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作者:涉雪穿林 文案: 权倾朝野王爷攻 X 野心勃勃私生子受 梁长宁 X 闵疏 闵疏是他姐姐的带刀侍卫,是保护他姐姐这颗假珍珠的破匣子,可买主就喜欢这个破匣子。 长宁王远扩边疆二十里,带着百万兵马凯旋。不曾想龙椅易主,新帝第一道圣旨就是赐婚。 私生子闵疏奉命跟着嫡姐嫁入长宁王王府,隐姓埋名成了她唯一的侍卫,伺机暗中盗取机密。 一朝计划败露,闵疏被当作刺客押入私狱,审问者正是长宁王。 他们从牢狱到床榻无声厮杀,闵疏为求苟活不得不成为长宁王的双面间谍,当他争夺权柄的刀。 最终闵疏侥幸脱逃,多年后再次相见,闵疏已经成了新科状元、朝中新贵,就任太子少师。 他们之间的厮杀从金丝笼般的长宁王府转到了万丈之高的深渊庙堂。 一个是权倾朝野、图谋反叛的尊贵王爷。 一个是野心勃勃、锱铢必较的羸弱文臣。 局势步步紧逼,闵疏只能再度投靠梁长宁。 闵疏(恶狠狠地):“我要地位、我要权力、跪拜,还要你的俯首称臣。” 梁长宁(刚被老婆打到耳聋):“什么臣?裙下之臣?好耶!” 高亮避雷:攻受双方受到的虐待不平等,可能没有火葬场,建议单章订阅。 不挂预收,不用特地看新旧文。 评论区没有我的小号和托。 注:闵疏和姐姐无血缘关系。 第1章 一疏 这是闵疏被关押在长宁王府私牢的第二十五天。 烛光黯淡,火苗闪躲着阴风,闵疏的影子忽明忽暗,湿气从泥墙缝隙里钻进来,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闵疏平日里是见不着光的,这间牢狱里没有窗户,只有带着倒勾和铁刺的皮鞭。 此刻侍卫点燃这根红烛,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看清眼前的这纸供词。 确切来说,是他想做,但还没做成的罪状书。 闵疏喉咙干涩嘶哑,万分艰难地吐字:“我……不……认!” 坐于案几前的幕僚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自己面前来,把他的脸按在供词上,厉声质问:“你夜闯王爷书房暗室,伺机探取王府机密。你是王妃陪嫁,是王妃指使你,还是文相指使你!” 闵疏被按在案几上动弹不得,他的手被反剪在腰后,动弹不得。 他虚弱的目光落在状纸上,映入眼帘的就是“刺探机密”四个大字。 是了,这的确是他此行的目的。只是天公不作美,长宁王瓮中捉鳖,他中了计,随即就被悄无声息地押入了长宁王府的私牢。 但他决不能承认刺探机密的罪行,他知道自己一旦招认,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对王爷忠心耿耿!”他奋力挣扎,被打断的鼻梁在证词上蹭出一片乌黑的血印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喉咙干哑,说完就开始咳嗽,喷出一桌子血沫。 幕僚嫌恶地避开,用力扯住他的头发,把他从桌子那头拖过来,盯着他污脏的脸,阴鸷地冷笑:“这里多的是刑具,你还剩下几样没尝过?” 他说着把闵疏的脑袋往下重重一摔,看也不看他,抬手怒道:“来人!先斩他一只脚!” 闵疏被这一摔砸得头晕目眩,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直直地晕死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红烛还剩下个尾巴。 闵疏是被冷水泼醒的,外面大概是下起了雪,冷意贴着墙根往他身上钻,他冷得牙齿直打颤。 他一回过神来就扭头去看自己的腿,幸好还在。他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牢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锁链砸地的哐当声。 片刻后脚步声一转,数十个带刀侍卫在牢门外尽数排开,然后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红烛在噼里啪啦地迸溅出火星子。 闵疏死死地盯着走廊转角,看见一双黑色的羊皮靴子稳稳地走进来,然后立在他跟前。 他费力的抬头去看,只能认出黑色的长毛披风里露出的半张下颌分明的脸,和他大氅上盘踞的五爪金龙。 闵疏知道这个人——长宁王,他的姐夫。 可惜的是,长宁王显然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小舅子。 这桩婚事成了谋权的筹码,对长宁王手里兵权虎视眈眈的除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还有闵疏的父亲文丞相。 半年前先帝崩逝,长宁王远扩边疆二十里,压着五国来使割城求和,先斩后奏逼五国君主签订长达十年的丧权条约,而后带着兵马凯旋归朝。硬生生给了当朝新帝一个又快又狠的下马威。 一时间朝臣站位分明,而闵疏的父亲文沉身居一品丞相,明面上就是个切切实实的保皇派。 梁长宁身着重甲上了鸿门宴,当日就受封长宁王,赐婚文家嫡大小姐文画扇。谁都心知肚明这是一道不怀好意的圣旨,但梁长宁眉头都不皱就接下了。 他给了丞相府三百担聘礼,而丞相府回了他一百二十担嫁妆——其中就有闵疏。 但梁长宁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是文沉的私生子,也不知道他是怀有何种目的作为陪嫁侍卫走进长宁王府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闵疏想,他计划败露,空亏一篑,所谋皆空。 闵疏听见自己指骨被他抬脚碾断的咔嚓声,随即痛到失声。 梁长宁抬脚死死压住压他的手指不放,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不出什么表情。 “二十五天,”他踩着闵疏的手指从他身上跨过,“刑具都走了一轮,嘴巴很硬。” 立刻就有人端来了黄花梨太师椅,然后毕恭毕敬地随立在一侧,双手捧着案几上的供词呈给他看。 他没接,大概是嫌脏,只用眼睛扫过一遍,然后似笑非笑道:“听说你对我忠心耿耿。” 闵疏小心谨慎,忍痛伏地而跪,“奴才对王爷死心塌地,绝无背叛之意!” “我记得你是王妃的陪嫁。” “忠心之意,王妃更甚!” “你能做王妃的主?” 闵疏背脊一僵,暗道糟糕。果不其然,梁长宁转了转玉石扳指,漫不经心道:“既能做王妃的主,想必在文相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角儿,你叫什么名字?” 闵疏没有抬头,他心思急转,只敢答后面的半句话:“奴才贱名闵疏。” “哪个闵,哪个疏?” 其实这都是证词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的东西,他却还要再问一遍。闵疏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好垂头道:“闵乱思治的闵,百密一疏的疏。” 梁长宁静静看了他半晌,玩味道:“闵乱思治没看出来,不过百密一疏倒确确实实。” 这话闵疏不敢回答,只能伏小做低跪在地上假装瑟瑟发抖。 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蹦,偶尔有一两颗溅落到闵疏的头脸上,被波及的皮肉很快冒起小水泡来。 梁长宁神色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道:“抬起头来。” 闵疏依言抬起头,从杂乱污臭的头发里垂下目光。 按理说,他身为低等奴才,是不能直视亲王的。但梁长宁足尖一抬,羊皮靴子就挑起了他的下巴,让闵疏不得不抬眼看他。 “倒是生了副好相貌。”梁长宁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叙述一个平淡的事实。 少年跪在地上看他,眼皮抬起来后露出的这双眼珠子清冽如雪,在烛光的映射下仍不见暖意。 梁长宁收回脚,俯身改用手捏住他的下巴,叹口气道:“不放你去做美人计,却要你来当个刺客,可惜了。” 梁长宁这下子倒不嫌脏了,他用带着玉扳指的大拇指重重擦过闵疏干裂的唇,直把它擦得红肿,血珠子不要钱似地滚,很快就洇红一片。 闵疏嗓子冒烟,忍不住舔了一下,舌尖刚好从他的指关节滑过他的扳指。 梁长宁手指顿了顿,听到闵疏气息甚微地狡辩:“求王爷明鉴,闵疏绝无半分背主之意!奴才既不配当美人,也绝没胆子当刺客。” “哦?”梁长宁挑了挑眉,饶有兴趣道:“既不愿意以色侍人,也不敢冒险刺探,那你想做什么?” 闵疏下巴还被捏在他的手里,那枚扳指硌得他下颌生疼,他却不敢动弹,只得伸长了脖子艰难道:“闵疏是王妃的护卫,更是王爷的奴才!” 梁长宁身后那排侍卫的佩刀锃亮,光可鉴人,在烛光下像镜子一样清晰。闵疏眼睫微垂,用余光细细扫过,从刀刃的反光里瞥见了梁长宁手上扳指的样子——龙头蛇身,靠近掌心的那一圈雕了祥云纹样。 龙蛇云纹戒,持戒者可越过虎符调用十万大军,而其中三万是镇守皇宫的锦衣卫。也即是说,只要梁长宁一声令下,顷刻间就能杀穿东宫。 闵疏心里一紧,知晓长宁王确实如父亲所说,早有造反之心。只是如今局势莫测,他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看什么呢?”梁长宁松开他的下巴,把玉扳指褪下来塞进他的嘴里,随手搅了两下,不容分说地把那玉扳指压在他的舌根底下,柔声道:“含着,千万别咬碎了。这可是先皇遗物,能抵你丞相府上下三百口人命的。” 不待闵疏挣扎,他就拍拍闵疏的脸,站起来朗声道:“来人!” 随侍在半步之外的侍卫连忙俯首,梁长宁转身向外大步踏出,“赏他五十廷杖,若是死了就不必再来回话。若是没死,洗干净了送到我床上,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刺客!” 幕僚俯身应是,数十个侍卫随着梁长宁鱼贯而出,兵器撞击盔甲的声音像是他生命末尾的丧钟,随着撤下的碳火,这个牢房里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了。 “来人,上刑!”幕僚把他胡乱拖起来,见他裤子单薄也懒得再扒,干脆地向后扬手,厉声道:“给我往死里打!” 打板子这件事,其实很有些门道。 行刑人若是能看懂主子脸色,就能见人下菜碟。五十板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用巧劲,五十板子尚还能留他口气,但要是往死里打,十板子就能让他断气。 牢役一开始听着王爷的意思,是想把闵疏留到床上去,但幕僚又下令要往死里打。他举着板子犹豫着多嘴了一句:“张大人,不留气吗?” 幕僚怒道:“我的意思你听不懂?!我说打死作数!” 牢役不敢再语,抬棍就打。 闵疏双手被反捆在腰后动弹不得,口中的玉扳指混合着血腥味和梁长宁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让他有些许眩晕。他不敢咬牙,怕磕碎了嘴里的扳指,只能用舌头垫在牙齿中间。 冷汗淋漓,泡过姜汁和辣椒水的板子带着凌厉的风声像暴雨一样砸在后背和臀上,虽不见血,但衣裳的破洞之下已然可窥见乌黑一片。 直到闵疏把冰冷刺骨的玉扳指含得温热腥甜了,他才微微从麻木的烧灼之感中察觉到风雨将停的趋势。 “拖下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也不必裹席子,我即刻去回禀王爷!” “……慢着。”闵疏的气只进不出,微若蚊声:“……阴奉阳违……你当这牢里……都是你的人?” 他嗓子里都是血痰,舌底下还压着那枚和田玉的龙蛇云纹戒,说话都含糊不清。 幕僚微微侧过头,看着奄奄一息的闵疏,似乎连句话都不屑与他说完,“你有口气又怎么样?撑得到王爷来见你么?” 冷汗从闵疏粘腻的发丝往下滴,辣得睁不开眼睛,他费力地扬起一丝讥笑,用舌尖勾着嘴里的扳指,吐出一半来给他看。 “……”幕僚微微眯了眯眼,正想动手,却见少年潮红舌尖轻轻一勾,那扳指就被他压回了舌根底下。 这下子闵疏的笑倒是有两分松快了,“……你猜我吞下去,你要花多少个时辰才能挖出来?” 幕僚还未开口,又听他气若游丝道:“……即便……即便你能挖出来……咳咳……你怎么知道……王爷会不会一时兴起,咳咳……一时兴起,要查看尸体?” 闵疏费力地动了动手腕,那处的皮肤最是细嫩,但此刻早就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 “……剖我的尸,你怎么跟丞相府交代?王爷千秋大业……岂能毁于你这区区幕僚之手?” 幕僚听他说到千秋大业四个字时,脸色晦暗难辨,半晌才脸色铁青道:“把他洗干净,抬到安鸾殿去。” 闵疏悄悄松一口气,放软了身体趴着,任由侍卫把他抬起来。 他已经神志不清,烛火的影子在视线里交叠又分离,眼睑干涩充血,血腥味开始化作咸涩的苦味,黑暗和晕眩一同笼罩住他。 但出门经过幕僚的时候,闵疏还是挣扎着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清冽冰冷,如万丈雪峰颠上的刺骨雪水,望过去到时候竟然让幕僚胆战心惊,让他莫名想起了三个月前在边疆战场上持枪厮杀的梁长宁——他当时也是这样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敌国遥立于城楼上的将军。 而后梁长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马鞍之下的百石长弓,用一支苍鹰尾羽制成的穿云箭射穿了他的眉心,把他钉在了城墙之上。 “……张大人,闵疏记住你了。”他呼吸轻薄,语气清淡,倒像是在贺喜。 第2章 苟全 安鸾殿是才修起来的寝殿,梁长宁平日都宿在这里。 长宁王府檐牙高啄,廊腰缦回。从屋子里望出去是四方棱角的蓝天,从外头望进来是重兵把守的宫墙。 梁长宁刚下朝回来,就听下面的人来报,说闵疏高烧不退伤势加重,怕是挨不过几日了。 梁长宁这才想起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随即大步流星向寝殿走去,饶有兴致道:“刑具都轮了一遍,又被打了五十板子,怎么还有气?” 伺候的小厮连忙跟上他,俯首低声说:“大夫换了好几拨,都说没得救,但他晕死过去,嘴里又含着王爷的玉扳指不肯吐,下面的人不敢用强,怕磕伤了扳指,张大人也着急呢,所以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 梁长宁点头,也不知是鄙夷还是赞许:“长了张柔弱不能自理的脸,命倒是比嘴巴还硬,挺耐糙。” 小厮接着道:“王妃听闻此事,已经在安鸾殿门口跪着了。”他说罢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梁长宁,见他神色淡淡,才拿捏着分寸开口:“从您上朝时就开始跪着了,这会儿怕是还在前院呢。” 梁长宁抬脚跨过门槛,也没要他扶,饶有兴致道:“是来求情的?” 小厮没回这话,因为门槛之后就是花团锦簇的寝殿前院。细雪还在飘着,一道柔美的身姿背对着他跪在青石板上,丫鬟为她撑了一把十二骨的油纸伞,不曾让她沾到一丁半点雪。 小厮刚想开口,梁长宁就抬手制止了他,看戏一样背手静立在檐下。 前日下的大雪还没扫完,松软的雪掩去了细碎的脚步声,新过门的王妃笔直地跪在伞下,一抖也不曾抖。 丫鬟把文画扇手中的汤婆子接过来藏在怀中,俯身低语:“娘娘,王爷怕是刚下朝,轿辇回来还要好一会儿呢,不然您先起来坐会儿……” 文画扇抬头扫她一眼,丫鬟即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半句。 她偏头看过去那瞬间露出来半边姣好的侧颜,纤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漂亮有神的眼睛。 梁长宁眯了眯眼,发觉她这双眼睛倒是有些像闵疏。 不过这世上漂亮的皮囊千篇一律,这双眼睛搁在美人堆里,不说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但也能找双八九不离十的。 丫鬟把伞又撑近了些,怕雪落到她发上,然而文画扇一把推开她,低声呵斥:“王爷即刻就要回府,我跪在这里身上却干干净净,你当他傻?!” 丫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慌乱间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廊下一身金丝蟒袍的梁长宁,随即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长……王、王爷!” 文画扇身体一僵,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转身叩首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 梁长宁颇为惋惜,叹气道:“听闻爱妃在此跪了三个时辰,本王很是心疼。” 他顿了顿,柔声道:“你我新婚燕尔,王妃此番若是来为你的侍卫求情,本王一定饶过他。” 文画扇裙裾都被积雪浸湿了,手脚也跟着一样冰,她小心谨慎,酝酿已久的说辞脱口而出:“不,臣妾自知有罪,是来请罚的。” “何罪之有?”梁长宁挑起一边眉毛,佯装诧异:“你的侍卫不过是不小心摔进了后花园的湖里,乃无意间冲撞了本王,怎么倒是王妃的罪过?” “……”文画扇不敢抬头,在心中慌张了一瞬,这怎么跟爹说的不一样?! 她只收到父亲密信,说闵疏失联,若是他计划败露,被压入诏狱拷问,则即刻撇清关系,保闵疏不是上上之策,但闵疏这颗棋子不能丢。 密函里没有要她杀闵疏的意思,她也知道父亲留着闵疏还有用,但她有自己的私心。 她冷汗直下,改了语气,哭诉道:“臣妾教导不严,听闻他冲撞王爷后,日夜担心王爷安康,这贱奴才今日敢不知分寸惊扰王爷,明日就能犯下更大的罪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臣妾抖胆进言,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一是为给王爷赔罪,二是好儆效尤!” 梁长宁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知怎地想起了闵疏,那日他也是这样跪在私牢里,一副宁死不认的样子。 梁长宁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俯视着文画扇微微颤抖的脊背,淡淡道:“可他对王妃忠心耿耿,是条好狗,昨日里又对本王……诉尽衷肠,本王还想留着他做事呢。” 文画扇听到“诉尽衷肠”四个字身体一僵,她怕闵疏熬不过刑罚招了些什么,却又担心这只是长宁王的挑拨。 梁长宁并不理会文画扇,越过她径直进了安鸾殿。他先前还以为闵疏是文相安插进来的探子,但昨日看他并无半分武功的样子,又觉得不太可能。 谁家的探子会毫无内力,不懂武功呢?可偏偏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是借着陪嫁侍卫的名头被安插进来的。 陪嫁侍卫这个职位,不管把这两个词分开来还是和在一起看,都是培养多年的心腹才担得起的名头。可闵疏一不得文画扇庇护,二无武功傍身,这两个身份都不贴他。 他垂眸暗思,觉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闵疏,”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自言自语道,“闵乱思治……这哪儿是个探子,怕不是个官苗子吧。” 半年前先皇驾崩时,远征边疆的梁长宁收到消息已经是七天之后了。当今太后连同着文丞相把持朝政,傻皇帝不过一个傀儡,也想来算计他。 直到他勇追穷寇,远扩边疆二十里,压着五国来使,借着谈和之名上报朝廷。使臣身份贵重,他用着这几条值钱性命才逼着皇帝下旨让他名正言顺地回京。 朝廷里稍微有点儿耳目的人都能猜出先皇死前心中的继位人选,偏偏文丞相要反其道而行之,密谋太后扶持了个败絮其中的草包皇子上位。 如今朝廷站位分明,两派势均力敌,暗潮汹涌。 新朝不用旧臣,先帝的老部下被杀的杀,辞的辞,连梁长宁从前的夫子——翰林院首辅茂广林,都提前多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风声,不得不暂避风芒,退居三流之地,暗地里蜗居于一小小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 梁长宁府里的探子多如牛毛,既有保皇派插进来的,也有皇上太后插进来的。梁长宁对他们的小动作心知肚明,看戏似地由着他们互相猜忌防范。 镇国公府的夏小侯爷前几日曾戏谑过他:“全是探子,您搁这儿养蛊呢!” 说来悲哀,自古朝臣文武对立,镇国公府手里也握着兵权。从先帝起就被猜忌防范,如今新帝继位,这才敢出来争口气。 是以他三月前故意联合镇国公府放出风声,说他手里有先皇遗物,可掌京城十万亲兵。他在书房留空子给闵疏钻,就是想看看他身后的主子是文沉还是太后,没想到闵疏不走寻常路,竟是什么都没盗取,反而像是想逃出王府。 梁长宁叫人拷打了他快一个月,下令务必要问出实情来。 没料到这小崽子嘴巴倒是硬,张口就是一句——我对王爷忠心耿耿! 勾得梁长宁反而一时半刻不想杀他了。 他这样想着,抬手叫人,“库房里带回来的人参呢?吊他一口气,别把人给本王搞死了。” 他带回来的军医满头大汗,一盆接一盆地淤血往外倒,场面像极了宫里产妇生子。 梁长宁也不催,径直坐下来,立刻就有丫鬟端了茶送上来。 梁长宁揭开杯盖撇去浮叶,轻轻啜了一口,尝出雨前龙井的清香来。 他在这里守门神似地坐着,谁都不敢随意糊弄过去。侧房里躺着的闵疏烧得一塌糊涂,他背后乌黑的皮肉被切开放出淤血,已经是疼得麻木了。 他紧紧咬着牙,参汤灌不进去,御医急得直跺脚。 “灌不进去就找人撬开嘴。”梁长宁搁下茶盏,不耐烦道:“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来教?” 闵疏此刻眉目舒展,竟是有了回光返照之意。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身在何处,竟有些分不清背上的疼痛到底是刀子在切还是小时候文画扇的藤条在打,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的名字,他抬眼看去,只看到一阵刺眼白光。 “安之!”白光过后,他的母亲从门外走进来,把药递到他桌子上,柔声道:“天色太晚,明日再看吧。” “好,娘。”闵疏三两口喝完药,放下手中书卷,吹灭了灯。 他窸窸窣窣地躺在母亲身边,过了片刻才小声道:“娘,今日学堂的夫子又夸我了。” 他娘打趣,“夸我儿相貌端正?” “娘!”闵疏翻身,在黑夜里睁开眼,过了片刻才又说:“茂夫子说我文章做得好,假以时日或可堪当王佐之才,他还说我若是想闯一闯,他可以举荐我参加春闱,日后入朝进翰林院也非难事。” 陈氏收敛了笑,沉默片刻,“安之,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但我们无名无分寄人篱下,虽文家势大,但你父亲……” “文家容不下我,天下总能容得下我!娘,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一起走!”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也闪着亮光,“咱们去天高海阔,可以任我翱翔的地方!” 他的算盘打得好,可惜时运不济,正赶上先皇崩逝,太后和他父亲文沉串通钦天监乃至吏部上下,胁迫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私换继位诏书。 更是私囤兵马,明目张胆假扮贼人夜闯宫禁,将国子监的皇子公主连着后宫嫔妃齐齐杀了个透,血洗宫闱,只留了一个傀儡似的四皇子,给了远在边疆的梁长宁一个措手不及。 紧接着天下国丧,九门戒严,非持令不得擅出,凡违背禁令者一律当场格杀。 闵疏只好暂避风芒,另待时机。 没想到这时机一等就是大半年,再开城门的时候,却是梁长宁带兵归朝。 一时间京城里局势紧张,风声鹤唳起来。 闵疏再想浑水摸鱼,也要掂量掂量风险,故而逃跑之事一拖再拖。直到那日赐婚圣旨下来,司礼监的太监带人来祝贺,十里聘礼往丞相府里搬,闵疏才恰巧听到文沉和掌印太监的私语,知道了原来新帝这大位继得名不副实,实该叫做篡位。 第3章 野心 梁长宁步履匆匆,一个小厮也没带,独自去了城北新开的一家破落私塾。 天色昏暗,打更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街上只有客栈还挂着灯。 梁长宁推开门,年过古稀的白发老者长久地立于案前,静静地翻阅着桌上的书卷。 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烛火摇曳,昏暗得几乎要熄了。 “老师,学生来迟了。”梁长宁反手关上门,缓缓行至案前,轻声道:“回京多日,迟迟未来拜访老师,实在是抽不开身。” “不迟,天还没亮,哪儿算晚呢?”茂广林的手指缓缓摩挲书卷,半晌才把书递给他,“看看,这是我一个学生三个多月前所作的文章。” 梁长宁接过来,靠近了烛火翻阅,茂广林长出口气,扶着椅子坐下了,端起桌子上的茶浅饮一口,嘴角笑意愈发浓郁,“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贤臣。这孩子心思通透、洞察人心,最难得的是做事勇决果毅,闵乱思治。假以时日,也或可成王佐之才!” 梁长宁略微翻了翻书卷,而后挑眉笑道:“老师多年未曾给过如此高的评价了,看来此子入了老师的眼。” 茂广林往后一靠,松了口气,“他并不知我是朝廷之人,我诓他去闯一闯春闱,等过几年一路考上去了,再找个清流之人举荐他入直内阁。” “如今朝堂风云诡变,六殿下得早做准备,赐婚之事,其实不该接旨的。”茂广林顿了顿,继续道:“我虽称病告假,但文沉一党仍暗中盯着我,做事多有不便。明君在位,贤臣满朝,老臣也只能苟且一隅,为六殿下寻些可用之人了。” 梁长宁静默半天,才淡淡道:“文沉之流沆瀣一气,只会做些见不得人的窥探之事。一个正妃之位罢了,给了她,也不见得她能从我这里探听到些什么。与其防着文沉对我暗中下手,不如防着文画扇,起码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能传什么消息给文沉,还不都是我说了算?” 茂广林颔首,又问:“若有子嗣呢?文画扇若有子嗣,你可就算和她绑在一条船上了。” “老师啊——”梁长宁笑起来,眼神不屑,“夫有尤物,才足以移人。文画扇那点姿色……她这个美人计在我这里,不如二百两银子来得痛快!” 茂广林这才放下心来,缓缓对他伸出手。 梁长宁不解,与他击了个掌。 茂广林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把我学生的文章还来!” 梁长宁将书卷递给他,“你这学生叫什么名字?明年开春闱,若是他真能闯出来,倒不如来给我做幕僚。” “区区幕僚,委屈他了。”茂广林眸色渐深,“他那个心气儿,得放到庙堂之上才能成才,再说等殿下坐上了那个位置,哪儿还需要幕僚?” “老师说的是,”梁长宁颔首,“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见他为时尚早,且再等一等吧。” 茂广林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诓他去闯,他愿不愿意去,还尚未可知呢,你倒是先挑起来了。” 梁长宁挑眉,诧异道:“还有老师都说不动的人?他若是想入朝为官,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难不成他非寒门子弟,能承袭爵位?” 他说着又摇摇头,否定道:“但若是世家子弟,怎么会来你这破落私塾读书?更何况朝廷党派分明,一家不投二主,谁敢轻易当墙头草?” “文沉的儿子,确实没几个人知道。”茂广林把书卷收起来,缓缓道:“不过名分不太正,若是走科举,卷子少不得要从内阁手里过一道,早晚还是要落到文沉手里的。若是受恩荫,这无名无分的,又进不了国子监。我这学生,无路可闯啊!” 梁长宁皱起眉头来,不太赞成道:“父子一脉,文沉养大的儿子,老师也敢用?” 茂广林摇摇头,“此话不然,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他近水楼台,指不定我这学生手里就握着什么了不得东西。他能在丞相府活到现在,一定是对文沉有些用处的。” 梁长宁若有所思:“希望如此。” 夜色渐深,梁长宁徒步走回自己府中,半途下起了雪,他头都淋白了。下头的小厮连忙替他拂去头上的细雪,打开伞来替他撑着。 张俭早就在门内等候多时,知道他从哪儿回来。见他进门立刻就接过了伞挥退小厮,小厮不情不愿地退下,走到拐角处却停下来悄悄靠墙偷听。 张俭拔高了声音:“哎哟我的王爷,您这是到哪儿去啦!怎么自己走回来的?外头的马夫呢?您可别着凉了,这么大的雪——” “行了,”梁长宁不耐烦道:“嘴怎么这么碎,备水去,我要沐浴。” “得嘞,我这就吩咐下去。”张俭听着小厮确确实实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王爷,宫里的探子传出消息来,说是三月前咱们押回来的使臣……死了一个。” 梁长宁眼睛一眯,语气骤然沉下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人好好地住在怀远亭,怎么就敢弄死一个?” 张俭望了一眼前头的安鸾殿,放缓了步子,“说是周将军家的小公子杀的,为了个女人。”他顿了顿,又道:“周小公子抵死不认,大理寺已经把人抓了,刑部和督察院三司会审,周将军想要进宫面圣,被文丞拦在皋门之外。” 梁长宁神色晦暗不明,“怕是盯上周锐手里的兵了,文沉吃相还真是难看。”他把张俭手里的伞推给他,语速极快道:“把他拦下来,这风口浪尖上,谁稳不住谁就输了!” 张俭没接伞,飞快地退进了黑夜之中。 文沉不仅想当丞相,还想当宰相。宰相宰相,能主宰大局的才称得上宰相。 文官势力再大,也不如握着兵权的武将。 梁长宁磨了磨牙,缓步踏进了安鸾殿。府医早就等着回他话了,梁长宁懒得听他说些闲话,“人多久能醒?” “这……该也快了,估摸着最迟晚上就能醒了。” 梁长宁从外头带回来的药果然是好东西,两根参须下去,闵疏就吊住了命,脉象逐渐趋于平和。 梁长宁向屋内看了一眼,不急不缓地说:“醒了就叫人来报,利诱也好,屈打也好,总得吐出点什么来给我。” 他本意是想将闵疏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细细审问,不过使臣被杀,情势由不得他再耽误时间,先前一个月的拷打已经很浪费时间了。 文沉一派扩张迅速,他得先从闵疏这个小细作身上下手。 一个时辰后,张俭带着周将军回了长宁王府,还未通报就慌张闯了进来。 他一身重甲单膝跪地,急促地说:“殿下!我儿是无辜的!那使臣非他所杀,其中必有隐情。殿下为何不让我进宫面圣?!” 梁长宁冷笑一声:“进宫面圣?我那皇兄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江,你求他不如转道丞相府,他们这一招摆明了就是逼着你去殿前认罪,好夺你虎符。” 周锐愤恨道:“虎符真是烫手山芋,怀璧其罪,我真是,我真是——” 梁长宁正想说话,下头的小厮就来报,说闵疏醒了。他微微皱眉,还忘了内室睡着个要死不活的探子。 周锐不明所以,还以为闵疏是梁长宁圈养的什么小宠。 周锐脸上不好看,低声道:“殿下,此事——” “此事是个计。”一只消瘦白皙的手撩起帘子,缓步跨了进来。 他声音虚弱,面无血色,边说边掩嘴咳嗽。 周锐止住话头,眯起眼睛来打量他。 少年一双眼睛越过他,看向主座之人。他生得好看,叫人心里难免有些轻视之意,可他神情并无半点娇柔,看久了也能觉出两分清傲来。 周锐平生最看不起这等以色侍人之物,更何况他早就听说有些兔儿爷恶心至极,为了富贵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嘴我和殿下谈话?” 闵疏并不理会,而是绕过他,跪匍在梁长宁脚下,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头,“兵权不能交,只有兵权在手,他们才会投鼠忌器,不敢伤了小将军。” 梁长宁抬手想要挥退他,没料到闵疏又道:“文人当杀,但武将不可杀,王爷保小将军,不如祸水东引,找个文臣挡刀!他们要争,那就看谁死得快。” 闵疏抬头盯着梁长宁,一字一句道:“——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千秋大业未成,奴才绝非挡路之人!” 不怪周锐把他看做了小宠,闵疏一张脸精致得过分,此刻看梁长宁的眼睛坦诚直率,说的都是真话。 “老子就这一个独子,你拿去比谁死得快?”周锐怒极反笑,一脚踹在他的肩上。 闵疏本就受了伤,绷带之下的伤口裂开,鲜血很快就浸了出来。 梁长宁并不阻拦周锐动手,他略略思索,饶有兴趣道:“说说看。” 闵疏知道他这是听懂自己的意思了,也知道这大概是唯一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他梁长宁不甘为人之下,要谋权篡位。不管是什么刀,只要能替他杀人,都算是把有用的刀。 闵疏要想活下去,只能当这把刀。 “不如放出风声,就说将军为救儿子,与王爷暗中达成协议,欲将手下兵马尽数交付给王爷,自此卸甲归田,永不入朝。” “这样一来,文沉一党为了兵权不落入王爷之手,最好最快的法子就是安抚将军,把小将军送回来。若能再找个替罪羊反将一军也或可知。” 周锐一双眼睛锐利,存了半分疑惑地看他。 梁长宁提起兴趣,又问:“祸水东引又是怎么个引法?” 闵疏膝盖发红,仍旧跪在地上,说:“此案既然交由大理寺,自然大理寺要拿出个凶手来给皇上看,”他顿了顿,“使臣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死因是什么,谁说了算?” 张俭低声道:“王爷,大理寺插不上手,但刑部咱们却能做得了主。” 闵疏颔首,“屈打成招也好,威逼利诱也好,随便抓个碍事的文臣,只要拿得出罪状,这局就有七分赢面。” 梁长宁挥了挥手,张俭立刻退下去办事了。 梁长宁这才把目光看向闵疏,道:“做事挺阴毒。” 闵疏微微一笑:“不过是主子怎么做,咱们做奴才的就怎么学罢了。” 他这话像是在暗讽梁长宁对他的拷打审问,梁长宁不置可否,道:“我做事只要结果,不求形式。” “奴才也是一样。”闵疏立马接上,“王爷野心不小,是个有所图谋的人。奴才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做什么。” 梁长宁懒洋洋地笑起来:“丞相府倒是教得好,你这番话,是王妃让你来说的?” 闵疏低声笑起来:“……王妃?王爷既然查不到我的出处,也知道我的嘴巴有多硬,今日我告诉王爷一句明白话,王妃还不配当我的主子。”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要的不只是天下,还要一个得民心的天下,若能助王爷一臂之力,是闵疏的福分。” 他自称闵疏而不是奴才,是在表真心,然而这真心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嘴上说说可不算。 梁长宁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半晌才道:“本王最讨厌背主的奴才,你既然是王妃的陪嫁,想必和王妃也有不浅的情谊。” 闵疏垂着长长的眼睫,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王爷是有血气的人,奴才也是。凡有血气,必有争心。情谊再深厚,也不如利益来得诱人。”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双狭长魅人的眸子里是锐利的光,“良禽择木而栖,养狗也得喂骨头,跟着王爷,奴才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梁长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那里本来应该有一枚玉扳指,但如今指关节处空空如也。 他语气淡淡道:“你要什么?” 闵疏跪得温顺,他的背脊低下去,轻薄的里衣下纤细漂亮的腰身若隐若现,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白皙滑嫩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玉扳指。 那是梁长宁先前塞在他舌头底下,不准他吐出来的龙蛇云纹戒。 “——自由。”闵疏的声音清冷平静,仿佛是在市场上跟菜贩讨价,“若有朝一日您大权在握,希望您能够赐予奴才无上的自由。” 玉扳指在他手心里稳稳当当地放着 “抬起头来。”梁长宁眉骨高耸,投下浓重的影子,他的眼神深邃,看人的时候往往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然而闵疏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他的目光坦然大方,还有一点隐藏在深处的凌冽。 第4章 半主 梁长宁以为他有狼子野心,没想到他所求的不过如此,当下就有些轻蔑。 他微微俯身,就着少年抬手的姿势把那枚扳指穿进大拇指的指关节,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慢条斯理地重重摩挲他的掌心。 少年的手掌其实很滑嫩,他的手指虽然修长纤细有骨感,但掌心的肉却很软,美中不足的是他中指和食指的指缝中有淡淡的薄茧。 梁长宁很清楚那是什么茧子,这不是拿刀握剑的茧子,而是常年写字磨出来茧子。 在梁长宁还是皇子殿下的时候,他也同其他的皇子公主一样,被关在国子监学字写文章。那时候茂广林还没老,仍然担着内阁兼太傅的官职,他受先帝所托教养皇子,最喜欢跟他们讲《资治通鉴》,学不会就罚抄书。 梁长宁非常不喜欢舞文弄墨,他看着笔墨就头疼。 再后来边关来犯,他干脆就抄起长枪御前请命,带着三万人马夜渡淮河远赴边疆。 他立下的军令状不是狂言,战功一摞一摞地往回报,战战告捷。 自此他就懒得跟朝廷上只会耍嘴皮子的穷酸秀才拉扯了。 梁长宁此刻摸到了闵疏的茧子,慢条斯理道:“本王不养酸秀才。” 闵疏疑惑地歪了歪头:“那张大人是什么?” 梁长宁以为他说的是张俭,“张俭是我的亲兵,齐夏一战中他能奋勇杀敌又能夜盗粮草,可不是酸秀才。” “奴才问的是府中幕僚,主管牢狱刑罚的张大人。” 梁长宁心说这小东西还挺记仇的,特地把张道拎出来问一遍。梁长宁哽了一下,竟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掌管牢狱刑罚的张大人张道,其实正儿八经地说,不算是文官出身的。他从前是梁长宁一个军师手下的小官。后来那个军师死于流矢之中,张道毛遂自荐,到了俘虏营去给梁长宁当行刑官。 张道下手毒辣阴狠,总能从俘虏嘴里抠出些东西来。后来梁长宁班师回朝,在自己府中设了个私牢来关押四面八方安插进来的钉子,张道自然而然就顶了上来。 闵疏算是他踢到为数不多的几块硬骨头之一了。 梁长宁沉默了一下:“……跟着我,你又要怎么跟你主子交代?” 闵疏短暂地笑了一下,轻声道:“王爷想要的,不就是我向那边的交代吗?” “从此以后,那边能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都由王爷说了算。长宁王府不是只有我这一个细作,但只有我这个细作,能心甘情愿为王爷所用。” 他话说得明白直接,梁长宁一时间没有动静,眼睛微眯着打量了他一番,才喟叹道:“本王一直以为自己火眼金睛,没曾想今日竟然看走眼了。” 梁长宁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外走,语气戏谑:“原来不是刺客,不是美人,是把淬了毒的刀。” 等他走远了,完完全全听不到脚步声了,闵疏才塌软下腰,失了力气地跪坐在地毯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背对着门面朝正座而跪,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推门进来的丫鬟看不清他晦暗的脸庞,只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子。 “您快快起来,地上凉!”丫鬟连忙过来扶他,担忧道:“府医说您伤势未愈,着不得凉,今日的药已经煎好了,您先——” 她话音未落,闵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尽数喷在了她的胸口。 丫鬟大惊失色,连忙松开他去找府医。闵疏面色平静地擦去嘴角的血,又抬手按住了肩膀裂开的伤口。 先前周锐那一脚委实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他觉得自己肩膀撕裂般地疼,不知道是骨折还是淤血了。 人这一辈子总会有些冒险赌博的时刻,闵疏想,他娘把他生下来是在赌,而他决定当梁长宁的双面间谍,又何尝不是在赌呢? 不过他娘赌输了,而他闵疏这一把赌赢了。 府医来得很快,丫鬟把他扒光了按在床上任由府医检查身体。府医摸了半天才道:“大人这一身伤太重,本就已经是贫血之症了,再加上肩膀的骨裂,没有两三个月是好不了的。” 闵疏被按在被褥之中艰难呼吸,含糊不清地道:“怎么才能快点好?” 府医摇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闵大人还是歇了心思,好好休养吧。” 可当下却容不得他休息,傍晚的时候王妃身边的丫鬟来话,说是王妃有要事交给他去办。 闵疏知道这是问罪来了。 文画扇的丫鬟推门进来,见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靠近床边,低声道:“府里来信,说姨娘染了风寒,要是大人思家心切,就回去看看吧。” 闵疏徒然起身,丫鬟伸手按住他,说:“大人受伤的消息早已传回去了,即便姨娘安康,大人也要找法子回府的,如今王妃娘娘将这法子送到大人面前来,大人怎么还不识好歹呢?” 她笑意盈盈,把一枚出入令牌放在他面前。 回去看望姨娘是假,文沉要见闵疏才是真。闵疏知道自己拒绝不了,躬身应了。 他知道瞒不了梁长宁,所以此番出府他层层报备上去,得了准许之后从王府大门走的。下头的人知道他受了重伤,特地给他安排了辆马车。 马车颠簸,闵疏肩膀伤火辣辣地疼,那顿板子把他腰臀都打烂了,让他坐立难安。 文沉时隔三个月再见到他的小儿子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他了。 “父亲。”闵疏声音冷淡,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 “回来了,”文沉翻开书案上的公文,借着烛火的光打量他,“三个月不见,你消瘦了许多。” 闵疏没说话,文沉又道:“听画扇说,你受了伤?” “劳父亲挂心,只是一些小伤。”闵疏毫不在意地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好孩子。”文沉赞赏道,“起来吧,天寒地冻的,跪着也不怕着凉。” 闵疏这才撑着桌子站起来,立在他跟前,主动道:“听王妃说,姨娘感染了风寒?” 文沉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悦道:“什么王妃,那是你姐姐。” 他只字不提陈姨娘生病的事,道:“长宁王为人狡诈,行事阴险,你们二人要互相扶持,知道吗?” 闵疏静默一阵,低声道:“知道了,父亲。” 文沉嗯了一声,又问:“下面的人说你进了王府的私牢,长宁王他没怎么着你吧?” 闵疏早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相比于自己的伤势,文沉更在乎的是闵疏吐出了些什么。 不怪文沉防备,闵疏因着身份原因,知道的秘密绝对不少,相较于他的嫡女文画扇,闵疏才是局中棋子。 闵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得到过文沉的认可,甚至他连族谱都没上过。 闵疏自问比他任何一个儿子都更有才学,但偏偏差就差在了身份上。 他的母亲陈姨娘只是养在外头的妾室,还是闵疏跟着文画扇嫁入长宁王府之后,文沉为了要挟闵疏,才不再苛待她的。 闵疏知道自己决不能在长宁王和文沉之中摇摆不定。 但其实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若是跟着文沉,依照他的性子,他必然要过河拆桥,事成之后能不能留有全尸都未可知。只有跟着梁长宁,尚且还有搏一搏的余地。 于是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没有,我夜闯长宁王书房,只摸到了暗室机关,还没来得及开门就知不好,因此我只好装作是醉酒路过不小心闯进去的。” 文沉慢慢收了笑,搁下笔等他继续说, 闵疏顿了顿,“长宁王不信这个说辞,的确是叫人我把扣下关进私牢了。拷问我的是张大人,我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只是听到侍卫这样叫他。他下手毒辣,逼着我在罪状上签字画押。” 他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文沉已经信了大半,颔首道:“你说的是张道,他是梁长宁从军营里就带着的人,那会儿应该也是拷问俘虏的,听说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巴。” “……是,孩儿也差点忍不住招了。”闵疏微微低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的手段确实毒辣,我添了不少伤。” 闵疏慢慢地吐出这口气来,又道:“好在后来长宁王来了,他……他看我……看我……” “看你什么?”文沉不耐烦道。 闵疏咬咬牙,一副受尽屈辱的样子,“他说我容貌上佳,该送到床上去当美人计。” 文沉呛了口水,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闵疏声音细若蚊呐:“长宁王做事荒诞,以折辱人为乐,孩儿看他不过是外强中干,父亲为何一定要我留在王府呢?” 文沉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闵疏,片刻后微微笑起来。这个笑看得人后背发凉,闵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 “我从前倒没发现……你确实长得很像你母亲。”文沉眯起眼睛,缓慢道:“不过当年你母亲可比你胆小多了……罢了,不说这事。” 文沉抬手扔给他一个小瓷瓶,闵疏接过来打开,在掌心里倒出一枚乌黑发亮的药丸,当着文沉的面一口吞了。 文沉满意地笑起来:“这么多年,我这几个孩子里,就属你最乖巧懂事,堪当大用。” 这药辣得发苦,闵疏吞了好几次还卡在嗓子眼里,文沉也不管他,仍由他憋得一张脸通红,徐徐道:“你母亲的风寒不必担心,我已经让大夫去看了,只是现在还不到你见她的时候——好孩子,别这样看我,我也是怕你被过了病气。” 闵疏垂下头,一副听话的样子:“父亲的担忧,闵疏懂得。” 文沉这才继续道:“至于长宁王,你既然跟着画扇那丫头嫁了过去,长宁王自然也算你半个主子,他的话,你也是要听的。” 闵疏没说话,但悄悄捏紧了拳头。 文沉把他的憎恶看在眼里,但分毫不在意。他打开密室的门,率先走了出去。 闵疏跟着他穿过层层机关,然后从回廊里往大门走去。 文沉把闵疏带到离大门还有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拍了拍闵疏的肩膀,跟他擦肩而过,往后院走去。 他知道闵疏不是会乖乖听话的孩子,语气微微停顿,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道:“记住自己的身份,做你该做的事。” 闵疏深深吸了一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是,丞相教诲,闵疏谨记。” 闵疏出了丞相府,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拐道从小路甩开了后头的暗哨,走进了他从前上学的那个私塾,他得去见一见他的夫子。 这间私塾其实已经很破败了,只是一年又一年不断地修葺,才得以继续勉强住人。 闵疏轻轻推开门,果然看到他的老师坐在院子里煮茶。 “老师。”他走过去,轻声道。 第5章 择木 茂广林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把烛火吹熄了,“安之?”他问,“有些日子不见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闵疏手指抓着衣角,捏紧了又松开:“……没有,只是家里有事,才耽搁了些时日,日后也不一定能有时间再来跟着夫子读书,但我会常来看望夫子。” 茂广林从未对闵疏挑明双方身份,只好避开这个话题,把手中的书卷递给他,“前些日子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春闱是难得的机会,你不该埋没在这里。” 茂广林说的这些,闵疏又何尝不想呢?只是命不由己,如今投靠长宁王,做个见不得人的幕僚,已经是他能谋到最好的出路。 “再等等吧,老师。”闵疏接过书卷,低声道:“再等等,等我从这阴沟里爬出去……” 茂广林叹了口气,指指他手中的书卷,安慰道:“若科考不好走,我倒还有另外一条路,不知安之愿不愿意试试。” 闵疏犹豫片刻:“老师的意思是?” 茂广林撸了把长须,“我有个学生,在朝堂上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只是如今局势莫测,骤然推举你反而是把你置于风口浪尖上。我前几日见了他一面,听说他府上还缺个幕僚,这篇土地革新的策论,就是他的人所写。” 话说到这里,闵疏已经明白了。当个有名有份的幕僚也未必不是个好去处,可惜如今他身处长宁王和文沉之间已经是自顾不暇,哪儿还分的出心力来帮别人出谋划策、争权夺利呢? 他微微摇头,又听茂广林道:“别急着拒绝,我跟他说等春闱之后再议此事,你和他都是我的门生,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鸿鹄之志要在广袤天空才能施展,跟着他只是一时之计,但这未免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闵疏沉默片刻,终于妥协道:“老师说得在理,既然如此,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学生再来走这条路。” 闵疏离开的时候在私塾旁边的店铺随手买了支香膏,当做是绕路的借口。 他从王府出来的时候光明正大,回去的时候却是偷偷摸摸。他一进王府,梁长宁就知道人回来了。 “去哪儿了?”梁长宁斜靠在案上,端着茶问他。 闵疏跪下去,垂头答复他:“王妃传话说家中有事,我出去了一趟,帮王妃办事。” 闵疏不待他问,就懂事地和盘托出,只是真真假假,有几分虚实尚未可知:“文沉担心我挨不过严刑拷打,怕我说出些什么来,他几次试探,我都圆了过去。” 梁长宁低头浅浅啜了口茶,问:“他问了什么,你答了什么?” “他问我怎么出的私牢,又是怎么让王爷放过我的。我说是因为王爷看我生得好,一时兴起才让我跟着。” 闵疏这个跟字用的暧昧,说得他既像是幕僚,又像是玩宠,“听他的意思,是想让我……让我迎合王爷。” 梁长宁静默片刻,微微笑起来:“你倒真是敢说,就是不知道——”他没说出后半截话,而是伸手把闵疏从地上拖起来,抱进了自己怀里。 闵疏今年不过才十七八岁,身子骨还没长成,再加上他前段日子受了伤,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好似稍微用点力就能捏死了。 闵疏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呢,文沉怎么回你的?”梁长宁漫不经心地问:“我猜,他是不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的委屈算不了什么?” 他几乎是原样复述了文沉的话,连停顿和语气都模仿得一样,好似是他在现场亲眼所见了一切。 闵疏后背激起冷汗,只觉得有一股冷风顺着脊骨而下,他咬紧牙关,半晌才道:“王爷英明。” 梁长宁笑起来,按住他的后背,隔着衣裳和纱布轻轻地摩挲他的后腰,十分温和地问:“那你跟着我,觉得委屈吗?” 闵疏瑟缩了一下,无奈怎么都避不开他的手,只好靠在他怀里小声回答:“做王爷的幕僚乃是奴才的福分,何来委屈?” “幕僚?”梁长宁低下头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叹息一声:“我虽然看不上文沉,但他这句话我却很赞同,你跟着我,不管是当幕僚,还是别的什么,都不算委屈了你。” 闵疏挣扎起来,低声讨饶:“王爷,奴才卑贱之身,实在玷污了王爷贵体,奴才这就去请王妃来!” “王妃?她算什么东西?都说文画扇是这京城难得的美人,我看不然。”梁长宁把闵疏牢牢锁在怀里,愉悦地笑起来,说:“文画扇美则美矣,却了无趣味,不如她这小小陪嫁侍卫合我心意。” 他游刃有余地压制住闵疏的挣扎,怜悯道:“小东西,你这点儿力气,不如留着以后用。” 他把闵疏的脸向后扳,逼他仰头看着自己,拉家常似地问:“出了丞相府,又去了哪里?” 闵疏缩了一下:“去了西街的胭脂铺买香膏,是王妃吩咐的。” 梁长宁猛地一下握住他的后腰,用了些力气,疼得闵疏冷汗刹那间就落了下来。 他一直手把控着闵疏的腰,一只手松开他的下巴,从他的衣襟里探了进去,奈何里边不是光滑如玉的肌肤,而是层层叠叠的纱布。 纱布湿润,怕是伤口迸裂,血渗出来了。 闵疏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喊,面色苍白喊他:“王爷,王爷!” 梁长宁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把他上半身摸了个遍,才问:“你买个香膏,用了小半个时辰?” 闵疏知道梁长宁是查不出来他去了哪儿的。 他走的那条路是茂广林专门留给他的,就是为了让他能偷偷溜出丞相府来上课,又能保护他不被逮到踪迹。 但梁长宁既然发现了端倪,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王爷明鉴,奴才不过是受了伤,走得慢,铺子在西街很偏的位置,雪天路滑,确实难走!” “说老实话。”梁长宁一把按在他后腰的伤口上,不急不缓地揉起来。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血迹几乎要渗透到外衣来。 这种折磨人的剧痛让闵疏忍不住发出了尖锐的惨叫,但他及时咬住了唇,手指发白地攀住了梁长宁的手腕。 “王爷明鉴!啊!奴才确实,确实只是买了香膏!” 梁长宁冷笑一声,扼住了他修长白皙的脖子,带着玉扳指的大拇指死死扣住他的咽喉:“本王明鉴得很。” 闵疏被他扼住咽喉提起来,脚够不着地,双手握着梁长宁的手腕,奋力蹬了两下腿,面色通红地说不出话来。 随着他蹬腿的这几下,他袖带里哐当掉了个东西出来。梁长宁低头看了一眼,还真是个香膏盒子。 “哟,真去买香膏了啊。”梁长宁松开手,闵疏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大力喘息咳嗽起来。 他捂着脖子,露出来的颈子上飞快地浮现出大片的青紫指印。他只是飞快地喘了两口气,就眼带泪花地立刻跪好了。“奴才、奴才不敢撒谎!!” 梁长宁坐回去,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叹息道:“弄疼你了?” 闵疏飞快地摇头,“能跟着王爷,闵疏不委屈。” 梁长宁笑起来,对他伸手,“买了什么香膏,给本王瞧瞧。” 闵疏极为温顺地捡起香膏盒子来,递到他手里。 梁长宁接过盒子闻了闻,是一股很淡的兰花香,他抠了一点抹在自己手背,只觉得这香膏柔滑异常,一触到温热的皮肤就化成了黏腻的水。 他在手背上揉了片刻,神色晦暗:“这是给王妃买的?” 闵疏不知道他为何要再问一遍,但他向来都不喜欢多嘴,“是。” 梁长宁笑了笑,对闵疏招了招手,闵疏向前膝行了两步,柔顺地抬头看他。 “这可不是什么女子用的香膏,”梁长宁心情尚好,拍了拍他的精致的脸蛋,低声道:“傻孩子啊,这可是男子欢好助兴之物。” 梁长宁饶有兴致地盯着闵疏,果不其然见到他瞳孔一缩,就知道这小孩怕是不知道什么叫男子欢好。 “是、是……是文沉的意思。”闵疏慢慢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道:“我、奴才不知道……” 梁长宁一把将闵疏扛起来,掀开帘子大步迈进内室,然后重重扔在了宽大柔软的床榻之上。 闵疏被惯性摔得滚了两圈,正想爬起来,就被梁长宁快狠准地按住了。 如果说闵疏先前那些惧怕和柔顺都是装出来的,那如今的战栗就是实打实地害怕。 梁长宁看穿他的伪装,欺身压上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地低声反问:“怎么现在才开始怕我?” 闵疏在他身下微微颤抖,他极力控制自己,但还是仍不住害怕。他的声音惊惧,身上不知道从哪儿沾染了兰花香,“奴才对文沉说的话都只是权宜之计,表面骗他罢了,王爷大可不必委屈自己,闵疏身份卑微,又是带伤之体无法伺候王爷尽兴!更何况男风毕竟是腌臜之事,于王爷名声不好,王爷……” 闵疏看着梁长宁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慢慢低下去。 梁长宁笑起来,像是在看一只徒劳挡车的小螳螂:“不要这样看着我,闵疏。”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叫他的名字:“乖孩子,这样看着我,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闵疏屈辱地闭上眼,梁长宁很喜欢他的乖顺,俯下身去轻吻他的眼皮,他能感受到闵疏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颤抖,而这个小美人的睫毛纤长卷翘,扫在梁长宁唇上的时候带一点微痒。 “刺啦——” 梁长宁慢条斯理地撕开闵疏的衣服,嗓音因为沾上了几分情欲而微微嘶哑:“你很怕我?” 闵疏惧怕中带着嫌恶,他别开脸去,梁长宁的吻就落到他的耳畔。 梁长宁也并不恼怒,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跟他耳鬓厮磨起来,“你看,刚才还说跟着我不算委屈呢。”他顺着闵疏的耳背下去,最后在锁骨徘徊:“不要怕我,有时候我也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他的吻像是淬了毒的刺,刮在闵疏的肌肤上时带起一道灼烧的疼痛,闵疏忍不住微微挣扎起来。 梁长宁并不阻止他的挣扎,相反还有几分纵容。 被教乖的家猫没什么意思,会抓人的野猫他也不喜欢。 偏偏像闵疏这样表面温顺,实则背地里颇有心计和主见的,分外得他意。 闵疏的挣扎放在他眼里顶多算是挠痒,他露出一点温顺皮囊下的反骨,带着点讽刺问:“王爷这也算好说话吗?” 梁长宁的情欲只浮于表面,他看闵疏的目光像是看俎上鱼肉,含有一点怜悯的意味,然而他的怜悯只是昙花一现,眨眼间就消失了。 梁长宁轻轻松松就压制住了他那微不足道的反抗,三两下把他挂在腰间的衣服剥下来,随手甩了两下拧成长条,将闵疏牢牢地绑在了床柱上。 他用的这个手法是军中常常用来绑俘虏的。看似是个死扣,实则是个活扣,越挣扎绑得越紧,不消片刻,闵疏的手腕就被磨蹭破了皮。 梁长宁在床事上分外挑食,闵疏从头到脚都合他心意,自然不可能放过。 “你乖一点,我就不会真的折腾死你。”梁长宁审视着少年漂亮单薄的躯体,满意地笑起来:“我要是满意了,改明儿就送文沉一份大礼,就当谢谢他送了这么个漂亮的宝贝来。” 闵疏被迫匍匐在床榻间,凸起的肩胛骨像是蝴蝶断裂的翅膀。梁长宁的手从他的蝴蝶翅膀上滑下去,摸到一片潮湿的肌肤,那或许是挣扎间汗湿的背,也可能是撕裂伤口时渗出来的血。 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绝望地闭上了眼。颤抖着手指松开了绑带,一副认命的姿态。 第6章 受制 闵疏受辱一般的姿态落在梁长宁眼里,像是美味的菜肴上边儿撒了一层他讨厌的葱花,看着漂亮,却无端叫人丧失一点胃口。 他拍拍闵疏的脸:“别一副死人的样子,本王对尸体可没什么欲望。” 闵疏难堪地睁开眼,在撕裂的痛苦里哑声道:“……王爷今日大恩,闵疏、闵疏没齿难忘!” 梁长宁的喘息跟他压抑的痛苦呻吟夹杂在一起,闵疏分不清嘴里的咸涩味是梁长宁的汗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没齿难忘。”梁长宁撑起上半身,“你最好是这样。” 那盒香膏就躺在地上,但梁长宁始终都没有用过,他的意图不是施舍闵疏欢愉,而是要赏他一夜痛苦和屈辱,好叫他牢牢记住谁才是主子。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闵疏捏紧了拳头,指甲抠进了肉里,在无尽又漫长的痛苦里咀嚼出一点痛到极致的麻木。 ——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总有一天,他会从这阴沟地狱里爬出去,他会得到自由,他会不再受制于人,他会成为院墙之外、苍穹之上,扶摇云霄九万里的鹰。 闵疏晕过去一次后,立即又在痛苦中惊醒,梁长宁不曾停下动作,他盯着闵疏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一手拽起他散落在枕上乌黑油亮的长发,牢牢地盯着他:“出了丞相府,又去了哪里?” 闵疏被他从痛苦中拉回片刻的清明,声音发抖:“西街……西街的胭脂铺!” 梁长宁看起来很不满意这个回答,因为他接下来的动作更加凶狠。 闵疏痛得泪流满面,梁长宁仍旧不徐不疾地问了一遍:“出了丞相府,又了去哪里?” 闵疏的脖颈青筋暴起,喉结小幅度地滚动,大概是在吞咽血水。 他的舌头已经咬得溃烂不堪,但他仍然不愿意求饶,好似守住这个答案就等于守住了他最后的尊严。 “西街——西街的胭脂铺!” 梁长宁冷笑一声,抬手抚上了他还青紫的颈子,掐着喉骨把他翻过来,让闵疏靠坐在了自己怀里。 这个姿势显然更让闵疏难堪,他扭过头不想看,梁长宁也不逼他看,只贴在他耳边,脸色阴霾地问:“出了丞相府,又去了哪里?” 他好似熬鹰一样逼迫着闵疏,非要和他较量到底。他们一定要在此刻决出胜负,连片刻也不愿意拖延。 这是尊严和屈辱的拉扯,闵疏认定了一个答案,绝不会轻易改口。 梁长宁话音刚落,怀里狼狈又凌乱不堪的少年就软下身子,实实在在地晕死了过去。 “啧,”梁长宁扯起身下的月白色蚕丝床单草草地擦了两下,“怎么娇贵成这样。” 不知从哪处伤口冒出来的血被蹭得到处都是,在白色的床榻之上分外刺眼。 梁长宁有些嫌恶地叫人进来换了,然后自己回书房去了。 他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才回来撩开床帏看了一眼,少年还是他走时的那个姿势,只是床铺干净了。底下的丫鬟给他搭了条毯子,但他吊在外头的那条小腿却没遮得住。闵疏脚腕上都是伤痕,唇色雪白,面颊通红。 梁长宁是个很信守承诺的人,他说了不会把闵疏弄死,闵疏就真的还能喘气,只是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不像快死了,但也绝对活不长久。 梁长宁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格外滚烫。 他这才想起应该叫府医来。府医是他从军中带回来的军医,治疗外伤十分在行,但闵疏这一身伤他却拿不准主意。 “王爷这是……”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床帏,低声道:“没洗?” “有什么好洗的?伤口不是不好沾水吗?”梁长宁疑惑道:“换换药不就得了。” 府医叹了口气,对闵疏心生同情,“还是要洗的吧?” 梁长宁大手一挥,“那就叫人带下去洗。” 洗的时候折腾了老半天,洗完的时候药也熬好了。 丫鬟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梁长宁看得不耐烦,接过小白瓷碗,找了个漏斗给他灌下去了。 闵疏在昏迷中直呛得咳嗽,皱着眉头不停说梦话。 梁长宁靠近了一听,只听到些破碎的只字片语,这少年先是呢喃着“母亲、老师。” 后来安静了好一会,开始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地说:“没有……是去胭脂铺……老师……” 梁长宁叹口气,轻笑一声:“还挺倔。” 闵疏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三夜,脖子上的淤青都消散了,整个人瘦了许多。 他醒来之后一言不发,丫鬟问他要不要用膳,他也只是眼珠子动了动,翻身缩成一坨,只露出个后背。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分明已经醒来了,灵魂却好像还在那天晚上充满着凌辱和轻蔑的拷打之中。 这种灭顶的侮辱比肉体上的痛苦还要让他绝望,他以为自己找了个登云梯,没想到这梯子不怀好意,是要把他送到虎口狼穴里去。 他躺在这间充满着梁长宁味道的房间里,恍惚中又好似回到了私牢。 王府幕僚张道拷问他的时候,曾经用绳子吊着砖块勒过他的脖子。 那种窒息的痛苦他如今在梁长宁手里又尝了一次。 在私牢的那三十天,每个晚上他都能在墙角感受到彻骨的冷风,隆冬腊月里最阴寒的冰渣子从泥墙的每个缝隙里钻进他的身体。 前两天的那个晚上,明明梁长宁的胸膛是如此灼热,他却觉得比私牢的石壁还要来得冰冷。 他缩成一团,三天没有进食的胃火辣辣地疼,但这种疼很快就变成麻木的针扎似的刺痒。唇上裂了口子,他伸出舌头去舔,喉咙里一股腥甜的血味。 他坠入软绵绵的锦被里,逃避似地昏睡了过去。 梁长宁回来的时候,闵疏还在睡着。他问了丫鬟两句话,就径直掀开帘子进去了。 他其实很喜欢闵疏睡着的样子,少年睡着的时候比他醒着的时候漂亮乖巧多了,像个矜贵的小公子。 若有人这时候告诉梁长宁,闵疏是个牙尖嘴硬的细作,梁长宁多半只会一笑了之。 从前梁长宁最烦读书人,年少的时候也曾说过若是以后娶亲一定要找一个能打胜仗的女将军。 但闵疏这样漂亮精致得像个脆弱瓷器的小男孩儿,养在后院倒也不错。何况他心思奇巧,善于谋划,也并不完全算个只能摆着好看的花瓶。 当然,最最要紧不是这个从前花瓶的主人是谁,而是这个花瓶里插的花如今是为谁开的。 梁长宁不动声色地站在床前看着闵疏,心思已经七拐八拐,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闵疏这只小金丝雀,嘴里说着想要翱翔蓝天,但只要他梁长宁的鸟笼子够大,在哪儿翱翔不都还是飞吗? 梁长宁尝到喜欢的东西,一顿就能食髓知味。 罢了,管他到底是不是去了西街的胭脂铺,只要人还在他手里,那今天这事儿就姑且算他过去了。 周锐刚放出风声,文沉果然按捺不住了。他手底下一个叫郑思的七品小官当天就在朝廷上被提拔进了大理寺,中午饭后就亲自带着周小将军回来了。 周鸿音虽然没有受刑,仍是免不了吃点苦头。他回来的时候满身脏臭,看得周锐怒火中烧。 可如今局势如此,他只能勉强对着这小文官笑脸相迎,假意言谢。 郑思受了周锐一个三品大官的礼,一点也不慌张,反而跟传圣旨一样盛气凌人:“周将军这是谢错了人。放小将军回来可不是下官的意思,也不是咱们大理寺的意思。” 他说着抬手抱了个拳,道:“是圣上开恩,顾及将军多年来为国征战沙场,劳苦功高。总不能因为小将军杀了个使臣就问罪吧,这不是寒了底下将士们的心吗?” 周锐心中一沉,郑思居高临下地两手一揣,又道:“案子还没完呢,下官同几位少卿都商讨过了,此案确实是疑点颇多,但小将军是在众目睽睽下杀的人,后面该问责还是得问。最近几日还请将军不要随意外出,至于将军府嘛,怕是得暂且封上一阵子了。” 他说着一抬手,外头的一队士兵就把将军府围了起来。 周锐眉头一皱,哐当一声砸了桌子,勃然变色:“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他是个武将,打小能动手就绝不开口,郑思的话他反驳不了,只好做出个凶猛的阵仗来。 郑思微微一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至于长宁王府,将军也暂且避一避吧,同外臣勾结可不是什么好听的罪名,结党营私是重罪,要株连九族的,我也是为了将军好。” 郑思绕开脚底下的桌子残骸,几乎是哄慰地拍了拍周鸿音的背,轻声道:“这几日实在是对不住小将军了,不过罪魁祸首也不是我们,小将军多担待,可千万不要记恨大理寺啊。” 周鸿音浑身脏乱地站在周锐身后,背挺得笔直,他听及此言礼貌地冲郑思一笑,云淡风轻道:“那是自然,谁是罪魁祸首一目了然,是非成败还得往后再看呢。” 郑思眉心狠狠一跳,但只在刹那间就恢复了笑容,转身大步离开了。 “不过是文沉的一条狗,也敢定老子的罪!”周锐还要再骂,周鸿音抬手拦住了他。 他盯着缓缓关上的大门,静静道:“爹,骂他没用,咱们得好好谋划。” “咱们一家只会耍刀,朝堂可不是咱们的地盘。”周锐吐了口恶气,愤恨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晚就找人去宰了他。” 周鸿音仍旧盯着封起来的门,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爹,是谁教你放出风声,说要投靠长宁王的?” 周锐愣了愣,道:“是长宁王府里的一个……大抵是个小倌吧?” 周鸿音脸色有些微妙,“小倌?” “是啊,看他要死不活的,估计也没几口气了,看殿下那样子,倒也不是很喜欢他。” 周鸿音叹口气:“爹,不能叫殿下了,得叫王爷,免得落人口实。” 周锐哦了一声,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嘿嘿。” 周鸿音抓住他的袖子,低声说:“想个法子,咱们得去见一见王爷,再见一见那位……小倌。” 第7章 冷子 他口中的小倌刚被梁长宁从床上捞起来,半强迫地灌了碗粥下去,冷着脸看书。 然而梁长宁一贯是个看不懂别人脸色的主,他看闵疏背过去不理他,自顾自地翻书看,不由得也凑过去看。 闵疏推开他搁在肩上的脑袋,冷漠道:“王爷今日不上朝?” 现在天刚蒙蒙亮,丫鬟进来把早膳撤了,张俭在外头小声问:“王爷?轿子已经备好,时辰差不多了。” 梁长宁不理张俭,偏头贴了下闵疏的脸,果然感到闵疏身体一僵,于是他满意地笑起来,说:“今日不许出这扇门,等着本王回来,明白吗?” 闵疏头也不回,半晌才翻了一页书卷,脸色难堪道:“明白。” 梁长宁刚走还没半个时辰,府医就进来摸脉,又写了方子让人拿下去煎药。闵疏不大想吃药,脸上的抗拒写得明明白白。 “闵大人,这药只两幅,吃个两三天就没了。后头您要是实在不喜欢,我再开点食疗的方子?” 闵疏此刻人在屋檐下,别说一碗中药,便是一碗毒药他都得喝下去。 只是不免又想到他在文沉那儿吃的药,不知道药性会不会有冲突,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着府医客气又疏离地点了点头。 丫鬟很快就端着中药上来了,她把托盘搁在桌子上,“闵大人,门房说周将军来了。” 闵疏顿了顿才想起周将军是谁来:“王爷上朝去了。” “周小将军说……还想见见您。” 周锐父子俩使了个障眼法,是从将军府厨房后院的假山里一条密道出来的。 郑思是个徒有其表的小官儿,一朝得势,心思不细办事不牢,他让人围了将军府,但没派几个人检查进出的货物,周锐父子趁着后厨交接的空当,十分顺利地就出来了。 王府的门房是梁长宁十分信得过的老人,只见到周锐二人远远的身影就知道了来者身份,立马把他们带进来了。 虽然周锐猜测闵疏只是个小倌,但周鸿音却不这么觉得。 周鸿音虽然年少,却比他爹更会看人。 闵疏端坐在上位,无半分谦卑讨好之姿,他单手握着书卷,大病初愈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瓷器。 他确实是长得好看,一张脸上没有半点瑕疵,轻轻扫过来的目光像是清冽的雪水。 周鸿音心下了然,难怪他能住在安鸾殿。 闵疏知道他在看自己,但他并不知道周鸿音在想些什么。 周鸿音收回目光,谨慎地顺着位置坐下了。 闵疏端起桌上黑得发苦的中药,品茶似地浅尝了一口,这药实在太苦,直往心窝子里去。丫鬟端了七八种果脯上来给他,闵疏都推开了。 他要记着今日的苦,记住这碗药是为什么喝的。 “倒是头一回见到小将军。”闵疏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说:“看样子在牢狱里没有受什么刑。” “多亏闵大人相助。”周鸿音也对他微微一笑,“药苦,大人吃些甜的或许能缓缓。” “这点苦么……算不得什么”闵疏垂头自嘲:“往后我要吃的苦头怕是这千倍万倍呢。” 周鸿音看他满身是伤唇色雪白的样子,没再说什么,开门见山道:“今日拜访闵大人,道谢只是其一。其二……不知大人如何看我这个案子?” 闵疏把勺子捏在手里,听到此话顿了顿,缓缓道:“这就要问问幕后之人求的是什么了。” “文沉这个人,做事若能获两分利,就绝不愿意失掉任何一分。杀了个西凉来使,小将军获的什么罪?” 周鸿音看着他端药的细白手指说:“那梁子可就结大了。” “周将军又获了什么罪?” 周锐不耐烦了,“我能有什么罪?人又不是死在我的地盘——等等,驿站驻守和看管派遣的兵都是从我这里调拨的……” 闵疏又道:“那王爷呢?他又是什么罪?” 周鸿音若有所思:“王爷没法子跟西凉交代,这是挑拨离间,一个搞不好王爷民心全无,西凉恐怕还会遣人来问罪。若是挑起战事,王爷怕是又要离京征战了。” “周小将军聪明。”闵疏把喝完的药碗搁回去,不甚在意地用食指擦去了嘴唇上的一点褐色药汁。 “罪名落实,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流放边疆,最好小将军能在牢里断条胳膊断条腿,将军一家也算是就此废了。”闵疏的眯了眯眼睛,“既然暂时动不了文沉,不如先报当下这个仇。” 周鸿音轻笑了一声,随口说:“我这个入狱之仇?” “非也,”闵疏端身坐着,说:“大理寺抓人入狱,奉的是皇上的旨,咱们动大理寺,岂不是把小辫子送到文官手上去?” “得杀郑思。”周鸿音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郑思的调令是文沉下的,真要说起来……越级调职,他在皇上那儿讨不了好。” “是这个道理。”闵疏拢了拢衣襟,他一个时辰前才被梁长宁从床上捞起来,此刻还没束发,头发只能随意地垂在肩头。 他继续道:“但当今圣上也不过是颗棋子,他不会也不敢和文沉起嫌隙。真要挑拨,还得从太后身上找法子。” 周锐只把闵疏当个黄口小儿,他看着闵疏年纪小,十分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毕竟这是长宁王的人,他只好顺着闵疏的意思道:“杀郑思?那好办,老子早就想动手了。不就是挑拨吗,把人杀了,丢到文沉府里去,他也算是有口说不清了吧!” “事情不能这样办。”闵疏沉吟片刻,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指关节,道:“咱们栽赃嫁祸不能太明显,但也不能太不明显。” 周锐呸地一声把茶叶沫子吐回杯子里,“说些什么狗屁话,老子听不太懂。” 周鸿音伸手按住他父亲,眼里精光一闪,看向闵疏问“你的意思是,让他猜到是咱们动的手?” 闵疏颔首,“是,若是做得太隐蔽,这桩案子也只是定了个主谋,谁知道他会不会攀污小将军呢?咱们不如给他定死,直接发落,让他文沉只能哑巴吃黄连。” “怎么定死?”周鸿音微微皱眉,“西凉使臣虽不是我杀,但确确实实是死在我跟前了。” 闵疏微微一笑,“有何难?叫王爷去办。” 梁长宁刚好下了朝,正从门口进来,只听了半截儿话,“什么叫我去办?” 梁长宁对着闵疏伸出手,闵疏顿了一下,没有躲开。梁长宁揩去他嘴角那一点没擦干净的药渍,“药苦不苦?” 闵疏不否认:“良药么,总不见得是甜的。” 周鸿音颇有眼色地低头喝茶,只当没看到二人的动作。 梁长宁便捏起一枚透亮的樱桃果脯往闵疏嘴里一塞,他也顺从地张嘴吃下去了。 这果脯实在是甜,甜得有些发腻了,即便缓和了他嘴里的苦味,他也并不喜欢。 梁长宁叫人送走了周锐父子,一撩袍子在闵疏旁边坐下了。 “刚才跟他们说什么呢?”梁长宁端起下人送上来的茶,撇了撇沫子,问:“本王看你聊得挺开心。” 闵疏摸不准他此刻的喜怒,低声道:“小周将军想见王爷,大抵是想问问使臣遇害一案,不过王爷不在府中……”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梁长宁不在府里,闵疏又刚从他梁长宁的床上起来,周锐父子自然撞到了闵疏跟前。 梁长宁在意的不是这个:“怎么个说法?” 闵疏含着果脯,他不吞,只是抵在舌尖等着甜味散开。“使臣被杀这事,在场亲眼目睹的人有几个?” 梁长宁看得心猿意马,被闵疏潋滟的薄唇笼络了心神。只是眼神刚刚扫过去,闵疏立马就如临大敌,“王爷!” 梁长宁只好摊开手,“好好好……使臣被杀这事,在场的应该只有周鸿音和一个妓子,妓子已经被处死。馆驿的人报了案,郑思才带着锦衣卫来抓人,前后也就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闵疏颇不信任他,把衣服又裹了裹,连脖子都遮起来,“郑思只是个寺正,官职才七品,他调的人手必然不是大理寺的兵,锦衣卫是文沉给他拨的人。既然如此,咱们或许可以先参他一个私自调兵。” “文沉手里是有一批人,但那是皇帝跟前的御林军。”长宁王略一沉吟,说:“参郑思也不是不行,不过咱们没有证据,御林军虽然不归大理寺而是北镇抚司的人。但急事从权,若是非要强行圆过去,他也不是没有说辞。” “但要是皇上或太后要用御林军,甚至是要用禁军,但北镇抚司没有人手可调呢?” 除了刺杀护驾,梁长宁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急用御林军的时刻。他微微皱眉:“刺杀皇帝的风险太大,刺杀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追究下去,怕又是把柄。” 闵疏笑起来,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刺杀太麻烦了,不如换个法子。” 梁长宁看他这幅小狐狸奸计得逞的模样,心里有些痒痒,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转了转玉扳指,问:“什么法子?” “美人计。”闵疏把嘴里的果脯吞下去,头也不抬地把书卷捡回来握在手里,“圣上不是好美人吗?找个近前的人吹吹风,让他微服出巡去,他若要出宫,不可能不带人吧?” 梁长宁眼睛微密,几乎是刹那就明白了闵疏的意思。 梁长风喜欢美人,秽乱宫闱的事情没少做,可他如今是个傀儡,他若是想出宫寻求刺激,只能偷偷出去。 要是能毫无痕迹地进出也就算了,否则一旦走漏风声闹到人前,那才真是要追究到底的大罪。 梁长宁笑起来,亲昵地拍拍闵疏的脸,“我从前觉得你年纪不大,肚子里应当没几斤伎俩。” 闵疏微微避开他的手,但很快就被他捏着下巴把脸扳回去,旖旎地亲了一口,“下得一手闲棋冷子,这也是文沉教的?” 闵疏微垂着眼,仍由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从梁长宁这个角度望过去,闵疏看起来非常柔和亲人,但梁长宁知道他看似温顺衷心的外表下,有一颗不甘臣服的心。 闵疏的锁骨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脖颈到下颚这一片光滑如玉的皮肤下有清晰的血管走向,梁长宁有一种自己好似微微用力就能捏死他的错觉。 “不。”闵疏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是我的……老师教的。” 第8章 闲棋 新帝登基前,还只是没什么人在乎的四皇子,他生母出身不好,自己也没什么野心,这才入了太后的眼,扶上龙椅当了个傀儡。 因着先皇崩逝,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登基大半年了,后宫也没几个人。 偏偏他是个风流成性、喜怒无常的,私底下不知糟蹋打死了多少个宫女。 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乱搞,只当是小孩子家的胡闹。 他身边儿的小太监吴贵就是靠着给他挑选女人,才爬到如今这个贴身侍奉的位置上来的。 “皇上,奴才今天听外头的侍卫说,楚红楼来了新人,今儿晚上开宴呢,楚红楼的人可比咱宫里这些野多了。”吴贵小心讨好,跪在地上给他穿鞋。 梁长风眼睛都睁不开,听到他这话才掀起眼皮子来慵懒地看他一眼:“哦?” 吴贵看他有了兴趣,低声道:“皇上要是想看,奴才叫人去把人弄进宫里来?” 梁长风沉思片刻,无奈叹口气:“罢了,上次搞死一个,皇后那老女人告到母后那里去,朕被训斥了好一顿,还是算了。” 他兴致缺缺,一脸烦躁:“真不知道这守孝三年有什么有意思!” “皇上慎言!”吴贵吓得连连磕头,恨不得把自己塞到什么犄角旮旯里去。 梁长风最烦这些阉人小心谨慎的模样,当即一脚踢开他,怒道:“天天被关在这里读书,朕脑袋都大了!奏折不让朕改,议会不让朕听,这些不论,现在连个女人都搞不到,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皇上息怒!”吴贵三步两步爬到他面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腿,“要不,要不咱们出宫去看看?”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馊主意。 长昭帝生性好美人,但他出身不高没见过世面,有点姿色的他都看得上,偏偏如今先帝丧期未过,后宫空虚,好不容易有了个裴家女当皇后,还是个女德女训教养出来的木头美人。 梁长风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只好逮着宫女偷腥,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如今听到能去逛秦楼楚馆,心思早就按不住了。 但梁长风再草包也知道外头有多少想杀他的人,他犹豫片刻,迟疑地说:“太后那里怎么办,要是被人发现了……” 吴贵眼珠子一转:“奴才去想办法!” 梁长风颔首同意了,又一脚踢开他:“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吴贵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侍卫的询问声,和吴贵的低声呵斥:“皇上的行踪你们也敢打听?谁给你们的这个胆子!不要命了吗?文沉的命令堪比圣旨?坏了皇上的兴致,要你人头都算是轻的,还不退下!” 梁长风一边听着他在外头狐假虎威地训斥人,一边自己囫囵把鞋穿上了。 日薄西山,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西六宫的偏门抬了出去,吴贵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服随侍一旁,悄悄掩护着。 轿子直接落在楚红楼后门,老鸨只知道今日来的是个贵客,还不知道这就是当今圣上。 知道了她也不敢信,当今圣上逛窑子这种荒谬的事情,放在话本子里也无人敢信。 长宁王府,安鸾殿。 张俭急匆匆地进来,俯身在梁长宁身边耳语几句,梁长宁了然,转头对着闵疏道:“成了。” “皇上出宫了?”闵疏正在喝晚上的那一晚药,他一边喝一边皱眉,“别惊动了皇上,叫楚红楼拖到夜里宫门落锁,直接叫宫里的人报到太后那儿去,就说……就说皇上不见踪影,也找不着禁军侍卫。切记,一定要大声,一定要做出惊恐的样子来,闹得越大越好!” 张俭看了眼梁长宁,见他颔首,领命退下了。 梁长宁手里捏着枚豆沙果子,等闵疏一放下碗,就把果子塞他嘴里。 闵疏噎了一口,哽了半天才顺下去。 梁长宁倒不是怕闵疏觉得苦,他只是单纯的手痒,想喂点什么东西给闵疏。 闵疏吃东西的时候总让他想起小时候逗弄的一只野猫,嚼半天都不一定能囫囵吞下去,有趣得很。 天色渐晚,烛影摇红,梁长宁盘腿坐在榻上翻书,闵疏斜靠在床上,也在翻书。 闵疏从书里抬起头来,偷偷扫了一眼梁长宁,觉得他好似没有离开之意,不由道:“这个时辰了,王爷明日还要上朝吧?” 梁长宁从善如流:“是,叫他们打水来吧,也该歇息了。” 闵疏忍不住道:“王爷不回自己的寝殿?” 梁长宁揽住他的腰,把他从床榻上抱起来往里一扔,自己躺在外侧:“懒得,将就在你这儿歇一晚吧。” 闵疏往里靠,贴着墙小声说:“就那么两步路,转个弯您就回去了!” 梁长宁充耳不闻,扬声叫人打水来。闵疏有些怕他,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怎么,你这床本王睡不得?”梁长宁觉得好笑,带着狎昵的意味按住他裹着绷带的肩膀,“你人我都睡过了,区区一张床我还上不得了?再念叨,你就下去睡地板。” 闵疏闭上嘴,再往里缩了缩。 梁长宁很不喜欢他这个明显躲避的动作,长臂一揽就把人压在自己怀里了:“快睡觉,最好别躲来躲去惹毛我——” 他拉长语气,果不其然看到闵疏飞快地闭上眼睛,一副马上就要入睡的样子。 梁长宁嘴角勾起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梁长风胡闹完了,回去的时候宫门已经关了。吴贵使了些手段才把人又送了回去,刚一进殿门,就听见里头静了一下,然后贴身伺候的宫女跪着爬过来,泣不成声地求饶:“皇上,求您救救奴婢吧!求您饶了奴婢吧!” 这个小宫女其实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宫女,从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梁长风不由得抬起头,顺着空旷的寝殿望进去,看到了最里边儿坐在上头一脸冷漠的太后。 “母后?”他快步走进去,“她犯了什么错,要——” “拖出去打死。”太后冷冷道,“让这宫里的人都好好地看着,今日之事再出一次,那可就不是死一个人就能算了的。” 她目光扫在梁长风身后的吴贵身上,吴贵知道事情败露,立马就跪下去了,“太后娘娘息怒!今日……今日之事必然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太后眸色更沉,“看来你也有份!好,当真是好!来人!” “太后,”她身后的一个小内监小声提醒道:“连着责罚两个近身的,传出去怕是不太妥当……” 太后闭了闭眼,怒气骤起,但她忍了忍,厉声问:“你勾着皇帝到哪里去了?” 有长宁王的人在后边儿给梁长风暗中打掩护,太后自然摸不到他的去处。 梁长风不开口,太后睨着他,不甚高兴地问:“你现在是个皇帝!也敢不带人出宫?若是遇刺怎么办!” 梁长风讽刺道:“是,这全京城的皇子都没了,我若是死了,那母后可就只能靠着梁长宁了,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话音未落,脸已经被扇歪到一边。 殿里跪着的奴才们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去藏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惹了眼。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下来,好像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皇帝的脸色深沉,目光带恨,垂下的眼帘盖住了眼里阴冷的光。 翌日上朝,太后坐在帘子后边儿默不作声,下头的大臣也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来给皇帝充充脸面。 刚要退朝,就见内阁大学士站出来叩首:“臣有本启奏!” 太后在帘子后头睁开眼,望了一眼底下的文沉。他正微微皱眉,偏头往后看了一眼。 他知道这个人,文沉再三叮嘱过,严瑞是内阁首辅茂广林提拔上来的门生,非保皇派之人。 茂广林还在朝时,很是赏识这个学生,连着先帝也很是赏识他。 “臣听闻皇上昨日出宫微服私访,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跟着。北镇抚司年年的俸禄也不少,每每要钱都是冲在前头的,御林军是吃干饭的?怎么到了要用人的时候,偏偏就哑巴了呢?” 昨日那小宫女是一路哭嚎着穿过了大半个宫禁,高声跪到太后面前去报失踪的,宫里耳目众多,这事还没来得及封口就传出去了。 幸好皇上安然无事地回来了,否则事情闹大,岂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话。 太后在帘子后边儿冷声问:“北镇抚司没人可用,那人都调去哪儿了?” 她昨日也没调到御林军,连着宫门驻守的锦衣卫她也没看到几个。调用宫中禁卫的实权在文沉手里握着,她最多只握得住司礼监里的那些阉人。 司礼监可是皇城第一署,各方奏折入朝堂,都要由司礼监替皇上朱批,如今皇权旁落,自然是要由太后过目。按理说调用兵马的诏书也得加盖大印,可她昨日却没见过诏书。 今日严瑞半路发难的这回事,她更是从头到尾都没听过,越级调兵可大可小,但在这关头,那可就是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她要是不立威,日后可就矮了文沉一头,留子去母,文沉的阴毒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北镇抚司不敢接这个屎盆子,立刻出来叩首:“太后皇上明鉴,这人……都是被大理寺借走的,前几日大理寺少卿,就是刚上任的郑思郑大人,他拿着太后娘娘的信物,说是要彻查周小将军一案,掉了八千人马去,两千人封守将军府别苑,剩的都去西凉了,使臣被杀一案还没个结果……” 文沉心里一跳,正想说话,就听严瑞打断他道:“大理寺调兵既然请的是太后的旨意,那么调兵文书可有?” 北镇抚司哪来的文书,他绝不敢承认是太后的旨意。太后只能辅政,兵权于她是大忌讳。他若是认了,太后头一个就要杀他。 太后立刻就反应过来,厉声道:“胡言乱语,哀家可从没给过你什么信物!” “大理寺怎么办的事,可在堂下?出来回话!” 郑思官居四品,还上不了朝,只能叫太监去他府上提人。 他的顶头上司原先是茂广林的人,但一个新朝旧臣,已然被文沉架空,在梁长宁回京之前随便找了个由头杀了。 郑思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地打听情况,太监一句话都不说,沉着脸把人带到殿上,郑思颤颤巍巍地跪下了。 太后首先发难:“大理寺少卿一个四品的官,怎么调得动北镇抚司的人?” 郑思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事扯上了兵权,没闹出来也就算了,一旦对簿公堂,他谁也不敢攀诬,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事出从权……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严瑞微微一笑,上前两步问道:“丞相大人和北镇抚司可没半点关系,怎么,文丞的手伸得这么长,连御林军都是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文沉脸色阴冷,张口否认:“太后皇上明鉴,此事与臣毫无关系!” 严瑞哦了一声,略显失望:“臣还以为文丞党羽密布,拉帮结派,权倾朝野了呢。” 他这话说出来,连梁长风的眉头都跳了跳,更遑论是郑思。 郑思心知若是牵扯到文沉,自己就算今天能活着回去,他后头的一家老小也活不下去。 他只得连声喊冤,不住磕头:“调兵之事全是臣一人的主意!只是借了从前太后赏赐给丞相大人的玉环才得以周全!臣也只是着急……大理寺押着周小将军,外头的流言蜚语不好听啊!此事要想早日解决,少不得要用些强硬手段的!” 推来推去,还是推到了周锐身上。 但此刻周锐被御林军和锦衣卫押在府里,连朝也不给上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又当了回挡箭牌。 底下立着的梁长宁看得有趣,心说穷酸秀才吵架倒也挺有趣的。就是不知道家里那个柔柔弱弱的小细作吵起架来是什么样子。 他想着想着觉得好笑,又摇了摇头——算了,现在这幅牙尖嘴利、阴阳怪气的样子都还吃不消呢。 他伸手摩挲了两下扳指,低低笑起来。 第9章 过雁 朝堂响起窃窃私语,梁长风半晌开口道:“这么说来,是周将军让你调的兵?那朕就只好再宣周将军来问了。” 周锐被封在府里,再去提人一来一回起码要一个半时辰,而从早朝拖到现在,时辰已经快逼近正午了。 梁长宁咳了一声,说:“审周将军自然是要事,但也不必急于一时,依臣看,不如先把郑思押回大理寺,明日再连着周将军一同堂前对峙。” 梁长风饿得肚子咕咕叫,不耐烦地抠龙椅扶手。他脸上的烦躁摆得分明,文沉也看得清楚。 新帝虽说只是枚棋子,但也绝不是个分量轻的棋子。 太后即便是身居高位垂帘听政,她又还有多少年可活?拉拢太后是权宜之计,笼络皇帝才是正途。 更何况朝堂局面难以掌握,若是周锐勾着郑思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东西出来,那可就是板上钉钉不能改的口供。 无诏调兵一事,文官或许觉得可大可小,但老一辈的武将必然会往大了闹,再加上长宁王在一旁虎视眈眈,谁知道中途会出什么岔子! 不如就此搁置,反正下了朝堂,郑思是死是活都是他说了算。 文沉咳了一声:“长宁王说得有道理,依老臣看,不如将郑思暂且扣押,明日再审。” 梁长风立刻颔首,急不可耐地下朝去了。 朝臣散开,各自从宫门离开了,严瑞跟在梁长宁身后慢悠悠地走,开口打趣:“下官觉着王爷今日,颇为清闲。” 梁长宁挥退身后跟随的内侍,不置可否:“严大人字字珠玑,哪里还用得着本王张口?” “王爷对下官挺放心啊。”严瑞坐进轿子里,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说:“王爷信任至此,下官甚是感动,不过王爷也不怕信错了人,日后下官倒戈相向吗?” 梁长宁笑了笑:“老师的学生,本王怎能信不过?” 严瑞摇摇头:“老师的学生可不止下官一个,王爷还是擦亮眼睛的好。” “这倒是。”梁长宁翻身上马,忽然问::“老师日前跟我提起个门生,说是文沉家里出的,你可有见过?” 严瑞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摇头道:“老师桃李满天下,姓文的没有,赵钱孙李倒是一大堆。怎么,王爷想父债子偿,捉文沉的儿子回去泄泄愤?” 梁长宁说:“泄愤不至于,不过府上缺个幕僚,随口一问罢了。” 严瑞想了片刻,说:“文沉不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那女儿嫁了你当长宁王妃,王爷自己的小舅子,不去问王妃娘娘,还要来问我?” 梁长宁嗤笑一声,微微摇头。 严瑞说:“丞相府左右不过那几个小辈,都是出于陈氏,陈氏是个手段高的深院妇人,文沉几房小妾愣是一个种都没留……王爷要是实在想知道,何必从丞相府入手呢?直接守着老师不就得了?” 梁长宁懒得理他,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转身走了。 闵疏倚在软塌上,手指搁在碗边,任由药凉下去。中药越冷越苦,梁长宁把严瑞的折子扔给他,对丫鬟不悦道:“药都凉了,给他换一碗温的来。” 闵疏偏不如他意,他当着梁长宁的面把冷凉了的药一口喝完,苦得皱起眉头。 他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奏疏,又听完了整个经过,开门见山道:“王爷想要郑思死,还是想要他活?” 梁长宁一个一个地尝丫鬟端上来的果脯,他正吃到梅子,被酸得打了个哆嗦:“他的死活可跟我无关,由着大理寺去守着……酸死了,这梅子以后别端上来了!” 闵疏叹口气,把自己的茶递给他,梁长宁接过来就一饮而尽,清苦冲淡了嘴里的酸味。 “王爷不掺和一脚,从中谋点利?”闵疏弯起嘴角看他,明显不信:“大雁远在天边,王爷都想射下来吃肉。何况如今大雁从眼前过,要是不拔两根毛,王爷心里不会舒服吧?” 梁长宁喜欢他这个笑,勾人得很,“哪儿还用得着我掺和……太后想要郑思活着,活着才能给文沉扣帽子。可偏偏文沉想要郑思死,死人的嘴才让人放心。狗咬狗一嘴毛,他郑思是死是活都有人愁,这不挺好?” “郑思算什么。”闵疏看完了折子,大概也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他微微侧开身,让丫鬟收走了空碗,“区区蝇头小利,不足王爷挂齿,倒是他腾出来的大理寺寺卿这个位置,有兵有权有油水,尚可一争。” 梁长宁掀起眼帘看他一眼,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 他这几日也发现了,闵疏这个人,不喜欢迎着人流走,反而是事情边边角角的那些小东西,更能吸引他。 如今太后和文沉都把眼珠子放在郑思身上,今日之事下了朝堂,不知各党各派后头得有多少幕僚费劲心思揣度圣心。 闵疏不把主意打到大理寺头上才有鬼了。 梁长宁虽然不完全信任闵疏,但做事也不瞒他,“不急,这风口浪尖上,大理寺卿指不定还要换几轮呢。我就这么点棋子,总不能都叫别人吞了吧?” 闵疏的心不在他这里,但闵疏信守承诺,也绝不会背后捅梁长宁刀子。 “把你推上去,怎么样?”梁长宁像是在同他开玩笑:“正三品的官儿,早朝能站最后边儿,大臣在前头上奏,你就在后头听个乐呵。” 闵疏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心里还是不免一惊,“王爷折煞我了……” “过来,”梁长宁对他伸手:“天天喝苦药,脸瓜子都黄了一圈。” 闵疏握紧了奏疏,一动不动地看着梁长宁。 梁长宁似笑非笑,手还伸在他面前,他笑意不达眼底,料定了闵疏不敢不听话。 闵疏暗自咬唇,片刻后还是掀开毯子,把白皙的双脚踩在地毯上,缓慢地踱了过去,静静地站到了梁长宁面前。 外头的一排丫鬟站在帘子后面,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 但闵疏还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被听到。 “你怕什么。”梁长宁笑起来,仍没有收回手,仿佛在等着什么。 闵疏的胸脯微微起伏,还是轻轻地抬起手,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梁长宁合拢手掌,把他僵硬冰凉手指捏紧,用力一扯就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搁在大腿上坐着:“下次不许喝凉药,听明白了?” 他的手握住闵疏的腰,那是一个不容拒绝的强硬姿势,“本王不喜欢苦味……会坏了兴致。” 闵疏有些难堪地动了动,随即就被他更用力地按进了怀里:“别乱动……新进贡的梅子太酸,但这个果子本王吃着还不错,张嘴。” 闵疏被迫张开嘴,任由梁长宁两指捏着果脯送进他嘴里。 “嘴巴张点大,不许咬我。”梁长宁语气温软,手指撬开闵疏整齐的牙齿,捏着果脯和温软的舌头,如同在缸里逗弄一尾漂亮的红鱼。 闵疏长大了嘴巴,喉结滚动,发出吞咽唾液的声音。 “你若是真想争大理寺的位置,就该讨好讨好本王,本王一开心,什么枕头风听不进去?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暗中安个自己的人上去也不是不行。” 梁长宁继续悠悠道:“我早说过,跟着本王,不算是委屈了你,你说是也不是?” 闵疏扬起头,他呼吸急促,一双眼睛却冷静得很。他喉结微微一动,发出吞咽唾液时的咕咚声。 梁长宁抽出手指,把指缝里的湿液在闵疏的衣摆上擦干净,然后俯身贴在闵疏耳边含笑道:“本王留着你的命将你好生养着,而你当我的人……也算钱货两迄嘛,” 他牙齿叼起软肉厮磨,低声说:“这才叫买卖。” 闵疏喘息了一声,把嘴里软烂的果脯连着硬核一起吞下去,冷着脸微微颤抖着说:“……是,王爷教训得对,闵疏记住了。” 他这样子,像是个装得温柔娇软的蛇蝎美人,百般算计,直到得偿所愿之后,终于露出一点蓬勃野心的锋利样子——明明不服输、不甘心,却偏要假意温顺,装得跟小白兔一样。 殊不知猎人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只等着拉死封锁陷阱的绳结。 冰冷的吻堵住了闵疏所有的话,梁长宁握着他的腰,手从衣襟伸进去。 他像是在把玩一个脆弱又漂亮的白瓷,但这样的白瓷在他这里并不值钱,所以他动作粗暴,并不珍惜。 闵疏微微挣扎起来,无意识地扭着腰想要躲开疼痛,可这无异于是蜉蝣撼树,轻而易举就被梁长宁镇压了。 “乖一点,闵疏。”梁长宁松开手,轻轻地往下摩挲,似威胁或者抚慰,“这么不喜欢本王……那就记得下次不要光脚,免得招我。” 闵疏在战栗中反口讽刺道:“贼惦记肉,还怪到肉头上来了?” “原来在闵大人心里,本王是贼啊,”梁长宁笑起来,颇有些不讲道理,“那我就如了你的意,今日当个采花贼。” 闵疏这些日子早就逐渐习惯他了,他这人一向想得很开,反正已经被梁长宁瓮中捉鳖,被狗咬一口是很痛,但既然咬一口和咬十口都是一样的痛,他还清高什么呢? 更何况他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早晚还回去! “去……去里面。”闵疏被他的咬住了唇角,说话都不利索。 梁长宁笑着捏住他的下巴,不容置喙道:“就在这里。” 闵疏的脸色慢慢变了,他脸色发白,颤抖着垂下眼帘与他对视,冰冷的手指抓住梁长宁的手臂,用力到指尖失色。 他的语气带着湿意,小声求饶:“……王爷,我……” “再磨蹭,我就叫她们把帘子撩起来。”梁长宁拍拍他的脸,手指搁在他细腻光滑的脚背上,“可别让本王等得没耐心,要是到时候弄伤了你,又要怪到我头上来。” 闵疏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抬起手,缓慢地抽出了自己的腰间松松垮垮地带子。 “很听话,”梁长宁笑起来柔声道:“咱们可要小声一点……还是说,你更想被人听到?” b1 院子里阳光明媚,服侍的丫鬟静立在门外,再后头是十来个传膳的小厮,他们端着中午膳房送来的菜,在门口已经候了一个半时辰。 菜已经冷了,不得不用小炉子热着。炭火偶尔噼啪炸一下,他们隔得远,并不担心惊扰到里头的王爷。 但门口丫鬟就没这么轻松了,她们不敢抬头,不敢发出声音,一动不动地站了这么久,已经摇摇欲坠,快要坚持不住。 里头偶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呻吟,听起来不像是王爷的声音,也绝不是女子的声音。离得最近的丫鬟脸色通红,却不敢有丝毫好奇心。 那声音勾人心魂,叫人听见骨头先酥了一半。一开始断断续续,后来猛然高涨,却立刻就被一声闷哼打断。 她听见王爷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诱哄着什么。 “嘘——她们要听见了。” 丫鬟摇摇欲坠,已经要站不稳了。正在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惶然抬头看了一眼,刚好从门缝里看进去。 正厅帘子之后,一道消瘦的人影跪坐在椅子上,他额头抵着椅子的扶手,素白的衣袍凌乱地挂落在腰间。丫鬟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白皙光洁的背上有一对凸出的肩胛骨,像是蝴蝶濒死时收敛起来的翅膀,他的黑发披散下来,两只纤细的脚腕上紧紧栓着一条素白的布带子,那正是他的腰带。 丫鬟认出了这条腰带,也认出这个人正是她这些天伺候的主子。 她怔然地后退半步,立刻又止住了。梁长宁衣着整洁,餍足地收回了推开门的手,盯了这个失态的丫鬟一眼,随意道:“眼珠子不想要了?” 丫鬟脸色一白,立刻就跪下了,“奴婢,奴婢不敢!王爷——” “拖出去,直接打死。”梁长宁面色和善道:“谁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下场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下头的人噤若寒蝉,冷汗爬满了额头。 梁长宁扫了一眼小厮端着的盘子,“端到正殿里去吃吧,这些荤腥都撤了,做些清淡的上来。” 小厮应了一声,带着人下去了。 第10章 疑案 梁长宁折返回去,用毯子把闵疏裹起来,从偏殿抗到了正房里去。 他把闵疏放在软垫上说:“听伺候的人说你这几日只吃饭不吃菜,怎么,我王府的菜不合你心意?” 闵疏眼角的余红还没消,嘴唇也还有些红肿,“……王爷府上的菜很合我口味,只是闵疏平日喝药就已经足以饱腹了。” “不是担心我下毒?”梁长宁端了半碗鸡汤给他,盯着他吃下去,才继续说:“也是,下毒太没意思,不如下春药来得好。” 闵疏不想理他,只闷头吃饭。 但梁长宁多年来奉行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的理念,决定给闵疏点甜头尝尝。 他伸手端碗,慢悠悠地喝汤,语气随意,像是在打赏下人:“大理寺的人选定好了?” 闵疏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不太确定他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放权给他。 他小心谨慎,不敢越界半步:“此乃国事,闵疏不敢参政,一切皆有王爷做主。” 梁长宁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怕什么?给你你就拿着,要马跑起来,也得先把马喂饱,是不是?” 闵疏抬头看他,目光游移半晌,才抿唇道:“是,多谢王爷赏赐。” 闵疏把官职说得像是梁长宁的私有物,这让梁长宁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想,这小东西倒是看得起自己。 不过良禽择木而栖,他这样反而让梁长宁更觉得他有点东西。 他大大方方的样子很好地取悦了梁长宁,梁长宁放下筷子,问:“我叫人每月给你开例银……就按王妃的份例来。” 闵疏不知道他在搞哪一出,但有钱送上门不要白不要,只是他这话听起来不太舒服,什么叫按王妃的份例来? 闵疏垂下眼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王妃深受皇恩,份例怕是远超宫里贵妃,王爷破费。” 他想打探文画扇手里有多少银子。 梁长宁似笑非笑:“那点钱算什么,文沉贴补得多,她自然用得也就多,我派给她的丫鬟也不是好相与的,你以为她打点起来很容易?” 闵疏懂了,“王爷真是狡诈,连女子的钱都骗。” 闵疏轻笑道:“派人为难王妃,等着王妃拿钱贿赂下人,下人反而感激王爷呢……我猜猜看,大头在门房那儿,是不是?” 文画扇想要把消息传出去,要么飞鸽从天上走,要么就只能从大门走。 门房那个老仆,心眼儿多着呢,不狠狠刮一笔下来,怎么可能松手开门? 到时候文画扇的人从他眼前过,他再转头把消息报给梁长宁。 真是好一笔算计! 梁长宁伸手弹他的脑门,“以后这钱归你了,午后把大理寺的人选列出来,交个单子给我看。” “王爷这么肯定能把人推上去?”闵疏微微抬眸看他,眼角的红还没消下去,看得梁长宁心里一动。 闵疏没注意到他暗下去的眼神,继续道:“皇上与王爷并不亲厚,吏部是文沉心腹,而唯一能勉强与之相对的太后,也不曾对王爷心善过。王爷要推人上去是打算用软的还是用硬的?” 梁长宁的眼神略过他敞开的衣襟,从里边儿雪白的绷带上滑过,又把目光收回来。 底下丫鬟看他用完了饭,端着铜盆来给他净手,梁长宁伸手接过帕子擦手,毫不在意道:“那得看上头几位吃软还是吃硬了。说起来我那皇兄看起来倒是个心硬的……” 梁长宁顿了顿,止住了话头,语气不变:“行了,用了饭就躺着睡会儿。免得久病不愈,本王可不稀罕要一个残废做事。” 丫鬟端着铜盆退下,水流撞击在铜盆上发出哗啦声。 闵疏点头,咬着筷子正要说话,就见张俭从门外急匆匆地进来,后背都被汗打了。 他语气急促,也不避着闵疏,脸色不太好,“王爷,郑思死了!” 闵疏咬着筷子的牙齿磕了一下,心思瞬间过了百转。 梁长宁似乎早有预料,端起冷茶来漱口,半晌道:“查出来谁动的手了吗?” 张俭摇头:“押运的囚车从西侧门出来之后就一路往东走,去的方向确实是大理寺。卑职一路跟着囚车也没看出异样,后来囚车停在大理寺门口,郑思是自己下的车,刚上了台阶,还没进门,人就倒了!” 张俭继续道:“人倒下了之后立刻就断了气,看着不像是中毒,先前根本没有一点迹象。因着这次是太后下的旨意,所以押运的差解不是官府的人,是北镇抚司从周将军府邸调回来的御林军。” 闵疏冷不丁出声道:“北镇抚司直属圣上,难不成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 张俭看了眼梁长宁,见他微抬下巴,才对着闵疏竖起三根手指,比了个三道:“大人不知,圣上如今年幼,尚且还握不牢御林军,如今的北镇抚司有三波人,司礼监阉人归了太后,官宦世家这一波大多都靠着文沉,剩下的正儿八经爬上去的,才是咱们的人。” 闵疏皱起眉头,偏头看向梁长宁,沉思片刻,低声道:“仵作呢?” 梁长宁放下茶盏,笑起来:“脑子倒是动得快,仵作这种脏活累活,哪家的纨绔愿意做?” 他对着张俭摆摆手,稳坐不动道:“咱们闵大人是想查死因呢,传个话进去,有消息了再报。” 张俭得了令,急匆匆地又下去了。 梁长宁等着张俭彻底走了之后,才偏头望着闵疏。 他看不出喜怒,但眼神微微暗沉,眉骨带着眉尾下沉,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闵疏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道:“不像是文沉下的手。” “怎么说?”梁长宁收回目光,往后一靠,是个要耐心倾听的架势。 闵疏思量着,把含在唇齿间的筷子头吐出来,说:“文沉虽然想郑思死,但他决计不会放过这样能嫁祸王爷的机会。可文沉早上才说要改日再审,下午人就死得不明不白,这不是明摆着把锅往他自己头上扣吗?” “更何况从下朝到现在,整整三个时辰,文沉竟然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我……”闵疏语气笃定:“他想拉王爷下水,必定会让我里应外合!” 梁长宁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说:“行了,仵作验尸怎么也得两个时辰,你躺着去吧……药喝了吗?” 闵疏知道他还是起疑了,也不敢再多言。话说到这里,梁长宁要是还没脑子,那他还不如早日谋求退路,投靠老师去。 梁长宁扬声对外:“来人!” 守在外室的丫鬟掀开帘子跪进来,福身问:“王爷何事吩咐?” 梁长宁扣了扣桌子,语气不悦:“药呢?” 这贴药按医嘱是要饭后即刻服用的,方才耽误了好半天,早就过了服药的时辰。 丫鬟愣了愣,反应过来,即刻道:“回王爷,闵大人这帖药已经吃了,今早上府医来请脉,说是病情缓和,该换方子了,如今这副新的药是一日一次,睡前用,搁在小厨房里,还没煎呢。” 梁长宁望了眼闵疏,问:“病情缓和?我怎么瞧着你还是一副病痨鬼的模样?” 闵疏微微一笑:“许是很久没下床走动,所以看着虚了些。” 梁长宁嗯了一声,点头说:“这话倒是对,我也觉得你虚得很。” 闵疏知道他又在说些不正经的东西,笑着假装听不懂。 梁长宁知道他一贯会装聋作哑,也不气恼:“我可没拘着你,只一条,出府报备。” 闵疏挂起乖巧的笑,看着他掀帘子走了,才小声嘀咕道:“……没拘着我,倒是别来折腾我啊。” 梁长宁人已经走远了,声音还能传过来:“本王听得见!” 闵疏立刻闭上嘴,又开始咬他的筷子头。 下午的时候出了太阳,丫鬟端着点心进来问:“今天天气好,闵大人要去花园逛逛吗?” 闵疏摇头,单手握着书卷,斜倚在床边道:“不去。” 花园有什么好的逛的。 闵疏的目光望出去,看到院子里盛开的两枝腊梅。 香得烦人。 他其实不喜欢腊梅,但偏偏梁长宁这王府里头种了许多,香气扑鼻,沾上了就许久不散。 丫鬟暮秋跨进来,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来了,说前日来给王爷请安,有枚玉佩落了。” 闵疏前几日病中,成日困于塌上,但也知道这安鸾殿来了些什么人。 文画扇自嫁进王府之后,就没来过几回,偏偏还要说自己掉了枚玉佩在这里。 闵疏垂下眸子,知道她这是要见自己的意思,“知道了,你且去告诉王妃娘娘,这枚玉佩正好被我拾到了,稍后就亲自给她送回去。” 暮秋是长宁王指派过来的,说是服侍他,其实心里并不把他当真主子,“是,奴婢这就去禀告王爷……大人病体初愈,奴婢陪着大人过去吧?” 闵疏笑了笑没说话,是个顺从的意思。 他如今身在屋檐下,万事能顺则顺。反正到时候谈话内容也会写成文章搁在梁长宁的书案上,倒不如干脆表个好态度,也能叫他对自己放松点看管。 闵疏这几日算是摸明白了,长宁王这人颇有些吃软不吃硬的脾气,顺着他来能送快些,逆着他来也改变不了什么结果。 闵疏身上拿不出什么物件儿来,就叫暮秋从梁长宁的私库中挑了块便宜点的玉佩带上。 但梁长宁哪儿能有什么便宜货?俩人选了半天,最差的居然是一对鸳鸯蝴蝶并芍药的紫玉。 不算价值连城,拿出去却也抵得上寻常百姓三五年的口粮。 闵疏并不把钱放在心上,只是不想选了好的给文画扇后又被梁长宁寻着借口折磨。暮秋倒是真的有点舍不得,抱着匣子不说话。 “行了。”闵疏把玉佩从她手里扣出来,轻笑道:“王爷库房里比这好的必然多了去了,你瞧瞧那羊脂玉雕花镂空的八面屏风,这枚紫玉也算不得什么。王爷都没舍不得,怎么你倒是先小气起来了?” 暮秋瘪嘴:“要是王妃说丢了个手帕耳环什么都就好了,偏偏要说玉佩,这不是存心的吗!” 闵疏把玉佩拎起来对着光看了看,眯眼道:“是好看……这玉佩,王妃怕是也喜欢得紧。” 他心思一动,“这玉佩是圣上赏的?” 暮秋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摇头道:“是王爷从边关带回来的,应该是收缴上来的战利品,紫玉矿脉几乎都在大凉境内,咱们大梁是没有的。” 闵疏微微笑起来,“好东西也得顾着王爷不是?这玉佩既然有两枚,那咱们也不能全给了王妃……我看看,就送这枚吧。” 他拎起另外一枚雕着蝴蝶的紫玉,看向暮秋:“去寻个托盘来,咱们这就给王妃送回去。” 暮秋应了一声,用托盘盛着玉佩,一路招摇地往锦瑟阁去了。 第11章 暗流 文画扇没想到闵疏来得这么快。 她找了个丢玉佩的借口,其实并不是真的想从闵疏手里拿到什么好东西。 不过这枚蝴蝶落芍药的紫玉当真是漂亮得紧,她目光一落上去,好半天都没移开。 暮秋看在眼里,暗道一声小家子气,面色不改地说:“王妃娘娘前日落在安鸾殿的玉佩是这一枚吗?闵大人说正好拾到了,王爷就嘱咐奴婢陪着大人送过来。” 文画扇心里愣了一下,没料到梁长宁把人看得这么紧。 不过闵疏到底是入了梁长宁的眼,还是出不得梁长宁的眼皮子底下,还得两说呢。 文画扇轻轻笑起来:“是呢,有劳暮秋姑娘跑这一趟……这玉佩是我陪嫁之物,我日日带在身上,宝贵得紧,否则丢了也就丢了,还劳动闵疏和姑娘你雪天跑这一趟。” 她把暮秋叫姑娘,对闵疏却直呼大名。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如今闵疏虽然无名无分,但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梁长宁的房里。虽然外头的人没怎么见过闵疏,只隐约听说府里有个重伤休养的人,至于是不是贵人,是王爷床上的人还是正儿八经的幕僚,也算一桩辛密。 各家的探子摸不到梁长宁的寝殿里去,只知道那寝殿里养了个弱不禁风的小美人,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但文画扇是一定知道的,她不仅知道,还是梁长宁放出的消息给她。她如今直呼闵疏大名,分明就是没把闵疏看在眼里。 暮秋唇边闪过一点了然的笑意,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不只表面上这样简单。 文画扇身边的丫鬟把暮秋扶起来,笑说:“王妃娘娘感激闵大人,特地备了些薄礼,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王妃娘家庄子上的一些土货罢了。” 文画扇唇角含笑,知道闵疏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闵疏听到“娘家庄子”四个字时,手指微微动了动。 文画扇也知道这府里探子多,因此浅浅交谈几句就和闵疏别过,目送着闵疏离开了。 这事落到梁长宁耳朵里时,他才刚回府,丫鬟端着铜盆来给他净手,闵疏就坐在一旁翻看文画扇给的那一堆土货。 不外乎是些山参当归一类的补药,他掠过这些枯枝烂木,翻了半天果然在匣子最底下找到一封密函来。 他没打开密函,而是和着信封一起搁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梁长宁瞥了他一眼,把白帕子扔回铜盆里,随意道:“今天出门了?看着气色确实好了些。” 闵疏嗯了一声,白皙有力的手指按在信纸上,把密函掉了个方向,正对着梁长宁道:“本来不想出去的……外头冷得很,路上全是雪,只是午后王妃娘娘差人来找,我就带着暮秋去了一趟。” 梁长宁撩起袍子坐下,他没去看面前的密函,而是转头看向暮秋,“这屋子里的地龙没升起来?银丝碳的份例我可是给足了,你们闵大人嘴唇都冷白了,没看见?” 暮秋呵斥了底下的丫鬟,带着人都退下去加烤炉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二人,闵疏抿唇,把密函推了近了些。 梁长宁看着他那个样子,觉得闵疏颇有几分受惊兔子一般的可爱。 闵疏自上次被迫和梁长宁白日宣淫后,就有些抗拒二人独处,特别是在室内。 这种他逃不掉的感觉实在是太难捱,像是白绫绕在他脖子上,不知何时会骤然拉紧。 梁长宁欣赏了会儿闵疏低眉顺眼的样子,才慢条斯理的抬手把密函展开,看了个大概。 他看完后扔给闵疏,闵疏看他神色无异,这才认真低下头去看。 他看得极快,几乎是两眼就扫完了。 闵疏看信的时候,梁长宁就盯着闵疏的脸,闵疏眼帘低垂,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射出阴影,薄唇苍白,一副清冷孱弱的样子。 ……要是把这个人放出去,他怕是靠着这张脸也能博个荣华富贵。 梁长宁不合时宜地想,美人无价,倒是让他挖到个宝。 “……王妃的意思,是想将郑思的死嫁祸到王爷头上?”闵疏讶异了片刻,半晌才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个蠢材想出来的主意。” 他把密函折起来,轻轻搁在烧得通红的银丝碳上,纸张燃起通红的火焰来,慢慢化作了软绵的灰烬。 梁长宁默不作声地看他烧信,火焰带起的黑烟颇有些呛人,他隔得远没什么感觉,闵疏杵在炭盆面前,却忍不住咳了两声。 梁长宁叹气:“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记得文沉的祖父从前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文家这才几代?怎么传到文画扇这一辈,尽是些没脑子的东西?” 他这话算是把闵疏也骂进去了,好在他不知道文家还有闵疏这根小苗子,闵疏也无意告诉他。 闵疏转过身,端着手对他微微一笑:“那王爷还娶她做什么?” 梁长宁懒洋洋道:“文画扇是算不得什么东西,但我若是不娶她,怎么捉得到你?” 回过头细细想来,要是当初他抗旨不婚,闵疏就不会借着陪嫁的身份入长宁王府;再或者那日在听到张道说“这探子实在嘴硬,连指甲都拔了两枚,就逼出来一句话——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的时候,他没有一时兴起,就不会去私牢里见闵疏; 更或者那天如果没有下雪,天色并不那么昏暗,狱使就不会点灯,他也就不会看到闵疏这张脸。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是天意如此。 闵疏的笑挂在脸上,丝毫没有淡下去的意思,“王爷这话折煞奴才了,王妃娘娘与王爷是良缘,日后王妃为王爷开枝散叶,这才算是天大的喜事。” “开枝散叶?”梁长宁神色晦暗,“说不得她真有这个本事。” 闵疏并不想听文画扇跟他的私密事,低声道:“王妃前日丢了枚玉佩在安鸾殿,我和暮秋已经送回去了。” 梁长宁早就知道这事,只是懒得再问一遍,两块不值钱的玉佩罢了,那匣子放在房里,本就是留着赏人用的。 闵疏把另一块玉佩放在他面前,解释道:“这玉佩本是一对,我留了一块下来,说不定日后能用得上。” 梁长宁拎着绳子把玉佩提起来,对着光看了看:“怎么,想给你那主子栽赃点什么?” 闵疏不置可否:“全凭王爷吩咐。” 梁长宁看了他一眼,把玉佩哐当一声扔回桌子上,“赏你了,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你这主子,那就自己留着取乐吧。” 