩着玄衣绣裳,骑在覆雪背上,一手持缰微曲胸前,,一手垂在身侧,视街边围观人群无物,目光落在覆雪的头顶。   覆雪直壮的颈上系了个红纱缠的花球,仿佛不大自在,时不时不耐烦地打个响鼻。   阿绫远远盯着马背上的人,这上黑下红的九章文冠服,天下只皇太子一人可着,通常出现在祭天祭祖册拜之类顶顶隆重的日子。他头上戴的是正正经经的九旒冕,前后垂下的彩玉珠串随骏马的步伐摇曳,间或露出温和却不失威仪的目光,与这沾了雨滴的玉色交相辉映。   公子正值好年华,惹来周围议论嬉笑,团扇半遮面,后头藏着一张张羞怯笑脸。   “你看那些官家小姐。”阿栎偷偷凑近耳语,“个顶个花枝招展的,我猜,她们看仪仗演练是假,想借此得太子殿下青眼才是真。”   “少胡说。”阿绫拿点心堵他的嘴,午后忍冬特意跑了一趟造办处,送来的一盒豌豆黄。   “我哪有胡说,毕竟是太子,虽说已指婚正妻,可日后佳丽三千板上钉钉,谁不想风光嫁入皇宫做天下最尊贵的主子啊。”阿栎边嚼边嘟哝道,“穿戴不完的衣裳首饰,吃不完的山珍海……啧,好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就是。”   阿绫瞥他一眼没做声,他莫名在吉庆之时想起了方淳容在皇帝和太后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继而想起那些进了宫,一辈子没再踏出宫门的女人们。别的他没见过,可淑贵妃如此盛宠,也只在年节时准许家人进宫探望,一起用膳后即刻离去,连奴仆工匠都不如。   念及此,阿绫倒觉得远嫁对于云琦公主来说未必是见坏事。   “回去吧,你不饿么?我们去买几个素包小菜。”原本就对这热闹无甚关心,阿绫只是有日子没见云珩,过来看他一眼罢了。待马走远了,阿绫拍了拍手中的纸包:“点心凉了便没那么好吃了。”   许是仪仗太肃穆,阿栎也没什么大兴趣,点点头随他离开。   可前脚才回到住处,换下官袍,将碗筷摆上,后脚便有晞耀宫的小太监来敲门。   “小钱?您怎么过来了?”阿绫闪身,欲将他请进屋一起吃两口。   “叶公子。”小钱还不满十四,净身才五年,是四喜亲手带出来的小徒弟,脸上还留着些孩子模样,“今日奴才不上值,殿下便安排奴才带您去个地方。”   阿绫一愣,这半个多月,云珩政务之余几乎没有闲暇,都在忙公主大婚事宜,两人未得见面的空,只偶尔,忍冬送东西跑腿的时候,会刻意跟他提一提太子殿下脚不沾地的行程,听着都累得慌。   “去什么地方,公公知道吗?”阿绫随手取了薄披风套上,虽已是阳春,可太阳一旦落下去,还是凉飕飕的。   “这……到了您便知道了。”小太监神秘一笑,还与他买了个关子。   阿绫跟着他拐出了宫人聚集的排屋区,远远看到一驾轻便的马车,以及旁边一匹莹白的马。   “霜月!”他欣喜地跑过去,摸了摸它柔顺发亮的雪色马鬃,腰一沉,踩住马镫,抬腿便跨了上去。   “今天去接覆雪的出来的时候,殿下叫把它一起带来。”小钱同时跳上近前的马车:“叶公子,内城可不敢跑太快啊,您悠着点。”   阿绫点点头,轻夹马腹,低低道了一声,“驾。”   霜月立即跟在马车身后小跑起来,约么小跑了两刻,才跑到了一处绿树庇荫的府院。   马车停了下来,阿绫也随之勒停了霜月,翻身下马。   他疑惑抬起头,府门挂牌匾的地方尚且空空如也,下头气派的朱红大门紧闭,门口站着熊毅。   “熊侍卫?”阿绫一惊,贴身侍卫在,意味着云珩也在。   小钱从他手中接过白马缰绳的功夫,大门隆隆从内侧打开,四喜从里头迎出来:“阿绫公子,快进来吧,殿下等您呢。”   “不是,在走仪仗吗?”阿绫有些傻眼。   “走到定国公府门前便结束了,殿下借口来办些旁的事脱了身,没进府,也没跟仪仗回去。”四喜边说边引路,将他带入了院中。   空荡荡的府宅略显冷清,虽无人居住,可明显是有人打扫。花木悄悄在春日里浴着雨水抽展枝芽,花园里放置着修剪工具,凉亭圆顶的瓦片还有一半没铺,看样子整座院子都在修葺中。   远远看到前厅大门敞着,云珩背门而立,九旒冕已取下搁在一旁,发髻拆成马尾垂在背后,越过了整个冬,头发窜长不少,阿绫估摸着再有半年,这一头青丝便可重新长回腰间了。   一路上连个下人都没遇上,阿绫确信这里没有旁人,迈进门槛后便也没行礼,直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四喜留在了门外檐廊,将门随手替他们关起来。   云珩一转身便将他扑到了半透光的隔扇上,埋头到他颈间用力吸了几口。   阿绫抱住他,忍不住边笑边躲:“痒。”   “别动。”云珩一口叼住他侧颈一块肉,轻轻一吮。   阿绫一抖,顿时一股又酥又麻的暖流四散开来:“殿下就这么跑来,宫里不会寻人么?”   “不管他们。”云珩含含糊糊,不断落下让人难耐的亲吻,直白又急切,“想你了。”   阿绫心中重重一跳,伸手抬起云珩的下巴,侧头贴了上去,以此安慰彼此半月余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寂寞,云珩那只撑在门上的手不自觉落在他的肩头,又慢慢抚上他的耳朵,不住揉捏。   窗外传来母燕归巢扑打翅膀的声响与小燕宝宝们尖细孱弱的啾鸣,身体里那颗早早萌芽的花如今枝繁叶茂,被春日的生机环抱着,蠢蠢欲动。   毕竟在宫外,阿绫不敢忘形,适时错开脸问道:“殿下,我们这是在哪里?”   “给云璋挑的宅院,以后做他王府。”云珩闭上眼稍作喘息,清了清嗓子。   “五殿下?他要……住在这里?”阿绫一愣,据他所知,皇子或是成婚,或是要等到弱冠之年才会封王,出宫自立门户。   “大概还要过个两年吧。”云珩推开门,“过几日,他要从行宫迁回来住了,晟祥宫已经收拾好了,这座府院也只是未雨绸缪,提前替他备着。”   “他要回宫住了?为何这么突然?”阿绫算了算,今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份,宫里轻易不爱动干戈。   “是,我跟父皇提的。叫他回来,继续跟少师听学……”云珩嘴角的笑有几分藏不住的惬意,“到时候,你也可以借口陪他读书常常过来……如此,我见你,也名正言顺些……”   阿绫一怔,不知眼前这人是不是天下读书人中最不屑含蓄的一个。   “走,带你看看。”云珩恋恋不舍放开他。   府院大得吓人,时间过去太久阿绫不太确定,但也总有两个叶府那么大了。   云珩带他草草转过一圈天色便暗下来,默默跟在后头的四喜点上了灯笼,走到了前头照亮。   “殿下,要回宫了吗?”难得见面,阿绫有些舍不得。   “陪你吃过再回去。”云珩捏了捏他的手指。   他们从未来王府的后门出,沿一条窄道前行。   阿绫原先还以为他们会去哪个酒楼坐一坐,不想又是一处黑漆漆的院落。   见他茫然,云珩接过四喜手中的灯,率先进院。   “王府之外,还给云璋将附近几个小院子一并买下来了,方便他日后安顿或赏赐一些近侍家眷,这里便是其中一处。”云珩举起灯笼,“不大,却足够你和阿栎休日里来住一住了。”   “……我?和阿栎?”   阿绫走入垂花门,眼前一间简简单单的二进小院,院落一角立一棵梨树,洁白花瓣半遮半开,远看像积在枝子上的雪。   正房厅堂的门开着,小钱公公穿梭其中,将屋里高高低低的灯烛一一点亮后,侧着身退到院子里,又随四喜走出大门外。   显然,这里与那还在修葺的王府不同,一切都已安顿停当。   云珩推了一把阿绫的腰,“进去吧,晚膳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第83章   阿绫摸了一把晾干了桐油的新食桌,侧围牙板的花纹他先前在书房里见过,是太子殿下亲笔绘制。   那时云珩问他:“你觉得,桌椅床铺是雕西番莲纹好看,还是回纹好看?”   “回纹吧。”阿绫答道,“简洁些,看着心静。若觉得单调,个别处加上萱草箬竹之类不是很好吗。”   当时他只以为云珩在寻求些建议,却不知是在试探他的喜好。   阿绫站在正厅与卧房相连的门前,探头看到里头的雕花桌椅,香案,床榻,铜盆架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制的,为他而制。   卧室中点着桦烛,卷绷绣架立在窗前,他进去,随手打开工具提箱,针枕丝线三白香脂样样不缺。   仿佛随时都可进来安家。   寄人篱下是阿绫的常态,他也从不刻意去想“以后”。   世事无常,变故总是突如其来,不要想太远,随遇而安就是了,免得到时什么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可眼前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叫人无从拒绝,他愣愣看着云珩,心中百转千回,以往不敢有的那些念想,通通浮出水面。   “你如今有了品级,每月也有几日可以不上值了,总要有个地方落脚吧。那排屋又窄又冷的,不是长久之计……”云珩并不知他此刻心中是怎样的动容,步履懒散地走到卧室一角,前不久才绣好的芍药绛纱灯挂在铜勾上,那灯阿绫选了三层罩纱,最里头是月白,中层是米白,最外头则是绣了芍药的深青。若是想给屋里照亮,就将外头两层都掀起,若只是为夜里留一束光,便三层一起放下来,免得耀眼。   看样子,太子殿下也是初次验收这收拾好的院子,他边说边四下检视,最后走回床前,摸了摸铺平整的被面,倚着架子床的角柱靠坐下去,低头用力搓了搓眼睛,浑然不觉眼角都被揉出血丝来,一看便是疲累干涩至极。   旰衣宵食政务缠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精力去准备这一切……   阿绫胸口闷闷的,千言万语,任哪一句也表诉不出当下所思所想,那些谢意都太轻了。   他默默爬上床绕到云珩背后,拨开了那双没轻没重的手,替他揉按着头顶的穴道,九旒冕沉重,压在头顶上久了定要头昏脑涨。   云珩果真受用地闭上了眼。   阿绫缓缓开口:“其实,在排屋里住惯了也没什么所谓的。现下也不冷了……”   “不成。四喜说,那些个排屋里头都简陋的很,有些还漏雨,春天里墙角会长菌子,住久还会得痹症,你如今年纪还小便不觉得,好多上了些岁数的宫女太监,一到阴天下雨便骨头疼,厉害的走路都跛。其实早前我跟父皇提过统一整修,可他却觉得宫人们大多在外城有家,排屋只睡个觉罢了,何况修葺期间,这上千宫人也不好安顿,需得从长计议。我细想了想,叫你像其他人那样去外城置个小宅子有些浪费,干脆物尽其……用?”   天旋地转,云珩睁开眼。   他骤然被推倒在枕上,阿绫像只猫,埋头在他衣襟里默默不语。   他伸手转了转眼前发髻中那根柿柿如意,又摸着阿绫的头顶:“怎么了?”   那人抬起头,皱着眉,似笑非哭,眼眶殷红着,开口还带着软哝哝的鼻音:“殿下……不要对我这么好。人常说,尝过甜的,就再吃不得苦了。”   云珩呼吸一滞,又被这双皎俏眼眸中的泪花击中心头,不禁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眉心痣,“有我在,阿绫不会再吃苦。”   阿绫抓住了他的手,往自己心口处按下去,什么都没说,可那只手却在轻轻颤抖。   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敲在掌心中。   云珩甚至能感受到那份从心头蔓延开的疼痛,因为他也在无数个与阿绫共度的瞬间里品尝过这种甜到极致的冲击,让人受宠若惊,担心无力偿还,又惧怕这些拥有迟早失去。   “阿绫不怕。”他怀抱着那颗脑袋,柔声安慰,“我永远和阿绫在一起。有我一日,就有阿绫。”   阿绫重重一抽吸,撑起身体,爬到他正上方,狠狠吻下来。   “唔……”云珩的牙齿被磕疼,下唇也被磕破,亲吻里混入一丝血的甜腥。   阿绫鲜少这样焦躁,云珩悄悄睁开眼,恰巧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阿绫的睫尾低落,落到他的眼角,在他的颊边划出泪痕。   仿佛哭的人是他。   果真,阿绫解他衣带时,伸手擦了擦那条半干的泪痕,心疼地俯视着他,甚至有些犹豫。云珩笑笑,替他将没脱完的衣服统统剥了下来,又将人一把揽进怀中,咬起了耳朵:“愣着做什么……晚些时候我还要回宫……嗯……”   他浑身一颤,被阿绫丝缎一般细腻的手掌抚过,叫人欲罢不能。   屋外雨势渐盛,细密的沙沙声织起一道天然的屏障,让屋内的人产生了与世隔绝的幻念。   云珩也不知为何,见到阿绫半滴泪花就不由自主化身成一只发了春的畜生似的,难以自持。   朦胧间,他发觉阿绫的眉心微微蹙着,这才意识到,那人并未像往常一般,将两人都照顾好。   他伸出手,轻声道:“别只帮我,阿绫,我们……一起……”   可阿绫却摇摇头,缓缓将他一双手腕拉起,交叉按在头顶,一字一句,轻声却郑重:“云珩,我想要你。”   “嗯?”云珩愣住,他不知阿绫这话是说岔了,还是自己理解岔了。   直到那人垂首在一侧胸前,轻柔的舐咬令他浑身酥软。   “你……嗯……你怎么……”云珩满腹狐疑,先前阿绫并不懂什么花活情趣,只会直奔主题,可眼下却……叫他有些招架不住,连声喟叹混着急促的喘息脱口而出。   “我看过了。”阿绫摸到床头的三白香脂,白瓷细碎的碰撞叮咚一响,一股浓重的茉莉香让人晕头转向,“殿下看过的,我也都看过了……”阿绫探头,舌尖在他耳软骨处打了个圈,“我尽量轻一些,若是疼,不要忍着。”   “等等!呃……阿,阿绫……”   ***   用力眨眨眼   ***   云珩浑身的汗都要蒸干了,脱力地歪歪头,看着那一桌子早已凉透的饭菜无奈苦笑。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心软留手。   不过……这事在上头,在下头,在外头或是在里头,好像也没那么要紧,只要是阿绫,要他怎样都可以。   他转过头,阿绫抓着他一只手,侧卧在身边,一副舒爽极了又困极了的样子,双眼越眨越慢:“云珩,还有两个时辰宫门才落锁,睡一会儿再走吧……”   “好。”他伸手,抚上阿绫的眉眼,再拿开来,那双漂亮的眼眸便阖紧了。   “阿绫……”   “嗯?”那人声音很轻,像只打不起精神的小兽,蜷在被子里,抱着他取暖。   “你是早就想好么……”云珩将脑袋又挪近他一点,“想好……要这么对我?”   “嗯。”阿绫下意识回应道,“不然,你哪里做得好这个……”   ……   “嗯?”云珩一愣,敢情他是嫌自己……笨?   他看着阿绫平静地睡脸无奈一笑,屈起手指,轻而又轻地弹在他光洁饱满的额上:“放肆……”   他默默躺了一会儿,待阿绫彻底睡沉,撑着一把又酥又酸的骨头起身,迅速理整仪表。   虽困乏至极,可他不敢睡,这眼睛若真的闭了,怕就起不来了,但太子岂能随意在宫外过夜。   就像太子要起的比鸡早,做得比牛多一样。守规矩得不到夸奖,若敢犯戒,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回头替阿绫拉一拉被子,遮住了红润未消的肩头,那里还留下了几道自己没轻没重的抓痕,微微渗血。   云珩不自觉替他吹了吹,低头检视自己的指甲,很整齐,却还需要磨得更短更圆一些……   “殿下。”垂花门外,四喜和小钱正分食绿豆糕。   “回宫。”云珩看了一眼小钱,“你留下,等他醒了送他回去,顺便把霜月送回太仆寺去。”   “是。”   绕出小道,穿过王府,云珩停在覆雪面前,最终叹了口气,将缰绳塞给四喜:“让覆雪陪霜月一起待着吧,我坐马车。”   四喜一愣,云珩惯不喜欢坐马车,总觉得小木盒子里压抑憋闷,今日倒是挺新鲜,许是忙了一天实在太累。   不想太子殿下爬上马车时竟还一趔趄,四喜慌忙上前搭了把手:“殿下,脸色不大好……要宣太医看看么?”   “不必。”云珩头也不抬钻进车厢,坐是不大好坐的,只得跪坐在地上将就一下了。   阿绫醒来,床脚那绛纱灯被云珩放下了三层,发出微光。   恍惚间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那半边床褥都凉了……   他猛地起身,云珩是独自回宫去了吗?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何不叫醒自己呢!   他……他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难受的?   那话本子里说得不对……谁知道事后会这么舒服这么困的…… 第84章   公主大婚后三日归宁,宫里的宴从早摆到晚。   晚宴时分皇贵妃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毕竟明日一早嫡亲的女儿便要南下,再见不知何日。何况她三个孩子皆是女儿,想到日后一个都留不住,更是悲从中来。   阿绫磨蹭到造办处的人都走光了还留在绣绷前没动。   “天都要黑了,还不回吗!不是说今晚收拾好东西,趁明日不上值,带我搬去那个什么别院吗!”阿栎得知他们要替云璋殿下“看家护院”后,激动了好几日没睡好,尤其期待自己独占一间带书架,窗朝阳的屋子,“所以到底去不去啊!”   “去。是香雪别院。香雪就是梨花。”阿绫不紧不慢收了针,“你先回吧,我再等等。”   阿栎旋即明白过来他在等谁,一脸坏笑:“那你小心些,我先回去把东西都装一装好。哦对了!”他边说边往楼下跑,“记得替我多谢殿下!”   “也别都装完了!平日里还是要在排屋睡的……”也不知听到了没,阿绫撑在窗口,看着他一溜烟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两日御茶坊里兵荒马乱,忍冬根本无暇露脸,更没见过四喜。   阿绫也说不上今日为何要在这里等着,明明没与谁约定好,可他就是隐隐觉得该与云珩见一面了。那日他都没能跟云珩说几句体己话……   果不其然,有人跟他心有灵犀,月亮还没升起来,云珩便出现在窗口,四喜和熊毅远远跟着。   阿绫忙下楼迎他,上次在宫外小院一别就没能再见,他有满肚子的话要问呢。   “老远便看到造办处亮着,我就过来看一眼,果然是你。”云珩喝酒不上脸,可眼神有些发懵,他旁若无人,伸开手臂抱了阿绫满怀。   阿绫不敢造次,只克制地拍一拍他的背,侧脸轻嗅,一股刺鼻的烈酒味:“喝多了么。”   “皇贵妃才喝多了,边喝边哭。”云珩窃笑,“父皇觉得嫁个女儿罢了不至于,不愿她人前失仪,便提前散了宴陪她回宫,大概今夜也就歇在那儿了……不然,”云珩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你也别走了。”   “不成。我留下就是想看看你。”阿绫见四喜和熊毅没靠过来,便大胆搂住他的腰,“答应了阿栎明日带他搬去别院,马车都顾好了。”   云珩叹了口气,圈着他脖子没松手,半晌又抬起头,亲一亲他的嘴唇,再舔一舔他的耳垂,轻声絮语:“阿绫……陪我吧……”   阿绫一愣,云珩与他不同,是个有酒量的,轻易喝不醉,平日还总嘲笑他像个孩子似的,一两杯便能放倒。看眼下这情形,今日宴席上太子殿下没少被人灌酒,不然怎会放下身段这样耍赖黏人,尤其是还当着四喜和熊毅的面前。   四喜早看惯了,习以为常地垂着头站在远处,倒是熊毅,瞠目结舌,甚至忘了规矩,直愣愣瞪着他们。隔着大老远阿绫都能听到一阵心碎,定是侍卫心中那个威严冷静的太子殿下崩裂垮塌的声音。   “好,陪你。”阿绫顺着他的醉话说,“陪你回宫,走吧?”   一路上,云珩毫不避讳,与他亲昵无间地推推搡搡,口中念叨:“明日便可以接云璋回来了。我与父皇和少师商定,以后每隔两日,少师都会留到午后为他讲学……到时候我叫四喜去接你过来……”   “好。”阿绫警惕着四周。   好在这个时辰没什么人走动,偶遇到路过的宫女太监或侍卫,远远看到是太子一行,也都弯腰弓背,步履匆匆避过,不敢正视。   才进到寝殿,云珩便伸手解他衣带,跟进来伺候的木棉甚至还没来得及退出去。   阿绫忙按住他的手,转头对木棉道:“姑姑,去煮醒酒……哎!”   他话还没交代完便被一把拖进床帐。   喝了酒的身体在发烫,云珩很反常,似乎全然听不进他的话,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拼命贴他吻他。   “殿下……”算了,阿绫叹了口气。   根本没人听得进他的话,就先帮他一下吧。   *   今天依旧眨眼。   *   发过了汗,酒便渐渐醒了。   云珩原本迷乱的目光逐步清晰,肆无忌惮的呻吟也收敛起来。他伸出手背,抹掉阿绫额头一层晶亮的汗,不再固执,翻身乖乖躺在了床榻上,表情忽而有些失落。   阿绫见他清醒了些,便想终止这一场胡闹,撑起身来想与他分开。   可云珩的双腿却冷不丁盘上他的腰,猛地一发力。   “呃!”阿绫不防备,后脊一麻,脑袋都跟着懵了,原本的克制瞬间消散,不自觉被他拖入了欲念深处。这一通碰撞又狠又深,眼前倏忽一片漆黑,大片火花燃烧其中,阿绫缓了半天才恢复视线与神志,这才听到耳边颤抖到不成样子的喘息声。   “……殿下!”他皱起眉,忙抽身出来,想检查他有否受伤。   云珩什么都没说,累及了似的紧紧纠缠住他:“阿绫。”   “在。”   “……我想娶你……”云珩自暴自弃般苦笑,“我要怎么做才能娶你呢……”   阿绫一愣,心中半是无奈半是酸软:“是不是看到公主大婚热闹,羡慕了?”   “嗯。羡慕。少将军与公主两情相悦,佳偶天成。”云珩嗓音带着沙哑,“可,我们也是啊……”   阿绫直觉今夜他绝不仅仅是喝多了那么简单:“是宴上发生什么事了么?”   云珩顿了顿,而后缓慢地摇了摇头,挤出个笑,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尖晃了晃:“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   他笑容勉强,阿绫顿时猜出个大概,八成是宴上太后或皇上随口提起了太子殿下的婚事,云珩心中不痛快又无从反驳,便只能灌自己闷酒了。   “嗯。是你的。”阿绫爬起身套上了衣服,开门叫四喜备水沐浴,顺带熬一碗银耳百合甜汤解酒。   “你要走?”云珩迈入水中,发觉阿绫并不脱衣服,只站在一边看着。   “嗯,宫门快要落锁了。”阿绫取了根簪子,替他将马尾在头顶随意盘了个发髻,“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云璋殿下不是要回宫吗,过两日他来晞耀宫听学我再来。”   说完,他低头亲了亲云珩的头顶,没有多留。   “殿下是……不准备告诉阿绫公子了?”四喜将阿绫送出晞耀宫匆匆返回,见主子泡在水中发呆,斗胆问道,“我看,他未必会为难殿下……”   “……我再想想办法。”云珩疲惫地扶住额头敲了敲,“都先不要多嘴。”   “是。”   阿绫一早才踏进造办处,便被同僚拖了去。   “小叶师傅!听赵主事说,你在陪云璋五殿下念书啊?”对方先行礼,而后摆出一副讨好的姿态,抓住他手肘与他套近乎。   这人年长他不少,他们素日里也并无交集,可自从阿绫穿上七品官袍,那些原本叫他一声阿绫的人纷纷改口小叶师傅,闹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怎么?”他装作不经意,躲开了那只手。虽然太子殿下大多时候既成熟又稳重,可依旧保有点无伤大雅的任性,所以他养成习惯,不与任何人接触紧密。   “你可要帮我出出主意,上头说要我给他做一对镇纸,可,这五殿下实在太神秘了,我摸不出他喜好……只能请你帮忙了。”   近年京中重新兴起螺钿漆器,这人便是个中好手。   阿绫心中暗笑,云璋的喜好倒是不难琢磨,近日一得闲暇便在研究什么上古兵器谱,还自己画了张弯刀图稿,托阿绫给他在造办处找人打造出这梦寐以求的趁手兵刃。   “私造兵刃可是要掉脑袋的。”阿绫当场便将图稿塞回给他。   五殿下散漫惯了,想扭转不那么容易。少师在讲《尚书》,他功课不做却在偷闲看兵法与侠客话本,每每都是阿绫这个伴读先写完了少师留下的题目,正主非要等到火烧眉毛了,才赶紧参考借鉴着修修改改,凑合出一份。   可少师何等洞察力,一眼便看穿。不过令阿绫钦佩的是,他并没有给五殿下难堪,也不与太子告状,反而在讲《尚书》时,投其所好,夹杂一些民间趣谈传说。   例如讲起《虞书》,便以传说中的的轩辕剑为开端。黄帝铸造传于大禹,剑身一面篆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铸农耕畜养之术,另一面记四海一统之策。由此引入尧舜禹的贤明之治。而讲到《夏书》,又拿传说中的三大邪刀,来类比夏朝暴君桀,导致夏的覆灭。   “你知道古剑轩辕吗?”阿绫突发奇想。   对方懵然地望着他:“那个……好像……听说书的说起过……”   阿绫叹了口气:“五殿下最近迷刀剑,刚巧我午后要过去,可以顺带给你讨一册兵器谱回来。你就参照着里头的图画,挑一把刀一把剑给他做出来吧,他定喜欢。”   “真的?好好好!真是劳烦小叶师傅了!” 第85章   阿绫陪五殿下听学之时,太子殿下也不再躲去别处,就留在书房角落里看折子。   他偶尔会觉察到一束目光徘徊在近旁,可每每转头看过去,云珩却专心致志盯着折子,仿佛对他们这边漠不关心,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阿绫瑶瑶头,心里觉得那人某些时候幼稚,却又受用得很。   “阿绫,你刚刚到底在笑什么啊?”少师一走,云璋便迫不及待问道。   “五殿下看错了。”阿绫铺开宣纸,默写下今日少师留的题目,关于商朝的“九世之乱”。   “不说算了。”五殿下一溜小跑,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太监往晞耀宫外跑去,“我今日不与你们一起吃了,武状元进宫,我约好与他切磋骑射!”   每次来晞耀宫伴读,阿绫都会留下陪两位皇子用完晚膳再离开,若时候还早,会顺带将少师留的功课做一做。   云珩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悉心养过一整个春天总算痊愈,阿绫盯着他泼墨挥毫的样子默默发起了怔。   转眼立夏过了,丝绒锦缎渐渐换成了轻薄的绫罗绢纱,太子殿下又翻出那件青鸾薄披,几乎日日穿在身上。可就算保存再仔细,两年前的绣品也不若新衣那样光鲜,恰巧云珩的生辰也快到了,阿绫心里琢磨起给他再绣一件新的。   云珩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有什么想不明白?”   阿绫回过神笑笑,摇摇头:“没有,走神了。”   “倒是稀罕。”云珩搁下手里的书册,慢步到他身边,“少师跟我夸你,说这个年纪,少有你这么静心的,还玩笑说若是刺绣能练人专注力,当让天下学子都试试。在写什么?”   云珩边说边靠坐到他桌边,偏头看他面前写了一半的纸页,《尚书》讲完,阿绫提前抄起了《礼记》。   见状,一旁伺候的木棉识趣地带着前来奉茶的小宫女退出书房。   问他写什么什么是假,想与他亲近才是真。   云珩掌心贴着他的脸,俯身道:“你哪日不上值,我叫四喜送冰鉴去别院。”   阿绫将粘着墨的笔搭在砚台边上,向前一扑便靠到了云珩怀里,天的确是热起来了,胸前小腹处的温度透过初夏轻薄织物透散出来,贴的他额头也暖暖的:“我不怕热。”   云珩捏一捏他后颈:“就当你不怕热,有了冰鉴,也可以偶尔吃些冰鲜。尤是暑气旺的三伏天里,把绿豆汤,鲜果都搁进去冰一冰,吃起来舒爽。还有你喜欢的桂花酒酿,也可以冰一冰,好比冬天一定要围炉,夏天就该吃点冰。”   吃冰?电光石火,阿绫脑中灵光一现:“对啊,仲夏也不一定非得是风露荷花嘛……”   “嗯?”云珩听得云里雾里,推着他额头,叫他被迫扬起脸。   “没什么。”阿绫往上猛一窜,啾一声嘬在他唇上,而后推开云珩,“殿下,我要写功课了。”   早些写完,早些准备别的。   太子殿下懵了一懵,倒也不跟他计较,默默离开不再打扰。   次日一早,阿绫便钻进了造办处库房,翻找了半个多时辰也没挑出一匹合心意的料子来,要么是颜色太艳,要么是纹路不对,最后选定了一块云水蓝的素纱,连提花都没有。   织房不忙,趁午休过后,他瞅准了没人的空档去拜托阿栎:“帮我织一块白花罗吧,冰裂纹,织银丝。”   “……哦。什么时候要?干嘛用?”阿栎不紧不慢滑动着梭子。   “做直身,三日够么?”   啪嗒一声,梭子掉到地上,阿栎眼瞪得溜圆:“叶书绫,发你的梦去!怎么不叫我给你当牛做马啊!”   “知道你手上有活,所以,这几日,我陪你做到宫门落锁再回去就是了……且后日是你的休日,赶一赶不就出来了。月底便是太子殿下生辰,你总得给我留些功夫刺绣啊。”   “休日休日!就是不用碰这劳什子织机的日子!你你你!讨好你自己的心上人,做什么要拖上我!”阿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阿绫也不着急,边配线边在他身旁自言自语:“也对,我自己的心上人。那他过几日送冰鉴来,我们阿栎哥铮铮铁骨也是不屑看一眼的,眼见着天要热起来了,到时候冰一冰葡萄,再冰一冰甜酒……”   “……诶……那个……”阿栎耳朵动了动,气焰瞬间就不见踪影,“三日,便三日吧……反正一件披风也用不了几尺料子。不过,给太子殿下的,银白也太素了吧,尤其是远看也看不出上头的暗纹,虽说人有气度穿什么都好看,可打眼还没奴才们穿的鲜亮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无妨。我心中有数。”阿绫捋了捋手中的银线,就算是穿一块麻布,云珩也不必担心埋没在人群里。   为了蹭冰鉴蹭的心安理得一些,阿栎拼了命,竟还提前一日交布给阿绫,而后一头扎到自己的屋子里再不出来。阿绫傍晚送饭餐进去,发觉那人连床都没下过,床头叠一摞新话本,床边小几上搁着点心盘和酸梅汤,就差个丫头喂饭喂到嘴边了,好不惬意。   “这便是休日的精髓!你赶紧去刺你的绣吧!”阿栎美滋滋地瘫在床头翻书。   阿绫见状也不扰他,独自回到屋里,埋头在窗前,蜡烛一烧便是一夜,回过神天都蒙蒙亮了。   他很久没有绣过这样繁复的衣裳了,一根银线披成十六份,离得稍远些,便只能隐约看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在绣纱上反复穿行。   六月末,蝉鸣聒噪。   太子生辰,宫里的莲池终于有了动静。   今日少师讲学结束并未着急离去,而是从书箱中取出一只偏平锦盒,走上前交予太子:“殿下。”   云珩接过打开,立即散出淡淡馨香,里头是四条方方正正的新墨锭,漆黑中隐藏金箔细闪,光滑的墨面精雕细刻,一旁还附有一只端砚。   “《百骏图》?这是,少师亲手雕刻?”   “是。”少师行礼,“明日殿下生辰,此图乃小女仿绘,聊表心意。”   “劳烦少师代我谢过。”云珩客客气气合上盖子,转手交给四喜,亲自送少师出门。   从昨日开始,晞耀宫便陆陆续续收到贺礼,阿绫绕着堆满礼盒的角落走了几圈,多是金银美玉,俗华不实,倒是这墨与砚,太子日日伏案,总能派上用场。   阿绫小心翼翼摸了摸那刻画精细的墨,方淳容……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才女,果真不是徒有虚名。   云珩不知何时回到书房,见状忽而从身后抱住他,悄声道:“少师亲赠的贺礼我不好不收……你若不喜欢,我不用就是了……”   阿绫摇摇头:“一看就是好墨,不用岂不浪费。”   “你……”   每每提起方淳容,阿绫便感受到云珩那些不由自主的心虚与惟谨。   他将墨收好放回原处,岔开话题:“五殿下呢?我看他拿了东西来的。刚刚急匆匆离开,还没来得及问一句。”   云珩一言难尽地苦笑:“你猜猜看。”   “该不会是刀剑或者匕首吧……”   “倒也不是……上次你告诉他私造兵刃是重罪,他还专门去查了律法。”云珩从书桌上摸了个长条形的小木盒,“发现你没骗他,他可失望了。”   阿绫狐疑着打开盒子,里头竟是一把折扇。   云珩取出扇子,手腕一抖,展开扇面。   与普通的纸折扇不同,展扇音薄脆,扇骨通体温润白净,透雕松竹。   阿绫伸手摸了摸冰凉的扇叶,依稀觉得这颇有分量的材质似曾相识:“这是……象牙?五殿下怎么会想起送这个……”象牙珍贵,而云璋向来不懂奢靡,也深知云珩低调习性。   “阿绫,你站到我身后来。”   云珩接过扇子,也看不清是怎么动作的,折扇一甩,触动了机关,当中一条精美的扇骨嗖的一声脱出,破空飞向角落。   象牙坚硬,当场将角几上的花瓶击出个豁口来。   四喜立刻上前收拾妥当,将那象牙扇骨拾了回来,交给云珩,咔哒一声安回到扇子里。   阿绫瞠目结舌:“这是……装了暗器?”   云珩点头:“自从我年前被人暗算伤了手,他便挖空心思,最后找人做了这个。”   “也算是……五殿下的一番苦心。”阿绫忍俊不禁,“没想到会送个暗器做生辰贺礼。不过,就当普通的扇子用也好看。”   “嗯。”云珩收起折扇,坐回圈椅中,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 第86章   阿绫没舍得压他的腿,绕过书桌靠坐在扶手上,太子殿下便伸胳膊揽他的腰:“父皇虽不喜我们奢靡铺张,但家宴总还会有的,明日我大概不得空见你。”   阿绫点头:“猜到了。”   “所以……”云珩抬起头,捏了捏他的下巴,“我叫忍冬做了花雕鸡,还备了一坛桑葚糯米甜酒,等会儿送过来……明日不上朝可以晚些起,你今晚别走了……”   阿绫低头,见他满眼期待的样子心中止不住一丝一丝冒甜,却故意躲开些,一本正经道:“这不好吧。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   “我!”大概还是头一次被人暗讽没有节制,云珩哑然,被他一句“子曰”曰得吞吞吐吐起来,“我就是……想与你多待一会儿……也,没想什么旁的……”   “真的?”阿绫忍着笑,“那殿下明知我酒量不好,还叫忍冬姑姑提前备好酒?”   “啧。”太子殿下被戳穿,顿时有些恼羞成怒,起身三下五除二便将阿绫的双臂反剪到了背后。   阿绫吃痛,挣脱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动口也行。”云珩低头,叼着他嘴唇狠狠一咬。   亲多了力道便能拿捏恰当,疼归疼却也没咬破皮。   阿绫伸出舌尖轻轻一勾便化解了这玩笑般的恼火,与他唇上辗转片刻才悄悄道:“多少眼睛盯着你呢,无故留宿宫中不合适,吃完了酒,我多陪你两个时辰再走就是了……”   宵夜没动几口,交杯换盏不过一刻,两个人便折腾到了桌子下头去,像一对趁夜兴风作浪的小畜生,叮叮咣咣追来打去。   云珩捏着他的下巴渡了一口酒,阿绫喝得整个人都飘飘然然如上云端,睁眼碰上那人沾染了酒液的晶莹的唇,手指摩挲着那人颈间红得晃眼的伤痕:“殿下,热就脱了吧……我送你一件新的……更好看的……”   太子殿下从谏如流,轻薄衣衫落地无声。   “云璋,那日去,去造办处……拿那把象牙扇骨……”云珩的声音断断续续。   阿绫埋头,耐心试探:“何时去的,我没看到他……”   “他……他说,你趴在绣绷一边睡着了,问了阿栎,才知道你近日忙贺礼,不,不肯好好休息……”云珩低呼,“别!”   一边说不要,一边紧紧禁锢住他,不让他离开一分一毫。   太子殿下讨厌失控,却又沉迷失控,日子久了,便能轻而易举分辨出他哪句是假……   阿绫重新闭上双眼,忍不住在他耳边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云珩弓起背,颤抖着也不忘伸出手,摩捋他的头顶,像安抚一只犯上作乱的野猫。   许是昨夜闹过一场后睡得格外香,朝曦落在眼皮上,云珩自沉睡中自然醒转,一歪头便看到龙门架上闪烁着一片柔和冰凉的微光。   云珩一愣,起身走上前。   云水蓝的轻纱是如洗远空,近看才发觉银光闪闪是大片冬日里才有的雾凇。   远山若有似无,淡淡青绿掩映在银白的霜雪之下,近处的松枝纹路细致精巧,仿佛一阵风过,雪絮就要簌簌掉落。   京城入夏之后叫人烦闷的燥热被一扫而空,云珩像吃了口清爽的冰果子,丝丝清凉悄无声息沁入心头。   这便是阿绫忙了许久,连觉都睡不够的生辰礼吗……   四喜端了水进门伺候梳洗,见他发呆,也忍不住恭维道:“阿绫公子的手艺难得,心思更是不俗。昨夜走前亲手挂好了衣裳,还不忘叮嘱奴才提前熏好香,要松针柏木调上薄荷的香。奴才一眼便认出这是菩提山的雾凇。宫里来来去去这么些绣匠,也没见有这般巧思的。”   两个伺候更衣的小宫女甚至有些不敢下手,绕着龙门架前前后后磨蹭了半天,还是云珩亲自将它取下。   “里头穿这件吧,殿下。”四喜从锦盒里拎出一件银白花罗直裰,“也是阿绫公子留下的。”   他换上一身清爽的行头,心情不由自主愉悦起来。   其实云珩原是不爱过生辰的。   天下人以孝字当先,所以皇子公主们的生辰,睁眼便是先去请安父母,叩谢生养恩。   而云珩这样生母不在世的,也免不了要单独去太庙祭拜。   为表情深,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与往年一般,大早与他同往太庙,缅怀逝已多年的先皇后。   那副遗憾又沉痛的神色是云珩最为厌恶的,他几次三番忍不住要戳穿那虚伪的嘴脸,左右也无人,不必演得如此投入。   可他到底也没有撕破这层脸皮,继续扮演着安分守己的太子。   回程的马车上,这个已近天命之年的男人闭眼假寐,云珩只不经意一瞄,那人便警惕地睁开眼,一瞬间的目光与周身散发的威压并不似父亲看自己的亲儿子,而是一只雄狮试图吓退踩在领地边缘的侵犯者。   一闪即逝。   云珩清楚他不是刻意针对,只是这样的警惕已成为本能,深深刻入帝王骨血。   “这件披风,倒是别致,没见你穿过。”眼神平静下去,几近慈爱,若不是亲眼见过当年他怎样冷眼看着母亲服下鹤顶红,云珩几乎就要相信了,相信帝王也有常人的七情六欲。   “是,今日头一次穿。新做的。”他整了整下摆,平静答道。   “匠心独运。”瑞和帝不吝赞美,觑眼上上下下扫量他半晌,“是那个叶书绫绣的?”   他问得十分随意,云珩心口却蓦地狂跳起来,脑中每根弦都随之紧绷起来。   “……回父皇,是他绣的。没想到父皇竟还记得他。”云珩抬起头,嘴角依旧带着平静的笑意,迎着那束深浅难测的目光看回去,却始终看不透对方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只碰巧记得个名字。   瑞和帝重新闭上眼,淡淡哂笑,轻道一句:“可惜了。”   云珩一怔,倏忽觉得整身的血唰一下子便冷透了:“父皇是何意?恕儿臣愚钝,他……有何可惜?”   “不可惜么?他出身低微,终其一生也只是个工匠,哪怕是有意提拔,顶了天也只能做到造办处主事罢了。可惜了这副好脾性与好皮囊……”瑞和帝的双眼只留道看不清的缝隙,可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云珩藏在衣袖中的手心里直冒汗,父皇不过只见过阿绫一回,又哪里会知道一个小小绣匠的脾性如何?他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暗示自己该与阿绫保持距离么……   “工匠也有工匠的用处。”他静了静心,依旧按兵不动,“儿臣以为,做什么做到极致去都叫人敬佩。且每个行当都有他的价值所在,厨子做饭,商人卖货,兵将打仗。大家各司其职,世道才安稳。”   “对,各司其职。”瑞和帝字正腔圆重复道,终于又睁开眼,“太子,向来勤勉,恪守本分又识大体,几乎叫人挑不到错处……日后这份祖宗基业交于你手,朕,甚是放心。”   “儿臣……尚需历练,何况父皇正值盛年……说这些未免太早……”   “你母后当年,也是早早便相中了方家。说那样的门第中,才能教养出端庄温淳,知书达理的女儿。那时候,容儿还在她娘腹中,名字里便取了这个淳字。”车辇入宫门时暂停,转眼又动起来。   “……父皇……”云珩越听越不对,可瑞和帝却无心听取他的意思,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今日你十九岁了,来年便及冠。我昨夜梦到你母后,她与我一样,盼着你能早日成婚,为皇室开枝散叶,有朝一日,继承大统。”   “启禀皇上,到了。”太监在门外低声禀报,可瑞和帝却坐在原处没有做声,云珩被他的目光盯得出了汗。   主子们不发话,奴才们不得妄动,通报过后只能在外头安静候着。   “父皇,婚娶乃终身大事……儿臣以为,还需从长计议,不急一时……”云珩攥住了拳,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惧怕,他不知身后这扇车门外,是什么在等他。   “下车吧。”瑞和帝挑一挑下巴,示意他开门,“都在里头等着你。”   ……都在?他自小喜静不喜闹,除了十五岁的束发礼,他的生日宴历来都是走个形式,祖孙三人一同用个膳罢了……难不成,今日里头不只是皇祖母在等着?   不等他想出对策,车门便从外头被打开。众皇子公主,妃嫔都立在一侧,甚至还有他的表哥兰少羽一家。   小兰大人今日携妻带女,不满周岁的女儿还走不利索,被抱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   这里根本不是长宁宫,而是嗥天殿偏殿。   “少师……”云珩讷讷行礼,瞥了一眼人群,最外围站着钦天监的监正。   “参见皇上,参见太子。”众人齐齐行礼,方淳容被太后带在身边,垂着头,面无表情。   “朕先前要的日子,算好了么?”瑞和帝问道。   钦天监监正上前,递上赤红锦册:“请圣上过目。”   瑞和帝一笑,将锦册指节塞给云珩:“太子自己看看吧。” 第87章   翻开锦册,云珩心中一凉。   大到纳征,迎亲,小到安床,上轿,合卺酒。   条款明细密密麻麻,后头皆跟着良辰吉时。   云琦公主大婚后归宁那日,瑞和帝借机在午宴上交代钦天监,尽快算个年内吉日,为太子完婚。   云珩深觉草率,可依旧顾全彼此颜面,等到宴后才私下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成婚本就是父母之命,放在民间也是如此。”瑞和帝似乎清楚他要说什么,“你是太子,你的正妃日后就是一国之母,要母仪天下,你心里那些情啊爱啊,也好意思放在江山社稷面前提么?”   “治理江山就一定要靠娶个世家女子?难道我不娶方淳容,方家便不再为国尽忠?”云珩据理力争。   他并没有执意要给阿绫一个名分,可他至少可以不娶其他人。   “未来,这天下都是你的,有的是机会纳你心爱的妃妾。到时候,若你的正宫皇后不是容儿这般贤良通达的,你的后宫便永无宁日,你要如何安心朝政。”   看着瑞和帝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云珩心中一阵阵发冷,他不知这话是否在影射母后,嫌她不够宽和大度,才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当日父子闹得不欢而散。   不想今日再提,便是万事俱备,瑞和帝仿佛忘记了他们之前的争执。   “父皇……儿臣说过……”   “进去吧,里头的生辰宴已经备好了。”瑞和帝捏住他的肩头,像要卸掉他臂膀一般用力,“今日是你双喜临门,众位也都是近臣亲眷,特地为贺你而来。有什么话,之后再议。”   “太子快过来,来哀家身边。”太后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招手,执意叫他与方淳容一左一右伴在身侧。   众目昭彰,云珩哪怕再不知进退,也不能当众驳皇祖母与父皇的意思,置方家颜面不顾,只得老老实实走上前,托住太后擎在半空的胳膊,在祝福的目光与欢声中走进殿中。   “哀家总算能了一桩心事啊。眼见着云家的江山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百年之后见了先皇,也算是有个交代。”席间,太后高兴,多喝了几杯。   听到幼儿啼哭,她叫人抱过兰少羽那才满周岁的女儿爱不释手地逗弄:“好久没见太子舅舅了吧?若是舅舅动作快些,说不准来年便可以给你生个表弟了呢。”   兰少羽总算钻到个没人敬酒的空子,端杯靠到云珩跟前:“你们俩这可真是,好事多磨啊。指婚这都几年了才定下日子。怎么,看你这小脸煞白,还将近两个月呢,这就开始紧张了?放心,成婚也就是那么回事,你看我,眨眼孩子都两个了。哎你倒是喝呀!”   云珩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食指沿着空盏的杯口打了半个圈,不置一词。他抬头环视过满殿热闹,而后将目光落在方淳容身上,所有人都在得意忘形,可她没有。   她一定知道嫁入皇宫便是余生空庭寂寞,如履薄冰。   她与自己一样,身不由己。   散宴后,云珩主动上前扶住瑞和帝的手肘,示意郑公公退到一旁:“父皇,我送您回去。”   “也好。去御书房吧。”瑞和帝难得不吃他示弱这一套,不着痕迹地撇开了他的手。   云珩知道他没喝多,他从来节制,轻易不会醉。   “父皇,请收回成命。”才进御书房,云珩便噗通一声正跪在地,“许是儿臣愚笨,钻不出牛角尖,总还想着有个两情相悦的知心人在身边共度。儿臣自问,从小到大,克己勤勉,不曾有分毫懈怠。许多事,父皇要儿臣以大局为重,儿臣便也忍气吞声不计较。所以,这次就算是云珩不懂事,恳求父亲,能容儿臣任性一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满怀乞求地抬起头,恳切地看着自己的生身之父。   “你们,都先下去吧。”瑞和帝合上眼皮缓了半刻,长叹一口气。   眼见着是要出事,奴才们原本就恨不能变成个虫儿鸟儿的,生怕受牵连,闻言如蒙大赦,赶忙猫着腰消失在主子们眼前。   云珩静静跪在案前,难得真诚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没有佯装出一幅隐忍可欺的样子。   “云珩。”自六年前登基,瑞和帝便不再唤他名字,只叫他太子,甚至不若那些近臣亲近,“你要任性是么?好,今日朕便容你任性一次,你不喜欢方淳容,可以。这满朝的王公宗亲,府上待字闺中的女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任你挑,你想娶哪个,朕便做主,遂你的心。”   云珩一怔,咬紧牙关低下了头,他要的,不能开口。   瑞和帝无奈苦笑,瞪着他的目光愈发凌厉起来,一只手捏着桌沿,指节发白:“挑不出是么?那好,朕还能再退一步。整座京城,只要家世干净,祖上清白的女儿家,你挑一个你喜欢的。若是出身低,朕可以抬举她全家,让她能与你相配。”瑞和帝耐心地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沉默不语,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也挑不出,是么?你……你以为,晞耀宫门一关,你与叶书绫那档子事,便无人知道了,是吗!”   龙颜震怒,隔着紧闭的窗子,鸟儿惊起,扑打着翅膀,远离是非之地。   云珩心跳似乎停了一瞬,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冷汗蹭得窜满后脊。   他不是没想过风声会走漏,所以才特意安排了云璋到晞耀宫来听少师讲学,如此一来,阿绫常伴左右也算师出有名。   可他没想到,父皇听闻此等传言,居然耐心隐忍到今日才发难。   “你给朕!抬起头来!”瑞和帝高高在上惯了,从不屑将怒火这样直白地发泄出来,他总是淡淡几句话便左右一人,甚至一族的生死荣辱。可今日,他似乎久违地找回了些身为人父的无奈。   云珩抬起头,注视着怒发冲冠的父亲,知道一切都无可隐瞒。   也好,那就不瞒了,反正纸不能包火一辈子。   “父皇……明察秋毫。”他反倒平静下来,将事情直接认下了,“儿臣,的确与叶书绫两心相悦。所以,虽不能与他谈婚论嫁,但也不愿另娶他人。方淳容乃难得的才女佳人,儿臣不愿辜负她一生,所以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云珩日后必将加倍勤勉,不负……”   “两心相悦!”仿佛实在听不下去,瑞和帝猛一扬手,桌上奏折便直直飞过来:“罪臣之子!朝廷逃犯!太子殿下!你怎么敢!”   云珩呆住了。   仿佛晴空里一道霹雳直接劈到了头顶,耳畔一阵嗡鸣,以至于他未能闪掉那飞来的奏折,被坚硬的折子一角狠撞在眉骨尾处。   折页啪啦落在面前摊开来,密密麻麻的字,末尾落了睦王云璿的印信。   他拾起奏折,逐字逐句,将阿绫的身世通览一遍。   几时出生,父母为谁,几时进叶府,几时消失,又重现在玉宁的绣庄,条目清晰可见,还严谨地附上了供述之人的名录,玉宁知府,织造监督,绣庄绣娘,收租房东,甚至还有当年叶府抄家后被发卖的下人们……为了这多少年前的旧事,云璿可谓煞费苦心,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得这般详尽。   “看在你平日识大体的份上,朕一直以来,对你那些腌臜事睁一眼,闭一眼,懒得查,懒得管。”瑞和帝站在桌前,居高临下俯瞰着他,恨不能一脚将他碾碎,“可你居然不知收敛,为了个男人,拒绝成婚!你是巴不得昭告天下,身为太子,不愿履行职责为皇室开枝散叶,而要跟一个罪臣之子厮混是么!你是嫌如今朝局太安稳了,所以留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把柄!送给有心之人拿捏!是吗!”   纵使心怀坦荡,可手中捧着阿绫明晰的身世,云珩无从辩驳。   他心里不住发颤,阿绫日后是逃犯还是清白之身,甚至是生还是死,皆在眼前这人的一念之间。   “父皇……”他思忖再三,缓缓开口,“当年,叶静远不认他这个儿子,连家谱都没添他的名字……何况叶府败落时他才刚满十一岁,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不能算是逃犯。若硬要说他是,那儿臣也脱不了干系,当年,是儿臣做主放跑他的……还求父皇开恩,不要追究一个无辜孩童的罪责……”   瑞和帝定定看了他许久,长长一叹:“朕,一念在,你年轻,血气方刚,心性不稳,此事不予计较。再念在,叶书绫身世可怜,又对你有救命之恩,对当年他逃避流刑之事,也不予追究。”他端坐回椅中,一手支撑额前,似乎极为疲惫,“所以,你与方家女儿的婚事,就按着钦天监定的日子一步一步来,无须再议。你下去吧,头上的伤,自己宣太医看看。”   云珩重重磕了个头,捏着那揭露阿绫身世的折子退出了御书房,出了门才想起自己忘了谢恩。   谢父皇留下阿绫一命。 第88章   云珩缓步穿过水榭,水中岛屿那棵二人合抱的银杏树生机勃发,那是皇爷爷的爷爷种下的,后来御书房附近几经整修,从花园变成水榭,唯独留下这一颗历经几朝的老树。   花匠说,此树名作“无心”。   云珩书里至今还夹着一片去年的落叶,是当初阿绫从他衣袍上随手摘下的。   那人感叹叶子总被当做凄清寥落的意象,唯独这银杏叶不同。   金灿灿的小扇子被他捏在指尖旋转:“殿下这是将健康长寿带回来了。”   “四喜……”云珩凭栏坐,眯起眼看水中莲花开得正热闹,秾粉被烈日照透,鲜嫩欲滴。   “在。”小太监跟上一步,展袖子在半空替他遮出一小片阴凉。   “先前吩咐金匠做的银杏簪子,做好了么?”   四喜一愣:“当初不是说,赶在阿绫公子生辰前就……”他不慎对上主子失魂落魄的眼,立即低头改口,“今日那金匠不上值,明儿一早奴才就去问一问。”   阿绫先前绣披风欠下的觉,连续两个休日里一气补了回来。   天蒙蒙亮从香雪别院出发,他神清气爽赶到造办处,发觉才两日不来里头便乱得人仰马翻。他被赵大人风风火火拉到跟前:“阿绫啊,这婚书与合欢扇就由你绣吧?”   “婚书?”阿绫诧异地抬头。   云琦公主这才嫁出去没多久,宫里又有喜事?算算年纪,正当年的只有云璋殿下和年方十四的云瑶公主了吧。   赵主事单手握拳敲了敲头:“哦对对对,你昨日不在。圣旨下来了,太子殿下婚期已定,今日午后你不是要去晞耀宫听学吗,到时候太子便会亲口与你说了吧。我想了想,殿下向来器重你,他的婚书,还是由你亲手来绣最合适。来来来,过来。”   阿绫脑袋里嗡的一声,却也说不上太吃惊。   他总觉得会有这样一日,只是没想到,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消息。   接过拟好的三书,低头扫过皇帝亲笔,是云珩的名字没错,太子要成婚了,定在仲秋,团圆与丰收的时节。   八月十六,万事皆宜。   “阿绫?”见他盯着婚书发呆,赵主事拍了拍他的肩催促道,“这聘书可不能拖,纳吉那日是要一同送去丞相府的,眼见着就到了,且后头流程还有许多,赶早不赶晚。”   阿绫讷讷点头:“好。那,我先去,去挑一块绣地……婚书,须得要正红……”   除却聘礼丰厚百倍,这皇家娶妻与百姓也并无太大出入,不过三书六礼,他要绣的便是这三书。   聘书为定亲文书,纳吉时用。礼书是礼物清单,纳征时用。而迎书,则是迎娶新娘的当日,由男方亲手交于女方。   他自言自语着,转身摸进了库房,也没理会背后的赵主事答了些什么。   正红,正红……   他在满目缤纷的绫罗绸缎中一匹一匹翻找过去,光是正红的料子就不下几十种。   库房门吱——呀,一声长响,打开又合拢。   阿栎站在一旁盯着他忙前忙后好一阵子,才上前指了指那匹蝶纹织金大红缎子:“这个,我去年冬天织的,给公主拿走了十几匹。”   阿绫展开后摇摇头:“太子婚书,还需庄重些。”他摸到一块连珠龟甲文暗花绫,每一格子龟甲中还填织有四季花卉,“这个吧。珠联璧合,四季美好。”   “嗯,我当然知道不能用蝶,要用什么,这上头下的文书里不都写了么。”阿栎叹了口气,“我故意的,就是看看你脑袋还清不清楚。”   “……还算清楚。”阿绫抱着那匹料子想出去。   “等等!阿绫你……不要紧吧?”阿栎横一步拦在门前,“若心里实在不舒服,就去跟赵主事说一声,叫他安排别人做……”   阿绫看着他笑了笑,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没事的人一样。   “这不是早知道的事。我绣,或是别人来绣,这婚都是要成的。”他轻翘嘴角,忍不住自嘲,“何况,婚姻大事,我也没什么好送他,就这么点手艺,也算尽尽心意吧。”   说完,他绕开阿栎,独自回到绣绷前,按部就班将料子剪裁,上绷。   线也无需劳神配,一水的金银,中间绣字,左边绣鸾,右侧绣凤,意蕴夫妻和睦,简单明了。   这婚书可是要留一辈子的,他不敢怠慢,下针尤其小心,小心过了头,半日过去,也只绣了寥寥几个字。   晌午,四喜照常来请他去晞耀宫用膳。   阿绫放了针,垂头看着绣地,低声道:“四喜公公,我今日就不过去了。上头交代了好多差事,你看这造办处如此忙乱,我不好这个时候独自去躲懒……烦请您替我跟云璋殿下赔个不是吧。”   四喜一愣,冲他颔首:“是。跟云璋殿下赔不是……阿绫公子还有什么话尽可告知,奴才一定一字不落带到。”   “……没别的,有劳公公了。”阿绫重新执起金绣针,无意继续寒暄,任四喜站在身后看了好半天。   一卷礼书长逾三尺,皇上恨不能将全天下的珍宝都赏给未来的太子妃。   妆花缎纱,织银绫罗,织房里忙到暮色四合梭声才消失,阿栎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   “走吧,请你去喝酒。”他走到阿绫背后,捏打自己的肩膀,盯着绣了整整一日的婚书愣住了,“你,怎么不绣名字?这凤凰还没动针呢?一整日,你,你就绣了这几个字么……”   阿栎皱了皱眉,这速度放在别人身上有情可原,可眼前这少年却不同。   他是玉宁织造局百年来最年轻的一等绣匠,拥有其他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小时候,沈如常玩笑说阿绫在他阿娘腹中便学会了运针,生下来是丝线成了精,日后修炼过还要成仙的。   阿绫静静端坐在绣绷前,淡言道:“嗯。心不静,绣得慢。没空去喝酒了,你自己去吧。”   “……既然心不静,那坐多久都没用。”阿栎硬是取出他捏在指尖的那根针,扎进一旁的针枕中,“走吧。喝一壶,醉一场,睡一觉,什么事都会过去,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何况,我们阿绫公子若是愿意,日后全玉宁的美人还不是任你挑。”   “也是,年底回玉宁,我便去挑一挑。”阿绫忍不住笑了,转过身望着他,“阿栎哥,我没事,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早些把事都想明白了,心才能静下来。”   “……好……天快黑了,你走夜路小心些。”阿栎没有多劝,体贴地替他提了一盏纸灯笼悬在窗口,转身离去。   阿绫坐在窗前,夏末的夜空万里无云,残月渐渐往最高处爬,清清冷冷一牙,看着孤单。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与云珩是极有默契的,花前月下从没有什么山盟海誓,谁都没提过永远。   他们似乎都心知肚明,皇子与庶民,男子与男子,悖德,欺君,见不得光,大逆不道,哪里来的永远。   脚步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阿绫。”云珩停在楼梯口,掩在阴影中,嗓音带着疲惫的嘶哑。   他微微一怔,转过身:“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我看到窗口亮着……怎么忙到这么晚……”   “嗯,殿下大婚,差事山一样多,他们也才走不久。”阿绫笑得落寞。   “我……”云珩一步步靠近,停在阿绫身边。烛光混着月光照亮他的脸,愧疚,绝望无处匿藏。   他眼角莫名多了一块指甲大的暗红新痂,周围隐隐透出青紫。   阿绫心中一惊,再偏上半寸便要伤到眼睛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处:“怎么会伤在这里?”   “你……今日为何,不来晞耀宫……”云珩低下头,将他的手指紧紧握进掌心里。   “不是叫四喜带了话,有差事,实在走不开。”他扭过头,看了一眼那绣了一半的婚书。   云珩跟着转眼过去,整个人一僵,继而一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这是……谁让你绣的……”他目眦充血,一只手愤恨冲着那精美的红绫抓过去。 第89章   阿绫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小心针……”   云珩抬起头,恼怒几乎在一瞬间崩塌,他扑住阿绫抱入怀,喃喃道:“对不起。阿绫,对不起。你,你不要绣这个……不绣了……我,其实我是想亲口跟你说的……”   “他们知道了对么。”阿绫轻轻环住他的背,手掌按在他后心处轻柔摩挲,等待他平静。   这似乎奏效,云珩浑身一僵,低下头抵住他的肩窝,无力长叹一声:“嗯,知道了。”   果真如此。纠结了一整日,阿绫总算有些释怀。   怪不得,明明是太子大婚,准备起来却如此仓促,怪不得云珩都没来得及提前知会他一句。   “阿绫……你若是不想见到我,以后 ,我可以安排少师去云璋的晟祥宫讲学……”太子殿下畏缩着,小心翼翼,好声好气央求他,“你不是最爱听少师讲学的么,不要因为怨我恨我就赌气不念书了……好不好?”   晚风灌入,悬在窗前的橘色纸灯笼随风摇曳,里头愈发势微的火苗挣扎了一番,终于灭掉了。阿栎粗心,总不记得检查蜡剩了多少,先前也是这样,点灯回去的半路上骤然一片漆黑,后半程他们只能借月光小心摸索。   可云珩却大不同,留给他的灯从来都能燃上整夜。   阿绫迟迟没有答复,他走神想起那些细致,体贴,不动声色的偏爱。   太子殿下从不因为他出身卑微,就将他当个小猫小狗般的附庸来宠。   他悉心教他骑马,让他读圣贤之书,压抑中推他走出这厚厚的宫墙,去浮云飘荡的山间,去充斥烟火气的街市,去呼吸一刻自由。   自年幼丧母,阿绫没有家,没有真正的家人,他恨过,羡慕过,后来想通了,便不去在意了。可陪在云珩身边,他却恍惚觉得自己也不比别人少了什么,即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匠,他也能在皇宫这种地方抬头挺胸做人。   云珩是他的兄长,是他的知己,是他几经磨难的生死莫逆,是他心头最轻柔的温暖,他们将身心都全无保留交付彼此……所以他怎么会怨他恨他呢。   今日不去晞耀宫,只是怕心中的不舍与难过让他更加自责罢了。   比起上次醉酒,阿绫今日的心绪平静许多。   他拍了拍云珩佝在怀中的脊背:“殿下,我想了整整一日,若我是你,该怎么做才能拒绝这桩婚。”他顿了顿,苦笑道,“可你这样聪明,若有有法子早该想到了。说到底,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天意难违罢了……”   他轻轻推开云珩,可对方却不肯放手,像锁链一般箍紧他的肋骨,让人难以呼吸。   “阿绫不要……我想法子,会有办法的……”云珩心慌意乱,全无风范,像只即将被抛弃的狗,紧紧咬着旧主的裤脚不放,“你不要走……”   阿绫何时见过他这般落魄,不忍地闭上双眼:“嗯……”   书里说,熬过时间,什么样的痛楚都会消弭,他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日,他们可以平和地接纳天意与命运,不再心酸痛苦。   但至少不是现在,他今日起了再也不要相见的念头,可又因为割舍不下而作罢,他不能就这样扔下云珩一个人。   他照常上值,尽管赵主事忽然莫名奇妙就把大半差事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仿佛刻意刁难。其他绣匠晌午过后便无所事事,他却日日忙得连饭都无暇用。大家诧异,却无人敢言,毕竟这宫中情势瞬息万变,此一时彼一时,你能扶摇而上,就能一败涂地。   可阿绫依旧毫无怨言,一件件差事完成的叫人挑不出错处,甚至赞不绝口。   他自小便清楚,人生难料,如果不知该怎么办,那就顺其自然,时间会赋予每件事结果,谁也躲不过。   七月过半,太子不在,云璋殿下又忙着回宫与武状元切磋,抱了抱拳算告别,一溜烟跑了。   少师慢条斯理整理好书箱:“阿绫,你送我出去吧。”   阿绫点点头,引着少师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盛夏已去,初秋将至,可傍晚依旧燥热着,只是蝉鸣一日比一日弱下去,与酷暑一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苟延残喘。   “快到生辰了?”少师走路时目视前方,步伐平稳缓慢。   “是。”阿绫点点头。还有两日就是他十七岁生辰,云珩与他说好,下了朝便与他骑马去一趟菩提山,在金露寺里点一盏光明灯。   他瞄了一眼少师波澜不惊的侧脸,猜想他是因为近日宫中的流言,想劝诫自己,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道理谁不知晓,可情难自持是人之常情,太子虽然是太子,但同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与云珩虽说听上去有些离经叛道,却并不是哗众取宠,不求什么名分与众人的承认,他们不贪心,只不过私下里求一个陪伴罢了。   阿绫想好了说辞,哪知少师一开口便丢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殿下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绫一愣:“殿下他,博学多识,文武双全……”   “是,你说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殿下。”少师笑了笑,“我问的,却是作为储君的他。”   阿绫对前朝的云珩只能算略知一二,所以不敢妄言,只仰赖自己日积月累的见闻:“听闻,殿下贤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对。殿下虚心,勤谨,心思缜密。且不论出身任人唯贤,刚正不阿,不屑结党营私,圆滑不露锋芒,颇受清流拥戴。”少师露出欣慰神色,“大家虽然不说出口,心里却都觉得他日后会是不能多得的贤主,是天下之幸。这样的人物,该青史留芳。”   阿绫闻言,心中不免骄傲起来:“君子淡泊,会不会青史流芳,后人如何评鉴……殿下大抵不太在意。”   “是。他从不过分在意旁人。那,阿绫,你在意么?”少师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眼神与口吻甚至有些严苛,“你在意朝野中的纷纷议论,在意天下悠悠众口么?在意殿下会在史书上留下怎样的名么?”   “……我……”阿绫怔住,他当然在意……   “于你来说,一两句流言不过引来些轻蔑的目光罢了,视而不见便可忍一时风平浪静。”少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太子殿下不同,他站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中央,被品评议论,承受着诟病与中伤。他的‘自我’永远要排在最末,因为他是天下人的太子殿下。”   “可太子也是人,也有情不自禁,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太不公平了,殿下他并不会因为爱谁而背弃天下……”阿绫说得没什么底气,却还是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少师看向远方,“生在皇家,既享尽荣华自然就要承常人不受之苦。何况,他还只是坐在储位之上,多少人恨不能伺机拉他下马。阿绫,你身在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我……”   “殿下他虽未曾抗旨,可却屡屡对圣上的提醒与让步视而不见,前日太后为了替他们缓和,刻意召他进长宁宫一同用膳,他却连面都不露……阿绫,你有想过长此以往的后果么?”   少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给他更多难堪,转身离开。   阿绫站在原地,沉浸在那个令人无地自容的发问中,一动不动。   他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他是太子殿下的把柄,痛脚,是敌人手中一根尖锐的长矛,随时扎进云珩的身体,更是隐患,是日后留在史书上的一笔污名。   而他如今却偷偷躲在风浪之外,独享温存的一切,让云珩一力承担指责与伤害。   阿绫回到晞耀宫,独自坐到太子殿下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桌案前,思虑再三,还是犯忌翻开了堆积成山的折子。   他草草略过政事,只从中寻找与自己有关的部分。   一些指责无状,斥太子有悖天理伦常,不堪大任。却也有一些语重心长,劝谏太子改邪归正。   “阿绫?”云珩终于从御书房回来,看到他手中的奏折慌忙一把夺过,丢到一旁,“看这个做什么,饿了吧?我看外头晚膳准备妥了。”   阿绫回过神,随他坐到食桌前,不知为何,云珩忽然挪了挪凳子,不与他面对面,却要坐在他右边。   两人沉默着用完膳,云珩叫四喜拿了个螺钿漆木盒子上来:“明日我要去一趟太庙,三日之后回来,赶不上你的生辰了。”云珩侧眼看他,徐徐道,“所以,提前将这贺礼给你。祝我们阿绫,长命百岁。”说着,他将盒子推到阿绫面前,“打开看看。”   阿绫一愣,终于意识到他究竟哪里不自然。   自回来,云珩始终用侧脸对着他。   阿绫没碰那盒子,而是趁他不备,伸手掰正了他的脸。   虽然已消下去许多,可右脸颊贴近耳侧的部分,还是能隐隐看出几道泛红的指印。 第90章   谁胆敢掌掴太子,不言而喻。   阿绫默默递给木棉一个眼色,见她退下去后,转而问云珩:“殿下不是早说好要陪我过生辰,最近也没有什么需要祭祀先祖的日子,为何忽然要去太庙?”   “是我母后的生辰,父皇要我去陪她两日。”云珩随口应道,蜷起手指敲了敲木盒,催促他打开看看。   去年十一月初三,云珩吃了一整日素斋,阿绫好奇,私下里问了四喜才知道,那日是先皇后的生辰。   但他不急于戳破云珩的谎言。   皇上动手打了他又安排他去太庙,想也知道是要他在祖宗面前静思己过。   至于向来谨言慎行的太子犯了什么过错,阿绫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兴许分歧的开端的确是政务,可演变成针锋相对一定与自己有关,云珩心中怀怨,皇上心中也是一样。   对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来说,自己栽培多年,引以为傲的嫡子,如今离经叛道,让皇家丢尽脸面,他有心遮掩,可儿子却丝毫不领情,变本加厉……   阿绫放下那块冰帕子,打开面前精美的黑漆木盒,金簪末端连着一片晶莹剔透的蜜金色扇形叶子,边缘是纤巧的水波形,叶片中间自然生出一条裂隙,几乎将整叶一分为二,直至叶柄又合而为一,象征两相合生,生死与共。   银杏叶要过了中秋才会变成这样耀眼的明黄,热烈而温暖。   云珩笑眯眯盯着他的眼:“先前是想整片叶子都用金,可又觉得你不喜欢那样富贵的,就用了这块蜜蜡,你仔细看看,叶片虽小,但能看到里头的雕纹,就像叶片脉络一般,比我画的还好看。”   阿绫闻言垂下眼,指腹抹过这块质地纯净均匀,色泽饱满,光泽温润的蜜蜡。他抬起头看着云珩期待的脸,莞尔一笑:“多谢殿下。”   云珩表情一滞:“……不喜欢么?”   阿绫伸手碰了碰云珩颊边最后一条淡红指印:“喜欢,好看。”他摩挲着金簪细长的柄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但是日后,殿下不要再这样为我费心,更不要为了我,做出有悖身份的事……长此以往,难免失了人心……”   笑意渐渐凝固,云珩愣愣看着他。   殿中一阵寂静,木棉从外侧合上殿门,这空荡荡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二人。   “……那些不分青红皂白,顽固不化,闻风是雨的人心,失了便失了吧,我不在乎。”