梁长宁不太看得起这枚玉佩,这么个小东西,能起什么作用?打一棍子给颗枣子,不如赏了闵疏,留颗制衡文画扇的棋子给他。 周幽王还烽火戏诸侯呢,一个不值钱的王妃,要是能哄得他这小幕僚开心了,也算她有两分用处。 闵疏垂下眸子,接过玉佩,端端正正地跪下谢恩。 他确实不喜欢文画扇,但也没有到非要此刻报复回去的地步。这枚玉佩说不定以后真能有用,他一向喜欢给自己攒些好牌,什么东西都照收不误。 “那王妃的意思……”闵疏犹豫道,“文沉此刻怕是已经焦头烂额,王爷实在不必淌浑水,免得平白惹一身腥。” “浑水才好摸鱼。”梁长宁顿了顿:“郑思死了,按理说是要补上他这个空缺的,我叫你开出来的人选单子,你想了几个出来?” 闵疏目光微动,他思虑了大半天,还是觉得这是梁长宁给他挖的坑。 大理寺寺卿不是个说拿就能拿到的官,更遑论在如今这个当口上,这个位置离他太远,如今对他弊大于利。 梁长宁本就不信任他,他不敢再试,回道:“……闵疏在此地并无相交好友,也无可用之人,如今王爷才是闵疏唯一信赖之人,还请王爷替我拿个主意。” 梁长宁打量他半晌,才道:“行了,起来吧,一直跪着做什么?” 闵疏知道他答对了,轻轻出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 他膝盖跪得有些发麻,皱着眉站在原地一时间没动。梁长宁会错了意,闲散地说:“罢了,你不要这个赏,那还有别的想要的没有?” 闵疏轻轻摇头,听梁长宁想起什么似地问:“你是王妃的陪嫁侍卫,又是——” 闵疏以为他要翻旧账,咚地一声又跪下去,梁长宁叹口气:“我是问,你从前是王妃的陪嫁,又是带刀侍卫,可学过武功?” 闵疏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出,直愣愣点头,复而又摇了摇头,“从前学过一点拳脚招式,不过是充充样子,算不得武功。” 梁长宁早就摸出他不会武功,听到闵疏老实的回答,嘴角挑起一点笑意说,“行了,别跪着,过来。” 闵疏站起来走过去,听到他偏头吩咐张俭:“我记得咱们是不是从沧北带回来一张轻羽长弓?去库房取来,再拿两百支苍鹰飞羽做的箭矢来。” 张俭应声,说:“王爷想射箭?属下这就去校场安排。” “校场就不必了,就在这院子里吧。”梁长宁站起来,“今日得空,本王教教咱们闵大人射箭,轻羽长弓就当赏你的。” 张俭意外地看了眼闵疏,应声退下了。 闵疏呼吸一窒,明白这是比大理寺官职更为贵重的赏赐。 这天下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自己的禁脔会武功呢?更何况这个枕边人是个不怀好意的探子,日日屈辱于床榻之间,几次差点丧命。 如今梁长宁说要赏他兵器,闵疏知道这是他信任自己的开始。 他按捺住自己微微急促的心,不着痕迹地笑起来:“谢王爷赏赐,只是闵疏手脚愚笨,希望王爷待会儿可别气恼。” “可别高兴太早。”梁长宁伸手揽住他,带着他往院子里走,“轻羽长弓乃无价之物,礼尚往来,咱们闵大人得好好想想,拿什么来谢我。” 第12章 长弓 闵疏身体僵了僵,轻叹一声:“闵疏身无长物,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走,闵疏的后背低着梁长宁的胸膛,无处可退。 “身无长物?”梁长宁垂眸看他,轻描淡写:“我看你鬼心眼就有一箩筐,还不了我那就先欠着,七出十三归……到时候我可要加倍讨回来的。” 院子里架起了草靶,小厮和丫鬟捧着果碟茶水侯着,地上的雪已经扫干净了,搁了不少炭盆。 张俭把手里的木匣子打开,里头安安静静地卧着一把干净朴素的长弓,弓弦柔和有韧性,弓身缠了金银混织的线,在光下熠熠生辉,连闵疏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出此弓的不凡来。 “轻羽弓是王爷缴获的战利品,此弓轻巧便捷,主要是拉起来省力。”张俭笑道:“只是不知闵大人用着顺不顺手,不过这是小事,若是不顺手,送到兵部去改改就成了。” 闵疏看了眼梁长宁,见他默许,就上前一步,握着长弓将它提起来,直竖在面前。 闵疏其实是不会射箭的,他连弹弓都没打过。不过梁长宁要亲自教他射箭,闵疏就顺从地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技多不压身,没准以后还能用得上呢。 梁长宁站在闵疏后头,他们贴得太紧,梁长宁的下巴刚好能搁在闵疏头顶上。 梁长宁不喜欢他这个身高,抱在怀里都装不满,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养得好的话身高也许还能再往上蹿一蹿。 梁长宁微微俯下身,脸贴在闵疏耳边,呼出的白气打在闵疏脸侧,他盯着前头的靶子,问:“从前射过箭没有?” “不曾学过,”闵疏答道。 “那就先从怎么搭箭控弦开始学。”梁长宁抽出长尾箭矢,稳稳当当地按在弓弦上。“手要稳,眼睛往远处看。” 他几乎是把闵疏搂在怀里,手把手教他。 闵疏听着他的话,眯起眼睛盯着百步之外的草靶,极其认真地勾住弓弦。 细雪落在他睫毛上,闵疏忍不住后退,梁长宁的胸膛挡住他后退的步伐,不容置喙地把他按在原地。 梁长宁的手指插进闵疏的指缝里,几乎是和他十指相扣,他眯着眼睛,锁定草靶,说:“箭既然已经在弦上,就别留退路。” 梁长宁带着闵疏松开手,弓弦回弹颤动,震荡起空气中的细雪,箭矢上的苍鹰尾羽划开空气,凌厉直射而出。 ——唰!正中靶心! 弓虽然在闵疏手里握着,出力的却是梁长宁。闵疏让出功劳,偏头睨他一眼笑道::“王爷好准头。” 梁长宁贴在他的侧脸边,不轻不重地握住他的腰:“挺直了,别朝后仰,拉弓干脆些,免得白白浪费力气。” 身后的侍卫抽出新的箭矢,双手奉在梁长宁面前。 梁长宁看也不看他,还是盯着靶子,执箭搭弦:“闭上眼睛,感受风的方向。” 风从面前吹来,把他耳畔散落的碎发往后吹,闵疏闻到腊梅的香气,他闭上眼轻声道:“……是逆风。” 梁长宁微微笑起来:“孺子可教。” 他松开手,把拉弓的权力让还给闵疏。 弓弦牢牢勒紧闵疏掌心的嫩肉,箭矢上的毫毛在风里轻轻震动,雪花落在闵疏纤长的睫毛上,他轻轻睁开眼,骤然松开了弓弦。 “——唰!” 侍从疾步上前,从草靶子的红心上拔出箭矢,又双手奉上。 “学得到挺快。”梁长宁不吝赞赏道:“看来这把轻弓选对了。” 闵疏站直身体,低眉顺眼道:“是王爷教得好,叫我明白了如今处于逆风,该怎么才能不白费力气。” 梁长宁低头瞟了眼侍从手里那支鹰羽箭,又定定地看着闵疏,片刻后才道:“得了,今儿也不过叫你上手摸摸弓,天寒地冻的,回去暖和着吧。” 闵疏把轻羽长弓交给他,跟着暮秋听话地回去了。 梁长宁对着张俭招手,张俭捧着匣子靠近,把长弓放回匣子里了。 “弓弦太松,箭矢毛糙,送去兵部叫人改。”梁长宁垂下眼帘,把匣子咔哒一声关上。 张俭应是,犹豫片刻,委婉道:“弓弦不紧,力道就不好掌控。箭矢毛糙,就不能抗风。即便如此,闵大人仍能够在逆风中正中红心,可见技艺高超,非一般人可比。” 小雪飘落,丫鬟捧着黑色长毛大氅来替他披上,梁长宁半张脸露在外头,一双眼睛隐在眉骨投射的阴影之下,看不清心思:“……怕是做给我看的呢。” 雪花落在通红的银丝炭上,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 张俭没听清,歪了歪头,“王爷说什么?” 梁长宁遥遥看了眼百步之外立在雪中的草靶子,冷笑一声:“只怕他是在告诉我,即便是如今他屈居人下,受尽凌辱,也如他手里那支百步外逆风穿杨的箭,他箭无虚发、绝不白费力气。” 张俭这回听清了,半晌才恭敬道:“闵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有骨气。” 梁长宁面无表情:“去查。我要知道他怎么进的文府,到底会不会武功,学过射箭没有。还有那天西街是怎么甩掉你们这些暗卫的。最重要的一点,他从丞相府出来又见了谁。” 他微微抬手,是个决绝的手势:“不止胭脂铺,西街全都给我翻一遍,可疑人物收押入狱,叫张道去拷问。” 张俭应下,又想起什么:“茂阁老退居之后,似乎也居于西街,这番动作,怕是瞒不住他。” 梁长宁笑了一声:“不必瞒着老师,朝廷动向、时局变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不会阻拦的。” 翌日西街进了逃犯,八百间铺子查了一大半。 包庇逃犯乃是重罪,掌管治安的兵马司查抄西街,连带着临近西街的丞相府也一并问候了。 文沉这几日都在家中呆着,还不知这场搜查是暗度陈仓。 不过郑思的案子还没着落,如今他自己的祖坟都哭过不来,哪有心情去乱葬岗号丧。 搜查的人转了一圈,俯身在张俭耳旁说了些什么。文沉心里一紧,盯着那侍卫的嘴巴,只读出大理寺三个字来。 张俭挥退侍卫,赔罪道:“既然什么都没查到,那卑职就带人回去了,叨扰丞相大人,真真是对不住了。” 文沉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才说:“张大人哪里的话,为圣上办事嘛,哪里能说得上对不住呢?” 张俭客气两句,带人离开了。 查了三天,一无所获。 只有文画扇嗅到了一点风头,即刻求见梁长宁,被拦在了安鸾殿外。 暮秋手里端着红泥小炉,炉子上煮了一碗浓香四溢的清粥。 她笑得疏离:“王爷此刻有要事办,王妃娘娘且请回吧。” 文画扇不是傻子,自然不信这幅说辞:“安鸾殿是王爷寝殿,有什么要事是在寝殿办的?暮秋姑娘莫不是哄本宫!本宫找王爷也是要事,若是今日耽搁,日后出了什么岔子,暮秋姑娘可能担责?” 暮秋垂首斜跨一步,摆明了是不让的意思,“寝殿也有寝殿要办的事,王爷命令,奴婢不敢不从。” 文画扇怔了片刻,咬牙道:“里边儿是哪个女人?” 暮秋巧笑道:“王妃娘娘请回吧,若真有急事,不妨晚上再来。” 文画扇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往日贤良的样子:“姑娘说得是,过些时候抬入王府,说不得本宫还得称一声妹妹,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她转身离开,身后的一串丫鬟快步跟上,大气也不敢出。 暮秋目送她离去,在心里轻轻嗤笑一声,哪儿来的什么妹妹呢? 她得叫一声闵大人。 床上一片凌乱,冬日的厚被褥早就撤下了,地龙热腾腾地烤着,如今用的都是轻薄的素色蚕丝锦被。 梁长宁将闵疏的发丝往后撩,盯着他痛苦的脸。 那当真是写着痛苦,看不出一点试图反抗的隐忍。 他微微叹口气,颇为惋惜:“怎么从前文沉就没想着找人教你武功?再不济也练练实实在在的拳脚功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弱不禁风的,随便玩玩儿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闵疏抬起眼看梁长宁,笑得发颤:“王爷此话差矣,我要是会武功,又怎么会……被王爷捉住呢?” “差点忘了,你做事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梁长宁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搭在他的颈间。 那处的皮肉随着高昂的脖颈而紧绷,粘腻的汗液丝滑如锦帛,脉搏在梁长宁的指下跳动,确实是没有一点内力波动的起伏,连带着脉搏都无比正常。 脉象虚浮,吐气不稳,似大病缠身慢毒入体,确实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 梁长宁慢悠悠地上下一起施加力道,闵疏忍住惨叫,只是虚弱地笑:“王爷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何必让我白白遭罪呢?” 汗水从他额头滑落,他疼得发麻,下半身死死绞住梁长宁,已然是痛得麻木了。 梁长宁衣衫完好,闵疏乱得一塌糊涂。 身下的床好像是私牢的泥地,冷得闵疏骨头都在疼。 “上次你去西街胭脂铺……”梁长宁感受到闵疏突兀而微弱的收缩,似笑非笑地故意顿了顿:“……买的那盒香膏,还没用过呢。” 闵疏一双潮湿的眸子里光华流转,他费力地抬起头,后腰弯出一道诱人的弧度,陷下去的锁骨窝里头盛了一汪晶莹的汗,仿若琼浆玉液。 他就着这个姿势勾住梁长宁的脖子,把他朝着自己拉下来。 梁长宁从没见过这样主动的闵疏,下腹的火骤然高涨,当即就冲了上来。 闵疏痛得说不出话,声音细若蚊呐:“王爷……王爷是怕我死在这里吗?” 梁长宁愣了一下,闵疏已然力气用尽,噗通一声,跌回枕上,歪头昏去了。 久久之后,梁长宁才抽身离开,唤人来清洗善后。 明月高悬。 入冬之后,天色就黑得早,各殿常常要点满了灯才能用饭。 不过今日安鸾殿不同往日那般亮如白昼,只是点了几盏小烛,光亮堪堪盖过了火炉。 外头的大雪一直没停过,寒风冷得刺骨,暮秋在外头等了太久,炉子上的粥都煮干了。 她只好再去膳房换了一碗,一并挑了些好入口的小菜,用托盘装着,好生送进了安鸾殿。 梁长宁正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系腰带。 屋子里的寝具都换了,闵疏缩紧被子深处,毫无意识地昏沉睡去。 “奴婢端了膳房做的香菇乌鸡粥,还有笋干做的小咸菜。”暮秋低着头,眼睛落在地面上。 “罢了,先搁着。”梁长宁摆摆手,“别把他叫起来了,等他醒了再传膳,香菇和乌鸡好像是发物?换个清淡的来。” 暮秋没想到这层,立刻就应下了。 梁长宁挥退屋子里的一众丫鬟仆人,等人都撤下之后,才抬手端起茶来。 第13章 查探 天已经大黑,屋子里光线昏暗,一道人影轻飘飘落下,正是张俭。 “西街八百七十间铺子和三百间屋舍已经查完了,除了茂阁老的小私塾,那日晚上并无异样。” 梁长宁端茶的手顿了顿,“老师的私塾?” 张俭颔首:“是,打更人说那日好似看见有人进了胭脂铺后头的小私塾,只是他没看清楚脸。” 梁长宁眯着眼睛,目光不定:“问过老师吗,他老人家怎么说?” 张俭嗯了一声:“问过,茂阁老说,那日是他和学生约好相见的日子,说是这个学生每月这个时候都会去看他,我问阁老那学生叫什么名名字,可有画像,茂阁老却不愿多说,只叫我不要再管。茂阁老定然没有问题,想来……怕是我们查错了方向。” “那就派人暗地里守着,若是之后这个学生还会去,就看看这个学生长什么样子,记得派个会丹青的暗卫。” 张俭记住了,又道:“属下还借着查逃犯的名头,查了一遍丞相府,事后丞相府有个小厮给王妃报信去了,要不要……” “不必,先留着。”梁长宁沉吟片刻,“还查到什么了?” 张俭又道:“查不到闵大人进丞相府的途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的府,只是知道闵大人没上过学堂,才学却不错……,至于武功射箭,那确实是一点也不会。” 梁长宁把茶放回桌子上,摩挲着玉扳指,过了片刻道:“先别查西街了,着重查闵疏的来处,他这样的人,不太可能会乖乖听命于文沉,没见着文画扇他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吗?” “必然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文沉手里了,再不济也得有什么值得闵疏给他卖命的东西。” 张俭点头。 梁长宁又说:“先摸一道丞相府周边,看看能不能查到点什么,他不可能没上过学堂,必然有人教导他,他不是池中之物,也不是圣人返世,不可能这是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是。”张俭点头,说:“只是文沉把他藏得深,丞相府的下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查起来或许要废一番力气。” 梁长宁挥退张俭,挑起帘子迈入内室。 床帐随着他带进来的风动了动,露出里头一点春色来。 少年好像在做什么噩梦,苍白的脸色泛出青紫,在眼下汇聚成浓重的一坨。 梁长宁坐在床边,盯着他这张熟睡的脸看了半天,才不自觉低声道:“……揣着这么多秘密,果然睡不好觉。” 闵疏像是在睡梦中听见他这一句话,眼睫抖了抖,不自觉地朝内侧缩。 他这样子像是一只躲避猎人的胆战心惊的小鹿,即便是昏睡着,也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梁长宁低笑了一声,伸出长臂把闵疏揽进自己怀里。闵疏轻轻挣扎了一下,很快就又贴着他的胸膛睡熟了。 梁长宁伸出食指,摩挲了一下闵疏的脸颊。 如果闵疏胆敢暗通曲款,两头报信,要怎么办? 梁长宁收回手,握住闵疏的右手。 他把闵疏紧握的拳头掰开,从指尖细细摸下去,然后又从手腕倒回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肌肤。 闵疏的手纤长白皙,骨节微微凸起,放松的时候并不太明显。唯一能让人明显能感觉到的,是他指腹的薄茧。 那茧子的位置并不难辨,叫人一摸就知道不可能是习武留下的茧。 他确确实实是不懂武功,不会射箭的。 偏偏这么一个人,第一次射箭,就能用一把松了弦的长弓和一支毛糙的鹰羽箭,在逆风里一击即中。 梁长宁垂下眸子,心里毫不在意地想:他这么个小东西,其实死了也就死了。 他梁长宁要什么美人没有,要什么幕僚得不到? 若闵疏胆敢吃里扒外,两面三刀,不为己用…… 梁长宁捏住闵疏的下巴,把他的脸从自己怀里掰正。 ——那就打断经脉锁起来,免得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夜幕沉沉,大理寺侧门一辆马车飞快驶出,丞相府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文画扇窗前。 孤灯摇晃,文画扇披上白毛大裘,疾步往安鸾殿走。 她的丫鬟撑着伞追赶她,低声道:“娘娘,王爷此刻怕是已经睡下了……” 伞遮不住大雪,文画扇顾不得许多,疾步变为慢跑。 转眼就到了安鸾殿,文画扇没理会身后丫鬟的劝阻,目光投向了面前的暮秋。“暮秋姑娘,王爷可曾办完要事了?若是得空,烦请通传一声。” 暮秋知道梁长宁此刻正闲着,更何况文画扇白日已经来过一次,如今晚上再来,莫不是真有要紧事。 她福身道:“王妃稍等,奴婢这就去通传。” 梁长宁撑在案几上,面前放着一张大梁的舆图。 暗卫就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文沉怕是也没想到郑思会死,张俭大人借着抓逃犯的名义搜查了丞相府,偷摸出了十几封信件出来。如今宫门未开,这事明日一早就能传到宫里。” 梁长宁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就听门被扣响了两声,暮秋的声音底底传来:“王爷,王妃求见。” 梁长宁哼了一声:“消息倒是灵通,叫她进来吧。” 暗卫无声退去,文画扇刚好推门进来。 梁长宁抬头看了眼文画扇,“夜深露重,爱妃是有什么要紧事?” 文画扇跪在地上行礼,目光悄然地打量了一番屋内。 她几乎没怎么来过安鸾殿,就连大婚当日,她也是被抬到自己的寝殿里去的。 她膝盖下是柔软厚实的地毯,重重纱帘被红绳系起来,能一眼望进内室去。 红烛摇晃,平添了几分暧昧,最内里的床被帏帐遮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有人睡在里头。 文画扇悄悄咬牙,能承欢后在安鸾殿酣然入睡,可见荣宠之深! 此女若是不除,今后必成大患! 文画扇目光下移,余光瞥见内室屏风旁的摆得整齐的一双鞋,鞋面干净素雅,没有绣花缀珠,不像是寻常深闺女人的鞋…… “爱妃?”梁长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爱妃今夜匆匆而来,就是为了参观我这屋子的?” 文画扇回过神来,哂笑道:“王爷打趣妾身呢,妾身今日确是有要事相告。” 梁长宁抬手让她起来,暮秋端上茶把文画扇扶下坐好了,才退下去。 文画扇道:“郑思死了,王爷怕是也有所耳闻,大理寺寺卿郑思是妾身父亲提拔上去的,没想到父亲识人不清,竟然被他盗走了信物。郑思无诏调兵,置我父亲于不仁,置皇上于不义。” 梁长宁听着她这番说辞,颇有兴趣道:“哦,是吗?那看来这郑思果然是个奸吝小人,有悖君恩啊。” 文画扇抽出手帕来,故作伤心,“父亲识人不清,无可推责,只是郑思还没进大理寺就死了,实在是可疑!即便有心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无从下手了,妾身深居后院,又日夜担忧父亲,因此前日写了信给父亲。” 这事梁长宁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是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不外乎是些没脑子的谋划、没抓到点上的通风报信,还有闵疏的一点近况。 梁长宁往后一靠,笑道:“爱妃忠孝两全,丞相一定深感欣慰。” 他绕来绕去,就是不接文画扇的话茬子,任由她唱独角戏。 文画扇只能一个人唱下去:“可是今日收到父亲的回信……说是郑思虽然已死,大理寺却在他的府上搜出些信件来!” 那些信件的复写本如今就躺在案几之上,只是被舆图盖住,文画扇没察觉到罢了。 这十几封信全是官职买卖银钱往来的证据,只有一封跟梁长宁有关的,是后头塞上去的。 官职买卖是真,攀扯梁长宁是假。郑思做这一手,不过是为了拉梁长宁下水,好叫他不得不出手拦下所有的信来。 梁长宁心里门清,他终于接茬:“哦,竟有此事!既然是岳父特意提起,应该是些重要信件吧。” “是。”文画扇心如擂鼓,道:“郑思居然在信件之中攀污王爷!” 梁长宁终于知道她的来意,垂眸不语,半晌才道:“爱妃啊……大理寺搜出来的信件,你又是怎么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的呢?” 文画扇道:“妾身父亲为官多年勤勤恳恳,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只是一些小错,又怎能严加问罪?父亲心中惶恐,怕圣上听信小人谗言,只望王爷替他周全,自然是会把信件内容告诉妾身,好让妾身通传。” 他们二人都明白,文画扇不只是作为一枚钉子进长宁王府的,她还是一根线,连着外界的消息。 只是她不知道,梁长宁的消息比他快一步,郑思的信他已经全部看过,文画扇只需稍稍翻开面前的舆图,就能一览无遗。 但梁长宁很愿意陪她把戏演下去。 床帐轻轻动了动,上面的人好似翻了个身,流出一丝微弱的低吟来。 文画扇忍住看过去的欲望,只当没听见:“王爷可知信上写了什么?” 梁长宁适时疑惑道:“写了什么?” 文画扇眉头微皱,一副气愤的样子:“那郑思居然在信中翻了口供,说是王爷指使他去偷盗调兵信物!” 梁长宁笑了一声,“爱妃这话偏颇了,那信中只攀扯到了本王吗?怕是不然吧。” 文画扇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想着瞒他。真真假假,要三七掺和着,才能哄得梁长宁信她一半。 梁长宁是什么人物? 他十七岁以前是内阁兼东宫辅臣茂广林的得意学生,先帝曾在钦点状元的朝会上放言——六皇子有治国之才! 那年他风头无人能及,第二年却毅然求兵,跋涉千里,远扩边疆。即便他是打马背上挣来的王爷之尊,文画扇却也绝不敢在此刻耍心眼算计。 她一副被人看破的样子,无奈叹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王爷……那信上还有买官卖官的钱财往来,打的都是父亲的名号。” 她语气一转,说:“如今风口浪尖上,妾身也不希望被平白泼一身脏水。” 第14章 螳雀 文画扇说:“郑思攀扯王爷事小,污了王爷名声事大,妾身恳求王爷出手,大事化了!” 梁长宁十分赞同:“爱妃说得是,只是明日宫门一开,这信件怕是就要上报,不过皇上圣明,定然还咱们一个清白。” 文画扇有些急躁:“王爷不如就在此时解决了,即便是皇上信任,终究是要落人口实!指不定就成为埋下的一颗雷,后患无穷啊!” 梁长宁似乎听进去了,似笑非笑道:“那依王妃之见,本王该当如何呢?” 文画扇握住茶杯盖子,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大理寺寺卿位置空悬,他们查出来的信件不一定能即可送到皇上手里,不如此刻就截下来,明日上朝时,王爷只需推举个自己的人补了这个空缺,咱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打得一手好主意。 若是梁长宁不知道信件上写了些什么,怕是真的觉得这是个好谋算。 可惜如今他已然看完全局,文画扇的套下不到他头上。 梁长宁为难道:“推举官员可是要过内阁票拟的,本王怕——” “夫妇一体,父亲自幼就疼爱臣妾,王爷只管放心!” 梁长宁一笑,颔首同意了。 文画扇松一口气起身告退,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等在殿门外的暮秋。 她端了个托盘,上头放着冒着热气的白粥,身后的丫鬟捧着些风味小菜,林林总总得有二十来道。 暮秋福身问安,文画扇客气道:“暮秋姑娘不必多礼……王爷这是还没用晚膳?” 暮秋微微摇头,小声笑道:“王爷用过了,只是里头那位贵人还没用呢,一觉过了饭点,王爷特地要小厨房做了些清粥。” 暮秋只当没看见文画扇难看的脸色,无奈叹口气:“白日里膳房本是单独做了乌鸡香菇粥的,结果王爷看了一眼,说是发物,不好入口,打发奴婢叫膳房煮白粥呢。专门用了上月江南刚上贡来的珍米……” 文画扇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着痕迹地塞了一小把金叶子给暮秋,低声打探道:“本宫日后说不得就要与这位妹妹相处,暮秋姑娘不如给本宫透个风……” 她话音刚落,就听梁长宁在里头不耐烦地喊:“暮秋!” 暮秋吓了一跳,朝着文画扇苦笑一声,忙不迭地带人进去了。 文画扇回头看着暮秋的背影,轻轻咬了咬牙。 暮秋把粥摆好,挥退了周围的丫鬟,静立在侧。 梁长宁掀开舆图,底下的书信就露出来,他撇了一眼内室,“醒了就出来吃点东西。” 床帏微微一动,一只透露着淡青色血管的消瘦手腕从帘子里伸出来,两指轻挑,把帘子掀开了。 垂地的轻纱帘子从闵疏白皙的脚背上划过,他只裹了件宽大的寝衣,黑发柔顺的披在肩上,一双眼睛不太精神地看着梁长宁。 梁长宁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收回勾在闵疏脚背上的目光,对他招手:“饿了吧,过来吃宵夜。” 闵疏顺从地走过去,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一只被主人召唤的猫。 “什么时候醒的?”梁长宁问,“睡了这么久,头昏不昏?” 暮秋盛了小半碗白粥,搁在闵疏面前。 闵疏伸手拿起勺子,偏头想了想,问:“大理寺查出的信件,的确是郑思的笔迹吗?” 那他就是文画扇来的时候就醒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梁长宁对着舆图底下的信件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闵疏把手里的勺子放回去,白瓷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腾出手掀开了舆图,看见下面一堆书信,微微挑眉。 信件被闵疏捏在手里,一封一封地看完了。 郑思的这些书信往来极其频繁,大部分是和朝廷一些小官的钱财往来和商议买卖官职之事,剩下收受贿赂的账目,用的全是文沉的名义。 其中只有有一封是在说梁长宁指使他去偷盗调兵信物。 “闵大人怎么看?”梁长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文画扇的话你都听见了,如今信在我手中,她所言也的确有三分真。” 闵疏静默片刻,放下了信,“我倒是觉得……这信是杜撰的。” 梁长宁点头:“字迹是郑思的没错,不过里头的东西攀扯上了户部吏部,即便是假的,明日真呈递上去,怕是也得吵个几天呢。” 闵疏问道:“杀郑思的人查出来了吗?” 梁长宁摇头,只说了一个字,“难。” 闵疏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头的内侍试完菜,暮秋才把小菜端上来,摆满了整张桌子。 暮秋笑眯眯道:“闵大人可一定要尝尝这道火腿拌冬笋,十分开胃呢,这笋子还是咱们温泉后头的竹林里挖的,一出土就下锅了,保管鲜香!” 她说着拿起筷子给闵疏布菜,闵疏都吃下去了。 梁长宁看他慢慢把一小碗粥喝完,伸手给他擦了下嘴边的米汤,说,“冬日最适宜进补,明日叫老太医来瞧瞧,也好把你养肥些。” 闵疏没避开他的动作,回神道:“啊?是要开方子吗?” 梁长宁难得看到他不专心的样子,奇道:“想什么呢?” 闵疏道:“……想郑思到底是谁杀的。” 郑思的死是一步难得的好棋,逼得棋局僵持,螳雀相争。 丫鬟收了碗碟悄悄退下,屋里只剩下两人。窗外的风雪浩大,是凛冬将至的预示。 “郑思本是吏部郎中,任官员稽勋效验,这是个肥差,确实是容易收受贿赂的职位。”闵疏皱起眉头,说,“可大理寺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文沉把自己的人从一个肥得流油的地方调到大理寺,是想从王爷手中夺了这块硬骨头,好先发制人,转头从周将军手里抢兵权。” 闵疏逐步分析,“咱们为了破这个局,给文沉扣了个无诏调兵的罪名,郑思被捕,却先攀污了他的主子文沉。” 梁长宁默然,“你的意思是,郑思恐怕不是文沉的人。” “明面上是,背地里怕另有其主。”闵疏笑了一笑,“接着郑思就死了,死在大理寺门前,死在北镇抚司手里头,刚好在双方交接凡犯人的空当。” 他死的地方太巧了,这个罪责归不到大理寺头上,也怪不到宫里头,唯一能算作嫌疑的,只有北镇抚司。 偏偏北镇抚司里三方对立,正统、权臣、皇戚,这三方中的每一方,都有动手的理由。 “事情若是无头悬案也就罢了,可从郑思府里搜出了罪证,攀扯上了文沉和王爷。谁不知道王爷和文沉如今争锋相对势均力敌,可如今这个幕后之人,却把大理寺这块肉送到王爷手上,只为了撮合王爷和文沉。” 闵疏手指在茶碗边划过,沾着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关系图。 “王爷和文沉站到一起了,那这棋盘上楚河对面……还剩下谁?”闵疏的声音轻柔迷惘,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梁长宁略一思索,“他要对付的是太后?” 闵疏颔首,“太后垂帘听政,握着司礼监这道闸门,太后倒台,誰能获利?” 梁长宁看向闵疏,见闵疏也看着他。 梁长宁摩挲两下扳指:“事情起因是在大凉使臣的死,周鸿音入狱不过是投石问路,恐怕杀大凉使臣嫁祸周鸿音的人,和杀郑思的人是同一个。” 外头的雪骤然大了起来,几乎要压断窗外的腊梅花枝,一道漆黑人影逼近,花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张俭一路奔袭,推开门来不及行礼道:“王爷,八百里加急!报北边雪灾,房屋倾塌、饿殍满地!” 闵疏骤然回头,看向仓促赶来的张俭。 张俭满身风雪,显然是仓促赶来:“密报已达通政司,属下从城门回来时,通政使司已经持红牌入宫急报!” 梁长宁惊奇道:“今年不似往年冷,税收也好,怎么突然就闹出雪灾?” 张俭道:“咱们在北边的探子说,灾民已经闹起来了,声讨朝廷官员贪墨无度,说此次雪灾塌房死人,半数天灾,半数人为!” 闵疏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说的不会是郑思借着文沉之名买卖官员,而官员贪墨……” 梁长宁微微摇头:“户部去年确实拨了银子加固暨南房屋,郑思胆子再大,也不敢吞太多,更何况这么区区一场雪,怎么就能压垮房子呢?” 张俭跟着说:“北边如今鲜少有茅草屋,即便是贫穷人家基本都是竹子或木料做基地,这场雪也没下几日,远远不到要压垮房子的程度。” 闵疏猛然站起身:“王爷是说……是有人故意摧毁房屋、折损人命?” 梁长宁目光几变:“张俭,你即刻带人往北边去查探灾情,拿我的牌子去,三日后朝廷必发明堂邸报,若那时地方官方没有开仓放粮的意思,就先就近从梧州边界的粮仓里调!” 张俭会意,飞速退下了。 闵疏望着窗外,目光悲哀又憎恶。 “在看什么?”梁长宁随他偏头望出去。 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 闵疏把手贴上窗,风雪如猛兽咆哮,寒意刺骨。 “……在看笑话罢了。”闵疏抬起头,星宿轮转,贪狼与紫薇在云层之后更迭辉映。 他语气悲凉:“新帝继位,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如今更是做出人为造灾的荒唐事情来!乱局中人人都争相吃一口肉、喝一口汤,可这口大锅里煮的,却是天下的百姓。” 第15章 同船 梁长宁没想到他还能在争权夺利的间隙里苦天下人,不由得乐了一乐。 可转头细细想来,又觉得实在难得。 他不过这个小小年龄,身于文沉府里头当个见不得光的探子,扮演权力漩涡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在战战兢兢保命的同时能想到保境安民,实在是难能可贵。 闵乱思治,这四个字衬得上他。 闵疏这样的人,若天下太平,或能大放异彩。可如今时局如此,就太容易被埋没折损。 若无人能护着他,迟早碍了别人的眼。 梁长宁沉默片刻,难得诚心道:“各人所求不同罢了,有的人谋一饭得失,有的人谋一国得失。若真想担天下之责,就得目光放远,站到最高处去。” 闵疏回身望回来,语气轻淡:“谋餐者民也,谋城者臣也,谋国者君也……王爷欲为谁?” 梁长宁笑了笑,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烛火跳动的光,明明白白写着野心:“我欲为谁,你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闵疏之所以背弃原主,转投这位权柄在握的先皇爱子,并不完全是因为情势所逼,苟且偷生趋炎附势的缘故。 更是因为文沉于大梁无益,于正统无益。 闵疏不知道梁长宁是不是那个正主,但他知道梁长宁能在十七岁风头正旺的时候,毅然抛弃安稳日子转而去边疆御敌,就证明他心里有百姓的安危。 闵疏愿意赌一赌。 “那就希望王爷是个明主,不负苍生吧。” 梁长宁看了他片刻,对他伸出手。 闵疏望着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梁长宁微微一用力,就把闵疏扯到自己怀里坐着,从背后拥着他。 “闵大人可要想清楚,上了我这条贼船,今后可就是风浪与共了。” 闵疏偏头避开他的气息,轻声道:“民如水,王爷不想翻船,那就好生治水吧。” 梁长宁不置可否,转开话题问:“吃饱没有?我看你现在挑嘴得很,方才的小菜不喜欢?” 闵疏诚实道:“有点咸。” 梁长宁哈哈大笑起来,“今夜睡个好觉,明日天亮,宫门一开,怕是无空闲日子可过了。” 闵疏颔首:“首要之事还是尽快了解灾情……按路程远近,密报怕是好几日前的消息了。灾祸易生难民,王爷要小心流民造反。” 闵疏说得没错,如今沧州、德州、安吉等地,早就是饿殍满地,江河冰合,断航封冻了。 闵疏轻轻叹口气:“明日朝堂必然杂乱,文沉一案未结,他一定会趁此机会重新掌权,若是皇上派人运送赈灾物资,王爷不妨试试推举小周将军。” 梁长宁也有此打算,但他面上不显,扣着闵疏的腰为难他:“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看你倒是对周鸿音很好,怎么,看上那小子了?” 闵疏别过脸,觉得他不可理喻:“我只是就事论事,王爷以为谁都跟您一般,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 梁长宁拍拍他的脸:“食色性也,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们是在寝殿见的面……少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闵疏一言不发,脸上有种夹杂着难堪的嫌恶。 梁长宁哼了一声,回到正题:“西凉使者被杀一案,我估摸着多半只能囫囵结案,不过西凉如今势弱,咱们若是稍加安抚,在朝贡上让步,多给些好处,他们怕是还高兴得很,巴不得咱们不查了。” “只是郑思案是个难得的机会,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拉扯出点东西来。我让张俭分一支暗卫给你,若是大理寺仵作查出点什么,就来给你回话,此事交由你运作,能趁机扒文沉一层皮最好。” 闵疏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分权,握着梁长宁的暗卫,那才真真算是入了他的眼,成了他的谋士。 梁长宁若是被雪灾绊住,那必然要有一个知晓内情的人来钻郑思这桩案子的空子。更何况郑思贪污受贿一事,说不得也跟雪灾有所牵连呢。 梁长宁把舆图盖回去,把厚厚一叠的灾情密报推到闵疏面前:“你誊抄一遍,我叫人送到严瑞府上去。” 闵疏点点头,道:“好,我必然为王爷尽力办好这件事。” 梁长宁既然要看他的本事,那他就露给梁长宁看。 听龙殿温暖如春,书案前烛火摇曳,内侍吴易宝陪侍在一旁,替梁长风磨墨。 书案上展着一张舆图,上头几个红墨圈起来的地方,赫然就是沧州、德州几处地界。 梁长风面无表情,手指慢慢从沧州划过。 他往日常用的那个小太监是太后指给他的人,如今这个吴易宝,才是他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吴易宝是吴贵的干爹,从前是伺候梁长风生母的,他生母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先皇去世后新帝登基,太后嫌她出身卑贱,直接一条白绫送走了。 新帝心哀,固执地留下了吴易宝在身前。 梁长风沉默不语,吴易宝低声开口道:“皇上,沧州密报按下多日,消息怕是已经传到各家耳朵里了,明日上朝定是人尽皆知……” “慌什么,”梁长风摆摆手,“再压压,压出事情,闹大了才好。” 吴易宝苦道:“怕是要压不住了,新来的密报,说是流亡灾民有上京之势。” 梁长风皱了皱眉,厌恶道:“……刁民一群。” 他抬手捏了只笔,思虑片刻,在沧州与淮南省的交接处划下一条长长的红色朱砂墨痕,若有所思道:“朕记得……沧州山势险恶,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必须要过江是不是?” 吴易宝伸长脖子望着舆图,笑道:“皇上好记性,先皇在时,着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建了沧广桥,暨南并沧州内外可全靠这一座桥出入了。” 梁长风微微笑起来,把手里的狼毫扔给吴易宝:“就这一座?” 吴易宝接过笔,恭恭敬敬地搁在笔架子上:“回皇上,就这一座,当年修这座桥的时候,六部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先皇挪用自己的私库,再加上当地豪绅商户出钱,才凑齐了这笔银子。” 梁长风笑起来,感叹道:“当年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只是那时候年纪还小,只知道茂阁老据理力争,长宁王当众骂了户部好一通,户部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钱。后来只罚了长宁……皇兄抄写律法五十遍。也是,父皇从前就总是向着他,最后闹得整个国子监都陪着他抄。” 他想起当年的事情来,露出个嫉恨的表情。只是这表情太细微,在烛光下一闪就过了。 吴易宝知道圣上的出身不好,连带着童年的怨恨也一并记了好些年,宽慰道:“好在天佑圣上,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梁长风冷笑一声,沉默地着舆图,手指还摩挲着那座沧州桥,半晌才道:“若是这唯一一座桥塌了,那可就真是……” 沧广桥的图纸他当年曾在书房里偷偷看过,因为修建经费不够,户部和工部吵了好一通,后来工部的老人出了个法子,用了些巧计去分担桥梁重量。沧广桥不似那些石墩子桥一样坚固可靠,只要坏了一处节点,整座桥就都废了。 烛火摇曳,外头的雪跟飞灰一样,一落地就被泥染脏了。 隆冬的天色总是亮得晚,雾蒙蒙的雪幕里看不清远处,冷得刺骨。 文沉的马车飞快地往雾里跑,雪天路滑,他不喜欢坐轿子,怕轿夫脚滑摔了他。 马车骤然停下来,朱红的宫门打开,马夫利落地跳下车,把文沉扶了下来。 前头一个身着金龙袍服的身影听见马车的声音,回转身来。 这袍服整个大梁也仅此一件,正是王爷的服制。梁长宁从大雾中望过来:“……文臣起得可真是早,雪天路滑,还要小心啊。” 文沉没表情地道:“长宁王起得也早啊,五军都督府的密报王爷怕是也看过了吧?民冻死者无数,下官等岂敢酣睡?” 梁长宁转身往前走,忽然道:“这场雪灾来得巧,于百姓是天降灾难,于丞相大人……该是及时雨吧?” 此话一出,前头几个同行上朝的官员都忍不住侧目。 前些日子郑思一事,大家都以为文沉此次怕是要栽个小跟头,不说还政,起码手里的调兵信物怎么也要交还于圣上。 没想到案子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北方倒先闹起了雪灾。 天灾当头,文沉手握六部半数官员,耽误赈灾就等于耽误国祚,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他? 那可真是要遗臭史书的! 文沉气定神闲:“王爷可是折煞老臣了,雪祸乃是天灾,天意如此,若是要算到老臣头上来,说什么天意庇佑老臣等话,王爷是置圣上于何地?置天家于何地?” 后头有人冷笑一声:“文丞相这张嘴真是三言能断黄河水,是非黑白全在唇齿间了。” 雾里行出一盏明灯,提灯的内侍静立一旁,后头的人正是内阁大学士严瑞,他步履缓慢,披了件白毛斗篷,满身是雪,一看就是从家里步行来的。 他站定了,面对着前头几位同僚,稳稳当当地道:“我与诸位同为内阁学士,担的是天下责,尽的是臣子力。今日却听文臣将雪灾归于天意,敢问丞相大人是否意有所指,无中生有,暗里指摘皇上治国无方,上苍方才降下雪灾以作天罚?!” 文沉脸色铁青,这帽子扣得突然,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严瑞,面上显现反驳之意。 梁长宁嘴角勾起弧度,含笑不言。 以文沉为首的保皇派和以茂广林为首的梁长宁一党,早就针锋相对多时。 文沉和太后勾连权柄篡夺皇位,最怕的就是有人说圣上得位不正。而严瑞身为茂广林门生,是尽得茂广林真传。 更何况如今茂广林被逼退,严瑞一张嘴更是无人能管。 内阁是笔墨文官的主场,文沉即便有一张巧嘴,也辩不过严瑞去。 梁长宁打了个圆场:“是天灾还是人祸,咱们还是等济南布政使的奏疏吧,与其在这里争嘴皮子成败,不如多想想赈灾良方,这才是诸位立身之本啊。” 前头的官员连忙借着台阶顺势而下,正要再说,奉和殿门推开,小太监们不敢插话,一排御前侍卫并肩而站,迎官员上朝。 圣上端坐高殿,后头帘子里还是那位太后。 灾情从急,今日上朝的时辰其实比往日要早些。皇上坐在龙椅上打哈欠,一脸不耐。 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刀子几乎要刮到梁长风脸上去。 梁长宁昨日看完密报,立马就差人悄悄送到严瑞府上去了,今日他只需要适时把周锐父子从京城这团乱麻中剥离出来,送到济南去赈灾就好。 剩下的戏,还得看严瑞怎么个唱法了。 第16章 要钱 首领太监拉长了声音宣群臣上奏,梁长宁收回心思,默不作声地立在最前头一列,等着大戏开场。 他缓步跟着队列进入正殿,今日天色暗沉,殿里点满了灯,竟有那么一两丝温馨的氛围来。 暨南布政使陈聪抬脚出列,哐当一声跪下了,涕泗横流开哭:“皇上!臣有本启奏啊!” 梁长风坐在高堂上,略一抬手:“准奏。” 在场诸位都知道他要说什么,明明都知内情却都不开口,只等着陈聪当出头鸟。 “回禀皇上!今岁严寒,初七过后不久,就下起了雪,这本该是天降祥瑞,是佑我大梁来年风调雨顺的预兆,没想到大雪不停,竟拖成雪灾!” “东至沧州,北到德州,多地日日大雪不停,更时有冰雹下落!鸟兽冻毙,麦稻尽毁,臣来京述职,一路上尽是饿殍满地……” 说到此处他已经是泣不成声,眼眶含泪,“民冻死者无数,饥寒迫人啊! ” 太后不语,文沉静默。朝堂之下百官目光如炬,都等着圣上开口。 梁长风握着龙椅扶手,缓缓道:“着各地府衙开仓放粮,今岁盐铁税收极高,先从户部提三成出来做赈灾用吧。” 他这个处置中规中矩,众人几乎都默认了。 除了户部。 户部叫穷是常事,哪怕今年多收了三百万余两白银的盐铁税,却依旧是入不敷出。 户部尚书李开源哼了一声,出列叩首,冷声禀报道:“去年黔北水灾,咱们户部拨了一百八十万两都打不住。今年年初圣上继位,礼部又来要钱,大典用了快七十万两,即便今年盐铁税高,也不过是勉强抵消开支!” 他话里话外句句都在说朝廷开支无度,帘子后面的太后脸色不好,却也没有出言打断。 李开源又道:“赈灾确是要事,可即便户部出了银两,陈大人又要如何及时买到这么多物资,运回暨南去呢?更何况暨南山高崖峭,最好的法子就是走水路,可雪灾封山冻江,我户部怕是爱莫能助啊!” 李开源还要再哭,梁长风却哼了一声,他立刻收声,等着梁长风发话。 梁长风颔首:“李开源所言非虚,银子救不了急,可也不能不拨,那就减到八十万两罢了。” 陈聪不愿就此退步,道:“臣从前不过只是暨南学政,受先帝恩惠,得以旁听东宫首辅茂阁老教导,臣寒窗苦读二十载,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布政史这个位置。先帝仁义,视民如子,我暨南各州县也从未辜负过先帝期盼!去岁光是田税这一项,就增缴了近八万石!一月八万石,一年就是百万石。如今暨南受灾,户部却说出爱莫能助这样的话,可真是叫暨南百姓心寒啊!” 李开源哽了一下,道:“也没说不给,陈大人何必步步紧逼呢?拿着银子再四处去买粮必然耽误时辰,不若……不若先紧急从周边各省借粮,皇上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去,一时间无人开口。 没有人愿意出来主动借粮,各省州县虽不至于粮食短缺,却也知道囤着的粮转个手就能进自己的裤兜。 文沉微微冷笑了一下,“陈大人一张口就是百万两银子,要钱就算了,还要粮食!怎么不干脆把国库都搬回你们暨南去呢?” 严瑞站出列打断他:“丞相大人,这话可说不得。户部的开支年初的时候就公示过了,去年结清的银子七百万两,过丞相手的亏损就有三百万两之多,如今要扣帽子,怕是也扣错了人。” 他冷笑一声:“上上个月,丞相大人嫁女,那一两百抬嫁妆是风光无限!听说还有些西域贡品,如此大数,若靠着您那俸禄必不可能置办下来,丞相大人莫不是贪墨了朝廷的银子?” 文沉恼怒:“户部开支内阁票拟的时候可没有异议,现在咱们论的是暨南灾情,严大人不要胡乱攀扯!” 严瑞袖子里还揣着昨夜收到的灾情详报,听到此话微微一笑,了然道:“既然如此,想必丞相大人定然是十分了解暨南灾况了。那我就要问问丞相大人,是如何断定八十万两赈灾银子太多呢?” 文沉心中直觉不好,他知道严瑞这个人是退居茂广林的弟子,他们一派兴实干,做人做事几乎都是一个路数。茂广林教导学生做事要谋而后动,不到胸有成竹不会轻易开口,否则一开口就是实打实的钉子,寸寸扎进地里去。 文沉稳住声音,道:“暨南去岁是个丰年,田地收成极好,沧州等地更甚,这些州府的地方府衙定然有所屯粮,开仓放粮即可解燃眉之急!二月开春后自然雪化冰融,即便是要赈灾银,八十万两也是绰绰有余!” 李开源颔首同意,严瑞瞥他一眼,笑道:“既然丞相大人如此说,下官这里有一份沧州地方官员呈报上来的奏疏,如今臣转呈给圣上,请圣上过目。” 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那份奏疏,双手举过头顶,交了上去。 首领太监得了准许,立刻接过奏疏。 文沉皱眉,心里浮现一股非常不好的直觉,他强自按压,沉声道:“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各地官员呈递奏疏是要按规矩来的,大人这可是越级上奏,按律例——” “说到律例……”梁长宁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来,打断他道:“大理寺寺卿位置空悬,郑思一案未结,丞相大人无诏调兵尚未定罪,按律例,丞相大人此刻该在家中等候庭审,怎么如此勤勉,非要今日上朝呢?” 梁长风看完了奏疏,伸手递给了身后的太后,太后飞速阅览完,又还给了皇上。 梁长风沉默片刻,把奏疏啪地一声扔在太监手里的托盘上,冷道:“传于六部九卿通阅吧。” 严瑞揣起手来,将灾情倒背如流:“淮河两岸灾情甚重,半月以来几乎没有停雪之日,暨南省十三个州县受到波及,初七之后落大冰雹,牛马俱死,江河俱冻!暨南以稻米种植为主,不算桑麻,受灾十三个州县中,一千五百万亩稻田受损。这些尚可不谈,伤亡人数又有多少,诸位大人可知?” 严瑞嗤笑一声:“死了多少人,那就是打了咱们多少个巴掌!” 奏疏过完一轮,众人静默,户部也无话了。 严瑞缓缓踱步,想到昨长宁王府中幕僚所写的灾情陈述,又道:“今日朝堂上既有着绯袍的一品大臣,也有穿绿袍的地方小官。各位平日里都把民生挂在嘴边上,装得一副父母官的好门面,怎么到了该做事的时候,倒抠抠搜搜,锱铢必较呢?” 梁长风知道,如是自己拦下了这八十万两的赈灾银子,那明日受天下人指摘的就是自己,日后史书上也必然会给他记上一笔。 因此这银子不但要给,还要给足。 梁长风咳了一声:“批一百万两银子做暨南赈灾,再从京师调二十万石稻米,着工部水运衙门协运,先让百姓吃上饭,日后房屋修葺等事项由工部派人查验当地情况后再说罢。” 工部是六部中最被轻视的地方,好似谁都可以来欺负两下。赈灾事宜本就琐碎,一旦处理不好就要生变,银子怕是刚到水运衙门,文丞一党就要去截胡了。 严瑞叩首道:“皇上圣明,只是这赈灾银一事事关重大,怕是东西还没出京,就逐级递减,数十万百姓的命就系在这上头了,到了年下,工部事多,怕有所闪失啊。” 户部恼羞成怒:“严大人何必阴阳怪气,谁敢贪污赈灾银不成!” 梁长风却抬手同意了,“护送赈灾物资,吏部可有人选?” 吏部尚未回话,梁长宁却先笑起来:“吏部也忙不过来了吧?郑思被杀,大理寺寺卿位置至今空悬,这都多少天了?案件没有进展,丞相大人还涉案其中呢。大理寺寺卿的人选尚且不说,周锐将军父子被禁军封在府上,边关的急报全都呈报了五军都督府。就眼下这两件事都没办完,吏部的案卷桌子都该堆不下了。” 他看了眼文沉,文沉垂手不语,是个赞同的姿态。 梁长宁继续道:“既然如今皇上有意选个钦差大臣赴暨南赈灾,不如将大理寺和周将军之事一并处理了,至于郑思一案,臣倒是觉得可以暂且搁置,灾情要紧。” 事情突然多起来,梁长风猝手不及不好拿主意,回头看了眼太后。 清流一派将他如同小儿求母的姿态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叹气。 太后微微颔首,梁长风说:“着吏部拟个人选单子,内阁票选无异,就呈交司礼监盖印吧。” 此事虽然明面上要好好商讨,其实人选早就内定了。 收礼办事,文沉送出来的这块肥肉,梁长宁要吃,吃完了还要摔盘子。 散朝之后,漫天大雪竟然小了些,茫茫大雾也散去了一点。外头静立的小太监弓着身子打开殿门,众臣陆陆续续往外走。 梁长宁扶着雕栏吸了口冷气,严瑞还是揣着手,慢悠悠地走在梁长宁后头,道:“王爷最近得了个好幕僚。” 他声音很低,只有梁长宁听见了。梁长宁伸手接雪,那雪花极其重,落到他手上片刻都不化,他背对着严瑞说:“幕僚再好,也是上不得朝堂见不得外人的东西,要说好,还得赞一声严大人能说会辩。” 严瑞叹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再能说会道,也得有切切实实的数目,否则也张不开口。” “灾情可是本王的探子呈报上来的,跟我府上的幕僚有和干系?” “那可不一样,”严瑞微微一笑,“偏远一些的德州、兴镇等地同样受灾,江河封闭,山路堵塞。可偏偏送到我手上的,却是沧州稻田、淮河水运等地的灾况。他这是摸准了咱们大梁的命脉,知道怎么说才能从户部要到钱。” 梁长宁想起闵疏来,不由得带了点笑:“他么……闵乱思治,无心谋权,一颗真心在苍生呢。” 第17章 断桥 如今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叫宋修文,也是茂广林从前的学生。他是建元二十九年乡试案首,拜在茂广林门下,本该有通天大路可走,只是茂广林嫌他处事太过刚直,将他压到宁郡县去做了几年太守。如今茂广林退居官场,他尚且还算个可用的人。 宋修文任命文书还没发下来,大理寺已经囫囵撤了案子,禁军也不敢再驻守将军府。 周锐父子得以重见天日,还升了官,坐居二品赈灾大臣的位置。一时间周锐府上拜帖纷至沓来,门庭若市。周鸿音是个聪明人,心知在此关头不宜高调过市,都一一婉拒了,只发了张帖子到长宁王府,说是摆了席面拜谢。 梁长宁收了拜帖,下午闲来无事就把轻羽长弓翻出来,接着教闵疏射箭。 闵疏呼出白气,眯着眼睛练箭。他的命中率越来越高,梁长宁就叫人把草靶子往后移了十步。 闵疏笑道:“王爷真要见周将军?” 梁长宁说:“怎么,见不得?” “王爷不怕外人说您结党营私,勾结武将?”闵疏拉弦放矢,长箭刷拉一声穿破草靶边缘,连红心都没挨到。 他叹了口气,抬手抽出箭筒里的第二根箭。 梁长宁并不在意,说:“朝野上下都说我狼子野心,保皇一党更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你以为我不见周锐,他们就没话说了?再者,我本就是沙场上主帅,跟周锐一个军中武将算哪门子的结交?从前我在边疆纵马时,他还只能跟在我后边儿捡敌人的刀呢。” 闵疏轻笑一声:“王爷可真是节俭,连敌军的武器都要捡。” 梁长宁看了一眼闵疏,意有所指道:“捡东西怎么了?谁知道捡回来的是不是块宝呢。” 闵疏默而不言,半晌才直起腰拉弓。 这把轻羽弓被兵部改得非常顺手,闵疏拿在手里十分合适,他此刻眯着眼睛瞄了半晌,轻轻一松手,箭矢就顺风而出,噗嗤一声插在了红心边儿上两尺的地方。 梁长宁抚掌道:“这一箭利落多了!” 闵疏笑了笑,偏头道:“王爷教得好,弓也好使,只是我力气不够,还有得练呢。” 梁长宁起身走到闵疏身后,贴近了他。 闵疏后背僵硬,怕他在一众丫鬟小厮面前做出格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 梁长宁感受到他的僵硬,俯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十指交叠,牢牢握在弓身上。弓弦崩得死紧,泛出寒光来。这是个手把手教他射箭的姿势,说暧昧不暧昧,说端正也不端正。 梁长宁带他拉弦上箭,梁长宁呼出的热气把闵疏的耳廓吹得粉红。 闵疏袖子下的小臂上刷地起了一层皮,丫鬟们不敢抬头,看也不敢看一眼两人的动作。 “真是个乖学生,我教什么就学什么,”梁长宁眯眼瞄准着红心,轻声道:“那我教你用这张弓杀人,你敢不敢学?” 闵疏眼睫轻颤,声音稳稳当当:“那要看箭头对着谁了。若是对着天下百姓,我可没这个胆子。” “谁要你杀百姓了?”梁长宁亲昵地偏头亲了一下闵疏冰凉的侧脸,问:“我不是文沉,也不想做文沉。今朝雪灾半数都是人祸,户部拨了一百万白银,二十万石粮食。我若是想对着百姓动手,调两百骑兵当做山贼,抢了物资就是。” 闵疏沉默了一会,问:“王爷想杀谁?” 他握了这片刻的弓弦,手已经有些无力,箭矢不稳,可梁长宁手指扣在他指缝里,替他把弓弦握得又牢又稳。 梁长宁手臂轻抬,弓箭就直直往上,对准了天,他眯眼盯着灰白的天,贴着闵疏道:“抬头看看,可别晃了眼,忘了靶子在哪儿。” 闵疏听懂了他的话,正要开口,梁长宁却猝不及防地松开手指。 箭矢破风而出,苍鹰尾羽在风里丝毫不晃,整支长箭如同流星一般冲向天空。 “——扑通!” 一只雪白的鸽子重重地砸了下来,砸到了草靶上又摔进雪地里,那鸽子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 溅开的一地血点子很快就浸进了雪里,侍卫两步上前,捧着插穿了箭的鸽子,躬身恭维道:“王爷好箭法!闵大人好箭法!” 闵疏拎起鸽子来,微微皱眉:“王爷,是只信鸽!” 梁长宁把弓扔给一旁的侍卫,轻哼一声道:“有人沉不住气了。” 闵疏不解,“为着官员调任还是赈灾?” 梁长宁用帕子擦手,方才那鸽子从他们头顶上落下来,免不了滴了几滴血在他手背上。他见闵疏又摇头否定了方才的猜测,突然道:“不如咱们俩来猜一猜,这鸽子是从哪家飞出来的。” 闵疏抬头望向方才箭矢的方向,那是王府西南方,半里之外只有两座府邸,一座是丞相府,一座是户部尚书李开源的府邸。更远之外,隐约露出翘起的宫墙檐角。 他觉得丞相府的可能更大。 梁长宁把帕子扔回去,挥退了丫鬟,轻笑道:“你若是猜对了,今儿晚上本王就放过你,让你睡个好觉。” 闵疏眼睫微颤,听他继续道:“猜错了,那就免不得就要吃点苦头了。” 闵疏知道自己是粘板上的鱼肉,刀落不落都是梁长宁说了算,如今拿这档子事来勾着他,不过是猫玩儿老鼠一样轻松。 梁长宁看了一眼闵疏手里的死鸽子,道:“不欺负你,让你先猜罢。” 闵疏咬唇,心思已经百转。 鸽子只能从这两个地方出来,文沉刚脱案,好不容易重掌大权回朝议事,却又在赈灾银上被梁长宁和严瑞驳回。 他失了面子,又被梁长宁割走了大理寺和赈灾大臣这两个重要位置。 必然是要做些手脚,好让梁长宁折损些羽翼的。 至于户部尚书李开源……闵疏摸索了两下指关节,细细思虑。 他不了解这个人,只是在文沉口中听说过,知道他是个极其喜欢见风倒的人。那边儿厉害他就偏向哪边,从前还说过“无过就是功”这样的话,不太像出手之人。 梁长宁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咂摸出两分怜爱问:“想好没有?” 闵疏做好选择,道:“或许是文沉。” 梁长宁喝了口冷茶,含笑道:“那就拆开看看吧,要是猜错了,晚上可不许哭。” 闵疏心跳加快,慢慢地抽出了鸽子脚上的竹筒。 立刻有小厮上前来,双手接过鸽子又安静地退下了。 那蜡封的竹筒已经被鸽子血染红了,闵疏也被沾得满手是血,可他来不及嫌脏,一双眼睛都在竹筒上。 纸条被他抽出一小节来,上头的墨迹还未干,大抵是刚刚才写完立刻就送出来了。 闵疏一双手跟雪一样白,指头微微用力,那字迹就露出半边——是个暨字。 字写得端正,不是文沉一贯风格。 闵疏身体一僵,把纸条又插了回去。 梁长宁垂眸喝茶,不抬眼也知道结果:“愿赌服输啊闵大人,要是今天晚上看到你一滴眼泪……我可是要加倍讨回来的。” 闵疏闭了闭眼睛,心有不甘道:“王爷怎么猜出来的?” “不必猜。”梁长宁道:“这鸽子尾后一点红,是用朱砂染的皇家信鸽,每只都长得差不多,上林苑监养了几千只,一看就知道是往宫里报信去的。” 闵疏磨牙,却也拿耍赖的梁长宁没办法。 “宫里?”闵疏道:“这时候还能往宫里传什么消息?要传也是往外头传吧。” 他说着抽出纸条,低低念出声来:“暨南桥断,激民变困兽。” 他骤然抬头望向梁长宁:“暨南只有一座桥,此桥乃是铁锁加固,修建至今不过五六年,整整耗费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可能因雪而断?!” 梁长宁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拿起自己方才扔到托盘里的帕子,细细地帮他擦手上的鸽子血。 闵疏没把手抽回来,任由梁长宁把皮肤擦得泛红。 “那咱们怕是猜错了,信不是往宫里去的,是从宫里出来的。”梁长宁眯了眯眼,道:“雪太轻压不断桥,人命倒是够重。事在人为,他是故意要激起民变。”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穷苦人家最怕雪天。大雪乌泱泱地下,地里空着倒还好,若是种了些经不住冻的庄稼,连着来年春天都生计都没了。 只是饿着便算了,可暨南那种地方,山高崖深的,农人大多都是就近用些山里的薄木料就把房子搭了。雪一重,山体容易塌陷滑坡,这才是最要命的。 但这几年暨南的收成好,又得了陈聪那样的好官,百姓也该盖上砖石房了吧。 有什么东西在闵疏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想起什么来:“王爷曾说雪灾半数是人祸,若房屋垮塌只是隔断百姓后路的刀,那断掉向外界求生之桥就是在……” “是在积攒百姓怨愤,逼他们死。”梁长宁颔首,接上了他的话,“然而暨南布政使陈聪是个难得的父母官,他上京前必然安抚过百姓,或许曾许诺过会带着朝廷的赈灾银和粮食回去这样的话,更何况他已经派了左右参政使去邻省借粮,百姓都饿着等他带粮食回来救命,这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他们没等到陈聪的音讯之前不会妄动。” 然而事情却没这么顺利。 冰河封冻,护送队伍只能走山路,如今唯一一座连接着外头的桥断了,粮车送不进去,就是要把人活活熬死。 闵疏不语,心里一片寒意,“这么做没道理,逼死了人,也赖不到王爷头上,更不关户部、文沉的事,就连朝廷也能耍赖,毕竟钱粮已经给了,还是全须全尾地送出京的。” 梁长宁冷笑一声:“这才叫手段么,周鸿音做钦差护送粮车,到了暨南却发觉民变,周鸿音是镇压还是跟着一起反了?消息传回京,给他压个罪名那还不是随随便便,到时候兵权自然易主。心思再阴毒一点,趁着民反的乱子杀了周锐,劫走钱粮,一百万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么,也够养一批兵马了。” 周鸿音是梁长宁的下属,他若压制灾民,梁长宁必失民心。他若安抚灾民,粮草又不足。最坏的结果是撺掇或诽谤他和灾民一起反了,那么朝廷就能名正言顺派梁长宁领兵镇压反军,这是挑拨离间。 生门难寻。 “宫里的信鸽……”闵疏犹豫片刻,问:“王爷觉得是谁?” 梁长宁静默片刻,道:“藏得深,但总不会是太后,她一个后宫的女人,做事太多束缚。” 下头小厮端着死鸽子,闵疏的目光落在那上头,看不出心思。 梁长宁盯了一眼,声音平稳,对着暮秋道:“拿下去烧了,再从叫人换只差不多的,信封好了送回去。” 暮秋应了,飞快地下去办事。 第18章 设宴 闵疏看着暮秋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里。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单薄瘦弱,像一棵清冷的昙花,好似不消片刻就要谢去了。 梁长宁干脆搁下冷茶,两步上前把闵疏横打抱起,大步流星往寝殿走。 下人装聋作哑,闵疏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奋力挣扎:“王爷,天还没黑!” “我不瞎,”梁长宁道,“早点把债还了,我保证不拖到晚上……等晚上许你跟我一起见周鸿音,怎么样?” 周鸿音得了个钦差大臣的官,从兵部点了三千兵马护送钱粮到暨南,闵疏心知此行危险,确实是有些事情想商议。 若晚上能见他们一面,说不得暨南百姓还有活路可走。 闵疏松开力道,慢慢软在梁长宁怀里,“王爷说话算话?” “什么时候骗过你?”梁长宁踹开门往里走。 寒风从大张的门外吹进来,闵疏冻得一哆嗦。外头的丫鬟十分有眼力见地关上门,屋子里火炉的暖意很快就升上来了。 闵疏被梁长宁扔上床,随着惯性往里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他今天披了件大红缀白狐狸毛的披风,这件披风是两广总督贡上去的,赐婚那日被太后给了梁长宁,披风颜色太艳,梁长宁看不上眼,又觉得配闵疏正好,就给他穿上了。 闵疏一张雪白的脸被这赤红衬得十分好看,有种莫名的矜贵感。 梁长宁三两下除了自己的外袍,隔着披风揽住他的腰,“之前没发现……你倒是比那些官宦子弟还多了两分气势,看着不像个探子,却像个世家小少爷。” 闵疏咬唇,“王爷要做便做,速战速决。” 梁长宁收回手,好整以暇道:“要做是要做,这次你得自己脱。” 闵疏猜到他要玩儿些花样,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花样。 若从前还能当做是被迫委身,眼睛一闭把这事当吃药扎针一样,尚且还能勉强自欺欺人。 如今要闵疏自己脱衣服,却是将他廉价的尊严和骨气踩在脚底下碾碎,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接下的这桩皮肉生意。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怎么,不乐意?”梁长宁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悠哉道:“闵大人啊……你我都知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饭,既不要你的命又何必次次跟饮砒霜一样呢?” 闵疏僵持片刻,伸手解开自己的披风,随手往后一扔,自嘲一笑道“王爷教得对。” 他在梁长宁的目光中慢慢地解开自己素白外袍的腰带,继续道:“能叫人有权有势的不叫砒霜,那是治愈卑贱的良药,是登云梯。” “良药苦口,看来闵大人还是嫌本王不好喝。” 闵疏把腰带和外袍扔出床帏外,低头解开自己的中衣,这衣服层层叠叠,脱了半天才到里衣。 他指尖微微一动,白皙的胸膛就从衣领缝隙里露出半边来,他难得冲梁长宁一笑,说不出的勾人:“是,王爷知道我一贯怕苦,喝完这碗药,免不得要求王爷赏些甜头了。” 梁长宁看他这样子,心思还没动起来,手已经伸进去了。 闵疏先前是文画扇的侍卫,衣食住行都走的是文画扇的私账。后来从私牢进了梁长宁的安鸾殿,就都是走的梁长宁的账。 下头的人来不及给闵疏量身裁衣,暮秋就让人拿现有的寝衣给他改了改,只是袖长合适了,肩却宽了。 梁长宁微微一扯,露出他半边肩膀来,手覆上去,触感如玉。 他忍不住摩挲两下,闵疏忍着没躲。 () 梁长宁看他一脸隐忍,知道他今天做到这份上已经是难得,再欺负下去,这人今日不翻脸,日后必算总账。 梁长宁笑了一声,把人掀翻在床,被子一裹就揽进怀里。 闵疏被箍得难受,皱眉闭上眼,仍由他动作。 闵疏其实是个很耐痛的人,他虽然耐痛,却也从不将对痛苦的厌恶与惧怕深藏于心。 梁长宁喜欢他这个小习惯,他对痛苦的敏感正如对欢愉的敏感一样挂在脸上,十分浅显易懂。 只需稍稍用点手法,就能将闵疏这个未谙世事的小东西欺负得哭出声来。 梁长宁看着闵疏一副明明十分憎恶他,却又不得不依附他来换取怜悯的样子,轻笑着道:“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么倒像是我在吃霸王餐?” 闵疏脸色难看,半晌才不情不愿道:“……流出来了。” 梁长宁手伸进被子里刮了一下,果不其然触到了一片湿滑,他心中好笑,随手拍了一下,“娇贵。” 闵疏忍无可忍,翻身埋进被子里。 这一番折腾去了一两个时辰,外头已经是天色昏暗,弯月初升。 闵疏还记着梁长宁的诺言,半晌忍不住翻身回来看他。 梁长宁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我可没打算框你,周锐的调令已经发了,只等着明日户部交接钱粮,最晚后日就能上任。” 闵疏还是看着他,一双眼睛还红着,泪迹未干,格外惹人怜爱。 梁长宁叹口气:“得,换身衣服,带你出门。” 闵疏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飞速地穿上外袍:“去哪儿?” 梁长宁把那件大红的披风捡起来,包裹住闵疏,“周锐如今去兵部点兵不便出行,周鸿音借镇国公府夏拓文的名义,在远东楼摆了席面。” 闵疏抬起下巴,由着梁长宁给他系了个结,“远东楼?城西回龙湾的那个?” 梁长宁退后一步,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你穿这个颜色倒是好看,暮秋!” 守在外头的暮秋推门进来,梁长宁说:“照着这件披风再给他做两身,只是这披风上的图案改改,合欢花太娘气。” 暮秋笑着应了,推门又出去了。 这个时辰其实不算太晚,只是冬日的天黑得早,出门的时候得提灯了。 西城商铺多,夜市人头攒动,道路车水马龙火树银花,马车落在内城河边上停着,自有远东楼的小厮划船来接。 花舟上坐着斟茶接待的娇俏女子,若是能有幸让客人看上眼成全一番好事,说不得就此水涨船高,身价翻个几倍。 但今日这船上的姑娘却没这个心思,她摇着扇子,把茶水往面前的小桌上推。 梁长宁没接,闵疏也没接。 姑娘一笑,一眼就能看出这漂亮的小公子不是主事人,身边贵人的手攀在小公子腰上,看起来像是一对儿。她知道这京城里贵族们的喜好,养一两个漂亮小男孩不算什么。只是面前这位小公子的脸生得好看,让她都暗地里多看了两眼。他若是放到外头去,轻轻松松就能博得个好价钱。 花舟摇摇晃晃,很快就靠岸了。姑娘巧笑嫣兮把人送上楼,远远隔着长廊一指,前头竹帘露出微黄的暖光,香风涌动,酒味顺着蔓延出来。 梁长宁颔首,姑娘自觉地退下了。 闵疏跟着梁长宁缓慢地走,低声道:“一会儿若有人问起,我该以何身份自居?” “你想要什么身份?”梁长宁挑了挑眉:“外头的人不知你姓甚名谁,但也未必不知我近日身边跟了个人,听夏拓文说,有些人都打听到他那里去了。” 闵疏抿唇:“全看王爷意思。” 虽然如此说,但他还是怕,正要再开口,面前的竹帘一掀,一张熟悉的脸就露出来。 周鸿音看着闵疏出神了一瞬,很快就回过头对着身后高声道:“哟!长宁王到了!还带着幕僚呢,来人,给闵大人加个座!” 闵疏心里一松,对着周鸿音感激一笑。 周鸿音不知他为何突然一笑,暖光从竹帘缝隙里打在闵疏的脸上,他的鼻梁挺而翘,投射下的阴影在脸颊上呈现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披风上的白色绒毛随风轻动,搔到人心里去。 周鸿音挑着帘子的手一顿,十分自然地别开了眼。 梁长宁低头越过竹帘,笑着说:“来迟了。” “周鸿音说叫了你来,我看天都黑了还没见你人影,以为他哄我呢。”开口的是个与梁长宁差不多年纪的公子,看着不过刚二十的样子,他头戴紫玉冠样貌俊朗,语气熟稔道:“六殿下架子大,回京都多久了,难请啊!” 梁长宁还未封长宁王前,在众皇子间身居第六,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与夏拓文一众交好,一群纨绔子弟喜欢叫着诨号,即便梁长宁已经封王也并无忌讳。 小厮殷勤地替他拉开椅子,梁长宁一撩袍子坐下了,后边儿的人就飞快地在他身边加了把椅子。 周鸿音一边把闵疏往那边带,一边小声解释道:“这是镇国公府的小侯爷夏拓文,他顶上还有个哥哥,如今在兵部任职。那边穿绿袍的是朝阳长公主家的世子褚辉,是北镇抚司从四品的镇抚使,听说是快要升了。今日四大家里只有危文两家没来,文家和长宁王水火不容,危家对长宁王府并无意思……” 闵疏含笑领了这份人情,垂头听着,牢记在心里。 这里头人不少,能坐在席面上都不是简单的人,周鸿音一时半会讲不完,那头梁长宁已经对他遥遥招手了。 闵疏对周鸿音一笑,谢过他的人情:“多谢小将军告知。”周鸿音还看着他,闵疏却已经错身离开,缓步往梁长宁那里去了。 房间里不知谁讲了个荤笑话,一时间满堂哄笑,气氛欢快,过了会有人接着打趣道:“长宁王哪儿看得上花舟上这些庸脂俗粉,这新婚才不到半年呢,文大小姐可是个响当当的大美人,咱们王爷这山珍海味还没吃腻,你那些清粥素菜可没资格上桌。” 梁长宁瞥了那人一眼,不客气道:“这话可别让你爹听到,否则到时候咱们又得看你上蹿下跳挨打的好戏了,你这么会吃,从花舟上带回府里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清粥小菜怎么没看你消化完?” 那人不怕,依旧笑道:“我可不玩儿这些花的,还记得咱们哥几个以前去文府吃宴,遥遥见过那文大小姐一面,蒙着脸只露了双眼睛出来,那双眼睛真是漂亮!不过现在看着怎么有些长变了,不如以前英气,你成亲的时候咱们几个还说呢,文家跟你有冤有仇的……你对着那王妃怕不是又爱又恨!” 一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闵疏垂着头,缓步行至梁长宁身边,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还穿着披风,不热?”梁长宁偏头看他。 闵疏于是听话地就把披风解开,递给了身后的小侍女。 众人这才把目光放到了闵疏身上,一时间厢房里安静下来。大抵是都在奇怪怎么友人见面偏偏带了张陌生面孔进来。 不过这屋子里的人多是偏向梁长宁一党的人,即便儿时纨绔,如今大都入了官场,也懂些人情世故,梁长宁不说就不问。 今日夏小侯爷是名义上的东家,背后摆宴的却是周鸿音。他站起来一笑:“这是长宁王府中的幕僚,闵疏闵大人。之前我那个案子,多亏了他才有转圜余地,今日我就托王爷带上他,算是我的私心。” 第19章 暗变 “这就是周鸿音前段日子提过的那个小幕僚啊!”那人语气不变,轻浮笑道:“久闻不如一见,我还以为是个穷酸书生,没想到竟有如此颜色,实在意外!” “不敢当。”闵疏温和安静,只当没听见他语气间的轻慢:“只有区区小聪明,全靠着王爷恩惠才能侥幸混口饭吃,颜色再好,终归也是草芥一粒,比不过各位大人公子天资。” 那人轻薄打趣道:“跟他混口饭吃?长宁王不解风情,岂不是浪费了你?不如跟着我,吃香喝辣,包管你爽!” 眼看着他越来越浑,周鸿音出来打圆场,低声说:“这是南边儿阳府来的皇商,齐家十爷齐川,他这人嘴巴就这样,你别往心上去。” 他这话一出来,在场人心里察觉出周鸿音对他的一丝不同。不过细细想想也对,闵疏怎么也说得上是救了周鸿音一次,更何况他是梁长宁的人,周鸿音今日做东,少不得要顾着梁长宁的面子。 梁长宁喝酒不语,含笑看着闵疏。 闵疏乖顺一笑:“齐二少豪爽,好意闵疏心领,只是我对王爷忠心耿耿,咱们怕是有缘无分了。” 齐川闻言正欲说话,突然听梁长宁把酒杯一搁,偏头对闵疏道:“这椅子坐着硬不硬?叫他们拿个靠垫来。” 他护短的意思太明显,众人都静了一下,接着齐川止住话头,打了个哈哈道:“吃多了酒,是豪爽哈哈,我胡言乱语呢,闵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大,别跟我计较。” 说着他回头大声骂道:“耳朵不好使呢!狗奴才听到没有,拿个最软的靠垫来!” 众人笑成一团,掌柜上来端菜,琳琅满目堆了三层大盘子。 远东楼的小厮很快拿了靠垫上来,闵疏接过放在身后,接着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碗里堆起来的菜。 宴席间觥筹交错,周鸿音举杯不停,桌子本就不大,还加了个位置,如今更是显得有些挤。 闵疏往梁长宁身边靠了靠,留出余地来给身边的人举杯,梁长宁伸手揽了下他,附耳道:“闵大人真是好本事,这才多久,一照面就勾住了齐川,连着周鸿音也给你打圆场。” 闵疏抬眸,环顾了一圈周围似有似无窥视的目光,反问道:“我有什么本事,王爷难道不是最最清楚了吗?” 梁长宁看他一眼,道:“那我可还真不敢说最最了解。” “我啊……”闵疏拉长了语调,轻声道:“不过狐假虎威,借着王爷的名头才能耍耍威风罢了。” 听到他这话,梁长宁微微笑起来,道:“你那叫什么威风?闵大人能屈能伸,贵贱自如。” 闵疏面色不改:“我本就是该死在牢狱里的卑贱之躯,只能屈,何来能伸一说呢?王爷谬赞。” 得,还记着牢里拷问的仇呢。梁长宁一乐,心情见好。 “诸位,”夏拓文看人到齐了,邀杯道:“咱们今日一聚,是为了给周兄践行,后日天亮,周兄即将领兵往暨南赈灾,咱们几个可别为着这几月时间不见而生疏了。” 众人举起杯来心照不宣地笑成一片,恭祝声不断。 谁心里都知道这是个肥差,每次赈灾的钱粮是层层往下漏,按暗里的规矩是最少保底三成,最后能留个五成已经算官员良心。如今周鸿音是第一道过手的人,那还不是想要多少要多少? 等开了春化雪,一回来就是升官发财盆满钵满。 夏拓文喝着酒,慢条斯理地从杯口缝隙里打量着闵疏。 闵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往梁长宁身边又靠了靠。 他这一动,宽大的袍服带倒了桌上搁筷子的筷枕,筷枕滚落到桌子边,被他弯腰伸手捡了起来。 夏拓文就坐在他对面,闵疏弯腰时衣领空荡,露出里面雪白消瘦的锁骨,连带着上头的红痕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夏拓文了然地收回目光,和周鸿音对了个正着。 群狼环饲,好戏。 梁长宁按住闵疏捡东西的手,“叫他们换一个新的来。” 酒过三巡,席间聊起了官商勾结,齐川叫了几个姑娘上来陪着吃酒,眼睛时不时盯着闵疏,嘴里的话越发不堪入耳:“……说到暨南,危家的商道是不是也被雪断在那儿了?哎哟,我还想着年底从苏杭运一批瘦马来,你们不知道,我那大哥从教坊司买了好几个官家小姐,那上起来才够味!” 夏拓文脸色不好,“官家小姐就算流落教坊司,从前也都是大家闺秀,能不作践还是不作践得好,积点德吧你。不过你大哥也真是胆子大,没有刑部的文书也敢从教坊司买人,这要是查下去,你们家脑袋可不够砍的。” 齐川摸一把姑娘的手,眯着眼笑:“什么查不查的,这不是有兄弟们给我担着嘛,在座都是大人,可别官服一穿上就忘了我。大不了给点银子,我家是皇商,这天下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齐川已然喝醉了酒,说话肆无忌惮:“怎么,以后都是朝廷里说得上话的角儿,我就玩儿几个女人,这点小事都不愿意替兄弟我开口?” 他说的女人都是罪臣家里的女眷,有些还是旧识,从前是一个圈子里的,家里获罪变卖,千金小姐成了一点胭脂万人尝。 褚辉搁下筷子,撩起帕子擦嘴,忽然说:“你一个拨算盘的,也敢跟我这个刀口舔血的论兄弟?” 齐川脸色一僵,醒了点酒,就听褚辉说:“按规矩,你齐十爷见了我得跪着叫声世子,再不济也得叫声镇抚使大人,没叫你跪着伺候我喝酒是我嫌你脏,看着夏拓文的面子上才跟你同席。你齐家有几个钱?拿来我北镇抚司,我着人替你算算买不买得了你爹的狗头。” 齐川不敢在他面前拿乔,他讪笑两声,说:“马尿喝多了,胡话,都是我的胡话——” 褚辉才交了锦衣卫的牌子赶来吃席,审犯人的那点气势还没消退干净,他看也不看齐川,又松了眉头,温和地说:“齐十爷这么喜欢喝马尿,那不如来点正儿八经的马尿,来人!把他压下去喝,没喝饱不许放,今日咱们也开开眼,看看齐家的本事有多大。” 众人哄堂大笑,在座都是权贵世家肱骨子弟,他们不怕褚辉,也早听不惯齐川的狂言,此刻乐得看热闹。 闵疏知道该避出去,免得以后时过境迁被哪家想起他这个人来再起了灭口之意。 正逢侍女躬身问他要竹筷枕还是玉筷枕,于是闵疏顺势说:“不必麻烦,我自己去拿吧。” 他说着就起身离席,往门外去。 侧室守着的丫鬟很快就带他去拿了新的筷枕来,他伸手接过,顺着长廊往回走。 岂料这时隔间的帘子一挑,跌跌撞撞走出个人来。 闵疏皱眉避开却慢了一步,这人撇见了他的脸,停下步子道:“闵疏?” 闵疏一顿,借着烛火一看,果然是个熟人。 闵疏身体一僵,心思几转,低声回道:“二哥。” 文容喝醉了酒,隔间里头喧哗吵闹,估摸着也是一群花天酒地的纨绔。 文容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就要去捉闵疏,“你……你怎么在这儿?来,你来,你他娘的过来扶爷,给爷把鞋穿上,狗日的怎么有点晕,这什么酒,辣舌头……” 闵疏后退一步,不愿与他有过多往来:“二哥吃醉了,叫你的侍卫带你回去吧。” 文容当即往前一扑,皱眉大声嚷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推三阻四!叫你伺候爷是你的福气!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莫说给老子穿鞋,就是跪在地上给爷捧痰盂也是看得起你!” 他声音越来越大,隔间里已经有人往外张望了。 闵疏不敢想若是文容招来众人说出自己的身份会是个什么后果,他只得别开头匆匆越过文容,抬脚往前走。 文容不依不饶,伸手就抓住闵疏的肩,大声道:“老子的话你没听见?贱种就是贱种,没见过世面,跑什么!” 他这一抓用了力,身子往下摔,偏巧闵疏今天穿了身丝绵的袍子,经不住扯,当下就被他撕拉一声扯烂了半个袖子。 隔间静了片刻,竹帘掀起来,有人跨出门槛道:“怎么回事?” 这人一跨出来就跟闵疏面对面,见着他的样子愣了一下,很快就猜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皱起眉说:“你是花舟上的人?谁点的你?还不快把文二公子扶进来好生伺候?” 包厢里不乏有看热闹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陪酒姑娘被指使着把竹帘卷高,闵疏得以从门中望进去。 里头也是一桌宴席,不过这宴席上的人他可就熟多了。只是这熟不是互相熟悉。闵疏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却不曾听闻过他。 闵疏在心中飞快对上名字,这些人的家中都和文沉沆瀣一气,族里子弟几乎都是文容的结交之友。往日丞相府宴席,闵疏也在暗中见过,今日这个把他当花舟娼妓的人,就是曾经鞍前马后跟着文容的人,乔家庶子。 这人目光隐约垂涎地打量他片刻,轻蔑道:“方才怎么没见过你?有这种好货,老妈子怕不是打算靠你赚咱们一笔吧?不过今日这宴没点人,你想赚银子不如等宴席完了再来,你赎身是怎么个价码?” 他说着就要去扶文容,手却不老实,从闵疏撕裂的袖子外头伸进去抓揉了一把,“好皮肉,知道我是谁么?” 闵疏措不及防,他刚才思虑着打算开口糊弄过去,现在被这一抓惊得躬身,文容却突然啐了一口,鄙夷道:“花舟?于他倒也是个好去处!卖屁股还算是抬举了他,还想有名分,连姓都不配有的一个私——” 这话不能出口,闵疏当机立断抬腿就是一脚,直直抵着心窝子把人踹飞出去,朱红的实心木栏咔嚓断裂,文容整个人来不及反应,就从二楼走廊噗通一声砸进湖里。 这还了得! 隔间里的人当即冲了出来,闵疏余光往下一瞟,确认文容昏死过去才松口气。 他抬眸,却撞见了乔誉打量他的眼神。方才的话他听了半阙,此刻眼神里的窥探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不知谁厉声道:“还不下去捞人!” 小厮们手忙脚乱地跃入水中,七手八脚地把文容捞出来,又急忙唤远东楼的驻店大夫来看。 隔间的众人鱼贯而出,连带着各自的侍卫小厮把闵疏围了起来。 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见过,眼前这个少年虽说有那么点矜贵的样子,却也不像是个有什么了不得家世的角色。 为首的李杨冷哼一声,扬声道:“放肆!敢伤丞相府二公子,你不要命了!来人,腿打断了扔河里,今天咱们得个乐呵,看着他淹死!” 闵疏认识他,户部尚书李开源的嫡二子李杨,他顶上还有个大哥李流,曾托文沉给谋了个好差事。 侍卫得令,齐齐涌上来。 这边太热闹,那头夏拓文也听见了动静,掀开帘子大步走出,扬声道:“哟,李二公子好大的阵仗,天子脚下也敢说杀人就杀人?” 侍卫都认得他,更认得他后头的镇抚使。侍卫不敢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地回头看着自家主子。 李扬向后一挥手摒退了侍卫。这大半天也没看到远东楼主事的出来劝架,摆明了是不敢劝架的意思。 李扬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夏拓文,哼笑一声:“没想到夏小侯爷今日也在这里吃酒,此番确实是咱们吵着小侯爷了,不过为兄弟出气嘛,我也算是侠肝义胆,小侯爷体谅体谅,我把人提出去杀。” 闵疏不言不语,垂眸侧身,把后背对着夏拓文那方。 后头微微一动,周鸿音掀开帘子出来,接着是裴家幺子,过了片刻里头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陆陆续续地除了梁长宁之外的所有人都走了出来。 李扬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过是动个花舟上不值钱的妓子,怎么,诸位皆是他的入幕之宾?若是如此,就算是我看错了眼,放了他便是。” 两波人对峙着,周鸿音冷笑一声:“什么花舟上的妓子,你今夜吃了粪,还是少开口的好。” 文容已经被抬上了岸,大夫姗姗来迟,一摸脉就写了方子,叫小厮快些把人抬回府上灌药。 小厮把文容塞进轿子里正要抬,就听楼上长廊尽头帘子后面一道微冷的声音传出来,“谁敢动?” 李杨身后的纨绔不耐道:“差不多得了,丞相府的二公子也敢拦,回头可别哭着上门请罪。” 他接着嘲讽道:“连皇上也要给丞相三分薄面,帘子后头是谁,口气如此之大,何必躲着不见人。莫非容貌奇丑,不敢出来?” 帘子微动,众人侧身让出一条窄道来,这纨绔越过层层肩膀往长廊尽头望去,厢房里暖烛画屏,红木八仙桌上座静静饮酒的正是梁长宁。 他并非纨绔口中的容貌奇丑,倒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反而眉眼俊朗,似乎含着锋利的寒意。 李杨愣在原地,梁长宁语气和熙:“见本王不跪等同蔑视王法,莫说是在天子脚下,就是在天子面前,我说杀你也杀得了。” 李杨强自镇静,梁长宁不语,抬起两根手指往下一压。 头顶不知何时跃下一个暗卫,众人连刀光都没看见,顷刻间人头已落地,轱噜噜滚到了两帮人中间。 文容一党动也不敢动,谁都没料到梁长宁敢当众杀人,还是如此轻描淡写,点头间就抹去了一条人命。 李杨浑身发冷,片刻后那具无头身才噗通一声软倒,血迹顺着地板纹路蔓延出去。 闵疏小心地避开,怕脏了鞋底。 第20章 夜谈 李杨语气难掩惊恐:“长宁王好大的势!这可是京府丞副使家的公子,光天化日——” “光天化日?李二公子不妨抬头看看,”梁长宁往外头微抬下巴,意有所指道,“天已经黑了。” 李杨一顿,只见梁长宁站起来,缓步从帘子后绕出来,经过闵疏,踩着那瘫血站到了李扬面前,轻声道:“莫说是一个区区五品的京府丞副使公子,今天本王就是把你的头砍下来了,你爹李开源又敢来杀我吗?” 他轻轻踢开那颗头,那头就咕噜噜滚出栅栏,扑通一声掉进内运河里,很快就染红一片水域。 梁长宁垂眸看了眼下面瘫软吐水的文容,抬手示意叫侍卫放了他,高声道:“来人,把这位京府丞副使家公子的头颅包起来,好生找个盒子装了,让李公子带回去给户部尚书开开眼,也好叫他知道他儿子在外头是怎么呼朋唤友、狗仗人势,骑到本王头上来的。” 李扬咬牙红了眼,最后是被底下有眼色的家仆捂了嘴巴带走的。 一场闹剧到这里,酒也没什么心情再喝,人群散了,只留下了周鸿音和夏拓文两人。 闵疏的鞋袜不可避免地溅上了血,梁长宁垂眸看了一眼,道:“拿个筷枕,怎么闯得出这种祸?” 闵疏脚尖一动,把鞋隐在了外袍下,低声道:“方才路过隔间,文二公子醉酒撞到了我,非要我替他脱鞋,他声音大了些,引出了隔间的客人。后来隔间里有位公子出来,问我是哪个花舟上的人,又是谁点的我,接着文二公子酒醉胡言……” 闵疏微皱眉头,顿了顿道:“我一时冲动将文二公子推下了水,李二公子便要叫人杀我。” 夏拓文抚掌:“推得好!” “这话是哪个客人问的?”梁长宁语气微寒。 夏拓文脑子过了一遍人脸,说:“乔家庶子,叫乔……乔什么来着?” 闵疏在心里补上他的名字——乔誉。 夏拓文不以为意:“一个不入流的庶子罢了,从前小时候咱们在国子监读书,就常跟在文容后头献殷勤。”他拍了拍梁长宁,打趣道:“你这小幕僚能文能武,是个宝贝。” “夏小侯爷怕是走眼了。”梁长宁说:“我这幕僚手无缚鸡之力,能文称得上,能武是万万不敢当。” 闵疏从善如流,面不改色道:“王爷说的是。” 周鸿音从一旁插进来,道:“散了吧,赈灾事宜已然商定,今日咱们各回各家。” 周鸿音把夏拓文送走了,自己撩帘子上了梁长宁的马车。 梁长宁斜靠在车壁,闵疏见他进来,朝外头车夫比了个手势,车夫会意,离了二十步远,静静守着。 车厢里没点灯,只有霜白的月光从窗框的薄纸透进来,照在闵疏脸上,衬得他越发清冷漂亮。 花间观流萤,月下看美人。 周鸿音从前也是在国子监当过伴读学过几天书,后来才领了职跟着他爹去守边疆。他本以为把从前那些文绉绉的诗词都还给夫子了,没想到刚才看到闵疏,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浮现出这句话来。 这份心思不过片刻就被他收拾好:“王爷方才……” 周鸿音顿了顿委婉道:“明日督察院的折子不知要堆多高,这就罢了,王爷把人头送到李开源府上去,也太打脸了。” 闵疏微微摇头:“周小将军不必担忧,王爷杀个不到五品小官的儿子,还是依着道理杀的,督察院哪日不上谏?朝中要是一边倒地夸赞王爷,那才是祸事。” 周鸿音半信半疑,又听闵疏道:“但若是借着这个机会挑衅一下李开源,说不得就能激得他做些手脚,暨南山高路远,有变数才有路数。” “太险了。”周鸿音说,“若是今日一步走错,闵大人怕是要受辱。” 他以为这是梁长宁和闵疏商议好的,侧头对梁长宁道:“闵大人无辜,不该涉险。” 梁长宁摩挲着拇指上的云纹龙蛇戒,冷不丁道:“周小将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事既已成,不必后怕,闵疏是本王的人,活着要听命于本王,死了也埋不到王府外头去,这是他的命,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选的路。” 周鸿音袖中手指一僵,听明白了梁长宁的话。 闵疏面无异色,乖顺道:“多谢周小将军关心,不过如今不是说这个时候了。” 周鸿音沉默片刻,才回到正题上:“王爷方才说要设计,可李开源是个胆小怕死的,要是他根本不敢呢?” “由不得他不敢。”闵疏轻轻一笑,缓缓道:“郑思之死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就提葫芦结案,凶手逍遥法外,我想遍了京中的人也想不出是谁。后来五军都督府报雪灾,两边的探子密报不一,直言雪灾半数是人祸,毁房杀人断桥,意在激起民变。” 周鸿音不傻,一点就通,“是冲着我来的?不管我是否镇压民变,怕都不能全身而退!” 可这人做事太狠辣,今日梁长宁动手杀人又十分张扬,两厢对决,谁又能讨得了好? 周鸿音沉默半晌,说:“若只是为了我,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这样声势浩大,怕内有深意。” 梁长宁看了眼外头的夜色,冷笑道:“重罝施密网,䍐筚飘如云。做这些阵仗出来,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闵疏微微点头,又道:“王爷猜测,大理寺门前杀郑思和暨南断桥的是同一个人,此人能杀使臣,能从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禁军手里悄无声息杀郑思,还能断暨南的桥,定然身居高位手握私兵。今日走这一步说不定能勾出他来。” 周鸿音低头想了会儿,迟疑地说:“如今京中局势太乱,到处都是两党之人,若两次都是冲我来的,必然是为了我爹手上的兵权……会不会是太后?” 太后是裴家嫡女,裴家无将领,若想在京中立足,只靠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是远远不够的。 新帝继位后,先前定下的四皇子妃一夜暴毙,连丧都没出,连夜就立了新后。整个后宫都握在裴家手里了,太后自然有精力开始谋求更多。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说到底,兵权才是权力的根本。 闵疏摇头,面色平静,“我先前也这样猜。” “可王爷说幕后之人不会是太后,我倒觉得太后也是个有手腕的,她为保皇上继位,几乎将国子监稍微沾了点血脉的皇室都赶尽杀绝。”闵疏看了眼梁长宁,说:“王爷几年前远赴边疆抵御外敌,是因为早料到有这一天,好躲过乱子握着兵权回来么?” 若真是如此,梁长宁能在十五六岁就有这样的格局和远见,今日又怎么会困于如今这小小险地? “那倒不是,”梁长宁说,“幸得恩师指点罢了。” 这是闵疏第二次在他口中听到他的老师了,他低头默默记在心里。 外头传来暮鼓声,闵疏回神,低声道:“一更三点,宵禁了。” 梁长宁对周鸿音说:“那今日先这样罢,再晚恐怕就要惹人注意了,赈灾路上有事密报,若真有民变,有机会就试试能不能收入麾下。” 周鸿音微微颔首,掀开帘子下了车,步入夜幕之中。 马车慢慢驶回王府,天空飘起小雪,等在门口的仆人撑开伞,提了灯迎接二人。 梁长宁下车走在前头,半晌都没见闵疏跟上来,不由回头看去。 闵疏立在雪里,默然片刻,缓步上前靠近梁长宁,低声道:“王爷,文容醉酒被我推下河,今晚又出了这档子事,明日文沉怕是要过问。不如趁着文容还没醒过来,咱们混点假话进去。” “你当文沉不知道这事?”梁长宁道:“西街回龙湾是什么地方,一砖头下去能砸死三个官,明里暗里到处都是各家的探子,不用你说,他消息快得很。” 闵疏道:“文容知道我从前是文沉的人,还把我当丞相府的奴才,今日认出我来,差点漏了陷,日后或许还有与他相见的机会,这次不解决,难免有下次。” 梁长宁看了他少顷,微抬下巴:“去吧。” 闵疏转身就走,梁长宁又道:“等等。” 细雪落在闵疏的乌黑的发上,显得晶莹剔透。 梁长宁偏头看了眼撑伞的仆人,道:“下雪了,穿上披风撑着伞去,来人。” 后头的丫鬟抖开臂弯里的红色斗篷,替闵疏系上了。 闵疏迟疑道:“这颜色太显眼,怕是……” “就是要显眼。”梁长宁打量着他,满意道:“要他认得出这斗篷,知道他这出美人计有多成功才好。” 杭州织造局进贡的料子,内务府的样式,内里是雪狐的毛,外头是正室才能用的鲜红。若穿着这件斗篷去见文沉,那可真是软巴掌往文画扇脸上打了。 闵疏垂眸,乖顺道:“我明白了。” 说罢,他接过侍从手里的伞,独自步入了雪夜中。 张俭从梁长宁身后出来,压低声音道:“王爷,要不要跟着?” “不必。”梁长宁眼里有微微寒意:“你去找找那个乔家庶子,今日远东楼把闵疏当花舟妓子的那个,他应该还没走远。” 他微微抬手,比了个干脆的手势,“做干净点。” 张俭应声,飞速下去了。 他今日没跟着梁长宁去远东楼,还不知道这个乔家庶子是谁、长什么样子,反正王爷给的时限是今夜,他准备先找今日当值的暗卫兄弟问清楚,最好是能画张画像,免得他杀错了人。 大街上寂静非常,只有打更人的铜锣声回荡。 一道红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过,如同一只步态轻盈的猫,除了脚印之外,几乎看不到衣物拖行的痕迹,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细雪轻飘飘地下起来,天边的明月笼罩在大雾里,只漏下灰白的光。 第21章 落水 乔誉的马车跑得太快,坐在车厢里几乎要被颠得呕吐出来。他今日本不想去远东楼,最近京中事情太多,他爹再三叮嘱在外不要惹是生非。 乔誉想着今日远东楼的宴能见着文容和一众权贵,也好朝他们打听打听风向。 没曾想三杯酒下肚,文容先醉了个一塌糊涂。他旁敲侧听半天,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幸好后来又遇着了京府丞副使家的候保,他伏小做低陪了半天酒,候保才吐了两句废话。 乔誉闭上眼睛,想起今日在远东楼看到的那个容貌迤逦的少年,不知受了哪个勋爵的宠爱,竟敢出手伤了文容。 更值得深思的是文容没说完的那本句话——还想有名分?连姓都不配有的一个私……私什么? 私奴还是私宠?明明是长宁王的人,为什么好色的文容却好似了解并厌恶这样一个有颜色的少年? 乔誉疲惫地睁开眼,在黑暗中闷咳了一声,斟酌着回家之后要如何跟他爹解释候保的死。 候保说话不过脑子,竟然敢对长宁王口出恶言,没料到长宁王居然在京中随身带着暗卫,还搭错筋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乔誉的父亲靠着文沉多年,做事犹犹豫豫,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颠来倒去半辈子,只说得出:“丞相大人大权在握,跟着他才能吃肉。”这样的话。 今夜看来,怕是从前他们都错了眼,这位手握重兵的长宁王,才是当朝最杀伐果断的人!他今日敢杀官员之子,未必明日就不敢起兵造反。 乔誉从远东楼出来,顾不上跟着文容献殷勤,他上了马车就飞速往家赶。 候保好说歹说也是一条命,今晚事情结不了,明日督察院势必要弹劾,乔誉这么多年伏小做低最善避害,他需得拦着他爹别掺和进去。不仅不能上奏疏,最好连言都不要发,只管装聋作哑! 马夫高高扬鞭,车架上的玉石流苏撞在一起,霹雳啪啦地响。街上静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锣鼓回荡。 乔誉眼皮突然跳起来,他心中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直觉,这直觉来的十分迅速。 刹那间马车徒然颠簸了一下,马儿凄厉嘶鸣起来。接着哐当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飞速地翻滚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哗啦——! 车架瞬间散架,珠帘断裂,碎玉滚落一地,灰尘扬起。 乔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压在了残缺的车厢下,他眼前一片模糊,脖子上的青筋抽搐着低下头,只看见自己的大腿已经被锋利的断木划拉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粘稠的血顺着地上的小石子路蔓延过来,乔誉以为是自己的血,可这血的味道不对,太腥了。 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是马血。 能一击杀马,是大内高手还是锦衣卫?是御林军还是……哪个府上豢养的死士? 乔誉猜不出来,他失血过多浑身冰冷,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动弹不得。 谁要杀他! 他想抬起手拨开面前的布帘,寒风夹杂着细雪从帘子的缝隙中灌进来,冷得出奇。 然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比他快一步挑起了帘子,帘外那人微微弯腰,半张脸都隐没在大红的斗篷之下。 乔誉瞳孔一缩,借着微弱的月光认出了这件斗篷。 这颜色喜庆,又是正室才能穿的红,是杭州织造局从小就培养的顶尖绣娘用了新技法织的,半年总共织出来六匹。 这料子一出来,江南总督就着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内务府抓紧工期,赶出来一件斗篷和一件外袍。 正好恰逢梁长宁封王赐婚,太后觉得这斗篷颜色喜庆就赐给了长宁王,说是算是新婚贺礼。 他们都远远见过这件斗篷,那时文容还曾酒后放言:“这可是苏杭两局百来个绣娘赶出来的料子,都说半尺值万金,可再金贵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穿到我文家女身上去!” 立刻有人谄媚附和道,“天下总共两件,一件搁在东宫,一件只等云大小姐入主长宁王府,此乃无上尊贵,位同皇后!” 当时乔誉还想,如此狂悖之言文容也敢含笑认下,来日若权势颠倒,今日这话就是杀他的刀。 如今面前这个人的身形,绝不可能是文画扇。 “你……”乔誉喉咙一紧,正想开口,眼前人却突然抬手放下了斗篷的兜帽。 柔软细腻的白狐毛下是一张十分眼熟的脸,这张脸端的是祸国殃民,远东楼今日才为他见了血。 “乔三公子。”闵疏漫不经心地收起手里简陋的竹弓,将弓弦卸下来抻直,轻声笑道:“抱歉,箭术不精,见笑了。” 乔誉只感到凉意从后背爬上来,强自冷静道:“你不是花舟上的妓子,你是长宁王府的……不、你是文——” 他话音未落,粗糙的弓弦已然割破他的脖颈,大股的鲜血喷洒如泉,闵疏轻巧避开,斗篷滴血未沾。 乔誉的手无力地抓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身体不消片刻就僵硬了。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直盯着闵疏离开的方向。 闵疏连头都没回,他径直跨过马和马夫的尸体,一边走一边将简陋的竹弓拆开,然后将微微弯曲的竹片拉直,细致地塞回了伞面下。 这把油纸伞一共有二十四根伞骨,谁也不会知道,其中两根曾经在雪夜里杀过人。 闵疏收起伞,从文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府里灯火通明,闵疏从怀里扯出手帕来蒙住脸,他悄然穿过门廊,推开了文沉的书房。 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闵疏并不在意。他安静地立在窗边,站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这座府邸。 文容被抬回来的时候惊动了府上的人,大夫人尖叫着扑在他身上哭嚎,扯着手帕捶打文容的小厮,闹脾气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死。接着又一哭二闹逼文沉去宫里请太医,文沉面色阴冷,问小厮今晚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点满了灯,大房二房都出来看热闹,闵疏隔着门廊像在看一场大戏。 谁都不知道罪魁祸首就站在漆黑无人的书房里。大夫人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推了文容下水,尖着嗓子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敢骑到我丞相府的头上来作威作福,等容儿醒了,必然要把这胆大包天的捉来,压在地上给我儿叩首谢罪!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旁人附和着,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闵疏隐在黑暗里,外头小雪纷飞,他清楚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大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小的时候,文沉不许他在外人前露面,他出入府中只能以白布遮面。 那日太夫人生辰,办了宴席,连宫里也来了人。 文画扇做错了事被罚跪,逼着闵疏替她跪在雪地里。他们本就生得像,闵疏小几岁,个头身量与她都差不多。文画扇贪玩,常把闵疏当替身用。 闵疏逆来顺受,穿上她的衣服替她跪在后院。她特地叫人把蒲团撤了,让闵疏跪在石子地上。午后下起了小雨,闵疏跪得更加难受。 “你是谁?怎么跪在这里?”衣着华贵的小男孩从他身后缓步而来,闵疏不认识他,不敢随意搭话。 那小公子看他有趣,转身向后道:“殿下,你看,这里有个被罚跪的小姑娘呢!” 闵疏抬眼看他,软软道:“我不是小姑娘!” “你不是小姑娘是什么?你穿的可是裙子!” 闵疏这才想起自己是替文画扇跪在这里的,连忙找补道:“……我,我是小姑娘,我是文画扇……” “你哭过吗?怎么声音哑了?”小公子愣了愣,奇道:“不是说文画扇飞扬跋扈吗?我看你乖巧得很,跪在这里是被你爹罚了吗?” “你今年多大啦?怎么没有侍女跟着你?” “我六……我八岁……”闵疏想起自己现在是文画扇,忙不迭改口。 小公子拉过身后的人,笑道:“今日这个殿下身份最高,连你爹也要跪他。他就比你大两岁,算是个哥哥,你求求他,叫他一声宁哥哥,让他在文丞相面前替你说两句好话,你就不用受罚了。” 那殿下颔首看着他,是个默许的意思,就等着他张嘴喊人。 闵疏不敢说话,他慌张抬头,看到假山后文容一闪而过的衣角,只好胡乱回了两句然后拔腿就跑。 他跑过假山,绕过花园,连面巾跑掉了也不敢停下来。他回到了下人房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文容捉住了。 文容蛮横地推倒他,说:“好你个闵疏!叫你替画扇姐姐受罚,你竟然敢妄图叫六殿下给你求情!” “来人!”他大叫着,跋扈道:“把他扔到湖里去!” 湖水冰冷,他在碎冰里扑腾,直到真的要溺死了才被下人捞起来,随意扔在岸边不管不顾。 闵疏心里莫名不甘,他湿哒哒地爬起来,发狠把文容也推下水去了。文容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吓坏了,想下去救人又不敢,只能哭叫着大声叫人。闻言赶来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把文容救起来,带回去换了衣服又喝了姜汤。 捱到晚上宾客散尽,闵疏才被下人压到院子里跪着,他还穿着文画扇的衣裙,大雪纷飞,他冷得几乎感受不到膝盖的痛。 大陈氏就端坐在檐下,火炉噼里啪啦地烧着,她挂着冷笑,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死狗:“一个外室生的贱种,也敢骑到我儿头上作威作福。容儿白日受了惊,如今睡了。等他睡醒了,你再跪在这里给他叩首谢罪,否则我就把你娘那个病秧子抓来替你,两条路你自己选罢。” 她说完不再盯着闵疏,只叫人把文容的两个丫鬟拖进来,怨恨道:“今日我儿被这贱种推进湖里,你们两个背主的奴才竟然贪生怕死不敢下水!既然如此我也留不得你们,来人!打她三十大板,打完了送到纯山的庄子上去!” 她目光阴冷,说:“你们可别记恨到我头上来,要恨就恨这个贱种,竟敢欺负容哥儿。” 那两个丫鬟自是哭叫求饶不已,纯山虽然离主家不远,但那几个庄子都是要下地做苦力的。习惯了富裕生活的丫鬟怕就此死在庄子上,爬着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又被护卫踩着手臂拖开了。 那夜闵疏被人压着看完了刑罚,丫鬟腰臀被打成一堆血红的烂肉,他最后连胆水都吐不出来了。 事情太久远,闵疏已经记不得后来文容是怎么踩着自己的头往脸上吐口水,他只恍惚地记得那天的雪,落到脸上到时候带着一点刺骨的痛。 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急促地说:“夫人!宫里……宫里的大人说,太医院值守的太医被长宁王叫去了,腾不出人手来!” 闵疏轻轻挑眉,又听大夫人急道:“长宁王叫太医做什么!他府上不是有单独的太医吗!” 里头的丫鬟推门出来,高声道:“大人!公子醒了!” 众人急匆匆进了房,只有文沉独自落在后面。 闵疏轻轻一笑,低头点燃了书房的蜡烛。 窗户透出朦胧的光,投下闵疏的影子。灯闪了两下,闵疏轻轻吹灭了烛火。 文沉余光瞥见,脚步一顿,转身绕进了书房。 第22章 诱发 文沉不知道闵疏来意,带他进了暗室才点了灯。 烛火亮起来,带着一点微黄的暖意。 闵疏一撩袍子,端正地跪下了。文沉微微一愣,又看见他身上大红的斗篷,眯起了眼。 “今日闵疏犯下大错,特地回府来同父亲和大哥赔罪。”闵疏低声道:“远东楼一事累及父亲谋划,我是迫不得已。” “细细说来。”文沉道。 闵疏真假参半说完,文沉眼神已变,“你是说长宁王当着你的面杀了候保?” 闵疏点头,“是,他说他不仅能在天子脚下杀人,就天子面前他也敢杀。” 文沉冷笑一声:“他是有胆子说这话。” 闵疏犹豫片刻,跪着道:“大哥……没事吧?” 闵疏垂下头面上不显,他问这话只是表个兄弟情,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一脚的分量,他锱铢必较,这么多年终于还了那一场折辱。 且等着吧,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要连本带利慢慢还。 文沉不语,闵疏为难道:“大哥不知道我入了长宁王府,又醉了酒,眼看着就要说出我与父亲的关系来……眼下这关头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机会,长宁王尚未信任我,若在此刻坏事,未免可惜。” “是容儿不懂事。”文沉半晌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闵疏慢慢起身,斗篷柔顺地垂下来,上头绣花的金丝银线在烛火下熠熠发光,宛如星辰流动。文沉看见不免带上些笑意,“长宁王待你如何?” 闵疏有些难堪,低声道:“比起对姐姐的宠爱,长宁王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文沉知道他心中不愿,口中一松道:“新皇无子嗣,根基到底不稳,他懂事早,怕是会记恨太后杀他生母的仇。你且再忍忍,等皇上诞下长子,匡扶幼子才是长远之道……” 他目光微敛,“大事若成,我会给你娘一个名分。” 闵疏不信他的话,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只是文沉的一只狗,文沉想吃肉的时候狗才有用,若兔子肉被别家夺走了,那狗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到底,文沉和梁长宁都不是最安稳的路。他闵疏也不想当嗟来呼之的狗,他要当就当苍鹰——对于一只鹰才说,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翅膀。 闵疏乖顺一笑,欢喜道:“是,我代娘谢父亲的赏!” 文沉端坐于书案后如狐狸一样盯着他。闵疏脸上的笑意不像有假,但他知道他这个儿子绝非表现出来的这样听话。 远东楼之事闵疏大可以选别的法子,可他偏偏要把文容推进结冰的内城河里去。 这是在记仇呢。 文沉微有些不屑。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气,做事做人心中所想全流于脸上,一点也不懂掩藏。 但他并不打算教闵疏如何掩藏心事。只有闵疏这样隐隐约约露出心中情愫来的时候,他才敢放心用他。 他文沉的棋子不能是一颗没有弱点、无法销毁的棋子。 闵疏悄悄扣紧了手,低声道:“……上次王妃说我娘病了,不知过了这些时日,好些了没有?” 他看着文沉,恳切道:“若是得了空,我能去看看吗?” 文沉心中一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他露出这个表情地时候,总叫他想起他娘小陈氏来。 陈氏生得美,他用了些手段才弄到手,本是一副清高样子誓死不从的,后来为着保下闵疏才低声下气来求他。 他们母子求人的神情一模一样,直教人无法拒绝。 文沉轻叹一声:“母子连心,难得你还想着她。” 闵疏说:“娘怕冷,冬日里炭火价贵,我怕她冻着。” 文沉含笑看着他:“容儿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孝顺就好了。” 闵疏垂下头,没接他这句话。 文沉并不在意,他转身拉开身后八斗柜的抽屉,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来,随手抛给了闵疏。 闵疏抬手接住,瓷瓶带着点冷意,在他手里似一坨冰渣子。 “既然你来了,也免得我月底再找你。”文沉道,“你身子打小就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补药万万不可停。这药精贵,长宁王府配不出这药来,每个月我都会叫人给你送去。” 闵疏低声应了,把药丸倒进手心里,借着烛光摊开在文沉面前,当着他的面一口吞了。 这药一入喉咙,就带来了烧灼感,闵疏不由自主咳起来,脸都憋红了。 “良药苦口。”文沉推过去一碟蜜饯,道:“等过了冬,事情办完了,你身子也该养好了。” 他话里有话:“到时候不必吃这苦药,我让库房送些补药去,你和你娘好好补补。” 闵疏乖巧应下,心里却深知他的狠辣,事情办完了就该杀狗吃肉好好庆祝,傻狗才会信他的话。 梁长宁坐在厅上,两侧坐着府中幕僚。 他其实没几个幕僚,手里都是旧人。这些人他用顺了手,有时也算有点用。 青衣男子恭顺跪下身:“王爷,郑思确实死有蹊跷。” 幕僚皱眉道:“郑思这案子不是已经判了吗?怎么大理寺还在查?王迹你验尸可别打草惊蛇了。” 王迹连忙道:“赵大人不必担忧,大理寺的几个仵作避着风头,我验尸时都是在夜里,只是案子稀里糊涂就结了,尸体还得发还回郑思家中,我没敢查太深,怕郑思家人看出不妥来。” 梁长宁说:“郑思怎么死的?” 王迹道:“没有体外伤,尸表完好,不是刀剑暗器。我又试了毒,也无异常。” 梁长宁沉默地摩挲了两下手上扳指。 王迹又道:“看他样子,只能是病死。我暗中查了太医院的档案,发现郑思今年年初发过一次哮喘,他发病十分严重,一点诱因就能去半条命。他那日发病时是在家中,他夫人吓坏了,连忙去了丞相府,求文沉给他请个太医。因此太医院的档案上,记的是文沉的名字。” 梁长宁下首的幕僚孙远问:“什么诱因?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他有哮喘?” 王迹道:“没人知道他有哮喘,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犯病,因为他哮喘的诱因是三白瓜。三白瓜乃是西域贡品,他家中三代无仕,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郑思的尸体嘴唇泛紫,其他死状也都符合哮喘的症状。后来我果然从他的手帕找到了一些白色粉末。估摸着是把三白瓜晒干了磨成粉,然后用特殊手法揉进他的手帕和衣物里了。” “好手段。”梁长宁思索片刻道,“怪不得那日北镇抚司的押运马车要点火盆,车厢狭小,炭盆火足,郑思又心中惶恐,必然要流汗,若掏出帕子来擦,三白瓜的粉末很容易就会被他吸进去。” “郑思怎么吃得到三白瓜?”孙远诧异,又道:“还有那帕子……我听说后宫有些嫔妃为了争宠,会叫手巧的嬷嬷将香粉揉进布料里,这样走路带香风如同花神下凡,是叫‘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梁长宁不知还有这些门道,他缓缓道:“张俭办事去了,今日正好辛庄从边关回来,叫他去查一查。” 房梁上立刻跳下来一个年轻男子,跪地领命。辛庄推开房门就要出去,迎面就正撞上进来的闵疏。 闵疏刚回来,脚底还有雪,躲闪不及身子一歪就要摔。辛庄下意识躲开,又想到他是自己主子的人,伸手扶了。 闵疏飞速站稳,“多谢这位……”他适时顿住,抬眼看过去。 “我叫辛庄。” 闵疏从善如流:“多谢辛大人。” 辛庄颔首,侧身正准备走,里头的幕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既然都叫辛庄去查三白瓜了,不如顺带查一下那手帕的来处。” “什么瓜?”闵疏没听清。 梁长宁微抬下巴,辛庄就复述了一遍。 “不必麻烦辛大人走这一遭,此事我知道。”闵疏道:“三白瓜是文沉给的。” 三人看向他,闵疏大步走向厅中,随手解下了斗篷揽在臂弯里,缓缓道:“年初的时候宫中赏了两个三白瓜给丞相府,说是西域贡品,一共才十五个。” “那时候王爷尚未回京,大抵不知此事。那瓜稀奇,丞相夫人陈氏为彰显圣宠,广发帖子,开了个品瓜宴。郑思借着这个机会向文沉示好,投在了文沉门下。我尝过一口三白瓜,清甜爽口,是京中贵妇都会喜欢的味道,陈氏便赏了他夫人一小碟子瓜,他夫人舍不得吃,带回家了。” 闵疏道:“当天晚上,郑夫人就敲了丞相府的门,哭求说她官人吃了瓜之后喘息不止,咳嗽带血,甚至口吐白沫。文沉怕郑思死了攀扯上自己,只得进宫请了太医。” “闵大人,在下可否多问一句,还有谁知道这事?”孙远问。 闵疏沉思片刻:“太医院有档案,那日品瓜宴人来人往,若有心打听谁都能知道。但三白瓜乃是贡品,保鲜时间短,不及时食用就会腐烂发臭。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此事且将贡品制成干粉,实在是十分难。” 最重要的是谁会在那时候就瞄准了郑思,不惜提早准备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寺正备下如此杀招?他必然是知道了郑思投靠文沉之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在丞相府有钉子,还是品瓜宴上亲眼所见? 然而郑思在投靠文沉之前就另有主子,那他的死,是否也是背后之人精心谋划的一步棋? 他偏头看向梁长宁,他果然也发现了关键之处。 郑思一死,他留下的所有书信证据不论真假,全都成了刺向文沉和梁长宁的刀。 夜深了,再过会儿怕是就该天亮了。 众人告退,闵疏跟着梁长宁回了安鸾殿,一路上都在思考此事。 他思索良久不得思绪,只好暂且搁置一旁,跟上梁长宁,说:“周小将军明日启程,我能去送一送吗?” 梁长宁撇眼看他,闵疏只好道:“此行陷阱重重,多多商议总是好的。” 梁长宁低头搂他一下,没说同不同意,只道:“再说。” 第23章 浮出 梁长宁挥退四周,叫暮秋进来替闵疏收好斗篷,又着人打水给他沐浴洗漱。 闵疏洗得全身泛红,热气腾腾地上了床。梁长宁斜倚在床边,见闵疏来了就吹熄烛火准备睡觉。 闵疏却睁着眼,在一片黑暗中沉思。 他冷不丁小声问:“王爷,您觉得会是谁?” “还能有谁。”梁长宁闭着眼说:“必是宫中之人,品瓜宴上的人没封赏。文沉倒是被赏了贡品,但一个品瓜宴都不够他夫人分的。算来算去要么是太后,要么是皇后……” 闵疏翻身,鼻梁撞上梁长宁的胸膛,他鼻子一酸,痛得差点流泪,“太后没道理杀郑思,留着郑思,就能咬住文沉。即便咬不死也能扯块肉下来。” “皇后也没道理杀郑思。”梁长宁伸手揉了揉闵疏的鼻子,道:“她是太后侄女,自然与太后同出一气。” 闵疏的半张脸都被梁长宁揉在手心里,呼出的气暖乎乎的。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半晌终于说出了他多日来的大胆猜测。 “皇上呢?”闵疏问:“杀一个郑思,能挑拨文沉与太后的关系,能把大理寺这块肉从文沉嘴里抠出来,还能算计兵权、搅乱这一池浑水。” 一个小小的三白瓜,竟能砸死三只鸟。 “若是梁长风,他怎么只对文沉与太后下手?”梁长宁把被子往上提,闵疏配合地抬起下巴,等他把被子掖好。 “是兵权。”闵疏沉声道:“王爷凶名在外大权在手,他手里没有筹码怎敢逼急王爷?王爷若反,能调多少兵力?” 梁长宁不语,睁开了眼睛。 闵疏抬头看他,鼻梁擦过梁长宁的下巴。梁长宁没忍住,抬手按在了闵疏的后颈上。闵疏忍不住想要避开他的手,身子却和梁长宁贴得更紧了。 “所以他才要杀西凉使臣,他对周小将军动手,是想要他手上的兵权。周将军的兵力有多少,能和王爷比吗?” “不能。”梁长宁说,“周锐手上只有不到二十万兵,全驻扎在宁道关一带了。宁道关足足有三个重城,等同国门,他不能撤兵,一旦撤兵,宁道关必然失守!” 闵轻轻动了动,道:“所以周将军只带了两万兵回京,如今驻守在西大营,而王爷手里头最快能调动的兵力……” 梁长宁看着他没说话,他眼神复杂,带着点微微的冷意。 “……我猜,最多只有三万。”闵疏肯定道。 梁长宁手指一紧,握住了闵疏的腰。 他猜对了。 当初太后勾结文沉血洗东宫,也不过用了仅仅一万人不到。梁长宁手里的兵全在西大营,信号烟花一上天,翻云覆雨不过须臾之间! 但梁长宁要的是名正言顺,所以他只能被困于如今境地,苦等一个契机。 闵疏吃痛,缩进了他怀里。 “明日再说。”梁长宁把人往怀里一按,威胁道:“这么有精力?既然不困,那就做点其他的事。这个府医的药不行,改日叫人配些好的送来。我行军打仗的时候用过一个方子,活血化瘀十分有效……” “困的困的!”闵疏顾不得许多,忙告饶道:“王爷也早些睡!” 早上梁长宁起来时,天还没亮。 丫鬟小心地伺候他洗漱,外头天寒地冻,暮秋给他另换了件厚实的黑毛大氅。 张俭轻轻推门进来,附在梁长宁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梁长宁抬手系袖口的动作一顿,诧异道:“死了?” 他扫了眼屋里的人,暮秋十分自然地挥退了丫鬟,自己半蹲下去给梁长宁系腰上的环佩。 张俭点头:“昨日我去得慢了,但也不过只耽搁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找到乔誉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一步……那时候他尸体还没僵。” “除了咱们,属下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想杀他。”张俭道,“乔誉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京中权贵能交好的他都交好,咱们嫌他,别家用他却十分顺手,没理由会对他动手。” 梁长宁沉吟片刻,压低声音说:“把事情处理干净,别惹到咱们身上来。” 张俭点头:“是,人我已经拖到郊外去埋了,也让辛庄把痕迹清干净了,王爷放心。” 暮秋面不改色地把环佩上绕在一起的流苏解开,汉白玉佩和带钩撞在一起发出叮当声。 床前的帘子微微一动,梁长宁挥退了二人。他走过去抬手挑开帘子,侧身坐在床沿上。 闵疏睡眼朦胧,拥着被子靠过来,小声道:“王爷要上朝了?” “还早着呢。”梁长宁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 闵疏被他手上的玉扳指冰得一激灵,往后缩了缩。 梁长宁轻笑一声,连被子带人一起拖回来,按在身下道:“躲什么?” “冰。”闵疏小声道:“外头下雪,王爷也要佩玉吗?换个檀木的,或许没这么冰。” “这就叫冰了?”梁长宁把手往被子里塞,揉捏被子里那一截细腻暖和的腰身,“从前我在西北赤峰一带打仗,冬日里不下雪,冰雹拳头一样大往下砸,刀剑得贴身带着,不然冻起来拔都拔不出来。军队里杀羊,血还没流就成冰了……” 闵疏挡住梁长宁不安分的手,不自在道:“时辰该来不及了,王爷先去用早膳……” “回来再吃。”梁长宁道:“现在用开胃小菜。” 他把闵疏从被子里剥出来,轻而易举就解开他寝衣的腰带。 闵疏还带着点睡意,抵抗的力气也是软绵绵的,清晨正是气血方刚的时候,梁长宁随手一探,就摸进了寝衣里头。不是软的。 梁长宁还是第一次见他有反应,他一方面不悦于“居然不是为着本王”。一面又产生了些细微的恶趣味——即便是早晨反应,也够他把玩儿了。 他饶有兴趣地一挑眉,闵疏呆滞了会儿:“……!” 他当即夹腿弓腰企图躲避,然而梁长宁动作更加蛮横,说不准躲就是不准躲。 “王爷白日宣淫,怕是有损贵体!”闵疏面红耳赤。 “不准躲。”梁长宁把人拖回来,低笑道:“你看,你也有感觉对不对?” 他缓慢动作起来,谆谆善诱:“我不欺负你……今天换换口味,给你个甜头尝尝。” 闵疏脸色难堪,咬牙低声道:“王爷!我也是男子,晨起免不了会……您又何必借此折辱我!” 梁长宁捏住他的下巴,凑过去亲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这算什么折辱?” 闵疏困意散去,猛地想要推开他:“王爷还要上朝,衣衫折皱怎么见人?” 梁长宁低笑一声:“说了不欺负你,你怕什么?我用手……你从西街买的那盒香膏呢?是不是用完了?” 香膏盒子都被闵疏扔了,梁长宁腾出手在枕头底下翻了翻,半晌也没翻到,干脆就把手指塞进闵疏的嘴里。 闵疏恶狠狠咬他,梁长宁不在乎在这点痛,反倒是趁他张嘴时往里刮了两下。 “咱们得快点。”梁长宁不怀好意地说:“你只有一个时辰,要是我上朝迟了,那你的旧主子文丞也会知道。” 闵疏果然一僵,半晌松开了紧咬的牙齿。 梁长宁被他咬破了指关节,鲜血湿滑腥甜,摸起来比香膏还要好用。闵疏干呕了一声,喉咙带起炽热的烧灼感,不知是不是擦伤了。 他目光低垂,微微皱起眉咳嗽。即便手指已经抽出去了,可那股异物感还是挥之不去。 梁长宁盯着他的脸,闵疏的表情痛苦中又含着嫌恶,但梁长宁知道,这些嫌恶和痛苦很快就会变成迷离和不自知的欢愉。 晨间这个时机太好了,梁长宁同为男子,他知道这是闵疏避不开的反应。闵疏身上的味道就像是战场上的号角,让梁长宁血液按捺不住地沸腾起来。 “只有一个时辰……” 闵疏想,太长了,如同跋涉过漫长无止境的无间地狱。 梁长宁可惜,太短了,好似春风过梨树,能摘之花寥寥无几。 梁长宁低声诱哄他,“这档子事不是只有痛苦,你只是还没习惯……” 他伸手捏住闵疏。闵疏抵在梁长宁胸膛上的手瞬间就失了力气,他整个人被这个动作烫化了一样,无意识地瘫软在床。 梁长宁低笑一声:“没出息。” 梁长宁知道战场的道理——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他手指发力,快感从闵疏的尾椎骨窜起,他腰肢如同拉满的弓,理智是按弦待射的箭矢,然而握弓的手迟迟不松,只等着他缴械投降。 “……我,我——”闵疏咬唇不语,压抑的喘息很快就沦为抽泣。 “说出来。”梁长宁颇有耐心,“说出来……你要什么?” 闵疏固执不语,咬紧了牙关。 梁长宁喟叹道:“真是嘴硬。” 闵疏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人,床事于他不过就是另一种严刑拷打。执鞭之人一直都是梁长宁,他躲不开,逃不过。 他得不到欢愉,也不允许自己梁长宁手里放纵。但好在他忍得住,不到最后一口气绝不求饶。 梁长宁慢条斯理地松开手。求人不如求己,闵疏想,我又不是自己没长手。 “不准。”梁长宁一只手按住他,高高举过头顶,抽出闵疏的腰带将他的手腕交叠绑在了床柱上。 闵疏生得白,他今日拉弓射箭,背上已经生出了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的发丝被汗液打湿,丝丝缕缕地挂在胸膛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钉满了长钉的砧板上,整个人都开始发烫。 他的腿已经开始颤抖,梁长宁难得有耐心好好教他,这事如同练字,老师是急不得的。 他缓慢地摸索,闵疏怯生生地反抗,眼眶快要包不住眼角的泪了。 梁长宁不急不缓地握着闵疏的腿窝把他固定住,含笑问:“在哪里?” “在这里。”梁长宁低头亲他。 闵疏骤然濒死般挣扎起来,咬住唇舌也忍不住哭叫出声。 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是关不住的活色生香。 梁长宁从前只顾满足自己,哪里管过枕边人的死活?可如今闵疏这个样子,却让他觉得更尽兴。 闵疏额头抵在他胸膛前,低低喘息声音。他声音里含了些委屈的啜泣,再也盖不住他的清冷。 “舒服吗?”梁长宁饶有兴致地问他。 闵疏在无可躲避的欢愉中失神,梁长宁厮磨着闵疏的耳鬓,闵疏的腿还被他握在手里。 闵疏筋疲力尽,他还记得梁长宁之前的谆谆教导,在高潮后排山倒海袭来的困意中呢喃道:“……要钱货两讫……” 梁长宁心情好,低笑一声,问:“要什么?” 闵疏闭上眼,语气里还带着缱绻的绵软,低声开价:“……我想去城外送一送周将军。” 梁长宁知道他是想去嘱咐些赈灾事宜,周鸿音或许对闵疏有些不寻常的善意,但闵疏是个于情感迟钝的人,连床事尚且还需教导,跟遑论暗含复杂情愫的人心。 他把被子盖回去,直起身来整理自己被闵疏抓皱的朝服,“周鸿音戌时从北城门走,叫辛庄送你去。” 闵疏得了他的首肯,放下心来沉沉睡去,后头的话也不知听没听到。 梁长宁挑开床帏没他跟他计较,行至殿门外才跟暮秋嘱咐道:“外头雪大,叫人去备马,等会儿闵疏出门让他多穿些,别着了凉……新的方子煎好了吗?我看他也不喜欢吃蜜饯,反倒是个能受苦味的。” 他想了想,又招了张俭来:“戌时闵疏去北城门送周鸿音,叫人暗中盯着,说的话做的事,一字一句都要递上来给我看。” 他想起乔誉的死来,眼神微微一冷:“别小瞧了闵疏,不老实着呢。” 第24章 赈灾 马车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痕迹,梁长宁在府中耽搁了些时辰,此刻只能抄近路去宫里。 这条路快些,却不如大路平坦好走。 张俭跟在后头,马车颠簸起伏,梁长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帘子。张俭立刻凑近了车窗等他吩咐。 梁长宁思虑片刻,问:“乔誉昨日坐的是马车,只能走城中大道回府,你说去迟了片刻他就已经死了,路程就那么长,他是换路了?” “估摸着绕了近路。”张俭道,“他住在城南,却选了城西的路。远东楼在城西回龙湾,他想要快些回去,必然是要走那一条捷径。王爷是发现了什么?” 梁长宁摩挲了下手上的扳指,越老的玉料子在冬日里越发冰得刺骨,难怪闵疏嫌玉冰,就是他握在手里也得半天才暖一点。 他目光向远处看去,声音听不出喜怒:“丞相府……是在城西吧?” 张俭跟了梁长宁这么多年,只一个眼神就能知道梁长宁的喜怒。 闵疏是文画扇陪嫁进来的人,按理说文画扇当了王妃,是不准带外男入府的。谁知文画扇不但带了,带进来的还是个细作。 张俭以为按照梁长宁一向的风格,必然要把人问完了再打死作数,结果如今闵疏不但活得好好的,看起来还成了半个自己人。 事关闵疏,张俭谨慎小心:“闵大人来回没有耽搁,且乔誉死得干脆,这手法不像是闵大人所有,更何况闵大人体弱,连拉弓都费力……” 他倏忽想起了闵疏持轻羽弓的身影,想起了他逆风在百步内一箭正中的画面,声音迟疑起来。 梁长宁数:“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尚且不论,但你觉着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张俭不语,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梁长宁对闵疏的不一般,于是聪明地闭上嘴,静静等着梁长宁发话。 梁长宁问,“昨日谁跟着他?” “按排班应该是十一,但十一受了伤,往下是轮到……” 他语气迟疑,该是记不得了。 “罢了。”梁长宁抬手,“先去替我查另外一件事。” 马车停在宫门口,车夫掀开车帘伸出手去扶他,梁长宁虚扶了一下稳稳踩在地上。 张俭替他披上大氅,梁长宁眼睛盯着前头朱红巍峨的宫门,语气平淡:“闵疏在远东楼将文容踢下了水,按理说他不是个做事狠厉的人,他与文容必有过节,去查查怎么回事。” 张俭点了点头,跟他到了宫门外就转身走了。 上朝的官员不许带侍从,侍从只能等在宫门外。车夫守在门外等梁长宁下朝,他把马交给内侍,跟着到马厩喂草去了。 梁长宁立在群臣之首,听着底下官员上奏,心里却想着闵疏的那一番话。 若郑思是死于梁长风之手,那这棋面顷刻间就复杂起来。 从前是两党之争,如今却是三足相鼎。唯一心怀民生的清流一派寥寥无几,能用之人少之又少。 梁长宁到了这个至高的位置,不怕无所得,只怕失了人手。 梁长宁垂目思索,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他,他抬头看去,正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蒋知厉声参他。 蒋知义愤填膺:“长宁王目无国法,好大的威严!一个朝廷的官员之子,说杀就杀了!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不够,还要把人头送到丞相府上去,如此狂悖行径,若皇上不处置,岂不是寒了臣心,叫天下人看笑话?!” 梁长宁目光看向龙椅上的梁长风。他还是一副听话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寻求帘子里太后的意见。 白玉珠帘后宫女脱了鞋袜跪在地上给太后锤腿,梁长风看也没看那貌美的宫女,目光毫不在意地从她身上略过了。 不像是色令智昏的样子。 梁长宁微微一挑眉,没想到他这皇兄并非传闻里那样好女色。经过昨日闵疏那一番话,他如今开始打量起这位皇兄来了。 他还未开口,严瑞已然开始辩驳,“左都御史大人这话有失偏颇,朝廷官员之子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候保身无官职爵位,能在天子脚下欺压百姓鱼肉妇女,靠的是什么?” 他向前一步,转身向着蒋知,自答道:“靠的是他爹京府丞副使的官威,靠的是他的同窗之友文二公子的权势,靠的是朝廷乃至圣上的恩宠!长宁王不过是做了些略微出格的事,督察院就急匆匆站出来骂街。往日候保之流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时,督察院可是很会装哑巴的!你是朝廷的狗,别忘了你的身份!” 梁长风静默不语,文沉昨夜得了闵疏的消息,自然不愿意督察院出来乱扯,他怕再扯下去就扯出了远东楼的细节来。 梁长宁到时候免不得要起疑,闵疏如今是比文画扇更好用的棋,他还得保一保,于是当即道:“皇上,此乃督察院失职,非王爷之罪也,若候保真有如此过错,莫说是杀了,即便是株连也是应当。” 太后咳了一声,宫女即刻跪坐在一旁不敢动弹,梁长风微微颔首,说:“此事交由督察院同大理寺去查罢,若属实不必来奏,按律发落即可。” 户部李开源从始至终没说过话,脸色阴沉地盯着梁长宁。 昨日之事他也尽闻,他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个只会闯祸的绣花枕头,但犬子只能自称,哪里能轮到外人来骂! 梁长宁昨日那番话好比巴掌往他脸上扇,他今日上朝路上还被工部尚书嘲讽,眼下京府丞副使是保不住了,可恨候成中怎么生了一个如此成事不足的儿子! 京府丞在朝中不是什么说得上话的地方,不过李开源跟候成中要好,有好些利益勾结在里面,如今皇帝一句话,查与不查也没什么区别,左右不过都是发落。 候成中一年几十万两的红利让给他,如今骤然割舍,李开源肉痛至极,咬牙不语。 他神色阴冷,既然长宁王断他财路,他也少不得要从赈灾款里抠回来了。 周鸿音的队伍在城门集合,闵疏腰酸背痛,还是从王府里出来送他了。 闵疏不会骑马,辛庄驱了辆马车跟着。 闵疏知道梁长宁对他尚未信任,于是大大方方地将今日行踪摊开了给他看,就连说话做事也不离辛庄二十步远。 “闵大人!”周鸿音看到他眼睛一亮,“今日朝臣不善,王爷下朝后必然有事相商,怎么闵大人来这里了?” “来送送小将军。”闵疏掀开帘子下车,周鸿音即刻翻身下马去扶他。 军队已经缓缓前行,周鸿音落在后头跟闵疏说话。 辛庄面无表情竖起耳朵,心里的小本子记得飞快。 闵疏道:“此去山高路远,小将军一路小心。” “这点路程,比塞北差远了呢。”周鸿音一笑,道:“只是户部给的都是现银,赈灾的粮食两三百车,拉过去也不知道有路没有。” “这么多?”闵疏说,“太惹眼,是户部一次性结清了?周小将军不如分两拨送,明面上一拨,暗中一拨,避免被劫。” “我知道,”周鸿音说,“赈灾粮丢失是掉脑袋的大罪,我必然小心谨慎。” 闵疏掀开兜帽,一张脸从白绒毛里露出来来,“一百万两银子必然不够,我回去同王爷商讨,看看如何能再帮帮小将军。” 他盯着前头走远的队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赈灾物资若是不够分,宁愿不分,也万万不能分不均。灾民心惶,怕有心人一激就反。” 周鸿音点头:“我记住了。” 他们站的地方是个风口,风夹着雪吹起闵疏的斗篷,白绒毛翻飞,露出他修长脖颈上的一点红痕来。 周鸿音见着了,忍着不往那处去看。 可偏偏闵疏这一副面色红润的样子含了春色,周鸿音心思不受控制往那档子事上去想。 “估摸着时间,王爷快下朝了。”辛庄在后头低声说,“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闵疏不理他,看了周鸿音片刻,缓慢开口:“小将军此行是薄冰捞鱼,要么满载而归,要么冰破人亡。外人只觉得钦差大臣是个大官,有油水可赚,可这油水都是从瘦骨嶙峋的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更遑论地方官员鱼龙混杂……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去凶险,小将军可有准备?” 周鸿音知道他在敲打自己别贪财,露齿一笑:“我是个读书少的,闵大人不必用这些话教我。闵大人心系百姓,我必然也会好好守着钱粮,锱铢不少!” “小将军君子之腹。”闵疏喜欢他这个性子,眉毛一弯说:“总之时时报信,王爷不会任你孤军作战。” 周鸿音却会错了意,已经想着要给闵疏用什么信纸了,“我会写信来。” 闵疏点点头,辛庄忍不住道:“周小将军,你的兵都走远了!” 前面的参军果然已经调转马头来等着了。 闵疏行了一礼,“闵疏不耽误将军,一路顺风。” 周鸿音伸手拍落他肩上的雪,翻身上了马。 闵疏也回头上了马车,周鸿音犹豫半晌,叫住了他,“闵大人!” 闵疏撩起帘子,用眼神询问他。周鸿音盯着他那张脸,忍不住道:“幕僚总归不好做,若来日功成,大人可有别的打算?” 闵疏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件事,愣了下想起前头还坐着辛庄。 辛庄垂着目光,一副两耳空空的样子。 闵疏微微一笑,“山高海阔,哪里没有容身之处呢?” 他放下布帘,辛庄扬鞭策马,马车咕噜噜走远了。 第25章 败棋 闵疏刚进了城门就正巧碰上了梁长宁的马车。 两车会面,梁长宁挑开车帘道:“闵大人刚回来?” 闵疏面不改色问回去:“王爷刚下朝?” “闵大人看起来强健得很,本王还以为你得睡上三五个时辰,看来低估了你。”他意有所指,“还是说闵大人对周鸿音情义深重,再怎么着也要去送行?” 闵疏隔着帘子,目光前视看也不看他:“王爷哪里是低估了我,是高估了自己才对。” 马车并肩而行,前头赶车的张俭和辛庄比肩前进,相视一眼默契地放慢了速度。 梁长宁哦了一声,要笑不笑,“看来得怪我。” 闵疏语气清冷不复晨间的委屈求全,一副提起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样子:“给多少钱做多少事么,闵疏无才无学只能为王爷尽绵薄之力,王爷今晨那些给的那些,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牙尖嘴利。”梁长宁摩挲着虎口,评价道。 “王爷谬赞,我可不咬人。”闵疏冷淡道。 梁长宁一笑,“是本王咬的人,大人脖子还疼不疼?闵大人是美味珍馐,实在忍不住。” “那王爷岂不是糟糕了。” 闵疏终于偏头看他一眼,和善道:“不能克己,何以驭臣?” 辛庄听了老半天,只觉不知所云,一会儿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钱财买卖,一会儿又说到修身养性,他忍不住偏头看张俭,张俭一脸讳莫如深。 他对张俭比了个口型:“我听不懂。” 张俭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然后他抬手勒马,稳稳当当地将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 “王爷,到了。” 辛庄停在他后头,闵疏掀开帘子下车,刚落地就打一个大喷嚏。 梁长宁盯了眼辛庄,说,“不是说了多穿些?” 他这话也不知是对着谁说的,辛庄奇道:“闵大人穿了这么大一身,还不够多?” 他心里诧异,想起自己往日在雪山上埋伏的时候可是连斗篷都没有呢!若实在是冷,抓两把雪搓一搓就暖和起来了。 张俭把他拉开正要替他说话,闵疏抬脚跨过门槛,“冬日里冷些也是正常的,我打喷嚏不是冷,是这斗篷里的绒毛钻到鼻子里去了。” 梁长宁这才作罢,上前两步跟他并肩进了府。 辛庄想着跟梁长宁禀告事情,正要跟上去,张俭眼疾手快把他拉住,连拖带拽地牵走了。 辛庄不高兴:“王爷叫我盯着闵大人,闵大人和小将军的一字一句一个动作都要汇报,我再不说等会就记不得了!” 张俭把他拉到外头,“怎么不拿个本子写下来?” “不写。”辛庄说,“不喜欢写字,累手。” 张俭叹口气,“我来替你写,你说给我听。” 辛庄啊了一声,犹犹豫豫跟他走了。 闵疏今日在风口上站久了,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他鼻头通红,说话瓮声瓮气。 梁长宁听着好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跟个小老头似的。” 闵疏用嘴巴出气,“王爷比我大几岁,我若是小老头,王爷岂不是已经入土了?” 梁长宁逗他,“那咱们唱一出人鬼情未了,以后写成话本子,叫人去天桥上说书。” 下头的小丫鬟熬了风寒药,用小托盘端上来摆在他面前。白瓷碗里的药发浓发黑,带着一股飘散不去的苦味。 闵疏端起碗,雪白的手指扣在碗沿边儿,含糊不清地说:“谈感情就伤和气了,我跟王爷是钱货两迄,可没有什么未了情。” 梁长宁笑容顿了顿,颔首道:“是这个理,闵大人心里门清,可真是叫本王自愧不如。” 闵疏一口气喝完药,把碗放回去,舌尖舔了下嘴角。发黑的药渍被他舔干净,一截殷红的舌尖跟昙花似的一现就消失了。 梁长宁手指微微动了动,又问:“今日跟周鸿音说了什么?” 闵疏不瞒他,挨个说了。只是说到最后,他唇齿一合,瞒下了周鸿音问他将来去处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瞒住这句话,只是直觉告诉他不说为好。 其实若真有梁长宁颠覆权柄的那一日,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天下皆是王的疆土。 闵疏转开话头,目光下落,没由来的心虚。 他桌前摆了两篓棋子,是暮秋送过来给梁长宁过眼,说是锡山巡抚进贡的玉棋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好好打磨出来的。 “我思来想去,觉得一百万两银子根本不够用。”闵疏一脸认真,“钱从周小将军手里往下发,必然要被层层搜刮,落到百姓手里,怕也不过四五十万两。” 四五十万两银子,连丞相府一年的开支都不够,却还要整个暨南百姓分。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来不及清剿贪官污吏,暨南盘根错节且官员众多,动则伤根,即便清干净了也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可用之人立刻填补空缺,只能春后再算总账。”闵疏屈膝跪坐在柔软的塌上,看着面前的黑白棋子。 这棋确实是好东西,是他在文沉手里都没见过的上品。梁长宁看他盯着那篓棋,以为他感兴趣,于是推过去了一罐白子。 “说起来从未与你下过棋,来一局?”梁长宁说:“白先黑后,我也不要你贴我半目,毕竟我比你大几岁,免得你说我欺负你。” 闵疏摸出两颗棋握在手里,梁长宁看他静默不语,说:“四五十万两银子是少,但户部是匀了粮,周鸿音知道分寸,他做事有数。” 闵疏摇头:“暨南山高,桥又断了,只能走山路,我今日去送小将军,看他带的都是骑兵。” 梁长宁说:“此行求的是速度,骑兵快一天的路程,百姓就少饿一天。马匹翻山涉水也更稳,人跟马可比不得。” “是这个理。”闵疏点头,“可是皇上没给周将军兵马的粮,军饷尚且不论,但粮草总不能从赈灾物资里扣吧。” 梁长宁知道他的意思了,含笑道:“行,这局赢了我,我就贴三百万两给周鸿音。” 闵疏哽了一下:“此事关乎民生,王爷怎用棋局论断?!” 梁长宁叹口气,“那要是本王输了,就补上缺漏给他,权当补全亏空吧。” 闵疏看他一脸坦然的样子,胸中憋闷,把手里两枚白棋攥得叮当响。 他静了半晌,终于落子在右下角。 即便梁长宁是个从沙场上扬鞭回来的武夫,闵疏也从未轻视过他。他不知道梁长宁从前也是在国子监里三步一曲五步一诗的少年天才,好似从梁长宁跪在先帝面前叩首请令的时候,他就将自己书生意气的那一面永远地割舍在了四方禁锢的皇宫里。 梁长宁在塞外的这些年里从未摸过棋盘。他的黑子是血肉滚烫的将士,他的棋局是环环相扣的兵阵。他不执子,却心有谋略。 闵疏不敢轻敌,他落子收手,抬眼看了眼梁长宁。 梁长宁失笑:“紧张什么?你若真要钱,我还能不给?” 他从棋篓里摸出枚黑子来垂手一按,随口道:“跟谁学的棋?” “我的老师。”闵疏敷衍他:“老人家棋艺高,只是我学得不好,可惜了老师的教导。” “不可惜。”梁长宁慢条斯理地布局,把空角让给他,说:“权舆者,弈棋布置,务守纲格。你开局落子占角,稳中求胜,这也是跟他学的?” 他这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闵疏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王爷把棋经背得这么熟,是当成兵法来看了?” 梁长宁把玩着棋子,目光从闵疏的手上滑到棋盘上。 这局棋不如珍珑棋局复杂,闵疏的棋风细腻谨慎,每一步都是稳重求胜。他修长的两指夹着水润的汉白玉棋子,恍惚间叫人以为是鲛人指缝里的白玉珍珠。 火炉里边烤了几颗栗子,暮秋翻动银丝炭,今年新收的栗子酥甜,烤熟后爆开一条口,香甜的汁水溢出来,味道飘出三步之外。 暮秋用银钳把栗子夹出来放到白瓷碟里,端到闵疏手边放着。闵疏心思不在这上头,他摩挲着棋子准备险中求胜,提梁长宁的大龙。 梁长宁垂眸看了眼局,伸手越过棋盘,从闵疏跟前的碟子里拿了两颗栗子,慢悠悠地剥开了壳。 栗子壳剥开之后还有一层毛绒的皮,暮秋递了个金色的小刀给他,梁长宁嫌麻烦,换了个烤干的栗子剥。 闵疏正襟危坐目不转睛,露在外头的一截手腕紧绷出了清晰的筋络。他落子后以为能将梁长宁这条龙连根拔起,可梁长宁这条龙走得厚,几乎没有浮棋。 整整十五目,竟然环环相扣,黄雀在后,他若收官,必然也损失惨重。 闵疏难得走这样凶猛的招数,他这招下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角的子只能全让出去。 梁长宁剥了个不完整的栗子,抬手自己吃了,“闵大人真是不留余地。” 闵疏全神贯注,根本不理他。梁长宁捏着黑子看了半晌,开始提劫。 他与闵疏都在做劫,只是闵疏谨小慎微不惜自损,而他如闲庭散步,给自己谋了三分活路。 胜负明显,不必再挣扎。闵疏捏着棋子,泻气地松下肩膀。 他难得输棋,还是在这样的关头输棋,不得不叫他丧气。他偏头看窗外,外头大雪纷飞,腊梅花枝被积雪压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闵疏出神,心里想,是暨南的房子脆,还是腊梅花枝脆呢? 这是他第一次和梁长宁对弈,下棋者落子于棋盘外,他输的不是棋,是暨南的活路。 “气数已尽。”梁长宁轻笑一声:“你输了半目,知道输在哪里吗?” 闵疏垂头不语,看起来委屈中带点懊恼,他闻言抬头去看梁长宁。 梁长宁对他招手,闵疏不动,梁长宁叹口气:“过来,青天白日的,你怕什么?” 闵疏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站起来,赤足踩在地毯上挪了过去。 “输在心气上。”梁长宁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压在自己腿上坐着,说:“暨南太重,你不敢输。处处谨慎就只能处处受制……你委屈什么?” 梁长宁把他的脸扳过来,盯了他片刻,把手里刚剥出来的栗子塞进他的嘴里。 第26章 复盘 栗子饱满圆润,把他闵疏两颊鼓出小包来,梁长宁觉得有趣,伸手戳了戳,突然说:“亲我一下。” “亲我一下……”梁长宁低笑一声:“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闵疏嚼栗子的动作顿了顿,大抵是在心里骂他,梁长宁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闵疏把栗子嚼碎了咽下去,慢吞吞地凑近梁长宁,蜻蜓点水一般贴了下梁长宁的脸,他一触及离,好似在被逼着吃什么不喜欢的食物。 梁长宁见好就收,带着笑意抬手。闵疏以为得再下一盘棋,没想到梁长宁长臂一展,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全都收拢到一起,一股脑装进了另一个空的雕花棋篓子里。 “这次咱们猜子。”梁长宁抬手捂住他的双眼,从背后抱着他,说:“老规矩,白子为先,你若捉到白子,我加码到四百万两。” 闵疏想偏头,被梁长宁的手按在了原处。 棋篓子里哐当作响,似乎是梁长宁的手伸进去做了些什么。闵疏听不清,只好静默不动,在心里计算数量。 梁长宁知道他想说什么,贴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多的那一百万两,算是奖励闵大人方才的主动。” 闵疏耳根子骤然一红,梁长宁又道:“捉到黑子,那你就得认输了。” 闵疏插在棋罐里的手一顿,梁长宁却已经撤走了棋罐。 棋子被他握在手里,片刻就暖和起来。他捏紧的拳头慢慢翻过上来,白皙的手腕上还留着今日晨间的红痕。 梁长宁笑问:“是黑子么?” 他慢慢展开手掌,一粒白子静静躺在掌心。 闵疏轻轻弯起嘴角:“劳王爷破费。” 夜深雪重,西窗红烛在灯罩下摇曳,闵疏穿着寝衣坐在塌上,他拥着一床白狐长毯,斜靠着望向窗外。 外头的雪还在下,院子里人影闪过,暮秋推门进来低声说:“闵大人,今夜十五,王爷怕是忙去了。” 闵疏垂下目光,声音很轻:“我没有在等他。” 他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今夜十五,月亮又大又圆,梁长宁得去文画扇房里睡。 他闵疏本就跟梁长宁不是一路人,同榻而眠已是让他不堪,哪里还会在这里做出一副眼巴巴等他来的深闺怨妇模样呢? 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们的关系本如将倾大厦摇摇欲坠,却因为交易而无比牢固。 他坐在这里,只不过吹吹冷风,好叫自己清醒一点罢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欢欲和情爱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闵疏要复盘今日的对弈之局,他要看看自己输在哪里。 案几下放着三个棋篓,一黑一白一雕花。闵疏摆出黑白棋罐,掀开了盖子。 他咦了一声,道:“怎么白子少了许多?” 暮秋伸头看了眼,说:“今日丫鬟收拾的时候打翻了一次,怕是落了些没捡回来,我明日再找找吧。” 闵疏嗯了一声,他收回目光,端身坐在案几前,摆出棋局。 暮秋站在他旁边,替他添上热茶,雾气腾腾升起,木质的棋盘上零散地落子,她看了片刻,叹道:“从前王爷还是殿下的时候,也同闵大人一样,整夜整夜地下棋呢。” 闵疏哦了一声:“王爷都跟谁下棋?” “平日里都是自弈罢了。”暮秋笑道,“王爷年少时一盘棋能下小半个月,摆在桌子上不准人动,有时候陷入僵局才会去请教老师。” 暮秋替他挑亮灯芯,“王爷总说世事如棋局,不过咱们做奴婢的,也听不懂这些高深的圣人道理。” “是,王爷说得对。世事如棋局,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闵疏捏着棋子,想起这个道理还是茂广林教给他的。 “王爷能跟你说这个,可没把暮秋姑娘当外人,也没把姑娘当下人看。”对暮秋笑道:“你家王爷技比国手,可惜他才不外露,姑娘能听到王爷的交心之语,我是侥幸得了两分机缘才能与他对弈。” “闵大人说笑了,”暮秋把灯罩盖回去,笑说:“下午西山巡抚进贡上来的这玲珑棋,王爷只看了一眼,就说能入您的眼,叫我特地摆在桌上的呢。” 闵疏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暮秋见他苦苦思索,福身告退了。 闵疏垂下眸子,盯着横穿两角的大龙,低声喃喃道:“善弈者谋势……他落子于棋盘外,而我困于局中,太在意胜败,这才是我输掉的原因。” 他做劫时太急躁,漏了黑子一口气,最后满盘皆输,被收走了近半数白子。 他微微皱眉,思索良久后才抬手补全了那颗漏掉的黑子。 ……如果是梁长宁,他会怎么接呢? 是干脆提劫吃子,还是按兵不动接着做大龙呢? 闵疏想起七年前梁长宁在赤山抚郡的那一战,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梁长宁的名字。 那时候闵疏才刚刚被文沉召见,夫子派了学童来告诉小陈氏,说闵疏于文章之上有思治之才。 陈氏曾经问他:“安之,你以后想做什么?” 小闵疏一脸正气,说:“要入朝做官,做清官好官父母官!” 后来陈氏去求文沉,求他给闵疏一个户籍,求他允许闵疏去科考。 文沉召闵疏进府,他站在文沉的书桌前,看到案面上放着一份战报。 “多大了,会识字吗?” “过了年就十岁,会识字。” 文沉把密报推到他面前,审视他片刻:“这是当朝六皇子梁长宁第一次率军,你既然能识字,那就把战报读出来给我听。” 那战报冗长,简洁的用词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杀伐场面。 军营设在赤山抚郡,蛮族敌军分散八方围困住了梁长宁,他的兵马粮草不足,援军迟迟不到。 敌军用一队童兵摸到了营地,将梁长宁的护卫队引了出去,带到埋伏好的山谷中几近屠杀。 第二日蛮族将领用投石车将三十颗人头砸翻了营地的篝火,士气彼长我衰。梁长宁率军突起,而敌方兵阵精密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闵疏那时候还小,读着读着就入了迷,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解局之法。 文沉问:“你娘说你书读得杂,我记得你娘从前有一本《太公六稻》,你可曾读过?” 闵疏点头又摇头,声音稚嫩,“……读过,可是如今这场仗我看不懂。六道三略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可六殿下处处受制,牵一发动全身,已经是受致制之局了……” 他慢慢翻开第二封战报,倏忽睁大了眼——梁长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夜渡冰河单刀赴会,此战竟然赢了! “落一子而满盘活。”文沉已然翻过第二封战报,语气郑重,“六殿下不过才十几岁,尚有领军风范。更难得的是他能在绝境中沉得住气,用不到蛮族一半的军力布下大局,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将来夺位的底气。” 闵疏抬头看他,心里是对六皇子的敬佩,他从这字里行间看到了雄姿英发的未来君主,看到了辽阔河山。 文沉语气一转,和他双目对视:“你说你想入仕途,可若将来有一日你入朝为官,他就是你要除去的敌人。与这样的强大的人做对手,你怕不怕,敢不敢?” “为什么要跟他做对手……”闵疏不懂,一张漂亮的小脸上布满疑惑。 “文家三代为官,太祖乃是开朝之臣,先帝顾念太祖的功勋,才有了文家后代的恩荫。”文沉把他抱起来,指着书房里架着的一把剑,说:“这是圣上赏赐的海宴剑,持者可带剑入宫,不跪亲王,不受罪罚,不遭株连。” “这是泼天的富贵,却不是永远的富贵。”文沉握着他的手,按在了剑身上。 那是一种冰凉的触感,几乎有些刺骨了。 “六皇子出于德妃,国公府是他外家,若日后他登上大堂,国公府就会有这泼天富贵,国公府与我丞相府向来不和,今日这海宴剑是无上荣耀,明日或许就是颈边铡刀。” “可如今朝中新贵崛起,开国四大家根基深厚,当今圣上已经心有警惕,文家没有女儿能入宫为妃,文家到这一代,早已握不住手里的权了。” 闵疏不懂:“可后宫也不能干政,老师说过有能者才能居之,皇上若是仁义……” “就算皇上仁义,但皇上之后呢?” 文沉目光落在海晏剑上,说:“当今皇后是裴家女,这是皇上未登基前先皇赐的婚。如今除了皇后,四大家里的女子一个都过不了选秀,即便是入宫封了妃,也总是死得蹊跷。若要富贵延续,就只能走先祖的老路——做开国功臣!” 从来没有人告诉闵疏这些东西,他学的是孔孟礼法,不是史记左传。 文沉知道闵疏有个在落魄私塾谋生的老师,他并不在乎那个老师是谁。京城里多的是没考上功名的穷秀才,他懒得去查。 闵疏呆呆地看着海宴剑,害怕地缩回了手,喃喃道,“……可是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事,不论一生——” “有哪个好官是靠着圣贤书做事的?”文沉嘲讽一笑,把他放了下来,“六殿下能打赢赤山一战,靠的绝不是圣贤书。他如今能按兵不动于死局求生,日后若登基为皇,就一定会给咱们致命一击!” 那把剑高高挂在书格上,剑锋清晰锐利,悬而不落好似午门前的铡刀。 文沉要的是一颗无人知晓的暗棋,一颗落子而全局活的暗棋。 只要小陈氏在手里,闵疏就不会背叛他,他现在或许还是个天真善良的幼子,但经过教导未必不能明白利害。 茶冷了。 闵疏终于落下一子,“若是长宁王……他一定会按兵不动,做劫提子,等待致命一击!” 落一子而满盘活,是梁长宁的拿手好戏。 “可天元四周已然是僵局了,做劫受限,他得先吃我的子……如果活路在这里……” 他的手指点在空处,棋盘正中网格纵横,带着杀气的天罗地网来势汹汹。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怎么,闵大人不服气?”梁长宁挑起珠帘进来,见着闵疏复盘,笑问道:“偷偷学我的路数呢?” 闵疏手一顿,“王爷怎么回来了?” 暮秋替他脱了外袍,梁长宁一撩袍子落座在闵疏对面,盯了棋盘片刻后,从棋篓子里摸出颗黑子来。 “不回来怎么知道有人不服气?”他单手拢住宽大的袖袍,落子在天元右下,用这一步吃了十三目,将中域横扫一空。 闵疏微微扬起嘴角,落子设局,“王爷不知道?那把棋篓子放在案几上做什么?可不就是为了钓鱼。” 他猜子赢来的白银已经在去暨南路上了,最多两日就能追上周鸿音。 梁长宁不是会鱼肉百姓的人,闵疏压在心里的事解决了,落子不再优柔寡断。 第27章 忍气 闵疏俯身吃子,从袖子里露出一截皓腕。圆润的指甲点在黑子上,衬得他那一截皮肤更似玉般润白。 梁长宁看他把黑子一个个捡起来,堆在了自己的手边。 “闵大人做了张大网。”梁长宁道,“这么大一张网,得想了好久吧。” 他目光落在闵疏微微敞开的衣领里,目光好似钩子一样往里探。 今天是十五,本该是他去文画扇房里的日子。可是他看见文画扇着实提不起兴趣,用完膳后就借口公务回来了。 没想到失去的那丝兴趣似乎如今才姗姗来迟,闵疏的那截手腕就好像是火星子,慢慢燃起了他的欲望。 灯下本不该下棋,该看美人。 “王爷高看我了。”闵疏道:“恰巧想到从前一盘相似的局,借用了前人的路数。” 梁长宁心知这局棋胜负已分,干脆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了棋篓里。 “不必再下,闵大人赢了。”其实黑子尚有活路可博,他想赢闵疏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心思已经不在对弈上,一盘棋罢了,让给他又有什么关系? 闵疏搁下手中的残子,含笑道:“王爷也没输。” 他伸手扫空棋盘,露出空空荡荡的棋盘,“辛大人两个时辰前就出发了,钱粮追上周小将军的大部队最多两日,这两日就是王爷的赢面。” 梁长宁不语,闵疏捡起一颗黑子,稳稳当当落在正中间,“走天元不是俗手,可富贵只能险中求。周小将军的摊子不好收拾,暨南的摊子更不好收拾。” 他把桌面上堆放的棋子分拣整齐,缓缓道:“但王爷给了三百万银子,就等同给了八分活路。这笔钱是赈灾粮的几倍,暨南百姓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 梁长宁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今岁收成好,国库本该富裕,可终极还是入不敷出。上头拿不出来的钱本王却拿得出来,这不是等着被按罪吗?” 闵疏抬眸比了个三的手势,“所以这两日,王爷得做出个缩衣节食的样子来,最好逢人就哭穷,开口就借钱,总数得将近三百万两。” 梁长宁上道,接着说,“还得大肆宣传,好叫上下都知道这三百万要了本王的命。一能驳回督察院的弹劾,二能得暨南民心。” “对付督察院都是次要的。”闵疏看着黑子,“求得民心才是重。若暨南民反,王爷靠民心收归起义军岂不是易如反掌?” 梁长宁沉默片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说:“看来现在这场棋才是闵大人真真正正想做的局。” 闵疏垂下头微微一笑,把棋子都推给梁长宁:“人心才是最要紧的,若有了百姓拥戴,那天下也就唾手可得了。” “依闵大人所言。”梁长宁瞳孔里映着独占正中的黑子,轻轻道:“那就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主之天下。” 听龙殿气氛不善,连带着烛火都虚弱下去。 “天下本就是朕的,朕何必去争!”梁长风一脚踢开跪匐地上的内侍,怒道:“区区一个太后,你们个个都怕她!她要朕当傀儡还不够,就连你们这些阉人也来逼朕去争!” 他把太后派人送来的书砸出十步远,喘气道:“叫人去给她回话!还要什么朱批?干脆把国玺送到她手上去算了!把这个狗太监拖出去砍了!快!” “皇上不可!”吴贵哭叫着,膝行两步抱住梁长风的腿,“赵善是太后娘娘用了多年的心腹,若是皇上就这样要了他的命,怕要母子离心啊!” “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乎一条阉人狗命!”梁长风气得发抖,抓起砚台就砸过去,“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朕还不如剃发出家!” 赵善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丝毫恐慌求饶之意,像是料定了梁长风不敢杀他。 他不躲不闪,砚台在他脑门上砸出一个大包,破了皮的伤处很快渗出血来。 吴贵大着胆子叫人把赵善送回去,自己挥退了殿里一干人,这才跪下去握住梁长风的手腕,低声劝道:“皇上何必跟他一个阉人置气!做完正事才是要紧,以后想怎么处置他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梁长风冷笑一声,“朕堂堂一个天子连个太监都杀不得,岂不是可笑至极!” 他来回徘徊,如困境之兽:“如今朕已经高堂在坐,却还要去争那天下!难道这皇位只是徒有其表吗!” 他抬手遥指西宫,“她这后宫妇人才是天下之主!文沉借着她的名分做了多少事!朕如提线木偶,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 “皇上!这话可万万说不得啊!”吴贵差点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太后娘娘毕竟年老,皇上寿比天长,端正宫闱不过是迟早的事,皇上只管挑拨他们坐享渔翁之利便是。” “一家二贵,事乃无功!”梁长风冷笑道,喘了口气说,“是,你说得对,如今重要的不是争口气,她一介妇人算不得什么。” 吴贵看他冷静下来,低低松了口气。 “再等等。”梁长风红着眼看着赵善被抬走的背影,缓缓道,“快了。” 他深深知道自己的处境。 太后和文沉若一旦察觉到握不住他了,那等着他的就是父死子承。 所以他绝不能在后宫留种,因此即便是做出个风流的样子来,他也从不敢施舍雨露。 可若是无子嗣,那梁长宁对上太后就更有底气——毕竟父死子承后头,还有个兄终弟及等着他。 梁长风深知尚无别路可走,只能困于这皇位上,为自己谋一线生机。更何况这滔天权柄,哪个男人不想要? 他从前还是个别人轻视的小皇子时,跪在太虚殿门外三天也等不到他父皇的召见。后来他被扶上了皇位,看着脚下跪匐的滔滔大臣,心里竟有一丝阴暗的惬意。 他要别人跪他,要别人求他,要别人的命都归属于他。 吴贵把他扶到床上坐着,外头风雪大了,积雪堆在窗棂的木框上,被屋里的暖意融化成水往下滴。 梁长风冷静片刻微微招手,吴贵立刻又跪下去。 梁长风问:“周鸿音走了多久了?” “不过两天左右,”吴贵估摸了下,说:“再有个七八日,就到暨南了。” “人都埋伏好了?”梁长风说,“做事不要留痕迹,别让人看出来山贼是朝廷假扮的,赈灾粮一到手,即刻拉到江浙一带出手,找个会买卖的人拉高价,最迟开春前朕就要看到这笔钱!” 吴贵宽慰道:“皇上放心,周鸿音能耐再大,也大不过天去!这事稳着呢,只是善买卖之人尚未找到……” 他语气顿了顿,小心地说:“倒是奴才有个干儿子,前些日子一直猫在户部做事,他原先家里是走商的,落了难才把他送到宫里来……” 梁长风不耐道:“跟着户部做事的人朕怎么敢用?户部李开源是文沉养的狗,朕要的是身家清白的人。” 吴贵轻轻给他捶腿,谄媚道:“皇上有所不知,半月前,奴才那干儿子得罪了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早被李大人革职了。如今他已被发还给了内侍监,身家还算清白,人也肯卖力。” 梁长风还有疑虑,不过这事要抓紧时间办,也只能颔首同意了。 现在暨南周围几个省能调的粮都借出来了,若能劫走这批粮,运到江浙去买了,少说也得翻三倍价。 这还不算赚的,粮商最会坐地起价,吴贵那干儿子若是个有脑子的,把这些粮自己买下来,再运回暨南去卖,那可不是随意开价? 粮食再贵不如命贵,开到天价都有人买,要是百姓给不出钱,还有官府出钱。 梁长风不在乎百姓的命,他只要钱。 有钱就能养兵买马,有兵马才能稳固皇位,只有他坐稳了皇位,命才能稳住。 遍翻史书,从没有退位的皇帝,只有崩逝的皇帝。 吴贵知道他默许了,心里一喜。梁长风吃肉,他也能跟着喝点汤。若事情成了,他那干儿子吴如意少不得要孝敬他银子。 吴贵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看上了皇后宫里的大丫鬟白月,想跟她结个伴。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钱,说到底,有钱才是老子。 梁长风缓和下来,抬手翻开了太后送来的奏章。他冷笑着一一按照赵善递上来的意思给了朱批。最后一道折子是给裴家加官升爵的请奏,他抬手顿了顿,半晌才落笔。 太后为着自家谋了多少好处,将来必然要她加倍吐出来。若是抄了这几大家,国库空虚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梁长风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梁长宁也盯着这几块肥肉呢。可惜肉在狼身上,现在狼未死,肉还剜不得。 折子被送去司礼监盖印,吴贵小心退下去,梁长风一个人在书案前静坐了半晌。 突然他骤然起身,抓起桌上的青瓷笔洗就砸了出去。 “砰——”笔洗砸在屏风上,瓷片四分五裂地爆炸开,散落一地。 外面的宫女一口气也不敢多喘,直到梁长风怒火消散了,才开口叫人进来收拾。 两个小宫女赤着脚跪在地上捡拾碎瓷片,一个不留神就割破了手。 小宫女立刻慌了神,反应过来马上就将手藏于裙下,她小心翼翼抬头,发现梁长风阴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殿前见血,那是很不吉利的。 梁长风站起来,面色看不出喜怒:“你是今日才当值的宫女?” 小宫女想起当今天子爱美色的名号,心里生出一点侥幸来,她微微咬唇,抬手把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抬起一张漂亮素净的脸来,忐忑道:“回皇上,奴婢入宫不到半月,是今日才……” “怪不得。”梁长风笑说:“没规没矩,既然在朕跟前见了血,那得叫人把这条命留在这里了。” 小宫女赫然瞪大了眼睛,梁长风已然张口叫人进来了。 来的人是御前侍卫应三川,小宫女只听说过这人是裴家的一个偏房庶女的孩子,靠着太后才入了北镇抚司,又求了些门路才调到御前来伺候。 小宫女跪着磕头求饶,被瓷片割破的手指藏在身后不敢拿出来。另一个宫女已经吓得跪坐在地不能说话了。 应三川做事干脆,他单手提着人就要出去,梁长风打断他:“朕说的是留在这里。” 应三川低头看了眼面色尽失的小宫女,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出了刀。他顺手捂住了宫女的嘴,把晕死过去的人往外随手一扔,自有内侍把人带走处理干净。 应三川收刀入鞘,沉默地望着梁长风。 “你回去跟太后复命吧。”梁长风冷笑一声,抬脚从那摊血迹上走过去。他的鞋印从龙袍底下印出来,一路跟着他的步子蔓延出去。 应三川砰地一声单膝跪下。梁长风的背影一顿,转回来看着他。 应三川膝行两步,跪在了梁长风跟前。 接着他抬起手,握住了梁长风的脚腕,把他的脚抬起来按在自己的小手臂上,仔仔细细地用自己的衣裳将他的鞋底擦干净了。 梁长风诧异地一挑眉,应三川已经放开了他的脚,端正一拜道:“属下乃是外男,见太后有违礼制。” 梁长风看了他片刻,说:“你是裴家派的人?” “是,也不是。”应三川道:“属下能近前伺候皇上,的确是得了太后的意。可太后绝非属下所求的主子,属下只有皇上一个主子。” 梁长风似是笑了笑,错开了他,往前走了。 第28章 退路 梁长宁这些日子忙,常常要落灯歇息了才回府来。 闵疏巴心不得他不回来,可他睡着人家的寝殿,也总有相遇的时候。好在梁长宁还得应付文画扇,闵疏看他忙,打算出一趟府。 他先去了一趟西街的胭脂铺。 这段时日都不见张俭,问辛庄,辛庄只说张俭替梁长宁查东西去了,再问下去,辛庄就只会装哑巴。 梁长宁派了辛庄跟着他,闵疏到了西街口,把辛庄拦下了。 “我要买东西,辛大人跟着不方便。”闵疏抬手指了指胭脂铺,把他推进对面的茶楼说:“不如我请大人喝茶,一个时辰后咱们再一同回去。” 辛庄来得晚,没什么心眼,他打量了半天胭脂铺,没看出些什么不同,点头同意了。 闵疏大大方方走进胭脂铺,然后从后门一转,穿过堆满杂物的小巷子,顺着地道灵巧地翻进了私塾。 私塾还是破落得很,茂广林在躺椅上摇着,火炉里的碳烧得通红,闵疏看了两眼就辨认出那是银丝碳。 银丝碳是宫里贵人或大臣得了赏才有的,茂广林怎么用上的? “老师怎么烧起炉子了?地龙不够暖和吗?”闵疏问。 茂广林睁开眼,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的问题,声音嘶哑道:“来了?” 他从炉子上提起茶壶,倒了杯新茶给他,“尝尝这茶,可是今年新焙的雪顶含翠,加了柑橘皮慢慢烘,味道甜香清雅,在唇齿间经久不散。” 闵疏落座在他面前,伸手接过茶盏,茂广林说:“上个月你也是这天来,我猜这个月你也是这几天来,正好叫我猜中了。” “老师等着我呢。”闵疏笑道,“天冷,老师坐在院子里别着了风寒。” 茂广林抄起手揣进袖子里,说:“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听,暨南雪灾,按我朝的惯例,暨南的春闱得往后推三个月,你若是想考还很来得及。” 闵疏端着茶顿了顿,说:“还是太赶了,再等几年吧。” “怎么能再等?”茂广林从躺椅上坐起来,身子前倾,微微有些急切:“你翻了年就十七了!从前不是没有过十四五六岁的进士,安之啊,三年前你就说等,三年后你又说等,三年三年又三年,你还能耽误得起多少个三年?!” 闵疏垂眸不语,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茂广林叹了口气,说:“若你想去暨南考一考,我倒是有法子托人替你把户籍迁去暨南,若连中三元,那才是前途无量!” “老师,我尚无户籍。”闵疏长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老师对我的关怀之心,闵疏不胜感激……老师也知道我是文家的人,但老师或许不知道我母亲只是个外室。” “即便是我母亲,也……也早已被销了户籍,即便是能迁去暨南,也根本无户可迁。” 文沉看上陈氏时,陈氏不屈。 那时恰逢官府追查嫌犯,德景帝派文沉重查此案,文沉恼怒陈氏的高洁,胡乱捏了个罪名,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逮捕了陈氏一家,除她之外其余的全杀了。 陈氏在狱中自缢多次,发现及时才救了回来,文沉便顺势叫衙门销了陈氏的户籍,在外头买了个院子囚起来了事。 正是闹了这一遭,才叫他的正房知道了小陈氏这个人,三天两头地派人来找茬。 文沉跟陈氏磨了三五年,终于腻了她,正要放她走,陈氏却怀了孩子。文沉心里高兴,又把人锁回去了。 其实不用锁,没有户籍的平头百姓连城门都出不去,走到哪里都会被官府抓回来。闵疏和陈氏甚至连奴籍和贱籍者都不如。 后来闵疏出生,文沉倒是派人来看过一次,陈氏没有户籍,于是连带着闵疏也没有户籍。 文沉不是没想过把陈氏纳入府里给个名分,可这样一来难免传出些风言风语。他正房和闵疏他娘都姓陈,他怕被面子上 不好看。 此事只能作罢。 不过他倒是给闵疏找了个姓——“虽不能入我文家当我文家儿郎,却也毕竟是我的血脉。若来日能入文家大门……不如就取‘门中文’做姓,闵乱思治的闵,倒是个好字。” 至于还她户籍,只是勾着陈氏的一块糖罢了。 茂广林没料到还有此中内情,半晌开口道:“那也不该为此耽误春闱,我有个学生定然能帮上忙,只是得想想把你这户籍加到哪里去……” 闵疏顿了很久,鼻尖被热茶蒸得微红,说:“老师厚爱,学生此生难以报答,只是怕以后于天下无功、于生民无用,辜负老师今日为我的一番谋划。” “你是我的学生。”茂广林说,“户籍一事于他等位高权重之人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于你却如难越高山。我今日做这些不只是为了帮你,还是为了护住有才之人,尽力扶一扶江山社稷。” 闵疏从他话里听到些其他的意思,摸索着茶杯,半晌问:“老师觉得新帝如何?” 妄议天子是要砍脑袋的,可闵疏面色冷静,这话既然能问出口,就分明是知道茂广林会答。 茂广林抬手拍去白发上的雪,说:“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暨南就生了雪灾,外头早就有流言说这是天罚。” 茂广林目光远眺,接着说:“新帝不是先帝所向,亦不是民心所向。他心里没有苍生,也看不见天下疾苦,他或能当权谋者,却万万不能当百姓君父!” “老师慎言!”闵疏沉声道:“老师一向是忠君爱国之人,如今这番话怎么如此激进!” 茂广林收回目光,苍老的皱纹里是掩藏不住的悲凉:“三年前,你躲在我私塾墙根底下偷听我念书,如今你还记得是哪一本书吗?” 闵疏愣了一下,说:“是姜尚的《太公六稻》。” “你还没忘。”茂广林低低笑了一声:“那时候我问你为什么要偷听,你却抬首挺胸立在窗下,将我读过的文章一字不差背了出来,我爱惜你这过耳不忘的天赋,才收你做学生。如今三年过去,当年的那篇太公六稻你还背得出来吗?” 闵疏怎么可能背不出来? 闵疏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他骤然停下,半晌才道:“学生明白了。” 茂广林看着他,闵疏又问,“那老师觉得谁才适合登上那个位置?” “心怀天下者。”茂广林撸了把胡子,看向闵疏说:“贤君难遇,贤臣更难得。所以我才要保你去春闱,你回去好好思量思量,良机不可再得,切莫错过。” 闵疏端着茶杯,目光落在烧得正旺的炭火上,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闵疏出来的时候,刚刚好一个时辰。 辛庄问:“闵大人买了什么?” 闵疏知道他要向梁长宁交差,也不瞒着他,把顺手买的脂膏给他看了一眼,说:“小玩儿意罢了。” 辛庄不认识这东西,凑近看了看,也没再追问闵疏。他鼻子动了动,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脂膏是橘子还是桃子味的?怎么还混着一股子茶香?” 他没见过这些玩意儿,自然以为是故意做出的这个味道。他想起张俭也喜欢橘子,思索着下次也给张俭带一盒回去。 他们常年舞刀弄枪的人,冬日里手掌脚底上生了冻疮疼痒难忍,若平日里能多擦擦脂膏,就能极大地保护皮肤,不至于龟裂流血。 辛庄想问问闵疏这脂膏叫什么,又该怎么买,可念头一转,又觉得问闵大人还不如回去问张俭,张俭可是有话说话,比跟闵疏绕着弯子猜谜底省事多了。 闵疏回了府,听耳房的老林头说起今日王妃也出府了。他随意叨了两句,心里猜着文画扇去了哪儿。 左右不过是回丞相府了,文沉从未完全信过闵疏,可他也并不完全信文画扇。文沉是个首鼠两端的人,一面勾结太后挟持朝政,一面却又对着比新帝更有威胁的长宁王不住试探。 他放出文画扇来攀这门亲事,大抵也有盼着文画扇诞生下儿子的意思。将来若是能隐秘地杀了梁长宁,文画扇所诞下的孩子还能承袭一个爵位。 可惜他见过暮秋端着避子药去文画扇的寝殿,梁长宁不是个为美色所惑的人,他不会让文画扇生下他的孩子。 甚至闵疏知道,文画扇也远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顺柔弱。 她的心机没有千斤也有四两,说不得早就在给自己谋退路。她不是甘愿平凡的女子,她要的退路不一定是安稳退路,更有可能是再上一层的通天路。 闵疏把脂膏随手一放,状似无意道:“张俭大人最近在查什么呢?后头几日也见不着他吗?” 辛庄自然知道张俭是去查什么了——他是去查闵疏和文容的旧日过节,查闵疏捏在文沉手里的把柄软肋。可辛庄不能说,他抿着嘴巴,没吭声。 闵疏懂了:“那就是见不着了。” 辛庄忍了忍,还是没说话,自顾自驾马。 闵疏微微一笑,推测道:“张大人查到如今,加起来也有个五六日了,近日边关尚好,朝中也无大事发生,有什么事值得王爷如此上心,竟然派了亲信去查?既非国事,那我斗胆一猜……是家事。” 他笃定道:“不是查王妃娘娘,就是查我了。” “不准乱猜!”辛庄忍不住了,说:“张俭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闵大人没有凭证,胡乱说一通,我更是听也听不懂!” 闵疏喟叹一声:“自然要猜的,猜对了我好早做准备,免得被张大人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啊。” 辛庄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闵疏这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里想起茂广林的话,又想起被关在城西小院的母亲,心里有了逐渐坚定起来的决定。 还是得走。还是得去找老师,让他那未曾谋面的同门师兄替他伪造一个户籍。他要借着这张户籍逃到暨南去考试。 梁长宁现在查不出来他的身份是因为尚有文沉遮掩,可依梁长宁的手段和兵力,文沉一党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文沉落败的那日,他和娘亲也等同被摊开在日光下,再无处可藏。 那时候梁长宁怎么会信他?一个仇敌的私生子,借着他姐姐陪嫁侍卫的名号潜入王府当了细作,还稀里糊涂和他滚上了床! 哪个常人能容忍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 闵疏不会等到铡刀落到自己的脖子上了才躲,他要为自己留一条活路,而如今这条活路就摆在他的面前。 乡试会试考完怎么也得一年多,再等到开春闱的时候,梁长宁大抵已经对文沉动了手。那时候他再回京参考,文沉已挡不了他的道了。 几年后最好的局面就是梁长宁和新帝僵持,那时候谁还有有空管他一个小小考生? 只是还得想个法子,从文沉手里把解药偷出来。这事不急,却也要提上日程了。 闵疏眸中平静,心中谋划已定。 第29章 探查 周鸿音到暨南的第一件事,是给长宁王府写信。 他不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写信也直来直往。他把这两天视察完的情况逐一汇报了,一封给长宁王府,另一封用红蜡封好了,送进宫里去。 这一路上灾民多,难保有人不会抓信鸽充饥。周鸿音不敢用鸽子,派了亲兵送信回去。 此刻这封信就摆在闵疏面前的桌子上,信封内里写着“长宁王亲启”五个大字,拆信的人却是闵疏。 “怪了。”闵疏看完信,递给了梁长宁,“我本以为他们要在路上拦截赈灾粮,还特意嘱咐周小将军分散队伍运送。可小将军如今一路顺畅地进了暨南地界……事出反常必有妖,怕是后头有坑。” 梁长宁看完信,随手搁在小茶炉里烧了,说:“他想让周鸿音带着粮在灾民前晃荡一圈,好叫天下人知道他手上有粮能救暨南的命。” “先扬后抑,周鸿音一旦守不住粮,不用他动手,灾民自然会手撕了他。” 梁长风比他想的要聪明些。不过想来也是,他一个手无寸铁出身卑贱的皇子,能坐在皇位上快一年了都没有被拉下来,也算是他的本事。 只是这本事没用到正途上,到底也算不得什么正本事。 闵疏思索片刻,说:“前些日子跟王爷说要哭穷,王爷可做了?” “哭了好几日了。”梁长宁一晒,摆摆手说:“连夏拓文都知道了,还派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来,说是要七出十三归放贷给我。” “利息这么高?”闵疏打趣一句,“王爷还得起吗?” 话是这么问,闵疏却知道梁长宁的钱袋子鼓着呢。 自古以来攻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抄家洗劫,梁长宁带兵灭的那几个边陲小国盛产翡翠金子。只是因为没有盐铁矿,所以兵力上才弱了些。 要说梁长宁没有中饱私囊从中克扣,任谁也不会信的。中饱私囊这个词说得难听了些,将军的战利品不属于将军,梁长宁即便是自己吞完了,谁又能叫他吐出来呢? 梁长宁说:“你以为他是真想借钱给我?他这是不知道内中深浅,还以为我在做什么值钱的买卖,要来掺和一脚罢了。” “王爷想叫他来掺一脚吗?”闵疏半开玩笑问。 梁长宁低低笑了一声,“这件事你我谁都没有十全十的把握,夏老侯爷为人忠义憨直,不涉党争。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夏拓文却是夏家独子,何必把他拉入这险境中来呢?” “夏小侯爷可不这么想。”闵疏说:“夏小侯爷该觉得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想跟着王爷您赚大钱。” 暮秋推门进来,把托盘上叠得整齐的大氅端上来,笑说道:“王爷,是织造局的新料子。” “做的什么?”闵疏奇道。 暮秋把大氅抖开,展平了给他们俩看,说:“上次王爷说闵大人穿红色亮眼,就吩咐奴婢又做了一件大氅。您看这上头的暗纹,细细掺了孔雀毛,里头内衬绣的都是祥云,出一匹要废十几个绣娘,极其难得。” 闵疏哦了一声,一听说是给自己做的就不大感兴趣了。 暮秋极有眼力见的把衣服收起来,说:“这料子好,大人出门时穿也不会冷,就连刚才张大人看了都说好呢。” 闵疏这下子知道暮秋的意思了。送衣服是假,告诉梁长宁张俭回来了才是真。 可惜闵疏早就猜到了张俭的去向,他自然地看向梁长宁,梁长宁却说:“正好张俭忙得很,叫他休息两日去替替辛庄,过几天再来给我回话。” 闵疏怔了一下,暮秋已经关门退下了。 刚才的话题被暮秋打断,梁长宁续上话尾,说:“我看咱们闵大人的样子,像是看不上这件大氅啊。上次夏拓文问我要这料子我可都没给。” “这料子贵重,拿来做外袍可惜了。”闵疏委婉道:“王爷总给我穿红,实在不合礼制。” 梁长宁笑了一声,没说什么。闵疏又道:“夏小侯爷家中世代从军,乃是武将出身,直到德景帝在时才逐渐交了兵权,靠恩荫袭爵传承下去。夏小侯爷虽然出生显贵,手里却没什么大钱,镇国公府靠的是天家过日子,他们的账目怕是还没有户部记录的清楚。王爷这件大氅落在外头,夏小侯爷得存个三年五载的银子才能买得起。” 梁长宁微微侧目:“你知道得清楚,谁告诉你这些的?” “机缘巧合罢了。”闵疏避而不谈,直接入正题:“王爷到处哭穷,夏小侯爷立刻就送了二百两银子来,还找王爷要利息。利息利息,今日给出去,明日赚回来……夏小侯爷知道九出十三归这样的黑话,可他没放过贷吧?” 梁长宁本没想到这么深,他与夏拓文是从小的情分,知道他是个心眼不多的人。他是独子,不管将来大权落于谁手,他都能承袭镇国公的爵位。更何况他家中长辈对他关怀宠溺,夏国公更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夏拓文即便要来站队,也绝不会如此随意地甩银子给他。 可如今闵疏这话让他眉头一皱,几乎是是一想就明白了:“你是说这是夏老侯爷的意思。” “镇国公府不复当年了。”闵疏偏头看窗外,意有所指道:“夏家如垂朽老树,若是晒不到太阳也就罢了,可如今从前的太阳落山,又起了风,眼看着大雪就要砸下来……不是好兆头啊。” 夏国公能在局势诡变的京城中稳坐三代,靠的绝不是装傻。 梁长宁沉思不语,目光落在闵疏脸上。他想的不是夏拓文,而是闵疏。 闵疏坐在榻上,身上还拥着毯子。今日闲来无事,他们二人临窗煮茶,他这才知道闵疏还有一手好茶艺。 不只是煮茶的手艺,还有他心思缜密,计无遗漏。 闵疏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即便是深得东宫首辅茂广林多年教导的梁长宁,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界。 若是茂广林见到闵疏,那他口中“王佐之才”的名号说不得就要易主。才华次之,最难得的是闵疏有闵乱思治之心。 梁长宁深知面前这个人的价值,心里越发坚定要让他为自己所用。 可他也明白闵疏对自己并非忠心耿耿,就连他的那套说辞也从未放在心上。他们如今是各求所需,以利趋之,利尽必散。 若要留下闵疏,就只能抓住他的软肋,取文沉而代之。 可闵疏不是一个会乖乖臣服的人。他看着一副小白兔的样子,张开嘴却尽是獠牙。他今日能为了自由背叛文沉,不惜走上风险更高的双面细作只路,今后也必然会以同样的原因背叛自己。 闵疏无论要什么梁长宁都给得起,可他偏偏要的是自由。 梁长宁的目光深沉,狩猎般的天性让他蠢蠢欲动,他知道闵疏是一只警觉的鹿,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逃走。 他要知道这只小鹿的软肋在哪里,要知道文沉是靠什么拿捏住了他,还要知道他今后的谋划。 不着急。梁长宁想。 梁长宁收回目光,看着闵疏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提着的茶壶,垂眸笑了一下。 闵疏以为他还在细想夏拓文一事,于是也不出声,只是掀开茶炉的盖子来往里添了小半壶泉水。 “我会去见一见夏老侯爷。”梁长宁说,“过几日就是大朝会,按照惯例宫里会宴请皇亲贵族和百官,夏老侯爷必然会也去,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闵疏点了点头,把炉子上的茶搁在了一旁。 丫鬟踏雪穿过院子,撩开门帘,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 闵疏不大乐意,接过来在手里端了半晌也不张口。 梁长宁好笑地看着他,问丫鬟:“这药不是早就喝完了吗?怎么还有?” 丫鬟福身:“府医大人开的方子已经喝完了,只是前几日闵大人回来时着了风寒,连打喷嚏,所以孔大人才又抓了药。” 闵疏告饶地望着梁长宁,说:“我昨日就不打喷嚏了,是药三分毒……” “病去如抽丝,我又不是大夫,我说的话不算。你现在不喝,那就委屈我晚上辛苦一番喂你喝。”梁长宁话音未落,闵疏已经飞快地仰头喝完了。 梁长宁推一杯茶过去,闵疏端起来漱口,可那苦太深太厚,根本清不掉。 外头的雪大了,梁长宁午后还有一堆事,他嘱咐了闵疏两句,收拢了大氅,推门离开了。 梁长宁踩着碎雪,抬手叫来暮秋,“辛庄呢?” “王爷刚才吩咐他去替换张大人了。”暮秋看出他的意思,说:“我这就去叫辛大人。” “叫他和张俭到书阁去等我。”梁长宁说,“别告诉闵疏。” 他没叫侍从,自己撑了把伞,一路走到了书阁去。 辛庄早就在书阁等着他了。见他进来就跟在他后头替他脱下了大氅,低声说:“张俭已经回来了,在内室里面等着呢。” 梁长宁转过了走廊,脱了鞋,顺着铺了地毯的长厅往里走。书房两百步之内的闲杂人早已被打发走,如今只有他们三人在这里。辛庄把门推开,张俭果然已经立在里面了,他一见到梁长宁,立刻就站起来看着他。 辛庄立刻轻轻关上门,去外头守着了。 梁长宁先打量了张俭一番,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问:“回来多久了?” 张俭说:“小半天吧,我到京城的时候天还没亮。” “辛苦了。”梁长宁说:“明日起放你几日假,好好休息吧。” 张俭点点头,又灌了一杯茶下肚,说:“王爷叫我查的事,我没能查完。” 梁长宁本也不指望他能全部查清,他撩开袍子坐下,抬手叫他也坐。 张俭坐下了,说:“这事不知为何有些难查,只是还是有些破绽可循,我还去了一趟纯山,所幸查到了些东西。” 第30章 旧怨 “纯山?”梁长宁挑眉,等着张俭继续说。 张俭神色正经,说:“闵大人与文容的旧日过节不好查,属下一开始什么都查不到。按理说不该啊,闵大人是从文沉手底下出来的细作,文容是丞相府的嫡子,他们二人身份一个天一个地,平日里连面都难见,怎么会有过节呢?何况闵大人不像是会结怨的人。” “他踢文容的那一脚可是十成十的力,是在以牙还牙呢。”梁长宁笑了一下,神色莫名,“他们二人必有过节,还不小。” “是,王爷料事如神。”张俭说,“我摸遍了丞相府伺候文容的人,发现十多年前,有两个同文容十分亲近的丫鬟被文沉夫人陈氏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打板子发落了,我一听此事便觉奇怪,一路就摸到了丞相府那两个旧人的住处去。” 张俭掏出怀里的书信,放在梁长宁面前展开,伸手指着纸上的一段供词给他看,说:“那老丫鬟说,她们被处置的理由是……二公子落水受惊,丫鬟照管不力,未能护得二公子周全。” “怎么没直接打死,倒安置在了纯山?”梁长宁问,“纯山离京城不远,我若是没记错,文家有好几个庄子都在那边吧。” 张俭说:“白纸黑字都写在上头了。那两个旧人从前见过文沉的一个外室,那外室说是生养了一个孩子,是男是女就不知了,只知道陈氏十分不喜这个孩子。” “你不会要说这个孩子是闵疏吧?”梁长宁把纸扔回书案上,往后一靠,声色冷淡:“若闵疏是文沉的儿子,你可知此事后果?” 张俭不傻,知道其中关窍:“若是如此,那闵大人投靠王爷的动机必然不纯,文沉和王爷之间,他或许更偏向文沉,血脉亲情不是可以轻易抹去的……” 梁长宁摸索着手上的扳指,沉默着没说话。 张俭说:“只是此事尚无证据,这两个旧人也说过,她们二人被逐出府时,那孩子已经溺死了。” “溺死了?”梁长宁微微皱眉,脑子里想起那日在远东楼被踹下水的文容,他那时在水里挣扎求救的样子十分狼狈,挣扎的时候万分惊恐,像是怕水之人。 当时梁长宁越过人群望了一眼过去,他看见闵疏微微垂眸睥睨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冷漠又寡淡。 他好像根本不害怕文容会溺死,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期待过文容溺死。 张俭说,“说是这样说,可她们也未曾见过尸体,只是说那孩子和文容打闹,双双落了水。后来陈氏为了给他儿子出气,就命人将那小孩关进了水牢。” 梁长宁知道丞相府里有私牢,却没想到文沉玩儿得花,连水牢这种阴毒的刑罚都有。 “立了坟吗?”梁长宁问,“即便不是有名分的孩子,但也有血脉在身上,若是死了,总不能拉出去随便埋了吧。” 张俭摇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事情太久远,不好查。” “先搁着,别查那孩子了。”梁长宁做下决断,声音沉稳道,“过几日或许我会带闵疏进宫一趟,你把文容拖住,别让他也进宫。” 张俭知道他是怕文容再撞上闵疏,犹豫道:“闵大人身份尚未查清,王爷还要放在身边,怕是不太妥当……” “此事之后再说。”梁长宁避开这个话题,把阅完的信纸随手扔进炭盆里烧了。 “叫辛庄过来,我有话问他。”他扣住扳指,半晌抬手揉了揉眉心,冷不丁地跟了句:“此事压着,先别动闵疏。” 张俭颔首, 推门出去了。 梁长宁知道自己刚才不该说那句话。可他就是不想动闵疏。 闵疏是个好谋士,然而就怕谋士所谋之事非主子所向。 事情查到这里,连张俭都看得出来闵疏和文家关系匪浅,按照梁长宁的性格,他此刻最该下的令就是把闵疏扣住压进私牢,扔给张道审问。 反正王府里多的是续命人参,不怕闵疏撑不过刑罚。 若是真舍不得他受罪,也该直接杀了了事。这样一颗来历不明、心机高深的钉子,一旦此刻不拔,以后再想拔的时候,必然已经长到肉里去了。 梁长宁阖上眼,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且再看看吧。他想。 他眼前浮现出那日在私牢里第一次见到闵疏的样子。 清瘦的少年抬起白皙漂亮的脸,干裂的唇被鲜血染得殷红,蓬乱头发下的一双眼睛清冽如水。 他字字铿锵——“我对王爷忠心耿耿!” 梁长宁把手指上的云文龙蛇戒握在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闵疏含住它时,唇舌的温软触感。 只是不知道在闵疏心里,梁长宁给他的是折辱之仇,还是知遇之恩呢? 不过这些如今已经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以后。 重要的是他将会取代文沉成为接管闵疏的人,他会牢牢拿捏住闵疏的软肋,叫他永世臣服于自己。 辛庄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立在梁长宁面前。 梁长宁睁开眼,“那日跟着闵疏,可有什么异常?” 辛庄思索片刻,很快答道:“没什么异常,闵大人就是去了西街,他说要去胭脂铺买东西,我眼看着他进去的,那间铺子我看了两圈,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铺子,店主是个年轻的妇人,和闵大人并不相识。” “你跟着他进去了?”梁长宁皱眉。 辛庄摇摇头,“我见着闵大人进去的,那屋子后门只有一个院子,晒了很多做脂膏的香料,藏不住人的。” 他一边说着,伸手把茶水倒在书案上,就着茶水画出一副简易的地形图出来,回忆道:“胭脂铺对面是清远茶楼,胭脂铺后面是香料院子,院子出去再往西走五六十步……有几条小巷子,这些巷子住家多,往来人员很好查,王爷要查吗?” 他说着看了眼梁长宁,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指拐了个弯,继续道:“再后头就靠近城门了,城西这一片都是穷苦百姓住的地方,房子都比较破落……对了,第二条小巷子转角进去走三十步,就是茂老如今的歇脚处。” “不过闵大人应当不认识茂老,我跟着他的这几日,他从来没到过胭脂铺之外二十步的地方,更何况闵大人那样子可不像是住在城西的人,他样子惹眼,若是去了那地方,都不用查,打听打听就能问出来。” 辛庄话已讲完,收手站回去,等着梁长宁开口。 梁长宁却伸出了手,点在他方才画过的那一片区域,没表情地说:“就查这里。” “查哪里?”辛庄懵里懵懂的,说:“我听不懂……主子的意思是要查这条箱子吗?” 梁长宁叹口气,食指在胭脂铺上画了个圈,说:“查胭脂铺,谁叫你查一整条巷子了!” 辛庄看着那处沾了茶水的桌面,梁长宁却已经收回了手。 他撩起袖口,将指尖沾染的一点冰冷茶水擦拭干净,声音沉稳道:“今晚你带人去胭脂铺放把火,本王要好好查查,这个胭脂铺到底有什么秘密!” 闵疏坐在窗边,把冷掉的茶尽数倒进了窗台上放着的那尊青玉花盆里。 红褐色的泥土很快就吃干净了水分,闵疏摸了摸光秃秃的小树干,一言不发。 他的肩胛消瘦,背脊连到腰后是一段漂亮的弧线,他微微垂眸,带着点悲悯地看着那株干枯的盆栽。 小丫鬟捧着一壶水进来给他添茶,见他一副出神的样子,凑话道:“闵大人想看花?这株花枯了多日,怕是死了,不如奴婢叫花房的人送些好的来?” 闵疏不语,丫鬟又道:“冬日里能开的花不多,左不过是些梅花一类的,昨日奴婢看见花房进了一株极好的罗汉松,听说是岭南王进献的……” 闵疏手指轻轻用力,圆润的指甲刮开枯枝松脆的皮,露出里面泛着绿意的新木。 闵疏收回手,眼里悲悯的流光消失殆尽,摇头轻声说:“还活着呢,这株铁杆海棠养得好,只是没到开花的时候罢了。” 小丫鬟凑近看了看,惊讶道:“大人可真厉害,还会种花!” 闵疏把花盆端下来递给她,说:“它不该养在这里,你端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吧。” 丫鬟抱着花盆,往外看了一眼,说:“这些日子都没出太阳,雪一直下着,怕是后头几日也是这样天气了。” 铁杆海棠最难捱的就是寒冬,这花喜欢干燥的地方,他娘亲的窗下也养了一株,只是那花和他娘一样,终日见不到太阳,不过三五年就枯死腐烂了。 如今他窗下这株尚还有救,只是要费些心思。 闵疏叹口气说:“那就暂且搁在廊下散散水汽吧。” 丫鬟顺从地应了,抱着花盆出去了。 毛毡门帘撩起又放下,风雪一丝也挤不进来。 屋子里没有人伺候,偌大的寝殿安静下来,闵疏想了想,坐在书案前提笔给周鸿音回信。 闵疏写的字刚正,笔锋锐利。他言少意骇,先说完他与梁长宁所商讨的计谋,然后告诉他要开始着手准备收归反民。 他把这封信搁在桌子上,打算等梁长宁回来过目后再送出去。 他刚把毛笔挂回笔架上,梁长宁就回来了。 “写了什么?”梁长宁把大氅脱下来扔给暮秋,说:“怎么想起叫人把那株铁杆海棠搬出去了?” “铁杆海棠不适合养在屋子里。”闵疏把信递给他,说:“这是写给周小将军的,等着王爷回来过目呢,只是拟了个大概,王爷看看可还要改?” 梁长宁往软垫上一坐,语气温和:“那就叫花房送盆罗汉松来。” 他一边吩咐着,一边从信封里抽出纸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说:“就这样送出去吧。” 他对着闵疏伸出手,闵疏会意地取下笔,送到了梁长宁的手上。 梁长宁抬手在信末添上几个字,说:“落你的款,不必提到我。” 第31章 幼主 狂风怒号,大雪簌簌地落,四下周遭一片惨白,骑兵队伍如长蛇般蜿蜒前进,队伍后头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士兵胯下的马鞍和他的佩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将军!京城来信!”他勒住缰绳,黑马扬蹄鸣叫,堪堪停在了周鸿音身后。 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进,士兵从怀里掏出信封来,用冻得紫红的手指夹住递过去。 周鸿音单手扯了扯缰绳,另一只手和嘴巴配合着撕开了信封,他呸了一声吐出纸屑,把信展开了。 这信纸是反着放进去的,展开后先看到的就是写信人的落款——长宁门客闵疏,顷诵华笺,具悉一切。 周鸿音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半晌才移开。 大雪飘洒,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那“门客”两字上,周鸿音脑子未动手先动,拇指顺势就擦了过去。 他心里暗道糟糕,雪花被他的手指化开,墨字果不其然被擦花了。 周鸿音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亲兵,随后三两步跨进了运送赈灾粮的简陋马车里。 马车里光线昏暗,但好在有所遮蔽,雪落不进来。周鸿音飞速看完了信,随后就把信纸揉成一团,打算化些雪来毁信。 雪水在掌心融化,很快就把信纸浸湿了。黑墨和冰渣子化在一起,连带着信纸也变成了稀粥一般的浆糊。 他盯着最后剩下的带着闵疏落款的半张纸,心里忍不住想起闵疏来。 他想起那日在城外问闵疏的话,闵疏放在心上了吗?他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或者他要永远当梁长宁的幕僚吗? 周鸿音闭上眼,把纸上擦花的几字落款握在掌心,正要动手揉碎,马车外头却传来声音。 “小将军!快进城了!”蒋迁扬声道,“暨南城门就在前方,咱们是否派人去通报?” 周鸿音闻言,把手里揉皱的信随手往怀里一揣,掀开帘子就大步跨了出去。 昔日繁华的大梁第一粮食大城,如今覆盖着皑皑白雪,早已是一片灰白之象。 瘦骨嶙峋的小孩跌坐在城门口,手里抓着一把黄土咀嚼,破了洞的棉袄里漏出黄白的柳絮。 他看到远处蜿蜒的军队长蛇,目光后移到车辙沉重的粮车上,唇齿猛然打了个颤,不敢置信地站起来,踉跄着向城里跑去。 “朝廷来人了!朝廷来人了!” 城中破败的街道边集满了人,被大雪压垮的房子下露出一点断臂残肢。 枯败寂静的城中如同投入了小石子的死水,忽地有了涟漪。 军队的铁甲声、粮车的轱辘声掺和着小孩兴奋的喊叫,大雪沙沙地落,不知从哪里蔓延出一片窃窃私语。 远方的朝阳缓慢高升,周鸿音骑马打头,身后的铁甲骑兵一路排开,他审视着面前毫无生气的一片乌泱泱人头,徒然高举起手中的金铜令牌。 “奉旨赈灾!暨南布政使司陈聪可在?!” 四下一片沉默,半晌才有人爬出来,从大雪中拖出一道腌臜的泥痕来,仰头道:“……朝廷……调粮了?” 金色的令牌在朝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渐渐地,日头带来的暖意倾洒下来。 暮秋叫人生了地龙,屋子里热起来,闵疏脱了外袍,端正跪坐在梁长宁对面。 梁长宁看了他一眼,随手翻开闵疏面前的汤碗盖子,看着里面的当归乌鸡汤,说:“怎么,你那旧主子又有吩咐了?” 刚才文画扇派她身边的丫鬟晚月送来东西,说是送给王爷补身体的。那丫鬟进了屋子就悄悄打量,看到闵疏坐在屋子里,才松了口气。 闵疏立刻就知道文画扇是想找他,他没瞒着梁长宁,说:“王妃或许有事吩咐我,当归……是该当归府的意思。” 梁长宁把当归乌鸡汤端过来,捏着勺子搅动了会儿,突然道:“她怎么还有新鲜当归这种便宜货?文画扇是叫厨房做的汤?” 暮秋掀帘出去片刻,回来说:“王爷,厨房说今日没做当归乌鸡汤。” 梁长宁嗤笑一声,把勺子咣当一声扔回碗里,说:“今年辽东天气不好,没出多少当归,药铺倒是有,只是难买,且价格翻了三倍有余。既然这当归乌鸡汤不是厨房做的,那就是文画扇自己的小厨房做的。若是要取个谐音,怎么不用更好买到的茴香一类?” 闵疏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文沉从小给他吃的孤离不太寻常,孤离中有一味金钩吻带着极强的毒性。为了使剧毒不被外人察觉,用了另外一味压制毒性延缓发作的药材,叫做黄芪。 黄芪和黄连都是苦寒的药物,和当归一起服用时,和当归补血汤药效一样,能活血化瘀,散寒止痛。 可若体内疏通血气,闵疏吃下的那药丸里的金钩吻之毒就压不住了。 可文画扇这碗汤是送给梁长宁的,没说是给闵疏喝。闵疏猜,文画扇或许只是想警告他,或者是奉文沉的意思来警告他。 他近日透露给文沉的消息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眼看着梁长宁得了好处,压了文沉一头逼他退步,文沉自然要从闵疏身上找回来。 只是这件事不能告诉梁长宁,当归乌鸡汤一事,还得圆过去。 “我喝不得当归鸡汤。”闵疏故神色自然,可惜道:“孔大夫说我体内燥热,且易发高热,更何况……” 梁长宁把汤碗盖子盖回去,看着他。 闵疏缓缓道:“……更何况我红肿未消,伤势未愈,当归乌鸡乃大补之物,喝了这汤会腹泻发炎,头痛呕吐。王妃或许是想教训我一番,毕竟昨夜里,王爷可是没留在王妃寝宫里过夜。王爷驳了王妃面子,这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自然是看脸色做事。下人给了王妃难堪,王妃娘娘自然要找回来。”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委婉,梁长宁听后果然叫暮秋把汤撤了,对闵疏说:“肿了?” “是我的不是。”闵疏和善道:“与王爷无干,王爷不必自责。” “怎么就与本王无干了?”梁长宁朝他招手,闵疏一动不动,梁长宁说:“难道不是我干的?” 闵疏忍了忍,说:“王爷,王妃那里……” “没说不准你去。”梁长宁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过来,说:“如今周鸿音进了暨南,你说谁最先忍不住?” 闵疏被他拉过去坐进他怀里。闵疏并不反抗,他安静地坐着,片刻后说:“文沉不是最有可能动手的人。” 梁长宁握住他的手腕,闵疏瑟缩了一下,梁长宁说:“郑思一案动不了文沉,却也成了他脚下的钉子。他日后往上走的每一步,都有人能借此弹劾他。不管郑思是谁杀的,罪名都要他来担,将来大权翻覆,旧案重审,这个罪名才是拉他下马最快的法子。所以他必然要权,周鸿音手上的兵权于他来讲是最好的后盾。” 兵权在手,谁敢动他? 闵疏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梁长宁的手,又被他反手压住了。梁长宁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按在他的手腕上,脉搏的跳动起伏顺着炽热的肌肤传递出去。 “身子是虚。”梁长宁说:“确实喝不得当归。” 闵疏微微松口气,松懈了挣扎的力道。 “帐不是这样算。”闵疏说,“文沉要兵做什么?他如今最想要的不是兵权,是外孙。他已经是一人之下的权臣,兵权在他手上只能是催命毒药,太后、新帝、文沉,他们是藕断丝连的利益团体,兵权只会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他们三个中,拿到兵权之后最有机会抢占先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要做大事,还得靠刀剑。 梁长宁沉默片刻,松开了握着闵疏皓腕的手,向后斜斜一靠,说:“他派文画扇来叫你,你猜是为了什么?” 木窗开了一条小缝,是暮秋推开的,说是怕炭火烧不透,留一条窗隙透气。外头的风雪吹进来,有细微尖利的风声。 闵疏背对着梁长宁,目光如清雪般凌冽:“我猜……他是要我帮王妃一把,尽快求得六甲。” 他微微侧身,回首看着梁长宁,眼神深处藏了一点复杂的思绪,说:“往前数两朝,文家没有出过宫妃,莫说文家,当今四大家——夏文裴危四族,哪一家的女儿能抬进东宫,安安稳稳地生育皇子?” 这话还是他小时候,文沉亲口告诉他的。闵疏过耳不忘,这么多年都牢记于心。 “先帝忌惮四大家功高盖主,自然不会允许她们孕育龙种。”梁长宁摩挲着扳指,说:“当今太后是裴家嫡女,她的胞弟虽外放,但官职并不低,甚至回京述职后能调任督察院,升三品京官。裴家正当崛起,先帝早有压制之意,裴家出不了将领,也不敢拿兵权。” “所以太后才要和文沉休戚与共,好借他的势站稳脚跟,免得被其他三家吞吃入腹。”闵疏盯着梁长宁,稍微挣脱他,坐到了一旁,侧过身又说:“她给皇上挑了个裴家女,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文沉靠不住,起码还有裴家可以缓缓。可文家和裴家都是没有实权的家族,外头看着枝繁叶茂,内里的兄友弟恭却是一击就碎。论争权夺利,这两家对她都没什么大用。文沉和太后必然已经有所察觉新帝不如从前那般温顺懦弱,棋子脱了手,就得尽快逐出局。” 就像是养虎——养一只成年的老虎实在太危险,即便它表面看起来温顺听话,也不如一只幼小的、能够从头调教的幼崽来得让人放心。 梁长宁的目光落在闵疏身上,只觉得他刚才扭过来的那一截腰身清瘦极了。他忍不住伸手握住那一截腰,强势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 闵疏猝不及防跌坐进他怀里,梁长宁按住他,闵疏心神一乱,正要开口,梁长宁却蛮横地翻身压住他,接着他的话继续说:“所以拿捏兵权并不是文沉如今最好的选择,他想要的是一个有天家血脉的皇子,好废除新帝,匡扶幼主。” 第32章 织网 梁长宁的话正是闵疏所想,闵疏点头,腾出手去推他,梁长宁却撑起上半身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闵疏,惋惜道:“可惜见了闵大人之后,文画扇于本王而言也不过是寡淡的一盘冷菜罢了。若是闵大人努努力,说不得就能全了文沉的这番心愿。” 闵疏脸色赤红,撑在梁长宁胸膛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勉强道:“即便不是文画扇,也会有他人,四大家多的是女儿,更遑论崛起的裴龚两家,再往远算,还有和亲公主,王爷如今是香饽饽,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这里,还不如选文画扇,起码文画扇有野心,不在乎儿女情长,更不会拈风吃醋。” 梁长宁微挑眉,半晌才松开他。 闵疏松一口气,坐起来仔仔细细整理自己凌乱不堪的衣服。 梁长宁看着他整理衣服的背影,悠悠开口说:“文画扇是有野心,也绝非她所表现出来的这样中规中矩,你低估了她。” 闵疏手指一顿,侧头看他。 梁长宁坐直了身体,说:“文沉拿她做棋子,还特地请了圣旨赐婚,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我的处境,惧怕我的名声,文画扇怎么敢笃定她能毫发无损地在我手底下活下去?” 他话说到这里,闵疏一点就透。文画扇既然敢入长宁王府,后头必然有靠山,她在谋求什么? 闵疏垂眸系好腰带,若有所思。 “若王妃能搅乱如今的局势,于王爷反而是好事。”闵疏沉默片刻,说:“浑水才能摸鱼,既然夏老侯爷也想下水捞一条,那不如干脆把岸上的人都拖下来,王爷在暨南织的这一张大网,才不算浪费了。” 如今这一池水,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潮汹涌。梁长宁手里的渔网尚未织好,有人已经想要抢先下鱼竿了。 梁长宁松开了力道,放开了闵疏。 闵疏说:“如今幕后之人敢为了一己之私毁屋炸桥,以后必然得寸进尺,王爷等得,暨南雪里埋着的二十万百姓等不得!” 闵疏站起来,把自己腰间褶皱的衣裳拍平,沉声说:“若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王爷,咱们不能等着他人发动民变,要先下手为强!” 屋里一片寂静,梁长宁垂眸片刻,抬头与他对视。 闵疏说:“周鸿音带着三万兵马进了暨南,我们只要拉拢暨南布政使陈聪,待暨南长桥一断,暨南就成了独立于外的孤岛。暨南难民二十万之多,一旦收归,可抵王爷手里多少兵马?” 闵疏盯着梁长宁,一字一句道:“机不可失!” 他眼神冷静,瞳孔深处藏着野心和谋算,在窗外映照进来的雪色里泛出一片冷艳的光。 他真的在闵乱思治。梁长宁不合时宜地想。或许当自己的幕僚,确是委屈了他。 “我会好好考虑此事。”梁长宁半晌道,“兵马交接,兵器锻造,粮草运输,样样都需要筹谋,不论我做不做,我都不会让周鸿音拿着百姓的命当儿戏,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二人各退一步,闵疏沉声说:“最晚三天后明堂邸报西传,说不得幕后之人也会挑在那时候动手炸桥,算上信鸽的脚程,王爷思虑的时候不多。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我说再多也是枉然,王爷要早日决断才好。” 二人谈完,各自出门。 闵疏带着暮秋往文画扇的宫殿去,而梁长宁带着张俭往西街去。 他要同茂广林商议此事。 茂广林已年近八十,他老眼昏花,看书的时候凑得近,梁长宁到的时候,他正在翻一本太公六稻。 梁长宁推门而入,喊道:“老师。” 茂广林从书卷里抬起头,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张俭守在门口,梁长宁落座在他面前,说:“有事相商。” 事情过程冗长,梁长宁三言两语说完,问:“老师觉得如何?” “险。”茂广林慢慢出了口气,说:“险中求胜,赢面却大,是步绝妙好棋。” 梁长宁说:“我未必不知,只是此事牵涉过多,短时间想要周全办下去,还差了重要的一步。” 茂广林不傻,说:“你是指暨南布政使陈聪?你要想得到暨南灾民拥护,就不能越过陈聪去,陈聪是第一个跨出重重围堵救灾的人,只有他愿意听命与你,灾民才会听命与你。” “老师慧眼。”梁长宁说,“我记得老师从前提过陈聪。” 话已至此,茂广林已然明白,只说:“或许五十字内我能说服他,只是要叫你的人跑一趟,替老夫送送信。” 梁长宁颔首,说:“多谢老师出手相助。” 茂广林挥了挥手,叹口气说:“我也只能帮你这些了。” 梁长宁默然,知道他所言不是客气话。茂广林自辞官退下来之后,几乎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隐居于此。先帝再三挽留,茂广林仍旧要走。 茂广林深知为官道理,他只是个内阁首辅,也是从寒门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他无权无势,唯一能运筹的只有帝王心思,可朝廷局势紧张,他最看重的学生梁长宁却选了条最难走的从军之路。 他的学生有不少入了朝与他同侍天子,可都是些书生。茂广林偏爱明显,早在梁长宁十六岁时就与他亲厚非凡,得了茂广林教导的梁长宁如虎添翼,战战告捷。 文沉早就瞄准了茂广林,非要拆了梁长宁的这双翅膀。 誓要杀茂广林的杀手一茬接一茬,茂广林几次差点避不过去,他只能提早辞官,借着夏国公的力,做出了一副远走沧州老家的假象。 “老师是为了我才辞官的。”梁长宁说,“老师知道文沉有反心,而父皇早就龙体抱恙,您猜到文沉会动手,只能早早辞官,在此处隐姓埋名等着我回来。” “老师帮我的已经足够多了,万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梁长宁微微停顿,说,“此事过后……老师是否有返朝任职的打算?此处毕竟贫寒潮湿,或换个宅子也好。” 茂广林仰头不语,雪花落在他脸上,他半晌才微微摇头,颤巍巍道:“……老了,老了。旧臣不入新朝,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殿下若是无人手可用,老夫还是举荐我那孩子。” 茂广林眉头一松,笑说:“不过我看如今你走的这一步也极好,能想到收归灾民入军,是个好法子。只是这法子,不像是你往日的路数。” 茂广林对梁长宁是再了解不过的了。他做事凭心,不会搞这些弯弯绕绕却又直达要点的事,他能想到收归反民不难,难的是他在如此短时间内拿出一套方法来,甚至连陈聪都考虑进去了。 梁长宁不语,茂广林轻轻敲击摇椅扶手,问:“这该是别人的主意。” 梁长宁知道瞒不过他,干脆承认说:“老师猜的不错,我最近手边有个还算好用的人,只是如今还没有完全驯服,日后教乖了我再带来给老师过目。” “不要强求。”茂广林说:“免得逼成了敌人,得不偿失。” 梁长宁颔首,又说:“此人软硬不吃骨头又硬,不用些手段,难办。” 茂广林不插手他的事,思索片刻道:“你若派周鸿音去收归灾民,就得准备好财帛,等到桥断了,暨南就真是与世隔绝。你要他们归顺,就得发保暖衣物,粮食,还要搭建灾棚,为防疫病还得备药。” 梁长宁说:“已经备好了,辎重车从凉山进去,必然隐蔽,也派了一队军医跟随。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把人带出去。” “你打算把他们放到哪里去?”茂广林问,“要想不着痕迹,不是简单的事。” 雪簌簌地落,地面上逐渐堆起积雪,院子里挂着的鸟笼被压低两寸,里头关着的一只山雀扑腾起来,半晌才安静下去。 梁长宁微微皱眉,半晌才说,“本来是想叫周鸿音把人先藏到淮河一带,山高谷深处藏人不难。” 茂广林呼出一口白气,摇头说:“不妥。” 梁长宁还欲说些什么,茂广林却骤然咳嗽起来,梁长宁顾不得再说什么,连忙把他扶起来,急道:“老师病了?” 茂广林语气虚弱,咳了半天才哑声说:“老毛病。” 梁长宁看他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不敢再让他多思虑,连忙道:“老师好好休息,不必担忧此事,我总能有办法解决。” 茂广林拍拍他的手,梁长宁只好松开他,自己又坐了回去。 茂广林说:“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别让人起疑心。” 梁长宁只好告辞,站起来道:“我明日派个得力的人来伺候老师,老师万万不要推辞。” 茂广林摆摆手,梁长宁就顺着来时的路从正门出去了。 闵疏跪在内室,暮秋被文画扇拦在了殿外,什么也听不见。 桌子上放着个白瓷小碗,里头捣碎的药粉散发出柔和的香味,内室一片寂静,片刻后文画扇才对着闵疏抬了抬下巴。 文画扇陪嫁的丫鬟立刻扶起闵疏,笑着说:“大人也太见外了,若是闵大人跪出个好歹来,王妃娘娘可要心疼的。” “闵疏一个低贱奴才,跪王妃是理所应当。”闵疏低着头,说:“还请娘娘收回成命,此事不忠不义,闵疏万万不敢做。” 文画扇挥手,铃月会意,低头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 文画扇把药粉装进香囊,用湿帕子拭擦干净手指,“又不是叫你杀人放火,你怕什么?” “谁能不怕?”闵疏没有表情,盯着她装好的香囊,说:“娘娘不怕,是因为娘娘身份贵重,有丞相大人在后头作保,可小人奴才一个,不愿为此丧命。” “三弟此话差矣。”文画扇笑意盈盈,亲自拉起了闵疏的手。 闵疏脸色骤然一变,眼神逐渐锐利寒冷。 第33章 撺掇 文画扇笑意微敛,半晌才悠悠道:“父亲对三弟,可比对我要重视多了。” 闵疏冷笑一声,说:“长姐这话真是诛心。” “我说得不对?”文画扇藏住眼里的嫉妒,说:“小时候你穿女子衣裳出入府中时,常以白纱遮面。外人只能看见眉眼,总把你当成是我。可他们对你比对我总是更好些。连那年你替我罚跪时,都能勾得皇子为你求情。如今我们长成了两幅完全不相干的样子,你也还是能比我更得他人欢喜。你若是个女子,今日我必然不会拿出这包药来。可偏偏你是个男子,生得再好,又有何用?” 闵疏眼里杀意渐显,他后退两步掩住心里的难堪,片刻后才说:“长姐想错了。王爷疏离你,正是因为你是女子。一旦长姐诞下世子,你以为长宁王会让你活下去?” 闵疏面色冷静,说:“长姐乃天人之姿,不该湮没在长宁王府,长宁王与我文家乃是死敌,既不会因为如今一时的利益结盟,也不会因为长姐为他生下孩子而变得亲密。长姐别忘了,当日宫变时,父亲与太后合谋杀穿了后宫,长宁王生母德妃死得那样惨烈,弑母之仇谁能容忍?” 文画扇捏着香囊,勾唇一笑,说:“我若诞下世子,长宁王逝世后,世子自然能袭爵,也就不必再修复与王爷之间的嫌隙。” “长姐能想到,长宁王想不到?”闵疏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道:“长姐一个闺阁女子,心计怎么比得过他一个战场上杀回来的人?只怕前脚产婆刚到,后脚长姐就要死于非命!” “你不是处在我的位置上,”文画扇隐了笑,说:“我如今绑在长宁王的船上,却不是他所的盟友,他已然是宫里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他成败与否,将来都留不下我,有这个孩子,起码尚有一丝可搏的余地!” “不必如此麻烦。”闵疏盯着文画扇,突然和颜悦色道:“我给长姐指一条捷径,就看长姐愿不愿意走。” 文画扇抬眼看他,纤长的睫毛下藏着复杂心思。 她知道这个弟弟一向有些计谋在身上,更何况她从来不相信闵疏会倒向他人。他那病秧子娘亲的命还捏在她父亲手里,闵疏不敢算计到文家人身上来。 “长姐可同长宁王圆过房?”闵疏抬眸看她。 文画扇瞳孔微缩,片刻后强自镇定道:“自然!他不敢违抗礼制。” 闵疏看不明白她的异样神情,只当是女子不愿谈及房事的羞恼之情。 “世子不值钱。”闵疏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凉薄杀意,说:“如今最值钱的,是皇子。” 文画扇在这一瞬间汗毛倒立,她惊疑交加失声道:“你疯了!” “我没疯。”闵疏按住她的手,抬眼看着她,缓缓说:“反正都是一个死,你我姐弟二人都是局中弃子笼中困兽,即便乖乖听话侥幸苟活,谁又敢保证后来人能容忍旧事?长姐去看看史书,历朝历代可曾有此类人能活到寿终正寝?你今年二十三,我今年十七,咱们还能活到几岁?” 闵疏是在诓她,但文画扇此刻已经被他话中的未来所勾住了。 她惊惧半晌,愕然道:“此乃狂悖之言你也敢脱口而出,若叫外人听见传出去,是杀头的重罪!” “杀头?”闵疏轻蔑一笑,说:“我在长宁王房里日日与他相谈的全是狂悖之言,这府中的探子即便是听见了也传不出去,长姐既然不甘平凡,那就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胆量。若今日连这点都看不透,以后又该怎么办?” “如今局势动荡,圣上早已有掌权之心,太后即便能垂帘听政,可她早已迟暮,没几年可威武了。只要圣上能活过太后,天下迟早是他的!” 文画扇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除了太后,新帝要过的险关还有一重接一重。 闵疏知道她在想什么,向前一步与她直直对视。 他眼里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早已大局在握,语气笃定:“当朝不过三党相争,最要紧的却只有一派——以父亲和太后为首的保皇派,父亲是挟天子令诸侯,可如今皇上生了异心,如若此刻长姐能够得到皇子,那就是保皇派下一任的主子!母凭子贵,贵在于此!” 文画扇捏紧了香囊,里头的药粉被她捏得变形,她眼神从迷惘变得清明,忌惮道:“你要什么?” “我只要我娘。”闵疏说,“我要带着我娘离开京城,还要一处宅子和三百万两银子以做往后用度。” 文画扇犹疑地看着他,片刻才说:“此事要同父亲商议……” “万万不可!”闵疏即刻说:“不论是哪条皇脉,与父亲而言并无区别,于长姐而言却是天差地别。” 闵疏语气缓和,说:“当今圣上非嫡非长,生母不过一个卑贱宫女。他能当继位是因为当日京城中只有他活下来了。如今父亲要重复当年之路,自然也就不在乎下一个皇脉的高低贵贱。可父亲若是想名正言顺扶持皇子上位,那就必然少不得太后这个角色。” 文画扇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长宁王妃是死路一条,当太后才能活着笑到最后。她生下的不能是世子,只能是皇子。 她神色几变,闵疏知道她心动了。 闵疏把香包从她手里接过来,她抓着不动,半晌才松开了手。 闵疏将系带解开,把里面带着暖香的药粉倒进茶杯里。文画扇看着他动作,却没有阻止。 闵疏把空香囊放进袖袋,对文画扇说:“皇上去过楚红楼,难保不会下次再去。皇上身份贵重,在外行事时从不点灯。他身边有个从前在司礼监做事的内侍,就是替他办成楚红楼一事的人。此人叫吴贵,视钱财如命,此外常常写信给绥阳老家的老母。” 话到于此,文画扇再办不成此事,那就真是无可救药了。 文画扇微微点头,半晌才说:“父亲那里……”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事我帮长姐掩护过去,”闵疏推开门,抬脚跨了出去,声音轻得好似随风而来,“等王妃娘娘有喜之日,再来谢我吧。” 他一路出了文画扇的寝殿,暮秋正被拦在殿外,见他身影立刻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亦步亦趋说:“大人去得好久,不过是替王爷送些东西罢了,怎么耽搁到现在?” 闵疏微微一笑,说:“王爷不会怪罪的,暮秋姑娘放心好了。” 暮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才说:“那得看闵大人怎么跟王爷解释了。” 不用闵疏解释。因为今日梁长宁回府根本没问他这件事。 他掀帘子进来,看见闵疏正背对着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香囊。 此刻已经夕阳西下,外头的霞光混合着雪色映照进来,把闵疏散落在外的发丝照得金黄。 他摩挲着香囊,明明听见了梁长宁进来的动静,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怎么,得了个聚宝囊?”梁长宁说。 闵疏微微一动,转过来说:“一个平常香囊罢了。” “女子的香囊。”梁长宁说。 闵疏沉默半晌,终于把香囊扔给他,说:“王妃赏赐的药囊。” 他或许有更好的谋划来完美地解决这件事,甚至他可以替文画扇求得这个孩子,然后以此作为价码,向文沉讨要利益。再不济他也可以将此事全盘托出,博得梁长宁的信任。 可是他不愿意。 他要把局势搅得更乱,他要把周围所有人都拉下水,成为他日后逃离的栈道。 或许还有些私心掺杂在其中。但是闵疏不愿意再去细想了。 “先前所料没错,王妃娘娘要我祝她得子,我劝下了。”闵疏说,“香囊里本该装着有助云雨之药,我已经倒掉了。王妃不会再有求子之意,这一点王爷大可放心。” “先不说这事。”梁长宁把香囊随手一扔,撩开袍子坐下,说:“咱们再说说暨南。” 闵疏看了他半晌,微微勾唇一笑,说:“王爷想好了?” 这话尾音轻翘,平白增了三分春色,像是会迷人魂魄的妖怪,听得梁长宁差点要怀疑这是不是闵疏勾他入全套的伎俩了。 “闵大人妙计,我自然愿意一试。”梁长宁朝他招手,说,“过来。” 屋子里的炭火足,闵疏热得有些难捱,耳后一片绯红。他自己看不见,抬手摸了才觉得有些烫。 梁长宁看着他坐在自己面前,才从案几下拿出暨南舆图来,在案几上铺平了,问:“若是暨南桥断,收归的反军要如何带出来?” “不必带出来。”闵疏也从案几下掏出黑色棋篓子来,将棋盘展开垫在舆图之下。 这舆图是用极其轻薄的苏宣纸所绘,苏宣纸是军机处专门用来拓印书信绘图的纸,不必打光也能看清下面的纹路。 梁长宁没动,看着闵疏将苏宣纸抚平了按在棋盘上,整个暨南如同生在了纵横交格的棋盘上,局面清晰了然。 闵疏两指夹着黑子落在暨南沧州,说:“这是将反灾民,王爷不必明面上收归他们,恐落人口实。再者灾民太多,若是做事整齐有序,迟早惹人生疑。王爷要做的,是先派兵把守暨南四处重城。” 梁长宁对大梁舆图烂熟于心,说:“沧州、临湘、云堡、坤庄。” “王爷说的不错。”闵疏落下四颗白子,压住这四个大城,接着说:“这样一来,暨南的主城沧州才算是王爷可吃之子、囊中之物。” 闵疏头也不抬,说:“然而王爷万万不要试图将反军带出暨南。其一,反军大多是农户,土地就是他们的命,他们不会心甘情愿离开自己的田地,离开父母妻儿。其二……王爷还能找到比暨南更好的练兵之地吗?” 第34章 试探 梁长宁一怔,片刻后笑叹:“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暨南山高谷深,悬崖巨壁,可淮河所经之处却大多是平坦之地,更何况桥若断了,外头进不来里头出不去,正是一个绝佳的建营场所。” “但王爷得先把后备军资送进去。”闵疏手指划过沧州,向下来到阳府,问:“那就得找一个离京城不远,离沧州近,却又避开了此次天灾的地方,这个地方要产粮多,且当地官员能与王爷交好,愿意借路给我们。” 闵疏手指按在舆图上,说:“这么大一笔银子和军资,只能借商道,商道不好走,只能用马或骡子拉,这样一来,又是一笔开支。” “要进西河商道,最好的选择就是阳府。”梁长宁说,“阳府的布政史危浪平,或可一试。” “危家挂在四大家尾巴上,这也能试试?”闵疏斜眼睨他,叹道: “王爷真是神通广大。” “不及闵大人巧思谋算。”梁长宁说:“危浪平是危家嫡子,从小养在娘家外公膝下,于朝政颇有自己的见解,不见得就能对我们施以援手。更何况危家是清流一派,不会轻易站队。” “不见得。”闵疏说,“他是人,不是木头,更不是铜墙铁壁,一定有空子可钻。咱们要么诱之以利,要么胁之以危,总是有路子的。” 京中各大家族嫡庶分明,嫡系互相认识,从小就玩成一堆,要说没有情谊是假的,只看这情谊能不能用利益去争取了。 梁长宁静默片刻,忽然道:“危家家主危浪平是个十分痴情的人,他迎娶温阳郡主到现在整整二十几年,从不曾纳妾。痴情之人重情重义,我只能试试。” “痴情?”闵疏垂下眼帘,眼里渐渐迷蒙起来,喃喃道:“那就不能来硬的,得施恩于他……” “闵疏!”梁长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绯红从耳后蔓延到眼角,闵疏眼前恍惚,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灼人的热意在烧。 “……我……该死,是……是香囊……” 梁长宁骤然反应过来,一把将香囊抓紧手里,低头细细闻了闻,果不其然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来。 “来人!”梁长宁一把抱起闵疏,大步流星走向室内,对外高声呼道:“张俭!” 张俭推门跑进来,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说:“主子吩咐!” 梁长宁头也不回,将手里的香囊抛给他,快速道:“拿着这个去军医营找孔宗,让他看看此药是否有毒,再配副解药出来,要快!” 张俭颔首,拿着香囊快步出了门。 地龙越烧越热,闵疏头发散落,半边身子斜趴在床沿边,一双手死死扣住胸前的衣襟,仰头大口呼吸。 他白皙的脖颈上喉结滚动,嘴唇艳红干渴。梁长宁知道香囊里大概装了什么药,却没想到这药效如此之猛烈。 窗外风雪忽然猛烈起来,回廊下花池里养的锦鲤摆尾跃出水面,扑通一声又跌回了这一方小小水池之中。 闵疏被他握住脚踝扯回床上,他挣扎间不慎打翻了床头灯笼,火苗扑扇两下,室内被黑暗吞没,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他们其实不久前才做过。 可闵疏总是能轻而易举挑起梁长宁的性欲,如天雷勾地火,枯枝遇甘霖。 香炉里的安神香细细缭绕,梁长宁单手按住闵疏,不让他乱动,不多时张俭拿着一盒东西返还,噗通一声从房顶上跳进来,隔着厚厚的床帐喊了一声。 梁长宁撩开床帐出来,快速道:“解药呢?” 张俭吞了口唾沫,单膝跪地举起手里的盒子,小声说:“孔大夫拿水化开了一点粉末闻了,说这药没什么要命的副作用,只是对于气血的疏通之用太过,事后喝些当归枸杞一类的补汤即可,还有……” “还有什么?你吞吞吐吐做什么?!”梁长宁听到此药无毒,松了口气。 张俭把手举高了些,说:“孔大人说闵大人身子弱,怕王爷替他解了药性之后他受不住,所以……所以拿了盒脂膏让我给您送来。” “解药呢?”梁长宁又问。 张俭头也不敢抬:“孔大人不给配!” 梁长宁看也不看他手里的东西,抬脚踢翻他:“滚出去!” 【b3】 要解开药性,只有一个办法。 床头上的那盒桃子味的脂膏还剩了大半,足足够用了。 梁长宁握住闵疏,把他搂在怀里,修长有力的手指挑开他湿淋淋贴在脸颊上的黑发,喊道:“闵疏?知道我是谁吗?” 闵疏露出来的半边胸膛上都是晶莹的汗珠,他在恍惚中睁开眼,懵懂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费力地抬起手去够梁长宁的脸。 他的手指冰凉刺骨,小心翼翼地从梁长宁高耸的眉骨往下滑,语气疲惫又带着一点奇怪的情愫。 像是仰慕,又像是敬畏。 “……六……六殿……”他说不出来话,只能大口喘气,颤抖着去贴梁长宁的脸。 他声音太小,梁长宁没听清,俯下身去又问了一遍。 闵疏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好似急需什么火热的东西来填满自己。 低头和他耳鬓厮磨,手指剥开他的衣服,握住他消瘦的肩膀。 “怎么只知道蹭我?”梁长宁听不明白他说的话,也不再询问,低声在他耳边说:“要蹭也不是蹭这里,不是教过你?求求我,我就再手把手教你一次。” 闵疏的脸上泛起绯红的潮热,他此刻无暇顾及体面,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泣音:“难受……” 梁长宁揉化手上的脂膏,蜜桃的香味裹住他的两指。闵疏一声不吭,敛着睫毛不住颤动,显然是已经忍受到了极致。 梁长宁知道他一贯不喜欢叫唤的性子,也不逼他,只是放缓了速度循序渐进。 不过片刻就逼得闵疏哭出声来告饶。可是此刻,梁长宁却不想听他求饶说话了。 他一只手捏住闵疏的下巴,低头吻住他绯红的眼尾,从眼尾一路吻进他的肩窝里,最后堵住他的嘴。 他的神色难得温和,像是在诱哄着闵疏主动,可闵疏早就没有了清明,只知道一昧承受。 “挂牢了。”他低声说,“夜还长着呢。” 梁长宁细细吻他,难得和他缱绻温存。他没打算给闵疏苦头吃,因为张俭今夜会在西街放一把火,他想在闵疏痛苦之前,好歹得到一点欢愉。 “主子。”张俭在门外压低声音,说:“动手?” 梁长宁捂住闵疏的嘴,不许他泄出声音来,说:“动手。” 张俭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梁长宁突然又道:“别伤人性命。” 梁长宁听到张俭退下,松开了捂住闵疏嘴巴的手,趁着月光看了他一眼。 这药好似把闵疏平日里清冷外表下的少年人活力都激出来了,他缠着梁长宁,勾住他的脖子食髓知味一般不愿松手。 外头月明星疏,夜色和暧昧胶着在一起,空气里是甜腻的香味,香膏的桃子味道和隐约的烟火味混在一起,他们欲望毫不掩饰,一吸一吮都浸着水声。 “——轰隆!”窗外骤然炸开绚烂的光,照亮了闵疏带着情欲的半张脸。 梁长宁趁着光去吻他的睫毛,顺着他的背脊摸下去,两只手刚好圈住他的腰,含糊着安慰他:“别怕……是外头有人放烟花,今日是冬至,该团圆的日子,烟花吓着你了吗……别抖……” 整个床榻都泥泞一片。 梁长宁心里倏忽一软,放缓了声音询问:“你有什么喜欢的物件,或者想要的东西吗?” 闵疏耳边是模糊的声响,他看见梁长宁嘴巴在动,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闵疏意识模糊,抬眼天真又迷茫地看着他。 梁长宁贴近他,含着他的耳垂,黏腻地又重复了一遍。 闵疏这次听清了,可他失神看了梁长宁半晌,偏头盯着窗缝外皎洁的月亮,喃喃说:“想要……要出去……” 梁长宁好笑,把他搂抱起来,问他:“要出哪里去?” 要从这四方的囚笼里出去,到更辽阔的地方去。 可是他不能说,梁长宁不是他的同船人,他必须孑然独行。 闵疏仰头避开梁长宁巡视的目光,藏住满眼水光。 他怕和梁长宁对视,怕看见他眼里的审视变成怜爱,更怕梁长宁看穿他。 梁长宁抬手点在他的下巴上,然后顺着往下扣住他的喉结,低声笑道:“你想要什么,难道还是本王给不了的?” 闵疏微垂眼眸,终于和他相视。 他的意识稍稍回来半分,大概是药效终于散了一点。 然而神志一旦不再浑噩,肉体上的痛苦就随之而来,如骨附蛆地和欢愉一同穿透了他。 “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梁长宁叹口气。 闵疏正要说话,外头却徒然起了巨响,接着杂乱的脚步从高墙外传进来,他受惊似地缩了缩,梁长宁微微皱眉,把人搂进了怀里。 “张大人!巡检司求见!”外头声音嘈杂,有侍卫高声急促道:“西街走水!他们是来借人手的!” 闵疏冷不丁听见这句,身体一僵,梁长宁立刻感受到了。 西街那胭脂铺果然有问题。 他低头把下巴搁在闵疏的头顶上,用毛毯把他整个人裹起来,从床上横抱到案几边去。 寝殿里一个丫鬟都没有,碳火还烧着,暖气洋溢,闵疏却心里发冷。 “王爷!”闵疏反应过来,揪住他的袖子,说:“西街……西街走水,巡检司是北镇抚司的下属部,王爷最好不要得罪……” 梁长宁不语,把他搁在自己腿上不许他动,用自己的袖口替他擦拭。 他袖口的布料柔软,却用金线绣了蛟龙,金线粗糙,闵疏本就狼狈不堪,此刻被这样一磋磨,更是疼痛难忍。 (b3 end) 闵疏避不开,难受得忍不住洇出泪来。 梁长宁神色不变:“北镇抚司多的是人手,他巡检司不去北镇抚司找褚辉调人,来我这里干什么?” 西街住着他娘和茂广林,闵疏心里着急,却不敢显露分毫。 他抬头看着梁长宁,梁长宁从他身后搂住他,叹息一声说:“别这样看我,北镇抚司里的水比你想的还要深,你以为巡检司只是因为长宁王府离西街近才来求援的吗?我府里的都是从塞北带回来的兵,今日派人帮他救火,明日督察院弹劾我私自派兵勾结官员的折子就要满天飞,这是个赔本买卖。” 闵疏身上的药效还残留着,他不算浑噩,神智却也不完全清醒,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梁长宁沉沉地笑了笑,抬起他的下巴看了他片刻,说:“我方才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你现下提了这个要求,我可以考虑考虑……不如我们再来玩儿猜子。” 梁长宁顺手从书几下掏出那罐雕花棋篓,说:“老规矩,摸到白子,我就依你。” “赌不赌?” 闵疏被他裹在毛毯里,裸露的肩膀上全是齿痕,他涩声道:“王爷要用猜子来定百姓生死?” 猜子变数太大,闵疏不愿意赌,仰头说:“西街住的全是平头百姓,如今朝堂势如水火,王爷想占上风,还差这一份名声。即便抛开这些不谈,城西起码还有——” “还有什么?”梁长宁语气温和,打断他问:“城西有什么东西,竟然能让闵大人惦念至此,连千金春宵也能就此耽搁?” 闵疏眼色一暗,知道梁长宁起疑了。 他沉默片刻,梁长宁也止住话头,说:“猜棋子,还玩儿不玩?” 闵疏深吸一口气,从毛毯底下伸出了手。 第35章 拷问 闵疏手腕上的红痕还没消,指关节蹭破了皮,看着绯红一片。他闭上眼,终于将手指探进了棋篓,摸了半天才握住一颗棋子伸回手。 梁长宁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把手里的棋子亮出来,闵疏却迟迟不动,像是不敢。 “不给我看看?”梁长宁握住他的拳头,把他的五根手指全包进掌心,说,“我可不耍赖,若是白子,我出兵帮着巡检司救火,若是黑子……那今夜耽搁的时间,明夜要双倍补回来。” 于闵疏而言,这算得上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城西住着他的母亲和老师,这两条人命是他的全部身家,他不敢赌。 他还要保住胭脂铺,那是他通向茂广林最便捷隐蔽的路,这条路是他日后的退路,何况茂广林是他的恩师,他不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丢了。 “王爷!”外头急促的声音插进来,张俭喊道:“西街的火烧到胭脂铺了,巡检司派了人来求援,王爷是否应允?” 梁长宁知道张俭的意思,是在告诉他胭脂铺已经烧了,他事情办完了。 闵疏听见这话,骤然抬头看向窗外,外头火光四起,映照了半边天。 来不及了,胭脂铺保不住,只能先救火,起码不能烧到茂广林那里去。 闵疏收回目光慢慢摊开了手。 ——白子。 他心里一松,抬头看向梁长宁,梁长宁用毯子把他露出的半边肩膀裹回去,朝着外头扬声说:“叫辛庄带两百人去巡检司,再抽调七十府兵先去西街救火!” “是!”张俭转身疾步跑开,不多时外头影影绰绰,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往西跑去了。 “闵大人真是运气好。”梁长宁把他手里的白子扔回棋篓子,惋惜地叹口气,说:“两次猜子两次都中。既然上天眷顾,那想必西街也不会出人命,你大可放心了。” “天眷苍生,非我之功。”闵疏低声一笑,说:“王爷今日出兵救火是大功德,要说上天眷顾,那也是眷顾王爷,闵疏区区草芥不值得被如此看重。” 梁长宁不语,手指按住棋篓的盖子,将棋篓推回了原处。闵疏没打开过着棋篓子,他只知道里头是一堆黑白混乱的棋子,平日里下棋用不着,他也没闲心抖出来看。 梁长宁看他一眼,见他的目光望着外头,手腕转动,把棋篓子藏进了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 “你打算今夜在这里等着?”梁长宁也看了眼外头遥遥的火光,宽慰道:“西街离护城河近,求水不用绕路,巡检司即便是再不经事,也不会败事。” “等等看又有何妨?”闵疏倚进他怀里,眸子里深如浓墨,说:“反正天要亮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梁长宁探进毛毯里,摸索着他的那一截温软的皮肉,忽然笑说:“若是胭脂铺烧了,闵大人往后去哪里买脂膏?” 闵疏已然料定这桩走水案与梁长宁脱不了关系,他静默片刻,才自嘲一笑:“往后怕是也用不着了。” 他这句话轻飘飘地,梁长宁根本听不清。 落雪了。 闵疏仰头看着落雪,往后一蹭就窝进梁长宁坚实的怀里,他突然改了主意说:“我困了,王爷,咱们歇息吧。” “不等了?”梁长宁一挑眉,把他牢牢抱住了。 “不必等了。”闵疏闭上眼,等着他把自己抱到床上去,说:“王爷不是说了么,此火起不了大势,既然已经有结果了,那何必再等。” 梁长宁一笑,把闵疏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回了房。 闵疏不仅不想等着救火,他连起火的调查结果也不必再听。这场火必然不是无端而起,放火的理由闵疏也能猜到一二。 梁长宁早就对他起疑,或者说梁长宁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他。他虽然说着要同自己做交易共谋权,其实梁长宁能选择的人却远远不止自己一个。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明。梁长宁虽然有意得到自己,但这份占有欲里占上风的多半还是美色。梁长宁要什么谋士没有?出身高门世家的权贵子弟,背景深厚的武将之子,身家清白的寒门之人,哪个不是求着成为他的助力? 他要将自己留在身边,那就必须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份背景。 先帝死得蹊跷,德妃又何尝不是?梁长宁远在边关听到自己母妃的死讯时,会怎么推测凶手?恐怕太后和文沉,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文沉的私生子,如今尚且能够忍受的生活怕是也将不复存在。 俩人面对面躺着,闵疏靠在梁长宁怀里,温顺地闭上眼。梁长宁把被子拉高,说:“睡吧。” 闵疏埋进被子里,睁着眼睛在心里想——得尽快逃。 外头的雪落了一夜,私牢里冷得彻骨。 张道坐在潮湿的四方木桌前,慢悠悠地嗑花生。 狱卒倒酒给他,熟络道:“张大人干吃花生怎么好?这盐水花生适合下酒,小的特地叫下面兄弟带了清风醉的酒,反正夜还长,不如大人赏个面子,喝点?” 炉子上烧着一壶浓茶,张道靠着这壶浓茶吊精神,喝了大半夜,困意浮上眼角。 听了这话,张道瞥他一眼,把花生壳呸呸两下吐出去,摆手说:“你们自个儿喝吧,今夜我要审人,怕醉酒误事。” 狱卒扫了一眼私牢,凑近了说:“这牢里也没关几个人,大人不是都审过了吗?反正也问不出话来,您不如歇着,小的们替您审了,您签个供词就是。” 张道哼了一声,说:“等会儿就要来人了,这个人可是王爷要提的,你别坏我的事,滚一边儿去!” 狱卒奇了,凑近了还要再问,铁门却哐当一声被踢开。 张俭后头跟着辛庄,他手里提溜了一个发丝蓬乱的人,看身姿像是个女人。 辛庄把晕死过去的人往空牢房里一扔,说:“这女的院子烧了,咱们查出条地道来,巡检司把人给了主子,主子让张大人来审。” 张俭补充说:“主子明日要问话的,劳烦张大人今夜辛苦。” 张道点点头,把花生一扔,拍干净手上的渣滓,说:“小事儿,谈不上辛苦。” 张俭笑了笑,看了眼桌上的酒坛子,说:“上次张大人也这么说,结果拷问了三个月只说出一句忠心耿耿,大人还是勿要掉以轻心,醉酒坏事……” “没喝,没喝!”张道连忙说:“不过是看下头弟兄们也辛苦,这私牢在地下,潮得很,让他们喝酒暖暖身子罢了。” “最好是这样。”张俭打量她一眼,说:“不必写口供,不要留字据,主子明日要听实话。” 这私牢里冷得慌,唯一的炭火供着通红的烙铁,女人胆战心惊地盯着张道,狼狈地喊:“这……这是哪里!即便我的铺子失了火,衙门怎么能抓我!不是我放的火,是、是……” 张道把那烙铁翻来覆去地烧,看也不看她,说:“不是要治你放火的罪……况且我看你那铺子也确实不是你放的火,你后院晒了那么多干香料,今夜城门口有人放烟火,火星子落下去,自然容易走水,不怪你。” 妇人害怕,连连爬到铁栏杆面前,伸出手去拍打锁链:“那大人捉我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从来都是不敢做杀人放火的事的,我、我只是前日卖脂膏时跟客人吵了一架,我知道客人是个贵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大人饶了民妇吧!大人——” “也不是这件事。”张道打断他,说:“谁管你跟不跟客人吵架?这可不是我要听的东西。” 妇人慌乱地看着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了。 张道握着铁钳,夹着烙铁蹲下去,在她面前比划半天,大抵是在找按下去的好位置。 女人涕泗横流,连连磕头,说:“求大人说个明白吧!民妇确实,确实不曾做过坏事!” 张道说:“那就跟我说说,你院子里的那条地道怎么回事?” 女人身体一僵,心虚地偷看了一眼张道,结结巴巴说:“那是……那是我为了存香料,挖的地窖,大人有所不知,有些香料经不起晒又受不得雪。我确实是不知道挖地窖要被官府抓的啊!要是早知道,民妇哪里敢做这样的事情!” 张道又笑,把烙铁扔回了炭盆里,说:“看来不死心。既然如此,也不必用烙铁了,来人!” 身后的狱卒立刻会意,把女人绑在了椅子上。 张道站起来,垂眸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将湿透了的宣纸覆在她脸上,又体贴地替她细细抚平,说:“愿意说了,就支个声。” 女人还是不说话,疯狂挣扎起来,她动弹不得,只能不住颤抖。 恐惧层层叠加,昏暗的私牢里只有火星子迸溅的声音,张道撩起宣纸一角,看见她通红的眼珠,于是又叠了一层湿宣纸。 女人不再强忍,即刻就低低发出濒死的低鸣。 张道偏头看了眼桌上的落灰的香,刚好天亮。 他抬手揭开湿宣纸,女人立刻呛咳起来,一张脸涨红泛紫。没有人说话,女人咳完,额头上逐渐淌他冷汗。 “说说看。”张道看着她,冷笑道:“能不能从这里竖着出去,端看你的表现了。” 