云珩说得那样轻描淡写。   “可我在乎。”阿绫低下头,“殿下光风霁月,德才兼备……是众人口中……”   “是少师教你的吧。”太子殿下拧住眉心,“他还教你说什么了?”   阿绫抿嘴不答,静静盯着他,盯到他有些不自在才反问道:“殿下今日为何挨打?又为何要骗我?先皇后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三,所以,殿下去太庙,到底是何因由?”   云珩张了张嘴,仿佛没料到他已经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少师他只是把那些殿下不愿与我讲的,和盘托出罢了……”阿绫苦笑,“那些流言半真半假,定是睦王趁机安排人散布出去的……殿下,你不能再这样任性,去刺痛圣上,去挑战朝臣们的底线,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连你也觉得我任性……”云珩有些不可置信,“所以,他们迫我娶妻,我便该欢欢喜喜谢恩,逼我远离你,我便顺理成章视你不见。”   “不论如何,殿下都不该三番五次顶撞皇上……”   “是他咄咄逼人!我明明都已经遂了他的意,答应要娶太子妃,赌悠悠众口……”云珩脸色发青,怒不可遏,“可他为了威胁我,私下授意造办处想尽办法为难你,近日下了值你连一句整话都没力气说,若我再不作为,接下来他要如何发落你,你都受着吗!”   “未尝不可。”阿绫坦然地看着他,“连我都想得明白,殿下想不明白吗?若你不再反抗,便不会有接下来的为难了……”   “我!”云珩瞬间泄了气,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他是对的,他们无计可施,“所以,我们就活该要受委屈吗……”   “活在世上,又有谁不委屈?”阿绫顺了顺他垂到锁骨之下的马尾,“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我便够了,何必争一时意气……殿下不是最擅长韬光养晦么。这么多年,你过得这样辛苦……我不想这一切前功尽弃。”   阿绫读的书越多,便越能理解一个储君的艰难。   云珩生而聪敏,可太子的贤能要适度,既要服众,让群臣甘愿追随辅佐,又不能过度卓越,不能培植势力,不能沾染兵权,哪怕忍气吞声也不能让天子感受到丝毫威胁。   皇上之所以这么多年,明里暗里袒护睦王不作为,正是要留一步制衡的棋,用太子几次的命悬一线换心安,皇权的稳固从来都是尸骨垒铸的。   云珩走到今日,历尽艰难,步步为营,怎么能为了这种事功亏一篑。   阿绫将银杏叶递上前,矮身趴到他腿上,仰头一笑,“殿下,不生气了,替我带上吧。”   “……阿绫……”云珩眼眶唰得红了,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   “也不要生自己的气。”他埋在云珩胸口,闷声道,“我留在殿下身边,是要你能开心的。”   若是做不到了,又何必强留。   京城的天说要凉,一场雨就够了。   十七岁的清晨,阿绫起床推开窗,发觉已感受不到一丝暑热。   时候尚早,他没有叫醒阿栎,悄声烹茶,又用过几块糕点,独自一人往造办处赶去。   不想才踏进门,御前的郑公公便已经在圈椅里坐着了。赵主事诚惶诚恐在一边端茶送水,撇见阿绫仿佛看到什么毒蛇猛兽,险些打翻了茶杯。想他在造办处这样安稳的差上待了这么多年,根本没遇过这样棘手的人物。   郑公公四平八稳,将那杯颤颤巍巍的茶接下放在一旁,站起身来。   比起上次在排屋匆匆一面,今日他对阿绫客气许多,微微行礼后才开口:“叶绣匠,随咱家走一趟吧,皇上有请。”   赵主事低着头,忍不住用袖口蘸了蘸冒汗的额头,欲言又止。   阿绫一怔,点点头。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云珩不服软,皇上就只好在他这里做文章了。   绕过幽静园林,穿过水榭石廊,翠绿枫叶已隐隐开始变浅淡,在清凉的晨间积蓄着力量,等待深秋时节独领风骚。   进宫区区一年半,他先是破例去过了正三品才能踏足的嗥天殿,这次竟又被带到御书房,也不知算不算天大的福气。   不过福祸通常不单行,阿绫无心欣赏早秋景致。   “造办处绣匠叶书绫,参见皇上。”阿绫正跪下去。   “起来回话吧。”瑞和帝逗弄几下窗前的玄凤鹦哥,转过身来。也不知为何那鹦哥不做声,兴许也知道面前的主子不好惹,叫错了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谢皇上。”阿绫起身,恭谨地半垂着头。   “怨不得太子喜欢你,生的实在好看,尤其是眼睛。”瑞和帝一顿,漫不经心笑了笑,“与你父亲很像。”   阿绫脑子里嗡得一声,掠过短促空白。   他震惊过了头,甚至忘记自己并无直视九五之尊的权利,擅自抬起了脸。   “叶静远当年为何不允许你入家谱?只因为你母亲身份低微么?可他那二房似乎只是个歌女啊?”瑞和帝的笑容宽和,仿佛是个慈爱的大家长,与小辈闲谈着家长里短。   阿绫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脑袋恢复清醒。他重新垂下头:“回皇上。与他无关,是叶家当家的正妻不允。”   他没费心思否认,皇帝想要查什么,自会有人将他的祖上几代翻个底朝天。   “叶静远的正妻……是当年林尚书的女儿是吧?”瑞和帝笑笑,“呵呵,朕记得她,的确是个跋扈千金。她当家,你小时候没少吃苦头吧?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若他能有个贤德的妻,说不准,叶家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瑞和帝居高睥睨,话锋一转:“叶书绫。听少师说,是你陪着云璋读完本朝律例?”   “是。”阿绫呼吸一滞,一颗心悬在喉口。   “那你告诉朕,依照律法,逃罪者该当何罪?”   凭空一股威压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阿绫闭上了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秘密隐匿太久,今日终于能摆脱。   他清了清嗓子:“逃罪者,落网即可诛杀。” 第91章   瑞和帝习惯性地沉默着。   他太清楚了,人在这种时候,越是得不到一个结果,越是恐惧。有些人甚至会在等待中昏死过去,叶静远便是一个。   当年宣判叶府抄家流放前的一刻,他就这么坐在金阶顶端的龙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平日里那个极尽风流的美男子在大庭广众下面如土色汗如雨下,求饶在先昏厥在后,毫无体面可言。   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儿子比起他,却是有些胆识的。   少年人不声不响站在桌前,没有痛哭也没有讨饶,只微微惊惧了片刻,那发白的脸便恢复了血色,甚至透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定。   十七岁的少年人而已,也懂得认命么?   瑞和帝居高俯视他,大难临头,他居然还在思考。   怪不得,云珩延随了他母后那个清高的性子,却能对这样一个出身市井之人青眼有加。   阿绫有些失神。   在宫中落网,是会被杖毙还是绞死呢……好在他没有家人,不会有人受到他这个脱逃者的牵连。只不过……他还有一个云珩……   “叶书绫。”瑞和帝倏忽开口。   阿绫一惊,顿时回过神:“卑职在。”   “你在想什么?说与朕听听。”   “启禀圣上,”阿绫想了想,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在太庙,怕是要午后才回来,卑职刚刚是在想,该不该求个恩典,能见上他一面,也算是……有始有终。”   “……所以,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瑞和帝皱眉,冷声问道,“你以为,他回来了便能救你?”   最后一面……听到这样沉重的字眼,阿绫不禁一愣。   这最后一面,他该说什么?告别么?说恩情与钟情此生都无以为报?说请殿下照顾好自己?逢年过节记得替他点一炷香?   云珩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告别,势必要闹个翻天覆地,鱼死网破才罢休。   所以阿绫果断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见了。卑职微不足道,可为了此事,彻底伤了殿下的心,令他与圣上生出嫌隙,动摇朝堂,不值得。所以……”他打定主意,郑重伏身叩首,“皇上今日私下召见卑职,定是不想此事被宣扬出去,那干脆就连殿下一起瞒住。至于理由……恕卑职愚钝,还请圣上定夺。”   皇宫里秘密消失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定有一套说辞,就无须自己操心了。   瑞和帝觑眼,审视着那颗趴在地上的脑袋,似乎想看透这少年人究竟是不是在惺惺作态。   “起来吧。”沉吟半晌,他提起青玉镇纸,捋平了一张洒金宣压在一端,瞥一眼砚台中干涸的墨迹,吩咐道:“你过来替朕研磨。”   阿绫抬起头,看出他是要拟一份密令。   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怕,他起身走上前,像无数次替皇子们磨墨一般,轻车熟路提起砚滴倾倒几颗水珠,捏住墨锭,一圈一圈研磨开来。   那一双手上散发出的奇异花香气,与墨中沉香渐渐融为一体。   瑞和帝微微侧眼,少年不慌不乱,修长的手指被漆黑墨锭衬托得更显莹白,与那双清透的眸子一般,娓娓道出江南的温润与灵秀。   只站在一侧便能叫人安下心来。   实在是,可惜了……   瑞和帝执起笔,谁知羊毫的尖才触到纸上,便听窗外阵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马儿们的嘶鸣。   阿绫打圈磨墨的手一顿,宫墙之内,没有军情之类的特许是不能跑马的……   “让开。”云珩的声音冷若冰霜。   “太子殿下稍安勿……哎!五殿下!您放手!容老奴先通报!哎!”   阿绫猛一抬头,那掩住的门扇砰的一声向两侧弹开,云珩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了御书房,面色发白,满眼的悲愤躁戾,仿佛下一瞬就要提剑杀人。   相视一刻,他们同时看到彼此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阿绫迫不及待想安慰他,又心痛地想要钻进云珩的怀抱里哭一场。   他怕死,他委屈,可他也清楚,生离死别,被留下的人最痛苦。   这人怎么就……回来了呢……   瑞和帝微微抬眼,冷哼一声,一手照旧落笔疾书,另一手在半空挥了挥,示意其他人退下。   云璋见状也跟着奴才们一同退出了御书房,走前还掩上了门。   “儿臣,请父皇安……”云珩喘匀了气才后知后觉请安,他正跪一拜,随手将被风吹乱的马尾拂到背后去。   “请安。”瑞和帝半抬起眼睛瞄他,“看你这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说是来要了朕的命也不为过。”   “……儿臣不敢……”   “你不敢?”瑞和帝冷笑一声,“朕摆家宴你敢不来,让你去思过,你敢提前回来,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   云珩本该在太庙跪到晌午的。   可一大早,云璋便风风火火大呼小叫地闯了进去。   见他还老老实实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五殿下心急火燎上手抓人:“太子哥哥!别跪了!快跟我回宫!”   今天是第三日,云珩每日早晚都要在蒲团上跪满两个时辰,要诵经礼佛,要忏悔思过。跪到这会儿双膝早麻了,被这样骤然一拖,自是起不来的。   他提不起精神,不紧不慢问道:“你怎么擅自出宫了,别是特意闯了什么祸,受罚过来陪我?”   云璋啧一声:“亏我急的上火。你若再不跟我走,可真来不及救阿绫了!”   云珩一怔,心里倏忽凉半截,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怎么了。”   “刚被父皇召进御书房了!”   他拔腿便冲出太庙,云璋跟在他身后喊道:“太子哥哥你别慌,我一得了消息就骑马过来了,应该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哎你等等我啊!”   云珩随便牵了匹马翻身而上,僵着胳膊挥起马鞭,狠狠抽在那马屁股上。   原来那日父皇刻意刁难令他不得已失控顶撞,再罚他出宫思过,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么?   若没有云璋犯禁出宫来向他报信,阿绫说不定也会像母后一样,被宣告突发疾病而亡……想起母后服毒的一刻,云珩顿时浑身发起抖来。   他将嘴唇生生咬出血,却依旧止不住颤抖,这辈子第一次在心里乞求起佛祖菩萨,哪怕只护佑他一次也好,就这一次,让阿绫一定要平安等他回去……   “让开!”他策马冲入宫门,不顾侍卫阻拦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推开站在门外的太监,一脚踢开御书房紧闭的门。   阿绫有些错愕,手里捏着墨锭,离他不过三步远,看着并没有受伤。   云珩环视四周,没有白绫,没有匕首,没有行刑人,也没有疑似毒药的瓶瓶罐罐。   他粗喘着,默默闭上眼,第一次发自真心,想要去寺庙还愿,亲手替漫天神佛点上源源不断的香火,谢天谢地,他的阿绫还好好的。   瑞和帝搁下笔,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里,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怎么,怕朕定他的罪?可朕若有心,你赶回来又有何用?密诏一下,他插翅难飞。”   “父皇先前答应过儿臣,只要成婚,便不咎既往!”云珩抬头,深深看着他,一字一顿,“君无戏言。”   “可你身为太子,漠视朝中议论,不顾皇室脸面,执意不与他划清界限,让朕为难。”瑞和帝冷笑一声,指了指书架,随口吩咐阿绫,“你去把朕的宝玺取来。”   “不要!”云珩冲上前,夺过桌上墨迹还未干的密诏,徒劳地往身后藏起,“求父皇开恩!”   “哼,”瑞和帝冷笑:“你这副样子,也算是在求朕么?”   硬骨头服软,高傲者抛弃自尊,从来都令人唏嘘心痛。   “儿臣……知罪。”云珩知道他想看什么,于是重新跪倒在地,示弱,认输,一步一步爬到自己父亲的脚边,卑躬屈膝头点地,狼狈又窘迫,“求父皇开恩……宽恕阿绫……” 第92章   阿绫不声不响低下头,捏住墨锭继续研磨,几滴眼泪悄声落入研开的黑墨中,他不忍抬头。   云珩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求父皇开恩,儿臣日后,一切凭父皇做主……”   阿绫心如刀绞,眼睁睁看着那片清净孤高的云落进泥壤中,生生被人践踏在脚下。   “好。君子一言,希望太子说到做到。”仿佛一切成竹在胸,瑞和帝随意地挑了挑下巴,“那密令,打开看看吧。”   云珩一愣,展开背后那已被揉皱的纸张。   光透纸背,阿绫倒着看清了上头的字。然而那根本就不是要秘密处死他的诏令,而是一封加官赦书。   “玉宁织造局,正六品织造都事?”显然,这职是新增的。   云珩眼中略过一瞬间的茫然。   阿绫也同样惊诧,他原以为自己要死,不想皇上不但不追究他逃逸多年的罪责饶他一命,竟还升他的职。   “叶书绫。”瑞和帝沉声道,“宝玺。”   “是。”阿绫带着一肚子劫后余生的疑惑走到博古架前,紫翡宝玺搁在正当中的格子里。他小心翼翼,将宝玺双手捧下。瑞和帝又重新书写下一份赦书,抓着宝玺上头那条遨游云间的神龙,在赦书末重重一压,这赦书算是生效。   “你是太子的救命恩人,朕曾说过要赏,年后事忙一再耽搁。今日,朕便把这桩旧事彻底了结。赏你金百两,破格晋你从六品,怎么也不算怠慢。所以,太子与你,从此恩怨两清,无瓜无葛。”   阿绫怔怔看着那墨迹尚未干透的字迹,时隔多年,他总算是摆脱了身份隐患,以后再不必担惊受怕,能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地活着了。   明明是天大的恩典,可此时此刻他心中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升职加官的喜悦,反而隐隐作痛起来,他低着头猛吸了几口气,可疼痛并未缓解,每一口气都像一把冰凉的小刀,割进他胸口里去。   瑞和帝那句“恩怨两清,无瓜无葛”掷地有声,砸的他眼冒金星。   也是,世间哪有平白无故的好运,这恩泽要用他与云珩一刀两断来换。   他缓缓转过头,太子殿下脱力地跪在地上,凝眉望他,眼中是道不尽的苦楚。   阿绫走到他身侧也跪了下去,重重在地上一叩首,咚的一声:“谢……主隆恩。”   瑞和帝转身回到悬着鸟笼的窗前站定,光被遮住,他拉长的影子落在阿绫与云珩之间:“来人。”   “奴才在。”郑公公应声而入。   “即刻送他出去吧。”瑞和帝若无其事逗弄鹦哥,御书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子留下。”   言下之意,是连好好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了。   “叶都事。”郑公公弯腰伸出手臂替他引路,“这边请吧。”   阿绫点点头,轻声道:“公公稍后。”   他起身,又将呆在原地的云珩扶起,躬身替他抚平跪出浅褶的衣袍下摆。   云珩抓住他的手腕,惶惶不知所措:“阿绫……”   “殿下保重,我……”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冲他笑了笑,“要回玉宁去了。”   云珩终于泄了气,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那只手攥得阿绫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合又一张,没有发出声响,可阿绫看出他是在说:不要走。   “咳。”瑞和帝不耐烦地咳了一声。   郑公公一哆嗦,赶忙推了推阿绫:“叶都事,快走吧……”   阿绫一狠心,举手从太子殿下银冠中抽出那根横穿的蛟龙玉簪收进怀中,而后在云珩绝望不甘的目光中,掰开了那只舍不得松开的手,毅然转身。   骤起一阵秋风,枝桠颤动哗哗作响,今秋第一片落叶随之飘零。   阿绫停在御书房外的廊桥,目光追着那片被风裹挟的叶子,看它孤单单落在水面,那份量甚至激不起显眼的涟漪。   他暗自觉得人本性都是贪心不足的,明明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换别人定是欢欢喜喜去庙里烧香还愿,他居然心痛得难以喘息……定是被云珩宠惯坏了。   一片叶子飞得再高,哪怕一瞬间碰到云端,也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造办处的差事立竿见影少了大半,赦书第二日下到众人面前,瑞和帝安排阿绫八月十八云珩大婚当日启程,早一日,晚一日,都算抗旨不尊。   众人恭喜他升迁之余,也有孔甯之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不成那些流言尽数都是假的?   阿绫提前两日休了假,赵主事对他与太子间的风波纠葛一知半解,却也好心让阿栎每日提早下值陪他。   还是那句话,朝中情势此一时彼一时,毕竟曾是太子心腹,难保不会借什么机杀回来,眼前留一线日后总是好相见的。   阿栎提了几大盒子外城点心回到香雪别院,隔着窗子喊他:“出来帮我拎。”   阿绫收了针,出屋便是一愣:“我骑马回去,拿不下这么多。”   “那就拿一半。我阿娘和阿婆喜欢吃这些,你就受受累。”阿栎笑得有些殷勤,“早十天前我信就寄回去了,她们这会也该收到了,八成正欢欢喜喜准备着给你接风洗尘呢,叶都事。”   阿绫知道他是调侃,可却提不起半分与他玩闹的兴致。   “啧。”看他情绪低落,阿栎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懊恼,“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没有。”阿绫拍拍他的肩,率先替他将东西拎进屋子,“不过,日后我不在,你这张嘴的确要谨慎些。别人的事少插话,更不要插手。见不惯的就当看不到,千万不要强出头。”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阿栎的屋子竟也已经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摊了满屋的宝贝话本子全都不见了,桌上放着两个打好的大包袱,床榻上光秃秃的,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   阿绫诧异地看着他,指腹摸着窗台边沿走一遭,依旧是白白净净:“你,要搬走?”   “嗯,回排屋。赵主事已经替我重新安排了,还住我们之前那间,一个人住,今晚就搬。”   “……殿下又不会赶你,眼见着天要凉了,排屋那么冷,你……”   阿栎一条胳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以后你与太子没瓜葛了,我自然也不能赖着不走不是。”   说没瓜葛,就真的这样干脆地没瓜葛了么……   眼见着一个月了,自那日御书房仓皇一面,哪怕日日进宫,他也再没见过云珩。   阿绫回头看了一眼开始落叶的梨树,心中也是一样冷清空荡。   兴许,这辈子都难见了吧……   “好了好了别想了,吃过了东西呢,你陪我把这些物什搬去排屋。”阿栎拖着他往外走,“今日给你践行,哥哥我豁出去了,走,去枫香居!”   想到明日要动身,阿绫克制,一坛子罗浮春只浅饮半盅,剩下的都叫阿栎一个人灌下了肚,也不知这算是谁给谁践行。   “人长大了啊,总是要分开的。你也不必太难过。”阿栎喝了酒倒是显出几分正经,“过年我便回去,我阿娘和绣庄,你替我多担待些。”   “家里不必顾虑,你照顾好自己。若……真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没人商量,就去找找忍冬姑姑或者四喜公公,他们能帮你的,定会帮你。”阿绫始终不大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里。   “得了吧。”阿栎白了他一眼,“是不是还要我顺带给你递太子殿下的消息啊……阿绫,可别死心眼了,你这厢恋恋不舍,人家明日可是要娶亲的,美人在怀,八成没多久就将你忘透了……”   阿绫笑笑,他倒是巴不得云珩能将他放下,安安稳稳做他的储君,有朝一日顺利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治出一派休明盛世。   这些日子,他时常这样想。   只要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成为一代明君,万人敬仰,心里的不甘不舍便也能平息许多。   半夜里起了妖风,伴着骤落的一场大雨,阿绫本就睡不着,听着幕天席地的雨声发呆,雷鸣间隙,忽闻东厢的窗子被一阵狂风吹开,吱呀作响。   厢房里的桌椅都是名贵木头,经不住泡,他慌忙起身,胡乱穿件披风冲到院中。   中秋过后的雨没半分温柔,甫一出门,密集的冷雨淋得人睁不开眼,不过几步路衣裳就半湿了。   阿绫进了东厢,将一扇扇窗子从里头栓牢,关门转身的刹那,一道惊雷劈下,天地骤白。   风雨声太吵,他甚至没听到大门是何时打开的,一条孤零零的人影正淋在雨里。 第93章   阿绫愣了愣,急忙冲过去,将披风脱下撑起,遮住二人头顶喊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四喜呢?”   成亲前夜,他不好好呆在宫里等天亮行礼,竟冒雨跑出宫来!   “跟我走。”云珩不由分说,拉起他便往外跑。   “等等!”阿绫心觉不对,他身上酒气萦绕,“下着雨,殿下要去哪里?”   云珩不答,阿绫拽着披风,只剩一只手拗不过他,在雨中踉踉跄跄被他拽出了大门,一抬头便是一架马车,是他们第一次一同出宫的那辆。   四喜满面愁云,冒雨坐在车梁上,忧心忡忡看着他。   云珩率先迈上去,对阿绫伸出手,“上车。”   只淋了这么半刻,他的头发就湿得丝丝缕缕,粘在颊边,好不狼狈。   阿绫不愿他醉酒又淋雨,看了四喜一眼,便跟着上去了。   他用披风替云珩擦淋湿的头发,又再追问:“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云珩怔了怔,继而一笑,“无妨,去哪儿都无妨,你怕冷,我们就往南走。阿绫,我不做太子了,我带你走。天涯海角,还怕没有一处容得下我们吗。”   “……你!”纵使知道这是醉话,可阿绫也还是被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只道云珩是喝醉,忤逆圣意来送他,不想竟是要带他私奔,“殿下胡闹,宫里若是发现太子丢了还不要翻了天。”说着,阿绫将车厢木门开了个缝隙,对四喜道,“四喜公公,我们快些回宫。”   “不回。往城外走。”云珩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罔顾面露难色的四喜,“就当我八岁那年被人伢子拐走了,云璿想做太子,就让给他做好了。若父皇不喜欢他勾党结派心地不纯,还可以培养云璋,实在不济,还有云璟……”   “什……什么……”阿绫结舌,车里太昏暗,他实在看不出云珩到底几分清醒。闹出这么大纰漏,万一明日的大婚出了差池,谁担待得起。   “殿下……你听我说……”   “不是殿下,以后都不是殿下了。阿绫……”云珩埋头在他侧颈,“那些东西我本也不想要。我们躲一阵子,悄悄过活,日子久了,知道我没有威胁,他们自然会放过我们吧……”   还知道要躲,看样子,他并没有彻底喝醉,只是心中郁结太深,借酒劲闹脾气罢了。   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别说南下,他们怕是连外城的门都出不去。   阿绫给四喜使了个眼色:“公公不要坐在这里,去避避雨先。”   四喜会意,替他们关上厢门,跳下了车子。   阿绫静静给他抱了半晌,眼见着四喜的影子消失了才低头轻声问他:“云珩,你不要做太子了是么……要与我远走高飞?”   云珩下巴磨着他的锁骨点头。   “那,木棉四喜要不要做宫人,熊毅要不要做侍卫?他们知情不报,协助你出宫,谁来护晞耀宫一宫人的性命?”   那双勒着他的胳膊一抖。   虽然是下人,但云珩与宫里其他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的主子们不同,常常嘴上说要惩戒,可晞耀宫的小丫头小太监们,从不曾因为鸡毛蒜皮受责罚,差事办不妥顶多思个过罢了。而陪他最久的木棉四喜更是家人一般真诚相待,他怎么可能弃这些人性命不顾。   “你就这么跑了,你外祖兰家被你牵连,日后还要不要在朝中立足?”阿绫低声谆问,“你当真不在意这一切,要让他们平白为我们丧命,为我们断送大好前程?”   云珩默然,阿绫知道他在听。   “倘若上面追究下来兰家尚且能自保……可是以皇上的脾性,身为工匠的阿栎,还有好心收留我,授我技艺的老师和绣庄,难保不会被迁怒,对于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这无疑是灭顶之灾。”阿绫皱了皱眉,“殿下,我又何尝不想不管不顾,与你一走了之算了……可不行啊,你让少师教我读书做人,我又怎么能做这样背信弃义之人?这样的后半生,我们良心何安?”   云珩没有动,阿绫侧颈倏忽一热,夹带着热意的泪像断了线的珠串,纷纷滚进了衣领。   不知这眼泪他独自忍了多久。   阿绫推开云珩,用被雨淋到半透明的袖口替他擦眼泪:“殿下这样待我,我感激,知足。也请殿下知足,珍重自己和身边人……”   云珩不住摇头,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我只是想要你……难道连这也算奢望……”   阿绫看着他哀恨至极的眼,鼻子一酸,终于也忍不住与他一起掉了眼泪。他无奈笑笑:“云珩,诗里不是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是你的,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你的。”   云珩闻言一愣,周身那些不安尽数融化,继而阖上双眸,探头吻住他。   阿绫细细舔舐着他唇间存留的酒香,恍惚中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向后闪开,这并不是个好时候。明日他们一个要成亲,一个要返乡。   可云珩却不依不饶的贴上来,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吻在眼角,饮下他积蓄在眼眶的泪,另一手主动解开衣带,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阿绫不要我了么?”   他动作草率蛮横,可语气却是在乞怜。   不知是那人喝过酒的身体温暖,还是自己只穿了一层湿乎乎的寝衣被风吹透了,太冷。阿绫像条被冻僵的蛇一般钻进他敞开的胸怀中取暖。   “阿绫等我好不好,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好,我等你。”阿绫吻他湿热的眼角,吻他颤抖的嘴唇,也吻他炙热的胸口。   心跳与声声叹息重叠在一起,阿绫分不出身上是谁的眼泪谁的汗水。   车顶被大雨冲刷着,他们又变成与世隔绝的两个人,云珩醉意朦胧地盯着阿绫,乞求天就这么一直黑着,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见阿绫只身下车,四喜讶异道:“殿下他?”   阿绫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睡着了。劳烦公公快送他回去……若是宫里问起,就说他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四喜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睡下。这都一个月了,每日也就睡一两个时辰,总一个人在书房发呆,好容易熬到天亮,御前便会来人带他去御书房,他想偷空去看你一眼都不成……”小太监忍不住叹了口气,“每日回到晞耀宫,他一言不发,谁都不理,云璋殿下都给他晾在一边好几回。那些来送贺礼的更是门都不让进。”   “今夜是谁与他喝酒?是云璋吗?”云珩身边除了这个放纵惯了的弟弟,似乎再没什么不知分寸的人了。   不想四喜摇头:“没谁……”他叹了口气,“今夜是奴才们见他实在难受,劝他睡一睡,养一养精神才能应付得了明日……他说睡不着,便自顾自开了一壶酒,说醉了自然就睡了,结果喝完就谁都劝不住了。”   雨势间歇,阿绫去屋里拿了把伞:“公公,快回去吧。”   四喜撑开伞,走进雨幕。   阿绫目送着他上了车,心里忽然揪成一团,疼得他只得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吃了一肚子冰冷的夜风。   “等等!”他跑到车前,“四喜公公,等等。”   说完,他三步并两步跑回屋里,又折返回来,与四喜罗里吧嗦叮咛道:“日后若是他再睡不着,去找太医开安神散,你偷偷加些到书房的桦烛里,到了时辰一起烧一会儿他便会犯困……酒也少喝些,你们若是劝不住就藏,他明白是为他好不会计较……睦王党羽众多,眼下只是一时安生,千万别掉以轻心……明日,是他的大喜之日,公公记得替我说一声恭喜……”   阿绫冲他拘一礼:“先前的诸多照顾,阿绫记在心里,多谢公公。”   四喜动容,也郑重还礼:“阿绫公子放心。奴才们,定拼死护主子周全。”   阿绫轻轻打开车门,将那只软绫小老虎塞进云珩怀中,悄声道了一句:“殿下保重。” 第94章   成了婚的日子似乎与先前也没什么不同。   方淳容通常起得比他迟许多,那日云珩下朝与她同用午膳,席间一向无话的太子妃忽然问他,可否将后殿的西配殿辟为自己的书房,云珩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这些杂事,你自己斟酌便可,我都无妨。若遇到丫头们做不了的力气活,尽可以差遣小太监们。”   “多谢太子殿下。”方淳容微微一笑,用完膳便带着贴身丫头和小太监们跑去后殿,张罗着她书房的事。   原本云珩心中歉疚,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自己注定要辜负她。   新婚之夜,云珩坐在桌前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该对她有一句交代:“容儿,你我自幼相识,有些事,我不想瞒你。先前私下里我也与你说过,这婚事,我是不想答应的,奈何父皇一意孤行……我……我心里有人,所以不能与你……”   不想方淳容见他吞吞吐吐,绷了一整日的神色一松,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臣妾明白,殿下莫要为难,更无须担心。但今夜不可。外头那些皇上派来帮衬的公公姑姑都盯着呢,殿下就受累留在这寝殿里读读书,写写字吧。至少等到臣妾归宁日后再挪出去。”   云珩颇感意外地点点头,不得不说,他昨夜醉酒闹腾了一夜,今日也没少喝,眼下脑袋里昏昏沉沉,亏方淳容思虑周全。   只见她安排几个丫头将屏风拖到桌与床之间,放下了床帐,竟是自顾自在里头睡了。   云珩与四喜面面相觑半晌,才指一指书房,示意四喜拿笔墨来。   方淳容醒了,云珩便会合衣睡两个时辰,虽说困倦,可来拜会之人皆以为是新婚燕尔不知节制所致,且方淳容冰雪聪明,话少却妥帖,在人前,与他更是拿捏得恰如其分,一副相敬如宾的和睦之像,先前满朝议论纷纷的流言没几日便不攻自破。   等到归宁日后,那些来“帮衬”的生面孔纷纷从晞耀宫撤走,云珩终于能松一口气。   晞耀宫为工字型的前后双殿,云珩想了想,干脆将整座后殿让给了方淳容,自己歇在前殿东暖阁,毗邻书房。每日二人只午膳在正殿明堂碰个头,余下的时间里相安无事,方淳容倒与云珩想象中的大家闺秀大相径庭,听四喜说她午前读书,午后却是坐不住的,这几日在后殿院中带着宫女们烤栗子,放风筝,还教她们认字。   如此甚好,至少是住进来一股活气,也不需要谁费心思陪她。   用过膳,云珩独自回到东暖阁稍作歇息。   最初阿绫留宿晞耀宫时,住的正是这一间,枕面被面上都若有似无留存一丝茉莉淡香。他捧起床头那只报春红小老虎,捏了捏炖圆的虎耳朵,跟阿绫的耳垂一般厚实绵软。   七日前,大婚当日破晓前,他在马车里被四喜唤醒时,怀里正紧紧抱着它,滑腻的红绫沾染着那人身上的味道,叫他睡得香甜安稳。   阿绫走了,却留这孩子气地东西给他,云珩一想到这是阿绫从小抱到大的便爱不释手。   他闭上眼睛,手掌一下一下抚拍着小老虎柔软的背,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当年那个笑意盈盈,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我是阿绫啊。”   不过半人高的阿绫拉着他走在繁星下的街市,东张西望问他:“你饿不饿?前头有桂花年糕。”   云珩眨了眨眼,月落日升,天碧川波光粼粼,阿绫的背影长高,变成了少女的模样,穿着杏黄的衣裙,转过身,郑重道:“小殿下,今日多亏您救我,阿绫没齿难忘。”   云珩一愣,每眨一次眼,阿绫便长大一些,成了现在的模样。直至在御书房中,他掰开他的手,与他道别:“殿下,我,回玉宁去了……”   阿绫周身发光,徐徐飞升,云珩一惊,徒劳地伸手:“阿绫不要走!”   可他什么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飞走,在心头留下一阵猛烈的剧痛。   “殿下,殿下醒醒!”四喜将他晃醒,见他满额的汗,赶忙叫木棉拿了帕子来替他擦干。   怪了,怎么就忽然梦到小时候了……   云珩接过薄荷蒸的帕子在眼皮上压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定了定神:“什么事。”   “御书房传您过去,说是南边急报,今年来了秋汛。”四喜替他展开衣袍。   “走。”   他漱了口,重新束好马尾,急忙带着四喜往御书房赶过去。   秋汛好过伏汛,波及地域不算广,也未接到伤亡上报,抽调临近乡兵八百人抗汛,朝廷再拨些银两到地方便能处理妥善。   兰少羽与工部左侍郎共同担任此次南下抗汛钦差,云珩与他一道从御书房离去,不忘叮嘱:“虽说秋汛很快便过了,可还有一个多月入冬,你记得同露州知府一道,提前安顿好房屋受损的灾民……还有那些稻田被淹坏的,需单独关照。另外,乡兵不好管,你费费心。还有,切记赈灾银账目明细要清楚,以防地方上有人中饱私囊。”   “知道了知道了。”兰少羽笑笑,打趣道,“哎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是尝到回宫之后有个娇妻等候的甜头了?”   云珩瞥他一眼,糊弄着嗯了一句。   他也不知为何,午睡梦醒之后便心慌的厉害。   “行,原本还想与你喝一杯。”兰少羽面对着他,倒退前行,“瞧你这神不守舍的样子,我看还是改日吧!”   “哎小心!”云珩心不在焉,开口提醒的晚了些。   水榭廊桥,兰少羽背后无眼,冒冒失失撞到了人。小兰大人忙转过身,刚要与对方赔个不是,那神色匆忙的御前带刀侍卫居然就那么侧了侧身,与他擦身而过。   见了太子与大理寺少卿,那人甚至没有行礼。   “什么事啊……一点规矩都没有……”兰少羽嘟哝一句。   云珩认得他,此人叫顾鹏,跟在父皇身边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从御书房外站岗的小喽啰一步一步走到正四品带刀。他扭过头盯着顾侍卫手中的墨蓝锦布包袱,莫名觉得眼熟。   兰少羽忽而肃下脸,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眯着眼睛低声问他:“闻到没。”   话音未落,云珩皱起眉,晚风带来一丝奇异的臭气,长这么大,他还从未闻到过如此令人作呕的气味,堵得他一时开不了口。   “尸臭……血味……”兰少羽面不改色,用力抽动着鼻息,像野狗寻着肉味,看得云珩毛骨悚然,胃里一阵翻腾。   “嗯,还有河里的土腥气……嘶,怪了……”   “哪里怪?”云珩看到顾侍卫独自进了御书房。   “那包袱皮的锦布可是出自玉宁织造局,专供给这宫里的下人们用……可别是哪宫的宫女太监在外头死了吧……”兰少羽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不对啊,就算是外头淹死了人,又关他一个御前侍卫什么事?还把东西往御书房拿……嘶……”   云珩一愣,脸色刷地惨白下去,拔腿便追上去。   他想起来了,大婚当日,小钱换上了一身便服,在他面前磕了个头拜别,当时背上背的,就是这包袱,难不成是他的?   “哎,你这是干嘛去!”兰少羽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怎料还没碰到御书房的门,二人便被郑公公几个拦在外头。   “太子殿下,里头还有人呢,容老奴先进去通报……”   里头的低语声戛然而止,云珩听到瑞和帝沉默一番后开口:“……叫他进来吧。”   御书房里缭绕着奇异恶臭。   源头自然就是当中回话的顾侍卫,以及那个摊开在桌案上的的包袱。   “怎么了?”瑞和帝漫不经心将展开的包袱又胡乱盖上。   云珩行过礼,抬头望向瑞和帝,刚要开口,便瞥到包袱一角露出的半只簪子,糖白玉簪头是一颗葡萄大小的柿子,就像刚从树梢上新摘的一般鲜亮饱满。   一声尖鸣自云珩脑中横穿而过,周遭忽就一片死寂,耳边静得连心跳声都听不到。他噗通一声跪到递上,又猛然被人一摇晃:“殿下!殿下!”   郑公公担忧地望着他,一只手在他胸口连捶带抚替他顺气,试图搀扶他起来,他推开身边的人,撑在地上,大力吸入一口气,心口又恢复了剧烈跳动。   他抬起头,攥着前襟,茫然地望向自己的父皇。   瑞和帝神色自若,静待他好容易将呼吸喘匀了才吩咐郑公公道:“扶他起来吧。”说完,又转眼望向顾侍卫,“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啊。接着说吧。”   “是……前日午后,卑职等人沿河往下游搜到曹家村时得知,几个时辰前,在河边浣衣的农妇发现了一具浮尸后报了官。因尸首身着官服,故知县不敢妄动,正派人往上报……”顾侍卫下意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声音不由得低了半分,“卑职正在附近,立即赶去县衙,经辨认,那尸首……正是我们找寻数日的叶书绫,叶都事。” 第95章   瑞和帝皱皱眉:“确定是他么,若是在河中久泡,皮肉都要脱落,这还能认出?”   “回圣上,泡在河中多日的尸身自是不好辨认,肢身膨大腐烂,表皮剥落,内脏外流……河中多鳝鱼……咳……”顾侍卫显然是想起了不大好看的画面,用咳嗽压住干呕,“可尸体确为年轻男子,身高相符,且身着六品官服。两个仵作同验,推断出死亡约莫在六日前,且卑职的人在悬崖附近的马车上,找到了些随身物品,其中包含了这封赦书。”他从怀中掏出装裱过的卷轴,展开在瑞和帝面前,“所以臣才敢断定,这具尸体,正是叶书绫。”   云珩跪在地上,被这一屋子臭气熏得呼吸困难。   顾鹏说了一大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只困惑地盯着瑞和帝问:“这簪子,您从哪里得的?为何断了?”   瑞和帝垂眼一扫,悟道:“怪不得,这块料子甚是难得,是你送他的?”   浮尸,悬崖,六品官服,赦书,叶书绫。   包袱是小钱的……刚刚,兰少羽说,他闻到了包袱上的尸味,血味和河水的泥腥……与顾鹏的描述一一吻合。   云珩终于回过神来,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瑞和帝,一句一顿质问道:“所以,阿绫的簪子,为什么在你手里?为什么断了!”   瑞和帝双眼一觑,龙颜微愠。   云珩目不斜视,从地上爬起身,瞪着他,走向他。   “所以,为什么会有官员坠崖,落水?被鳝鱼啃了尸?”他双眉紧锁,一步步逼近到瑞和帝面前,并从其手中夺过那半根玉簪,反手指着身后的侍卫,“你让他……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对阿绫,做了什么!!”他低头,大逆不道地俯视着当朝天子,“你敢做,如今却不敢认么?”   瑞和帝长眉轻动,眼中短促闪现出杀意又消失,他双手交握,底气十足:“真不敢认,便也不会叫你进来了。”他顿了顿,“叫你知道了,死心了也好……”   两股气势针锋相对,夹在其中的顾鹏莫名一抖,手心里冒着冷汗,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瑞和帝哼笑一声:“罢了,太子想知道的,你一五一十说。”   顾鹏吞了吞口水:“……是……卑职,于太子大婚当日,奉命,指派两位手下护送叶书绫回乡……并在途中……将其秘密处决……”   云珩身形一晃,猛地捏紧那断裂的簪子,断口戳在掌心里一阵刺痛,立刻唤回了他的理智。   “既然开口了,便说具体些。以太子的脾性,就算你不说,他也是要亲自去查个底朝天的。”瑞和帝向后靠在宽阔的椅背上,“他向来如此,表面上忍气吞声,习惯暗中筹谋。”   “是……八月十六,卑职的人,天一亮便赶去了内城门守着,怕错过叶都事……”   历经一夜风雨,香雪别院中梨树的落叶满地。   阿绫将那些还未来得及枯黄的落叶扫拢到院角,等到太阳出来了才背起行囊,拎着阿栎嘱托他带回去的酥糖点心推开了门。   不想这样一大早,就已经有人候在外院了。   小钱身着寻常的棉布袍子,笑嘻嘻冲他作揖:“阿绫公子。”   “小钱公公?”阿绫一愣,今日太子大婚,宫中想也知道会有多忙乱,小钱是晞耀宫太子身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太监摇摇头,似乎很是开心:“公子,以后奴才不在宫中当差,所以不要叫我公公了。”   “不在宫中当差了?”阿绫不解。   小钱嘿嘿一笑:“日后,奴才是公子的小厮,这就要跟公子回玉宁伺候的。”   “……我不……”阿绫本想婉拒,他哪里需要人伺候,可转念又想到这定是云珩的安排……兴许,是想方便得到自己的消息吧,“可你家里……”阿绫依稀记得,这小钱是因为爹爹欠人的赌债还不上,才被债主卖到宫里来做太监的。   “殿下做主替奴才还了爹爹生前欠下的高利贷,日后小的便是自由身。”小钱感念,冲宫城方向遥遥一望,“太子要奴才做什么,奴才肝脑涂地。”   见他离宫似乎很是开心,阿绫也不扫他兴,冲他微微一笑:“出了宫,就不要奴才奴才的了。你也说了,如今你是自由身,不是谁的奴才,与所有人都一样,做自己的主。”   小钱呆了呆,一双乌黑的眼眨了又眨,继而露出一口白牙:“小的知道了!”   “用过早饭了么?”阿绫看着他满满的孩子气忍俊不禁。   “用过了。今日大家起的都早,我这是赶在吉时前出宫的。公子还没用吧?”小钱指了指门外,“临走忍冬姑姑叫我带了些吃食来,都放在车上了。”   “车?”阿绫一愣,提步走出大门,门外停着辆双驾马车,其中一匹马通身雪白,毛发被晨光照的发亮。   熊毅站在车前,正给它们重整嚼子,见阿绫出来抱了一抱拳,点头道:“公子。”   “熊侍卫?你怎么连你也……”   “小钱年纪太小,太子殿下担心路上他不顶用,叫我护送你们到玉宁,等公子安顿下来,我再回来复命。”熊毅拍了拍霜月结实健硕的背,“到时候我骑另一匹回来,霜月就留给公子了。”   阿绫走上前,摸了摸许久未见的白马,苦楚中浮上一丝甜。   给他人,给他马,给他盘缠,太子殿下把能想到的,都替他安排妥当了。   入秋之后白昼一日短过一日,他们抓紧时间上路,哪知才行至内城门前,便被拦下来。   两个侍卫打扮的年轻人,说是奉皇命护送叶都事回玉宁上任。   阿绫将信将疑,他区区从六品地方小官,怎配得上这样的殊荣?   可看他们均是一身宝蓝贴里,这分明是如假包换的正五品侍卫着装。   熊毅见他疑惑,从旁提醒道:“公子,这二位是御前侍卫。”   “你认得?”阿绫虽诧异,但得到熊毅肯定,却也让出车门,“那劳烦二位了。”   “不必,叶都事请。我们骑马。”   小钱跟在四喜身边学了几年,惯会看人眼色,见阿绫兴致不高也不多嘴,窝在车厢角落里安静得像个物件。   待阿绫觉得眼累了搁下书时,他竟已不声不响睡着了。   小钱净身没多久便被四喜挑去了晞耀宫,从来也不受什么委屈,如今又不必留在宫里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着实是天生好运。   阿绫看着他嘴角挂的口水,抿嘴笑了笑,掀起车帘靠在窗边,心不在焉欣赏着窗外向后疾驰的秋色。   午后,熊毅在外头敲了敲车厢木门:“公子可要歇息一会儿?”   阿绫一愣,他们坐在马车里的,的确感觉不到累,可外头驾车骑马的一路风吹日晒定是疲累。还有霜月,平日里好吃好喝养在太仆寺,也不知跑这样久会不会累坏了。   “那就歇一歇吧。”阿绫打开门,提着忍冬留下的食盒跳下车,“各位饿了吧,先吃些点心充饥。等天黑投宿驿站,再请各位吃些好的。”   两个御前侍卫相视一眼,遂下马,避嫌似的单独坐在不远处,不与他们多做交流。   小钱闻着香味睁眼,钻出车厢看到阿绫正与熊毅并排坐在赶车横梁上分点心,顿时眼馋地咽口水:“公子……”   阿绫心下好笑,先捏了块最甜的芝麻糖蒸糕给他,小钱推阻再三,终是禁不住御茶坊炉火纯青的手艺,迫不及待接过去美滋滋地啃起来。   阿绫想了想又选了两只实在些的椒盐核桃酥托在帕子里,走到那两位不苟言笑的侍卫面前:“二位大哥辛苦,还是用些点心吧。”   眼下还有好几日要相处,阿绫不等他们拒绝,自顾自将酥饼塞给其中一个,又转身回到车上。   小钱吃饱喝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揽下赶车的活:“熊侍卫,你在车里歇息吧,马我来赶就好,师父过去教过我的。”说完他怯生生补了一句,“那个,殿下安排我来是伺候公子的,也不好一直在车里头打瞌睡……”不等阿绫开口,他又赶忙解释道,“其实我不是懒!真的!就是……车里摇摇晃晃又无事可做,没一会儿就犯困……”   熊毅噗嗤一笑,大手摸了摸他的头:“行,那你来。认路么?”   “不大认,除了我们村,这还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出京!”小钱咧嘴,“但这不还有两个侍卫大哥在前头带着吗。”   “别高兴过了头。”熊毅摇摇头。   “公子,玉宁,什么样啊?”小钱坐在车外头冲门里头喊话。   “玉宁啊……”   淡烟疏雨,温山软水,缺豪迈,多娇媚。人不那么急功近利,温吞却也不至于太懒散。大富大贵不易,可安居乐业却不难。   “去了便知道。”阿绫靠在厢壁上闭了眼,“你定会喜欢。”   官道向来平坦,阿绫小憩中被颠簸惊醒时便有些不详的预感。   熊毅坐在对面,几乎同时睁了眼。   他示意阿绫不要声张,悄悄掀开车窗遮帘,天色渐暗,他们正沿某一条山路爬坡上行。   “公子。”熊毅压低声音,“熊某先前在北疆驻防,回京后进宫当差,从未去过南边,可出发前,却是看过官道图,我们似乎,无需走山路?”   阿绫重重点头。   他轻轻拉开车门,拍了拍小钱的肩:“累了吧,你进来休息,换熊侍卫驾车吧。”   “公子醒了?”小钱迎着落日的笑脸红扑扑的,正沉浸于从未享受过的旅途,“不用,我不累!你和熊大哥安心坐着吧!”   领路的二人闻声忽而转头,眼神防备,面色冷峻至极,其中一人的右手甚至默默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阿绫心中一惊,装作并未察觉路线的偏离,故作轻松问:“二位大哥,下一个驿站不远了吧?”   “嗯。再有半个多时辰,天黑透前便能赶到。”那人的手又垂到身侧。 第96章   阿绫合拢车门的瞬间,茅塞顿开。   先前的一切不合理都有了答案。   “熊侍卫……这二人,的确是御前侍卫没错吧。”他不抱希望又确认一次。   “千真万确。”   阿绫低下头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熊侍卫,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我先前便奇怪,明明饶我性命就已是恩典,为何圣上如此不计前嫌,竟还为我平白增设一个织造都事的新职。若只是想安顿我,叫我回制造局做回一等绣匠便足够了。”   熊毅稳重,察觉到他的不安,也不着急开口质问,只默默聆听。   “再者,离京便离京,为何偏要我等到今日太子大婚时方可动身。不仅如此,我何德何能,皇上居然还指派御前侍卫亲自相送。”阿绫顿了顿,明明来京还不到两年,自己竟也能揣测出权势的意图了,兴许是见多了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摇摇头继续说下去,“先前,太子是为了息事宁人保我性命才答应的婚事,圣上定是怕我身死的风声不慎走漏,太子抗婚。”他扭头往身后的北边看了一眼,“如今,大礼已成……我若是在路上死了,太子不知最好,就算日后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阿绫回忆起御书房中,他曾对瑞和帝提到过,说为了自己而父子反目不值得,那时瑞和帝沉默了许久。   如今想来,当日能苟全性命,让今上回心转意的正是这句话。   皇上并不是不想杀他了,而是认同他的顾虑,不能在太子面前杀他,不能光明正大杀他。是要让他死在荒郊野外,推脱给强盗也好,山贼也好,太子即使疑心,也早已死无对证。   “公子与殿下的是非,熊某不妄加评断……可……既然太子已答应成婚,那皇上便没有理由取你性命。”熊毅不解。   “……我先前也这么想。”阿绫无奈笑笑,“看样子,是不想留下隐患吧。”他低下头,想起那日云珩为了他,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的狼狈模样,那样的太子定也触动了皇上。他不允许自己的储君有一个如此危险的软肋存活于世……更不能容忍皇室尊严竟折损在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所以,他决定赶尽杀绝。   能当上御前正五品侍卫的,必然身手了得。   虽说熊毅也是个中高手,以一敌二未必就落下风,即使打不过也不愁跑不掉,但前提是,他身边没有带着两个拖油瓶。   “熊侍卫。”阿绫语速飞快地交代他,“等一下我会叫停车子。你立刻斩断马缰,我骑马往你们反方向逃,你带上小钱和霜月立刻下山,他们要的是我的命必然选择追我,所以你务必,不要回头。”   “公子!”熊毅皱眉。   “没时间了你先听我说完。”阿绫打断他,“你尚可自保但小钱不行。所以逃掉了先不要回京,你送他找个小地方替他打点一下谋个生路。然后你自行回宫,就跟云珩说我已安顿妥当别的一个字都不要提。你是他的贴身侍卫,只要你肯守口如瓶,他们轻易也不会为难你……不对,不对……不行……这群人不会留隐患……在宫中找个错处置你于死地易如反掌……”阿绫额间渗出冷汗,“不成的话,你也不要回去了,可你不回去……云珩定会生疑……”   情势紧迫,他越想脑子越乱。   “这,二位大哥!”车门外的小钱忽然高声问道,“我们不是要去驿站投宿吗?为何要进山啊?我看,这山里不像有人烟啊……而且,我们是不是偏出官道好远了?”   ……   阿绫心中一凉,完了。   小钱这机灵劲用的既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   “吁——”   侍卫们当即勒马。   车子也跟着停下来,熊毅缓缓扭转脖颈,发出咔啦两声关节响,而后一手默默握住腰间佩刀。   阿绫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悄悄将遮帘掀起个缝隙。   绚烂晚霞烧出紫红色,描在峰峦边缘仿佛神仙洞府。   风过山林,一阵喧嚣又跟着一阵寂静。   刀刃出鞘时摩擦出的细响缓慢却清晰。   “公子。”熊毅叹了口气,面色凛然,“今日小钱与我目既睹了这一切,就注定逃不掉。太子殿下常夸赞你心细又机敏,眼下你与其绞尽脑汁如何独自赴死,不如抓紧时间,谋划个让我们三人能一同脱身的法子!!!”   他话音未落,小钱的后背便咚的一声撞开了车门:“啊!二位大哥,有话好说,这,好好的,拔刀做什么!”少年声音颤抖。   熊毅一手将小钱拽进车厢,同时飞身而出,撞落了一扇门板。   半大的少年瘫倒在一边,扶着门框惊恐地望向车外,三人在他眼前短兵相接,三把同样锋利的雁翅官刀铮鸣作响。   阿绫的手指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思考,更别说想个完全对策。   他向来随遇而安,往日只觉得,自己死就死了。   可眼下不同了,他若死了,还要搭上两条无辜人命……   熊毅以一敌二,一边沉着接住凌厉杀招,一边将人往远处引。   可那二人毕竟是如假包换的高手,没过多少招,熊毅便逐渐落了下风。他猛然回头冲车上喊道:“小钱!带公子走!快!”   小钱虽被他喊得一激灵,反应到也快,颤抖着扑过去抓起马缰用力一甩,高喝到:“驾!”   霜月闻声立即起步,身旁另一匹普通的赤马也亦步亦趋,随它开始奔跑。   阿绫被马儿暴冲的惯性掀翻,又急忙爬起,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望向车后缠斗的三人。   那两个侍卫显然已共事多年,默契十足。   他们对视一眼,只留下其中一人与熊毅纠缠,另一人立即骑上马,转眼便追至马车身后。只见他用力一跃,咚一声,飞身落在了车顶,举刀便俯身砍向驾车的小钱。   阿绫当机立断,揪住小钱的后领,咬牙死命一滚。   “啊啊啊!”小钱惊叫着,躲过了那一刀。   他们从奔驰的马车滚落,阿绫摔得眼冒金星,唇齿间冒出一股血腥气,可他顾不得这些立即爬起。   少年在他身边疼得直哼哼,却也跟着坐了起来,动作无阻,看样子没伤到筋骨。   “公子小心!”小钱高呼。   对方无意给他们喘息之机,侍卫从马车飞身而下,腾空砍来,阿绫来不及思考,本能再向旁边一滚,险险躲开自头顶劈下的刀锋。   肩膀随之传来一阵刺痛,阿绫道抽一口气,八成是落地那一撑出了问题。   眼前怎么看,都是个死局。   刀尖闪着一丝残阳的光芒冲自己胸口戳来,阿绫自暴自弃地一声叹息,沉下心,仰起头望进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他没有练过武,只会一招。   这一招在身经百战的武人面前怎么也不够看,可对方眼下只当他手无缚鸡之力,并无任何防备。   所以,当他闪身,灵活躲过刀刃,借力将那侍卫按倒在地时,对方一瞬间愣住了。   侍卫持刀的右手被阿绫反剪在腰后,一时动弹不得,阿绫用膝盖跪住那人手腕,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趁他刀柄脱手,立马将这危险的兵刃扔飞出去,冲小钱喝到:“快跑!”   小钱闻声惊起,拔腿便跑。   阿绫心中清楚,若这侍卫要追,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不自量力地孤注一掷,自己横竖是要死,只求对方完成使命后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这无辜的孩子。毕竟这是侍卫不是恶魔,只是奉命行事。   “一切与他无关。”阿绫竭力压住对方,却也只争取到片刻便被挣脱。   侍卫爬起身,终归还是年轻气盛,漠然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恼羞成怒。   阴沟里翻船,尤其是当他发觉阿绫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怎么懂武功时。   他甚至没有走到两步开外去捡回自己的佩刀,而是带着最原始的愤怒与不屑,赤手掐住了阿绫的脖子。 第97章   明明身量也不差多少,对方看着不过比他壮实些罢了。   可行家出手便知有无。   一瞬间,晦暗的天,飘逸的云,天边冉冉升起的长庚星渐次消失,眼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徒劳地握着那只布满伤疤的手,喉咙被死死卡住,窒息感袭来,仅仅挣扎了片刻,神志便开始模糊,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   而后风声,马蹄声也消失,最后留在耳中的是一串蹋在枯草上的脚步声,幻觉似的,越来越近。   算了。好久没见过阿娘,能这样穿着官服见她,也不赖。   可就在他垂下胳膊放弃挣扎,安心迎接死亡之时,那掐在脖颈上的手倏忽松开,一股气息自然抽吸进身体,他猛然睁眼,开始剧烈咳嗽,咳得泪眼模糊,却终于又能断断续续看到眼前的画面。   方才转身逃跑的小钱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惊惧中,少年涕泪横流,高高扬起手臂,拿着那把雁翅官刀,想趁侍卫背后空门大开时偷袭。   可武人的反应机敏,侍卫瞬间松开阿绫,转身避开要害,与此同时铆足寸劲,朝小钱胸口一拳打过去。   咔嚓,骨裂声清脆。   雁翅刀落地,小钱整个人僵在原地,半天才吐出一口浓稠的血。而他用尽全力的一刀,却只在对手的肩头留下一条不起眼的伤口。   那侍卫侧头看了一眼肩头洇开的血迹,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一手攥上少年衣领将他拎了起来,拉开架势,咚咚咚接连三拳,拳拳到肉。   小钱本就瘦小,在他手里仿佛风中破败的稻草人,额角青筋暴突,双眼赤红目眦欲裂。他张大嘴巴只发出了几声干呕似的闷哼,继而吐出更多鲜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窒息过后,阿绫的手脚依然是麻木的,阵阵眩晕让他的眼前黑一瞬,又亮一瞬。   “住手……”他费力地抓住侍卫的小腿,从喉中挤出声响,“住手啊……”   没人理他,那一拳一拳,泄恨似的落在少年的头上,脸上,打落的牙齿混在一口一口鲜血中落到枯草地上。   侍卫身着威风凛凛的暗纹贴里,义愤填膺,像在处决穷凶极恶的罪人,而不是一个才获得了片刻自由的,十四岁的男孩。   小钱的手臂软绵绵垂到了身侧,嘴唇徒劳地开合着。   恍惚间,阿绫读出他的唇语,快跑……   住手……住手啊!!   阿绫徒劳地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   他尚且看不清周遭,可此刻却有如被鬼神操纵,准确地拾起了那把掉落的雁翅刀,狠狠攥住刀柄。   侍卫第一时间察觉背后的声响,正欲转身夺刀,却忽然被面前浑身浴血的小钱抓住空隙。   濒死的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抽头顶的木簪,挥手向侍卫喉咙刺过去。   那木簪竟暗藏玄机,壳子是木头,拔出来是一根三寸长的粗针,逼得侍卫不得不伸手防住。   只有这一眨眼的机会。   阿绫不假思索,将雪亮的刀身深深捅进那人后腰。   噗嗤——   皮肉被刺破的声音短暂却清晰。   刀尖没入那人身体的一刻,阿绫如坠冰窟,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他一边愤恨地将嘴唇咬出血,一边绝望地将刀身死命推进去。   小钱的簪中针当然没能得逞,少年整个人被狠狠摔了出去。   五品御前侍卫浑身僵硬,他们接到的密令中,只说要杀的是个十七岁的文弱绣匠,不会武功,只身南下。听上去,这差事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阿绫,怕是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栽在蚂蚁的手中。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然不会掉以轻心,从一开始便不会。   所以阿绫也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立刻抽出刺穿他身体的刀身,再往他心口深深捅进去。   侍卫直挺挺倒下时,嘴角涌出鲜红的血,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嘲的笑。   阿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一瞬间涌出眼眶,他从未想过“杀人”这样的字眼会与自己扯上半分关系……他居然杀人了……   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他长这么大从未害过什么人,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云珩……”他忍不住呜咽出声,“……我要怎么办……”   “公……子……”小钱声音细弱含糊,一张脸被打的几乎面目全非,双眼肿成两道缝隙,费力地盯着他。   阿绫慌忙抹一把泪扑了上去,轻手轻脚将他扶起。   他试着轻压小钱的胸口,不抱希望地替他检查伤势。   原本该被肋骨支撑住的胸膛,随轻轻一按就那么软绵绵地陷下去……少年人尚在生长的骨禁不住那刚猛的拳,悉数断裂。   小钱大口大口吐血,阿绫心知,这定然是伤及肺腑……兴许是拳力太深所致,更有可能的,是折断的肋骨已经刺入内脏。这情形哪怕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来了,怕也是回天乏术。   “咳,公子……好厉害……”小钱勉强笑了笑,一口白牙成了血浸的,触目惊心。他的下巴被打到脱臼,合不拢,血就那么积满半张的嘴,话都说不清楚。   “是你厉害,小钱,多亏有你……多亏你……”阿绫忍住哽咽,小心翼翼将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让他口中的血能顺利流出来,不要呛到自己。   “是吧……我……”少年呼吸急且浅,边笑便流泪,“小时候……被,被高利贷……堵在家里……他,他们找不到我爹……欺负我奶奶……我,我就,抢他的刀……砍他……呃……”一口血从喉咙里呕出。   阿绫无措地抱着他,感受着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感受着一条性命即将消陨。   “我的……簪子呢……”小钱抬了抬手。   阿绫看了一眼远处,簪子还扎在侍卫手心里。他不敢动,生怕放下小钱再回来人就没气了:“簪子在呢,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师父给我,防身……还可以,咳,可以……试毒……”提到四喜,小钱忽然怔了怔,“公子……你,你记得告诉,告诉师父……是我,我保……护了公子……还有,我奶奶……照顾奶奶……”   阿绫鼻子一酸,再忍不住,声泪俱下:“你……好傻……他们要杀的是我,你何必回来送死……”   “公子啊……殿下与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别人都……羡慕……我能,能进……晞耀宫……咳咳……”   “我知道。我知道了,不说了,小钱,睡吧,睡着了,我带你上车,我们去看大夫。你睡一觉,醒来伤就好了……”阿绫也不知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让我,说吧……我天,天生就……话多……师父还老,骂我……”他停了好久,语速愈发缓慢,声音也含糊得几乎听不清,阿绫附耳过去才勉强分辨,“太子仁厚……从不苛责……打骂……还替我,还债……给,奶奶……治病……咳咳!难做的差事……有师父,兜……底……他还,还给我……做风筝……他,他说……玉宁比,比宫里更快活……他千叮万嘱,叫我……照顾公子……他说,公子就是……就是殿下的命……那我救公子,就是,报殿下的,恩……”   “是,是,幸亏有你,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日后我一定报答你,殿下也会很高兴,他会犒赏你,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小钱,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秋风吹动枯草,像下了一阵小雨。   阿绫还在静静等他的回应,可少年已经没了气息。   他默默抬起头,捡起小钱滑落到一旁血泊里的手,耳边回荡着少年弥留前的最后一句话:   “奶奶……我……好……疼……”   “不疼了。”阿绫抱着他晃了晃,又吹了吹他胸口,小时候他摔了撞了哪一处,阿娘也是这样哄他的。他低声对少年耳语,“小钱……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他呆坐在原地,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甚至没有意识到远处缠斗的动静不知何时平息了。   “阿绫公子……”   熊毅沙哑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   阿绫缓缓侧过头,瞬间回过神。   熊毅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那血从几近截断的手腕喷涌而出,为了减缓血流,他高高擎起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身前:“公子,可有受伤……” 第98章   熊毅浑身上下布满深深浅浅的刀伤,干净利落的一身灰蓝贴里被雁翅刀削得褴褛,血迹斑斑。   阿绫本已麻木的神思又被迫回到身体中,他颤抖着放下小钱的尸首,踉跄扑过去:“熊,熊侍卫!”他想替对方查看伤势,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几乎纹丝不能动。   阿绫用力摆动一下肩膀,霎时冒出一身冷汗,除了疼,整条胳膊没有任何其他的反馈。   重伤下的熊毅依旧没有分毫慌乱,他伸出手摸了摸阿绫的肩胛与手臂,松了一口气:“公子,脱臼了。你忍一下。”接着,他趁阿绫不备猛一发力,咔嚓一声,伴随着一阵剧痛,胳膊接回到了原位。   “好了。但是这几日尽量别动……哎,公子!”   虽说一动便钻心的疼,但阿绫顾不得这么多,起身便奔跑向停在远处树下的马车。他爬进车厢,摸到自己的行囊,气喘吁吁折返回熊毅身边。   