第36章 吐露 张俭的手段狠戾,刑具才上了两样,女人就吐露了个干净。 私牢里潮得很,妇人晕死过去又冷醒,夜里来来回回好几次发热,张道怕她撑不到梁长宁来,只好扔了床烂棉絮给她。 她哆哆嗦嗦地捡起来裹在身上,湿气逼进身体里,骨头缝隙针扎似地疼。好在她这样的草根平民是吃惯了苦头的,竟也在这样饥寒中逐渐睡去了。 私牢里没关几个人,安静得很,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昼夜了,她攀着牢门往外探,声音嘶哑:“大人……” 张道没理她,又偏头往通道尽头望了望。 意料之中地,他听到了佩剑撞击盔甲的叮当声,接着张俭和辛庄一前一后走进来,大门开了又关,妇人趁着这间隙恍惚看见了外头漏进来的一丝亮光。 她眯着眼睛想,原来已经是早上了。 “王爷要提人。”张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开门,对着张道说:“你都问出来了?” 张道说,“都吐干净了,只是没写口供,怕她又不认。” “王爷不要口供。”张俭让辛庄把人拎起来,看着她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团后,才说:“白纸黑字的东西毕竟藏不住,你最好也把嘴巴闭牢实,王爷的性子你知道,叫你来审这个妇人不是杀鸡用牛刀,而是主子信你藏得住事,你明白吗?” 张道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连连点头:“昨夜我把人押到黑牢里单独去审的,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王爷放心就是。” 张俭审视他一圈,说:“最好是。” 说罢他转身带着辛庄走了。 他们走的是偏路,没让人见着,隐蔽地把人带进了寒月阁,梁长宁坐在里面正翻棋谱看,见人来了,抬头打量着她。 辛庄把人解开,自去门口守着了。 妇人这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瑟缩道:“……这,这里不是官府!” 梁长宁没说话,妇人脑子清明起来,居然认出了他,“你,你是……是长宁王!” 那日长宁王凯旋时,三万雄兵就镇守城门外,妇人出去收香料,远远偷看过一眼,此刻竟然对上了脸。 她想起茶馆里说书先生的那些关于他血淋淋故事来,已经是怕极了。 梁长宁不置可否,看着跪匍在地的妇人说:“既然牢里都招了,那想必不用本王开口问。” 妇人这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来,她知道如果自己想从这里走出去,必然不能有所隐瞒。长宁王亲自提人,必然是要问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的。 反正她也是收钱办事,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去。她跪爬在地上不住磕头,越说越急促:“是……我的那个院子,是做了些手脚的!” 梁长宁眯了眯眼,冷道:“从头讲起,说错一个字,拿舌头来抵。” “要从……从三四年前说起了。”妇人声音越来越低,“约摸在四年前……我……民妇邻居家里住的那个得了痨病的瘸子死了,他媳妇想跟回龙湾里一家卖糖水的厨子跑,就把张瘸子的屋子挂出来卖。” 梁长宁没料到这妇人是从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起,他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却又怕漏了什么消息,只好耐着性子忍住了,带着两分烦躁地摩挲了两下扳指。 妇人咽了下口水,继续说:“她要价高,挂了许久都没人要,咱们西街的街坊都知道,都把她当笑话看,就因为这事,她还和人打了起来。后来……后来没过多久,那房子竟然也有人要了!” 梁长宁微微皱眉,问:“是个中年男人买下来了?” 四年前梁长宁还在塞外征战,那时闵疏也不过才十二三岁,他只是个小探子,哪里来的钱买得起京城的院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文沉买来安置他的。 文沉不会亲自去看房子,只会叫手底下的人去做。可文沉凭什么要单独买个院子安置闵疏?梁长宁想不通,收敛了手指,扣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 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纨绔,妇人怕他一个不开心就叫门口那两个凶煞进来砍自己,立刻拨浪鼓似地摇头回答他。 “不,不是。”妇人尽力回忆起来,说:“是个……是个这么高的老人,约莫七八十岁,看着很和善,出手也阔绰。” 她双手比了比,说:“按官府的公文,寡妇若是要卖亡夫的房子,得走好几道过程,没小半年是拿不到房契的,可这老人不知怎么的,竟两天就拿到房契了!后来嘛……后来他把这院子改成了个私塾,可是咱们这片都是穷人,哪里有钱供小子读书哦!” 梁长宁听明白了,这房子是茂广林买的。 这事儿他知道,茂广林隐退之后就给他回了信,说是不打算远走,准备在京城置办个小宅子,先隐秘地安顿下来。 可是茂广林怎么会跟胭脂铺有联系? “奇怪的是,虽然没人去他那个学堂,他生活上却也还算过得去,听西街的买馄饨的阿婆说,他好像有些家底,不过也不奇怪嘛,京城脚下一砖头能砸死三个大人物……” “说重点。”梁长宁微微皱眉。 “是,是!”妇人说到这里,又磕着头连连道:“说窜了,说窜了!” 她偷偷看了眼长宁王,见他没有杀人的意思,才继续道:“后来那个老头儿来我这儿买香料,过了两天又叫了个人来问我,愿不愿意把我的院子卖块地方给他。他只说想修条道出来,我本不愿意,怕官府查到了抓我,可他给了四十两银子!” 她比了个四,声音大起来,“四十两银子能买两个我这院子,我怎么还不乐意?这老头真是人傻钱多,好骗着哩!” “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学生,听说家里不让他读书,只能偷偷来,那老头儿怕他家里人发现,才让他从我这院子翻过去。这世道真是怪得很,还有人不让孩子白读书的!哪像咱们这些贫苦人家……” 梁长宁扣了两下扶手,妇人立刻噤声了。 “那学生长什么样子。”梁长宁眼色暗沉,冷不丁道:“约莫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妇人费力想了半天,模模糊糊说:“长得实在是好,跟咱们这些下力干活的小子不一样,他白得很,一双眼睛漂亮得很……叫什么就不知道,我问过他,他也不说,看起来年轻得很,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对了!倒是有一次听到那老头叫他安芝什么的,哪有男孩子取名叫安芝的,跟小娘们一样。” “安芝……”梁长宁咀嚼着这两个字,口舌间竟有一点刺痛感。 女人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别的。他沉吟片刻,理清了思绪,扬声叫辛庄进来。 辛庄进来等他吩咐,梁长宁还在思索着刚才妇人交代的话,心不在焉地对着辛庄扬了扬下巴。 “主子要灭口?”辛庄比了个手势,了然地说:“那我提到郊外去杀,做个火中烧死的样子。” 妇人听了这话立刻哭叫起来,梁长宁皱了皱眉,说,“把人先押回去。” 辛庄一愣,说:“押回私牢?” “先关着,告诉张道不许把人搞死了,我还有用。”梁长宁说:“好生善后,别叫闵疏发觉此事,消息给我捂严实,连老师那儿也不许透出风去。” 辛庄应声,把妇人又绑好,提在手里准备退下。妇人蹬腿挣扎半天,呜呜叫唤,被辛庄举起手刀砍昏过去,扛在肩上带走了。 辛庄把人关下去了就折返回来,立在梁长宁后头。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突然道:“张俭呢?” “他去大理寺取奏报了。”辛庄说:“走了有一会儿,估摸着快回来了。” 昨日大理寺借调了人手给巡检司,按规矩今日是要写奏报呈上的,正巧宋修文刚上任大理寺少卿,他就将这份奏报誊抄了一份,是特地留给梁长宁看的。 “他回来了就叫来见我。”梁长宁垂下眼皮,说:“行了,你出去吧。” 日上三竿,闵疏悠悠转醒。 “你家主子呢?”闵疏拥着被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诧异道,“怎么已经正午了?我睡了这么久?” 暮秋把午膳端进来,摆在小饭桌上,说:“王爷出门去了,昨日不是城西走水了吗?圣上一早下的旨,要王爷接手巡检司,清点伤亡善后呢。” 闵疏心里一惊,不着痕迹地问:“怎么还有伤亡?火势很大吗?” 暮秋过来给他穿外袍,对他身上遍布的那些暧昧痕迹视而不见,说:“只是伤了两个妇女罢了,都是皮肉伤,所幸火势不大。巡检司早上派人来了,说是昨日有人放烟火,结果火星子落到了干草堆上,火一开始烧得旺,不过也就那一阵的事。只是听说那烟火是违禁品,盘查关口出了问题,王爷应该是去查这件事。” 闵疏轻轻松口气,说:“都怪我睡了这么久,要是能早些醒,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大家昨夜累坏了吧?” 暮秋指挥着小丫鬟准备洗漱用具,又把梁长宁吩咐的枸杞乌鸡汤搁在餐桌正中,说:“孔大人说那药没什么大的坏处,厨房今天做了乌鸡汤,正好补补。” 闵疏突然听她提起这药,耳根子悄悄绯红一片。他尴尬了片刻,只能低头吃饭。 第37章 暗思 暮秋布菜,说:“眼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大人睡到下午都不为过,再说好生养养身子也好,王爷出门前嘱咐过不许叫您的。” 闵疏抬起手握住筷子,他袖袍宽大,顺着手腕滑到了手肘,露出小臂内侧的斑驳红痕来。他自己没发觉,暮秋却移开了目光。 血气方刚啊!她又给闵疏夹了块鸡肉。还是能补则补吧。 闵疏把鸡肉吃了,问:“今日外头下雪了?” “飘了点小雪。”暮秋说:“要过年了,下雪也好,瑞雪兆丰年嘛。” 闵疏笑了一下,说:“我今日能出门吗?” 暮秋也笑,说:“王爷走的时候也嘱咐过了,大人若是要出门,得带人,闵大人不如等着张俭和辛庄大人回来再说吧。” 闵疏看着暮秋,说:“听说昨夜西街走水了?我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出去走动走动,若是他们回来了,你叫他们来寻我就是,我走正路大道,晚饭前回。” 暮秋看他说得有条有理,不好再反驳。 张俭捧着奏报掀帘进来,他把书卷搁在桌子上,说:“辛庄说您找我。” 梁长宁手指按在奏报上,说:“闵疏呢?” 张俭啊了一声,说:“这要问暮秋吧,我又不是贴身伺候闵大人的丫鬟……” 梁长宁头也不抬,没说话。 张俭只好道:“回来的时候跟门房张叔聊了两句,闵大人应该是出府了,估摸着去西街了吧。” “正好他不在府里。”梁长宁说,“你去私牢把那妇人带出来,别惊动了人。” “要杀?”张俭问。 “不。”梁长宁往后倚靠,微微带了点冷意,说:“你带着她守在闵疏回府的路上,找个地方藏好了,叫她远远儿地望一眼,看看是不是她见过的人,确认之后即刻来报我。” 张俭明白了,提着人往房梁上一蹿,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闵疏去了趟西街,他本是想看看火势,只是各方人马围了西街两处入口,说是里面还在清理。他没再问,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廊下的铁杆海棠竟然奇迹般地冒了颗新芽,闵疏驻足去看,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眼里带了点笑意。 他今日只用木簪半挽了黑发,此刻青丝垂落半边,勾住了铁杆海棠的花枝。 “闵大人刚回来?”张俭从他后面走过来,收了伞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外头下了小雪,闵大人当心着了风寒。” 闵疏听出他的声音,收回手解开了缠在铁杆海棠上的发丝,直起身子来扫了他一眼,笑道:“小雪而已,且作闲逛时的趣味也好。倒是张大人……刚才送了谁出门?” 张俭眼皮子一跳,不着痕迹问:“闵大人何来此问?” “外头下了小雪,”闵疏重复他的话,说:“张大人是从军之人,塞外三九寒暑都是挺着过来的,往日再大的风雪,我也只见过大人披斗篷,今日区区一场小雪,大人却撑了伞。可见大人不是给自己撑的,是为别人撑的。更何况大人是从外头进来的,那想必不是接人进府,而是送人出府了。” 张俭面色不改,挑起帘子问:“闵大人说得这么真,莫不是瞧见我了,特地拿话来晃我的。” 闵疏低头跨进门,说:“我若是瞧见了,大人你难道还能没有觉察?” 张俭知道他不可能看见。他把那民妇带到西街隔壁的落蝶轩里去了,落蝶轩有座三层的小阁楼,那地方隐蔽,四面都是高树,闵疏不可能瞧见。 他略略松口气,跟着闵疏跨进了门。 梁长宁今日没什么要紧事,早就换了舒适的棉袍等着他了。他斜倚在塌上,其实已经听到了二人在廊下的对话。 他低头翻书,头也不抬地说:“去哪儿了?一下午就没见着你的影子。” “去了趟西街。”闵疏说,“官府的人封锁了火场说是在清理,我就没进去。今日没坐马车,所以回来晚了些。” 闵疏解开披风,暮秋细致地拍干净了上头沾的雪,让小丫鬟拿到后头收着去了。 梁长宁看了眼暮秋,暮秋会意,对着闵疏道:“这都快过膳时了,王爷可等着您回来用饭呢。奴婢这就叫小厨房送菜上来,今日天冷,小厨房炖了萝卜羊肉汤,还煎了鳜鱼,鳜鱼是从云阳运来的,一路上都是温泉水养着,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今年的萝卜压了雪,十分甘甜。对了,厨房的老李说看见街上有人在卖野菜,不知主子们吃过没有,就买了些回来。” “什么野菜?”闵疏好奇道:“我从前也吃过些野菜,觉得味道还不错,可是如今是冬天,不是野菜出来的季节呀。” 梁长宁继续翻书,插话说:“少给他吃这些,叫厨房多做鱼虾肉一类,冬日是进补好时候,他现在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还给他吃什么野菜,我这么大一个王府,竟然养不起你了?” 暮秋明白,点头正要下去传膳。 “别呀。”闵疏没坐到塌上去,而是站在了炭炉前,偏头笑说:“暮秋姑娘的意思又不是叫我只吃野菜,尝尝味道罢了。采薇采薇,别人都吃得,怎么王府就吃不得了?” 他偏头看过来这一眼满含笑意,语气带着点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亲密。他肤白唇红,如画的面容被碳火映照出暖色,像是一壶叫人沉醉的桃花酿。 梁长宁与他对视片刻,搁下了手里的书卷,对暮秋说:“那就做些来吧,不要放辣,还有什么菜?” “就这三样,够吃了。”闵疏说。他伸手烤火,隔着碳炉的铁格子汲取暖意。 暮秋看梁长宁没开口,笑着对闵疏说:“厨房做都做了,总不好倒掉。还有一道酥皮鸭,用黄酒酿过,再细细码了香料,塞了些藕丁豌豆在鸭肚子里。一碟栗子糕,外加一份鸡丝拌笋蕨。” 梁长宁抬手允了,又说:“把茶换了,泡壶陈皮山楂,这些菜不好消化,免得他晚上积了食睡不着。” 暮秋应了,转身下去传菜。 梁长宁看人都走了,对着闵疏伸出手。闵疏顺从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手这么冰。”梁长宁握住他的手,说:“怎么就跑到西街去了?不是都跟你说了火烧不大吗。” “去看看而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闵疏说,“不过也没看得着,我猜北镇抚司的意思,像是要严查。” 梁长宁说, “做给下头看的罢了,今年新调任过去镇抚没什么家事底子,压不住下头的一干权贵子弟,不做点样子出来怎么杀鸡儆猴?不过他们也查不出来什么。” 梁长宁叫人打了热水进来给他洗手,又看着他拿托盘上的帕子把手指擦干了,才把自己方才看的书递给他,说:“大理寺呈递的,火情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楚,北镇抚司拿这场火立不了威。” 闵疏心思一动,接过卷宗来看,一边说:“大理寺只是作为应援的人手掺进去的,怎么他们的动作倒比北镇抚司快些?” 梁长宁说,“宋修文的确是个实实在在办事的人,这场火是不是人祸,查出来不难,他更没必要瞒着。我方才还在想,他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是屈才了,若有机会,得给他挪个地方。” 闵疏嗯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也是,毕竟没有伤亡,眼下又正逢年关,官府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有伤亡是昨晚的消息。”梁长宁看着闵疏,闵疏听见这话微微一顿。梁长宁才收回目光,继续道:“今日早上来消息,说是烧死了个屠夫,府衙一查才发现这人竟是个逃犯。” 小厨房的菜送了进来,数个丫鬟鱼贯而入,手里的木托盘上热气袅袅升腾,暮秋跟着把饭菜摆好了,说:“萝卜羊肉汤都炖入味了,闵大人快来尝尝。” 闵疏确实是饿了,他放下手里的已经粗略看完的卷轴,接过了暮秋递过来的白瓷汤碗。 “有些烫。”闵疏轻轻吹开汤面的薄油,笑道:“好香啊。” 他眼睛眯得像只吃饱后困倦的猫儿,喝汤的时候薄油在他嘴唇上泛出一层晶莹的光来。 梁长宁提起筷子,把碟子里绿油油的菜叶夹给他,说:“你适才说,你小时候吃过野菜?” 闵疏立刻就会意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在梁长宁这里的身份是文沉养的探子,文沉不会给底下人吃野菜,他漏了这一点,而梁长宁记在心里了。 闵疏没说话,把汤喝完了才说:“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梁长宁抬手揩去他嘴角的一点油光,说:“以后开了春,带你去纯山春游狩猎吧,我之前在那边儿有处带温泉的庄子,漫山遍野都是野菜。” 闵疏笑了笑,说:“以后再说吧。” 梁长宁听见这话,轻轻扫了他一眼,转了话题。 闵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得去看看茂广林,确认他的安全和新的落脚处。 第38章 掉马 张俭不知何时站在后头,默不作声地静立着。 闵疏低头认真喝汤,梁长宁抬起头,目光越过闵疏,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了张俭。 张俭微微点头,比了个确认的手势。他的意思很明确——胭脂铺老板娘认出了闵疏,从密道和茂广林往来的学生就是闵疏。 梁长宁骤然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张俭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转身从屏风后绕出去了。 梁长宁收回目光,看向闵疏低垂的眉眼,突然间觉得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 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是有几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带着一点麻木的冷意。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从前他曾经怀疑过的细节,如今才突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他捏着筷子,慢慢吸了一口气,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 文容在远东楼被他推进护城河的那个晚上,闵疏曾经说他要回去见文沉一面周全这件事。他一个小探子,是如何能够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随意出入丞相府见到当家主事人的? 文容受了如此大辱,闵疏竟然没有遭到文沉丝毫的惩罚责骂。亏他担心闵疏被文沉迁怒,还特地给了他件斗篷。感情这根本就是人家的家事! 再往远处想,茂广林早就说他有个学生是文沉的儿子,偏偏他梁长宁自以为算无遗漏,不问不查不管不顾! 暮秋也曾提过一句,说她觉得闵疏和文画扇关系匪浅,当时他还觉得暮秋大惊小怪,原来他还不如暮秋看得清楚! 郑思那个案子牵扯到三白瓜的时候,闵疏还说过他知道内情。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说三白瓜稀奇,但他尝过一口。他是怎么吃到京中贡品的? 那些曾被他抛在脑后的细小疑问如今发酵膨大,终于被连在了一起。 这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脑子里闪过,最后定格在文画扇嫁进来的那天,闵疏跟在穿着大红嫁衣的文画扇后头,沉默地端着一壶合欢酒。 他甚至还回想起文画扇跪在安鸾殿来请求他处置闵疏的那一次。那天他站在廊下看着文画扇的侧脸,还曾经在心里感叹过一句,说觉得他们俩眉眼相似。 他那时还像个傻子似地为他们眉眼的相似找好了理由,如今回首再看,桩桩件件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梁长宁舌尖抵住上颚,思忖另一个问题——那么闵疏知道茂广林也是自己的老师吗? 闵疏知道梁长宁的野心,知道他错失的权柄,知道他的本性。他甚至清楚明白地知道梁长宁算是他的姐夫,知道他不可能避开梁长宁。 可他知道梁长宁也是茂广林的学生吗? 梁长宁下意识否定了这个猜测。 茂广林不会想到这一层,更不会多嘴告诉闵疏。换个角度,若是闵疏知道了这件事,他也决计不会再去见茂广林。 梁长宁真想立刻就把闵疏押进私牢里,亲自质问他、拷打他、逼他说出那些他隐瞒在最深处的秘密。 可他知道如今的闵疏是一只狡猾又敏感的鹿。他若是这样做了,那他或许就再也抓不到这只鹿。 即便他拷问了闵疏,闵疏又会承认吗? 他不会。 梁长宁知道闵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的机会。而这种求生欲之后才是他残存的风骨,他不会承认他上了自己姐夫的床,他们不是同道中人,却同床共枕又同床异梦,往后还会同室操戈。 梁长宁曾经把闵疏押在私牢里极刑拷打,逼他签下罪状。后来他听见闵疏那一句斩钉截铁的忠心耿耿,才对他起了兴趣压到床上去。 那时候梁长宁恶意地凌虐过闵梳,梁长宁或许给过闵疏一点情欲上的欢愉,可那些欢愉也不过是痛苦中的沧海一粟,终究无法和屈辱相抵消。 梁长宁不是没有心软过。 梁长宁以为闵疏不过是无主之物,他能够在占有之后再来日弥补。 梁长宁想起那日在私牢里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闵乱思治的闵,百密一疏的疏。” 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来着?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闵乱思治没看出来,百密一疏倒是真的。” 如今想来,百密一疏的哪里是闵疏,分明是他自己。 闵疏喝完了汤,抬起头来看了眼梁长宁,奇道:“王爷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梁长宁目光晦涩,闵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但总归不是好事。 梁长宁把胸腔里那口压抑的气慢慢地吐出去,语气如常道:“吃你的饭。” 暮秋执筷布菜,说:“眼下年节要到了,年礼单子管家老张早就备下了,王妃那儿已经过目了,还要王爷得空了过目。” 闵疏没出声,这是梁长宁王府上的家事,还轮不到他开口。 梁长宁用筷子夹了最嫩的冬笋尖,说:“给文丞府上备了什么?” 王府送年礼不是随意送,除了要好的亲眷和宫里的,就只有给各家的回礼。可今年不同,今年是文画扇进王府的第一年,给文府的礼不能薄,只能厚。 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暮秋不再伺候碗筷,收了手站在一旁,含笑说:“年礼单子上写的是如意鸳鸯屏风十二扇,珍珠十八壶……” 暮秋说着,叫人去取来了年礼单子,弓腰双手递给了梁长宁。 “看看。”梁长宁看也不看,转手递给了闵疏,“文沉说到底也算你的主子,这份年礼合不合你心意?” “王爷才是我的主子。”闵疏语气平淡,“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心里难道没数?至于这份年礼单子么……” 闵疏垂下眼帘轻轻一扫,随口道:“寒冬难挨,依我看,不如送些强健体魄,防范风寒的药材吧,我记得……孔大夫之前说库房里堆了很多枳实?” 枳实哪里是治疗风寒的?梁长宁扫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异,颔首准了。 暮秋接过单子收好,又叫外头守着的丫鬟进来收拾碗碟,跟着丫鬟一起退下去了。 闵疏擦了嘴,用茶水漱口完,梁长宁才说:“今日出门了?” 闵疏早知道他会问,他今日的行程是过了明路的,暮秋想必也早已告知了梁长宁。闵疏不怕梁长宁问,梁长宁不问闵疏才担心呢,“去了趟西街,昨日那么大的火,半边天都红了,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闵疏扣着手,坐得闲散慵懒,他一张脸在烛光下温润如玉,像是倒映在寒潭里的一弯月,惹得人想去触碰。 “王爷可是问了我两遍了,怎么,不准我出门?”他轻声说。 梁长宁把他扯过来,吻住他的眉眼,笑着说:“不过是怕你冷病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出点肉来,暮秋说你没带人出门,冬日里小偷小摸的多,更遑论大理寺的逃犯还没抓回来,你倒是胆子大。” “原来王爷是不愿意放我一个人出门。”闵疏叹了口气,微抬下巴,梁长宁的吻就从他的眉眼落到了闵疏的唇上。 他唇色绯红,一副等着你反驳我的样子。 梁长宁低低笑了两声,偏不如他意,说:“你愿意一个人出门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要是回来之后病了,又要拿什么赔我?” “我不是病秧子。”闵疏说,“我会不会病,不如明日试试看。” 梁长宁知道闵疏想出门。 闵疏自己能甩掉暗卫,但如今多事之秋,他已经开始警惕梁长宁对他的试探。胭脂铺一事绝非巧合,若梁长宁嘱咐了张俭或别的什么高手在暗里跟着他,他要甩开人不是轻易的事情。 与其煞费苦心地暗度陈仓,不如直接过明路。若真有人跟着他,他不至于一点都察觉不了。 “明日又想去哪里?”梁长宁握住他的腰,把他拖进怀里,说:“我看你野得都舍不得回府了。” 闵疏不说话,斜斜扫了一眼他。 梁长宁败下阵来,随了他去。 银丝碳烧白了,火势弱下去,暖意渐散。 梁长宁松开闵疏,叫他去洗漱。暮秋早就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备好了浴桶,闵疏冒着小雪从外边回来,说不冷是假的。可那么大一碗羊肉汤灌下去,他又在烧足了碳的内室坐了半天,早没那么冻了。 他不着急洗澡,却也不违逆梁长宁,他得了梁长宁许他单独出门一日的承诺,愿意对他好言以待。 浴桶没放在侧室,是放在屏风后面。闵疏踢了鞋,走到屏风那头,一圈一圈地绕开腰上的带子。他先脱了外袍,没搁在衣架子上,而是有意搭在了屏风上。 那屏风本是丝绸做的,有几分透光,如今他搭了件厚实的外袍上去,把露出来的朦胧身影遮了大半。 梁长宁不知道他这小心思,重新翻开了书卷。 屏风后头传来水声,梁长宁头也不抬,说:“周鸿音写了信来,两封。马在路上跑死了一匹,他很心急。” 水声停了,半晌才又响起来,热气从屏风后透出来。暮秋大抵是往水里加了些艾草一类的药材,味道不浓,却分外撩拨人。 闵疏把头发拆开,一缕一缕地揉搓,说:“周小将军是遇到什么难题了?给王府的信既然是加急速递的,那必然是有要事相商,王爷拆开信看了吗?” 他们隔着屏风说话,许多语句都被水声吞了,梁长宁干脆扔开手里的书,绕道屏风旁,斜倚着看他。 闵疏还从未曾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人看着洗过澡,不由得动作一顿。 梁长宁盯着他,在雾气里把他看了个遍。 闵疏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说:“小将军说了什么?” 梁长宁撩起他的头发,在虎口上绕了一圈,说:“这两封信,只有一封是给我看的,不过是些述职要事,暨南一事进行得顺利,陈聪正在回暨南的路上,我叫了人暗中护送,约摸已经进了沧州地界,这封信你可以自己看。只是另外一封信嘛……” 他压低身子,从后环住了闵疏,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露出来的半边胸膛压进了水里,说:“是单独写给你的。” 闵疏没想到周鸿音会给他单独写信,还是用的和王府一道送来的信使,更没料到竟然还是送到梁长宁手里的。 他一时间摸不清周鸿音是什么用意。 闵疏不洗头发了,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梁长宁,问:“那这封信里写了什么,王爷没看么?” 第39章 猎鹿 “没什么想说的?”梁长宁饶有兴致地问,“周鸿音为什么给你写信?” 闵疏猜不出来,微微摇头,说:“或许是因为……给王爷的信不安全,所以从我手里过一道,可是也不对,既然是同一个信使送来的,没道理要写两封信,除非他……” “除非他看上你了。”梁长宁掐住他的下巴,在他身后问:“或者你们交浅言深,已经到了互通书信的地步?” “周小将军的确拿我当好友看待……”闵疏蹙起眉,说:“可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结交的地方。” 梁长宁松开手,打量他半晌,失笑道:“算了。” 闵疏不懂,翻身趴在浴桶边上,说:“什么算了?” 梁长宁不解释,把手探进水里,水浪击打在桶壁上,撞出哗啦啦的水声,他紧接着把人从水里半捞起来,闵疏躲了一下,立刻就被梁长宁按住了。 闵疏被迫仰头靠在浴桶上,梁长宁指腹从他脊柱摩挲下去,用力揉他的尾椎骨。 闵疏微微战栗,他知道躲不掉了,干脆抬头迎上去,他湿漉漉的发丝爬满了肩头,喉结看起来脆弱又易碎。 想咬上去。 梁长宁这么想着,身体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情动。 眼前这个人太让人把持不住了。梁长宁在浴桶中摸到闵疏一截光滑细腻的腰身,他不用看都能想象到那处的样子。 梁长宁敛目,低头接住了闵疏的迎合。 这个姿势找不到受力点,木桶又太硌人,闵疏受不住,他觉得难捱,哼了一声。 可浴桶实在不大,躲也没地方躲,水已经凉了大半,梁长宁一边吻他,一边把架子上铜壶里的热水掺进去。 “烫得很……”闵疏往他手边躲,被热气蒸腾得大汗淋漓。 梁长宁的神色在雾气中看不清,他衣衫全被水打湿了,贴在胸膛上隐约露出轮廓来,他干脆跨进浴桶把闵疏压进热水里,含着他的唇珠道:“出出汗。” 热水泉涌似的被他们二人挤出来,哗啦泼了满地。闵疏无心去听,他趴坐在梁长宁怀里,连喘息都湿润起来。 闵疏觉得痛,又觉得不痛。这是他第一次在水里感受到梁长宁,热水好似柔若无骨的神医妙手,抽走了他的大部分疼痛,他把脸埋进梁长宁的颈窝,快活得失了声。 他不知道梁长宁是什么时候好的,热水太烫,盖过了梁长宁的温度,水声哗啦,也藏住了他的喘息。闵疏在最后失控的一刹那,失神地低吟出声:“……梁长宁!” “不叫王爷了?”梁长宁的垂下手臂,把水浇在闵疏背上。热水顺着脊背滑下来,给本就莹白的肌肤平添一层光。 梁长宁把他肩头的湿发拨开,问:“周鸿音的第二封信,想不想看?” 闵疏偏头,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半晌才缓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梁长宁这才退出来,扯过屏风上的大袍子将闵疏一裹,连头发也不擦就把人抱到床上去,说,“信压在枕头底下。” 闵疏伸手一摸,那两封信确实都在底下压着。 他把信拆了,细细看了一遍,抬头诧异地看了眼梁长宁。 梁长宁换了寝衣,说:“怎么,不识字,还要我给你读?” 闵疏又低下头去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才说:“周小将军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嘱咐我不要贪凉,记得保暖?” 梁长宁把信纸从他手里抽出来,往炭炉子里一丢,说:“既不是什么要紧事,你看也看了,头发擦干睡觉。” 闵疏心里还奇怪着,嘴里应和道:“没拿帕子过来。” 梁长宁绕回去取了干帕子,又叫人进来收拾,接着自己给他擦起了头发。炭炉就在床边,不一会儿就把湿发烤干,梁长宁刚扔了帕子,回头就见到闵疏把被子一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翌日,闵疏一大清早就出了门。梁长宁盯着他离开王府,转手就叫了张俭进来。 张俭大步流星,从廊下进来。他掀开帘子进门,屋里炉火烧得旺盛,梁长宁正提笔写字,听到他进门的声音眼都没抬。 “闵疏出门了?” 张俭回道:“还没出府门。” 梁长宁收笔,把笔扔进笔洗里,听不出喜怒地说:“跟着他,看看他要到哪里去,又见了什么人。” 张俭忍不住看他,低声问:“王爷不是准了闵大人独自出府吗?闵大人虽无功夫傍身,但也并非察觉不出有人跟随。” “猎过鹿么?”梁长宁背了手,意味深长地说:“猎鹿不能急,更不能吓着他,得悄无声息地出手,一击必中,绝不能给第二次机会。” 张俭沉默少顷,知道梁长宁不是个会中途收手的人,他既然已经打算将闵疏收作谋士,就不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放弃,此刻他怕起了别的心思,他要将闵疏扣在手中,张俭无权置喙。 “属下没有十足把握能不被闵大人察觉……不如叫辛庄去。”张俭说,“辛庄虽不善处事,却于轻功一道上颇有造诣,京城中能察觉出他踪迹的人甚少。” 梁长宁摇头:“他理不清里头弯弯绕绕的人脉关系。” 他说着,突然手指一顿。其实他这两天心里不痛快,梁长宁还记着和闵疏的约定,他们的筹码都摆在明面上,但闵疏手里的底牌却着实让他意外。如今他手里可用的人不多,用惯的人都留在了塞北,做事确实不方便。张俭和辛庄都不是好人选,得找个闵疏没见过的人。 火势没有烧到茂广林的私塾,这是万幸。 梁长宁心知闵疏必然要去找茂广林,此时耽误片刻已然来不及,干脆让人去西街口的清风楼守着。 黑来砚一身布衣,坐在醉清风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店小二给他上了一壶铁观音,他舌头挑,喝着这茶味道不太好,把茶沫呸地吐了回去。 黑来砚不是张俭辛庄这样从小就跟着梁长宁的人,他出身江湖,家里从前是运镖的。他从小跟着镖局练得一身好功夫,天南地北地走了几年,什么好茶没喝过?只是后来家中变故父母出事,他只能跟着叔父讨生活,偏偏叔父做的不是正经生意,喜欢从江南等地倒卖妓子,黑来砚看不上他叔父,自己孤身打马去了塞北,几年前才遇着梁长宁,跟着他打了几场胜仗。 梁长宁千金买骨,只要能听他的话替他做事,他就能给出丰厚的价码。 黑来砚跟着梁长宁三年,觉得打仗也是个不错的营生。如今杀人也好,跟踪也好,只要是跟着梁长宁,他就不怕没饭吃。黑来砚不觉得这个任务是杀鸡用牛刀,反而还乐得轻松。 他捏了块茶点细嚼慢咽,余光死死地锁住了小胡同口。 不多时果然有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里头走出。那身影披了件雪白的披风,兜帽下露出半个消尖的下巴,他伸出手拢了拢领子,很快把下巴也藏进白狐毛里去了。 黑来砚掏出怀中画像扫了一眼,随即便将掌心大小的纸和着热茶一口咽下。 “小二,结账!”他把手里茶杯一扣,随手扔了半吊铜钱在桌上,步履匆匆地下了楼。 闵疏一路跟着人走,先是穿过了小胡同口,接着往靠近城墙根下的那一片低矮泥楼走去。 黑来砚侧身躲开杂乱的耕具,把自己掩在木柴后,他一双眼睛盯着前面的小院,屏住了呼吸。 “娘!”闵疏推开院门,低喊了一声。 很快便有一貌美夫人端着水盆出来,讶异道:“安之!” 黑来砚细细打量那妇人,即便隔得如此远,他也能辨出那妇人的美貌,她和闵疏实在是像,闵疏比她多些清冷英气,她比闵疏看着更温婉柔和。 她把木盆往地上一放,卷起围裙来擦干净手,才上前把闵疏往屋里带,“你怎么来了!” “文沉不知道我来找您。”闵疏反手关上门,压低声音说:“他扣着娘,不过是想拿捏我!” 陈氏手指紧了紧,说:“安之不必顾念着娘,娘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我怎能能弃母亲于不顾?”闵疏按住她的手,说,“我已经同老师商议过,我会找机会带母亲离开京城,咱们往暨南去!老师能替咱们拿到新的户籍,三月开春之后朝廷必然会清点暨南伤亡人数,这时候插户籍进去,是最好的时机。” “怎么走?”陈氏犹豫片刻,说:“文家权势滔天,若我们二人失去踪影,你以为文沉抓不到?他们的手段,你我都知道的!” 闵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娘是想说解药?” 文沉从不是轻信诺言之人,他只相信自己的手段。 他给闵疏和陈氏吃的从不是什么补药,而是“孤离”。 偏偏孤离的解药难寻,闵疏找了六七年,连解药方子的影子都没找到。他也泛读过一些医术,大抵知道那不是什么高明的慢性毒药,而是文沉在孤离中加了一味解药,闵疏每次服药的时候,那味解药便能暂且压制住毒性,直到下个月再如此循环往复。 闵疏不是没有尝试过将解药分离出来,可他于医道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差点毁了药,连当月都挺不过去。 闵疏只好另寻他法。 “娘不必为此担心。”闵疏说,“我既然筹备次数了良久,自然已经想好了办法……我每月服药时,都尽可能留下一半药丸,用蜡密封保存好了,如今存下的这些,起码够用两年。” “那你岂不是只用了半服药!”陈氏心里一慌,说:“你可知那孤离中的毒性若是压不住,会有多伤身!今日外头只是小雪,你就已经穿了如此之多……又是鹅绒,又是棉衣,又是羊皮靴,又是白狐毛!” 陈氏一把抓住他的手,摸了个遍,颤抖道:“你怕冷到如此地步……是不是因为毒性难压!” 闵疏知道瞒不住她:“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永远受制于他,不如我们破釜沉舟,去暨南一搏!天下之大,孤离的毒总有大夫能解!暨南再北就是大凉,大凉医术高深者不计其数,孤离就是从大凉传进来的。” 小陈氏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他坚定的抉择。 她沉思片刻,轻轻点头。 她不想成为捆住安之的锁链,她愿意跟着安之去搏。 第40章 私货 天还未黑,闵疏在王府门口与张俭碰了个面。 张俭步履匆匆要往外去,闵疏留了个神,“张大人又要出门?” 年下事情多,但这些琐碎的事情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去。闵疏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送年礼单子去宫里呢。”张俭说:“王爷今日回来得早,丞相府也送了年礼,暮秋姑娘正在清点,闵大人不去看看?” “丞相府的礼哪里轮得到我去看。”闵疏微微一笑,低头往里走,说:“自有王妃做主。” 张俭没回话,抬腿跨出了门。 这不是他能置评的事了。他此番匆匆出门,是要去外头见黑来砚。 黑来砚本该留在塞北的,可年节到了,他得回来传军报,这才安置在了城郊的宅子里。梁长宁没打算让他露面,是想把他当暗子用。 黑来砚跟了闵疏一天,必然是查到了什么,可他不能进王府见梁长宁,就只能由张俭去见。 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黑来砚除了要回闵疏一事的话,还要报塞北的军情。 闵疏不知道张俭出门的真正目的,还当他真的是去宫中送年礼单子。 梁长宁见他掀帘进来,对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屋子里摆了些大大小小的箱子,闵疏目光扫了一遍,暮秋说:“这是丞相府送来的年礼,有些东西现在拿出来用正好,闵大人也来看看?” 闵疏摇头,走到梁长宁面前拉开椅子坐下,一面解开了披风搭在椅背上,说:“王爷要给我看什么?” 梁长宁打开面前的木匣子,推给他说:“上次给你的那张轻羽长弓你用着不是不合手吗?工部改了两次都没改出来,正好夏拓文手里有个善机巧的能士……你试试看?” 他把弓拿出来握在手里,轻轻摸了摸弓弦。弓弦直而紧,轻轻一弹就发出低沉的鸣声,的确是改得分外合手了。 闵疏在外头吹了一身冷气,手指冻得发白,搭在长箭上轻轻一拉,箭矢即如捕食之鹰直冲而出。 梁长宁眯着眼睛看他的手,半晌才开口:“这弓今后归你了,自己好好收着。” 闵疏从善如流应了,把弓搁在了梁长宁书架上,跟他的佩剑放在一起。 暮秋换完了屋里的摆件,收拾干净了屋子退下了。 外头的天色昏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雪了。 今天小厨房没单独做菜,梁长宁没打算在府里吃晚饭,只说:“我要去趟西大营,不必等我用晚饭了。” 闵疏啊了一声,说:“已经酉时了。” “塞北送回军报,这东西不好过夜。”梁长宁披上大氅,说:“今夜不一定回,你自己先睡。” 闵疏知道他身上还挂着西大营的职,塞北的兵只听他的话,他手里的龙蛇云纹戒是号令三军的虎符,梁长风要守住塞北,那他就不敢动梁长宁。 只是跟了梁长宁这两个月,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塞北有军报传来。 闵疏还管不到塞北去,他乐得梁长宁不在,摆摆手应了。 梁长宁没乘马车,骑的是他的辞云陵江。这马是他从小养起来的,是他十五岁文辩探花时,先帝私下里赏他的马。 这马本是两匹,一匹黑的叫辞云,一匹白的叫陵江,后来死了白马死了,他就干脆两个名字混到一起用。辞云陵江跑得快,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西大营。 他把马绳扔给后头跟着的辛庄,大步流星跨了进去。 黑来砚正蹲在营帐外烤肉,见他来了,不急不慢地把兔肉翻了个面,说:“我可等了主子好一会儿。” “不急,”梁长宁抬手召来了早就候在这里的张俭,说:“先说军报。” 黑来砚捏着匕首往兔腿上割花刀,说:“暂无大事,潘振玉守着呢,边陲几处都是弹丸小国,只要防着他们联合起来,一时半会他们成不了什么大气。” “那你来京做什么?”梁长宁扫他一眼,张俭在他身边也坐下了。 张俭说:“多撒点辣,别扣扣搜搜的。” 黑来砚把匕首上的油脂在张俭裤腿上擦干净了,说:“没什么重要军报,但有个消息要告诉主子,半月前抓间谍,意外搜摸出了个人,主子猜猜,咱们抓到了谁?” 他自问自答,说:“我认不得,但潘振玉认得,他说那是危家的小儿子。” 梁长宁微微一惊,说:“危移?” 他略略思索,片刻眼睛一亮,说:“他是过去监修商道的?” 黑来砚终于开始撒辣椒,“我跟了他两日,发现他确实是在监工,至于是不是商道,我看不出来。” 黑来砚走镖多年,自然分得清商道和官道。 危家是官宦世家,很少有人知道危移他娘出生商贾。黑来砚起初以为他在修管道,可后来看那架势,却又不像。 危家在朝堂不站队,说不准是有自己的打算。 张俭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接过香料罐子,插话说:“主子是不是想借危家的路?” 梁长宁是有这个打算。他收归暨南的反军,且就地操练。边陲匈铎骑兵不好打,而暨南这批兵若是练得好了,正好能划为骑兵与之对抗。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连通暨南和塞北,最好的法子就是借危家的商道。 “路不好走。”梁长宁转了一圈扳指,片刻才说:“危移在危家说不上话,真正能指挥危家的,还得危浪平。” 张俭把罐子里的辣椒粉撒了足足三层,呛得黑来砚直打喷嚏,骂了一声:“好歹给我留半边不辣的!打兔子不出力,也好意思抢我肉吃!” 张俭不理他,说:“危浪平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们家……好像没有兵权在手。” 黑来砚不懂朝局,但他跟危家交过手,“危家没有兵权,却养了私兵。” 他几年前走镖时,错进过危家的商道,他说:“我没见过危浪平,却和危家手底下的私兵交过手,他们的兵全配了精铁刀,做事狠辣,寸步不让。我带镖队走错了路,被他们扣在齐云山一带,我同他们带队之人打了一场,险险胜过。他们也运货,只是运的东西全用油布裹住,我看车辙极深,不像是丝绸茶叶一类,倒像是铜铁。” “运铜铁为什么要用油布裹住?”张俭奇道,“难不成是怕锈了?更何况这么大数量的铜铁,走在路上实在太引人注目。” 危家养私兵已经是僭越,只是各大家谁敢说自己手里没养过兵?如今梁长风上位不稳,没精力算这笔帐。私兵不算大罪名,走私铜铁确是杀头的重罪!加上商路若真的直通塞北边陲,谁知道了都要参他一本勾结敌国。 不可能是铜铁。 梁长宁想不出来,闭口不言,暗自思索。 危家如今唯一能成事的只有危浪平,危浪平年后就要回京述职,他这一回来必定要升官。 危浪平聪明,早几年就看出文沉野心,文沉曾属意与危家结亲,文画扇也愿意。当时京中隐有风闻,后来是危浪平自己不愿意。危浪平看不上文沉,也不愿意成为文沉的垫脚石。 文画扇是京城才女,求娶的人不少。她受了此番耻辱,本想还回去,可危家行事低调,她大半年都没逮着机会,便也偃旗息鼓了。后来茂广林思退,上奏辞官,先帝没留得住他,接着危浪平也上奏请调,官级连降两阶。他自己不在乎,京中却议论纷纷。 没想到接着就是先帝暴毙,梁长风被扶持上位。如今梁长宁手握兵权回京,茂广林在暗处揽才,而危浪平也即将归位。 四大家早就该换血,危浪平此番回京述职是明修栈道,梁长宁不想对上他,却也不怕对上他。 张俭和黑来砚虽是梁长宁亲信,却和他商议不出什么好方法来。梁长宁思索片刻,不知怎地想起闵疏和他对弈的那盘棋来。 他布局柔中带刚,确有谋士之风。 “别说这个了。”梁长宁扫了眼张俭手里的兔子,对黑来砚说:“叫你跟的人,跟出什么结果来了?” 黑来砚往火堆里塞了把柴,看了眼远处齐声喊口号的士兵,才压低声音说:“那小子应该是想跑。” 梁长宁眯了眯眼。 黑来砚不知道闵疏是梁长宁枕边人,只知道他算半个谋士。这还是他从辛庄嘴巴里套出来的。他语气没什么变化,说:“他先是从西街的小胡同里出来,然后绕了一圈到城墙根下的那片老房子里,最里边儿有个种了些铁杆海棠的小院子,住了个寡妇……” 黑来砚顿了顿,说:“我猜是寡妇,我听到那小子叫她娘,还叫她一起跑。不过他似乎有所顾虑,好像是在等什么时机。我隔得远,听不真切,他大抵还体弱,正在求一个什么药。” 张俭没说话,拿余光看梁长宁。 梁长宁不知道闵疏在求药,张俭也不知道。孔宗查过他的脉,也没说过这件事。梁长宁放在了心上,吩咐张俭:“明日叫孔宗再进府来见我。” 黑来砚察觉出他对闵疏的不同,微微挑了挑眉。 张俭应了,又问:“后日宫中年宴,主子还要带闵大人进宫吗?若是要给他找个合适的身份,得提前做准备。” “带,怎么不带。”梁长宁平静地说:“我还要看他如何出谋划策辩驳夏老侯爷呢。” 危家不站队,夏国公府却已经投石问路。 第41章 拾玉 天色昏暗,梁长宁披着夜色回来,闵疏已经熄灯睡下了。 这几日难得文画扇安安静静没找事,门房报过几次她的出府详情,梁长宁都没管,他想看看文画扇能折腾出什么来。 安鸾殿静悄悄地,闵疏连灯都没给他留一盏。梁长宁在偏房洗漱完才回了寝殿,他在黑暗里挑开床帐,借着柔和的月光看见了闵疏蜷缩起来的身影。 闵疏怕冷,又不从不要人暖床,梁长宁在时闵疏便蹭一蹭他的热,梁长宁不在时就缩成一团御寒。 月光莹白,照得闵疏露出来的半边脸如玉清冷。梁长宁侧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撑在他两侧,问:“睡着了?” 闵疏没动静,梁长宁又说:“别装睡。” 闵疏幽幽叹口气,睁开眼说:“夜深露重,天寒地冻,王爷怎么不宿在西大营?” 梁长宁翻身上床掀开被子躺进去,只觉得闵疏腿脚冰凉。好在梁长宁不怕冷,他胸膛火热宽阔,贴着闵疏低声和他说话。 闵疏觉得好似有滚烫的铁浆从背后浇上来,要把他烧化似的。他没躲,静静地听着梁长宁说话。 外头的雪压断了腊梅花枝,发出咔嚓一声。雪簌簌地落,梁长宁说:“……我也没料到潘振玉能摸到危移的行踪,他没把人扣下,找了个理由不动声色地把人放了,我的人跟了危移几日,发现他在监工修马道。” 闵疏翻过身来,仰头问:“马道?一般修马道,都是为了扩宽商路。” 闵疏抓到了重点,梁长宁微微一笑,问:“你说他修商道做什么?” 闵疏陷入沉思,又问:“潘振玉这个名字好熟,我从前听过。” 梁长宁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说:“潘振玉是我捡回来的。” 闵疏想起这个人来了,他对此人多有敬佩。 他在文沉嘴里听过他对潘振玉的辱骂,也听过茂广林对潘振玉的赞赏。 闵疏读过潘振玉的策论。他要推行田地税改,要加收官爵封地和世家土地的税,以此来缓救百姓。 茂广林曾对梁长宁说过:“潘振玉此奏一呈,圣上即便心动也不敢应允。世家盘根错节,他虽有心却无力。此举牵涉太广,他恐有杀身之祸。” 后来果不其然,潘振玉被扯进乱案中,判了流放。 “我以为潘大人死了。”闵疏微微有些诧异,说:“他怎么还活得下来?!” 是茂广林给梁长宁写信,要他从龙蛇军中拨出人来护着潘振玉,所以梁长宁才把半死不活的潘振玉救了回去。 可是此事牵涉到茂广林,梁长宁还在请君入瓮,不敢贸然漏了口风,他揽着闵疏的肩说:“他虽冒进,却是难得的将才,他胸有国策,我救他就是救百姓。” “潘振玉是寒门新贵,他的策论没有花里胡哨的冗杂词句,而是句句干练锐利,直指要害,王爷可曾读过?” 梁长宁当然读过。他站在大殿之外十六岁时文辩探花,潘振玉曾出声援助过他。 田地税是国库收入主要来源,官员贪墨,户部不敢节流只能开源。农田收税,世家的封地却不必纳税,这本是自开国以来就施行的律法,是天家恩德。可上面官府一旦加收田地粮食税,底下的人交不上税,就只能变卖土地。世家再压价购买,能缴税的土地就越来越少。 循环往复,这是大弊。 闵疏猜潘振玉本意不是着重加收世家土地税,而是要世家按地契账目还地于民。但他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而是耍了个招,要按倍数加收世家土地税。 但潘振玉还是太天真,他要加收世家土地税,世家就要想办法制止他。先帝或许想保他,却也要考虑到轻重缓慢。 茂广林提醒过潘振玉,但他那时太年轻,自以为一腔热血就能化解大梁百年冻结的局势。 梁长宁说:“他生在寒门,权势禁锢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水面下的汹涌,这不是他的错。” 但先帝能看到,先帝不杀潘振玉,还要将此论传送六部。他虽没应允潘振玉,却已经叫世家看到了他的态度。 加征世家田地税只是眼前计,那长远计呢? 没有地就没有钱,更何况地里还有各家豢养的私兵,潜藏的盐铁脉,这些握在手里的东西都将如流沙消逝。 所以文沉一派才要篡位。他们怕寒门一派多出潘振玉,更怕这是上意所指。 所幸先皇已经年老,他们可以选一个乖巧的皇子上位。先帝多子,昭荣公主女流一类暂且不动,太子受帝师教养,不会为了世家利益背离百姓,二皇子身份尊贵,六皇子梁长宁更是不受控制。他们选来选去,大概只有梁长风最好拿捏。 闵疏半晌问:“王爷把潘振玉捡回去,是认可他的策论?” “此法不可行。”梁长宁摇头,在黑暗里说:“一年半载推行不了此策,他对塞北有用。我给了他一兜子兵书,他竟然也能一步一步学会行兵布阵。我拿了三千人给他练手,半年后竟然一员未损。” “王爷说,潘振玉在塞北抓到了危移?”闵疏静默片刻,说:“危家的商路并不四通八达,只有那么一条,但贯穿了暨南到塞北,他们运过货物,却不是兵器或铜铁,还用了厚油布遮挡包裹。” 梁长宁思索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是什么来,只得道:“我叫人再探,但危浪平行事谨慎,我怕也没什么结果。” 闵疏不语,把脸贴在梁长宁的胸膛上。他呼吸平和,像是睡着了。 梁长宁以为他困了,把被子往他肩上提了提,也打算睡了。 他揽着闵疏,片刻后睡意浮上来,呼吸放缓。 闵疏却突然掀开眼帘,开口斩钉截铁道:“是盐!” 梁长宁一激灵,睁开了眼。 “是盐。”闵疏毫无睡意,说:“律法允许贩卖的货物中利润最大的是丝绸,所以西南一带才大面积种桑。可丝绸布匹不怕雨淋,即便淋湿了,扔掉上面一层就够了。油布重,若是每辆马车都盖油布,运的丝绸就少了,与其盖油布不如损耗丝绸,丝绸可比油布利润高,这实在是划不来。” “或许是瓷器或白银呢?”梁长宁问。 闵疏摇头,说:“齐云山一带难走,而塞北到蓟州有那么大一条河,他们为什么不走水路?” “如今盐矿都在六部手里握着,要贩卖私盐就只能从塞北盐碱地和南边儿的矿井里取盐,可这盐有毒吃不得,他不是往大梁运,是把这盐卖到外头去。” 真损。 梁长宁明了,“若是运盐,最怕遇雨,所以才盖油布?只是这都是猜测,还得探一探。” 闵疏有法子,他对梁长宁说:“他们不会带备用油布,多半是在半路的集市上买了新的换。王爷想办法卖给他们一批用蜡浸的布,他们必定看不出来问题。” 白蜡不如油布软,叠放储存还好说,一旦展开了后受冷,必然会变硬龟裂,雨水会顺着裂缝浸透下去,而他们运盐多半是用麻袋装,盐遇水就融。梁长宁的人只需看车辙轻重变化就能判定货物。 梁长宁看着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想说什么,闵疏却轻轻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他怀里,缓缓睡去了。 危浪平要回京述职,那危移也快要跟着回来了。 危家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危浪平年少老成,很难融进京城纨绔的圈子里,他自己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京中世家子弟他看不上,却也不能弃置不理,危浪平要回京稳固家门,就不能做孤臣。只有危移还算有两分少年的天真意气,能在京中打成一片,结交利友之余打探消息。 宫中的年宴要到了,除了四大家和皇族亲贵,三品以上官员也可携亲进宫。 梁长宁和闵疏准备出府前孔宗来了一趟,说是接了周鸿音的信,要他去暨南随军,来给梁长宁报备。 梁长宁应了,又说:“来都来了,顺便给闵疏看个脉。” 闵疏啊了一声,犹豫道:“我无病无灾的,看脉做什么?孔大夫是军医,我又没有外伤……” 梁长宁睨他一眼,说:“手伸出来。” 闵疏迟疑片刻,翻手搁在了案几上。 孔宗把手搭在他的腕上,凝神片刻收回了手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长宁说:“没什么大碍。” 那就是有什么大碍了。 梁长宁心知肚明,不着痕迹道:“病去如抽丝,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梁长宁挥退旁人,自己走出了内室。 按规矩,他是要和文画扇一起进宫的。他们坐同一辆马车,看着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 文画扇温和贤淑,已经立在王府门前等他了。 他们二人入宫只能各带一名随从,宫中不能佩刀,他带刀侍卫的名头废了,此番顶替的是张俭的位置。 闵疏坐在后面的马车里,隔着单薄的车帘望出去。 外头又下雪了。 他轻叹一口气,心里不太得劲。 天气冷得很,雪下得越大,灾况越严重,暨南反民收归得越顺利。他其实应该高兴。 暨南最好要反,暨南也必须要反。梁长宁想上位,他就要用暨南做鞘来遮住他的带着杀意的刀。暨南民变是政权更替最好的理由,失去这个理由,梁长宁就是乱臣贼子。 更何况沧州两城的存粮和军备已经倾巢而出,往远看还有暨南布政使陈聪和周鸿音坐镇,雪灾再重,也不会伤及民生要害。 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第42章 雪夜 狂风呼啸,万里雪原连绵起伏,苍鹰盘旋长啸,冰渣子打在脸上,连疼都变得僵迟。 陈聪已然是冷麻木了。 他从怀里掏出牛皮袋子来,把最后那口火里烧一饮殆尽。 火里烧是烈酒,入喉就带起灼烧的疼,血腥味从喉咙里漫上来,他嘴唇干裂出血,但他不敢舔。 雪中赶路最忌讳长时间视物,日间白茫茫的一片刺目雪原能够叫人瞎了眼。到了夜晚,就成了恐怖空旷的寂地。陈聪拍了拍马,骏马已经跑不动了。他只能翻身下马略做整修。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 陈聪不敢生火,他怕追兵循着光来,也怕火堆招来狼群。 他本来想着要抓紧回暨南,户部给的银子和粮食都是叫周鸿音带着骑兵运的,他们走得慢,陈聪要先回去暨南去收拢沧州和德州借调的粮。 他离开京城时隐隐觉得有人跟着,走了几日发现这批人是在暗中保护他,便也装作没发现。 暨南连通外界的桥被人为炸断了,他只能改路从结冰的河谷往上翻,他怕耽搁久了激起民变,路上是一刻也不敢歇息。 等他进了暨南的边界,这批人就悄悄隐去了。谁曾想等这批人一离开,暗处跟了一路的杀手就悄然摸了出来,把他带的随从和下属屠戮得一干二净! 他好不容易带着圣上恩准开仓放粮的圣旨从暗杀中逃出来,一路跑到了这里。 陈聪不识路,勉强靠着老马才接近了沧州,他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在保他,也不知道现在是谁要杀他。 陈聪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秃鹫收敛翅膀落地,只待饱餐一顿。 疾风狂掠而过,枯枝脆裂。一支铁箭徒然破风而来,老马连嘶鸣都来不及发出,血从脖颈上的窟窿眼里里往外流,还没落地就结冰了。 陈聪骤然回头,远处密密麻麻的密林中有黑影闪过,他狠狠咬牙,拔腿就跑! 口哨声尖锐刺耳,有人在雨中大喊:“全力围堵截杀!” 陈聪跌跌撞撞绊了一跤,栽进了深沟,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往东南追!不必活口,提头见赏!”那马蹄声和长刀出鞘的声音杂糅在一起,陈聪连滚带爬地往前躲,半边脸被树枝划得鲜血淋漓。 他随手一抹,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沧州城门已然遥遥在望,他只要能撑小半个时辰,说不定能等到救兵。可他不敢赌,黑夜是鲜血最好的抹布,陈聪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劫难逃。 追兵越逼越紧,这些杀手轻装便行,只带了刀剑而未配铠甲,他们两人一骑,专门是为杀人而来。 他们的马全是黑色,在林中分毫不显,坐在后面的弓箭手端了弩,即便是无法视物的雨夜也成竹在胸。 陈聪被水洼呛住了呼吸,他翻身一滚,数支短箭在他刚才停留的水洼里入土两尺,咻咻咻地插成一排。 “哐当!” 向他射来的箭矢突然被格挡开,一道人影从箭光中穿插出来,骏马扬蹄嘶鸣,冰冷的铠甲撕破了夜幕。 “救我!”陈聪认出这是军中骑兵,他顾不得许多,只能判断出这两方人马不是同道之人,沙哑着声音喊道:“在下暨南布政使!大人救我一命!” 这人立即抓住他的后领将他一把提上马,陈聪立刻抱紧马脖子,在厮杀的颠簸中狠狠喘了口气。 刀光带着疾风从耳侧扇来,周鸿音驭马急闪,陈聪扯痛了战马鬃毛,它一扭脖子就把陈聪甩了下去。 周鸿音勾住他的腰带,把他用力甩向身后,骑兵接住他,把他向下趴按在马鞍上。 “小将军!”骑兵狠狠吐了口血沫,极速道:“他们要散!” 杀手哪里打得赢沙场上的兵?他们的优势只在暗处,一旦近战毫无胜算。他们只能散开,林中藏个人太容易了,骑兵显眼,他们不消片刻就能甩开。 雨夹雪卷成小冰渣子劈头盖脸砸下来,铁甲马蹄声如雷鸣阵阵,不多时才逐渐安静下来。 风声,雪声,喘息声。 秃鹫高高盘旋,俯冲着向远落去。 黑影消失了。 “叫李立山带左翼给我把这片林子围了!”周鸿音把卡在肩甲的箭簇一把扯出来,厉声说:“给我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搜!” 他调转马头,最后看了眼密林,冷声说:“收队!” 孙岩把马鞍上的人反过来,抬手按在他颈侧,说:“小将军,人晕过去了。” 马背颠簸,陈聪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周鸿音偏头看了他一眼,说:“回去再说,海棱!” 另一个骑兵立刻靠近他,说:“将军吩咐。” 队伍蜿蜒潜行,周鸿音伸手在陈聪伸手摸了两下,掏出个东西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抬手扔给他。 海棱抬手接了,等他发话。 周鸿音说,“你拿着他的牌子先行,叫沧州知州开城门放我们进去。另外再叫一队人去收拾林中残局,摸出来的东西全部收好了给我过目,快去!” 海棱驾马奔驰离去,孙岩说:“就让这个人晕着?” 周鸿音抹干净脸上的冰渣子,说:“军医是否随行?带他下去看看,别死了。” 陈聪是打着哆嗦醒过来的。军医说他是脱水又饿着跑了两日,身体受不住才昏过去的。 他一醒过来就看到了蹲在床边捅炭火盆的海棱,嘶哑着问:“……我……” 海棱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醒了啊,我们将军出门去了,你若是想见他且等着吧。” 阳光从外头照进来,陈聪看见海棱露出的手环那,认出了龙蛇云纹的标志来,迟疑道:“你们将军是……长宁王!” “不是。”海棱把碳火盆捅了个对穿,把里头的红薯掏出来,左右手换着吹气,说:“长宁王在京城,我们小将军叫周鸿音。” 陈聪嗓子嘶哑,说:“你手上有精钢铁环,那是龙蛇军的标志,我离开京城的那段路,是你们在暗中护送我?” 海棱抛了个烤红薯给他,陈聪没接住,那红薯就砸在被子上,轱辘滚了两步。陈聪把它捡起来,捧在手里不吃,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你昏了两天。”海棱对他抬了抬下巴,陈聪顺着他望过去,才发现床头放了碗乌漆嘛黑的药,已经凉透了。 海棱大口啃红薯,说:“孔大夫说你是饿昏的,你自个儿把药喝了吧,哦,还有你那脚底全是水泡和伤口,孔大夫叫我给你挑了再涂药,你既然已经醒了,那就自己搞吧。” 陈聪掀开被子看了眼,脚底的血和脓水糊成一滩。 没残就好。陈聪想。 他把被子盖回去,又问:“周小将军何时回来,这是他的府邸?” “咱们将军在暨南没置院子,孙岩摸了你的牌子叫沧州知州开门放我们进来的,小将军奉旨押运赈灾粮,算钦差,征用的是布政使衙门。” 陈聪下意识往怀里一摸,果然空空如也,他急道:“我的密函呢!我——” “慌什么,”海棱把桌上凉了的药倒进小炉子里,发出刺啦一声。他知道陈聪说的密函是什么,那是他跋涉入京求了多少人脉才得以面圣后,才讨来的调粮开仓的旨意。 陈聪来得急,走得也急,他走的时候周鸿音还没脱离郑思案的嫌疑,所以他不知道押运赈灾物资的官员是谁。 海棱把药热滚了,倒回碗里端给他,说:“小将军叫人拿着那密函去接粮了。” 陈聪是文官,他没经历过截杀。他冬日受了伤必然落下病根子,药苦涩难忍,他皱着眉仰头喝完,干呕了两声。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海棱耳朵尖,抓起一旁的头盔就往外走。 他刚跨出门,周鸿音就迎面走进来,海棱于是顺手就接过他的头盔抱在怀里,转头又跟着他倒了回来。 周鸿音大刀阔斧往床边一坐,对着火盆先搓了搓手,才偏头看陈聪,说:“陈大人醒了。” 陈聪把手里的空碗放回床头小柜上,说:“原来是周小公子救了我。” “我奉命领兵,是拿着圣上旨意来的,周大人不必叫我周公子,我救大人并非家父之意。”周鸿音把银头盔拔下来扔给海棱,自己用袖子擦干净了头上的汗,才说:“陈大人可知是谁要杀你?” 他这话是在问他,也是在试探他。陈聪看出他的试探,垂眸片刻,才微微摇头:“天太黑,看不清,但最多不过是那几路人,不是这家也早晚要轮到那家,即便查出来了又有何意?” 陈聪没死,那他身上的官职就是扭转暨南的关键,周鸿音为梁长宁做事,自然想的是拉拢他。 他盯了陈聪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油蜡密封的信来,轻飘飘递给他,说:“茂阁老着我传递陈大人。” 陈聪诧异,骤然抬头看了眼他,说:“茂阁老不是早已避世了?” 周鸿音似笑非笑,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用脚尖碾熄了崩出来的火星子,所答非所问:“陈大人如今入朝也有七八余年,政绩多多少少也有些拿得出手的来,与陈大人同年的翰林学士还有哪个留在外头?可陈大人拒了好几次吏部的调令,难道陈大人不也是在避世?还是说大人只是想一辈子做个布政使?” “我以为小将军不入朝局,只管打仗。”陈聪一哂,“我一向知道小将军的侠肝义胆,小将军却不知道我对暨南也有此心。” 他这话说得假,连海棱都不信,海棱嗤笑一声,插嘴说:“布政使是三品大官,陈大人此话可是假得很。” 陈聪忍不住咳嗽,把拳头抵在嘴边,断断续续说:“我既避世,又为何要借五军都督府觐见……我不知避世,只知治世。” 周鸿音收回了看他的目光,说:“陈大人又焉知避世者非治世人?” 陈聪不笑了,捏着信低头去看,那信上落笔写了个茂字,确实是茂广林的笔迹。 他以为茂广林早离开京城回他的安洋老家去了。他也不是没往安洋写过信,都没有回音,他与茂广林其实只算得上半路师生,但茂广林于他有恩,他于公于私都要问个安。 更何况茂广林是向先帝辞官回乡的,他受的是东宫首辅职,辞官时先帝携礼相送,后来想求他入府教书的人围了京城三圈。他门庭若市,不一定能收到陈聪的信。 陈聪握着信,心想原来茂广林隐于京郊多年,竟然是为了在暗中筹谋。 第43章 进退 也难怪,梁长宁是他一手教导大的学生,先帝生前一直未立太子,茂广林怕是把筹码全压在了梁长宁身上。 陈聪拆开信,一目扫过就明白了茂广林的意思。 茂广林希望他跟周鸿音交接粮食调运之权,从沧州入手,将暨南从纵向疏通。反之若民反,则劝服归降,选可用之人收编。 茂广林的信字不多,暗里的意思却三页纸都读不完。 陈聪看完信不语,心思微有活动。说动他的不是茂广林的谋划安排,而是信末那几个字——时机已到。 周鸿音看他的样子,突然道:“我曾听闻陈大人与茂阁老是旧识。” 他换了舒服的姿势,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长出一口气说:“陈大人出生于擅门关最北的小县,家里只有年逾八十的老奶,还在陈大人七岁那年去世了,后来陈大人一路往南流浪……这样艰苦地走了多少年,陈大人才从草鞋走到羊皮靴?” 陈聪沉默少顷。他脚底的水泡没挑破,脓水带来烧灼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海棱早已退下了,他立在檐下阶上,盯着空中低低盘旋的秃鹫。暨南冻死的人太多,秃鹫成群结队地守着。海棱看着烦,取了大弓搭箭,眯着眼睛找准头。 陈聪收回目光,落到周鸿音脸上说:“未曾想小将军还特意打探过我。”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周鸿音咧嘴一笑,说:“陈大人是暨南布政使,暨南从前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陈大人即便不自己吹嘘,也是切切实实摆在这里的,一笔一笔都是政绩,日后大人高升,这就是台阶。” 陈聪自嘲一笑,搓了搓手手上的血痂说:“如今这一场大雪……早把一切都淹没殆尽了。” “所以才要从头再来。”周鸿音站起来,回想起闵疏写来的信,语气坚定地说:“时局不比从前,茂阁老压着大人升职并非是为了私欲,政绩只有一步一步得来的才能经得起外人推敲。陈大人从前能从激流中全须全尾地退下来,是因为先帝有惜才之心。如今先帝已逝,新帝不稳,陈大人一腔热血抱负不能就此凉了!” 陈聪失语,周鸿音继续道:“你我都在激流之中,不进则退,没有止步静止的路,要么陈大人保住暨南八省,要么陈大人任由百姓沦为登高者阶石,这是避无可避的路。” 陈聪咳了两声,他不要周鸿音替他拍背。外头的海棱已经有的放矢,利箭破空而出,秃鹫如顽石砸落于地,扑腾出三两根羽毛,接着双爪微微抽搐,歪头断了气。 天空上盘旋的其他大鸟四散逃开,天际安静了片刻。 “小将军!”孙虎撩开帘子三两步跑进来,海棱拎着秃鹫的尸体跟在后头。“孙岩和李立山搜完了林子,一个活口也没捉到,只是在死尸上摸到了牌子。” “什么牌子?”周鸿音转头盯着他,陈聪也侧身望出来。 “一块拇指大的铁牌子,挂在脖子上的。一共摸出来十七块。” 孙虎把手里一堆生了锈的小牌子堆成一摞递给他,说:“李副督看了,但没看出个明白来,瞧着像是组织着用来做身份标记的。” 陈聪探身摸了一块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周鸿音把这堆牌子扔回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哐当声响起,他又说:“这个月的军报还没送回京是不是?” “不是五六天前才给长宁王府写了两封吗?”孙虎摸摸后脑勺。 周鸿音不理他,继续道:“再报个信回去,拿个牌子一并送去,用油纸包好了。让差役拿到了回信再返程。” 陈聪知道他是梁长宁的人,但没想到他担着钦差的名号,事无巨细都要汇报于上。 他是长宁王的忠臣。 孙虎踏出门去,把房间留还给二人。 方才的话还没谈完,周鸿音却不再继续。他把粥碗端出去,说:“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与大人详谈,现在不比京中,我这里没丫鬟给陈大人使唤,只有军中杂役来给你换药。” 陈聪摆摆手:“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吧。” 周鸿音没有再说,大步出了门。 他一出门,孙虎和海棱就跟在他身后,周鸿音交接了粮车回来,他又拨了人去搭建粥棚。他事情多,还有孔宗在侯着他。 周鸿音掀开孔宗的帐子,见他正把装满了雪水的铜壶挂在火堆上。 孔宗头也不抬,问:“陈聪怎么说?” “姑且再等等。”周鸿音抓了把碎茶丢进铜壶里,又掏出了腰间挂着的小壶,问:“喝点?” 孔宗摇摇头,“你这二两火里烧喝了一路了,怎么现在还有剩?” 周鸿音晃了晃小壶,叹口气:“我的早喝完了,这点还是从陈聪身上摸的。” 孔宗盯着雪水沸腾翻涌了,才问他:“你要放粮,心里有什么章程?陈聪是暨南布政使,又是百姓心里的父母官,他此番求旨是托了民意,如果他愿意帮着吆喝,民心才能来落到咱们手里。” “这笔粮是王爷的粮。”周鸿音舔了舔唇,把最后一滴火里烧咽下,说:“户部给的粮全发了绿霉。” 孔宗端着茶杯,说:“但你是皇上的钦差,吃饭的人只看得见厨子,看不见后头种地的人。” 周鸿音不是没想过以梁长宁的民意施粥,但他怕适得其反,更怕给京中的梁长宁添麻烦。 皇上只给了二十万石粮,还是吃不得霉米,户部拨下来的钱一时半刻也根本买不到价格合适的粮。如今他手里的粮有八成都是梁长宁和茂广林筹的。沧州还调来了一批,是陈聪担保下来,签了借条才调到的。好在陈聪信誉高,沧州德州给的都是新米。 以朝廷的名义施粥周鸿音不甘心,以长宁王的名义他又容易被有心之人扣帽子。 “要不然先压着,不放粮。”孔宗抓起雪搓手,说:“我见着有些百姓在翻草根和树皮,观音土也有人挖。” “放,”周鸿音扯了扯嘴角:“不能再饿死人了,得掺满了沙子放,这点粮食掺了沙得翻倍,要把便宜让出去,我也得加点料。” 然而粥棚完工在即,陈聪还在犹豫不决。 “且再等一天。”周鸿音顿了顿,说:“陈聪最好脑子聪明点,否则我宁可绕过他,也不要他阻我路。” 孔宗不置可否,又说:“灾祸易生疫病,小将军要提前上奏求药,户部不见得能给,最好还是他们派求太医来。” “那些老头子,怕是人还没到就在半路散架了。”周鸿音嗤笑一声。 “正是他们不会来,才会退而求其次给咱们药。”孔宗顿了顿,说:“我今日巡视,发现已经有高热致死,我写了个药材单子,咱们先用户部给的那笔银子去沧州的药铺收购,防范于未然吧。” 周鸿音偏头看了眼外面,长出一口气,说:“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手里的这些还有剩,”孔宗心里默了片刻,说:“还有一笔在路上,最多三天能到。” 粮价在步步攀升,再多的银子也不一定能卖到米。 闵疏抬手脱下身上的大氅,弯腰跨坐进了车厢。 今日宫里设宴,来的人多,路上已经堵了一排马车。 马车里炭火烧得足,暮秋放下帘子跟在外头,梁长宁才说:“粮价已经翻了三成,消息还没送到宫里,但估计最晚不过明早。” 闵疏早已预料到此,琢磨片刻问:“除了粮,或许还要先备下一批药。” 他知道雪灾后头就是疫病,他替梁长宁揽络的这些反军不能是病秧子,不能熬不过这场雪。 京师米贵,也不过才七百文一石,可梁长宁说翻了三成,那暨南一带的米价怕是已经蹿上了天去。 闵疏算了片刻,突然问:“暨南大雪封路,那危家的商道还能不能走?” 梁长宁微微摇头,说:“连龙蛇军都要靠钉鞋才能跋涉,危家应该走不了。” “他们运的是盐。”闵疏敲了敲窗框,张俭立刻俯身凑近来,他问:“王爷有事吩咐?” “如今盐价涨到多少了?” 张俭哪知道这些,转头后扯去问了暮秋才又回来说:“翻得更高,快三十文一斤了。” 更是暴利。 闵疏放下帘子,说:“若是暨南走不了,危移或许会绕路,从塞北进……”他手指画了个圈,说:“他若运的是盐,必然不能囤货太久,算算日子,总能在路上逮着他。” “你想抢他的货?”梁长宁眼神一动,说:“暨南如今的粮价不受朝廷管控,盐已经算得上是一本万利的东西,每一粒都是钱,这个道理你懂,危浪平又怎么会不懂,他定然派了私兵暗中护送。” 闵疏沉思不语,他双手端放在膝上,那件大红的白狐毛暗金镂织的大氅就盖在他腿上,他手指无意识地抓了两下柔软的长毛,才喃喃道:“反军和私兵……” 外头的马蹄声停了。张俭站在外面低声说:“王爷,到夕召门了。” 马车只能停在这里,宫里派了内侍出来迎他们,除夕夜没有月亮,云层低压厚重,沉闷地喘不过气。闵疏从帘子的缝隙望了一眼外头。漆金的大红门停滞耸立,宫墙上一溜烟地挂了两排明亮的大红灯笼。 雪早已扫干净了,路两旁放了铜炭盆,但踩在地上还是觉得脚底有凉意滋生。 闵疏松开大氅,先挑起帘子低头下了马车。他知道他今天的身份,也知道这场戏不能有漏洞。梁长宁带他进宫参宴已经引人注目,他顶替了张俭贴身侍卫的职位,就得做出一副忠仆的样子来。 他没看面前的面前的内官,转身为梁长宁掀起了车帘。 文画扇的马车早就到了,今日下午她就得了皇后召见,连同其他命妇一同进了宫。 梁长宁低头下了车,把手里的汤婆子随手扔给闵疏,看也不看他,对着前头宽敞的石板路长长地吐了口白气。 第44章 藏拙 这是除夕夜。 新皇登基不足三年,皇戚按律皆要守丧期。再加上暨南雪灾,边塞战事吃紧,故而新岁的宫宴没有大办。 文画扇和一众宫妃往设宴的九州阁去,一路上笑语阑珊。宫人们提着琉璃灯随侍两侧,皇后执起她的手,笑着说:“……前日里太医才诊出欣嫔的胎来,如今是正月,估摸着生产也在夏末了。夏末里气候好,也不怕炎症,算起来眼下到真真是个怀胎的好时机。” 文画扇没说话,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听皇后笑着问:“上个月太医院来了个圣手……长宁王偏宠你,还没有侧妃,到底是膝下空虚……” 文画扇抿唇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肚子,说:“妾身不如欣嫔娘娘福泽深厚,怀胎一事还看天数,若我有缘,即便是晚些年岁也不迟。” 她面色稍稍有些扭曲,却很快就收敛了异色。 梁长宁只有在洞房那夜才进过她的内室,更何况那日她喝的合欢酒里添了料,她不省人事到天亮,再醒来的时候只有凌乱的床榻。 只是这事无人知晓,梁长宁又确实每月都到她房中来歇息。外头的人以为梁长宁惧于文家势大,与她相敬如宾。其实个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也曾怀疑过梁长宁是不是身患顽疾,但她心思回笼,又想起那日求到安鸾殿时,内室床帏外的那一双素鞋。 她后来差人打听过那床上女子的身份,竟没问出来。梁长宁金屋藏娇,也不要怪她另求出路。 文画扇偏头看向身后欣嫔的肚子,眼睛带了点鄙夷的光。 有太后在上头压着,皇上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生下来。欣嫔即便是怀到十月份,也不过是个死胎。 九州阁离御膳房有两步的距离,九州阁后头的膳房扩宽后,冬日里传膳都要带着小炉子,连酒都要搁在热水里温着。 梁长风坐在案首,明黄色的龙椅照得他神色奕奕,他爱喝桂花酿,今日的酒却是鹤年贡酒。 鹤年贡酒是御酿,他小时候从没喝过,长大了也不爱喝。他更喜欢桂花酒,他儿时住在冷宫旁的冷月阁里,院子里就种了棵桂花树。 只是这酒是太后定下的单子,他不愿意多生事端,没什么兴致地看着司礼监的人试菜。 他今夜兴致不高,只动了两下筷子。 他眼睛在下头扫了一圈,从百官朝臣面前扫过,又扫了一圈右侧的后宫众人,最后落到了左手下的梁长宁面前。 他身边坐着文画扇,后头站着宫人和她自己带的丫鬟侍卫。 他顿了片刻,底下的温阳长公主正举起酒杯来敬他。温阳到底是他的长姐,他不能拒了这杯酒,只能笑着饮下。 梁长宁把杯子放下,说:“自……父皇崩逝以来,朝中不稳,内阁首辅之位悬置。幸有贤臣堪当大任一路辅佐。如今新岁,朕念及我朝惯例,才与太后商议着允了除夕夜宴,只是毕竟美酒醉人,若有失态,终究是对先皇不敬。” 温阳长公主脸色变了变,强自一笑道:“皇上说得是,是温阳顾虑不周……” 底下的热闹寂静片刻,梁长风才缓慢开口:“皇姐是嫡出,自小有父皇与母后教导,皇姐不是思虑不周,是心之所达。” 梁长风早知危浪平要回京,他要在这个当口扣下温阳,好拿捏住危浪平。 温阳长公主措手不及,竟然一时间没答上话来。她勉强一笑,扶着侍女的手坐了回去。 乐府的舞女鱼贯而入,丝竹声扬起,一时间春色潋滟。 这次夜宴是梁长风登基后第一次开宴,京城里多少人新臣旧仆都想借着这次宴席探一探他的虚实。下头一时寂静,太后没有开口,而是扫了一眼梁长风。 梁长风嘴角含着笑,没有一丝不悦。仿佛刚才开口为难温阳长公主的人不是他一样。 新帝和太后早已生了嫌隙。太后毕竟是年华渐老的深宫妇人,梁长风暗里栽培的人手不多,却已经足够他应付太后。 可如今危浪平要回京述职,他的政绩都是实打实的功,他此番要升官,是谁也没借口阻止的。 危家势大,太后和文沉不会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游移于派系之外的家族崛起。可梁长风愿意,他如今手里没有多少力量,更何况下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梁长宁。 梁长风要拉拢危浪平,就要先拿捏住他的软肋。 危浪平痴情于温阳长公主,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年节一过,就该大选了。”太后神色不变,目光落在了下头的百官家眷的席上,噙着笑说:“可国丧未过,喜嫁不宜。后宫的选秀可以放一放,倒是长宁王……” 太后笑问:“我看席间不乏有些好女儿家,长宁王侧妃之位空悬,可以属意的?” 闵疏站在后头低眉顺眼地抱着梁长宁的手炉,闻言眉目微微动了动。 文画扇看向了梁长宁,脸上是温顺乖巧的贤惠神色。 梁长宁隔着舞女柔美的舞姿向高堂望去。太后端坐在金椅上,慈爱得如同家中祖母。 “皇兄都不急,臣弟更不用急了。”梁长宁饮了口酒,握住了文画扇的手,柔声道:“儿臣有画扇足矣。” 文画扇羞涩一笑,抿唇不语。 太后被驳了面子,神色微有不悦,却又道:“画扇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性子柔顺温和,绝不是会拈酸吃醋的孩子。更何况画扇是京中贵女,各家女儿都是熟识之人。哀家记得……画扇出嫁之时,皎皎还为你添过妆?” 她口中的皎皎,是她的表侄女裴皎。裴皎与文画扇并无知心之交,至多也不过是闺阁女儿们聚会时点头说过两句话。 裴家出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还要往长宁王府插一脚。 梁长宁没说话,底下的众人也不敢开口。 太后摆明了是要借着宫宴把裴皎过了明路指给梁长宁,长宁王府如今炽手可热,却又是烫手山芋。时局尚不明确,太后眼看就要拿捏不住新帝,而新帝即便压过了太后重掌大权,后头还有文丞和长宁王。 长宁王妃又是文丞的嫡女,如今太后又要把自己表侄女指给梁长宁。其中利益牵扯太多,朝臣一时竟不敢随意开口站队。 文画扇答道:“裴小姐的确为画扇添过妆,是一枚鎏金镶宝石的簪子。” 太后笑起来,说:“画扇一个人主理长宁王府,必然多操累。若是有个闺中好友为她分担,想必也能在子嗣一事上多添助力。抛开子嗣不谈,皎皎与画扇有闺中之情……画扇被称之京中第一女,皎皎虽不及她,却也未必不能入你的眼。” 管弦声变,古琴的音悠扬传来,舞女聚做一团又散开,从中间托起一纤长身影来。 柔软的长绸抛出,那舞女的裙裾缀了金铃铛,随着她的摇曳晃荡出一圈金色的波纹来。 席间已有世家子弟被吸引了目光,捏着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 太后不语,等着一曲罢了,才说:“该赏!” 女子即刻跪下谢恩,抬手轻轻柔柔地摘了面纱,说:“民女裴皎,叩谢皇上太后!” 太后但笑不语,底下的夏拓文面色凝重,心知梁长宁此刻怕是不答应这桩婚事也要答应了。但是梁长宁已有文画扇做王妃,若再来一个裴皎,二女若彼此针对,他必然要后院起火。不管这两者伤了哪一个,对梁长宁都是棘手之事。 梁长宁吊儿郎当一笑,意味深长道:“若儿臣没记错的话,皇后嫂嫂也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裴小姐舞姿惊艳,才学甚厚。要说与本王爱妃情同姐妹……到底也和画扇不是亲姐妹。”他语气微微一顿,又说:“既与皇嫂同为太后娘娘的侄女,怎么一个能居于高位观舞,一个却混在舞姬中间用作取乐……” 他话没说完,太后已经脸色微变。 梁长宁把太后与皇后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他把玩儿了一圈酒杯,又道:“儿臣真是吃醉了,鹤年贡酒是御酿,醇香甘甜,儿臣一时贪杯了。下次不如换桂花酿,不过桂花酿到底比不上御酒,难登高雅之堂。” 梁长风握紧了手里的酒杯,面上却不显。只有在他身后的应三川扫到了他泛白的手指。 席间寂静无声,梁长宁没等到太后说话,便侧头对着文画扇笑了笑,语气宠溺,说:“这酒烈得很,爱妃可悠着点。” 夏拓川绷着嘴角没忍住笑,好在他坐的位置偏远,也没人看见他。 宴席陷入僵局,裴皎还跪在场中,脸上的难堪再也挂不住。她原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姿色和太后的威压,怎么也能得了梁长宁的侧妃之位。 可梁长宁软硬不吃,还连带着羞辱了她一番。她心里被梁长宁说动了,凭什么裴皓月能轻轻松松当皇后入住主中宫,她裴皎就要靠着献技才能出头? “回王爷。”她往前膝行两步,抬头说:“非太后偏私,而是民女自请,民女自知才学样貌样样不如表姐,难以随君在侧。表姐贵为皇后,我大梁律例严明,以仁礼治天下,民女怎能走飞燕合德之路呢?” 梁长宁眼神微冷,嗤笑一声,眼神晦暗不明:“你若真是本王王妃的血脉至亲,我对你倒还有两分兴趣,或者哪怕只是眉眼相似呢?” 下头的众臣都不敢说话,只低头喝酒,支着耳朵偷偷看这场戏。 裴皓叩首跪拜,腰肢上的一串铃铛哗啦啦作响。她说:“民女爱慕——” 她话音未落,身后跪着的琴师突然动了动,寒芒一闪而过,众人都看着裴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 闵疏站在梁长宁身后,轻轻掀起了眼皮。 “民女爱慕王爷——” “——唰啦!” 危险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裴皎还没来得及抬头,余光只看到自己身后雪亮的刀光一闪,紧接着冰凉的利刃就刺穿了她的背脊,刀尖从她胸腔里穿出来,正好挑断了舞衣上那一串金铃铛。 她竭力眨眼,利刃飞快地从她心脏里抽出去,痛楚还没来得及浮出,她就向前一扑,重重倒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了沉闷的扑通声。 “来人!护驾!”吴贵惊声尖叫,梁长宁即刻反应过来,然而有人比他反应更加迅速。 应三川小腿一蹬踏上梁长风的桌子,借力跃下了高台,他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刀,迎头就要斩向琴师。然而他的刀落了空,因为一只银筷子从他的刀下急速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力率先穿破了琴师的太阳穴。 那琴师手里还握着短剑,连瞳孔都来不及收缩就重重倒在了裴皎身边。 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到地上。 而应三川没有收刀,他顺势而为,劈刀砍下了琴师的头颅。 御前侍卫鱼贯而入,唰拉拉地亮出一排惨白的雪刃。接着是镇守在殿门前的铁甲禁军,将整个九州阁围成了铜墙铁壁。 “扣押司乐府上下,查抄宫苑!严查乐器!封锁九州阁!” 朝臣惊慌避让成批的禁军,应三川把佩刀插回刀鞘。他环顾四周,顺着银筷子的方向锁定了闵疏。在寒芒闪过的那一刻他就在数种可能中察觉到琴师的意图,阴影里的各方势力交杂不清,他只能浑水摸鱼夺得先机,把这桩功劳从应三川手里抢出来。 闵疏早已退回了梁长宁身后,他越过前方重叠交杂的各色匆匆身影,也越过应三川阴沉的面色,直直看向了高台上疾声厉色的新皇。 闵疏在这充满血腥味的慌乱场景中如同暗中徘徊的一条竹叶青,蛰伏于黑暗的阴影之中,牢牢锁定了他的猎物。 闵疏丝毫不放过梁长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和梁长宁相似的眉毛微微上挑,他脸色阴鸷,烛光给他深邃的眼窝留下一层投影,所有人都以为新皇是在因这场刺杀而暴怒,只有闵疏察觉到他藏于瞳孔深处的那一点点得意。 戒备森严的宫宴为什么会出现纰漏?是谁要行刺?目的、动机、途径,全都立不住脚。但此刻看见梁长风的神色,他终于知道这是一把精心设计量身定做的登云梯。 但没有外人发现端倪。 闵疏收回目光,看见了梁长宁转过来的脸。 他们毫不意外地对视,闵疏如忠仆一样还一只手捧着梁长宁的手炉,然而在这一刻,他的野心和本质如同他弹指射出去的那一支银筷。 终于被梁长宁一览无余。 第45章 倒塌 梁长宁端坐在席案前,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站着的闵疏。 闵疏与他对视,却不低头。他眼帘微垂,睫毛的投影藏匿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片刻后梁长宁收回目光,抬头望向了高堂。 梁长风的语气终于有了上位者的威压。他站在一排排雪亮的长刀之后,睥睨着阶下跪匐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 太后喉结微微滚动,紧紧攥着贴身嬷嬷的手,踉跄着扑到了裴皎的尸首前。 “是谁!”她猛然回头,环顾四周,却无一人敢抬头看她。她目光惊惶犹疑,最终落到了梁长宁身上。 她才逼着梁长宁娶裴皎为侧妃,裴皎就死了。 还是一剑毙命,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是对手中权力的炫耀,是对太后的警告,是对裴家的下马威。除了梁长宁,她想不到别人头上去。 满堂寂静,不多时吴贵带着人匆匆回了九州阁,端着托盘高举于头顶,跪行到了台阶前。 太后看见了那托盘上的匕首,抬手就想去拿。然而吴贵直直越过她,跪到了梁长风面前。 “回皇上,司乐府搜查完毕,一干宫人已由大理寺和北镇抚司联合扣押,宫内所有乐器都查了一遍,在库房的古琴背后又搜到了一把小刀。” 琴师是宫中有些资历的老人,他将小臂长的短剑藏在了古琴背后的夹层里,这才躲过了提前搜查。 “天子宴席上竟然能藏刀,岂不是置皇上于危境!”文沉迈步出来,行礼道:“老臣还请皇上下旨彻查,从司乐府到做乐器的内务府、从挑选琴师的司礼监到宴前搜身的禁军、由里到外,全都不能放过!” 太后张嘴想说什么,然而没有一个人在意地上的裴皎。在天子面前,区区一个裴家女算得了什么? 她颓废地后退一步,松开了嬷嬷的手。她知道文沉在方才那一刻已经决定改旗易帜,他是老谋深算的狐狸,绝不走错一步棋。 从太后安排裴皎献舞的那一刻起,从禁军绕过裴皎那一刻起,从吴贵端着小刀直达御前的那一刻起,太后就已经成为了文沉的弃子。 就连闵疏,也从未将太后真正算入棋局之中。 太后嘴唇发白,膝盖一软就倒了下去。 没有人敢离开九州阁。 六部官员全都在宴上,当即就各司其职,配合着大理寺和司礼监拷问了在案之人。 梁长风坐在高台上,亲自一页一页翻看完了宫人的供词。 闵疏身子才见好,梁长宁起先扔给他的手炉早就熄了炭,此刻更是冷得冻手。他指关节微微泛红,又没穿大氅。炭火和暖炉主要是供着主子们用,他混迹在宫人之中立在后头,一点暖意都蹭不到。 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 闵疏深知这场审问结束得快,最终也不过是随便找个理由结案。他看得清楚,梁长宁也不傻。 重要的不是这场行刺的来龙去脉和幕后主使,更不是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重要的是结案之后的陟罚臧否。 论谁的功,处谁的罪?闵疏知道自己今夜必然无法再藏于暗处。 他今夜之前的打算本是逃离梁长宁,然后带着母亲前往暨南。他手里的银两足够他在暨南置办宅子和生活开支。那时候即便梁长宁知道了他的身份再要杀他,他也早就不是梁长宁的掌中之物了。然后朝廷会为了雪灾一事延迟春闱,这样他不必再耗费三年等待机会。 可今夜之后,闵疏的野心已然暴露,应三川或许察觉到他杀了琴师,他深知这对自己不是好事,他要在暨南清清白白、名正言顺地活一场,所以在他离开京城之前,闵疏这个名字、闵疏这个人、闵疏这张脸,最好越少人知道越好。 梁长宁听到他那一声压抑在胸腔里的沉闷咳嗽声,手指微微动了动。 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目光仍旧如初,只有文画扇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王爷在想什么?”文画扇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闵疏本是我的侍卫,王爷用得可还顺手?” 梁长宁看着她温顺贤良的样子,愿意陪她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来,他和善地说:“爱不释手。” 文画扇低笑一声,不再言语。 梁长宁也不再言语,心思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听见那一声咳嗽后不知怎么想起孔宗的话来。 “闵大人看着大好了,其实脉象还是不好。”孔宗立在廊下,小声跟他说话。 孔宗自请去暨南和周鸿音汇合,他的马正在安铁蹄,梁长宁叫人备了一斤火里烧,问:“怎么个不好法?” “大凉有一种奇药,叫做孤离。”孔宗仰头看了看漫天的雪,长出一口白气,说:“此药是慢性毒药,毒在药中,解也在药中。” “怎么说?” “孤离之毒一月一发,发作时惧怕寒冷,不能大喘,不能剧动,不能心虑,且疼在骨缝,能要人性命。但若能在毒发前再用一次孤离,就能将毒发再往后延一个月。” 梁长宁静默片刻,问他:“如果停药呢?” 孔宗微微摇头:“没有办法停药。蓄积中毒,经年成伤,是循序渐进的痛苦。闵大人已经习惯这种痛了,贸然拔除反而弊大于益。若主子有意求解药,我此行暨南,倒是可以试试配个方子,只是能不能成还要两说。” 梁长宁颔首,目送着孔宗上马远去了。 梁长风终于翻完了供词,不出闵疏所料,琴师被安了个私心怀恨的名号,说是他恋慕皇后,时时为皇后弹琴,而皇后却备受皇上冷落,终日郁郁不乐。今日又听到长宁王要把皇后的表妹推给皇上,更是想要替皇后解决麻烦,这才动了手。 这些证词简直是漏洞百出,乐器的夹层是谁造的?琴师为何私藏武器?证词中的证据又在哪里?全都不知道。 但没人敢提出疑问。当朝天子登基后亲自盖棺定论的第一个案子,禁军和御前侍卫持刀押解,里里外外全是雪亮的刀刃。更何况这证词是大理寺和六部连堂会审出来的,连文沉和长宁王等一干重臣与皇亲都没有反驳。而唯一喊冤的皇后,已经被硬逼着回去为太后侍疾了。 谁敢说个不字,当场就要按同党论处。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今夜是新帝算账的时候。 裴家大势已去了。 罚先不论,赏是主要的。 梁长风目光扫过九州阁。如今已经是深夜。尸首已经拉下去处理了干净了,有些熬不住夜的老臣揣着双手昏昏欲睡,全靠着酽茶熬着。 梁长风把供词扔给刑部,说:“今夜裴皎无端受牵连,错不在裴皎。裴家失女,太后病重,想必裴国公必然悲痛。为抚老国公丧女之痛……” 他顿了顿,接着道:“封抚南王,划珺都封之,念及抚南王年迈体弱,不必立刻就藩。” 秉笔太监立刻写好了诏书,呈给了梁长风。梁长风看也不看,抬手叫司礼监的人拿下去给掌印太监。 裴家说是封藩王了,但明褒暗贬,给的还是珺都那种偏远的封地。裴老国公已经七十八了,即便能撑得住舟车劳顿,也撑不住珺都风沙严寒。 按大梁律例,异性亲王的爵位是不能承袭的,且亲王死后可随葬皇陵。若裴国公一死,不仅亲王的尊荣要风吹云散,连带着尸体也要拉回京城让宫里置办。 裴家出贵女,靠着多少代皇后才走到如今地步。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梁长风微微笑起来,问:“方才谁救的驾?” 应三川犹豫片刻,到底没应声。他站在殿前,微微转头看向了站在阴影里的闵疏。 闵疏手心微微出汗,已经做好了出列的准备。 今夜是梁长风肃清太后暗子,栽培自己人手的最好时机。连梁长宁和文沉都不能反驳圣意。若梁长宁非要插手,闵疏是最好的突破口。 他若是聪明,就该把闵疏推出去,梁长风要嘉奖闵疏,连文沉也不能拦着。今夜的奉赏必然是极其贵重,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但这一行必然会将闵疏置于风口浪尖上,此后京城会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 闵疏于梁长宁该是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有些分量,也绝不能比之这背后的利益。 众人只看到琴师倒地,应三川挥刀,当时太混乱了,没有人看到闵疏掷出那支银筷子,除了梁长宁和应三川。 应三川是梁长风要提拔的心腹,刺杀案是梁长风给应三川铺好的台阶,只要闵疏不站出来,应三川不会主动提及他。 闵疏微微敛目,看向了梁长宁的背影。 “应侍卫身手了得。”梁长宁轻叹,语气如常:“应侍卫身手敏捷,一刀取人首级,在座满堂俱有目睹。” 闵疏一愣,握紧的手掌无意识地松开,汗淋淋的掌心带出一点热意来。 应三川欲开口,梁长风却抬眸看了他一眼。应三川不再张嘴,此事就此落定了。 寒风送雪,宫灯一盏一盏亮着。已经过去大半夜了。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本想与夏拓文和夏老侯爷的计划暂且搁置,闵疏跟着梁长宁和文画扇出了西宫门,把腰间侍卫的牌子还给了在此接应的张俭。 文画扇和梁长宁共坐一车,闵疏跟着张俭和暮秋跟在车后头步行。 闵疏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梁长宁的发难,他甚至想好了要是文画扇问起来该如何回答,没料到梁长宁根本就没看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闵疏难得松口气,捧着新的手炉汲取暖意。 这天气实在太冷了,冷得他骨头缝子里积蓄起密密麻麻地痛,像是无数的骨刺在涌动,他觉得膝盖关节处好像是藏了生锈长针的车轮,动起来时仿佛能听见吱呀的腐败声音。 太冷了,冷到他想起了和梁长宁同塌而眠时,他胸膛炽热的暖意。 第46章 结党 今夜又是十五,梁长宁却没去文画扇房里。 他下了马车就径直回了安鸾殿,闵疏沉默地跟在他后头,文画扇行礼告退,只隔着长廊远远地目送着梁长宁。 她盯着梁长宁的背影,很久之后才微微冷笑了一声。 她扶着冷月的手,冷月低头小声说:“闵侍卫似乎有心事。他从前为娘娘做事时,哪里敢甩脸子给咱们看?” 文画扇嘲讽道:“他如今捡了高枝,自然要抓牢了。” 她说罢不再言语,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梁长宁不徐不疾进了殿门,把大氅摘下来,暮秋在后头接了就下去了。 他啜了口热茶,似笑非笑地盯着闵疏,说:“今天那支筷子射得好,想要点什么赏?” 闵疏面色不变:“都是王爷教得好,盯着我日日拉弓射箭,闵疏哪里敢邀功?” 梁长宁骤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闵疏的衣领:“本王什么时候教过你徒手掷箭?你倒是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手好功夫!” 闵疏被他提起来,他看不出一丝一毫惧怕,只是静静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梁长宁骨节分明的手上。 “不过是我动作快了些。”闵疏握住他的手腕,用极其轻的语气说:“我要是慢一步,王爷能抢在应三川面前捅死那琴师吗?” 梁长宁与他对视着,闵疏又说:“裴家今夜倒了,太后已是局外人。皇上要扶持谁?应三川是哪家的儿郎?王爷不去想这些,却来想我的功夫如何了得?” 梁长宁半晌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闵疏知道经此一事已经让他彻彻底底起了疑心,但是从他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再在城久留了。 梁长宁微微松开力道,闵疏胸口微微起伏,神情好像并不因他的质问而有所变化。 梁长宁重新坐回去,他知道闵疏已经无意再小心谨慎地伪装下去,他开始逐渐显露出原本的锋芒,而这正是他要逃离的信号。 这感觉让梁长宁不爽,他无法接受笼中雀要振翅高飞,他知道谁是助力这只苍鹰高飞的劲风,也知道这只不知好歹的小小鸟儿的软肋。 他总要折断他的翅膀,叫他乖乖停留在这方寸天地之中。 外面一声惊雷,竟然下起了大雨。 “裴家今夜倒了。”梁长宁重复他刚才的话,说:“你怎么知道应三川要动手?” “他是御前侍卫,不该出现在宫宴上。”闵疏舌尖舔过唇角的一点血腥味,说:“即便他能够随侍宴席,在站位上也不能越过皇上。可从裴皎献舞开始后,他就站到了内侍前头,手还一直握着刀柄,所以我留了个心眼,觉得或许他要动刀。” 这是梁长宁忽略到的地方,从太后突然逼迫他娶裴皎为侧妃之时,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裴皎和太后的身上。 “太后与皇后自成一体。”梁长宁没什么表情,“都是裴家女,若她们要把裴皎塞给我,自然是一同商议过此事,这二人都有可能会露出口风给梁长风。” “所以皇上才要动手。”闵疏颔首,说:“大家族是一条整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搞死一个裴皎,其他的全都要遭殃。” 外头的张俭来叩门,他是来通报的。 宫里的职位升迁已经落定,应三川救驾有功,从御前侍卫升到了大统领又兼任了北镇抚司的职位。 “如今禁军一职我们插不进去手了,应三川看着是条忠心的狗,此后很多事都越不过他去,总归棘手。” 辛庄才查了消息传给他,应三川是裴家一个偏房的庶女生的孩子。裴家到底势大,那庶女即出身不高,也仍然进了高门。可惜后院的斗争阴险,她死得早,丈夫又早就挑好了续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要算起来,应三川与裴家只挨了个边儿。 可如今应三川是御前红人,谁敢提这事儿?他的升迁是理所当然的,梁长风必然要把他放到有实权的位置上。 张俭问:“主子可要办他?” “怎么办?”闵疏抬头,“裴家才倒,应三川是后起之秀,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如今谁敢动他,谁就是众矢之的。” “姑且让他得意一阵子。”梁长宁端着热茶,“登高跌重,咱们得扶他一把。” 梁长风怕是早就想要把应三川提拔上去了。之前从没有人注意过他,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御前侍卫那是皇亲贵族家里的子弟们才能抢到的差事,御前听令,一旦被皇上记住了脸,以后的仕途才能一帆风顺。 御前侍卫也就那么些,比应三川显贵的数不胜数,偏偏只有他得了梁长风的青睐,要用裴皎当他的垫脚石。 如今中宫没落,太后失势,明年的选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挤破头脑。 暮秋从外面把敞开的窗户关上,闵疏才微微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他一口热茶都没喝,捧着冷冰冰的手炉站了大半宿,膝盖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门房差小厮来通报,张俭传话进来:“主子,夏小侯爷来了。” 梁长宁和闵疏对望一眼,梁长宁微微颔首:“请进来。” 夏拓文冒雪而来,后半夜的雨已经慢慢成了雪,寒风送进来的雪粒比绿豆还要大。 他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案前。 这里没有外人,夏拓文把大氅解下来,他身后的卫真一路随着他,接过了他湿漉漉的大氅抱在怀里。 屋里寂静了一瞬,夏拓文先顿了顿。 他与梁长宁是儿时好友,一同从这皇城里长大。他们一起拉过弓,跑过马,猎过鹿。他想过以后的日子,想过有一天或许他们会以君臣之道相处,却没想过如今有一日,会冒雪夜行来同他商议背主之事。 然而路已经走到这里,他即便是再转身,也不过是另一条更艰难的路。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今夜宫宴前还是微雨,如今不过几个时辰,竟然又变了天。” 梁长宁深知夏拓文的脾性,他是夏老侯爷唯一的孙子,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也很快就随之而去。夫妇二人尸体送回京城的时候,连个全尸都不是。 那时候夏拓文还小,还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胜利的仗会打输。老侯爷把夏拓文养出一个璞玉般的性子,可如今梁长宁却要把他扯到这一滩浑水里来。 他觉得有些不忍,可是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地呢? 梁长宁只道:“马上要开春了,开春化雪,还要更冷。” “是啊……”夏拓文重复了一遍,“要开春了。” 他静默片刻,捧着茶问:“前些日子你在筹钱,现在还缺吗?” 闵疏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心知他们都不好把话说得太明,只得自己开口道:“王爷筹钱,并不是为了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夏拓文转头看他,闵疏说:“夏小侯爷的那点银子,打个水漂都不够,可拿去换名声却绰绰有余。暨南大雪,王爷是想筹粮。” 夏拓文低头看着茶盏里的龙井,没有接话。 “王爷的私库里有多少银子,是怎么来的,又要怎么用出去,我猜夏小侯爷并不知道。但既然今天小侯爷走这一遭,必然不是一人的打算。良禽择木而栖,老侯爷看得清时局,夏侯府才能绵延长青。”闵疏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夏拓文手里的茶盏,又说:“夏小侯爷与王爷曾是同窗,东宫首辅倾力教之,小侯爷不是不懂时局,是不想懂。” “小侯爷有忠君之心,然而忠民先于忠君,可如今天下不在皇上手里,太后和文沉挟持司礼监乃至内阁上下把持朝政,新帝根基不稳,一无兵权二无才学更没有爱子之心。小侯爷还要委曲求全、装聋作哑吗?” 梁长宁在昏暗的烛光下注视着闵疏,他的脸微微扬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烛火映在他瞳孔深处,像是九月流火划过之后的簌簌厉风。 他的语气坚定,像雪水一样清冽:“这天下的确是梁家的天下不假,可梁家不是只有一个梁长风!” 夏拓文久久不语,半晌才把茶盏放下,说:“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 他话没说完,又低声问梁长宁:“王爷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件事的?” 闵疏侧头看梁长宁,梁长宁摩挲着手指上的龙蛇云纹戒,片刻后才闭上眼,“七年前,老师退官辞别。六年前,我从军北上……到半年前,京城宫变。东宫无一人存活,除了退位首辅,内阁一派无一幸存。” 他微微咬牙,寒声说:“甚至连我回京时,连我母妃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夏拓文想起十三年前他爹娘被运回京的尸首,静静地仔仔细细盯着梁长宁。 他以为梁长宁是有狼子野心,却没想过他们其实是同病相怜。 可他从没见梁长宁哭过吼过,宫变之日他被夏老侯爷锁在了府里。文沉用先皇信物调取了西大营三万守城军,皇城的火烧了一天一夜。天亮之后他再也没见到从前玩得要好的那些皇子。 他只看到棺椁运进皇陵,然后是天下国丧,新帝登基。他以为梁长宁已经和他一样,接受了新的朝代。他想起从前还在国子监做伴读的时候,梁长宁怂恿着大家一起逃课,他们在墙根底下分一罐鹤年贡酒,然后一起被茂广林打手心。 他还想起梁长宁站在盛夏的柳荫里背书的样子。史官一笔一笔地写,建元三十一年,六皇子梁长宁胜辩当朝探花,先帝意欲交之大任。 夏拓文不再问,他把茶盏搁在了案上:“今夜裴家倒了,这是我们布局最好的时候。” 闵疏微微笑起来,“小侯爷说得是,但宫里的变动尚不清楚,或许还要再探。” 他要看夏拓文的诚意。 “王爷的消息比我灵通,何必再探?”夏拓文叹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如数告知:“应三川拿到督军的牌子,太后抱病不出,皇后侍疾。司礼监里先帝的老人被除了一半……” “只是有一个消息,或许王爷还不知道。”他顿了顿,突然说:“危浪平的车驾,今夜已经到京城了。” 危浪平回京,对梁长宁来说并不算好事。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此事不必急在现在,按兵不动才是上策,危浪平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人,只有利益才能打动他。如今结党营私是大罪……天要亮了。” 天确实要亮了。天一亮,路上的行人就多起来,府里全是耳目。如今结党营私是重罪,不需明查就能落罪。 “我该走了,改日细说。”夏拓文站起来,任由卫真给他披上还带着湿意的大氅:“不必送了。” 张俭为他撩起门帘,他低头出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闵疏,突然对着梁长宁说:“王爷有个好谋士,可最后别把自己算进去了。” 他说罢就迎着风雪匆匆走出去,身影消失在泛着鱼肚白的晨光里了。 第47章 覆巢 宫里换了一波血,人员往来鱼龙混杂,正是水浑的时候。 明灭案灯,闵疏与梁长宁说回私盐的事。 他忍不住咳嗽,把咳出来的病气都掩在拳头里:“危浪平要是已经到了京城……” 梁长宁的手搭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虚虚停在闵疏脸上,像是在探寻他心底的想法。 梁长宁突然打断他:“冷不冷?” “啊?”闵疏愣了一下。 梁长宁重复道:“冷不冷?” “有一点……” “过来。”梁长宁对他伸出手。 闵疏静默片刻,起身站到了梁长宁面前。 他没有回握住梁长宁对他伸出来的手,梁长宁也没有强迫他回应自己。他把手自然地放下去,问闵疏:“乔誉死的那天,也下了雪。” “你那时候觉得冷吗?” 闵疏微微眯眼,狭长的眼睛盯住了梁长宁的脸。 梁长宁微微一笑,向后倚在了椅背上。他闲散地交叠双腿,仿佛心里已有定数。 他问闵疏:“你用什么杀的他?和今天一样……也是支筷子?” 闵疏没说话。 梁长宁平静地说:“琴师死的时候,眉间伤口小而深,也就是说出手之人快准狠,力短而足,投射手法和乔誉的死伤一样。你为什么要杀乔誉?” 闵疏手指微微发白,大拇指扣住了指关节。 “是因为远东楼那夜他对你的折辱,还是因为你们曾有旧怨?”梁长宁站起来,俯视着他说:“你杀乔家庶子,底气不是源于长宁王府。” 闵疏眉心狠狠一跳,他觉得梁长宁看穿了自己。 “我只是单纯想杀他,”闵疏声音沙哑,“他既辱我是花舟妓子,而我又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要杀他,就会不择手段。” 梁长宁把闵疏堵在窗边,逼近了他,冷静地问:“可半年以前,我在私牢里严刑拷问你,你即便心有不甘,却也仍旧愿意投我门下。你对我尚且不曾有过怨恨,又何谈是只说了一句话的乔誉呢?” “还是说……” 闵疏回答不出来。梁长宁亲昵地把手背贴在他的脸侧,继续问:“还是说,其实你对我也深藏怨恨,只是暗中蛰伏,等着时机成熟,一并杀了我?” 狂风裹挟着暴雨倾进来,湿透了闵疏的整个后背。 衣裳粘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像阴冷的蛇在缠绕。他觉得有一点窒息,甚至让他迫切想要躲避。 他为什么不杀梁长宁,他为什么要杀乔誉? 因为他不能杀梁长宁,他从小是读着梁长宁的捷报长大的。文沉教给他的诗书、谋略、计策,全都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潜伏于梁长宁身边。 他知道梁长宁的才华和能力,知道他的抱负,他的志向。他大可以告诉梁长宁一个有理有据的答案——大梁在风雨中摇摆,权臣摄政,倒逼新帝弑民,而你是大梁唯一的命数。 但这个答案在他舌尖滚了滚,他到底没有说出来。 闵疏定定地抬头看着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往前一步,他抬手攥紧了梁长宁的衣领,微微仰后吻了上去。 梁长宁质问的话倏地断在了舌尖。 暨南的雪还在下。 周鸿音叫人在暨南每个州都加设了粥棚。 为了防止有民众恶意抢食,大米里都掺了沙子。饶是如此,粥也不够施的。 陈聪养了多日,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他们如今歇在府衙上,一出门就能看见粥棚。 陈聪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外头的灾民,间或沉默地喝一口火里烧。 他是暨南民心所向,只要他站在这里,就能够安抚暴乱。 周鸿音与他谈了多日,还是没有说服他改旗易帜。他不知道陈聪还在犹豫什么,或者陈聪还有别的顾虑。陈聪不开口提价码,周鸿音只能束手无策。 孔宗亲自跟着商队去买了药材回来,同行的还有黑来砚。他们能买到的药材不多,堪堪足够。 因为桥断了,所以他们跟着镖行走的是结了冰的河面。这一路难行,折损不少马匹。回来的时候黑来砚告诉周鸿音,说朝廷派来修桥的人手到了。 一般修桥铺路都是当地征收民俘,这次却是工部出力。周鸿音略觉奇怪,但也没多想。他端坐在屋内,看着暨南的舆图划分排查的区域。 “李立山!”他头也不回,说:“加派人手驻守城门,不许外来人员随意进城,一经发现可疑人等立刻禀报!” 李立山的身影一闪,大刀阔斧地到城门口坐镇去了。 京城的消息走了跑了半月,终于送到了周鸿音手上。周鸿音看完,叫人请来了陈聪,把密函递给他。 他这个态度倒是让陈聪不敢接手,长宁王府的密函,看了就说不清了。 “小将军讲与我听就是。”陈聪坐在他面前。 周鸿音把手里的信纸丢进炭炉,看着泛黄的纸页被点燃,“裴皎死了。” 陈聪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一反应过来就明白了:“谁要对裴家下手?裴家出国母,岂容……” 陈聪一顿,语气犹疑,诧异道:“……圣上?” “今日巡查营地,朝廷派工部的人来修缮断桥了。”周鸿音换了个话题,说:“若真是圣上,那么扳倒太后或许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拿回兵权……这事总要有个契机。” 他们二人对视,在炉上茶水蒸腾的雾气中展露出一点风声鹤唳的氛围来。 陈聪从前并不了解这位新皇。 宫宴是他崭露头角的第一次,多少人都被他杀了个错不及防。裴皎是儆猴的那只鸡,更是新皇翻身而上的开始。 如今新皇的手段干脆利落,即便全是破绽可循,也叫各派看明白了他的心性。 没有契机又怎么样?编他也能编十个出来。 陈聪端起茶,说:“暨南不会是他的突破口,再怎么说也是无辜百姓……” 周鸿音说:“不管怎样,你往后小心些。先前闵……王爷曾对桥塌一事有疑虑,工部对房屋桥梁的构造了如指掌,做手脚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容易。我会派人守着,另外,我再调两个人给你,孙虎和孙岩两兄弟行事可靠。你是暨南布政史,他们对你下手是最划算的法子。” 陈聪目光凛冽,并没有反驳。 暨南一入夜就冷起来,寒风呜呜地吹,似乎连月光都是冷的。 周鸿音疲累一天,但他仍旧不敢睡得太死。他没有漏过枯枝被踩断的细微响动,他耳朵微动,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轰隆——” 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惊雷般猛然从西南侧传来。周鸿音匆匆披上衣服,门外已经传来匆匆步履声。 “小将军!房子、房子塌了!”孙虎目光凌冽,提着剑冒雪闯进来,急声道:“将军,陈大人住的府衙偏房塌了!” “陈聪呢!”周鸿音急声问。 孙虎立即说:“埋土里了!” 周鸿音骤然起身翻下了床,“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叫人去把陈聪刨出来啊!” 孙虎替他撑开伞,周鸿音推开他的手,顶着雪向偏房大步跑去。 偏房塌得蹊跷,所有的房屋都已经加固过,除非动了承重梁,否则房子不可能再塌。 孙岩带着人拥过来,为了遮雪,他叫人撑开油布把坍塌的偏房盖了起来。 “陈聪!”周鸿音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火把,大声喊:“陈大人!” 没有回应。 周鸿音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转头喊:“李立山!” 李立山扛着铁锹冒出来,“将军!” “立即封锁城门,拿了户籍册挨家挨户给我查!这房子必然不会自己塌,一旦发现非暨南人士,立刻扣押入狱等我审问!”周鸿音跨上残垣,借着火把的光往缝隙里探视,头也不回:“守好了,不许城外工部修桥的人进城,调三十个巡逻的人来给我翻土,天亮之前务必要把陈聪给我挖出来!” 李立山立刻去了。 “孙虎!”周鸿音扒开石块,问:“陈聪人呢!” 孙虎当时正靠在廊下抱着刀打瞌睡,他只听到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就清醒了去查看,哪知刚下了台阶,房子就轰然塌陷。 按理来说,陈聪那时候应该正睡熟着,他睡的床正在承重梁下,这一塌必然会砸到他。 人能不能活,难说。 “将军,陈大人怕是……”孙虎面色犹疑,不敢说死。 “陈聪!”周鸿音冻得手指麻木,指甲在刨挖的过程中血肉模糊。 要想挖出陈聪,得先从四周开始撤石块,否则四面的大石块和断木容易移位造成二次坍塌。四周的人查探完情况,已经开始合力挑开大块砖石了。 陈聪下半身都被埋进了沙土里,木床被砸断,断木锋利地横截面布满了锐利的尖刺,他的大腿卡在中间无法动弹,他连冷意都感觉不到。 他恍惚听到头顶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叫他的名字,他想回答,嗓子却干得不行。热意从他身体里流逝,很快就和血冻结成一团。 四周一片黑暗,他奋力地用手去摸四周,而那些杂乱无章废墟却好像固若金汤的城墙,一动也不动。 “周……”他奋力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他声音微弱,却被周鸿音敏锐地捕捉到了,火光一闪而过,头顶的石块被缓慢移开一条缝隙,陈聪终于在黑暗中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了周鸿音的脸。 “别说话了!”周鸿音奋力喊,“来人!叫孔宗来!” “将、将军,”陈聪张嘴,粘合在一起的嘴皮被撕开,血珠子立刻冒出来,“是……是工部的人吗……咳咳、桥、桥也是吧、你……” “别说话了!”周鸿音急起来,“你既然知道他们要拿暨南开刀,逼你们造反,那就不能如了他们的意,你一死,暨南百姓必然要乱!” 陈聪闷闷笑几声,他目光虚浮,周鸿音的脸有了重影:“他们原来不是针对我,是要压小将军你啊!” 他已然看清了局面,工部的人要杀自己,自己一死,如今已经岌岌可危的暨南必然要乱,周鸿音是否镇压反军都逃不脱罪责,轻则上交兵权,重则按律流放。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没有把他陈聪的命看在眼里,但此举已经把他逼到了长宁王的船上。 哐当—— 那是砖块落地的声音。 陈聪吐出点血沫子,仰头说;“茂阁老说得对……我从前卑贱,一路从山野小村往外爬……” 陈聪被埋在废墟底下动弹不得,耳边的声音层层叠叠,他只觉得彻骨的冷。 第48章 塌陷 陈聪的目光虚浮,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漫长又坎坷的读书路。 那时候他还小,小山村里没有学堂,他年迈的老奶是靠唱死人板哭丧维生的。 她听村里人说,镇上的大户人家死了人,她为了多换两个钱,在寒冬腊月里走了一天一夜去敲门。 家主为了积德,便许给她一个哭丧烧纸钱的活路,她哭了三天,终于得到了一点恩赏——一碟茶酥。 她偷偷溜进主家少爷的书房,偷了一本不知什么书,把书页撕下来包在茶酥外头,就这样夹带着回了家。 陈聪在村口提着火把等她,她一见到陈聪,就把怀里冷透的茶酥掏出来塞给他。 他们在寒夜里一同咀嚼干硬的糕点,奶奶借着火油的光把揉皱的纸一页一页地摊平压实,再小心缝回去。 那些书页上全是油渍,连字也花了。 “要读书。”他奶奶那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指着那些书页,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望山,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 他的字是望山,是他奶奶求了一个路过小山村的秀才取的。陈聪不喜欢这个小字,望山望山,他寒窗苦读好多年,也望不穿延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直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认识了字,他才知道那本书是当朝内阁首辅茂广林的文记。 他靠着揣摩字句之意,终于从秀才爬到及第,从及第站到了京城门前。 他拦下茂广林的马车,跪地叩首,祈求拜入茂广林的门下,祈求他能施舍一点善意。 寒门难出贵子,陈聪不愿跃龙门,他要回到暨南,回到寒门。 他告诉茂广林,他要干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权柄对贫贱之流的压制,他要疏通暨南乃至天下书生的路。 “回去吧。”那时候茂广林连车帘都没掀,“时机不到,你且再等等。” 陈聪失望而归,然而半月后任职书下来,他被茂广林面圣保荐,推举成为了暨南按察使。 他从未忘记茂广林的话,他还记得那些秉烛夜读的日子,还记得茂广林马车车辙上的花纹。 而周鸿音带来的茂广林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时机到了。 “天意如此!”血沫子从嘴角流到下颌,雪水从断木上往下滴,陈聪大笑起来:“小将军,天意要我不忠,三驱以为度,他偏偏要绝我气数!” 周鸿音怕他丧失求生之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别说话了!你要活着出来!你这条难走的路已经走到一半了!满城的百姓都靠着你,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要是就这样撒手了,还想见茂广林谈改革之事呢?你往下八代都见不了他!” 周鸿音微微侧开身子,让底下的人把横梁挑开,又说:“你一路从暨南走到京城,要钱要粮,都弄到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是便宜了他们!” 陈聪闷闷咳了两声,巨石挪动带起滚木颤抖,他痛得昏死过去。 周鸿音扔开火把,底下的人喊着号子挑起巨石,“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很快声音混做一团,周鸿音撩起衣服下摆擦汗,怒喊着:“孔宗!孔宗呢!” 大雪仍旧没停,两侧的人抱着毯子来接陈聪,他一条腿耷拉着被众人裹进毯子里,孔宗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毯子。 陈聪的腿,终究是没能保住。 天亮了。 孔宗收起针,又掀开炉火上煨着的药,转身出了房门。塌陷的偏房还在收拾,周鸿音就立在台阶下看着。 “没法子,”孔宗站在台阶上,说:“他这样子,真是……” 陈聪一路从山野小村走到现在,如今再也没有下地走路的机会。 “我知道你难,但陈聪不能死。”周鸿音说:“至少眼下这个关头,他不能死。” 陈聪是参汤,吊着暨南的命。 孔宗静默片刻,揣起双手说:“要保他的命不难,要保他的腿却是绝无可能,他的腿是风雪冻坏的,倘若以后都走不了路,他于官途上也再无精进可能。大梁不会给一个瘸子乌纱帽,他在朝廷上跪不下去,就没有上朝的可能。” 周鸿音声音有点干涩:“人生路漫长,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想走的只有这条路。”孔宗叹息,“贤士难寻,工部的人真是该死!” “只要他还有手,他还能写字,他就还能往前走。”周鸿音顿了片刻,说:“谋在于众,王爷不能只有一个闵疏,陈聪官途已断,我要让他当谋士。” 他知道闵疏心不在长宁王府,他想帮一帮闵疏,帮他减轻身上的担子,让他有翱翔的机会。 他错身绕开孔宗,踏上了台阶,说:“这是他唯一的路了。” 周鸿音推开门,只看到床帐后陈聪平躺的身影。 炉子上的药咕噜咕噜沸腾,案几上还放着孔宗写了一半的药房。 陈聪就躺在那里,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架子,上头挂着两个香包,还是从前他肃清冤案时暨南百姓送给他的。 他脸上有一股死气,青灰色的胡茬稀稀拉拉地遍布下颌,脸上细密的小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可怖极了。 周鸿音挑开床帐看他,他动也不动,眼皮子微微合上了了,须臾之后,他说:“王爷想要收归暨南的叛军,这行不通。” 周鸿音微微一顿:“你知道?” “我眼睛没瞎。”陈聪说,“周小将军于赈灾一事并无经验,却偏偏派了你来,三年前曲皋一战,小将军不就是靠着收归俘虏并编制成军才得以名扬天下吗?” 他手指一动,说:“如今我仕途已断……” 周鸿音听他这话,便知道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腿坏了。他沉默片刻,不知该何从安慰,但陈聪好像很快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说:“如今德州等地的粮食借调已经到了暨南,除非工部亏空赈灾银,贪污修缮桥梁费用,或提高暨南税收,否则暨南难反。周小将军为长宁王谋求的是民心,是忠军,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马。” 周鸿音看着他,在床边站定了。 “如今咱们要做的,不是逼反,而是挑拨。”陈聪的目光转到周鸿音身上,他眼睛还肿着,目光只能虚虚下滑,落到了他银色铠甲下修长笔直的两条腿上,“暨经此一事,暨南难再唯京城马首是瞻,若是反叛,宫里只会想要尽数诛灭,小将军到时难办,不如就先得民心,将这颗棋置于暗处。如今局势不好,小将军找不到带着反军离开暨南的路。” 周鸿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寻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危家的商道横穿暨南,暨南山高水深,峡谷就是天然屏障,不必出暨南,就地练兵也未尝不可。” “总要离开的。”陈聪收回了目光,“王爷想要暨南的反军,是因为塞北兵马不够,他抽调了一半兵马驻守西山大营,是也不是?西山大营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好的理由。所以西山大营的兵不能动,而开春之后就是塞北关卡最要紧的时节,到时候粮食充足,天气回暖,匈铎的骑兵无往不利,以如今驻守塞北十三城龙纹军,并不能轻易抵挡。” “去岁暨南稻田覆盖超过一千九百万亩,税收尽数缴纳,不加矿山,麦子栗米高粱的数,只算兵马用的粮草,大梁至少有六成都是从我暨南提走的。王爷要民反,但青壮年一走,王爷有没有想过,田地谁来种?” 周鸿音久久沉默,陈聪说:“不动暨南,今岁收成的这笔粮食将从危家的商道运到塞北,我与王爷做这个交易,你且问问王爷愿不愿意。”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鸿音无法反驳,陈聪剧烈咳嗽起来。 周鸿音掀开门帘,问孔宗药熬好了没,然后从炉子上的药罐里倒了一碗出来递给他。陈聪没接,只看着他。 周鸿音败下阵来:“我只替你问一问,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陈聪这才接了药碗,低声说了声多谢。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事没有被拒绝的可能,周鸿音更甚,他带兵打仗多年,太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暨南的这批难民并没有成为将领的天赋,要练兵就要投入大量的钱财和人力物力。大梁每年的军费都能掏空国库,拖欠军饷,扣押粮草更是家常便饭。 周鸿音恨透了抠搜的户部,朝廷大官贪墨无度,富者有弥望之田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暨南是粮食大省,最有价值的是种着稻米的水田而非扛着锄头的汉子。 周鸿音垂眸看着陈聪,说:“我不替你说话,你且写下来,我替你送达。” 陈聪应允,搀着周鸿音的手坐起来。 他想下地去书案前研磨铺纸,却恍然间发觉自己的膝盖之下早已空旷,绷带渗出血来,粘腻地沾到了被褥上。他自嘲一笑:“还要劳烦小将军替我寻驾轮椅……” “小事。”周鸿音说,“大人腿脚不便,我抱大人去书案前,大人莫要介意。” 信很快就寄出去了,周鸿音替他封了蜡,又单独写了一封信详细说明情况,接着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去。 李立山午后来了一趟,说抓到人了。 周鸿音看陈聪已经睡下了,低声说:“我先去审一审他,没拿到供词前,不要告诉陈大人。” 陈聪如今要静养,孔宗怕他腿痛,叫人熬了止痛的药给他,但其实这种痛药石无医,周鸿音见过太多失去四肢的残疾将士,因此很是可惜陈聪。 第49章 折断 密报就放在书案上,闵疏迟迟没动,梁长宁轻轻一抬下巴,说:“暨南事变,你看看。” 闵疏这才拆开了信封。只是他拆出两封信来,一封字迹熟悉,落款是周鸿音,一封字迹锐利,落款却是用的暨南布政史的官印。 “你见过陈聪吗?”梁长宁问他。 “没有。”闵疏回答,“但听说过他,他的策论写得一针见血,他曾推行土地改革,他要加征世家土地税——” 闵疏骤然一顿,望向梁长宁:“潘振玉也曾推行过此法,只是潘振玉操之过急,目的是要世家归还土地于百姓,而陈聪不同,他善于迂回行事,他只要求世家交税,因此潘振玉被设计入狱流放千里,而陈聪却能做到暨南布政史。” 他下了定论:“二人曾有过共事,最起码……最起码他们曾商讨过此事。” 他们出于贫贱寒门,是殊途同归,志同道合之人。 先帝不杀潘振玉,而茂广林让陈聪藏锋,如今陈聪仕途无望,他到了该显露锋芒的时候。 “让他来京城。”闵疏合上信纸,说:“他不能再留在暨南,杀他一次不成必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调职也好,病退也好,他必须跟着周鸿音回京。” “我也是这个打算。”梁长宁说:“事情还要详谈,但这桩买卖不亏,我会叫潘振玉从塞北回来,他既然抓到了危移,那不如跟危浪平开门见山。” 危浪平是一把利剑,如果不能梁长宁所用,起码要保证剑无伤人之意,国士难得,梁长宁不愿意随意舍弃任何一个可用之人,他有自己的考量,他要为大梁留存气数,他要借危浪平的剑气,来割开如今京城的困局。 他要扶持起新的家族取代裴家,不管是危家也好,还是其他野心勃勃的后起新秀。弥补四大家的空缺旨在平衡党争,国丧之后必有选秀,谁能把女儿送进宫中挣得高位生下龙嗣,谁就能和文沉平分秋色,成为拿捏皇帝的新臣。 梁长宁把信纸投进火炉,偏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雪停,眼看就要开春。赈灾一事将了,周鸿音不日就要回京。 半月后,陈聪收到周鸿音送来的回信,说要他进京详谈。 陈聪心知事情落定,反而不着急起来,说:“此番进京,要送王爷一份礼。” 周鸿音把陈聪推出了房门。军中的工匠为陈聪做了一把轮椅,他的膝下空空荡荡,碗口大的疤痕狰狞丑陋,他并不遮掩断腿,反而毫不避讳地展露于人前。 他写了病退辞官的折子,快马加鞭送回宫里,内阁果然批了。 陈聪张贴了辞官告示,又叫人编了打油诗街头巷尾传播,把梁长宁四处借钱买粮救济灾民的事情写得让人潸然泪下,暨南百姓心中感激,又不舍陈聪离去,竟然自发围堵了府衙大门,排队送行。  陈聪坐在轮椅上,平静地看着他面前的人群。 他虽然没了腿,却常常在夜里痛醒,他觉得他的腿还在,他闭上眼就能看见他的脚,就好像那夜在废墟里受了冻,他的脚只是坏了,还能治好。可是他睁开眼去摸,又只摸到空空荡荡的裤管。 陈聪本就是山野出生,他没有什么娇惯气,从小就是走南闯北上山下河过来的,他爬树掏过鸟蛋,下河摸过溪蟹。他只想过自己会死于朝堂纷争,却从没想过他会先没了双腿。 多歧路,今安在? 陈聪不知道未来,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可那看不见的正是自己的未来。 他不愿意当一个废人,他起码还有手,只要他能拿起笔,那他的利剑就还在。如今看到面前这些涕零相送的百姓,陈聪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 却也活不成个完整的样子了。 孙虎替陈聪守门,夜里总是听到陈聪压抑的呻吟,大概实在是痛得慌,连梦里也咬着牙。他把这件事告诉周鸿音,周鸿音又去问孔宗。 孔宗写下药方,说:“那是他心里痛,脑子里还没记住他已经没腿了,至多过个半把年就好了。” 周鸿音站在陈聪的房门外,听到他捂在被子里的哭声,静默着伫立良久。 陈聪的伤口一天天结疤,他白日里冷静自持,笔墨如同利剑无往不胜,他写出的文章传诵之广,叫天下人都知道了暨南这批粮食是怎么来的,又有哪些世家借了钱粮给长宁王,他为梁长宁打了漂亮的一仗,起码他白花花的银子得到了回报。 他做事比闵疏老练毒辣,因为他是从贫民窟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他在严寒酷暑里抄断了手,才写出了能让茂广林都为之侧目的策论,而闵疏只能在阴暗的书房里偷偷学习,在茂广林私塾的墙根下垫脚偷听。 闵疏即使是出身世家,却比陈聪这样的人少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行事的身份,从这方面来看,闵疏甚至不如他们。 经此一事,闵疏已经决定要收拢陈聪。闵疏知道自己太年轻了,纵使有满胸的谋略,也没有足够的经验。而陈聪不同,他是实打实摸索出路来走,梁长宁需要这样的老马,需要更多的谋士,他要能看到更多更广阔的视野,笼络人心不能只靠兵马,在京城这个地方,软刀子往往更加致命。 裴皎的头七已过,出殡之日定在元月尾巴上,裴家老国公在送葬之后需要即刻赶回封地,沿途上变数太多,所有人都知道那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梁长宁封了礼去,人却称病没去。 陈聪带起了梁长宁的名声,他是民心所向,甚至连正统也无法比拟,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做的不是出风头,而是养精蓄锐。 相比于出风头,梁长宁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办,那就是握住闵疏的软肋,让他成为心甘情愿落在自己肩膀上的苍鹰。 闵疏一出门,梁长宁就招来张俭,他叫黑来砚暗中监视城西巷子里的妇人,陈氏每天的日子单调又乏味,巷子里的街坊不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外室,都以为她是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陈氏生得貌美,常有媒婆上门说情,陈氏从不敢应答,只婉言谢绝。久而久之,流言蜚语就传了出来,大部分说她自持清高,也有人猜她是赎了身的妓子。 陈氏一概不管,照常坐在院子里缝补浆洗,偶尔她也会出去买些东西,都是质朴和善的样子。 黑来砚每日蹲在柴火堆里偷听家长里短,兜里的瓜子皮都装不下了。 他回来禀告,就站在梁长宁的手边上说:“跟了这么些日子,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只是文府里偶尔会来人送些补药衣物一类的,陈氏从来不动那些钱财,但是没见着她把补药倒掉,我留了个心眼,偷了些药渣出来。” 他摊开手里的帕子,里面果然包着一些深褐色的枯枝似的药材。梁长宁微微挥手,张俭接过帕子拿下去找府医了。 “她与街坊关系并不亲密,偶尔才会搭话一两句,最近的一场谈话,是要买碳。”黑来砚说:“她好像十分怕冷,像是风湿病,又不太像,每到了下雪之日,她几乎不能行走,大概是冷得腿痛……” 梁长宁静默,想到了闵疏。 孔宗说闵疏中的是孤离之毒,中毒者分外畏寒,用药也难逼出来。想来陈氏也中了此毒,只是不知道她与闵疏的毒谁重谁轻,按闵疏的性子,他不会不顾及母亲。如果连陈氏也痛得厉害,那闵疏为何从未表现出不适来? 是因为他不痛,还是因为他能忍耐? 梁长宁摩挲扳指,问:“有没有把握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她给我绑了?” 黑来砚并不过问梁长宁的动机和目的,他思虑片刻,说:“我做不到,但辛庄或许可以。那巷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房子,很多穷苦人家拿芦草搭个棚子住,这种房子层层叠叠,根本就等同于露天,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十分明显。倘若是想等到入夜后用迷药……” 梁长宁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也不太好,”黑来砚说:“现在的迷药基本都是靠燃烧后的烟雾起药效,那小地方点个艾灸都能随风吹出两里地,更何况是迷药。再者,文府的人来得勤,实在容易露馅。” 梁长宁说:“我要她,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把辛庄拨给你,不管用什么手段,但是不能伤人性命。” 黑来砚嗯了一声,说:“辛庄在哪儿?我去找他。” 梁长宁这才想起辛庄被他派出去了。他手里可用的人还是太少,塞北十三城的关卡全都需要驻守将领,他把用得顺手的人都留在了黄沙里,带回京城的人不过一手之数。 潘振玉收到信往京城赶,怎么也要一个半月的时间,他竟然一时找不到何时的人去办这么一桩小事。 梁长宁说:“等辛庄办完事回来,你去找张俭要人,在此之间把陈氏给我看好了,这件事办完,你去一趟大凉,我记得你往大凉运过镖,你是否听过一昧叫做孤离的毒?” 黑来砚思虑片刻,犹疑道:“大凉是弹丸小国,这么多年能在四国交地中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药和毒,他们的毒太多,我所知甚少,孤离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不过主子想要的话,我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弄来。” “我不是要毒,”梁长宁说:“我是要解药方子,孔宗说这种毒难寻解药,但总归还是有。” 这时张俭掀帘子进来,手里还捧着那方蓝色的帕子,说:“主子,找府医看过了,他看不出来什么,只说是奇药,听他的意思,这药渣里既有药也有毒,药刚好能解一半的毒性,再多的他也看不出来了。” 梁长宁嗯了一声,又问:“孔宗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多半个月。”张俭说:“暨南事了,周小将军已经在回程路上。” 事情太多,梁长宁长长吐出口气,说:“那就坐等人齐,再行动手。” 第50章 遏制 梁长宁的这场秘会没有让闵疏察觉,他回来的时候黑来砚已经走了,梁长宁坐在阴冷的内室,炉火已经快熄了。 “怎么不加炭?”闵疏卸了大氅,拍开肩上的雪。 “炭火价贵,”梁长宁意味深长,“难买得很,你知道府上用的炭有多大量吗?一冬的炭火几乎比得上城西所有百姓的需求。” 闵疏眼皮微跳,面色不变:“王爷私库满满当当,难道是怜惜钱财?我看不像。” 梁长宁笑了笑,问他:“出门了?” “看宅子去了。”闵疏不瞒他,说:“半月后周小将军回京,陈大人估摸着也在,还有潘振玉……我听张俭说,王爷从塞北调了几个人回来?陈大人断了腿,怕是生活不便,必然要找人伺候,再加上随行大夫,丫鬟小厮……” 闵疏掰着手指数给他听,“这么大一批人,王爷要安置在哪儿?” “总不能在王府里吧?陈大人病退辞官,工部说不准还在暗中盯着,他来京城不能太引人瞩目,最好没人知道这个消息,否则结党营私的帽子就要扣在王爷你头上。” 梁长宁抬手摸他的头发,只觉得雪把他的发丝都浸透了,他叫丫鬟拿了帕子来,把闵疏拉到身前替他擦拭,“小管家,你看上哪处的宅子了?” 闵疏坐在他身前,把湿透了发丝撩拨到后面,仰着一张素白清冷的脸说:“裴家三房有个宅子,正挂着售卖呢,他们将要离京远赴封地,无诏再不得回,京中的旧宅几乎都出手了,裴三这处宅子离王府近,连密道都不用打,开个侧门就能通。” 梁长宁把他的头发擦得半干,绕在指缝间把玩,垂下眼说:“那就叫张俭去办。” 闵疏摇摇头,“陈大人不会要王爷的宅子,我猜他有些积蓄,王爷得给他弄个新的籍册,咱们要做的只是把这个宅子按在裴三手里,叫陈大人自己去买。” 梁长宁嗯了一声,俯下身去亲他。他这个吻来得莫名,闵疏抬头受了,唇齿间含糊道:“……光天化日呢。” 梁长宁笑一声:“没见你躲。” 闵疏抬手擦了擦嘴角,梁长宁忽然问:“一直没问你……你把陈聪和潘振玉安排得这样好,有没有替自己打算过?” 闵疏手指一顿,面色不变道:“王爷此话何意?闵疏身无长物,不过水中浮萍,漂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罢了。王爷来日登上高位,自然要给我报酬,这还不够我打算吗?” “家里人也这么想?”梁长宁俯下身,盯着闵疏狭长的眼睛问:“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家里人,怎么,怕我长宁王府养不起?” 闵疏手指扣进掌心,眼睛里清澈无痕,看不出一点异样:“王爷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小小探子,能得王爷垂怜青睐已经是福气,哪里还敢奢求家里人呢?我从小就跟着文沉做事,非要说家里人,掰断了手指头也数不出来。” 梁长宁十指交叠,“你被文沉教得好,有时倒觉得你像是他家里的小辈,礼数周全,进退有宜。” 他这话不像在夸闵疏,闵疏眼皮子一跳,挑起眼帘来看他:“不过是跟着王爷待久了,近朱者赤罢了。” 他抬眼与闵疏对视,他们隔着几尺,闵疏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眼珠子里自己的脸。 双方都知道彼此的话不过是虚与委蛇,但谁都不知道对方的敷衍是试探还是掩饰。 闵疏先垂下了眼帘,避开了视线。 他今日想跟梁长宁谈的另有其事,“陈聪能供给多少粮食,能抵塞北多少粮草,王爷心里有价码吗?” 他们谈私情,又论公事,闵疏游刃有余地错开话题,梁长宁沉吟片刻,感慨道:“陈聪是暨南的青天大老爷,他从前刚正不阿,肃清了许多冤假错案,这是他受百姓爱戴的原因之一。他愿意为了护着百姓,用粮食来做交换,是我不曾想过的事。” 其实这不仅对梁长宁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对暨南百姓也绝对不亏。 只要对朝廷隐瞒低报收成,就能匀出粮食来换得梁长宁的从中周旋,从而得到一个相对安稳的未来。这个未来或许短暂,却能够吊住暨南的命。 暨南雪祸是天灾,按律例可免两年粮食税,匀出来运往塞北粮食还没有往日加征的税收多。 梁长宁不会不答应这笔生意,“他辞了暨南布政使的官职,空出来的位置必然要有所填补,暨南有大用,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陈聪既然提出给粮,他怎么能确定自己能从暨南暗度陈仓,调出这笔粮食?他的信心从哪里来……他要推举自己的人上位?” “不外乎是寒门之流。”闵疏说:“潘振玉的策论我曾读过,我听闻他为了推行世家土地税,曾广邀八方英才,可惜他不懂迂回,竟然在朝堂上公然要求世家还地于民,触碰到世家利益核心。而陈大人不同,他虽然选了和潘振玉一样的目的,却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陈聪从没想过要世家还地,他只要求世家缴纳田地税,与民同法。 世家逼迫百姓卖地,又低价购买,把三十石一亩地压到十二石一亩。虽然手段不光彩,却也是过了户籍登记在册,买卖双方签字画押过的。要从世家手里要地,胜算甚微。 “大梁军备粮草有七成都是都暨南出去的,但今年雪灾,从德苍几州借调的粮食要还,修桥铺路的钱也要还,如果我们要得太多,怕伤民……王爷要好好同陈大人商议。”闵疏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梁长宁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坐在闵疏对面,慢悠悠摆下一盘棋子:“我会让潘振玉跟他谈,最低四成,开了春,乌铎的骑兵就要进犯。塞北连着匈邑连绵三百里草场,数不清的牛羊全是他们的粮食。如果少了暨南这十七万反民,又没有足够的粮草后备,塞北难守。” 除了粮草之外,他还想要精铁。 只是这话说出来颇有些得寸进尺,梁长宁揭开棋篓子,手在里头搅了搅。棋子发出哗啦啦地声音,让人烦躁。 闵疏知道他在烦什么,他静静地看着梁长宁落子,他摆出一盘曾经未下完的残局:“除非把匈邑的草场攻下来,但是杀鸡用牛刀,不划算。” 他摩挲着棋子,抬眸看见闵疏捏住了白子。他们对弈时总是闵疏执白,他衬得上白色,汉白玉在他指尖就像是凌冽的雪水,温润得好像要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匈邑地势不好,草场土壤太薄,修房子地基不稳,而除了草场,就是连绵的矿山,所以匈邑虽然富饶,却难以繁荣,兵力也并不旺盛。匈邑这块骨头没人啃,是因为没多少肉。”闵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说:“即便是鸡肋,也有他的用处。王爷不如跟匈邑做交易,买他们的精铁,再找工匠做成刀箭。我记得塞北十三城里有靠着打铁发家的……想必王爷比我了解。” “倒卖物资,通敌叛国,这是死罪。”梁长宁没看他,说:“更何况匈邑不差钱。” 门口传来隐约交谈声,接着暮秋行礼文案,梁长宁把她叫了进来。 “王爷,闵大人。”暮秋躬身递上手里的请柬,说:“危家送来的请柬,说是危大人摆了烧尾宴,宫里邸报已经发了……” 闵疏和梁长宁对视一眼,问:“是御笔手诏还是吏部告身?” 危浪平的政绩没有漏子可钻,他的每一次功勋都是带着血汗的,他在宫宴后才回京述职,是瞄准了裴家的空子来的。 他捏着这些政绩,只能高升,否则皇帝就是有愧于臣。 危浪平能升到哪个位置上,全看他站在哪一边。但危家向来不涉党政,别的不论,如果此番任命是梁长风御笔受诏,那文沉的势力有没有做过干预?如果是吏部的意思,那危浪平对待梁长风难免要顾虑再三。 谁喂的肉,谁就是狗主人。 暮秋说:“都不是,听说是危大人毛遂自荐,正好吏部有空缺……应该是吏部侍郎了。” 闵疏微微皱眉。 暮秋看他们二人不语,放下请柬出去了。 危浪平想要的位置太巧,宫宴上的突变处死了许多小官,从宫里到宫外都换了一波人。危浪平瞄准吏部,是想在官员任职上动手脚。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如今梁长风和文沉以利相聚,却又互相防备,而梁长宁与之对立,三方势力持平之余多了吏部这个缺口,正好来了一个不涉党政的危浪平。 吏部的位置迟早是他的,因为只有他在吏部,才能继续维持平衡。这是个顺水人情,危浪平却没接这个人情,因为他不想沾染三方一丝一毫。他想取代裴家的地位,却不想如同从前的裴家一样依附于文沉或皇帝,他见到了裴家的灭亡,知道靠谁都不如靠功绩。 可他为什么会给长宁王府发请柬? 闵疏想不通。 要么他就三方一起请,要么他就三个都不请。若文沉、梁长宁、梁长风三人一起出现在烧尾宴上,那危浪平的风头将是京中最盛。可他如今的局面,最怕的就是太高调。 闵疏半晌想不明白,只能把思绪转回去。他盯着残局,手里的白子迟迟不落:“匈邑不缺钱,但缺盐。” 他还是眼馋危浪平手里的私盐,闵疏抬眼看着梁长宁,他目光勾人,眼底的有野心昭然若揭,语气势在必得:“王爷,敢不敢赌一笔大的?” 梁长宁被他蛊惑住了,他觉得闵疏此刻不像是谋士,像是儿时怂恿他翻窗逃课的幼弟。可他转瞬又想起宫变那夜幼弟的死,他从没见过那个画面,却不止一次梦到过。 他梦见房梁轰然倒塌,宫人蜂拥而散,文沉持剑站在火光之外,而他的母妃、他的兄长、他的幼弟、他的皇姐,全都被烧焦,黑黢黢地看不出原本熟悉的脸庞。 “危浪平的盐不好劫。”梁长宁松开手指,说:“未到撕破脸的时候,要打,也不能在明面上打。” “何必王爷动手,”闵疏端坐在书案前,烛火明灭,外头的月光泛白。他面色不改,平静地落子:“穿他人做的嫁衣,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闵疏的手指点在棋盘上,说:“危浪平如今是维持平衡的关键,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倒了一个裴家,来了一个危家,然而危家立于楚河之中,不沾一兵一卒。要找到突破口,只能诱起鹬蚌之争。皇上在宫变之夜的意图太明显了。他培养应三川,是因为应三川本就有裴家血脉,他从裴家汲取养分是名正言顺,扶持应三川是最快的法子,却不是最有力的法子。” 梁长宁似乎有所触动,但他没动。 闵疏一颗一颗吃掉黑子,他把那些墨玉棋子放在手心里,摊开给梁长宁看。 “甚至不需要挑拨危浪平和应三川,因为他们本就该搭擂台。” 但危家来势汹汹,无错处可挑,危浪平走到如今,是想过万全之策的。应三川区区庶子,即便投靠了新皇得到圣宠,也根本没有势力和危浪平对弈。他们非势均力敌的对手,危浪平眼里不会有应三川。 梁长宁看着闵疏那张漂亮清冷的脸,眼神一动,“你是要我扶持应三川,给危浪平培养一个劲敌,再挑唆梁长风派应三川劫持危家商道,私盐易主,黑吃黑轻而易举……阴招!”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闵疏微微一笑,眼神冷静自持,自嘲似地说:“我是个细作,自然会这些下作手段……王爷不要把我看得太仁义。”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把手里的黑子尽数还到了梁长宁的掌心里。梁长宁反手扣住他,与他十指交缠,他们的手一个温热,一个却如同雪水冻人。 闵疏放松力道任由他牵着,那些黑子嘈嘈切切地掉落到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地难以收拾的乱局。 闵疏眼睫微微抖动:“王爷,闵疏应该是你的刀,是你的棋子,是心甘情愿和你交易的臣服者。我对王爷忠心耿耿……至少到现在还是这样。” 他难得说这些话,梁长宁盯着他,觉得这才是闵疏。他觉得闵疏实在太漂亮,少年高挺的鼻梁,消瘦的脸,柔顺的发,都太勾人。甚至漂亮的还有他的计谋和才略,他敏感的洞察,和他能够遏制情感的自持力。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梁长宁不能做襄王,闵疏不愿当神女,闵疏有闵疏的独木桥,梁长宁有梁长宁的阳关道,终究要分道扬镳。 梁长宁鬼使神差地没有松开手,他握了许久,直到闵疏的手指也沾染上他的温度。 第51章 忠仆 危浪平的宴席摆在元月后,时间过得快,日子几乎一眨眼就到了。 京中新人没见过危浪平,只见过危移,危移还没回京,商道的修缮和货物的运输要有人监工,这批私盐太重要,危浪平不放心外人去。 危府从头大修了一道,烧尾宴就摆在院子里。廊下摆了两个大缸,里头装满了鲜活的鳜鱼和鲜虾,上头插了两支荷花,开得漂亮。 夏拓文站在后头笑,打趣道:“这隆冬腊月的,危侍郎哪里搞来的这荷花?”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笑:“如今稍微暖和些的也只有南边儿了,危家老主母留下的商道不就是从南边儿发家的吗,你没见着廊下那缸大鱼……那么大的鳜鱼,一路运过来是要不停换温水的,多大一笔钱呐!” 梁长宁在后头往里走,闻言驻足看了眼缸里的鳜鱼。 夏拓文见着他来了,往他身后扫一眼:“你那个小幕僚呢?” 梁长宁没有说话,夏拓文说:“危浪平怎么想着要请你?他无意涉党,摆个烧尾宴也不过是随了京中潮流,在正儿八经做事前露个脸罢了。你一来,多少人要盯到你身上?” 梁长宁手指划过荷花,觉得这花开得确实漂亮。这个月份长不出荷花来,只有南边的温泉行宫里才有。 他收回了手,说:“一顿烧尾宴罢了,我可是带着贺礼来的……坐哪桌啊?” “上上桌。”夏拓文跟他并行,转过长廊往庭院里走,三尾鲤鱼顺着潺潺流水追逐落花,青石板上的薄冰一踩就碎。 一顿饭吃得平平无奇,梁长宁滴酒未沾,饭毕端坐许久。 客人陆陆续续散了,梁长宁的车驾停在门口,张俭撑着伞等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夜已经深了,寒风刺骨。 一把伞从身后掠过,停在梁长宁的头顶。张俭抬起伞仰头看去,梁长宁身边立了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 他剑眉星目,一双眼睛犹如驰野猎豹,沉着又敏锐。他没束发,虽然生得高大,却比梁长宁微微矮了半寸。 是危浪平。 张俭认出了他,他正要走上台阶,梁长宁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做了个手势,张俭会意,坐上车架扬鞭走远了。 “王爷生得高,我举着伞都累。”危浪平同他一起盯着府门前的黑夜,雨水被灯笼照出落下的轨迹,一丝一丝地像是银针,锐利得很。 “危大人高升吏部侍郎,此后长留京中不必再受车马颠簸,京中山珍海味,牛乳管饱,多的是长高的机会。” 危浪平笑了笑,摇头说:“如今我这个年龄,谈长高是痴人说梦,不过舍弟倒是还有抽条的可能,小孩子嘛……” 梁长宁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发请柬了,他恭维一句:“几年前见贤弟的时候,他已经到你肩头了,贤弟一表人才,高与不高都是小事。” “哪儿能是小事呢?”危浪平一笑,“长得高,自然手长……手长才能够得远嘛。” 梁长宁说:“人在京城,手长又能长到哪里去?” “王爷不就把手伸到三千里之外了么?塞北到暨南有多远?王爷手长才能囊中探物,只是舍弟不懂事,怕是挡了王爷,危某还望王爷高抬贵手,以后同在京中任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 梁长宁这才慢悠悠偏头看了眼里面廊下的一排含苞待放的荷花,说:“好说,人我早已叫潘振玉放了。” “人是放了,眼睛还盯着呢。”危浪平抬眼看他,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遍廊下。 “王爷看上我的东西了?”危浪平忽地笑起来:“好说,看上什么了?搬走就是。” 梁长宁一哂:“危大人真是蛔虫似的……本王倒还真有想要的,匀两支荷花给我?” 危浪平朝后挥了挥手,立刻转出个小丫鬟过来俯首听命。 “去,挑两缸开得久的荷花,连着剩下的鳜鱼一起送到长宁王府,拿温泉水养好了,务必要鲜活。”危浪平吩咐完,又转了回来,说:“这些不值钱,王爷想要派人来知会一声,等舍弟回京,必然叫他来给王爷过个脸熟,以后我们兄弟二人长留于京,还要靠王爷照拂。” “都是看天吃饭,”梁长宁端着手,似笑非笑地说:“何来照拂一说?” “那可难办了,”危浪平气定神闲,说;“不过这世道嘛……求天眷顾不如翻身为天。他们都说京城的冬天看不到荷花,我不是照样插在缸里了?” 梁长宁抬头看着危府门前通明的灯笼,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太早了,时机不到呢。” 危浪平眯了眯眼,梁长宁朝着远处静立的张俭招手,偏头说:“时候不早,本王就不久留了,改日贤弟回京,一定备上大礼。” 危浪平微微躬身,目送着梁长宁下台阶的背影。 蓝渐清接过危浪平手里的伞,恭恭敬敬地问:“主子,二公子那儿——” “梁长宁不会动他。”危浪平转身回去,蓝渐清跟着他,把伞牢牢握在手里,转身时伞弦上雨珠飞旋开,打在了廊下的荷花上。 “那还要盯着吗?二公子自己没察觉到有人盯着他,龙纹军高手如云,又来去无声,实在是疏漏难寻。”蓝渐清低声说:“这批货至多留到三月,否则到了梅雨季,油布总有漏的时候。” 盐沾不得水,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危浪平沉吟片刻,“还是盯着,梁长宁不动手,保不齐别人也能忍得住,京城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四大家分崩离析,咱们自己也是岌岌可危。危家不比从前,京城里到处都是眼睛,小心为上。” 蓝渐清跟了他二十几年,早把自己当危家人,他说:“如今局势不好,先帝崩逝前既然选了避祸,那咱们就在泽阳呆着也好,好说歹说也算条地头蛇,如今商道重新疏通,更是要钱有钱。回京……真不是个好选择。” 危浪平瞥他一眼,没跟他计较话里的放肆,他们已经到了廊下,蓝渐清收了伞靠在木栏杆上沥水,又替危浪平撩起了木帘子。 危浪平低头进了房,屋子里烧了火热的地龙,他抬手解开下巴处的绸带子,蓝渐清连忙替他脱下了大氅。 危浪平生得高大,一双眼睛机敏锐利,目光扫下来时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他撩袍落座,训练有素的侍女即刻奉上茶盏。 “蠢货。”危浪平嗤笑一声,经脉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盖置上,“祖辈的恩荫能承到几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蓝渐清被他骂了两句,立在他面前安静地听他训话。他从危浪平的语气里没听出气意来,心知他没恼怒自己,就低着头悄悄抬眼。 茶盏里的茶汤升起袅袅雾气,危浪平低头啜饮,眉眼在雾气里模糊不清,他说:“开国四大家夏文裴危里,危家这棵树已经要枯了,危勉……” 他稍微顿了顿,觉得连名带姓叫自己父亲大名不太好,又改了口:“我那宠妾灭妻的父亲不就是个例子?你看看他留了几个子嗣下来?如今整个危家就剩下我和危移,当时风声鹤唳,连桃李天下的茂广林都辞官避世,又何谈我区区危家呢?” 蓝渐清神色收敛,半晌才说:“咱们不回京,不也一样有好营生吗?” 危浪平神色惫倦,揉了揉鼻梁,把手里的茶盏伸出去,蓝渐清立刻替他接住了。 “跪着。”危浪平往后一靠,冷淡地看着他,说:“真是蠢货,早知道放你在泽阳做个苦力算了。” 蓝渐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带着点委屈地看他,低声求道:“主子赐教……” 危浪平俯下身,盯了他半晌。 罢了,到底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人,一起打马过江南,一起黄沙踏塞北,也没指望过他当谋士。 “危家商道怎么来的?”危浪平的手指搁在扶手上,说:“我那目光短浅的爹这辈子做得唯一一件对的事,就是娶了我娘那个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的江南商女,白捡了条堆满了金子的商道。” “这条路是座金矿,别说躲到泽阳去,就是躲到地府去,也有人要来抢。咱们运的私盐够砍几个脑袋的?如今局势混乱,新帝受制于人,他们狗咬狗,这就是枯木逢春的机会。” 蓝渐清听愣了,半晌才说:“主子,我……” “也没指望过你。”危浪平靠了回去,倚这椅背说:“文武难两全,好好练你的刀,就是你对我最大的用处了。” 他说着起身站起来,蓝渐清还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逆光离去的背影。 蓝渐清觉得此刻的危浪平有些陌生。危浪平的背影恍惚和他记忆里的背影重叠起来,那时候他也喜欢跟在危浪平后头叫他主子。他比危浪平大了许多,他到危家的时候已经七岁,那时候才三岁的危浪平站在人牙子面前,一眼就看中了他。 “爹,我要他。”小团子危浪平指着蓝渐清,冷酷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少钱,我买了。” 蓝渐清老实木讷,说:“二钱银子……我叫阿清,清澈的清。” 危浪平仰头打量着他,说:“不好听,换了,你以后就叫……蓝渐清。” 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想要蓝渐清能够变成很厉害的,能够保护自己的人。 危勉不同意,他觉得蓝渐清年龄太大,养不熟,但他又觉得一个贱民罢了,以后再买好的就是。 没想到蓝渐清跟了危浪平这么多年。这些年他沉默又安静地站在危浪平身后,陪他度过母亲的难产而亡、父亲的纵欲而亡,到后来他看着危浪平从一个小奶团子长到如今的独当一面。 蓝渐清觉得危浪平陌生,又觉得陌生的其实是自己。 他终究要跟不上危浪平的步伐,若不是还有一身刀法在,成为他的累赘了。 第52章 浅眠 梁长宁回去的时候,闵疏已经睡下了。 闵疏这段日子累得慌,事情堆砌起来,他还要分出心思去想陈氏和茂广林。 文沉给的那些药被他和陈氏省下来一半,凑在一起也有了七八颗,足以过大半年了。 他身上孤离的毒到了冬天就更重,药效挥发出来,闵疏时常冷得膝盖窝子没知觉。 他此刻缩在梁长宁的床上,裹着被子打颤。 痛啊,太痛了。闵疏在睡梦里忍受着孤离带来的痛楚,那种蚂蚁啃食骨头的痛楚绵长又扎人,叫他骨头缝子里都发冷。 梁长宁站在床边看他,挑着床帏的手指还带着一点荷花香。 暮秋跟着进来,在后面低声问:“王爷,热水备好了,还有危府送来的两大缸荷花,要摆在哪里?” 梁长宁放下帘子,接过热毛巾擦手:“先放在花房里养着,他睡了,别把人给我吵醒。明日再挑几支折了栽到缸里吧……他什么时候睡的?” “用了晚饭就说困了。”暮秋伺候他换了衣服,又抬手给他摘冠,说:“闵大人最近神思倦怠,似有什么心事。” 梁长宁笑了笑,心说闵疏的心事可太多了。 他想起什么来,又嘱咐道:“辛庄呢?回来了?叫他来见我。” “是,奴婢把外室的炉子升起来吧?今日化雪了,比往日要更冷些。” “不必了。”梁长宁摆摆手,暮秋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梁长宁披着袍子坐到外室去,辛庄进来等着他吩咐。 梁长宁说:“见着黑来砚了?” “他跟我说了,”辛庄低声回道:“要掳走那妇人不太好办,总会惊扰到别人,除非……除非她主动跟我走。” 梁长宁转着手上的扳指,说:“去找个善口技的人,学学那陈氏的话,务必要叫闵疏分辨不出来。” 辛庄说:“这倒是容易,京中多善口技者,戏堂子里唱花腔的就能做到。” 梁长宁颔首:“此事隐秘地去办,人接到王府里来安置,万不可叫人发现了,别让他露面,我要用人的时候立刻给我提来,别误了事。” 里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辛庄立刻噤声,梁长宁挥手让他下去,自己进了里间。 闵疏被烛火微弱的光晃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梁长宁脱了袍子上床,转头吹熄了烛火,“吵着你了?” “啊?”闵疏没听清,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梁长宁说:“危浪平回京,带了些南方的特产,我估摸着危家的商道通了,最多再过三个月,危移就要回京……不说这个,别跑了觉,先睡。” 闵疏却没了睡意。他本就睡得浅,黑夜里冷风冻人,梁长宁躺在他旁边跟个火炉子一样,闵疏忍住没往他身边凑,梁长宁却一把揽过他。 太暖和了。闵疏在心里喟叹一声,终究没躲开。 “危家着实从这条商道赚了不少银子,可惜如今危家就这两兄弟尚在,危浪平不会做兄弟阋墙的事。都说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危家两头都站,危浪平是把弟弟当儿子养呢。” “这是老话,”梁长宁抵着他,小腿触到闵疏冰凉沁人的脚尖,干脆把闵疏的腿夹进了自己的腿间:“危移要是出点什么事,危浪平怕是要疯,你不知道,从前我和皇兄们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危移被送进来当陪读,他那时候傻乎乎的,老五和几个皇兄最喜欢欺负他。后来危浪平知道了,趁着宫宴溜进了后花园,把老五套了麻袋好一顿暴揍,牙都打掉一颗。好在后来换了乳牙,危浪平才没被父皇降罪。” 闵疏动了动,觉得热意从底下漫上来,他说:“王爷是在给我讲睡前故事呢?” “哄你好眠,”梁长宁在被子里摸索着牵住他的手,说:“手也这么冰,下次睡觉前用热水泡,也别熄了地龙。听暮秋说你平日里一个人的时候,连炭炉灭了都不添,这么勤俭,是在替我持家呢?” 闵疏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没出声。 梁长宁把冰团子似的人在怀里捂暖和了,语气自然地问:“倒是一直没问你,怎么一到落雪的时候就这么怕冷?是有什么毛病,怕不是中了什么寒毒。等孔宗回来叫他给你看看,天下这么多药,治也好补也好,总归你是底子虚……你从前也这样?” 梁长宁觉得怀里的人僵了僵,少顷才听到他开口:“这两年才这样的。” “多补补就好了,以前也看过大夫,说是娘胎里的毛病,后来开了些药,都没什么作用,左右不过是落雪天才这样,想来一辈子有几个落雪天呢?忍忍也就过去了,不是什么大毛病。”闵疏的脸贴在梁长宁的胸膛上,说:“实在不必麻烦孔大夫了,陈聪跟了王爷,腿伤总还要治的。我看周小将军的信,说是膝盖以下都没保住。好似有一种病是腿没了也觉得疼,那是脑子里以为自己长着腿呢。医术上说,这种病或许可以针灸试试,孔大夫的针法高超,万一能解陈大人之疾呢。” 梁长宁脸色不变,在黑夜里拥着他,追根究底地问:“你这真是先天的毛病?我听闻有一种毒——” “倒也不全是,”闵疏僵硬着背脊,打断他说:“或许也是后天受了寒,在阴凉潮湿的地方呆久了,失了血,风湿之邪乘机侵袭,伤寒杂病论里的风湿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哪儿最阴凉潮湿? 自然是长宁王府的地下私牢。 梁长宁低声一笑,把他往怀里揉了揉:“……真记仇。” 两人凑得近,呼吸都交织在一起,闵疏跟他谈了这些,泛了点睡意上来。 闵疏贴着梁长宁昏昏欲睡,耳朵还立着听他说话。 他不想听那些陈年旧事,只盼着梁长宁好快些放他去睡觉。 许是孤离解药分量不足的缘故,他这些日子又累又困,他迷迷糊糊地蹭在梁长宁胸膛上,半晌又想起来问:“危浪平怎么想起给你发请柬?” 他困迷糊了,连王爷也不叫。 “潘振玉办事不牢,暗里盯着危移的事情叫他发现了。”梁长宁说,“我叫他用你说的法子去查验商道的货物,那些马车上的货果然是盐。” 闵疏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潘振玉派人守在离商道最近的县城里,乔装打扮支了个油布摊。塞北气候干燥,油布极其容易开裂。一旦过了龙脊山,进入了凉山地界,就开始连绵不绝地落雨。 凉山山脉太长,阻断了南北,积雨的乌云翻不过凉山,大雨就落不到塞北去。凉山是旱雨的分界线,凉山往北,种的都就都是耐干旱的麦子了。因此凉山里的一些农户会制作做稻草蓑衣,或是油布和油纸伞一类的雨具到路上去买,好从路过的商人手中换钱。 潘振玉买通了危移商队里的一个车夫,用两颗银锭得了笔大生意——替商队的货物更换开裂的油布。 潘振玉在几张油布上做了手脚,那油布不是刷的桐油,而是蜡。 二者看上去并无差别,危移也不会每一张油布都去摸。 等到了夜晚,商队架起篝火露营,靠得近的马车受到火焰的炙烤,粘附在麻布上面的蜡就悄无声息地化掉了。 油布成了麻布,经过凉山的时候雨多晴少,麻布透雨,底下的盐袋子沾了水,一路滴水成洼。 潘振玉的人跟在后边,等马车走了之后从泥洼里捧起脏水一舔。 咸的。 随即潘振玉派人八百里加急回报,梁长宁就叫他暗中盯着危移。 没想到露了馅,人被危浪平发现了。 闵疏沉吟片刻,说:“人不能再盯着了,越快抽身越好,咱们要勾着皇上对他动手,就不要掺在其中。” 梁长宁颔首:“已经叫他们撤了。” 既然梁长宁能猜到是盐,没道理梁长风就猜不出来。更何况危浪平深知怎么做一个能得到帝王信赖的臣子。 危浪平为求自保,或许会不着痕迹地交出自己的把柄。他有一半的可能性,愿意把这批盐的利润分一些出去,好换个短暂的和平。 闵疏又闭上眼,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梁长宁问他:“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困,”闵疏敷衍他,说:“王爷不困吗?算算日子,周小将军也该回来了,只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封赏。” 梁长宁抱着闵疏,觉得他香得很。闵疏的头发缠在他肩上,闻着像是皂角的香气。那味道在夜里分外勾人,像是在蛊惑梁长宁去摸、去亲、去揉。 闵疏酝酿着睡意,说:“暨南一事办得好,内阁少不得要上奏请赏,如今圣上才掌朝政,百官辅政他不能不听,王爷可要按住了封赏,周小将军不能被抬得太高。” 梁长宁说:“我知道,今日宴席上我已知会过严瑞。” 梁长宁要借着应三川的手黑吃黑,就得让应三川拿到兵权。危浪平手里的商道有自己的镖队,明面上是镖客,其实都是精炼过的私兵。人虽不多,应三川却难以对抗。要给应三川兵权,就不能让周鸿音挡了他的路。 况且此刻最怕功高盖主,周鸿音身上还担着郑思一案,三白瓜至今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去暨南是将功折罪,不是挣军功的。周鸿音能把陈聪带回来,已经是完成了使命,位置再往上升就要成活靶子了。 武将每一次晋升拿到手的都是实权,必须慎之又慎。 二人不再言语,闵疏缩成一团,枕在梁长宁的臂弯里睡着了。 梁长宁借着微薄的月光打量着他,他知道闵疏生得好看,从前只觉得世间的漂亮大多相似,可知道闵疏是文沉的私生子后,又觉得他的好看与文画扇的美其实是不同的。 他们一双眉眼实在太像,只是形似不神似。文画扇是京中美人,美在家世背景,一颦一笑都是娇俏矜贵。而闵疏的好看是美在他的风骨和才华,他眼睛里是清澈的天空,叫人看见就想据为己有。 闵疏是在阴诡地狱里长出来的一株小青松,直消一眼,就叫人放不开手了。 梁长宁突然觉得心底瘙痒,很想亲一亲他。 只是又想起暮秋说他最近睡眠浅,到底还是作罢。 第53章 心术 闵疏梦见了老师。 他其实很难梦见老师。他不知道老师叫什么,只称呼他为老师。而老师喜欢叫他的表字,安之。 梦里的老师坐在私塾的老榕树下,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他煮了一壶茶,单手握着书卷听闵疏背书。 先背论语,后背楚辞。老师不教他四书五经,只教他治世之理。 那天他拿着文沉教他的道理去问老师,他不过十三四岁,别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时,最喜欢爬树抓蝉。 他歪着头看老师手里的书,说:“如果老师去朝廷做官,遇到了危险,会为了求得保全而退吗?” “若是死局,没有磕的必要,”老人用铜挑子拨弄茶炉下的火苗,“若非死局,则要思考退路谋求来日。” 闵疏不太懂,趴在他的膝头总结:“所以做官最重要的是思退。” 老人笑起来,眼睛里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不,安之,为官最重要的不是思退。为官三思,思君,思民,思社稷。” “那要是不做官呢?”闵疏记住他的话,又问,“如果……如果我以后去大草原上当将军,或者去塞北大漠镇守边疆……” 老师收起铜挑子,“安之有雄心壮志,我有个学生同你一样,也想要去当大将军,塞北那么冷,冬天里大漠下雪,还会砸冰雹,安之怕不怕?” “不怕!”闵疏站起来,昂首挺胸:“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区区小难就退缩!” “刀光剑影,血里来去,安之也不怕死?”老师失笑,拍拍他的头。 闵疏犹豫了片刻,小声说:“有一点怕,我怕我娘伤心呢。” 可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就说:“但哪方黄土不埋人呢?” 老人没说话。 后来那棵榕树老了,要死不活地落叶子。院子总是扫不干净,这边刚放下扫帚,那边刮一阵风又是满院落叶。 闵疏每日傍晚都来替他扫叶子,直到有一天叶子终于落完了。 冬天到了。 闵疏在微弱的晨光里睁开眼,日头还没爬起来,他就着这个侧卧的姿势在梁长宁怀里睡了一夜,半边身子发麻。 他微微动了动,梁长宁无意识地把他搂得更紧了。 闵疏后背上都是冷汗,外头的雪化了,他觉得实在太冷,胸腔里有一口浊气盘踞,他想吐出来,又哽在喉头发痛发涩。 他在梁长宁怀里微微喘着气,咬紧牙关硬生生把那口冷气咽下去了,舌根里尽是腥甜的铁锈味。 今天是二月二十七,文府却没送解药来。 闵疏翻了个身,仰着头看梁长宁的脸。 平心而论,梁长宁的长相其实很合闵疏的喜好,或者说在天下英才俊杰汇集的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闵疏小时候在文沉的书房里见过梁长宁的画像,那些画像是梁长宁还在塞北打仗的时候,文府的探子传回来的。 有穿朝服的梁长宁,有穿常服的梁长宁,有穿战甲的梁长宁。 都不如眼前这个穿着寝衣睡着的梁长宁。 梁长宁睡得沉,衣领扯开了小半截,露出里面精壮的胸膛。 闵疏想起从前在文沉房里看的战报,信里常说——“六皇子孤身诱敌,一击即走,箭术高超,每每无往而不利。” 又说他:“奋勇杀敌,突破重围,以残兵反杀敌军,然身中数箭,创伤不计其数,甲胄皲裂,血透马鞍。” 最严重的是那次垵坡之战,军中有人泄露城防舆图,战报上说:“六皇子腹背受敌,援军粮草被烧而迟迟未到。六皇子单刀赴会,遂腰中短剑,带伤而战。此战险胜,剑刃伤及肺腑要处,昏迷三日后副将备下白事,幸得游医圣手,月余乃愈。” 闵疏走了神,半晌才伸出手,轻轻挑开了梁长宁的衣领。 他想看看那些伤。 那些陈年旧伤交错横行,层层叠叠地累积起来,它们形态各异,大多数早就看不太出来了。 闵疏能将它们和每一封战报一一对应起来,他知道哪些伤几乎要了梁长宁的命,也猜得出哪些伤是京城的手笔。 “偷偷看我呢?”梁长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慵懒地低下头,看着闵疏的脸,说:“闵大人做事不磊落,偷偷摸摸地干什么?” 他们昨夜抵足而眠,闵疏借着梁长宁的温度,果真好睡。 “王爷做事也不忒君子,既然醒了,装睡看我笑话呢?”闵疏欲收回手,被梁长宁一把抓住了。 “想摸什么?”梁长宁贴着他问:“与其过把手瘾,不如咱们俩都切身实地爽一番,正好是早上……闵大人也是男人……” “伤身。”闵疏抽出手,说:“辛苦王爷当了一夜枕头,肩膀还动得了?” 天色还早,二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闵疏想把梁长宁压着的头发抽出来,说:“这几日天冷,王爷今日要出门?” “不出门,闲着,”梁长宁抬起半边肩膀,让闵疏自己收拢头发,说:“今日得空,不如和我下一盘?” “昨日残局还在,”闵疏回忆片刻,说:“暮秋没收,还搁在榻边案几上,不过要是残局重启,王爷可落于下风了。” 昨日那盘棋下得不顺,梁长宁被闵疏压着,白子已经自成一派。 “让着你,”梁长宁与他挨得近,说:“不到终局,不定胜败。” 闵疏看了他半晌,翻身坐起来,说:“跟王爷对弈只有一时的胜败,不尽兴。” “原来闵大人是想下盘大的。”梁长宁做出了然的神情,说:“怎么说?” “做局要大,就要拉人下水,”闵疏偏头,说:“化雪了,商路通顺,咱们该提子了。” 危浪平手里的盐要往塞北去,翻过了凉山就不好动手了,此事要提上议程。 “应三川还没养肥呢,且等些时日。”梁长宁说,“私盐的消息目前只有咱们知道,要撺掇他动手抢货,总得叫他有盼头吧,这是刀口上讨营生,应三川不傻。” 闵疏看着他,说:“等不了。” 不能再等了,京中武将不多,周鸿音是一个,如今应三川也算一个。其他的要么是老将,指挥不动。要么是小将,办事不牢。 周鸿音一回来,梁长宁手里有了可用的人,梁长风会担心抢盐一事败露,就会望而却步。若事情顺利,他也会担忧是不是梁长宁为他设下的陷阱。 周鸿音不在京中,应三川才能顺利执掌禁军之权,梁长风才有胆子动手。 “这不是刀口讨营生,”闵疏拥着被子跪坐在床上,说:“这是他应三川唯一的路,他要占据裴家空出来的缺,就只能踩着危家上位。不必给他盼头,他只需要一个动机。” 这个动机就是盐。 “消息不好传,”梁长宁摇摇头,“咱们能发现这批盐,是因为在商道上抓到了危移,又用了些计才摸出来。要不着痕迹地把消息透露出去还要撇清关系置身局外,不是容易的事。” 闵疏笑起来,随手把头发绾成一束,说:“不必咱们费这个力气,逼他一把,危浪平是聪明人。” 他意味深长:“危浪平是把刀,这把刀不为外人所用,却容易遭人觊觎。他要是看得清朝局,自然会把弱点示人。” 梁长宁知道他的意思了。 闵疏点到即止,梁长宁看闵疏穿得单薄跪坐着,怕他冷痛了,对他掀开被子的一角。 闵疏翻身缩了进去,借着被子的余温暖身子。 他靠在梁长宁的胸膛上,仰头跟他说:“如今大梁兵力半数以上都握在你手里,危浪平又攥着这么一条源源不断吐银子的商路,他要在吏部这个位置上,太招人。一个人如果无懈可击,那太完美就是他的致命弱点。危浪平一定会把自己的把柄透露给皇上,他再不涉党争又能怎么样呢?说穿了,这天下敢名正言顺拉帮结派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 “危浪平终究要在皇上的朝堂中站着,他要走这条路,也得从皇上手里要东西。自古帝王疑心都重,他们不信臣子的忠心,只信握在手里的把柄。” “没有帝王能忍受一个富可敌国的臣子,更何况危浪平圈养私兵,开设镖局,垄断商道。说夸张些,督察院随便参一本,他就是拥兵自重狼子野心。” 闵疏眯了眯眼,说:“危浪平想安安生生地在吏部往上走,就一定会自己透露出私盐这批货,捐钱填补国库。” 只会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是走不远的,只有真正能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对朝廷有用,才能长成根深蒂固的大树。 “帝王心术,不会也是文沉教你的吧?”梁长宁拥着他,随口说:“听着倒像是东宫首辅教太子呢。” 闵疏小小打了个哈欠,说玩笑话:“若真能得东宫首辅教导,那我以后少不得做个太子少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算是子承父业……” “京中能人多,一块砖掉下来能砸死三个当官的,指不定还真叫你遇着个东宫首辅,拿着教太子的法子来教你,若子承父业,以后闵大人要是称王拜相……”梁长宁笑了笑,没说下去,改口道,“这也是睡前故事,哄你再睡个回笼觉。” 闵疏当真有些困,枕着梁长宁的手臂,脑子里浮现老师的样子来。 老人做事板正,煮茶倒水时用的手法不比寻常百姓家,如今回想起来,那泡茶的手法他曾见文沉也用过。 说不准老师还真做过官,他对春闱了如指掌,或许曾批阅过卷子…… 闵疏猜不出来,闭上眼睛睡去了。 第54章 故友 应三川的事,还是没议出个样子来。 闵疏觉得这事不该归自己管,应三川如今是锦衣卫镇抚使,要升也是再多兼个北镇抚司的职,这两处都握着军权直属皇上。要动手对付他,也该是梁长宁想法子。 闵疏想烦了,干脆撂挑子不干,窝在塌边看棋。 今日厨房开了药灶,煮了祛风湿的药,每个殿都分了一份。 文画扇身边的丫头亲自送了药来,说是王妃娘娘特意赏的。 闵疏笑着端起药喝了,状似无意地问:“这两天升温了,二十七那天才冷呢,娘娘怎么选在这天煮药?” 小丫头抿唇一笑:“那天也煮药呢,只是后来庄子上送了账目来,娘娘就耽搁了。这几日娘娘都在对账,下头账房的先生不顶用,娘娘还想着问王爷借人呢。” 闵疏偏头看了眼廊下立着的张俭,说:“年后账目乱,是要好好理一理,娘娘主持中馈,忙中还想着我们这些下人,是我们的福分。” 小丫头把他喝完的药碗收回去,闵疏没吃蜜饯,任由口齿弥漫苦味。 “闵大人哪是下人,从前闵大人还是咱们王妃的侍卫时,娘娘就把大人当亲信对待——”丫鬟站在窗下,探身看了看,说:“呀!这么漂亮的一缸荷花,是哪儿来的?” 张俭立在廊下摆弄那一串风铃,插了句嘴说,“王爷问危大人要的,说是一路用温泉水泡着,从南边儿拉回来的。” 梁长宁净了手从屏风后转出来,问:“说我什么呢?” 小丫鬟有些怕他,结结巴巴没说明白,梁长宁懒得听,挥手叫她退下了。 闵疏摸着棋子把玩儿,梁长宁才落座,扫了一眼残局,问:“还没想好落哪处?” 闵疏小幅度摇摇头,又问:“急什么……” 梁长宁明了:“走神了,心不在棋上。” “怎么不在棋上?”闵疏干脆把手里的白子丢进棋篓,说:“排兵布阵,设局摆卦,哪颗棋子不用思虑?如今棘手的棋是应三川,吏部用人,兵部囤人,应三川养不肥啊!” 梁长宁斜靠着,手肘撑在棋盘上,说:“这事你确实不好办,得梁长风去办,谁是狗主人谁喂肉骨头,我推他一把,他还能放过眼前的肉不成?” 看样子他心里早有数,闵疏没开口,偏头抬起眼帘看他,一副说来听听的样子。 闵疏这模样实在撩人,今日无事不必外出,二人都穿着随意,闵疏更是连发冠也不带,随便抽了根带子把头发绑起来完事。 他很少这样闲散慵懒,叫人看着就想抓到怀里抱着。 “应三川是亲军,要晋升,得靠护驾之功。”梁长宁说,“可护驾之功升的是官职,不是实权,咱们给他个机会才行。”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这个道理闵疏懂,梁长宁也懂。 “给他一支两百人的队伍就够他抢危移的货了,大理寺放个逃犯,露个错,再叫严瑞上个折子,这事能办得快。” 闵疏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梁长宁说:“这是军中惯用的手段,专门给世家子弟铺路的,比抢功稳妥。” 闵疏笑了一声,想起什么似地又问:“王爷怎么想起养荷花来了?” 梁长宁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说:“看危浪平养了两缸,我就顺手带了几支回来,这花不是这个季节的,到了京城也养不活,放廊下看个漂亮也就过了。我看你喜欢花呢,之前那株铁杆海棠和窗外的腊梅你都好好养着,怎么,这缸荷花你不喜欢?” 闵疏没想到他是带回来给自己的,顿了片刻才说:“荷花不该开在冬日,即便是迫于权势……也终究活不久,何必呢?” “荷花不是不该开在冬日,”梁长宁终于落子,让给闵疏一个小小的破绽,他没看闵疏,话里有话:“荷花是不该开在冰水里,可你看,如今我叫人用炭盆温着,用温泉水养着,对这花来说,那就是她能绽放的日子。” 就好比苍鹰,只要金丝笼足够大,那笼子就是他的天空。 闵疏没说话,他捉住了梁长宁的这个小小破绽,击溃了他围起来的阵。 棋从断处生,闵疏捏着棋子,静静地想,切断应三川和梁长风的联系,应三川才能动手。 “养不活的。”闵疏语气清淡,说:“强扭的瓜不甜,王爷要不要跟我赌一局?” 他的目光偏向窗外,那支含苞待放玉立婷婷的荷花娇嫩又脆弱地立在白瓷缸中,荷叶上有一层薄雪,看起来违和又有些怪异的美。 “就赌这花能不能活。” 裴三的宅子挂了个高价,奈何京中官吏不敢同他有牵连,怕招了圣上的眼,因而除了些商贾,一个去看宅子的都没有。 商贾看完了宅子又觉得这价格太高,不划算,更何况裴三的这处宅子挨着长宁王府,他们心里还忌惮着梁长宁凶恶的风评。 张俭一直叫人盯着那宅子,没过几日,陈聪与孔宗已经到了京城。周锐早前调回了塞北,十三城是重要关卡,潘振玉回了京,总要有人去换。 张俭来报的时候,孔宗的车驾已经到了门口。 他风尘仆仆,抬手一指后头,说:“陈大人与我的辎重都在车里,周小将军还要晚两日回来,陈大人在京城没有落脚处,我就自作主张把人带回来了。” 张俭哎了一声,把他们从侧门带进去,又着人来收拾东西,说:“今日辛庄不在……这样,你带陈大人去你那儿,府里钉子多太碍手,反正你的院子也宽敞,我先去回了主子。” 孔宗笑着跟张俭勾腰搭背,拎着折扇说:“也行,今夜在远东楼给我摆两桌,也算接风洗尘嘛,不叫外人,就咱们几个,算上辛庄黑来砚……算了,还是过几日再说吧,我得去给王爷回个话。” “陈大人呢?”张俭被孔宗拖着走,忍不住往后看。 “别看他,”孔宗把他掰回来,说:“他不喜欢被照顾,他能自己走,那轮椅可是找军中能手做的,除了不能上天下海……都叫你别往后看,收收眼神。” 张俭只好好头转回来,说,“行行行,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禀告王爷。” 孔宗拉住他,塞张纸给他,说:“拿着着方子,去给我抓服药,有些药材路上买不到,我想着府里该有。” 张俭把单子往袖里一塞,说:“行,你别走远了。” 他说着三步上了台阶,顺着长廊往里转,正巧见着丫鬟捧着用完的早膳鱼贯而出。 张俭等人走完了,侧身进去说:“主子,孔宗……” 他话说了一半,正见到梁长宁把闵疏半压在窗台上亲他,他半边身子倚出了窗,外头的荷花正开在他耳畔。 他从梁长宁的束缚中挣扎出一只手勾着他,仰着头躲开梁长宁的吻,难堪道:“……别、你先松开,张俭来了……” “我等会儿再来。”张俭眼疾手快关上门,里头传来梁长宁的声音:“你怕什么……张俭!进来!” 张俭摸摸鼻子,重新跨进去:“主子,孔宗回来了。” 闵疏坐直了,擦干净手上的碎冰,问:“只有他一个?周小将军呢?” 梁长宁斜看他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又问:“人呢?叫来见我。” “现在?”张俭看了眼还在整理衣衫的闵疏,说:“不然我过会儿再来……” “那就一盏茶后叫他在花厅等着。”梁长宁摆摆手,说:“窗下两缸荷花看着点儿,别给我养死了。” 张俭应了,转头出去了。 孔宗隔着茶盏腾腾的水汽看了一眼闵疏,心思已经百转。他此番去暨南也找到些药,只是都不是最关键的药。孤离之毒难解,而看闵疏的雪白的脸色,孔宗知道积累在体内的毒性更重了。 “王爷,”陈聪坐在下首,他手搁在轮椅把手上,说:“夜宴之变,我已听周小将军讲过大概,只是其中微末细节仍未知晓。” 闵疏抿了口热茶,撞上了孔宗打量的视线,孔宗朝他微微一笑,垂下了目光。 “裴皎死了,裴老国公受封异姓王,裴家上下迁离京中,如今覆巢之下只有两卵,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后。” 闵疏放下茶盏,问陈聪:“先生以为,裴皎死于何故?” “大人是……”陈聪看着闵疏,又看了看梁长宁。 “在下闵疏。”闵疏端坐,声音温柔:“久仰大人多年,我曾读过大人的文章,难得有幸与大人共事,同在王爷麾下,还望日后大人多多关照。” 陈聪颔首,抬手行了个礼,“哪里,闵大人客气。” 陈聪想了片刻,说:“裴四小姐到了待嫁之年,听闻裴四小姐风姿动人,琴棋书画俱全,还与王妃娘娘是闺阁密友,她是裴家女,太后想把她嫁出去。” “是,”闵疏说,“宫宴当晚,太后试图逼婚梁长宁,将裴皎指为长宁王侧妃。” “太后与文沉生了嫌隙,她要裴家同文家来争王爷的权势。”陈聪说:“所以有人出手杀了她,并借着她为应家铺了路。” “是琴师刺杀了她。” “不,”陈聪摇头,“是皇上杀了她。” “陈大人聪明。”闵疏笑起来,说,“如今皇上已然不再受制于太后,裴皎这颗棋废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保裴家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异姓王也要能活着走到封地才算得上王。”陈聪说,“皇上既然已经出手,就万万没有漏网的道理。” 闵疏敛目不语,偏头看了眼梁长宁。 三言两语他就问出了陈聪对局势的洞察,陈聪是个可用的人。 梁长宁明了,笑起来说:“陈大人一路辛苦,孔宗说你还需静养,不如让他跟着你,也好时时照顾。” “王爷不必这样叫我,”陈聪自嘲一笑,说:“我既已辞官,此后也再无入仕途的可能,今后大事若成,我或许就偏安一隅当个小小教书先生也说不定。我双腿……以后也只是个废人,能有一双手写那么两笔字,是为报答王爷的恩情。”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腿,说:“从宫中追杀,到府衙坍塌,我猜是王爷暗中护着我,敢问一句缘由,也好叫我知道如何做事。” 闵疏没说话,这是梁长宁和陈聪之间的试探。 “贤臣难求。”梁长宁只说,“我怕可惜先生一身风骨,先生出身寒门,能走到现在着实不易。” 陈聪知道这不是真话,他要听的是真话,“王爷不必可怜我,我自己的选的路,我从不后悔。” 梁长宁想了想,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七年前,我在边疆救下一个流放囚徒,他叫潘振玉。” “先生可识得?” 第55章 分道 天空灰蒙蒙的,道路两侧的树上全挂了冰凌。雪还在下,从塞北一路往东南走,翻过了大凉山,大雪里就带着湿乎乎的气。 南北气候不同,塞北是干冷,而中原是阴冷。 潘振玉拉紧缰绳,打马往后兜了一圈,重复他刚才的话,问:“陈聪?他不在暨南好好做他的布政使,跑到京城去做什么?” 向咏青跟他并排着走,说:“陈聪腿断了,做不了官了。” “腿断了也……”潘振玉忽而一顿,声音骤然大起来:“你说什么?向咏青,你站住!你说什么?!” 他一甩马鞭勾住向咏青,连连问:“怎么断的?怎么会断呢!他一个文官,又向来会审时度势,他远在暨南那个地方,最多也就是受冻挨饿,怎么会有这种灾祸呢? “你走什么,你先说清楚再走!” “前头两里地有驿站,再不跑快些,今夜可要露宿了!”向咏青拉马,说:“你不知道?周鸿音去暨南赈灾,救了陈聪两回!王爷在京城没人手,这才叫周利把你我替下来的,我听说你跟陈聪还是同窗?” “……是同窗过两回,那年他名次比我高,后来我们又一同在国子监做过两天官,可他被提到暨南去后,我们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潘振玉说,“他怎么断的腿?” “这我哪儿知道!许是冻坏的,雪灾嘛!”向咏青长叹一口气,“可惜喽!自我朝开国以来,就没有瘸子官。我记得陈聪也是一表人才,以前黑来砚提过他,说走镖的时候去过暨南,陈聪在暨南威望高得很,不少姑娘想嫁给他,他都二十七八了吧?早些年不娶妻,现在瘸了更不好找媳妇了,不过他人好嘛,总归……” 潘振玉不言不语,狠厉地一扬鞭,疾驰而去。 “哎!潘振玉你别把马抽死了!”向咏青追他,大喊着:“你听我说话没!早不急夜心慌,你跑再快也得在驿站歇脚啊!” 耳畔风声呼啸,潘振玉什么也听不见,他想起多年前的陈聪来。 他与陈聪自多年前一相识便成挚友。他们同样出身寒门,进京赶考时相遇,曾分享过同一块干粮。后来考场相近,为了省钱又曾住同一个厢房。 他与陈聪谈过自己的抱负,他那时候还年轻,觉得先帝英明,又广开言路,一定会听纳改革之策。 “望山兄,以后咱们一同登榜,若能同朝为官,定要重整风气!我若能入户部,一定要改掉现在的礼制,土地世袭是大梁的弊端,你我能走到这里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你我之下,还有多少人死在土地上?”潘振玉跟他秉烛夜谈,说:“我已经想好,若能登榜,一定拟出文章广而布之,叫天下学子与我一同请愿!” 灯花噼啪炸开,小小的飞蛾奋不顾身扑进火里。 陈聪看着潘振玉毅然决然的脸,抿嘴一笑说:“明过兄,你有宏图之志,我心佩服。既然你已有展望,那你就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追随你,尽力不当你的拖累吧。” 后来贡院放榜,他们互相搀扶着踮脚张望,先找对方的名字,二人都位列榜首,有殿试面圣之资。 潘振玉和陈聪都曾受到文沉的青睐,文沉想招募潘振玉做自己的门客,或举荐他入直内阁。 那时候内阁以茂广林为中心,先帝也多听茂广林之言。文沉在内阁里没有自己的人手,又恰逢茂广林大力扶持天下寒门之流。 茂广林与先帝是明君忠臣,他曾向先帝谏言,要设立天下学堂,将诗书礼易推广到山野村落去。茂广林要天下人都能识字算数,因此他曾劝告先帝加设九品官职“巡教”,由朝廷选举落榜学子,给予嘉奖,将其下放到穷苦地区,如游方大夫一样教书育人,巡教满年限之后再调回原籍地,按功绩免乡试。 只是“巡教”这条路只走到暨南,陈聪就是该策的受益者,他从巡教口中知道了更遥远的京城,知道了茂广林的名字,知道了怎么握笔写字。 可惜巡教的这笔开支太大,文沉勾结四大家和户部暗中贪墨,将巡教的人数裁剪过半,安插进去无能之人尸位素餐,巡教之法兴起不过三年不到就中道崩殂。 好在陈聪和更多的学子看到了更广阔的未来,看到了大山之外,稻田之后的繁华京城。他们最终走了出来,有的走出了村落,更有甚者的走上了仕途。 而陈聪走到了京城,他站在皇榜面前,看见自己和潘振玉的名字写在大红的纸上,就和看见他年迈的奶奶从怀里掏出包裹茶酥的墨纸一样激动。 世家靠开国之功免去田地税,他们侵吞百姓土地,从而导致一些百姓不得不破釜沉舟寻求出路。每年参与春闱的人数暴涨,而世家壮大的速度却开始变得缓慢。世家想要延续下去,保持在朝廷上的话语权,只能从寒门中招揽门客安插入朝,培植心腹壮大党派。 寒门子弟恨极了世家权贵,潘振玉打着要革新土地世袭法的主意,当即就毫不留情地回绝了文沉招揽。 文沉并不怀恨在心,他还告诉年幼闵疏——虽然国士难求,但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中,那也决不能握在别人手中。 潘振玉登科第三天,就宴请赶考书生,召集五湖学士,起草了一篇《地安疏》,此书一出就受到了清流响应,寒门子弟争相传阅誊抄,甚至连文沉书房里都摆着一份。 闵疏说他读过潘振玉的策论,那不是假话。不只是他,连文沉都夸赞潘振玉的才学,长叹可惜这才学不能为他所用。 潘振玉在远东楼凭栏而立,心里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劲:“我大梁一京十八省,土地万万亩,然明君圣主在上,虽有官却无德无心!若世家不还地于民,民则如涸辙之鲋,覆巢之卵,薪火之柴,刀俎之肉!当今唯有变法才能救民于水火!世家是趴在百姓背上的蚂蟥,要改土地法,就要先从世家开始!” 陈聪在后头看着他,满心都是敬佩。 那天晚上他们围炉煮酒,在灯下彻夜长谈,潘振玉要彻底改革世家土地法,他直击要点,说出了当前最大的致命弊端。 “四大家是开国功勋,先帝为彰显恩德,曾设法令恩赐世家不必缴纳田地税,但如今世家逐渐更迭,那些开国老臣早已不再,先帝恩荫却不变。户部加征税收,百姓交不起税只能抵押或买田,世家再压价购入。国库亏空的问题解决永远不了!我猜圣上早有革新之意,只差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我们!” 陈聪也曾担心过,他反对潘振玉,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此路太难!要想革新,只能用迂回之法,逼迫世家还地是下下策,如今最温和的法子是重新立法,要求世家缴税,再慢慢回收土地,由官府公正买卖……” “等不了这么久!”潘振玉说:“国库比马场还空,官吏贪墨,边疆外敌虎视眈眈!没有军费就等同让将士去沙场送死,塞北十三关卡一破,整个大梁都岌岌可危!我们如今处在漏舟之中,唯一的路就是——” “潘明过!”陈聪怒目而视,激动得红了耳朵:“你动了世家利益,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潘振玉反问:“你在暨南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吃糠喝稀都是珍馐,你爹娘也饿死在地里,你走到京城磨破了十七双草鞋。暨南有多少个陈聪,大梁有多少个暨南?如今咱们尚且无立锥之地,再坏也不过如此,搏一搏或许才有一尺容身!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他们一夜无话,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再后来任职书很快下发,他们二人被一同分到国子监做事,国子监学子有监察之职,能弹劾国政。潘振玉独自上书,此书被他买通司礼监小太监混进奏折里,递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意图借此表明态度,既为以后回收世家土地探路,也为试探世家底线,他着人誊抄并传阅六部,茂广林当即知道潘振玉在国子监留不住了。他所猜不错,世家对潘振玉掀起打压,很快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扣押入狱。 他们要的不是供词也不是真相,他们要的是潘振玉畏罪自杀。 茂广林惜才,进宫和先帝长谈,最终定罪将他流放塞北。 陈聪听到判刑的时候,茂广林已经出宫了。于是陈聪便拿着自己的策论去拦茂广林的马车,他长跪不起,目光平视时只能看见茂广林的车辙。他还记得那日茂广林车辙上的花纹,那是磨坏了的祥云纹路,象征着国家繁荣昌盛,海晏河清。 茂广林没掀帘子,他只说:“时机未到,再等等。” 此案牵连太多寒门子弟,参与雅集的学子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茂广林保不住所有人。 茂广林用一个巡教之策教出了这两个学生,这两个学生殿试高中,本该成辅国之才,可如今一个流放,一个前途渺茫。 国士无双,难保矣。 茂广林后来力保下陈聪,把他调回暨南做布政使。因为茂广林知道陈聪是从暨南来,他希望陈聪能在暨南磨一磨性子,不要步上潘振玉的后路。 潘振玉太锐利,所以折了刀刃,茂广林只能私下叫梁长宁去救一救。 茂广林不收陈聪入门下,是因为自己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他认为陈聪的策论比潘振玉更合时宜,他希望陈聪能活着等到那个时机到来。 陈聪离京上任暨南布政使那日,茂广林把陈聪的策论呈递给先帝阅览,此后先帝向暨南放权,给了陈聪足够的天地去施展他的抱负。陈聪没有辜负先帝,不过几年时间,暨南的粮食收成能够达到三大粮仓的一半有余,此后大梁的军需粮草有至少六成是从暨南出去的。 潘振玉和陈聪一个善说辞,一个善笔墨。 振玉之语振聋发聩,陈聪之言力透纸背。 他们心里有一口气要出,这口气憋了太久,几乎要让他们窒息。只是他们太年轻,太勇敢,太莽撞,终究还是跌倒了。 第56章 重逢 第二天一早,潘振玉就把向咏青提溜起来上马,往京城跑去。 天还没亮,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潘振玉备足了粮草,要连夜赶回京城。 “陈聪腿断了,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潘振玉问,“消息怎么没传到我这里?” “信早给你了!”风声太大,向咏青要吼着说:“那阵子你忙着打匈铎骑兵呢,信都是叫我回的,你忘了?!” 潘振玉回头看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铜壶来,里头装的是火里烧,这酒太烈,一口下去整个肺腑都灼烧起来。 “他去京城投奔主子了!”向咏青单手戴上头盔,从怀里摸出个干馒头啃,说:“那你们以后又能在一起共事,主子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你调回去的吧!” 向咏青策马追上潘振玉,说:“咱们这么跑,一天一夜能到京城,只是这身上的味道太不好受,到了京城人家陈聪也睡下了,要不还是跑慢点,找个驿站歇脚?” “歇你娘的!”潘振玉骂了句脏话,吼他:“主子叫我回京不会只是为了看他的,必然还有别的事情,跑快些,别耽搁要事!” 向咏青面露得意,说:“有什么要事,这我也知道!” 潘振玉一甩鞭子,抽在他盔甲上,骂道:“那你不说!找抽呢?” “策论!”向咏青拍拍盔甲上被他抽过的地方,盔甲太厚,潘振玉的鞭子没用几分力道,向咏青比了个手势,“你们俩从前不是写过土地革新的策论吗?主子想翻旧案,这信里也说过!” “信呢?”潘振玉朝他伸手,“带着吗?” 向咏青拍开他的手,说:“密函不能过夜,阅后即焚的规矩你忘啦!信上字也不多,就是说想翻旧案,重启土地革新,咱们跑马两日,回去不就知道了?” 潘振玉愣了片刻,心里早已冷却的热血骤然沸腾起来。 他没忘记他是如何被流放的。 新科登榜,他只看了一日长安花,接着他人生的高潮如同蜉蝣一样短暂。他与陈聪规划了广阔的未来,却没想到世家的高墙是那么固若金汤。 京城中最求告无门的就是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他上任不过半月就被诬陷贪墨,流放途中更是遭到侮辱虐待,甚至押运差役连一个痛快都不打算给,把他当刍狗一样玩弄践踏。潘振玉忍辱负重活了下来,直到借机逃走,见到了带兵出征的六皇子梁长宁。 百无一用是书生,谁握着兵权谁才有开口说话的资格。所以后来听说陈聪做了暨南布政史,潘振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暨南是大梁的粮仓。塞北军粮有半数都是从暨南来,暨南每年的粮食田地税收支撑着国库,陈聪在暨南是受人拥戴的父母官,他握着暨南,等于握着大梁的粮草。 世家以为他们是两只蝼蚁,不需用力就能轻易碾死。可穷人命贱,他们都在养精蓄锐暗中蛰伏,为的是来日再起。 潘振玉没忘记稻田里饿死的百姓,陈聪也没忘。 潘振玉仰头看天,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接着他扬起马鞭,“驾!” 陈聪看了梁长宁须臾,回答他的问题,说:“我自然识得,潘振玉与我是同窗,我们曾一起读过书。” 梁长宁笑了笑:“我听闻你们是知己。” “是,”陈聪说:“知音少……都是过去的事了。” 梁长宁不予置评,开门见山道:“我要翻旧案,重启土地革新,世家根深蒂固,要动就要动最根本的利益。我读过你的策论,我知道你和潘振玉一起写了地安疏,你要兴起世家土地税,这条路夭折在文沉手里,时隔多年,你敢不敢再走一次?” 陈聪蓦然抬眼看他。 “潘振玉就在路上。”梁长宁说:“多年以前受人所托,我保住了他。” 陈聪看了梁长宁半晌,突然从轮椅上撑起来,扑通一声磕在梁长宁面前。 “哎哎!跪不得!”孔宗吓得丢了茶盏,两步上去扶他。 奈何陈聪太倔,一动也不动,低声说:“王爷大恩,没齿难忘。” 两日后,潘振玉终于到了京城。他跑死了一匹马,半路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孔宗提了盏灯等他。向咏青牵着马去喂粮,铁蹄也要找工匠换过。 “两根横梁断了,全砸他腿上。”孔宗坐在庭院里,火炉上温着一壶新酒,还熬着一罐药。他见潘振玉匆匆跑进来,知道他满腹问题,先说:“就是这么断了腿……有根木头穿透了膝盖骨,他又在泥瓦里埋了半夜,风雪太厚,生生冻坏了血肉,挖出来的时候断腿已经冻得梆硬,实在是保不住。” 潘振玉眼神暗淡下来,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性子……” “还没回京时,我曾在夜里听到他偷偷哭。”孔宗倒了杯热酒给他,说:“新酿的桃花醉,才挖出来没几日呢,尝尝?” 潘振玉把头盔摘下来搁在地上,撩开袍子坐下,捧着酒盏一口都没喝。 他的嘴唇在路上被冷风吹裂了,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只尝到血腥味。 “得慢慢来。”孔宗说,“你我是在军中待过的人,咱们都见过伤残者,断肢的疼是长在心里的,没了腿伤处也会疼。” 潘振玉把酒一饮而尽,问:“那怎么办?他又不是皮糙肉厚的将士,总不至于叫他硬忍着吧!” “写了方子,都是医心的药,”孔宗说,“小厨房熬着呢。” 潘振玉把空杯子搁在桌上,拎着头盔站起来说:“多谢,我去看看他。” 孔宗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潘振玉转身便走了。 他到了廊下,抬手却不敢敲门。孔宗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忍不住说:“不然明日再见吧,你这一身汗味……” “是……你说的是。”潘振玉收回手,两步下了台阶,松一口气说:“还是你考虑周全,那我们明日再来,今日就在你院子里歇一宿,我跟向咏青睡偏房吧,着人烧点热水,我洗个澡。” 这一夜睡得不安生,潘振玉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有从前,也有现在。 他梦到以前才遇见陈聪的时候,他一见到陈聪就投缘得不得了,他觉得陈聪长得好看,又欣赏他的学识。 陈聪是山里走出来的学生,性格温顺,不管怎么欺负他都不生气,陈聪喜欢支着胳膊听潘振玉讲他的土地革新法,讲到忘情处就替他补上细枝末节。 潘振玉还说人生知己难逢少,二人约着以后洞房花烛做伴郎,陈聪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还是看天意。 潘振玉还教过陈聪弹琴,他把音律写下来给陈聪看,用细丝线架在筷枕上佯装琴弦。后来他们到了国子监共事,潘振玉用第一个月的俸禄买了一把琴,月夜里把陈聪叫起来,请他同奏。 他们弹的那支曲子是高山流水,潘振玉还记得陈聪那时候的眼神,那是伯牙的目光。 潘振玉还梦到后来自己被贬流放,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押运差役受了贿赂,要在路上把他折磨致死,他吃过树皮,喝过泥水,捆着双手被拖在马后。 那夜下了大雨,塞北的土地全是沙,他拖出一路的痕迹,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觉得比枷锁还重。 他倒在雨里,用血肉模糊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琴弦,哼唱着弹一曲高山流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再后来他被梁长宁捡回去,安置在军队里,他要从塞北爬回去,去写他的策论,去要回本该属于他们的稻田,还要去找他的俞伯牙。他当了梁长宁的军师,没日没夜地钻研兵法,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塞北十三关卡的舆图,他用来排兵布阵的沙盘上永远有二十一根琴弦。 直到后来他听说陈聪被调到暨南做布政使,才隐约猜出他的意图。 伯牙与子期心意相通,可惜暨南与塞北是天涯海角,他以为此生再无望相见。可他如今又想,若是要以断腿为代价相见,那不如此生再也不见。 潘振玉梦里流了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潘振玉昨夜洗了头发,没干就睡了,如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飞快地洗漱完,对着铜镜梳了两把头发。 潘振玉见到陈聪时,是在书房中。 临案放了株铁杆海棠,没开花,只有两三片叶子还绿着。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小茶炉上温着药,药还没煮沸,只冒着热气。 陈聪被推门声惊到,抬头一眼望到了潘振玉。他顿了少顷,搁下笔轻轻笑起来:“潘明过,别来无恙。” 潘振玉站在那儿没动,咬着牙说:“别来有恙,陈望山!” 陈聪自己推着轮椅的木轮,绕过了书案,说:“不是大事,一条腿而已。”陈聪语气平静,又说:“我以为你死了。” 从这个角度,陈聪只能看到潘振玉长满胡茬的下巴,他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与潘振玉在远东楼看灯会,那时候潘振玉喜欢穿素色的衣裳,布带束发,一副书生打扮。而多年再见,从前的书生已经是个佩刀将士,胸膛宽阔如山。 陈聪仰视着潘振玉,听到潘振玉说:“差一点,后来我跑出去,遇着主子,捡回一条命。押运差役怕遭罚,伪造了尸体谎称我死了,我换了户籍,如今在塞北守关卡,我后来知道你去暨南了,布政使不好当,今岁又雪灾。” 潘振玉忍着不去看陈聪的腿,说:“你……还疼吗?” 陈聪静默半晌,对他掀开膝盖上的毯子,把空荡荡的裤管抓上去,露出那碗口大的疮疤来,疮疤丑陋,结出来的疤痕狰狞可怖,创口之上的肌肤也不成样子。 潘振玉仓惶别开脸,目光落在那株铁杆海棠上。 “有一点疼。”陈聪如实说,“有求皆苦,这是我该的。几年前你被流放,你也痛过苦过,咱们都不是千娇万贵养出来的人,这刀子落到我身上,不过是把你走的路再走了一遭,如今痛过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我从前说,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追随你,不当你的拖累。”陈聪顿了顿,像是有些抱歉,“是我自负了。” 潘振玉没说话,他把脸转回来,眼里都是血丝。 陈聪叹口气,说:“潘明过,你有你的刀,我有我的剑,王爷要重翻旧案革新土地法,我走这条路,靠的不是腿,是笔墨。” 他伸出右手给他看,他修长的手指如剑,说:“只要我还有手,我陈望山就没废。” 潘振玉终于笑起来,低头握住他的手,说:“是,此后换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尽力不当你的拖累。别来无恙,陈望山。” 第57章 幼弟 冷风呼啸,雪已经停了多日,冰层日渐融化,暨南雪灾的善后修复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危移在寒风中眺望了片刻,转头说:“商道沿路的积雪化了,今夜一过就出发。” 贺明打马跟在他身后,也往前眺望着说:“看天象估摸着今夜还有场雨,这批货沾不得水,咱们要不再等两日?” 危移摇摇头,说:“这两日咱们跑快些应该能到椃洲府,这批货留久了咬手,要尽快抛了。” 贺明嘴唇紧抿,还是说:“我早起查看辎重车,发现有些油布已经有破损了,这批货全是矿井盐,沾水就化了,大公子之前的意思是少涉险,二公子,咱们得换一批油布才能继续走。” “起风了。”危移抬头看天,在寒风中拢紧了敞开的大氅,说:“今夜要落一场大雨,吩咐下去,停队修整,防水的雨具都撑开,油布盖牢实了,辎重货车都拉到避雨的坡下,明日雨停了再说。” 危移看着年纪还小,其实跟着危浪平做了多年的走商,也学到不少东西。危家旁系都没落了,他父母死得早,如今能担事的也就他们兄弟二人。 危家的商道是危浪平的娘,明若白的陪嫁。明若白是南方富贾大家的独女,明家家财万贯,本以为是攀上了高枝儿,没曾想即便是陪嫁了一条堪比金矿的商路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危流宠妾灭妻,明若白在后院里硬生生熬死了,她死后危流连孝期都没过就即刻续弦,当时闹了好大一场笑话,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危浪平过了吃不饱穿不暖的两年,危家老太爷年事已高自觉时无多日,就拖着病体残躯进宫求了先帝,叫危家两子入宫陪读。先帝看在危老爷子的情分上多有照顾,两兄弟这才有了些大家子弟的样子。 后来危家老爷子过世,危家就像没了头狼的狼群,京中再无人卖面子,危流又是个只会纵欲享乐,好奢侈淫靡的主,危家很快就败光了底。危浪平那时候已经大了,他在夹缝中艰难成长,自己进宫领了个阳府布政使的小官,带着危移回了南方母家。 危浪平两头不落,硬生生把危移养大,自己成亲后才逐渐放手。从去年开始,危浪平就尝试着把商道交给危移掌管,他自己则回京述职,此番是有重整旗鼓的意思。 危移不负所望,商道已经扩到了塞北,只要这批盐顺利脱手,那么这笔生意就能长久地做下去。 危移在寒风中喝了口火里烧,说:“咱们离椃洲府近,离京城更近,这个位置太险,西大营就在京郊,北镇抚司的兵也会定期巡逻,还有五军都督府盯着。咱们如今是在虎口边吞肉,不好多待。” 贺明被他说服,套上了头盔,说:“行,那我再去检查一遍辎重车,备用的油布不多,要全换上吗?” 危移思索片刻,说:“换,不过油布太新容易引起主意,咱们只走了三十车矿盐,剩下的二十车是白沙,你叫人把白沙袋子叠在盐袋外围,上头再用生皮子盖住。新油布垫在下头,最后再罩破油布。到了椃洲府遇到查车的巡检也好蒙混。” 贺明颔首,他们备足了金银,就是为了贿赂巡检。这批商队规模不大,只是为了探路,所以提早就打通了官府的关系。 贺明调转马头正要往后,鲁齐却策马而来,他脸上神采飞扬,说:“二公子!前头那小山坡视野好,远远能看着京城呢!” 危移说:“别引起注意,收拾东西,咱们在天黑前用饭,别在夜里用火。” 鲁齐叹口气,跟着二人一同前行。远处的商队零散排列着,汉子们都躲在辎重车后避风,着手支起简易帐子准备野宿。 “二公子说换油布,”贺明说,“咱们还剩多少油布?” 鲁齐掰手指算了片刻,说:“最多十来张,等到了椃洲府,再买一批新的罢。” 贺明皱眉,说:“不太够,紧巴着用吧,皮子多铺些,货不能沾水。” 危移没言语,听着他俩讨论,鲁齐又说:“二公子,咱们一路从泽阳老家上来,大夫人也没跟着。大公子如今在京中任职,离咱们近,今天晚上总归也不用赶路,不如去看看大公子,咱们打个照面就走,报个平安信,也好叫他知道夫人的近况。” 危移摇头:“时间太赶,京城守备森严,长宁王的兵在西大营堆着呢,太险。” 话虽如此,他却有一点心动。 鲁齐说:“我和贺明守着货就够了,京城离这里不过三十里地,跑马一个时辰怎么也能到,二公子身手还比不上那些守城的小喽啰吗?反正咱们有印信,二公子小心些,还能赶得上跟大公子吃顿晚饭。” 贺明不赞同,他替危移拎着酒壶,说:“大公子临走前交代过咱们要护好二公子,你少在这里出馊主意,滚滚滚,再说……” 马走得慢,三人到了小山坡上,危移扫了一眼他俩,把目光往远处投去。 遥远的京城繁华热闹,此刻天色还没黑,依稀可见雪色里隐约瑞红的年节装扮。 危移勒马,他双手搓了搓,哈口气说:“我去一趟。” “——再说……二公子,你说什么?” “我去一趟,”危移说,“这么久没见大哥,想得慌,咱们辎重车里不是带了两件墨狐皮子吗?你装一条给我,我带给大哥去。京城不比南方暖和,虽说回春了,但化雪要降温,大哥有腿伤,我去看看就回来。” 贺明说:“二公子方才还说险,要不先派人去通传一声?” “我快去快回,”危移摆手,说:“若城门落锁,我也有小路出来,你们看顾好货物不必跟着我。” 贺明还要再说,危移已经披上大氅,在寒风中小小打了个喷嚏,驾马跑了。 城门吏提着长枪站在城门口,混混僵僵地打瞌睡。 自从危浪平进了吏部,九门提督逐渐换了人,从前把手九门的几乎都是宦官,后来夜宴宫变,危浪平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宦官慢慢打回原处,调用了北镇抚司和五军都督府的人手。 宦官并着司礼监都是唯太后马首是瞻,可太后跟着裴家倒了,她的势力也跟着被逐渐吞吃。 京城守卫、稽查、门禁、巡夜、禁令、缉捕、保甲等,几乎都换了血。各方势力暗地里为这些小官职抢破了头,悄么声地往里塞自己的人,如今城门口的守卫鱼龙混杂,到处都是各家的眼睛。 此刻正值换腰牌轮岗的时辰,守卫受冻挨饿了一整天,慌着要下去放水。 他想着提前溜了,小声跟身边人说:“张大哥,我憋了一天的尿,实在站不住了,反正也快交接了,您帮我顶个位置,我下去撒泡尿就来。” 张大哥左右张望,说:“你这……要是平日我也就放你去了,可如今上头换了人,你才调过来干门禁吧?咱们最上头是镇抚使,那个应家的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最近城门看得严实,听说是在查什么东西。” 小陈啊了一声,打了个尿颤,好奇道:“查什么?镇抚使一个从四品的官儿,除了他还有褚大人呢,褚大人可是根正苗红,还有公主在后头,应家的怎么就成皇上身边儿的红人了?哎呦喂我实在是憋不住了……都怪早前灌了好些热豆浆,咱们一个门禁能查到什么,要查东西也得靠巡检……上头真是不会办事,那应家的叫什么?从前怎么没听过?”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从身后一脚踹飞,周围人哗啦一声举起长枪,小陈失了尿意,转头恶狠狠看过去。他这一看就慌了神,连忙跪过去磕头:“刘百户,刘大人!我一时口误,我、我冻傻了脑子说胡话呢!” 一个年轻男子身披甲胄立在后头没说话,刘百户看也不看小陈,转头往后朝他谄笑:“镇抚使大人大驾,这小崽子碍了眼,我这就叫人把他打发了。” 应三川不冷不淡地看他一眼,说:“人是你的,你这个百户要还想当,就都给我看严实了。没听说过我不碍事,皇上的事没办好才是掉脑袋的重罪。” 在场人都不敢说话,刘百户看他神色如常,急忙应承下来。 应三川又说:“我要查的东西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刘百户弓着腰把他迎进城门旁的登记房,边说:“出入商队、人数、货运、全都在册子上,这两日进出不多,都是些老商队。” 应三川掀开袍子坐下,翻开册子仔细看着,又问:“你们吃的那些供奉呢,登记在册了吗?” 刘百户后背一僵,冷汗就流了下来。 应三川没有追究的意思,说:“怕什么,我知道这是规矩,商队不夹带好货进京哪来的油水赚?只要不闹到督察院惊动吏部,我只当做没看见。但你们剥的那些商队都给我报上来,漏了一个,我就拿你上去顶罪。” 刘百户跪着上前,哆嗦着把桌下的暗格打开,捧出一本新的册子给他。 外头的小陈不敢再溜,他生怕又招了应三川的注意,守在城门口一动也不敢动。老张一双眼睛巡视着进出百姓,忽然大声道:“你!站住!” 那人身着布衣却一副贵气相,他端坐在马背上前行,束发的冠镶嵌了玉,在百姓中微微有些打眼。 危移勒马,掏出了文书递给老张。他手指藏在文书下头,文书一翻开,里头还夹带着银票。 老张细细查阅文书,没看出不妥来,他孤疑地打量危移片刻,小陈连忙凑过来说:“算了张大哥,这人一看就是从商的,咱们这几天查了多少个了?别生事了,等会儿那应家的查完册子出来瞧见了,指不定逮着咱们论罪呢!” 老张细想也是,抬手归还了文书,放人走了:“如今上头在查人,看在银子的份上警告你一句低调安分点,京中不许骑马,你下来。” 危移挂着个亲切的笑,说:“是,多谢大人提醒……这是些小东西,大人喝些热茶吧。” 老张心里一喜,不着痕迹收了银票又站了回去。危移收回手翻身下马,跟着熙攘的人流进了城门。 危移刚走不到片刻,应三川就从登记房出来了。他不知跟刘百户说了什么,刘百户点头哈腰,小心谨慎地把人送走了。 应三川正要走,一抬眸就看到了走远的危移。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抬手一指他的背影,问:“那个人是谁,怎么似乎没有登记在册?” 第58章 口舌 刘百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危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道转角了。他迷惑地啊了一声,应三川摆手:“罢了。” 说完他在寒风中收拢了大氅,翻身上马走了。 刘百户见他走远,松了口气问老张:“刚才放进去的那人是谁?” “就一个经商的……”老张不明所以,说:“文书没问题啊,他也给了银子,两张大票呢!” 刘百户没说话,也摆了摆手。 应三川是见梁长风去了。 夜宴之后他因着宫变升了官,正儿八经进了北镇抚司,可锦衣卫是天子近侍,里头到处都是官宦世家的人,梁长风只能把他提到镇抚使的位置。 镇抚使不是小官儿,手里能调动的人少说也有两三百。但镇抚使放在梁长风手里,就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小官了。他不止一次暗示应三川要往高处爬,应三川知道梁长风如今处处受制,即便想要提拔他,也不能无凭无据就给他开后门。 说到底,前程还得自己奔。 这些天他把手底下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能查的地方都查了,错处不好找。他本以为要想往上升还要慢慢筹谋,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垫脚石。 应三川没交腰牌就匆忙入宫。宫门还没落锁,应三川一路疾跑,吴贵与吴易宝都伺候在听龙殿里,梁长风穿得随意,立在长廊下背对着人。 “皇上!”应三川叩首,说:“皇上万安!” 梁长风偏头看他一眼,挥退了殿中太监宫女,才把他叫起来。 应三川站起来才看到梁长风面前放了个黄金鸟架子,那架子上都是金丝勾嵌套的花纹,繁复又漂亮。 如今的梁长风就像这只鸟,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不过笼中困雀,锁链加身。这只鸟是警告,是嘲讽,是监视他的眼睛。 梁长风免了他的礼,用金挑子从白瓷小盏里舀了半勺小米喂鸟,他看也不看应三川,说:“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应三川扫了一眼那只颜色艳丽的鸟,低头回话:“是鹦鹉吗?” “是鹦鹉啊。”梁长风微微一笑:“知道是谁送进来的吗?” 应三川不知道,微微摇头。 “是文沉,”梁长风动了动手指,应三川知道他端累了,主动接过了白瓷小盏,梁长风把金挑子哐当一声扔进小盏里,说:“南边儿进贡上来的珍奇异兽,朕连贡品单子都没见过。” 应三川的目光跟着梁长风的手,瞥见了白瓷小盏里的半截红色肉条,那肉条还带着血,掺在小米鸟食里分外显眼。 鹦鹉也是要吃肉的吗?应三川没深思,说:“皇上,危移进京了。” 梁长风没穿鞋,光着脚绕着鹦鹉转了一圈。寒冬腊月,他一双脚冻得冷白,应三川收回目光,跟随着梁长风。 梁长风温和地摸了摸鹦鹉的羽毛,那鹦鹉有些怕人,它想躲,奈何脚上带着锁链躲不开。 梁长风神色柔和,像是很喜欢这只鸟。 他和梁长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梁长宁生得身长八尺容貌端正英俊,梁长风却随了他的生母,身姿清瘦,一张脸带着点易碎的美感。 可他偏偏又从小受辱,慢慢地就生出了蛇蝎之感,他不似梁长宁那样生来就有上位者的威严,全然无法让人将他们二人看做是同父的兄弟。 梁长风摸着鹦鹉,说:“危家有一条商道,好似是从……” “是从阳泽到暨南,不过如今已经延长至塞北,”应三川知道他还在跟着内阁学理政,这些都还不大清楚,于是替他补全道:“阳泽是危移母家,危老大人死后,危浪平就带着危移回了阳泽,危浪平承了恩荫上任阳府布政史,这两地离得近,商路打通起来就方便。” “小时候危移和危浪平在国子监陪着哥哥们读书,朕还去偷听过呢。”梁长风低声感慨,笑了笑说:“朕被养在废弃冷宫,嬷嬷不许我出去,可朕总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们能去逛御花园,能去骑马打猎,能跟着茂广林读书,而朕就不行呢?” 他甚少说起这些事,应三川只是静静听着,梁长风微微俯身看着鹦鹉,那只鸟实在怕他,张了嘴却不敢叫唤,他又说:“后来朕才知道,因为梁长宁和梁长尔都有个出身高贵的母亲,而朕只是个宫女生的野种。 “所以连带着他们的那些陪读……褚辉啊,夏拓文啊,危移啊,都比朕的命贵重。” 应三川还是没说话,梁长风像是只想找个人倾诉一样,他说:“不过那有怎么样呢?最后梁长尔不是也死了吗?只是朕一念之间啊……” 他低低笑起来,偏头狡猾地看着应三川,说:“危移在这里,那他的商队也不会太远,知道他们运的是什么货吗?” 应三川说:“卑职不知,不过商队过往都登记在册,属下今日查了门禁处的册子,近日的走商规模不大,都是些布匹丝绸,瓷器香粉一类的。” “是盐,”梁长风叹口气,说:“狗教三遍也知道怎么刨骨头,你查了这么多天,怎么连点有用的东西都挖不出来?” 应三川扑通一声跪下,“属下无能,实在蠢笨!” 梁长风看了他半晌,从他面前走过了。他没穿鞋,白色的绸衣刚刚好遮住脚背,应三川看着那双脚从自己面前跨过,又说:“还请皇上赐教。” 梁长风扫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白瓷小盏,“危浪平如今是卷土重来,他从布政史到吏部侍郎,也算是大升,他想在吏部这个位置上做了多少事,京里的每颗钉子他都要动。危浪平不涉党政,又不能当中立党去招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只能拿出点东西来讨好朕,做出一副忠臣的样子来,可谁都知道他心里看不起朕呢,这宫里谁眼睛里有朕这个皇上?!” 他说到后面已经冷笑连连,“太后、文沉、长宁王……在他们的棋盘上,朕连对手都算不上,所以危浪平才对朕放心,他知道朕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愿意把他这批货的盈利让出来填充国库。毕竟喂再多的好处也养不出条龙来,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做样子给天下看——他一上任就延缓国库亏空,周全人事调动,暨南雪灾了结之后,危家的商道就能横穿暨南翻过大凉山,直达塞北。” 应三川稍微有些明白了:“他这批货的盈利高,且东西脱手快,几乎是一本万利,或许那是……” “那是矿井盐啊!”梁长风叹口气,说:“危浪平是阳泽的地头蛇,阳泽南岭的铁矿和塞北的盐碱地都能炼出盐来。他只是微微透露出一点意思,就不着痕迹地逼得朕用吏部侍郎的位置去换,吏部侍郎……那是本该留给你的。” 应三川心脏狂跳,抬头看着梁长风,梁长风俯下身看着应三川,气息打在他脸上,他们离得太近,连野心怦怦直跳的律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应三川啊……你可要给朕争点气,别让人抢了你的肉骨头。” “这批盐,朕要了。”他语气轻淡,应三川却被他激起了血性,他骤然抬头盯着梁长风,梁长风那张昳丽的脸上隐藏着轻蔑和鼓励。 这种眼神像是在看一条不聪明却忠诚的狗,他像是在告诉应三川——我的狗得学会咬人,偏偏你是一条蠢狗。 应三川胸膛起伏,微微喘气,他来时跑得太快,闷了一头汗,梁长风用手背替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说:“镇抚使的位置还不够,朕把你送上指挥佥事,应大人,可别叫朕失望。” 北镇抚司如今有两个镇抚使,一个是褚辉,一个是应三川。 褚辉是朝阳公主的次子,自先帝在时就承蒙恩荫,他从小跟着梁长宁混,若应三川要做事,根本绕不开级别相同的褚辉。梁长风要替应三川断后,他养的狗,只能被他牵着链子。 应三川当即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他臣服在梁长风的脚下,闷声说:“谢主隆恩!” 梁长风疲了,挥手叫他下去,应三川爬起来行礼,走到一半又回头说:“皇上……” 他欲言又止,说:“皇上喜欢鸟儿?” 梁长风没说话,盯着他等他继续。 应三川才委婉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文沉一党向来疑心重,鹦鹉最喜学人语,难保这畜生就不会站党,皇上若是喜欢鸟儿,臣去寻一只更漂亮的来。” “鸟食呢?”梁长风问他。 应三川伸出手,白瓷小盏正握在他手里。 梁长风说:“既然你闲得慌,替朕把这鸟儿喂了罢。” 梁长风说完就绕过屏风出去了。应三川不明所以,遵着梁长风的意思站到了鹦鹉面前。 这只鸟怕人,跳着躲避应三川,只可惜脚上栓了条黄金锁链,张开翅膀扑腾了半天也只是徒劳无功。 应三川单手捉住鹦鹉,他把手里的白瓷小盏放回架子上,捏着金挑子拨弄鸟食。鹦鹉还在徒劳地挣扎,应三川舀了半勺小米送去,鹦鹉见他的手靠近,竟破釜沉舟地开始反击,张嘴就啄下来。 应三川目光一顿,半晌才微微笑起来,他在鸟架子前立了会儿,把金挑子扔回白瓷小盏里,转身离开了。 应三川嘴角挂着笑踏出宫门,内侍都以为他是升了官职才心情好,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那只鹦鹉被剪了舌头。 舌肉横截面稀零碎烂,握剪刀的人分明可以给个痛快,却偏生要慢慢折磨。 第59章 雷雨 危府里冷冷清清,危浪平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平日里近身的只有一个蓝渐清。 危移顶着夜色而来,终于在晚饭前进了府。 危浪平没料到他会来,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哥!”危移凑过去,把解下来的大氅随手一扔,说:“快,渐清哥,给我加双筷子!” 危浪平折扇一收,敲他的头:“一天到晚少乱跑,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知道吗?好好跑你的商,少给我添乱!” “哥,痛痛痛!”危移捂着脑袋笑着躲开:“别打我嘛,我想你才来看你,哥你怎么不识好歹!” “少废话。”危浪平侧头给了蓝渐清一个眼神,说,“去看看有没有尾巴……” “没有,绝对没有!”危移拉住危浪平,笑嘻嘻说:“哥,我保证没有人跟着我,我进城的时候守卫换班呢,而且你还不相信我吗?小时候在国子监翻墙翘课都没被皇宫侍卫抓住过,更何况是小小守城门禁呢?” 危浪平叹口气,收回手说:“罢了,这顿饭吃完你就滚回去。” “入夜了,不好走。”蓝渐清拿了副新碗筷给他,说,“主子不如让二公子留下来歇一晚。” 危浪平搁了筷子,对一主一仆的目光视若无睹,说:“渐清,等他吃了饭,你送他走。” 危移笑嘻嘻凑过去,“别生气嘛哥,我带了毛皮子给你。” 他说着颔首示意,把包裹里的皮子指给他看:“狐狸皮呢,我想着京城天冷,总是落雪,你叫人做个大氅,剩下的料子还能做对护膝。” 危浪平心里一软,危移又说:“我来就是给你看看我,我知道你担心我,走商嘛总是不安全,你看看我,心里也稳妥些。还有啊……大嫂在阳泽好着呢,我走的时候她还说要给你做双靴子,鞋底都是羊皮的,等今年商路通了,你再找人替了我,我就带着大嫂来京城找你。” “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若是赶得及,还能过下一个元宵,嫂子做的汤圆我最喜欢,可惜京城不吃汤圆,兴元宵。” 危浪平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说:“等你十七岁生辰到了,我叫渐清给你做。” 危移笑起来,看看蓝渐清,又看看危浪平,说:“谢谢哥!” 汤冷了,油花结出白霜。 危移舍不得把碗里的汤喝完,他知道喝完汤就该走了。 但是他知道今天的隐忍都是为了来日的相聚。 “我走了,哥。”危移站起来,随意抹了把嘴,“你放心,这批货我一定给你送到塞北去,别叫渐清哥送我了,我自己能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完披上大氅,冲外面喊,“把我的马牵来,酒壶满上!” 蓝渐清看着他的背影,说:“主子,我……” “不用你送了。”危浪平笑了笑,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张皮子你拿去吧,做件大氅,你不是怕冷吗。” 危移打马的身影如同黑夜里诡谲的一阵风,片刻就消散在暗色里。 应三川站在城门上,目光顺着危移策马的方向望去,“龙脊山。” “什么?”老张没听见,问:“佥事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应三川看也不看他,吩咐道:“备马调人,立刻!” 老张眉心一跳,哆嗦着:“大人,我只是个千户,调不了几个人!无诏调兵是死罪,我、我——” 应三川猛然回头,手持腰牌立在他面前,盯着他冷哼一声:“圣上御笔,密诏在手,你敢阻我?” 老张两腿发软,啰啰嗦嗦:“即便调了兵,咱们五军都督府的兵都被西大营管控着,出不了京城地界,大人若……” “不用出京,就在龙脊山。”应三川打断他:“见此腰牌如帝亲临,人不必太多八百足以。你持牌去西大营要人,要快!” 老张还要再劝,他惶然抬起头,正巧对上了应三川慑人的目光。 老张立刻明白,若他不去办这个差事,应三川绝对会杀了他。这里多的是千户百户,自己不过是一个低贱的草芥,这点官职甚至不如投入水里的小石头,他死后涟漪都不会激起。 “轰隆!” 天空中一声惊雷落下,闪电的光照出应三川半张慑人的脸,老张后背汗毛倒立,话也不敢说,夺了腰牌就跑。他在路上跌了一跤,可他不敢回头看,爬起来后连膝盖的伤也顾不得查看拔腿就跑。 老张没去西大营调过兵。西大营才成立几天?那是长宁王回京后才设起来的。里头不全是长宁王亲自调教的云蛇龙纹军,还有先帝留给他的一批处境尴尬的兵。 他们从前是忠于先帝,跟着夏老侯爷打仗。后来夏国公府人丁衰落,只剩下了夏拓文一条血脉。夏拓文不会打仗,夏老侯爷虽然年老,却舍不得这些旧部属。 新皇登基后曾商议过此事,户部的意思是就地解散,这批老兵全是老弱病残,又要吃皇家的军饷。兵部和户部吵得沸反盈天,夏老侯爷在殿外跪了三天,长宁王才提出他来养这批人。 可是后来西大营更迭多次,里头的人早就变了,乱七八糟塞了好些人进去,慢慢就成了长宁王的私兵。 好在西大营里有他们五军都督府自己的人,应三川要用人是名正言顺,西大营推诿不了。 消息报到长宁王府,闵疏正立在廊下看花。 “下雨了,”闵疏笑起来:“这缸荷花受得住么?” “受不住也要受。”梁长宁说,他抬头翻开荷花的花瓣,露出里面的黄色花蕊来,他笑起来:“雷霆雨露皆是为了泽遍苍生。” 闵疏静默片刻,外头轰隆一声,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屋檐上的水珠子瀑布一样往下倒, 张俭身着重甲从门厅顺着长廊往里跑,他步伐又快又急,:“王爷!” 他转过弯,梁长宁和闵疏一同侧头看过来。 雨太大了,张俭头盔里全是积起的脏水,他一面说话,那些冷水一面往下淌:“成了!应三川着五军都督府守城千户张大雷持御赐腰牌赴西大营调兵!” 闵疏骤然侧头与梁长宁对视,梁长宁盯着闵疏,嘴角勾起弧度来:“他要多少人?” “八百。” “不够。”闵疏立刻说:“太少了。” 梁长宁颔首:“应三川低估了危浪平,危浪平给危移的人手都是顶尖的高手,商队人数虽然只有两三百人,却个个能以一敌百。” 张俭等着他吩咐,手已经握上了刀柄。佩刀在他跑动时会撞击他的甲胄,他握着刀柄移开距离能够跑得更快。 “速战速决,多插钉子进去,咱们要有自己的人在里头。”闵疏说:“这件事不能见光,只能在天亮前了结。雨夜太短,最好能借着雨水刷洗痕迹,别给后人追究的余地。” “给他两千最好的兵马。”梁长宁当机立断:“就说西大营早就不想替他五军都督府养人,叫他要么补交军饷粮草,要么今夜一并把人带走!” 张俭得了令,即刻下去办。 危移冒雨上了山,却没在老地方找到人。他掉准马头细细查看了四周,顺着鲁齐留下的标记找到了人。 “二公子。”贺明迎上来替他牵马,说:“等了你半天也没等到,我和鲁齐就自作主张移了位置。” “怎么突然换地方?”危移一边进雨棚一边问。 鲁齐接过他的大氅替他烤着,说:“我去周围查看了一遍,遇到个夜宿的猎户,他说如今山里封严,好像是官府要抓逃犯,我想着这里更隐秘,就跟贺明商量了下。” 危移一愣,问:“戒严?” 他忽地想起入京时城门口那个小守备的抱怨,后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汗。 他疾步走到毡帘前,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外头黑黢黢的一片,雨棚里的火光都被厚实的黑油布遮住了,泥地坑坑洼洼全是水,暴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亮出身影。 瓢泼大雨如暗箭往下砸,寒风来势汹汹,要把雨都带进棚子来。 “怎么了二公子……”贺明和鲁齐对望一样,不知所以。 危移转身三两下踩灭火堆,呵止道:“别说话。” 二人即刻噤声,危移匍匐偏头,耳朵贴地细细感受,他眉头越来越紧,片刻后站起啦,斩钉截铁地说:“跑马了,冲咱们来的,叫他们起来走!” 他们连雨棚都来不及收,熄灭的火堆还冒着湿烟,所有的油布都盖在了盐车上,马匹一路狂奔,龙脊山全是密林,黑色油布是最好的遮挡。暴雨成墙,堵住了他们远望的视线。 黑夜里到处都是树,树枝刮在脸上是硬生生的疼,马蹄声逐渐从暴雨声中剥离出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在后面!”贺明奋力喊道:“危家守卫听令!全力保护二公子!” “轰隆!” 雷鸣跟着闪电劈下来,密林里寒光乍现,那是甲胄和冷刀在寒光里的反射。 “全他娘是人!”鲁齐抹了把脸上的水,骂道:“二公子!打不了,这林子里全他娘的是人!” “往龙脊山跑!”危移回头扫了一眼,在雨里狠戾地喊:“跑出龙脊山,他们身上穿的是京中的鎏银盔甲,军中地盘划分明显,他们出不了龙脊山!”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辎重车根本跑不过军马,更何况密林间隔小,辎重车与树干碰撞是在所难免。 危移不知道这批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盐来的,他不敢轻易丢下货,只能调转马头去断后。 老张眼看着人要跑远了,咬牙要抬手放箭,应三川眼疾手快按住他,怒道:“不许射箭!不许伤马!不许动车上雨布!” 梁长风要的是货,应三川不能叫盐化在雨里。 他声音刚刚落下,只见前头寒光一闪,危移的刀已经迎头劈下来。 应三川在冷锋中侧身躲开,抬臂抵挡,他手臂上的护甲被危移的刀压着往下一沉,马匹受惊甩尾。应三川抬头看去,在闪电瞬间的亮光中瞥见了危移的脸。 应三川冷声道:“危家家眷无诏入京,实乃论罪!” “我非朝中官员,你管小爷入不入京!”危移冷笑一声,刀口一变就恶狠狠扫过去,应三川折腰躲过,顺手从马鞍边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不是绣春刀,看来你也不过是条混得不好的狗。”危移呸出口里的雨水,撑着马鞍半蹲在马背上,迎头就向应三川砍下去。 应三川被扫下马,手臂上已经是血红一片,他砸进泥水里狠狠吐了口唾沫:“八百人围山,把龙脊山给我封死!剩下的全都去给我追!务必要把货给我——” “你算什么东西!”危移借力跃下马背,在雨中将刀刃在自己左臂的盔甲上擦出火花,“哪里来的狗贼也敢吃老子的货!” 危移在刀光中看见他的脸,在刹那间想起了他是谁。那个守门小兵说他是应家的…… 鲜血喷溅在危移颈侧,危移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流淌下来的血。 “应家的……”他在混乱中咀嚼着守城军的话,眯着眼睛在乱战中找到了老张的身影。 他眼睛向来毒辣,即便是敌人蒙面带着斗笠也能认出人来。 应三川在瓢泼的雨里听见他的呢喃,目光里慢慢带了杀意。 他掌心滑出薄如蝉翼的铁刃,双掌在泥地上狠狠一拍,整个人飞跃而起,危移反手投出长刀击中他的小臂,在黑夜里喊:“撤退!弃车撤退!” 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应三川的来意,应三川直属圣上,他今日就是为了货来的。 危移记住了应三川的轮廓身形,他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货没了可以再运,今夜他要活着回去,往后自有哥哥帮他算这笔账的时候。 鲁齐双刀一振,将老张击退半步,贺明从身后跃起一脚踢在老张肩上。 老张吃痛跌落,鲁齐反手解开辎重车与马匹的皮扣,翻身一拽贺明就上了马。 “撤退!”鲁齐重复着危移的命令,“弃了货物,全员撤离龙脊山!” 贺明与鲁齐已经带人撤离出百米远,他正要回来拉危移。 应三川呸出嘴里的泥水,靴子砸进雨地里,水花噼啪渐开。他脚步飞快,双掌间的薄刃夹在刀柄中,寒光一闪而过。 他不能放危移走。 危移今天必须死。 应三川深知裴家倒了,裴家的位置就一定要有人去补,如今最大的可能是危家,危家会蚕食裴家的势力和权柄,而应家从此以后就是败将。 应三川当庶子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只有抢来的才是最稳固的,只有去争才有抢的机会。 他原本不想杀危移,可刚才危移说出他身份那一瞬他突然想明白了。 危浪平靠着商道才能富可敌国,危移死了,危家商道就断了,危浪平以后还拿什么跟他争? 应三川咬紧了牙,变数已生,他要杀危移。 成败在此一举。 第60章 变数 到处都是刮耳的刀风,危移翻身躲开应三川的刀,借力向前一跃,他的马嘶吼着扬起前蹄,应三川刀风一闪,他狠厉投出长刀,瞬间就把黑马脖子捅了个对穿。 刀刃卡在马脖子的骨头里,他拔不出刀,干脆弃了刀。 危移被马血喷了半张脸,血和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一退再退,周遭已经没有一匹活马了。 应三川单手抛开头上碍事的斗笠,将整张脸都暴露在危移面前。危移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明白今夜走不掉。 见了脸,这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恐怖的劲风夹杂着薄刃的寒光砸来,在远处鲁齐和贺明惊恐的目光中重重锤在危移胸膛。 “嗬啊!” 危移被击飞出去撞上枯树,又被反弹回地面,他捂着胸口喷出夹杂着肉沫的血,撑着树干缓慢站了起来。 应三川狠话不多,只骤然一跃,这一次手中薄刃飞出,唰唰两下刺向危移。 危移慌乱中抽出刀鞘抵挡,薄刃被阻,叮叮叮砸成一圈,斜插进他脸侧的树干上。血线缓慢浮现,顺着脸庞淌落下来,口鼻里都是腥味。 雷电不知何时停了,黑暗中谁也分不清谁,四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腥气味,这气味弥漫在密林间,像梦魇一样包裹住危移,把他紧紧地攥在掌心。 应三川带来的两千人早已四散开,他们的身影如同林间鬼魅,消无声息地穿梭,除了雨声,只能听到鲁齐和贺明与之打斗的声音,利刃捅进人体柔软的身躯,再拔出来时鲜血喷溅的噗嗤声。 “哗啦——” 危移什么都看不见,他半边身子都浸没在泥水里,脖颈骤然被拳风扫过。 在左边! 被重击的脖颈发麻发软,危移太阳穴突突地疼,他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电光火石间躲过这一击,身后的枯树咔嚓一声从中断裂,摇摇晃晃地砸进雨夜里。 危移借着树干倒落的瞬间穿过倾塌的枯枝,转身朝着贺明与鲁齐声音的方向奔去。 他们相隔太远,而雨夜里的一切声音都难以分辨来处。 身后的追兵步步紧逼,危移脚下传来疾风,他躲闪不及,被一脚绊倒,刹那间他只来得及抱头前扑。 哐!拳头砸在他肩胛骨上,应三川的指关节在危移的甲胄上留下四个凹陷,危移翻身就是一记重击,他铁拳自下而上击中了应三川的下颌,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应三川唇齿剧痛,呸出一口血沫,舌尖抵着被应三川打松的后槽牙,黑夜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在发麻的痛楚中感到自己刚才好像吐出去一个硬物,或许是半颗牙。 “操你娘的……”应三川骑在危移身上,恶狠狠道:“可惜你才十几岁,要是你长得和你哥危浪平一样大,说不定我还真搞不死你……” 危移挣扎翻身,一拳打偏了应三川的脸:“你也配提我哥!什么下三滥的玩儿意——” 他还来不及说完后半句话就被应三川重重锤进小腹,应三川手指灵巧,在黑夜中摸到卡扣,趁着出拳的间隙唰啦一声解开了危移的甲胄。 这一拳是用了必杀的力道,危移哇啦一声吐出些粘稠的东西,他眼前模糊,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他的刀。 轰隆—— 雷鸣伴着闪电复而又起,应三川在这刹那看清了危移的脸。 他痛苦地皱着眉,手指几乎就要碰到死马,而他的刀就卡在马脖子上,在闪电的照耀下反射出寒光。 闪电只是瞬息间,但已经足够了。 应三川抬手拔出长刀高高举起,危移眼前一片漆黑,血和泥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是命!今夜谁也别怪谁!” 刀锋转瞬及至,其实这么快的刀没入体内,危移是感觉不到痛的。 可是太冷了,长刀几乎把他剖成两半,他茫然地眨了下眼,挂在睫毛上的血珠啪嗒一声掉下来。 “啊……呃、呃、哥……哥……” 他喉咙咕噜咕噜地响,吐出的全是鲜红粘稠的血。 应三川抽出长刀,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摸黑捡起斗笠带上,他喘了口气,大喊:“追剿!” 