当务之急是止血。   不然用不了多久熊毅就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阿绫翻出一件雪白的寝衣,拆开缝线,扯下一条衣袖紧紧勒在熊毅手肘上方两寸处。   血流果然减缓,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公子,有火折子么……”不知是不是上过战场的人都这样视死如归,熊毅只是皱着眉,气息沉重,除了语气疲惫,表情里丝毫看不出伤势有多凶猛,若不是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就拖在他身后,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他冷静地指点着阿绫:“过去我在驻北军的时候,战场上有人被砍断四肢,军医会立刻用烧红的烙铁灼烧伤口应急。你若有火折子便点起火来,把刀烧透。运气好,保不齐我这只手,还能要……”   “……不。熊侍卫。”阿绫勉强定了定神,“战场上瞬息万变,那是不得已……我会缝伤口的……虽说没有麻药,可能会疼……但,总好过烙熟你的皮肉……”   熊毅一愣,笑了笑:“我忘了,那,你来吧。”   阿绫不敢有片刻犹豫,手边没有烈酒,他立即捡了几块石头和一把枯草,用火折子燃了个小火堆,给绣针过火。   “熊侍卫,我这里只有普通的线,可能会留疤。”他一边说话分散熊毅的注意力,一边咬牙下了针。   “呃……”熊毅咬紧牙关,发际立竿见影渗出大颗汗珠子,顺着硬朗的下颌骨一滴一滴坠下,分不清是被扎疼,还是这伤口本身的疼痛。   一回生二回熟,何况眼下人命关天,阿绫走针异常果决,没多久便将那半圈深裂的切口对整齐,被密密麻麻的黑线缝到一起去。   缝合完成,阿绫又在木棉替他准备的包袱里翻找,果然,其中一只锦缎口袋里头装满瓶瓶罐罐,皆为宫中的名贵药材,数量不多但品类齐全。   他找到一只白瓷葫芦瓶打开闻了闻, 将创伤药粉尽数倾倒至切口处,再用干净的衣料缠包紧,又喂给熊毅一颗吊命用的人参丸。   “公子……你听我说……”失血过多,熊毅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着青灰色,“你现在,骑上霜月快跑,绝不能回玉宁,也不要告诉我你去哪里。”   阿绫皱眉打断了他:“……我们一起走。这伤虽重,但熊侍卫你身强体壮,悉心养护,假以时日定能痊愈。我……我先葬了小钱,然后我们即刻动身……”   “不。”熊毅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公子你心里清楚,现在是皇上要杀你。我们这里离皇宫快马不过四五个时辰,若他们按计划此刻得手,照理说明日天亮前就可回宫复命。若是迟得久了,皇上起疑,定会有人追过来一探究竟。我如今伤成这样,你带上我能跑多远?我留下,尚且可以替你引开那些人,死我一个总好过两个人都跑不掉!”   阿绫怔了怔,镇静下来,重新坐回他身边,久未出声。   熊毅说得对,他太过慌乱,以至忽略了追兵这种事。   当今天子要取他性命,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难不成他与熊毅要一辈子东躲西藏,永远活在被追杀的惶恐不安中?   “所以……我必须要死。”阿绫自言自语,摸到了熊毅刀鞘里的雁翅刀,铮铮拔出。   只有死了,这件事才能彻底结束。   熊毅浑身一震,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低喝到:“公子糊涂!留得青山在!”   “熊毅。”阿绫摇摇头,轻易便挣开他没什么力气的一握,“我必须要让皇上相信,我已经死了……不瞒你说,心里藏着这种事,始终是煎熬的。你看,我先前隐瞒了那么多年的身世秘密,如今被掘地三尺挖出来,变成这样惨烈的教训……这么多人枉死……”他转头看了一眼小钱叹道,“所以我不能,一辈子当个逃犯……”   阿绫起身走到那五品侍卫的尸体旁,将他全身脱得一丝不挂,所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也都取下来,单独收到一只包袱里,上到发髻上的装饰,下到一双泛酸的襪袋。   “熊侍卫,你见多识广……他似乎与我身高相仿,但是结实不少,你觉得有没有方法,让他……变成我的尸体?”阿绫问道。   熊毅一愣,环视四周山峦,思虑半晌:“……尸体放置一段时日都会胀气膨大,筋肉也会开始腐烂生蛆,但眼下天不够炎热,要到难以辨认生前面貌身形,少说也要八九日才够……”   “若是泡在水中呢?”   “……水中,尸体会先半沉,随水流缓慢游走,虽不会立即开始腐坏,可皮肉泡软后大概两日后才会上浮,若能浮到河面,生出驱虫和腐败的速度会加倍,大概再两三日便足够面目全非,只能大致看出个人形……公子你……是想?”   “是,方才停车之时,我隐约听到了水声……熊侍卫,你先回马车里等,我骑霜月去找。”   阿绫搀扶着熊毅爬上车,又解开霜月,翻身骑上马背在山间驰骋,不消半刻便在附近的崖边找到了合适的地点。   崖下即沄沄河川,在月下湍流不息。   待他再赶回马车,熊毅已陷入昏迷。   阿绫穿上一身新行装,下马车将脱下的里衣和官服交叠,用力按到那侍卫尸体的伤口处,时候还早,尸身还未僵凉,血液也还压的出,布料立即吸染上大片涌出的血迹。他这才将里衣与官服换到那具侍卫的尸体上,最后提刀,对应每一处伤划开衣服,又闭上眼睛,在他额前横划了两道。   这样的尸体落入水中,很快便会被鱼类从伤口处啃食,看不出面貌。   做这一切时,阿绫在心中默念着《心经》,算是简单超度亡魂。   然而想到这人鬼罗刹一般要了小钱的命,他心中也无多少悔恨,只惋惜他无端卷入这场风波,送了性命。   他费力将小钱与侍卫的尸体拖拽上马车,毁掉篝火的痕迹,又沿着血迹找到第三具尸体,一股脑挪到不远处的崖边。虽说这山里看似无人烟,可保险起见他没有再点火。   万籁俱寂,他蜷缩在马车角近乎虚脱,熊毅粗重的呼吸声是他仅能感受到的,人世的温度。   阿绫四肢麻木,肩胛骨隐隐作痛,他只觉得这一天好漫长,长得像过了一辈子,长得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人生果然是福祸相依的,云珩给了他多少宠爱,如今老天就要还给他多少折磨。   “熊侍卫,明日太阳出来了,我便将尸体推下山崖……若我们没料错,他会先沉下去,过两日,身子泡肿,伤口开始烂了才会重新浮上,到时他早已顺流而下,等被人捞到,报上去,再快也要五六日之后了……眼下,我们不能回玉宁……也不能在附近找大夫……你说我们该去哪里呢……”   黑暗中,阿绫将头埋进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熊侍卫,求你,不要死……”   他再背负不起更多人命了。 第99章   云珩扶着桌案,太阳穴疯狂跳动,耳边嗡鸣一片。   顾鹏按部就班叙述着:“第二日清晨,派去的两人未能按时回来复命,卑职恐事情有变,便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广茗山。在一处崖边发现了打斗痕迹,附近还留有一辆宫里的马车,马缰断了,两匹马皆不知所踪。卑职等人沿着血迹搜寻,在山崖边发现了一具尸僵未消的尸身……卑职见过他几次,是偶尔跟随太子出入御书房的小太监钱小兴……”   只听门外的四喜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你还安排了奴才跟他回玉宁?”瑞和帝摇摇头,“可怜啊。我记得那个小钱,年纪不大吧?记得多赏些银子抚恤他的家人,毕竟是为了别人枉死的。”   说完,他示意顾鹏继续。   “那崖边横生出的枯枝上勾着一片带血的官服料子。卑职猜测,是他重伤后神志不清慌不择路,从崖边坠落导致。但保险起见,卑职等人还是兵分两路,一路人继续连夜搜山,另一路下山赶往附近的河边,从坠落的崖下沿河搜寻,直至昨日,叶书绫的尸体才上浮,被村民发现。”   云珩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顾鹏的领襟,双眼赤红像是要将人盯死一般:“不要随意弄一具尸体来糊弄人,只是穿着官服罢了……带我去看,是不是他,我一眼便认得出……”   “殿,殿下节哀……那尸体有刀伤,被鱼啃食过,又泡了太久的河水,打捞时皮肉已有大片脱落,暴晒后还生了蛆虫蝇卵,根本无人可辨。恐引发疫病,卑职等仵作们验完尸,立即……就…..就地焚烧……”顾鹏躲开他的目光,为难地望向八风不动的皇上,有些吞吞吐吐,“您……您手中这根簪子……是缠在尸身头发中的……卑职取下时,连头皮都掉下来了……”   “你闭嘴!”云珩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刀,横在他颈上。   顾鹏不敢反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   “杀吧。太子要打杀一个奴才,天经地义。”瑞和帝冷眼旁观,“顾鹏,你放心,你死了,朕会替你安顿家人。”   云珩身形一僵,看着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侍卫,缓缓松手。叮咣一声,利刃落在地上。   顾鹏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不是他动手,也有张鹏王鹏赵鹏……杀他又有何用?他抵不了阿绫的命,谁都抵不了。   “……为什么?”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像是整颗心被人捏破撕开,云珩喉口一腥,一口淡红血沫冲口而出,落在顾鹏身上。   “殿下……”顾鹏猛地睁开眼,伸手扶住了他。   “呵。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朕?你该庆幸。今日是朕拿住了叶书绫,让他能得个痛快。”瑞和帝珊珊起身,绕过桌案,一把推开了顾鹏,眼见着云珩噗通跪在了地上,他垂眼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看到你这幅样子,朕庆幸自己没妇人之仁,一时心软!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到别人手里,变成拿来要挟你的筹码,你是不是要倾尽一切换他!身为储君,日后的一国之君!为了区区一个叶书绫便方寸大乱!弃尊严不顾!朕,失望至极!可你,终究是朕的嫡子,天下的太子!要继承大统!为了日后你不败我云家江山,遗臭万年,朕只能出此下策!要怪,便怪你自己软弱!历来哪个君王不是孤家寡人!凭什么,你不一样!”   云珩抬起头,看着父亲威严的面孔,忽然很想笑。   “是。帝王无心。所以……”他迎着那锐利的目光,再没力气伪装,“为了稳固地位,安皇爷爷的心,父皇你当年没有二话,亲手送去鹤顶红给母后,要他给德贵妃偿命……如今,又为了绝那莫须有的后患,派人杀了阿绫……儿臣所爱的,想要的,父皇都要一一夺走。”   瑞和帝面色一沉,簇起眉,难得露出半分震惊之色。   后位悬空十多年,人人都道当今圣上情深义重,不肯立继后。   瑞和帝默然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朕若没有记错,当年知情者,已统统斩杀。你母后身边的太监宫女,还有你的奶妈,最后就留下了个半大的木棉照顾你,她大病一场,还因为太医的失误服错药,哑了……”   “服错…就算是吧。这要掉脑袋的事,谁也不敢告诉儿臣。”云珩凄然一笑,眼中尽是痛恨憎恶,“是儿臣亲眼看见的。虽说当年儿臣不满四岁,但父皇对母后说的一字一句,皆不敢忘。父皇跟她保证,在她死后会对外宣称病逝,不会牵连母家,也不会牵连儿臣,她谋害贵妃皇子的罪行,一个字也不会有人再提。”   “……既听到了,你便该知道,是你母后安插了宫女在德贵妃宫中多年,下毒害死了德贵妃甚至连你才出生不久的四弟云玘都没有放过。”   “儿臣自然知道。母后咎由自取,所以这么多年,儿臣对父皇不敢心存芥蒂。但还请父皇明示,儿臣的兄长云珏,您第一个嫡子,当年是怎么死的。”   瑞和帝又怔了一怔,继而哂笑一声:“……太子果然聪敏缜密。你还查出什么了?”   “那些事太久远,儿臣查不出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若是那未曾谋面的亲兄长云珏没有被害死,亦或是父皇能替他主持公道,母后心中便不会常年被仇恨所蒙蔽,也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祸事。可父皇没有,您看中德贵妃母家的实力,不愿开罪,便强迫母后息事宁人!还要她与杀死自己儿子的女人同伴左右……这桩桩件件惨事,哪件不是因为父皇你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位置?”   “你放肆!”   瑞和帝扬起手,掌掴清脆,云珩眼前一黑,耳中尖鸣,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也对,云珩在心中冷笑,面前这个人连自己心中所爱都能毫不犹豫杀掉,何况是旁人的。阿绫的性命在他眼里,与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甚区别。   瑞和帝鲜少失态,他深深叹一口气,俯身抓住了云珩的肩头:“坐在这个位子上的痛处,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接着,他直起身,随口吩咐,“太子,御前无状,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云珩被叫醒时,天已经亮透了。   睁开眼木棉和四喜都在,有小太监正往浴桶里灌水,又提着木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   “殿下,该起了……到上朝的时辰了。”四喜低声道。   云珩长叹一口气,木棉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   “四喜,我刚刚做梦了。”他懒在榻上不想动,不知为何浑身的关节都在发酸。   “是,殿下昨日开始便在发热,一直梦魇,叫也叫不醒,寝衣才换下来就又湿透了,半个时辰前这热才退了,先起来沐个浴吃些东西吧?再不吃要饿坏了。”   “我梦到,父皇把阿绫杀了……还没来得及哭,就被你叫醒了。”云珩掀开被子坐在榻边,握拳锤了锤隐隐作痛的脑袋,庆幸笑道,“还好是梦……”   四喜与木棉齐齐一愣,双双跪了下去。   云珩这才注意到,四喜面容极其憔悴,眼球血丝遍布,配上一张蜡黄的面皮,生了重病似的。   “四喜,你不舒服?病了就下去歇着,叫别人来伺候……”他话音未落,小太监竟忍不住抽噎起来。   “殿下!”   说完,四喜再忍不住,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云珩低头,发觉自己攥到发僵的手中,是半截糖玉簪子。自阿绫收到那日,这簪子就始终戴在他的发间。   云珩心中一凉,原来,不是梦啊……   昨日种种争相涌上心间,心跳又失去了规律,时快时慢,让他无法顺畅地呼吸,没多久又开始天旋地转。   他猛锤几下胸口,瑞和帝的疾言冷语像冰锥,一句句锥进来,痛到人发不出声音。   他艰难的喘息着,抵挡不住心中雷霆,胸腔几欲碎裂,却哭不出来。   怨不得他忽而梦到儿时的阿绫,昨日,竟是他的头七……他是回来跟自己告别的吗?   阿绫没了,无声无息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变成了侍卫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恐腐尸久停引发瘟疫,卑职已将其焚烧。骨灰入乡随俗,安抚亡魂,就地撒进了水中。”   如今想来,阿绫又不是那个曹家村的人,入的哪门子乡随的什么俗……不过是秘密处决之人不便带回宫,搪塞他罢了……   不对,不对。那尸身是不是阿绫他都不知道……   即使穿着官服又怎样?带着他送的柿柿如意又怎样?   他猛一抬头,一把抓住四喜的肩:“熊毅呢?他们昨日,有没有提到熊毅?”   四喜愣住,拿袖子囫囵抹了满脸涕泪,摇摇头:“没,没人提……”   云珩笑得有些疯癫:“对啊,昨日被他们唬住,我险些忘记了,还有熊毅在……保不齐……今日他就带阿绫回来了。”   “殿下!”四喜见他穿着寝衣便要冲出去,赶忙拖住他,“可那两个奉命杀阿绫公子的侍卫也不见了!说不准,是先处理掉不会武功的小钱与阿绫公子,去追踪熊毅了。”   “不可能。熊毅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断不会扔下他们独自逃跑。”云珩挣脱他的手,“我去香雪别院,他若是回来,定会先去那里。”   “殿下!”   木棉眼疾手快,随手抓了衣服塞给四喜,示意他追上去。 第100章   破晓时分,臣子们惺忪着眼,排队入宫。   本该禁足的太子一身便装逆流而出,引来频频侧目。   然而云珩却视而不见,他拒绝了四喜的提议,等不及备马备车,径直冲出宫门。   香雪别院安静如常,屋内不染一尘。   桌上是厚厚一沓功课,他曾问过阿绫,写过的废纸为何不丢掉,阿绫说是儿时便有的习惯,小时候,他总挑些写得好的拿去给阿娘看。   《诗经》、《礼记》学得差不多,阿绫若是回来,该学一学《周易》与《春秋》了。云珩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还没碰过的两本书册,找出笔墨,铺开纸张吩咐四喜磨墨,替阿绫出些功课。   “阿绫好学,四书五经学完了,还有诸子百家,资治通鉴……过个两三年他学有所成,可以试试科举。虽说不见得能进殿试,但摸一摸举人的边,对他来说不难吧。若是真的能中举,日后就不用再做工匠,让他一边在詹事府历练,一边继续跟少师做学问……”   四喜一边磨墨一边叹气,他深知此刻劝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只盼着殿下闹够了,清醒了,能赶快回宫,免得再度触怒龙颜,引来更大的麻烦。   天色渐暗,四喜点起那盏芍药绛纱灯,云珩精神不济,在阿绫榻上辗转了一会儿却始终无法入睡,又起身坐回桌前继续等。   等着等着天就亮了,绛纱灯中的蜡见底,四喜昨夜坐更,连续两日未能休息,有些头重脚轻。   “殿下……陛下罚您禁足思过,咱们就这么出来怕是不妥,不然,还是回去吧……”他好声好气劝道。   “等阿绫回来,我跟他交代两句再回。”云珩看也不看他。   “可,咱们昨日出宫被那么多人看到,您彻夜未归,圣上怕是已经知道了……再不回……”四喜额头冒汗,怕今上怪罪下来,又怕眼前劝多了适得其反,左右都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云珩再不回答,自顾自坐在窗前发呆。   就这么又撑了两日,干等不睡,四喜与木棉换过一班守回来,眼见太子殿下的身体渐渐撑不住,忍冬送的膳食,他吃几口便吐了个干净,多年不犯的烧心之症来势汹汹。   四喜焦头烂额,正愁着要不要去太医府上请人过来看看时,木棉搬来了救兵。   云璋进屋的时候着实被坐在桌前的人吓了一跳,几日不见便瘦脱了相。   “太子哥哥,你快些跟我回宫!”   “等阿绫回来,我带他一起回去。”云珩像在喃喃自语,嗓音低哑得像是病入膏肓。   “啧……父皇罚你禁足思过,你跑就跑吧,还非要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跑。你都不知道云璿这两日怎么煽动群臣,声讨失德太子的。”云璋叹了口气拉他起身,“好在父皇还替你遮掩着,说是他叫你来替我打点府院……”   云珩冷不丁被拖了个趔趄,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回吧。我要等阿绫。”   “太子哥哥!”云璋终于忍不住,捏着他的双肩晃了晃,“你清醒一点!我知道阿绫没了你心里难受,可你不能连自己都搭进去啊!”   “你胡说!”云珩一把将他推开,“有熊毅保护,阿绫不会有事……他人聪明,又冷静……比你稳当多了……小时候,他一个人就敢追去人伢子的院子里救我……”   云璋瞄了一眼四喜,对方摇摇头。   “太子哥哥,你知道的,我不会安慰人。”五殿下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醒之后你再罚我吧,我现在必须带你回去。”   说完,他果断一记手刀,利落地敲在云珩后颈。   “哎!五殿下!你这!”四喜赶忙上前一步,帮他一同接住云珩软倒的身子,驾到了外头的马车里去。   “四喜。”云璋坐在马车里,难得正经,“回去别让他睡暖阁了,跟太子妃说,这些日子警醒些,父皇可能随时会过去。”   “啊……”四喜一惊,打了个马虎眼。五殿下明明许久没来晞耀宫,殿下睡暖阁之事他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是太子妃带的人泄露了出去?   “别瞎猜了。”云璋瞥了一眼云珩憔悴的睡脸,“你先想想,怎么才能叫他老老实实接受阿绫已死的现实吧。再这么闹下去,父皇的耐心磨没了,大家都不会好过。”   阿栎收到玉宁来的家书已经过去三天。   他在宫中实在没什么人脉,便斗胆去了趟御茶坊去找忍冬。   “忍冬姑姑,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求太子殿下做主。实不相瞒,前几日我收到家中来信,问我阿绫回乡的日子是否有变,为何迟这么久还没到……”阿栎焦急万分,“可阿绫明明按时出发,如今这都已经大半个月了,杳无音信!烦请姑姑,替我跟太子通报一声,让他能出面帮我找寻阿绫……姑姑?”   忍冬向来温柔,听人说话时,会微微勾着眼,若有似无露出一点笑意来,叫人心里受宠若惊。   可今日没有,她眼神飘忽不定,扫过一旁落叶,扫过自己的鞋面,就是不看他。阿这栎才提一句阿绫,她便下意识向后倒退了一步,像是要逃避什么。   “姑姑?你,你可是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对不对!”阿栎一急,追上前一步,抓住了忍冬的手肘,生怕她就这么跑了,“若是知道,总也要告诉我,我和我家里人都很担心!求姑姑告诉我!”   不远御茶房门前的侍卫见状上前一步:“放手!你要做什么?”   阿栎后知后觉自己僭越,急忙松了手。   忍冬见他要跪自己,慌忙扶住他,心慌意乱看了他一眼,总算开了口:“你跟我……去一趟晞耀宫吧。有些事,我也……不十分清楚。”   她话一出口,阿栎心里就凉了半截。   不十分清楚,是有几分清楚?这是不是代表……阿绫真的出事了?   阿栎忐忑地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来到了晞耀宫。   “太子殿下先前被禁足一个月,不过,眼下人还病着,皇上心软解了他的禁……”忍冬一路将他引进富丽堂皇的宫殿,可不知为何,这里与阿栎想象中不尽相同,晞耀宫又大又空,莫名浮动一股愁云惨雾,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忍冬将他丢给四喜悄悄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四喜见了他先是叹了一口气,又拍拍他的手臂:“跟我去寝殿吧……”   阿栎一惊,自己这种身份,头一次来怎么就要进寝殿拜见?难不成,太子殿下真是病入膏肓了?怎么会呢?这还不及弱冠,前些日子成亲时不还好好的么……   “近日太子嗜睡,还伴有失心之症……太医说急不得得慢慢来……”他叹了口气,停在寝殿门口,“已经好几日没说过话了,五殿下,太子妃,甚至连皇上亲自来看他他都不开口,像听不见,又像懂。你进去试试吧,若他愿理你那最好……不愿理……我再与你细说……”   看着四喜满眼沉痛惋惜,阿栎心中忽生不祥的预感,他楞在门前许久。   可,他又迫切要得到一个答案,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要知道阿绫的下落。   于是他硬着头皮迈进寝殿,一眼便看到蜷在榻边发呆的太子殿下,双目无神,两颊凹陷,面比纸白,毫无生气。   “卑职造办处织匠沈白栎,参见太子殿下。”他规规矩矩下跪,俯身一拜,起身时才瞄见太子膝上放着一抹柔嫩的报春红色,阿栎定睛一看,那分明是阿绫从小带在身边的那只软绫老虎,顿时一股寒意自脚底而起,直冲头顶。   “……为什么……”阿栎脱口而出,“这是阿绫的……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走到哪里都不离身的!”说完才惊觉不妥,赶忙垂下头,“殿下恕罪,卑职失礼。”   云珩恍恍惚惚听到阿绫的名字,侧了侧头,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殿下,是阿栎……”四喜提醒道,“他,说有有事相求。”说着,他给阿栎使了个眼色。   “殿下。”阿栎从怀中掏出信笺,递给四喜,让他转交太子,“这是卑职三日前收到的家书,家母……也是阿绫的老师,她说阿绫迟迟没有抵达玉宁,自他出发至今也有二十多日了,哪怕是南边下雨路途难走,也不该拖到这时候还没回去……卑职人微力薄,眼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望太子相助,能派人去找一找阿绫。”   云珩呆呆看着他,没有接,却终于开了口,他转头问四喜,喉咙哑的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阿绫,还没回来?”   ……   “殿下……”四喜失望至极,扑通一声跪下,叹道,“阿绫没了呀……”   阿栎霜打似的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瞪着眼睛看四喜,半张着嘴巴:“四喜公公,你在说什么?”他扑向四喜,“什么叫阿绫没了?什么意思啊!你说清楚!”   四喜痛苦地闭上双眼:“阿绫公子他,在回乡赴任途中,路遇山贼,惨遭毒手……过几日,大概圣上的抚恤便会下达玉宁,你的家中……殿下也是因此,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阿栎彻彻底底呆住了。   阿绫,被山贼……杀了?这怎么可能?   “不,不对啊!山贼山贼,在山路上劫道的才叫山贼!他回玉宁无需翻山!官道上哪里来的山贼!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阿绫呢!”阿栎疯狂摇头,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挣脱阻拦扑到太子殿下的塌前,跪在云珩面前,攥住那华贵的锦背面晃了晃,“殿下,殿下你说话啊!你得了什么消息!你有没有派人去找他!好好的怎么会遇上山贼的!不可能啊……我阿娘和阿婆还在家里等他呢……我过年还要回玉宁,他说要在春风楼替我接风……”   云珩被他晃得一激灵,忽然认清了他。   是阿栎啊……阿绫的哥哥,从小陪他长到大,两人一起入京就职,这是问他要人来了。可如今,他去哪里找一个阿绫还给人家啊?他要去哪里找阿绫……   见他忽然落泪,阿栎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声音颤抖:“殿……下?”   云珩那日自宫中醒来,立马托付兰少羽拨给他几个亲信,暗中派人去寻,没见到熊毅,他始终不死心。   几波人先后往玉宁方向寻过去,没几日,第一批人,找到了其中一个失踪侍卫的尸体,虽已腐坏,但依稀验得出是死于熊毅的刀法……   三日前,第二批人终于回来了。   这次,是兰少羽单独来见他,说另外两具尸身在曝露荒郊已久,已被乌鸦和夜行野兽分食的七七八八,白骨半露,只能从残存尸身的身高,以及佩刀、腰牌和衣物判断出,是熊毅与另一个侍卫,两人尸骨均有几处致命刀伤,没有验出其他可疑之处。   “这匹白马我记得是你的,在尸体附近找到的,就给你牵回来了……”   眼前是脏兮兮的霜月,至此,他再没有机会抱有任何幻想。   他没得什么失语症,只觉得很累,累得不想醒来,也没力气开口。   阿栎的哭嚎声像个孩子,他放肆地抓着云珩的胳膊,不依不饶地问:“是谁杀了他!你抓到人了吗!你抓到了吗!阿绫的尸首呢……是我和他一起来京城的,我要带他回家!你把阿绫,给我吧……”   “阿栎公子,阿绫尸身落了水,找到时已经不能看了。怕引发疫病……”四喜把嘴唇抿得发白,“就地烧了……”   阿栎彻底怔住了。   而后发了疯一样捶打着云珩,嘶声痛哭道:“都是因为你!都怪你!若不是你偏要喜欢他……他就不会被赶走了!都是因为你……阿绫他……他自小无依无靠,他阿娘就是这样叫人当一把灰扬进了乱葬岗……你怎么能让他也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啊……老天糟蹋人,都这样可着一个人糟蹋吗……”   “阿栎公子!”四喜木棉,连带着另一个小太监,三个人合力才把发了疯的阿栎从榻边拉开。   云珩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排发白的指印,阿栎依旧不肯善罢甘休,撕心裂肺地质问着他。   云珩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一股血腥味唤醒了他。   不,是阿栎唤醒了他。   这些日子里,云璋也好,方淳容也好,四喜也好,他们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想抚平他心里的痛苦。   只有阿栎敢这样质问他,抓到人了吗?是谁杀了他?凭什么啊!你有没有把他们全杀了!你有没有替阿绫报仇!   看着快要哭昏过去的阿栎,云珩掀开了被子,赤足走到他身前蹲了下去:“好……我杀了他们……我替阿绫报仇……”   凭什么阿绫就要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   他要他们偿命。   朝中疯传太子得了失心疯,一时间,云璿的睦王府门庭若市。他原就爱施恩收买人心,此刻更是忙得分身乏术,不到子时歇不下。   云珩疯了,云璋出身低贱,云璟虽母亲还在,可却是个奶娃娃。   众人唏嘘,这持续多年的储位之争居然是以此种方式落幕。   “王爷,到时辰进宫了。”奴才殷勤地扶他下了王府门前的台阶。   天不亮,云璿边打着哈欠边坐上马车,显然是睡不够。迈上车前,他若有所思地一停顿,懒洋洋歪头:“哎你说,从晞耀宫去上朝,是不是至少每日能多睡半个多时辰啊?”   “可不是么。王爷您再坚持几日吧。”   谁知才入宫门没多久,远远便看到了一抹赤红的身影鹤立在玉宸殿前。   云珩安然等在台阶之下,听闻身后窸窣脚步缓缓转身,朝众臣颔首致意。病一场,虽谈不上容光焕发,身形却异常挺拔,如松如竹。   云璿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可礼数就是礼数,见了太子,他不光要行礼,还要表达关切:“听闻太子殿下身染恶疾……眼下这是,大好了?   “劳睦王挂念。的确不碍事了。”   “太子殿下无恙,臣等也就放心了!”   一众文官大喜过望溢于言表,朝臣们左文右武,如往常一般以太子为首,纷纷驻足。   云璿皮笑肉不笑,目光扫过一众所谓“清流”,最后落在云珩身上。   许久不见,那云淡风轻的笑依旧那么令人恶心。   ——第四卷 完—— 第101章   瑞和九年,秋凉的早。   绣庄院中的金桂绿叶葱郁,暂且没有冒新花苞的势头,午后,沈如习惯陪母亲在树下坐上个一时半刻,老人家年头里没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奔丧一趟,回来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沈如不想她成日窝在床上动也不动,便在院中放了套藤编椅与脚凳。   “桂花,还不开啊……”老太太仰头盯着繁茂树冠,用力嗅了嗅。   “还早,这还不到中秋。”沈如笑笑,“到时候晒桂花,你可别懒。”   半晌没人回话,老太太头一歪睡在了阴凉里,沈如随手在她肩头搭了件薄披,独自进了厨房忙碌。   她提着食盒上楼,推开门进入一间安静的空房,将半只花雕鸡和一碗热气腾腾的三虾面放到干干净净的祭桌上,再小心翼翼清掉香灰。   她盯着灵牌上的字,不由悲从中来。若是还活着,今日便是他的二十岁生辰,也不知这对苦命的母子有没有在轮回里重逢。   她正发楞,木门被轻轻叩响。   “嬢嬢?”一颗小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是翠金的女儿,兰儿。   沈如招招手,将她招到身边:“过来给你阿绫哥哥上柱香吧,今日是他生辰。”   小丫头点头,接过飘细烟的线香,煞有其事对着灵牌鞠了三个躬,踮起脚,将线香根部埋进雪白的粉末正中。   沈如跟在她身后下楼,扶着把手走得小心生怕摔了,岁月不饶人,她如今也到了摔一跤要躺三月的年纪。小姑娘早三蹦两跳,站在楼梯下头仰着小脸等她了:“嬢嬢,你来教我绣荷花吧!”   兰儿快六岁,半年前也开始学着拿针,每日抱个巴掌大的小手绷在绣庄里晃,一整天也绣不出几针。沈如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她不算快好料子,与她阿娘一般,心思急,不专注,也坐不稳当。   刺绣这一行当说难不难,潜心练上个一两年,谁都能照葫芦画瓢绣出个花样来。可要绣出精神气韵,却是不简单,就好比丹青,好比书法,写写画画有手就可以,可技艺登峰,挥洒自如之人,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去找你阿娘教你。”沈如唏嘘一叹,“就你那两下子,少来烦我。”   小丫头撇撇嘴:“嬢嬢又嫌弃我……阿娘被人叫走了,半天没回来。”   “叫走?叫去哪里?”沈如一愣。   “不知道,方才外头来了辆马车,我看见阿娘上去了。赶车的人看着好凶,下巴上,手上,都是疤……我怕,不敢过去……”   沈如一惊,暗叫不好,兰儿提的这人,她先前见过。   半个月前,就是这么个凶神恶煞的人,赶了马车停在绣庄外头说想与沈老板一见。   当日出面与沈如商谈的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似乎是姓袁,带了口木箱说是慕名而来,专程与绣庄谈一笔生意。   沈如心下奇怪,玉宁的绣庄越开越多,她如今上了年纪自己做得少,带着几个资质普普通通的徒弟维持绣庄生计罢了,声望早不复从前,除了那些个老主顾,怎么还会有人慕她的名。   她将信将疑蹲到木箱前,力气一沉掀开盖子,眼前倏而一亮。   箱子里头装了满满的淡彩丝线,烈日下异常耀眼,光泽几倍于普通丝线。   一旁的翠金惊讶地“啊”出了声,忍不住好奇凑上来,啧啧赞叹。沈如垫着帕子捏着丝线凑近了才发觉,这丝不是彩的,竟是乳白色,但自然光泽中伴有或粉紫,或蓝紫的淡淡晕彩,类似蚌壳的内部,团成一团,其色彩甚至能媲美成色不错的珍珠,稀奇至极,她入行几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如轻轻将这彩丝放回原位,若有所思。   玉宁大大小小的桑园不下百座,蚕农,丝线行,染坊,她多多少少都有些来往,所以这丝定不是出自本地:“敢问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染色才有这般特别的光泽?”   “沈老板,我从素阳来,家住在鹤眠山下的湜南镇,丝线是我家的蚕棚自产。”袁姑娘莞尔一笑,“不过,这丝线并未经过任何染制工艺,天然便是这样。”说着,她掏出两颗蚕茧递给沈如,薄圆的茧衣在掌中轻轻滚动,柔光流转。   “嘶……是沈某孤陋寡闻了。只知素阳府以云雾茶与制盐闻名,倒不知,桑蚕竟产如此佳品。”她仔细检察蚕茧,的确未发觉染色痕迹,珍珠般的光彩果真是浑然天成,“敢问姑娘,是想怎么个合作法?”   “不瞒沈老板,这丝线是头一批新货,眼下天下只此一箱,如今悉数交由沈老板。要绣什么,怎么定价,听凭您做主,销了货之后,我们五五分成便是。”   沈如一惊,抬眸扫了一眼笑盈盈的年轻姑娘,不自觉挑起眉:“五五分成?”   “是,另外,我家中正在以此丝绣制一曲面屏风,中秋那日,想以沈老板与绣庄的名义,赠与春风楼。”   “以我的名义?”原本沈如还在惊喜这稀罕的丝线,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她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何况他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先货后款五五分成已是离谱,居然还要借她的名义施恩赠礼。   春风楼是玉宁最红火的酒楼,正搬迁整修,八月会重新开张,她一个久居素阳的小姑娘怎会这么清楚?这当中定然有些算计。   正所谓无奸不商,沈如扶着箱子起身,问得不大客气:“姑娘怎么就奔着我这小庙来了,不如先去问问更大的绣庄布行?我这里承蒙老主顾不弃,勉强为生,不保赚的。”   “久闻沈老板手艺好,人也诚信爽快,沈氏又是玉宁老字号的绣庄,有口皆碑。”袁姑娘丝毫没介意她的拒人千里,反倒相当坦诚,仿佛与她熟识已久。   “袁姑娘远在素阳府,竟也认得沈某?”   “……这……”袁姑娘一愣,不由自主扭头看了那赶车人一眼。   沈如心中一沉,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她宁愿谨慎些,也不愿为了钱而惹祸上身。尤其是这两年,玉宁的丝织行当乱象频出,谁知这是不是哪家竞争者有心设局。这姑娘年纪轻轻不像是有什么城府,始作俑者必然另有其人,按兵不动才是万全之策。   “姑娘还是不要着急下定论,玉宁的绣庄绸缎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至少货比三家嘛。”   说完,她抬抬手示意对方自便,转身回到厅堂。   这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莫不是对方按捺不住回来找晦气了?   沈如着急忙慌穿过院子,经过前厅里一张张绣绷,往大门外赶过去,几个年纪不大的绣娘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望向她着急匆匆的背影,更有好奇的干脆和兰儿一起,追出门外一探究竟。   才出绣庄大门,沈如一眼便看到了当日那位袁姑娘,她正扶翠金下马车。   再看翠金,丝帕按在脸上拭泪,这才没一会子功夫,双眼鼻头都哭得通红。   “翠金!”沈如喊她一声,生怕她受人欺辱。   翠金闻声抬头,看见她竟忍不住瘪了嘴,眼泪哗啦重新涌了满脸:“老师……老师……”她三步并两步冲到沈如面前,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他……他……”   “嗯?”沈如一边将她护在身后,一边如临大敌抬起头,“哭什么,不怕,有我……”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僵住了。   车厢里钻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着淡青素绡披风,隐隐透出里头的银白直裰,全身除了一只簪和一把扇再无配饰,俊雅出尘,那张脸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他轻盈地迈下马车站定,而后远远望向沈如,明眸中兴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化成一抹淡笑,少年人脸上常见的青涩莽撞被岁月悄悄带走,留下淡然沉静,一身从容。   沈如浑身巨震,一瞬间心跳都恍惚停下,眼前随之一黑,被哭得梨花带雨的翠金一把搀住才堪堪站稳。   伴着身后几个小姑娘兴奋的窃窃私语,他一步步走近,对着呆若木鸡的沈如拱起双手,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没起身。   “老师。”   “你……你……”沈如盯着他的脸,目光锁定在那眉间一点朱砂上,心中汹涌澎湃,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与翠金一样,当街眼泪便落下来,“你……你怎么……”   “阿绫哥哥!”还是兰儿率先动了起来,小丫头飞扑过去,被一双臂弯稳稳接住。   阿绫站在暌违三年多的绣庄门前,熟悉又陌生。   “咳。公子?”袁姑娘跟过来提醒道,“不然进去说吧,人越来越多了……”   阿绫回头,巷道里不知不觉多了好些人看热闹,多是些妇人女儿家的。   “阿婆!快出来看!”有不谙世事的女童高喊,喊得阿绫心中一阵发毛。   “老师,快进去吧……”翠金破涕为笑,抽抽搭搭催促道,“他再杵一会儿,明日全玉宁的媒人都要挤过来凑热闹了……” 第102章   阿绫上楼给宋映柔上了柱香,看着一旁自己一尘不染的灵牌百感交集。   “你啊!”翠金在他背后猛捶一记,边哭边将写了他名字的牌位收起来,“人好好的,怎么就不知道叫人捎个信回来呢!你知道当年我们……唉……”   “翠金姐。”阿绫转身,无奈摊开手,“给你打,慢慢打,就是别再哭了。还指望你帮我劝劝老师呢。”   “我帮你劝啊!阿绫哥哥!”兰儿在一旁美滋滋地牵上他一只手,“你不是被山贼给杀了么?我阿娘她们给你烧了好多纸钱呢,这下子都白烧了……”   阿绫刮了刮她的鼻头:“是啊,都白烧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没死啊?”童言无忌,可阿绫却没有回答。   他对元宝使了个眼色,姑娘心领神会,走到兰儿面前:“你叫兰儿对吧?我是你阿绫哥哥的……朋友……过去没来过玉宁,你知道,哪里有好吃,好玩的么?”   “当然知道。”小姑娘不怕生,拍拍胸脯,“玉宁好吃的铺子我可都认得。不过……”她脸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钱,不能请你……”   元宝忍俊不禁:“钱我有啊,那就拜托你了?”   等众人走远,翠金替他们关上门,下楼去了。   宋映柔的灵位前只剩师徒二人,阿绫这才郑重跪在沈如跟前,磕了个头:“弟子不孝。”   “你……快起来吧。唉……”沈如从刚刚就一直没出声,她靠在椅子里长叹一声,泪水又忍不住从眼角滑了下去。她急忙顺了顺胸口,好容易平息了情绪,扶起面这两年前就该“身死”的徒弟:“阿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阿绫正色,“此事性命攸关,所以,我只能说于你一人听。事实上,当年我并没有遇上什么山贼,而是在京城得罪了人。他们为报复,不惜来玉宁彻查我的身世,得知我是叶静远之子,便立刻呈报皇上,下令秘密处决了我。我是施计假死,一路遁逃,这几年都躲在别处。”   阿绫只字不提他与太子的过往,也不愿细说是怎样杀人逃命逃,只三言两语草草带过。   “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来见我?至少,捎个口信也好啊……真是……”   “老师,我当时并无完全把握,万一计谋不得逞,他们定会派人来玉宁寻我。到时不仅我插翅难飞,还要连累你和绣庄一个窝藏逃犯之罪,所以,我是万万不敢回来,也不敢走漏一丝风声,只能先寻了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待着……”阿绫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左右我也算不上什么重案要犯,想着再过几年,上头要么相信我死了,要么找不到我作罢了,事情平息后,总还有机会再见面的。”   “那,你如今,能确保安全了么?京里那些人,不会再找你了吧?”沈如擦干眼泪。   阿绫摇摇头:“……我也不敢确定,虽说这些年没人找我,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先叫元宝替我回来,出面与绣庄打交道,一是探探路,二也是想联络您……不想她被您拒之门外了,我也只好亲自过来,安您的心。”   “她,她只说谈生意,也没提你的事,我是怕……”沈如略显尴尬。   “谨慎些是好事。”阿绫笑笑,“所以,安全起见,此次我也不能久留,见一见你们就走。那个元宝,是我曾经在叶府的贴身丫头,还有赶车的那人叫熊毅,也是自己人,与我一同从京城逃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以信赖。日后若是有事,我便叫他们替我跑腿。”   “好,好好……那,那你如今住在哪里?这几年,过得可好?”沈如紧紧攥着他的手,满眼心疼。   “在素阳,那是元宝的家乡。她自叶府赎身便回去了,先前和朋友一同经营面铺,现下在帮我。”   “叶府赎身?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沈如不解。   “这……就说来话长了。三年前,那个熊毅为了护我逃走受了重伤,我既不能回玉宁,也不敢堂而皇之带他去找大夫,只能骑着马悄悄沿着小路往附近的镇子走……”   阿绫猜想若是有追兵,一定会往南走,所以他牵马驮着熊毅沿山路东行。   路上先将剩下一具侍卫尸体稍作处理抛在野外,经过偏僻义庄,又高价买了两具横死镖师的尸身。   其中一位镖师身后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稚儿还不会说话。原先妇人不肯答应,说人要入土为安。可听到阿绫愿加价到三十两白银,当场就改了口。毕竟,逝者已逝,活人却还要糊口,三十两足够她养大儿子。   阿绫又将已经停尸七天的镖师尸体分别扮成熊毅和侍卫的样子,连夜赶回先前的抛尸地,连同兵刃腰牌与所有随身之物一起扔在了那里。   山野多兽,如今已是深秋,野兽们正活跃,忙着在腹内积存食物准备越冬,相信过不了两日这两具开始腐败的尸身便会面目全非。   保险起见,阿绫又在附近逗留了两三日才重新启程。   熊毅大半时间在马背上昏睡,阿绫怕留下蛛丝马迹,同一间客栈不敢留宿超过两日,一间药铺也只能进一次,北边天气冷不利于熊毅恢复伤势,他只能选择先往东,再往南,总之不回玉宁,哪里都差不多。   就这么走走停停往复辗转了十来日,停在了素阳府最热闹的市集上。   阿绫头一次来到素阳,虽说南边与玉宁接壤,骑马走官道不过两日路程,可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素阳北部多山,茶园遍布,盛产高山云雾。东侧临海,几个镇子除了渔船商船聚集的码头,更是有大片的盐田。加之地处连接南北枢纽,比起安适的鱼米之乡玉宁,车水马龙一派忙碌繁华。   熊毅的伤因路途劳顿,高热时有反复,他们不能一直颠簸,东躲西藏。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此间人员流动杂乱,阿绫便在这南来北往的必经之道附近租了间简单的一进院,让熊毅能安心休养。   那一日他独自上街采买,路过一间阳春面馆,一股正宗的玉宁味道扑面而来。   阿绫不由驻足,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   连日来,舟车劳顿,担惊受怕,草木皆兵。   白日里好些,他一边要照顾熊毅,一边又要采买,喂马,寻找下一个落脚之处,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   夜里才最难熬,一合眼,梦中充斥浓稠鲜血与变形腐尸,那些因他而死的,他亲手杀死的,纷纷回来找他讨要个说法,混沌,黑暗,腥臭,他无法面对,又无处匿藏。   惊醒时往往天还暗着,起初阿绫会趴在床边干呕一阵,明明每日都更衣沐浴,可他依旧觉得自己肮脏可怖。盯着整夜不敢熄灭的烛火,阿绫想阿栎,若是有个没心没肺的哥哥在旁边说说话拌拌嘴,就不会这么难熬了吧……   他更发疯似的思念云珩,思念那个已经遥不可及的怀抱。   日后,这世上再没谁可以让他这样倚靠。   为了打消追兵的疑虑,阿绫把所有行装都留在了马车上,诸如云珩送的手炉、衣服、笔墨书卷,诸如自己随身的针线匣子和赏银。如今他手上也只剩下两根簪子。一支不可轻易示人的白玉蛟龙压在包袱底,还有一片橘子瓣大小的银杏叶静静躺在手心里,像凝了一口金黄的蜜糖。   他握着簪子蜷缩回被子里,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一遍一遍,反复回忆云珩留给他的味道,桦烛香,柚子香,松息香,露水化开的墨香,这才能稍稍安心,勉强再合上眼。   “让开!”   阿绫正站在面铺门前发呆,冷不丁被一个才胸口高的女孩撞了个趔趄,一抹鹅黄轻纱就这么风似的飘进了面馆,发髻中昂贵的花丝蝶钗从阿绫眼前翩然飞过,脂粉味熏了他个喷嚏。等再抬头,面前又跑过个身着浅赭短打的男人,边追口中边喊:“二小姐!你别再跑了!”   话音未落,只听面馆里头传来瓷器破碎的哗啦声,再混上男男女女的惊叫,顿时乱了套。   是女孩风风火火冲进门,正撞上端面跑堂的店小二,两碗才出锅的阳春面泼了一地,碗也碎了,汤汁还冒着丝丝热气。   小二是个干瘦的小男孩,反应倒也快。他没管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背,先一把扯下肩头的抹布,蹲到姑娘身前,迅速替他擦拭裙摆鞋面上溅到的油腥,边擦边赔不是,哪怕错根本不在他:“对不住啊客官,没烫到您吧?”   姑娘半晌才回神,惊呼一句:“我的扇子!”   喊完姑娘眼圈唰就红了,看样子是真心疼。   可阿绫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姑娘好生刁蛮,方才明明是她撞了人,若不是小二有心相护,那两碗热汤还不一定泼到谁身上。   “二小姐!您不要紧吧!”那浅赭短打冲上前去,一把推开蹲在地上的小二,“烫着了没?我就说您别乱跑别乱跑,多危险啊!”看样子,这人是姑娘的随从小厮。   “都怪你!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就是不想学那些破规矩!你非要追我回去看先生脸色!”姑娘气得一拳拳落在那小厮身上,砰砰作响,听着都疼,“你赔我的扇子!你赔我你赔我!”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气呼呼将那沾了褐色面汤的扇子一摔,扇框撞到门槛,弹了两下落在阿绫脚边。   他低头一扫,倒还真是把好扇子。 第103章   鱼白织银绡的绣地,绣的是宫里半盛的紫藤条。   才开春的时候太后要造办处赶了一批宫扇,一共二十把,需得别致。   阿绫想着,太后做人情的东西,得新,也得雅,便先绣了两把给主事过目。   繁花似锦宫里人早都看厌了,于是他仿了画中的意境,扇面大半留白,只在左上或右上一角延伸出两三支飘逸的紫藤枝条,有如春风拂过,将扇面外头的景吹进了扇框里,素雅又灵动,且这么绣,二十把扇子,不仅费工少,且藤条飘动的角度不一,每把扇子都独一无二。   呈给太后过目那日,太后惊喜,重重打赏了造办处,而后趁着云琦公主大婚的婚宴,将这批扇子悉数赠赏给官员女眷了。   不知是哪个得了扇子的夫人小姐把玩够了,随手赠予他人或变卖,这才有这么一把流出了京城。   这样看,眼前这姑娘家里,要么有权,与皇亲国戚攀得上关系,要么有钱,富甲一方且有些路子。   如今刺绣上泼了酱油面汤,紫藤花瓣染了色,好似颓败。   “你怎么做事的!”小厮一看小姐动了大气,柿子捡软的捏,一把捞起店小二,揪着他前襟推推搡搡,“我们小姐这扇子,全素阳就这么一把!就是京城,一般人也捞不着!皇宫里的东西!你说怎么办吧!你们老板呢!”   小二好容易挣脱了,解释道:“我没……”   话还没说完,又被小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啪的一声。   本就正是午饭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聚拢过来,阿绫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哟,这不是杨老板家的二姑娘吗,完了完了,我看这小二今日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惹谁也别惹杨家的小娘子啊……”   “这能怨他吗!好好的跑个堂,真是无妄之灾。”   “哎哟,他家小姐还没说什么,一个小跟班怎么好这么动手,光天化日欺负人啊。”   阿绫如今的处境不好凑热闹引人注意,他拾起扇子,悄悄走进门去,避开那团争执不休的人群,默默将扇子放到了门边的空桌上。   他正要原路离开,那狗仗人势的小厮竟倏忽转身,一把抓住了他,阿绫毫无防备,被他直接拽到了正中。   小厮问得好不客气:“来来来这位公子,你刚刚也在,都看见了吧!你来说说,到底是谁撞了谁!省的他们说我们欺负人!”   杨家二小姐坐在长凳上气呼呼地掉眼泪。   看客们嘴上同情,却一个赛一个津津有味,刚刚明明好多人都看到了,却没人愿意帮忙站出来说句话。   这种时候,识时务的,怕惹麻烦的,不管看到些什么,都不能得罪这有钱有势的一方,何况是阿绫这样临时落脚的旅人。   他垂眼一扫,恰巧店小二也抬头看着他。   这一看就是个早早当家的小孩,满眼写着懂事两个字,见阿绫为难,他小声说了句:“客官,没看见……也没关系的……”   看着他藏在背后那双被烫伤的手,阿绫如鲠在喉。   少年眉头紧锁,舔了舔嘴唇,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敢问小姐……您这把扇子多少钱?我……赔给您……”   “你赔?宫扇是什么知道么?开开眼吧,宫里头娘娘公主们用的东西!你赔得起吗!”小厮嗤之以鼻,“你先拿三十两出来吧,不够,我再回来跟你要。”   小二一惊:“……三十两?可……我没有这么多……我……”小二掏遍浑身上下,只有十几个铜板,他小心翼翼地捧到杨小姐面前,“但我可以先找老板预支半年工钱……有,四两银子……”   杨家小姐一把挡开他的手,铜板叮当落了一地:“谁要你的钱!我要钱做什么!”   她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刚要发作,看到阿绫的瞬间忽然愣了一愣,声音倏就软下去几分,汹汹气势变成了捏在嗓子眼里的嘀嘀咕咕,“我……我要我的扇子……”   说完,那岔开的双腿合拢到一处去,身板也坐直了,抽出手帕蘸了蘸眼角,反倒显得有些楚楚可怜,仿佛真是她受了欺负。   小厮见自家跋扈嚣张惯了的小姐毫无预兆就哑了火,顿时也有些搞不清状况,只好打发他道:“去,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没一会,小二从后厨带了个人出来,阿绫打眼一看,面铺掌柜竟是个二八少女。   “这是怎么了?”老板提起围裙擦净手上的水,一眼看到旁边愤愤不悦的杨小姐,本能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才走过来。   小厮见状走到一旁桌边,拿起那把宫扇塞过去:“老板,你自己看看。”他指指杵在一边的店小二,“你的人,做事毛手毛脚,撞了我家小姐,万幸没烫着,可扇子给毁了。这把扇子,是我家老爷从京城高价收来的宫扇,千金难求!结果我问他要三十两他都拿不出。事是在你们店出的,你说说怎么办吧。”   老板接过扇子,没着急开口,而是反复查看,确信上头的确是才撒的阳春面汤,这才扭头问那店小二:“是你撞的么?烫伤了没?给我看看你的手。”   小二咬牙不吭声,手依旧背在背后,不敢说不是,可又实在受不起这昂贵的冤枉。   老板见状,一把抓过他的手,发觉通红一片,赶忙推他一把:“去后头,拿凉水冲透。”   小厮一看这情形急了,三十两对于跑堂的店小二来说是笔巨款,对他一个小姐跟班来说又何尝不是,店小二今日若不认错,那错就是他自己的,小姐回去告一状,老爷怪罪他办事不力,赔钱挨打是板上钉钉,搞不好连饭碗都要丢!   于是他再度扯过想趁乱溜走的阿绫:“哎,这位公子,您倒是说句公道话!他撞了人该不该赔!”   阿绫心道不妙,刚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多此一举替他们捡扇子。   一圈人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阿绫身上,那年轻老板也扭过头,才看到他便挪不开眼了。   倒是和大多数看到他会害羞的姑娘们不同,她竟是从头到脚要将人扒一层皮似的,目光巡睃几番后,终于停在他的眉心不动了。   众人皆等待阿绫开口说“公道话”,他索性心一横:“方才,是这位小姐边跑边回头,分了心,这才撞了人。”   怕杨小姐下不来台更恼火,阿绫刻意给她找补好了借口,言下之意就是有人追她,才导致她撞了人,错不在这小二,也不全在她。至于他们主仆之间的账关起门来要怎么算,就别牵扯进无辜之人了。   “你!你!”小厮傻了眼,“……就,就算是这样,一个店小二!见客人进门不会小心些躲开吗!”他不依不饶,开始强词夺理,“老板您给个准话!这事你管是不管?”   可老板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直愣愣盯着阿绫,犹犹豫豫许久,久到阿绫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缓缓开口叫了一声:   “……小少爷?”   “嗯?”这下子轮到阿绫傻眼了。   “……小少爷,是你吗?我,我是元宝啊。”姑娘试探着靠近他一步。   阿绫心中一惊,女大十八变,六年不见,如今元宝出落成个大姑娘了,若是走在街上,他定然是不敢认的。   “元……宝?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店,是你的?”久别重逢,阿绫又惊又喜。   姑娘乐得捂住了嘴,激动地泪光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也不顾周遭的目光,一把推开那小厮,拉起阿绫的衣袖,前后左右肆无忌惮地看:“我家在这里啊,倒是小少爷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说来话长……”何况眼下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阿绫后退了半步,提醒她,“还是先把这几位的事解决了,我再与你细说。”   元宝这才放开了手:“好,那少爷您稍候。”说完,她转过身,“张大哥,这事说白了,不关我家小二的事,您追您家小姐,她慌不择路撞了我家小二,这碗碎了,人也烫伤了。看在大家还相熟的份上,又是个意外,我们也就不用您赔钱了。”   “你!”那姓张的小厮听她这么说,急的脖子都红了,“元老板,你这是,一点脸面都不愿留么?”   阿绫暗道不好,万一这小厮怀恨在心,日后三天两头跑来店里闹事,生意还怎么做?   可元宝不慌不忙:“我这还没说完呢。好歹是在我们店里出的事,杨小姐受惊了,我先替我家这孩子给杨小姐赔个不是。可三十两银子,一是轮不到我们头上,再者我这小店小本生意,你就算现在把店砸了,我也掏不出。这样吧,我愿意摊十五两,您哥几个以后来吃饭,统统记账不用掏钱,直到补足十五两银子为止。”   她年纪不大,处事却大度,不怕吃亏,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这可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小厮愣了一愣,这人情要是不接下,未免太不识抬举。   可再看一眼小姐,仍旧余怒未消。   “小姐……那咱就……不计较了?”   杨小姐白了他一眼:“我就要我的扇子。”   “……可,可扇子……”小厮抓耳挠腮,“扇子咱们去买一把新的吧……下月老爷不是要带你去京城吗,到时候,去京城的铺子里,说不准有更好看的?”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似乎都不信。   阿绫叹了口气,既然元宝想做人情,那自己也不好袖手旁观。   他拿起扇子,徐徐开口:“杨小姐,扇子,在下可以试着绣一把新的给您。”   “你会……咳。”杨小姐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捋着自己垂在一侧锁骨前的辫子,“这位公子会刺绣啊?” 第104章   “略懂一些。”阿绫道,“在下过去也是做绣庄行当的,若是小姐信得过,在下愿意一试……只是,织银绣地民间不可私用,所以,成品怕是会有些不同。不过,绝对不会让小姐失望就是了。”   “真的?”杨家小姐将信将疑,“你真的能,绣一把这么好看的?”   她这样好说话,很是出乎阿绫的意料,看样子这小姐也只是任性罢了,心地到不坏。   阿绫点点头:“在下尽力一试。若是不成,小姐到时再怪罪不迟。但,若成了,还请这位兄台不要迁怒我朋友,面馆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好啊,公子贵姓?”杨小姐擦干眼角的泪痕,终于是露出了笑模样。   “免贵姓……”叶字险些脱口而出,阿绫谨慎起见,不敢实话实说,“免贵姓宋。”   一旁的元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宋公子,那,给你一个月时间可够?”杨小姐问道。   “倒不必,半月就好。”阿绫算了算,双面绣,工是慢些,可不过两根紫藤条,他见天没事做,窝在屋子里赶一赶五六天足够,说要半月也是顾及人生地不熟,还要置办针线和绣绷罢了。   “半个月?可我听说玉宁那边的老师傅绣这样一把双面扇都要一个月的,复杂的三个月都有,你可别想骗我……”她见阿绫一脸坦然,把玩着自己的发辫略一迟疑,“那这样,半个月后,我来店里找你。若你真能绣好,我自有重谢。”   说完,杨小姐一扬手,身旁小厮本能地闭了眼闪躲,可半天没巴掌落下来,他狐疑着睁眼,赫然发现自家小姐只是将身前的辫子扬到身后去罢了。   “多谢。”阿绫客客气气拱手,算作道别。   杨家小姐本已转身,余光瞥见阿绫行礼,居然又回过身来。   众人一口气松了一半,生怕她继续发难,不想她竟双膝微微一屈,顿首行了个万福礼,而后俏皮一笑:“宋公子,虽未立字据,但,君子一言九鼎,你可不能跑。再说了,跑得了你,可跑不了这间店。”   阿绫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我的少爷啊……”待送走了杨家小姐,元宝抱着胳膊从旁感叹一句,“你可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喽……”   阿绫缓缓扭过头,无奈道:“我这可是为了帮你……”   说到这里,元宝忽然一怔:“对啊,那扇子,少爷你有把握么?还有,你何时改了姓?”   “扇子你不必担心,我自是有把握的。至于姓……”   “老板,面好了没啊?再不好我们去别处吃了!等半天了!”   食客们热闹看够了,五脏庙开始闹。   元宝这才想起正事:“各位稍安勿躁,这就好!马上就好!每桌都多送一碟桂花蜜汁豆干!”   她边喊边往后厨一溜小跑,留下了大眼瞪小眼的阿绫和店小二。   小二将他安排在厨房门口的空桌上,替他倒了杯淡茶水,又冲他鞠了个躬:“多谢小少爷,方才多亏您仗义执言。”   阿绫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别,你别这么叫……叫我阿绫就好。”   “是,阿绫公子。我叫陈蔚,您先自己坐一坐。”说完,少年转身,将地上的碎瓷片徒手拾起,又去后厨取了扫帚和拖布,把一地的碎渣和汤汤水水都打扫干净,这才又回到阿绫身边,弓着身子有些唯唯诺诺,“阿绫公子您饿不饿,先给你上碗面吧?”   阿绫摇摇头:“你不要管我,手不疼么?先去擦药吧,免得起水泡。”   “不打紧,我皮糙肉厚。烫惯了,不会起泡的。”陈蔚憨笑着伸出手给他看,又瞄了一眼他的手,“不像阿绫公子,这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   什么富贵人家……见不得人的逃犯罢了。   阿绫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拍一拍身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说话:“陈蔚,这间店开多久了?是元,元老板开的么?”   “开了快两年了吧,原先的老板家里出事,元宝姐就接了下来,她小时候在玉宁待过好些年,有些手艺的,厨子都不用雇,自己上就行。”陈蔚掰着指头算了算月份,“对,她爹死了差不多两年……又两个月了。对,没错,下了葬,五七过后交接的。”   她爹爹死了?   阿绫隐约记得,元宝她爹偷她娘买药的钱去赌,最终害死了她娘,后来还把女儿卖掉……这样的爹,活着也只会祸害家人,没了是好事。   “那,店里除了你们俩,还有谁?”   “还有我姐姐,她方才出门去收账了,不然我也不会忙得昏了头,说不定就能躲开那杨小姐……也就不必给公子添这么大的麻烦了……”   阿绫笑笑:“不麻烦。”不过,提到这个,他倒是有些正事要做,“陈蔚,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布行吗?我手头没有绣纱和丝线,得先去买了才行。”   “是有一间,葛氏布行,在隆祥街尾,那是素阳最大的布行,里头东西可全了!肯定有您想要的,我这就带您去看看。”陈蔚当即扔了抹布,放下了撸到肘上的袖子,这就要带他出门。   “哎不必,这里就你一个小二,你走了客人怎么办。”阿绫忙伸手挡住他,“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看看就行,你忙你的。”   “啊,也是……那,公子把东西放下吧,我替您放到后厨仓库里,不会丢的。”   阿绫轻装走进安静的布行,没什么人声,也没听见织机响,些许冷清。   环视四周,是一架一架的布料,名贵的绫罗绢缎,亲民些的棉麻府绸,应有尽有,种类的确算得上齐全。   帐台后的伙计笑脸相迎:“哟,客官,是想裁冬衣?还是冬被啊?”   阿绫微微颔首:“我想看看丝线,还有,绡纺纱之类轻薄些的料子。”   “啊?夏天的料?那您随我上楼来吧,前阵子换季的时候都搬上去了。”小伙计在前头引路。   一上楼热闹了些,几个裁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脖子上挂着软尺,面前堆着府绸,丝绒类的料子,有人剪裁有人缝制,正赶冬衣。阿绫细看,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清一水的素面,没多少刺绣。   小二将他带到角落,架子上投摆满丝线:“都在这了,您想要什么色的,挑一挑?”   阿绫打眼一看,摇了摇头:“不是棉线,是蚕丝线,刺绣用的。”   “啊?哦,那这些。我们这里有玉宁产的,不过量不多,您看看够是不够?”说着,伙计打开架子下头的大抽匣,里头铺了防潮防虫的纸张和香料包,阿绫垫着帕子捻起一支查看,光泽鲜亮细腻,果真是玉宁的货,但是积压有些久,染上了防潮的花椒味。   “够的,几支就够。”阿绫配了六种不同深浅的紫,外加嫩绿,青绿,浅赭,浅灰,之类,统共十四支,整理进摊在一旁的牛皮纸中,递给伙计。   伙计替他仔细捆好:“十四支玉宁上等蚕丝绣线,统共一两四钱银子,您收好。”   阿绫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多,多少?”   “一两银子十支线,您挑了十四支,那就是一两四钱银子没错啊。”伙计噼啪拿算盘算给他看。   一两十支!阿绫大为震惊,这丝在玉宁,一两银子足够买三十支了,若是绣庄去批线,还会再便宜不少,怪不得素阳大街上甚少人穿刺绣的衣裳。   “可,这丝,在京城都没这么贵啊……”   “哟,公子,这账不能这么算,京城人多有钱啊,一车一车买了运过去,很快就销完了,成本低。”伙计笑笑,“素阳绣娘都没几个,买一批丝线要卖一年,车马劳顿跑一个来回,完了带回来还要占地方保存,这东西又娇贵,每月又是香料又是宣纸的,不能晒了又不能潮了,那可不就是贵么。不过,您要是嫌贵不买也无妨,可这整个素阳,可能也没哪家的丝线比我们这里多了。”   “那,行吧……”阿绫掏银子的时候,忽然就觉得那杨家的小厮也没那么可恶了,光是这一把丝线就顶普通人一两个月的工钱了,无怪乎那小姐那样伤心。   买齐了东西回到面馆,午饭的食客散了,元宝和陈蔚正盛了面要填填肚子,桌边还有个女孩,想必是陈蔚的姐姐。   见他进门,陈蔚忙给他也添了一碗面端上来。   阿绫没着急动筷子,转而问道:“元宝,你有食盒吗?我得带回去吃。”   “有的,陈蔚你顺便去后头拿几个小菜。”元宝示意陈蔚去准备,“少爷,你要回去哪里?我送你吧?”   “我,也不算太远。”他原不想麻烦元宝,可人生地不熟还带着一个熊毅,实在没有逞强的资格。于是他点了点头,“这面,能帮我多带一碗么?”   元宝一愣,当即扔了筷子,对身旁的小姑娘叮嘱道,“你们俩趁没客人,收拾收拾厨房洗洗碗。我很快回来。”   “姐你放心吧。”女孩拍拍胸脯,“汤你都熬好了,煮个面我还是会的。”   六年不见,元宝与他也不显生分,笑眯眯跟在他身边。   “少爷,你为何会来素阳啊?”路上,元宝拍了拍食盒,意味深长,“看样子,还不是一个人呐?是谁啊?该不会是,娶了娘子吧?”   阿绫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对她和盘托出:“元宝,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从京城一路逃过来的。所以,与我牵扯上关系,兴许会惹上大麻烦。你若是不方便,权当今日没见过我就好。”   元宝皱了皱眉:“少爷这说的什么话!” 第105章   元宝笃定道:“以少爷的为人,就算是有麻烦,那也一定是别人找你的麻烦。”   “不要意气用事。此事说重些,就是性命攸关。”想到已经死去的小钱和御前侍卫,阿绫再背负不起更多的人命债,他轻轻叹了口气,黯然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元宝,我已经连累了许多人……不想连你也……”   “少爷信不过我?”元宝扬起下巴,有些不满。   阿绫一愣,发觉她当年做下人时那些唯唯诺诺早就不见了。暌违多年,元宝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掌柜了。想到方才在面铺中他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阿绫欣慰又佩服:“我当然信你。那,你跟我来。”   一路将元宝带进简陋的小院,推开东屋门,正撞上熊毅赤膊坐在床边给自己换药。   阿绫一惊,急忙回身挡住元宝的视线:“先等等!”   可惜晚了半步,只见元宝的脸噌就红了。   “那个……他,他是我朋友,为了保护我受伤了,这几日睡得多醒的少……也是不巧……”阿绫站在门口尴尬地干咳几声,“熊侍卫,我带了朋友来……”   半晌才听熊毅在里头回应:“公子,进来吧。”   熊毅衣服已经穿齐整,还从床上挪坐到桌边。见元宝进了屋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因为她是个姑娘就放松警惕。   “熊侍卫,这位是元……元姑娘,我儿时在玉宁的旧识,刚刚在街上采买时偶然遇到。她如今在街市开了间小面馆。”阿绫看他脸色实在差,便劝道,“无需紧张,她是自己人,你还是上床歇着吧,不必拘束。”   熊毅没有动,而是谨慎地打量着元宝。他是武人,不多讲虚头巴脑的礼数,何况眼下是非常时期,疑心就大大方方疑心:“儿时旧识?”   元宝坦然入座:“是。小时候,我做了少爷五年多的贴身丫头,同吃同住。少爷待我好,平日里照顾我不说,家破还不忘把所有的银子赠我赎回卖身契,所以你大可不必怀疑我,不论出了什么事,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会出卖少爷。”   熊毅脸色一沉:“是么,事关重大,恕熊某得罪。”   迅雷不及掩耳,他伸手向姑娘纤细的脖颈抓过去。   阿绫一惊,脱口喝止:“熊毅住手!”   谁知熊毅只是做个样子吓她,连元宝的边都没碰到便停住了。   他看着眼前被惊了一惊,却丝毫不显胆怯的姑娘略显讶异:“不躲?”   “少爷刚刚叫你熊侍卫,还说你是为了护他而受伤,我有什么好躲。”说着,元宝也没计较他的无礼,反倒垂眼看他另一只搁在一边没动的手腕,见上头绷带缠得乱七八糟皱了皱眉,“我帮你重新包一下吧。”   见熊毅不置可否,元宝直接上手解绷带,拆开看到发了脓的骇人伤口倒吸一口凉气,继而轻拿轻放将熊毅的胳膊搁在桌上:“少爷,他这伤这么严重,找大夫看过么?”   阿绫摇摇头:“不敢看大夫,但我有去问诊,而且我身上带着最好的创伤药,内服汤剂也有。伤其实恢复得挺快的……”   要知道,就在半个月前,这手几乎要被斩断,多亏了熊毅异常强健的体魄,加上阿绫及时缝合和宫中最名贵的伤药补血药,但好歹是保下了,虽说如今还不大能动。   元宝虽震惊,却也没有多问受伤因由:“我先去烧水,这伤要每日清理才行,不能只敷药。”说完姑娘伸手背靠近熊毅的额头,虚虚一碰即刻拿开,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我的少爷呀……他还在发热呢。”   阿绫一愣,这些天兵荒马乱的,他忽略好多事,熊毅也不是个矫情的,有什么都扛着不说,不喊疼不喊累,实在挺不住了就睡,生怕添麻烦……   趁元宝去厨房烧水,熊毅问阿绫:“公子确信她……信得过?”   “信得过。何况我已经叫她认出来了,想跑也晚了。难不成,还要杀她灭口么?而且这一路没有追兵,官府也没有动静,我们八成是蒙混过关了。”阿绫苦笑,“来,我先扶你去床上,你若真是担心有变,就快些好起来。”   熊毅点点头:“公子心中有数便好。”   元宝端了掺好的温水进屋,一边拿纱布轻轻替熊毅清理创口,一边问道:“少爷,你刚刚说是从京城逃来?你何时去了京城的?那年叶家被抄,我在外头守了三天,看到他们押走了叶家人,可并未在其中看到你,那时候我就猜你一定是被小殿下救下来了。”   “是。”阿绫没想到她竟还记得当年的事,还记得“小殿下”,这个称呼着实让人怀念。   “那,京城也是小殿下带你去的吗?”元宝随口问。   阿绫摇头:“不是。早前我过了考核,进了玉宁织造局做绣匠,后来被选进了宫里的造办处。”   元宝手上一顿:“宫里?少爷你,在皇宫谋职?”她又狐疑地看了看熊毅,自言自语道,“熊……侍卫……”她忽而转过头,“少爷,你不会是……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他们暗中对你下手,想将你赶尽杀绝吧?”   ……   竟然被她蒙了个八九不离十。   阿绫反问她:“你怎么不觉得是我做错了事,做了逃犯呢?”   “逃犯身边怎么会有侍卫,而且,若你真是逃犯,官府早该收到消息,到处张贴告示悬赏通缉你。”元宝皱了皱眉,转而问熊毅,“所以,你是小殿下的侍卫?”   熊毅一愣,看向阿绫。   “是。”阿绫代他答。   这下元宝更吃惊:“小殿下当年是皇孙,现在该是皇子了吧?那,有人找你麻烦,他就应该替你找回去才是!抄家游街!再不成三尺白绫赐下去!谁还敢造次?”   “少听些书。”阿绫无奈一笑,如果现实真能像书里说得那样容易就好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皇子,也诸多难处,怎可能事事如意。”说完,他不自觉摸了摸头顶的簪子,碰到那块扇形的蜜蜡才想起,带惯的柿柿如意已经不在了。   从云珩将玉簪赠他那日,他就一直戴在头上。   所以,若是从尸体中顺利发现了簪子,云珩就会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阿绫心口忽然一阵刺痛,他甚至不敢想象云珩在得知自己死讯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心情,该有多绝望……   元宝贴心,见他忽然失神发呆,一个字也不多追问,安静地低下头,替熊毅清好的创口敷药,再缠上轻薄透气的纱布:“你们先吃些东西吧,吃完了喝一剂退热汤药睡一睡。”她四下看了看,“少爷还需要绣绷吧?今日打烊之后,我再给你送过来。”   阿绫回过神,轻轻摇摇头:“不必着急,绣个扇面,我用手绷就成,刚刚已经买到了……不过……”说到这里,他不解问道,“我方才去布行,素阳的丝线怎会这样贵,比京城还贵上许多。”   元宝却习以为常:“少爷您有所不知,原本素阳就不兴养桑蚕的。这里果园,盐田,渔船哪个都够人忙。听我奶奶说,早三十多年前也有知府老爷眼红玉宁府富庶,提过桑蚕之事,可不知是不是水土的缘故,这里的蚕天生瘦小,产量也少,不比别的赚,大家便纷纷作罢。再者,先帝在时,京里时兴起鹤眠山的云雾茶,茶园身价水涨船高,大家又一窝蜂去种茶采茶。久而久之,手艺好的绣匠们越来越谋不到好出路,大都跑去玉宁了。能进织造局最好,进不去,玉宁遍地绣庄,谋生也容易些。所以啊,如今素阳的绣庄布行几乎都是从玉宁进货,同品的丝线布匹要贵不少,绫罗绸缎那更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穿得起。像是今日你招惹的那个杨家小姐,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盐商,家里大片盐田,她那些刺绣衣裙都是每月去玉宁或京城采买来的,诺,我们普通人多穿棉麻府绸,比不了的。”元宝展了展袖子,边缘点缀着一颗淡黄色小元宝。   “原来是这样……”   阿绫不禁沮丧,为打消怀疑,皇上赐的百两金他分文未动,尽数留在马车的行李中。好在自己平日里还算节省,加上云珩给熊毅打点的盘缠,也足够他们一路上吃饭住店,买药买草料用。只是租这院子的开销不小,阿绫本以为能在这里谋个绣庄的活计做一做,可不想素阳竟没有绣匠的容身之地……   送走元宝,阿绫独自收拾碗筷,一个晃神,不慎将面汤撒了一身。   “公子。”熊毅看出他有心事,“怎么了?”   阿绫如实告知:“除了刺绣,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先去面馆帮衬元宝,不然我们怕是要坐吃山空……何况咱们这山也没多大,吃不了两年的。”   “这倒不必担忧,元姑娘不是说附近海岸有盐田么,待伤势好转后,我就去问问哪里要招工,盐田不行,就跟渔船。熊某生了一把子力气,无需发愁。倒是公子你……还是不要去面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抛头露面,被注意到总归是不大安全,至少也要避过这几个月的风头,不然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阿绫一愣:“我会小心些,不惹人注意……”   熊毅笑了笑,揶揄道:“公子一张初来乍到的生面孔,生了这一副模样,想不引人注意……不大容易吧?”   阿绫哑然。 第106章   与熊毅吃过面,阿绫替他煎药服下后便独自回到西屋,取出几个纸包。   素阳气候冷些,白兰和栀子本就稀少,深秋更是找不到踪迹,今日在街上逛了许久,他好容易才在药铺买到了茉莉。   檀香片煮水,加入浓稠的桂花蜜,煮至水干取出檀香片,与冬瓜仁,杏仁,茉莉一同舂碾成粉,过筛后倒入烧温热的羊油与山茶油共同调和而成。   阿绫将新调好的香脂放在阴凉处,太阳还来不及落山,罐子里便凝成雪白的香脂。   他用温热的水泡软了双手,拿起锉刀轻轻磨掉茧子,揭掉结痂,擦干再敷上厚厚的香脂轻轻按摩,待油润尽数被皮肤吸收后,这才固定好绣纱,拿起针线。   手绷不比绷架,只能单手操针,速度便慢了些。但他一坐便是七八个时辰,算算日子,还绰绰有余。   熊毅夜里醒来,发觉屋子里灯烛未熄,阿绫竟又从西屋挪了回来。   身量单薄的少年坐在窗边,捏着针,牵一根细到几乎看不清的丝线,静止如画卷。   静谧的夜里,只有火光在微微摇曳,昏黄光斑浮动在那双惆怅的眼眸中,多了几分人前不轻易展露的脆弱。   也是,毕竟才刚刚十七岁而已。   这些天因为伤势沉重,熊毅没有多余的气力顾及其他,此刻才猛然发觉,离开皇宫短短一个月不到,阿绫像是变了一个人。   跟在太子身边的那个叶书绫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该是安定的,满足的,不论何时都带着浅淡清澈的笑意,哪怕是前朝的天塌了,只要看到他,太子的眉头就能舒展开来。   可如今,熊毅几乎习惯了他这怅然的表情。   “阿绫公子,咳,怎么还不睡?”他从下午喝了药一觉睡到这会,嗓子还是哑的。   阿绫正发呆,他忽然开口,被吓得一哆嗦,警觉地夹紧了手臂,半晌才放下针线手绷,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送到他手中。   “公子,我的伤没大碍,你快些睡吧。”熊毅看一眼窗子,看不到月亮,说明月已走过中天,时候很晚了。   “没事……我不困。”阿绫坐回去,又猛然转头,“是不是烛光太亮了,你睡不好?”   “怎么会。别说是有光了,过去在战场行军,有一块石头靠一靠都能睡着。”熊毅沉吟许久,他是个粗人,提刀打架,侦查刑讯可以,但安慰人这种细活他实在做不来。可屋檐下除了他们也没有旁人,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公子,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若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说出来,我虽不一定能开解,可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少年愣了愣,缓缓转过头:“我……”   阿绫不习惯抱怨,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从小大的,他只习惯不要给别人添什么麻烦,习惯让自己活得体面一些,不要被别人看轻了。   可他如今总怕自己哪一日承受不住,忽然就疯怔了。   睡着了是梦魇缠身,恶心,惊惧,自责。   睡不着更难受,藏在心底的思念最爱攀附夜晚,趁他半梦半醒,携着所有沮丧,孤独,委屈一次又一次击溃他。所以他轻易不让自己闲下来,最好忙到睁不开眼,倒头便失去知觉,省去漫长的入睡过程,少受些折磨。   “熊侍卫……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怕么?”他思量后,觉得能对熊毅诉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其实记不太清了,得是十年前了吧,我打小长得壮实,十三四岁就被挑进驻北军中。”熊毅眯起眼回忆着,“可近二十几年,边关一直是安定的,那些关外部族与我们势力实在太过悬殊,所以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一战,小乱子而已。那年刚好北境外的某个部落换了新首领,他为了树立威信,开始频繁骚扰我们边境的城镇,屡屡得手后,更是纠结联合其他部落,拼尽全力占了我们一座城。不过,没花两三日我们便全歼了他们,把城抢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怕,觉得杀敌人跟宰猪宰羊没什么区别,刀一劈一砍一捅,杀得与我同队的老兵们都有些怵得慌,睡觉都不敢挨着我……反倒是后来,十七八岁升到校尉时,开始畏首畏尾,少了那一股子拼杀的劲头……”   阿绫听熊毅讲了许久,虽说这些略显无趣的过往并不能冲散他心中无穷无尽的愧疚,可却能排解寂寞,他专心听故事的时候,便不会胡思乱想。   “公子,去睡一会吧,不能一直熬着。”熊毅提醒他。   阿绫惊觉,回头看窗外,天边隐隐泛白,转眼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慌忙起身:“熊侍卫,你快躺下吧,我这就回去。”   熊毅无奈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叫我侍卫了,引人生疑,叫名字就成了。”   阿绫替走到窗边吹熄灯台,在昏暗月光里呆立了半晌才缓缓道:“熊毅哥……其实,我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好好的五品侍卫做不成,大好前途被我拖累,东躲西藏有家不能回……”   “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为殿下办差是应当的,如今只是差事未了。”熊毅笃定道,“公子宽心吧,太子殿下,不会永远是太子殿下的。”   这话像往他心湖里丢了一颗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却又迅速恢复平静。   眼下谈这些都是痴心妄想,先活下去再说吧。   半月后,一架马车停在面铺门前,杨家小姐如期而至。   她着一身娇嫩藕粉,引得行人侧目,又纷纷被小厮怒目瞪回去。   已经过了早饭时候,铺里没客,阿绫靠在窗边被柔和的日光撒了半身,耳边是后厨传来的一阵阵水声,瓷碗碰撞声与姐弟二人的闲聊掐架,好不惬意,他不禁闭目打起了瞌睡。   “咳咳。杨小姐,喝茶。”元宝的咳嗽声惊醒了他,他一睁眼,杨家小姐赫然已经坐在对面,正目不转睛盯着他。   “杨小姐……”阿绫忙起身赔礼,“抱歉。”   “真的睡了啊?”小姑娘甜甜一笑,毫不在意,“是绣扇累着了?”   阿绫摇摇头,从怀中取出软绫包裹的绣片,轻轻一抖,展开在姑娘面前。   杨姑娘一惊,眼神跟着一亮,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捏上了绣片两角。   秋风阵阵,薄纱轻动,这新绣的扇面虽然不似之前那把宫扇银光闪闪,但飘逸的紫藤周围却多了星星点点的花瓣随风飞舞着,少了几分华贵,却多了先前没有的灵动感,配年轻姑娘再恰当没有。   “这好漂亮!你真的会绣啊!”她惊叹道,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又捧到眼前深深一嗅,“唔,还有茉莉的味道……宋公子还给它熏过香?”   “呃……嗯……”阿绫支吾一句蒙混过去……这活磨磨蹭蹭今早才做完,香脂的味道还没散掉。   可毕竟对方是个姑娘家,看她欢喜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说这味道不是熏香,“小姐满意就好,那,扇子的事我们到此为止?万望日后,不要为难我朋友……”   “那是自然。不过,”杨小姐话锋一转,“这件事了了,我们可以谈谈别的事吧?”   “……小姐……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阿绫警觉。   “不是要为难你,也不叫你白做。你这个紫藤,能再给我绣一条云肩吗?原本是想去玉宁绣的,可先前找好的师傅上个月进了织造局,不许接私活了。其他手艺好的师傅都要重新排期,早也要两三个月之后了,前几日爹爹说过年要带我进京城玩,那边的官家小姐眼睛都长到头顶去的,她们个顶个织金带银,我可不想穿旧的,平白遭她们作践。”   见阿绫为难,杨小姐赶忙补充:“价格你开!我绝不二价!也不着急!入冬前给我就成!”说着,她掏出枚小银锭,可怜兮兮地盯着阿绫,“诺,先给你五两做定钱,绣完了之后再给五两,成吗?”   沉甸甸的银子拿在手中,谁能不心动。出门在外,做什么都要钱,虽然熊毅说伤好后去找工,可那只手能不能恢复好尚未可知,何况他怎么好意思白白靠人家卖苦力。   但,十两银子是不是也太多了?没想到素阳的高门大户居然这样舍得本钱,放在玉宁,绣一件云肩,连着绣地绣线在内,手艺再好绣工再繁复,也不过四五两银子就顶了天,何况她还说料子已经裁好了,如此看来,丝绸刺绣行当在素阳的赚头,比玉宁要大得多啊……   趁他出神,杨小姐嫣然一笑 :“宋公子,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啊?杨小姐……”   “别小姐小姐的,我叫杨清漪,我哥和我爹爹都叫我清漪,你也可以这么叫。”   听到这话阿绫一惊,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也无意与对方深交。可这杨清漪显然不这么想,她一屁股坐到阿绫身边:“宋公子,你是元老板的朋友,我怎么过去没见过你啊?听说,元老板过去在玉宁呆了好多年呢,你说是做刺绣行当的,手艺又这么好,是玉宁人吧?我跟爹爹去过几次,玉宁人杰地灵,男人女人都好看。”她胳膊支着下巴靠在桌边看阿绫,嘴里连珠炮似的发问,阿绫一句嘴都插不进去,尴尬至极,“我爹说,玉宁是京城外最富庶之地,那你为什么会跑来我们素阳啊?哎对了!公子贵庚啊?”   阿绫没答,不动声色向后躲开,想与她保持着距离。长这么大,他最应付不来的就是姑娘,尤其是这样单纯又奔放的姑娘。   “杨小姐。”元宝见事态不妙,忍着笑前来解围,“您刚刚说,云肩的料子已经备好了是吧?是什么料子?”   “对啊对啊,是我爹从京城采买回来的,蝶翅蓝璎珞提花缎,我明日叫人送到宋公子府上可好?”姑娘毕竟年纪小,一下子便被分散了注意力,“不过,宋公子住哪里啊?”   “不必这么麻烦的,您就送到我店里来吧。”元宝默默将她引到门前,拉着她迈出门槛,“也别明日了,现在就回去打点一下,叫人快些送来,也能早些开工早些穿戴上对不对?” 第107章   杨清漪稀里糊涂就被元宝送上马车,阿绫顿时松了口气。   “少爷,我看以后你少见她。这明显是对你感兴趣了。”元宝望着马车的车屁股感叹道,“他们家,商人做得好,可做人不行。”   阿绫笑了笑:“我看她人也不算坏,就是任性了些,八成是被宠的厉害。你不觉得她性子很像晴芳姐姐吗,说话做事没遮没拦的。”   “得了,她怎么能跟晴芳小姐比。这个杨家,从老子到儿子都风流成性,她哥杨清泽,长得挺齐整,可才十八,屋里就养了好几房小妾了。谁家有漂亮的女儿都要藏藏好,生怕与他扯上关系。仗着有几个钱,为非作歹的。还有他爹爹,上梁不正,早些年家里有个姨太太失宠,被新欢欺辱跳了海呢。”   男人薄情这事,阿绫自小就领教过,见怪不怪。   “可,他爹爹和哥哥为非作歹,祸不及家人,她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十五岁不小了。耳濡目染的,谁知道呢。反正你别招惹她。”元宝摇摇头,接过陈蔚递来的食盒转交给阿绫,“面好了,你快带回去跟熊大哥一起吃。对了少爷,吃完就放在屋里,我打烊之后去拿就成了,你别日日都跑来送。”   “元宝。”阿绫无奈,“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少爷,这太奇怪了。还有,我和熊毅的起居你不必事事顾及,开店已经够辛苦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多添麻烦……说我来店里帮忙你也不愿……”   “少……”元宝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也找不到个合适的称谓,想了半天决定跟着陈蔚叫,“公子啊,是你自己说,这段日子要避人耳目的,对不对?”   阿绫点点头。   “可你知道那日过后,有多少人来店里向我打听你么?”元宝挑挑眉毛。   “打听我?哪日?”阿绫心中一惊,“都是些什么人你还记得么?有没有身强体壮,看起来习武的?你怎么答的?”   “就是杨小姐撞了陈蔚,毁了扇子那日啊。”元宝噗嗤笑了,“别担心,基本都是熟脸,她们就是看你人生的实在好看,忍不住问问。你知道,那些家里有女儿侄女的姑姑婆婆就是这样,问我你家在哪里,多大了,家里都有谁,成亲没……再这么下去啊,媒婆都要给你勾来了……”   他越听脸色越难看:“好了……我不送了就是……”   阿绫找木工新做了个卷绷绣架,回屋一闷就是半个月。   霜降的清晨能呵出薄薄的白气,没京城那么冷,却也要准备更换冬衣了。元宝一早来送了些果蔬,正撞上熊毅赤膊在院中晨练,细细的汗水覆在麦色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元宝向来爽利不矫情,看惯了也不觉得害臊,只好心提醒他:“熊大哥你还是仔细些吧……伤要慢慢养,急不得。发了汗记得清伤口,别马虎。”她顾盼问,“人呢?还没起?”   熊毅盯着西屋的窗子摇摇头:“天快亮了才睡下的,灯一直没灭。”   “怎么又这样……”元宝蹙眉,疑惑不已,“这真的只是受了惊吓么?”   “也许吧。”熊毅没看她,低头拿湿布巾擦干了汗,回答模棱两可。阿绫的事他向来不会对元宝多透露,就算要说,也要让阿绫亲口告诉元宝。   “这样,今日是霜降,我午后提早关店,你们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奶奶酿的新酒今日启封。别总闷在屋子里,越闷越没精神。人啊,还是得多动一动,多见一见人说说话。不然没事也憋出事来。”   元宝家住在鹤眠山,从面铺步行要一个时辰才到,好在深秋傍晚的景致不错,他们一行五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无趣。   月升日落,远远看到鹤眠山月光下成片的红叶,陈蔚竟按捺不住吟了句诗:“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   阿绫正眺望远处出神,心头下意识就浮现出后头半阙:白云红叶两悠悠。   他回过神,问陈蔚:“你读过书?”   “不算。八九岁的时候吧,读过一年多,论语都没读完。后来我爹和我哥的渔船在海上翻了。”陈蔚耸耸肩,“家里的钱几乎都陪给渔夫们的遗孀,之后日子拮据,再没钱买书上学塾了。”   陈芸陈蔚家住元宝隔壁,家里还有个阿娘,陈妈妈刚过四十,独自顾着山上的两亩桃林。   原本其中一亩是元宝家的,可元宝的爹好赌,桃林早不打理,卖给陈家换钱了。如今两家都没了壮劳力,孤儿寡妇老弱病残的,相互扶持着好得像一家人,中间的院墙都给敲矮了一截。   进门时,饭菜已经摆上桌,有客人突然造访,元家奶奶并不觉得唐突,反倒高兴得很,陈家妈妈看到阿绫更是眼睛都盯直了:“这,这是哪家公子啊?哎哟元宝,怎么带客人回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这位宋公子是我早年在玉宁结识的朋友。这位是熊大哥。都是自己人。”元宝跟她们打了个马虎眼,岔开话题,“酒呢?不是说今日开新酒么?在厨房吗?我去拿。”   “哎你别去了。”陈家妈妈一把拉住元宝,“叫小蔚去拿吧,酒坛重。”   熊毅主动跟去帮忙,眨眼单手提来个大酒瓮,足有一尺高。   人一多,奶奶的屋里便局促,众人一合计,月色正好,也没有风,干脆将两家的桌子搬到院子里,拼个大桌算了。   民间喝酒没多少讲究,陈芸拿来一摞粗陶小盏分到每个人手里,元宝奶奶持长柄木勺舀酒,酒液暗红发紫。阿绫捧起小盏凑近闻了闻,酒香怡人,还混合着果子的酸气。   “尝尝看啊。”元宝对他举杯。   阿绫一瞬间想起云珩的话,酒要慢慢尝才好。   他忍不住笑了笑,缓缓倾杯浅酌,顺滑的酒液初入口极酸爽,激得人眉毛眼睛鼻子都不禁皱到一起去,可咽下后,唇齿间的余韵却是一股甘甜。   “奶奶酿酒的手艺真好。”阿绫对众人举杯,一口接一口,酒盏没多久就见了底。   元宝伸手一指屋后:“因为那几棵桑树,不是普通的桑。我奶奶从北方家乡带来的,它们原该长在雪山下。奶奶远嫁过来,带了好多树种,可换了水土活不好。后来爷爷想办法用本地桑嫁接而成,结出的果比在雪山时更大更甜,所以每年夏天桑葚熟了,奶奶都会摘来酿酒,埋到土里酝酿一整个秋天,到这个时候再挖出来喝。这两年一到霜降我便搬两瓮到店里卖,大家都喜欢,可惜多了也没有。”   阿绫瞄了一眼那月下莫名闪着光的叶片,边听边将木勺伸进瓮口。   “公子……”熊毅捏住他添酒的手,“先吃菜再喝吧,不然容易醉。”   阿绫没做声,只轻轻挣了挣手腕。   “让他喝吧。”元宝瞥了一眼,往他盘子里布了几块炖软的白萝卜和炸酥的黄鱼,“明日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醉了便醉了,反正有空屋睡。”   老人家睡得早,几个小的一起收拾了碗筷,最后只剩阿绫一个人靠着酒瓮边喝边发呆。   “熊大哥……”元宝从厨房的窗子往院中看,“他在京城……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熊毅擦盘子的手一顿:“别瞎猜,哪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怎么就是瞎猜!你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分明就是害了相思病啊……”姑娘叹了口气,“我们少爷,从小就不爱哭不爱闹,问也只说没事,若不是实在伤心,他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的。”   熊毅不置可否:“丫头片子一个,装懂。”   “我不懂,你懂?”元宝努努嘴,“不说算了,等吧,等个一年半载,总会好的。只是,他总也睡不着,我担心他身子先撑不住……哎哎哎!他是不是不大行了!”姑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赶在他倒地之前撑住他。   “这种酒,他喝超过三杯就会开始糊涂,刚刚,八九杯总有了吧。”熊毅不慌不忙,单手将阿绫一条胳膊挂到自己肩上,跟姑娘一起扶住他,“你不是他的贴身丫头么,这都不知道?”   “我跟少爷分开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还不会喝酒呢……”元宝咕哝道,“走吧,让他去睡。难得这么早。”   酒既酸又甜,喝多了连梦都是甜的。   没有污秽的血肉,没有刀尖的冷光,没有厉鬼的质问。   梦里温暖又干净,睁开眼睛是云珩支着脑袋侧躺在他旁边,噙着揶揄的笑,伸手刮他鼻尖:“醒了?才喝了几口就不省人事。”   “还不是你硬要我喝……”阿绫心里委屈,向前拱进他怀中,眼泪决堤,痛哭失声,“都怪你……”   “好,怪我。阿绫不哭了。”他的太子殿下低头轻吻他的眉心。   “若不是你,我不用这么狼狈地离开京城,不用这样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不会有人为我而死,更不会……亲手杀人……我杀人了云珩……可即使杀了人也没能救下小钱……”   云珩紧紧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是他们草菅人命。即使阿绫不杀他们,我也要杀了他们的。”   阿绫抽噎着,额头用力顶着云珩的心口,恨不能钻进去。   若不是你,我不必体会百般温柔千般呵护,那即使余生没有你,我也不必这样难过。   云珩,你那么痛恨孤独,是不是也想我了? 第108章   不知是不是梦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的缘故,阿绫这一觉足足沉睡了七八个时辰,他许久没体验过这样平静,甚至舍不得醒来,睁眼外头已是艳阳高照。   他抱着被子回味了一番梦境,依依起身,洗漱穿衣推开门。恰逢熊毅从院外进来,后头还跟着牵马的陈蔚。少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马匹,兴奋不已却又手忙脚乱。   阿绫定睛一看,人和马背上都挂满了行李,两人竟是把他们所有的家把什都搬来了。   “今天一早我帮他们把两坛桑葚酒搬到店里去,顺便回去收拾了东西。还有三日咱们那院子就要满期了。昨夜元宝提议,说叫我们住到家里来,不要再花银子续租了,我今日便做了主,把院子退了。”熊毅放下东西,这就要将绣架给他搬进屋子。   “这怎么行!”阿绫慌忙拦住他,元宝助他良多,他哪里好意思再厚着脸皮住到别人家中。   “不白住。”熊毅笑了笑,“她说,上个月陈家的桃树才产了今年最后一批水蜜桃,如今该丰产后施肥了,施了肥还要清园,陈家妈妈这年岁也大了,一个人做不来。原本呢,他们几个小的是要关了店回来帮忙的,但现下有我在,这活就由我来代劳了,叫他们能安心顾店。”   “可你的伤……”   “我的伤好的差不离了,右手用不了,还有左手在呢,做做这些简单的活没什么大碍。”熊毅示意陈蔚搬东西,少年赶忙将背上的包袱放到屋内的桌上。   “熊大哥,那你们慢慢收拾,我得回店里去帮忙了。”   眼见已成定局,阿绫也只好力所能及替奶奶和元宝分担些家事。老人家总是一副安定祥和的样子,相处久了阿绫渐渐被感染,先前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与浮躁渐渐平息,终于可以静下心来集中精神。阳光好的时候,他把绣架挪到院子里,老人家喜欢看他刺绣,一老一少一坐便是一整日。   一早,元宝的奶奶站在桑树下,垫脚拽上头零零星星的叶子。老人家的背早就佝偻起来,阿绫见状忙跑上前:“奶奶,是要摘叶子吗?”   老人家笑着点头,露出发黄的门牙和黑洞洞的缺损。   阿绫将这几棵树上最后一些还未发黄的叶子尽数扯下,叶片并不是他见过那般油亮,暗绿色覆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近看反射出淡淡银光,阿绫没见过此种桑树,怪不得酿出的酒味道那么特别:“奶奶,要桑叶做什么?”   奶奶丝毫不见外,拉着他的手进屋。   桌上摆着个竹片编的笸箩,堆满树叶,上头竟是十几条蚕宝宝。看状态,至少也是蜕过三次皮的四龄蚕,再蜕一次便可以进入结茧期。蚕茧虽小,可一枚上好的茧可缫出两三百丈丝线。   “这是?孵出来了?”他和熊毅搬进来的当天,他打扫院子时发现了桑叶上的蚕卵,奶奶不忍心丢,便带回了屋子里。   阿绫伸手摸了摸精神的蚕宝宝,但胸足有力地吸附到他的指腹上,他捏了一片新鲜的桑叶送到小家伙嘴边,没多久就被啃出个小缺口。他有些困惑:“奶奶,元宝说,素阳没有秋蚕,可这都快入冬了,它们体型小归小,但还是很精神啊……”   “是没有,有七八年连蚕卵都没见过了,冷了不好孵。我也没管他们,那么多卵,也就出来这几条。”   奶奶侧身,小心翼翼绕过桌子坐到榻边,从床头小几上倒了杯茶水喝。老人家节俭,屋里老旧的物件都舍不得扔,挤得这卧房实在局促,那笸箩又大,往桌上一摆,连茶壶茶杯都没地方搁,和烛台一起放在床头矮桌上。   老人家手抖,看得阿绫惊心惊肉跳,生怕她拿不稳那杯子直接翻在枕头上。撒了水还是小事……就怕夜里喝水碰倒了烛台,到时候烧了东西烫了人,得不偿失。   “奶奶,不然这蚕放到我屋里吧。您还是把东西都放回桌上来。”阿绫提议。   他的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衣柜,窄榻,一张方桌,如今又添了绣架。   吃过晚饭,阿绫继续绣那四合如意形的紫藤云肩。   在店里忙了一日,元宝累得睁不开眼,临睡前不忘拿了个小锦袋给他,见他正绣着腾不出手便直接替他放到桌上:“公子,给你弄来的珍珠粉。大夫说坚持个十天半月的,梦魇症多半能好。”说着,她取出袋子里比挖耳勺大不了一圈的小木勺晃了晃,又戳到晶亮细白的粉末中去,“不要多,一平勺就足够。今天的我帮你调了,睡前记得喝啊。”   阿绫正凝神刺绣,动也没动:“好。”   新劈了丝,阿绫觉得光不够亮,便回身拿来了桌上那一盏也放到窗边。   待一根花藤收尾,夜已深。   几日后,蚕宝宝们经过最后一眠,成为五龄蚕,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膨胀,这是要开始结茧了。他没有想到快要入冬的蚕居然还能结茧,小心翼翼将他们放到床榻下避光,直至结茧完成。   阿绫捧着为数不多的几颗蚕茧瞠目结舌。   十几只蚕死了大半,只结出四颗完整的蚕茧,不过葡萄大小。   最令人吃惊的是,这茧皮有些许透明,不是纯白也不是米黄,而是附着了淡淡一层虹似的细弱闪光。他在造办处的时候见过不少珍珠,品相好的正圆大珠做耳坠,略次些的做发钗手钏,这蚕皮有如那些稍次的白珠,光亮细腻,晕彩清淡。   他立即去厨房烧了开水煮茧缫丝,果真,这晕彩并不因开水冲烫而褪却,色泽由内而发。   阿绫愣愣扯着缫好的丝线,心里只一个念头,捡到宝了。   *   沈如大惊:“所以……到底为何……”   阿绫摇摇头头:“也许是元宝家的桑,也许是鹤眠山的水土。后来,我是等到了第二年春新生桑叶的时候,我们在鹤眠山搜集了不少蚕卵,约么上百颗吧,统统带了回去。待春蚕孵出,分了两批,一批用元宝家里的那几棵桑喂养,一批用普通野桑。”   “结果呢?”   “一边只能结出普通的茧,瘦小干瘪,缫丝不过几十丈。可元宝家桑树喂养出的蚕,却几乎个个结出这样特别的茧,缫丝长达百丈。”阿绫回忆道,“可树就那么几棵,喂养不了太多的蚕,想要更多的丝线,就得从种桑开始。”   “那两口木箱那样大,你这是种了多少,养了多少啊……”   阿绫笑了笑:“不少。后来我在鹤眠山半山上买了十亩林地种桑,前年四月得了第一批种子种下去,一直等到今年,树有一人高了,才开始搭建蚕棚养蚕。这一季就产出这么两口箱子大小的蚕丝罢了。”   “十亩林地!”沈如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可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当初他与元宝是想将面铺典当筹款的。事到临头被熊毅拦下,从随身包袱里掏出十枚金锭。   阿绫目瞪口呆,一两金换十两银,这么久了他都不知熊毅身上竟带着上千两银子。   “你……”   “自然不是我的。是……”相处这许久,熊毅对元宝自然也放下了所有戒心,和盘托出,“离京前殿下给的,他吩咐我替公子在玉宁置新宅雇下人用。若花不完,就兑成银票留给小钱,为公子应急用。”   这些他自然不方便告诉沈如,便含糊其辞搪塞道:“虽说是十亩,可多是人家荒废的果园,不算太贵。”   “那,还上了么?”沈如焦急问道。   阿绫点头:“老师安心吧。其实除了这两口箱子里的丝线,我还带了件东西,想以绣庄的名义赠给春风楼。”   熊毅从外头马车上搬下一只长而扁的大木箱,搬进了绣庄正厅,小心翼翼掀开。   “这屏风我断断续续绣了四个多月。”阿绫弯腰,帮熊毅一道取出了里头的落地曲屏,支起在窗边角落。   “嘶……”沈如倒抽一口凉气,屏住了呼吸。   细碎的光芒闪烁流动,所有绣娘都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的绣活,目不转睛地盯着四面屏风徐徐展开,乌木细框不过两指宽,里头框住了如梦似幻的一树树琼花,双面绣的绣地薄透,光华流转于莹白似玉的花瓣,好似散发阵阵幽香,独立于江南晚春里,叫人想起 那句清雅非凡的诗——香得坤灵秀气全,蕊珠团外蝶翩翩。   “老师?”阿绫等了许久也没人开口,小绣娘们更是个个呆住,大气不敢出。   “啊……”沈如猛然回过神,凑近屏风细看,“你说……绣了多久?”   “四个多月。第一批试验蚕结茧,都用在这屏风上了。”阿绫跟上去,指了指最大一朵花的淡金色花蕊,“原本想用金线做打籽,可又觉得太富贵,好歹这琼花被称作仙界花,染上世俗气难免味道不对,所以干脆去买了半壶金色的南珠,米粒大小的也不贵,就是穿孔麻烦,废掉了好些,不然也不用费时这么久。”   “四个月……换了别人怕是要绣上一年。”沈如举手,隔空拂过一朵朵玉盘似的琼花,欣慰赞叹,“……为师如今是比不上你了。”之后她又摇摇头,“这话叫我说小了,阿绫,这玉宁,乃至整个天下,怕也没第二个人有这般手艺了。” 第109章   作为名动天下的玉宁第一楼,迁址重开张当日,自然热闹万分。普通百姓围在楼外头,看两挂尝尝的炮花悬在楼顶,噼里啪啦炸了一地红。正午,知府大人并不能擅离职守,却也托人送来贺礼,掌柜伸手一拽匾额上的绸布,露出三个铜金大字,乃玉宁知府亲笔,春风楼。   第一批进楼捧场的客人非富即贵,可饶是见多识广的乡绅名仕,走进门口也要愣上一愣。   琼花屏风立在大堂正中,夺人眼球,独占风头。画面清丽雅致,技艺巧夺天工,等不及饭菜上桌,众人便纷纷追问这屏风的来源。   当天傍晚,沈氏绣庄的门槛险些被踏破,沈如应接不暇,天黑透了才送走了知府家的管事,总算有功夫坐下来喝口热茶。   翠金锤着后腰抱怨:“累死了,这一下午,什么活也没做。”   沈如嗤笑:“你做一下午活,也不赶阿绫绣一针赚得多。还有你们!”她笑着点过身后正偷懒喘气的小绣娘们,“看到了没,若是手艺出类拔萃了,日后你们也能赚这么多!别学你们翠金姐,只会懒着。”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账台上一盘整齐的银锭,默默吞口水。白花花的二百两,抵得上整个绣庄忙上两三年的收入了,这还仅仅是一成定钱罢了。   翠金早习惯了老师时不时的揶揄敲打,不以为然:“阿绫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一个单面玉兰挂屏收二百两,双面白孔雀圆台屏三百两!他怎么敢这样狮子大开口!”   小绣娘们也咋舌:“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多人抢着要。”   “他故意的,走前还叮嘱我不论是谁都不能有二价。”沈如转了转腕上的玉镯子,“阿绫说,显赫人家里,银子没有面子值钱,指着这稀罕东西撑门面呢,不贵他们反而没那么大兴趣。”   “这孩子,官绅这些门道也通晓,定是当年在宫里见多……”   “翠金!”沈如慌忙打断她的口不择言,这绣庄里如今的小绣娘都是生脸,并不知道阿绫的过往,只当他是沈如早年的弟子罢了。   翠金自知失言,赶忙岔开话题:“可,他若是想赚银子,为何要设个名额限数呢?多接些绣品不好吗?两个挂屏,两个台屏和一个雪牡丹仙鹤的四扇落地曲屏,这些东西有老师你帮忙,他三四个月就能赶完吧?干嘛叫人家等到明年入夏再来啊……”   陈蔚会看眼色,替众人续了一壶茶,又从厨房端来了几块糕点给大家充饥。   如今元宝在素阳的面铺改成酒肆后,不那么繁忙,阿绫留了陈芸在身边教她刺绣,又特意送了陈蔚过来学织锦的技艺。自打父亲亡故,姐弟俩做过不少体力活,如今有机会学一门能看家的手艺,很是珍惜。   少年替翠金满上茶:“翠金姐,阿绫公子说,物以稀为贵。若大家一窝蜂都拿到了,很快风头便过了,这事得慢慢来。”   “嗐,我懂。”翠金一口气灌下了茶,翻了个白眼,“就是叫人眼巴巴看着,等着,排着,抓心挠肝地吊着。胭脂铺子也这样,说得从玫瑰开始养起,一个月就能做出那么几块,赶着月头那两天去抢,抢不到还怄得慌。唉,这两年不见,也不知阿绫怎么就学得这样精明。”   沈如捏着水头上好的镯子没说话。   阿绫“死而复生”,她实在高兴,却又总觉得那孩子哪里不一样了,不只是长大了,沉稳了那么简单。   “阿嚏……嚏……”阿绫打起喷嚏来动静不大,却总是一连串七个八个的。   元宝吃吃笑了几声:“定是有人骂你。”   阿绫直起腰,揉了揉鼻子,无奈叹气,如今有理由骂他的人多了。比如老师和翠金,他诈死这么久,叫人家白白伤心。比如玉宁的达官显贵,骂他是黑心商,一个挂屏敢卖二百两。   “都不反驳我一下啊?”元宝自觉没趣,“说不定,是有人想你了呢?”   阿绫微微一怔。   他们从玉宁回来正赶上中秋夜,刚一进门陈家妈妈便兴高采烈报喜:“昨日官府下了告谕,八月下忙农桑赋减半!我算了算,桑园这下子能省不少呢!”   “哈?这么突然?”元宝一边眉毛挑起来,招呼着陈芸一起,将他们从玉宁带回的整整辆车丝绸绣线挪下来。   恰逢熊毅跟船出海回来,也颇为不解:“今年年景这么好,没旱没涝,也没闹虫害,为何啊?”   “说是皇宫里,太子妃两个月前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听说又是早产又是难产的,险些一尸三命。”陈妈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看见一般,“在胎里才待了七个多月啊,生出来都不会哭的,这可是皇长孙啊,出了事不吉利的。太医们忙活了两三个月才确信能活,好歹是母子三个都平安了。这不皇上一高兴,就普天同庆了呀!”   话音刚落便听咔嚓一声脆响。   众人往阿绫的方向看过去,陈妈妈愣愣问:“什么声音?”   阿绫回过神,笑着摇了摇被他捏出了裂隙的扇骨:“没什么,这贝母不大结实……断了一片。”他收起贝母扇骨到怀中,低下头,着手帮忙搬东西。   “啧,这种东西又贵又脆,只能显摆显摆,倒不如纸折扇实用的。”陈妈妈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哎呀陈妈你不懂,咱们家公子这么年轻,出去见客人谈生意,你不穿带些好的,别人不拿正眼看你的。你忘记前年买地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狗眼看人低的……”元宝推搡着陈家妈妈进了屋。   “公子,我来吧。”熊毅拦住阿绫。   阿绫摇摇头:“熊毅哥你别动手了,歇一歇吧,在海上漂了大半个月,辛苦了。”   “也不算辛苦,就是,在船上吃不上什么好的,想得慌。一下船,便钻去酒肆的厨房里头,偷了几筷子剩菜。”熊毅轻轻活动着右手,伤老早就好了,可这手却再也不能恢复如从前,一辈子都别想拿刀提剑。   “偷?”阿绫忍不住笑了,“那糯米藕是元宝昨晚特意替你做的,还有炝拌笋尖和酱萝卜。她知道你在海上只能吃些鱼虾海货,留的都是素的。”   熊毅欲盖弥彰地搓了搓手,没搭茬,倒是问了他一句煞风景的:“公子你……没事吧?”   阿绫的笑容没能维持住,他弯腰搬起一箱丝线往罩房里走,熊毅见他不答话一脸担心地跟在他身后。   “……这也算是喜事了。就是辛苦太子妃了。”阿绫叹了口气。   “说不定,殿下他也不是自愿……”熊毅的安慰实在蹩脚,“可他毕竟是太子,总要替皇族留下继承人,这也算是职责所在,公子不必……”   “我倒希望他是自愿。有个自己的家,每日下朝,有温柔贤妻等他一起用饭,诉一诉苦闷,再一同安寝。太子妃知书达理,就算他前朝遇上了难题,也能为他出谋划策一一化解。现下又有了一双儿女要教养,晞耀宫很快该热闹起来了吧……毕竟小孩子最爱吵闹……”   阿绫坐到木箱上,抬起头看那一轮中秋盈月,脑中不禁浮现出原本冷冷清清的晞耀宫,当初自己还拿它比广寒,如今该是被云珩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填满。   欣慰之余,一丝酸涩不合时宜地冒头,他心里矛盾万分,云珩能放下过往是他最期盼的,也是最不想知道的事。   他始终还放不下云珩那一句“你等着我”,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云珩为一个已死之人空守誓言吗?   阿绫下楼,走到塞满酒坛的地窖。奶奶的秘方传给了元宝,去岁开始忙养蚕的时候,他们便把先前那间又辛苦利又薄的面铺子收了,改成酒肆,名作“元闲阁”,雇了小伙计和老账房看顾着,如今这酒只小量放在店里售卖,大头都订给各个酒楼食肆了,月盈是过去面铺的四倍有余。   阿绫挑了个小瓮,提到院中,撕下封口的撒金红纸笺,上头是新取的酒名,丹枫。   中秋过后,枫叶染红,正是这酒出窖的日子。   其实下定决心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就没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从云珩那里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人生充满了不得已,不能贪得无厌,连太子都是如此,何况他在在那人心中已是“逝者”,所以那句“你等我”,早就不能作数。   想到这里,阿绫稍稍释怀,至少,他“死了”三年云珩才有了孩子,还是早产……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并没有被很快忘却?   喝到懵然,他似乎被谁扶进屋子,半梦半醒间那人似乎就坐在他床头,伸手替他拉被子。   阿绫默默抓住他的手,喃喃道:“云珩啊,你免了我这么多税赋……说不定明年,又或者后年,老师的绣学就有着落了……到时候,阿栎的孩子就不用再像我们一样辛苦,为了生计发愁,想读书就读书,不是那块料的话,就继承绣庄与绣学……”   可云珩此刻却不在晞耀宫。   北方战事正式告捷,太子殿下在刚上任的刑部右侍郎兰少羽的陪同下,策马北行五十里,绕过菩提山,迎接凯旋而归的五皇子云璋,以及押运在囚车中的,前镇北军统帅徐鸣。   这徐鸣正是云璿外祖家的亲舅舅,定国公的独子。他们徐家镇守北疆三十余年,重兵在握,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   “云璿怎么样?”兰少羽不免幸灾乐祸,“母舅家这个大靠山落了马,他日后还拿什么找你麻烦?怕是只能用那几百府兵造反了。”   云珩轻笑,跨上马背。 第110章   一年前,太子第二次向瑞和帝谏言,如今太平盛世,北方关外部族势力日渐薄弱,而安国公的驻北军照旧年年征兵,导致军队过度庞杂,每年粮饷耗费巨大,抵驻南军的两倍有余。兵士无仗可打又懒于操练,战力不足空耗朝廷饷银,叨扰地方百姓,冗兵问题刻不容缓。   可就在今年开春,朝中几经商议,瑞和帝终于决定裁军之时,北方居然起了乱子,驻北军来报几个部族联合攻打边境城池,裁军的事便搁置下来。   “哎说真的,你是不是提前得了军中什么人的消息,才举荐云璋随军暗中调查的?”兰少羽骑马跟在他身边问道。   云珩摇头:“倒不是。我军中无人,可安国府有人。那部族首领的妹妹被徐鸣悄悄收做小妾才几年,据说还生了个宝贝女儿,两边也算有姻亲,怎会无缘无故轻易兵戈相向?且平日里部族引起的骚乱,通常半月之内便能平息,可此次对垒居然拉锯了月余还未有结果,最可疑的是,双方却都未有大损耗……父皇年纪越大就越谨慎,竟信了什么部族天降煞星的传言……”   “所以你就派了最莽撞的云璋上前线?万一是真的呢?万一部族首领真的养出个煞星,听闻他那小儿子以一当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兰少羽啧了一声,“你这兄长够狠心的。”   “就算是真的,云璋也未必不敌。况且徐鸣自己没事,自然也不敢让他出事。只不过……”   “只不过五皇子他违抗主将命令,趁乱私自斩杀了那‘煞星’,部族群情激奋,战事弄假成真。”兰少羽哈哈大笑,“云璋可真是歪打正着。”   “这倒不是。”云珩轻笑,“是我教唆他动的手。且……此次徐鸣将军以千两黄金贿那部族首领,双方协同起一场假战事骗取朝廷饷银避免裁军,定是听取了什么人的建议。”   “嘶……给他出主意的,该不会也是你的人?”兰少羽恍然大悟。   “哪有。是士兵舍不得俸禄,不愿被遣散,日日祈祷能来一场战事,这不就启发了我们英睿的徐大将军么。可说到底,纵底下的骚乱声再大,他做不做,具体花多少金,与谁里应外合,都是他自己拿主意,怨不得别人。”云珩漠然一笑,目光放空,盯着黑黢黢的远方,看得兰少羽脊背一凉。   云璋带着几个近卫连夜行军,马跑垮了便换一匹,先大部队近一日到达京城北。   云珩与兰少羽等在菩提山下,才入夜便看到远处一小片跳动的火光穿林而过。   “你怎么知道他等不及明日进宫?”兰少羽不情不愿,掏出张银票递给身边的太子殿下。   云珩瞄一眼:“说好的百两金,怎么成了百两银。”   “啧,行行行。全当给我小外甥们随礼了。真是的……明日给你送到宫里去。”说完,他替云珩牵住覆雪,“你陪他坐车吧,第一次上战场,他定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云璋翻身下马,亮银色铠甲在夜里尤为耀眼。年轻的将军风尘仆仆,眼神却坚毅炯朗,并不显连日奔波的疲态。   “快起来。”云珩将他扶起,发觉随军半年多,云璋壮实了不少,“辛苦了,先上车。”   在车中坐定,云璋才有功夫卸下沉重的铠甲:“哥你怎么不在宫里等我。”   木棉掏出帕子,拿水浸湿了毕恭毕敬递给五殿下。   云璋接过,咧嘴笑笑:“木棉姑姑,怎么这么见外。”   云珩拨着手中玉念珠,歪头一笑:“她这是守规矩,襄王殿下。”   “嗯?什么?什么王?”云璋拿湿帕子胡乱抹干净脸。   “你这一走半年多,宫里出了不少事。前些日子,云璿刚削了爵位,他如今不再是睦王,只是个普通皇子。而你。”云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次立了军功,父皇已经拟好了封号,也准了你出宫开府,襄王殿下。”   云璋一愣,似乎没有加封爵位的喜悦,只是错愕:“我出宫……开府?”   “嗯,眼见着就要及冠了,也是时候自立门户,娶妻生子。父皇已在替你掌眼,大概想借着你封王大典顺带指个婚吧。”   “不……我,我还不想成婚……”云璋咕哝一句,继而低下头揉搓着沾了汗水和灰的湿帕子,若有所思。   云珩没做声,静静看着他,没有问为什么。   从他在晞耀宫后院看到那几只旧纸鸢时便猜出了为什么。   “咳。不知你的消息没,两个月前……”云珩缓缓开口,“容儿生下一对龙凤胎。”   云璋猛地抬起头来,惊诧地结巴起来:“龙,龙龙凤胎?我,可,可我离京的时候还没听说……怎,怎么这么快……”   “诊出来的时候,胎像还不稳,特意没走漏风声……”   五殿愣了愣,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六月……六五四……十二,十一……去年十月?这,哥,女人怀胎要九个多月……没错吧?”   太子殿下点点头。   “可,你不是一直没碰……”云璋忽意识到自己失言,倏然咬紧牙关低下头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缓了许久,才重新开口,“恭喜太子殿下。”   “是她告诉你的?说成婚之后,我并未与她行房?”云珩靠在车窗边,从手腕上拆下饶了几圈的玉念珠摆弄着,看够了他的窘迫才开口。   云璋用力摇摇头,方淳容什么都没说,是那一夜他自己发现的,发现她与太子成婚许久却依然是完璧之身。   去岁小雪那日,正赶上京城落了初雪。家宴结束后,太子殿下硬要拉他去晞耀宫,说要与他把酒到天明。可他喝着喝着,眼前的太子不见了,变成了方淳容。他们太久没见了,贵为太子妃的方淳容头上戴的居然是一只海棠木簪,那是几年前的夏天,他在行宫的树上随手用匕首替她削的,那时他们几年见一面,可与他相关的每一样物件,方淳容都好好的保存着。   海棠花木离枝子早已枯萎,如今这只是工匠仿制的,与当年那树枝子一模一样。借着酒意,他抽出了姑娘髻间的木簪,乌黑的发丝倾泻下来,轻轻覆盖住他的手臂和方淳容的半张脸,他抬手替她将头发撩到背后去。   半梦半醒,他好像亲吻了他的姑娘。那个自小就时不时出现在夏天里的姑娘,喜欢静静看他鬼画符,陪他拿石头摆军阵,看他大闹行宫的姑娘。他始终不懂,连宫女太监都不爱搭理的野蛮皇子,这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她没骗你。孩子们早产了两个多月。推一推,差不多是小雪的时候。”   云璋一怔:“早产?那她!”他一把抓住云珩的手,没修剪的指甲掐进了手背生疼。   “大小都平安。”太子殿下不慌不忙掰开他的手,“恭喜啊,襄王殿下。”   五殿下瞳孔骤缩,浑身僵硬,噗通一声仿佛要把马车的地板跪穿:“我!我没……我……殿下!不关她的事……是我……是我喝醉了……太子若要责罚,就……”   云珩轻轻叹出一口气:“紧张什么。那晚,是我故意将你们单独留在殿中的。”   这秘密云珩守了好久。   他在书房中发呆的时候,常常从窗子里看到纸鸢自后殿越过琉璃屋顶,飘到蓝天里去。   人家家的姑娘喜欢放凤凰啊,花蝴蝶之类,而方淳容的纸鸢上尽画些没头没脑的东西。木剑,海棠,怪石,粽子。   直到某一天,他抬头看到一只长着蝎尾的金瓢虫被放上高空,猛然就想起些往事。   云璋八九岁时,还独自被扔在行宫里,每日上房揭瓦。那年冬天冷,皇爷爷大手一挥带他们去行宫避寒,一行人走在花园水榭里一路赏美景,行至八角亭预备喝一盏茶休息片刻,却赫然发现地上,石桌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瓢虫,巴掌大小,每一只瓢虫都生着突兀的蝎尾。   胆子小的公主们当即惊叫,皇爷爷怒而问责,始作俑者云璋就那么顶着一身彩墨脏污,抱着一叠画到一半的纸张,被推到了人群正中。   看顾的嬷嬷与太监都赏了板子,云璋自然也要接受惩罚,皇爷爷罚他亲自将八角亭清理干净恢复一新,别人不准帮忙。   云珩隐约记得夜里自己偷偷去看他,想帮上一把的时候,云璋居然躺在亭子的长椅上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觉身边还站着个两个小姑娘。她们身边放了水桶,桌上丢着抹布,正凑在一起在翻看云璋那些不着边际的画,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成一团。   云珩没看清她们是什么人,只道有人帮他便先行离开了。如今想来,定是方淳容心软,看不过这个备受冷落的皇子一个人收拾烂摊子,便带着贴身丫头去帮忙。   也对,打小方家就没拿闺阁规矩约束过她,少师去哪里都喜欢带上她。看腻了方正规矩的王孙公子,云璋这样不驯的爽朗少年反而更能得她青睐吧。   怪不得……   云珩在心中捋顺着重重蛛丝马迹,怪不得指婚那日,云璋喝的烂醉还第一次对自己冷嘲热讽,怪不得成婚的日子大家在洞房门前闹腾的不可开交,可这向来话多的五殿下倒是沉默寡言喝闷酒,将自己喝得不省人事早早回宫……怪不得成婚了之后云璋总是有意避开晞耀宫,连成婚贺礼都是托别人送来……   所以方淳容放这些纸鸢……是在给云璋看么?   云珩不禁一叹。   云璋是他的弟弟,从小爹不疼娘不爱。   而方淳容是恩师的女儿。   爱而不得的苦他自己受够了,不忍心让他们也受着。   于是趁初雪,他邀了云璋入晞耀宫,将他灌了个半醺。   牛郎织女许久未见,果然借着酒劲便燃起了心火,眉目间像粘了扯不断地丝线,悲喜掺半,喜是彼此安好,悲,是两个人的故事偏偏出现了第三人。   于是云珩托辞头昏,带着四喜去御花园凉亭里,呆坐着赏了一夜的雪,直至天蒙蒙亮才回宫去。   “她诊出喜脉那一日吓坏了。太医一走便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问孩子是谁的,也不要逼她打掉……她说她的孩子不求荣华不求闻达,只求平安长大。还说日后我纳新妃要废了她也无妨。”云珩好整以暇地盯着云璋,“我让她安心养胎,既然是云家血脉,那我自然会看顾好。我受够了后宫里那些明枪暗箭,日后也不想选秀立妃,有她这个安安分分的皇后便足够。”   “……哥……”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非要等到我与她成婚……这下可好,你的儿女日后要管你叫皇叔了。”   云璋苦笑:“父皇中意她,怎么可能将少师千金许配给我呢。她值得这天下最好的,可我给不了。”   天下最好的……   “你糊涂啊……”云珩垂下眼帘,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这天下最好的,不过是能平平安安,与自己倾慕之人长相厮守罢了。”   云璋一怔,默默掀开帘子,撇开头看窗外。   云珩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酸涩的眼。   今日月圆,桂花成熟,香飘遍地,忍冬送来了酥皮鲜肉月饼和桂花糖芋苗,可他却只敢看不敢尝。 第111章   “对了,哥你刚刚说,云璿被削爵了?这是为何?”云璋回过头问道,“是受他母舅牵连么?”   云珩的面色已恢复平静:“不是,起因与此事无关。你走了没两个月就是父皇五十岁千秋节。宴上他儿子说错了话。”   “他的小世子不是向来聪慧又知分寸么……”   “他又不止一个儿子。”云珩笑笑,“是他家庶出的长子云炀,吃完提前离了席在一边自己玩,淑贵妃便招呼他们兄弟俩一同带我们老六在玩,可是小世子云炜却只顾逗云璟,完全不搭理自己的亲哥哥。”   “那小世子是觉得自己是睦王的嫡子,所以不爱跟他哥哥厮混?”云璋不屑,“小小年纪,在人前都这样,人后不知会怎么挤兑他这庶子哥哥。”   “当日云炀被贵妃宫里不懂事的小太监竹安给逗急了,脱口就是一句‘嫡子有什么了不起,我父王便是庶子,可朝臣们不照样都巴结他,依附他,觉得来日方长嘛!’,孩子嘛,平日里规矩,急了就忘了。”云珩回忆起他一本正经的稚嫩腔调顿时发笑。   然而云璋却笑不出:“所以父皇听到了?”   “对,父皇脸色一变,当场就没人敢出声了。云炀他们是在门廊里玩,所以竹安没察觉殿里的变化,又跟他辩了几句。”云珩一脸欣慰,“云炀倒是伶牙俐齿,跟竹安据理力争,说,贤德才是君王之本!他凭什么看不起我!日后若是父亲登基,他怎知自己就是皇太子,就算他是,也未必能继承皇位!”   “竹安……”云璋若有所思,“我记得他,是云璟周岁时,你亲自挑给他的,才十一岁……”   “对,所以,他们窗外头不过是小孩拌嘴罢了,没人怪罪他们。”   孩子们的声脆,从窗户底下传进来,宴上顿时一片死寂。   云炀才满九岁,童言无忌,犯朝中大忌却不是罪魁祸首。   云珩稳坐人群,与众人一同望向大难临头的云璿。   睦王殿下脸时青时白,噗通跪地想找补,然而瑞和帝却不想听,轻轻抬起手掌,投过去一抹愠怒,示意他闭嘴。   云璋咋舌:“可,可云炀怎么会知道这些……照理说,云璿做那些个勾当的时候,不是该避开孩子们么?”   “那自然是有人悉心教导过他。咱们睦王爷可是大忙人,孩子哪里有功夫亲自教,肯定是要从翰林院请先生呀。”云珩笑笑。   “他请的先生是?”   “翰林院侍讲,张学士,为人本分,略有些迂腐,但身家清白。不过云璿并不知,少师早年对张学士曾有提携之恩。如今睦王府上的两个儿子都是张学士的弟子。他最善‘因材施教’,三年前开始,每日去睦王府,前一日给小世子讲学,后一日则是云炀,这讲学的内容,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三年前……”云璋恍悟。   孩童心智未成,只教会几句场面话很容易被识破,所以太子殿下放长线,让先生将这些大逆不道的理论潜移默化,用云璿的种种所作所为,在云炀内心种下一颗种子,静待时机成熟。   “不过,父皇竟因孩子一句话就狠心削他爵位?”   “云璋,父皇年岁越大,便越是多疑。”云珩手里的玉珠撞击发出悦耳脆响,“他犯了这么大忌讳,暴露出动摇社稷的野心,少师上表望父皇严惩,可第二日御书房便收到了成山的折子,众朝臣齐齐替睦王殿下陈情,声势之浩大与其说请命,不如说逼宫。仿佛这朝廷,除了我与方家,皆已被我们德高望重的睦王收归麾下,连他这个皇帝都无法动摇。”   “……连你的人也一起……”   云珩欣然点头:“没错,都在替睦王殿下求恩典。也巧了,不多时便赶上你从前线传来密报,说镇北将军通敌。你说,如此德高望重的皇子,加上拥兵自握的镇北大将军,父皇疑不疑,怕不怕?这朝中还有谁能制衡这一股积攒多年的庞大势力?难道是我么?”云珩笑道,“这么多年,我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党羽,任人宰割的太子么?所以,我们的父皇,为了自己能继续安枕,这安国公一支,自然是留不得了。至于北疆,原本敌我势力就悬殊,他从南边调派了驸马过去重整军纪,削减了三成军力……”   若说曾经的云珩是韬光养晦,以守为攻的话,那三年前阿绫的死无疑催变了他的性情,让那些怨恨乖戾统统突破了名为君子之道的囚困。虽表面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可云璋知道他的恨意入了骨,恨到不惜开始玩弄他曾经痛恶的权御之术。   短短三年,他便无孔不入,也得益于他早年的忍气吞声与示弱,云璿一党从不将他放在眼里,云璿直至削爵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可太晚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国公一支变成卖国贼,看着自己盘错的势力逐渐被连根拔起。   不过最让云璋不安的是,害死阿绫的罪魁祸首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高高在上的父皇。可这三年间,云珩居然不计前嫌,与瑞和帝君信臣忠,父慈子孝,关系仿佛更胜从前。   他实在摸不清云珩到底想做什么。   马车入宫已是深夜,徐徐停在晞耀宫外。   “木棉,去叫奶妈抱孩子过来。”太子殿下交代道。   “别!不用了,这么晚了,叫他们好好睡吧。况且都还是奶娃娃,见了他们也不认得我,也听不懂我说什么……”云璋似乎还未消化已身为人父这件事,他犹豫许久,吞吞吐吐道,“我……就是……想去看她一眼……”   “去吧,不过她气力尚未恢复,大概在睡。”   “无妨,就是想看一眼罢了。”   云璋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宫殿,自己都不察觉嘴角已经翘起。   云珩忽就愣住,呆呆盯着云璋飞奔而上的背影许久,继而心口一凉,被这抹幸福又期待的笑意深深刺痛了。   曾几何时,他最爱看阿绫沉睡的脸,有时被前朝的糟心事乱的睡不好,便偷偷坐在那人榻边,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   可如今,看不看得到却全凭天意,哪日若是老天开眼,梦里说不准能看见……   他独自回到书房,走到当年放置绣绷的角落,打开香案上的佛龛,重新换了一炷线香点燃。   纤细的烟雾弥漫,他半蜷手指,用指背轻轻蹭了蹭灵牌上那几个凹凸不平的字:“阿绫,我回来了。”   他随手拖来窗边的凳子坐下,干脆支着下巴趴在了佛龛前。   “前些日子,父皇因为云璿的事受了不小的打击,居然病倒了,当然,我也从中做了点小小的手脚,就一点点。所以这几日我忙着侍疾才没能回来陪你。对了,云璋从前线平安回来了,这次北方的战乱跟我想的一样,雷声大雨点小,根本不成气候。不过他心急想看看容儿,顾不得来给你上香,你别怪他,明日我就叫他来给你赔罪……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年冬天,父皇决定去行宫避寒。先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叫人把当年你住过的叶府买下来了么,四喜说如今差不多修缮妥了,说不准到时候我可以去看一眼。”他掀起衣袖,晃了晃缠在手上那串新念珠,“你看这个,好看吗?那天忍冬带了这么一副新耳坠,就是这样几颗白玉撒金的圆珠子串在一起,我一眼便想起你们玉宁街边的藕粉桂花圆子。过去我都没见过这种料子,问了造办处才知道,这是糖白玉里头最次的次等货,根本进不了造办处,这串还是叫忍冬出宫找人做的……”   四喜站在门外头,看着絮絮叨叨的太子殿下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这三年,太子时刻像根绷紧的弓弦,明里要做皇帝贤能的左膀右臂忙于朝政,暗中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地算计。那些曾经为了自保而埋藏在朝中,在敌营的引线,他正用仇恨一根一根点燃。   他身边再没有出现一个人,能带给他一丝慰藉,他似乎已经走上一个帝王的必经之路,谨慎,孤独,冷酷无情。   若不是坐更时,四喜听见他梦中压抑啜泣的声响,看到他夜夜抱在怀中那只小老虎,便真的相信他已脱胎换骨。   忙起来日子不经过,转眼就到年底,阿绫手上的活差不多绣完了,知府大人那两只玉兰挂屏由沈如动手,赶着年节前送了过去,方便他过年高朋满座时炫耀。   素阳几乎不会下雪,偶有结冰霜冻,阿绫他们将奶奶与陈家在鹤眠山的院子改成了蚕棚,又在离街市近处置了新宅,两座并排的二进院,一座他与熊毅住,罩房做库房,另一座给女眷,罩房做绣房。   陈芸于刺绣很有天赋,入门才一年多,便与从沈氏绣庄带回素阳的小绣娘相差无几。   阿绫亲手描好图,指点着她们绣了一批六件披风,轻若无物的月白纱上,点缀着烂漫春花。   “老师,你绣的花是花,怎么我绣得再细致……也像画呢,显得假……”陈芸苦恼。   阿绫看了一眼她绣地上洁白的梨花,笑道:“丝线也不是一味地追求细就好,而是要根据不同质地选择不同的细腻程度,好比这朵梨花。”阿绫指了指樱红花蕊,“这里若用最细的一丝,那绣到质地更轻的花瓣时,便无从发挥,若花蕊改用粗些的丝,不是更衬托花瓣的柔软纤薄。”   “对哦!多谢老师!”陈芸恍然大悟,急忙修改重绣。   阿绫听到外头的响动,交代道,“你们慢慢绣。我去去就来。”   是元宝和熊毅从外头回来。   “公子!”元宝得意地挥挥手里的纸,“抢下了!”   “还顺利么?”阿绫接过那几张房契。   赶在年尾,他们买下了闹市旺铺。他与沈如商议过,明年开春在素阳设一间沈氏绣庄的分铺,若是生意打得开,将来还能顺带开一间绸缎庄。   素阳本地的丝绸行当几乎是空白的,但阿绫并未打算从中谋取暴利,相反,他们的定价公平合理。   阿绫的主张是有利可图便好:“素阳人口少说百万,大户不过百家。即便不刺绣,绫罗绸缎做衣裳也比棉麻府绸舒适美观。也不指望每家每户都穿,可逢年过节,成人成家,入仕高升,人生总有些大日子,免不了裁剪新衣。有这这几十上百万的百姓,不比总盯着那几家大户容易赚么。”   他还有别的主张,便是赚够了钱后帮沈如在玉宁办一间绣学,最好也有机会能开到素阳来。   那往后的日子,他便像这些日子教陈芸她们一般,安安稳稳消磨掉空闲的时光。   阿绫偶尔会有些惶恐,自己才二十岁,放到别人身上正是敢拼敢闯的年纪,可他却满心想的便是怎么安稳,怎么无风无浪,一丁点年轻人热情都没有了,他甚少再对什么感到好奇,只寄希望于赚钱,赚足够的钱,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能护住眼前这些人。 第112章   过年阿栎要从京城返乡,阿绫怕他沉不住气回京露了马脚,早早叮嘱沈如和翠金先不要透露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沈如虽矛盾,却还是答应了他,毕竟不知阿绫在京城得罪的究竟是谁,爱徒死里逃生实属不易,她不敢冒这个险。   “公子打算几时去玉宁给沈老板拜年啊?”除夕夜,元宝半醉,脸蛋红扑扑的。   “好容易能歇息几日,你就着急赶我走。”阿绫笑了笑,“等过了正月十四,阿栎休日结束回京了之后再去,屏风在收尾了,刚好一起送过去。”   “屏风……一千两银子就要到手啦!”元宝嘿嘿一笑,“这次待多久?”   “半个月。那边的桑园清理的差不多了,需得招一批新蚕娘。二月二新店开张前,我带织机和织匠一同回来……”   “织匠?陈蔚不行么?我看他织得也不错啊……”   “差得远。他才练了几个月。我这次带回来的是个老手,原是想等织造局开甄选去试试的。可进去了一个三等织匠每月也不比我开的工钱高,他便答应我来这边先做做看。”   话说着便过了正月十五,熊毅要跟商船南行,预计漂在海上一个月,元宝特意给他带了几罐子酱菜,能多放些时日。   午后送走了熊毅,阿绫带着元宝与陈芸陈蔚往玉宁赶,十七傍晚才到,街上的花灯都撤下了。   阿绫一下马车便钻进了厨房。   “这是要忙什么?”翠金跟进去,发觉眨眼的功夫,阿绫已经泡上赤豆,正端着石臼研磨糯米。   “摇元宵。”元宝放下茶杯,默默探头看了一眼,便转身回到车上,准备去给玉宁最大的钱庄送那价值千两的雪牡丹仙鹤的落地曲屏。   “啊,元宵前几日摇的还有剩,我去给他拿。”翠金转身便要下去小地窖。   “别。他每年这时候非得要亲手摇的。翠金姐你忙你的不用管他,我先送货了。”   马车在月色中匆匆而去,留翠金傻傻站在原地,更加疑惑了,亲手摇?可上元不已经过去两日了吗?这孩子该不会忙昏了头吧……   阿绫的确忙昏了头。   自去年秋天,他和沈如频繁见了几面,他们计划得周详,如何一步一步在素阳开分铺,选店,雇人,还估算了利润,阿绫想着能在三年之内攒下银子,着手办绣学的事,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如意绣学”。谁知才入了冬,阿栎就忽然从京城递了信回来,说是要成婚,对方是官家小姐,爹爹官拜正四品,鸿胪寺寺丞。   事发突然,这下别说素阳的事了,连玉宁这一摊沈如都顾不得,尽数都交给了阿绫打理。除却抛头露面见客人的活交给翠金和元宝,阿绫事事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说好分铺开张要去帮你的,可你看,阿栎的婚期定的着急,我赶着进京下聘,原本就是人家姑娘下嫁,可怠慢不得。”沈如从年前一个月就开始张罗聘礼,几乎掏空了家底,“阿栎不过是个从七品御用织匠,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得到人官家小姐的青眼,平白得了处京郊的宅子,我别的拿不出,嫁衣绣被,绫罗绸缎不是该管够么。幸好有陈蔚翠金他们几个没日没夜地帮我赶,好歹凑出十六匹妆花纱可以分给她们家女眷,衣裳做好了刚巧赶上夏日里穿。也不知人家会不会满意……”   “怎么不满意,一寸妆花一寸金,这样的本事,哪怕是皇宫里也没几个人比得上老师。”阿绫将从素阳一路带来几口大木箱一同替她装了车,里头是素阳上好的云雾茶与晒干的鲍参海味,“何况,若姚大人家真的是拜高踩低嫌贫爱富之人,根本就不会答应这们婚事,更不会替他们俩置办宅子了。安心吧,这次老师您好生去京城待一待,绣庄放心交给我就是。”阿绫从袖笼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锦袋,塞到沈如手上。   沈如疑惑,抽开发觉是一整包碎银,有小百两了。她慌忙推辞:“阿绫!这可不行,我哪里还能收你的钱!”   “老师,听我的吧。京城跟咱们玉宁可不一样,住进官宦人家,若是下人差事做得好,定不要忘记打赏,不然阿栎要遭人议论的。”他笑笑,“何况,怎么就不能收我的银子,嘴上叫一句老师,可心里却不止是师生的情分,我与阿栎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如亲兄弟,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他娶妻,也没机会闹一闹他的洞房……”   阿绫忍不住心中遗憾,轻轻叹了口气。   沈如被他叹得眼圈一红,如鲠在喉。   眼前是她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也是他半个小儿子,奈何命运不公,明明正值好年华,却总在东躲西藏,从未得过一日安宁。   她无从安慰,举手替他平了平领襟:“没事,日后等你娶亲,让他来闹你也是一样的。”   阿绫愣了愣,不想败兴,没有做声。   可他哪里还会有这么一日呢……   二月二,素阳天已回暖。   沈氏绣庄开张热闹非凡,得益于阿绫先前让陈芸几个人备好的五十只桃花香囊,送给进店的头五十位客人。   嫩粉的香囊掌心大,透气的花罗里头包了花瓣与柚木的香料包,若是味道淡了,或是想换个别的香,都可以拿回店里来拆换,一年一次。   一见有白拿的东西,原本还在驻足观望的人,都毫不犹豫进了店,人气涌入,财源才会跟着来。   前头有陈芸几个打扮娇俏的姑娘,阿绫站在库房里,本是不想出面的。   谁知外头忽然停了驾马车,竟是杨清漪杀来了。这下不想露面也不行了,毕竟杨小姐可是他在素阳第一个主顾,杨家这两年也没少照顾他的生意。   可杨清漪这回却不是独自来的。阿绫才迎出门去,就看到跟在杨清漪身后的公子哥。一身孔雀绿道袍,束发小冠与束腰绦带皆为纯金花丝打造,腰间挂的佛坐莲花玉佩比常人巴掌还大,生怕谁不知道他是素阳首富的公子。他站在车前抬头看了一眼绣庄的牌匾,双手交握身前,不自觉把玩着拇指上雕工精细的糖玉扳指。最上等的糖玉料了,哪怕放到皇宫里也是不逊色的。   阿绫微微皱起眉头,没想到杨清泽也来了……   他来素阳不久便与这纨绔打过一次照面。   那日他绣好了杨清漪定的云肩,正在元宝面铺里等她,不想是个年轻少爷带着两个小厮风风火火冲进来,口中骂骂咧咧:“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胆敢骗我妹妹的银子。”   阿绫抬头,险些被他头上那夸张的金冠闪了眼。   元宝倒抽一口凉气,而后迎上去:“杨公子,坐下喝杯茶,有话好好说,可别再给我把人撞了。”   她这么一说,阿绫立刻知道这满身彰显着财大气粗的公子哥是谁了。   “老板,我听说,有人在你这里招摇撞骗,收我妹妹十两银子绣个云肩?”公子哥大袖一扬,一屁股坐到厅堂正中。   “杨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十两银子是小姐自己开的价,怎么好说是骗。”元宝替他倒了杯茶。   “不是骗?就算是将料子送到玉宁去一个来回,不也就是这么个价?何况那还是手艺顶好的师傅!我家小厮可是告诉我,我妹妹遇上的是个小白脸!怎么,是看清漪心地单纯,好骗对吧?今日你给我把那个骗子小白脸交出来!不然,你这铺子也甭开张了。”   杨清泽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条凳。   元宝无奈地扶起凳子,阿绫见状,主动挪到杨清泽面前,将绣好的云肩垫着块白棉布放到法面前,拱手作揖:“杨公子,在下便是那骗子。”   要说杨清泽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富家公子,低头一瞄便发觉这云肩的绣工货真价实。   他诧异地抬起头,嚣张气焰刹那间消失不见,呆望着阿绫。   阿绫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气氛略有些怪异,他清了清嗓子:“杨公子,十两银子的确是杨小姐主动开的价,这委托也实在突然,若是杨公子觉得不公道,不值得,我退……”   “值,怎么不值……咳。”杨公子竟忽然笑起来,站起身整了整衣领,靠近了一步盯着阿绫上下打量。   阿绫在宫中时便领教透了这样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后撤了半步:“那……云肩就麻烦杨公子转交了。至于银子……”   “银子好说!”杨公子并不给他机会说完,随手从腰间扯下块种水色都是上品的翡翠平安扣,拉过阿绫的手,硬塞到他手心里,“这个应该够吧。公子姓……”纨绔边问边斜眼瞟自己的小厮。   后者忙提醒道:“少爷,这人姓宋。”   “宋公子。”杨清泽得寸进尺又贴进一步,抓在阿绫小臂的手始终没松开。   阿绫无奈,看着这大少爷单薄的身板有些不落忍,可听元宝说,这厮最爱寻花问柳,被惦记上可不得了。   “杨公子。得罪了。”他轻轻抓住杨公子一只手,在对方得意到眉开眼笑之时,用力一压,一拧,纨绔瞬间白了脸,被他拧到直不起腰来,口中惨嚎着:“哎疼疼疼疼!”   少爷的身子板比看着还弱,阿绫立即松了手,顺势将那块价值不菲的翡翠还给他。   “你!”纨绔捂着手腕,气不打一处来,“你敢跟我动手?你去打听打听我杨清泽是什么人!”   “素阳首富家的公子,在下自然如雷贯耳。”阿绫回的客客气气。   “你知道!那自然也该知道,小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杨清泽出言不逊,“不就是想要钱吗!少在这跟我装清高,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不低头,就是嫌给的少了对吧!”纨绔出了丑,话也越说越难听,骂骂咧咧快一盏茶。   阿绫没在意他骂了些什么,只见他话说得哆哆嗦嗦,胳膊抖个不停,猜是自己用力过猛,等他骂累了,才倒了杯茶放到杨清泽面前,又转脸对小厮客客气气道:“小哥快去一趟药铺吧,抓了没药,红花,用酒萃了,回去替你家少爷在伤处揉上一炷香。”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脑门冒汗的杨清泽,“对不住,大概明日就不痛了。”   小厮一愣,看着阿绫心平气和的笑脸,被噎得说不出话。那杨清泽更是忘了生气,迷迷瞪瞪就被送上了马车,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他说得那么难听你也忍得住,一句嘴都不回。”元宝怒火中烧。   人都杀过了,这些小打小闹就像小孩扮家家酒,阿绫实在难入眼:“好歹是个地头蛇,我眼下这状况,不好将人彻底得罪了,他气不过骂几句也不会少块肉。何况……”阿绫笑笑,“你不是说过,他性子不安分,在我这里碰壁久了自然觉得无趣。”   果不其然,阿绫油盐不进,谨言慎行,骂不恼又打不过,浑身没破绽,杨清泽软硬兼施三个月始终拿他没辙,便真的作罢转觅他人了。   只是贼心没死透,偶尔忍不住,非要凑到阿绫跟前再讨没趣。   “宋公子,恭喜恭喜啊。”杨家兄妹往店里一戳,一副财大气粗要包场的模样,“今日店里剩了什么,我都要了。”   阿绫恐影响店里其他客人,转而将大主顾带进旁厅,沏茶亲自端给了杨清泽,谦逊一礼:“多谢杨兄今日来捧场。”   杨清泽见四下无人,又蠢蠢欲动,靠在桌边朝阿绫伸手,阿绫收拢扇骨,毫不客气抬手就是一敲,惹得杨清漪咯咯笑。   “嘶……”纨绔皱皱眉,“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垂青你的小姐也不少,你一眼都不看,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活得像个出家人。”   阿绫摇摇扇子,不置可否。   “既然觅不到合适的心上人,那你不如跟我将就将就算了,我家大业大的,你若愿意,给你再置上几个铺子也是轻而易举,你何乐不为啊。”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杨兄垂爱啊?”阿绫嗤笑一声,“不过说实话,杨兄的家业,在下还真的没什么兴趣。”   “又来了,我知道你也挺会做生意的,可这身家是要靠积累的,大话可别说死了,来日方长啊。”杨清泽习惯性地碰一鼻子灰,也懒得动气,“何况,如今京城里政局有变,我们对家的靠山睦王爷倒了,我杨家日后在素阳,可就一家独大了。”说完,他起身欲走。   阿绫心下一惊,一把抓住了他:“杨公子留步!你刚刚说,睦王……倒了?”   “嗯,我爹说,去年秋天削的爵。瑞和帝大病一场,说是在玉宁界内行宫养着,如今的朝中,似乎是太子殿下掌权。”   云珩掌权……   阿绫心间一暖,太好了……他就知道,云珩一定做得到。   以后,他便可以安安心心做太子,再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直到皇帝殡天,他继位做新皇……   不想才过了两个多月,京里骤生异变,云璿不知为何想不开,竟谋逆弑父,被太子正法。 第113章   瑞和十年春末,国丧当前,京城满眼肃穆萧瑟。   灵前继位仪式极其简单。   瑞和帝崩得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太子毫无争议继承大统。   文武百官在停灵的殿前跪拜新皇,高呼万岁,云珩身着孝衣,头晕眼花,半梦半醒。   高热未退,手臂上的箭伤尚未好转,可他却要为天下孝子做出表率,跪在蒲团上,整整三日没有合眼。   “好累啊……”他盯着大行皇帝的梓宫,大逆不道地感叹着,“好困啊……”   “已经满三日了,今夜殿下便可以回宫歇息,不用再守夜了。”四喜端着药碗给他。   云珩摇了摇头,右手捏紧左腕,糖玉串子被体温烤得发热。   他说的不是这个,身体上的疲累从来都不值一提。   他摊开双手的手掌,凑到口鼻前闻了闻,明明是皂角和焚香的洁净味道,可他还是从中嗅出不易察觉的血腥。他如今是个合格的帝王了,也是个被仇恨和亲族的鲜血浸透的怪物。   “四喜,你说我做的这一切,阿绫会看到吗?他会开心么,还是会嫌我心狠手辣,连生父都下得……”   “陛下!您病糊涂了。”没等他说完,四喜就噗通一声跪到他身旁,“先皇故于反贼云璿之手,与陛下何干……”   “呵呵,反贼云璿。这还没过头七,父皇的英灵兴许就在这里吧。”云珩看到四喜打了个激灵,顿觉好笑,“你别怕,他要索命也是索我的命。他咽气前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明白了,明白真正大逆不道的人是谁……”   去岁深秋,瑞和帝偶感风寒后,竟染上了总也治不愈的头风,不服药痛不欲生,可吃了药又极度嗜睡,根本无法理政,早朝几次三番被迫终止。   无奈他只能听从太医劝说,移驾南边的行宫将养,腊月启程前,瑞和帝将一切政事交由太子暂代。   年末,待原镇北将军徐鸣被问斩后,太子殿下再不掩饰对云璿的敌意,光明正大着手拔除其旧日党羽。   云珩自懂事起便行事低调,一切为求自保,手上握住了把柄也从未打草惊蛇。   曾经的睦王殿下最善拉拢人心,朝中与他有利益纠葛的大臣不计其数,党羽势力不可小觑,贸然出手很容易被人反制,还会引得父皇怀疑。   可眼却下不同了,他们的人员越是庞杂,出的纰漏就越多。云璿倒台,镇北将军通敌卖国,身后牵扯出的军饷贪污一案牵涉人员众多,原睦王党旗下人人自危。   再加上瑞和帝顽疾缠身政务只得交由云珩暂理,分明是天赐良机,他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大刀阔斧,裁军过后便是裁官,一场秋后算账如火如荼,京城里连年味都被冲淡许多,一切与云璿有瓜葛的人事都诚惶诚恐,生怕引火烧身。   夜中幽静,云珩靠在御书房水榭的桥栏边,望着那棵枝叶正繁茂的无心银杏发呆。   没多久,四喜匆匆赶到:“殿下,在原兵部侍郎家中抄出了大量书信,都可指证军饷贪污一案与睦……皇长子云璿有关。”   “字迹呢?找谁仿的?纸张从何而来?要做就做干净,不要被抓到破绽。”   “是奴才去库房备了旧纸,在一旁看着他亲笔写下,不是仿的。已吩咐过接连三日暴晒,墨会褪色变旧。”说完,四喜抿了抿嘴唇。   “怎么,心里不舒服?”云珩捻着手中的玉珠串,拍拍他的肩,“虽说书信是伪造的,但他所书,句句实情,这帮人近十年里贪了千万粮饷,云璿从中收受的好处难以计算,只不过他奸猾谨慎,没留下确凿证据罢了。你这也是为国锄奸,不得已的。”   “奴才不是因为这个。殿下,我们这样处处针对,赶尽杀绝,奴才是怕他狗急跳墙……不是才得了消息,说有徐鸣旧部心中怀怨,怪皇上卸磨杀驴,处死有功之臣,还誓要替亡故的主将讨个公道么,这些人若是与睦王勾结,不得不防啊……”   “这就对了,不怕他急,就怕他不急。”太子不以为然,“云璿现在忙于拆东墙补西墙,你猜,徐鸣那些旧部与是怎么从北边一路逃往京城附近,又是怎么联络上素未谋面的皇子的?”   四喜心中一惊。   “当初云璋从前线回来的时候与我随口提了一句,说是战事告捷之时,徐鸣副将的儿子带着小股亲士趁乱做了逃兵,大约是怕被牵连,想逃到关外去避风头。”云珩转身,示意他跟上,主仆一前一后往晞耀宫的方向走去,云珩压低声音,“我立即让云璋安排了一小队兵马连夜去寻,若是寻到了,就假意加入,将这些人汇总起来。”   “……然后误导他们,引他们回京?”   云珩点头:“边疆多年无战事,那些武人不学无术头脑简单,又常年生活在边关耳目闭塞,对于京城的情势,一知半解,甚至还不知京里做靠山的王爷被削了爵。若是此时有人告知他们,家人和主将还有转圜余地,睦王爷不会对自己的舅舅坐视不理,只是需要有人接应的话,他们自然不会放弃机会。”   “那,这些人,殿下预备怎么用?”   “他们是逃兵,入不了京城,自然是要在外头用……父皇有说何时启程回宫么?”云珩问道。   “太医说,最好是等惊蛰过后,京城回暖了再动身。”   这可真是,千载一会啊。   云珩独自走进书房,四喜识趣,停在了门外头。   殿下与阿绫说话的时候,最厌有旁人在场。   就在众人皆以为一切还会从长计议之时,太子忽然离京。   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十多天,甚至仓促到连回程护驾的二百禁军都没来得及整备带走。   京城里猜测纷纭,不日各宫各府中,主子们便纷纷得到密报,说皇上此番的病情来势汹汹,怕是要出事,行宫里,太子夜夜衣不解带侍奉左右。   云璿府上自然也探听到消息,说圣驾于七日后启程回宫。   他捏着纸条点燃,拧紧了眉,忖度许久后,沉重地摇了摇头:“不对。这里头有事……先前明明说是病势沉重,这才几日,京城里什么要紧事都没有,为什么不等好转就冒然上路?难不成……父皇他……”   父皇健在,应当还会顾念一丝父子之情,保他周全。退一步说,哪怕他们之间真因为舅舅的事葬送了父子情谊,父皇也不会眼睁睁看云珩将他逼上绝路,毕竟让太子独大只会威胁皇权,留他一命还有一枚能制衡太子党的棋子。   可,若是父皇若不在了……   他深深叹气,为何呢,为何老天都不帮他,非要让父皇在这个节骨眼上病重……   “主子,喝口茶缓缓吧,未必就有事,说不准只是消息有误,皇上身体大好了呢?”   云璿抬起头,接过茶杯时,听到杯碟细碎的响动,是他抑制不住的颤抖。   的确有可能。   可他该等么?敢等么?这样被动地等下去,要么,是父皇龙体无碍平安归来,那他还能在云珩的咄咄逼人下苟延残喘一阵子。   可万一,等到的是父皇仙去云珩顺利继位,亦或是云珩抓准时机趁父皇病重先下杀手取而代之,那他眼下按兵不动无异于等死……他甚至怀疑过父皇这奇怪的病症究竟是怎么染上的,这一切会不会与云珩有关?   如今的太子羽翼丰满,朝中有左丞相和少师一家为首的文官相辅,兵部才交由兰少羽接管,甚至连自己从未正眼看过的云璋都立下了军功,长成可用之才,封王立府,协领禁军……   而他自己呢?所谓的睦王党,树倒猢狲散,忙着与他划清界限算是有良心的,更有甚者为了自保,落井下石,竟将他昔日的把柄尽数送到太子手上。   眼前是一场豪赌。他想翻盘,只剩一条路。   多方消息已证实,太子此次去玉宁走得仓促,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快马疾行……所以,回程路上,圣驾身边只先前随驾而去的三百禁军……云璿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地势图,指在一片山地丘陵处:“不出意外,兰少羽应当会在城外二十里处迎驾,所以要动手,就要提前出发,最合适就是这附近。你叫府兵们,分批出城,不要惹人耳目。先去我京郊的农庄与舅舅的旧部们汇合整装……”   “主子……您,您的意思是……要,要反?”太监脸色一白,毕竟斗太子与谋逆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云璿又何尝不知,此行九死一生,希望渺茫,可却是他唯一的可能性了。   破晓,行宫书房内,云珩彻夜未眠,拿匕首削掉燃了一整夜的蜡泪。   “殿下。”四喜悄声而入,付在太子殿下耳旁,“京城那边有动静了。”   “嗯。”   他手指轻动,将燃烧殆尽的最后一截蜡烛握在手心,碾碎成尘。   丑时,瑞和帝神清气爽地醒来,在玉宁疗养了整整三个半月,头风虽未根除,却甚少再发作。   “难怪祖宗要在这里兴建行宫。的确是风水宝地。”他爽朗一笑,被随驾的年轻貌美的淑贵妃伺候着梳洗完迈出门去,发觉太子站在一棵白兰树下,抱着云璟够树杈上的叶子,小云璟腰间挂着一枚净透的蟠龙玉佩,正是早年赐给太子那一枚。   太监宫女们围在一旁笑,场景一派和乐。   瑞和帝心情甚美,看够了才开口吩咐:“走吧,回宫。太子这些日子奔波辛苦,别骑马了,上朕的龙辇。”   龙辇由四匹马拉动,宽敞到人可在其中站立。窗明几净,云珩坐在瑞和帝手边,挑了近两个月里要紧的政事一一呈报,入了夜,皇帝在车辇内安寝,云珩便退出来,与禁军一同安营扎寨。第三日傍晚,已经能远远看到广茗山不高的山尖。他倚在龙辇的窗边探出小半个身子,试图利用窗外的凉风压制住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千多个日夜,成败与否,皆在此一搏。 第114章   傍晚时,云珩吩咐众人在驿站换马,瑞和帝听从了他的建议,今夜不再费力安营扎寨,而是换好马匹,连夜北行,明日天黑前便可到达京城,不必再在外过夜。   “云璿在外豢养私兵?”瑞和帝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折子,“什么意思?”   “回父皇……”云珩面露难色,“是……”   “但说无妨。”   “儿臣得到风声之后便叫少羽去追查,查到那批人其实并非私兵,而是原镇北将军徐鸣的麾下,约有四五百,在战后主帅被问责时趁乱脱逃,后来辗转到京城附近,似乎是……投奔了皇兄……”   瑞和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逃兵?投奔云璿?你查清楚了?他竟敢沾染这些人?”   云珩摇头:“只查到京城里的确有人接济他们,且他们正分散停留在京郊几座农庄里,那些农庄均隶属皇兄。事关重大,儿臣不敢轻下定论,具体少羽还在查,原本前两日就该有个结果的,可父皇病危的消息一到,儿臣没等得及便赶来玉宁了……”   “嗯,这病危的假消息,也要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如此诅咒朕。”瑞和帝顿了顿,“至于云璿,朕以为,他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你还是查仔细些,莫要冤了……外头什么声音?”   瑞和帝话音未落,车外惊马嘶鸣,车架骤然而停,云珩身形随之一晃,伸手扶住了案几,略带惊慌地抬头:“父皇?”   瑞和帝面色一凛,掀开车窗遮帘冲外头问道:“为何停……”   嗖的一声,一只带火的凤尾箭擦着天子面前三寸,从窗外射入龙辇,又从另一侧飞出车外,箭尾的火燎焦了锦缎窗帘。   “护驾!护驾!”   车外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箭雨落地,火光四起。   众人忙着躲箭扑火,摆阵戒备,洪钟似的浑厚男音自高处传来:“太子云珩,趁皇上身体染恙,意欲逼宫篡位,取而代之!皇长子云璿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前来护驾,可惜还是迟到一步,没能救下皇上。只能手刃反贼,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来了。云璿真的来了。   云珩的一颗心自离宫便悬着,这世上没人能确保算无遗策,他总在想,这一环接一环的算计,会不会有哪一步出错,会不会提前走漏风声,或者云璿不敢冒险,干脆不入圈套,让他忙到最后一场空。   好在,他这向来看不起他的皇兄没有让他失望。   辗转了上千个日日夜夜,等着盼着走到这一步,如今终于要尘埃落定。   他悄悄拨开缠在手腕上的糖玉念珠,重重握住那枚烟青玉平安豆:   阿绫,你若泉下有知,不必保我平安,只需让我们大仇得报。   乱箭齐射中,喊声此起彼伏,云璟的哭声和贵妃宫女的尖叫从后方传来,瑞和帝牙关紧咬,冲车外的贴身侍卫吩咐道:“去保护贵妃和六皇子!”   “父皇小心!呃……”云珩扑上去挡住了瑞和帝,一支箭噗嗤刺入上臂。   瑞和帝一惊,抓住剑身,拦腰掰断,迅速将箭尾浸入茶壶,淹灭火苗。   “父皇,敌人在高处设伏,您千万不要露头……”云珩气息颤抖,抬起头来。   “珩儿……你……”   母后亡故近二十载,这似乎是瑞和帝第一次唤他乳名,第一次这样看着他,好像慈爱的父亲在看自己疼惜的儿子。   可云珩心中却毫无波澜,不为所动。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他想要的早已不是父亲的垂爱。他的父亲早在为保权势舍弃母后时就与他离心,又在杀死阿绫时,彻底在他心中死去。眼前这垂暮的帝王只是他想要为母亲,为那夭折的亲兄长,为心中挚爱复仇的敌人罢了。   “下面的禁军听着!束手就擒者可免死罪!抓住谋逆太子者!赏!”云璿亲声喊道。   瑞和帝闻声浑身一震,眼中几欲喷出火光,他放开云珩,怒气冲冲一脚踢开了龙辇的车门,抬头便看到云璿披挂着护甲,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父子间隔着刀兵火光相望,云璿面上浮现出一丝震惊。   没有谁假惺惺地劝降,谋逆之事,举手降了也只能换来一具全尸,走到这一步,再无余地转圜。   云璿扬起手一挥,闭上了眼:“放箭!”   双方兵力粗看相差近一倍,云璿又占尽地利。但他那两百府兵几乎都只是壮声势的摆设罢了,从未真刀真枪用血肉之躯拼杀过,见到血肉横飞,他们中的多数惊惧畏缩,竟不敢上前冲杀。   这便大大动摇了军心,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战场上,勇字当先,禁军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一步一步挽回颓势。   四喜顶着火雨,拖着随驾太医,在人肉盾的掩护下往前挪,好歹是把一把年纪的老太医护送上了龙辇,让他能替云珩治疗。可才拔了箭,龙辇已呛得待不住人了,众人无奈只能下车,一路后退到官道另一边的林中。   下车前,云珩没有忘记抓上纸笔,靠着树干写下调令,盖了印信,派人从林中绕路往京城送去求救加急。   “京城兵马再快也要明日近午才能赶到这里,再派快马,往回走,去最近的县衙。”云珩衣袖被撕开,箭伤汩汩冒血也顾不得,太医哆哆嗦嗦替他上药在缠紧厚厚的绷带,“再派几个精于骑术的,不要绕路,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往北跑。若有人能成功引开追兵百里外,活下来的回京即封正五品御前侍卫,赏银千两,若不幸捐躯,则追封正四品上骑都尉,封妻荫子。”   “是。”   混乱中,贵妃抱着云璟狼狈得蹲在地上,六皇子一双圆溜溜的眼里都是泪,已然哭不出声。   云珩伸手抹了一把他粘了灰的小脸,右手提剑,从容走到瑞和帝面前。   “父皇不必惊慌,稍安勿躁,禁军只是一时措手不及……此处有树林作掩护,最多再撑两个时辰,最近的县衙府兵就能赶到……若是有人突围成功,天亮前少羽便可整装前来救驾。”   瑞和帝摇摇头,指了指以云珩身后:“撑不了两个时辰。这个逆子自然知道,在此处造反需得速战速决。”   云珩起身回头,发觉云璿在高处箭雨的掩护下,带着那队擅马战的逃兵冲下了山,似要一鼓作气,歼灭护驾禁军。   眼见禁军被步步压制,瑞和帝脸色发黑,额上青筋跳动,冲云珩摊开手,咬牙切齿:“把剑给朕。”   “不,父皇龙体贵重,不得有丝毫损伤!”云珩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单膝跪地,“莫要冲动,儿臣想办法护您突围!”   几个太监反应过来,连贵妃在内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拼命阻拦:“皇上息怒!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等等!陛下,殿下,有……有马蹄声!”四喜道,“不对啊,这,报信人才走了一炷香……即使是最近的县衙也来不及……怎么会这么快……”   所有人都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众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场面渐渐安静,才显出这声音愈发震耳欲聋,竟是一只几百人的骑兵队伍。   看到云璋的一刻,云璿脑子一懵,有如一道雷光劈下。   而后他醍醐灌顶。   什么父皇病重,什么只身南下……这分明就是云珩联合云璋的阴谋!以身为饵,诱他入圈套!   云璿苦笑,可就算知道这是圈套又如何,主动权早已尽失,从他失去了安国公这个靠山,墙倒众人推开始,他便注定一败涂地,不过是等云珩挑个日子给他个痛快罢了。   自己早该警觉的,可云珩自幼便带着一身破绽,几次险些叫他得手,以至于所有人都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太子掉以轻心。   这些日子他细细想过,每次交锋看似凶险,云珩最终却总是能化险为夷,甚至因祸得福,这分明就是个心机深沉,狡猾又狠辣之人,就像他的生母先皇后一般,未达目的不计后果,甚至不惜连自己的命都搭上……   火光中,他默默看着半边衣袍被血染透的太子殿下,云珩此举稍有不慎,不仅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会留下身后百年骂名,但他好似并不在乎,性命也好,权势、天下也罢。   云璿苦笑,他输了,输给这个命都不想要,只要他死的疯子。   和云璿养尊处优惯了的府兵相比,襄王亲兵多是随他亲赴杀场历练过的骁勇善战之士,精锐在手,叛军迅速被镇压,云璋将丢盔弃甲的云璿提到瑞和帝跟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怎么会过来?”瑞和帝接过一旁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扶起云璋。   “回禀父皇,刑部兰少羽兰大人,正奉太子命在彻查镇北军逃兵一事,今日一早,兰大人发觉那股逃兵踪迹不见,儿臣联想到前几日城门守备禁军的几次上报,说皇长子的府兵陆陆续续混出城外,觉得事有蹊跷。再加上太子殿下走得急,儿臣实在担心父皇和皇兄出什么闪失,便一早带了三百精锐提前出城,想在半路接驾……也幸好儿臣来了……没想到皇长兄他真的……”云璋回过头,心痛万分地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云璿。   “多亏有你。”瑞和帝拍拍他的肩膀,甚是欣慰,“不枉送你去了一次战场。”   瑞和帝叹了口气,屏退左右,独自走到云璿面前,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云珩隔着一丈远,看着父皇苍老的侧脸,那是满脸遮不住的怅然与灰心失望。   也对。毕竟云璿是他第一个儿子,出生时,瑞和帝还不是瑞和帝,只是初为人父的太子。那时候,他亲手教授长子骑马射箭,舞文弄墨。云璿做了十年独子,也是他们一众兄弟中唯一一个尽享父爱的皇子。   “罢了。是朕,纵容了你。呵呵……”瑞和帝将痛心疾首藏进了一声叹息中。   云璿猛一抬头,用膝盖向前蹭了几寸:“父皇!”   “你别叫我父皇!”瑞和帝抬起一脚,踢在他胸前,咚得一声,云璿失去平衡,因为双手还绑缚在身后,只能狼狈倒地。再奋力爬起时,满脸是混了泥土的血污与涕泪。   云珩赶忙上前,蹲到地上扶住云璿,替他理了理又脏又乱的头发:“皇兄你……糊涂啊……”   他嗓音沙哑,语气沉痛不已,可嘴角却展露出笑意。而后,他对着云璿无声动了动嘴唇,缓缓起身,退向父皇身旁。   他方才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但云璿却面对面看清了。   云珩的口型动得很慢,他说:恭喜,一家团聚。   云璿脑子嗡的一声,死死盯住云珩腰间那柄剑。疼爱他的母妃,夭折的亲弟,荣耀满门的外公与舅舅……亲人的音容笑貌一股脑挤满他的脑海,与云珩那幸灾乐祸,极尽嘲讽的笑容一同爆裂开来,这场长达二十年的复仇竟输的如此一败涂地,他怒火中烧,双手用力一挣,绳结便莫名脱开。   这难道是天意吗?他一愣,再一笑,定是老天看不过,让他在临死之际有机会手刃仇人,带他作恶多端的兄弟一起下地狱。   他暴起冲上前,一把抓住了云珩腰间那明晃晃的剑柄,铮一声抽剑出鞘,向前刺出。   “我杀了你!”   可云珩却像背后有眼,在他拔剑的一瞬便转过身,从容面对着他。   太子横跨半步档在瑞和帝身前,大吼一声:“父皇小心!”   瑞和帝全无防备,转身时只看到太子忽然就往自己怀里倒下来,紧接就着是胸口一凉。   那把剑挟雷霆仇恨,眨眼穿过太子腋下的衣料,深深刺入瑞和帝的胸中。   云珩的一只手抓剑刃,指缝滴血,另一手还抓在云璿手腕上,似乎是拼命阻拦,却未能成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楞在原地,毕竟,是襄王云璋亲手缴了反贼的兵刃,又亲手绑了人提到瑞和帝面前,谁能想到竟会出差错呢。   云珩一脚踢开云璿,旋即转身低头。   背着身,准头不大好,剑身似乎偏离了半寸,不过……应当是成功了。方才瑞和帝被他挡住了视线,没能避开要害,殷红的血瞬间从伤处汹汹奔涌而出,眼下这一剑足够要了他的命。   瑞和帝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雪亮的薄刃上映出他的错愕,也映出了太子的如释重负。   冷意从胸口扩散出去,他一口鲜血卡在喉口,骤然明白了许多事。   “不是……不是的……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云璿如噩梦初醒,爬起身指着云珩声嘶力竭地吼道,“是他!是他做的!不是我!”说着他又扑向瑞和帝,“父皇!我们都被他骗了!”   侍卫们手忙脚乱制住发狂的云璿,他愤恨不甘地瞪着云珩:“是你!是你故……呜呜!”四喜随手团了一块脏兮兮的布,将他胡言乱语的嘴塞了个结实,吩咐道,“还不快绑起来!绑结实!”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到,是云璿挣脱了绳子,是云璿夺了太子的剑,也是云璿,亲手刺出了这一剑,而太子第一时间飞身护驾。   瑞和帝倒下的瞬间被云珩和云璋一起扶住,缓缓放平,太医跌跌撞撞爬过去把脉,猛一哆嗦,战战兢兢望向太子摇了摇头。   太子顿时泪如泉涌,声嘶力竭:“父皇!”   瑞和帝怔怔看着太子的脸,咳出几口血,眼中忽明忽暗,许久才嘶声道:“太子……太子……真是朕的,好太子……”   “父皇……儿臣没事……父皇也不要有事……”这一声哭唤竟有些孩子气,令围观众人潸然泪下,除了云璋。   他只知今日来,是要按计划助太子一臂之力除掉云璿,却不知太子竟是要一石二鸟。那一剑别人没有看明白,他却一清二楚,云璿要杀的是太子,而太子握着他的手腕,反手一捅,要了瑞和帝的命。   云珩的手被瑞和帝狠狠攥着,似乎连骨头都要碎掉似的,这一刻,他们父子总算心意相通,明白了今日这一场造反,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   可瑞和帝却不能说破真相。   云璿带兵设伏造反,这几千双眼睛看着,有侍卫,禁军,皇子,贵妃,大臣,太医,还有多少宫女太监……若此时他再冒然开口,指认云珩谋逆,那这朝廷,这江山,还能交由何人接手?太子不能继位,起了更大的纷争,动摇社稷,他在史上将如何留名,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云珩今日敢如此行事,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瑞和帝残存的思绪在脑中飞转,这才明白他从出宫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他病重的假消息,定是云珩故意传去京中的。   退一步说,倘若云璿今日不入圈套,太子定有其他手段,在途中要了他的命。   云珩对他早就动了杀心!   今日皇上与太子,定然只有一个人能安然回京。   瑞和帝有些不解,既然云璿入了套,太子彻底扳倒唯一的威胁,江山注定落入他手,为何要在今日就着急弑父篡位呢?他是何时起了这野心?   云珩泪眼模糊,他猜到了瑞和帝的疑问,俯身在父亲耳边轻轻道了一句:“父皇,此处是广茗山。您还记得么?”   那年秋天,阿绫正是丧命于此。 第115章   云珩没有诛云璿的族,只是在处斩他后,将他的家眷贬为庶人,男丁流刑,修皇陵二十年。   新君守孝以日易月,满二十七日便可择日举办登基仪式。   有大臣谏言,望皇上能尽快办一场选秀,纳入新妃嫔,充实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可云珩想都不想便否决,只留下一句:朕有皇后足矣。   这句话没过多久便传遍天下,百姓中有人盛赞皇上专情,也有人猜测,是不想留下子嗣争储的后患,重蹈先皇覆辙。   登基大典那日恰是云珩二十四岁生辰,阿绫一早吃了碗阳春面,坐在院中翻看账簿。   素阳绣庄的营收比他预想中还要好,短短数个月,账面就能媲美玉宁老店。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一年半载,只要发觉这行当能赚钱,很快就会有竞争者出现来分一杯羹。不过他手上还握有唯一一片能产银毫桑叶的桑园,未来几年内都无需发愁生计。   就像元宝常说的,他是有些财运在身上的……可也只有些财运了罢了。   咚!   远钟猝然响起,阿绫的思绪被打断。   这是午时新皇登基各地寺庙同时鸣起的庆钟。   熊毅刚从外头遛马归来,赶忙伸手按住马颈安抚。   待马儿安定下来,他拴好马,缓缓走到阿绫身边,似乎每一步都百感交集,两人对视半晌,同时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这三年多,他们活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阿绫深深呼吸,抬头望天,目光追着天边一朵薄云往北方游走:“……熊毅哥,我们好像自由了……”   熊毅点头:“是。”   “以后回去玉宁,我再也不必总躲在绣庄里不敢抛头露面,凡事都只能让元宝和翠金姐替我出面,生怕被旧人认出。”他收回目光,看着熊毅,“我还可以在天碧川附近买一座宅子,堂堂正正过后半生。”   “对。”   “所以,殿下……不,现在是陛下了,当年他交给你的差事,到今日,总算是办妥了。”阿绫感念地笑笑,冲他深深鞠躬行礼,“这些年,辛苦了。若你想回京复命,阿绫有个不情之请,请还千万不要对皇上透露我还活在世上。他若问起,你便说当年一是差事没办好无言面对,二是担心活着回去遭先皇杀人灭口,所以隐匿了行迹。他看到你的手,必定不会怪罪。”   熊毅一愣:“所以,你不回去?”   阿绫缓慢地摇摇头,近一个月他都在思虑此事。   夜里久违地睡不着,睁着眼就能看到云珩见他欣喜若狂的样子,那人还会不会像多年前那样,不顾一切要与他厮守?可思来想去,不论答案是什么,他都越想越怕。   “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与皇后鹣鲽情深,膝下皇子公主环绕,若我这时候冒出来,算是个什么身份?皇后要如何自处,他的儿女会如何看待他?朝臣们会怎样声讨?百姓又会怎样议论?”   “可,公子你不是不求名分么?”熊毅问道,“既然不求名分,那就无需册封,那些王公大臣与黎民百姓都不用知晓……”   “所以,熊毅哥的意思是,我回去之后,要继续避人耳目地过活,藏匿行迹,做个深宫里见不得人的脔宠,一辈子不得自由么?”阿绫坐回石桌旁,倒了杯茶,“得知先皇驾崩那日,我其实动过回去见他的念头,可冷静下来想想,那种日子根本过不长久的……何况,我都‘死了’这么久了,说不准他早就接受现实,放下我了。如今,他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便够了。他走到今日,坐上皇位,是拿多少人的命换来的,我怎么能再搅浑水,做他身边的隐患,搅他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让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阿绫低头苦笑,这话听着像是上年纪的人才会发出的感慨。   可他也好,云珩也好,早都不是当年感情用事的少年了。   阿绫神色如常地笑着:“熊毅哥,你若想回京,不必顾念我。”   熊毅一愣,看着自己的右手,虚虚握了握,也跟着笑了:“算了吧。我这个样子,就算回去也做不成侍卫了,且说谎总归煎熬,不如跟着公子赚钱,你说得对,大家都好好活着就行。”   “跟着我?”阿绫一抖手腕,甩开了手中的扇骨,不紧不慢摇晃着,揶揄道,“还是,跟着我们元老板啊?”   “……都一样。”熊毅撇开眼。   “这怎么会一样。”阿绫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忍俊不禁,“说真的,你和元宝这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入了秋我要去一趟玉宁,不出意外回来之后就要着手开绸缎庄的事,到时候可没工夫管你们。”   “啧……不是我想拖……”熊毅无奈,“是元宝说不着急,想先赚钱再说。不过我猜,是因为当年他爹那德行叫她对成亲有些抗拒,所以我不想催她,眼下这样也挺好的。”   “那行。你们自己商议吧。”阿绫啪一声合上扇骨,走到门前解下拴在角落的白马,“我去桑园看看,差不多该结新一批茧了。”   阿绫跨上马背,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普通的马没有霜月那样柔滑的毛皮和强健的体魄。   当年逃走的时候,他怕惹人怀疑,狠心将霜月留在了马车边,也不知它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寻到好生养起来了。   *   夏末雨水太过丰沛,云珩心里一阵阵不踏实,于是督促工部去仔细巡查南边各府的河务,防患于未然。不过十几日,钦差们纷纷回报,由于先前的官员偷工减料从中牟利,至少六七处河堤需得重新整修。   云珩拨了银子依旧觉得不放心,下了朝他翻找出近三十年的雨水记录,对比下发觉今年秋汛若不重视,有很大几率发展成大灾。于是他干脆挪去了行宫,亲自坐镇,替来来回回传递消息省下了千里路程。   果不其然,处暑刚过,南方沿河几府同时传来了汛情,好在河堤整修加固及时,暂且没出什么不可控的灾情。   他在钦差的陪同下,亲去灾区巡查验收河务之事,还顺道看望了集中被安置的百姓,承诺减免受灾情影响地区的农税,并严查抚恤金的发放,以防有人中饱私囊,这一忙从六月末直忙到八月才得以片刻喘息。   江南的秋夜湿润,云珩坐在行宫的御花园里,举头望月,月亮凸着,离满月只差弯弯一牙。   “皇上,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咱们不回宫?”四喜展开披风,搭上他肩头。   “玉宁的中秋,似乎十四就开始了……会有船集。”他目光虚虚望着远处,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四喜,你去过船集么?”   四喜摇摇头:“没,好些年前,奴才陪您去玉宁府逛过一次,不过没敢等到天黑就走了。”   “是他考进织造局的时候么?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云珩闭上眼,“船集很热闹的,比京城热闹。河川边的风很舒服,不像京城那么干,那么硬……大家说起话来都温声细语的,在街边买些甜滋滋的吃食,吃完了,还会在河里放一盏灯……进京之前,他每年都会放……”他顿了顿,忽而睁开双眼,“四喜,我想去给他放一盏灯。”   “那,奴才这就去安排。”   盈月当空,一条条小船排泊在天碧川河岸边。   街上摩肩擦踵,四喜紧跟在云珩身旁,他提早安排了十几个着便装的侍卫,有的在茶馆二楼居高戒备,有的不远不近混在人群里,云珩虽觉得这太小题大做,却也听之任之。   他捧着一碗桂花糖芋苗坐在川边,据说这摊子是开了二十年的老字号。   木棉按住他的手,多此一举地掏出丝帕,将银勺子放入碗中。   云珩盯着小碗良久,如今云璿死了,似乎也没什么人想对他不利,银勺子取出还是光洁铮亮的,可他却把碗推给了木棉:“算了,我吃不下,你尝尝吧……”   意外的,他没什么食欲,看着热闹的街景,甚至有些失望。   事实上,他心心念念的,从来都不是这口地道的玉宁吃食。   不是玉宁的山水和风,不是玉宁的湿润和温暖,也不是这一身柔软的绫罗。   那人不在了,哪里都差不离,叫人提不起兴致。   他交代四喜替他去买一盏金鱼灯,而后带着木棉,避开人群,沿水边往下游走去。   河川由宽及窄,渐渐容不下并排的船铺,人也稀少起来。岸边的金桂随风飘来馥郁香气,河面月光粼粼,源源不断的灯漂流而下,不知寄托多少人的思念。   云珩穿过树影,站在幽静之处,抬头便发觉三丈之隔的河对岸竟有人与他一样躲着热闹,蹲在水边独自放灯。   那人微微探身,左手挽起右手的衣袖,露出光洁修长的皓腕,纤细手指轻轻顺流一推送,一红一黄两条鱼灯便离开了他,汇入浩荡的灯河里去了。   皎洁如水的月色轻纱似蒙了他一身,他低着头,头顶漆黑的马尾垂到身前,云珩看不到他的脸,只莫名觉得这一举一动都温柔至极,让人移不开眼。   若是这琉璃千顷的天碧川,这钟灵毓秀的玉宁山水能孕育出个守护神灵,大抵就该是这样一幅姿态吧。   河灯渐渐漂远,那人心满意足起身,将马尾撂倒身后,露出一截发簪来。   上头晃过朦胧的金黄色微芒,好似远星闪烁。   云珩一怔,仿佛被一道落雷当头劈中,顿时眼前一白,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猛抽一口气,缓过神。木棉吓得脸色煞白,替他擦掉额头上憋气憋出的一层汗。   云珩的心口一阵剧烈跳动,好容易缓过一口气,他轻轻拂开木棉的手,对岸那人还在,拖着长长的影子,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戴在发间的并不是星,而是一片微微透光的明黄叶片,是秋末银杏的颜色,代表阴阳合一,不被生死而分开的情谊。 第116章   陛下只说要金鱼灯,既没说要多大的,也没说要什么花色,四喜没工夫挑,干脆每样都买了一只,拎上就走。半路上,背后冷不丁传来爆裂声,他一缩脖子转过头去,原来是玉宁官府的府兵拦了最长那座石桥,在上头放烟火。一树银花开在半空,街上的人同时扬起头,孩子们被爹爹扛在肩上,其乐融融。   不如宫里的好看,但确实热闹,这热闹是烟火气,是人情味,宫里没有。   四喜瞄了一眼匆匆转身,一溜小跑往下游找去,没多远便看到了等在金桂树下的云珩和木棉,可不等他走近,当今圣上忽然毫无预兆就朝河里冲过去,还好木棉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他。姑娘力气不够大,被拖倒在地   四喜一愣,吓得丢掉满手的鱼灯,连滚带爬冲过去帮忙。   云珩死死盯住河对岸,浑身颤抖,腿脚发麻。   火光的明灭中,对岸那人抬头仰望着璀璨夜幕,半空里一朵朵绽放的花照亮河畔,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脸庞少了些圆润,身姿多几分挺拔,其余再没什么变化了,眼神依旧温软澄澈,沾了河水的手指像春日覆着露水的鲜嫩叶芽。   烧成灰云珩也认得,是他的阿绫……   他不敢用力呼吸,亦不敢眨眼,那烟火像炸在他胸中,要烧穿他的五脏六腑,疼痛难当。   可对方却没有注意到他。   刹那绚烂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烧焦味,阿绫徐徐转身,留给他一个盈盈发光的背影,像无数次梦醒的前一刻,像那些短暂停留的烟火,即将化成一团迷雾消散。   不要!不要走!   云珩一慌,拔腿追过去,可才提步便被人拦住,寸步难移。   他挣不开束缚,趴伏在岸边,眼睁睁看着那一抹淡青色渐行渐远。   阿绫不要走,不要走……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喉咙仿佛堵了一块寒冰,连牙齿都在打颤,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四喜,又看看木棉。   可他们只顾着阻拦,什么都不明白。   这世上没人明白他痛彻骨的相思,也没人察觉他死去大半的魂魄就在对岸。   他用尽力气,拼命将喉咙扯破,终于喊出了沙哑的声音:“阿绫!!!”   四喜与木棉齐齐被他喝住,顺着他的目光寻向对岸,一条孤零零的身影定在远处,又缓缓转身,与他们隔岸相望。   月华在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眸中流转,距离太远,眉心那颗细小的朱砂几乎看不清。   阿绫许久没有好好逛一逛玉宁。   不到傍晚,他便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身处热闹非凡天碧川边,不论是面熟的还是陌生的,擦身而过时,都会与他点头微笑。   陈芸和陈蔚姐弟俩跟在他身后,每路过一个摊子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挑一挑,没多久,手里便提满了点心和小玩意。   陈芸手里提一提五六只不同样式的船灯,跑到他面前:“公子,你说这些花灯我们带回去素阳,挂在铺子里可好?”   阿绫笑笑:“这不是花灯,是船灯。”他伸手指着河岸下游的方向,“你看那里。”   姐弟同时转头一望,一片摇曳的灯火浮在水面,从远处看好似繁星落入河川。   “逢年过节,玉宁人都喜欢在河上放灯,有人是纪念逝去的亲人,有人祈求平安。”阿绫从陈芸手里挑出一对金鱼,“身上的银子还够吗?”   她点点头:“够的。”   “那你们慢慢逛,逛累了先回绣庄吧,不必等我。”   他独自往下游走,先前那几年不敢放肆,今日,他总算又能替阿娘放一盏灯了……   太阳落山没过太久,河水尚有余温。   他放走了金鱼看完了烟火,才要转身离开,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有如一声惊雷,阿绫被定在原地。   有人在叫他。   这声音阔别多年,又好似从未远离,以至于他未及思考便本能转回身去。   云珩狼狈地跪在河岸边望着他,猝不及防地对视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   阿绫脑子里嗡的一声,呆呆看着他,良久才回过神。   为什么?今日中秋,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当今天子为何不在皇宫饮宴,却出现在这里?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四喜往最近那条船上跑过去,甚至来不及跟船主解释,只从怀里掏出两枚沉甸甸的银锭塞给对方。   云珩踉踉跄跄上船,渐渐靠近他,而那双眼睛从头至尾没有离开他一分一毫。   小船还未停稳,那人便飞身一跃,向他扑过来,将他紧紧拥进怀中,勒得他骨头生疼。   周身充斥着熟悉的香气,云珩过分剧烈的心跳咚咚撞在他心口,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进他的身体。   太久了,太久没有被人抱过,猛然一阵锥心的痛让他动弹不得,他被迫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让自己不要失去意识。   已经是九五之尊的云珩他耳边哭得肝肠寸断……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不过一个照面,一个拥抱,那些他以为早已放下的思念和痛苦一瞬间便将他占有,他被窒息感淹没,眼前一瞬一瞬得发黑,头脑根本不能思考,只能感受到满身的痛意。   远处人声鼎沸,他们就这样站了许久,起先是动不了,后来总算找回知觉,他第一时间狠狠攥住了衣摆,强迫自己不准动。   他始终没吭声,拼尽全力冷静下来,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能头脑一热就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物是人非,往事已不可追,如今云珩有妻子,有儿女。   一想到这里,他就像三九天被人推进了冰冷的河水,浑身汹涌沸腾的血刹那间凉了下来。   有不甘,有遗憾,但他必须认命。   所以,在云珩放开他的一瞬间,他急中生智,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递过去,露出了关切又意外的微笑,礼貌问道:   “这位公子……是认得我吗?”   云珩双瞳倏忽一缩,如遭雷劈,愣愣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装模作样的功夫也算手到擒来。阿绫困惑地看着他,客客气气问道:“敢问公子如何知道在下的名字?是我们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记性不大好,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而后,他强忍疼痛,像亲手从胸前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般,轻轻推开了云珩。   一旁的四喜瞠目结舌:“阿绫公子你,你不认得我们了?!”   阿绫眨了眨眼,面露难色:“……这位又是?”   “奴才……奴才是四喜啊!晞耀宫的四喜!”太监急的脑门冒汗,有些口不择言,木棉赶忙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   “晞耀宫……奴才?”阿绫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云珩,诚惶诚恐就要跪下去。   可云珩却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肘,哑声问:“你受过伤是不是?”   阿绫正苦恼接下去该怎么办,不想对方竟替他找好了合情合理的借口,他慌忙点点头。   “阿绫……”刚哭喊过的嗓子喑哑至极。   阿绫抬起头,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失望,甚至是怀疑。   可是没有,云珩蹙着眉,眼中尽是惊愕与疼惜,一只手举起想碰他的脸,又恐吓到他似的,在半空生生停住,死命捏成拳头放了下去。他耐心至极地问:“你伤在哪里了?有没有好好看过大夫?已经好了么?”   阿绫心头一酸,一忍再忍:“……多谢关心,我很好……此次来玉宁也只是办些事,明日便走。”   “你,不住在这里?”云珩讶异,“那是住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露出防备的神色,没有回答:“这位公子,若是无事,在下还有事要办,失陪了……”   转身时,他听到云珩在背后拦住了四喜:“别……你先别吓到他……”   他眼眶一酸,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下唇被他生生咬破,血腥入喉,他不敢回头,不敢多看一眼,逃离了河岸边。   脱身后,阿绫一个人躲到了安静的小路,倚着墙平复了许久才匆匆回到绣庄。   黄昏后就不见人影的元宝和熊毅也回来了,众人其乐融融围坐着吃才出锅的酥皮月饼,肉汁鲜香四溢,但他只能大煞风景地开口催促道:“元宝,装一些在路上吃吧,我们得走了。”   “走?现在吗?”陈芸一愣,“这天都要黑了,走去哪里?”   “回素阳。现在就走。”   元宝和熊毅对视一眼没多问,立刻起身打点行李,倒是陈蔚有些舍不得姐姐:“不是说明日才走么?”   女孩子心思细,陈芸看出阿绫脸色不对,忙拍了拍弟弟的肩:“过一阵子我再来看你,玉宁眼见着也要凉了,别逞强,阿娘亲手给你缝的的衣服自己记得穿。”   “怎么回事?眼睛怎么了?”沈如放下月饼跟上阿绫。   “没什么。”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红肿的眼眶,率先走出院子,一边清点马车上的货物,一边叮嘱沈如,“老师,这几日你留心些,我刚刚遇上了京城的旧识,他……认出我了,怕是会查到绣庄来……”   沈如大惊:“那,你别磨蹭了!快走!放心吧,不论他们怎么……”   “老师不必忧心。”阿绫忙安抚她道,“不是找我麻烦的那些人,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只是……”   “我知道,若是有人来问起你的事,我装糊涂打发了他们就是了。”   坐在马车里,阿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不禁回味起刚刚那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云珩头顶戴的,是一颗小柿子。   这一出神便是几个时辰,回过神来陈芸和元宝已经互相枕着肩头睡着了。   他罔顾危险,在疾驰中打开了马车门,挪到赶车的熊毅身边坐下来   “好些了?”熊毅瞄了他一眼,“魂不守舍的。”   “……刚刚放灯的时候,我遇到他了。”   “他?谁?”熊毅扭过头来,盯着他观察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殿……皇,皇上?”   阿绫重重点头。   向来沉稳的熊毅也再不能保持平静,吞吞吐吐起来:“这……怎么……那,那他看到你了么?”   “看到了,但是,”阿绫向后倒靠在车门上,无奈一笑,“我情急之下,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他信了?”熊毅大惊。   “不知道,总之是放我走了……”吹着风,阿绫平静了好些,“但事后想明白,他说不准会派人去查绣庄,顺藤摸瓜查到素阳也是早晚的事吧。”   “这有什么说不准的,他既然看到你了,就一定会查。”熊毅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应声加速,“所以呢?到时候你预备怎么办,就这么一直骗下去?这可是欺君啊……”   “不然呢?何必难为彼此……”阿绫拨开眼前被风吹乱的鬓发,“不过,这次怕要你陪我一起冒险‘欺君’了。”   “哈。”熊毅爽朗一笑,“过去在军中的时候,有人喝多了从城墙上跌下去没摔死,昏睡了半个月,醒来之后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军医说,这样伤重又死里逃生的人,是有可能会忘记前尘往事的。”   “前尘往事……”阿绫垂下头咀嚼这四个字,的确,在宫里那些日子于他来说,真的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对于云珩也是一样吧,好不容易有了新的人生,所以他体面地放走了自己,没有纠缠。   兴许他这次的“事急从权”也歪打正着成全了云珩,让他不必纠结,不必非要做出个选择,不必对任何人有负罪感。   毕竟,他所惦念的人,已经狼心狗肺地将他忘记了。 第117章   云珩坐在空无一人的水边,眼看着集市人群散去,一条条船铺驶离,玉宁的中秋佳节就这么过去了。   可他却不敢走,生怕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   “刚刚那是阿绫,你们都看到他了,对不对?”他不断向四喜和木棉求证,两人点头点得脖子都发酸了,他才勉强放下心来。   阿绫是不擅说谎的,他想了好久:“四喜,你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又是受了什么伤才会忘了朕……”   “奴才听说,这失忆之症多是头部重伤导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惊吓刺激。有人说这是老天仁慈,见他们活得实在痛苦,便大发慈悲,让他们忘记伤痛,再活一次……”四喜仔细盯着皇上的神色,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他难过,“不过,今日一见,阿绫公子吉人天相,身上似乎既没留下什么伤残,神思也清楚,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对啊。对对对……对。”听四喜这样一说,他忽然释怀了。   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他居然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阿绫,还是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身上染着淡淡的茉莉香。   不过是忘记了往事,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有什么比阿绫还活着更重要的事呢?   回到行宫辗转难眠一整夜,云珩渐渐恢复平静,他翻着一早送来的奏折,都是京里大臣们催促他回宫的。   他头也不抬对四喜交代道:“此次水患已平息地差不多,离京两个多月了,朕必须得先回去一趟。”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起驾回宫。”   “四喜,你留下,阿绫的事你亲自去查。可以从沈氏绣庄着手,但务必不要惊动他,免得再刺激到他,也绝对不能扰了他身边的人。你去仔细打探当年之事,也看看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如今在哪里,做什么,有没有难处,有了结果立刻回宫禀报朕。”   “是,皇上放心,昨夜奴才已经安排人去暗访了。”   阿绫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绣工复杂的披风,苍蓝发亮的软缎背后绣了一对白鹭,是沈如亲手绣给他的。   进铺子之前,他从怀里掏出白玉扳指套在拇指上,又展开光彩夺目的贝母扇骨。   早一个月前他们便与绣庄隔壁的胭脂铺子谈妥了价格,付了定钱,今日付完尾款拿到房契,便要着手将胭脂铺改成绸缎庄。   他带着才从票号兑出的,满满一盒热腾腾的银子进屋,不想胭脂铺的老板娘竟看也不看一眼,满脸尴尬地掏出先前他付的五十两定钱,猝然反悔说铺子不卖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绣庄开张这大半年,他们邻里间明明相处和睦,这老板娘时不时来串门,常常送元宝她们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物,阿绫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上个月才亲手绣了个醒狮肚兜给她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子。   中秋前,阿绫开始在附近寻合适的铺子,得知老板娘想卖掉铺子回家养胎,他第一时间放弃了其他在谈的铺面,开出了个好价钱给她,两人一拍即合,对方欣然收下了他的定钱。   谁知长久的以诚相待,换来的居然是事到临头的反悔,老板娘趁他中秋离开素阳的这几日,竟将铺子卖给了旁人,只等过些日子就交接。   阿绫再三询问对方为何忽然毁约,可她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并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算再怎么无奈不满,面对着身怀六甲的妇人,他也只能作罢,将银子又原封不动拎回了绣庄。   “什么叫不卖给我们了?她不是都收拾好东西要回老家了么?”元宝得知交易取消大为震惊,“所以是为什么?”   “……没说为什么……”阿绫重重叹了口气,“我猜,是别人给的价更高吧。”   “不对啊,她若嫌不够赚,要么早说不卖,要么再议价就是,哪有下了定钱再反悔的道理。”元宝皱皱眉,起身就往门外冲,“这里头铁定有事,我去问她。”   “别。”阿绫拦住她,“不着急,看着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们稍安勿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耽误了绣庄出货,我先去一趟吉康街。”   元宝一愣:“你要去元闲阁?我陪你……”   “不,那地方你不要去。”阿绫果断摇头。   吉康街离他们不算远,是饭庄酒肆和客栈聚集之处,今年孟夏才开张了一家乐坊,东家正是杨清泽杨大少爷,据说乐坊里的乐妓舞妓众多,都是他亲自从别处挑来的,各个能歌善舞姿色过人,只不过,卖艺不卖身。   阿绫站在玲珑坊门前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迈进了这烟花之地。   “哟,这位公子脸生啊,一个人还是等人?”乐坊的管事迎上来,眯着眼,目光从他头顶的簪子打量到衣装,最后落在那枚玉扳指上,恭恭敬敬问道,“今日是想听弹琴唱曲儿?想吃些什么?有指名的姑娘么?”   这地方的花费普通人可吃不消,专供官宦子弟和杨清泽这般的纨绔享乐。阿绫庆幸自己今日穿着打扮够隆重,歪打正着免了被人轰出去,他冲对方摇摇头:“不,在下专程来拜会杨公子,敢问他眼下可否有空闲?”   “阁下……是我家公子的朋友?您贵姓?”   “免贵姓宋。”   “宋公子请稍安勿躁。”   阿绫目送他上楼,站在一边等。这厅堂四周一圈都是垫高的小格间,以彩色纱绡与大堂隔开,鞋子歪七扭八丢在纱幔外,舞娘婀娜的影映在轻纱之上,有阮声,有歌声,有笑声,有杯盏叮当。   该说不说,小曲唱的的确好听。   袅袅余音,未必不如宫中伶人,当年他也是进出过嗥天殿的……   他不知不觉出神,杨清泽咚咚咚从楼上奔下来都没发觉,人杵到眼前来惊了一跳,忙收回思绪。自打中秋回来,他就频频陷入早已尘封的回忆里,难以自控。   “今天吹的什么风!阿绫你怎么来了!快快快,跟我上楼来坐。”   他这么一喊,隔间里的人好奇地掀开了纱帘。   “哟,杨大少爷,嗝……这位又是你从哪儿找来的妙人啊?是会弹琴,还是……嗝,唱曲儿啊?”有醉眼朦胧的纨绔倚在陪酒姑娘的怀里,肆无忌惮打量着阿绫,还不忘朝他高举起酒壶,“进来陪我们喝几杯吧。”   “是啊,杨大公子。”有人帮腔道,“还以为你这两年不好这一口了,我呸。藏着这么个玉一样的美人,舍不得给哥几个介绍介绍?我们京城可……见不到这么水灵的……”   阿绫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在胸前默默摇晃扇骨。   杨清泽见他脸色不好,扯下腰间玉佩便冲那几个东倒西歪的砸了过去:“闭上你们的嘴!”他伸手拉阿绫想带他上楼去,“别理他们。”   阿绫不动声色一躲,让杨清泽抓了个空。   他心里愈是乱,就愈发要清净,尤其此处每个人的目光都不单纯:“杨公子,方便的话,随我去元闲阁一叙?若不方便,那在下改日再……”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走走走。”杨清泽接过舞姬替他捡回的玉佩挂回腰间,搡着阿绫走了出去。   “你别理他们。喝醉了说胡话,不是成心的。”出了玲珑阁的门,杨清泽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年也不知是他真的长大懂事转了性,还是有的没的统统玩腻了。他不像先前那样无状,倒是收了心在杨家的生意上。   “无妨。”阿绫懒得计较这些事,不过被占几句嘴上的便宜罢了,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脸皮也逐渐厚了。   “不过,你主动来找我,这还是头一遭吧。”杨清泽抿了抿嘴,一脸受宠若惊。   阿绫抬了抬胳膊,将他请入元闲阁后堂,吩咐人看茶。   “不瞒杨公子,今日,其实是有事相求。”   “哦?”杨清泽隔着桌子,玩笑似地执起扇子要挑他下巴,“新鲜啊,是终于发现我的……哎别!你那扇骨又冰又硬,敲人疼死。”   阿绫无奈笑笑:“是铺子的事。”   杨清泽闻言收起笑意:“是……那胭脂铺子不卖给你了吧?”   果然,他找对人了。   素阳首富家大业大,除了主业炼盐贩盐,几条商街上都分布着他家的商铺。杨清泽这两年正学着当家,想必对这些商户的事了若指掌。   “是。”阿绫垂眼摇头,“我这里织机和织匠都老远从玉宁拉过来了,却莫名其妙被人毁约。”   “咳……咳咳。”杨清泽盯他不眨眼,不慎被口水呛到,清嗓子耸肩,“也不算莫名,你得罪人了呗。”   阿绫一愣。   他与熊毅身份特殊,这些年行事向来低调谨慎。来素阳四年多,前两年里除了替杨清漪和她那些富家小姐们零星绣些绣品,几乎都窝在鹤眠山上种桑养蚕。去年开始张罗绣庄后才陆陆续续结识些人,大多也只是见面点头,没有深交,台面上的事他多交由元宝出面。   他们向来不怕吃亏,不与人争长短,到底会得罪谁?   “行了,别瞎猜了。”杨清泽呷了口热茶,“是葛老板,他亲自出面截胡了铺子。起先老板娘不愿意,他便恐吓人家说要是敢把铺子卖给你,就是跟他们葛氏作对,日后便再不要想着在素阳谋生。”   “可是……为何这样突然?早前绣庄开张,他也不曾为难啊……”   “先前他觉得你们年轻,便没放在眼里。结果这才半年多,不单全素阳的姑娘小姐都爱往你们绣庄里钻,影响了他家的成衣生意,现在连那些做生意的铺面,甚至是知府老爷家都要跟你定那珍珠丝屏风,眼见着风头越来越盛。况且刺绣也就罢了,你竟还要再开一家绸缎庄,实打实算是生意上的对手了,若是就这么让你做成了,他的布行还如何一家独大?”   “是他自己贪心,难不成他还指望世世代代都是他们葛氏布行垄断素阳的丝绸生意?”   “他还真就这么想。在你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分这杯羹,都被他使手段挤兑走了呗。他这么多年的老字号,上头自然是有人照顾的。”杨清泽放下杯子,砸了咂嘴,“你这茶是去年的啊,我赶明叫人送今年的新茶给你。”   阿绫摇了摇头:“那,杨公子手上的铺子,现今有要转手的么?可否行个方便……”   “有是有,这街尾就有一间,在赌坊对面,你若是不介意,租你无妨。”   赌坊附近是非多,绸缎庄开在那地方不合适,且与绣庄离得太远了,客人们也未必爱跑。   “我再想想吧,多谢杨公子。”阿绫叹了口气。 第118章   霜降过后,织匠要闲出病来,见天催着要开工,说三日不织手艺便要退步的。阿绫想了想,干脆在宅子里辟了一间织房,架上了织机,摆开了材料。   经线还是普通的银鱼白丝线,但是纬线里隔几根便掺入一根珍珠丝,两人忙了三天,总算织出了半匹新料子,是比织银料子更素雅别致的厚缎,阳光下看,流动着浅浅的虹色。   他亲自去农庄带回了兔毛鸭绒,用皂角和干茉莉浸泡整夜去掉异味,而后兔毛做领,叫裁缝制了两件鸭绒挂里披风。   也不知为何,这么些年,见不着的时候他从不胡思乱想,可那日只是匆匆一面,就让他莫名牵肠挂肚,一想到云珩的眼泪心中便隐隐作痛。   过后他便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每日废寝忘食,赶在立冬前,将两件披风背后绣上了幅翩飞的燕,为了稍做些区别,灰兔领披风的燕衔着一朵淡黄迎春,而白领披风上那只叼的则是浅粉蓬莱香。   都是早春里开的花,所以披风就叫“衔春”。   熏了淡淡橙皮香,小心折起装进锦盒,他叫元宝代绣庄与那尚没有店面的绸缎庄,亲自去送礼,一件赠知府千金,一件赠给杨清漪。   知府家与杨家算是这半年多来绣庄花费最大的客,年末答谢自然不能小气。   阿绫花了这好些心思,只盼着她们能早些穿上披风出门转上一转,成为他们绸缎庄最好的招牌。   年轻姑娘都爱美,看方才元宝陈芸几个姑娘的眼神就知道,喜欢的人定不会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不同的配搭,官宦商贾家的千金小姐就穿这样轻盈的刺绣鸭绒披,若是手头没这么阔绰的普通人家,可以将昂贵的鸭绒挂里换成普通的棉挂里,亦或是不加刺绣,只素缎也好看。   果不其然,才过立冬没几日,他们便陆陆续续接到了第一批订单,统共八件,尽数都是千金小姐们府上下订的刺绣鹅绒披,官家的丫头们不断强调务必要快,说腊月前小姐要穿的。   哪怕都是巴掌大的绣图,也忙得阿绫一个月都没能睡上几个整觉,这还不算完,货出的越多,陆陆续续来定披风的人越来越多,只一个织匠根本吃不消,没白没黑坐在织机前,偷空还要后悔没开张的日子自己不知珍惜。裁缝师傅年纪大,更是累得犯了腰病。   显然,他们需要招新人了,元宝看着日渐凌乱的宅院终于忍不住了:“公子,哪怕远一些咱们也需要个店面,若是再来一台织机两个织匠,这地方铁定是没法住人了……”   不只是这样,丝线在绣庄,布在宅子织,裁缝在绣庄……他们每日来回两处跑,搬来送去也格外麻烦。阿绫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必须立即寻个新铺面。   不想才在逛了两三日,隔壁已经关张的胭脂水粉铺忽然贴出了清算转手的公告,他赶忙带着元宝去了一趟,对方是一对脸生的夫妻,男的姓刘是个大夫,原本买了这铺子是要改成医馆的,可眼下家妻子娘家出了事,急需银两周转,只好又将铺子转手,为求速出,竟是比原先的价格还低了不少。   兜兜转转,绕会原点,阿绫生怕夜长梦多,当场一手交银一手交房契,趁这两日熊毅下船,叫他帮忙一同打点铺子,择了吉日,准备开张。   “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也抢不走。”元宝美滋滋地总结道。   “所以……你叫人扮做大夫,跟那姓葛的买下了铺子谎称要开医馆,装模作样准备了几日后又低价转手给了阿绫?”云珩才下了朝,听说有阿绫的消息一路疾行,匆匆赶回御书房。   “是,铺子可真是不小,后头带着小院和库房,三百两,阿绫公子当场就付了现银。这段日子该是在筹备绸缎庄开张的事吧……”   “三百两啊……他手上银子紧么?”云珩埋怨他道,“怎么不再便宜些……你叫一个普通百姓拿出三百两来,怕不是要连住处都变卖……”   “陛下,闹市旺铺,再便宜他该生疑了……”四喜摇有些委屈,“奴才已经查清楚了,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叫元宝。明面上,这元宝姑娘是掌柜的,可其实所有的事,都是由阿绫公子在背后拍板,只不过他行事低调,想必是不敢惹人注意……这两年他们着实也不算是普通百姓了……”   “元……宝……元宝?不是他小时候的丫头么……”云珩愣了愣,心宽了下来,先前听说阿绫成日与一年纪相仿的姑娘同出同入,形影不离,多少个夜里他都无法安寝,恨不能立刻动身,亲自去素阳问个清楚,原来是元宝丫头么……可,他又为何记得元宝?难不成单单忘了近几年的事么?还是说,只是巧合?   他接过四喜递来的信封,里头厚厚一沓信笺,逐张看过去,阿绫平日里都做什么,与什么人打交道,店里的经营状况如何,都一清二楚。   云珩眨了眨眼,有些不敢信:“这上头记的……都是真的?”   四喜重重点头:“千真万确。原本还想堵了熊毅问得再细一些,谁想到他成日行踪不定,既不在店里,也不在桑园,奴才的人蹲守了许久,才偶然撞见他赶去码头……似乎是跟着商船在海上转……”   云珩点点头:“不急。当年我交代他护送阿绫,他也算恪尽职守。反正人也找到了,来日方长,这些事早晚会知道的。”   如今元宝名下有一间酒肆,一间绣庄,二十亩桑林和两处素阳的宅子。的确,放在哪里都不普通。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四年,阿绫竟能积累出这样的财富呢?   云珩捏着纸傻笑起来,看得一旁的奉茶小太监心里发毛,手一抖险些将茶杯扣到桌上。   皇上倒也没跟他计较,只是下意识护住了桌上那一沓子信笺。   四喜哭笑不得,在主子日渐温和的目光中打发了小太监,继续报:“几经打听,奴才好容易得来了这个。”他拍拍手,便有侍卫从门外进来,呈上一只木盒,“不论是素阳还是玉宁,眼下这东西可是千金难求。”   盒盖上漆着“沈氏绣庄”四个字,行楷,与云珩自己的字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阿绫亲笔。当年在晞耀宫书房里得了空闲,阿绫没少摹他的字,可两人的字形似,神却有差。   云珩碰了碰那飘逸秀美的字,而后轻轻打开盒子,里头装的是个长方小台屏,不过尺牍大小,正中绣着一红一白两朵并蒂芍药,乍看平平无奇,阿绫曾经绣过多少比这华美的绣品……   “千金难求?”他狐疑从盒中取出台屏立在桌上,手指一拨转动小小屏扇,白芍婀娜的瓣上闪出特殊的虹彩,云珩一惊,凑近问,“这……不是白丝线?是什么法子染的?倒像是贝母螺钿的颜色……”   “此丝名为珍珠丝,未经染制,天然就是这色泽,用特殊的桑叶喂养出杂交的蚕种,如今天底下只此一家,每年春从阿绫公子那蚕棚里缫出一批,供不应求,所以极其昂贵。据说预定的货品都已经排到两年后去了,就这个芍药屏,还是奴才托人请素阳知府割爱。”   “嗯,物以稀为贵么……”云珩盯着那芍药看了又看,“不过,这东西既然这么好赚,别人没想方设法抢他生意?就算一时养不出桑,养不出蚕,难道还不能买他手里的线,请别的绣娘绣么?”   “有人试过,连那个暗地里找他麻烦的葛掌柜都动过这心思,可那些人动手试了才知,这珍珠丝比普通的蚕丝脆弱许多,下针无悔,稍有不慎便刮花了,一般的绣匠可赔不起,便再不肯接这活……所以,几乎每件绣品都是阿绫公子亲手绣的,其外只有他在玉宁的老师能帮忙,不论是谁,想要都得排着队等。”   云珩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将台屏放回盒中:“御书房来往人多,你替我送回寝殿。”   “是。”   “另外,替朕备辆马车。”云珩按部就班打开折子,着手处理政务。   “去哪儿?”四喜一愣。   “你不是说,他在张罗绸缎庄开张的事么,朕去看一看他。”云珩头也不抬,仿佛一国之君随随便便就能出皇宫似的。   “这……”可苦了四喜,“皇上您出宫,总要有个由头啊……且素阳也没有落脚的行宫,奴才安排多少侍卫,要不要提前知会素阳知府?”   “不用那么麻烦,也不必声张。皇爷爷年轻时不是也动不动就微服出巡吗,说是想亲眼看看自己治理的天下。”云珩一边往奏折上写批注,一边吩咐他,“你和木棉跟着我,额外带上三五个侍卫足矣,找间干净的客栈落脚便是,我去看他一眼,没两日就回来,你愁眉苦脸做什么……”   四喜一惊,皇上明明就没抬头,怎么知道他愁眉苦脸的?他斗胆抱怨一句:“陛下是想看他一眼,还是想时不时就去看看啊……”   云珩笔尖一顿,抬起头来,幽幽一瞥:“也是……那你帮朕想个法子,要么让他想起过去的事, 要么让他想不起也能心甘情愿跟朕回来,朕便不用跑了。”   四喜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奴才这就去备车。”   紧赶慢赶,他们总算赶上了绸缎庄十一日初八开张。   云珩没有冒然露脸,只远远看着阿绫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直到午后,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散,多是年轻姑娘。偶然能听到她们的交头接耳,有些人是趁今日开张优惠采购丝绸,还有一些单单为了看这“宋公子”一眼罢了。   也难怪,如今这个谪仙般的翩翩公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主子,不然找个地方坐会儿?”四喜凑到他耳旁,“阿绫公子会挑地方,对面就是茶楼。方便那些陪女眷来买衣裳,逛胭脂店的公子哥们消磨时间的。”   云珩点头,随他上到二楼。窗边的位置刚好能俯瞰绸缎庄门前,没成想一壶云雾还没品完,便看到铺子门前起了骚动。   当中站着个人,面前铺着一块白棉布,手里抱着一匹藏蓝料子,高声吆喝着:“来来来大伙都来看看,这是我今日一清早在门口排队买的一匹蚕丝宫绸,没成想回家打开一看,他们给我包进去的却是棉纺的府绸料子!这中间可差着好几倍的价呢!沈氏绸缎庄!以次充好!瞒骗顾客!” 第119章   除了绣庄的老主顾,众人皆停下了挑料子的手,满心疑惑望向阿绫和元宝。   更是有才付了款的慌忙打开包好的纯白棉布,反复查验布匹。   阿绫倒是不慌不忙,没事人一般走到门外,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前这场闹剧。   那人见他出门,把那匹府绸砰一声扔到他面前张口就骂:“开张第一天就敢坑骗顾客,你个臭奸商!不要脸!快还我钱!”   元宝脾气直,一把拨开那人指在阿绫眼前的手,正欲发作,却被阿绫制止。   他弯下腰捡起那匹料子,掀开一层对着光看了看,是府绸没错,却不是他们店里的府绸。   “敢问,您说这是我们店的料子,可有票据?”阿绫微微锁着,语气却极其客气。   那人嗤之以鼻,从怀里掏出张巴掌大的纸片甩给他:“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不是你店里账房先生亲笔的票据,这印信是不是你绸缎庄的!”   阿绫接过纸票垂目一扫,淡淡开口:“的确是真的。”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可他依旧从容不迫:“票据是真的,可这府绸却不是我们绸缎庄卖出的。”   那人一愣:“你放屁!哎大伙快检查检查自己买的料子都对不对啊!这奸商骗了银子不认账了!”   阿绫默默打量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眼前之人,更不可能得罪他。   无冤无仇,这人却选了开张的日子大闹一通,目的怕也不是骗钱,只是要抹黑他们的名声罢了。至于是受何人指使……倒也不难猜。   几日前,葛老板在素阳最好的酒楼里包了雅间,傍晚亲自登门相请,希望阿绫能与他坐下来一叙。   阿绫向来与人和善,对方年长他许多,又这样诚意满满,他自然不好再推脱,与众人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席间葛老板先是恭维一番,赞他年少有为,而后提出要与阿绫合作,共同经营绸缎庄。   阿绫婉拒了他的好意,葛老板也不气馁。   “我是怕宋老弟你把价压得太低,吃了闷亏啊。”他亲自替阿绫夹菜倒酒。   阿绫明白他的意思,礼节性地端着杯却一口都没喝:“那,依您的意思,这价该如何定?”   葛老板递给他一本册子,上头记录着葛氏布行的各类价目,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绫大略翻了翻绫罗绸缎的部分:“这未免太高了,如此定价,不是将大部分客户关在门外?”   “丝绸本就不该是普通老百姓该穿的,且咱们素阳产量也少啊,大多都是玉宁进货,这一来一回花费不小,识货的人自然明白。”葛老板笑笑,“你价定低了,该不买的照样不买,但是损失了那原本该谋的利啊!你信不信,即使我这定价再高一成,他们也照单全收?”   “……信是信的。可我定价时,这些成本花费都是计算在内的,原本就比玉宁贵上几分。”阿绫将价目簿放到桌上,推了回去,起身拱了拱手,“小本买卖,养活店里的人便好,实在不敢贪心,辜负了您的美意,还望葛老板见谅。不过即使道不同,也恳请前辈别再给晚辈使什么绊子了,我们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当然,如若前辈您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也只需吩……”   葛老板没等他说完,啪一声反手将筷子拍在了桌上,瞥着他一滴未碰的酒盏,收起了那副假惺惺的慈眉善目,冷笑一声:“呵,我使绊子……你好意思说是我使绊子。谁知你年纪轻轻,看着一副纯善温和的模样,背后却魔高一丈呢。居然特地找外乡人假扮大夫骗走了我的铺子,我不提不计较,你还要蹬鼻子上脸啊!”   “嗯?”阿绫一时没听懂。   “少在我跟前装无辜。”葛老板既不解释,也不给他时间消化,狠拍两下掌,雅间的门砰的打开,外头也不知何时多了这两个凶神恶煞的护院,走到阿绫背后并排抱着胳膊一堵,一副地痞无赖的模样。   葛老板装腔作势叹了口气,起身拍拍阿绫的肩:“我念在你年纪小,不计前嫌拉下脸来想与你合作,没想到你这么不识好歹。我葛家在素阳经营三十年,你这号不自量力的也没少见,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了是么?”   阿绫默默从袖中掏出扇骨握到手心里,依旧是彬彬有礼:“葛老板您这又是何必。你我心知肚明,即使调低了定价,也一样有得赚,何必贪心不足呢。”   葛老板不为所动,使了个眼色,护院当即虚张声势伸手扯他衣领。   阿绫稍稍一侧便闪过,顺势一扬手,扇骨啪一声敲在护院拳背上,眼见着就肿起一条高高的血印来,疼得那护院龇牙咧嘴。另一人见状一惊,回神立马气急败坏挥出一拳。   他跟熊毅练了几年,算不得武林高手,可给这两个护院一些教训还是不在话下的。眨眼间巧劲一施,隔袖子一握一旋,咔嚓一声,那护院的胳膊眼见着脱臼了。   葛老板傻眼的功夫眼前人影一闪,颈间立时横拦上冰凉的扇骨,他不敢妄动,冷汗唰得冒了一脑门。   阿绫在他耳边沉声道:“您可想清楚,我今日被葛老板带来赴宴,许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闹上公堂,对您葛氏名名声可不大好……再者我手头正给知府夫人绣新年的衣裳,这若是耽搁了,我也只好实话实说,到时候可能要葛老板您亲自登门解释了。”   话音未落,门外的小跑堂战战兢兢敲了敲门,在外头问道:“二位……外,外头来了辆马车,说是来接宋公子……”   阿绫心里清楚,对方虽气不过,可大庭广众也只敢吓吓他,试着逼他就范。   他收起扇骨,拱了拱手算作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   事后回到绣庄,他猜到对方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安排了值夜,确保打烊后店里也不会被人走了空门,让财物和尚未完成的绣品受损。这些日子他还让元宝亲自送货,免得其他人粗心被算计,东西在路上出什么差池。   风平浪静到今日,阿绫险些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不想对方是在这里等他。   他看着一屁股坐到绸缎庄门槛上的人,给元宝使了个眼色,元宝立即会意,转身进门取出了几匹不同花色的府绸,打开一层展示在看热闹的人群面前。   阿绫徐徐开口:“各位请看,我们沈氏绣庄在玉宁已是间二十多年的老字号,平日料子织的不多,怕与客人自带的料子弄混了说不清,所以自家料子会在边缘织上记号纹路。家师名沈如,如意的如,故沈氏绣庄的丝织品左右边缘各藏一条如意纹。”   有好奇者纷纷凑近:“哟,真的有哎……不仔细看注意不到。不过,这是如意纹么?我怎么看着不大像啊……”   阿绫愣了愣,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些:“是……如意团云……”   元宝见他莫名发起了呆,赶忙接过话:“这个习惯我们素阳新店也沿袭了来,就是为了防小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她转过身,走到那耍泼皮的面前,对众人道,“他这匹府绸根本就不是在我家店里买的,却拿着一张真票据诬赖我们以次充好,败坏绸缎庄声誉,意图讹诈银两,我们向来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纵容恶人。我这就去报官,众位感兴趣的,也可以随我去做个见证,看看他这般恶意栽赃招摇撞骗的无赖,知府老爷会怎么查办。”   “好!”众人一听来了劲,这热闹竟要闹到官府去了!简直是千载难逢!   那无赖闻言瞬间便耸了,他爬起身,立刻换上一副尴尬谄媚的笑脸:“哎姑娘,你且等等!不是……这,这里头铁定有误会!兴许是我弄错了……对了对了,我今日,还去别处买了府绸,定是拿回家之后弄岔了……”   阿绫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这票据写好了,盖上印,贴着料子放,再拿白棉布一起缠进去。”他指了指地上那块白棉布,“印信未干透,那棉布上还染了抹浅红,显然,你是先取出票据与宫绸,又把从别处得来的府绸包进去。”他顿了顿,抬高了声音,“依律,讹诈者根据所骗数额,罚银十倍,杖刑一百。”   “嗯?”云珩眨了眨眼,不禁失笑。   四喜皱了皱眉:“杖一百……这怕是要活活将人打死吧……”   “他故意的。普通百姓有几个会像他那样通读律法,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百杖,身强体壮的都要卧床数月才能恢复,不够硬朗的当场赔了命也不奇怪。   果然,那人一听杖刑一百,立马腿就软了,惊慌失措跌坐在地上:“别,别报官啊!姑奶奶,我,我知错了……”   元宝面无表情道:“你知不知错,姑奶奶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今日若放了你,你日后再去蒙骗他人,其中就会有我一分错处。”   “不是,别!这,这不关我的事啊!是,是葛老板!府绸是他给我的!我表弟在他布行里做裁缝,他说若是我不答应,就砸了我表弟的饭碗……他一家五口,上有老下有小,小女儿不满周岁还离不开娘,全指望我表弟一个人养活,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不瞒您说,贱内常年卧床吃药,实在难以负担,葛老板前日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说只演一出戏便好,我,我脑子一热就……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去报官!我无儿无女,出点什么差错,贱内便无人照料了……”   阿绫要的便是他这句话。   听他提到葛老板,人群肃静了半晌,而后炸开了锅。 第120章   阿绫走上前扶起那人,安抚道:“你既是被人胁迫的,那就随我到公堂慢慢说吧……你不要担心,有什么都照实说,你那表弟若真受到牵连,日后大可以叫他来沈氏绸缎庄做事,我们裁缝人手本也不大够。”   那人闻言一愣,扑通跪下去:“公子您是大善人,那我今日也豁出我这老脸,求求您发发慈悲,千万不要告上官府……葛老板家大势大,到时一推二五六,我便坐实了这讹诈的罪名,该如何是好啊……”   其实阿绫原本就没准备闹上公堂,这么做只为吓出他一句实话罢了。   葛氏在素阳这么些年能屹立不倒,说没有官府的关照他是决计不信的,若真闹上了公堂,借着官员明里暗里的偏袒,这顿板子打在谁身上,都不会伤到葛老板分毫,反而是眼前这人,后果难料,搞不好就是一头替罪羊。   所以今日他们的目的是将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日后不管他们沈氏绸缎庄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会最先怀疑到葛老板头上去,借此让对方有所忌惮,毕竟是生意人,谁能全然不在意明面的口碑呢。   阿绫蹙眉,摆出一副痛心又为难的样子,弯腰去搀他:“先起来说话。”   “公子不答应,我不敢起啊……”那人铁了心趴在地上不动。   “那,我答应你,不去官府就是。可你今后务必本分些,莫要再见钱眼开做这种事了,如若再犯,谁都不会轻饶你的。”阿绫叹了口气,“快起来吧。你跪在这里,我生意都没法做了。”   那人闻言感激地涕泪横流,连连磕头,而后才爬起身:“公子您真是菩萨转世!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元宝好容易将那人打发走了,回到菩萨身边:“还好我们早有准备,亏了你谨慎。”   阿绫摇摇头:“也不是谨慎,玉宁早期也出过这档子事。只不过葛氏在素阳独大已久,把这同行相处的门道想简单了。那日我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他吃了瘪,他怎么可能不下手,那在布料上做手脚就是最容易的。”   他待在云珩身边那许久,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走一步要提前向前看三步,既料定有事发生,便要把之后几步对策都安排妥当。   “喂!”元宝晃了晃他,“你怎么最近总发呆!方才也是,说着说着就走神了,想什么呢!”   “咳,没什么。”阿绫若无其事清了清嗓子,“元宝,我昨日画的那几幅不同的纹路,你去挑一个,今日之后,叫织匠将那标识纹换掉。日后固定每个月一换,但务必做好记录。”   “知道了。”   绸缎庄的骚乱结束,大家各归各位,路过的路过,逛店的逛店,付账的付账。   “四喜。”云珩下意识拨动着念珠,“方才那无赖口中的葛老板,便是你先前提到暗中对阿绫他们做手脚的人么?”   “葛氏布行,正是他们。丝绸料子卖的比京城还贵,先前是素阳城里唯一一家布行,所以百姓也毫无办法。”四喜答道,“听说,在阿绫公子之前,他们也挤兑走了不少同行。”   “那,你看着办吧。虽说商人想多牟利无可厚非,可想要一家独大,很难啊。要么,像阿绫他们那样,手握稀罕的珍珠丝,还有独一份的手艺受人追捧,无可替代,要么……”   “是,这里头怕是有官商勾结之事。主子您放心,小的这就安排。不过咱们现在是进店去逛逛,买些什么,还是回客栈歇一歇?”   他望一眼阿绫忙碌的身影,笑了笑:“先回客栈吧,他这会怕也没空说话。”   今日亲眼见到阿绫,云珩除了欣慰便是惊喜。   也难怪,打小便聪慧细心又勤勉,这样的人不论放到哪里都能想法子生根发芽,长出一颗窜天玉树来。   刚刚阿绫开口胡诌出那条律法之时,人群里不论是抱着孩儿的少妇,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哪个不是看直了眼,满目钦佩拜服。   云珩心口忽然一麻,有什么细小的念头窜进脑子,迫使他停住脚步。   “主子?”四喜险些撞上来。   “……你说,他刚刚为何会想到背律法……”云珩扭过头看着四喜。   四喜愣愣看着他:“您刚刚不是说,他是故意夸大刑罚,想吓出那人实话……”   “可他……那些事他不是不记得了么?当初他是为了陪云璋读书,才背下了律法,他既已将我,将宫里的事都忘了,那为何还会记得律法?”云珩心中忽就冒出一丝希望,“所以,他并不是什么都忘了……又说不准,这几年他也时不时能想起些什么对不对?那,若我常在他面前晃晃,他是不是也能重新记起我?太医不是也说,有些失忆之症是一时的,过个三五年,能想起来也未尝可知,对不对?”   “哎……等……”四喜看着皇上一脸欣喜地朝绸缎庄跑过去,无奈与木棉对视一眼,什么叫做“常常在他面前晃晃”啊……这是准备常驻在素阳了么?那京城怎么办?朝臣们也不会答应啊……想到接踵而至的麻烦,四喜头都大了。   可忧心归忧心,看到云珩这般模样,他又万分欣慰。   这些年,皇上越发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似乎全靠着一股仇恨活下去,如今仇恨没了,也只是凭借肩上的责任苟延残喘,心静得像块冻硬的石头,没有欣喜,没有痛苦,也没有任何欲求,哪日想不开了出家,或是干脆人间蒸发,都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可现在好了,他找到了阿绫,又重新活了过来。   四喜转头看了一眼木棉,哑姑娘默默盯着店铺里,轻轻蹙着眉,眼圈泛红。   阿绫站在账台旁,接过账房写好的票据,盖上印信,轻轻吹干递还给陈芸。票据与裁好的布料一同被卷起,交给了顾客。   “下一位……”他抬起头,一颗心险些被他吐出来。   他想过云珩会查到素阳,却没想到他会纡尊降贵亲自跑来,“你……”   面前的人笑意盈盈看着他,这回他看得一清二楚,云珩头上戴的,正是柿柿如意……至于是不是他留在死人发髻里那根就不得而知了……   “掌柜的?”见他发呆,云珩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绫回过神,忙指了指元宝:“这位才是掌柜的。”   “你……又不认得我了?”云珩没有看元宝,铁了心只与他说话。   他也只好赔个笑:“公子看着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在下记性不大好,莫要见怪……”   “中秋夜在玉宁,天碧川边。你……不记得了?”云珩竟一点也不计较他的健忘,从怀中掏出那晚的丝帕递过来,耐心地看着他,那眼神丝毫不收敛,生怕谁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似的,周遭除了忙得晕头转向的老账房先生,几个年轻姑娘都默契地带着其他客人退开了老远。   尤其是元宝,原本还懵懵然,乍听到“中秋夜”三个字时,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亮的像只在深夜里精神抖擞的猫头鹰。   “啊,对。”阿绫装作恍然大悟,偷偷在袖子里蹭了蹭冒汗的手心,“好巧,又见面了。”   “不巧,专程来还你帕子的。”云珩径直抓过他一只手,将帕子塞进他的掌心里,“这东西也能随意送人的么。”   这句话,这举动都过于暧昧,阿绫一怔,赶忙抽回了手。   可看到云珩垂眼盯着空空手心出神的一瞬,他又出于本能想伸手抓住,最终硬生生攥住了拳头:“其实,一块帕子罢了……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云珩抬起头,面上依旧带着淡笑,温柔地注视着他,“快年底了,刚巧我想新做一身衣服。里衣,道袍,和冬日里的披风。听闻你们这里有特别的料子?”   “是……”见其他人都退避三舍,阿绫只好亲自引着他,在摆满衣料的架子前站定,“道袍想要什么色,绣什么样?”   “都可以,不要太花哨就好。”   阿绫伸手拿了一卷提花牙白软绫做里衣,又挑了虾壳青的如意云纹暗花缎做道袍,最外头是他们店里独有的珍珠缎,适合做披风,直领对襟,领缘包一层星灰,绣上带星点白梅的枝子,凌寒而开,刚好与落了雪的京城相配……   他默默将几种料子卷一卷,用棉布条捆到一起,又拿纸记下样式。   云珩始终站在一边闷不吭声,任他做主,直到算好了价才诧异地问了一句:“你们这里做衣服……不用量尺寸么?”   阿绫心里咯噔一声,云珩的尺寸他心里记得一清二楚,险些忘记这一茬。   “要量的……”他环顾四下,裁缝们忙得抬不起头,没人得空,剩下的又都是年轻姑娘,不大合适,他只好随手抽了条布锦尺,硬着头皮自己上。   掀开一个布帘隔出的角落,他跟着云珩面对面站了进去。   云珩脱下披风扔到一旁,又解开里头的道袍,淡淡的桦木香萦绕。   空间局促,他们站得很近,阿绫垂下眼,无视那近在咫尺,肆无忌惮的目光,专心致志将尺子绕过他的腰圈住。许是力气大了些,腰间被勒紧时云珩没有防备,轻轻哼了一声,鼻息直扑他面门。阿绫鼻尖一麻,两人都愣了愣,半晌没回过神。   奇怪了……这些年,阿绫没少被杨清泽之流占些嘴上的便宜,凭他们怎么说,他心中都不曾兴起过半分波澜,更别提害臊了……他原本以为是自己脸皮足够厚了,可眼下云珩碰都没碰他一指头,他就莫名其妙开始心悸,手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来,最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热。   过去云珩就常说他皮薄,一点热气便能蒸出红润的血色来,眼下更是藏都没得藏。   他心虚地抬了抬眼,果不其然,云珩正呆呆看着他,似乎出了神。 第121章   “阿绫,你……是完全不记得我了么?哪怕觉得一点点面熟也好……”云珩稍稍倾身靠近他,轻声问道。   两张脸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布帘外头都是人,阿绫攥着布锦尺,呆立良久,又果决地摇了摇头。   云珩轻轻一叹,替他将垂在一肩的马尾撩到身后:“不打紧,以后我常来看你,说不定你就能想起来了……”   阿绫一惊,随即拧起眉,低声道:“这又是何必,就算记得起又能如何呢?”   “记得起,我们便能与过去一样了……”云珩满眼怜爱,笑容却难掩落寞,“我知道,这几年你始终是一个人,没成亲,这两年还立了规矩,借口说母亲丧期不见媒人不谈婚娶,对不对?”   可你不单成亲了,还有了儿女。   阿绫神色一黯,抿紧了嘴唇。   “生气了?”云珩瞬间察觉到他的不快,不再追问,语气显得更加小心翼翼,“怪我心急,记不起便记不起吧,我不提就是了……别恼啊……”说着,他张开了手臂,习惯性地想要拥阿绫入怀,像过去一样。   阿绫一慌,忙出手阻他,一把抵住他的肩窝,趁他不备将他转了个身,从背后用布锦尺缠住他的脖颈。   喉咙忽然被勒住,云珩一时愣住,阿绫却手中不停,在他身后微微收紧柔软的尺,低声道:“颈子九寸八分……”   而后,不等对方回过神,他两根手指迅速捏住布锦尺,沿着那根笔直的脊骨划下去,尺的一头压在后颈,另一头在后腰正中迅速一按,量出身长。再依次是腿长,臂长。   指腹传来的一阵阵轻颤,云珩呼吸又浅又急,阿绫也愈发不自在,隔着衣料碰到云珩的身体都觉得指尖发烫,仿佛什么东西要融化似的。   “咳,好了……”匆匆量完了尺寸,他率先掀开帘子,顶着一张红透的脸,一屁股坐到账房先生身边,轻轻扯了扯领口,才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让头脑能慢慢降下温来。   他提笔写下早已烂熟于胸的尺寸,和那卷料子摆在一起,接着又一气呵成写下订单,盖上印信,交给重新理过衣衫和头发的云珩:“工期三十日,到日子后差人来取就好……”他偏头往后看了一眼,四喜和木棉就候在店门外。   “好。”云珩留下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转身出了门,越走越快。   “主子?”四喜追在后头心道不妙,别是碰了一鼻子灰,恼了吧?   可进了客栈的厢房,四喜才发觉云珩非但不恼,那嘴角还翘的老高。   “四喜。”云珩眼睛一弯,容光焕发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满足,“他刚刚脸红了……”   脸红了,就是对他还有感觉……所以这趟算是来对了。   阿绫躲在帐台后发愣,下意识揉搓着自己的手心,一晃天都要黑了。   开张第一日,众人好容易手忙脚乱地送了客收了店,留下元宝和陈芸神秘兮兮凑上前来。   “老师,今日那位贵气的公子是谁啊?怎么看起来跟你很……很……”陈芸琢磨半天也不知该怎么问恰当,“就是,很要好的样子……”   “贵气吗?”阿绫没有正面回答,却没发觉自己提起了嘴角,“穿的素,戴的也简单。”   “我不是说他穿着打扮贵气,是……嗯……气度吧!明明看着很斯文,但就是感觉不好靠近,若是老师你不在,我是不敢主动招呼他的。”陈芸想了想,扭头看了一眼元宝,“对吧?”   元宝见他一脸魂不守舍,好心替他岔开话题:“忙了一天你不累啊?赶紧回去洗洗睡了,今天订出去这么些东西,明天开始赶工了。”   “你们不回?”陈芸一愣。   “晚些回,订单我要从头理一下,免得忙中出错。”元宝推着陈芸到门口,“快走吧,天要黑了。”   送走陈芸,元宝关了门,点上灯,默默核查着订单与料子,时不时就要瞄阿绫一眼。   “想说什么……”阿绫叹了口气。   “今天那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元宝手上没停,边做事边问,“所以中秋夜在玉宁,你就是遇上了他,才那么着急忙慌赶回来的吧?”   “嗯。”   “这么说,他的确是你在京城的旧识……看年纪也差不多……他是小殿下对不对!!虽说有变化,可眉眼却没怎么变!”元宝转过头,笃定地看着他,“他门外头那个随从,我当年在叶府外也见过一回,还对我动过手来着,也没什么变化!”   “……”   “所以他是专程来找你的吗!”元宝一把丢掉手里的东西,憋了大半天终于忍无可忍,拖了张凳子拉他坐下,“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为何要躲着他?如今撞见了居然还装作不认识他?”   “熊毅他,当真什么都没告诉你?”阿绫知道熊毅口风紧,却没想到对元宝也这样守口如瓶。   元宝气呼呼地摇头:“每次问,他都说这是你的私事,叫我自己来问你,你不想说他也不可以替你说。上次从玉宁回来他还叮嘱我,万一店里来人查问,对于你的过往一概说不知,还要告诉他们你四年前受过伤,脑子坏掉了……”   元宝丧着脸,气鼓鼓抱怨道。   也不怪她生气,都这么多年了,当初不敢说,是怕出了事连累她,现在云珩登基执掌天下,他们没有危险了,再不说便要伤了自己人的心的。   “元宝……你知道,熊毅过去在皇宫里做侍卫吧?”   “知道是知道,他说十来岁就进了驻北军,混了几年之后进宫做侍卫。不过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元宝一听他松口了,赶忙端茶倒水,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坐到他身边。   “其实,熊毅不是个普通侍卫,在皇宫里是正五品,只差御前一品……他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阿绫接过茶杯,轻轻摩挲着杯口。   他脑海中出现了那座巍峨的宫殿,第一次见到熊毅,正是在晞耀宫,那里装满了他与云珩的回忆,装满他再也无法体验的痛苦与柔情。   “太……子?”元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当年是太子……那……那现在不就是……”姑娘脸唰得白了,捂住嘴巴,实在不敢相信她今日无意中就面了圣。   阿绫点点头:“小时候,我从人伢子手里带回来的,不是普通的小皇孙。你还记得么,那次他留下一根蛟龙白玉簪在我身上,我原以为是遗失,一辈子都没办法还给他了……”   往事历历在目,他林林总总将与云珩那些事都说与元宝听,从当年怎样助他逃出叶府,到考入玉宁织造局那日云珩带走了他的青鸾绣片,再到进宫后的相认相知,相伴相许……   这些事他埋在心底已久,从不与人道,谁想到今日一开口便滔滔不绝,许多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小事居然一件都没忘,元宝听得津津有味,他倾诉得畅快淋漓。   他们去元闲阁附近的酒楼里点了几道小菜,拎回宅院,配着自家的酒,吃肉喝酒听故事直到深夜。   “……我的小少爷啊……”元宝打了个酒嗝,听得眼泪汪汪,“不是我替他说话,当年的事,错不在他。虽说起因在他,可他知道你死了指不定也跟着你死了一回呢,不然,贵为九五之尊,也不会为了见你放下身段追到素阳来,这足矣表明心意了吧?你为何还要装作不认识呢?”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错……他很好……”阿绫抿了一口酒:“你就当是我绝情吧……”   “哼哼……你绝情?”元宝傻笑一声,着替他添满杯,“我们小少爷,自小重情义,知恩图报。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苦衷啊?”   阿绫一愣,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了。”   “知道啊,自绣庄开张,媒人差不多要把门槛子踏破了,不管家世多好,人多漂亮,你见都不愿意见。你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你不惜编守孝的谎也要拒绝他们,是为什么?”   “我……没那个心思。且我这身份始终是个隐患,不想耽误谁家姑娘……”阿绫低着头,看杯盏中倒映的月亮。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今日过后我才知道,我们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小少爷,是会脸红,会心慌意乱的呀。”姑娘喝高了,没轻没重给了他一拳,“脸像熟桃似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你别说,还真好看!你分明对他旧情难忘,他对你也是……虽说,”元宝表情有些别扭地挠了挠头顶,“虽说你们都是男子吧……”   “你喝多了。”阿绫抢下她的杯子,收起了酒坛,“熊毅不在你就这么放肆。”   元宝抬起头看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子:“那也要怪你,他怕京里来的人查问到他,给你惹麻烦,所以干脆躲到海上去,一个多月不回来……也不知叫他带走的那些东西吃完了没……”   好歹把半醉的元宝哄回了隔壁院子,阿绫看了一眼等待收尾的绣绷却静不下了心来。   他哪有什么苦衷,之所以不肯与云珩相认,归根究底是因为自私,即使知道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他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云珩的妻儿。   他似乎不能接受与任何人分享云珩,更不愿再回到那座冷冰冰的皇宫。   他与云珩这样,大概就叫有缘无分吧。   冬至临近,天亮的愈发晚。   阿绫一早摸着黑便跑到绣房里赶活,京城的活。   素阳知府长女早年嫁入京城,夫家家主是督查院右副都御史。半月前,她回素阳省亲,亲自来绣庄定了一对小挂屏,出手就拍了三十两金,说此物是要献给太皇太后的生辰贺礼,不得出纰漏,事成后定有重谢。   留出镶裱的功夫,再去了路途颠簸,满打满算留给阿绫也不过二十多日,他本不想接,可又得罪不起官宦人家,也只好少睡多做,每日进了绣庄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知不觉又是日落时分,光线不足眼睛有些疲累,阿绫放下针线,揉了揉眼角,预备点一盏灯。   可一转身却愣住了,绣娘们已陆续离开,周遭安静至极,桌边趴着个人,双肩均匀起伏,像是睡着了。   阿绫悄悄走近,他不知云珩是何时到的,在这里呆了多久。   他轻轻叹了口气,捋了捋那人散乱的马尾:“你怎么又来了……” 第122章   阿绫悄悄靠近,闻到松息碳的气味,眼下京城又到了离不开手炉的时节。   隔着锦缎口袋,他手背贴侧面一触,里头几乎没有热度,少说也两三个时辰没有添过新碳了。   见人没有醒的意思,阿绫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云珩肩头,轻轻拿开了那只搭在炉上的冷冰冰的手,想替他重新添碳。   不知是不是清梦被扰,云珩皱了皱眉,下意识抓握住了他的手指。   阿绫听到他袖中发出脆声细响,袖口露出一颗带穗子的琥珀小葫芦,似乎是佛珠串的三通珠。   怪了,这人过去明明不信佛的。   阿绫一时好奇,顺势撩开他的袖口,继而愣住。   的确是佛珠没错,长长一串在云珩的腕上松松垮垮缠了四圈,子珠一百零八颗,均是最不起眼的糖白玉料,半透明洒金,像一颗颗沾了干桂花的藕粉圆子,看上去软糯香甜。   然而让他心跳几欲停滞的并不是佛珠,而是那一圈圈小圆子间隙里,露出的一根磨旧的红丝线,丝线正中系着一枚淡紫色平安豆,指节大小,安安静静切着主人的脉门。   阿绫缓缓蹲到桌边,凑近他的手腕看了许久,俗话说人养玉,玉养人,他屏住呼吸拨开佛珠,丝线虽旧了,可那块烟青玉较当年却水头更足,愈发油润透亮,仿佛是被人摩挲过千遍万遍……   他抬起头,忍不住伸出手,从那人头顶的素银小冠间,轻轻将“柿柿如意”抽出了半截。   玉簪中部包了金,这是断裂过又修复的痕迹,这竟真的是他原先带惯的那只簪……尸首上取下的东西也敢这样堂而皇之的戴着,半分忌讳都没有。   阿绫哑然失笑,心头颤抖,酸痛不已,又悄悄将簪子推回原处。   不知是不是被弄疼了,云珩的睫毛倏而颤了颤,眼皮随之抬起一道缝。迷蒙的睡眼正对上阿绫的脸,而后他半眯着眼睛,自然而然向前一探。   这动作毫无预兆,阿绫没来得及躲,微凉的唇印在眉心,触感轻柔,却像吐了一颗炙热的火种,唰得一下子将阿绫眉间的朱砂点燃,连带着那些沉寂已久的记忆也发起烫来。   一切都如此熟悉,仿佛多年分离只是一场梦。他一瞬间回到晞耀宫,回到那些安静地傍晚,他的小殿下困倦地伏案睡着,被唤醒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吻他额间。   阿绫不禁闭上了双眼。   这只不过才是第三次仓促的照面罢了,却几乎将他的意志尽数瓦解。   云珩静静盯着他的侧脸,忽而清醒,收起了笑意。   他放开了阿绫的手,目光闪过片刻犹疑,又立即恢复镇定,皱着眉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怎么,天太暗,盯着绣图久了有些累,歇一会就好。”阿绫起身,作势揉了揉湿润的眼角,若无其事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珩从怀里摸出那张他亲笔写的订单铺在桌上:“不是说,三十日之后来取么?宫……我家中有事耽搁了,这还晚到了两日。”   阿绫最近忙昏了头,感觉前几日才见了他似的,没想到这就过了一个月。   “怎么不叫下人来取呢,最近素阳一直下雨,一早积水结冰,裁缝不留神滑倒摔伤了手,耽误了几日工期,所有的衣裳都要往后拖延个三日左右才能取走,你这怕是大老远白白折腾一趟……”   云珩摇摇头:“不妨事,我再等个两三……”他倏忽一顿,微微挑起眉,疑惑地望着阿绫,“……你如何知道……我是大老远跑来的?”   阿绫心里一沉,他不习惯说谎,不知不觉就露出破绽。   云珩心思机敏,任何蛛丝马迹都难逃他的双眼。他站起身走近一步,将身上的斗篷披回阿绫肩头:“若我没记错,你既没问过我姓甚名谁,也没问过我是做什么的,更是无从得知我家在何处……所以……你是不是想起……”   “也不难猜吧。”阿绫没有惊慌,他在脑中迅速梳理了两人重逢后的每一句话,立刻找到了对策,“中秋在玉宁,你身边的随从自称是奴才,那你自然是京里位高权重的贵人。”   “……位高权重……”云珩歪歪头,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既知我位高权重,还敢这么放肆,不怕我以权谋私治你罪么?”   “在下一介良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好怕……”   近距离看更加明显,云珩眨眼的动作很慢,白眼珠像覆了层淡粉蛛网,越往角落颜色越重,必定是一夜未睡。   也是,做太子都要宵衣旰食夙夜不懈,遑论才登基不久的新皇。那他又何必一趟一趟不辞辛苦跑到素阳来……难不成,真的只为了跟自己见一面么?   阿绫止不住心软:“你住在哪里?先回去睡一觉,衣裳的事,明日我去找裁缝,叫他们尽量快些替你做完。”   “你不回么?还要接着绣?从晌午就坐在那里没动过,不累?”云珩试探着问道,“我……在摘星楼定了雅间,一起用晚饭可好?”   “我……”   “只是吃顿饭罢了,不会对你怎样的。”云珩的笑容有些无奈,“刚好想与你谈谈生意上的事,你若觉得不自在,就叫上元宝姑娘一起吧……”   阿绫顿了顿,最终摇摇头。   云珩这样小心翼翼地让了一步又一步,让人又心痛又内疚,根本无从拒绝。   他默默转身,关紧门窗,将快要绣完的绣品遮盖好,而后拎着桌上的手炉走到角落的碳笼旁,蹲身将手炉里烧完的松息香炭倒入灰烬盘,又用火钳夹了尚在燃烧的橘色炭块填进手炉。   “绣庄怕烟,烧的已是素阳最好的炭了,将就一下吧。”他回到云珩身前,将手炉递还。   暗淡的月光在那人眼底打了个转,云珩轻轻抽了一口气,呆呆接过手炉,仿佛接住的是什么稀释珍宝。   见他一直愣着,阿绫提醒道:“不饿么?”   “啊?饿……饿了……走吧。”   原本以为云珩说要谈生意只是托辞,没想到才吃了几口,那人就放下筷子,将酒盏斟满“丹枫”,推到他面前:“阿绫,这珍珠丝既如此稀有,不如直接供货给皇宫怎么样?宫里有最好的绣匠,虽说的确比不上你,但也总归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手艺都没的说,定不会糟蹋了好东西的。”他一仰头,先干为敬。   “意思是,将这珍珠丝,变成御贡?”阿绫也跟着放下碗筷,生怕自己不胜酒力说错话,只举杯抿了一小口。   云珩瞄了一眼他满满的酒杯,只替自己添了一杯:“是这个意思。不只是丝线,你们前些日子不是还织出了珍珠缎么?这料子传入京城也是早晚的事,我……有路子,可以替你牵线。”   其实阿绫先前也想过增产,可一是手中银两有限,二是恐摊子铺得太大,人多事杂他管控不好,毕竟他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绣匠罢了。再者,这桑蚕之事与农事一般,看天吃饭,若是忽然闹什么灾害,摊子越大,损失越大,他怕一力承担不起。   “可,珍珠丝目前产量极少……”   “产量少倒不怕,再扩桑林,多养些桑蚕就是了。我此来,除了取衣裳,也是想去看一眼你的桑园和蚕棚。”云珩笑笑,“不瞒你说,我手头有些闲银,刚巧也眼红你这生意。若是你愿意,我与你一同经营可好?”   “……这……我……”阿绫有些傻眼。   他这失忆的戏码演得本就辛苦万分,不想云珩竟然还配合上了,再这么下去,迟早露出马脚。   “也不着急,你慢慢考虑,且就算要扩林也要等明年开春不是。”云珩误以为他是不敢轻易交付信任,连忙改口,“先吃饭吧,生意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见他心事重重,云珩也不为难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在一旁喝酒。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阿绫食不知味,直到走出酒楼,脑子里依旧乱麻一团。   起初选择做生意,只为养活自己,顺带照顾身边的人罢了。后来误打误撞渐渐上道,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在玉宁替沈如办一座绣学,日后能与老师一道,专心教授刺绣技艺,安度余生。   眼下有可靠之人愿意与他共同承担,他求之不得,可这人却偏偏是云珩。   要么他不爱说谎骗人呢,一时冲动考虑不周全,后头便要跟更多的谎言去圆,总要担惊受怕会被识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实在太累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散在夜色里的白雾,满心纠结,甚至动了实话实说的念头。   干脆跟云珩坦白,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忘,对方若怪罪,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愁什么呢。”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绫一激灵,险些就忘记还有人跟在他身边,连忙停下脚步:“不早了,你不要再送我了,回去休息吧。”   “不是送你。恰好与你顺路。”云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指了指不远处,“那间院子最近在转手,我见价钱合适,便买下来了,以后来看你,也方便些。”   “以后?”阿绫一怔。   “我知道……”云珩语速极慢,眼神也有些朦胧,似乎是酒意上头,所以失去了分寸感。他抬起手来,伸手抚平阿绫斗篷上乱糟糟的兔毛领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还有些怕我。可是,先不要着急推开我好不好?”   直白坦诚的目光最让人难以招架,阿绫只觉得这每一分耐心,每一分纵容,每一分妥协,都是对自己良心的拷问。   他眼圈一红:“那,若是我一辈子都记不起那些事了,你会放下我么?”   “若是你记不起了,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哪怕你现在不喜欢我,甚至都不愿问一句我是谁也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不急,一点都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慢慢想起来,或者等你愿意重新接受我,喜欢我……但是,但是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阿绫……不要丢下我……” 第123章   不要丢下我。   这人定是醉透了,不然一国之君断不会在外头说出这种话。   他似乎还是这样需要着他,和很多年前一样。   云珩抱着他,所以看不到他忍住不敢眨眼,却依旧控制不住滴落的眼泪。阿绫急忙伸手拂掉,一条胳膊环到云珩背后去拍了拍。   其实他们今晚喝的不算多,满打满算一坛而已,以云珩的酒量,不至于醉成这样。可长途奔波的疲惫,加上情绪低落,人比平日里更不胜酒力。   云珩的下巴垫在他肩上,声音低沉而含糊,像是在说悄悄话,可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他心里。   “阿绫……你说,到底哪边才是梦啊……”云珩歪头用鼻尖蹭了蹭他耳垂,深深吸气,长长叹息。   阿绫一手捋顺着他的脊背,另一手挥了挥,果然,立刻有侍卫从几丈开外的暗处跑过来,对他低头拱手:“公子。”   “你家主子喝醉了,快扶他回去睡吧。”阿绫反手握住云珩勒在他腰上的一只手腕,想与他分开,可那双手臂却牢牢缠着他。   他被勒得呼吸不畅,拍了拍云珩:“松手。”   那人闻言反而勒得更紧了,生怕他跑了似的。   “嘶……”阿绫觉得骨头都要给他勒断了,无奈抱怨了一句,“疼……”   话音才落,那两条胳膊倏忽一松。   云珩醉眼迷蒙地看着他:“哪里疼?”   还听得懂话就好。   阿绫叹了口气,哄他道:“你跟我走好不好。”   “好。”云珩点头,伸手牵住了他。   阿绫忙给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带路,就这么一路拉拉扯扯,将云珩送进了冷冷清清的院子,又送到卧房中。   阿绫等他彻底睡着后,才得以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替他脱下靴,拉上了被子。   侍卫默默在他身后点燃了桌上的灯台,阿绫借着光亮环顾,一看便知,是才买没两日的屋子,只一套桌凳,东西还没置办齐全,素阳的深夜和凌晨有时会冷得结冰,屋里却连个碳笼都没备上。   见人睡得熟,他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云珩身下的床褥,睡了这半天也没能捂暖,于是他转身走出房门。   侍卫年纪不大,跟在他身后,惶恐都写在脸上了。   阿绫心下好笑,猜他定是头一次见识到云珩这般无状,生怕明日主子清醒过后一个不愉快,随意寻个由头将他灭了口。   “没事了。敢问阁下贵姓?”阿绫主动与他搭话。   “小的何顺……”   他点点头,接着问道:“这次来素阳,他只带了你一个人么?”   “啊……不是,呃……那个……”何顺吞吞吐吐,应该是被提前交代过什么,不敢乱说话。   阿绫会意,改口问:“没带丫头是么?那晚些我送个碳笼过来吧,入了夜还是会冷的。你在这里守好。”   “是。”侍卫毕恭毕敬,躬身行礼相送。   阿绫回到宅子,元宝正在倒座房里核库存,见他主屋点了灯,急忙跑进来:“你回来啦!”她满脸坏笑,腔调戏谑得很,“这——么晚才回来啊,去哪里了,老实交代!”   “吃饭。”阿绫看她这样子便知她定是见过云珩了,“今日,他几时到绣庄的?你也不提醒我一句。”   “才过午时就来了,是他说不让惊动你的,免得误了你的事。”元宝啧啧两声,“就那么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你专心致志地刺绣,他眼都不眨地看着你,看到天暗了,人都走光了他也没挪过地方。”   “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啊,马车后头跟了四个人,不过他下车之后,只留了一个跟着他,候在绣庄门口,其余人赶着走了。”元宝神秘兮兮地看着他,“而且……我看到刘大夫也在其中。”   “嗯?哪个刘大夫?”阿绫素日也不大生病,去医馆通常只买些做香脂的药材罢了,从来也没给大夫没诊过脉。   “不是,不是我们这里的大夫!哎呀。”元宝皱眉,嫌弃他记性差,“就是两个多月前,转卖我们铺子的那个刘大夫!原本要在绣庄隔壁开医馆那个!”   阿绫一惊:“你,看清了?说不准只是长相相似,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记得那个刘大夫看着可有点年纪了,少说也有四十,他身边可都是些年轻力壮的。”   “乔装呗!不只是长得像,那个刘大夫右手背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两条交错的伤疤,当初签契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元宝在自己手背上比划给他看,“今日那个赶车的人,这里有一模一样的伤疤,这也就罢了,可他发觉我在看他,莫名就转过脸去,这不就是心虚怕我认出他么!天底下哪有这种巧合!我说那葛老板怎么忽然就放松了警惕,让铺子落到我们手里了,原来……”   阿绫想起那顿鸿门宴,酒桌上撕破脸时,葛老板挖苦他魔高一丈,说他耍阴招骗走铺子来着。当时他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对方血口喷人,没料到竟是真的,原来绸缎庄是云珩暗中替他周旋来的。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即使已经从太子变成皇帝,云珩似乎依旧是那个云珩。   阿绫站在冬夜的冷风中,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被人捧在手心怎么会冷,他只觉得心中有愧。   云珩这样待他,他却一直在骗他……   “哟,感动啦,后悔啦?”元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就找机会与他说清楚啊,依我看,这天底下的东西,只要不伤天害理,其他你要什么他都会满足你的。”   阿绫没吱声,转身进了卧房,提起碳笼一路拎到院子里,元宝搭了把手帮他一起清理一番,又装了几条新碳进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还不算太晚:“元宝,你去帮我熬一盅解酒汤吧。”   “啊?现在?”   “嗯。他今晚喝多了,身边又都是些粗手粗脚的侍卫。”   “哦——”元宝意味深长,“你是不放心客栈的解酒汤啊?”   “不是,他没住客栈……他,在附近买了间宅子。”   “哈?!这……”元宝眼睛瞪得溜圆,“是我孤陋寡闻了么,皇帝可以这样随随便便住在宫外?”   阿绫摇摇头:“你小声点。”   历任皇帝,大多一辈子都出不了京城几次。例如先皇瑞和帝,他治下十年,一派繁荣安定,出宫不过去太庙祭天祭祖,或是去菩提山诵经祈福罢了,最远也没出了京郊的围猎场。至于玉宁行宫,治下十年间统共去了不过三四回罢了。   “你这面子可真是大。”元宝感叹道,“行吧,我去煮汤,等我一炷香,马上就好。”   半个时辰后,阿绫独自拎着碳笼和食盒站在了云珩那间宅院外。   树下栓了三匹马,看样子办差的人都陆续回来了。   阿绫敲了敲门,何顺极其谨慎地将院门拉开一条缝隙,认出是他才开了门。   卧房外换了个眼生的侍卫,见他提了东西,略显为难:“这……能否给在下一看?”   阿绫点点头,将碳笼打开,侍卫不敢掉以轻心,将炭条一块一块取出仔细过目,嗅闻,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交还。   阿绫蹲在卧房门前引火,待炭条烧稳了之后才提进屋,搁到桌边,顺带将装了醒酒汤的瓷盅搁到笼顶温着,不论云珩何时起,都可以直接入口。   他默默拖了张凳子在床前坐下,盯着云珩的睡脸发呆。   不得不承认,元宝说中了他的心事,尤其是看到了那颗平安豆,听到了云珩酒后吐真言说想与他重新开始。   他感动,后悔,问心有愧,也不想继续装傻充愣欺骗云珩。   只是,他尚不知日后该如何自处,更怕今上冲动之下来一出抛妻弃子,冒天下之大不韪,闹得前朝后宫不得安宁,何况云珩年纪轻轻又才登基不久,皇后与少师一家是他稳固皇权必不可少的助力,若让方家寒心,实在百害无一利。   阿绫喃喃自语:“你那么聪明,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云珩睡梦中翻身,一只胳膊顺势垂到榻边。   阿绫走上前替他摘掉腕上那串罗里吧嗦的佛珠,又将被子掖成筒,把那条不安分的胳膊塞了回去。   夜中寂静,马蹄声由远及近尤为清晰,而后院门敞开,不知是什么人进来,引起一阵骚动。   阿绫生怕他一个外人在误事,忙起身准备离开,可才走到屋门口,就听门外传来四喜的声音:“已经睡下了?这么早?”   “是,今晚喝了些酒,似乎是醉了……才一躺下就睡着……”何顺回话。   “啧,这还急着叫他回去呢,不行,你进来跟我一起,这就把他扶到马车上去……”   “这,这么着急?不如等明日一早……”何顺为难道,“昨夜就没怎么睡,这么颠簸身体怕是会吃不消……”   “等不了了。中宫有喜是大事,他不能不在。动作快些。”四喜走到门前,还没伸手,门就自动往里头打开。   两人皆有些尴尬。   四喜咽了咽口水:“阿,阿绫公子……你……在啊……”说着他狠狠剜一眼身边的何顺,“有客人在你也不说……”   何顺一脸无辜:“我这还没来得及说,您就……”   听到“中宫有喜”,所有的冲动与纠结,所有难以遏制的心动,都在一瞬间被浇熄。   阿绫没兴致与他们客套,对四喜敷衍地拱了拱手:“我就是送个碳笼过来,你们忙,我先走了。”   “哎,阿绫公子!”四喜试图阻拦,被他轻巧闪过。 第124章   云珩离开的第三日,绣庄门口来了一辆拉货的马车,几个人从车上搬下了一口大箱,留给阿绫一封信后匆匆离去。   陈芸和元宝好奇地掀开箱盖,发现里头装满上好的银碳,一条条码得整整齐齐。   阿绫打开信封,云珩在信中说这是京城里最好的碳,不出烟,点燃还有淡淡的梅花香,在绣庄里烧是最合适的。近日家中事忙,等这一箱烧完,他会亲自送新的来,让阿绫安心等他。   忙应该不是假的,他见识过皇宫的腊月,到了年根政务本就繁杂,还要准备太皇太后的寿辰……以及……   元宝见他脸色不好,靠过来悄声问道:“怎么了?”   “这些碳,先搬到库房吧,不要用。”一想到云珩,阿绫胸口就有些憋闷,“他先前定的衣服这两日也该差不多了,若是日后他再来,你们就替我把衣服,连同这口箱子一并给他。”   元宝一愣,却也没多问,立刻安排人将箱子搬下去库房,可陈芸却忍不了好奇:“这么好的碳,为何不用啊……你看那碳条上还有梅花印呢,老师。”   阿绫将信纸胡乱一团,随手扔在脚下:“我们用自己的不是也很好。小芸你记住,日后,若是无以为报,千万不要随随便便就接受别人的好,平白亏欠了别人,想生气都要先心虚半截。”   说罢,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进屋,刚巧一脚踢在那信纸团上,他低头盯着一路滚开的纸团,踌躇半晌,又跟过去捡了起来,随手揣进袖笼里。   待他又一头扎进最里头的绣房,陈芸才满头雾水地开口问道:“元宝姐……是我,说错话了?”   元宝忍不住笑笑:“没有。去干活吧,不关你的事。”   腊月二十三,阿绫与元宝一早便一同上山,趁桑园的果农与蚕棚的蚕娘们休假回家前,给大家发了最后一个月的月钱,除此之外还给他们每个人多发了一封年节的红包,银子不多,聊表心意,答谢他们一整年的辛苦。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有说有笑整理着行装与阿绫道谢,道别,准备回家忙年。   阿绫在桑园转了一圈,又回到曾经元宝和陈家住过的院子,准备复看一整年的桑蚕农事记录。   两个院子拆了中墙打通合成一个大院子,如今已改成煮茧缫丝的场所,周围加盖了一圈木屋,里头是一层一层的蚕床。   时值寒冬,正房厅堂储藏蚕茧的格子空空,堆放着纺锤纺车等各类工具,阿绫穿过正厅走到原先元宝奶奶卧房的位置,这里已改成简易书房,收藏各类农学用书与农事记录。他从书架上翻找出写着“瑞和十年”的几本册子摊开在桌上,心里忽然有些好奇,为表孝义,新皇登基后都是转年立春之后才改年号,不知云珩的年号会是什么……   没过多久元宝也拎了个棉布口袋跟进来,才进屋就是一激灵:“你不冷啊!”   阿绫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捧出个手炉:“不冷。”   “我就说……”她赶忙放下东西,先燃了屋角的碳笼,关紧门蹲着烤了半天才坐下来,替阿绫磨墨,而后筛查保存好的桑树种,只留下形状饱满,颜色鲜明的,以待日后播种。   快到晌午,元宝忽就开始心不在焉,频频抬头望向窗外。   阿绫这才想起今天是熊毅下船的日子,这三个月里,元宝与他统共只见过两回面,心里定是已经火烧火燎。   他伸手捆了种子口袋:“剩下事的我来就好,你先回去吧。”   “啊好。”元宝腾的一下子起身,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那你呢?这些不如都带回去看吧。”   他摇摇头:“拿来拿去容易弄丢,我很快写完。加上你这一袋种子,一个多时辰也就筛完了。”   见她犹豫,阿绫故意打趣她道:“我记得船是申时靠岸吧?半个时辰下山,赶到绣庄,马车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跑到码头,某些人再磨蹭,就真的来不及了。”   “啧,那,我走了!别的无妨,人都回家过年了,你最后走,可一定确保碳笼熄了。哦还有,回去的时候记得去那边地窖里拎两坛酒,家里的喝完了,他在海上飘了这一个多月,定是馋坏了!”元宝一边交代,一边披上衣服,“趁天亮下山啊!别在山里走夜路!”   阿绫笑着摇了摇头,走两步夜路怕什么。别说鹤眠山民风质朴,就算真遇上劫道的,也未必能拿他怎样。   从窗口看到元宝焦急奔跑的背影,他不禁心生羡慕,他曾经也这样一心一意,忙里偷闲要与那个人见一面,哪怕只是短暂的相处也甘之如饴……   一想到这个,心里又开始不痛快。他立刻凝神静心,把云珩的脸从脑子里驱赶出去,认认真真落笔,对比往年的投入与产出,写下来年的大致计划,估算蚕丝与桑葚产量。若是像今年一样丰产,元宝分身乏术,酒肆兴许又要招新人……   想到酒又不自觉想到云珩,继而是那个夜里情不自禁的拥抱……阿绫叹了口气……越是不想,越是想。忘不了,放不下,对与云珩,他实在是束手无策,干脆破罐破摔,丢掉了纸笔。   年底宫中事忙,又喜逢皇后娘娘有孕,那人想必是无暇分身,每日繁忙又热闹吧。   他的孩子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呢?跟他小时候像么……好像男孩多像母亲,这么说来,他的小公主应该与他像吧……他小时候那双水杏似的眼,安在小姑娘脸上也是再合适不过……   阿绫托着下巴出神,眼皮越发沉重,神思也渐渐迟钝,继而一股无法抗拒的睡意涌上。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怪了,这才过午时,怎么就泛起困来?是这屋子里太热?   他费力撑着桌子起身,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摇晃,脚底像是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劲。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瞄到窗户纸上居然捅入了几根可疑的香,地上的香灰堆起,看样子燃了有一阵子了。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可他浑身酸软,用尽了力气也只勉强挪出一小步。   “嘶!”来人被吓了一跳,似乎没想到迷烟之下他居然还能保有意识,顺手抄起架子上一根纺锤就是一抡。   阿绫脑后一痛,失去知觉。   太皇太后的寿过完,云珩安排好了宫中事务,立刻叫四喜安排车架。   “陛下,这都要过年了……”四喜面露难色,“这时候出宫,不大合适吧?”   “就是因为要过年了。”刚结束了年前最后一次早朝,云珩终于松了口气。近日,先是中宫有喜,又是太皇太后生辰,加之年末政事繁忙,一日日的,不到半夜根本离不开御书房,“你想啊,年节他定是要回玉宁看他老师的,到时候,朕可以与他一道南下玉宁,他若喜欢,朕就带他在行宫过年,若不喜欢,那去绣庄看他也方便些。”   “那……那皇后娘娘,还有皇子和公主呢?也都跟着一起去行宫?”四喜问道。   “去吧。那边暖和,叫上云璋,还有少师一家同去吧。哦对了,去问问太妃和云璟愿不愿意去。”云珩笑笑,“叫她们腊月二十四启程就差不离。”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四喜转身离开,又犹豫着转回来,“还有一事,奴才没禀,最近实在太忙乱。”   “嗯。”   “阿绫公子,说不准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   云珩一愣:“怎么说?”   “那个……上回奴才去素阳接您,不知阿绫公子也在屋里。所以,他怕是已经听到了‘中宫有喜’……”四喜捏了把汗,“他,他似乎是被吓到了,招呼都没跟奴才打,就……就跑了……”   “……”云珩皱眉,这事他原本是想等到时机成熟自己对阿绫说的,尤其是上次见面,他总觉得阿绫对他没有先前那样抗拒了,尤其是听侍卫们说,阿绫在他醉酒失态后,是如何悉心照料他的。   见他默不作声,四喜惶恐,顺势就跪下了:“奴才知罪。”   “算了。起来吧。”云珩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说不准,跟他坦白了当年的事,他还能想起什么呢。”   腊月二十一,车架准备妥当,除了四喜木棉外,云珩只带了四名侍卫,一行人午后出发,夜中也马不停蹄。   云珩在车里醒过来,撩开帘子,发觉天又快亮了:“四喜。”   “奴才在。”   “谁跑得快些,叫他们先去客栈订间房,我想先沐浴。”他伸展伸展腿脚,“在车里窝了两日,身子都僵了。”   “……客栈?可我们,不是在素阳买了间院子么,前几日我已经叫忍冬先过去打点了,如今应该什么都不缺。”四喜跪到他身边,替他捏捶着肩膀。   “……差点忘了……”云珩深吸一口气,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阿绫,睡了两夜马车的腰酸背痛也被兴奋冲散,“那,再跑快些。”   太阳彻底升起来,小院果真与上次截然不同,光秃秃的院子里甚至移来了几株梅,石桌正中摆着粉红山茶,花苞刚刚绽开,是盆十八学士。   忍冬似乎料到他要沐浴,早早烧好了水,还给一行人备了一桌子膳食。汤汤水水下肚,长途奔波的疲惫与寒冷一扫而空。   云珩沐浴熏香后草草吃了碗粥,立刻带上了四喜木棉,迫不及待往绣庄赶去。   绣庄昔日里门庭若市,可今日却冷清的紧,只一对年轻男女在守在里头。   那女孩云珩头两回便见过,管阿绫叫老师。   “陈氏姐弟。姐姐叫陈芸,是绣娘,弟弟叫陈蔚,被阿绫公子送到玉宁学织锦,大概是回乡来过年的。”四喜在他耳边悄声提醒。   云珩点点头,恰巧陈芸抬头与他对上了眼。   姑娘有些羞涩,放下针线,迎上前来行了个万福礼:“您稍等。衣服已经好了,我这就去后头取。”   “你……认得我?”云珩颇感意外,走近她一步。   陈芸点点头,耳尖有些泛红,不自觉后退了小半步,垂下眼:“记得,老师交代过。”说完,她转身招呼坐在角落游手好闲的男孩,“你进来帮我搬东西。”   云珩一愣,搬什么?几件衣服还要别人帮忙吗?   他狐疑地看了四喜一眼,紧接着姐弟二人便半拖半搬,挪了口大木箱出来。   云珩定睛一看,正是早前他派人送来玉宁的那箱子碳。   四喜走上前将箱子掀开,里头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碳条一根也没少。   “衣服做好了,您是要现在就试试,还是……”陈芸小心翼翼将装了衣服的小包袱递上来,云珩没有接,瞥了一眼屋子中央的碳笼,问道,“怎么还在点普通的碳……”   陈芸眨眨眼,似乎有些犹豫:“老师说……”   “没关系,他说什么了?”云珩压下满心疑问,心平气和问道。   “他说无以为报,就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不然……”姑娘舔了舔嘴唇,声音愈发弱下去,“生,生气都……不能理直气壮……”   云珩一怔,生气?阿绫生他的气了?为何?是因为上次他酒后失态?还是不告而别?亦或是,真的被他的身份吓到,气他的隐瞒?   “那他有说,是为什么事生气吗?”   陈芸摇摇头。   “小芸!小蔚!你们俩赶快……”元宝人未到声先到,进门看到一屋子人立马闭了嘴,又看到那口打开的箱子,顿时明白这略显尴尬的气氛是怎么一回事。   “元姑娘,他人在哪里?”云珩开门见山,“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在蚕棚。”元宝招招手,将陈蔚叫到身旁,“我还有旁的事要忙,你即刻带这位客人上山去,公子一个人在蚕棚。你……那个,机灵点,一定好生照顾着,万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哦,好。”陈蔚困惑地挠挠头顶,这屋子里每个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只有他弄不清状况…… 第125章   后脑传来一阵刺痛,阿绫睁开双眼,觉得右半边脸烫的厉害。   他奋力向后扭头,余光瞥到侧后方放置碳笼的角落里,木桌木椅烧得正旺,火苗离他不过一丈远,眼见着就要烧到窗格和书架。   他坐在地上,上半身被一圈一圈的粗麻绳紧紧捆绑,固定在腰一般粗的横梁支柱上,双脚脚踝也被绑到了一起,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窗外传来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周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与燃烧的味道,他抬起头,窗子太高,看不到是什么人在外头,只隐约看到越来越强盛的火光,   一阵诡异的笑声过后,有人推开门进了屋子,阿绫抬起头,来人对着他露出森森白牙:   “醒了啊。”   那人红着眼,拎着两坛酒,一瘸一拐走到阿绫面前,不知是哪里痛,席地而坐时龇牙咧嘴发出抽气声。他拔出酒坛的塞子,而后看了一眼远在正厅桌上的杯子,最终没有动,直接就着酒坛子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啧,果真是好酒,你们家的桑的确不一样。不过,这里就是最后几坛了,后头酒窖里那些,都让我砸了。你闻闻。”   阿绫静静打量着他,葛老板家财万贯,平日连低档些的素色丝绸都不爱穿,眼下却穿着一身粗麻布短褐,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衣装,而是桑园里农人们常用的打扮。   “我跟了你好几日,总算是等到你落单了。”葛老板嘿嘿一笑,指了指外头,“人都走光了,回家过年了。等他们发现,给你收尸怕是都来不及。呵呵呵,原本想烧你的绣庄来着,更值钱,可那儿人多眼杂,实在不好下手,不如,直接杀了你方便。”   阿绫皱了皱眉,他知道葛老板绝非善类,却没想到他会如此丧心病狂,胆敢伤人性命:“葛老板,您可想清楚,纵火杀人,依律是要连累……”   “你闭嘴!”葛老板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阿绫躲闪不能,只觉侧脸一阵火辣辣。   “又背律法?”葛老板恶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面目狰狞地瞪着他,“姓宋的,这里没别人,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啊?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副冰清玉润正人君子的模样,怨不得骗得那些小姑娘五迷三道的,可她们不知道,你背地里的手段比谁都龌龊。看不出来啊,表面文文弱弱的,背后却是有那么大靠山的。出卖色相了吧?”   阿绫呼吸不畅,却依旧能闻到他口中发臭的酒气,估摸着他是边喝边砸边烧的,好在看神志还勉强清醒着。于是他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前辈,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谈,你我之间的恩怨,左不过是生意上那点小事,钱乃身外之物,何必动这样的干戈,犯不上。更何况,全素阳谁人不知你我不睦,你这不是把自己也往绝路上逼么,若我真出了事,你根本脱不了干系。”   “呵,呵呵呵。脱干系?谁跟你说老子想脱干系了?”葛老板松开他的脖子,用又脏又黏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他,“老子什么都没了,倾家荡产,妻离子散,颜面扫地,还活个什么劲?倒是你,啧啧,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大好的年华给我陪葬,怎么算我都不亏。”   屋子里烟气渐浓,有酒的助燃,火势蔓延很快,火焰已开始侵吞横梁和屋顶,虽说做过简单的防火处理,可也经不住长久灼烧,这么下去,不是被熏死呛死,就是横梁烧断被砸死。   阿绫脑子发懵,八成是被他用不明来路的迷烟熏的。他来不及细究对方在说什么,眼下也不是争一时意气的时候:“葛老板,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出去,慢慢把事说开。若是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开口,留得青……”   “我呸!误会?”对方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想我葛家在素阳经营了几十年,最后居然栽在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留得青山在,说得真好听,呵,你暗中算计我的时候,给我留活路了吗?我铺子没了,变卖家产交罚金,老婆怕儿子被我这案底连累,逼我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几百两税金罢了,哪个做生意的不逃税?偏偏揪住我不放?我年过不惑的人了,居然要我每月去府衙领二十杖,半年之后,我这双腿还能留下么?日后还有脸在素阳做生意吗!你分明是要逼死我,却劝我放过你?咳咳咳……”   阿绫一愣,他依稀记起半个月前元宝提过一嘴,说葛氏贱卖了一批好料子,他只当是对方是眼红绸缎庄生意兴隆,狗急跳墙想割肉抢客,便懒得往心里去,加上云珩的事,他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每日只单独关在绣房里什么都没理会。   不用细想也知道葛氏被查封是谁干的。   虽说漏税是葛老板咎由自取,可罚金重些也就罢了,百多杖刑,对这个年岁的人的确是狠了些。阿绫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在宫中欺辱他,被剁了胳膊的公公,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今上不是糊涂人,只是偶尔会用力过猛。   “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我死,我便拉上你咳,咳咳……垫背!”他说得激奋,被逐渐浓厚的烟雾呛得一阵猛咳,赶忙灌了几大口酒压下去。   外头一圈蚕棚并没有这能住人的屋子结实,院中传来一阵阵巨响,不知是哪一间的梁柱先被遖鳯獨傢烧断,棚屋开始坍塌。   他们被烈火包围,整栋屋子成了个巨大的烤窑,他就像是挂在钩子上的一只鸭,每一寸皮肤都烫得隐隐作痛,额头不断渗出汗水,没半刻又被蒸干。   “葛老板。”阿绫盯着即将被火舌吞没的门框,不抱希望地劝了一句,“你再不跑,就真的出不去了。”   “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出去做什么?不过,黄泉路有你作陪,咳咳咳,下了地狱,我们继续算账……咳咳。”葛老板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喝着,黄豆大的汗珠从他下巴滴落,他满面红光,满眼癫狂,酒意让他感官变得极其迟钝,仿佛不觉得热。   烟熏火燎中,阿绫周身滚烫,鼻腔与喉咙从干痒变为刺痛,每吸一口气都像是酷刑,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咳得越厉害,吸入的烟就越多,这似乎是个恶性循环,他渐渐不能保持清醒了。   葛老板晃了晃酒坛,继而悠悠看了他一眼,忽然咧开嘴,露出丑陋而诡异的笑容:“听说,十八层地狱里有咳,有一层是要将人活烧不死的……咳咳咳……也不知,你能不能撑住啊?”他显然已经彻底喝醉,撑着酒坛子晃晃悠悠爬起身,将所剩的半坛酒举到阿绫头顶,而后缓缓倾倒下去。   阿绫头顶一凉,猝然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葛老板是不甘心让他死的太舒坦,是要趁他还有知觉,活活烧死他。   他内心一阵惊恐发颤,继而又绝望地平静下来,有些人天生命薄,他注定横死,二十一年来,他靠侥幸逃脱过太多次,终究还是躲不过。   老天不公,却也让他尝过了人世间的情与爱,他这一生不比谁少得了什么,有阿娘生他养他,有云珩护他爱他,也不算白活。   眼前的在这一刻凝滞,热浪,浓烟,狰狞的笑,都一瞬间离他远去,世界变得异常安静,他脑海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张脸。   阿栎成家了,熊毅和元宝不久后也会成亲,陈芸和陈蔚可以在玉宁跟着老师学艺,他们有绣庄,有酒肆,哪怕是这蚕棚毁了,日后不养蚕不种桑,也可以富足安乐。   这样想想他似乎没什么牵挂了,只是心间有一点遗憾。   他不想带着一个谎言死去。   尤其是,被这谎言欺骗的,是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   他缓缓合上双眼,十几年前那个被迫穿上他的衣裙,满脸不情愿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时至今日也依旧清晰。他们奔走在热闹的天碧川边,此生他的爱恨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阿绫!!!”他似乎又听到云珩在叫他,焦躁的,惊慌的,“阿绫!!阿绫你在哪里!阿绫!”   他猛然惊醒,那声声呼喊就在窗外。   不是幻觉,真的是云珩!   热浪扑面,酒液流进眼角,高热中熏得他双眼酸痛难忍,阿绫努力撑开眼眶,盯着那扇窗子。   濒死都没有落下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窗格子被烧酥了,一脚便被破开,那人浴火而入,额头一层细密的汗被火光照亮,发尾被火星子一舔,瞬间卷曲起来。   四目相接,云珩眼中的失措刹那化作一层潮湿雾气,在眼眶中转了转,即刻消失。   窗框碎裂的同时,周遭的墙壁开始土崩瓦解,云珩却浑然不觉似的。   阿绫发觉他居然是只身一人,顿时又惊又惧:“你!咳咳……别进来!”   看到阿绫还完好,云珩如释重负。   滴着酒的头发乱糟糟黏在颊边,肤色被炙烤的酥红一片,脸颊竟还留着一个脏兮兮的巴掌印。   巴掌印。他阴沉一瞥,始作俑者拎着酒坛愣在原地,像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闯入。坛口滴滴答答,最后几滴桑葚酒尽数落在阿绫的发丝间,灌进领口里。   云珩顿时怒从心起,飞起一脚,正中那人心口窝。   擎在半空的酒坛咣当坠地,肥硕的身躯应声横飞出去,葛老板吐出一口血,撞在燃烧的书架上,当即晕厥,书架早已被火舌舔松散,噼里啪啦碎成几块压在他身上。   “咳咳……咳你……”阿绫一张嘴便是一阵咳嗽,几乎说不出整话。   云珩忙转过身,扑到阿绫面前:“没事了,你先别说话,我带你……”   他话音未落,阿绫倏忽屈膝,双脚用了缓劲儿蹬在他腰间将他推开。   这一推伤不到他却力气极大,云珩重心不稳,倒向一边,哗啦一声,大片屋瓦坠落在他先前的位置,还带着几截烧黑的木头砸在阿绫来不及收回的脚腕上:“唔……”阿绫闷哼一声,催促道,“你先出去!”   云珩慌忙抬头,发觉屋顶的木架结构被烧的乌黑一片,再也扛不住沉重的瓦片,只剩一根贯穿全屋的横梁还在苦苦支撑,这房子已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不断有瓦片落下来,阿绫一身是酒,云珩慌忙踢开那些带着火星的木头,生怕引燃了他的衣袍。好在四喜及时追上他,气喘吁吁从屋外先丢了浸透井水的披风进来,云珩赶忙用又湿又冷的披风将阿绫裹住:“阿绫别怕,我马上带你出去。”   “主子,您快出去,这屋子要撑不住了!”四喜从院中的井里吊了一桶水,短暂浇熄了窗边的火,一边跳进来,一边将他往外拖。   “松手,给我刀!帮我割绳子!”云珩一把推了他个趔趄。   “奴,小的身上没有刀!”上山太急,他们偏偏在这时候没带侍卫,云珩远远看到烟嫌马车太慢,解了匹马率先赶来,刀具都扔在车里,主仆二人身上如今没有任何像样的利器,四喜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搜寻着,“主子,绳子我来解,您先去外边等吧!”   云珩却充耳不闻,在火中到处翻找着。   “主子!”四喜急得带上了哭腔,“奴才求您了!”   “云珩……”   湿斗篷下,阿绫的声音闷闷的。   云珩浑身一震。   四喜听到声响,将湿斗篷掀开,阿绫露出脸来,眼眶被酒与烈火蒸灼得血红:“云珩,你出去。” 第126章   那句“云珩”有如一声惊雷劈下。   正厅的瓦顶轰隆落地,整栋屋子都跟着抖了抖。   阿绫见他们主仆二人都傻愣着,急忙扭头:“四喜,我的扇骨!咳咳……快!”   “啊?”四喜迷茫地看着他,“扇,扇骨?”   是云珩率先反应过来,扑到他身边,用力扯开他被绳子绑住的袖口,顺着他的手腕摸进袖笼,掏出了他向来不离身的贝母扇骨。   阿绫咽下喉口的血腥味,哑声道:“正中的两片有……”   他话音未落,对方便心领神会一掐扇柄处,当即拔下一片藏在贝母中的纤薄利刃。   这机关似曾相识,云珩瞳仁倏忽一缩,双手一颤,却什么也没问,立刻开始切割绳索。   “云珩,让四喜来吧,你先出去……”阿绫抬头看着即将烧毁的横梁与随时都会砸落的屋顶,反复催促。   那人眉头紧蹙,嘴唇抿得发白,一声不吭,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阿绫看着他不断落下的汗水与毛躁打卷的发尾,放弃了徒劳的劝阻,只有气无力地抱怨了一句:“……你疯了。”   绳索终于在屋顶倾塌之前断掉,云珩将他一把扶起:“腿怎么样,还能走么?”   阿绫刚要开口,忽瞥见云珩身后,昏厥的葛老板醒过来,挣扎着抖落了身上的木头。似乎是被引燃的衣服烫醒的,他嚎叫着打了个滚,试图滚灭身上的火苗,他求救似的抬起头,却发觉阿绫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即将脱险。   那张狼狈的面目立刻从痛苦的扭曲变得狰狞,疯狗般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想要拖住他们同归于尽。   阿绫冷冷看着他,抓过云珩手中的扇骨,手腕一扬,另一片贝母薄刃径直飞出,噗嗤没入那狂徒一只眼眶,精准无比。   “啊!!!!!!”葛老板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蜷曲成一团,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云珩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足下用力一跃,与四喜一道,将阿绫拖出了窗子,扑倒在院中。   房屋崩塌,激起大片的火星与灰烬,云珩紧紧护着他,扬起衣袖挡住了他的脸。   阿绫听着废墟里头隐约的痛苦嘶吼,心里居然觉出一丝痛快。   老人家常说,井水直通阴曹地府,要煮熟才能入口。   可他此刻喉咙痛得火烧火燎,顾不得那么多,一捧接一捧,咕咚咕咚灌了好些。院子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他披着湿乎乎的斗篷,喝着冰凉的井水,丝毫不觉得冷。   云珩解下他的斗篷,掏出帕子,替他擦拭被烟熏脏的脸和黏腻的发丝:“这是井水,别喝太多。”他转头吩咐四喜,“你骑马去,把车套上赶回来,车里有衣裳,有水,还有手炉。还有,方才陈蔚去周围找人救火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照应一下……”   “是。”四喜知道主子这是想跟阿绫两个单独待一会儿,扭头看了一眼燃烧的废墟,料定暂时没有危险,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云珩替他擦手的时候,阿绫发觉帕子洇开了一块红。   定睛一看,是那人手指上的破口正在渗血,应当是割绳子时太过急躁,不慎连指腹一起割破了,伤口周遭附着一层灰黑的脏污,需得立刻洗净。   阿绫抽过帕子,摇摇头:“直接……咳,用水……咳咳咳……”呛了太多烟,他喉咙嘶哑得厉害,脑袋也懵懵的,好在身上没什么其他伤,脚腕的痛也只是普通的皮肉之痛,他还有力气重新从井中打一桶干净的水。   云珩上前帮他一起拖绳子,始终死死盯着他,似乎在等他一个解释。   可眼下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阿绫自顾自捏着他的手指浸入水桶中,将两双黑乎乎的手一并清洗干净,接着再换一桶水,不慌不忙搓洗帕子,擦净他的脸和脖子,之后又细细检查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只有些被火星蹦到的地方微微泛红,手背烫了两个黄豆大的水泡,搽些药膏不出三五天便能痊愈。   他松了一口气,转到云珩背后,握住马尾底部,一边咳,一边细细将烧焦的部分搓掉。   云珩猛地转身,面对着他,右手捏住他的下巴,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质问他:“阿绫,你刚刚在里面的时候,叫我什么……”   阿绫喉咙实在痛,只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下巴上的手一抖,继而松开,轻轻抚上他依旧滚烫的脸颊,云珩的呼吸变得急促,双目圆睁,有水光打转,低声问道:“你的扇骨,跟云璋曾经送我的那把象牙扇,一模一样……”   阿绫轻轻点头,那是他凭记忆画了机关图,托工匠定制而成。   他们距离很近,对方眼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都异常清晰,火光映照下,他看到云珩的情绪翻涌在眼睛里,从震惊到恍然大悟,又从愠怒到不解……还有一丝委屈。   云珩苦笑一声,低下头,深深呼吸,仿佛在一瞬间串联起所有的可疑之处。他本就是顶顶聪明的人,之前会被蒙蔽全因为太过相信眼前人,毕竟阿绫从未骗过他:“所以,你跟元宝要好地那么顺理成章,所以你从来也不问一句我是谁,不问我们过去是什么关系,只是一味地躲我……根本没有什么失忆症,你什么都没忘,只是……只是在骗我……”他的手滑落到阿绫的前襟,狠狠攥住了他的衣领,牙关紧咬,“可是为什么?阿绫,为什么啊?”   他的头顶还飘着一股烧焦的气味,阿绫看到他们之间的地面忽然洇开几滴水迹,他从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中感受到云珩在极力压抑着恼怒。   远处四喜架着马车赶回,身后还有陈蔚带来的一帮十几个附近值守的果农茶农,众人听说蚕棚着火,生怕火势借山风蔓延开,波及周遭的果园茶园,纷纷提着桶赶到。   听到身后的嘈杂,云珩松开他的衣领并随手抚平,抬起头时脸上已平静到看不出眼泪的痕迹。   “主子,先上车吧。”四喜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阿绫。   “嗯。”云珩抓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甩下了那些人。   他们一前一后登上马车,云珩并没有继续逼问他,而是一头扎到角落,掀开红木箱,原本整齐码放的瓶瓶罐罐被他翻得叮当作响。   好容易找到一只黑色瓷罐,他打开闻了闻,取木勺盛出浓稠的琥珀色膏体:“张嘴,这是桑菊秋梨膏,慢慢咽。”云珩将勺子递到他嘴边,看他含住一大口,又一阵乱翻找到薄荷叶塞进水囊中,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叫他喝下。   秋梨膏清甜,薄荷凉爽,虽声音还哑着,可效用立竿见影,疼痛没有那么难忍了。   云珩蹲在地上,掀起他的衣摆再扯开裤脚,轻触他被瓦片砸中的脚踝,确信筋骨无恙,青紫只是皮外伤后,拆开包袱,将里头才从绣庄取来的衣服放到他身边:“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说完他转身推车门,留下一个落魄的背影。   阿绫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你去哪里。”   “我去……去看看……四喜他们火扑灭了没……”   “这种事,是你一个一国之君该做的么。”阿绫一使劲,将他拖回了车里。   此刻坐在马车上安下心来,阿绫才开始后怕,万一方才屋子早半刻就塌了呢,万一那个葛老板带了兵刃呢,“你身上背负的是江山社稷的稳固,黎民百姓的安定,你怎么能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境……”   “不然呢?”云珩苦笑一声,“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再死一次?”他瞪着阿绫,眼眶被灼烧得发红,“阿绫你……何必骗我……”   “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为难,我不想回宫,更不想你我重蹈覆辙。”   “就算你厌弃了皇宫,厌弃了京城,哪怕是怨我恨我厌弃了我!都没关系,没关系啊……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云珩声泪俱下,“四年……整整四年,我就只能日日对着你的牌位跟你说说话,求你到梦里来见见我……”   阿绫徒劳地擦拭他源源不断的眼泪:“可当年先皇还在,我死里逃生实属侥幸,根本不敢掉以轻心暴露行迹,也是怕你知道我还活着,沉不住气做傻事,一切都前功尽弃,才一直瞒着你……”   云珩拂开他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掼到厢壁上,眼眶红得像要滴血:“那现在呢?当年护不住你,是我无能!是我受制于人……可现在……明明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们了,好容易又相见,你却装作不认识我,一而在再而三地推开我……”云珩浑身颤抖,手指几欲嵌进他肩上的骨缝中去,“若是,若是我今日没有纠缠不休地找上山来……你就,就被他……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叶书绫!你就这么恨我吗!”   阿绫一怔,云珩私下里从不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不这样凶狠,咬牙切齿,仿佛错处都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叶书绫冷血无情,薄心寡性玩弄别人的真心……可明明不是啊,这么多年,他形单影只,忘不掉,挣不脱,再没什么人能碰一碰他的心,那里有愧,也有陈疾。病灶是在得知云珩得了一双儿女那日凭空长出的,像个血泡,里头装着他和云珩一心一意厮守的回忆,碰一碰就疼,扎破了可能要人命。   “我倒是真想恨你。”他苦笑一声,用力掰开肩头的手,狠狠将云珩的右腕捏住,拿到眼前来。   果然,用力过猛,方才指腹的切伤裂开,又开始流血。   阿绫深深呼吸,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置气,争吵,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轻轻压住了那伤口想替对方止血,不想那人并不领情,盛怒之下甩开了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执意向他讨个说法。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恼火,直面诘问:“是。我心狠!我是个骗子!可你以为,这四年里我有一日不煎熬,不想去见你吗!你以为我死了,所以要在梦里见我。可我呢?我明知你还活着,却只能眼睁睁看你娶妻生子,跟别人有了家!现在,你们夫妻和睦,儿女双全,朝野民间无人不羡……虽然觉得老天不公,心有不甘,可我又能如何?”他越说心里越不是滋味,“云珩,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你和我,都是自小就没了娘,也从不得爹爹疼爱,难道,现在还要你的儿女也跟我们吃一样的苦么?要他们恨你怨你,要朝堂为此不安,要所有人觉得你枉为人父,枉为人君?”   阿绫眨眼的时候,噙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掉了一颗下来:“云珩,是你太贪心了……” 第127章   云珩错愕地看着那颗无声滴落的眼泪,下意识伸手去接住,滚烫一颗,接着还有第二颗,第三颗。   他没有听错,阿绫方才说这四年里,没有一日不想他,他一直在等他。之所以骗他,只是因为误会他与别人有了肌肤之亲,生儿育女,背弃了他们的感情,再无其他。   云珩百感交集的内心被久违的泪水融化,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也吐出了所有怨愤与焦灼。   有这句话,别说阿绫是装作记不得他,骗他瞒他,就算实在气不过一剑捅了他又如何?   他忍不住笑了,抬起手,指腹划过阿绫眉间:“傻瓜。”   过去的这人不爱皱眉,如今那颗象征大富大贵的观音痣却屡屡被藏起,怕是要折了福气。   阿绫话还才说道一半,只见云珩眼神倏忽一软,明明前一刻还怒火中烧地喊他叶书绫,气得要一口嚼碎他似的,后一刻,他额间一麻,那张温热的唇竟贴了上来,还呢喃着骂他是傻瓜。   云珩低下头,吻过他的鼻尖,又微微一偏头,趁他发愣,一口含住他的唇。   兴许是太久没有与人这样亲密,阿绫几乎忘了亲吻是什么滋味,他碰到了另一个人柔软舌尖,滚烫的,覆着一层若有似无薄荷味。   熟悉又陌生的酥麻侵袭全身,他脑子一懵,回过神来发觉他们的唇舌已自然而然吸附纠缠在一处,他赶忙错开脸,一把将云珩推开。   可对方却丝毫不理会他的拒绝,复又贴上来捏住他后颈,黏着他耳畔轻声絮语:“阿绫,冷静一点,不气了……”说完复又吻上来。   冷静?阿绫心一沉,敢情他豁出脸皮说了那么多,这个人都当做耳旁风。   阿绫钳住他的手,推他的肩都毫无用处,他就像只耍赖皮的小狗,锲而不舍不恼不怒,让人束手无策。   他心一横,干脆在那人唇上狠狠一咬,吃到一口甜腥的血味。   “唔……”云珩猝不及防松了口,用指关节搓了搓下唇,一丝殷红停留在那里。   阿绫抬起眼,再不掩饰满心失望:“骗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打我骂我问罪与我,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上次你醉酒,我本要等你醒来后对你坦白的,可……你走得实在匆忙……”   “上次是因为……”   “中宫有喜,对吧,你是因为这个才非得赶回去不可……差点忘了恭喜你,又要当爹爹了。”   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是在他们重逢之后才有的,一想到这双嘴唇,这双手,就在不久前还亲吻抚摸过别人,在床榻上别人缠绵交颈,孕育出新生命,阿绫心底所有的愧疚、温柔与悸动,所有久别重逢的庆幸与感激,所有对未来的憧憬与寄托都瞬间幻灭。   他恨不能真的能患上什么失忆之症,把一切过往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我……”   “云珩,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遭,上一次的龙凤胎就是早产,现在你理应好好陪在她身边,尽一个夫君的本分。更何况……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明月入怀,大局为重,不会难为你,但草民却只是庸俗之辈,没有这般心胸气度。”阿绫越说越窝火,气造化弄人,更气自己这争风吃醋的可笑模样,“陛下千不该万不该,一边让皇后辛苦地替你生儿育女,一边又来招惹我,我做不到……是,我的确是做梦都想跟你一生一世,可若我们之间还有别人,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孩子不是我的!”   不知阿绫这口气憋了多久,委屈劲儿一上来就止不住。云珩实在插不进话,无奈之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阿绫,你冷静一点先听我说!那对龙凤胎不是我的,如今她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我的!”   “…………唔?”阿绫终于安静下来,用力眨着眼,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被刚刚那场火烧出了什么毛病。   见他不动了,云珩松开他,面不改色,举起手指天誓日,声音虽小,但眸中没有半分犹疑:“这四年间,我与方淳容虽有夫妻之名,但无夫妻之实,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余生众叛亲离,恶疾缠身,车裂凌迟,死无全尸,死后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阿绫瞠目,听着一句句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誓汗毛都竖起来,下意识抓住了那三根指向天空的手指,狠狠压了下去。   他惊愕地看着信誓旦旦的云珩:“可……孩,孩子……你……你们……”   云珩凑近他耳旁:“孩子是云璋的,他二人自小两情相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求而不得太苦,我实在不想他们与我一样,便做主成全了他们,也算是自私地成全自己。我不能履行为皇家开枝散叶职责,只好托他们来了…….有了孩子总算是堵住了朝中悠悠众口,不然总有人提选秀纳妃之事……”   一字一句,石破天惊,其中任何一部分泄露出去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阿绫心跳极快,久久不能冷静。这一切听上去太荒唐了,可他却信了。   他呆愣着,凝视眼前之人。   云珩此刻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姿态,也丝毫没有计较他不识好歹的误会,惓惓切切,满心诚恳,只求一个相信。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皇帝呢。   固执地为了一个已死之人,罔顾伦常,放弃娶妻纳妾,放弃绵延子嗣,放弃所有让自己得到幸福的机会。   “阿绫,我只有你……”云珩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你信我好不好……”   阿绫鼻子一酸,伸出手,握在他的腕间,那枚烟青平安豆硌在掌心里。   云珩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又抬起头来,忍不住蹙眉,嘴角却提起来,也不知究竟是想笑,还是想哭。   阿绫缓缓贴上他的额头,佯嗔一句:“……昏君……”   兴许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昏君被一句话噎住,半天才想起要反驳,可才一张嘴便又被堵住。   分分合合,细碎的亲吻中,他们都没有闭眼,认真注视着彼此。   轻软的触碰,鼻尖蹭着鼻尖,不知是谁先忍不住,泣不成声。   谁都不敢相信,几经生离死别,他们竟还有云开月明。   “阿绫,你怎么不信我……”云珩紧紧将他抵在车窗旁,不住落泪,不住啄吻。   “对不起……云珩,对不起……”阿绫摇头,他不是不信云珩,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一个人太势单力薄,身不由己。   “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是我笨……我早该猜到的……”那人用力抱紧他,“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我来了……”   云珩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上好的丝织品,他们倒在一地凌乱又柔滑的绸缎上,阿绫只觉得刚刚才逃离火场,如今又置身比那更炙热的怀抱里。只不过这热并不烤他的皮囊,只灼烧他的心血,烧的人从骨子里发痒。   他无意中摸到云珩手背上的水泡,低头看了一眼,对方却有些不耐烦,一把掰正了他的脸吻了回来。   “车外面有人……云珩……”他方才只是一时气涌,不由自主想亲他罢了,不料云珩居然迫不及待剥掉了衣裳。   “别管他们……谁敢听,我就诛他们族……嘶……”   阿绫赶忙捉住他的手,云珩解衣带解得太急躁,指上的伤口又刮裂开来。那人无心等他重新包扎,阿绫无法,只得将那截指尖含入口中。   云珩顺势勾勾手指压他舌尖,那腥甜像一剂药引,让他暂时忽略了喉咙的疼痛。   *   眨眼。   *   木棉亮出身份,半个时辰后,知府亲率府兵上山善后,七手八脚从废墟中扒出葛老板,恶人皮肤焦黑,竟还没有咽气。   天子在场,知府自然不敢擅作主张,把人做了简单的施救后,丢到了院中,听后发落。   四喜一望不远处的马车,两个人进去半晌也没个下文,怕是别扭还没解决,便吩咐众人先不要靠近。   他独自前往请示圣意,可还没走窗户下头就觉察出不对,方才外头吵吵嚷嚷打水救火时什么都听不见,眼下打发了闲杂人等,周围一片肃静,离近了,马车里头的声音依稀可辨,高低错落的喘息低哼声,时不时穿插着黏腻的呼唤,两个名字此起彼伏,今上的名讳被阿绫叫得格外……引人遐想。   四喜的冷汗蹭的蹿了一身,他立刻爬上车,抬高声音冲侍卫何顺交代:“这里交给你们处理,人带回衙门吧。主子受了惊,眼下没空搭理他。”   “那,还是卑职来赶车!”何顺抬腿要跑过来。   “站住!你别过来!”四喜啧了一声,当即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一声嘶鸣,拖着车,头也不回往山林奔去。   一声呜咽似的痛呼从门缝中传来,四喜绝望地回过头,庆幸这马的嘶鸣声恰到好处。   怎么就不能等等,这又是火又是伤,外头还这么多人!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气得眼睛都要冒火,这会儿就急不可耐。   反正都等那么些年了,索性多等半个时辰又不会怎样……   “呃!”云珩浑身缩紧,被钉到了车壁上。   “唔……云,云珩!”阿绫倒抽一口气,眼疾手快伸手垫到了他脑后,另一手撑住身体,极度酥麻的快意瞬间涌至头顶百会。   一个姿势久了会累,方才两人刚倒换了位置,马车就骤然起步,他不防备向前猛地一冲,直触到极深处。   “你怎……哎!”阿绫才撑起身便被那人重新拖回去,轻柔的摩擦别具快意,让他不禁屏住呼吸。   “我没事。”云珩重新放松下来,拉过阿绫泛粉的手指,吻他指尖,“别,不必出去……”   不能再听了。   门缝里飘出丝丝茉莉香膏的味道,四喜脑门冒汗,着急忙慌将马车停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跳下车拔腿就奔到十丈开外。   安全起见,四喜隔一阵子便要转身看一眼,一下子看到窗口探出一只手紧紧扒住木框,一下子那窗口的车帘随车身左右摇晃,两匹马被惊到,原地不安分地踏几步,打个响鼻。   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四喜打了个喷嚏,后悔方才没揣个手炉。 第128章   云珩的好梦被一阵敲门声惊扰,他睁开眼盯着近在咫尺的顶棚缓了许久,发觉周身已一片黑暗,只帘子缝隙见落下些晃动的微光,他们依旧睡在马车里,阿绫的一只手牢牢扣在他的手心,一簇呼吸吹在肩头,节奏均匀绵长。   他在阿绫的臂弯中翻过身,撩开那人散落一肩的柔软青丝,有些舍不得起身。   哪怕是过去在宫中,他们也鲜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一同睡过整夜。那时他还只是太子,无数双眼睛等着盼着抓他的错处将他置于死地,阿绫总怕替他惹麻烦,再困再累也不敢懈怠,要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   不过那些瞻前顾后,如履薄冰的日子统统都过去了,如今再没人能阻挠他们。   云珩忍不住提起嘴角,轻轻刮掉那人鼻尖晶亮的细汗。   “主子,您醒了么。”车门又被敲响。   “嗯。”   “外头起风了,还是进屋歇息吧,免得着凉。”四喜站在车外回话。   “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忍冬准备了些小点,说是还有阳春面,等着您和阿绫公子醒了再下锅。”车窗外塞了两件烤热的大袖披风进来,“若是身上有灼伤可拖不得,得好好检查上药才是,不然会留疤。”   留疤。   云珩看了看自己手背上被蹭破的水泡不以为然,他身上的疤还少么。   倒是阿绫,那缎子似的手,还是得仔细些。   云珩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午后他与阿绫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神志不清,双双昏睡过去。即使有衣裳和软枕垫着,在这马车里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此刻后脊,膝盖与胳膊肘的皮肤都被磨得火辣辣的。   不知是不是被他们的谈话惊动,手边的人忽然动了动。云珩诧异地转过头,借着微光细细端详阿绫的睡脸,眼睫在频繁抖动,梦中似乎不太安稳,空余的手紧紧夹在胸前,似乎在防备什么。   过去不会这样的,哪怕浑身是伤他也能睡得旁若无人,现在居然如此浅眠了?   “阿绫。”他推了推阿绫肩头。   那人当即被唤醒,艰难地将眼皮撑开一线。   云珩伸手拖他:“先起来,进去吃些东西,洗干净再好好睡。”   阿绫想说一声“好”,可嘴巴动了动,只挤出一缕气息,喉咙和胸中仿佛被粗砂打磨过,一呼一吸都好痛,他这会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了,只好点点头。   两人披上衣服下车才发觉夜风已经呼啸起来,多亏四喜他们在车子四周放了几个碳笼烧着,他们才能安安稳稳睡到现在。   不知是吸了太多的烟,还是太不节制,他脑袋里昏昏沉沉,也不知塞进嘴里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只觉得每一口都咽得艰难。   勉强吃完,云珩与他一起泡在浴桶里,时不时喂他一口桑菊秋梨膏:“今日太晚了,先多喝些薄荷水,明天一早叫四喜去请大夫来看看。”   阿绫甚至没弄清楚自己在哪里,一碰到被子便不省人事。   睡梦中好像有人在亲吻他的耳朵,醒过来发觉有张脸近在咫尺。他懵懵起身,眯着眼睛看那穿戴整齐的人影伸了一只手过来,摸在他前额上。   “终于不热了。昨夜里烫醒我了。”说着,云珩转身往桌边走,替他倒了杯茶,“喉咙疼吧?我才吸了那几口烟就有些咳,你在里头待了那么久,肯定……阿绫?!怎么了?”   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方才云珩闪身的一瞬间,暖洋洋的朝曦洒了阿绫满身,可他还未来得及享受,双眼便袭来一阵刺痛,针扎一般。眼泪唰得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哪里痛?是哪里痛?”云珩惊慌地扑上来,恰巧挡住了窗子和直射的光,阿绫双目的疼痛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他睁不开眼,喉咙也依旧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无奈摸索到云珩一只手展开,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光。   云珩怔了怔,立刻冲门外唤道:“四喜!木棉!你们先把这窗子遮上,然后赶紧去请大夫。还有,云璋他们应该已经准备从京城启程了,叫何顺快马往回赶,能从半途截住钟太医带到素阳来!”   屋内一阵嘈杂,众人七手八脚拿厚缎子遮了窗,只在屋子角落留了一根蜡,罩上羊皮灯罩。   “阿绫,你试试看,睁得开眼么?”   木棉递了块沾湿的帕子过来,阿绫擦干眼泪,勉强睁眼,发觉自己只能看到人影轮廓,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五官。   “嘶……”四喜忍不住抽了口气,“这……”   听到那抽气声,阿绫胸口一凉,冷汗登时就蹿了一背,四喜看到了什么?为何这样惊慌?   顾不得疼痛,他用力甩了甩头,撑大双眼,死命盯着眼前的人……依旧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阵阵刺痛让眼泪不受控地接连落下。   云珩慌张地拿帕子替他擦眼泪:“阿绫,眼睛疼是么?”   他反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怔愣半晌,才无声地说了一句:我看不清你……   云珩的手臂抖了抖,却又故作镇定地笑了:“没事。定是昨日太累了,你再躺下睡一睡,休息够了便好了。我偶尔看折子看久了,也会有一会儿看不清东西的。”   阿绫被按回枕头里,脑子麻木到不能思考,他只想知道自己眼睛到底怎么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素阳叫得上名的大夫都聚集在了这间卧室里,手忙脚乱又是切脉又是针灸,几个人忙到傍晚依旧束手无策,而他的视线仍然模糊一片,没有半分好转,只是疼痛减轻了些许,勉强止住流个不停的眼泪。   “公子这白眼仁出血出的厉害,您确定,昨日眼睛没受外伤?例如……被什么东西击打到?”   阿绫摇摇头,忽然想起葛老板那一闷棍,忙抓着云珩的手往后脑那肿包上按过去。   云珩的手指轻轻压了压:“这是……被棍子打的?”   阿绫忙点点头。   几个大夫又忙着检查他的后脑,半晌也没个定论,只说这病症不常见,还要回去再合计合计。   待嘈杂过去,阿绫摘掉压在眼上的冰帕子,起身摸到门边,听到四喜的低声劝慰。   “主子,这小地方的大夫,医术不精没什么奇怪。阿绫公子他只说看不清,又不是看不见了,而且方才那眼球都是血红的,现下敷过药,不也消了些肿,退了点血色么。何顺若是动作快,小钟太医两日后怎么也能赶到了。给他看过,再用些好药,阿绫公子定能很快好起来。”   “嗯……我知道……我知道……”云珩应得心不在焉,“忍冬呢,让她多准备些桂花蜜,喝药的时候别忘了加……”   “是。不过,主子您可千万别慌,您这一慌,阿绫公子不是更害怕了么。”四喜提醒道。   “……嗯,对……先,叫木棉进去伺候着吧……”云珩的语气不安到了极点,“我出去透透气再回去。”   是因为木棉不会说错话吧。   阿绫默默坐回床前发了好一阵子呆。   不多时云珩回来,看似若无其事,实则小心翼翼与他谈笑,他便也不露出半分惆怅,仿佛这眼疾并不存在。   夜里睡不着,他久违地想起了阿娘。   他初遇云珩的时候,她甚至认错了他们,难不成,他的眼睛跟阿娘有一样的毛病?那……他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拿针,不能刺绣了?不只是刺绣,他也不能看书,不能提笔,甚至连出门都会给别人添麻烦……他缓缓侧过头,月光不足以照亮,他们近在咫尺距离,他却看不清云珩的脸。   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发觉对方已默默睁开了眼睛,直到那人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云珩在他耳边呢喃着:“阿绫不怕。我叫他们找最好的大夫来,若是治不好你,便一个一个杀掉。”   他知道这是玩笑话,却还是不住笑了出来,贴着云珩耳边悄声道:“……昏君。”   云珩顿了顿,掀开他的被筒挤进来,与他裹在一起:“皇帝有紫微星庇护,它护我,自然也会护着你。小时候,我见天生病,太医总让我多睡觉,我听话,好些病就那么一觉一觉地睡好了。”   阿绫不忍他担心,就全都依从他的意思,睡睡醒醒,每日里喝些润肺的汤药,用冰帕子敷眼,疼痛倒是也消减了大半,只是视线依旧模糊。   “今日眼珠子不那么红了。”忍冬送药的时候哄他,“这定是快要好了。”   阿绫笑笑,知道他们是好意。云珩忧心忡忡,下人们大气不敢出地伺候在身边,一同战战兢兢熬着,终于熬来了传闻中的钟太医。   “微臣钟敏,参见……”   “不用,先诊病。”云珩也不坐,就站在阿绫身边来回踱步。   钟太医年仅二十三,虽是太医院里最年轻的一个,医术却青出于蓝。他先将昨日纵火之事原原本本问明白了,才大摇大摆坐到阿绫对面,闭着眼搭了脉,又不顾病患的疼痛,上手扒开阿绫的眼皮,端着蜡烛检查了半晌,丝毫不怵一旁的皇上差点一把将桌脚掰断。   “钟大人,您,您下手轻一点吧。”四喜心惊肉跳从旁提醒。   怎料钟太医还不大领情,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不然你来?”   前后不过一炷香,年轻气盛的太医随意在他手腕与后颈施了三针,便挥笔开了方子:“禀陛下,问题不大。这张方子上是外用药,每日抓来煮水,放凉后再浸湿帕子敷眼,晨起,睡前各一次,每次一炷香。我再开一剂内服的方子,主要是袪热解火邪。所以,这一日三餐要配合着,尽量清淡。另外,十天之内,得保证双眼避开日光。”   “就,就这样?”云珩不放心,“那他这症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确信问题不大?他,他母亲曾经就患了顽固眼疾,要不你再瞧仔细些?且他这两日东西也吃不下,兴致恹恹,只袪热就行?”   钟太医环顾暗如黑夜的卧房,不紧不慢答道:“任什么人关在这暗房里都会没胃口,活物啊,都要每日晒晒太阳才能精神。至于症状,微臣以为这仅仅是急症,而不是什么沉疴宿疾。人眼脆弱且喜凉怕热,灼烧出的烟气多多少少都是有毒的,他在里头熏了太久,再加上陈酿的酒入了眼,若什么事都没有才奇怪。哦对了,此外还请这位公子节制些,七日之内不要再行床帏之事,静心修养,免得内里生燥,再度加重病情。”   “咳咳咳……”阿绫险些背过气去,好在看不清对方表情。他故作镇定地摸到了茶杯,木棉立刻替他倒了半杯。   原本还觉得这太医实在年轻,心里没底,不想只摸了脉,连这种事都被他摸清楚了。   钟太医素来心直口快,四喜一惊,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陛下。   只见云珩颜色冷峻,眉头骤然一蹙。   小太监心道不好,正预备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却听云珩先开了口:“那七日之后呢?”   “噗……咳……咳咳……”阿绫一口茶正正喷了钟太医一脸。   他一边道歉,一边在心里长叹一句:不知羞。 第129章   “陛下,微臣先告退了。跑了一夜的马,实在是力有不逮。”说完,钟太医打了个夸张的哈欠。   云珩心情正好,也不计较他失仪,只顾着将人打发走:“四喜,替朕帮太医安排好住处,再叫忍冬送午膳过去。”   “是。”   阿绫蓦地抬起头,他们向来以“你我”相称,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云珩自称“朕”。   听起来,比想象中更威风。   只是今上在他面前,似乎不大像个皇上,还未等太医走远,便随手摸了把梳子走到他背后,轻轻替他篦发:“你看,我没说错吧,眼睛不会有事。我替你束发,先去外头晒晒太阳,吃了饭再回来睡一觉。”   阿绫听到门外钟太医跟四喜吵着要吃素阳的烤鱼,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几夜,他始终不能安寝,偶尔梦魇,梦里一下子是大夫摇头说治不了,一下子又是寺庙里的高僧叹这是报应不爽,时不时还有阿娘冒出来,哭着说眼睛疼。他每每惊醒都是一身冷汗,虽然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可只要一想到这双眼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心里便又空又冷,什么兴致都没了。   还好,只是一场虚惊,他放下心来,就只想好好吃一顿,再饱饱睡一觉。   “啊……”身后的云珩手上一顿,默默扔掉一根被不慎拽断的头发。   阿绫无奈抓住他的手:“……别梳了……疼……”   那人颇有些遗憾地替他将头发别到耳后去:“那算了,就这样散着吧,反正这几日你也不出门见人,这样也好看。”   恰巧木棉送浣洗干净的衣裳进来,见状接过了梳子,替阿绫编发,又松松束起发尾,既不影响他随时上榻睡觉,也不至于太过凌乱邋遢。   “不过,又说要避光,又说要晒太阳……怕是要找个东西遮一遮眼。”云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我宅子里有不少丝绸的余料,找块素色的挡一挡就好吧。”阿绫跟着他晃动的身影转过头,伸手抓他,“可能要麻烦四喜他们跑一趟。”   半个时辰过后,四喜匆匆赶回,他一个人出门,却是三个人回来。   “主子,元宝姑娘过来了,说想看一眼阿绫公子。”   云珩正亲自替阿绫的小腿揉药酒,头也没抬:“嗯,叫她进来吧。”   四喜没动,语气多了些拘谨:“那个,还有熊毅……跪在门外头,说是来请罪的……”   云珩手上一顿,默默松开阿绫,起身在桌边洗掉手上的酒味:“我叫元宝进来陪你。”说完,他便转身要离开,一边淡淡吩咐道,“叫他去正厅候着。”   阿绫周身忽然一冷,他看不清云珩的表情,却从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话里听到了叫人畏惧的怒意。   “云珩!”他来不及多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你这是做什么?”云珩立刻回身扶他,语气也随之软下来,“我在呢,去去就回。”   阿绫当即俯首贴在地上:“求陛下开恩,不要怪罪熊侍卫,他当年为了救我,右手几乎废掉,后来好容易保住了,握力却大不如前,就算回了宫也当不成侍卫了。是我心中有愧,硬留下他不让他回京……”他抬起头,恳切地盯着云珩模糊的脸,“这次也是,是我求他帮忙隐瞒真相。其实,陛下登基那日,他曾经试图说服我回京,是我一意孤行要欺君……求陛下开恩……”   “……你……先起来。”云珩啧一声,试图将他扶起。   阿绫摇了摇头,硬是纹丝不动跪在原地。   “我知道了,原也没想把他怎样。”云珩叹了口气,戳一戳他的眉心,“你还知道欺君是重罪啊……快起来,回床上去。元宝要进来,把衣服穿穿好。”   云珩与熊毅在正厅待了许久,元宝一进屋子发觉窗子遮得不分昼夜,忙凑过去看他眼睛:“这么严重吗?大夫怎么说?”   阿绫摇摇头:“不打紧。快好了。”   她坐到桌前一边吃点心一边感叹:“这回也是你运气好,要是他们迟上个一时半刻上山,你人就没了。你是没看到,那葛老板跟块烧糊的肉似的,估摸着这两天就该咽气了。”   “谁能想到他会有杀人放火的胆子。”阿绫捧着一杯温热的秋梨蜜糖水,小口啜饮。   “还好是年底,棚里的存货早清空了,没什么大损失。不过,咱们蚕棚失火的事,昨日传了个遍。今天一大早就有好几拨人来看你。杨清泽也来了,抬了好些燕窝,鹿茸,人参。”   “你收了?”   “没,我说这么好的东西得等你亲自收下,他便说过几日再来。”元宝擦了擦手,从怀里掏了一团东西出来,塞到阿绫手中,“方才四喜大哥去找我的时候说你眼睛伤了,这几日不能见太阳,我便挑了块边角料子,裁了一条下来。”   “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我。”阿绫展开手中长长的条形料子,轻薄柔软,光滑细腻。   “昨日晌午,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四喜大哥就说了,你人没事,还让熊毅好自为之,我就猜是你摊牌了,你们和好了。”元宝嗤笑一声,“方才我看到那位气定神闲的,你若有事,他哪里还有功夫去审熊毅。”   阿绫将深枣红色素绫缠到眼前,再在脑后打个活结,宽窄刚刚好遮住眼眶,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在屋子里闷了好几日,我去后院里坐一坐。”   “我扶你去。”元宝也跟着起身。   “不用,就这几步,你走前头就好。”平日里倒也不用这么刻意,可云珩在,阿绫不知不觉便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即使是元宝,也难保云珩不会吃味。   午后阳光正好,好像晒一晒人真的会精神许多。   阿绫坐在院子里,默默听元宝计划年后蚕棚重建事宜。   “毕竟春末是产蚕丝的旺季,必须要赶在三月前安排妥,可眼下都回家过年了,哪还找得到人干活呀。”姑娘重重叹了口气,“我明日呢,先让熊毅和陈蔚带人去把那院子清一清,开工铁定要等到十五之后了。多请几队人赶一赶,两个月应当是足够了,就是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骤起一阵风,阿绫裹了裹斗篷,没想到给云珩制的新衣,到头来一直是他在穿。   “阿绫。”身后有人叫他,他转过头等了好半晌,那人才缓缓靠近,带着一股清甜的柚子味。   云珩挨着他坐下来,声音里噙着笑:“京里刚送来的白柚,这一批说是很甜,我剥给你尝。元宝也吃吧,不用起来。方才在聊些什么?”   “回皇上的话……”元宝胆子算大,但那层窗户纸捅破了,面对圣上,她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回话,“民女在跟公子说蚕棚重建之事。那姓葛的非挑这么个时候找麻烦,连干活的人都找不到。这珍珠蚕只产春丝,耽误了就是一整年……我们倒还好,缓缓就是,可院子里好多蚕娘靠着这工钱养家呢。”   “嗯。”云珩略一沉吟,“此事你不必担心,朕叫他们安排,尽快给你们弄弄好。”   “真的吗!”元宝惊喜道。   “君无戏言。”云珩说着,将一块凉丝丝的果肉递到阿绫嘴边。   他张嘴,发觉一块柚子肉给他剥得坑坑洼洼,汁水沾了一手,想必是难为皇上了。他刚要顺势将那手指舔干净,忽然想到元宝还在面前,赶忙闭上嘴巴嚼了好一阵,总算把带着苦味的白皮也一同咽下去。   阿绫心下好笑,过了这么多年,云珩依旧热衷于从这样的小事里寻些情趣……奈何十之有九是做不好的。   “你歇一歇,我来剥。”他摸到云珩沾满果汁的手,夺下了一瓣柚子肉,仔细摸到内皮的脉络,一一撕下。   “嘿……那民女就先告退,不打扰二位了……”元宝笑得耐人寻味。   “不着急走。”云珩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阿绫,明日傍晚,我就要启程去玉宁行宫了。太皇太后,还有云璋云璟他们都在,少师,少羽一家也在。除夕宴,我不能不露面……可你这个这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左右你也是要去玉宁看望老师的对不对?你若肯,我这就跟元宝去你们那宅子里收拾些穿用,你跟我一起去行宫住几日好不好?至少把身体养好再回绣庄。”   阿绫一愣,不是不肯,他这幅样子本也不想让老师看到。只是他没想到在元宝面前,云珩也能将姿态放得这样低,仿佛一点都不怕人家笑话……   “你若是不肯去行宫,那让我把你先送回沈氏绣庄去,至少,在路上这两日,钟太医在身边也能有个照应,可你老师年岁也不小了,不方便照顾你,让忍冬跟着你吧。等应付完宫中的事,我再去找你。”   阿绫打断他,掏出帕子,摸到他指腹上伤口的结痂,轻轻擦干上头沾的柚子汁水:“让元宝帮我收拾些简单衣物就好,无需你亲自走一趟。”   “好,那等你晒够了,我陪你回去睡一会。”云珩一喜,转头吩咐,“四喜,你送熊毅和元宝回去吧,顺便把阿绫的东西取回来。行宫里什么都有,也不必带得太啰嗦。”   “是。”   前脚四喜才带着元宝离开,后脚就有人蓦地贴上来,挑起阿绫的下巴吻了他个措手不及。   一翻辗转,阿绫趁他换气揉了揉被咬痛的嘴唇:“怎么……”   “这颜色,谁挑的……”云珩气喘吁吁,手指隔着软绫划过他的眉骨,接着又按着他的肩亲上来。   兴许是弯着腰的缘故,阿绫觉得他呼吸凌乱到要背过气去,赶忙错开脸。   云珩以为是他害臊:“没人了,都走光了。”   只见阿绫拍了拍大腿:“你坐下来……” 第130章   吻到脑袋发懵,阿绫磕磕绊绊被一路牵回卧房,云珩推他上床榻的动作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粗鲁。   斗篷被三下五除二解开往旁一丢,那人跪在他身前,侧头一路从耳畔亲到侧颈。   “云珩。”屋内昏暗,阿绫拽下挡在眼前的深红绫带,发觉对方已然解开了腰间系带,衣服垮垮挂在肩头。他赶忙用被风吹到冰凉的手狠狠握住云珩的小臂,“等等,你忘了,钟太医说,这几日需得静养……”   那人动作一顿,垂头丧气抵住他的锁骨,闷声一叹:“只说是你静养,又没说我也要……”   他心下好笑,伸手揽住云珩得背轻拍安抚:“别闹。你不静我怎么静,真当我是出家人么?”   “都是元宝……干嘛把你弄成这样……”云珩愤愤抱怨。   阿绫哑然,只觉得元宝好无辜。   云珩气呼呼将他推倒在枕上,又拉了条被子替他盖上,“睡一会吧。睡得多,好得快。”   阿绫眯着眼睛看他满脸懊恼窘迫,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掀开被子拍了拍身旁:“先别穿了,过来陪我躺一会吧。”   兴许是这几日都担惊受怕没睡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阿绫就没了动静。   云珩侧躺在他身边,撑着脑袋看他安静的睡脸。屋子里只有烛光,看得人昏昏欲睡,却忽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阿绫被惊动,一只手臂伸出了被子,眼看要醒,云珩忙轻压住他的肩膀,耐心等他又睡过去才蹑手蹑脚起身。   轻轻拉开一扇门,见四喜提着两只硕大的包袱候在外头,云珩皱了皱眉。   “主子……”   “嘘。”云珩指指他身后,反手关上门,与四喜来到外厅才开口,“怎么拿这么多?”   “是元宝姑娘执意要拿的。她说阿绫公子爱干净,光是寝衣就拿了四五身……”太监将包袱搁到桌上,“见她兴致勃勃,小的就没吱声,想着回来让阿绫公子自己拿主意,若有不需要的取出来就是。”   四喜依次解开几个包袱,云珩打眼一瞧,绝大部分都是衣裳,清一水的淡色素料子,几乎没什么刺绣。   “哦对了,还有这个。”四喜从袖笼里掏出一只束口锦带和一青一白两只瓷罐子,“这只口袋里是阿绫公子泡手的药材,还有白的这罐是调好的润手香脂,够用一个月。”说着,他将另一只青瓷罐子双手呈上。   云珩不明所以地打开塞子,将瓶口对着光看了一眼,里头都是细白的粉末,闻着也没什么味道。   “是珍珠粉,这是元宝姑娘特意交代的……说阿绫公子偶尔睡不安稳,叫奴才记得提醒他,每晚睡前拿温牛乳或是蜜糖水调一勺喝下去……”   云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奴才多了一句嘴,问了她缘由。可她并不很清楚,只说如今好转不少,三四年前那时候他几乎夜夜睡不着,灯都不熄……”四喜说得小心翼翼,“主子,不然您,亲自问问阿绫公子?”   云珩略一沉吟:“不要问他。当年的事,他不说,任何人,一个字都不要提起。”他将珍珠粉的青瓷罐子交给四喜,“但你替朕去问问清楚钟太医,让他看看这东西能不能常吃,若是不能,让他重新给朕开一剂安神的方子。”   “是。”四喜转身退下去。   云珩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挪到床榻边,看到阿绫那张安稳的睡脸被惊扰,眉睫轻动。   时至今日,他才从熊毅口中得知,当年阿绫是如何死里逃生。   这样心慈的一个人,不仅要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惨死,还被迫亲手杀人,心中的惶恐与愧疚别人不知,他一个设计弑父的人还会不清楚么。   这种看不见的伤想要痊愈,必然要经过相当漫长的时日。   他缓缓坐到榻边,握住阿绫那只紧抱被子的手,悄声道:“没事了,以后有我陪你。”   阿绫惊醒 ,迷迷蒙蒙睁开眼,发觉是他,支吾了一声翻了个身,又重新睡过去。   阿绫遵医嘱,连续敷了两日眼,钟太医的药立竿见影,如今他已渐渐恢复视物,眼前一日比一日清晰,喉咙与胸口的灼痛也悉数缓解。   “不要掉以轻心,正午前后三个时辰,眼睛遮严实了。”钟太医复诊时候叮嘱道,“也别因为能开口说话了就不喝药,还有七日,到年初三,每日按时按量,不然容易落下咳疾,会时常复发。”   他们在素阳停到了腊月二十七,午后出发,走走停停跑了三日,于除夕傍晚到达玉宁行宫。   云璋、云璟带着皇子公主一同在宫门前迎驾,云珩交代了阿绫几句,独自下了车。   只听到孩子们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句:“父皇。”叫的人心坎都软了。   阿绫好奇,默默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隙,雪团似的一对小娃娃才一岁多就已经学会了规矩,见到父皇并没有得意忘形,恭恭敬敬作揖行礼。   云珩耐心等他们颤颤悠悠站起身,才走上前蹲到孩子们身边,拿帕子替他们擦了擦沾灰的小手,摸一摸小皇子的脑袋瓜,又抱了抱小公主,将孩子交给奶妈后带领众人前往除夕家宴。   外头眼杂,阿绫不愿惹人耳目便没有下车,悄悄跟着忍冬回到云珩住惯的宫苑。   “公子想吃些什么?我单独在小厨房给您做可好?”阿绫望出窗子,酉时,皓月已当空。   小太监们有眼色,没人吱声,没人好奇,按部就班替他准备好净手净面的温水,又添足了碳笼,屋里烤的像孟夏,厚些的衣袍都穿不住。   阿绫四下转了转,这里与晞耀宫书房的布局相似,摆放各类书籍的架子足有一人半高,桌案上已经摞起了公文,想必是云珩早早启程去素阳找他而耽搁下的政务。   忍冬替他沏好茶,掰着指头报起了菜名:“酱瓜片,上汤冬笋腐皮卷,花雕鸡,蜜汁肘花火腿,银杏蛋羹,再来一盘芋蓉酥,一份桂花蒸米糕如何?御厨那边定有备好的料,最多半个时辰就好!”   “不急,等云珩散了宴回来一起吃吧。”阿绫随手从书格子里抽了一本《贞观政要》打开。   “还是不要等了。”忍冬劝道,“虽说是家宴,可太皇太后,还有宗族姻亲们也在,这宴,陛下提前离席不合规矩,怕是要吃到后半夜去的。”   阿绫笑了笑,也不分辩什么,由她去了。   书看了不出小半时辰,双眼便开始隐隐发酸。他赶忙扔下书册,不再看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   这间宫殿的院中安防着假山,一旁是小桥流水,隆冬没有花,光秃秃的水倒映月影,时而被风吹皱。   玉宁的冬夜不甚寒冷,他才靠到围栏边想赏一赏月,只听咣当一声铜盆落地,瘦瘦小小的宫女五体投地摔在了台阶上,他赶忙上前帮忙。   行宫里的宫女太监多是十一二岁还没长开的模样,恐是因为她们年纪太小伺候不周,先发来差事不算紧要的行宫历练历练,过两年性子稳当些了,再送回宫里去当差。   小宫女诚惶诚恐,甚至没能抬头看看来人是谁,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抽噎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阿绫看到她露出的手腕上横着几道红色新鞭痕,不禁皱了皱眉。   年长的公公们最爱拿这些年纪小的孩子泄愤,看样子这行宫里也差不离,又或者山高皇帝远,变本加厉也未尝可知。   他叹了口气,蔼声问道:“不打紧。在搬什么呢?我来帮你吧?”   