大雨冲刷了血迹,雨水划过身上的伤口,那刺骨的痛里带着一点麻痒的快意。 从今天起,就是他应三川的胜局了。 “通令各路人马,严防死守封锁龙脊山,活口不留,一举歼灭!”应三川心中畅快,大声命令:“右队原地不动,雨停雾起,运转货物,清扫残局!” 泥水迸溅,不计其数的黑影密林中齐声应答,雨水逐渐冲刷了血迹。 危浪平盯着外头的大雨,心里突然有些焦躁不安。 他静坐了片刻,喊:“蓝渐清!” 蓝渐清从门外进来,睡眼惺忪地开始穿内甲:“主子吩咐。” 危浪平这才想起现在是半夜,外头的大雨没有消停的趋势,寒风呼呼地刮。 危浪平揉揉眉心,说:“没事,你回去睡吧。” “每次落雨主子都腿疼胸闷,要不我去请个大夫……” 危浪平摆摆手,蓝渐清想说什么,最后又止住了话头,他上前两步将窗关了,又往暖炉里添了炭,才退到门外说:“我就睡在外间,主子有事叫我,要是膝盖疼,就把二公子带来的狐狸皮子裹在腿上。” 危浪平颔首,吹熄了烛火。 今夜谁都无眠。 闵疏侧躺在梁长宁臂弯中,二人都没睡。 “雨太大了。”闵疏低声说:“盐不好运。” “危移是老手,他不会没有准备。”梁长宁说:“应三川也不是鲁莽之人。” “太险了。”闵疏说道。 “富贵险中求。”梁长宁说:“这是一场豪赌,赢家才有说话的权力。” “谁是赢家?”闵疏偏头问他。 屋里烛火暗淡,外头暴雨如注。暖炉上点了熏香,室内温暖馨香。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好猜了。 今夜危移和应三川都是输家,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梁长宁就是树下瞄准的那支弹弓。 天亮之后,这批货还要易主。 梁长宁垂眸盯着闵疏清亮的眼睛,低头吻在他的鼻尖,低声问:“你担心危移?” 闵疏没说话。 梁长宁摩挲着他的后腰,突然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百密一疏吗?” 闵疏抬眸盯着他。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闵疏说:“时也命也。” “非也。”梁长宁心情尚好,他说:“因为你总是……总是闵乱思治。” “你做事不够狠辣,不喜欢见血,连棵花也要怜悯,一下雨就要搬进来避雨,你的那株铁杆海棠开了吗?没有。”梁长宁看着他,“为此你优柔寡断,下不了狠手,你总是担心伤人太深……你跟文容有旧仇,那日远东楼多好的机会?你却没要他的命。” 闵疏后背微僵,瞳孔轻轻一缩。 闵疏没料到梁长宁会突然提起文容,更没料到梁长宁如此敏锐,竟然早就猜出文容与他有旧仇。 “如果是我,我会在踢他下水的时候顺手打晕他,后脑勺的穴位太好找,你能做到的,是不是?”梁长宁笑起来:“那么他就会死在水里,溺死也算是痛苦的死法。” “我与文二公子没关系,更没有恩怨。”闵疏脑子里过了一遍那日的情形,确保自己没有露馅,他说:“王爷想多了。” 梁长宁摸猫一样一下一下摸着闵疏僵直的背脊,说:“暂且不论他,你还劝我收下陈聪,你明知激发陈聪恨意叫他进京复仇,怂恿他去击鼓鸣冤,带动暨南百姓血书请命,我们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利益,你却连提也不提。我猜……你是心硬不起来。” “你太仁慈了,闵大人。”梁长宁笑起来,却说:“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你,可你得知道,一只见不了血的苍鹰,即便是飞上了天,也活不下去。” 闵疏不吭声,眼神看起来却完全没被梁长宁说服。 “王爷今夜话多,”闵疏沉默片刻,说:“是要与我谈心?” “不。”梁长宁说:“是想告诉你,输赢只是一时,没有谁能永远是胜者,成王败寇是风水轮流转,今日是危移,明日是应三川,后日是危浪平,这就是你选的路。” “你想要走到最后,那就要作壁上观,不偏向任何一边,坐收渔翁之利……这才叫王佐之才!” 闵疏喉头干涩,心里已有反驳之意。 闵疏此刻贴在梁长宁胸膛上,整个人被他环在臂弯里。闵疏从前觉得梁长宁的胸膛火热,可今夜风大,把那些热意都吹散了。 “我不是仁慈,”闵疏说:“只是危移被平白牵扯进来,废了一颗棋。” 梁长宁在昏暗的烛光中笑起来,良久后才说:“你还是不愿意危移死。” “应三川没道理杀他,”闵疏闭上眼睛,说:“杀了危移,危浪平不会善罢甘休。一批盐没了可以再提炼,这点东西对危浪平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他只有危移这一个弟弟。” 梁长宁轻轻拍着他,像是要哄他入睡:“梁长风不会和危家交恶,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舍不得露出自己的锋芒。梁长风做事不磊落,所以我敢肯定,梁长风不会叫应三川要危移的命。” “应三川是条会听话的好狗吗?”闵疏说:“我们不了解应三川,这是我的疏漏。” 谋士谋大局,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有可能成为关键的转折点。 他睁开眼,低声问梁长宁这个问题:“应三川足够听话吗?” 梁长宁也没接触过应三川,应三川只是裴家偏房庶女的一个儿子,甚至应三川都不是嫡子。按照他母家的身份,以从前京中权贵大家的圈子来看,他连进来提鞋都不配。 夜宴宫变之前,谁都不知道还有应三川这个人。仅凭是那夜宫变时混乱中的遥遥一眼,闵疏不足以分辨出应三川有没有逆骨。 闵疏从前没见过应三川,也没听文沉提起过他,更没看过关于他的密报。同样,梁长宁也只是根据局势分析出应三川的行事动向,至于这个人——他的性格如何,经历如何,能力如何…… “我不知道。”梁长宁终于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条听话的狗,但我知道他大概是一只有胆量的狗。” “张俭!”闵疏翻身坐起,冷静地喊人。 张俭从门外进来,立在床帘帷幕前低声问:“王爷?” 闵疏盯着梁长宁说:“带上王爷的暗卫,往应三川的位置去找,一定要保下危移,他不该死!” 张俭没说话,梁长宁说:“按他说的去做。” 张俭颔首,又说:“应三川调走了近两千人,不过只带了一千人上山,其中咱们插进去了三十人,都是西大营的老人,一路上留了记号,即便雨大也能找到路,闵大人放心。” 危移正躺在雨地里,他侧头空洞地看着远处的密林,身子已经凉了。闪电如昼,更远处是凌乱插地的刀剑,贺明和鲁齐被埋进坑里,更远处堆积起来的尸首流淌出一地的血。闪电消逝,深不见底的密林像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闵疏坐在床帏后,心里泛起一点焦躁和寒意,尽管可能性实在太小,但闵疏仍旧皱起了眉。 他又兀自重复了一遍:“……危移不该死。” 第61章 弹弓 直到天亮,张俭也没回来。闵疏一夜无眠等着消息,梁长宁也逐渐觉察出不对来。 闵疏实在睡不着,干脆穿上外袍披着披风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窗下的两缸荷花受了一夜的湿意还没夭折,只是有些焉答答。 所幸还活着。 “主子!出事了!”张俭忙了一夜,此刻满身血气从外头跑进来。 雨已经停了,但京城还没放晴。 张俭来不及等着二人出来,掀帘子就说:“危移死了。” 闵疏瞳孔紧缩,梁长宁骤然看向了张俭。 “我带了八十个龙纹军的兄弟们往龙脊山去,顺着记号才跟着到了一处密林深处的山坡处,我带人找了一遍,只看到危移昨夜搭的一个小棚子。我们不敢大肆搜山,只能把守要道。后来我乔装遇到个到个猎户,听他说是昨夜官府封山查逃犯。” 闵疏等着他继续说,他顿了顿,似乎在理清思路。 “昨夜雨下得太大,泥土都被冲乱了,全是新地,不过找到了今早的马车辙痕,看着是往龙脊山外走。但是辛庄觉得不对,因为他们走的不是危家商道,是巡山小路。后来我借了几条大犬,顺着车辙一路搜,才在山坡底下翻出尸体来。” 张俭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外间的冷茶来大口灌下,末了狠狠擦嘴。 “全是尸体,估摸着两百人,趁着雨夜泥土松散埋下的,只是时间紧迫埋得浅才没被翻出来了。我核查了身份,这些都不是西大营的人,估摸着是危移商队的人错不了。后来往林子里头走到快出龙脊山的位置,才发现了马匹的尸体和危……危二公子。” 张俭做了个大概的手势:“马脖子被切开了,危二公子……尸首还算完好,只是都被沉了水,打捞起来之后……已经有被泡发了。” 梁长宁与闵疏对望一眼,梁长宁冷静地说:“叫咱们的人撤出来,务必要撤得干净,别叫人发现你们去过。尸首一应归位,那个猎户……” 闵疏吸了一口冷气,整个胸腔都冷得发疼,他接过梁长宁的话说:“叫人勾着那个猎户去北镇抚司衙门敲鼓报案,这案子太大,只能按律例报衙门。但但案子不能在北镇抚司审理,咱们一点边儿都不能沾,得叫大理寺去管。” 梁长宁思索片刻,说:“我会着人知会宋修文,一定要把这案子抢到手里。”  “还有严瑞、褚辉……”闵疏一顿,发现其实数不出来几个自己人,他面不改色:“王爷的人该有动作了。” 张俭已经会意,转身撤了。 “良将难寻。”闵疏委婉地说,“王爷该扶持自己的人手。” 梁长宁也知道自己手里的人确实太少了,所以茂广林才要居于隐秘之地为他寻觅良才,扶持臣子。 宋修文只是大理寺少卿,而严瑞也不过是内阁学士,夏拓文身无官职,只有他哥哥是个兵部侍郎。唯一能和应三川沾上边的只有褚辉,他之前和应三川一样是从四品镇抚使。 可梁长宁有意放松了对梁长风的压制,应三川已经被养肥到了正四品指挥佥事,褚辉不一定压得住。 如今朝中半数人都倚靠着文沉。即便裴家覆灭,但太后余威尚存。文沉与朝中大臣和京中权贵勾结在一起,他们早已经是利益共同体,不是只凭借着挑拨就能一锅端的。 这棵树被梁家亲手种下,一代一代滋养长大,如今已经茂盛到遮住了太阳。 “……土地革新,”梁长宁轻声说:“如今朝中要职全在文沉手里,危浪平又执掌着吏部,只有土地革新,才能将抱团在一起的世家分散开,我们才有可能从缝隙中安插人手。” “王爷是想启用陈聪和潘振玉?”闵疏微微皱眉,眸中思索着:“潘振玉与陈聪都是土地革新的旧案中人,他们曾经翘起冰山一角,但很快死于冰山之下。世家盘根错节,土地案难以得到支持,要翻案,只能靠反。” 自古造反,都是农民发起。要么农民为了活命而背水一战,要么学生死谏。可为了收归陈聪,梁长宁已经答应陈聪驰援暨南,农民难反。 闵疏静默片刻,忽然说:“还有危浪平。” 危浪平如今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关键了。他是吏部侍郎,按大梁的职权范围来算,他几乎可以举荐或驳回朝堂一切官员的任免调动。即便是文沉的官职变化,也要危浪平盖印。 而现任的官员,就算他们在官场早已混熟站稳,但每年的考课、述职、稽查的结果都能被危浪平左右。 吏部尚书王文任早就被架空,再加上梁长风有意放任危浪平成为三党鼎立的制衡节点,吏部几乎是危浪平的一言堂,而吏部的班列次序又在其他各部之上。 危浪平能站到如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不涉党争,且愿意用家财填补国库亏空。所以梁长宁才敢料定梁长风不敢杀危移。 危移是牵制危浪平的线,但如今这条线断了,危浪平就该偏了。 “危浪平是斩断乱麻的一把利剑。”闵疏说:“咱们或可一争。潘振玉和陈聪不能无名无分地去推翻旧案,有了危浪平,未来的局面就会不一样。” 这是未雨绸缪。 “你想重新推举潘振玉入朝。”梁长宁说:“潘振玉旧案不难翻,卷宗都在大理寺,可潘振玉的罪名是文沉一锤敲定的,你要翻,就要把文沉也翻了。” “王爷不也想翻吗?”闵疏从窗柩伸出手去,遥遥地摸着那荷花的残瓣:“王爷不止想翻潘振玉的旧案,王爷还想翻先皇暴毙的旧案,是也不是?” 室内气氛骤然陷入死寂,梁长宁目光深沉,盯着闵疏消瘦的后背,半晌才闷声一笑:“……你真是……慧极必伤你听说过吗?” 闵疏就这这个闲散慵懒的姿势回头看他,他不束长发,任由青丝爬在肩头。他这样子看起来太软,光透过外头的荷花打在他侧脸上,蝶翼似的睫毛在鼻梁上投射出影子。 闵疏挑起下巴,轻声说:“鹰么,本来也活不长。不过王爷要当龙,那可就是福寿万年了。” 他语气勾人,撑着手肘仰头感受寒风,说:“王爷想查宫变案吗?潘振玉一旦推翻土地税收策,就是推翻大梁过往百年的腐朽根基。土地策是权力中枢乃至世家上下利益质变的关键点,我猜……宫变案一定与土地策有关系。” “从王爷告诉我潘振玉存在的那一刻起,王爷就在告诉我你的目的。你要查旧案,是想查先帝死因,还是想查德妃死因?”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没否认:“有区别吗?” “没有。”闵疏说:“我只是好奇,王爷是要报弑母仇,还是想夺天下权。” 梁长宁还是摩挲着他的扳指,那枚戒指曾被闵疏含在舌下数夜,也曾差点被闵疏吞咽进肚。他知道云蛇龙纹戒的意义,换而言之,持有云蛇龙纹戒的梁长宁等同持有了生杀大权。 只是梁长宁不能就此以铁血手腕翻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长宁和闵疏是一类人,他们都名不正言不顺地在有所谋求。 “这不是豪赌,”闵疏笑起来,对梁长宁伸出手,“王爷是势在必得。” 梁长宁握住他的手,他们隔着距离,却能听见彼此的的呼吸,梁长宁盯着闵疏,像是盯着一头已经踏进领地的猎物,他说:“是,我势在必得。” 话正说着,突然外面有人叩门,暮秋喊:“王爷,闵大人。” 梁长宁松开手:“进来。” 暮秋低头从屏风那边进来,说:“王爷,闵大人,下面传来的消息,裴老国公没到封地就死了,报的暴毙,实则是水土不服,可能是被下了药。” 这是意料中事,二人没有惊讶,都没再过多询问。 裴老爷子一死,他异姓王的尊荣不会再往下承袭,整个裴家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几近覆灭。 裴家的位置是真真正正空出来了。也就是说,应三川和危浪平要争的东西已经是无主之物了。 “危移的死会让他们再无化干戈的可能,”闵疏说:“我们可以抢一个时间差,在危浪平对应三川出手前,从应三川手里偷出这批盐。” “应三川是从西大营调的兵,里头混着我的人。”梁长宁沉吟片刻,说:“怎么个偷法?” 闵疏勾唇:“狸猫换太子。” 闵疏跪坐在案几前,他抬手拂开桌面零散的棋子,那下面压着一张京城方圆一百里的详细舆图。 “应三川一定不会带着货回京。”闵疏说。 他垂眸看着舆图,修长的手指划过粗糙的舆图,说:“他只有两种选择,第一,把私盐拉到椃洲府去卖了,拿着钱回京交给梁长风。其二,他把私盐拖到椃洲府去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处理。” 梁长宁说:“我查过他,他在椃洲府没有院子,东西无处可藏。” 闵疏手指画了个圈,点在龙脊山上:“不管是他怎么选,他都只能走一条路——出了龙脊山,过月河,为了隐蔽,他们一定不会走大路,而小路崎岖坎坷,得过桥。” 而小路的这座桥年久失修,这就是机会。闵疏抬头望着梁长宁,心想。 梁长宁与他有了默契,对他的意思心知肚明,他说:“闵大人好手段。” 应三川在密林中停队修整,他吹哨唤来黑马,抓了把干草去喂。 他今日只带了一个心腹近卫,这人是宫里的阉人,有些武功底子。 “佥事,已经出了龙脊山,再往前就是椃洲府,咱们怎么走?”吴广擦着刀询问他,“往北就要过河了。” 应三川知道梁长风想要这批盐,是因为这批盐一脱手就是金子,更能换得金子都买不到的铁器。 如今皇城的兵力握在权臣手里,梁长风想培养自己的暗卫,他要一把比锦衣卫还要锋利的刀。这批盐来得不干净,要尽快脱手,好洗了钱拿回去交差。 应三川说:“早已打点好了椃洲府的商队,传令下去,清点货物,把不重要的全弃了。” 吴广应下,朝后指挥人手。 辎重车全用油布包得结实,吴广掀开油布看了一眼,问:“里头装的什么?查看了吗?” 身边的小将立刻低眉颔首回道:“全清点了一遍,共有五十辆货车,三十车是白沙,二十车是矿盐,只是矿盐袋子藏在白沙里,麻袋都严实着呢,只要不泡水就出不了问题。” 吴广将信将疑,用唾沫沾湿了手指去蹭里头的麻布袋,用手指捻起来舔,果然是咸的。他又看了眼小将,这人和周围人一样满脸都是血迹和污泥,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相貌。吴广心里生出一点怪异来,只是这怪异来得十分快,他想不明白缘由,只能仔细打量他半晌,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卑职叫林砚。”小将低着头,撸起袖子用手肘擦脸,可惜越擦越花,他谄媚道:“大人记着我的名字,我一定为大人马首是瞻,今日出来得急,没带什么好东西。等回去我再来拜见大人,大人提携提携我,我一定……” “行了行了。”吴广不耐烦道:“东西清点完,每一袋盐都给我搬到车上去,白沙和盐相像,看着不好分,你别弄混。” “诶!明白!小人一定小心!” 第62章 悬案 黑来砚跟在运送队伍里,他方才谎称尿急,故意落在了最后面。 调换出来的盐车已经丢在了龙脊山里,应三川押运的全是白沙,只有那么几袋盐为了混淆视听搁在了最明显的地方。 所幸应三川时间紧迫,来不及一袋一袋查验。 车队已经摇摇晃晃上了木桥,这座桥年久失修,早已岌岌可危。 “这桥怎么这么破,”小兵抱怨着,说:“不会垮吧!” 身后有老兵开口:“这地方在月河下游,年年都涨水,上游一放水,这里就得被淹。这桥泡在水里久了,又是木头修的,早几年就没人走了。” “啧,你看。”士兵偏头从桥上望下去,说:“今年雪落得大,现在又开春化雪,你瞧瞧下头这河水,前几日就涨起来了,要是落下去,不知道得有多深呢。” 吴广盯着木桥,木桥发出陈旧的吱呀声,他扬声骂道:“不许交谈!都闭嘴!” 他话音刚落,应三川就敏锐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嚓。 应三川骤然回头,只见连接着岸上柱子的木头绵软松动,经过昨晚一夜大雨洗礼的木质桥梁不堪重负,榫卯结构不复从前牢固,此刻竟然寸寸皲裂开来。 应三川瞳孔一缩,“快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马匹受惊,黑来砚从袖中掏出匕首不着痕迹地帮了马儿一把,辎重车在马匹的挣扎中侧翻,桥上一片混乱。 “轰隆!——” 木桥从中垮塌,数以万计的私盐扑通落水,被激流带着冲向下游。布袋的接口并不严实,在水流的沉浮中分解开。 只不过须臾,白沙就如同一场漫天大雪消失在水里。 “化了!”黑来砚假意哭喊着:“大人!盐化在水里了!” 人员杂乱,众人在水里摸索着,河太深,只能拽起湿哒哒瘪下去的布袋。 全没了。 黑来砚头也不回,他的身影消无声息消失在密林中。他换了身衣服,准备干起从前的老勾当。 “我的人从前是运镖的。”梁长宁说:“这批货若得手,我会叫他直接运走。” 闵疏想了想,问:“王爷是打算和应三川一样,直接换成钱?” 梁长宁摇摇头,“这批盐不能流通在市面上,况且这么大一笔银子也很难立刻在钱庄换成银票。若是现银,又给不了账目明细,赃款用不出去。” 闵疏颔首,很同意他的说法,他沉吟片刻,说:“那就干脆直接运往塞北,在边关做交易,只是这批货咬手,容易被盯上。” “他是镖局老手。”梁长宁重复了一遍,笑起来:“我放心他。” 闵疏默默算了算,说:“能换多少钱?四千两怕是有吧?” “不要钱。”梁长宁说:“我不缺钱,我要的是精铁,马匹和药材。” 闵疏莞尔一笑:“王爷远见。” 在连绵的龙脊山之外,黑来砚已经将私盐拆出来装罐,他带了一支八十人的龙纹军,乔装打扮成走镖的商队,在每个罐子顶部填装的都是大米。 这些辎重车会运往暨南,他们脚程快,能赶在各大商行放出囤积的陈年旧米的时候见缝插针混进去。这支小小的商队会混在五湖四海的商队之中,像一条泥鳅一样狡猾地运往塞北。 暨南是粮食大省,这批商队只是海里的一滴水,连个涟漪都翻不起。 黑来砚叼着草根躺在拖板车上,惬意地吹起口哨,“这下主子得给赏我一笔大的了吧!” “王爷往日赏钱给得多。”潘振玉推着陈聪,说:“你要是买宅子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些。” 陈聪摇头:“明过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己买得起。” “你买得起个屁。”潘振玉脱口而出,他反应回来,连忙道:“我不是说你没钱,但你往年的俸禄全都贴补给百姓了,你哪来的钱?你知不知道京城的地皮有多贵,更何况你还看上了裴家留下的院子。” 陈聪今日邀了孔宗跟他一道出门看院子,潘振玉知道了便也非要跟着来。孔宗本是看陈聪行动不便才答应了他,如今潘振玉一来,孔宗立刻甩手不干。 这院子荒废了几个月,花园里的盆景都长疯了。回廊里冒出野草,屋顶瓦片上坐了只野猫,自顾自舔着爪子。 “裴三公子的腿摔断过,所以他府里增添了很多缓坡。而且你看,这个院子离长宁王府看起来很远,大门一南一北互相背离,但若是俯视就会发现其实是紧挨着的,我要买这个院子,买下来后,从西侧开个小门,这样就能直通王府。”陈聪掏出钱袋,说:“今日就签字画押,我不好出面,你去替我买吧?” “那我可白得了两进的院子,便宜我了。”潘振玉说。 陈聪笑起来,这是他断腿之后为数不多的笑:“能再遇着你,是我捡了便宜。” 潘振玉推着他,突然说:“你……我认识一个手艺极好的工匠,他是为龙纹军铸剑做器具的,精细活也不在话下,你要是愿意,我叫他做个……做个……” 他结结巴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陈聪撑着脑袋,偏头看着他,耐心地等他说完。 “……做个假肢。”潘振玉终于说,他怕提这两个字伤了陈聪的伤心事。陈聪果然眼神一黯,半晌才重新提起笑来:“好,那就在此多谢你好意。” 潘振玉终于松口气,兴高采烈道:“行,这几天我得了空就去找他。” 陈聪看完了院子,又说:“带我回去吧,听闻今日有人去北镇抚司衙门口敲鼓报案,是桩大案子,说不得王爷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案子确实是大案子。 连吏部侍郎危浪平都亲自过问,他钉子似地坐镇北镇抚司,冷面阎王一般全程听完了堂审,接着他提走了口供就直呈御前,要求严查。 接着督察院对他口诛笔伐,参他直闯北镇抚司越职审问,折子跟雪花一样多。危浪平对这些弹劾视若无睹,朝堂上鸡飞狗跳,刑部最后定论,咬死了危移的死只是商人逐利,又遇上劫匪所致。 那日大雨冲刷了一夜,实在无迹可寻。 危浪平看了刑部尚书孙供半晌,突然说:“此案是命案,按三法司职权论,北镇抚司没有审问之权,臣请求皇上下旨移交案件,撤回刑部复核!” 梁长风眼皮一跳,心知危移不该死在这时候,又怕此事牵扯上自己。 危移怎么死的谁都不知道,如今应三川和他失了联系,估摸着人还在运盐,或者已经在椃洲府准备回程。 梁长风实在想问完应三川事情始末再来断危移的案子,但危浪平实在太懂律例,他所言全都合乎情理。在百官面前,梁长风没有拒绝的道理。 梁长风面不改色,颔首道:“那就移交大理寺,大理寺先审查完,若与此供词有所出入,就再论罢。” 宋修文接了案子,连着那猎户也一并押走了。 猎户被审查了两日,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吐出来,大理寺上了刑,他才断断续续又想起点东西来。 危浪平不断施压,他如今在朝中地位特殊,更何况这案子跟他有关,谁也不敢拦他。 猎户本是想报案得个赏钱,没料到被卷进浑水中得了无妄之灾,他遭不住大理寺的严刑拷打,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都说了。 大理寺呈交口供到殿前,宋修文又私下里单独口述给梁长宁听。 陈聪和闵疏坐在案前,梁长宁斜靠在一旁,宋修文说:“据那猎户说,危移死的当夜,他观天象猜出要落雨,他日前在山里晒了兽皮,怕淋坏了,因此打算连夜进山把皮子收了。” 陈聪仔细听着,宋修文捧着茶盏暖手,娓娓道:“可那日天刚黑,龙脊山山下的关口就来了一队士兵把守,说龙脊山只许进不许出,还说今夜官府要查东西。猎户把收回来的皮子都贡给了士兵,那人才好心劝告他一句,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宋修文清了清嗓子,学着道:“今夜动静大,你要是不想惹祸上身,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睡一夜,明日天亮自然太平。” 室内寂静,宋修文恢复了自己的语气,说:“他后来还遇到了个走商的人,他们有过短暂交谈,猎户也把这话透露出去,之后二人就分道扬镳了。” “这个走商的人是谁?”闵疏问:“叫猎户去认尸了吗?” “认出来了。”宋修文说:“他当场就认出来,那人就是危移身边的下属,叫鲁齐。” 梁长宁说:“所以鲁齐起了怀疑,心知官府可能在查他们,但危浪平有可能曾经给他们透露过口风,例如……例如这批盐他们自己吞不下,朝廷会插手。” 闵疏说:“鲁齐或许自己没有太在意此事,但是危移一定注意到了,因此他们才要连夜赶路。因为官府的兵出不了龙脊山,京城和椃洲府泾渭分明,关卡又卡得死。” 室内寂静片刻,陈聪才说:“杀了这么多人,他们处理得急,尸体或许都埋了或沉湖了,猎户是怎么发现的?” 闵疏和梁长宁对望一眼,宋修文说:“猎户说,他夜里确实听到了打斗声,但他不敢出去,等到天亮了,他才敢下山回家。他养了只狗,那狗忠心,常进山找他。可这次那狗在林子里狂吠不止,还疯了一样地刨土,猎户挖开一看,底下全是尸体。” “猎户本想视而不见,但下山时听见有路人谈及此事,还说到了悬赏一事,猎户猜测商队是被官府要查的逃犯所伤,这才报了案。” 宋修文皱眉,说:“但奇怪的是,缉拿要犯一事从来都是大理寺负责,我查阅了近日案卷,并没有要犯逃离。” “或许是北镇抚司在查?”闵疏皱眉问。 第63章 喜鹊 供词呈递到刑部,刑部不敢复核,又交到了北镇抚司去。 “——我北镇抚司从未颁布过什么缉拿要犯的布告!”指挥同知冯道成喊冤:“北镇抚司专理诏狱,跟缉拿逃犯有什么关系!你大理寺要么持皇上旨意来搜,要么就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谁扣屎盆子了。”孙供叫怨:“这是大理寺交上来的供词,我只是随口一问,又没说一定是你们在封山查人。” 冯道成冷笑一声:“死了个危家的毛头小子,你们就急得到处攀咬,还不是怕担责么。要查这案子就要牵连众多。今日查谁封山,明日查调兵诏令,后日是不是就要查皇上头上去!” “同知大人哟——”孙供打断他:“你急什么?” 冯道成哼一声:“一句话,少往我北镇抚司身上扯!” 褚辉正交了腰牌下职,听闻此言忽然道:“同知大人,我倒是想起件事来。” 冯道成与孙供一道转头看他,褚辉只是个从四品镇抚使,却因着是朝阳长公主的嫡子而颇有分量。 褚辉思虑片刻,身后的人恭敬拉开椅子请他,他撩袍子坐下,说:“我手底下有个千户,叫张全。他在事发第二日本该交腰牌换岗,但人却消失了。后来与他一同任事的人说,他被佥事大人——也就是近日圣上亲自提拔的应三川应大人——紧急调走了。” “镇抚司的腰牌等同职权,我不敢出差错,本该立刻呈报上级,但我的上级正巧就是佥事大人。越级奏报又是大忌,因此一再拖到了今天。所以调兵封山查人一事,或许是佥事大人的意思。” “不过佥事大人该是有圣上的旨意,他办差在外,如今尚未回来。”褚辉说,“既然争论半天也拿不出真凭实据,不如就先压下证词,等佥事大人回来后再说?” 孙供心知肚明他在拖延,但他这个法子确实也不算有错,于是说:“那就先拖着?我觉着这样办没问题,好歹等人回来再问。” 应三川飞奔回京,手底下调的人都已经安置散了。他持牌子进宫,对梁长风一个字都不敢有疏漏。 “做事不干不净。”梁长风虽然没发怒,但应三川已经背后一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梁长风早知这批货没那么好抢,应三川说桥断车翻,私盐全失一事,他绝对不信。 “太巧了,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梁长风说:“这次哑巴吃黄连便算了,你杀危移做什么!” “他认出我了!”应三川跪在地上,说:“危移不仅认出了我,还猜出了卑职的意图。” 梁长宁俯视着应三川,鄙夷道:“朕看你只是假公济私!” “那本该是皇上的商路。”应三川冷静道:“自古充盈国库,要么对百姓下手,要么对商人下手,要么就只能抄家灭族,从贪官下手。” 应三川说话干脆,直接指出梁长风的困境:“皇上动不得文沉一党,又需要民心。皇上进退维艰,暨南雪灾致使国库亏空,即便危浪平有心自保,可他允诺的那点钱财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要断了危家商路,危家自然垮塌!届时抄了危家,哪里还需要靠他那一亩三分地的收成?!” 梁长风盯了他半晌,才终于冷笑一声:“危移的尸体就摆在大理寺,你知道现在北镇抚司要查,又已经被大理寺拦下了吗,这案子如今谁都插不了手,说不得连内阁也要盯着。” 应三川还不知,只说:“大理寺职权再大,又怎能越过皇上去?” 梁长风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投到殿门外去。那里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雨水冲刷之后留下一片湛蓝,苍鹰盘旋在万丈高空,而上林苑养的数千只鸽子们成群结队从朱红的宫墙上方掠过。 梁长风知道自己如今就是那盘桓在高空的鸽子,他被推举到了苍鹰的高度,随时都会沦为他人口粮。 他不会拼尽全力保全应三川,甚至必要的时候,他会舍弃应三川,让应三川成为挡箭牌。 梁长风的目光又落回应三川脸上,应三川容貌俊朗,一双眼睛里全是忠诚。 这是朕的狗。 梁长风想。但朕不只这一条狗。 梁长风看着应三川,目光像是透过了他。 “皇上……在看什么?”应三川迟疑地问。 梁长风没说话,他把龙袍领子扯开,里头有星星点点的红痕,他随手一挠,轻轻地长出一口气,说:“你回去吧。” 应三川还想说什么,梁长风却已经越过了他。应三川只能告退。 他刚出了殿门,吴贵就小心迎上来,说:“陛下,今夜十五,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月白在外头等着呢。” 梁长风微微笑起来,说:“十五……朕记得今夜楚红楼要开好酒。” 吴贵也笑起来,说:“是这么说,皇上要是想去,奴才倒是有法子。” 梁长风颇有些心动。 他上次跟着吴贵去楚红楼玩儿的尽兴,虽然后来得了太后一巴掌,可到底是让他痛痛快快爽了一晚上。后来他又去了几次,都没再被发现。 梁长风从小长在冷宫里,没见过外头的世面,逛窑子对他来说比去皇后宫里还有乐趣。皇后是美,可哪儿比得上楚红楼的姑娘野呢? 更别提如今裴家都没了,别说皇后,就连太后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最要紧的是,楚红楼的姑娘可比皇后乖巧懂事,她们自己就没有留子嗣的念头。 梁长风摸着锁骨的红痕,舌根处都开始发痒。他想起楚红楼那个叫扇儿的姑娘,那姑娘总是蒙着面,她撒娇说不喜欢点灯,真巧,梁长风也不喜欢点灯。 梁长风大婚当日,在蒹葭宫里跟皇后洞房时,床帏外跪满了宫人,从内监到宫女,连太后也气定神闲坐在外头喝茶。 灯火通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势必要他留下龙种的意思。 梁长风觉得自己像个不知廉耻的戏子,在众人面前唱一出淫词艳曲。因此他每月例行去皇后宫中时,总是不爱点灯。可太后派来观礼的太监赵善看不清楚,把他好一顿训斥。 扇儿就很合他的意,他去楚红楼本也不是为了美色,单单只是喜欢可以不受拘束地泄欲的感觉。他每次去总是要扇儿来作陪,他没见过扇儿的容颜,总是觉得有莫名的缘分。 他觉得那是天意。 梁长风也从不盯着扇儿喝事后药,没有人会在青楼红馆担心这种问题,梁长风来去自由,挥金如土,他觉得自己在楚红楼才是如鱼得水。 他在楚红楼,尝到了当皇帝的甜头。 吴贵就是靠着给梁长风找女人才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他猜出梁长风的心意,顺着说:“今夜必有清流才子听曲,皇上就当微服私访,了解现下学子所思,也算是为三月的春闱做打算。” 梁长风往外看了一眼,半晌才说:“罢了,去看看皇后吧。” 殿门外种了棵玉兰,已经初现花蕊,枝干上站着只灵动的喜鹊,倏忽就飞走了。 “今夜十五呢。”暮秋笑起来,说:“转头就要三月了,闵大人该裁制春衣了。” 闵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三套衣服换着穿了一个冬天,眼瞅着开了春,梁长宁倒是想给他做些颜色鲜艳的衣服。他记得库房里堆了成百上千匹料子,想着打发张俭去找些好的裁缝绣娘回来。 陈聪的宅子定下了,这几日潘振玉和孔宗忙着占地盘,反正厢房那么多,离王府又近。 陈聪好说话,又大方不吝啬,谁问他要一间屋子他都给。 潘振玉和孔宗定下了屋子,连着辛庄也去凑热闹,挑了半天,还给张俭选了一间。陈聪其实有点想问闵疏要不要来,又觉得不大好意思。 这几人热火朝天地选着,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叫陈聪拿钱来修缮布置,自个儿拿了银子出去找木匠打家具,没几天就把陈聪那三进的院子装扮完了。 闵疏喜欢清净,这几日老是站在檐廊底下看花。那株荷花已经枯了,只是还没烂掉。 闵疏办了半晌,隔着荷叶把荷花挑出来,丢进了院子中庭的绿地里。 梁长宁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好笑,悠闲地一面翻看手里的库房册子,一面说:“挑这几个鲜亮的颜色的做外袍,我摸着觉得闵疏瘦了,你再给他量量腰身,奇了怪了……养了一个冬天,怎么不见长肉呢?” 暮秋打趣着笑说:“指不定闵大人竖着长呢,我瞧着比之前高了些。”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来人通报,说文画扇来了。 文画扇带了两个丫头,正从廊下过来。 闵疏和她遥遥相望,她眼含笑意,走在两缸荷花间步步生莲。 文画扇今日打扮得分外贵气,连带着身后的丫鬟也好似扬眉吐气,闵疏侧身靠边,客气疏离地微微俯首行礼。 文画扇在离他半步之遥停下脚步,轻轻侧头说:“大人客气,免礼。” 闵疏直起身子来,仔细瞧了他片刻,说:“王妃娘娘今日有喜事?” “天大的喜事。”文画扇垂眸,说:“还要多亏大人指点。” 闵疏心里一跳。 她与闵疏都侧对着窗,梁长宁放下手里的册子,刚好能远远地从窗口看见他们二人相对的侧脸。 在知道闵疏是文沉的私生子后,梁长宁第一次见着闵疏和文画扇一同出现。 他们二人的眉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带着神韵也像了二分。 太像了。梁长宁眯着眼睛,在心里想,果然是姐弟。 从前不觉得,但拨云见日后,到处都能对上细节。 文画扇还垂着眼帘,闵疏却已经骤然抬起了眼,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左右的丫鬟都离得远,闵疏声音压得低,他握住文画扇的手腕,冷静地说:“娘娘三思。” 文画扇笑意微敛,背脊挺得笔直:“大人之前对本宫的劝告,本宫想了许多日,觉得大人所言句句有理。” 文画扇发髻上的长流苏叮当作响,慢慢才平静下来,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说:“更何况天公作美,又争气,一次就成了。三弟,我该好好谢谢你。” 她偏头看了眼王府外湛蓝的天空,喟叹一声:“不知道这枝头上的风景会不会与王府不一样,闵大人,你说呢?” 她心意已定,闵疏心知没办法阻拦。 闵疏沉默片刻,松开了手,恭敬地说:“不打扰娘娘与王爷好事,奴才告退。” 文画扇轻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身姿娉婷地抬脚跨进了门。 第64章 世子 夕阳西下,晚霞艳红。两个年迈的大夫提着药箱从王府侧门出去,不消片刻,宫里的太医又来了。 闵疏在廊下立了大半天,听到三个不同的太医说了同一句话。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太医谨小慎微,躬身说:“王妃脉象稳固,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开两贴安胎药。” 文画扇嘴角含笑,收回了手:“多谢王太医辛苦跑这一趟。” 太医不敢回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长宁王。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却不知为何看不见长宁王脸上有半点喜色。 文画扇挥退左右,嘴角含笑:“王爷不高兴?” 梁长宁偏头看了眼窗外的荷花,那几株荷花确实已经枯死了。 不论文画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是长宁王府的长子,可惜这个孩子出现得不是时候,梁长宁笑意不达眼底,说:“高兴,怎么不高兴。” 他目光掠过文画扇的平坦的小腹,吩咐外面:“暮秋,着人进宫报喜,本王的孩子说到底也是宫里的孩子。” 文画扇眉心一跳,几乎觉得梁长宁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她的小腹。 她忍不住抬手盖在肚子上,但梁长宁已经收回了目光。 文画扇不再多言,她起身告退,走的时候遇见闵疏,也侧跟着闵梳目看了眼大缸里枯萎的荷花。 “如今不过冬末,哪儿来的荷花?”她随口一问。 暮秋提着暖炉送她回去,恭敬笑道:“是王爷从危大人府上带回来的,说是闵大人喜欢。养在这里好几日了,特地叫花匠搬过来放着的。” 文画扇脚步一顿,身后的丫鬟白月没多想,打趣道:“王爷也有这些闲情逸致?不过都说花献美人,王爷要送也是送娘娘,怎么把这荷花给了闵大人?闵大人一个男人,不爱这些吧。” 三人转过回廊,库房的小丫鬟抱着布匹匆匆跑来,一不留神摔在了台阶上。布匹散落一地,白月连忙帮着捡起来。 文画扇问:“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小丫鬟连忙跪着告饶,慌张解释道:“王爷吩咐要库房颜色鲜艳的料子,奴婢一时着急才冲撞了娘娘!” “要颜色鲜艳的料子做什么?”文画扇奇道:“这些料子都是宫里赏赐的贡品吧,可本宫记得王爷从不穿这些素净的颜色。” 暮秋正要说话,小丫鬟已经回道:“说是要请苏杭的绣娘来按着闵大人的身量做春衫……” 文画扇脸色已经不好看了。暮秋眉心微拧,没再开口。 文画扇回了自己的宫殿,心思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边儿丫鬟忙忙碌碌在收拾东西,王妃有了身孕,寝殿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换,衣食住行都要经由太医过手,连身边伺候的人也要全都查验一遍。 文画扇腹中孩子的是怎么来的只有她与闵疏知道,这条路是闵疏指给她的,文画扇知道自己一旦跨出一步,就再也没了退路。 文画扇不敢保证闵疏不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她深知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也知道自己的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她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小腹,那里光滑平坦,里头装着她风光无限的未来。 要除掉闵疏。文画扇想。不管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世子还是皇子,自己今后都不能被闵疏左右。 他留在这世上一日,文画扇就多一分威胁。这是天大的把柄,这种潜在的危机时时刻刻悬在文画扇的头上,只有铲除闵疏,这个秘密才能永远埋藏下去。 “父亲这个月送药了吗?”文画扇问怜春,又说:“城西小陈氏那边呢?” “送着呢。”怜春回她,想了想说:“这个月的还没有。” 文画扇思虑片刻,下定决心般地说:“今日起盯着送药的人,把药给本宫拦下来。” 怜春迟疑道:“娘娘的意思……” “闵梳身子骨弱,你又不是不知道。”文画扇说:“你是我的陪嫁,又从小就跟着我,也算是我的知心人。我记得闵梳怕冷,如今虽然已经开春,身子也要好好补补。” 她笑了笑,温柔的样子十足像个好姐姐:“我的私库里有上好的当归,你去磨成粉,揉在那药丸里头,再给他送去。” 文画扇知道闵疏略通医术,但那药丸成分复杂,又无色无味。把药丸掰开了往芯子里加点当归粉,他不可能闻得出来。当归只要遇上孤离里的金钩吻,立刻就能破坏药性平衡。 怜春不疑有他,领命就下去了。 文画扇一个人坐在软榻上,丫鬟端了新鲜的梅子和果脯上来,文画扇心思沉沉,突然想起从前安鸾殿的那些细枝末节来。 她觉得荷花一事必有问题,可她思虑了很久,那个大胆的猜测仍旧不敢被她正视。 文画扇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眯着眼睛想,闵疏不能活。不仅闵疏,他那个被锁在城西的病秧子娘也得一起死。 打发了来往贺喜的人,文画扇才长出口气,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摸着一块护身符。 怜春挑帘子出来,往下人住的地方去,如今府里主母有孕,下人又新进来了一批,后院的厢房就要挪一挪。 后院最偏的位置是个种了梨树的两进厢房,怜春望了一眼,吩咐说:“这个厢房住的谁?腾出来空着,隔几日王妃娘家要送个奶娘来,王妃的寝殿住不下,生产前就先把奶娘安置在这里。” 小丫鬟也跟着她望了一眼,说:“奴婢不知道里头住的谁,不过好像是张俭大人带回来的。” 怜春孤疑地看她一眼,才又说:“把门开开,我进去看看。” 丫鬟根本没有钥匙,只能说:“怜春姑娘,奴婢也进不去呀。” 怜春气着,骂道:“这里是王府,王妃娘娘就是府里的主子,他张俭一个奴才,养了个人在府里,还不许王妃知晓?” 正骂着,里头却突然传出来说话声,那声音断断续续,一遍又一遍重复:“……安之不必顾念着娘,娘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这声音像个老妇,过了会儿,一个男人说:“不对,太老了。” 那声音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一遍:“安之不必顾念着娘……” 男人又说:“太柔了,英气一点。” 里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怜春和小丫鬟对望一眼,二人连忙躲开了。 怜春盯着那院子沉思片刻,觉得大抵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是说:“这间院子就算了,你把厨房后边儿的下人房空出来一间,明日再来回我。” 小丫鬟应下,提着裙子跑了。 张俭在院子里踱步,沉思片刻后才说:“陈氏说话不是这样,语调要慢一点,她从前也是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咬文嚼字要清楚些,你再来一次。” 院子中站着个消瘦阴柔的男子,他点点头,捏着嗓子又说了一遍:“安之不必顾念着娘,娘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张俭颔首,说:“你再哭给我听听,就按着册子上写的词来。” 男子翻开册子,张俭又说:“你是白梨戏院里唱花腔的名角,真金白银包你这么久,是留你有用,这册子上的词句最好给我背得滚瓜烂熟,下次我再来,你最好不要翻册子。” 这男子正是白梨戏院的花十七,他连连颔首,应承着张俭,默默看了眼册子上的话,试探着说:“……安之!安之!逃出去,从这里逃出去!” 张俭拉开椅子坐下,又说:“哭得太假。” 花十七被磋磨了这么久,不由得叹口气,说:“张大人,王爷到底想让我唱什么戏?” “少问多练,免得掉了脑袋。”张俭看也不看他,往后一靠,说:“再来一次,这可是母子情深的话本子,你哭得最好真切些。” 花十七合上册子,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开口就催人泪下:“安之!安之不必救我,天下之大,万路可奔!逃出去,要自由!” 张俭在院子里听他练了半天,夜幕时分才匆匆离去,他绕过下人进了房,在梁长宁面前行了礼,低声说:“主子,花十七那里差不多了。” 梁长宁没抬头:“我不要差不多,我要一模一样,以假乱真。” 张俭又说:“再练几天……” “七天。”梁长宁说:“我只给七天,告诉花十七,唱不出我要听的戏,他的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张俭应下:“属下明白。还有一事……盯着陈氏的暗卫说,文府近日给的解药她都私自留了一半藏起来。从厨房的痕迹来看,她像是在将药丸溶于水后再晒干成粉,我问了孔宗,孔宗说,这是在重做药丸。” “她做了多少了?”梁长宁问:“这个法子会不会损害药性?” 张俭说:“做了大抵得有十来颗了。孔宗的意思是一定会有损药性,只是这孤离的解药本就是一昧毒,损失了药性反倒是好事。” 梁长宁下意识地摩挲着扳指,片刻后才说:“人给我盯牢了,如今文画扇有孕,我怕文沉要对陈氏动手。” 文画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梁长宁的,梁长宁心知自己没碰过文画扇,即便不得不偶有敦伦,也都做了完全之策。梁长宁没有对文画扇在外珠胎暗结而感到愤怒或气恼,相反,他知道这是一个打破他和闵疏关系的重要导火线。 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是王府的长子。文画扇都能有孩子了,那么世子也是世子,郡主也会是世子。就算是文画扇小产或诞下死胎,文沉都会当上外公。 梁长宁于文沉来说是太强劲的对手,如今有了白纸一样可随意掌控的外孙,文沉怎么会不心动? 自古以来承袭爵位就是父死子继。他若是要对梁长宁动手,那闵疏就是最好的刀。 杀了梁长宁,世子承袭爵位,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文沉会怎么逼着闵疏来刺杀自己? 梁长宁想了片刻,觉得最有可能的法子就是投毒。不管闵疏能不能得手,文沉为了万全之策,都不会留下闵疏这个后患。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是世家们惯用的伎俩。 张俭说:“盯着呢,但我看王妃最近的动静……她的陪嫁丫鬟怜春,从库房里取了两支陈年当归,说是要炖鸡。” 梁长宁立刻就想到从前那碗当归乌鸡汤去了。孤离之毒被孔宗诊出来后,他着人查过此毒。孤离中有一昧药叫金钩吻,当归的药性会激发钩吻之毒。 “文画扇要杀闵疏。”梁长宁后退两步,把廊下开败的荷花全折断在水中,说:“荷花果然在冬日里养不活……孔宗之前说他暨南之行后会配个解药方子,配出来了吗?” 第65章 激发 孔宗面前摊开了一堆干药材,他炉子上还烧着茶,梁长宁耐心等着,茶壶沸腾出热水,孔宗才手忙脚乱地把茶壶取下来。 他终于落笔,把纸提起来吹得半干,一边说:“解药方子我没写得出来,但我查了些古籍,寻到一个法子,或许有用。” 孔宗把手里的药方压在杯子底下:“我先前说过,孤离无解,解药是药,也是毒。只是解药能够延缓毒性发作,暂保眼下无虞,但或许可以从解药中剥离出毒性。孤离的毒只能一点一点拔除,急不得。” 梁长宁手指抵着龙纹戒,说:“就是说,得先收集起一堆孤离,再从这一大堆里剥离出毒,剩下的才是解药?” 孔宗想了一会儿,说:“你给我搞一堆来,我先试试再说。” 梁长宁没答应他,又问:“怎么个剥离法?” “先试试最笨的法子,”孔宗思量着,说:“王爷见过做藕粉吗?一个路子,先磨碎了化在水里,再把沉淀的药渣和药水分开,金钩吻之毒不溶于水,多过滤几遍,总能得到些解药。” 梁长宁问:“损耗太大了。你要多少?” “越多越好。” 孔宗摊手,又说:“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对文沉动手?到时候把人往张道手里一塞,要不了十天半个月,文沉什么都能吐出来,药方到手,我直接就能配出来。” “现在还不是好时候。”梁长宁说:“文画扇有孕,他要谋一桩大的呢。” 文画扇自有孕以来,宫里宫外都派人来贺喜,文沉更是借着娘家的名义往长宁王府里送人。 梁长宁如今还不打算揭开她肚子里孩子的身世,这是他压在箱底里最好用的箭,他要等文画扇把儿子生下来,到时候一箭双雕,干脆利落地解决事情。 文画扇与谁私通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果生下儿子,就是混淆了皇室血脉。文画扇在乱局中选了条找死的路,那梁长宁就要让她走得更远,要让她把文沉也带上这条路。 这是绝妙的机会,梁长宁甚至在琢磨着要把梁长风一起拉上路。 是夜,梁长宁穿了身青色长袍,带着闵疏拜访了陈聪的院子。 潘振玉正蹲在水池边抓鱼,见了二人立刻就站起来,喊:“王爷。” 梁长宁抬手叫他免礼,闵疏在后面跟他点头算是见过。 潘振玉说:“我们正准备用晚膳呢,这位是……” 陈聪与闵疏几次见面时,他都不在。他听张俭提起过闵疏,只知道他是门客,不知他的样貌。今日闵疏穿了身浅色长袍,看起来倒像个清冷自持的矜贵公子,潘振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闵疏已经低眉俯身行礼说:“在下闵疏,长宁门客。耳闻潘大人已久,今日有幸一见。” 潘振玉没想到闵疏知道他,他把人拉起来,大笑感叹道:“难得还有人记得我……往事如烟,咱们既都认王爷当主子,不必说这些恭维话!” 潘振玉迎着二人进了里屋厢房,又把昏暗的油灯点上,陈聪自己推着轮椅出来,见二人来,又坐着行了个礼。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厢房的门又开了,是宋修文拢着大氅进来。 潘振玉贴在陈聪身旁坐下,说:“我听张俭提过闵大人,先生才智过人,我替望山多谢你。” 宋修文解开自己的大氅,露出里头一摞厚厚的卷宗,他站在门边抖落身上的露水,今夜外头露大,估摸着明日要起雾。 闵疏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潘振玉身上扫过,又落到陈聪盖着毛毯的膝盖上,说:“潘大人不必谢我,我救先生,是为着私欲。” 他和梁长宁靠得近,梁长宁伸手揽了下他,于是他沉默片刻,又说:“我读过潘大人的策论,《地安疏》是绝妙革新之法,虽然土地改革年年都有人提,潘大人退朝后,近十年里,再也没有能够如此一刀见血的文章见世。” 潘振玉自哂一声,也沉默了片刻,才说:“七年前,我和陈望山一同入京赶考。陈望山那时候还不会跑马,我就教他。放榜那天,他高居榜首,我的名字就在下头和他挨着。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后来入朝为官,我与他同做了几日监生,先帝贤良,曾委婉劝告不可急功近利。可那时我太年少,又一心想要拔除税收弊端。我写了《地安疏》,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后来在塞北多年,每每想起,又觉得那其实是我不该做的事。” “是我连累了陈望山,我后来听说他为了救我去拦茂广林的车,生生磕坏了额头,还留了疤。” 陈聪摩挲着自己的残肢,说:“今日不论往事,只论来日。” 闵疏不知道这些旧事,他只隐约听过茂广林的名字,知道他做过内阁首辅。茂广林辞官那日,文沉曾召见过闵疏。闵疏那时候还小,但也逐渐开始学习分析朝中局势。 文沉评价茂广林,说他是“十年帝师出两代帝王”。 “只可惜茂广林是直臣,要拉拢他实在太难,他一心在君在民,权势钱财于他而言都是云烟,这样的人是君子之剑,得不到,也不能让他人得到。” 茂广林已经老了,他活不过百年,他在朝时殚精竭虑,心忧成患,几次与先帝议事时咳血,太医说这是积劳成疾。 所以文沉甚至没有暗中对他下手,闵疏问过文沉,“父亲,您从前不是教我,一旦下手就要有万全之策,不可给敌人留活路吗?” 闵疏觉得杀茂广林实在太容易,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病躯之体,冬日里泼一盆冷水就能抹除。 文沉笑起来,说:“将死之人,不必浪费刀了。” 闵疏垂下眼帘,再抬起来时,宋修文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带了危移一案的卷宗来。 小半年前宋修文还是宁郡的一个太守,梁长宁把他提上来放在大理寺,他也知恩图报,做事逐渐有了样子。 他站起来行礼,把案卷摊开,说:“危移案陷入了僵局,王迹验了尸,确确实实是死于刀剑,龙脊山发现了掉落的绣春刀,但伤口却不是绣春刀的痕迹,因此应三川绝口不认他那夜见过危移。危浪平上奏要亲自审问应三川,刑部当堂驳回了他的奏请,连皇上也没应允。” 梁长宁说:“绣春刀是锦衣卫的佩刀,应三川在北镇抚司任职,调的人也都是西大营的兵,怎么跟绣春刀扯上关系的?” “因为那日封山查人的官兵里混了锦衣卫进去,说是圣上的旨意,只是锦衣卫直属御前,谁也不敢过问内里详情。”宋修文说,“我猜,是皇上在替应三川善后,只是不知应三川在替皇上办什么事情,竟然做出这么大阵仗,还能叫皇上偏颇。” 闵疏和梁长宁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事,他在替梁长风抢劫危移手里的私盐。算算日子,黑来砚应该已经将这批盐运到了暨南,再过几日,就能混在暨南来往的粮商队中流往塞北。 陈聪翻开卷宗,细细查看上头各人的供词,翻了两遍才递给潘振玉,问:“应三川涉案,他如今怎么样了?” “摘了腰牌,扣在宫里呢。”宋修文说:“要审他,得从宫里提人。皇上虽然摘了他镇抚使的腰牌,却仍旧叫他在御前伺候。” 梁长风摆明了是要扣着应三川不放,梁长风虽然在朝堂上冠冕堂皇地说着交由大理寺并刑部会审,但此后谁要提应三川审问,都免不得要从梁长风面前过一道。 “此案关键,在于危浪平。”闵疏说,“要让他咬死了应三川,这案子才有破处。” 那就要看危浪平敢不敢了。 陈聪说:“我曾听闻过危浪平此人,他分外重情义,是个严厉的兄长。危家没落后,危浪平带着危移入宫求了先帝的恩旨,一路把危移拉扯大。后来先帝看中他的品行,又念及他与温阳长公主儿时情谊,这才赐了婚。” 潘振玉偏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诧异他还会关心这些京中轶事。 陈聪又说:“或许可以激一激他。” 闵疏思虑半晌,几次张口欲言,又闭上了嘴。梁长宁猜出他要说什么,他按住闵疏的腰,摩挲两下,开口道:“只要扣着危移的尸体,迟迟不许下葬,危浪平自然要八方问罪。” 陈聪一挑眉,想透了他的意思。 宋修文说:“好招,我明日就上折子结案,刑部必定不愿担责,肯定会把危移提走扣留。” 闵疏掩在外袍下的手按在梁长宁的手上,梁长宁还是握着他的腰,他翻过手掌,跟闵疏十指相扣。闵疏抬头看他,二人静静对视。 闵疏的目光里平静,他知道自己心里想的什么梁长宁都了如指掌。 这意味着梁长宁还能猜出他更多的心思,如果闵疏想要策划一场逃离,那他很有可能避不开梁长宁。 但梁长宁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这是为什么? 闵疏收回目光,在暗中思索。 唯一的可能,就是梁长宁不仅猜出他的身份,他还已经着手在调查了。否则梁长宁不会和他赌荷花的死活,现在想起来,那该是隐约的警告和预示。 可那又如何? 梁长宁纵然有通天的本事能在冬天叫荷花绽放,那株荷花不还是死了? 闵疏扯开嘴角,轻轻一笑。 第66章 结党 昨夜下了一场大雾,天一亮,暴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松动的青石板被马蹄踏过,立刻迸溅一地泥水。 马车落在北镇抚司衙门前,立刻就有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撑开十二骨伞等着,刑部尚书孙供从马车里踏出来,一脚踩在车架下跪着当踩凳的内侍背上。 他疾步进了衙门,正堂里坐着北镇抚司指挥同知冯道成,右侧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蒋知。孙供止步于正堂前,目光落到了下首里端正坐着的危浪平身上,危浪平同侧,是大理寺少卿宋修文。 危浪平面无表情,吹开了茶盏里的雾气。 孙供又把目光投向了指挥同知冯道成,二人并无太深交情,不过对视一眼。孙供一掀袍子,抬脚跨进了半尺高的门槛,说:“怎么,督察院并大理寺同堂而坐,是要三司会审?那危大人一个吏部侍郎来做什么?” 衙门外头被北镇抚司的人围得密不透风,衙门里头一字排开的全是带刀锦衣卫,他们带着暗色竹笠沉默地站在雨里头,任凭雨珠子流水似地淋在头上。 天色太阴沉了,衙门里没有点灯,只靠着窗纸透光。 孙供移步坐下,当堂都是重臣,没有人能独居高堂,于是冯道成也落座在他手边。 危浪平端着茶,像一只盘踞起来的黑色巨蟒,独坐在侧。只有宋修文靠在他后面的太师椅上。 已然是占位分明。 两方人马神色各异,中间的过道像是不可跨越的楚河,今日谁都是象,越界即猝。 死的是危移,来的危移血脉相连的亲兄长。谁也不敢回孙供的话,宋修文打破僵局,质问:“供词连带着卷宗已经交回北镇抚司签字画押,怎么又叫刑部来复查?好歹先送还危移的遗体,北镇抚司扣着不放,难不成是想在自己衙门里给危二公子过头七?” 冯道成争辩:“你大理寺把罪都推给了我北镇抚司,这样大的案子,你就只给一纸供词!” 冯道成把供词连带着卷宗摔给刑部,说:“孙大人,郑思一案囫囵过了你们能结案盖印,凭什么这个案子就不行?!” “哐当——!” 危浪平摔了手里的茶盏,大拇指用力擦过虎口上的水渍,直视着冯道成说:“就凭我坐在这里。冯大人说话三思,别不把我危浪平当回事。” 冯道成当即不敢再说话,他甚至不敢和危浪平对视。 若换成文家或夏家,在场没有人敢起轻慢之心,开国四大家夏文裴危,裴家倒了,危家就从南边儿回来了。危浪平是什么心思谁都知道。奈何危家老一辈都死绝了,危浪平才多少岁?能爬到多高? 孙供和冯道成被他这一句激起了些微的后知后觉,他们二人都不是大家氏族出来的,如今也不过是文沉利益链条上的一只不起眼的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危浪平要动他们二人不是难事。 危浪平往后一靠,冷笑一声说:“当夜是谁封的山?调令是谁签的字?兵从北镇抚司调出去,还从西大营强行讨要了人。危移好端端地从龙脊山路过,就遭了你们北镇抚司的围捕!今日三堂会审,我坐在这里不是看你们互相推诿,拿不出个说法,找不到罪魁祸首,我要你们所有人都遭殃。” 他看也不看左都御史蒋知,说:“要上折子参我也好,要私下里使绊子也好,诸位不妨看看,你们头上那片天敢不敢动我?” 危浪平语气冷漠,脚底碾过碎瓷片,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说:“我危家是没落了,这案子我能拿到三司会审,也能请到旨意搜查诸位府邸。今岁暨南雪灾,朝廷调的粮都发了绿霉,我听闻孙大人狠赚了一笔,还着人压价收了不少灾田。” 外头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屋子冷得很。凉飕飕的风从大门吹进来,蓝渐清提着把伞,等在廊下。 “危移的案子搞不清楚没关系,”危浪平寒声说:“其他的案子总要一桩一桩理清楚,我等得及。” 他此话一出,在场都变了脸色。蒋知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那一排整齐并列的带刀锦衣卫面若寒霜,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案子还是要查。”宋修文说:“刑部把危移遗体扣下,好歹给人家买口棺材,换件干净衣服,不能叫人这么难堪。供词要打回来重审,也得告诉原因吧。” 孙供含糊地说:“供词里说是应大人派人封山查人,提审不了应大人,案子就卡在这。” 危浪平沉默须臾,冷淡地说:“我明白了,事情我来办。” 应三川如今在宫里当值,连夜里都不宿在外头,眼见案子越来越急,他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危浪平最后看了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三人,说:“各位有上天遁地计,就别怪下官做事不仁不义。” 他掸掉袖袍上的水渍,掀帘出去了。 蓝渐清等在外头,见他迈步出来立刻替他撑开伞,二人顺阶而下,蓝渐清低声问:“二公子的尸体咱们能带回去吗……” 危浪平脚步一顿,蓝渐清的伞收不及,雨水立刻打湿了危浪平的半边肩头。 衙门里的人还没散,几位都坐着不走,只有宋修文不是他们一排之人,他行礼退出来,刚好撞到危浪平。 宋修文孤身一人前来,自己撑着伞,缓步说:“危大人,下官本想把二公子送还,只是没料到刑部和北镇抚司不放,倒是给危大人添麻烦了。” 危浪平与宋修文并无交情,他知道宋修文是建元二十九年乡试榜首,算起来,该是茂广林在任时加官的。 蓝渐清把伞晃回来,又遮住了危浪平的肩。 危浪平面无表情,静静看了宋修文片刻。他目光深邃冷静,里头藏着太多考量和审视, “宋大人不见得是好意。” “危大人缺的不是好意。”宋修文笑起来,说:“我大理寺没有想过和稀泥,最起码我提审了犯人,拿出了供词。” 危浪平没说话,宋修文又说:“这个案子动不了应三川,他是当朝新贵,皇上手把手教出来的人。皇上身边如今暂无可用之人,他不会轻易让应三川进大理寺被审。毕竟进去容易出来难,危大人想讨个公道,只能另寻僻径。” 蓝渐清静静听着,危浪平颔首,目光看向皇城之外,苍鹰盘旋在龙脊山雨雾之中,多日的雨水没有完全冲刷掉血肉腥味,它们俯首下冲,从泥水间啄食泡烂的残肢。 危浪平在凉风中垂下了头,问:“危家不涉党争,这是家训。” 宋修文望着大雨,撑伞的手稳稳当当,没有在风中有一点偏移,“输了才叫党争,赢了叫扶正大统。” 危浪平嗤笑一声:“口齿伶俐。” “这是在京城,口齿也是刀剑,我是个笔墨书生,能活在京城,靠的也不全是舌头。”宋修文说,“这些话今日能在这里跟危大人摊开了说,是因为时机到了。二公子为什么死?难道是因为拳脚功夫不够好么?危大人见过二公子的身体,一刀一剑都是奔着命去的,他们要的不是二公子的命,是危家的命。” 宋修文又说:“今次是二公子,再次就是温阳郡主,听闻温阳郡主有喜,危大人迟早要把郡主接回京的。” 危浪平脸色冰冷,他沉默须臾,道:“你站在这里说了这么多,又是想叫我做什么?” 危家的马车就停在衙门口三步之外,宋修文撑着伞,跟着危浪平一同走下长长的青阶梯,走到了衙门口,二人才停下来。 衙门口的屋檐滴着水,冷雨斜打进来,宋修文立在廊下。 宋修文开口,却好似答非所问:“皇上是第三朝新帝,再往前数,还有先皇,还有昭德帝。危家为什么是四大家?因为危太祖是开国功臣,是护着昭德帝登上大位的功臣。危家明明是先帝首封,如今却挂在四大家尾巴上,这又是为什么?” 宋修文在檐下收起伞,说:“——就是因为危家不涉党政。” 这是浅显易懂的道理,也是所有世家都心知肚明的老生常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不了下一个开国功臣,那就只能随着朝代更迭而被替代。 “裴家倒了,是因为裴家只靠卖女儿而不做实事。”宋修文长叹一口气,惋惜道:“可危大人拿捏着金子似的商道,凭什么要居于人下呢?” 危浪平沉默良久,他如今已是孤军奋战,他从前还想着要给胞弟一个未来,如今的慰藉却只剩下远在阳府老家的妻儿。他与四大家不同,文家枝繁叶茂,文沉大权在握。夏家根深蒂固,夏老侯爷有老将情谊。只有危浪平,他什么都没有。 危浪平到这个地步,不怕无所得,只怕妻儿有所失。他必须要重启商道,在局势中做出一个能死地后生的抉择。 危浪平能猜出宋修文背后的党派,他今日坐在自己后头,是摆明了和三司打擂台,他不是文沉的人,又一再试图扣审应三川,他只能是梁长宁的人。 危浪平接过了蓝渐清手里的伞,说:“我与长宁王从前同在茂阁老手里读书,士别多年,不曾想他已厉害至此。” 宋修文在廊下拱手行礼,目送着他走向危府的马车。 蓝渐清替危浪平挑开车帘,危浪平俯身要进去,说:“烦请宋大人替我向王爷问声好,我府上的荷花还剩了两缸,明日鄙人亲自送去,顺便聊聊旧事。” 危浪平进了马车,在车厢里说:“儿时交情,希望如今也还作数。” 第67章 首辅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水洼里的青苔翠绿,靴子踩在上面,迸溅出污脏的泥水。 闵疏垂手站在书桌前,文沉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个纸包。 今日梁长宁带着张俭和辛庄去了西大营,梁长宁前脚刚走,文画扇就派人来请,闵疏以为文画扇是有什么要事,没想到却是文沉要见他。 文沉把纸包往前一丢,端起茶又放下:“怎么不坐?在我这里拘束了。” 闵疏拉开椅子坐下,恭敬地说:“父亲今日见我,是有事吩咐。” 他语气笃定,文沉看了他一眼:“你在长宁王府养得好,看着下巴,倒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娘看到定会高兴。” “最近事多,还没去探望姨娘。”闵疏说,“父亲的吩咐重要,这些可以可以往后再谈。” 文沉这才又端起茶,掀开盖子撇沫,说:“事情也快办完了……你先前传出来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西大营的兵力、龙纹戒的下落、长宁王对暨南的布置,这些虽然重要,却不是什么大秘密。如今我要你做的这件事,你可别敷衍了事。” 闵疏心里直觉不好,他抬眼看文沉,文沉也正直视着他。 “打开看看?”文沉看着他,手指一点那纸包,说:“你闻得出来。” 闵疏不用打开,这味道虽然细微,但他实在是太熟悉了。这药里的金钩吻带着一点茉莉的清香,像是春风吹拂过的味道。 “这是孤离。”闵疏说,“但这个月的药,父亲已经派人送来过,我和娘也服下了。” 文沉笑起来,“不是给你的,是叫你拿去分享。你三岁就会讲孔融让梨的故事,长宁王比你年长几岁,也算你半个哥哥。” 闵疏咬紧了下唇,说:“这药一时半会不见效,更何况如今没有动他的理由,父亲,既然长姐已经怀有身孕,那么长宁王留与不留都不是最重要事。如今朝中三足鼎立,一旦长宁王出局,我们绝不是最有利的一方!” 文沉听他说完,语气欣慰道:“你跟着长宁王学到了不少。你从前跟我分析局势,做不到这样透彻。” 闵疏急促道:“既然您也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用孤离去——” “这不是从前的孤离,”文沉说:“这是提炼之后的孤离,这一剂下去,能留七个月的时间,等到扇儿腹中孩子出世,新的世子会接替他的位置。你二哥不成器,家里能指望的孩子就只有你了。” 闵疏脸上劝告的神情还没消失,被他这突如其来话卡在了原地。 文沉把茶盏放下,踱步到了书架之前。那上头搁这一把锋利长剑,闵疏小时候见过,那把剑叫海晏剑,是先祖皇所赐。 文沉语气和顺,“你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也会把最后一剂孤离给你,大事若成,你就是文家三子,你不是一直想要户籍吗?我会叫人替你置办。也会接你娘回来。” “你娘能不能回来全看你了。”文沉转身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娘为你吃了许多苦,你该好好孝顺他。” 闵疏在他说话的这片刻间,已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如今不管文画扇能不能诞下孩子,这个孩子都会成为皇储。这是眼下最好最锋利的剑,能够一剑贯穿所有的党派,直逼中宫。 闵疏握紧了纸包,强撑着说:“那也不必现在就动手,长宁王手里还握着驻守塞北十三关卡的龙纹军,他是大梁的铜墙铁壁,他一倒,塞北大军会乱了阵脚,开春后就是草场最好的生长期,那是匈铎骑兵最好的粮草。” “闵疏。”文沉看着他,语气严肃:“不要忘记初心。” 闵疏骤然一顿,他沉默须臾,终于颔首:“我会做好这件事,希望父亲能够守信。” 文沉知道闵疏还是不肯完全信他,只能先抛出引子:“孤离之解,就在其中。三十剂提炼成一剂,佐以药引,就是解。” 闵疏手指微微蜷缩,按捺住了心里的情绪,立刻问:“什么药引?” “茉莉。”文沉并不瞒他,说:“金钩吻和茉莉闻起来如此相似,但茉莉易求,孤离难寻。你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给你足量的孤离,你大可自己提炼。” 闵疏知道文沉这是让步,也是在安抚。他应下了,说:“三日,最多三日,我会做完这件事。” 文沉推开密室的石门,目送着闵疏离开:“你是文家这一代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你生在正房名下……虽然可惜,但前程要靠自己搏。” 他知道闵疏会从偏门出去,也知道闵疏一定会说到做到。闵疏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文沉深信自己对他的了解。 小陈氏是拴住这条狗最好的狗链子,只要捏着小陈氏,就是捏住了闵疏的命脉。 而闵疏也深知,这些都是文沉给出的不值一钱的空口承诺。狡兔死,那自己这条走狗必然没有活路。 闵疏走在城西的小路上,静静地想,必须要走,必须要尽快走。 孤离的剂量他已经存留下来很多,甚至绰绰有余。 闵疏会办完文沉交给他的最后一件事,然后拿着新的户籍远走高飞,最好的去处就是暨南,雪灾后春闱会延迟到三月底甚至到四月。 闵疏仰头吐气,如今天气回暖,吐出的气已经不再升腾成白雾。一入春,塞北事情就多起来,运往塞北的那批盐会发挥大作用,到时候盐换了铁器,军事力量足了,梁长宁就能腾出手来把力气放在推广地安疏上。 眼下重要的是户籍。闵疏垂下眼,推开了木门。 自西街胭脂铺起火后,这里又重新修缮了一次。官府拿了房契再卖,叫茂广林买去了。密道没有再修,而是加盖成了私塾的一部分。 茂广林站在院子里的榕树下,仔仔细细地晒书。 “老师。”闵疏行至他跟前,蹲下去替他摆放旧书,问:“怎么想起晒书?” “昨夜雨太大,受了潮,藏在箱子里久了又怕虫子蛀,总要拿出来晒晒的。”茂广林拍拍他的手,说:“书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闵疏知道他在劝自己,他在梁长宁手里藏久了,就会被消磨掉志气,他站起身,说:“老师说的对,所以学生今日来,是来寻退路的。” 茂广林一顿,偏头看他,眼里都是长辈的慈爱和欣慰:“户籍已经办好。你打算什么时动身?” “老师之前不是说要先托人……” “我料到这一天,所以提早做了准备。”茂广林把书抱进怀里,他颠簸两步,闵疏连忙搀扶他,茂广林说:“我已经垂垂八十老矣,又旧疴难愈,没多少日子了。” “老师不要这样说,这里毕竟破旧,一到雨天就返潮,湿气太重对身体不好,我还有些积蓄,能替老师选个好些的院子,城北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居所,那些院子更齐全,起码冬天还能烧个地龙。” 茂广林不要闵疏扶,他自己挣脱开闵疏,又进内室拿出个木匣子递给他:“我从前就是住在城北,如今住在城西,也并不觉得有差异。广厦万顷,夜眠不过七尺,足够了。” 闵疏不同意,茂广林又说:“户籍是我托一个学生办的,本该叫你们认识,可如今时局不好,他来此地也太惹眼。” 闵疏若能走,一走就不止是一年半载,茂广林今日是托付,也是坦白。 闵疏红了眼,喉咙发痒,说:“您说,我听着。” “你要去暨南。”茂广林说:“暨南布政史陈聪,是我多年前的一个……门生。” 他用了门生这个词,还是觉得自己有愧:“我没能帮到他什么,他却愿意助我,他太重情义,是好也是不好。” 闵疏察觉出一点不对,喑哑着回答:“老师……陈聪他……他折了一条腿,已经离开暨南了。” 茂广林骤然一惊,抓住了闵疏的手,听见闵疏说:“他已经进京了,我不是有意要瞒老师,我不知道老师与他是旧识,陈聪折了一条腿,他如今进京,是想和潘振玉一同推翻旧案,重新推广《地安疏》。” “是到时候了……”茂广林的声音变轻,手指无意识地动起来,“这是天命注定,当年先帝没有推行《地安疏》,是因为惧畏世家狗急跳墙,潘振玉做事太激进,所以陈聪被下放暨南,潘振玉被流放塞北。” 这是茂广林第一次跟闵疏谈论朝事,他语气沧然:“日后你我师生再见不多,今次就与你摊开说明,安之,你若要科考入朝,就避不开这条路。” 闵疏已经知道他是谁,能知道陈聪与潘振玉旧事的人不少,能叫他们一声学生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旧朝内阁首辅,茂广林。 地上的泛黄的书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榕树发出新芽,斑驳树影印在墙上,好似那年茂广林初见先帝,君臣之谊比同父子家人,连梁长宁都要称他一声亚父。 “建元七年,我以卑贱当侍东宫。家母、恩师、先帝,抚育、教导、恩任之。”茂广林语气呢喃,谈起建元旧事,那些过往好似一场梦,“先帝睿智,早有改革之意。可惜养虎成患,田地税收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拔出!直到潘振玉和陈聪在远东楼与榜上学子清谈,他的策论一出,引起天下震动,四大家才真正被惊醒。” “土地税收是趴在大梁身上吸血的蜱虫,大梁表面看起来繁荣,内里已如草絮般破败不堪。国子监权力渐大,监生一入职就能即刻参政议政,寒门之流得以进入权力核心,土地改革避无可避!” 闵疏说:“既然如此,先帝为什么不……除去文家?” 茂广林躬身咳嗽,扶着闵疏的手臂去摸太师椅,“因为文沉兼任丞相,他不同于裴家,他是真真正正做了实事,他能拿出政绩,也确确实实扶过大梁一把。安之,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是争权夺利,而是要实实在在做事。” 茂广林顿了片刻,又说:“文沉做事狠辣,他有许多事可以直接越过先帝,由中枢直接下达。六部勾连,内里早已抱成一团。先帝本想徐徐图之,却没想到宫变突生。” 当断不断,必成祸患。 茂广林不能再说,他肺里的病症日益严重。他是一匹老马,数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终于也即将到了尽头。 闵疏离开院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茂广林,他还是坐在榕树下,脚边摆满了翻开的书籍,那些泛黄的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他的岁月早已困在笔墨之间。 茂广林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背已经很驼了,但还是在努力挺直。 茂广林搓了把脸,恍惚间看见面前有一条飘荡着的蛛丝,他伸出手去抓,把蛛丝一圈一圈绕在手上。他麻木又安静地做这个动作,仿佛当年整理先帝赐给他的第一条官服革带。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撮空理线,是回光之照。但闵疏不知道,他别过头,轻轻关上了门。他要去找母亲,把户籍藏在她那里。 第68章 茉莉 延缓多日,周鸿音终于到了京郊。 李立山带着将士安置在西大营,他卸了盔甲,又护送着周鸿音进宫。 兵部和内阁正为了塞北将领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严瑞端着手,正要驳回提拔应三川的提议,吴贵就拱手从听龙殿外一路跑进来:“各位大人,周将军到了!” 左都御史蒋知还以为是周锐,没料到跨步踏进来的是周鸿音。 他们今日吵了一上午,能派去塞北十三卡抵御匈铎骑兵的人选也只有三个,一个是梁长宁,一个是周锐,一个是应三川。 周锐和周鸿音必然要留一个在京城压着,他们今日争论的也只有应三川和梁长宁。兵部推崇应三川,而内阁严瑞则绝不同意。不过众人都知道梁长宁不可能被放回塞北,塞北十三卡压着三十万铁甲,那是梁长宁这条蛟龙盘踞的地方,等到匈铎骑兵一退,梁长宁大军压境直逼京都就是易如反掌。 直到周鸿音进来,蒋知和文沉才立刻反应过来,严瑞要推的其实是周鸿音。 众人争吵暂停,梁长风已经下旨封赏周鸿音,他由副将升为主将,虽然周鸿音交了兵符,众人此刻却已经明白,这兵符皇上还没握暖和就要交出去。 周鸿音看着堂中的应三川,笑说:“镇抚使大人,还未恭贺大人升迁。” “圣恩,”应三川回道:“百官共沐,如今不就转到了周将军头上?” 刑部尚书孙供还在查应三川的案子,他平日里和应三川走得近,且又跟着文沉做事,梁长风要保应三川,他自然是跟着主子走。孙供和蒋知极力推荐应三川成为塞北十三卡的将领,其实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应三川从危移的案子中脱离出去。塞北压着三十万大军,全是梁长宁多年以来调教出的精锐部队,只要能指挥得动,有这么一批大军压在边境上,只要后备军需供给充足,派个书生去都能打赢。 如果应三川能带着功绩回京,一个危移又算得了什么? 孙供闻言说:“周小将军年少能升任至此实在难得,但塞北不是暨南,周小将军,你已经升无可升了。” “此番暨南赈灾非我功绩,不过我回京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是要揭发户部尚书李开源,调换赈灾粮,勾结内臣盗卖粮草!” 李开源神色一震,几乎立刻就揭案而起:“竖子敢尔!血口喷人!” “这是第一步。”闵疏静静坐在榻上,垂眸说:“揭发户部调换赈灾粮,状告李开源勾结内臣盗卖粮草,内阁通审,先扣押李开源,把户部踢出局。” 外头阳光正好,闵疏的睫毛上镀了一层金光:“谋财害命,谋财在前。断了文沉的金库,他就只能想法子节流,如果他停止往外撒钱,谁还愿意替他卖命?” 梁长宁摸着棋子,说:“谁去揭发?最好的人选是暨南布政史陈聪,但还不到他露面的时候。” “最好的人选不是陈聪,”闵疏的指尖按在棋盘上,那颗棋子晃晃悠悠,他说:“最好的人选是刚刚回京的周小将军。” “试想,一个少将军拖着二十万石粮食千里跋涉,好不容易翻山越岭到了灾区,面对着饥肠辘辘气数将尽的大梁百姓,却只能翻出发了绿霉的陈米。以这个少将军的血性,他会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他会不会义愤填膺?” 梁长宁想了须臾,说:“眼下开春,塞北需要军饷粮草,户部不太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 “所以只要压住李开源,最起码要束缚住文沉,李开源一落马,整个利益链条就少了重要的一环。”握住梁长宁的黑子,在和煦的阳光里和他对视,笃定地说:“文沉不一定会保李开源,因为他已经把所有身家都压在了文画扇腹中的孩子身上,有了这个孩子,他就能越过你和皇上,直接掌握权力中枢。” 但这个孩子倒底是谁的种,闵疏比谁都清楚,他说:“在这个孩子出世前的七个月里,就是王爷安插人手,侵蚀户部的绝佳机会。” 这颗棋子太小,握在闵疏手里却很有分量,今日的对弈闵疏大败,因为他的心不在棋盘上,而在棋盘外。 梁长宁思虑片刻,摩挲着指关节上的戒指,说:“李开源是文沉的人,他被文沉抛弃之后,一定会转投向新的主子,梁长风如今正缺钱,说不得就会保他。” “李开源是老狐狸,太狡猾,不好拿捏。”闵疏竖起食指小幅度摇动,“与其养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如培植自己的人手。如果我是皇上,我不会收编李开源,我会叫自己的人替代他的位置。” 梁长宁被他说服,说:“周鸿音天明前入京,我们要在这之前把消息传给他。” “我去写个章程,”闵疏下榻,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要铺纸,他说:“周小将军年少成名又一路顺遂,所以他没有心机。他在郑思一案中就落入了圈套,朝堂明枪暗箭,他不一定应付得来。塞北将领一事还可再议,他们不会让王爷回塞北收回军队,既然正巧撞上小将军回京,不如干脆乘此机会一并做了,叫小将军直接升到顶。” 梁长宁看着他的背影,说:“你对周鸿音相助至此,他不一定会心存感激。” 闵疏提起笔,头也不抬:“小将军是王爷的部下,我此番是在为王爷谋划。” 梁长宁笑起来:“那意思是我得感激你。” 闵疏动作一慢,笔尖晕开墨迹,他飞快抬头望了一眼梁长宁,又低下头说:“王爷要谢我,不如饶我一回,今日的补药,我实在是不想喝了。” 梁长宁知道这药,是孔宗开给闵疏的,明面上说是调养血气的药,其实是孔宗配了些缓和孤离寒毒的药材,闻起来有一股子馊味,闵疏翻过药渣,翻出一堆蜈蚣蝎子小石头,也难怪闵疏不喜欢。 梁长宁本想强压着闵疏喝了,又看到他一张脸苦得发黄,心软道:“今日算了,叫他们撤了罢。” “太浪费了,暮秋姑娘见我没喝,晚上又要念叨。”闵疏笑起来,狭促一笑:“不如王爷将就着也顺带补一补。” 梁长宁喜欢他这个笑,闵疏难得有些小性子,左右不过是碗补药,梁长宁乐意顺着他。 梁长宁端起白瓷碗晃了晃,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一股茉莉味。”梁长宁抿唇,把白瓷碗搁回去,随口问。 闵疏写字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说,“廊下摆着两盆茉莉花,王爷鼻子跟狗似的,隔着窗户也能闻到?” 梁长宁探头出去一看,果然摆着两盆含苞待放的茉莉。 暮秋正拿着黄铜小勺浇水,看见梁长宁往这边看,当下就站起来行礼,说:“是前几日王妃娘家送来的花,花房觉着开得好,又能安神,就送了两盆来。” 梁长宁问:“之前养的铁杆海棠呢?” 暮秋说:“闵大人水浇多了,根都烂了。” 梁长宁又问:“那罗汉松呢?” 暮秋微笑:“闵大人嫌罗汉松生了虫又不开花,已经叫人搬到王爷书房去了。” 梁长宁把头缩回去,闵疏正停笔看着他,二人遥遥对望,梁长宁竟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温馨。 闵疏却已经先发制人:“王爷的那两缸荷花,不也没养活?” 他一边说一边停笔,要嘱咐周鸿音的话已经写完,闵疏的信由张俭送出,他打马从城门出去倒迎周鸿音,周鸿音看完信心里有了数,卸掉盔甲就直接进了宫。 李开源双目赤红,听龙殿寂静一片,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吴贵见事情不好,立刻去禀告了梁长风,不出一炷香,梁长风和文沉就进了听龙殿。在场都是脸熟的重臣,文武相对,谁也不肯让谁。 周鸿音捏紧拳头,脱了头盔后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和长满冻疮的耳朵,咬牙切齿道:“暨南几十万百姓,户部就给二十万石粮食,其他四百万石全是沧州等地紧急调运!这也就罢了,你李开源还暗中做手脚!如今国库空虚,皇上仍能节俭出粮食来赈灾,粮仓钥匙交到了你李大人手里,就全成了你李家的后厨!” “互吹乱扯,全是攀诬!”李开源骂道:“离京之前不说,现在才放马后炮,谁知道你是不是贼喊捉在想要栽赃到我头上!” “栽赃你?!就你那二十万石霉米,你在霉米上头铺了一层新米,谁看得出来你这些龌龊手段!”周鸿音情绪高涨,脖颈上青筋凸起,已经是气急。 他根本没想过要如何去证明霉米是李开源的手脚,闵疏说得非常明白,周鸿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一无经验二无资历,被李开源这种老狐狸骗了不是坏事,反而要叫人对他心生同情,觉得周鸿音是一片赤子之心。 周鸿音急得抓耳挠腮,他一抓耳朵,裂开的冻疮即刻就溢出血来,被周鸿音的手背蹭到了鼻梁上,样子看着更凄惨。 “长宁王满朝借钱捐款,就连夏小侯爷也给了二百两!可恨这些银子还填不了霉米的缺漏,你户部怎么敢连百姓的口粮都敢盗!他娘的,还不是贪习惯了!你高门显贵是吃白饭的主子,他们暨南百姓就活该吃发了绿霉的稀粥!李开源那你狗日的真是个畜生!先帝对你的恩德你就是这样回报!去你妈的狗逼崽子!” 李开源已经被他这一连串乱叫骂傻了,李开源打得了唇枪舌战,拿手好戏是装可怜哭穷。如今位置变换,别人来演这出戏的时候,他反而懵了。 “你、你那霉米指不定是在路上受了潮,往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 “往年?”严瑞诧异出声,加柴添火:“李大人的意思,霉米不是今年特例?” 李开源倒吸一口冷气,当即哐当跪在了梁长风面前;“皇上明鉴!万万不可听一面之词啊!” 第69章 假账 严瑞的话分明是要翻旧账,李开源不敢叫他翻旧账,危浪平拱手道:“皇上,李大人殚精竭虑,怎么会有盗卖粮草一事呢?事关李大人清誉,不如仔细查清楚,也给暨南百姓一个交代。” “怎么查?”文沉寒声道:“要查这批粮,就要扯到近几年的赋税,粮仓入库登记本就杂乱,账册是六部阅览,司礼监过目、皇上给了朱批的。危大人想查李开源,就是要翻国库。” 严瑞说:“那就查账目,先前暨南布政史陈聪跟着五军都督府来报灾时,臣就奇怪。暨南是粮食大省,一年交的公粮几乎能抵八成军需,近几年长宁王带兵镇守塞北十三关卡,把塞北荒田都改做了军需田,不说自给自足,但也减缓了朝廷压力。按田地收成来讲,粮仓里怎么可能没有屯粮呢?户部哭穷是常事,但也不至于只能拨出二十万石粮食吧?难不成,户部掌管的八大粮仓都给烧了一遍?” 大梁开国以来,每隔五年就通查八大粮仓的囤积情况。每到通查前夕,都有官员拿不出账目,只能火龙烧仓。可天书阁建立后,所有地方政府都必须每年备份账目公文和档案做统一储存,火烧粮仓已经不能再作为逃避审查的借口。 严瑞说:“找沧州、德州等地借调粮食,还是暨南布政史陈聪亲自签下的借条,账都落在了陈聪一个人头上。如此说来,户部可真一毛不拔又要赚名声。李大人既然问心无愧,不如干脆叫人查个底朝天,否则你空口白牙一张,谁敢全信?” 事情牵扯到这里,文沉已经打算明哲保身,反正如今的烂摊子七个月后都要被掀翻,收拾与不收拾都没差。他揣手立在一旁,一副听之任之的好说话模样。 蒋知还想求情保住李开源,李开源是他们利益团体的银钱中转站,大批的土地倒卖都要从户部过,李开源一倒,他们自己将要穷好一阵子。 他正酝酿着开口,严瑞就说:“二十万石粮食是微不足道,但李大人是奉朝廷的命赈灾,百姓可不会把账算到别人头上,事情不查清楚,怕失了暨南民心啊!” 梁长风稳住大局,做主说:“既然如此,那就查账吧。” 李开源匍匐在地上,受了天大委屈似地啜泣嚎叫起来。 事情交由应三川去办,锦衣卫下属南北镇抚司一齐出动,连带着户部十三个司一起包抄了户部衙门。 应三川扶着腰间的佩刀,仰头看着李开源高大巍峨的府门,微微一颔首,就立刻有人前去敲门。 门房开了条缝,揉着眼睛问:“谁——” “锦衣卫北镇抚司,奉命搜查户部尚书李开源府邸。” 门房怔愣片刻,立刻反应过来就要关门。应三川一偏头,手下的刘守就一脚踢开了门。 “佥事大人!”门房惶恐地跌倒在地,认出了应三川。 锦衣卫本就是皇城之中鬼魅般的存在,生杀予夺的大权被交予他们手中之后,谁家沾到就得扒层皮。裴家被查封那日反抗者不少,到头来就落了个抄家灭门发配流放的下场。 锦衣卫鱼贯而入,李开源的两个儿子李杨和李流闻声出来,戾气道:“应三川!你带人来此撒什么野,这里是李家——” 应三川眼神冰冷,抬手命令:“给我搜得干干净净!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往来书信,一页纸都不能落下!” 他样子骇人,连李杨也被唬住了。丫鬟和侍卫都被扣押在庭院正中,其余主子则仓促着被请到了腾出来的厅堂里等。 李杨回过神来,开口骂道:“应三川,你别以为当了指挥佥事就是人上人了!你这种庶子是连我的宴席都上不了的贱种,今日查抄我府,明日事情过了必然有你好果子吃!” 他大哥李流比他成事些,立刻制止了他,还算恭敬地问:“佥事大人,今日是在查什么案子?我李家一定配合,只是翻乱了不好收拾,您要找什么知会一声,我要是知道,一定叫人找出来。” 应三川一笑,示意身后的下属递出一页雪白纸张。 李流没敢伸手去接,就这样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不敢再求情。应三川手里拿的是内阁直接出的搜查文书,司礼监替皇上盖的两方大印,刑部尚书孙供的签字落款。 “佥事大人!”刘守小跑来,低声说:“书房里有密室。” “砸开。”应三川环顾四周瑟缩的人,和蔼地说:“搜到的东西全都带走呈递御前,府中下人一并扣押于诏狱。李大公子、二公子,下官特地备了新出的祁门红茶,北镇抚司请一趟吧?” 李流沉默,李杨已经怕住了。他见过裴三从诏狱中出来的样子,前日里他还和裴三在远东楼吃酒招妓好不风光,没曾想裴三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呆了两天,两条腿都被刀片刮得只剩骨头。 李杨后来又去打听裴三的下落,听到候家老二说,裴三还要徒步走去边疆,他一路走一路滴血,才出了京城就死在了路边。 思及此,李杨急忙说:“大哥!咱们等等着爹回来,皇上不敢动咱们家的!问清楚事情缘由,我不要去北镇抚司!” “李二公子。”应三川轻声道:“李大人就在宫中,要不了多久,他或许就能去诏狱陪你。” 应三川转身走,身后的李杨猛然跨出正厅,驻守的锦衣卫唰啦一声抽出长刀,女眷们都怕极了,只有李开源的夫人上来哭求。 “娘!”李流拉开李氏,低声说:“这案子不是刑部来查,是北镇抚司来查,就说明是皇上的旨意。求情是没用的,咱们得知道他们在查什么!” 李流不知道皇上要查什么,但也知道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户部主事不能全扣,只有经手过赈灾粮和京城粮仓的人被提审。应三川叫人把搜刮的文书等全都搬上马车,只带着刘守回了宫。 案子涉及的卷宗文书太多,北镇抚司并大理寺一同开始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梁长风错开了刑部。孙供等了多天,才发觉自己也被皇上疑心了,他当即不敢再疏通上下,只能暗自焦灼等待。 褚辉在镇抚使的位置上呆久了,下头的人跟他比应三川更加熟络,不需要打听,自然有人乐意在茶余饭后跟他谈这桩霉米案。应三川身上的危移的案子还没清,刑部已经交还了危移,丧事没有大办,按危浪平的意思运回了泽阳老家安葬。 北镇抚司由冯道成牵头,应三川进了宫,褚辉顺理成章顶上去,彻夜不休地开始查这些搜刮回来的账册等。 奈何账册做得太漂亮,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漏洞。李开源被停职缩在府里,对此胸有成竹。他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所有的账目时常检查盘算,他的假账都记在心里,连誊抄也不敢有。 褚辉把账册送了一些去长宁王府,闵疏翻过,说:“太干净了。根本没有差错。” 梁长宁放缓语气:“查不出来不要着急,慢慢来。” 褚辉靠在窗边喝茶,暮秋端了几碟子茶点,他捏了块在手里,边吃边看窗外的景色。 “种的茉莉?太香了,冲鼻子。”褚辉有些嫌弃,抬手关了窗。 梁长宁说:“闵疏种的,我不爱花。” 闵疏这才从账册中抬首,对褚辉一笑:“花房送来的,说是安神。” 闵疏和褚辉只见过一次,就是几个月前在远东楼那夜的宴席上,梁长宁杀了候保,褚辉脸色都没变。 梁长宁和褚辉是故交,只是见得少。褚辉比闵疏更了解朝堂中人的性格偏好,他见闵疏皱眉翻账本,说:“李开源做事圆滑,不好找漏子,你得费点眼睛。” 褚辉猜出闵疏和梁长宁的皮肉关系,怕闵疏尴尬,故而没寒暄旧事,只当是远东楼之事已经忘了。 闵疏却毫不在意,微微颔首说:“一别多日再见褚大人,先前没猜到褚大人年少有为,已经是镇抚使。” “我算什么大官,上头还有个指挥佥事应三川踩着呢。”褚辉笑起来,说:“这账册我只能带出来两日,冯道成在镇抚司衙门盯着查账,今日他轮休去了。” 闵疏合上账册,把算盘拂开,说:“这账是假的,没什么可查。褚大人今日就能带回去了。” 褚辉问:“北镇抚司上下和户部主事们算得热火朝天,这账簿难不成就废了?” “账簿废了,但过手的人还在。”闵疏手指叩在算盘上,说:“太过完美,反而不够真实,历朝历代再严密的审核机构都会出小纰漏,所以有时候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如今李开源把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倒给了机会叫咱们去挑拨一二,好撺掇皇上下旨全部重查。” 闵疏思绪片刻,突然说:“我要看田地的粮食税收,褚大人,户部主管全国几大粮仓的出入库审批,这该是要记录在册的,如果李开源作假了上仓数目,那能把册子带出来给我看吗?” 褚辉看了眼梁长宁,见他神色无异,站起来说:“可以,我现在就叫人给你调来。” 他转头就出了门,打马回了镇抚衙门。 梁长宁任由闵疏安排命令,又由着他让张俭去请陈聪,没有说他逾矩。 梁长宁觉得这几日冷得慌,像是倒春寒。他叫人把暖炉又放回房里,才问闵疏:“你是想和陈聪对账?” 梁长宁猜中了闵疏的心思,闵疏颔首,说:“李开源的账簿能作假,但陈聪这个前任暨南布政史可做不了假。咱们查不出来国库的亏空,总能查出粮仓入库的真实数目。我听闻陈聪万事亲力亲为,每年的述职奏折都是誊抄两份保存,他一定记得暨南上交的公粮数目。” 李开源没想到陈聪能从暨南活着出来,当初断桥是工部下的手,塌房没搞死陈聪,反倒叫梁长宁得了这个贤才。账册和人两厢一比对,数目立刻就清楚明了。 果不其然,陈聪连零头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前年是朝廷派司礼监的公公来收的秋粮,合上仓三百五十七万石,田地税钞七十二万锭。前年也是秋粮,收了两茬,第一茬是一百五十万石,后来说增加税收,又收了一百四十二万石。百姓家里都没有余粮,我就做主从囤积的粮仓中提了一半出来补,补的这批稻米是本来打算做留种的。”陈聪想了想,神态认真:“我本来担心会耽搁春种,没想到去年气候好,全年多雨,也没有闹灾害,于是收成非常好!朝廷又说塞北吃紧,我想着匈铎不好打,将士们粮草不够,咱们自己裤腰带勒紧点不要紧,树皮草根糠咽菜都能顶一阵子,不能叫塞北的汉子们饿肚子。百姓们也懂事,于是就又交了四百二十万石。田地税约九十三万锭。” 褚辉没忍住,砸了下桌面:“去年四百二十万石!李开源就写了两百万石,他吞了一半有余!” 陈聪知道朝廷贪墨,但没想到如此严重,他一惊,说:“他只写了两百万石?!” 褚辉把账簿扔给他,冷哼一声:“我现在就回去提审户部主事。务必追赃下去!” “查不了。”闵疏看着他,冷静地说:“陈大人如今还不到露面的时候,他不能上堂作证。” 第70章 这是要跑路的倒数第几章我数不清 闵疏拨弄算盘,梁长宁沉默着想了须臾:“那就从郑思案入手。” 闵疏不为之所动:“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郑思本是吏部郎中,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文沉的人,后来发现其实不是。吏部管理官员稽查,他曾被查出买卖官职,还牵连到了文沉和王爷,只是最后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梁长宁说:“谁敢说郑思与李开源没有金钱往来?买卖官员是一本万利,李开源会放过?” 褚辉一点就透,即刻回了镇抚司衙门,不出两日,他就将郑思案提上进度,连同着卷宗和霉米案一同呈递到了御前。 众目睽睽之下,梁长风只能给了朱批,颔首允许重查郑思稽查舞弊案,因着官员稽查是吏部的职责,因此又扯了危浪平进来查。 这算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件重大并案调查,危浪平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就清算到了有漏洞的账簿。 “这是李大人的府里的私人账簿。”危浪平递交账簿,再由吴贵呈上。 “按规定,每年布政使司和府州县都要派上计吏到户部去核算钱粮军需。账目琐碎繁多,一直要到户部审核无误才算手续完备。钱谷数字有误差,整个报销册就得打回去重新填造。”危浪平说:“各省距离远,重造报销册不是大事,但是上头要加盖当地衙门的大印,一来一回就得废掉小半年。因此为了节省时间,几乎所有上计吏都会备好多余的空白文书。” 梁长风听着,随口嗯了一声。他如今只是跟着内阁学些理政之事,还不曾了解过里头的暗道,他心里记着,面上问:“有何问题?” “皇上,朝廷所有的登记文书所用的纸张,都是造纸司特供,每年定量下发的。但由于造纸的工艺不能完全同一,因此每年不同的地区纸张颜色都微有不同,李大人家里私账簿的纸张,用的是暨南布政史陈聪的例纸,您看……”危浪平上前两步,指给他看:“去岁的纸造得薄,容易透,您将他举起来对着光,能隐约看到暨南衙门的印章留下的痕迹。” 李开源为什么会有暨南衙门的公文纸?原因太显而易见了,要么他截杀了暨南报销册,要么他勾结了暨南上记吏。 蒋知当场反驳:“或许只是李大人在户部随手带回家的白纸,户部这样的地方,笔墨纸砚每年都有多余的,放着不用也是可惜……” 他自己都觉得话立不住,讪讪闭了嘴。 “皇上,去年暨南派上来的上记吏,在吏部报了暴毙。”褚辉说:“北镇抚司查过,不是暴毙,是坠马。” 危浪平心知肚明他在给自己铺台阶,顺势道:“这么巧?去年户部调了个上记吏去补空子,也姓李,是李大人新娶的小妾的表弟。” 现在不必再查也清晰明了,李开源被下了密密麻麻的网,做没做这档子事都跑不掉。 “先扣押,证据确凿立刻提审。”梁长风长出一口气,说:“今年的官员稽查全部从严,暨南往后三年税收全免,危浪平,你继续查下去罢。” 闵疏目光沉着:“截杀官员、扣押公文、倒卖粮草、稽查舞弊,桩桩件件都是杀头重罪。” 梁长宁摆出昨日残局,说:“现在就端看有没有人愿意保他一命。” “谁敢?”闵疏坐在椅子上,看着梁长宁:“谁敢保他,谁就是同党,谁敢求情,谁就是同谋。顺着李开源这根线摸下去,他们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有闲心敢去捞人。” “如今闲下来的只有周小将军,”闵疏看着梁长宁复原棋局,手指一点说:“王爷别耍赖,这颗白子本该放在这里。” 梁长宁从善如流改了位置,接下他的话:“周鸿音是闲,他交了兵符,准备领个闲职挂着。” 这些都是小事,谈来听听也就算了,闵疏说:“王爷今日也闲,这盘棋都下了多久了?还记得呢。” “下完这盘棋,”梁长宁顿了顿,说:“和我下完这盘棋,往后你我黑白对调。” 这盘棋下不完了。闵疏垂眸,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惋惜,孤离已下,户籍到手,他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候在城西,随时可走。宫里的太医定时请平安脉,只要摸出脉象,文沉就会知道他已经完成任务。文沉会给闵疏喘气的机会,闵疏会借着这口气离开京城。 下完这局棋,已经是深夜。 烛火明灭,梁长宁没有歇息的意思:“今夜我要去西大营,入夜降温,记得叫人生炉子。” 闵疏颔首,顿了片刻说:“不是今夜降温,是王爷怕冷了,夜深露重,王爷披上大氅吧。” 梁长宁没在意他这句话,穿上甲胄出门了。 梁长宁一走,闵疏等了片刻,他熄灯躺下,到了后半夜才窸窸窣窣翻身起来。梁长宁和他都不喜欢有人守夜,只有暮秋隔得远远地守在殿外。闵疏悄然换了身衣服,从王府侧门溜了出去。 凉风刺骨,寒夜冻人。 他贴墙疾跑,从西街胭脂铺的扩建的私塾钻出去,顺着长巷往里走,巷口的黑猫揣手卧在房瓦上,又受惊似地蹿下地。瓦屋里亮起微弱的烛火,小儿啼哭声响起。 “喵!” 闵疏不管不顾,从柴堆里穿出去,翻进了院门。 “娘——” 闵疏瞳孔一缩,僵在原地。 陈氏不见了。 屋子里空空如也,黑夜中只有老鼠跑过的吱呀声,闵疏侧身,在月夜的凉风中徒然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杀意。 闵疏在原地站了片刻,就那须臾之间,无数种猜想划过脑海。他咬紧了牙关思索着种种可能,小心谨慎地在一片杂乱中寻求蛛丝马迹。 陈氏常用的东西都在,她不是被请走的,是被带走的。床边的梳妆匣里还放着半罐头油,散发出淡雅的茉莉香…… 闵疏轻轻蹲下,伸手打开了头油罐子,里头不是粘稠的清油,是大半罐乌黑的药粉。闵疏倏然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是陈氏按照他的要求省下来的孤离,又经过了煮沸沉淀烧干后得出来的药粉。 黑暗中的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口咬死了老鼠。 闵疏背脊僵直,半晌才松开扶着门的手,悄无声息地揣起药粉顺着原路返回了。 一夜未眠,天刚刚亮时,梁长宁才带着张俭从西大营回来。他盔甲上还有露水,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腥味。 梁长宁脱了盔甲,靠在窗边喝了早茶,见闵疏起来,扫了他一眼才问:“你鞋子上有泥,昨夜出去了?” 闵疏看不出心思,揉着眼睛说:“昨夜露水重,怕那两盆茉莉死了,我就搬了个地方。” 梁长宁偏头出去一看,那两盆茉莉果然换到了靠里的地方去。 这时候才刚刚出了太阳,张俭推门进来,在梁长宁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梁长宁没说话,眼神却沉了下去。 闵疏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泛起一点寒意。陈氏的事情压在心里,闵疏猜测是文画扇或者文沉带走人,他得找机会见文画扇,把他娘的下落问出来。 暮秋端着早膳进来,二人都摆手说不吃,她又只能端着托盘下去。 “王爷今日不忙?”闵疏问:“案子要查,周小将军要见,西大营的兵要整合,还能抽空回府,看来王爷是游刃有余。” “游刃有余是夸张,”梁长宁说:“没有人是铁打的,总有弱处,今日回来休假两日,怎么,这也不许?” 闵疏穿好外袍,对着镜子束发。梁长宁靠着窗看了他须臾,伸手替他把发冠扶正了。闵疏从镜子里看他,见他神色有异,但也没开口问。 梁长宁虽然休假,但也有公文要看,他跟闵疏草草见了一面,午后就进了书房再没出来过。 闵疏在廊下坐了片刻,叫厨房做了碗当归乌鸡汤。汤还没端上来,文画扇就有请。 说是王妃有请,其实还是在楼阁水榭里头见面。 文画扇已经身形渐显,所有的衣裳都要重做。 她今日心情好,差人来唱戏。 “王妃娘娘好兴致。”闵疏说,“王府里还养了戏子?” 文画扇听着戏子低吟婉转,笑着说:“白梨戏院排的曲子,解解乏罢了,要说兴致谈不上。虽然长宁王府不见得是京中最大的府邸,但里头养的人却是最齐全的。” 闵疏垂手站在她身侧,文画扇早已摒退四下,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的是一出郎情妾意的戏。 “按父亲的意思,三弟也快熬出头了。”文画扇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把白狐裘当披风拢在肩上,叹道:“三弟是打算带陈姨娘远走高飞离开京城,还是打算求了父亲入府抬位份?” 闵疏眼睫一动,立刻就察觉出文画扇根本不知道他娘失踪的消息。 文画扇难得好言:“留在府里可不是什么好出路,三弟小时候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水也泡过,火也烧过,好不容易活到如今长成这幅模样,又被送到这王府里来。小半年前进了长宁王的私牢,听说受了些罪。” 闵疏想套的话已经套出来,他敷衍两句,文画扇也不想再跟他多言,抬手招来丫鬟,半靠在丫鬟身上走了。 台子上的戏已经唱完,屏风后头人影若隐若现,片刻后又吱吱呀呀响起来。 “听过白梨院的戏吗?”身后什么时候进来个人,是梁长宁,他撩开袍子坐下,一只手搂住闵疏一带,就把人抱上了膝头。 闵疏挣扎两下:“王爷,这是在外头!” “外头张俭守着。”梁长宁眸色深沉,说:“是一出好戏,值得一听。” 第71章 春光 闵疏环顾四周,见四下果真无人,张俭确实在外头守着,这才放下心来。 台子上的屏风半开半合,里头是个男人清瘦的身影,他站在案桌后,上面只放着块一尺长的惊堂木。 “王爷要我听什么?”闵疏只能坐在梁长宁膝上,被他从身后环着。这个姿势太不端正,总叫人如坐针毡。 “京中有善口技者。”梁长宁语焉不详:“一些旧事,闵大人好好听。” “喵——”屏风后的男子开口,先学了声猫叫,这声猫叫太逼真,闵疏一愣,那人又张开了嘴。 杂乱的脚步声、街坊小孩的哭叫声、小贩的吆喝声层层叠加,接着是踩在青石板上的啪啪声,惊堂木狠狠一拍,屏风后骤然寂静下来。 难以想象这些如此逼真的声音都是一个人的舌头发出来的,闵疏微微睁大了眼盯着戏台,梁长宁的手握住了他的腰。 “吱呀——” 闵疏几乎能靠声音想象到木门打开的画面,就在这须臾,他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嗓子突然变得婉转柔和,“安之不必顾念着娘,娘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闵疏背脊一僵,后颈窝的汗毛倒立,豁然转头死死盯住了梁长宁。 屏风后那人还在说,闵疏却已无心再听,他拳头捏得死紧,而梁长宁搂着人,几乎是亲昵地贴在他耳边低声问:“是出好戏,对不对?” 闵疏额头上有冷汗,梁长宁抬手替他擦干净,问:“我最后再问一次,那晚,出了胭脂铺,又去了哪里?!” “何必再问!”闵疏骤然挣扎起来,被梁长宁翻身死死按在了方桌之上,他掐住闵疏的脖子,手指用力到发白。 “王爷既然都知道了,不如就此杀了我!要么私牢再走一遭,看看我答不答得出来!”闵疏扣住梁长宁的手腕,说:“或者王爷还想做什么,杀了我娘?” “你娘知道你爬上了本王的床吗?”梁长宁低头直视他,眼睛里是恶意的嘲讽:“你娘知道安之的鸿鹄之意比天高,那他知道安之躺在我床上的时候比文画扇还——” 闵疏脑子里紧绷地弦啪地一声断裂,他意识空白片刻,接着一脚踹在梁长宁小腹上,恶狠狠地推开他。 梁长宁被他这一踹吃痛了片刻,回过神来立刻就掐着闵疏的脖子提了起来,他高高提起人,闵疏的脚在悬在空中蹬了两下,挣扎间一封信啪嗒落到地上。 闵疏一张脸涨得通红,梁长宁单手捡起那封信,闵疏要去抢,梁长宁却把人往地上一扔,当着他的面撕开了信封。 里头三张纸,正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墨水磨得太粘稠,几乎能看见没研磨细的渣滓。梁长宁一目十行看完,信的内容全是叮咛嘱咐和局势预测,还有些嘘寒问暖,极尽关怀之意。 “写给周鸿音的?”梁长宁摩挲着信上周鸿音三个字,嗤笑一声:“找好了下家?” “你管不着!”闵疏恶狠狠地嘲讽:“反正我是娼妓,跟着谁都不算委屈!” “真够可以的啊,闵疏,我是小看了你,你这张脸倒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招蜂引蝶是跟谁学的?茂广林可不教你这些吧?说起来你还算我的小师弟,我们是同门,你的老师知道他的学生苟且委身于他人之下吗?你是不是就是喜欢这样,嗯?” “是,我就是喜欢。”闵疏不怒反笑:“我就是喜欢给周鸿音写信,他比你好多了,他——” “撕拉——”梁长宁骤然撕碎了信,说:“写啊,你写一封,我撕一封!” “撕了算什么。”闵疏呸出血沫,挑衅嘲讽,恶劣道:“你有本事,塞进嘴巴里吃了嚼碎了咽下去啊!” 梁长宁怒火中烧,脑子里的弦啪嗒崩断,眼睛盯着闵疏干脆果断地把信纸往嘴里一塞,三两下就干吞下去。 “什么味道?”闵疏喘着气笑起来,声音干涩:“是不是苦涩又带着茉莉花香?我为了勾引周鸿音,可下了不少功夫!” 戏台上惊堂木又一拍,“啪——” “安之,你爹是当朝——”戏子还在唱,梁长宁却骤然抓起桌上茶盏砸穿屏风:“闭嘴滚出去!” 茶盏破风而去擦过耳畔,闵疏头也不回,他听到戏台上慌乱的脚步和告饶,接着四周寂静下来,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喘息。 “王爷知道得真多,把我娘的话一字不落地记着,查了我多久?”闵疏跌坐在地,高高昂头:“我爬床又如何?是谁把我压在床上的?吃了饭砸锅,你尽可随意羞辱我,我是娼妓你是嫖客,都是下贱坯子,谁比谁高贵!” 闵疏的嘲讽和憎恶再也藏不住,他清冷高傲面具下承载着满满的恶意,潮水般蜂拥而来,几乎要把梁长宁溺毙在其中。 梁长宁不顾小腹疼痛,狠戾地抓起闵疏的衣领,重重地吻了下去。 “唔……放开我,畜生、你唔——” 春风中夹杂着凉意,杀意底下是澎湃的爱欲,这种滋味就像是当年闵疏被文容踩在隆冬的冰水里,他觉得刺骨地痛,又在痛中感受到麻木。 他们气息交叠,闵疏脖颈上青筋暴起,他躲不开梁长宁,梁长宁的身躯高大宽阔,是无间地狱里重重压在他背上的巨石山峰。他要跑,他要逃,可这是难以越过的天堑,他仰头看不见一线希望的天光,低头寻不到一分清白的眼神。 娼妓和嫖客谁更下贱? 这是钱货两讫的买卖,谁先动心谁才最下贱。 秘密终于被血淋淋地撕开,这是背德又放肆的亲吻,唾液是比孤离还恶毒的媒介,他们都要窒息在里面。 要费尽心思逃离,也要如此刻紧紧相逼。苦苦隐瞒算计的感觉太难熬了,伤疤被撕开之后反而痛得爽快,娼妓的钱也是苦力钱,既然靠此讨口,就绝不委曲求全。 青石地板粗糙冰凉,肌肤一蹭上去就是擦破的血痕,梁长宁的手握住闵疏的手腕束缚在头顶,他把那些挣扎和逃避都自欺欺人当做是爱意,更加百倍用力地还回去。 冲撞太猛烈,闵疏觉得自己被撕裂开,他好像恍惚回到他从私牢里出来的那个晚上,他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他宁愿当一只蝼蚁,当一根蒲草。 “你是个畜生。”闵疏在喘息中低语,“我真后悔……真后悔曾经天真地把你当好人。” 梁长宁和他交颈缠绵,在戏台下唱一出自欺欺人的风雨。吻变成撕咬,唇齿间见了血,欲望比鲜血还要腥。 “我是个畜生。”梁长宁扯住他的头发逼他仰头,他的手指从闵疏的后腰滑落到膝盖弯,说:“你呢,你又是什么?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闵疏在欲望中沉浮,他在痛苦的疾风骤雨中逐渐癫狂,憎恶地在梁长宁耳边呢喃:“……王爷不就是喜欢强暴白眼狼吗?你是恨我还是爱我?王爷看我的眼神真让我觉得可怜,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交心就是交命!” 这场性*是报复也是厮杀,梁长宁那处被紧咬着,感受着同样的痛苦:“命在这里,你来取啊!” “我不稀罕。”闵疏侧头嘶哑地说。 “再说一遍。”梁长宁恶意磋磨他,他们都不愿意施舍彼此快感,梁长宁凶狠地搅弄,势必要拷问出真心话:“再说一遍!” “我不稀罕!”闵疏口齿都是血腥味,在撞击中嘶吼:“我不稀罕!” 梁长宁撑起身子,手托起闵疏的后背,发现肩胛骨已经成了一片在地板上磨伤的皮肉。 他死死地盯着闵疏倔强又带着仇恨的脸,终于明白最下贱的是谁。 梁长宁松开手,把自己毫不留情地抽出来。 戏台外的杏花发了绿芽,窗柩的木格子和杏花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石板地上,好像有花香味。蝴蝶扑闪着翅膀跌跌撞撞往枝头飞,暖阳和煦。 闵疏脱力地躺在地板上,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他的外袍被撕破,连里衣也凌乱不堪。他知道自己一定狼狈极了,阳光透过眼皮投射出一片模糊的红,闵疏只好抬手遮住了眼睛。 春光太亮了。 闵疏想。 倒衬得我更加不堪。 第72章 铜雀 闵疏久久不动,梁长宁丢下大氅盖住他,他们僵持着,谁也不想当先服软的那个。 阁楼外守着梁长宁的侍卫,大氅微微动了动,梁长宁猜那是闵疏缩起来在无声哭泣。 梁长宁怒气还在,张俭上午来报,说闵疏早前给了城门的马厩二十两银子,在那儿养了两匹马。又说他今日去了城西的小巷子里找他娘。 梁长宁猜闵疏是打算走,他正想在城外把人捉住,结果辛庄就接着来报,说在昨日日落时,文沉派人来把小陈氏请走了。 因着暗卫不好露面,只能眼睁睁盯着人被掳走,报到府里,府里又说梁长宁在西大营,暗卫只能在府中等着梁长宁回来。 梁长宁早知道闵疏要跑,他以为起码是在文沉落网之后。可文沉带走了闵疏他娘,事情就脱离了控制。他猜测文沉是要防着闵疏背叛,得提前拿捏住闵疏。好在闵疏还不知道小陈氏的下落,他干脆就借机先挟持住闵疏。 梁长宁一面吩咐人去寻小陈氏的下落,一面立刻回府抓闵疏。 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根本收不了场。 梁长宁把闵疏用大氅裹起来,单手扛在肩上大步往回走。闵疏要被他颠簸得吐出来,他被大氅束缚着手脚,费力挣扎半天也没什么用处。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下人,张俭跟在后面不敢露头,辛庄也察觉出什么不对,扯着张俭的衣角问他:“俭哥,主子和闵大人吵架了?” 张俭把人拖走,捂住他的嘴说:“是打架了,你少问。别守着了,我带你吃酒去。” 晌午已经过了,窗外的茉莉还没开,叶子被暮秋擦得发光发亮。 刚进了屋,绕过屏风就是书架,从前梁长宁赏给闵疏的那张轻羽长弓还搁在梁长宁的长剑旁边。 梁长宁要把闵疏拽去隔间的浴池,闵疏的愤怒和屈辱猛然爆发出来,他小腿终于蹬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借力就挣脱了梁长宁。他衣衫破烂,但还是把大氅扔掉,抬手就从书架上抽出了轻羽长弓。 梁长宁错不及防,而闵疏两根手指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咻——咔嚓!” 苍鹰尾羽制成的箭矢无法在短距离内发挥出杀伤力,梁长宁冷笑着一只手抓住了箭矢干脆折断,伸手就要去抓闵疏。 “安之啊,”他掐住闵疏的下巴,盯着他说:“你想用我赏你的弓杀我,也太天真了些。” 闵疏挣扎起来,被地上的大氅绊住了脚,踉跄一步跌进了浴池。 梁长宁三两步下了水,把溺在里头的人一把抓起来。 “咳咳、咳……你今日给我留活路,来日我迟早要还手!”闵疏狠厉地盯着他,毫无感情一般:“别碰我!” 他啪地一下打落梁长宁的手,用手背用力地蹭擦自己的下巴和侧脸。 “是觉得自己脏?”梁长宁从后头按住他的肩膀,冷笑道:“还是觉得本王脏。” 闵疏微微颤抖,想回头去看他,却被梁长宁牢牢按住了脑袋。 池子里的水泛出涟漪,拍打在闵疏白皙的背上。那上面还有斑驳的吻痕,清晰的印在他的皮肉里。 “我猜……”梁长宁从后头贴近他,手探入水底,揉搓撞荡出更激烈的水花,闵疏猛然一震,咬紧了牙。 “……是觉得上过文画扇的我很脏,对不对?” 他说得对也不对,闵疏竟然找不到反驳之言。 梁长宁去吻他湿漉漉的脸颊,闵疏触电般地偏过头。梁长宁不以为意道:“立什么贞节牌坊呢?左右不过一桩生意,你要自由,我要皮肉,钱货两讫的事情,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闭嘴!”闵疏一巴掌向后扇去,梁长宁挨了他一耳光,不怒反笑。 闵疏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止觉得脏,还觉得屈辱。 文画扇好歹还占着个王妃的名头,是他长宁王八抬大轿娶进来,名正言顺的枕边人。 可他闵疏算什么? 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仗着有两分姿色就爬上了床,两面三刀里外勾结,卑贱苟且于他人檐下! 他慢慢抱膝缩紧,靠着浴池台阶的边缘微微战栗起来。 即便咬紧了牙,呜咽声还是溢出来。 梁长宁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自己,恶劣道:“哭什么……这样难道不是更好?” 闵疏脸上布满泪痕,瞳孔深处的厌恶和惧怕一览无遗。 梁长宁微微笑起来,语气轻淡,像讲一个哄小儿入眠的故事:“你看看这安鸾殿,像不像铜雀台?” 梁长宁捏着他下巴手重重摩挲他的唇,轻声道:“但是如果你乖一点……我不会把你锁起来的,其实你也不喜欢金链子,对不对?” 闵疏目光带恨,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死死不松开。 梁长宁嘶了一声,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鲜血顺着虎口流下来,滴在浴桶里,很快就消散了。 闵疏面颊很快红肿起来,先前他给梁长宁的那一巴掌没留情,如今梁长宁的这一掌也确确实实是用了力。 “闵疏,本王一直觉得你最大的长处是会审时度势,别让本王失望。”梁长宁随手擦去虎口的血,看着那里模糊的血肉,冷笑一声:“你娘那条命要不要,可全在你了。” “卑鄙!”闵疏擦去嘴角的血,却再也冷笑不出来:“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王爷今日用血亲要挟我,就不怕明日我施以报复,给王爷心窝子来一刀吗!” 梁长宁俯下身,恶劣地拍拍他的脸:“若真有那一天,你还得感激我教得好。我教你杀人,你原来是想杀我?还嫩着呢!” 他把闵疏从水里提起来,抄起屏风上的披风把人一裹,直直扔到床上去。 “放开我!”闵疏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再这样了……” 他已然溃不成声。 闵疏的反抗实在强烈,梁长宁支起上半身,眯着眼睛威胁:“真是吃了苦头也不长记性,要是你今天惹得我不舒服了,我就派人把你娘接进来,叫她坐在帘子外看着!看看她的儿子是怎么在殿前承欢的!” 承欢两个字是彻彻底底的羞辱,闵疏面色难看,后槽牙死死咬紧。 他这话说得荒唐,闵疏却知道他真的做得出来。 “你——!”闵疏面色铁青,喑哑地喊:“你卑鄙!” “那又如何?”梁长宁无情地说:“你娘在我手里,那就是拴住你的狗链子。可恨这个道理还是文沉先明白,否则哪里有他什么事?你已经百密一疏叫我捉住了你娘,如今还不亡羊补牢,保住她这条命?” “也就是我好心好意放你一条活路,否则你没死在张道手里,早晚也要死在后头,你以为我查出你身份的时候没想过杀你?!”梁长宁冷冰冰地看着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也就这两分姿色,离了长宁王府,谁他妈关你死哪儿了!小逼崽子真是白眼狼……” 僵持半晌,闵疏终于还是慢慢停止了挣扎,绝望地闭上眼。 肉体的煎熬和欢愉之后带来的麻木钝痛,床榻摇晃带来的轻微失重感,戏台上母亲曾对他说过的话,以及耳边男人的声音,这些都能把他逼疯。 闵疏恍惚间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他看见自己穿着文画扇的衣裙替她罚跪在花园的石子路上,看到自己被文容压进隆冬的冰湖里,看到受尽凌辱缠绵于病榻的母亲。 他还想起躲在茂广林窗下偷听他读书的那些日子,他的声音苍老厚重又抑扬顿挫,私塾里零散的学子跟着他语调朗朗扬声,窗外梧桐树上的蝉发出悠悠长鸣。 可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那些自欺欺人的日子终于也都过去了。 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偏偏把买卖当了真。明明做不到落子无悔,却又无路可退。 他想过很多次,如果他不是私生子,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就好了。 或者他那天没有站在茂广林的窗台下听他读书,他没有被文沉抱起来看那把海宴剑,如果他没有跟在梁长宁身后那么多年……如果,他想过很多次。 如果他没有遇见梁长宁就好了。 他已经泪流满面。 “不要哭了。”梁长宁擦去他的眼泪,把他的眼角磨得通红,说,“跟着我,不算委屈了你。”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放闵疏走了。 第73章 黑子 茉莉迟迟不开花,但那股独特的味道已经从枝干上冒出来,在夜里尤其招人。 闵疏在夜里睁开眼,身旁的梁长宁呼吸平缓,不知道是装得真还是睡得沉。闵疏涂着药,躺久了摩擦到布料还是难耐得发疼。 他在这夜里想了许久,觉得事情不对。 劫走小陈氏的不该是梁长宁,他没有做这事的动机。况且梁长宁做事不会这样仓促,他那夜回到西街的屋子里时,地上杂乱的东西没有被清扫整理的痕迹。 不是云画扇,不是梁长宁…… 闵疏在黑暗中盯着床梁,几乎立刻就在心里有了答案。是文沉,或者是他夫人陈氏,陈珠。 陈珠恨极了闵疏的娘亲,陈珠是个嫡出的官家小姐,本以为家里给她寻了桩好婚事,攀上了文家这根高枝。 陈珠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她在出嫁前还去偷偷观望文沉的样子,那时候文沉十七岁,站在廊下撑一把伞,陈珠躲进他的伞下,叫他一声文公子。 陈珠觉得这就是他的如意郎君,她听说四大家是开国功臣,家里恩荫百年,家风极好。陈珠以为她会和文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会郎情妾意,过上话本子里的日子。 其实成亲后也是这样。只是陈珠逐渐发现,文沉只把她当成一门要做的学问,婚姻是用来塑造名声的刻刀,陈珠是他生活里的摆设。 “要忍下去。”陈珠大着肚子回娘家的时候,她的母亲这样告诉她:“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你是正室,要拿出正室的风范来。况且文沉不纳妾,说出去大家都羡慕你,你有了个好夫郎,难道还要不知足?文家是什么人家,咱们又是什么人家?你忍着一时,相处久了,自然深情。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果有小三小四的,收进来做个通房再慢慢教训,也算是给自己找些乐趣。” 陈珠信以为真,回去就擦干眼泪等着文沉回来。 