小宫女闻声战战兢兢抬头,看到阿绫的脸一愣,眨了眨眼,半晌才想起开口回话:“回,回大人的话,是刘,刘公公叫奴婢把这些东西丢出去……”   阿绫点点头,看出她才哭过,便蹲到地上与她一同拾捡散落在台阶上的废旧杂物,有用秃的笔,断了齿的梳,用坏的扫帚,他们将东西一股脑装进磕坏的铜盆里。   “多谢大人。”小丫头将最后一块木牌摞到盆子最上头,屈膝行礼,端起盆沿转身往外走去。   “等等!”阿绫眼疾手快,一把抄起那小木牌。   皎洁的月光将上头金色的字迹照亮,他摩挲过圆钝反光的边角,忍不住摇摇头,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自己的灵牌,上好的小叶紫檀,木香醇厚,做工比沈氏绣庄那个考究许多,字是云珩亲笔,不过此刻那‘绫’字经被划得几乎看不出形状。   皇宫里历来都不允许设灵祭祀,连云氏祖先都要移到太庙供奉香火,云珩这个皇帝做得未免太任性……   “大人?”小丫头有些为难,“奴婢还要办差,若是耽搁了,刘公公要罚……”   “啊。抱歉。”阿绫回过神,将灵牌放回了铜盆,试探道,“这个可不合规矩啊,原先放在哪里的?”   宫女一惊,兴许是怕被误会,拼命摇着头解释道:“奴婢们可不敢破规矩。是去年暑伏,圣上来行宫住了许久,这灵位也一同从京城被挪过来。奴婢们从不敢接近,都是由圣上亲自擦扫香灰,准备祭果,每天都会摆新鲜的茉莉。原本奴婢们以为这是圣上觉得最要紧的人,可中秋过后,忽然就给扔到杂物房里了。圣驾回京,奴婢们也不敢擅自处理……方才说是忍冬姑姑看到,责怪了刘公公……”   怪不得被打了。可明明是这公公自己办事不力,非要拿这半大的孩子出气。   阿绫点头:“你去吧,天黑了,小心些别再摔了。”   忍冬才将碗碟摆好,云珩便回来了。   “皇上?”她诧异地看了一眼跟着一起回来的木棉,宴才开了没半个时辰吧……这怕是只过了一巡酒吧?   阿绫倒是不意外,递了块热乎乎的帕子,与他一同落座。   云珩擦过手:“等饿了吧?”   “没有。一进门就吃了几块龙须酥,不饿。”阿绫用筷子夹下花雕鸡的翅膀,灵巧地剔掉骨头放到他碗里,“回来这么早,还以为要再等半个时辰。”   “我私下跟皇后知会了一声,说你在等我,她便佯装害喜吃不下,大家随意说了几句话便散了,叫她好好回去休息。”云珩吃掉翅根,“方才云璋听说你来了,非要来见见你。你若累了不想见,我便叫他明日再说。”   “没有,的确是好久不见。”阿绫笑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蹲在地上拿小石子下棋的男孩。 第131章   一别经年,出身饱受诟病,不学无术的五皇子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军功在身的襄王殿下。   只不过,在云珩面前依旧没个正形,才行过礼,便扑过来抱了阿绫个满怀:“你小子!命硬罢了,还胆大包天!让我皇帝哥哥白白替你伤了那些年的心!”兴许是先前宴上多喝了几杯,他一身酒气,激动得热泪盈眶,用力拍打着阿绫的后背,紧接着一把将他拖到桌边,“罚酒!这不罚酒说不过去!”   “不成。”云珩按住他倒酒的手,“太医说他的伤未痊愈,不可饮酒,不能陪你胡闹。”   “啧,皇帝哥哥,我都听说了,不是什么大事。男子汉大丈夫!一点点伤怕什么!我打仗那会儿,胳膊都差点给人剁下来。”云璋一身武人的豪迈,“好容易团聚,这么好的日子,万象更新啊,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那……叫他陪你一杯,剩下的,朕代他喝,也不算亏待你。”   云珩做了让步,云璋自然也不好不承情,与他酣畅对饮,时不时催促阿绫:“别总看着啊,好歹来一口!”   阿绫慢悠悠抿完一杯,一个时辰都过去了,那兄弟俩喝空了一坛,又端上一坛。   席间四喜送来了几封重臣的贺年名刺,云珩趁尚且清醒,去桌前提笔批复,并安排了赏赐。   云璋不甘独饮,偷偷与阿绫抱怨:“唉,你说你,这么多年,活着也不知道叫人捎个信儿,这得亏是老天开眼,让我皇帝哥哥又找到你,不然再过些年他真的出家了,你说说你,是不是后悔莫及!”   阿绫一愣:“出家?”   “可不嘛!”云璋一拍桌子,替他斟满杯,“你死……没消息了之后,他便开始礼佛,说是等云焕五岁开蒙,就直接传位,他自己去金露寺吃斋念佛,再不问世事。你说,你这杯,该罚不该罚!”   “……是该罚。”阿绫笑笑,仰头将刚添的酒缓缓饮尽。   “不过,若不是你,他倒也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扫平障碍坐上皇位。”云璋挠了挠头,“来,我该敬你一杯!”   “云璋!”云珩赶回,发觉云璋替他倒酒,赶忙叫停,“我这才转身一盏茶……”   阿绫笑笑:“没喝几口。”   子时正,钟声自远方传来,云璋满脸通红,摇摇晃晃走到门前打了个响亮的嗝:“……终于到了……新年……新的……”   四喜眼疾手快,在他仰面倒地前扶住了他,襄王爷身条看着高瘦,实则精壮有分量,四喜一个趔趄,旁边两个小太监赶忙一同冲上前,三人一同将烂醉如泥的襄王爷扶到西暖阁里歇息。   云珩被灌了不知多少杯,哪怕是酒量过人,如今也已醉玉颓山。   阿绫从他手中夺过空杯,轻声劝道:“皇上,新年到了。”   云珩双目迷蒙,意识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嗯,新年。新年要给他们散红包。”   “好,散。先起来。”阿绫将他从凳子上拽起,“回去洗一洗睡了。”   云珩莞尔,一只手泥鳅似的忽就摸进了他的前襟,掏出那条贴身而放的枣红色绫带,多此一举替他系在了眼前,俯在他耳畔轻佻道:“好啊,睡,你来侍寝……”说完,他跌跌撞撞勾着阿绫的腰带往卧房走。   “可,明日元朔,有许多事要做的吧?就算偷懒不做,一早不是还要去跟太皇太后请安吗……”阿绫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   “说身子不爽就成了。反正已经离京了,少做些表面功夫大家都舒坦些。”云珩不以为意,似乎历代君王最在意的贤明与礼教,他通通都不放在心上。   阿绫忍不住轻叱他一句:“数你没规矩。”   “胆敢说朕没规矩?”云珩笑着勾起他下巴,轻轻一啄。   阿绫抓住他的手腕:“在宫里私自设灵位祭祀一个没名没分的亡故之人……这还不够没规矩?”   云珩脚下一顿,下意识摩挲着他的手指,半晌才缓缓道:“不然怎么办呢……不见尸首,也没有坟墓,总不能让你的三魂七魄无处依附吧。别人都有香火供奉可以吃,难道要你做孤魂野鬼饿肚子么……若是被别的鬼看不起,欺负你,要怎么办……”   阿绫呼吸一滞,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却好似能看到云珩的表情。   “过来。”他张开双臂,那人便应声贴近,让他揽在怀里。   臻安元年,元月元日,皇帝自然是要与心上人庆贺一番。   罗浮春烈,几杯就足够阿绫酒意上头,脑子是半清醒的,身体微微发烫,他蒙着眼睛被推倒在床头,闻到满室桦烛香。   云珩隔着一层软绫亲吻他的眼睛,呼吸急躁又凌乱。   “我来吧……”   “你别动。”云珩咬了他一口。   他的手被扣住,扭到了背后去。他没挣扎,笑了笑:“好,我不动,你不要着急……”   阿绫被他吻着,嗅到到一阵浓郁的茉莉香。   兴许是眼前看不见东西,刺激尤为强烈,他不自觉浑身兴奋到战栗。   看不到,不能说话,阿绫便只能专心感受两人的冲撞与磨合,除了逐渐堆积起的快意,他还从中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云珩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像一块柔软的丝绸,即使缩得再紧,也没有一丝压迫,只会带来灭顶的欢愉。   “……呼……”眩晕感,窒息感先后袭来,阿绫咽了咽口水,深深呼气。   呼吸炙热,云珩的动作越发柔滑,声音也从若有似无的呜咽变成抑制不住的低呼。   “嘘……云璋在西暖阁……你要吵到他了……”   阿绫将眼前的红绫一把扯下,托住他的后腰猛地向前一倾身。   云珩动得投入,不防备被他掀倒。   阿绫觉得他这酒疯撒得太厉害,不能由着他胡闹,便拿回了主动权……   天才亮,阿绫率先被水声惊醒,发觉两人依旧浑身光裸着,好在后半夜里外两层床帐纷纷放下来,外头没人坐更,即使太监们进来添碳也看不到他们这荒淫无度的样子。   云珩与他几乎同时睁开眼睛,默默翻过身看着他,而后伸手从枕下摸索出一只织金正红锦囊塞给他。   他原本以为是图吉利的封赏红包,不想放在手心里颠了颠,里头却没有碎银或铜板的动静。   “打开看看。”云珩笑笑。   阿绫起身,将锦囊打开,倒扣着晃了晃,一根簪子和一叠纸落到被面上。   簪子是香气收敛的檀木,笔直簪身带着天然的金色星点,到簪头延展成扇形,被镂刻成了一扇窄窄的木花窗,更有细小的花枝从窗棂中探出,凑近才能看出是白玉雕的茉莉,每朵不过红豆大小,托在阳绿翡翠叶片上,仿佛凝结了玉宁夏日最清丽的景致,穷极玲珑。   “月中的时候京城下雪,孩子们伸手去窗子外头接,把雪花捧在手心里。我忽然想起你摘茉莉做香脂,就叫人做了这个。一个木匠,一个玉匠,忙了好几日没合眼才赶得及让我带过来。”云珩替他顺一顺乌黑的发,“每次见你,你都只戴那一支银杏叶子……是不是我不送你新的,你就要戴一辈子?”   “是。”阿绫理直气壮。   “好,那日后多送你几支,换着带。”云珩搓了搓他的头顶,“这花窗簪子我一共画了四支,梅兰竹菊都有,另外三只,你每见我一次,就给你一支。”   阿绫一怔。   云珩似乎很清楚,自己并不准备跟着他回宫。   “我们阿绫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无需避人耳目,也不该被人背后议论。所以呢。”云珩替他展开锦囊里的纸张,送到他眼前,“元宝说,你一直想帮你老师办一所绣学,跑遍了玉宁大大小小的宅子,不是太偏,就是太小,要么就是有人狮子大开口。”   “所以……”阿绫低头,展开纸张,看着地契与房契,百感交集,“你就……把叶府替我买下来了?”   “也不是,叶府早就买下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做什么用。现在好了,给你办绣学,那么大的府宅,足够将沈氏绣庄和你老师一家子一起搬进去。日后你若是喜欢跟大家一起住,我们就住在你小时候住过的西院,若是你不喜欢太热闹,我们就往安静些的地方找找,再单独买一间院子。”   “你?”阿绫惊愕地看着云珩,“……你,你要跟我一起……住在玉宁?”   “怎么,不喜欢?”   阿绫摇摇头,能厮守一处他求之不得:“可是……”   “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么?”云珩拉过他的手,“阿绫,我的性子,天生就不适合坐那把龙椅。用父皇的话说,太软弱,太自私。我从小就讨厌皇宫,不想一辈子拘在那宫墙里头,不想日日殚精竭虑地算计,无休无止地揣测人心, 更不想有朝一日变得跟我父皇一样草木皆兵,觉得身边没有一颗真心,连亲儿子亲兄弟都要千般防备,以至于众叛亲离……所以,等云焕开蒙,我打算传位于他。”   “可祖宗的江山,你就这么放心交给一个小孩子?你不喜欢的,说不准,他也不喜欢呢?”   云珩摇头:“云焕与我大不同。他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集万千宠爱与悉心栽培。朝堂之上,谁不知他外祖方家世代忠良,我老师门又生众多,不乏贤能之辈,能衷心辅佐。后宫之中,他母后地位稳固,我没有纳妃嫔,自然也不会有貌合神离的异母兄弟算计他。再论边关,又是他亲生父亲云璋把持,无须担心武将拥兵自重,或是有一日功高震主威胁皇权……”   这么想一想,小云焕的确得天独厚,不论是他名义上的父皇云珩,还是他生身父亲云璋,都在竭力替他铺路谋划,让他能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长大……那他对皇宫,对皇位,应当也不会像云珩这样厌恶,这样惧怕。   “所以,阿绫,你等我好吗?云焕很是聪慧,最多三年,给我三年足矣。日后,不论你想做什么,去哪里,我都与你一道。”云珩眼中装满憧憬,“若是你待腻了玉宁,我们就去别处转一转,天大地大,再没人能束缚你我……”   阿绫默默看着他,像看到他身后一条长长的,荆棘密布的来路。   “好。”他抱住云珩,侧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我着等你。” 第132章   正月初五迎财神,清晨起,爆竹声声不绝于耳,床都赖不成。   巷尾的沈氏绣庄门前尤其热闹,街坊邻里的孩子凑到一起,围着阿栎讨要压岁钱。兰儿如今已是这条附近的孩子王,首当其冲,伸出小手:“阿栎哥过年好!”   阿栎摇摇头,将提前换好的铜板分发下去。   “咿……”小丫头人精似的,嘴巴一嘟,“阿栎哥!升官娶妻了怎么还这么小气,才三个铜板……”说着,兰儿眼珠子滴溜一转,趁阿栎一个不留神,一把抢走了他特意为今日准备的红色小钱囊。   “哎!兰儿!那里头可有几十个铜板!”   “昨日若诗嫂子还给了我一颗银珠子叫我拿去给大家买糖呢!”   银珠子!阿栎心痛,一颗银珠子得有五十个铜板了……自家娘子这也太大方了些……   “小小年纪就财迷心窍,你就不能学些好!我这就跟你阿娘告状去。”他吓唬小丫头。   可今时不同往日,兰儿渐渐长大,这种话压根吓不住她,转身就跑:“你去呗!”   阿栎叹了口气,都是那珍珠丝闹的。   这才不到两年的时间,如今绣庄里的吃穿用度都比过去上了档次,以往喝惯的茉莉花,陈年龙井,统统换成了新鲜的高山云雾,要知道,这在京城里可是贡品……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阿娘只是个有心气的手艺人,不想还有这般能耐。   “相公。”姚若诗提了只硕大的竹篮款款走出门,她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提着有些费劲。   “你放下,我来我来。”阿栎忙上前接过,掀开上头盖的丝绸,里头是洒金红纸裹好的一只只纸包,外头系了一圈细丝绳,“这是?”   “我们从京城带回来的点心啊,昨夜母亲与我一起分成这些份,她说我第一次跟你回玉宁来,还是得亲自去跟熟识的邻里街坊打声招呼。”   “好。我带你去。”阿栎点点头,二话不说便牵着她的手往巷子外走。   挨家寒暄,两个时辰才跑完一圈。两人累得头昏眼花,还没来得及进绣庄的门,又碰上一架马车徐徐停住。   绕到车前一看,驾车之人居然是两位御前侍卫,其中一人他认得,叫何顺。   阿栎急忙迎上去拱手行礼:“何侍卫,过年好过年好。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造办处的东西除了什么纰漏?还是圣上有什么吩咐?”   “没有没有。沈副主事过年好。”何顺跳下车来还礼,“卑职是奉命来送些年节的赏,都是贡果和点心。顺带,也替陛下送个人回来。”   “人?”阿栎迷惑地扭过脸,看了看自家娘子,姚若诗摇头,与他一样一脸茫然。   “那个,咳,沈副主事……”何顺的表情忽然有些微妙,“陛下吩咐卑职转告,这事原本是要提前知会您一声的,可年末那会儿朝中事太忙,给忘了……万望沈副主事莫动气,莫见怪,待年后回京,陛下会亲自召您进宫,当面赔礼……”   “卑职岂敢!”阿栎闻言忽而惶恐起来,不自觉弯腰行了个礼。他一个七品芝麻官,哪里受得起皇上赔不是,“圣上这可折煞小人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卑职定当尽心竭……”   他话没说完,马车门便吱呀一声被从里头推开。阿栎一怔,话音骤停。   他呆呆看了半晌,尴尬地冲何顺笑了笑,用力搓了搓眼,继而一张脸唰就白了,仿佛有人一棍子抡在他脑门上,险些当街昏过去。   “哎,沈副主事!”何顺一把扶住他。   阿栎双目圆睁,看着那人慢吞吞下车,站到了他面前。   依旧是让人过眼不忘的一张脸,不是他那死去多年亲如胞弟的叶书绫,还会是谁。   “你,你你你……”阿栎脑子嗡嗡直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抬手在自己胳膊内侧用力拧了一把,“哎嘶……”   好疼,不是幻觉,脚底下有影子在晃,也不是见鬼。   兰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嗵得一下子扑进阿绫怀里:“阿绫哥哥过年好!你怎么才回来!”   “兰儿乖。”阿绫从袖笼里摸出一只小钱囊塞给她,“压岁钱。”   小丫头得了红包,迫不及待打开看了一眼,而后美滋滋跑进绣庄,一路高喊:“嬢嬢!阿娘!阿绫哥哥回来了!还给了我一颗金瓜子!你们快来看啊!”   阿栎呆若木鸡地望着兰儿小小的背影,眼前这离奇一幕在这小丫头眼里仿佛是司空见惯。   他忽就想起近几个月宫里那些不着边际的议论,小太监小宫女说皇上龙颜大悦,日日脸上挂着笑,时不时就打赏。御茶坊每日都要备一碗皇上多年不动的甜食。造办处的绣娘们闲扯,说皇上自中秋起,每个月都要往宫外跑,似乎是在素阳看上了个姑娘,这宫里说不准要有喜事,大家又要忙起来。有人感叹,果然男人都薄情,几年过去,皇上终于辜负了一心一意的美名,想要扩充后宫了。   素阳……素阳……   对了!沈如说,那个与绣庄合作,提供珍珠丝的老板便是从素阳来的!他们还在素阳开了一间沈氏绣庄的分铺!   他串联起重重蛛丝马迹,脑子顿时清楚了,原来那些都不是流言蜚语!   什么姑娘,什么老板,都是他叶书绫!这小子竟活得好好的!   绣庄的人知道,皇上也知道,就他一个傻子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他昨日还给这混小子上了柱香!在他牌位前忏悔自责了许久!   阿栎顿时怒火中烧冲上前去,双手揪住阿绫的衣襟,猛将他推到马车外壁上,气吼吼质问:“你!你!你!”   一开口,他忽然哽住,分不清胸中汹涌的是恼怒还是欢喜,一团乱糟糟的,竟堵得他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想痛痛快快揍这小子一顿。   阿绫没有反抗,只是无辜地看着他,久违地喊了他一句:“……哥。”   阿栎眼圈瞬间红了,才举起的拳头悬在半空,许久也舍不得落下。   这可是自小就与他一同笑闹玩耍,一起长大一起进京的弟弟啊……   “相公……”姚若诗从身后抓住他的胳膊肘晃了晃,“大家都看着呢,有什么事回家好好说,别动气……这位是?”   阿栎深吸一口气,松开了阿绫,气不打一处来地扔下一句:“你给我进来!”   阿绫一早就料定阿栎会生气,甚至会气到动手。   可没想到一声温软的“相公”便让阿栎的火熄了大半,瞬间放开了他。   阿绫惊异地打量着这个身形略显娇弱的姑娘。   昨夜睡前,他与云珩秉烛夜谈,云珩说这位姚小姐抚一手好琴,还作的一手好诗,是京城里颇具名气的才女。   “三年前,我父皇的千秋节,宴请京中百官,正五品以上官员都赐下了几匹妆花纱。姚小姐得了料子爱不释手,便托人打听这巧夺天工的技艺是出自什么人之手。”   “然后呢?”   “然后这姚若诗便带着丫头扮成宫女,潜伏在排屋附近想看阿栎一眼。”云珩笑了笑。   “一看就对上眼了?”阿绫翻身面对着他。   “是不是一眼看上的不知道,但听四喜说,后来两人在内城的酒楼里偶遇过,在名门闺秀们的诗会上,阿栎恰巧路过,替她们挡了喝醉的登徒子,据说对方还是礼部尚书之子。”云珩也转过身,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快睡吧,明日你见了他们,自己问问就是。”   阿绫叹了口气:“怕是问不出。明日他不拿把刀当街砍了我就不错了。想要说上话,估计还得哄上个三五日。这种事,搁谁身上不生气……”   “也是……那明日叫木棉替你多打点些东西带回去,权当赔礼了。”   阿绫跟着阿栎穿过正厅来到后院,沈如和翠金已经在院中等候,众人目光躲闪,默不作声。   阿栎一屁股坐到石凳上,也不看他,愤愤指一指头顶的窗子:“我昨日还在上头给你烧香!你们也不嫌晦气!祭拜一个大活人!”   “那个,阿栎啊,其实去年灵牌就换掉了……你仔细看看,叶书绫的‘书’字和‘绫’字,都少了一笔……”翠金低声道。   “所以,你们都老早就知道他还活着!就我一个戆胚被蒙在鼓里!为什么啊?你们一个个合起伙来骗我!”阿栎愤怒又不解地看着翠金。   “是我。”阿绫绕到他面前,“是我不让老师和翠金姐她们告诉你的……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你今日无论如何要给我说个道理听听,为何独独瞒着我!”阿栎一拍桌子,“连皇上都知道,我却不知道,你这是不是见色忘义!前阵子宫里还盛传皇上在民间看上个姑娘,我还在心里替你不值,替你骂他,想着你们俩当年那么要死要活的,最终也淡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啊,你们倒真是情深!”   “阿栎哥!”阿绫一惊,斩断他的话,这种事怎么好在民间乱议。   阿栎回神,深知失言,赶忙住了嘴。   “老师,翠金姐,你们先去忙吧,我单独与他说。”阿绫指了指楼上,“阿栎哥,上去说吧……”   翠金眨了眨眼,忽而倒抽一口冷气,只错愕地看了阿绫一眼,默默闭上了嘴什么都没问。   倒是沈如,根本没听明白,在一旁问道:“什么意思?什么情谊?皇上知道什么了?严重吗?”   “走吧老师。”翠金搀着她的胳膊往外拖,“今日开定珍珠丝屏风,前头怕是要忙,你快去看看。”   发泄了一通,阿栎也冷静了些。   他示意阿绫上楼,两人单独回到宋映柔的灵位前。阿绫给阿娘上完香之后,便毫无保留,将事情一五一十,从先帝秘密处决他开始,一直讲到他此次在素阳被小人算计,险些被烧死。   “你……”阿栎听得惊心动魄,咽了咽口水,“你胆子真是太大了,欺君之罪也没人计较……我现在是信了你小时候碰上的那个算命先生,果真是大富大贵的命格,还有有贵人相助。”   “不怪我了?”阿绫作势揉了揉方才撞在马车上隐隐作痛的肩膀。   “哎呀……我,我这不是被你吓到了么……待会出去,给你买只花雕鸡。”阿栎挠了挠头。   阿绫忍不住笑了,花雕鸡,这人还当他是个小孩子:“花雕鸡就算了,但明日你陪我出趟门吧。” 第133章   叶府早已不是叶府,十几年间二易其主,先是被一富商买下,自住两年,后又进献给了朝廷官员。只是那官员当年乃叛贼云璿党羽,早在两年前睦王倒台时便被抄家革职,自那之后,这府院便被云珩买下,再没人住过。   阿绫花了半日带着阿栎仔细逛过宅子,将院落格局画成图纸重新规划。   原先的布局中花园太多,绣学不需如此华而不实,阿绫只预备留下中央有池塘假山的一小片稍作装点,剩下的几座连同南院一起拆掉重建,改成几排绣房与织房与少量学徒住宿的屋舍。   “宅子东门毗邻天碧川闹市街,可以将绣庄整个搬进东院,比现下那个巷子好找,客人只会多不会少。”阿绫点一点东门,手指又向下一划,指在祖母曾经住过的佛堂,“这里不动,做老师和外祖母的新住处,院子足够大,你和嫂子逢年过节回来就住在北院,哪怕日后你们有儿女了,再之后有孙子辈了,也一样住的下。”   “要……连绣庄整个搬过来吗?”阿栎还有些犹豫。   “搬吧。老师年岁也不小了,若还住在原处,便要绣庄绣学来回跑,不方便。”阿绫道,“你我这样身强力壮的每日来回半个多时辰无妨,可老师不成啊,且外祖母如今也离不了人,若是相隔远了叫人总悬着心也不好。”   阿栎为难地看着他:“可……可这院子说到底,是皇上赠给你的呀……你倒是大方,把人家的心意拱手让给我们……万一……”   “不会,没什么万一。而且,我不是留了西院么。”阿绫轻轻敲一敲宅子里最小最偏僻的院子,“小时候,我就是住这里的。把主屋扩建成二层,足够两人住。若是他想安排近侍,这不还是有两排厢房么。”   阿栎一愣,眉毛夸张地飞起来:“哈?这,皇上,皇上有行宫,怎么会住这种地方!”   那,自然是天机尚不可泄露。   阿绫笑笑,折起刚干透的宣纸放到袖中,带着阿栎往外头走:“这个不急,日后再议。总之,你若是没什么旁的意见,我便要找人翻修这院子了。工程可不小,怎么说也要半年吧……”行至院门口,阿绫扭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门楣,“争取中秋前能挂上牌匾。”   “什么牌匾?”   “如意绣学啊。”他狡黠一笑,“万事如意。”   两人沿着天碧川一前一后走着。   “可是,你确信会有人来吗?若是学徒银定低了,一路陪本买卖,迟早得关。可定高了,想以此谋生的人不见得掏得起银子呀……”阿栎有些担忧,“像我阿娘,两三年也只敢收一个人,资质好的,有基础的,得手把手带一年才能单独接活,就别说翠金姐那三五年才算出徒的了,真的供养不起啊……”   “这个好说。”阿绫手上把玩着扇骨,夕照在贝母上溢出炫目虹彩,“若是没有基础的,就从描图开始学,棉线棉布着手,练满一年才准动丝线与绸缎。掏不起学徒银也无妨,出徒之后,就先在沈氏绣庄做事,供吃住,但月银砍半,至多两三年便也能还清了。”   “哎你走路就走路,扇子收起来,别招摇过市的。”阿栎无奈,“招惹上小娘子,你也不怕上头那位怪罪,吃不了兜着走。”   “嗯?”阿绫顺着他的目光向右一盼,斜阳碧波,行船之上几个年华正好的姑娘齐齐盯着他,笑声清脆,有腼腆的拿扇遮了半张脸,泼辣些的,正冲他摇手,招呼他过去。   阿绫远远冲她们一颔首,收起扇骨,老老实实走在阿栎身边。   途径玉宁织造局,他向里头望了一眼:“出徒之后,手艺拔尖的可以来这里试试,翠金姐那样手艺一般的,想留在沈氏就留,想出去别处谋生也无妨。在玉宁算不上高手,可去了外府就不一样了。”   “你想得到周全。”阿栎搭上他的肩,又有些局促地将胳膊缩回去,兴许是意识到他们长大,不再适合在大街上勾肩搭背。   姚若诗自小锦衣玉食,为免旅途太过劳顿,正月十二一大早,阿栎便备好马车,提前出发,这样一路走走歇歇,恰好能赶在正月十七之前回京。   阿绫算了算日子,干脆也跟上去,走前还不忘从绣庄带走了一小包珍珠丝。   这几日相处下来,姚若诗几乎手不离书,上了马车又开始安静地看。阿绫大致扫了一眼她的随身书箱,里头并没有那些个所谓女子必读的功课,反而涉猎广博。   阿栎一路端茶倒水,剥橘子喂蜜饯,闷了打扇,晒了遮阳,实在无事可做时,便捧着脸盯着姚若诗,偶尔看呆了还会傻笑。   阿绫实在看不下眼,便问姚若诗借了一本《天工开物》,坐在驾车人的身边慢慢翻看,留他们小两口单独待在车厢里。   身后时不时传来阿栎压低的声音。   “娘子,你在看什么?”   “《世说新语》。”说着,姚若诗轻轻啊了一声,嗔怪道,“相公……好不知羞。”   阿栎亲得有些狠,啵的一声,隔着门板也听得一清二楚。   “嘿,你不是说要教我练字吗,回来这么多天,笔墨都没碰过。”   “好不容易回乡陪母亲几日,哪有功夫习字啊。”姚若诗笑道,“回家吧,回家每日练一个字,你不准偷懒!”   “好。不偷懒,偷懒是小猪。”   阿绫心下好笑,谁能想到小时候连论语都没耐心看几句的阿栎,有朝一日也会主动要求做学问呢……   正月十七,改元后第一次早朝,积累了近一月的政事闹得文武百官手忙脚乱,朝会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终于有年过六旬的老臣支撑不住,昏倒在殿中,云珩急忙散朝,召来了太医。   回到御书房已近未时,他疲惫地瘫坐在书案前,望着堆成山的折子,迟迟不肯动手。   “四喜……如今云焕,认字了么……”   “陛下……小皇子虽说张口早些,可毕竟才一岁半,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四喜将热茶放到他手边,“倒是听说,皇后娘娘写字的时候,他会跟在一边看着。”   高山云雾茶汤清绿,醇香浓郁。   杯中一片逃过避滤的细长茶叶悬浮其中,四喜一惊,剜了一旁的奉茶小太监一眼:“拿下去换一杯!”   小太监吓得普通跪倒:“奴才知罪。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领板子……”   云珩没应声,出神地盯着那片茶叶半晌,抬头发现那小太监抖得不成样子才缓缓开口:“不用换了,下去做事吧,以后仔细些。”   小太监一愣,赶忙磕头谢恩退下。   云珩迅速吃完两块茶点,按部就班翻开折子批阅,结果一连几册都是地方官员罗里吧嗦的无事请安折,他叹了口气,搁下笔抱怨一句:“也不知他忙得怎么样了,说好时不时捎个信给我,这都十多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若有这些人一半殷勤也好……四喜,晚些时候你差人去玉宁,看看那绣学有什么要帮忙的。”   “是。”   早春昼还短,没多久天光便不足,添灯的时候,玉京殿的小宫女石斛跑来御书房,私下与四喜嘀嘀咕咕一番。   “当真!”四喜大惊。   石斛赶紧竖起食指对他比个“嘘”,压低声音道:“也不是催,忍冬姑姑就是叫奴婢来问问,那边也好掌握个火候。”   “……行吧你先回去,我想法子。”四喜看着里头最后一摞没翻的折子犯了难,陛下的习惯是今日是今日毕,这可怎么劝呢……   “陛下。”四喜狠了狠心,换个说法应当也不算欺君。   “嗯。”云珩头也不抬。   “说是有东西送去玉京殿了,玉宁送来的……”   云珩笔下一顿,在折子上洇开了一点红色墨迹,又忙扔下笔:“怎么不早来报!”   ……准备好的说辞还没用上呢……御前大总管太监四喜望着皇上快步流星的背影叹了口气,吩咐几个小太监将笔墨洗净,没看完的折子标记起收好,自己拔腿追了上去。   云珩足下生风往玉京殿赶,路上就忍不住开始猜测阿绫会送些什么来……这个季节,玉宁似乎也不产什么特别的东西,难不成是新衣裳?在行宫的时候,似乎是提过两句来着……   才一进玉京门,石斛便迎上来。   她手里提一盏灯,花篮的样子,略有些粗糙,比起宫里御制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小宫女屈膝,将花篮托起,里头的红烛静静燃烧:“皇上,上元安康。”   云珩仔细看了几眼才接过花灯,顺带瞄了四喜一眼。   “回皇上,今日是正月十七。”四喜仿佛一瞬间就洞悉了他的困惑。   云珩一怔,拔腿便往正殿跑去。   他路过一群忙碌的宫女太监,木棉指一指后门外的庭院,云珩冲出门,台阶下的院落被大大小小的灯笼照得亮如白昼。   摇曳灯火落在那人身上,像披着一层星芒熠熠的织金轻纱。 第134章   玉京殿是历代皇帝居所,阿绫也是头一次进来。   从主殿后门下长阶梯到达庭院,当中有一小块方正的池塘,里头养了几尾金红鲤,去年小公主喂鱼不慎落水之后,加了一圈半人高的石栏。   阿绫凭栏站,怀里抱着木舂臼,正细细研磨颗粒饱满的糯米,舂锤每捣一下,都爆发出一股糯米的清香气。   身后的池中飘着几条金鱼几盏莲花,是方才晚霞出现时他一盏一盏亲手点亮,再叫小太监们放进去的。   桌上支着小炉灶,锅子里头慢火熬煮的红豆如今已是一小锅浓稠的汤粥,锅气袅袅,阿绫捏木勺轻轻搅动,探头一嗅,有馥郁的桂花香。   火候正好,大功即将告成,阿绫回过头问忍冬:“姑姑,不是说派人去……啊……”他眯起眼,逆光处,一条人影从高处飞奔而下。   那人没有穿厚重的龙袍,玄色的织金贴里,双肩的银龙被花灯映成一片泛金红的火烧云,阿绫将手里的东西推倒一旁,自然而然张开手臂,让那朵云飞进怀里。   云珩靠在他肩头微微喘息,一看便知道是一路跑回来的,也不知是吃了风还是太兴奋,一开口呛咳了几声。天干物燥,马尾散乱着吸在了衣料上,阿绫本想替他顺一顺,可双手沾满糯米粉,只好擎在半空,扭头亲他耳鬓颊边,耸肩一挣扎:“我先擦擦手。”   “别动。”云珩用力箍紧他,埋头在他肩窝里嗅了嗅,语气带笑,“你何时来京城的?怎么进宫来的?”   “跟阿栎他们的车来的,昨日就到了,在阿栎家中借住了一晚。今日一早,襄王殿下入宫上朝的时候,让我跟着混进来了。”阿绫被他拱得发痒,躲也躲不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忍冬掩口一笑,低声道:“奴婢告退。”   说完,她一招手,院子里的几个太监宫女齐刷刷低头,排成一队沿着台阶而上,消失在视线中。   看到云珩这样惊喜,阿绫既开心又有些心酸:“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本忘了……”云珩叹了口气,“可看到花灯的时候,又记起来了。今天是正月十七,是阿绫跟我团聚的日子。”   阿绫摊开掌心看了看,忽然意识到没有人会在乎头发与衣服被沾脏,于是一手揽住云珩的肩膀,一手捋顺着那条毛躁的马尾,紧紧回抱住他:“……忍冬说,你好多年不过上元,不吃元宵了……”   “嗯。吃元宵是求个团圆吉祥,可我不知还能跟什么人团圆,便索性不过了。”   “以后,我们每年都过,画灯题诗,摇元宵。我陪你过。”阿绫轻轻推开他,指了指四处悬挂的灯,“我让你宫里每个人都扎了一盏,好看吗?好像每个地方的灯都不大一样。”   “这盏最好看。新绣的?”云珩指了指头顶树杈上挂的橙色绛纱灯。   “嗯,先去换身衣服吧,赤豆元宵好了。”阿绫拿勺子搅了搅锅子,“净了手来吃。”   云珩回到寝殿,洗过手换了身加鹅绒挂里的道袍又匆匆转身,才跑几步到廊下,又转身回去找木棉要了件厚实的比甲。   太阳落山开始起风了,阿绫的发丝和袍摆与树梢的花灯纸笺一同轻轻摇曳着。   云珩站在檐廊下默默盯着那食桌,只见阿绫熟练地将研磨好的糯米粉倒进笸箩,又取了几颗团好的桂花糖芝麻馅团扔进去,一圈一圈的晃着,眨眼间油黑的芝麻球一层一层被裹得又白又胖。   像是做惯了似的,一气呵成。这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比文人泼墨作画,乐师抚琴吹箫也不差什么。   这世间就是有些人,不论做什么都像幅画似的美,云珩靠在石柱边静静看着他盛出元宵,才姗姗走下去。   阿绫只数了十颗元宵扔进锅子。   云珩不嗜甜吃不了几颗,自己午后也被忍冬陆陆续续塞了好几肚子的点心,如今一点也不饿,两个人,十颗就足够。   他用温水调开了一碗藕粉,待元宵差不多熟透淋进去,盖上盖子,垫着厚厚的棉布斤将锅子从火上端下来,又浇一碗水熄灭炭火。   “伸手。”云珩走到他身后,替他穿上比甲,木棉跟在一旁,递给他一条温湿帕子擦手,将一旁的小炉拎走。   云珩与他并排坐在桌前,端起小碗,时隔五年,再尝他亲手摇的元宵。   糯米皮弹软,咬破一个口子,糖桂花调的黑芝麻馅便冒出来,香甜却烫得很。   云珩呼出滚烫的气:“好吃。比忍冬做得好。”   阿绫笑着替他吹一吹:“不好比,我只会做这个。”   才十日不见,云珩心急地仿佛过了十年,花灯也没好好看几眼,就拖着他跑进寝殿。   也不知是哪个贴心的早早备好了驱寒的药浴,阿绫从里到外都泡得热乎乎的,换上了一身柔软的寝衣。   “绣学忙得怎么样了?”在碳笼边烘烤头发的时候,阿绫拿象牙篦子替他篦半干的发,云珩舒服地闭着眼,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从玉宁走的时候才开工,大工程,不着急。”阿绫放下梳子,“且我守在那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个月去看一眼足够。”   “一个月?”云珩睁眼,一把将他拽下去,在他耳垂上轻咬一口,“能在宫里住一个月吗?那明日我叫人把西配殿收拾好,再帮你搬绣绷过来。”   阿绫愣了愣,转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过两日就要回素阳了……绣庄和桑园的事,还等着我呢,这宫中也不方便我久留……”   “啊……对,也好。”云珩面色一滞,而后点点头放开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那我叫个能干的陪你一起回去,这扩桑园的事只靠你铺子里那几个小的铁定不行。”   看到云珩掩饰不住的失落,阿绫心里不大舒服,此次前来明明是想给云珩一个惊喜的,不想眼下却有些弄巧成拙。   他抓住云珩的手,握在掌中摩挲着:“明日还是先帮我准备个绣绷吧,我有东西要绣,大概得四五日才绣的好。”   云珩闻言展开双眉,阿绫偏头就亲上去,不多一会儿那些失落就被柔软的舌尖一扫而空。   他们边吻边退到床榻上,阿绫太知道他的喜好,主动靠坐在床头。   云珩便可以顺势骑坐到他腿上,一只手按着他的肩,一只手抓着床柱,专心在他唇上啄啄点点,可阿绫却忽然走神了。   他的左手无意中摸到枕边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手感与大小都很熟悉,他甚至意识模糊地嗅到了白兰花的香气。   “唔……等等……”他实在好奇,向后一仰,侧开头躲掉了热烈的亲吻。   低头的一瞬间,阿绫浑身一僵,继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涌上心头。   他抓起那只小老虎,它似乎与当年也没什么差别,饱满,干净,明明没有五官,却仿佛能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威风不失可爱的笑容。   “云珩,你……”阿绫仰起脸,不自觉皱起了眉。   睹物思人不难理解,他前些年也不免俗,偶尔握着一根银杏叶簪子发呆,迟迟不肯入睡,但他知道所念之人安好,相思总归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云珩却不同。   他把一件遗物放在枕边,仿佛生怕自己忘了这些痛苦。   “别胡思乱想,专心点。”云珩用指腹推开他蹙紧的眉,笑着吻下去,“不然要治你罪了……”   趁阿绫不备,他拈指弹在小老虎圆滚滚的脑袋正中,老虎无辜地滚落在枕旁,阿绫的手被重新按回温热的腰间。   掌心压着渐渐渗出汗水而变得滑腻的皮肤,阿绫埋头在他胸口,听他断断续续呼唤自己的名字。   *   这一觉睡到辰时,阿绫睁眼洗漱过后,见云珩早拿着梳子在等他束发。   简单的马尾而已,阿绫放心坐过去,看那人在木棉的帮助下,小心翼翼拿丝带将梳顺的发辫在头顶绑紧,分出一缕编成细细的麻花盘绕在外圈,又从方盒子里取出一只银簪横穿固定。   簪子尾部镶嵌了三颗小小的红珊瑚球,像冰糖葫芦。   “又是新的……”阿绫盯着镜子。   “不是说,每次见我都要送你一只新的么。我这里还有好多。”云珩笑笑,“走吧,跟我去御书房。绣绷已经给你安置好了。”   “等等。”阿绫拖住他摇摇头,“我留在这里就好。”   皇宫本就人多眼杂,他不愿招惹不必要的议论。   云珩也不勉强他,转头对四喜道:“那把御书房的折子都送过来吧。就说朕这两日身子不爽,不过去了,有事朝上说,若是急事来这里报也一样。”   “是。”   于是他们像过去在晞耀宫时一样,一个坐在案前批折子,一个坐在窗边刺绣。   铺开昨日在造办处托阿栎找来的料子,又取出从玉宁一路带回的珍珠丝,将缎子上绷,穿线起针。   周遭安静,除了纸笔声只有落针走线的细微声响,阿绫许久没有这样专心,一坐便是小半日。   临近晌午,四喜忽然进门,俯首通报:“听说您身子不爽,乳母抱着云焕殿下来请安了……”   云珩搁下笔,略一思索,瞄了一眼潜心刺绣的阿绫,悄悄起身:“带他去暖阁吧。” 第135章   窗外骤起一阵尖利鸟鸣,阿绫指间一顿,停下针线,起身向外望,是一对喜鹊在檐下扭打。昨夜挂的灯被啄坏一盏,黑羽掉了一地,春天来了,不知它们是不是为了雌鸟争风吃醋。   他伸了个懒腰,揉一揉后颈,这才发觉云珩不见了。   刚巧忍冬进来,说是午膳妥了,阿绫有些饿,跟着她出去,却听到远处传来清脆稚嫩的读书声。   阿绫好奇,跟着这声响一路行至西暖阁门前。   门外的四喜一愣,刚要通报,立刻被他拦下。   阿绫摇了摇头,站在门外头往里看。   云珩身边的凳子上坐着个白白胖胖的小人,正口齿不清地背三字经,身着正红,想必是宫中唯一的皇子,云焕。   不到两岁的年纪,多数孩子整话都说不通几句,可他居然完完整整背到了“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虽然很慢,中途还有多次卡壳,可他不慌不忙,经云珩提醒,很快又能接上,阿绫听完,震惊到无以复加,这不是天赋异禀的神童又是什么。   云珩耐心地听他背完,端起一旁的蜜糖牛乳一勺一勺慢慢喂他喝了下去:“母后呢?怎么让你自己过来?”   云焕年纪虽小,礼数却不含糊:“回父皇,母后睡了。乳母说,肚子里,有弟弟妹妹,要睡觉。”   “那,云焕想要弟弟妹妹吗?”云珩替他擦了嘴,将他抱到腿上坐着。   云焕眨了眨眼:“不想……。”   “为何?”   “妹妹,不听话……不背书,不看父皇……”云焕嘟了嘟嘴,“她跟五皇叔,放纸鸢。”   “那云焕为何不去?”云珩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忍俊不禁。   小皇子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儿臣,要看父皇。”   “云焕乖。”云珩慈爱地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语速放慢,让他能听明白,“但是,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喜欢看母后练字下棋,可妹妹却喜欢喂鱼,喜欢放纸鸢。她今日不来,只是怕打扰父皇休息,你是哥哥,答应父皇,将来,不论父皇在不在,都要记得疼妹妹,保护妹妹,好不好?”   “好。父皇,歇息。”小皇子只懵懵懂懂点点头,也不知听懂几句。他主动从云珩腿上跳下时险些跌倒,被云珩一把扶住。   “嗯,父皇先送你出去,然后就歇息。”云珩起身,弯腰抱起了他。   阿绫对四喜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而后赶在他们看到之前消失在廊中。   夜里,阿绫靠在床榻边热敷眼睛,听到四喜急匆匆赶过来对还在沐浴的云珩耳语一番,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水声。   “怎么了?”他摘下湿帕子搁到一旁,看到云珩重新穿起了衣袍,还套上了外披。   “方才皇后宫里去传了太医,今日云燨出去疯的时候似乎受伤了,现下发热,我去看她一眼,很快回来。”说着,云珩走到榻边,俯身亲他前额,“你先睡吧。”   天黑路滑,云珩又不爱坐步辇,这一去一回再一问诊,少说个把时辰。   于是阿绫也胡乱披了件衣服,回到书房点起灯,继续白日里没绣完的工。   果不其然,过了一个时辰云珩才匆匆赶回,穿过正殿发觉书房亮如昼。   “不是让你先睡,这么晚还刺绣,伤眼。”   “点了这么多灯,不打紧。”阿绫收了针,与他一路往寝殿走,“公主怎么样?”   云珩摇摇头:“那伤口有两寸多长,好在浅,只要仔细些不会留疤。太医说这热发个一两日便会好了,不碍事。”   “那么多人照看,怎么会划伤的?”   “还不是云璋,小时候留下的毛病,他出门不爱有人跟着,就带了个奶妈。云燨趁他专心理线的时候,撸起袖子上树摘果子,跳下来时,胳膊蹭到了支起的干树皮,小孩子皮肉嫩,一刮就是一道血口子。”云珩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连连叹气,“她和云焕不同,如今还不大会说话,云璋就没发现,带着她疯玩。后来还是奶妈远远看着她不大对才给带回来了。”   “听说过几日,云璋便要动身去驻北军了,这一去少说一年,是舍不得了吧。”阿绫忍不住笑了,“看样子,公主性子随他。”   “嗯,活脱脱一个野丫头,不会说话先会跑,偏偏他们还喜欢得不得了,由着她这性子,也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男孩像母亲,天生是读书治国的好料子,女孩像父亲,日后也不会给人欺负,你总归是放心一些吧。”阿绫侧身滚倒床榻里侧,一条胳膊支着脑袋,拍了拍身前,“过来。”   云珩顺势躺过去:“嗯?”   “晌午我看到小皇子了,如此聪慧的幼童,简直闻所未闻。”阿绫感叹道,“三字经,我六岁才能背全篇。”   “他的确早慧,虽是同胎,可他七八个月便学会开口叫人了,就是不大爱动弹,身子没有云燨强壮。不过,有句老话叫‘慧极必伤’,我担心他……你笑什么?”   阿绫笑道:“还以为你不会喜欢小孩子,可今日一见,才发觉是我料错了,你对他们好耐心。”   “虽说不是亲生,但他们好歹是云家血脉,还叫我一声父皇,教养他们不是应该的么……更何况,那么早就要将如此沉重的负担交给云焕,我只好趁现在多补偿他一些,只盼着他们若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不要太记恨我才好。”   阿绫翻了个身,支着下巴趴在他身前,顺了顺他铺在一边的发丝:“云珩,他们这么可爱,这么多年,你就从未眼红动过心思,想生个自己孩子的么?老了之后,有人承欢膝下,含饴弄孙尽享天伦……”   云珩一愣,默默端详他好一会,忽然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轻声耳语道:“先前是没动过,但现在动这心思也不晚,不如爱妃受受累,替朕生一个?”   说着,一只手不安分地往阿绫小腹上揉按,却被当场擒住。   阿绫叹了口气,幽幽问道:“……叫我什么?”   “……我……”云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句“爱妃”,外人听着无限风光,说到底也是给皇帝做小妾。   阿绫曾经不止一次感叹,若世人都能从一而终,该免去多少风流酿成的惨事,他不必从小备受折磨冷眼,云珩也不至于屡遭算计几次险些丧命。   “是我说错话了,阿绫不气。”云珩自知理亏,默默从阿绫身上翻回了床上,侧身抱着他。   阿绫没有做声,与他面对面,抬手解了他的衣衫,手指贴着温热的皮肤游走,自上而下,轻而易举便撩拨起他的兴致。   时而亲吻,时而手上加些力道,很快云珩双目就迷蒙一片,春夜的潮水满胀,一层一层推高……谁知那只手却戛然而止,再没动作。   “睡吧,明日还要早朝。”说完,阿绫替他将衣带又原封不动系了回去,打了个哈欠,翻身睡去,留下云珩呆愣住,许久才回过神发觉自己被这胆大包天的小绣匠戏耍,顿时有些气急败坏。   他从背后一把抱住阿绫,恶狠狠地在他耳边问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嘶……你……”阿绫躲不及被他拿住要害,大气不敢出,“你,别乱碰。”   “什么话!朕是天子,想碰什么便碰什么。”说罢,他一头钻进了被窝里。   料子绣完,阿绫临走前亲自跑了一趟造办处,将画好的图样交给阿栎:“做一件对襟长比甲,领上包珍珠缎。身后这绣图不大,放低些,在身后膝窝处,走路时便会动得很漂亮。”   阿栎拎起料子一抖,盯着那片形状不规则的月白色绣样眉毛都飞起来:“你才绣的?花了几日?这是……月亮……倒影?”   阿绫点点头。   先前眼伤,他白日里带着黑绫遮眼,太阳落山才敢取下,不能直视月亮,便看看水中倒影。视线中黛蓝的水面像块随步伐而动的绸缎,皎皎月色摇晃其中,朦胧一片。   “啧啧,叶师傅,你真不留下吗?不行你去造办处待几日,指点指点他们也成啊,不然绣来绣去,精细是精细,可都是老一套的东西,没意思……”阿栎努努嘴。   “不留。而且,造办处的师傅们年岁比我都大,我哪里好意思教人家。不如等绣学办成了。”阿绫笑笑,“到时候发现好料子从小带。”   “也对。那你什么时候动身?”阿栎问道。   “明日。”阿绫叹了口气,既想早点离开这处处受人窥视大气都不敢喘的皇宫,又实在舍不得云珩,“我有些担心素阳的蚕棚。这都离开快一个月了,得回去看看,烂摊子不好都扔给别人处理。”   “嗯。那,你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你了。”阿栎拍拍他的肩膀,从腰间解下钱袋,可低头想了想,却又原封不动收了回去。   阿绫瞠目:“你……”   “啊,这个,原本是要给你路上做盘缠用,可这事实在轮不到我抢风头,何况哥哥还有家要养,嘿,嘿嘿。”阿栎笑得一脸羞赧,一看就是想起自家娘子了。   阿绫无奈摇摇头,离开之前再三叮嘱:“比甲……”   “知道了,你放心吧。”   阿绫离开那日起得早,太阳初升,用过早膳后,云珩送他到宫门口。   他不想兴师动众坐马车,只叫人准备了一匹快马,从京城到素阳,中途休息几个时辰,明日入夜便可抵达。   云珩陪他等马送来,大庭广众,他们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不想给云珩的前朝惹是非就不能举止太亲昵。   “有事就让何顺递消息给我……”云珩的手攥在背后,目光依依,如胶似漆,“无事,也可以递消息……”   阿绫怕他心里不舒服,便没有表现出过多不舍,淡淡笑:“好。你不怕累坏了马,就每天都递。我回素阳看看蚕棚,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云珩点点头,而后目光越过他的肩,一扬下巴:“诺,你的马来了,好好照顾它。”   “我的?”阿绫茫然转头,心头忽然猛一跳,他看到一抹熟悉的纯白被何顺牵到了面前来。   云珩见他愣着,走上前将马儿的缰绳塞到他手中:“怎么,太久不见,不认识了?”   “……真,真的是它吗?你找到它了!”阿绫有些不敢相信,走上前摸了摸白马背脊上光滑的毛皮,多年过去,马儿依旧健美丰腴,被照料的很仔细。他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傻乎乎地对着马儿问了一句,“霜月,还记得我么?”   霜月仿佛听懂似的,轻轻晃了晃头,柔顺的鬃毛蹭到了阿绫的脸颊。   “它平日没什么机会跑这么远的路途,你千万不要心急,慢慢骑,不要赶夜路。”云珩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的后背,“趁现在天色还早,快去吧。”   “……好。”他会意,立即翻身上马。   告别需得干脆利落,越是拖拖拉拉走得越伤心,更何况,这只是暂别罢了。   阿绫今日穿了一身竹绿,策马而驰,袍袖翻飞像一片生机盎然的竹叶。   疾驰的马背上,每一缕飞扬的发丝都感受到风般自在。   他转身看一眼越发遥远的宫门,云珩依旧站在原地,近旁没有其他人。   一国之君,触不可及。   那是一根图腾,一个稳定天下,安定民心的精神寄托。   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惧怕寒冷,惧怕孤独,渴望得到疼爱的人,却偏偏身不由己生在帝王家,要摒弃他与生俱来的善良与柔软,摒弃一颗作为常人的心。   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他很快便可以彻底卸下肩上沉重的负担,作为一个平凡渺小的人,为自己而活。   在那之前,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第136章 (正文完)   霜月不愧为千里马,这一路,何顺先后在驿站换了两匹马,它却只在夜里歇了三个时辰就重新焕发精神,得以赶在第二日天黑之前到达素阳。   “公子有事,随时叫人传唤我。”何顺没跟他回去,转身去了云珩先前购置的宅子安歇。   一迈进院子,阿绫便撞见元宝正捏一瓣橘子往熊毅嘴里送。   “啊,公子!”姑娘吓了一跳,赶忙收手把橘子瓣丢进自己口中,起身迎上来,“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怨我,回来的不是时候。”阿绫讪讪一笑,“不打紧,我这就消失,你们俩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就当我不在。”   “我,我们就是,吃果子聊天罢了……”元宝一把扯住他身后的包袱,“刚好,有事与你商议呢。你别躲啊,桑园的事忙得我焦头烂额的,你再不回来,我也不干了……”   “行,不躲。不过,你总得容我洗个澡换身衣裳吧?”阿绫摊开脏兮兮的手掌给她看,云珩特意将霜月的缰绳换成了抛光的软牛皮,虽说接连跑了两日,却不会像过去那样被磨伤手。   待他沐浴更衣,元宝已经在院子里摆上了一桌子菜,熊毅还开了一坛酒,陈芸带着陈妈妈从隔壁一起过来替他接风。   “正月初五那日,蚕棚就开始重建了,来了不少人。”元宝递给他一沓子纸,有地契,还有雇佣契约,“前几日,那个……上头那位派人来收了整个山头的地,有百多亩,让我们扩桑园用。眼下我们得招一批新桑农,先清园翻土,待到惊蛰便可播新的树种下去,明年春天不一定赶得及,但后年,桑蚕数量怕是要翻上几翻,蚕娘也得再雇。”   阿绫翻了翻手里的契据,点点头:“别的不打紧,账目要仔细,每一笔进出都要一清二楚,票据也不能丢,要专人保存好。这事最好是你亲自做,这毕竟是与朝廷做生意,一点小纰漏被有心人拿住,那都是抄家流……”   “咳,公子……”元宝强行打断了他,替他斟满酒杯塞到手心里。   阿绫从纸页中抬头,这才注意到陈芸母女茫然不解的眼神。   “我都明白,放心。”元宝冲他使了个眼色。   也对,当年叶府出事时,元宝也已经懂事了,自然清楚个中厉害。   “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这次一走,就留在宫里做贵人了呢。”酒过三巡,陈妈妈不胜酒力,被陈芸先扶回隔壁睡下了,元宝说起话来彻底没了遮拦,“做不成皇后,至少也是个贵妃呀……”   阿绫被她逗笑:“我看你就是觉得我回来碍了你们的事。放心,你若想嫁,我定不阻拦。”   “穷光蛋一个,他嫁我差不多……”元宝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熊毅在替他们煮解酒用的银耳百合甜汤。   “元老板好大的口气。”阿绫喝酒喝得燥,展开扇骨轻轻摇晃。   “说真的,公子,你和……那位,总不能一直这么凑合着吧?你不想进宫,他又不可能常常出宫,这多麻烦啊……”   阿绫抬眸,看着半空慢慢残缺的月亮,“元宝,你觉得,我和他,还会怕麻烦么?”   “也是……”元宝酸溜溜道,“而且,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指不定这样别有一番滋味呢……”   臻安元年。   七月流火,各处完了旱,温度骤降。可玉宁却是块风水宝地,盛夏里时不时浇一场雨,入了秋也不冷。   一清早,天碧川边最大的宅府前便围满了人。   不多时知府大人与玉宁织造局监督先后到达,近两年以珍珠丝而名声大噪的“沈氏绣庄”今日迁址,除此之外,大家期盼已久的绣学也终于要露出真面目。   坊间传闻,这绣学有皇室背景,除了那手艺全玉宁数一数二的办学人沈如,还会有皇宫里的御用工匠坐镇。所以从这里学成出师,相当于捧上了金饭碗,甚至还有传言,玉宁织造局会优先从这绣学里挑匠人。   凑热闹的人将宽阔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吉时一到,沈如与知府共同拽下红绸,“如意绣学”正式开放。即日起到八月初五,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有意入学者,都有一次免费听学的机会。   知府大人和织造局监督便做了第一批听学人,与一众年轻女孩一同跟在翠金身后,从南门入绣学,穿过长廊和小而精巧的庭院,来到宽敞的绣房。   几十张卷绷绣架整齐排列,有专门的库房存放各类绣地与绣线,其中一个格子便是夺目的珍珠丝,许多人见都没见过,遑论拿一团在手中欣赏。   “我看,日后织造局也不必那么费劲地考核了,直接来你这里挑人就错不了。毕竟,时至今日也没人打破你那弟子十四岁入选的记录,他那副天碧川河灯,还挂在织造局的墙上呢。”   “大人说笑了。他的确是天纵奇才,可十四岁的时候,手艺终究还是嫩。”沈如顿了顿,“不过,今时就不同了。我如今老眼昏花,比不上年轻人了。”   “沈师傅不必自谦,您这手艺放眼玉宁,鲜有谁能相……”监督大人恭维到一半倏忽停住,直愣愣盯着门口。   两个人正抬一块一人高的座屏进来,紫檀木框太光滑,遮在上头的红绸不慎滑落。   绣房瞬间安静,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望着一个方向,跟着那屏从门口挪到屋子正前的讲桌后头。   知府和织造监督默默对视一眼,率先走到那块座屏前,众人也围拢过去。   “这是……”   “御龙观音。”沈如淡淡一笑,“大人,方才那话,可不是我自谦。”   天空密布的浓云层层叠叠变幻莫测,像一群狰狞的凶兽,遮蔽所有天光,黑压压自四方角落带着毁灭天地的气势涌向正中,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叫人不自觉想躲闪。   可画面正中的观音大士却安然自若,静立金龙背上,双目微阖,持杨枝浇洒甘露,点点露珠好似点点星光,穿透浓云。   观音的面庞不过拇指付大小,神情端庄慈祥,惟妙惟肖,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像血,每一根发丝与眉睫都清晰自然,足下那条巨大的九曲神龙更是威风凛凛栩栩如生,龙鳞均匀细腻,光泽闪耀,目中不怒自威。   “这云里头是不是有字啊?”不知是谁眼毒,发现了这幅刺绣真正的玄机。   乍一看,黛色浓云里黑纹遍布,凑近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片片密密匝匝的梵文。   知府大人盯着屏风良久,而后一声惊叹:“这是《妙法莲华经》!”   “大人好眼力。”沈如摸了摸这座屏的木框,“年后便开始绣了,前几日才送来,说是给我的生辰贺礼。可这么一个屏,放在绣庄实数暴殄天物,我便做主搬到这里,也希望每个入学的人都能看看,日后拿这个当个模子去奔,有朝一日也能成如此大才。”   “这,是不是有些太勉强了……”   “志不怕高。当年我哪里想得到,这辈子还有幸能教出这么个学生来呢。”沈如笑笑。   “阿嚏……嚏……嚏……嚏……”阿绫掩口,在门外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着凉了?”元宝正包货,抬头看了他一眼,近日素阳秋老虎回扑,早晚凉,午间却燥热。   阿绫笑着摇摇头:“怕是老师在怨我,绣学开张,我不回去帮忙还在这里躲懒。”   “……那你倒是回啊,这边有我看着呢。”元宝将包好的衣裳递给送货跑腿的小厮,替他端了一杯薄荷凉茶。   “不了,等过了八月十五再回吧。”阿绫接过茶浅饮一口,清凉入喉。   绣学开办的头一个月,不乏凑热闹的人混进去,耐心耗完了,留下的才是诚心想学刺绣的。   再者,人多容易惹麻烦。   正想着,门外就来了麻烦。   杨清泽满头大汗,摇着扇子就进来了:“有喝的没?”   阿绫刚要开口,手里的杯子便被他一把夺过去,咕咚一声将他喝剩的半杯薄荷茶一饮而尽。   近日这纨绔来的勤,也不知从哪条路子得来消息,知道他们的桑园要给皇宫供货,千方百计来套话,想借机分一杯羹。他甚至还探听到几分阿绫的身世,知道他本姓叶,不姓宋。   “阿绫呀,做生意这事,始终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相互交流相互帮忙,才能蒸蒸日上嘛。何况我们隔着行当,也不存在什么不方便啊,对不对?”杨清泽一屁股坐到圈椅里,胳膊肘支着中间的小方几,凑近他,“这样,你把你这路子,多少跟我透露透露,我们家在京中那也是有人的,说不准日后大家可以合作,有钱一起赚嘛。”   阿绫笑了笑:“杨兄……我背后这路子,还真不方便透露。”   “你还是信不过我!”杨清泽茶杯一搁,义正辞严,“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些年我怎么对你的,你心里还不清楚吗?还怕我挖你的墙角,抢你的饭碗啊?我这里的好处,你若愿意,还不是想拿就拿嘛……”   说着,纨绔起身合起扇子,走到阿绫面前,挑起他腰间那一块云团状的羊脂玉佩,近乎套得有些暧昧:“这玉好净好润,许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料子了。”   这句话倒不是恭维,一般玉佩搭的是丝线流苏,可这团白云之下,却挂着一串珍稀的七宝流苏,颗颗惊艳,尾巴上那颗琥珀更是极其罕见的金珀,被雕成了莲花珠,一看就是贡品。种种迹象都应了那些传言,这叶公子在京城的背景大有来头。   纨绔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怎料阿绫今日一反常态,竟安安静静坐在原处躲也不躲。   这下杨清泽倒是不习惯了,往日里,那贝母扇骨可没少教训他,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狐疑地抬起头,一副既错愕又无辜的面孔映入眼帘,阿绫顾不上他,正盯着门口。   杨清泽后颈莫名一麻,燠热天里打了个冷颤。   他僵硬地转身,绸缎门帘被一身材健硕腰间佩官刀的男子往一边掀开,当中露出个身段修长挺拔的贵公子,目光幽幽投射过来。   要说他一个素阳首富家的长子,大小是见过些世面的,平日里也没少陪父亲与达官显贵们打交道。可眼前这人有些不同,那看似波澜不惊的视线仿佛一张带着獠牙的巨口,隐隐的威压迫使他低下头不能正视。   再看阿绫,错愕过后浮现出满满的惊喜,且和平日里看似礼貌实则疏离的迎来送往大有不同,眼波盈盈,柔和地像是要将人连骨头都融掉:“你怎么来了?”   阿绫甫一开口,门前那人目中的凌厉瞬间软下去:“我不来,你是要一个人过生辰吗。还是说……有别的安排?”他徒手摸了摸阿绫腰间的玉佩,眼角睨过局促的杨清泽。   “不是。碰巧罢了。这位是杨公子,今日是来找我谈生意的,并不知是我生辰……”阿绫温声细语,一点不避讳与这人的亲昵,掏出帕子替他沾了沾鼻尖,“外头热吧,你前前日叫人送来的葡萄和蜜瓜冰鉴里还剩了些。”   “那你们谈,我等你。”贵公子握住阿绫的手轻轻摩挲,抬头冲杨清泽展了个浅淡的笑。   杨清泽一哆嗦,摇摇头:“改,改日再谈……也无妨……”   “哦。那,杨老板自便吧。”他拉着阿绫,转身就走。   杨清泽不由自主低下头,双手作揖,目光落在他腰间。   一枚轻灵欲滴的翡翠叶片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流苏也是七宝,与阿绫的一模一样。   杨清泽愣了半晌,终于发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元宝从方才那人进屋起,便退到了墙根微微弯着腰,毕恭毕敬一语不发,直至一行人消失才抬起头来。他猛然就从元宝幸灾乐祸的坏笑里读懂了什么,那一对腰间玉佩怕是暗藏玄机。   “元老板……”他僵硬地转过身,“那贵人的玉佩,可是一片叶子?”   元宝赞许地点点头:“杨公子好眼力,正是‘叶’字。”   “那……那……那阿……叶公子戴的……”   “是云啊……”元宝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杨公子,有些话在外头可不敢乱说……谨言慎行啊。”   纨绔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陈蔚架着马车不知在往什么方向跑,云珩跨坐在阿绫腿上,将人抵在一角的厢壁上亲。每每分别久了,两人见面都先有一番无声缠绵,累了才舍得放开彼此。   “你怎么还跟那个纨绔有来往。”云珩粗喘着松了口。   阿绫现学现卖,顶着一张被吮到充血的嘴巴,一本正经道:“我可是生意人,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你不做皇帝了,我需得养家啊。”   “狐朋狗友,不交也罢。”云珩不屑嗔笑,“做生意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做皇帝了,我也可以。”   “是是是。不过,我看今日过后,他也不会再来了。他过去是有些不学无术,可人是一点都不傻。”阿绫想起方才云珩不动声色的示威,和杨清泽最后那惊恐的神情,伏在云珩领口前笑出了声,“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才入秋,朝中事忙吧?”   “忙,不过都是琐事,运粮饷,修官道什么的,按部就班就是了。”   说话间,阿绫的唇触到他颈上的伤疤,云珩似乎是觉得痒,向后躲去,阿绫稳稳按着他的腰背扶住他想要休战,可云珩不依不饶,隔着衣服咬了他锁骨才作罢。   “过来坐好。”   “这是去哪儿?”云珩问。   “带你去个地方。”阿绫示意他坐到身边,又抓了个厚实的软枕靠在背后,拍拍自己的腿,“睡一会儿吧,还有的跑。”   云珩也不多问,蹬掉了鞋履,自顾自枕上他的大腿,全然没有方才那股子骇人的气势,蔫声道,“昨夜在路上批折子没怎么睡,我闭闭眼。你也歇一歇,换季了,绣庄忙坏了吧……”   “还好。”他话音未落,云珩便已经昏睡过去,额头紧紧抵着他小腹,呼吸轻缓绵长。   其实朝中极忙,为了不出纰漏,云珩一日恨不得掰做两三日用,那些能缓办的事,他都要提早办好,全为云焕继位后能少些风波。   阿绫摇摇头叹了口气,将那条马尾握在手中顺了顺,手搭着云珩塌下去的侧腰,仰头靠着摇摇晃晃车壁阖眼,一路半梦半醒。   待醒来揭开车帘,恰逢日暮降临,山间一片宽广的湖绿,被夕阳映得波光粼粼。   飞鸟盘旋,一座宅邸幽静隐秘,落在湖边。   离宅子越发近,原本疾驰的马车也变成了缓慢前行,阿绫抬手要揉眼,却发觉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云珩攥着压在胸前。   低头看着云珩安稳又疲惫的睡脸,他下了好久的决心才狠心摇了摇那人的肩:“云珩,醒醒,到了。”   云珩惊醒,睡眼迷蒙地弹起身,语气有些冷冽:“四喜,什么时辰了?朕睡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朕?”   扭头看到阿绫的一瞬他愣了愣。   “回陛下,刚过酉时。”阿绫打趣道,伸手又就将他拽回身边。   云珩松了口气,埋首在他颈侧缓了缓神:“睡糊涂了,还以为在宫里。到多久了?”   “才刚到。”   面对着车门外陌生的景色,云珩又惊又喜:“这是哪里?”   阿绫神秘一笑:“家啊。”   *   臻安三年秋末,太皇太后驾崩,臻安帝云珩伤心过度,重病不起,在金露寺吃斋念佛疗养百日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由太子云焕即位,转年改元淳玺。新皇年幼,十二岁亲政前,太后听政。   淳玺初年冬,臻安帝于金露寺离世,成了历代最短命的皇帝。   尊当年所留遗诏,免除三年国丧,宴乐婚嫁等一切事宜照常。   *   淳玺二年春。   玉宁的四月,风里都带着花香。   如意绣学西侧小院被层层树木环绕,圆门上挂匾,凌云斋。   西厢是书房,架子上摆满了与刺绣有关的典籍图样。其中不少是阿绫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更有孤本近乎失传,他正誊抄拓印,预备重新编撰。   见日光正好,他临时起意,将书本搬书去院中晾晒,免得发霉生虫。   不想才铺展好几册,头顶猎猎作响,竟倏忽飞下个人来。   转身的瞬间,他一抖衣袖,接住滑出的贝母扇骨横在胸前。   不想对方却不动兵刃也不取他要害,灵巧避过他的手,轻而易举便勾住了他腰间绦带。   熟悉的香气袭来,他敲下去的手硬生生停住,只这一瞬,便被对方抓住机会,捏住他肩头用力一推,他整个人立时被掼到梁柱上。那人留了力,倒是一点没磕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含住了唇瓣。   “唔……”黏黏腻腻辗转半晌,他轻轻揽住那人腰身,趁换气时含糊问道,“云珩,怎么又翻墙进来……”   “人多。一路走过来又要被那些小丫头盯着。”云珩不以为意,“顺带也试试你身手。熊毅说你长进了,看样子是唬我。”   “没唬你……我知道是你……”阿绫替他顺了顺背,“下次别翻墙了,孩子们都认得你,知道你不爱说话,不会缠你的。”   云珩笑笑,放开他,从怀里掏了张契据一展,“看。”   阿绫一愣:“春风楼?谈成了?”   “对。”   玉宁老字号春风楼,老板年岁大了,偏他儿子不愿继承家业,他两三年前便在寻摸合适的人接手。   “先前好多人去他都不卖,他不差钱,只一点,接手的掌勺要手艺了得。不然宁愿关张也不愿砸招牌。”阿绫眉眼一展,恍然大悟,“你!带了忍冬过去!”   “对,他试了忍冬的手艺,当场就应下了。”云珩顿了顿,一偏头,在他颊上重重亲一口,“不过,还是托我们阿绫的福,有‘玉宁第一针’替我牵线,人家本就高看我几分。”   阿绫笑笑,小心折好契据:“这以后,你就是春风楼背后的掌柜了。”   “对,所以,该不该庆祝一下?”   “好啊,今晚我叫他们开酒……哎!”他话音未落,便一把被扯进屋去。   “这才……午时。”   “不必非等晚上,现在庆祝也是一样的……”   青天白日里,门砰一声被合拢。   ——正文完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阿绫和云珩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   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谢谢大家的耐心和鼓励,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真的很暖。   状态调整好会尽快写新文,算是久违的甜宠吧。   到时候也请大家多多支持。那,下个故事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