可没料到,文沉出京办事,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陈珠攥着帕子打听了很久,终于知道这女人是谁——竟然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吟诗作画无不会的,家里犯了事被查抄,文沉就把人扣押了带回来。 “你们是本家,一个姓。”文沉笑着叫人敬茶,说:“弱水,以后你就住在这家里。” “既然都姓陈,以后弱水就是你的妹妹,人放在府里,可别给我弄丢了。” 陈珠咬紧了牙关,盯着陈弱水。陈弱水生得实在好看。她本就是墨香养大的女子,说起话来斯文温柔,尾音带一点点卷。 她本家不在京城,而在南方。她喜欢在发髻上插铁杆海棠,秋日的时候眯着眼睛晒太阳。陈珠派人去南方打听她,又听说她是有名的才女,上元灯节的时候往河边一站,男人们能把花灯买空了抢着送她。 陈弱水读孔孟,也读女训,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太公六稻。 陈珠后来回忆,文沉就是在上元节出京办事的。 陈珠以为是陈弱水勾引了自己的相公,后来又发现不是。是文沉逼迫陈弱水,陈弱水不愿当妾,陈家就被文沉在田地侵占案中找由头下了狱。读书人家,哪里争得过权臣? 文沉销了陈弱水的户籍,把她虏回了家。 陈珠没办法不恨陈弱水——我费心祈求的,既然是他人弃之敝履的,她凭什么! 陈珠生产那日,文沉在陈弱水的房里,他听见下人来报,说陈珠难产,胎位不正。 陈珠拼了命才从鬼门关爬回来,接生婆用了剪刀,陈珠下身的褥子全是血。幸好她生了个四肢健全的孩子,那孩子眉眼好看极了,产婆叫人抱出去给文沉看,说是个千金。 陈珠顾不得疼痛追出去,看见文沉盯着陈弱水搁在窗台上的手札,随口念出来:“却寻芳草去,画扇遮微雨……这是我文家嫡长女,就叫文微雨罢了。” 陈珠没办法恨文沉,男人都要三妻四妾,所以她只能恨陈弱水。 这孩子没有活过半月,陈珠还没出月子,孩子就被抱出去埋了。因为是不足月的孩子,所以不许立坟,陈珠几方打听,才知道孩子是直接烧了后灰洒在了土里。 陈珠将养了两年,终于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还是个女儿。 可是这次陈珠已经不对家中主君抱有幻想,她稳妥地养胎,生下了个分外健康漂亮的女儿。 文沉很喜欢这个孩子,他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文画扇,画扇遮微雨,是陈弱水写在手札上的词。 两个孩子,两个的名字都要跟一个外室扯上关系。陈珠被京中贵妇恭维了多日,说名字好听,家中主君看重,她恨得咬牙切齿。 那天晚上陈弱水割了腕,被发现的时候血已经流了满地。大夫说以后再也拿不起笔,一落雨就要痛。 陈珠知道这是陈弱水在道歉,但陈珠不知道恨意要转移到哪里去。 “叫她滚出去,”陈珠说,“叫她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好好当她的外室。” 后来很多年,陈弱水都一再教导闵疏不要去恨陈珠。她说外室低贱,这就是咱们脊梁骨该被指着骂。 闵疏知道陈弱水不恨陈珠。 可谁会掳走娘亲?闵疏在黑夜中一遍一遍猜想,他张嘴无声咀嚼那些名字:“陈珠,文画扇……文沉。” 他要回文府里去,找到他娘。 闵疏睁着眼,想起那些梦。他梦见陈弱水端着药碗挑帘出来,叫他不要挑灯夜读。又梦见梁长宁压着他,叫他安之。 闵疏站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最后闭上了眼。 皮肉交易还没完,他要借梁长宁的力,再搜一遍文府。 但是要怎么越过梁长宁调人?这必然是越不过去的。只能另找借口,撺掇他人搜查丞相府。 这个借口很快就送上了门。 郑思案重查后,应三川在李开源的府里搜到了大量买卖官职的账目记录。而郑思又是文沉举荐上去的。严瑞在朝堂上质疑文沉徇私舞弊,要求扣押文沉。 文沉立刻言之凿凿地反驳,更要求与李开源当堂对质。 经由李开源霉米案,文沉早就清理了家中不干净的账目,褚辉提议搜查丞相府邸,梁长风没有反驳。 内阁商议过后,文沉也点头同意。他不怕被搜查,因为他的府上根本搜不到旧账簿。 此事交由北镇抚司办理,应三川负责查清账簿,褚辉负责带人搜查。 这就是闵疏要的机会。 他也要掺进锦衣卫里,跟着搜一遍丞相府,然而梁长宁却矢口否决:“不许。” 那夜之后,他们之间的龌龊好像从不曾存在一样,二人都没有再提起过。 但闵疏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这种深埋在心底里的裂缝不会随着时间或别的什么愈合,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们之间和谐的样子不过是用来障目的树叶,抵挡恨意的高墙早已经岌岌可危。 闵疏静默片刻,说:“应三川和褚辉分头行动,应三川见不着我,见着我也认不出我。塞个人进丞相府不是难事,我只是告知王爷,不是求王爷。” 梁长宁坐着翻公文,看闵疏把头发随便绾起来去穿鞋。他背上的擦伤还没好,结了密密麻麻细小的疤,摸上去要叫人心里难受。 闵疏坐在他跟前,从案几下摸出了梁长宁放在那里的棋篓。原木雕花镂空,棋罐很深,看不见里面的颜色。他们猜过很多次子,都是白为胜黑为败。 梁长宁盯着他捧着棋篓子的手,室内很安静,只有辛庄在外头哼哧哼哧磨剑的声音。 “不如王爷再和我赌一把。”闵疏说:“这次不如反着来,如果是黑子,就让我去。” 闵疏就端正地跪坐在梁长宁对面,他们中间隔着案几,闵疏锁骨上还有红痕,嘴角有一点破损,是撕咬过后的伤痕。梁长宁不知怎么想起昨日闵疏的眼泪,还想起他说他不稀罕时,那个委屈又倔强的眼神。 可是一场性爱之后,这些憎恨又被闵疏很好地藏起来,他觉得闵疏比戏子还会演,又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 梁长宁垂眸,伸手从棋篓里随意抓出一颗棋子。 闵疏闭上眼,他没去看那棋子,只听到清脆一声响起,是梁长宁又把棋子扔回了棋篓里。 “是黑子。”梁长宁看也不看,说,“你赢了。” 锦衣卫搜查,向来是不顾情面。管你是什么大官,入了诏狱都别想全须全尾地出来。更何况锦衣卫是替天子办事,不必走流程等着层层批准,说杀人就能杀人。 文沉被扣在宫中,府里只有女眷和文容。 “狗贼,谁准你们进来的!”文容当即摔了茶盏,怒不可遏:“丞相府你也敢闯,奉谁的命!” “文二公子明知故问。”褚辉笑起来,说:“替天家办事,你敢阻拦?” 文容知道褚辉不好惹。褚辉是什么人物?先帝在时,他就是北镇抚司里头的镇抚使,他经历了宫变和朝代更迭,新帝上位后他也坐得稳稳当当。他是没什么大背景,母亲是不受宠的公主,褚辉小时候不过是跟着宫里的皇子们混过几年国子监,跟对了人。 褚辉做事低调,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们只怕梁长宁,但像文容这类家中父兄是重臣的,都知道褚辉比梁长宁更不好惹。梁长宁尚且还有身为皇储的顾虑不会随意杀人,褚辉却不一样。 褚辉在北镇抚司这么多年,办的案子全是要案,他杀人不会论罪,人头反而是挂在他腰上的勋章。锦衣卫嘛,不就是干这个勾当的? 文容牙齿间咬着,说:“那镇抚使大人可要好好搜,机会难得,也叫你见见丞相府的阔绰!” “搜!”褚辉看也不看他,抬手喊人:“跟李开源和郑思有关系的东西一并来报,若有遗漏,以包庇罪论处!” 第74章 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 已经是夕阳时分,闵疏被梁长宁放进丞相府,他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廊阁草木间,避开了大部分的锦衣卫。他对这座府邸实在是太熟悉,他知道哪里有小路,哪里是密道,哪里藏着暗室。  这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的路。他穿梭在夕阳的余晖中,直奔密室去。 他赌文沉把他娘关进了密室,因为文沉不会让陈珠接触到陈弱水,更不会让陈弱水有试图逃跑的机会。 哪个地方最合适?不是私牢,不是后院,是暗无天日的密室。 那是闵疏小时候待过的地方,闵疏知道里头见不着光,四处都是机关,而密室的暗门就在文沉书房的书架之后。 “咔嚓。”闵疏的手指掰开机关,书架轻轻一震,露出一条小缝来。 里头静悄悄地,黑暗中有点微弱的光,那是即将燃烧殆尽的油灯。 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分外清脆,闵疏搓了把脸,朝里面喊:“娘,你在哪儿?!” 陈弱水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那处阴暗潮湿,冰凉的鼠妇秘密麻麻地挤成一坨,往石缝里钻。 这是她几日来第一次见到光,刺目得叫她下意识闭上了眼,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又强迫着自己往外爬。 陈弱水一看到他就落泪,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几乎是在发抖:“安之,安之你怎么在这里!” “娘,我来找你!”闵疏顾不得叙旧,带着她就要走。 陈弱水却顿住了,外头搜查的官兵翻找东西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要查到这里来。 陈弱水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东西来塞给他,仓促地说:“安之,这是你那日拿来的户籍和路引,我都贴身藏着,怕叫人发现了。你拿着它先走,我……我走不掉了。” 闵疏顿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 陈弱水咬牙,撩起了自己的裤腿,她没顾忌在儿子跟前露出肌肤,只觉得有些难堪。 她把裤脚一圈一圈卷上去,使得整条小腿都露在闵疏眼前,那本该洁白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疮疤,腐肉已经刮过一道,但是脓水还是止不住。 陈弱水读过些医术,知道鼠妇能解毒止痛,她就捉了些虫子放在油灯上烤干了后捏碎了敷在伤口上。可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根本不奏效。伤口的水泡破裂后,感染和炎症并发,患处腐烂的肉馊臭不堪,她只能咬牙用锁头锋利的边缘去刮掉。 这样撑着,竟然也等到了闵疏来找到她。 陈弱水知道,她的安之心细如发,是最聪明最勇敢的孩子。 “陈珠泼了我一锅热油,我砸不断锁链,我……我走不了了。”陈弱水说到这里双目通红,她仔仔细细地抬头看闵疏,好想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快跑,安之。”陈弱水用手背蹭掉眼泪,喉咙间哽咽道:“对不起,娘把你生到这个地方来,娘是真的……娘是真的想教你当一只苍鹰。” 搜查的锦衣卫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文沉的家奴紧跟其后,一旦暗室被打开,闵疏和陈弱水身为私生子和外室,根本没有活路。文家的家丑还没走出门,他们二人就要死在这里。 陈弱水转头,毅然决然端起了油灯。里头盛放了满满当当的灯油,只是灯芯已经烧得太短,眼看就要灭了。 闵疏立刻意识到她要干什么,竭力制止:“不行!娘,一定有办法的……海晏剑就在外头!我去把它取来,可以砍断,一定可以——” “孤离的解药有两个人量,安之,我全藏在头油罐子里了。”陈弱水笑着摇头,她意已决,谁也没办法阻拦。闵疏看见她决绝的眼神,喉咙已经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陈弱水十指纤长,捧着灯油用尽毕生力气狠狠一泼。 “哗啦——” 漫天大火骤然掀起,残阳与之交相辉映,文房里全是纸张和木架,那是最好的干柴。 闵疏退后两步,冲出了暗室,火势拔地而起,眨眼间就已经蔓延出去。闵疏推倒书架,书架轰然倒塌,纸张漫天飞舞,那些是本该被搜查出去的账簿,如今却如同纸钱一样带着丧嚎。 闵疏仓皇地在一地杂物中抽出海晏剑,那把剑寒意四射,锋利得吹毛断发。他握着剑跨过熊熊大火,又冲进密室,一言不发地去砍金刚锁链。 砍不断,砍不断! 闵疏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握不住剑,失魂落魄又再无理智地咆哮:“砍不断!娘,我砍不断!” 他忘了他本就来该砍不断,他学的都是不需要废大力气的拉弓射箭、阴谋诡计,怎么可能有力气砍得断精钢锁链呢?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聪明,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连自己的娘亲都护不住。 他恨自己是个废物,又恨陈弱水没有求生之意,还恨文沉竟然过河拆桥。他百密一疏,输掉了唯一的娘亲。 火势冲天,烈焰把面颊烤得紧绷灼痛,发丝被火烧出焦味,陈弱水推开闵疏,声嘶力竭:“跑!安之!跑!” 锦衣卫从远处奔袭而来,糟乱的声音如潮水般。 “走水了!”“书房走水了!救火,去巡检司叫人!” “把门撞开!来人,去禀告镇抚司大人!” “去找援军,没水!去找援军,井里没水!来人、去、去找小周将军,叫他带人应援!” 残阳如血,漆黑的飞灰像是大雪,锦衣卫们鱼贯而入,从院墙上翻进来。 陈弱水不顾掉落的火星,从残垣中捡起闵疏掉落的那把海晏剑,将它用力投向闵疏。 海晏剑闪烁着寒光被高高投掷而出,如同七月流火一般向闵疏贯风而来,闵疏在火海中踉跄接住长剑,这把剑太重了,它是先帝亲赐,持者可带剑入宫,不跪亲王,不受罪罚,不遭株连。 安得海晏剑,跨海斩长鲸! 铁链束缚着陈弱水,另一头镶嵌在墙壁里,陈弱水跌跌撞撞冲到密室门口,她绷直了链条,在火海中振臂高呼:“我是文沉外室!我生于江洲府陈家!我父亲是江洲府郡丞,我要击鼓鸣冤,状告文沉栽赃诬陷,囚我于此数载!!” “娘!”闵疏踉跄一步,想去抱住陈弱水,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走!安之!走出去,离开文府,离开这阴曹地狱!啊哈哈哈!” 闵疏双目通红,他在大火中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眼陈弱水,她的身躯单薄瘦弱,却以小时候玩儿老鹰捉小鸡那样的姿势挡在他面前。 陈弱水扭头看了一眼闵疏,她用手背摸一把眼泪,无声又温柔地笑着对他做口型——跑,安之。 疾风骤雨,刀山火海,娘给你挡。此后山高路远,就是你要奔赴的路。你要当飞得最高的苍鹰,盘旋在万丈之上。 闵疏终于扭头,他拄着海晏剑,毅然决然地翻身跃下,坠入了残垣火海之中。 “轰隆——”房梁往下砸,锦衣卫从正门冲进来,那些盛着水的锅碗瓢盆不过杯水车薪,大火吞噬着辉煌的丞相府,书房里全是易燃的书籍。 有人模糊看到一个女人在火海里嘶吼,她声音沙哑,在浓烟中癫狂:“文沉强暴我十七年!我是江洲才女!我要击鼓鸣冤!文沉滥杀无辜!侵吞良田!伪造账簿,他勾连贪官结党营私,我陈家十七口尽数命丧与他手。求朝廷还我一个公道!我是文沉外室,我——” 一支穿云箭疾空而来,风声凌厉,势如破竹。它贯穿了女人的身影,把她牢牢钉死在地上。远处的文家侍卫冷冷盯着她倒下的身影,在一片混乱中收起手里的长弓。 “我——”天翻地覆,她骤然断了声,头朝下栽进火海里。陈弱水感觉不到痛,她只觉得冷,那是血液流失后带来的冷意,或也是孤离在发作。 她其实根本没有省下孤离,她把药全都留给了闵疏。太冷了,她想。她曾经恨过闵疏,但她又没办法不爱闵疏。她把自己的志向和才学都教给闵疏,她希望闵疏可以飞出这片天地。 苍鹰翱翔在天际,也会是这么冷吗?安之怕冷,他以后一个人,谁来照顾他? 陈弱水不知道,她腿上的浓水被烧干了,衣裙粘在在伤口上,但她觉得好舒服。她喜欢穿着衣服的感觉,那年她十六岁,站在江洲府的河道边看河灯,她遇见父亲的学生,他是个英俊的少年郎。 陈弱水喉咙咕涌出血沫,睁着眼仰躺在火海里。火焰舔舐着她的腿和脸,她在这艳红色中看到多年前上元灯节那夜的烟花。真漂亮,她想。 如果她没有遇到南下办差的丞相大人,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没有反抗他纳妾的要求,没有抗拒他的强暴。 可没有如果。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她想再看一眼闵疏,可是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也想再看一看自己,她想为自己也争口气。 “……我是……陈……弱……”她睁大了眼,吐出了胸膛里最后一口气。 火势蔓延得太快,几乎要蹿出府去。文家下人也加入到救火之中,奈何府里的水根本不够用,只能调了巡检司的水车来。 惊动了巡检司,就已经惊动了长宁王府。上一次西大街失火,也是长宁王府派兵增援的。周鸿音和梁长宁先后赶到。 此处人员混乱,巡检司和北镇抚司都派人来救火,还有文府的家奴和梁长宁的府兵。 梁长宁皱眉环顾四周,突然说:“闵疏跑了。” “啊?!”周鸿音诧异,问:“什么,怎么闵大人突然就——” “去追。”梁长宁翻身上马,说:“事情不能闹大,陈氏已经死了,闵疏的身份不能见人,你我兵分两路,我去找人,你去封锁城门,来往都要细细盘查,务必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周鸿音颔首,说:“王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梁长宁再次打断他,他眼神阴郁,盯着周鸿音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收起你那些多余的感情,周鸿音,他是我的人,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周鸿音攥紧了拳,而梁长宁已经翻身上马,带着张俭一路奔向丞相府的后门。 周鸿音速度很快,他本来就做惯了这些事,军中抓逃兵和俘虏的时候比这艰难百倍,更何况闵疏手无缚鸡之力,只靠两只脚跑。 周鸿音很快就在城外抓住了人,闵疏混在出城的人群中,在城门下禁令之前刚刚跨出去。 他的背影太好认,混在百姓里,像鹤立鸡群。 “站住!”周鸿音等闵疏出了城,才只身把人扣住。他没带副将,只骑了匹马。 闵疏背影僵住,他脸上还有污黑的印记,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周鸿音扯住他的手腕,闵疏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 他身上还带着欢好之后的暧昧痕迹,周鸿音只当看不见,他把闵疏拦腰抱起,一把塞进了路旁的废弃马车里暂做掩护。 “你要逃到哪里去?现在到处都是找你的官兵。”周鸿音握住他的手,急促地说:“我……你,你出了什么事,我在暨南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你跟我回去,好好说清楚,王爷不会杀你,我会护着你,你知道我对你也……” “我知道。”闵疏打断他,说:“毕竟周小将军看我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坦然。” “他不会杀我?”闵疏垂下眸子,又说:“他是不会杀我,我是他的刀,他不会折断任何一把武器。如今将临君主更迭,周将军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谈保护我呢?” 周鸿音被他说中要害,半晌才结巴道:“……我,我可以先把你藏起来,将军府很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保证不囚着你!等风声过去——” “风声过去是什么时候?”闵疏打断他,毫不留情道:“是等到长宁王死,还是等到他登基称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长宁王死,周小将军以为能另投他主还是以为能独自苟活?若长宁王登基为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小将军以为区区一个将军府就能藏得住我?” 周鸿音嘴唇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闵疏静静坐着,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周鸿音的手是军中汉子一贯的体温,温暖乃至炽热。 只是他闵疏是打寒风冷雪里长大的,这样的温暖他配不上,也用不着。 “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的,闵疏,我……我的心意,我、你再等等,等我更强大一点……”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闵疏不再着急逃跑,他静静地看着周鸿音,像是大人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周鸿音却为这句话徒然升起无限希望,他急促道:“再过两年,两年之后庸政覆灭、奸臣尽诛、共立勤王之勋,我必卸甲归田,咱们去江南——” “周小将军,”闵疏轻轻笑起来,略带一点凉薄道:“你的心意我已尽知,可周小将军或许不知道我的心意。” 他端坐着,腰身柔韧挺拔,即便有些狼狈,却仍旧像一弯魅人心魄的月亮。 “我要梁长宁死,我要他用命来为赔。我要杀了文沉,我要……我的尊严尚不足惜,但我娘的命总没那么便宜。” 他顿了顿,又说:“我从前天真,以为自由是能求来的,可如今我彻彻底底明白了,自由只能靠抢。这天底下哪有什么自由?手握大权才有谈判的资格!” 他的声音冷淡,宛如商人在谈一桩买卖:“事到如今,我也不在意区区皮肉,谁能办成我想办的事,我就跟谁做这桩买卖。” “梁长宁怎么操我,周小将军也可以怎么操我。梁长宁曾经怎么对我用刑,周小将军的鞭子打下来我也绝不掉一滴眼泪。” “说我趋炎附势也好,说我人尽可夫也好,我不在乎。买卖嘛,钱货两迄最重要,周小将军说是也不是?” 周鸿音看着闵疏,为他这番自轻自贱的话惊愣片刻,挣扎道:“未到绝境,尚有转圜,如今不能动长宁王……” 边境来犯,天子暴虐,长宁王是大梁唯一的命数。 但这不该是闵疏的命数,他该有他的漫漫长路要走,没有人有资格困住他。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归于沉默。 “那小将军在同我谈什么价码?”闵疏静坐片刻,缓声道,“周小将军能看得上闵疏这点皮肉,是我的荣幸。只是天下美人数不胜数,大有比我更好、更清白的人在。更何况我只是一个男子,金屋藏娇不是好主意,私养男宠在府也不是好名声。周小将军如今成事在即,荣华富贵遥遥在望,实在不必为了我与长宁王作对。小将军与长宁王已经是同舟之客,若因此祸起萧墙而同室操戈,闵疏万死难辞其咎。” 闵疏抽出自己的手拢在袖中,死死握紧了袖中小刀。他下座叩首伏地,是个端正跪拜的大礼。 周鸿音慌张要去扶他,闵疏一动不动,道:“若周小将军今日放我走,闵疏必牢记此恩,涌泉相报。” 周鸿音知道他意已决,闵疏虽病弱,却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几次挽留或许会让闵疏知道自己的情意深重,但再阻碍他,他怕是要厌恶自己。 周鸿音僵了许久,终于别过脸去,狠狠咬牙道:“骑我的马,你走吧!” 闵疏松开袖子里的鱼肠小刀,发麻的指尖动了动,半晌抬起头来。 周鸿音别过脸不敢看他,大抵是怕自己后悔。 别回头,周鸿音想,闵疏,别回头。 闵疏直起身来撩开帘子下了马车,解开了牵着马匹的缰绳。他翻身上马,轻轻扯了扯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打了个喷嚏,没有抗拒他。 晚风吹起闵疏的发丝,远处的落日逐渐西沉,金黄火红的云霞满天舒卷,而在更远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那是他要的自由。 他要从这里走出去,走到更干净的地方,余生若能再见,他要以清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再下一局。这一局不是猜子,不是复盘。这一局不谈生死,不论输赢,只了恩怨。 闵疏最后看了一眼周鸿音,少年将军背对着他,他们将在此处分道扬镳背道而驰,此后或有缘相逢,或再无相见之日。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一路顺风,闵疏。周鸿音背对着他默念。 闵疏迎风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扬声道:“今日别过,只盼再无来日!” 他漠然转身,驾马扬鞭,像是终于冲破牢笼的鹰,于落日最后的余晖一同消失在道路遥远的尽头。 此后便是冗长黑夜,再无回首的余地。 第75章 重游 闵疏没抓回来,这是梁长宁意料之外的事情。 周鸿音垂手站在廊下,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请王爷责罚!” 梁长宁身上都是伤,他冲进火海里找了一圈,没找到闵疏,还把自己烧伤了。所幸伤口不严重,孔宗又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没叫伤口感染。 孔宗给梁长宁上了药,说:“我顺带给王爷把个脉吧,听暮秋说,王爷近日总是觉得冷,今日又进了火场,怕寒火毒交错伤身。” 梁长宁光着上半身,绷带下的肌肉结实有力,药粉撒在伤口上辣椒水一样地磨人,他闷哼一声,把外衣穿回去,又把手腕翻转搁在桌子上。 孔宗闭眼诊脉,梁长宁对周鸿音说:“罚你什么?你若只是没抓住闵疏,那也不算是你职责疏漏,没什么可罚的。” 周鸿音没说话,他捏着拳头,倔强地立在廊下。 “可你放走了他。”梁长宁冷声道:“为什么?” “我不是放走了他,我只是没有阻拦他。”周鸿音说:“他本来就该飞出去,困在这里只是一时,王爷明知他不是笼中雀。” 梁长宁抬脚跨出去,他三两步下了阶梯,与周鸿音面对面站着。周鸿音带着点侵略意味地和梁长宁对视,梁长宁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把人扯到自己面前,狠戾地低声说:“周鸿音!别把你那点泛滥的同情心用错了地方!你心里想的谁他妈不知道,是真仁善还是假慈悲不必再装,我告诉你,闵疏身上带着奇毒,离了京就是死!” 周鸿音一惊,立刻说:“不可能!闵疏好生养在长宁王府,谁敢谁他下毒!” “你连他的身份底细都不知道,还敢冲出来和我抢人。”梁长宁一把扔开他,嘲讽道:“驴粪蛋子表面光,要不是你还有点蛮力,也能混到如今?” 孔宗拦下他们二人,又对着梁长宁说:“王爷,我估摸着,孤离已经解了。” 二人一同看向孔宗,孔宗又说:“我得再替王爷把一次脉。” 这个过程颇有些漫长,周鸿音拖到入夜,不得不回宫述职。 孔宗终于收回手,沉吟片刻说:“王爷中过孤离?” “不曾。”梁长宁笃定道:“我没私底下见过文沉,文画扇沾过的食物我一样都没碰过。” 孔宗不信:“从脉象上看,王爷不仅中过孤离,身子还有些虚,这种虚是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同闵大人有些像。身中孤离者畏惧严寒,且越来越严重。不过我看王爷的脉象却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孤离已经解了。” 梁长宁蓦然想起那日闵疏叫他喝的那碗补药。当时梁长宁还以为他是真的怕苦,才替他把药喝了,如今想来,孤离或许就藏在那碗药里。 梁长宁静坐良久,问:“……可又是怎么解的呢?” 孔宗说:“口服,只有口服解药,才能效果如此之快。我翻了些医书,还看了大凉传来的孤本,我猜测……孤离的解药需要药引,应该是茉莉一类的花。” 梁长宁在电光火石间心念一闪,急促地站起来往内室走。他在书桌前巡视一番,又高声喊人:“暮秋,暮秋!” “王爷吩咐!”暮秋疾步走来。 “闵疏在这里写过东西吗?”梁长宁问:“就这两日里,闵疏有没有写过什么东西?” 暮秋想了片刻,说:“这几日伺候的人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闵大人呢,闵大人好像是写过东西,闵大人本就常常出入王爷的书房,笔墨纸砚都是不限量的。前几日……闵大人好像给周小将军写过一份信,还特地摘了茉莉,把研磨出来的花汁掺了进去。” 梁长宁明白了。 闵疏把孤离的解药掺和在墨水里,怪不得他问梁长宁那信纸的味道苦不苦,因为孤离的解药就是苦的!梁长宁当时还觉得这墨没磨细,全是渣滓,如今想来,那它娘的是药渣! 梁长宁双手撑在桌面上,半晌拿起桌下的雕花棋篓狠狠往地上砸去。 “噼里啪啦——” 棋篓碎裂开,里头满满当当的一筐纯白的玉棋子迸溅得满地都是。 “去找!”梁长宁咬牙道:“真有你的……” 张俭只能小心翼翼地低声说:“王爷,闵大人已经走了一天了……况且咱们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难道要把大梁一寸一寸地搜吗?” 梁长宁冷静下来,眯着眼睛看向远方,终于说:“……不,不必找了。” “他会自己回来的。早晚有一天……”梁长宁看着满地的白色棋子,笃定道:“恩怨不了,他的心还困在这里。” 闵疏要入仕途,那就一定会站到朝堂上去。 那就朝堂再见,梁长宁想,我等着你,安之。 闵疏坐在客栈里,要了二两酒。 他一路从暨南考上来,终于等到了入京会试这一天。如今三月初,月中就是开考的日子。 闵疏提早预定了客栈的房间,他三年没有回过京城,大部分客栈都没有空房,好在他定下的这间客栈价格高,几乎没几个考生住。 闵疏住的是天字号房,来往的学子们也打听过这位房客,只知道这个人一年就过了县试和府试,从没落榜过,每逢考试,必然位列榜首。本以为这么实力了得的人起码得三四十岁,后来偶然撞见闵疏下楼吃饭,才发现他也不过才二十。 也有人想结交他,不过闵疏都是客气疏离地拒绝,他平日里不热衷结交人脉,更不喜欢出门逛街,一副世外游人的样子。不过他长得实在太好,一张脸摆出来就叫人想凑过去讨好,即便有些人觉得他清高,也总是忍不住私底下议论他。 “他真是暨南来的?”范材偷看闵疏一眼,低头问周围的考生:“我也是暨南的,怎么从前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 “户籍上写的暨南,那还能有假!”黎丰立刻说:“我远房亲戚的表叔可是京城人,他托人花了一大笔银子混了个守城的好职位,那日闵疏进城的时候,就是我小叔查阅的户籍和路引。闵疏不仅是暨南人,还是暨南榜首,听说写得一手好字。” “切——”立刻有人鄙夷道:“暨南那地方,三年前雪灾,死了多少人!没几个读书人能活下来吧,他能考到京城来,还不是老天给的运气,你叫他到京城来考试试看,先不说在国子监读书的世家子弟,也不说四大家的少爷公子们,单论京城的书堂学生,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比暨南的好百倍!” “怪不得人人都挤破了头往京城凑呢,前几年长宁王推行新政,大大缩短科考流程,所以才能一年就考完县试和府试,要在三年之前啊,没个二十五六岁,哪里熬得到这里来!” 没有人发现闵疏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只是停滞了片刻,就继续倒酒。 他这几年还是怕冷,孤离虽然解了,但是沉积下来的余毒也要慢慢缓解。他这三年来,即便是酷暑九月都手脚发凉。 闵疏也翻过医书,暨南的名医太少,疑难杂症根本治不了。从前孔宗给他吃的那副药倒是有些效果,可是闵疏没有方子,也只能作罢。他实在是冷的时候,就喝一点酒。一来可以暖身,二来喝醉了就睡,也就没那么难熬。 店小二上了菜,范材和黎丰几人约着要去远东楼,范材试探着喊闵疏:“闵兄,跟咱们 一道去吧!” 闵疏客气道:“不了,我想回房看书。” 黎丰小声骂一句:“装什么清高……” 闵疏只当没听见,他喝完了酒,站起来对诸位点头打了个招呼,说:“这里是京城,一棍子打下去全是达官贵人,远东楼又是权贵子弟们最喜欢的去处。范兄想去见见世面,还是考完之后再去吧,否则今日要是不小心惹到了哪个大人,那可就是失了前程。” 范材脸色不变,笑着摆手:“没事,我们看看就回来。” 闵疏见劝说无效,也没再继续,礼貌告辞就回了房。 到了晚上,客栈里却突然跑来个人,指明要找闵疏。掌柜的叫店小二带人上去,那人肩上还搭着布,见了闵疏就说:“你就是闵疏?范材他们几个人在我们远东楼吃了饭给不了钱,他说钱袋丢了,叫我来找你去赎他,他说回来一定还你。” 闵疏不太愿意,但想起毕竟是同场考生,只能冷着一张脸跟着去了远东楼。 范材家里有些小钱,因此这顿饭点的菜都是硬菜,一顿饭花了不少银子。闵疏付了饭钱,跟着小二上了花舟,往远东楼的水榭去。 闵疏三年前在远东楼吃过几次饭,他还记得在这里把文沉踹下了水,现在想起来才恍如隔日。 范材见闵疏来了,万分抱歉把人带进包厢里,拉开椅子请他坐下,说:“实在对不住,我钱袋子在路上被摸了,耽搁了闵兄温习。” 闵疏正要说话,隔壁却传来一个男人的的声音:“我说夏拓文,你定的个什么席面,怎么坐到这儿来了?你夏国公府是不是没钱了,还是说远东楼掌柜不给你面子,这厢房又小又挤,能不能叫人换一个!” 闵疏低着头,没人看见他的表情,黎丰还没回过神来,大声道:“闵——” 闵疏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嘴,把他剩下的话都堵住,黎丰挣扎起来,闵疏下巴对着隔壁抬了抬,示意道:“别说话。” 众人听见那句夏国公府,心道还真遇上大人了,还是夏小侯爷这么个公子爷,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那头又说:“马上要开会试了,京城全是各地学子,远东楼早就被订满了,就咱们两个相熟的吃饭,你还要多宽敞的位置?我的面子不好使,你北镇抚司的面子好使嘛,出去说一声镇抚使褚大人莅临,你直接到宫里吃皇宴去呗!” 竟然是褚辉和夏拓文。闵疏松开手,黎丰立刻小声说:“是锦衣卫,是锦衣卫!” “咱们又没犯事……算了,还是缩着吧,锦衣卫可是杀人不眨眼,等他们走了咱们再走吗?” 众人都下意识看向闵疏,闵疏压低声音说:“大家都吃完了?吃完了就回去吧,不必担心冲撞贵人,这是天子脚下,书生的命值钱得很。” 众人下意识都听他的,挨个散了。范材等着闵疏一起走,闵疏却摆手:“你先走,我想坐会儿。” 闵疏和夏拓文不过是点头之交,与褚辉更是谈不上相熟。 可此刻闵疏坐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竟也有了些他乡之客的悲凉。算起来,已经有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闵疏闭眼仰头靠在墙上,窗外的月光柔和皎洁,他回想起三年前那场大火,他的母亲如飞蛾一样燃烧。他不知道母亲的尸首有没有被好好安葬,不知道母亲的怨屈有没有被人听见,更不知道……更不知道旧人何恙。 闵疏指尖发麻,静静听着隔壁的交谈声。 远东楼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他们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闵疏停了片刻,也起身走了。 第76章 少师 新开恩科,会试要连考三天。 这三天里闵疏滴水未进,他在狭小寒冷的石头隔间里提笔写字,他实在是冷得慌,写片刻就要停下来缓缓。 这些卷子收上去之后,会先由专人誊抄统一字迹,接着会由主考官共同评阅,选出优良的卷子后给内阁学士们过目,最后才会呈递皇上。 当今皇上年轻,即便是要御笔钦点,其实也要过问内阁的意思。 当年东宫还有个首辅茂广林,可茂广林退居之后,少有人能一眼论断策论的优良。要选出会元,得几方权衡,当堂论辩。 春闱放榜定在了四月初,贡院门口人头攒动,权贵子弟们能够通过家中人脉提前得知成绩,找不到门路的学生就只能蹲守放榜。 闵疏不着急,他知道自己的一定不会落榜。今年会试的题目实在太熟悉,他猜测题目一定是严瑞拟定,或者也有其他人的手笔。题目要点不多,联系起来后全是暗指土地税收法。 朝廷选拔人才,不外乎是根据时政对官员的要求,譬如往年匈铎来犯,会试就会考一些户部兵部的提案。因此闵疏敏锐地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来。 这几年他都没有听说梁长宁启用潘振玉,或许是把潘振玉捏在手里等着时机到来,也可能是有别的顾虑。不过闵疏倒是知道李开源最后被抄了家,国库丰盈起来,补发了拖欠多年的军饷。 等到了午后贡院门口人都散了,才有捷报陆陆续续送出去。 范材上了榜,欢喜得失了智,冲回客栈里抱着闵疏喊:“上了!闵兄!我考上了!你也是!你是会元!” 他的名次虽然靠后,但也能谋个一官半职叫他父母脸上有光。闵疏高中榜首,那才是光宗耀祖。 又过了几天,翰林院里头再考了一次,范材被选去做了监生,外放去督修水利。 只有闵疏的调令迟迟没有下来。 严瑞已经在内阁书房里谈了几轮,今年春闱的流程一切从简,不必殿试。考生名单核对无误后,就由吏部任为翰林院编修或修撰。 进了翰林院以后就有机会入直内阁。这是当初茂广林给闵疏指的路。 内阁里有些老头,议事都要烧炭,否则难捱。几人对坐,宫女行云流水地沏茶,没人端杯子喝,都等着严瑞开口。 严瑞叹口气,说:“这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就那么些人,要是实在不好安排,不如全塞到翰林院去,慢慢再挑嘛。” 周枕和颜悦色道:“慢慢挑又是怎么个挑法?” 严瑞手指摩挲着名册,翻开一看,又看到角落里两个熟悉的字。他手指一顿,说:“这个叫闵疏的……” 严瑞没见过闵疏,但他想起三年前茂广林曾委托过他,说他有个学生叫闵疏,是个可造之材,可以留意着送进内阁。 于是严瑞微微想了片刻,说:“他是会元?能从暨南考上来实在是不容易,不如拨到我们内阁来。太子如今快三岁,欣嫔娘娘吩咐着要给皇子寻个合适的老师,我看正好把闵疏拨过去做太子少师。” “事关国祚,岂能儿戏?”立刻有人说:“太子如今才三岁,还学不进什么东西,背些诗词经文启蒙也就是了。” 严瑞反驳道:“这个闵疏是一次考中,这种天赋异禀的学子百年才出多少个?便是考到七老八十才中榜的也大有人在。太子年幼,总不能总是叫老古董去教,依我看,择个年轻的小子去做少师就很好。” 太子是欣嫔诞下来的孩子,严瑞见过一眼,觉得资质平平,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奈何如今圣上就这一个孩子,是头猪都要捧着供着。 众人吵来吵去,本以为此事没个定论,不曾想三日后,调令就下来了。 还真是太子少师。 这可是当朝头一例,前一个内阁首辅兼东宫太傅是茂广林,教出了长宁王这样的人物。如今这个太子少师不过二十一,既没有娶妻生子,家里也没有年幼的兄弟姊妹,叫他去教一个三岁小儿,也说不清到底是高升还是下放。 好在闵疏并不犹豫,他果断接了调任令,第二日就穿着官服进了国子监。 太子梁阮,是个刚刚满三岁的奶包子。欣嫔母凭子贵,地位已经越过了皇后去。 闵疏说是太子少师,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他进了国子监,才发现里头不仅有梁阮,还有两个稍微小些的男孩。那男孩靠在窗边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倒显得分外可爱。 “闵大人。”他起身问安,说:“小石头说今天有新的老师来给我们上课,就是你吗?” 闵疏细细打量着孩子,没猜出他是谁。太子长得像极了梁长风,梁长风又随了生母的样子,得了一还算漂亮的脸,故而太子也看着冰雪可爱。 而面前这个孩子眉目间看不出与父母相似的地方来,他年少老成,端着手看闵疏。 “这是长宁王府世子梁在安,还没有表字。”身边的内侍极其有眼色,立刻递了个话头:“另外一位,是吏部尚书危浪平危大人家的嫡子,危禾。” 闵疏攥紧了手里的书册,半晌才松开手,说:“世子聪慧,已经猜出微臣身份了。” “我见过你。”梁在安盯着他,懒散地挥手摒退四周。他年纪尚小,举手投足间已经有矜贵之感,这是一种在上位者的环境中潜移默化养成的气势,跟他爹很像。他样貌不像梁长宁,只有神态像长宁王。 内侍恭敬退下,闵疏便知道这屋子里一干人等都以梁在安为首。梁在安比梁阮看起来倒更像个皇子,也不知道是文画扇教出来的还是梁长宁教出来的。 “世子见过微臣?”闵疏站在他跟前,问:“世子知道微臣姓什么,也是猜出来的吗?” “那倒不是,是下人们说的。”梁在安打量他片刻,歪着头:“你的眼睛眉毛和我娘的一样。” “这算什么见过!”梁阮凑过来,说:“老师长得好看,叔母长得也好看,我看话本子上说,只有神仙才长得好看,而好看的神仙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做的,她后来捏泥巴累了,就叫宫女做了个模具……” 危禾也凑过来,否认道:“女娲娘娘又不是宫里的主子,她没有宫女,她只有丫鬟!” 梁阮不信,跟危禾大吵起来,梁在安神在在看戏。正吵着,梁阮一激动,恶狠狠扑上去咬了一口危禾。 内侍们连忙上来拉架,闵疏也吓了一跳,蹲下去查看危禾的伤势。那一口咬在他脸蛋上,牙印子分外明显。 梁阮见闯了祸,嘴巴一瘪就要哭。危禾连忙松开捂着脸蛋的手,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呀,我不是好好的吗。” 闵疏想起三年前危移的死,到底觉得对危浪平有所亏欠,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多了两分愧疚。 闵疏松开手,故作严厉:“下次再打架,我可要罚了。” 梁阮有些怕,嘟囔着坐回了书案前。 三四岁的小孩子着实没什么可教的,不过是背些五言唐诗,闵疏这少师做得好不清闲,等熬到了放课,三个小奶团子被自家宫人拎走了,闵疏才坐回去长叹一口气。 今日天气好,宫外有小丫头们在放纸鸢,闵疏一个人闲来无事,顺着宫墙散步,一边仰头看那些纸鸢。 他还没有在京城买院子,他如今手里还有些剩余的银子,只能买些两进的小院子。 闵疏犹豫了两天,还是没住翰林院分下来的房间,他不想跟别人挤在一起,自己出去买了个小院子。 这院子在城西,离宫里远,离茂广林的院子近。 闵疏没买仆人,洗衣做饭都是自己来,他有时候会浆洗一下换下来的衣物,或者请隔壁的嫂子洗衣。城西的劳力并不昂贵,相反非常廉价。 闵疏擦干了手,把洗干净的茶壶搁在太阳下晾晒,躺在摇椅上慢慢翻看书卷。 入夜,他独自循着老路,进了茂广林的私塾。 里头草木荒凉,一丝生气也没有。闵疏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扶着门框长长静立。 不知道老师去哪里了,如今怎么样。 背后一阵凉风刮过,接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又迅速地捂住他的嘴,闵疏瞳孔紧缩,正要反抗就被一掌在后颈,他的手指无力垂下,身子一软就落进了身后的怀里。 第77章 求和 “小白眼狼……” 闵疏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他张嘴死死咬住梁长宁的虎口,梁长宁吃痛,却没放手,反而低声笑起来:“三年不见,脾气见长。” “呸!”闵疏吐出血沫,抬脚就踢。梁长宁骤然把他翻过来,往肩上一扛,说:“老师早叫我接走了,这地方太潮不好住人,你再动,我保证你再见不到他!” “又来这一套!”闵疏踢他一脚,骂道:“谁要信你!” “安之啊。”梁长宁笑起来,扛着他往外头走,说:“我好歹也算是你师兄,怎么不能信我?” 闵疏静默一瞬,声音有点喑哑:“王爷还是我姐夫呢,姐夫就这么对你小舅子?” 梁长宁横打抱在怀里:“不是姐夫。” 梁长宁重复一遍:“我虽然娶了文画扇,但跟她向来是楚河两地,姐夫这个辈分,我不认。” 闵疏嗤笑一声,说:“你们的合欢酒还是我端去的,也洞房花烛过了,也生儿育女了,皇室宗亲也告之了,你说不认就不认,你算老几?” 梁长宁站定,闵疏在他怀里盯着他,又问:“老师在哪里?” “在陈聪府上住着。”梁长宁把他放下来,说:“那院子还是你从前选的,你该去逛过。” 闵疏对那个宅子已经记不太清了。梁长宁说茂广林在他那儿住着,闵疏心里就松了些,当即就要转身回去。 “你住在哪儿?”梁长宁在他身后说:“你娘的尸骨可是我叫人收拾的,安之啊,你最好——” “少威胁我。”闵疏骤然回身一把抓住梁长宁的衣领,低声狠戾道:“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任由你欺凌的小鸡崽子吗?梁长宁我告诉你——” “我叫人好好安葬了。”梁长宁说:“不过不知道你娘原来的祖籍在哪里,所以就把牌位搁在了祠堂里,你有空,就来拜一拜。” 闵疏把话尾咽下去,半晌才说:“我不信你是安的好心。” “闵大人不是一向只求结果不问过程吗?”梁长宁按住按他手腕,说:“你不管你娘的身后事?我从没扣押过她,她死在文沉府里,是为了保你。” “我会亲手血刃文沉。”闵疏冷静地说:“这是我的家事,轮不着王爷费心。” “你做不到。”梁长宁语气笃定,说,“三年前你是他的豢养的鹰犬,三年后,你也不见得能杀了他。闵疏,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螂臂挡车以卵击石,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闵疏沉默片刻,嗤笑一声,嘲讽道:“我是鹰犬,王爷是老虎。要请老虎搏狐,得先要我以身饲虎。跟着王爷实在是太委屈,我受不住,倒不如和文沉同归于尽,好歹死也死得痛快。” 梁长宁没有再说话,他盯着闵疏的脸,像是在打量他是否说了真心话。但闵疏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梁长宁看了许久,什么都看不出来。 “文画扇想杀你,文沉也要灭你的口。你娘一死,你们的那点关系已经是分崩离析。”梁长宁松开手,看着闵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梁长宁在闵疏背后说:“你如今是新科状元就任太子少师,内阁会盯着你。应三川又见过你的脸,他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为保前途,说不定就会对你动手。” “安之,你已经深陷泥淖,单打独斗不是最优选择。”梁长宁看见闵疏背影微微一顿,才笑起来,说:“你要动文沉,只能从土地改革入手,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能推动土地改革的人是潘振玉和陈聪,而他们都在我手里。” 陈聪还是闵疏替他拉拢的,闵疏从前为梁长宁出谋划策做了多少事,如今这些都成了把闵疏推向梁长宁的手,都成了作茧自缚。 然而闵疏只是微微一顿,接着就不再理会梁长宁,他推开院子的旧木门,半边肩膀陷在阴影里。他站在檐牙下,扶着门框立了小片刻,梁长宁以为他在思虑厉害关系,没想到他只是偏过头来对着梁长宁微微一笑。这一抹笑意里带着点奚落和嘲讽,梁长宁看出他的厌烦和疲惫,一时间竟想去扶他。 “任他张良计,也有过墙梯。王爷走王爷的路,我渡我的河。”闵疏回首,身影消失在月夜里,清澈的声音微不可闻:“既然咱们都对文沉有兴趣,还望王爷早早下手,免得我抢在前头,说不得那时候,我也成了王爷的拦路石,非铲不可呢。” 梁长宁没有去追他,他站在台阶上,隔着大开的木门,远远望着闵疏离去的方向。他知道这是闵疏对他所抛出枝条的冷漠拒绝,若是换了别人,梁长宁或许会制造些杀身之祸逼迫着他来投靠,可这是闵疏,他们的对弈还停在三年前的那一场残局上,黑子白子纠缠交杂,黑子妄图求和,可白子已经抽身离开。 雕花棋篓里只有一种棋,那即是白棋。谋权之人却不再只有一种野心,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安之,安之。 梁长宁在阴凉的晚风中咀嚼他的表字,这两个字笔画甚少,看起来简单明了,横撇锐利,寻不到一笔竖直。他的安之从不走利落的路子,做事也并不直接。他喜欢诛心,他不是恶毒,只是他恩怨分明,不愿意快刀斩乱麻。 梁长宁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张俭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要跟着闵大人吗?”张俭低声说:“我瞧着闵大人身边有眼睛盯着。” “不。”梁长宁转身离开,往王府的方向走,他说,“这只是暗地里的,等哪日他上了朝堂,还有比这多一百倍的眼睛,他已经学会自己解决了。” 半月之后,又是闵疏上课的时候。闵疏坐在国子监里,守着几个孩子练字。国子监靠着御花园,从窗里望出去,能看见开在墙角的玉兰。几个孩子坐不住,手里捏着笔,心已经飞出去了。 闵疏也往外望了一眼,春光太漂亮,难怪叫人移不开眼。 “罢了,”闵疏无奈道:“出去玩儿吧。” “诶?”危禾呆呆愣愣地,各人的书童侍女们也诧异了一瞬,以为听错了。 “闵大人,这是课上呢……”内侍犹豫着,问:“要是欣嫔娘娘问起来,奴才们不知怎么说才好。若小主子们耽于玩乐,怕上头主子降罪。” 闵疏笑起来,干脆三两步走到窗户边,双臂一展,就推开了大窗。 四月初的风吹进来,到处都是花香。麻雀歪头站在玉兰枝干上,温煦的阳光跟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心中醒,口中说,纸上做,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矣。”闵疏的发丝被春风扬起,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又矜贵,他偏头说对几个小团子说:“许你们去御花园逛逛,可不许闯出祸事来,今日不压着你们写大字,但是回去要背诗,明白吗?” 几个小团子兴高采烈应下了,胡乱搁下笔迫不及待就往外冲。 闵疏独自凭栏望出去,得了一点安静。 他不知道,此刻听龙殿里吵得正凶。 内阁严瑞和刘缙云提了闵疏做少师,按往年的调动流程,闵疏就该入直内阁,居于严瑞之下,当个大学士,也能有议政权。 如今内阁缺人,三年前户部尚书李开源被斩首抄家问罪,李家在朝为官的人斩了一大批,户部也空出许多位置来。更不要论狗都不愿意去的工部。又因为暨南霉米案牵连了好几个官员,所以才借着大赦的名义开了恩科,如今六部恨不得一个人砍成三个人用,谁都想从这次会试里抢人。 严瑞提出要闵疏进内阁,文沉当场就沉了脸色,说:“此子实在年轻,能考中实在是运气使然!内阁是什么地方,议政决策都不能出岔子,他比圣上还年轻,把内阁当玩乐的地方吗!” 刘缙云出列,说:“内阁议事都是有章程,又不是一言堂,要说决策之权,我们内阁的起草,不也要再过一遍丞相的手,哪里来的岔子呢?” 文沉冷哼一声,又说:“历来入职内阁,都是从六部里提人,要么是侍郎,要么是尚书。前一个李开源没入内阁,现在这个钱方总能升上去,你严瑞提个太子少师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的很对,内阁的人数并不太固定,一般也就是六部里掌权者提一个出来,然后聚在一起商量事。严瑞跟太子少师这个职位打不了什么照面,他这样提闵疏,倒容易叫人生疑。 内阁不好进,能进去的也不见得是权力最大的。像危浪平这样的吏部侍郎,管着官员调任之事,本身权力就已经够大了,最易出现贪墨舞弊。危家商路日进斗金,危浪平也看不上那点贿赂的银两。因此内阁议事,他常常是自己就回避了的。 不过今日不同,今日本就是商议官员任用,所以危浪平就立在一边,听着几方沸反盈天的争论。 闵疏这个名字对危浪平来说并不熟悉,对文沉来说恰恰相反。 文沉倒是知道闵疏跑了,不过他一直以为闵疏死了。陈弱水死在了火里,文沉顺势就烧了府里不干净的东西,锦衣卫翻了废墟,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全成了黑黢黢的灰烬。 督察院也疑心过,或许是文沉故意放的火,这才躲过了霉米案,没叫李开源拖累。风声过去后,文沉曾派人找过闵疏。一个没有户籍和路引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可偏偏找了几日都没消息,石沉大海一样消失了踪迹。 文沉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闵疏毒发,死在了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他一开始还担心闵疏回来质问他陈弱水一事,倒不是愧疚心虚,而是担心闵疏鱼死网破,把这件事捅到外头去。 文沉这十几年来都做事小心,除了那么几个签了死契的家仆和家里的夫人嫡子,几乎没人知道闵疏的存在。他们或许隐约猜测过文沉有个外室,但陈弱水被文沉关在城西那种地方,下人们猜测无果,便也归咎于自己的臆想。 文沉派人守在城门好几个月,为的就是提防着闵疏回京击鼓鸣冤,预备等人一出现就立刻把闵疏捆起来拖到荒郊野外去杀了。 可过了这么久闵疏都没出现过,文沉这才逐渐放下心来,确定闵疏是死了。毕竟孤离这种药实在阴毒,文沉对孤离十分有信心,没曾想过了三年,他这个跑掉的棋子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是光明正大有了户籍和官职的新科状元! 想到此处,文沉暗暗磨牙。 第78章 乔迁 议事堂里争论不休,各部心里早就憋着火。 最后还是督察院蒋知出来打圆场,由吏部写了个空缺职位汇总的册子上呈,排列完空缺职位后,把人塞到了通政使司去。 原先还吵着的几人都哑了火,通政使司的空缺大,贴上去一个新科状元不亏,虽然只是个五品参议,但胜在通政使司的是个喉舌之地,地位直逼司礼监,也不算大材小用。 这个位置梁长宁没有想到,也是闵疏不曾考虑过的。虽然在意料之外,但非常巧妙地给闵疏递了把梯子。 闵疏一直想要查找文沉十七年前下江南为非作歹滥用私权的罪证,他还想着要为他娘求一个公道,可恨文沉权大势大,为人又精明狡猾,根本无错处可循。 三年前,李开源贪墨赈灾银、调换霉米、买卖官职的案子,本该是扳倒文沉最好的时机。可文沉借着陈弱水的那把大火把自己身上的脏东西洗得一干二净。 如今想要再做努力,除了等待新的机会,还得查找过去的疏漏。恰巧通政使司的天书阁就是存放内外章疏,各部文书卷宗、陈年档案、命令文书的地方。 在外头看来,是吏部把新科状元下放到通政使司去当个小小的卷宗管理官吏,实际上对闵疏来说,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 要查文沉的疏漏,就要从十七年前,文沉下江南开始查起。 闵疏现在是孤家寡人,没有人是他的同伴,也没有人能够与他商议。他习惯了在心里默念,连做梦也不曾呓语过。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闪过太多东西,他知道母亲姓陈,却不知道是江南的哪户人家。他沉思太久,睡意正要迷迷糊糊上头,窗外却起了一点动静。 黑猫蹿上房顶,瓦片被蹬落砸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 闵疏几日没睡过好觉,早已经困得不行。他精神不大好,又怕冷,此刻一激就清醒过来,翻身想下床出去查看。 他直觉不太对,正要垂脚穿鞋的一瞬间,冷箭唰啦一声刺破窗户纸,钉在了床柱上。 暗杀! 闵疏只来得及侧身一滚,一排短箭叮叮叮地砸进来插成一排。这屋子太小,根本没地方可躲,照这样不消片刻就能被扎成马蜂窝。 黑暗中没有烛火,只能靠着月光辨认,闵疏身边没有盾剑,只能躲进柜子去。他目光扫过屋内,黑夜里藏着太多人影,床帏被冷风带起,窗边突然跃进来一个影子,闵疏猛然抽出枕下短刀,那人却双手一扭,把闵疏的两臂反绞在背后。 “别动。”梁长宁把人按回床上,外头的短箭还在射,全都叮叮叮插进床头,低声说,“有人要杀你。” 闵疏听见熟悉的语气,背脊一松,顺着惯性滚进床的最里头,梁长宁翻身压在他身上,抽出长剑啪啪啪地把射来的箭全砍断。 他游刃有余,还能在舞刀弄枪的空隙里亲一口闵疏,和善地问他:“怕不怕?我护着你呢。” 闵疏忍无可忍,一耳光抽在他脸上:“少恶心我!” 梁长宁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耳朵嗡鸣,他一激灵,短箭从他耳侧擦过,锋利的箭矢擦断了闵疏扬起来的一缕长发,梁长宁舌尖顶住上颚,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 他来不及动作,抬头向房顶看去,骤然往上一跃,在横梁上借力,闷头破开了薄瓦屋顶。 瓦片哗啦啦往下砸,闵疏抱头缩成团,整个人差点没躲开。外头人影幢幢,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有人踹开了房门,闵疏握紧了短剑,房顶上的梁长宁收拾完了杀手,纵身一跃:“辛庄!去把人给我抓了!” 闵疏飞快坐起来,张俭提刀站在门口,脸上全是血迹,他随手抹掉,在一地乱箭中微微一笑:“闵大人,好、好久不见!” 闵疏微微喘息着,问:“外头的人全死了吗?” “还剩两个活口。”张俭点燃蜡烛,说:“闵大人能猜出是谁的人马吗?” “还能是谁。”闵疏冷笑一声,“文沉的手段也就这点。” 梁长宁收了剑,侧身站在门前,他带来不过三五个人,竟把外头的二十来个人全灭了口。外头的月光顺着敞开的木门照在梁长宁脸上,他左脸一个绯红的巴掌印,一看就知道用了大力气,分毫不留情。 张俭悄悄移开目光,半晌又移回来,在梁长宁和闵疏之间来回打转。闵疏冷着脸:“看什么。” 张俭恭敬行礼,说:“这里今夜不能住了,房顶也破了,不知大人是否……” 方才梁长宁跟砍肉切菜一样祸害了这房子,如今房顶的瓦片也碎了,门也破了,满地都是刀剑和尸首。好在这院子偏僻,没有惊动别处的人家。 梁长宁觉得张俭上道,赞许看他一眼,开口说:“这里住不了人,不如跟我回去。” “眼神收收。”闵疏站起来,满头满脸都是灰,他看也不看梁长宁,说:“谁要跟你回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梁长宁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一声:“脾气见长。” “主子,可能不是脾气见长。”张俭凑在他身边,小声说:“我觉得……闵大人从前就是这个脾气。” 只是现在不装了。这话张俭没说出口,梁长宁却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他意味深长:“小鸡仔长成老鹰,抓起人来要见血。” 闵疏似乎是听见了,却没回头,他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圈,梁长宁跟到他身后,说:“不叫你去我那里,你今夜不如去陈聪那儿将就住着,你知道那个院子……从前是裴三的,潘振玉和辛庄也住那里头,裴三的院子大,所以隔了偏院出来给老师住,偏院好几间厢房呢,你不想挨着我,挨着老师也不行?” 话到此处,闵疏也只好冷着脸点头。他鼻尖上有灰,穿着单薄的寝衣,锁骨上还有擦破的红痕。看起来颇有些狼狈,偏偏他又一副清冷孤高的样子,直叫人想把他扛起来带回家好生洗干净了扔到床上去抱着睡。 梁长宁忍了又忍,才没伸出手去替他擦灰。 陈聪的院子里没有太多丫鬟,只有两三个小厮常常伺候着。这些人是梁长宁拨过来照顾茂广林的下人。 茂广林老了,孔宗既担心陈聪的腿,又念着茂老年老多病,常常两个院子跑。这院子全是些男子,洗衣做饭是样样不会,有时候没热水泡茶,就从水缸或井里打一瓢生水将就喝。 茂广林搬过来后,每日都要泡茶煮药,梁长宁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拨了人手来。 孔宗还替陈聪讨价还价,丫鬟小厮的月银一概从长宁王府出,梁长宁家财万贯,养着他们也不过是小钱,便也点头应下了。 闵疏洗漱完上床时,院子里的人都睡了,次日天亮,才有人来敲门。 小炉子点火,砂锅里煮着鱼片粥,香气扑鼻。 陈聪站在门前,见闵疏隔窗绾发,扬声说:“闵大人早!” 闵疏手指一顿,换了衣服出去迎他,说:“昨日深夜造访,实在是不该,看你睡下了就没叨扰,还叫你一个主人家早上来见我,真是叫我惭愧。” “哪里的话。”陈聪笑起来,说:“鱼片粥,正好当早膳。” 陈聪这院子里还住这潘振玉和孔宗,他们二人蹲在木桥上撒饵喂鱼,水池里种了紫色的睡莲,已经冒了花苞。 闵疏侧身请陈聪进门,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陈聪注意到他的视线,大大方方地撩起裤腿给他看,说:“潘明过替我在塞北寻了木匠,做了个能活动的假腿,穿上外袍遮住了就看不太出来,只是平日里还是轮椅坐得多。毕竟是硬木头,磨得皮肉痛,长老茧子也耐不住。” 闵疏收回目光,和陈聪对坐喝粥。他靠着椅背,手里捏着勺子,半晌才问:“我听梁……我听王爷说,老师也住在这里?” 他又接着改口道:“王爷跟我说,他将茂阁老接到大人这里来了。” 陈聪有些意外,喝了口粥问:“闵大人是茂阁老的学生?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茂阁老对我恩重如山,孔宗说茂阁老年龄渐长,身子骨不如从前,王爷叫他多照顾照顾。可惜茂阁老不愿意住到王府去,觉得太扎眼,单独给他买宅子呢,他自己手里也有些钱,就是不愿意。后来还是潘明过去说服了茂阁老,我想……他大抵还是记得潘明过,想推一推地安疏吧。” 闵疏静默片刻,问:“我可以去见一见老师吗?” “当然可以。”陈聪犹豫着,又说:“只是有些事要先说在前头,茂老的情况不大好……” 闵疏以为茂广林得了什么重病,一时心急,皱起眉来。 陈聪拿帕子擦嘴,说:“茂阁老今年也有八十好几,这个年龄已然算是高寿,阁老身体倒是没什么大毛病,这些还要孔宗来说,我也是不大懂的。我要说的是,阁老跟从前不同了,很多事记不得,好一阵坏一阵。” 既然不是生病,闵疏微微放下心,他喝完鱼片粥,就有小丫鬟上来收拾干净,又拿了热帕子给闵疏擦手。这些丫鬟小厮是长宁王府一早派过来的人,都捡着聪明机灵的人送。陈聪会看眼色,知道这是梁长宁给闵疏派的人,就把人全都塞到了闵疏这院子里来。 第79章 呆症 闵疏把陈聪送到门口,又绕路回了院子。潘振玉和孔宗还坐在木拱桥的栅栏上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 “孔大夫。”闵疏立在他身侧,垂眸看着他手里的鱼食,“经年不见,医术精进良多。” “经年不见,闵大人风华依旧。”孔宗笑起来,把手里的鱼食全倒给潘振玉,他拍拍手上的残渣,问:“我给闵大人把个脉?” 闵疏看向他,把手伸出去,半悬在空中。孔宗两根指头搭上去,闭眼摸了良久,才收回手:“比三年前虚,不过是好事情,我摸着寒毒倒少了许多……我开个方子,给你补补身子吧?” 闵疏知道孔宗是名医,他当年就是靠着一手医术把梁长宁从战场的鬼门关拉回来,又能解很多疑难杂症。闵疏猜出孔宗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残毒,只是没有挑明。 闵疏笑说:“先生的诊金太高,今日开这方子,我改日要好生报答。” “报答谈不上。”孔宗摆手,把潘振玉手里的鱼食又抢回来,才说:“闵大人也算我小半个主子,以后在王爷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给我兜底说点好话,可比那诊金值钱。” 潘振玉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孔宗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地方来给闵疏。闵疏瞧着那栏杆上全是灰,他站着没动,半晌勉强才撩袍子坐下去三人并排坐,一同喂鱼。 孔宗知道闵疏是来问什么的。昨日半夜张俭敲门,说他家王爷借着茂阁老的光才把这小状元诓回来,小状元提起裤子不认人,还给了自家主子一巴掌。 这事是张俭悄悄说的,没到天亮,传得连陈聪都知道了。 他这才赶忙来跑一趟,把人家茂老先生拉出来,就是为了留闵疏住在这里。 孔宗觉得此法太迂回,他建议张俭直接把闵疏敲晕了抗回安鸾殿,孔宗愿意配两副绝好的药送去,保管闵疏食髓知味……男人嘛,床头打架床尾和! 潘振玉不这么觉得,他细细分析,说:“王爷这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人离得近,有事情常常商议,自然就越走越近。我瞧着闵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孔宗你那法子是馊主意,拉几把倒!” 孔宗看闵疏迟迟不开口,心里跟明镜似的,直说:“茂老先生也吃着药呢,就是胃口不好,两碗药要煎成一碗才喝得完。” 闵疏才顺着话头问:“老师身子怎么样?我想见见老师,又怕打扰他。陈聪说老师的身子没有什么大毛病,还说他也不太懂,毕竟是医理上的事情,术业有专攻,还是得你多照顾。” 孔宗手指捻着鱼食,把他们全都揉成粉末。睡莲底下的锦鲤动作缓慢,偶尔才浮出水吞一两颗。 孔宗嗯了一声,潘振玉也没说话,闵疏心里焦急起来,稳了心神,问:“若是老师身子不好,也能医的。在京城要什么名贵药材都好找,孔大夫若是有难言之隐——” “诶,不是什么名贵药材的事,”孔宗叹口气,说:“老先生现在岁数大了,肯定有些小毛病。我听闻从前他在朝为官的时候就积劳成疾,有一次甚至在议事堂咳出血来。先帝召御医查看,都说没有大毛病,但总归是把人底子熬虚了。” 闵疏心里揪起来,又听孔宗说:“好在老先生退居辞官,也算是休养了几年,算起来,今年入冬后,老先生就八十四了。这个年龄已经是长寿,天底下百岁老人不多,我们都希望老先生能到那时候,但人一老,很多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子就压不住,茂老如今……如今记不得太多事,也认不了几个人,这毛病时好时坏,丫鬟小厮伺候着,他也常常喊错名字,对了,年前叫过一回你呢。” 闵疏心里难受,问:“老师叫我做什么?” 潘振玉才说:“阁老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嗣。说句没有尊卑的话,阁老是东宫首辅,教了一辈子书,是把学生当孩子养。那日丫鬟见天气好,扶着阁老出来晒太阳,阁老就非要晒书。” 书籍铺了一地,茂广林拄着拐杖,眯着眼睛仰头看天。树荫投射下明媚的光斑,榕树上有只蝉在叫,微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盯着天,又低头看书。 “一本都不能少。”茂广林郑重地说 ,“都是我学生的文章,一个字,一张纸都不能少,要多晒晒太阳,免得受潮,也不能叫虫蛀了。晒好了,再一本一本收起来,装到大箱子里去。” 丫鬟应着,到了晚上收书,茂广林来检查,却发现少了一本。他当即就要拄着拐杖出去找。他脑子不清醒后,脾气也变得倔起来,常常说一不二,即便是当时劝下了,等到夜深人静大伙都睡了,他还要偷偷起来去做。 丫鬟没办法,只能打着灯笼陪他找。找了大半夜,惊动了陈聪和潘振玉跟他一起找,最后连梁长宁都来了。院子里灯火通明,乌泱泱站了一地的奴仆。 梁长宁微有些不耐,问丫鬟:“丢了本什么书?叫人去本王府上的书阁取一本来不就是了?” 丫鬟哪敢瞒梁长宁,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话:“奴婢也问了老先生,老先生就是不说,不过上午搬书的时候,老先生提过一句,说这几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他学生的文章。” 这就难办了,那些文章都是亲笔书写的孤本,很多都没有誊抄,甚至有大半都只有茂广林看过。 梁长宁叹口气,俯身站在茂广林面前,想把躬腰提灯笼找东西的老人扶起来。茂广林不要他扶,把他推开,梁长宁就问:“老师,丢了哪个学生的文章?” 茂广林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他半晌,只是他没有认出梁长宁,他记忆里的梁长宁是少年模样,而非如今威严冷峻的大人样子。 “安之……”茂广林低声喊:“安之的文章丢了,我记得……我记得把安之的文章和六殿下的文章收在一起了,怎么如今翻不到了呢?那可是篇好文章,虽然还有些稚嫩,笔力不足,但安之还小,能写成这样已经叫我意外,我可要替他好好收着,以后他能用得着……丢到哪里去呢?都怪我记性不好!” 梁长宁立刻想起这篇文章来,他扫过一眼那篇文章,那是他回京之后第一次拜访茂广林的私塾,茂广林给他看了这篇文章并向他举荐闵疏,说假以时日,闵疏或能成王佐之才。 梁长宁记起这件事,他哄骗茂广林说:“老师,安之的文章在我书房里。” 茂广林啊了一声,明显不信。梁长宁继续说:“您把文章给我看了,说安之是个可用的人,还说他天资高,只是家世不太清白,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实在是好,一时间忘了还给您,您再借我看几日,我到时候一定还您。” 茂广林这才认出了梁长宁,他意识清醒了些,先喊他六殿下,又改口叫他王爷。 “安之呢?”他让梁长宁搀扶着他,环顾一圈院子里站着的人,把他们都认了出来,他箱子里还装着潘振玉的地安疏和陈聪当年自请去暨南的陈情书。他一个人一个人叫,从潘振玉到陈聪,又问了严瑞,最后他问梁长宁:“我的安之呢?” “他……”梁长宁看着茂广林这样子心里难受,“老师,安之在我那里给我当幕僚呢。今夜冷,我就没叫他来,他此刻还睡着。” 茂广林的清醒好像也只是那一瞬,他坐在廊下,垂着脑袋,很快就睡着了。 潘振玉后来提及此事,孔宗说:“这病不好医。” 闵疏没说话,垂头捏着鱼食,他耳侧的发丝落下来挡住了脸,孔宗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是都在伤心难过。 闵疏也知道这病不好医,他见过不少这样的老人,他知道健忘是呆症的征兆,有些老人六七十岁就开始犯病,而茂广林撑到了八十岁还能在这里坐着,已经是很不错了。 “我读过天年,”闵疏不怪孔宗医不好茂广林,他知道这是老人都会有的病,他说:“医书上说八十岁肺气衰,魄离,故言善误,或许就是这种病。我知道孔大夫是怕老师认不出我,我会难过。” 闵疏偏头,那些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分外好看,孔宗听见他说:“多谢孔大夫告诉我这些,可我还是想去见一见老师,他认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老师这样子……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这话倒是不假,孔宗颔首,说:“人就在隔壁偏院,茂阁老辞官前说的是回老家养老,现在留在京城反而容易遭人话柄,偏院里伺候的人都是王爷派来的丫鬟,不敢说多机灵,口风一定很严谨。” 闵疏站起来,点头致谢了就准备走,他手里还抓着把鱼食,想一股脑丢水里去,又怕撑死了鱼。又犹豫着想学孔宗丢到潘振玉手里去,又觉得没熟到那份上。他抓着鱼食站了小片刻,孔宗就从脚底下拖出个鱼食小盆来,闵疏眉头一松,尽数丢了进去。 茂广林实在是老了。他每日里最多的时候就是睡觉,偶尔清醒了,就要看一看书。他看不清字,也不要丫鬟给他念,下头人就抄成大字给他看。 闵疏到的时候,茂广林正捧着书仰头睡在摇椅上,他两鬓斑白,每条皱纹里都是热血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闵疏没有叫醒他,他静静看了半晌,吩咐丫鬟说:“老师有风湿,膝盖关节总疼,你们做副护膝吧。” 丫鬟自然无有不从,恭敬送他离开了。 第80章 定金 闵疏在三日后上任通政使司参议,他顶着参议的头衔,主要还是守着文书档案收拾。他偶尔也进宫去教课,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梁长宁没来打扰闵疏,怕凑得太紧适得其反。 过了两日,闵疏才知道梁长宁在清理整顿西大营的兵,从前里头都是些骑兵,后来仔细分了类且仔细列组归营,增设攻城队,特地从塞北拉回来的精铁做弩箭和投石器。闵疏无心关注这些,他只想快点查一遍档案。 天书阁里一个人都没有,木质地板刚擦过一遍,还湿漉漉冒着水汽。几人高的书架子密密麻麻排列整齐,闵疏顺着年份往下找,从先帝登基开始查起。 大梁昌盛后,一共出了三位皇帝。先祖昭德帝,嘉奖了开国功臣,赏赐四大家诸侯爵位,特令其家族能承蒙恩荫,并颁布了土地税收的法案。先皇景德帝生有六子,当今天子梁长风位列第四,。朝政先是把持在太后手中,后来又落到了权臣手中。 这是史官记载在册子上的简述,闵疏垂眸翻页,一目十行看下去。 要查,就得从景德年间开始查。 手里的册子突然被抽走,面前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闵疏皱眉,抬头就看见了梁长宁似笑非笑的脸。 “晦气。”闵疏靠在书架上,说:“王爷真是闲情逸致,西大营不去巡,来天书阁做什么?” 梁长宁转着手里的书册,说:“参议大人查档案?” “这也是王爷职责内的事?”闵疏没有伸手夺书,他说:“这通政使司也归王爷管?” “确实不归我管,”梁长宁微微俯身,和闵疏齐平,看着他的耳廓说:“是来管你。” “王爷怕是管不着。”闵疏笑起来,说:“管得太宽不是好事。” “我看好事将近。”梁长宁也笑起来,把书丢回去,轻声说:“看档案不如问我,我知道的事情可比这些写在明面上的更多。” “怎么听着像是天上掉的馅饼呢?”闵疏离他太近,二人几乎是贴着站在一起,闵疏偏头,避开了梁长宁的脸,说:“王爷惯是会雁过拔毛的,下官是只小鸡崽,还想多活两日呢。” “做个交易吧。”梁长宁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查旧案,我也要查旧案,我有隐秘消息,闵大人有聪慧计谋,咱们一起查案子,都是顺手的事。” “青天白日,做什么交易?”闵疏微微侧目,气息都涂在梁长宁耳侧,书架透过明亮的日光,罩在二人身上像是暧昧的床帏薄纱,闵疏漫不经心地说:“天书阁可不是市井集会,你我二人又都是市侩奸商,王爷喜欢坑蒙拐骗,我又爱缺斤少两。这交易,还是不做的好。” “本王带了杆秤。”梁长宁抬手,把闵疏垂落胸前的发丝缠成绕指柔,“天地良心,童叟无欺。” 闵疏闭上眼,四周全是梁长宁的味道。他洗澡用的皂荚味道很淡,暮秋给他熨烫衣裳的时候爱用果木碳。这味道合在一起,就成了分外独特的淡香。闵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的那段日子,他们同床异梦,又耳鬓厮磨。这种无形无色的味道好似突然成了一只手,这只手在温柔地抚摸闵疏的头发,像是要从头发里吸走闵疏的精气。 “王爷说错话了吧,下官不是幼童,更不是老弱病残,差别大着呢。我发起疯来,可是会咬人的。”闵疏拉长了话尾,勾人得很。 “新欢旧爱,何必这么无情。”梁长宁无可奈何,看着他说:“好歹也是枕边人,本王诚心实意要与参议大人结盟,买卖不成仁义在,好歹赏我两句好话吧。” 闵疏听见这话,往后靠了一点拉开距离,他自己端详梁长宁片刻,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个动作从前只有梁长宁能做,如今闵疏做起来,梁长宁只觉得也别有味道。这只小苍鹰微微扬起下巴睥睨着他,半晌才收回了手,忽然道:“看来那巴掌打得太轻,王爷还没醒。” 梁长宁的眼睛跟着闵疏的手,又抬上来看着闵疏的脸,这次他目光更深了些,他说:“有些东西你查不到,天书阁就是个做脸面的,私底下的阴糟事情都在人心里写着呢。你替我查宫变案,我替你善后,案子结束,我把文沉交给你,要杀要剐我给你殿后,我保证三司会审也拦不了你。” 闵疏笑意微敛,盯着他没说话。 梁长宁等了半晌,闵疏才直起身子来,绕过了他往前走去,“这才是童叟无欺,王爷既然有诚心,下次就该早点拿出来,免得伤了和气。” “买卖嘛。”梁长宁笑起来,跟在闵疏后头,说:“自然要先讨价还价。” “王爷不愿意吃亏,但我给不了定金。”闵疏笑起来,在书架前站定,这一排全是景德三年的文书,主要是从吏部官职变迁开始记载,闵疏把这一排书册全都抱下来,堆在了书案上。 梁长宁落座在他对面,问:“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闵疏翻开书页,把档案文书全都摊开按日期玛得整整齐齐,说:“学子策论,科考档案,户部拨款,吏部用人,国库出入,稽查调动。我们没有突破口,那这些就全都是突破口。” “我们……”梁长宁低笑一声,咀嚼这个称呼,又说:“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没办法,太久远了。”闵疏对二人的合作接受得非常之快,他微微皱眉,说:“文沉强掳我娘是在二十年前,而宫变案是在四年前,这中间有太多未知因素可以成为文沉的动机,是谁喂饱了他的胃口,他是怎么逐渐勾结户部独掌权柄,又是怎么勾搭上梁长风和太后的?最重要的是——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要发动宫变案,甚至都不顾及风险,也不再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天水阁落针可闻,往来一个人都没有,初春的阳光暖和又宁静,二人端坐在书阁窗下,空气里好似有不寻常的味道。 梁长宁静默,明白了闵疏着段话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推动了文沉弑君? 这个问题的答案扑朔迷离,知道的人也绝不会说出来,闵疏又问:“先帝身前,最属意的储君是王爷,那么除了王爷,还有二皇子……我翻阅景德年间的记录,发现先帝曾有意在王爷远征塞北后,立二皇子为太子。” “是有这回事。”梁长宁回忆片刻,说,“我在垵坡之战中受了重伤,军中有奸细泄露了城防舆图,我险些撑不过来。消息传回京城,朝中大臣劝慰父皇选择储君,有人多次提过二哥。” 二皇子梁长尔,是个温和亲民的皇子。他是皇后嫡子,又是长子。做事滴水不漏,对待兄弟姐妹又分外和善。他从不在意嫡庶卑贱,他曾撞见过梁长风被冷宫的宫人欺辱,梁长尔厉声斥责,还叫自己的宫女去请太医医治。 梁长尔与梁长宁不同。梁长尔知道自己是兄长,要成为榜样,所以他读书分外刻苦,内阁倾力教导他,他从不落下一个时辰的课,他学的都是治国之道、理世之法。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把自己当成要挑起重担的人,担子即便是压断了他的腰,他也绝不哭诉一句。 而梁长宁自小就桀骜不驯,他有少年意气,常常带着弟弟和伴读们翻窗逃课。他读书有天赋,但心不在上头,总是喜欢摸御花园的鱼和上林苑的鸽子烤来吃。梁长宁说不读书就不读书,说要参军就要参军。先帝纵容他,他又拿得出成绩来。 如果梁长宁真的战死在塞北,那么立储君的最好人选就是梁长尔。梁长尔和梁长风差不了几岁,梁长风从没上过学堂,他身世卑贱,不懂局势,又没有能力,根本比不上。 “为什么宫变当夜,文沉要杀了二皇子,推举四皇子?”闵疏叩桌,问:“难道是因为二皇子是皇后嫡子,已然有威望了吗?” 这绝不可能,梁长宁心知肚明,说:“太后和皇后都是裴家女,要推举,也是要推举自己人,哪有肥水流到外人田的道理?” 问题就出在这里。为什么太后放着自家的人不要,转头去选另一个身份卑贱,蠢笨如猪没读过书的四皇子呢? “那得问问咱们皇上……”闵疏喃喃道,“但问了也没用,这可是知道了要掉脑袋的秘密,要查,还是要知道文沉动手的动机。” “先查户部。”梁长宁斩钉截铁,说:“说到底,钱才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 闵疏抬眸看他,不像是赞同的样子。梁长宁笑起来,说:“我在军中多年,往往出大漏子,都是从采办开始,钱权蛊惑人心,钱比权更容易摸得到。” 查户部,能更快更全面地查清文沉利益链条的关系网。更重要的是,李开源已经死了,所以他从前经手的文书一概可查。现任的户部尚书钱方接手了李开源曾经留下的漏子,但亏空太大,他根本不敢全都招揽下来,如果能查出李开源的问题,那么这笔烂账大可全栽倒李开源头上,反正死无对证,钱方巴不得多这么个背锅的。 闵疏心说梁长宁果然老奸巨猾,他心里佩服,又不愿意说出来:“那就先查查看。” 梁长宁扫视着桌上的账簿,选了半晌才抽出一本来,他身子前倾越过桌面,半边胸膛靠近了闵疏。闵疏平静地抬头与梁长宁对视,他以为梁长宁又想做些什么,梁长宁却只是抬手,用手背贴在他的脸上。 闵疏没动,梁长宁说:“我先前就想说,你瘦了很多。” 闵疏还是沉默,梁长宁低笑一声,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好了点……孤离解了?” 闵疏瞳孔微微一缩,问:“什么孤离,王爷说些什么呢?” “别装。”梁长宁盯着他,像是看透了他,“茉莉花太苦,怎么不给我放点糖。” “王爷是人上人,就该吃苦中苦。”闵疏见旧事败露,索性摊牌。他往后一靠,倚在了书架上,吊着眼角笑:“怎么,难道王爷还挑食不成?” “是挑得慌,”梁长宁穷穷追不舍,整个胸膛贴近了囚住闵疏,低头说:“挑得这几年什么都吃不下,参议大人把我的胃口养刁了就跑,这算什么事儿?” “算好事。”闵疏抬手,五指虚虚掐住梁长宁的脖子,男人的脉搏跳动清晰明了,闵疏说:“王爷胃口大,我怕王爷贪多嚼不烂又不消化,帮您断断食,调养调养。” “别摸这里。”梁长宁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下移,冷静又克制地在他耳边低声说:“该摸这里。” “白日宣淫,叫人看见了不好吧?”闵疏没有抽出手,只偏头说:“要么还是我叫辆马车送王爷回府,王妃候着呢。” 梁长宁看着他,突然低下头擒住了闵疏说话的嘴,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闵疏没听清。 这次他没有推开梁长宁,他不知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还是旧情里的一部分。故人相见该寒暄,情人相见该重圆,仇人相见该了结。闵疏不知道自己和梁长宁之间算是什么。郎舅?主仆?亦或是恩客。 唇舌之间没有茉莉的味道,也并不苦涩。 “先查这本,问题多。”梁长宁把手里的账簿递给闵疏,任由闵疏虚握着他地咽喉,他们在斑驳的光影下接吻,鼻息里都是纸墨香气。 闵疏被他亲得有些微微喘息,他胸膛上下起伏,并不抬眼看梁长宁。 “这是定金。”梁长宁看着他的脸,低声说:“是我给参议大人的定金。” 第81章 巡教 查了两日, 果然查出问题来。 景德七年,春三月,户部支出白银三万两。夏末九万两。秋收,拨给了工部十四万两,冬至,又支出七万两。 “这笔钱实在是太大了。”闵疏背后发凉,把账簿摊开了放在书案上说:“这么大一笔钱,几乎是国库总数的三成!” 陈聪和潘振玉同坐在侧,梁长宁问:“有没有收支明细?” “有。”闵疏条例明确,把账簿推给他,说:“春三月的白银三万两拨给吏部,是官员俸禄。夏季的九万两是为了治水修桥,秋天的十四万两是拨给各省整顿道路、各地学堂,冬至那一笔,也是官员俸禄。” 梁长宁静默片刻,说:“景德七年,或许是内阁出了什么草案,一般来说这么大的支出,定然是为了托住新的变法或改革,虽然里头肯定有贪污亏空,也是过了内阁票拟才能推行的。” 陈聪思虑片刻,说:“或许我知道这笔钱的去处。” 闵疏看向陈聪,等他说话。陈聪说:“闵大人是否知道……巡教?” 巡教是当年的内阁首辅茂广林提出来要加设的职位。 这件事要谈起来,是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陈聪和潘振玉是巡教策的受益人之二,但却没参与过这个新法设定,要问得问当年的参与提案的人。于是过了两日,梁长宁选了个好时机,把严瑞带了回来。 天黑起灯,炉上煮了茶,桌上搁着点心,是要彻夜长谈的意思。 严瑞此番是第一次见到闵疏,他先是不着痕迹打量了闵疏片刻,总觉得他样貌太过,怕他名不副实。可他很信茂广林,因此没有轻视闵疏。他和闵疏互相行礼才各自落座。 严瑞没有明确站过队,闵疏曾听文沉提起过严瑞这个人,文沉的评价不偏不斜,只说严瑞是茂广林的门生,把他归为茂广林一党。严瑞出身不算低,做事也沉稳,他在朝中说话大多都有道理,站得住脚。如果非要说他是替茂广林或茂广林的门生梁长宁做事,那不如说他是在大梁做事。 严瑞端着茶,他还没脱朝服,那身衣服在昏暗的烛光下暗红夺目,他像是一根瘦长的柱子立在屋里,他说:“巡教是茂老曾全力推行的新法。内阁一提出此法,就遭了朝内反对,奈何先帝点了头,所以户部只能拨钱。” 闵疏和梁长宁坐在屋内,在严瑞的言语之中,逐渐知道了巡教新法。 读书是费钱的路子,山野乡村里鲜少出读书人,不仅因为读不起书,也因为读书不如种田的回报来得快。 茂广林出身山野,他从十七岁走到七十岁,才走到了大梁首辅这个位置上。他和文沉这样出身显贵的官员不同,茂广林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茂广林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他像是狼群里的头狼,一旦脱颖而出,就担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他要庇护他的族群,所以他很受寒门学子的推崇。 一是因为他是清流之派,与寒门学子同根同源。二是因为他是首辅,是天下学子的榜样。 茂广林既是内阁的主心骨,也是天下文人的主心骨。他深知读书难,所以他五十年来都在推行有教无类。他的目的是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若不能读书,也要识字会算数。 他后来推行巡教,颇有些类似于无处不走的赤脚医生,只是由朝廷来出诊金,治的是不会识字的病。 巡教此举一出,就让读书这件事变得不再高贵。学堂不再只是贵族的享乐处,茂广林很快就受到了学生们的追捧。 但这些欢呼和追捧都只是不堪一击的泡沫,若寒门学子多起来,那么世家子弟就不再那么容易考取功名,朝堂上权贵所占据的话语权就会大幅度减少。 文沉不是第一个反对的人,他养了大批党羽,他甚至不用开口,就有人愿意为他冲锋陷阵。 听龙殿外下起了暴雨,重檐歇山顶上九龙吐水,瓦片上全是青苔,檐下密密麻麻站满了御林军,御林军里头围了一圈司礼监的宦官。他们没有人敢说话,此刻听龙殿里全是三品以上的朝中重臣,他们不眠不休吵了一天一夜,有些大臣高寿,要不断靠着浓茶提神。 “臣不同意!”李开源高声呼喊,跪地叩首,说:“巡教一职本就是画蛇添足,各地官府衙门都设了学塾,巡教一职需要多少开支?又能收回来多少?阁老空口白牙,嘴巴一张就要我户部掏钱,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国士无价,有多少贤才淹没在乡野地里?李尚书算得精,不知道人才这笔账你算过没有?”茂广林年老,先帝给他赐了座,他却为着礼数不肯,扶着椅背躬腰站着,说:“但凡世家权贵们少侵占一点百姓的天田地,我大梁会缺人到如此地步吗?你们把好学生都逼回庄稼地里,又用手段侵占土地,此刻又何谈银钱?” 文沉听出他对土地税收法早有不满,心里冷笑一声,出列辩道:“土地买卖自有官府文书,签字画押都是你情我愿,阁老不要扯东扯西,巧言思辩!” 严瑞扶着茂广林,茂广林剧烈咳嗽,又说:“丞相既然要就事论事,那就再谈巡教法。户部到底有没有钱,可以查阅账簿,明示收支。往前数八年,我大梁风调雨顺,没有灾患需要拨款,去岁江南丝绸进出,又是一笔偌大的进账。丞相不必和我做无谓争执,叫户部拿出记档来就是一目了然。” 李开源霍然转身,把内阁一帮人全都死死盯住,冷声说:“要用钱的时候好言好语,钱用完了就要来掀锅!看账本,看账本!每年天书阁存档账本还不够,还要我时时刻刻拿出来给你看!我不如刺在背上好了!你们一个个都逼着我户部拿钱,可各部有了钱倒自己藏起来揣兜里,你们是要逼死我,好扒在我身上喝血吃肉!” 严瑞只觉得李开源卑鄙又恬不知耻,他拱手出列,吊着眼角问:“李大人哭穷,是为了户部哭穷,还是为了自个儿哭穷?” “你什么意思!”李开源怒目而视,厉声问:“内阁手段如今如此下流了么?当堂辩论,皇上还在殿堂坐着,你们就敢乱扣帽子,辩论不成,就要走阴险小人的法子来诋毁我!” “陛下圣明!”严瑞叩首,沉声说:“李尚书总说亏空亏空,李尚书一年的俸禄不过二百两银子,家里祖上有些房产田地,也不过只能说是不愁吃穿,及不上富甲一方。可就在前日,李尚书的公子李杨,在远东楼的花舟上一掷千金,买下了花舟上的一个妓子!” 景德帝看向李开源,这才问:“李二公子未有婚配,李尚书教子有方啊。” 李开源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冷汗直流,不敢回景德帝这句教子有方,只说回去就把那孽畜打死。 景德帝又问:“使了多少银子?” “一千二百两!”严瑞抬起头来,跪得笔直,说:“李二公子和人斗法,还扬言说谁敢跟李家抢女人谁就是不识好歹,李二公子哄抬价格,一千二百两是整张的银票,可不是碎银子!敢问李大人,户部的亏空,是亏到哪里去了?李家有钱,钱的源头又是哪里?!” 文沉静默片刻,出列发言:“李尚书一心为国为民,政务繁多,心思都用在了公务上,对家里公子疏于教导也是有的。严次辅,一个花舟上的妓子也拿到高堂上来说,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平白侮辱了在座的身份?” 他又禀呈圣上,说:“李大人俸禄不高,可在朝为官,又有多少人是全靠着俸禄度日呢?房产农庄田地都是收入,年年累积,年年就有收益。李大人是户部中流砥柱,自然对赚钱颇有心道,李大人手里有钱,不一定就是来源不明,只要有账目,就一切好说。” 家里的账目能作假,早已经交递天书阁备案的账目却是个漏洞。文沉这话是救了李开源和他儿子,但也只能到这里为此。 李开源不敢公开账簿,因为内里贪墨严重,文沉党派已经自成体系,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个阶层的官员能贪墨多少银子,又需要上贡多少银子,都是暗中定好了规矩。 如今司礼监盖了大印的账目都已经上交了天书阁存档,账目囫囵潦草做得不精细,细细深究就能发现是假账。 严瑞要求户部公开收支明细,户部却屡次推诿,景德帝察觉出问题,要求内阁审查公验账簿文书。事情来回周折几日,文沉出面周旋,户部为了不查账目只能同意拨款。 茂广林给出了非常详细的章程,他罗列了暨南沧州等地的民生状况和财力,给出了巡教的万全之策。 自此巡教法成立,正逢科考殿试完毕,内阁着吏部核查考生人数,挑选出适合巡教之职的学生,给予双倍俸禄,下放到了山野乡村做巡教先生。 这个新法一经颁布,就打开了天下学子出山入京的路。 “老师用心良苦。”严瑞轻声说:“可这样一来,内阁就成了世家的众矢之的。巡教法开始后,用钱的地方颇多,老师的俸禄和家财都悉数贴了上去,说老师桃李满天下并非夸张。景德八年后,能过会试的学子中,最多的时候能有五成是乡野出身,例如陈聪和宋修文这样的人,后来他们有的甚至成了朝廷要员,寒门与世家的站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衡。” 闵疏闭上眼,半晌才睁开,说:“所以老师击破了世家权贵的一言堂,他遭到了报复。” 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茂广林要辞官避祸。 第82章 孑然 大梁掀起了读书的狂潮,如果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爱读书,那凭什么穷人家的孩子不可以? 茂广林站在楚河汉界之中,背后是天下学子的拥护吹捧,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权贵世家,他没有可以倒向的地方,他深知两边的爱恨都不是永久的,所以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永远都是不涉党政的清流一派。 巡教策这条长路没有留给他可以休息的驿站,进则短时间内难见光明,退则永远落入深渊,茂广林把自己当做是过河卒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可是他真的不涉党争吗?他或许没有为了自身利益争执过,但他也没有结党营私过吗? 闵疏不知道,但闵疏从前是在文沉的书房里长大的,他曾听过文沉评判茂广林。文沉虽然和梁长宁等人站在了棋盘对面,可文沉看事情比梁长宁更加注重利害关系,他在意的是自身利益,朝廷动向,党派鼎立。他告诉闵疏,一个人也能自成一派,若一个人具有了声誉和追捧者,那他就不再孑然。 那时候闵疏还小,文沉教他策论八股,教他怎么把文章写得锐利好看。 “君主是靠什么来维持和巩固权力?”文沉站在书房的暗室里问他。 “是靠民心。”小小的闵疏声音稚嫩,仰头说:“丞相大人,《孟子》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 “不,这样太蠢了,闵疏。”文沉笑起来,说:“君主巩固权力,靠的是律法、军队、刑罚、监狱。我们用武力镇压,用公文办事。” 武官不能当政,因为他们不会读书写字,不会分理政务。暴力可以夺取政权,却不能用以治国,所以朝堂才是文人的天下。 文沉教闵疏写文章,参考的全是茂广林的策论。他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他手把手教会闵疏去逐字分解茂广林的词句和引用典故,学茂广林的工整对仗和行文节奏。 闵疏曾问他:“这是谁的文章?为什么不学孔孟诗书,要学他的文章?” 文沉告诉他,大梁律法繁杂冗长,舞文弄法出不了真章,要入朝政,就要学会办公文的诀窍,哪里该换行换段,哪里该引经据典。用什么字体,用什么格式,全都是有技巧的。 巡教之策后,天下书生群情激奋,把茂广林推捧到了空前的高度,好像寒门在疯狂发泄过去的不甘和愤怒,他们把茂广林当做靶心,也把他当做救赎。 学生们不管对错好坏,争相誊抄背诵茂广林的文章,连内阁诸子也涵括其中。近三年来的所有乡试会试,卷子一摞一摞收上来,满目净似茂广林。 文沉不回答闵疏的问题,他也不对闵疏提及茂广林,只说:“办公文,写文章,要么是师徒传承,要么是家族世袭,总归都是要结成团体,你学的这个文章,就是当今天下读书人都追捧的文章。你能学着他写出来,那么今后的路就好走很多。” 如果茂广林成了寒门的指望,那他就不再是独木,而是密林。 众人都说茂广林是清流,是孤臣,只有文沉说他是党首。 严瑞端着茶,坐在案前说:“参议大人料事如神,老师的确遭到了世家报复,但这报复对老师来说不算什么,他不怕自己受伤,只是担心学生们。” 七月,茂广林称病不出,是为了减少自己的露面的次数,压低自己的名望。他试图将巡教之策的功劳分散到内阁诸人头上,因此他推出严瑞和周枕接替他的衣钵。 他多次在议事堂咳血,御医轮番看诊,都说他是积劳成疾。景德帝要求他停下政务好生休养,但茂广林几次推拒。 严瑞长叹一口气,一口喝完了热茶,闵疏又替他续上。严瑞说:“老师曾与先帝彻夜长谈,从听龙殿到栖龙殿,他们是君臣益友。先帝礼贤下士,是想要老师好生将养。御医多次劝告,都说有油尽灯枯之象。可老师与先帝长谈后,先帝就不再劝慰老师,而是尽力放权。” “他们谈了什么?”梁长宁问。 “不知道,”严瑞说,“他们都是密谈,我知道的那几次里,都从入夜谈到了天亮。他们谈话从不要人在一旁伺候,殿门紧闭,无人敢探听。” 闵疏不做声,过了会儿才问,“老师……什么时候能认出我?” 他是想问茂广林什么时候才清醒。严瑞也知道茂广林犯了痴呆之症,茂广林住在这里的消息瞒得死紧,连严瑞也不常来探望。 “巡教之法花得了这么多钱吗?”闵疏又问,他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怀疑道:“这笔钱前前后后开支超几十万两,就算里头有工部修缮学堂或搭桥铺路的预算,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而且这笔钱不计算亏空,这笔账本来就是不求回报。”梁长宁说,“所以咱们要查的不是亏空,是贪墨。” 查账的事严瑞帮不上忙,他看天色要亮不亮,估摸着还有些时候,就说要去看看茂广林。他难得来一次,知道茂广林如今的情况,总是时刻准备着。 严瑞问过孔宗是否能推算出大概的日子,往后再拖一拖,还说什么药材都有。可孔宗只是摇头:“我是治病救人,不是炼丹修仙。阁老身子没有大问题,既没有突发恶疾,又不是外伤破损,你拿药材又能怎么样呢?除非天仙娘娘下凡赏了仙丹,兴许还能续个七八十年。” 严瑞沉默良久,情不自禁要落泪。 孔宗预备着拿自己的袖子给严瑞擦泪,严瑞不要,他先前看见过孔宗拿袖子给辛庄擦桌子。 严瑞问:“我家里没有这个岁数的老人,遇着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他大概是想问需不需要备下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总觉得还没到那时候。 孔宗也不知道,他一向只关注活人,不关注咽气的死人,只好说:“家里的老人么,都有这一天,我看阁老还能晒太阳,说话虽然含糊,但口舌是没问题的。姑且这样过着,要是真到了……那天,也不会太痛苦,或许回光返照,还有话要交代。不要出远门也就是了,这院子不偏,派人传唤一声,你就抓紧过来,别的嘛……还得问问有经验的老人家。” 严瑞没再说话,他立在廊下,外头下着雨,天色里没有一丝光。 天色已经要大亮,几人各自离开,梁长宁坐在闵疏房中,没有起身的意思。 “今夜辛苦王爷,王爷该回房休息。”闵疏抬下巴送客,说:“天色不暗,我就不打灯笼送王爷了。” 梁长宁往后靠,长叹一口气,说:“腿麻了,走不动。” “爬也要爬回去。”闵疏皮笑肉不笑地不松口,说:“我这里是个破庙,还不如狗窝,我可不想同王爷挤在一起。” “我不睡床。”梁长宁铁了心不走,说:“将就将就,金窝银窝哪里比得上你这狗窝。” “狗是要咬人的。”闵疏说:“我牙尖嘴利,王爷一朝被咬,该十年都怕。” “我可不怕狗。”梁长宁似乎是在玩笑,又好像不是玩笑:“军中儿郎,大多都惧内。” 闵疏审视他片刻,不以为然道:“我却以为,军中儿郎大多都喜欢嫖娼。” “在我的麾下,被我抓到嫖,是比逃兵更严厉的处罚。”这一次,梁长宁是认真说:“控制不了欲望的男人,在战场上也没有活下去的本事。如果被俘虏,那就很容易叛变。” “这话送给王爷。”闵疏起身开门,做了个请:“控制不住欲望的男人,在下官这个狗窝里,也不见得能讨到好处。” 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梁长宁只好站起来,他刚出门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诶……反正也要天亮了,不如我将就在你这里用个早膳——” 闵疏毫不留情砸上门,只剩下灰尘扑了梁长宁一脸。他鼻子一耸,打了个喷嚏,讪讪地走了。 张俭候着梁长宁,梁长宁一夜没睡,听严瑞讲了整宿的旧事,脑子全是那些东西。他实在是困得慌,好在今日不必上朝,他匆匆洗过一道就上了床,他的床太大,总觉得一个人睡浪费。 以前闵疏最喜欢睡里头,他喜欢靠着墙,要么背贴着,要么额头抵着。反正是离梁长宁越远越好,梁长宁知道闵疏睡熟后就会下意识寻求热源。好几次他半夜回来,刚上床,冰坨子少年就迷迷糊糊蹭过来。 闵疏走了后,梁长宁还留着闵疏的枕头。有段时间闵疏失眠,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大概是孤离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闵疏心事又多。他夜里彻夜难眠,暮秋就给他换了个稻糠内馅儿的枕头。有时候闵疏翻身,枕头就传来沙沙声,梁长宁喜欢那个声音。 再后来小苍鹰翅膀硬了跑了,这个枕头就被梁长宁竖着搁在靠里的那一侧。梁在安倒是喜欢这个枕头,他问梁长宁要,梁长宁没给。 这三年来,梁长宁没碰过文画扇,文画扇也并不主动来找他。大概是文画扇的心思都搁在外头,随着梁长风地位的稳定和太子的出世,文画扇开始逐渐意识到,梁在安并不能成为她的倚靠。于是她干脆进宫陪太后,算是给自己另找靠山。 太子是血脉正统,梁阮在一日,梁在安就是长宁王世子,梁阮不在了,梁在安不太有能够成为储君的可能。 文画扇知道闵疏回来了,这还是她从文沉口中知道的。她得了文沉的授意,私心也想除掉闵疏。可惜如今的闵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处处受制的三弟,他如今身家清白,户籍往下查三代都查不出问题,文沉更是不敢揭露闵疏的身份,当年陈弱水在众目睽睽下自焚,他不敢把这个把柄递出去叫人抓着。 如今文家才是处处受制的那个,对待闵疏颇有些投鼠忌器。文沉也深知闵疏不会自爆身份,他这个小儿子好不容易清清白白走出去,怎么又会主动和文家扯上关系? 这好像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隐秘,双炮压车一样不敢动弹。 闵疏知道,现在比的就是谁能豁得出去。谁不在乎脸面和后果,谁就拿捏住了主动权。 好在闵疏孤家寡人,是敢背水一战,殊死一搏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不怕再失去什么,因为他已经失去过了。 他失去的东西都埋在了文府,他只怕拿不回来。 第83章 猜想 太子少师是个闲职。太子少师再往上走,就是东宫首辅,是帝师。天下文人无不想当帝师,因为帝师能得到天子爱重。 如今的太子是一头小鹿,帝后感情并不和睦,少师只要稍稍讨好爱抚,就能接着太子凌驾于东宫之上。 宫里人最会看脸色,闵疏进出自由,又风头无量。他有没有什么坏脾气,好说话,凡事都能商量,再者他样貌才学样样顶尖,一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有人看他是当朝新贵后起之秀,起了要跟他结亲的意思,私下里劝告自家女儿,说闵大人虽然没有家世背景,又孤身一人不得帮扶,可好就好在这里——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照理说,这样的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嫁过去就要沦为姐妹们的笑柄,可是闵疏实在是生得好,只消暗中窥视一眼,什么才学家室,全都扔到了一边去。 先不说闵疏愿不愿意,梁长宁就头一个不愿意。他脸色黑得像锅底,挨个拜访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 闵疏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近日里查旧卷宗查得头昏眼花,连做梦都是字。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他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先前我们知道了巡教策的巨大开支,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笔钱后来是怎么补回来的。”闵疏说:“账簿可以作假,但作假也得有明细,表面上要看得过去。我查了户部的开支,发现其实根本对不上,巡教策叫停后,李开源一党先后有七八个人都购入了很大一批田地……你看,这是户部的田地买卖文书。” 梁长宁顺着闵疏的手指看过去,发现果然是这样。李开源在燕云买下了近乎三百亩良田,全都填了水稻田种桑树养蚕,织出来的丝绸再运回京城高价出售。 梁长宁思索片刻,起身绕过几排书架,在最里头那一排寻了半天,终于抽出本地价表来。 “……景德二十一年……景德二十三年……在这里,”梁长宁连翻几页,推给闵疏,说:“燕云州那年的良田价格是十三两白银一亩地。只燕云一个地方他至少花了四千两银子还不止。” 这笔钱怎么来的?为什么巡教策一结束,李开源就立刻有了钱?答案实在太明显。 这么大一笔田地交易,官府不可能不上报。按规矩,当地官府要上报到户部签字盖印,文书发还回燕云后再由官府作证,买卖双方公正过户。户部必然知道李开源贪墨,但户部暗中包庇掩护,那么户部其他人大概也是这利益链条中的一环。 闵疏说:“可是李开源已经死了,所以这是旧案,现在翻不了。” “当初……”梁长宁突然说:“当初李开源死的时候,文沉没有保他,文沉只是表面上求了情,但更多的还是在撇清关系。这案子还没完,你就……走了。” 梁长宁顿了顿,说起三年前的事情来。他从没跟闵疏谈过这三年的事,因为三年前他们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闵疏在文沉府的那一场大火中决然离开,他没有带走海晏剑,只带走了茂广林给他准备的户籍。 所以梁长宁总是有意识地避开那段过往,他知道自己在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他觉得这些事情都可以来日再谈。 闵疏的心不在情爱上,他或许在交易中动了心,但很快就被那场激烈的争吵所熄灭。他也从不主动跟梁长宁提起从前,他还记得被梁长宁压在戏台下的感觉,他仍然觉得耻辱和不堪。 但他做不到用梁长宁的坏去完全覆盖梁长宁的好。 闵疏憎恶梁长宁的步步紧逼和强暴,憎恶他叫自己小舅子,也憎恶梁长宁对他的私刑拷打。可他同时也喜欢窗前的风铃,廊下的罗汉松和棋盘上的让步。 爱恨难两全,闵疏不敢去懂,他只能躲。 梁长宁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丞相府失火后,锦衣卫进去搜查了一通,什么也没查到。伪造的文书账簿都被烧得干干净净。李开源当庭认罪,说他确实调换了霉米,可是新米是运到哪里去卖的他却拒不开口。文沉在朝廷上一句话都没说,三司会审他也只是旁听。督察院要求严查此事,谁知第二日,李开源就在狱中上吊了。” “自杀?”闵疏问:“或许他是为了保下家人,选择了畏罪自杀。” “的确是自杀,可是他身为大梁重臣,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梁长宁说,“我叫王迹去验尸,王迹说,胃中有药渣残留,孔宗一看,发现是孤离。” “所以……”闵疏说:“这笔钱最后落到了文沉手里,他们分账的时候,文沉一定是占了大头。或许巡教策的那笔开支也是这样。文沉一直想要兵权,但他是文官,又是手握议政权的重臣,先帝对他只会严防死守,怎么可能给他兵权?郑思案中,文沉不过是调用了两百御林军,就被太后如此忌惮!” 郑思案中,闵疏正是靠着调用御林军一事挑拨了文沉和太后。如今想来,也实在太顺利了些。 “为什么太后忌惮文沉?”闵疏自问自答:“或许太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早就见识过文沉手握兵权的样子,她知道文沉有了兵之后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威胁,所以她才忌惮防范,对文沉起了鸟尽弓藏的意思。” 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这个后果的?闵疏想,又是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能够让她如此忌惮? “……是宫变案!”闵疏抓住梁长宁的手,低声急促道:“文沉手里没有兵,但他有钱,他没有用钱买过田地或房庄,之所以户部里找不到他的把柄,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签署过买卖文书,他也没有地契和房契,我娘烧了他的书房,锦衣卫在这之后搜查了府邸却一无所获,因为文沉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用那笔钱添置过家产,他拿去招兵买马了!” “这么大一笔钱……”梁长宁暗自心惊,说:“他几乎可以养小一万人,还能买到一批成色及好的精铁武器。如果再加上京郊守备军,那么他足够在京城暂且称王。” “我要京城的兵力图。”闵疏说,他疾步走到书桌前,翻出一份城防舆图,摊开在梁长宁的面前,又取了笔给梁长宁。 闵疏挽起袖子,亲自给梁长宁磨墨,催促道:“画啊!宫变案当年京城和皇宫的御林军分布、五军都督府的守城人数、九门监禁的轮值排班……全都画出来!” “我不知道,安之。”梁长宁握着笔一动不动:“我那时在塞北,回京的时候,我已经是新朝旧臣了。” 闵疏这才想起他那时在塞北,愣了片刻才冷静道:“没关系,总有人记得……总有人注意过这件事。” “而且没有证据,这些都是猜想。”梁长宁说:“如果说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这件事不痛不痒就会过去……闵疏,我们还需要人证。” “宫变案那日,周小将军也不在京城?”闵疏问,“还有谁在?” 二人对视一眼,“夏拓文!” 不过问了也白问,因为夏拓文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蠢货,只记得宫变当夜他被夏老侯爷锁在了房间了,喝了一碗酒酿圆子,三条盐烤银白鱼,烤鱼肚子里塞了香料,酥得骨头都不用吐。再多问,他就只会说:“外头脚步声很乱……我听着像是重甲,和御林军跑步的声音不一样。我倒是听到有人惨叫,他们杀了些妇孺,挟持了几个文官家眷,还砍了好几个司礼监的人,听说拿到了大印,是从西宫门杀进去的。” 那么就对不上了。 文沉若是勾结了太后,那她一定会推举自家人。二皇子梁长尔流着裴家的血,如果他们选了梁长尔,他们进宫的首选就不会是西宫门而是东宫,因为西宫门离冷宫近,那是梁长风住的地方。 挟天子令诸侯,第一步就是抓天子。如果他们威逼过先帝立下继位诏书,那么先帝是一定会首选梁长宁或梁长尔,可是先帝没有立下诏书,他或许表露出对梁长宁的偏爱,但他同时也喜欢温和贤能的长子。梁长风这样卑贱的身份,几乎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 “我记得……”夏拓文迟疑道,“我记得褚辉在宫变案前些日子跟我提过一句,他说近来风头不好,怕是有大动作,叫我不要出门。” 褚辉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他说风头不对,那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提醒夏拓文,是嗅到了不好的气息。 但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想,还需要佐证。 短短几瞬,闵疏已经理清了前后,想了许多。 “案子还要再查,宫变案要查,文沉也要查,我们得换个法子……”闵疏摩挲着指关节,徘徊两步,说:“田地买卖查不到文沉,那就从户籍黄册查。” “查什么?”夏拓文问,“陈年旧案,好多线索已经模糊了,当年的老人不知还有几个尚在,没了物证,不如找找人证。” “还在查着,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事不好张扬,闵疏没细讲,只说:“夏小侯爷说得在理,等我查完了户籍黄册,若还没查出些东西来,就再试试小侯爷的法子。” 天色暗了,夏拓文起身告辞,暮秋提了灯笼送他。外头起了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第84章 下钩 因着查旧卷宗,闵疏借用了梁长宁的藏书阁。他有时候看得晚了,夜里就宿在这里。梁长宁在面向窗户的地方摆了张贵妃榻,闵疏睡上去正好。 只是睡在榻上到底不如床上舒服,闵疏硬睡了两日,不免腰酸背痛。梁长宁看不下去,把他骗回了安鸾殿,搁在了床上。 闵疏奋力挣扎,破口大骂,天旋地转间被人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他张口又要骂,梁长宁及时问:“你说查户籍黄册,是因为想查文沉的那批兵力?” 闵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跟他商议起来:“自然是这样,你想,如果文沉真的拿这笔银子去招兵买马,那他买到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梁长宁擅长的问题,他行军打仗多年,不必详细列举就娓娓道来:“他买不到训练有素的壮汉,最多只能招到良民,再拉到校场统一训练。可是京中没有这样的地方,再者……这批人现在可能找不到了。” “我也这样觉得。”闵疏穿着白色的里衣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被褥上,他的黑发从肩头滑落,绸缎一样漂亮。 梁长宁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要烧下去了。 闵疏偏偏不自知,他没看懂梁长宁晦暗的眼神,只当他是在沉思。闵疏说:“若文沉是用这批人逼宫,那么太后定然也知道这批私兵的存在,或者说……太后也曾出钱出力!” “她没有多少钱。”梁长宁说,“父皇在时,喜好节俭。太后只有自己的嫁妆,但都登记在册,她换不到钱。” “总归她知道这批私兵,”闵疏认真地看着梁长宁,说:“太后亲眼见到了文沉逼宫,她和文沉是同伙,但他们之间的结盟都是靠着利益才能暂时稳固。他们或许想要在事成之后彼此黑吃黑,不,文沉分明是想维持和太后的利益关系……”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 梁长宁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闵疏的意思,他说:“你是说,太后见到了文沉拥兵自重屠戮皇室,所以太后虽然和文沉是共党,却仍旧忌惮恐惧文沉手里的私兵,文沉为了让太后安心,会丢弃自己手里的私兵?” 梁长宁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像是一点也不吃惊。他问,“可文沉当年闹出郑思案和大梁来使被杀案,就是想要军权。他怎么会舍得手里的私兵?” 只有闵疏这样的私生子更能理解文沉的行为,因为私兵毕竟是私兵。这世间万物,沾上私字好似就见不得人。圈养私兵是重罪,与其留在手里叫太后来日吃完了砸锅,不如卖个人情顺水推舟,折算成正儿八经上得了台面的兵。 梁长宁颔首,一边又抖开毯子把闵疏裹起来。闵疏想得认真,还没来得及反抗。他三年前就常被梁长宁裹起来,好似养成了习惯一样。 闵疏小时候听过训象的故事。粗绳子栓不住大象,驯象官就会趁着小象才出生的时候把它拴起来。小象拼命挣扎,到最后生出恐惧不敢再挣扎。等到小象长成大象,这根小绳子就成了拴住大象的心魔。 闵疏觉得这条毯子就是拴住大象的绳子。他被梁长宁裹在毯子里,外头的风呼啸着,树叶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分外可怖的声音。这毯子分外温暖舒适,好像成了避风港,又好像还是三年前裹住自己的梦魇。 “这批人死了,说不定没有销户籍。”梁长宁悄悄得寸进尺,把闵疏往怀里搂,说:“或者事后文沉叫人去销了户籍,好叫太后安心。不管他怎么做,都是这批人一并解决,更有可能是同时解决。这么大一批户籍记录,实在是太好查了。” 闵疏笑起来,说:“是……的确太好查了,这批户籍是个漏洞,就看洞有多大了。” 晚来风急,烛影摇曳,闵疏小小打个哈欠。 “明日再查……”梁长宁说,“慢慢查,总能查出来,三四年都等过来了,总不至于急在这几天。” 闵疏嗯了一声,突然又问:“他们……都说二皇子是个秉性高洁的储君,王爷觉得呢?” “他啊……”梁长宁低声说起旧事,“二哥生性纯良,虽然喜欢板着脸故作深沉,但十分好骗。我和夏拓文小时候最喜欢戏弄他,偷偷骗他说老师布置了新的课业啊,框他说父皇宣他去书房啊,他全都信。” 闵疏听着,有些睡意昏沉,他说:“讲完了我要回去睡觉,我屋子好像忘了关窗……” 梁长宁扶他一把,放缓了语气,嗓音柔和,“二哥从不生我们的气,每日还是照常给我们带点心。夏拓文每日都吃的梗脖子,回了侯府连晚饭也吃不下。夏老侯屡禁不止,夏拓文那时候年纪小,吃多了晚上就会吐。夏老侯爷实在没办法,就撺掇御史台上奏,参了二哥一本。” “嗯……”闵疏点着脑袋,悄悄打瞌睡,迷糊着回应:“后来呢?” 梁长宁轻轻拍他,说:“二哥冤枉啊。那桂花酥又不是逼着夏拓文吃的,他自己贪嘴,夏拓文还挑食,金贵得很,糕点要是冷了,他能从窗户扔出去……” 闵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梁长宁安静下来,轻手轻脚把闵疏放倒在床上,熄了床头的安神香。 还想回去睡觉?做梦去吧!最好那窗户真没关,风雨刮进去湿了床榻,叫闵疏只能搬到安鸾殿来住!还治不了你了?! 外头疾风骤雨,竹枝打在墙上发出沙沙声,梁长宁心满意足,仰头躺下。他偏头看了眼闵疏,才灭了灯。 此日清晨,风还没停。 梁长宁已经做好了闵疏算账的准备。没想到闵疏神色淡然,暮秋备好了早饭,几次三番想说点什么,最终都欲言又止了。 用过早饭,闵疏披着外衣,施施然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闵大人这是……”暮秋等人走了,悄悄打量梁长宁,问:“今夜要备闵大人的宵夜吗?” “当然备着,藕花丸子、牛乳软酪、炖只乌鸡,多放些天麻山参,再加一道山楂糕。”梁长宁捏着勺子坐在桌前,和颜悦色道:“他今夜要查户籍呢。” 他说得不错,闵疏的确是回天书阁查户籍了。他翻了几个架子,都没找到公文存档。 屋里点了香,雾气袅袅升腾,闵疏翻手扣书,觉得查户籍不是个好法子。昨夜好似吃醉了酒,和梁长宁又混到了一处去,虽然也算谈了些事情,却算不得脑子清楚。 户籍全都搁在户部,天书阁哪里查得到?闵疏揉了揉眉心,疲惫思索着。 还是得户部有人。 当今的户部尚书是钱方,闵疏想查户籍,就越不过他去。可钱方也不像是个容易哄骗的,闵疏虽然心知钱方非文沉一党,却也知道朝堂不是非黑即白,要查户部的文书,怕是得梁长宁出手。 可刚从梁长宁床上下来,总不能又自己贴回去,闵疏长叹口气,往后一倒,不太甘心。闵疏不知道钱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总归要试试。 钱方事情多,素日里收到的邀约也多。户部尚书是个肥差,东西过手就能刮一层油。他今日又听到下人来禀,说有人上门来见。钱方只当是朝中想找他办事的小官,一应推了。下人却说来人看着矜贵,不像是来求事的。 钱方仔细一问,竟然是当朝太子少师,他心里诧异,立刻就换了衣服出去见客。 “闵大人是贵客,我没提前备席,委屈大人将就一餐。”钱方把人往里带,一面说:“先生今日得闲,不必为太子授课?” 不怪钱方如此小心。闵疏虽然是个小官,却没有个小官的样子。闵疏虽然态度谦卑,可惜就凭这幅长相就叫人不敢轻视。他听着钱方说话,也只是颔首作答,并不卑躬屈膝,好似他确确实实是贵客,抬脚踩在玉石地板上的时候,也是大方闲散,没有因为钱府的富贵而拘谨。 闵疏不像是来求私事,倒像是皇亲贵胄来审查。 闵疏坐了少顷,茶也喝了,直说:“今日叨扰,是想请尚书大人给个方便。” “这……”钱方犹豫着,没即刻答应。闵疏任职多月,他早就对这位太子少师有所耳闻。听说还是内阁严瑞亲自保举的他。严瑞是什么人?内阁首辅茂广林退后,严瑞几乎成了他的接班人。李开源还在时,对上严瑞都不敢说有把握稳住,更何况这几年严瑞逐渐如日中天,他保举闵疏是私心还大义,谁都说不清楚。 钱方没打算跟着严瑞混官职,却也不敢得罪严瑞。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个闵疏实在是有些东西。每年科举选拔,都会把相貌更为端正的学子选做探花,今年也该是这样。然而今年正逢恩科没有殿试,这个闵疏的文章又实在是答到了点上,几个部堂争了又争,还是点了他做榜首。 他一上任,就成了太子的先生,日后就是帝师。连长宁王世子和吏部尚书危浪平家里的公子都成了他的学生。 今日推拒了闵疏,来日再求闵疏办事,哪里还敢开口? 钱方只能擦汗,说:“我在朝中立足尚且不稳,先生高看我了。” “钱大人何必妄自菲薄。”闵疏含笑,说:“六部里都是任职多年的老臣,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做事你推我我推你,哪里比得上钱大人恪尽职守?” “先生谬赞,”钱方不敢当,连忙说:“为国臣子,就要为过尽忠,都是本分。” “钱大人的本分是朝前看,做来日的事,可不是解决烂摊子。”闵疏端着茶,抬眼还是笑:“我今日所求不是公事,只是借点东西,大人不必忧心我在设套子。” 钱方还是不松口,闵疏阁下了茶盏,又说:“钱大人这几日忙,是在忙着对账吧?李开源留下来的账簿对不上,他又不肯吐出赃款,所以扣在牢里那么久才杀。钱大人是从端州提上来的,大抵不了解内中缘由,怕是棘手。” 李开源留下了一笔烂账,钱方要想好好守住这个尚书的位置,就得自己剥皮刮肉填补亏空,但这可是国库!有多大的家底钱方都不够填的。 钱方被他说中心事,脸上笑意收敛。话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再避讳,只能叹气:“先生聪慧,既知我困境,又怎能不知我如今已经无暇分神呢?我尚且难以自保,又谈何为先生做事。” “说不准就有转机呢?”闵疏双手交叠,桌上的菜碰也不碰。 钱方看闵疏不动筷,自己也没吃,问:“先生细讲。” “旧事嘛,就该旧人担,钱大人是新人,何必为着陈谷子烂芝麻伤神呢?”闵疏不紧不慢地说:“大人可否借我户部的户籍黄册一看?李开源手脚不干净,总归留了些漏洞。” 钱方松一口气,又说:“户籍黄册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先生早说,也不至于叫我提心吊胆,可惜先生晚来一步,文书已经叫人搬走了,不如下个月,等还到我手里,我再亲自叫人送到先生府上。” 闵疏心里一紧,问:“谁借走了?” “长宁王啊。”钱方手指对着门,说:“就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搬走。” 第85章 美色 闵疏没吃完这顿饭便起身告辞,钱方亲自把人送出来,闵疏抬脚往外走了两步,刚到拐角处,就顿住了。 男人静静站在玉兰树下,树叶的影子斜打在他脸上,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色,高耸的眉骨下一双眼睛深邃如夜,墨色的长袍在日光下泛出金色的祥云暗纹。他负手而立,眉眼俊朗,肩宽腿长,腰带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倏忽间闵疏立刻就想到那些绯色的时刻,秦楼楚馆里的姐儿和小倌们最喜欢这样的客人,说他们身强力壮,打桩似的…… 闵疏眯起眼,梁长宁已经缓步而来。 “户部尚书的饭好吃吗?”梁长宁问,“消消食,散步回去?” 闵疏说,“没吃成,被搅了局,饿着呢。”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二人多待一会儿,传到各大家耳朵里就要变了味道。张俭驾着马车等在后头,闵疏扫了一眼,梁长宁说:“正好,荷叶鸡、莲藕排骨、酱牛肉……” “不合我口味。”闵疏平静地说:“人太多,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我也算是人?”梁长宁低头看他,问:“闵大人可说我是畜生呢。” 闵疏抬头,微微一笑:“衣冠禽兽,穿上衣服不就是人?” “脱了衣服不是人,那我脱了衣服陪闵大人吃饭。”梁长宁面不改色,“总归你我二人早就坦诚相见,你骂也骂了,总不能叫我白挨骂,一顿饭也不赏脸?” “昨夜已经睡过一通,怎么,王爷就是喜犯贱?那可怎么办,孔大夫可治不好这病。”闵疏行至车前,张俭已经撩开帘子,闵疏低头上了车。 梁长宁也跟着上了车,张俭遛着马,缓慢地往回走。 “不吃饭,户籍总是要查的。”梁长宁看着闵疏如玉的脸,笑起来:“要么,边吃边看?” 闵疏偏头,看了梁长宁半晌,又抬手掸去他肩上的一片白色小花,才说:“王爷高瞻远瞩,早就挖了坑,我都已经坐在车上了,你还问什么呢?直接摆好碗筷不就得了,还叫我点菜呢,怎么不干脆栓根链子在我脖子上?” 闵疏要收回手,梁长宁不让,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怀里拉。马车外是车水马龙的主街,往来熙攘的百姓各说各话,他们二人隔得太近,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闵大人找根链子栓我得了,我替你养了这么久的铁杆海棠,这个恩情,你总要还一两分吧?”梁长宁空出一只手来,摸到了闵疏的下唇。他的唇柔软微凉,肌肤细腻,抬头时下颌线利落流畅,实在是勾人心魂。 “恩恩怨怨乱成一团,没有休戚的时候,要我说……干脆快刀斩乱麻,前尘往事都不做数,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免得计较起来,总舍不下得失,反而误了前程。”闵疏眼神冰凉,讽刺道:“王爷手段通天,连冬日里都能弄来荷花,一株铁杆海棠算什么?死了就死了,那诗怎么说来着……化作春泥更护花嘛。” 梁长宁再也忍不住,他在闵疏的讽刺中想起了他们的对荷花的赌,他在从前输掉了,如今好像也没有赢。他拇指用力按住闵疏的下唇,恶狠狠地吻了下去。 “唔——”闵疏吃痛,抬手就要推,奈何梁长宁的胸膛铜墙铁壁一样,压下来就推不开。 梁长宁按住他的手,转而掐住了他的肩膀。 闵疏在他责罚一样的吻里感受到舌尖被咬破的痛楚,立刻就毫不留情地咬了回去。他们好像在互相较量,这种无声的厮杀带着情色,口齿间弥漫着血腥味,谁都懒得装好人。 咬死他吧,舔一口他的血,和茉莉花汁液一样苦涩。 曾经也同床共枕,交颈而眠过,他们在私牢里较量,在床榻上欺压,在戏台下彼此憎恨,又在车厢里互相啃噬。 闵疏仰头反击他,这个吻激烈又绵长,舌尖带着炽热又灼烧的疼痛,粘腻的水声和吞咽声混在一起,恨意和暧昧交织,梁长宁变得温和,唇齿摩擦见含糊地说:“户籍要看,饭也要吃……” 闵疏终于推开了他,用手背擦拭下唇,客气道:“是了,户籍我看,饭我也将就着吃了。可惜荷叶鸡,莲藕排骨,酱牛肉,我全都不喜欢。” 梁长宁往外喊:“张俭,闵大人点菜呢!” 张俭不干听记,却也摸出个本子来,掀开帘子探进了半个身子,利落道:“诶,记着呢!” 闵疏往后一靠,闭目养神,随着车厢摇晃,说:“白粥放糖,佐一碟红油萝卜干——改吃素了。” 萝卜干嘎嘎脆,辛庄在小厨房偷吃,但没肉毕竟不过瘾,所以撤下来的莲藕排骨汤,酱牛肉和荷叶鸡全都成了他的晚膳。 辛庄和张俭吃得欢,梁长宁跟着闵疏吃素。 碗里的白粥半天也不见少,勺子在里头搅动,闵疏吃得慢,不是合胃口的样子。 此刻已经是傍晚,外头天色已经黑了,暮秋正在小厨房里叫人准备宵夜。 梁长宁咳嗽一声,把剩下的半碗白粥搁在桌上,又放下筷子,说:“我要吃肉,我要开荤。” “这是王府,王爷爱吃什么吃什么,跟我说干什么?”闵疏慢吞吞咀嚼,说:“王爷是天潢贵胄,别说是肉,天上的月亮也吃得。” 梁长宁目光落在闵疏脸上,才说:“欠着账呢,帐没还完,哪里敢想天上的月亮,最多想想眼前的。” 闵疏直觉他要乱来,立即搁了筷子,说:“我吃饱了,吃饱了好做正经事,查户籍吧。” “天色晚了,明日再查,烛火伤眼,白日看东西才清楚。”梁长宁叫人来撤了碗筷,说:“我困了,没精神。” “那我自个儿看。”闵疏说。 梁长宁不愿意,“那怎么行?说好一齐做事,我怎么能独自偷懒?不如闵大人跟我一起歇息,反正床大,挤不着你。” “我长的眼睛,我乐意伤。”闵疏还是皮笑肉不笑,“案子还查不查?” 梁长宁便也跟着笑:“我借回来的黄册,我乐意明天看。” 闵疏不说话了,梁长宁又问:“宵夜吃不吃?藕花丸子,桂花酥,软酪……我明白了,闵大人嘴刁,也都不合胃口,要么直接歇息吧。” 闵疏站起来,目光环视一圈,心知自己一时半刻是找不到他把黄册藏哪了。 他又看了梁长宁一眼,三两步绕开了桌子。 梁长宁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想着跑,就问:“户籍,还想不想看?” “身上都是灰,总不能脏着睡,叫人打热水来,我这就好好歇息。”闵疏头也不回,径直走到内间,转进屏风里。 热水早就烧好了,一直备着。浴桶里什么都没放,只在桶沿上叠了条毛巾,放了皂角。 闵疏在屏风后脱衣服,袅袅雾气升腾,素白的丝绸屏风一湿,就更加透光。 闵疏还是喜欢把外袍搭在屏风上,可是今日的屏风高,搭了外袍也遮不住里头的风光。他低头解开里衣,露出消瘦的身段。 闵疏的手指手生得好看,十指修长纤细又骨节分明。手指绕着腰带的时候好像挠在人身上。他肩头的骨骼明显,如玉的皮肉在烛光下看起来触手生滑。 偏他自己不觉得,褪了衣衫坐在浴桶里,修长的手臂搭在浴桶边上好似两条汤汤长河,悄无声息就流进人心里。 梁长宁记得从前也有这样一次。闵疏在屏风后沐浴。他还记得自己绕过屏风后,扑面而来的香艳场景。 那时候闵疏还是阶下囚、床上宠。梁长宁被那场景笼络住心神,还不知道这就是命里必要来一遭的美人劫。 “好看么。”闵疏微微偏头,高束的黑发下是修长的脖颈。他语气清淡,好像事不关己,“不如进来看?” 君子以诚相邀,长宁王欣然赴之。他绕过屏风,和多年前一样,斜倚在旁看着闵疏。 闵疏知道梁长宁在看什么,或许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时隔多年,闵疏早已经不再计较那些从前所看重的尊严得失。 他在多年前的那场大火里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自由不是靠求来的,是要靠抢、靠争、靠谋划。 闵疏在这微微滚烫的热水中冷静理智,十分有把握自己能靠点小计谋就勾住梁长宁。闵疏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他娘就靠着这样相似的长相叫文沉舍不得除掉,冒着风险也要囚起来。 闵疏并不觉得肉体的清白和廉价的骨气能换到什么东西,他不介意喂梁长宁一点骨头,更不介意玩点小心机。 梁长宁看着闵疏抬起来的脸,水光潋滟下,他肌肤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闵疏抓着浴桶边缘从水里哗啦一声站起来,他没站稳,身形明显一摇晃。 梁长宁手比脑子快,立刻就扶住了他,他摸哪里都不是,闵疏赤裸的身体上好像淬了毒,沾手就是灼烧的烫。 “总不能叫我穿外衣睡吧?”闵疏扶着他的手臂,歪头问:“还是王爷想叫我就这样上床?” 他一歪头,整张侧脸都露在暖黄的烛光里。抬起来的睫毛纤长,投射出蝴蝶残翼般的影子。 梁长宁觉得自己闻到了香气。他几乎从来没有被闵疏这样暧昧地对待过,闵疏语气轻柔,像是微醺后的呢喃。 他的眼睛里有水色,好像在有意无意地在说——今夜是个好时候。 梁长宁猝不及防被这美色当头一棒,正要艰难开口,闵疏却毫不留恋地回头,抬脚跨出了浴桶,随手捞起梁长宁搭在衣架上的长袍把自己裹进去。 梁长宁喉头滚动:“你——” 闵疏赤脚站在地毯上,留下一滩很小的水迹。他裹着梁长宁的外袍,对他莞尔一笑:“穿着衣服睡觉,或者脱了衣服看黄册,王爷选不选?” 第86章 混淆 寝殿里点满了灯,案牍上铺满了册子,连地上也垒了一大堆。 这些都是梁长宁方才从书房暗室里搬过来的,眼下寝殿里一个人都没有,梁长宁规规矩矩坐在案几的另一侧,端着一碗乌鸡汤,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暮秋这不是没眼色吗!半夜三更谁喝乌鸡汤。还说什么大补。干脆补到阎王殿里去算了!放这么多天麻当归枸杞山参,孔宗治阳痿也不带这么下狠手的!  闵疏从一堆文书里抬头赏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继续看。他披着一件薄绒的白色长毯,.里头不着寸缕,偶尔抬手翻页时,毯子滑落,就露出半边肩来。他这样坐着,头发老是往前掉,到最后烦了,干脆拿了个什么布条捆起来。 他皱眉看了半夜,才说:“文沉果然销了户。三千六百七十八个户籍,都挂在禄都的官府里。” 禄都离京城近,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闵疏俯下身,把那一堆公文推给他看,说:“自从黄册统一后,非偏远地区很难找到黑户,” 闵疏这样一动,毯子里的风光就露出半边来,他说:“三千人……依王爷之见,能不能抵挡京城兵力?” “最多杀到城门。”梁长宁蹙眉,目不斜视,“我问过了褚辉,宫变当夜不是他值守,他被调休到了后几日,在交牌子前,他曾嗅到一点动静,所以他告诫了夏拓文,叫他近日不要出门。” “什么动静?”闵疏立刻问,“褚辉在北镇府司混了多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想必都能察觉,他既然知道不寻常,那就一定是查过了。” “乌鸡汤,半碗。”梁长宁把手里吹得温热的汤递给他,说:“喝完了我就说。” 闵疏孤离已解,不必再忌口这些药材,他抿唇端过来,一口气喝完。 梁长宁看他的空碗底,才撑着手肘说:“他留心了换班的人,那人是一个小官的次子,和裴三有些关系,听裴三的劝告换了班,这才留了一命下来。当夜值班的御林军只有三百人,护城军被调到了行宫里去,北镇府司能用的人也并不过千,其他零零散散加起来,刚刚好两千。” 闵疏把空碗搁在桌上,里头还有些药材和鸡肉,他伸手取了筷子,夹起来含在嘴里咀嚼,边说:“那就是了,我们没查错方向,文沉养这批兵,就是为了逼宫。” 梁长宁看着闵疏,他吃完了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来擦嘴,又说:“可这些都是死无对证,根本动不了他。” “所以还是要连根拔起,直中要害。”梁长宁说:“土地改革不能再拖,我想启用程聪和潘振玉,先瓦解他们的利益链,他们方寸一乱,我们就能寻空子下手。” 闵疏静了片刻,反问:“怎么启用他们二人?潘振玉无名无分,贸然翻案只会背负往日罪名。陈聪已经告病辞官,一旦勾结官场就是欺君犯上。他们都被你藏在泥里,这样的人在暗处做帘中幕僚是活棋,见了光就是死棋。” 梁长宁反而说:“是死是活都是人定的。当初潘振玉为什么被流放?昭罪书上写的是贪墨,可凭潘振玉那点俸禄,家底掏干净了也买不起文沉一双鞋。安之,我不是要给他们平反,我是要把这口黑锅扣回去。” 闵疏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是在计较长远,此刻有些诧异。 “我父皇母妃的仇要报,二哥的仇也要报。潘振玉和程聪的仇要报,你娘的仇也要报。新仇旧恨,不是罪名平反就能抵消的。”梁长宁看着闵疏,不动声色地伸手把他抱进怀里。闵疏没有动,梁长宁的怀抱太暖和,他是练武之人,血液里好似总有撒不出去的热意。 闵疏轻轻闭上眼,垂下了头。 他过去时常梦见母亲,也梦见老师和文沉。闵疏在梦中的火海里奔跑,四周是要把人烤干的赤焰。他一开始还在梦里哭,拼命挥刀试图斩断锁住他娘的锁链,后来梦得多了,就站在火里看着。 他心知那是徒劳,海宴剑是金絮其外,根本不能削铁如泥。 而梦也在变,一开始陈弱水嘶吼着叫闵疏跑,后来她也不这么喊了,而是求闵疏杀了自己,好干脆地了结痛苦。 可闵疏没想到,还有别人帮他记着仇呢。只是闵疏不想承担这个恩情,他怕自己还不起。 “这是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闵疏客气道:“不过是顺路走了一段,即便是有些肌肤之亲……或床笫之欢,也都是露水姻缘。风月过了,便也该回程。更何况王爷说过这是买卖,既然已经钱货两讫,我怎么好意思再叫王爷费心呢?” “闵大人这是擦了嘴吃霸王餐,”梁长宁脸色不变,说:“倒难为了我,还苦苦惦念着那点旧情呢。” 闵疏拢着袍子正要放下手里的书卷,听到这话却笑了:“什么旧情?王爷怎么欺辱我,我又是怎么欺瞒王爷,回首往事都是历历在目。王爷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假君子,我又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倘若事事都能干戈化玉帛,咱们俩今夜又何必凑在一起查旧案呢。日子这样过下去,不也看着要好起来了吗?” 闵疏反问,“王爷惦念的那点东西,究竟是旧情还是旧怨?” 旧情还是旧怨?闵疏觉得都不是,该是恨、是恶。是厮杀后没有分出胜负来的不甘心,是没有早点看清对方的悔恨。 “听着闵大人此话,倒也不像是忘怀了。如此说来,闵大人也跟我一样惦记着。”梁长宁俯身低头,几乎和他鼻息相闻,他低声喟叹道:“如此,也好过我一个人为着旧事放不了手。别离难,哪有相逢好?” “心别太贪了,做我们这行的,最好不要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闵疏仰头,鼻尖擦过梁长宁微凉的下唇,他轻声说:“我是好言相劝,怕王爷走了弯路,到不了目的地。” “你是做哪行的?”梁长宁问:“哪怕是剃度出家做了和尚,不也有放不下的东西?要真全放下了,还做什么和尚,直接成佛去。” “我么,说来说去不还是做商人的。谈来谈去,都是讨价还价——”闵疏松开拢着袍子的手,那宽大的外衣就顺着肩膀滑下去,梁长宁心里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火“轰”地一声蹿了起来。 梁长宁在闵疏无意散播的春色里压住了闵疏,不许他说话,恶狠狠地吻住了他。 闵疏微微偏头,梁长宁的吻就顺着脸庞滑下去,从耳后落到了颈侧。闵疏外袍底下什么都没穿,梁长宁进出无阻,像是驰骋在草原上的野马一样肆无忌惮。 有意的疏离中夹杂着无意的熟悉,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实在太了解,闵疏微微仰头,露出更多的肌肤,在汹涌的欲望中微微喘息,低声笑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王爷,如果我们之间要靠这样来维持关系的话,那就太可悲了。” 闵疏觉得胸膛上都是冰凉又炽热的触感。冰凉的是梁长宁的唇,炽热的是不知谁的欲望。 “谁不可悲?”梁长宁呼吸并不平缓,他呢喃道:“这世上有谁是顺心顺意的?可悲又怎么样,要悲一起悲,就算是下地狱,咱们俩不也绑在一起吗?安之,没有人能够一颗棋都不被吃——” “王爷想吃我多少颗子?攻城略地,要把我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闵疏跟他对视,眼神逐渐不再平静。 闵疏觉得有点冷,梁长宁两根手指挑开外袍,用自己的怀抱把闵疏裹起来。闵疏用手背擦去自己耳侧的湿意,仰头和梁长宁肌肤相贴,声音喑哑:“来啊,棋盘就这么大,总能决出胜负,王爷可以不择手段,放马过来,看看谁先投子!” 激烈的吻里夹杂着恨意,他们像是仇敌厮杀,又像是情人缠绵。闵疏终于回应梁长宁,他和梁长宁交错啃咬,吞噬唇舌,在微弱的天光下做一对假情假意的鸳鸯。 要推翻文沉,要重启土地改革,要查清旧安,要平反罪名,要报仇雪恨,要荣登高堂,要斩断恩怨。 闵疏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情爱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他被梁长宁压倒在一地的黄册户籍中,那些公文卷宗像是符咒禁锢住他,在催促他抓紧时间。 但是爱欲来得太快,排山倒海一样席卷了他。他在梁长宁的怀里感受到曾经被施加的那种痛苦的欢愉。这种欢愉太过皎洁珍贵,他们像是两个天涯亡命徒,在黑夜里奔袭,抓住歇息的瞬间欣赏一下月亮。 闵疏知道自己只能欣赏这瞬间,所以他只是痉挛了一下,立刻就撑着手肘推开了梁长宁,他抹干净自己的嘴唇,提溜着外袍站起来,又一件一件穿回了他自己的衣服。 “……真无情啊,闵大人。”梁长宁看着闵疏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说:“身似水柔,心比铁硬。” “心硬才好……王爷从前教导我,说我之所以百密一疏,全是因为心软。我吃一堑长一智,王爷该夸我。”闵疏抬手挽起黑发,头也不回,“恩怨情仇,都是心软的先输。” 梁长宁看着他穿衣服,半晌问:“情怨怎么论,闵大人分得清吗?” 外头已经是天蒙蒙亮,落了些露水,地板都是湿的。 黄册查干净了,不必再虚与委蛇。闵疏穿戴完毕,推开门往外走,他要回自己的院子。昨夜忘了关窗,大概今早露水的湿气已经漫进去不少。 他不回答梁长宁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是无解。 梁长宁没跟着他出来,他们熬了一宿查黄册,都是靠着酽茶吊着。 闵疏一路往外走,暮秋正巧端着东西过来:”欸,闵大人,不用了早膳再走吗?” 闵疏摆摆手,低头撩开廊上的竹帘穿过去。院子里摆着两盆铁杆海棠并一盆茉莉,都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再往后瞧,还有盆翠绿的罗汉松,都是自己从前养的花。 闵疏忍不住驻足看了会儿,昨夜起了雾气,叶子上都是露水。闵疏俯身弯腰,想用袖子去擦,到底还是又缩回了手。 这是长宁王府的花。 闵疏总是养不好花,怕雨淋坏了,怕太阳晒干了,怕虫子咬死了。小心翼翼大半年,还不如落到梁长宁手里,皮糙肉厚地养上三年都不死,花瓣在晨露里娇艳欲滴地抖擞开来。 闵疏不再看,他大步流星,步伐逐渐加快,最终变成奔跑。他大口喘气,心脏因为剧烈奔跑而急促跳动。 梁长宁说得对,是旧情还是旧怨,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第87章 撤回 昨日与梁长宁夜谈了一通,闵疏细细思量后,觉得梁长宁说的对。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是要即刻与世家打一场,而是要磨刀擦枪,启用潘振玉和陈聪。 这是一场不好打的仗。 闵疏又去看了几次茂广林,茂广林都不是很清醒,闵疏也尝试着告诉茂广林一些自己的困境,可茂广林昏昏欲睡,云里雾里没听进去的样子。 老师已经不能替学生解答疑惑了,师徒只能并肩走一段路,总有需要学生自己淌水过河的时候。 闵疏也只把茂广林当家里长辈,老师这样的病,闵疏也并不指望他能帮到什么。 他握着茂广林的手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问:“老师,您会不会觉得我没骨气?” 闵疏觉得自己是没骨气的,他靠着皮囊在梁长宁的私牢里活下去,好不容易才在老师的帮助下离开,拿到了清清白白的身份,转头又把自己送出去,白白失了骨气。他从前没想过美人计这种他往日所鄙夷的下三滥伎俩,有一天也会被自己使出来。 茂广林没回答他,挣扎着抬起眼皮。 “……早前跟老师说过几次,梁长宁要启用潘振玉,可潘振玉不干净,还背着地安疏的罪,不知道老师还记得他吗?”闵疏自说自话,拧干帕子给茂广林擦手,又说:“现在得想个法子把他洗干净,老师当年护着他,是因为惜才,对不对?” 茂广林没有睡着,他眯着眼睛打量闵梳,不知道听见没有。他嗯嗯啊啊了会儿,喊:“我……我要写字,把我的箱子翻出来,摊开了再晒晒。” “今日没有太阳,老师。”闵梳蹲下去,替他盖好膝盖上的毯子,温声说:“乌云都堆起来了,看天色要下雨,若是明日天晴,我再来帮老师晒书,行吗?” 茂广林好将就,他自己也不愿意麻烦人,就点点头:“那下次再来看我,别忘了我……落雨了,梧桐树要掉叶子的。” 老人混混僵僵又睡过去,闵疏出了院子,招来伺候茂广林的侍女,问:“老先生一直都这样吗?” 侍女不知道闵疏是茂广林的学生,只当他是陈聪的好友,和王爷也有些交情,因此说得详细:“老先生还是睡着的时候多,醒了也不太能自理,说话不清不楚的,不过能写字。也喜欢翻箱子看书呢。” 闵疏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他寻思着过些日子替茂广林把落叶扫了,再把他那箱子里的书拿出来晒。 谁知夜里就起了风,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这雨一连下了七八天,茂广林没能再去院子里躺摇椅,闵疏也只能缩在屋子里喝清茶。 朝里无事,天书阁也闲,只有梁长宁还忙着。 他一头要顾着西大营,一头要顾着塞北。他这几年用危家的商路运了不少物资,辎重车乔装得好,从没叫外头发现过。要往外头跑的事情,梁长宁都交给了潘振玉去做,陈聪不能骑行,就坐在府里替潘振玉统筹。 是夜,潘振玉和周鸿音匆匆赶回营帐,陈聪早已盛满热汤等着,潘振玉落座,说:“今年塞北的草长得真好,匈铎的马都喂得肥,我们的粮草却不足,如果要防着匈铎进犯,不能只靠兵马。” 周鸿音颔首:“我也是这样想,边境线要先设马刺,挖沟渠,烽火台要时时刻刻着人把守,匈铎人身材高大,却喜欢叫小孩爬水道。再者我们还要提防着他们防火,我要带人把水渠外扩,起码不能离营地太近。” 陈聪先前只做过布政使,经手的都是文书,没过打仗。他跟着潘振玉和周鸿音这段时间,学会了很多切实的东西。 陈聪问:“水道改了,将士们日常怎么办?” 塞北干旱,一口井供养不了太多人,全靠着蓄水池和水道近。 潘振玉说:“我们早几年就不从水道取水饮用了,水道是从嘉河开出来的,嘉河的上游在匈铎境内,没办法保证水质安全,怕他们药咱们。” 匈铎进攻大梁,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觊觎大梁富饶的土地,时时刻刻都在试探。匈铎人身材高大威猛,十四岁之前却发育迟缓,身形娇小。这是因为他们少年时多食用糠米,十四之后才能得到牛肉马奶吃的缘故。 匈铎人进攻要么是大张旗鼓厚积薄发,要么是阴险狡诈使用童子军。匈铎前将领乌岗最喜欢这一招。几年前,他大肆旗鼓抓捕幼童,训练之后派到大梁边境混入百姓之中打探情报,梁长宁曾抓到几个。 可梁长宁那时候才出茅庐心软成性,把几个小孩又放走了。半月后,几个小孩从水道钻进龙纹军驻守阵地,往水道尽头埋了两包毒,药死了梁长宁三百来个人。 在那之后,梁长宁就改了心软的毛病,把水道彻底弃用,只用来洗澡浣衣。梁长宁暗中记了许久,终于在一战中用百石长弓将之一箭穿心。 陈聪问:“改水道要多久?” “少说半月。”周鸿音说,“这还是人力多才行,可这事不能太招摇,我估摸着得一个月往上走。” 潘振玉说:“别调守备军去挖沟渠,我想带人去边境线蹲一蹲,看看能不能抓两个活口回来审问。” 周鸿音低头喝汤,肉汤有些烫嘴,二人狼吞虎咽,几口就能饱肚。 “匈铎没办法杀绝,咱们只能守。”陈聪盖着厚毛毯,还是觉得冷,只捧着热汤暖手,说,“先帝在时,守边境的是塞北军,但是塞北军秩序混乱,几次三番都差点守不住。直到王爷奔赴塞北,逐年养熟了龙纹军,才驻成了连贯的防线。咱们如今接替了这个担子,就不能砸在手里。” 周鸿音用手背擦嘴,说:“这一次守完,我要回京。” 陈聪和潘振玉一齐看向他,潘振玉说:“怎么,我都没说要回去,你想家了?你老子不是也要来塞北了么?” 周鸿音搓手,他的指关节通红,都是风吹的。塞北实在太冷太干,往日他们都是用湿布条裹着,今日没来得及,硬生生骑马吹了一天的风,脸皮子都要裂开了。 “不会是想女人了吧?”潘振玉用肩膀撞他,气氛松快起来,他笑着问:“你家也是有底子的,怎么,没有媒人上门?你爹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娶媳妇?” “你和望山哥都比我大,你们都打光棍呢,催我做什么!”周鸿音有些羞赧,谦虚道:“去去去,就你一天满嘴胡言,你才想女人了吧!” “我怎么娶媳妇?”潘振玉又盛了一碗肉汤,说:“我这个身份不干不净的,地安疏闹出来的罪名还挂着呢,虽然王爷给我换了个新户籍,但是也瞒不死,谁愿意把自己家的好闺女许配给我?” 周鸿音切了一声,又看陈聪,说:“望山哥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京?” 陈聪摇头,说:“小将军恐怕暂时回不去。” 周鸿音一愣,问:“怎么就回不去?” “我想把潘振玉先放回去,他和你只能走一个,你爹来接任之前,塞北必须有大将驻守。”陈聪低头给他添上两大块白水牛肉,说:“没事先和你们商量,但我昨日想了一夜,觉得潘振玉还是要回京。” “为什么?”潘振玉汤也不喝了,急促道:“我回去作甚?我走了,就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怎么能自己回去——” “你先听我说。”陈聪今日没带木肢,只能自己推动轮椅的轮子,往前凑了凑,坐到了火堆边。 炉子上的汤还在咕噜咕噜沸腾,这是前日里冻死的一头牦牛,小兵们见着了就拖了回来,他们煮了一大锅汤,特地把肉分给主帐。 潘振玉冷静下来,等着陈聪解释。 “王爷为何当年救你?”陈聪问,“难道就因为我去求了茂老吗?没有这么简单。” 陈聪在断腿后,时常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梁长宁为什么出手相救? 陈聪不相信所谓的惜才,至少不完全相信。他不断反问自己这个问题,终于在和闵疏的交谈中猜出了缘由。 “是因为多年前我们推行土地改革,你写了地安疏,我替你润笔。你越级呈递御前,又在远东楼高声咏诵,在清流学子间推行。我们动了世家的根,叫茂阁老看到了推动土地改革的希望和可能性。长宁王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良才,而是在为今后做准备。” 潘振玉坐得笔直,半晌没说话。 “如果王爷要翻旧案,那就是你最有可能站回光里去的机会,你握着这个能翻身打胜仗的机会,不该只是为了求稳。”陈聪说:“塞北我来坐镇,我在,十三卡就在。十三卡一旦破了,我提头来见。” “塞北我来守。”一直不开口的周鸿音说,“我爹在路上估摸着快到了,你和潘振玉一起回去,也不必再互相推诿了。” 陈聪要说话,周鸿音打断他,搓着手说,“潘振玉要站回光里去,你陈聪就该在塞北吹一辈子风沙?” 陈聪不肯:“我是个瘸子,回京就是拖累,在这里,我还有两分钟作用。” 周鸿音指关节又痒又疼,他烤着火,抓了把冻土搓手。火光照耀着他的脸,他说:“你和潘振玉是同窗,又互相扶持,我是个粗人,不喜欢读书,回京也不能舌战群儒,杀人打仗才是我熟悉的营生,我来守,不会叫匈铎进来的。陈聪回京,哪怕不是帮衬潘振玉……就算是为闵疏分担些也是好的。” 陈聪神色松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轮椅扶手,半晌才说:“那么周小将军也该回京,不过不是现在……等你爹来接任,你就带一半的龙纹军,从大凉山穿过去,找个地方蹲着等。” 周鸿音说:“这是私自离关,又无诏调兵,是重罪。” 陈聪一笑,说:“翻旧案也是重罪,地安疏也是重罪,我和潘振玉的身份留在塞北,同样是重罪。” 那就犯一次罪。 周鸿音看着陈聪的笑,在心里想。 第88章 磨刀 陈聪和潘振玉在天亮时启程,周鸿音在后头跟着,把人送到了关口。 陈聪穿了假肢,骑马虽然不便,却也勉强能行,塞北没有官路,全是荒漠,马车根本走不了。 潘振玉替他在短肢周围垫了棉花,叫他走路时不至于太痛,假肢还要再修,陈聪的皮肤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 周鸿音在塞北守不了多久,从局势来看,周鸿音必须要带兵南下。他是龙纹军熟悉的统帅,统帅是军队的主心骨,周鸿音和周锐不能同时主领军队必须二者择其一,如果周锐驻守塞北,那么周鸿音就必须南下。 梁长宁从没考虑过更换将领,因为贸然易主是大忌。将领需要磨合,军队也并非毫无弱点可钻。 陈聪早前跟闵疏彻夜长谈过一次,是在为此事做万全的准备。 陈聪看着前面潘振玉的马,黄沙飞溅起几丈高,荒漠上火红的旬日东升。他的视线穿过弥漫的黄沙和黑压压的云层,塞北的舆图在闵疏手底下铺展开。 “这是塞北十三卡。”闵疏的手指往下滑,说:“往南就是大凉山。中间有河,渡过河,顺着大凉山的密林往下,就能进入危家商道,但商道不足以容纳军队跋涉,所以你们只能借道商路,却不能长久逗留。” “要从官道走,就要有调兵诏书、护符、将军腰牌。”陈聪在闪烁的烛火下仔细查看舆图,又说:“你是想把龙纹军调回京城?你想干什么?” 陈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但闵疏还是回答了他。 “救驾。”闵疏目光平静。 “太险了。”陈聪背后一冷,压低声音说:“没到这个地步!” “就怕要到这个地步。”闵疏摩挲着羊皮舆图,沉思片刻就理清了思绪,他说:“半年前,梁长宁就说过要重启地安疏,此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闵疏缓慢道:“我们不能再一次被世家阻挠,周鸿音带兵藏进大凉山,就能成为我们的后盾。如果世家动手甚至是逼宫,那么这就是我们的名正言顺还手的机会。” 闵疏很少表现出这样的野心,他曾经或许有过野心,但他妄图想要乞求的是自由。他如今已经明白,唯有权力才能带来无上的自由。 “周鸿音是最后的刀,一旦党派开战,我们就能靠龙纹军抢夺先机,这是我们的优势。” 闵疏合上舆图,对陈聪说:“陈大人此行塞北,有三件事要干。” 陈聪端坐在侧,他三年前结识闵疏的时候,没有想过闵疏会成为一个浴火重生的幕中谋士。甚至在他第一次见到闵疏的时候,还差点错将他当成以色侍人的玩物。 实际上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过,梁长宁把闵疏藏得太好,闵疏的谋划都是由人代传,他是帐中人,不显山也不露水,锋利的才华都被剑鞘裹住了。 但这一刻,闵疏露出了他的锋芒。 陈聪看着闵疏,他的容貌比从前更锐利。陈聪记起三年前闵疏和他交易的那一次。他们用暨南往后四年六成的粮食,换得了暨南百姓松气喘息的空间。 那是三年前的闵疏,如今的闵疏改掉了心软的毛病,成了大火里羽翼锐利的凤凰。 “大人请说。”陈聪凝神,茶也不端了。 “第一,你去一趟塞北,筑牢十三卡防线,如果日后京城几方对弈,我们要防着匈铎突进,乘机入侵。”闵疏揉着手腕,摸到自己突出的舟骨,说:“几年前查私盐的时候,我曾怀疑过朝中有重臣勾结外国,如果有人也想逼宫,那么他勾结敌军,就一定会从十三卡突破。这只是猜测,但不能赌。” 陈聪颔首,说:“得带上潘振玉,我不懂边防,只能慢慢摸索,要靠人带。” 潘振玉被流放的时候,就已经摸清楚了塞北的地形,他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在要抵达十三卡的时候发现了龙纹军的行迹。他曾听闻六皇子梁长宁是骁勇神将,又知道他是圣上爱子。潘振玉便压上全部身家赌了一把,他在一个雨夜佯装摔倒,翻滚下山,一路顺着痕迹奔赴而去,终于在跑了三天后摸到了龙纹军的尾巴。 梁长宁收编了他,一开始,潘振玉不会打仗。他在流放过程中吃足了苦头,衣衫褴褛地跟着龙纹军走,脚底都磨烂了也不啃声,梁长宁对他有所改观,就丢给他一双不合脚的靴子和一本破烂的兵书。 到了塞北后,潘振玉一直没有融入龙纹军。他是个笔墨书生,本就和武夫是两类人。他连流放途中的凌虐都能忍受,何况是将士们轻飘飘的奚落呢? 梁长宁后来跟闵疏讲这段往事,当睡前故事哄闵疏休息,他说:“奚落和嘲讽对潘振玉来说都不算什么,真正把他逼到边缘上的,是没有人让他做事。他就像一个被我捡回去的兔子,偶尔喂两根草不叫他饿死,苟活罢了。” 潘振玉觉得自己是废物,他觉得屈辱。 他也试着参与众人的讨论,对时局做出推测,给出见解和谋划,但是那些人把他当做空气,不论他说什么都视若无睹。 那天晚上潘振玉在河边洗靴子的时候,发现了水里有断掉的鱼钩。 这意味着上游有人,而且他不是来塞北钓鱼游乐,因为这钩子是用缠绕箭头的铁丝磨成。这是匈铎骑兵最喜欢配备的兵器。 那夜水流速度不快,钩子上的蚯蚓没有腐烂,说明东西很新鲜,按水流速度看,下钓饵的人最远不过三十里。 潘振玉连滚带爬跑回去报信,但是没有人理他。 龙纹铁骑奔波多日,入了夜都围在篝火边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潘振玉终于爆发。 他不顾长枪阻拦,冲向了梁长宁,抓住了他的领子,声音嘶哑地吼:“你算什么将领!” 他崩溃地暴打梁长宁,他很久没吃过饱饭,力气几乎没有。梁长宁没有还手,他等潘振玉平静下来,才道:“擦干眼泪鼻涕,好好和我说话。” 潘振玉说到口干舌燥,终于说动了梁长宁。 梁长宁叫人给他分了一条羊腿,半壶火里烧,又给了他二十人。 “顺着河道摸上去,侦查敌情,三探三报。你若能做到,我就收编你入队。你若做不到,到了塞北,就地解散。” 潘振玉不要解散,他不想当废物。 后来潘振玉带回了三十个匈铎骑兵的人头,还牵回了他们的马,他们捉的鱼,他们的兵器。 所有人都不得不收起对他的轻蔑,潘振玉带回来的人都兴高采烈,他们收拾鱼内脏,烧水煮汤,甚至罕见地留了位置给潘振玉。 但梁长宁两步上去,一脚踹翻了他。 大家都不明所以,潘振玉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在冷水里匍匐前进,跃起来将匈铎骑兵一刀毙命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潘振玉立了军功,是该赏的。 “我叫你做什么?”梁长宁一脚踩在潘振玉怔懵的脸上,狠厉道:“三探!三报!” 潘振玉想要辩解:“时机好……我能杀了……” “我要的是听话的兵,不是自作主张的祖宗!”梁长宁提起他,扔到篝火旁,又甩给他一件袍子,冷声说:“到了十三卡,你立刻给我滚。” 这件事没有求情的余地,梁长宁征战几年,最不缺的就是勇士。不怕死的人太多了,龙纹军里都是想要豁出去用命换匈铎人头的弟兄。梁长宁以为潘振玉是稳进派,以为他是把手底下兄弟的命放在第一位的。 但梁长宁想错了。潘振玉是从泥里爬出来的,他现在最缺的不是弟兄,是能够让他立住脚的功劳。 他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但用错了力气。 潘振玉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改起来也非常快。 那天晚上,龙纹军的那些人接纳了他,给他分了衣服和盔甲,还用叶子做碗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那是潘振玉吃过最好的一碗汤。自此以后,他跟着龙纹军跋涉,用脚记住了他们走过的每一寸路,也记住了塞北的每一处要塞。 等到夜里大家都睡了,潘振玉爬上沙丘,靠着星辰记录位置和距离。 在抵达塞北十三卡前一天,潘振玉剥下一张羊皮,用碳灰画出了一张史无前例的舆图。 这是他报答梁长宁最好的回礼。 从那里入关,商道怎么走,小路捷径有哪些,大小水源分布,可能存在的游牧驻地,辎重车运输的最优路径,粮草的中转站,粮仓的设立点,如果遇到大风沙,最近的躲避处又在哪里。 他把羊皮裹起来,交给他的龙纹军兄弟,说:“替我转交殿下,潘明过多谢他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再见,必肝脑涂地相报!” 梁长宁看完这份舆图,叫来了自己的副将:“把潘振玉给我找回来。” 闵疏知道,潘振玉是塞北里的一头豹子,已经熟悉了各个地盘。闵疏看向陈聪,说:“好,你带着潘振玉一起去塞北,先守住边防,绝了后患。” 闵疏收回话题,说:“第二,我需要你调运暨南的粮车,先断了京城的供给。” 陈聪颔首,“可以,暨南如今的布政使是我从前的同僚,我可以让粮车延误送达……如果时机合适,或许能成为周鸿音的补给。” “我正是这个意思。”闵疏说,“打不起来最好,但要是打起来,就要速战速决。” “我们必须统筹多方,朝野内外都要埋线。”陈聪说,“还是要等一个契机。” 一个能够洗白潘振玉,把他重新推到人前带动民心的机会。 两个月后,潘振玉、陈聪在塞北与周鸿音汇合,彻底加固了十三卡防线。 陈聪耐心等待多日,他知道时机要到了。 四月即将迎来,这是草场生长的时候,暨南并西南八省会交出过冬后剩下的余粮,并上贡给京城,以做粮仓的备用。装运粮食的辎重车会接连不断中部地区走,这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于是陈聪提出要潘振玉回京,寻求截运辎重车,阻断粮食供给的可能。 第89章 灯枯 潘振玉和陈聪到京城时,事情出现了变故。它来得意料之中又分外突兀,陈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一接到消息,就即刻回府,片刻也不敢耽搁。 闵疏坐在案牍前清理堆积的公文,在同一时刻,张俭从廊下跑来,连帘子也来不及掀,低头撞开竹帘,身上还有剐蹭到的墙灰。 “主子!”张俭急促道:“不是好消息!” 闵疏看过去,梁长宁也站起来,张俭来不及进门,就说:“孔宗说茂老情况不大好,似有回光返照……” 闵疏没拿稳杯子,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怎么会……”闵疏站起来,下意识去找什么东西支撑,梁长宁立刻扶住他。 “先去看看。”梁长宁搂住他的肩,把他往外带,说:“安之,别慌了神,我们一起去看老师。” “老师在哪里?”闵疏问张俭。 张俭在前头小跑带路,说:“在屋子里,今日丫鬟发现老先生胃口好,喝了两大碗豆浆,就禀告了孔大夫,孔大夫到的时候,老先生很清醒,还认出了人。老先生说要沐浴更衣,特地换了官服。还把藏在箱子里的文章都拿出来读了一遍,他近日还常叫丫鬟布下笔墨。今日老先生是自己躺上了床,孔大夫来看了一趟,就说大抵是……是到时候了,叫我赶快去知会人。” 木门开了个缝隙,竹帘里透出暖黄的烛光,里头没有哭音,只有很低的谈话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 老一辈人总说会走马观灯似地见到生平之事,可茂广林没有,他浑浊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周围人的面孔。 闵疏胸膛起伏,半晌才抬手掀开了竹帘。里头站着好几个人,连严瑞也守在床边,他是匆忙赶来的,连发冠也没带好。 丫鬟屡次想用鹅毛试探茂广林的鼻息,都被严瑞制止了。茂广林特地焚香沐浴更衣,就是想有尊严地走。 屋子里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道,茂广林短促的呼吸在安静的屋子里分外明显。他的的手背只有薄薄一层皮,这皮子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血管筋脉清晰可见。 他握着严瑞的手,眼皮子动了动,挣扎着要坐起来。可他身子骨实在是不好,他年轻的时候在朝堂上跪久了,膝盖骨磨损严重,后来老了又常明烛到天亮,因此眼睛也熬坏了。他本就积劳成疾,坐久了腰痛,走路都要弓着。可此刻他非要坐起来,颤颤巍巍几次都无法,也就只能仰面躺在软枕上。 严瑞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喊:“老师,我是崇明,学生在这里,您要说什么,学生们都在!” “崇明……内阁权力太大,守住清明……你是大梁的官!要……”茂广林枯瘦的手用尽全力握住严瑞,梦魇似地喘息道:“陛下,陛下!” 茂广林时而清醒时而浑噩,孔宗说他回光返照,但那好像只是在迷雾中偶尔的光亮,虽然有时清醒,更长久的时间却还是留在过去。 没有人回答茂广林的这句呼喊,闵疏看向梁长宁,于是梁长宁走到床前蹲下,对茂广林低声喊:“在……阁老,父皇在。” 茂广林闭上眼睛,手指颤抖着,声音喑哑着嘶叫:“陛下,臣无能啊,走到如今已经是两难之地,世家难越,臣行至此处,已是……已是步履维艰!” “阁老!”陈聪已经潸然泪下,他坐的轮椅,潘振玉推着他向前,床前拥挤,严瑞侧过半边身子让出空隙给他,轮椅挤不进去,陈聪瘸着往前蹦,又扑倒了跌坐在地板上,往前想要跪到床前去。 潘振玉向前两步拖着腋下把他扶过去,连闵疏都忍不住前走。 “你和潘明过太激进,这条路难走,暨南、暨南没有争权夺利,那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就是贫苦,下雪呀!白茫茫一片,连草根都挖不到……” “我知道,我不怕,阁老是为我好,我都晓得!”陈聪哽咽道:“阁老赤血丹心,暨南成就了我,也成就了塞北。我在暨南守着,塞北就有粮草,潘振玉就饿不着。阁老救了我,也是救了他!我和潘明过都晓得,我们记着阁老的大恩,永远不敢忘怀!” 潘振玉扑通一声跪下去,茂广林挣扎着抬起手,潘振玉就低下了头。 茂广林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头顶,潘振玉隔着茂密蓬松的头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暖,他觉得茂广林是一团火,如今已到了只剩余温的时候。 茂广林睁开眼,他的眼皮松垮两鬓灰白,眼睛里映着烛火,又看见了梁长宁,才喊:“殿下、六殿下……王爷!” “是我,老师,是我,学生一直在这里。”梁长宁俯身靠近了他,好让他能看得清自己。 茂广林的眼睛其实已经很不好了,他看人都是模糊的一团灰色影子,他觉得眼睛里有蚊子在飞,面前常常是密密麻麻一坨。它们黏糊地贴在眼睛上,抠也抠不掉。他从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可是梁长宁心细,知道他看不见,就会凑得近。 茂广林对梁长宁没什么好交代的,他看着梁长宁长大,梁长宁称一声亚夫连先帝也没有二话。他和梁长宁对彼此都是知根知底,他不必说,因为梁长宁也心有此意。 他仰头望着床帏,又呢喃道:“安之……我的安之呢?” 众人都让开空处来,闵疏才跪到床前去。身子单薄,肩膀消瘦,露出来的一截下巴边缘清晰。 茂广林想扬起个笑,他知道安之心软,怕他哭。但还没说话,闵疏就眨眼,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啪嗒一声落下来,不要钱地往下淌。 “别哭,好孩子,别哭……老师这辈子够了,安之啊,”茂广林抬手,颤巍巍给闵疏擦眼泪,他的手太枯瘦,指腹全是粗糙的茧子。 “老师……不能再多待会儿吗?我……我文章还写不好,院子里的梧桐树落叶子了,我……”闵疏难以继续,他觉得自己喉咙里有刀子,涩得发痛。 “很好了……老师读了安之的文章,策论写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师,”茂广林的手擦干他下巴的眼泪,气息微弱:“安之瘦了,我听闻你考了功名,老师也算后继有人……” 闵疏用力擦干眼泪,勉强露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 茂广林偏头看着梁长宁,喊:“我把安之交给你……殿下要……要好好待他,安之心软……是大弊病!要改!全一人者德之轻,拯天下者功之重,莫要因小失大!我区区一人不足以。” “我看着他呢。”梁长宁说:“老师放心,从今往后我管他,我守着他,他是老师的学生,就是我的师弟。” 闵疏把脸埋在茂广林的床侧,咬牙哭得颤抖。他的眼泪是恐惧,他怕自己没了老师,更怕自己对不起茂广林的托付。 “那年梧桐树叶落得早……”茂广林目光虚浮,仿佛越过了仓促岁月,看到了小闵疏的样子:“你才那么点高,白玉团子一样,躲在我窗子底下偷听,太公六稻听一遍就能背,我就想啊,多好的一个苗子,将来读书上了朝堂,是一个可用之才。” “太公六稻,最后、最后背一次给老师听吧……”茂广林胸中有一口浊气,他悠长地往外吐,带着一股朽木的味道。他是一棵参天大树,他早年枝繁叶茂,是寒门的荫庇。如今他老了,他也愿意把自己当作干柴,为大梁的百姓燃烧殆尽。 “文王……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闵疏声音颤抖,他不敢看茂广林,又心知这是最后一眼,再不看就或要悔恨终身。他也不敢背得太快,他怕茂广林最后一口气是附在了太公六稻上,背完书老师就长绝于世。他像是饥荒中捧着稀饭的小孩子,怕数完碗里的米就再也尝不到味道。 茂广林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刚辞官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是懦夫,因为他害怕天下学子的推崇。茂广林知道那些华而不实的赞美将在某一日成为绞杀他的麻绳,所以他退到了朝堂之外,在京城开了一家私塾。 他没有几个学生,只有附近穷苦的孩子为了免费的粥饭愿意来混日子。可他们心里没有书,课堂上也都是蒙混过关。茂广林恨铁不成钢,又知道世道艰难不怪乎此。他教那几个学生读太公六稻,可他们不愿意学。 他问学生:“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学生背不出来,他实在气急,拿出戒尺要打,忽然听见窗外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小声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茂广林探出窗户去看,捉住了衣衫褴褛的闵疏。他小小的一团,缩在墙根底下,因为被发现了而感到害怕。小闵疏的眼睛大而圆,一眼就望到人心里去。 茂广林如获至宝,问他:“你会背太公六稻?” 小孩子不敢说话,茂广林把他抱进来,叫他再背一次,背出来就给他喝粥。 “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要听我背吗?”小闵疏问:“那我能带回家给我娘也喝一口吗?” 小孩站在书桌前,一字一句背:“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 三年前,闵疏敲开他的门,问他谁才适合登上大位。少年站在他面前,如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记忆里的声音和耳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稚童长成少年。那道声音逐渐拉长,变成了少年清澈又悦耳的嗓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这一切好似走马观花,那些回忆仿佛先帝堂前的梧桐树叶和私塾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交杂落下,如今就身份清白的闵疏声音哽咽,还在背:“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老师,我背不出来,您再教教我吧……” 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德之所在,天下归之。道之所在,天下归之。茂广林在心里接着背,他想,安之啊,你已经背得很好了。 儿时不知其意,少时身在其中,到别时,故作不懂。 茂广林睁眼,好像看见眼前有无数金黄的梧桐树叶。那是先帝堂前种下的梧桐,他曾多次与先帝彻夜畅谈,那些叶子从窗外落到他肩上,景德帝伸手替他拂去,那是君臣之情,他们是至交好友,从策论谈到时政,大梁是他为之付出终生的事业,他是草芥里长出来的青松,在世家的狂风中屹立不倒。 茂广林满脸安详,轻轻打起了瞌睡。 陛下啊,茂广林无声启唇,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在梦里跪拜,是三叩九拜的端正大礼。 他在心里写下这辈子最后一篇文章。 他在心里想。 陛下不以臣轻贱,授臣以道业,诉臣以忠情,托臣以大业。臣以卑贱入直内阁,微末之力不过尔尔,山高难越,水深难渡,进退维艰,难以自保。虽先则有明君在上,然后则储君飘荡。臣愚笨,无万全之策,唯辞官思退,实在狼狈懦弱,如今想来,是乃小人之心,非君子所为。 陛下去后,又不即相随。无作为,不敢见君。无功绩,不能报君。幸得学生二三,忠孝两全,温良和顺,实乃殿下助力,胜臣犹多,臣愧之悦之,厚颜算作功绩。 陛下遗愿甚少,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土地改革长路漫漫,非一人能走。税收之策高山重重,非一人可翻。幸甚巡教之生勃勃矣,崇明、望山、明过、安之……皆后起之秀,必担重负,陛下在天,愿庇佑之。 时日不多,九泉之下臣奉茶再话。今听龙殿前梧桐树,料已黄矣,不知若落臣肩,陛下还愿拂去否。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陛下,臣……走不动了。 第90章 痛楚 茂广林去后,闵疏和众人整理他的遗物时,翻出了他视若珍宝的大箱子。 之前陈聪说茂广林的这两个箱子里全是学生们的文章和策论,众人都没有打开看过。 伺候茂广林汤药的侍女说,茂广林生前尤其爱提笔写字,尤其是近来写得特别多。 闵疏留心,怕茂广林写下的都是对身后事的嘱咐。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茂广林留下的笔墨,最后才想起库房里还隔着个大箱子。 这一查不得了,闵疏打开盖子,入目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厚厚一摞,每一个字都是茂广林亲笔所写。 全是地安疏,茂广林一句未改,他仔细认真誊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还盖了血指印。 闵疏知道茂广林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陈聪和潘振玉因为这篇策论而险些没命,茂广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经落在陈聪和潘振玉身上的污水都揽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干净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开土地改革的路。 “老师……”闵疏喃喃道,“……怎么抄完的,这么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广林死后,闵疏没有觉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为老师还在,以为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走了。 梁长宁匆匆赶来,闵疏已经瘫倒在了书堆中。 闵疏烧得厉害,湿帕子一搭上额头就暖起来,他在晕厥中咳嗽发抖,翻开了嘴唇喂药,才发现舌根底下全是溃烂的水泡。 他缩在床榻上,好似到处都是飘摇风雨,他觉得自己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又像只丧家犬。 梁长宁用帕子给他擦汗,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梁长宁彻夜守着,能用的药都用下去了,孔宗换了两个方子,高热还是退不下去。孔宗觉得是早年孤离的后遗症,孤离解开后,闵疏身上余毒残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种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后用了针又泡药浴,高热才稍微退下去一点。 闵疏在梦里醒不来,他想睁眼,又接连鬼压床,连气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梦里。他好像回到童年时被文容压在水里的时候,可这样窒息的感觉又不像从前。他在梦里兜兜转转长途跋涉,才终于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里。他看见窗下开败了铁杆海棠,又看见水缸里的荷花,还看见砚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后他仰面向后倒去,栽进了梧桐落叶堆里。 闵疏害怕,他觉得那些花在跟他说话,它们叽叽喳喳嘈杂不堪,声音尖锐刺耳。 谁在说话?闵疏仓惶环顾,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诉过你,铁杆海棠不能搁在廊下,要冻坏的。” “荷花不该开在冰水里——”这声音很快一转,说:“——茉莉和金钩吻如此相似。” 闵疏害怕这声音,他慌不择路地跑,只觉得口干舌燥,肺腑中针扎一样疼。这种痛像是有人把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睁眼,满目都是金黄。 “梧桐叶子黄了……”茂广林站在树下,杵着大扫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长大了,就来给老师扫院子。” 闵疏怔然地看着漫天的金黄,半晌才发现那只是床帐上的穗子在摇晃。他仓促要闭眼,想回到梦里去找老师,可是梁长宁发现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额头。 “退烧了,退烧了……”他扭头喊:“孔宗!” 闵疏面色像鬼一样苍白,他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他咬着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来。 闵疏还是喉咙痛,他望着梁长宁,梁长宁也回头来望着他。 “起来喝药,喝完了吃蜜饯……你不喜欢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换成糖。”梁长宁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闵疏抓着他的衣服,舔舐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我梦到我娘的花……它们都开败了……” 梁长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声问:“什么?” 闵疏又说:“还梦到……还梦到老师的梧桐树,一下雨就掉叶子,他叫我长大了去给他扫院子……” 梁长宁没说话,闵疏说:“我没有娘了……梁长宁,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娘被烧死,我也没有老师了。” 闵疏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藏进梁长宁的胸膛里,梁长宁不敢把他硬翻出来替他擦眼泪,他只庆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会叫闵疏的脸蹭得难受。闵疏用手肘擦眼泪,哭得几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茂广林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怎么抄得完,他的手会不会痛,他明明已经要看不见了。陈弱水也跑不掉,那条链子闵疏砍不断。 “我害怕……”闵疏颤抖着,小声哽咽:“我不要一个人。” “对不起。”梁长宁抱住他,声音沙哑:“我还在,安之,我还在。” 这夜他没有睡好,闵疏缩在梁长宁怀里。后半宿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闵疏被惊醒,无措地往外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暴雨倾盆,几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长宁撑起半边身子,把闵疏用毯子裹起来,低声问他:“怎么了,吓到了?我去叫人来把窗户遮上……” “下雨了。”闵疏躲在梁长宁臂弯里,喃喃说:“树叶都落了。” 闵疏的半边侧脸被汗打湿,青丝缠在颈间,额头还是有些滚烫。他仰头看梁长宁,眼睛里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 闵疏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又想起茂广林已经去世,他闭上嘴,任凭梁长宁怎么哄都不肯再开口。 梁长宁用手背贴他的额头,又用指腹去擦他的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闵疏安静地掉眼泪,梁长宁也放弃了擦拭。 “老师走得安心,他没有痛苦。”梁长宁托起他的背,让闵疏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说:“不要怕,安之,老师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剩下的换我来陪你。” 闵疏抬头看梁长宁,他的目光太悲切,脸上还有水迹,这让他看起来脆弱又无助。梁长宁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抱着闵疏,想要像从前一样温暖他,但闵疏已经不再身中孤离畏惧严寒。 闵疏这样抬头,能看到梁长宁清晰的下颌线和他俊朗的脸。他闭上眼,抬头咬住了梁长宁的喉结。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缠。 梁长宁知道闵疏是在靠着爱欲来掩饰痛楚,男人都喜欢在性*中纾解悲怆,闵疏紧紧抓住梁长宁的衣襟,在唇齿的舔舐中安静地流泪。 “不叫你痛。”梁长宁轻轻低喘,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暧昧,手指拨开的头发化作春水,黏在指尖就不肯下去。 “叫我痛……求你,”闵疏含着梁长宁的手指,把自己装进他身下,语气缠绵求道:“我想痛,梁长宁,我想痛。” 他们双腿交叠,梁长宁能触到闵疏柔韧的腰,他顺着脊椎往下摸,按在他的腰窝上。梁长宁揉捏皮肉,他们鼻尖蹭在一起,呼吸里都带着火热的水汽。 外头的惊雷轰然落下,闪电亮如白昼,照得闵疏裸露出来的肌肤雪一样白。暴雨如瀑,冲刷不掉春潮。床板摇晃,素白拖地的层层床帏阻止了空气流通,每一声喘息都清晰可见。 他们在大汗淋漓之间较量,一个温柔疼惜,一个只想麻痹自我。闵疏在沉浮之中生出不真实感来。他觉得梁长宁好像也发热了,他们都病得不清,又药石无医。 “为什么——”梁长宁把闵疏抱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身上,搂着他的腰想说话。 闵疏捂住他的嘴,他被快感磋磨得高昂脖颈,喉咙里吐出的都是呢喃。衣衫已经褪到手肘,摇摇晃晃地挂着,闵疏松开捂着梁长宁的手,随意挽起自己散落的头发:“别说话,嘘——” 闵疏撑在梁长宁胸膛上,眼泪还在流。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哭了。或许是因为茂广林的死,或许是因为前尘往事的堆积,但闵疏只承认是因为此刻快感中夹杂的痛楚。 他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没有发出泣音。梁长宁太烫了,烫得他痉挛发抖。 梁长宁把闵疏往下拉,他把人按在自己身上,摸着他战栗的肩背,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就像是安抚一只在雨夜的狼狈幼猫。 “别害怕,安之。”梁长宁侧头亲吻他的面颊,放低了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呢喃:“别害怕,安之。” 闵疏趴在他怀里,听着瓢泼的雨声和细密的呢喃睡着了。 睡梦中的闵疏止住了眼泪,他没有再哭。 梁长宁知道他的脆弱不过须臾。 天亮之后,外人不会发现他在夜里哭过,陈弱水和茂广林教出来的从来不是爱哭鼻子的金贵兔子,而是一只能够在寒风中扶摇而上的苍鹰。 梁长宁的手按在闵疏的后颈上,轻轻哄他好睡。 梁长宁本想说些什么,闵疏不让他说。梁长宁又想问他些什么,闵疏也给不出回答。 梁长宁在黑夜里睁眼,静静看着闵疏温顺的睡颜,在心里把那些问题又默问了一遍。 为什么想痛? ——是否因为我曾经给予你这样的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能够掩盖你今夜的痛? 为什么还愿意和我同枕? ——是否或许对我不那么恨。 然而这都不是梁长宁最想问的。 他其实还想对闵疏说一声抱歉,但闵疏始终都没有听见。 第91章 暂缓 天亮过后,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那夜。 那些眼泪和安抚都好像只是昙花一现。但梁长宁知道,坚硬的外壳已经破了。 梁长宁没有办法把那夜抛之脑后,他虽然假意配合闵疏掩耳盗铃,但私下里总有些贴贴抱抱的小动作。 闵疏视而不见,全当他不存在,他有正事要做。 茂广林亲自誊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把那些偶尔清醒的时间全都用来抄地安疏。这样日复一日地誊抄,终于也积攒到了两百份。 茂广林早就安排好了这两百份地安疏的用处——它们将作为内阁首辅茂广林生前的最后一份手记,也作为他的悼词,送给天下学子传阅。 没有人敢压下这份手记,它是茂广林用鲜血写就。谁敢压下这份文章,谁就是百万学子的众矢之的。时隔多年,茂广林声名犹在,提起他,就提起了当年轰轰烈烈的巡教之策,就提起了寒门之流的昌盛兴衰。 茂广林的棺椁从京城外运回来,他在遗书里不许人合上棺盖,他要叫天下人都看见他的面容,看到他的朝服,看到他誊抄的地安疏。 茂广林把自己当做是最后一把干柴,他燃烧自己,照亮了土地税收改革的前路。他用自己的尸体,彻底传扬了地安疏,延续了土地改革的路。 学生们已经不在乎是否是茂广林的真迹,他们早年就会模仿他的字,他们传阅誊抄,买不到纸,就抄到白袍上,白袍不够,就写在墙上,这是最疯狂浩荡的示威,官府没办法镇压,因为入目全是茂广林的字,他们要抓,那就要抓遍天下学子。 甚至就连雪白的纸钱上也用小楷写满了字,黑白相间的纸钱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六月飞雪,每一片雪花都是千金重担,将世家压得喘不了气。 闵疏的高热退去后,二人都没有再提起往事。梁长宁虽然嘴上不说,却已经开始从库房里翻出珍稀药材来,叫孔宗仔细琢磨出方子清理闵疏身上的余毒。 这方子没瞒着闵疏,梁长宁把药端去,闵疏不喝,梁长宁也不逼他。梁长宁把药搁在闵疏面前,问:“孤离的余毒你是打算留到八十岁?” 闵疏心虚,最后还是喝了。他气血不足,也用药膳养着,过了这几日,病气已经退了很多。 外头学子还在闹事,闵疏又穿上了梁长宁给他备下的衣服,他脸色还是不好,不笑的时候看着颇有些慑人。 闵疏站在远东楼的临窗小楼上沉默地看了几日,他在找一个点燃学生们怒气的导火索。 两个月后,闵疏找到了这根导火索。 文容在远东楼临窗吃酒,叫了两个妓子作陪,又特地点了异常珍贵的熊掌炖汤。 京城中仍旧有人在撒纸钱祭奠茂广林,纸钱上用蝇头小字抄满了地安疏,风一刮,就飞上十几丈高。 满天飞舞的纸钱落到文容碗里,奶白的汤被墨水染黑。文容本就有些醉意,当下立即就跋扈起来。再加上妓子和纨绔们的挑拨,文容指使侍卫在远东楼上拉弓射箭,一箭击杀了游行的寒门学子。 满街哗然,这场葬礼游行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只要稍加引导,整个文府都将岌岌可危。 这个机会闵疏不可能抓不住,他派出一个文弱书生,跪在文府门前以头抢地,要求文沉交出文容,并当场斩首示众。 文沉没有开门,他的府门前全是烂菜叶子,腐烂后臭气熏天。石头、臭鸡蛋、烂瓜果,什么都往里砸,甚至有一天扔了火把进去。 府里走火,文容光着身子跑出来,腰上还挂着女人的肚兜。他彻底惊醒了,不敢再作恶,只能夹着尾巴躲回去。 接着督察院接连上奏参他,要求文沉在午门谢罪,以平息学生们的怒火。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学生们的重点不只是放在射杀案上。他们还要求世家还地于民,加征世家税收,罢黜四大家恩荫制。 学子情愿,国子监监生罢工,京城风声鹤唳。 “起风了。”闵疏说,“今夜要落雨,把窗外的那两盆茉莉搬进来吧。” 梁长宁偏头望着窗外,狂风呼啸,乌云压城,被吹断的树枝全砸在地上。 他们多日未出门,一是梁长宁身为文沉外婿,不免受到牵连,但好在他与茂广林是师徒,又在暨南赈灾中得了民心,所以尚且在风波中不被波及。二是宫门被学子围堵,梁长风只能罢朝。 这段日子里,梁长宁常跟闵疏临窗下棋,偶尔也看书谈心。 梁长宁看着闵疏挽起袖子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指尖夹着棋子,闵疏落子行云流水,下棋好似春水煎茶,梁长宁觉得这样的日子竟也有些温馨之感。 “是起风了。”梁长宁看着闵疏落子,说:“但风不够大,雨落不下来。” 闵疏想,是了,还少了一个引子,得有人去风口浪尖上求一场雨。 “不仅要落雨,还要雷霆暴击,要万众指责,要文沉彻底翻不了身。”闵疏说,“天时地利,只差人和。” “我要见宋修文。”闵疏把手里的棋子丢回去,说:“今天就要见。” 梁长宁自然无有不依。如今他对闵疏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闵疏说要见宋修文,梁长宁恨不得把整个大理寺的官员全绑过来跪着听令。 只是闵疏不大在乎梁长宁这种犯贱行径,他被梁长宁缠得烦了,就施舍他一个吻或大发慈悲允许他摸一摸自己,来换得片刻安宁。 前几日,一个吻能抵三日安宁,如今三个吻才行。 闵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奈何梁长宁皮糙肉厚,就一句话:“老师托孤,自然好好遵命。” 闵疏咬牙切齿,骂他卑鄙小人、厚颜无耻、恶心至极,还骂他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猪狗不如。 后来骂烦了,发现梁长宁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冥顽不化。只好说他丧心病狂、丧失人伦、丧心病狂,叫他不要装腔作势,收起假仁假义。 再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也不得不妥协,天真又单纯地以为割地求和就能逃过一劫。 张俭和暮秋私下里凑在一起打赌,赌什么时候自家王爷能得手。张俭赌三天,暮秋赌一个月,辛庄和黑来砚都押张俭胜。潘振玉想乘机捞一把,可他手头紧,只能找陈聪借钱,陈聪瘸着腿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怎么不去赌馆里看场子,家亡必有嫖和赌,赌者误人误国,赌输砍手赌赢上瘾,不赌不花才能持家…… 潘振玉焉头耷耳,转身跟周鸿音小声抱怨,周鸿音为了哄闵疏开心,又当个笑话讲给了他听。 闵疏觉得丢人现眼,当天梁长宁半夜翻窗进来,表面上说是想来闻闻茉莉花开了没,最后闻着闻着就坐到了闵疏的床边,还叫闵疏往里挪挪免得等会儿压到他头发。 他一边说:“安之,你怎么头发也有茉莉的味道,是不是沐浴的时候暮秋往热水里泡了花瓣……算了,我闻闻就知道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接近闵疏试图闻他的脖子。 本来闵疏睡得迷迷糊糊,梁长宁即将要得手。可惜他一时嘴瓢,问了句:“周鸿音白日里来找你做什么,准没安好心……诶压着你头发了,再让点位置给我……” 闵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脚把他踹下了地,用三五个布枕头外加一个梨子砸出了门。 自此,梁长宁再也没见闵疏晚上睡觉开过窗。莫说开窗,梁长宁还听到闵疏私下里叫暮秋把床帏都用针线缝死,最好蚊子和梁长宁都进不去。 梁长宁怒而派人调查,黑来砚和张俭都不敢吭声,哪有自己查自己的道理嘛。只有辛庄为了涨月薪——他看上了胭脂铺腊梅味道的脂膏,听说对冻疮有奇效,早年张俭和他在雪地里冻伤了脚,每到落雪就发作。辛庄想买脂膏,可人家胭脂铺堪比千金阁,一盒脂膏三两银子,辛庄想买二十盒。 于是辛庄铤而走险,向梁长宁检举了这个地下赌场。 梁长宁一网打尽,全他娘的都罚到西大营去跑操! 只有暮秋因为拒绝了闵疏缝床帏的荒谬要求而逃过一劫。陈聪和辛庄则被大大加赏,一人奖励了二十盒腊梅味脂膏。 辛庄高高兴兴捧着脂膏送去了西大营给气喘如牛的张俭,张俭拷问出缘由,气得差点吐血,黑来砚拱火,潘振玉倒是很高兴,他觉得陈望山怎么也得分自己两盒吧…… 他回去问陈聪,陈聪诧异:“你要那个干什么?你长冻疮了?我已经全送去给闵大人了,你早说想要,我就给你留一盒。” “闵大人也没长冻疮啊!”潘振玉仰天长叹,“咱们俩才是好朋友吧!” “闵大人用得着啊……”陈聪改口,说:“以后用得着。” 潘振玉不服:“闵大人好吃好喝养着,还没入冬就又是银丝炭又是羊皮靴,他以后也不会长冻疮!是我!我在塞北吹风淋雨,每到了冬天,匈铎来犯,我就要埋在雪里打伏击,又没有军饷,我只能穿布鞋,一口火里烧含在嘴里舍不得咽。寒冬腊月哟,我像个落汤鸡……” 二人拉扯未果,遂双双退步和好。 而张俭还在西大营跑步,他和黑来砚被翻倍惩罚,已经跑到口吐白沫。 话虽如此,但闵疏还是忍了,他跟陈聪谈论暨南粮食的调运时,偶尔话题偏到这上头来,闵疏没忍住,吐了口苦水:“长这么大没见过他这么难缠的人……你不知道,有时候觉得对付文沉都比应付梁长宁轻松。” 陈聪说:“或者你到我这里来住,院子么有的是,只是你若是搬出来,外头怕是以为王府里内讧,这关头不好打人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闵疏一遍算账簿,一边打算盘,叹气:“老师走后,总觉得对梁长宁有所亏欠。先前不知道他也是老师的学生,我只是老师的半路学生,没有回报老师,反而叫他操心许多。老师一心辅佐梁长宁,把他视如己出,我也得顺着老师的路去走……” 他顿了顿,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指,低声说:“总觉得老师还在,我对梁长宁多一分耐心,就好像老师从前对我多一分耐心,我知道这样没有道理,可是我与他也算是同门师兄,怎么好兄弟阋墙呢?我小时候还挺仰慕他,总觉得他战功赫赫,是年少成名。如今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和那些在地上打滚要糖吃的顽童有什么区别?他还比人家年长些!真要算起来,他还早就当爹了!” 陈聪忍不住道:“这也能算?” 闵疏说:“怎么不算,严瑞比他大好几岁,可严瑞在这个年龄,不也有嫡子了吗?!” “诶,是个女儿。”陈聪难得市井论嘴,说:“严大人家的千金可是乖巧懂事,今年也七八岁了吧……什么时候生辰?我那日在珍宝坊遇见个玉佩,荷花彩蝶的纹样,料子也好。买了之后又带不出门,黑来砚他们都说女气,我想着,送严大人的千金正正好。” “我手里头没什么好东西,”闵疏思绪良久,说:“要么去梁长宁库房翻翻,他好货多。” 第92章 厚积 朝堂上不再是三足鼎立,茂广林的死打破了党派平衡,多日以来,纷争的重点已经从镇压学生逐渐变成了平息学生怒火。 文沉无法再与梁长宁分庭抗礼,文容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更是世家多年的伪装。 闵疏站在阁楼上,从这里能看见恢弘的朱红宫门,外头全是白袍书生。折子和谏书根本传不过来,没有人敢做主驳回上书,因为学生们有一腔孤勇,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他们跪了多久?”闵疏问。 今日梁长宁上朝去了,只有陈聪和闵疏在一块。陈聪说:“从茂阁老去后,一直跪到现在。”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闵疏喃喃自语,又突然转身,说:“宋修文呢?我前日告诉梁长宁我要见他,他今日有空了吗?” “拜帖已经下了,估摸着午后就能到。”张俭说,“咱们现在就回府么?” 朝堂上的争论僵持到了午后,朝臣没有用膳,有几个体弱的官员暴晒了几个时辰晕厥过去,太医正守着扎针。 更多的朝臣都在殿内跪着,一派是以严瑞为首的内阁次辅,他们主张安抚学生,由朝廷出面召回潘振玉,先稳住学生们的情绪。一派是以刑部尚书孙供为首的各个部堂,他们主张绝不重翻旧案,因为一旦翻案,就是承认朝廷做错了事,绝不允许试探皇权。 “学生们要求洗清潘振玉的罪名,是因为茂广林誊抄了地安疏,并落了款。”严瑞出列,说:“茂广林担下了地安疏乃反诗的罪名,就意味着潘振玉的罪名是子虚乌有,他被判流放,是因为宣扬了地安疏,刑部公文上写得最重的一条罪,还是妄议国事,大逆不道动摇社稷。” “地安疏净是谋反之言,若不是先帝开恩,潘振玉早已经是凌迟酷刑!”孙供说,“怎么,茂广林在地安疏下落了款,那么这地安疏就是他写的了?我要是进天书阁写我的名字,是不是大梁朝成千上万的政策都是我的功劳!” “地安疏不是文字狱,朝堂不是一言堂。”严瑞不怕孙供,他是内阁次辅,和孙供当同级而立。他拱手朝上,说:“只要是上榜考生,都有监理之权,如果我们告诉百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我们就不能剥夺他们的监理之权,地安疏是不是谋反之言,孙尚书还要慎言。” “茂广林是前内阁首辅,先帝在时,他是天子近臣,无论大小事宜,先帝都要与他详谈。”礼部尚书韩君楷听了片刻,出列说,“如果地安疏真是出自茂广林,那么土地税收改革一事,岂非是先帝授意?” “绝不可能!”文沉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打断,厉声说:“世家于土地税收和籍契变更一事上的恩荫流传三朝,这是开国功勋之赏,万万没有中途收回的道理!朝廷可以召回潘振玉甚至是再次启用他,但无人能够斩断先祖封赏,朝廷不可因区区学子请愿而将底线一退再退!” 文沉语气渗人,寒声说:“再者,谁知道是不是茂广林为了保潘振玉,自己把罪责揽下来呢!” “朕召诸位议事,不是为了听嘴皮子打仗,是为了解决眼下问题。”梁长风终于开口,冷声说:“前朝之事不用再提,诸位都是经历过朝代更迭的重臣,大事能抗,小事就不该犹豫,也不必摆出慌张害怕的样子互相推诿。朕要的是拿出解决办法来,要么赦免潘振玉,要么就镇压学生们,总不能叫宫门一直被堵。各地哀声载道,即便如今算不上燎原之怒,也要想法子平息吧。” 梁长宁今日沉默良久,现在才说:“诸位大人别忘了不只是学生们,还有百姓请愿。” 梁长宁一开口,众人都看向他,连梁长风都把目光投过来。梁长风对于梁长宁这个皇弟一直心有忌惮。梁长风小时候不受重视,只能躲在暗处艳羡地看着梁长宁,纵使如今登基为王,他在梁长宁面前,也好似还是那个不起眼的落魄皇子。 “土地税收或可从长计议,文大人家二公子文容当街杀人的暴行却要即刻处理。”梁长宁说:“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按律处置!” 文沉陈词激昂,当场叫怨。他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即便当日满街百姓有目共睹,但文沉也绝不会认下罪名。 就算最后不得不退步,刑部也会看在文沉的份儿上对文容网开一面,等风声过去之后再赦免文容。 “诽谤之言,舆人之论,皆是有心撺掇!”文沉跪地叩首不起,他对此事并无把握,但他执掌实权多年,从不惧怕外界舆论,他说:“臣请求逮捕闹事学生,杀一儆百,肃清风气!” 闵疏背手而立,语气肯定:“文沉不会认这个罪名。他最大的可能不是做出让步,而是以进为退,要求杀鸡儆猴。” 宋修文站在台阶下,看着廊下的一排花盆,说:“听起来闵大人很了解文沉,我却觉得他会退半步以求安稳,只要文容不是即刻斩首,那么待风波过去,他仍然可以继续当文家二公子。” 闵疏微微转头,看着宋修文。闵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说:“梁长宁多年没有对文沉动过手,就是为了积压旧案,时机成熟再一并发作。” “厚积薄发,最能一招毙命。”宋修文颔首,很是赞同他,说:“可文沉做事谨慎,他手里的命案寥寥无几,他确实杀过人,却都已经料理干净了。文容当街射杀学生一案,本该移交到大理寺,由我来主理,但现在大理寺都抓不到人,就是因为文沉还在朝堂上立着。” 闵疏沉默须臾,说:“三年前,我同样也为此所困扰。” 宋修文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知道闵疏曾经是长宁王的幕僚,却并不知道更多的个中详情。 三年前,闵疏从京城出逃。三年后,他自己又回了京城。 宋修文没有说话,他心知闵疏话里有话,只等着闵疏再次开口。 “我曾数次问过自己,要如何才能彻底除掉文沉。”闵疏侧脸如玉,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的目光冷漠,说:“可惜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出答案,我就失去了除掉文沉的意义。” 但是没关系,闵疏想,我不会一直跌到,我会爬起来。 “学生们聚集起来抗议的确不容小觑。他们是国之栋梁又影响甚广,朝廷不敢贸然镇压,轻举妄动只会火上浇油。但朝廷也只会做到这里,因为如今为了地安疏奔走抗议的学生们都出自寒门,他们没有权势,也没有领头人。” 自从茂广林死后,寒门几乎可以算是群龙无首。如今潘振玉和陈聪还无法启用,那么他们必须要找出一个新的人选,这个人既要在学识功名上能够位列前沿,还要在朝廷上说得上话。 文沉屡次驳回交出文容的提议,是因为他心知学生们成不了大气候,更是因为他知道文容翻下的罪责不是罪无可赦。他只要拖到最后,百姓的矛头就可以被转移带偏。 闵疏冷静道:“文沉只是投石问路,处决文容终究只是扬汤止沸,世家的根还在土里,树就会一直壮大茂盛。宋大人,我们要做的事是釜底抽薪——直接状告文沉。” 宋修文觉得这是枕上美梦,他委婉道:“我们没有状告文沉的理由,虽说养不教父之过,最多也只能叫文沉闭门思过,不痛不痒也就算了。” “闵大人可知道,为什么大理寺无法立案?”宋修文自问自答,说:“因为没有人能把案子告到大理寺,文容杀的这个书生家境清贫,父母兄弟全都饿死在暨南雪灾里。他孤苦无依,即便是惨死,也只有萍水相逢的同窗学子为他伸冤。案子递不到大理寺手里,问题就出在这里。” 闵疏明白了。按大梁律例,要报案,只能报自己的案。要伸冤,只能伸自己的怨。要么血亲往上下数八代,官府也可以受理。 “……所以这桩案子办不了。”闵疏缓缓说,“那么三年前的旧案,大理寺能办吗?” “什么旧案?”宋修文问,“若是有人报案,当然开门升堂。” “奸淫妇女、挟私报复、以权谋私、贪赃枉法。”闵疏偏头问:“宋大人,能判吗?” 宋修文心下一惊,问:“什么案子?” “三年前,户部尚书李开源偷盗赈灾补给,盗卖官粮,以霉米滥竽充数。在审问李开源的过程中,牵扯出了文沉。”闵疏微微抿唇,继续道:“皇上下旨彻查文府,然而就在搜查到文沉书房的时候,突然间走水。” “大火中,有一妇人被铁链禁锢,她曾试图逃脱,但她没有成功。火势无法扑灭后,在场往来的人员不计其数,我不相信没有人听见那妇人的临终冤屈。”闵疏转头看宋修文,说:“这桩旧案,宋大人能办吗?” “还是那句话,没有报案人,这案子办不了。”宋修文遗憾摇头,说,“妇人死在火里,所有的罪证全都烧没了。就这么一场火,灭了之后,丞相府只对外说烧死了个疯了的下人。那妇人姓甚名甚,家住哪儿,原籍在哪儿,家里有哪些人,全都查不到。” 闵疏立在廊下片刻,喉咙干涩发疼。 “她不是喊了吗,她叫陈弱水,原是书香门第……”闵疏低声道:“当时那么多锦衣卫,一个人也没听见?” 宋修文越听越觉得不对,闵疏知道得太详细了,比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所知还要细节。 “听见了又有什么用?”宋修文叹口气,“按规矩流程,要报案,一来得有人去投状纸。二来要么得有人证,要么得有物证。总不能那妇人在火里喊两句,咱们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就全去抓当朝丞相吧?” 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即便文沉不去压这件事,这件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等不到公道。 “我来报案。”闵疏沉默半晌,突然问,“如果……我来报案呢?” “闵大人你?”宋修文诧异片刻,笑道:“我常听说你闵乱思治想当个好官,又听周小将军说起你仁慈心善。我以为是夸大其词,没曾想闵大人果然乐于助人。” 宋修文叹口气,抬头看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劝说,“只是这案子毕竟牵扯太大,一个当朝丞相,一个是书香世家的姑娘,闵大人管得太宽恐有杀身之祸。再者,非亲非故,大理寺没有道理接手。” “她是我娘。”闵疏轻声说。 他头也不回,就静静站在台阶上,又重复一遍:“陈弱水是我娘,我来替她求个公道,我活一日,就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一日。衙门管不了,我就去拦孙供的车。刑部管不了,我就去击鼓鸣冤,殿前状告,若是皇上也管不了……” 闵疏微微笑起来,吐出一口气,轻轻地说:“那就该换人了。” 第93章 薄发 宋修文被告知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时间惊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开口:“文沉是……” “大抵也算我爹吧。”闵疏说:“家丑,见笑。” 宋修文又沉默半晌,说:“我没听说过丞相府还有个三公子。” “我没有名分,也不在乎名分。”闵疏抬脚下了台阶,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状告文沉。如果我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大人多少把握能提审文沉?” 宋修文从密事中回过神来,说:“八成,我有八成把握可以把文沉带回大理寺审问,但我不保证能困住他太久。” “不需要困住他……”闵疏露出个微妙的表情,喃喃道:“他会自己寻求生路的。” 闵疏深知文沉的为人。他首鼠两端,见风使舵,非常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他们只要制造出一点文沉必死的苗头,或做出要在牢狱中杀掉文沉的样子,文沉就会疑心皇帝是否要背叛自己。 如果梁长风根本没有打算保全文沉,或者他干脆想借机吞并文沉的势力,那么二人必定会互相撕咬,而闵疏喜欢稳坐钓鱼台。 他往外走去,一边侧头喊人:“张俭,备车!” 张俭近日被梁长宁调给了闵疏,梁长宁怕闵疏出事,也怕他再跑,恨不得王府里七八十个暗卫全盯死了人。 已经是午后未时过头,宋修文知道他现在就要去衙门报官,忍不住喊:“闵大人!” 闵疏驻足回头看他,宋修文说:“律例严苛,一旦敲鼓鸣冤,不论衙门受理与否,敲鼓之人都要受刑。四十廷杖不是那么好熬,你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住!” “我不怕。”闵疏回头,继续往前走,他说:“宋大人请即刻回大理寺,一旦我敲响登闻鼓,就抢到北镇抚司前面把案子抢到手里,最好能押着我入宫面圣。” 这件事没有时间再和梁长宁细细商议。今日是学生们抗议求谏多日后难得的朝会,很多决策都会在今日论断。闵疏要赶在这之前,给骆驼搭上最后一根稻草。 镇抚司衙门外头的登闻鼓积了厚厚一层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没人动过,连棒槌都找不着。 闵疏知道敲响这面鼓要付出什么代价,为此他出门前换了身玄色的袍子,好叫人看不出受廷杖之后的血迹。 朝堂仍旧争论不休,但梁长风已经做出了决策,他站位不稳,还要靠着文沉才能在龙椅上坐下去。如果文沉一倒,他无法和重兵在握的梁长宁相抗衡。 严瑞看出了梁长风晦暗眼神之后的态度,他心下一沉,目光停在了面色无惧的文沉身上。 严瑞本来因着茂广林的出葬而告病多日,他今日特地上朝,就是因为知道这次朝会的重要。读书人们誊抄地安疏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先前应三川还带人镇压过,他逮捕了几个学生,试图靠着酷刑逼迫学生们认罪。 然而他低估了文人风骨,几个学生咬破手指在牢狱的墙上狂草书写地安疏,已经有疯魔之态。断水断粮关押了三日,北镇抚司的衙门大门被学生们撞开,应三川不敢杀学生,因为他知道文容就是因为杀了学生才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冲破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在宫门前死谏,大半都磕破了脑袋。他们没有主心骨,也没有领头人,持续多日后,才推出了一个同样出身寒门、叫做王渊野的学生。 他领头抗议,向朝廷提出了三条要求——处置文容、重新重用潘振玉、废除世家土地恩荫。 内阁商议多日,连太后都坐不住,起了妥协之心。梁长风没有办法,才请重臣议事。 今日的事情一定要至少解决一样,皇帝的话自古就是金口玉言,断断不敢有收回更改的可能。严瑞紧盯着梁长风的嘴,准备等他一开口就即刻打断。 就在这时,近侍的太监吴贵跪爬进来,急促道:“皇上!大理寺少卿宋修文急见!已经候在宫门外了!” 吴易宝正要斥责他不分轻重,他却又磕头开口说:“他、宋大人他、他押着太子少师闵疏,声称要状告文丞,宋大人说,闵大人敲了登闻鼓,从长街一路跪过来的!” 满堂震惊,文沉瞳孔紧缩,梁长宁差点没忍住站起来。 朝堂寂静一瞬,响起了窃窃私语。 梁长风嘴唇几动,终于没有再试图保全文沉,他要再看看情况。 闵疏官职太低,没有上朝的资格,只能跪在门外。他还没有受那四十廷杖之责,宋修文拦下了衙役,强硬地替他将责罚往后推迟了一日。 在宋修文从皇宫大门往听龙殿来的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吴贵结结巴巴囫囵说了个大概。 他一个人满身冷汗地说,听龙殿百十个人听他讲,他也只知道个大概,他说闵疏用拳捶响了登闻鼓,可是声音太小,一开始衙役们没有听见。 后来有学生认出了闵疏,他们一起在远东楼吃过饭,知道闵疏是当朝状元并太子少师。他们以为闵疏是在为茂广林或潘振玉喊冤,随即想要帮他一把,后来有人说茂广林的遗物中有闵疏的文章,或许闵疏是茂广林的学生。 闵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一边砸鼓一边大喊要状告文沉。此言一出就激起千层浪,学生们找来了各种工具拟做棒槌,替他敲响了登闻鼓,惊动了北镇抚司衙门。 镇抚司冯道成当场就要责打杖杀闵疏,却被带人赶来的宋修文拦下,宋修文从北镇抚司手里抢走了案子,要求呈鼎圣上亲自裁决。如今学生们都堵在宫门,闵疏几乎不费一言一语就得到了学生文人的支持。 吴贵说,闵疏眼下就跪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这是梁长风第一次正经见闵疏,却不是闵疏第一次见梁长风。 梁长风看着闵疏跪在地上,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今年的春闱是恩科,破例没有开殿试,所以闵疏不曾有机会见到皇上。他就职后,出入都从国子监走,国子监被迁移到了皇宫城墙最边缘的地方,闵疏往来也难以和皇上碰面。 是以梁长风虽然觉得闵疏有些眼熟,却不曾知道他是谁。应三川倒是见过闵疏,但时隔多年他或许早已忘记当初那混乱之中的一眼,更遑论如今他高升,和文官并无交集。 闵疏往前叩首,行的是官员之礼,举手投足都纠不出差错来。他语气冷静自持,一开口就叫人信了三分,他说:“微臣闵疏,状告当朝丞相,强抢民女、以公谋私、贪赃枉法——” “住口!”文沉当即呵斥道:“皇朝堂重地,岂容你一垂髫小儿信口雌黄!” “微臣今年二十一,”闵疏说:“生母被文沉以毒控制,在城西关押近二十年,原籍贯、住址、血亲牌位,皆可查。” 梁长风自岿然不动,等着文沉反驳。 文沉冷笑一声:“你哪里来的籍贯?” “丞相大人说得对,查不到籍贯。”闵疏侧目,说:“因为你勾结主管户籍黄册的前户部尚书李开源,以权谋私销毁户籍,将陈弱水归为了黑户逃奴,这就是你囚禁她的另一种手段。” “满口胡言!”文沉甩袖道:“户籍公文都由天书阁备份,你如今协同看管天书阁,岂不是贼喊作贼,伪证更是信手拈来!” “臣,可以作证!”新任户部尚书钱方出列叩首,不急不慢地说:“启奏皇上,微臣有话要讲。” 梁长风盯着他,心知文沉不好保,最起码也要去大理寺走一遭才能救出来,闵疏三言两句可比黄河水,文沉原先脏不脏都已经洗不干净了。 “臣接手户部后,第一件事就是核查往年账簿文书,校对经手户籍、地契。”钱方说:“文丞有所不知,户部的账目表面上看着干净整洁,内里却是乌黑发臭。账目核对不上,就无中生有赖给天灾人祸!户籍大批量销毁,就报备瘟疫流匪,全都是死于非命!粮草谎报,就火龙烧仓。这账目交到臣手里,臣带着户部十三个司连着查了一个月才勉强算出亏空,钱可以补回去,枉死的人却没有理由可混过去。如今事情既然翻出来,臣就斗胆问一句——是谁给了李开源天大的胆子,竟敢叫他随意抹除户籍!把人压做黑户!” “放肆!” “文丞何必动怒?”严瑞说,“又不是指控你指使李开源做恶,怎么生这么大气?叫人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如好生详说,解开个中误会。” 文沉只觉得严瑞话里有话,摆明了就是讥讽他,文沉脖颈上青筋直跳,说:“没有证据,就都是诽谤! ” 他这话说得对,即便曾经有过证据,但早就在火里烧没了。 闵疏说:“我跪在这里就是人证。” 文沉目光里藏着杀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皇上,旧案难昭,民不告官不究也就罢了。臣已经敲响登闻鼓,四十廷杖受之无悔。如果有罪不罚,有错不纠,那就是理法难容!” 闵疏声音清冷,他说:“臣将死谏!” 梁长宁握紧了拳,死谏一词说得太严重。这几乎是在威逼梁长风,即便他现在不说什么,日后也一定会对闵疏心生不满。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被臣子胁迫,闵疏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说出来的话却比战场上的刀还要刚硬。 蒋知抬头出列,冷道:“有怨报怨,事情说清楚自然有圣上裁决!闵大人身为太子少师,别以为就能学了茂广林的臭毛病,动不动就拿出那些酸腐气来威胁皇上!闵大人步步相逼,还要什么决断,不如直接叫皇上下旨处死文丞好了!” “数罪并罚,按律确该当斩。”闵疏毫不惧怕,他虽然只是个初上朝堂的小官,却翠竹一样宁折不弯,不怕飓风。他伏地,声音还是沉着冷静:“臣贸然上谏,不是为了逼死谁,是为了求得皇上做主,为臣母亲沉冤昭雪,不被奸人污蔑。” 吴贵又一次匆匆进来,低声在梁长风耳边说了句什么,梁长风的目光扫过闵疏,微微眯起了眼睛。 外头的学生们在宫门外苦苦守候,是在等在闵疏出宫。 闵疏靠着登闻鼓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此刻是他万众瞩目的时候,梁长风不敢在此刻动他,闵疏但凡少一根头发,这笔账都会翻百倍记在他们头上。 梁长风只能妥协。 他最终松了口,案子划分进大理寺手里,宋修文领命,当日就扣押了文沉,马车从正宫门走,这是在给学生们交代。 第94章 高招 待到下朝,闵疏择了小路回府。他方才在宫门口等了许久都没见到梁长宁,他本有些话要和梁长宁谈。 闵疏心知此次事发突然,他擅作主张没有和梁长宁商议会让他措手不及。严瑞虽然屡次想出言相助,却都因为担心坏了闵疏的谋划而不敢轻易开口。 闵疏已经做好了被梁长宁质问的准备,他不怕梁长宁质问,而梁长宁直到夜色初升才回来。闵疏没见到他人,只是听到张俭疾跑去寻孔宗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闵疏他心下猜测良多,只能想到是三年前孤离的余毒未清。他没忍住,还是往安鸾殿走去。 三年前下在补药里的那剂孤离,闵疏已经用自己的那份解药解了。后来陈弱水逝世,闵疏就服用了剩下的那一份。闵疏曾想过若是解药无用该怎么办,所以他没有清理砚台里剩下的药,那是闵疏留给孔宗的备份。 屋子里只有暮秋拧帕子的声音。闵疏在门口驻足片刻,里面的人早已发现他,低声说:“站在外头做什么?进来。” 闵疏这才撩帘子进去。他一进去,就敏锐地嗅到一点微弱的金疮药的味道。 “什么味道?”闵疏迟疑着问:“你……受伤了?” 梁长宁立刻说:“是有些情伤……” “那大概是没救了,王爷找个阴凉的地方躺着吧。”闵疏止住他的话,问:“孔宗来做什么?” 梁长宁没回答,转了话题:“用了晚饭吗,饿不饿?你先回去,已经叫厨房做了鸽子汤,你吃鸽子吗?” 闵疏没料到他蹦出来这么一句话,说:“先谈正事,我要同你说些情况。” 闵疏没有察觉到梁长宁想要支开他,他说:“文沉进了大理寺,或许你的名声也会受到牵连。” 梁长宁以一种颇有些别扭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说:“明日再谈。” 梁长宁一而再再而三推诿,闵疏起了疑心,玩笑般道:“王爷这样着急叫我走,难道是金屋藏娇?” 闵疏难得这样问,梁长宁一愣,支起身子说:“殿内空旷,一眼就能望透,原来闵大人是来抓奸,可惜只能空着手走。” “玩笑话。”闵疏轻轻一笑,随即眼尖地发现梁长宁直起身子后身下的坐垫上有半块浸湿的血迹。 “这是什么?”闵疏抬抬下巴问:“真受伤了?” “没有。”梁长宁遮住血迹,说:“你先回去,等明日我再与你谈。” “站起来。”闵疏说,“我要看。” 梁长宁没说话,看着闵疏一动不动。闵疏也看着他,他眼神安静,在烛火的照耀下分外蛊惑人。僵持片刻,梁长宁终于败下阵来,说:“只是小伤,今日下朝后校场练兵,后腰被刀刃擦破,不要紧的。” 闵疏不信他,扯开嘴角:“继续扯。” 梁长宁表情不变,说:“我骗你做什么?你要是不信,我把张俭叫进来你好好问问。” 闵疏刚要说话,暮秋就收拾好铜盆,低声说:“王爷,总归瞒不过明日的。” 闵疏抿唇看向梁长宁,暮秋已经飞快退下了。 梁长宁只好摊手,他正要说话,闵疏就笃定道:“你替我受了廷杖。” 他太敏锐,确实是瞒不住的。梁长宁不再试图隐瞒,反而大大方方敞开衣襟,露出后背的伤来。棍棒交错,皮肉底下已经是乌黑发紫的一片淤血。 闵疏看了片刻,移开了脸。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闵疏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你没必要这样做。” “我没有在权衡利弊,所以也不存在必要一说。”梁长宁趴到榻上去,说:“如果你非要与我谈值不值当,不如我用这顿廷杖来跟你换点苦力——背上的伤,我擦不到药。” 药罐子就放在桌上,闵疏没有动,他说:“既然是王爷心甘情愿挨的打,怎么又来讨报酬。” 梁长宁趴着,宽阔强健的背部肌肉拉开一个非常漂亮的线条,闵疏的目光落上去,被烫到一样又不着痕迹地撇开。 梁长宁笑起来,说:“那你就是想把它当人情。安之,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闵疏站在塌边,烛火跳动,灯芯啪嚓一声炸裂,外头静悄悄地,只有不知什么虫子在叫。 这样的夜晚很宁静,闵疏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不太宁静,他兀自定神,说:“你不替我吃这顿廷杖,我也挨不到打。” 闵疏本就没有想过要受这顿罚,只要学生们推崇他一日,他就是衙门不敢碰碎的瓷瓶,但凡出现一点裂缝,学生们就能掀了皇宫的屋顶。 梁长宁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替了这顿廷杖,是另有意图。 “你算得精,是故意漏掉我的情谊?这样看来,我这顿廷杖是白挨。”梁长宁说:“你敲登闻鼓,是要把自己当成一面旗帜,召集学生们为你助长声势。有他们在,你就料定了宫里不敢对你下手。这是你要求暂且罢免文沉审查,甚至是用死谏激怒梁长风的底气。” 梁长宁知道闵疏改不了心软的旧毛病,这顿板子不只是为闵疏挨的,更是梁长宁借此表现自己的态度,他为闵疏担责,就是把自己划分为闵疏的后盾。如今风声鹤唳,没有真正所谓的清流和纯臣,要么择党站位,要么判除出局。 “那就再谈这件事。”闵疏说,“我曾以为潘振玉可以成为老师之后的又一杆旗,但寒门学士合谏之事,让我发现潘振玉在弃文从武后已经失去了一些学生的支持。他在多年以前声名鼎沸,可如今改朝换代,新的学生只能从建元年间的旧人口中听到故闻。所以我认为,潘振玉不能立即为我们对付文沉派上用场。” “因此你决定要用自己去挡。”梁长宁趴在床上,转头看不见身后的闵疏。 “我也曾想过推出陈聪,但是太慢了。”闵疏说,“从衙门口到宫门口有三千余步,陈聪的腿一步一步磨过去,你们已经下朝了。” 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闵疏要给自己一个能够站上朝堂的机会。 太子少师终究只是一个无法涉政的小官,当年茂广林从太子少师爬到东宫首辅用了近十载,闵疏等不起这么久。 周鸿音如今尚在塞北等待周利交接,如果周鸿音能够按计划回来,那么闵疏就要把控京城的局势,让冲突爆发的时机不至于太早或太迟。 这不是易事,闵疏暗想。 梁长宁不知他在想什么,他露出来的背脊精壮,在烛火下有别样的味道。 闵疏看着那些淤青还是端起了药膏罐子,梁长宁察觉到他的动作,无声勾起唇。 他从前觉得闵疏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心软,闵疏一日不改这个毛病,就一日会受到威胁。但今夜,梁长宁又庆幸他还有这个毛病。 “那么你想怎么用陈聪?”梁长宁把话题扯出去,问:“陈聪就这样藏着,怕藏过了头反而坏事。” “陈聪只能乱起来后才有用,他本是退下来的朝廷官员,如今出现在学生堆里算什么?”闵疏把药膏在指腹揉开了,说:“就这样涂上去?” 梁长宁的衣服全褪下去,上半身完全赤裸,他闻言直接撑着坐起来,疼得嘶一声:“或者你亲一口没准药效更快。” 闵疏不理他,手指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干脆利落地摁上去。梁长宁面上没反应,忍着疼看他,眼睛里藏着笑。他知道闵疏是故意的,他也乐意叫闵疏出出气。相比于闵疏斥责作恶,梁长宁更不喜欢闵疏客气疏离的样子。 闵疏的手指很冰,他揉搓着手下绷紧的皮肉,思绪却飘远了。 他们其实鲜少有这样彼此触碰且平静宁和的时候,从前他们二人地位不对等时,闵疏总是更加被动的那个,梁长宁也从不露出自己的伤口。如今世事变迁,很多东西好像看上去没有改变,其实早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此刻是对等的,没有敌我之分,没有主仆之说,也不存在需要权衡利弊的交易。闵疏可以和梁长宁合作,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开,这些小小的暧昧举动都是附赠,这叫闵疏觉得轻松自在,最起码他不必时时担惊受怕是否有来日可活。因此闵疏愿意给梁长宁两分好脸色,间或再偶尔施舍一点甜头。 更何况他和梁长宁到底也不曾清白过,既然脱了衣服都不说场面话,穿上衣服更不用假惺惺。梁长宁一身皮肉估价能值千金,闵疏不觉得自己亏。 “陈聪虽不能出面,却也不是不能用。我想叫他坐镇幕后,先观望局势。”闵疏揉按梁长宁的后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和梁长宁乌黑淤青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闵疏没有留情,报复似地用力揉散那些淤青。 “你有人可用了?”梁长宁趴着,问:“陈聪若幕后操控,谁来做幕前皮影?潘振玉不行,他行事激进不是沉稳之人,或许他曾经有一腔热血,但现在也消磨得差不多了。你要找,就要找一个能和书生们打成一团的人,国子监里去挑挑?” 闵疏就说:“我已经找到了,学生里有个人叫王渊野。他榜上有名,算是个能一呼百应的人物。我在衙门前敲登闻鼓时,就是他率领学生们来为我助长气势,也是他在我入宫后,提出要在宫门前留守。” 说到这里,闵疏有理有据,梁长宁已经没有反驳他的理由,他问:“听龙阁地板太硬,你跪着膝盖疼不疼?” “你替我受了四十廷仗,还是先关心自己吧。”闵疏涂完药,用帕子擦干净手指上残余的药膏,说:“以后少打肿脸充胖子,苦肉计不是这么使的。” 他说完这话,把手里帕子往铜盆里一扔,转身离开了屋子。 闵疏出了门,才看到了等在外头的孔宗,孔宗说:“我改了药方,要再问问王爷伤势。” 闵疏对着寝殿扬起下巴,说:“使苦肉计呢,孔大人来得不巧,一帖药下去恐怕会反而坏了王爷高招。” 孔宗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他也是用苦肉计哄过姑娘的人,本来他还担心梁长宁伤势,一听这话就松一口气。还有心思招惹闵疏,看来伤势不重,廷杖没打狠,说不定是宋修文从中迂回。 孔宗辞别闵疏,进了内堂。梁长宁已经坐起来,披了件衣服看折成册子的舆图,他靠在床边脸上还噙着笑,心情尚好的样子。 “听说王爷今日三十六计就差轮番上阵,苦肉计使得怎么样?”孔宗一闻屋子里的味道,就知道梁长宁用了什么药,他伸手给梁长宁把脉,见脉象平稳才彻底放心。 “什么苦肉计?”梁长宁轻笑起来,说:“我那是美人计。” 孔宗嗤之以鼻。 第95章 安神 次日,梁长宁伤势见好。他夜里没有高热,说明廷杖的钝击伤不重,不至于伤到骨头肺腑,没有见血,伤口不会发炎。 宋修文提着糕点来探望,是要谈事。 梁长宁已经能坐起来,他靠着太师椅,上下都放了软垫,正端着一碗骨头汤喝。 宋修文说:“文沉扣在我那里,是个烫手山芋。” 梁长宁偏头叫人去请闵疏来,宋修文就停了这个话题,问:“这才过了一夜,王爷已经好些了?” 那日下朝梁长宁就进了镇抚司衙门要替闵疏受罚。冯道成其实已经受过圣上的旨意,内阁也曾暗中劝告他,说不要对闵疏下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四十廷杖就当不作数。 没曾想来了个长宁王,自己要求一顿棍子。冯道成本来想把人劝回去,但长宁王天潢贵胄,说话做事都不是冯道成可以左右的,冯道成几乎要吓得跪在地上求梁长宁,梁长宁却一撩袍子,说:“无妨,你打便是。” 这顿板子不仅仅是为了闵疏,梁长宁更想借此把自己从文家择出来,他身为文沉外婿,免不得成为文人们顺带嫉恶的对象。 闵疏来得快,他就住在陈聪那处三进的院子里,离梁长宁这里也不过半盏茶的路,他跟在暮秋后头,路上随手摘一朵茉莉,指尖还残留着余香。 宋修文抬头就看见他缓步踏进来,他站在门外,正好有光照在侧脸上。宋修文对闵疏记忆尤深,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闵疏的时候,曾暗以为他是个无用的花瓶。现在闵疏已经登上高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越过宋修文的官职,和梁长宁并肩而立。 “宋大人久等。”闵疏说,“陈聪和王渊野在谈地安疏,用过饭了吗?不如边吃边谈。” 宋修文看他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忍不住侧头回去看梁长宁。梁长宁眼含笑意,颔首说:“正好,今日有南边的野鳜鱼,不如一起尝尝。” 饭菜很快上来,三人挪到饭厅,寒暄了两句,宋修文问:“文沉扣在大理寺已经一日了,闵大人是怎么个打算?” 闵疏还捏着筷子,他没夹菜,只是做了个吃饭的样子,他反问:“文丞在大理寺,是跟着犯人们一起吃住吗?” “自然是别有待遇。”宋修文不必多说,二人也知道此中不同。 大理寺这种地方,向来都是协理大案。关押人员多是朝廷官员,如果说北镇抚司是生死难料的鬼门关,大理寺就是见人下菜碟能够商量的地方。只要不是棺材摆到面前,那么文沉就不是阶下囚。 文沉在大理寺住的是待客用的厢房,一日三餐都是按最高标准来,甚至还特地放行了丞相府人送饭进来。包括换洗衣物,丫鬟小厮,都给了很大的自由度。 文沉有恃无恐,料定了这案子翻不起大风浪,他知道梁长风如今的处境,只等着案子落定,他还能顺带扫清沉疴旧事。 “这正是我要说的。”闵疏说,“既然他有别的待遇,那么不管是吃的也好穿的也好,都另有来路。这给了我们做文章的机会。” “你要做什么文章?”梁长宁沉声问:“他必会警觉,更何况暗中有梁长风的人保他,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闵疏的筷子玩弄着碟子里的鱼肉,鳜鱼的肉质紧致,是姣好的蒜瓣肉,筷子一挑就骨肉分离。他说:“我也曾以为皇上会保全文沉,但我后来又觉得我们看得太浅,文沉如今的确还是皇上的后盾,有文沉在,皇上不至于孤立无援,但皇上已经养起来了应三川,户部也早已不再是文沉的左膀右臂,他们之间的势力逐渐趋于平衡。谁敢说皇上没有野心,不想一家独大?” 厅堂寂静片刻,梁长宁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说曾经的李开源是文沉的资金来源,那么李开源死后,新上任的户部尚书钱方就成为了新的不稳定因素,因为他没有倒向文沉,而是选择暂时作为中立。 文沉失去了户部,梁长风得到了北镇抚司,即便梁长风不能立刻压倒文沉,但机会已经不远了——只要他推行地安疏,或者稍微对此妥协半步,那么他就可以借此斩断文沉这棵老树的大半枝干。 他们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以利诱之,利尽则散。只要有人稍微推波助澜,两方就能大打出手。 “过去,我们把文沉一党当做环环相扣没有破绽的利益链条,把文沉归为中心,使得六部都划分为文沉之流。”闵疏把鱼肉碾碎,说,“大理寺越是优待文沉,就表明这案子要耽搁越久。为什么要耽搁这么久?因为上头的意思不好拿捏,圣意要保还是弃没有定数,这只会加剧文沉的疑心。” 宋修文沉默许久,说:“见缝才能插针,我们要挑拨,就要敲出一条缝隙来。” 闵疏笑起来,说:“我反而觉得到处都是缝隙,我们差的是一根针。” 这又是另一件要谈的事——要用什么手段才能叫文沉对梁长风不再信任? 夜深饭毕,丫鬟撤了餐碟,换了清口的淡茶。 宋修文抿一口润唇,说:“要么,得另寻僻径。” 闵疏眉头皱起来,这个问题困扰他良久,虽然道理没错,但落到实处还是难。 他们今夜话不多,要说的已经说完,宋修文无意打扰二人休息,况且梁长宁还在养伤中。他起身告辞,暮秋提着灯笼把人送出去。 闵疏目送他出门,一转头对上梁长宁的眼睛。 梁长宁望着他,说:“我皮肉痛。” “干我什么事?找孔宗去。”闵疏换了个姿势,说:“穿骨的刀伤都不见你喊过痛,现在摆出这个样子来给谁看?” “穿骨的刀伤也痛,只是喊了没人听。”梁长宁说,“我摆这个样子,你觉得是在给谁看?” 闵疏看也不看他,低头吹茶,说:“我方才突然瞎了,看不见。” 苦肉计不好用,得上美人计。 然而闵疏戏谑地看他一眼,说:“黑黢黢的淤血还没消,青一块紫一块的背,就没必要再拿出来显摆了吧,王爷。” 梁长宁从善如流:“那是你没给我揉开,不能怪我。” 闵疏放下茶盏,觉得这茶可口。方才的鳜鱼味道好,厨子怕盖住了肉质的鲜甜,所以菜色清淡。后来又上了重油的后菜,闵疏嘴里腻得慌。这盏茶来得太好,刚巧解了心里的闷。 闵疏不想再跟梁长宁拉扯这些无用的东西,宋修文已经走了,那他想说些只有两个人能谈的事。 “我记得你手底下有听记,这几年,你是否再查探过应三川?”闵疏正坐,问梁长宁:“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用应三川挑拨文沉和梁长风。” 梁长宁手指叩在扶手上,答非所问:“孔宗说你内里还是虚,先前那一场惊厥高热没养好,还带出了老毛病,再加上你最近总是熬夜不睡,脉象有衰败之兆,你该早些睡。” 闵疏与他各说各话:“我不了解应三川,三年前就在此处跌过一跤,把你的听记叫来,今夜我与他详谈。” 梁长宁抬起目光,看向闵疏,说:“今夜我要看着你早睡,明日一早,我叫他来见你。” 闵疏与他对视片刻,做出让步:“你叫他现在来见我,子时一刻,我立即闭眼睡觉。” 梁长宁也做出让步:“今夜跟我睡,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这是听记的活儿,”闵疏挑眉,问:“王爷连听记的活也能做?” “我活儿好。”梁长宁把闵疏拦腰抱起来,说:“别乱动,我腰上还有伤。” 那点伤不过是皮肉伤,既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皮开肉绽见血,但闵疏还是停下了挣扎,说:“那要看王爷的消息够不够值钱,我的枕头不便宜。” “明日我调一个听记给你。”梁长宁停下脚步,把闵疏放下来牵住他,说:“往后不提钱,交易都是从前的事,管它是不是糊涂账,从今夜起都翻篇。” 闵疏没说话,由他牵着进了寝殿。 账能不能翻篇,不是一句话就能决定。但闵疏显然不想多做争辩,他洗漱换衣,暮秋又换了床上的枕头褥子,放下了厚重的床帏。 他们隔得越近,思绪就飘得越远。闵疏把束发的簪子抽出去搁在枕头下,摸到了枕头底下的安神香包。 孔宗诊断得没错,闵疏这几日晚睡又早起,夜里翻账簿卷宗全靠浓茶吊精神,白日里他又忙,费心费神还不能叫别人看出疲惫。闵疏表面看着康健,内里是一团乱麻,舌头底下的溃疡几个小的长成一个大的,迟迟不见好。 但闵疏没办法早睡,他熬夜已经成了常态。早在暨南的时候他就喜欢挑灯夜读,他一入睡,梦里就是火海里的母亲,只有熬到天亮了,他才敢微微闭眼歇会儿。 回了京城后,这种症状不仅不见好,反而更严重。好些时候闵疏都不敢闭眼,怕遭到刺杀,也怕夜里有突发事件来不及起来。孔宗把脉时曾说过此事,叫闵疏不要再熬,这是在耗命。 闵疏没想到自己没在意,梁长宁反而上了心。 第96章 窃听 夜里太安静,暮秋熄了灯,连烛火噼啪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二人面对面躺着,闵疏问:“你什么时候派的听记?” “早几年就叫人盯着了。”梁长宁说:“你要问应三川,是想做什么?” 闵疏翻身仰面,想了半晌。 他因为不了解应三川而间接导致了危移的死,闵疏在这里失败过。 “我们曾以为应三川对皇上忠心耿耿,但后来他在龙脊山中违背上意并杀了危移。”闵疏连日熬夜,现在更没有睡意,他说:“应三川对梁长风忠心,可他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是他的主子,他试图和危浪平争夺权势,但他没有成功。” 梁长宁调出一小支龙纹军,又掺杂着一些其他能人组成了一列小队,他们人数少,质量精,不管是听记还是暗哨,几乎都能在暗中潜伏游走而不被发现。 但是梁长宁训练出来的听记没有探听到应三川的密事,应三川几乎没有什么拙劣的爱好,他不爱烟酒,不沉迷赌博,对女人也不感兴趣。 闵疏听着,心里有点奇怪,问:“他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上的?” 历来君主最怕的臣子就是没有软肋的臣子,因为他们不好拿捏,没有弱点。 “明日应三川有一场宴席,就在远东楼,我带你去看。”梁长宁把人往怀里揽,说:“现在,睡觉。” “事还没讲完。”闵疏在他怀里乖巧安分,仰头看他,说:“就当是睡前故事。” 梁长宁没有被他乖顺的样子蛊惑,他说:“今日没有故事了。” 闵疏翻身坐起,说:“王爷既然没得说,那我就不打扰王爷。” 梁长宁被他推开,还没反应过来,闵疏就已经披上外袍穿上鞋,撩开床帏前还不望回头看他一眼:“夜还长,我先走一步,咱们明日再谈。” “诶——”梁长宁扶着腰坐起来,闵疏已经关门出去了。 翌日天亮,闵疏和梁长宁落座于远东楼。这间厢房是特意留的,位置巧妙,凭栏扫视几乎能把远东楼尽收眼底。 远东楼热闹非凡,这段时间书生闹事,远东楼成了清客闲谈之地,几乎没有空着的席位。今日远东楼掌柜又接待了个权贵人物,专门腾出了一楼单独的厢房,特地等着人。 闵疏用湿帕子擦过手,张俭替他拉起窗边的竹帘,好叫他能看清下边的情况。饭菜已经上齐,花舟上派来的侍女赤脚躬身想要伺候碗筷,梁长宁扬手叫人下去。 侍女们只看衣着就知道两人非富即贵,不是惹得起的豪客,旁边的带刀侍卫更是一张冷脸叫人发憷,当即也不再想着赚这二两皮肉钱,笑着就关门退下了。 “来了。”张俭低声说,“今日应三川定了一桌硬菜,有些食材还是跑的危家商路。” 闵疏看向梁长宁,梁长宁才继续昨天的话:“我的听记还没到,但应三川是怎么爬上来的,我可以先告诉你。” 远东楼是湖中小楼,四处都是水,上岸要靠花舟。花舟停泊在岸边,下来几个男子,为首的就是应三川。 远东楼在京中屹立多年,靠的不是菜色好坏,而是对权贵喜好的拿捏。 应三川今日带了锦衣卫,那是梁长风给他的手脚,他用得很熟。但他不常给下面人赏钱,喝酒吃宴也不照顾,只叫人站在门口守着。 “应三川手里没钱,他家底太薄。梁长风偶尔给些银票,但梁长风手里也紧。他有些私产,都不是实业,而是些铺子,要靠进货来维持。”梁长宁手肘支在栏杆上,和闵疏一起往下看,他继续说:“我派过两个听记跟着应三川,但是被他拔除了一个,我发现他眼睛很尖,即便是雨夜也能看得清楚。” 过了片刻,远东楼的掌柜出来迎人,恭敬着把应三川一帮人送进了厢房。这场宴席没有花舟上的女人作陪,因为应三川要谈的是要事,妓女反而坏事。 张俭看着下头入座的几个人,对闵疏详细解释:“来的这几个人有督察院蒋知,刑部孙供,还有那是……” 张俭盯了片刻,直到那人掀开斗笠露出半张脸来,他才说:“那是应三川的顶头上司,冯道成。” 这些都是梁长风的人,往日里都是通过应三川通气,并不能在私下里直接见到梁长风。 “冯道成说是应三川的顶头上司,其实早已经名存实亡。”门吱呀推开,一个黑衣男子抬脚进来,站在桌边,接着说:“皇上全心信任应三川,应三川可以说是他的心腹,在很多大事上,应三川反而比冯道成有话语权。冯道成比应三川官职高,我猜测纯粹是为了在某些时候替应三川顶锅。” 闵疏从没见过这个人,但看他一副熟稔的样子,便知道他是梁长宁口中的听记。 “黑来砚,我的听记。”梁长宁为他介绍,说:“干听记的老手,押运也不在话下,早年危家那批私盐就是他换出去的。” 梁长宁手底下的人都做过听记训练,早先都是用惯常的法子,随身携带小本子和笔,随听随记。但这个法子不稳妥,听记要是被抓,口词本就成了敌方的突破口。后来听记之法不断更迭,口词本也被换成了密语,各家的密语体系不同,听记又变得麻烦起来。 黑来砚能从走镖兼任听记,主要是靠他的脑子。他记东西很准,不用写在纸上,过一遍耳朵就能记在脑子里。但存不久,不能过夜,否则容易忘。京城地盘不比塞北辽阔,黑来砚传消息不用长途奔波,听记就成了他的强项。 闵疏颔首,抬手请他坐下,黑来砚便坐在张俭旁边,但这样离闵疏隔得远,说话要大声才听得见,他就又站起来,俯身靠在栏杆边,低头就能跟闵疏交谈。 冯道成摘了斗笠,一旁的锦衣卫便立刻双手接过夹在腋下,附耳说了句什么,冯道成摆手,又四下审视一番,这才转身进了厢房。不多时,掌柜亲自带人上菜,都是些费时费力要功夫的好菜,佛跳墙、蒸鱼片一类的都用炉子温着。 “应三川这一桌不便宜,能顶他一个月俸禄了,估摸着是走公账。”张俭说:“看来是上头请客,他也只是个出面招呼的。” 黑来砚早前见过闵疏多次,但他此刻装得很好,他端茶靠在栏杆上,咕嘟喝一大口润嗓子,又把话扯回去:“应三川是怎么爬上来的,还要从裴家开始细讲。” 应三川的母亲是裴家一个偏房的庶女,打八竿子努努力也能跟裴家碰一碰,偏房的主母本想给应三川母亲寻门好亲事,后来又后院内斗,把他娘许给了应家一个庶子做姨娘。 从根上来说,应三川实在是偏得不能再偏,多少个嫡庶尊卑压在他身上,导致他活得很不如意。 “应三川不属于嫡系,所以他无法得到重用,家族也没有为他铺路的意思,他头上还压着家中嫡子和长子,他几次三番落榜,只能自谋出路。”黑来砚舔嘴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一开始干的不是锦衣卫,锦衣卫里能做官的,全都是京中大家官员的子弟,四大家看不上锦衣卫,但官眷喜欢把家里孩子往里塞,一是因为锦衣卫直属圣上,能得见天颜。二是因为锦衣卫不归三司法管,一旦家中出事,锦衣卫能从中周旋,最起码能免拷打之苦。” 梁长宁给闵疏夹菜,这道糯米排骨蒸得软烂,骨头一抽就走。闵疏问:“如果按锦衣卫的择录要求,应三川扒了皮也进不去,他从前是在哪处做事?” 黑来砚笑了一声,说:“这就是有趣的地方。” 底下的包厢里有人点了烟枪,为了通风开了窗户,闵疏能从窗外花枝的间隙望进去。应三川坐在上座,周围几人对他都是奉承讨好之意,见他皱眉,又连忙把烟枪掐了。 但应三川不是喜欢摆脸色立威的人,他今日是有事要谈,还要几个老滑头让步,所以他微微扬手,身后的锦衣卫心领神会,又替人把烟枪点上了。 “应三川他娘算是家中幺女,没出阁前听话乖巧,她被主母许给老男人做妾,家主自然心生愧疚,于是她就顺势卖乖,给应三川谋了份宫里的职,把他弄进去伺候太后。”黑来砚说,“算日子,是先帝去世那几天,太后要处置遗留下来的宫人,手里正缺人。应三川杀人利索,处理得也干净,虽然他不是裴家嫡系,但也有血脉在身上,太后逐渐开始信任他,把他调去了栖龙殿,做御前侍卫。” 闵疏听到此刻,对后续故事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没有打断黑来砚,继续听了下去。 “我只能查到这里,后面的消息,都是从近身宫人嘴巴里骗出来的,不知真假。”黑来砚喝饱了茶,终于不再觉得口干舌燥。 “先说。”闵疏又道,“应三川在谈什么,你们会不会看唇语?” 黑来砚和张俭听闻此话,都偏头出去看,看了半晌才把头伸回来一齐摇头,张俭说:“看不真切,都叫窗外的叶子挡住了。” 梁长宁却说:“他们在谈大理寺扣押文沉这事。” 闵疏颔首赞同:“我估摸着也是。” 张俭又偏头出去看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摸不着头脑,也没开口问。 黑来砚继续说:“御前侍卫不好当,皇上脾性不好琢磨,才登基那会儿对下严苛,一不顺心就要打杀。但宫女说,应三川第一次进栖龙殿面圣,他出来之后,皇上就消了气。” 看来就是这一次,他得到了梁长风的认可。闵疏思索着,很快理清思绪。 不论应三川对裴家恨或不恨,他都会眼馋裴家的权势,太后是裴家女,皇后也是裴家女。看起来皇室血脉尽数握在裴家手中,但裴家根本守不住,因为他们没有实权。 应三川也尝试着往上爬,他不是嫡系,在很多能够升迁的地方都会受到阻力,所以他要另辟蹊径。他或许本来是想讨好太后,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先帝崩逝后,他替太后肃清了很多先帝心腹宫人,黑来砚说他杀人干净,很大可能就是在替太后斩断新帝结识先帝心腹的可能,好叫他孤立无援,只能依靠太后。 不过应三川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官职没有前景,因为先帝的心腹总会杀完,太后不会留他活得太久。他后来又被太后派去栖龙殿办事,他接触到梁长风,发现梁长风是一个很好的转机。 应三川抓住这个机会,向梁长风投诚,但梁长风不一定会立即答应,或许他会怀疑这是太后对他的试探。 应三川应该做了一些能够打动梁长风的事,但那些都无关紧要。 闵疏说:“依王爷之间,应三川效命皇上,是忠诚居多,还是利益居多?” 第97章 伏脉 楼下的人来来往往,掌柜清空了一楼的场子,空院中的锦衣卫们都束手而立。一顿饭过半,该说的事最起码已经起了个头,厢房里的气氛不太松快,几人都没说话,孙供连烟枪也掐了。 梁长宁收回目光往楼下看,回答闵疏说:“应三川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利益才投诚梁长风,但狗养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人呢?应三川曾高价买过一只鹦鹉,说是送给梁长风的生辰贺礼,不过梁长风当着他的面把鸟放了。” 闵疏若有所思,梁长宁又给他夹菜,挑了最嫩的菜心放进他碗里。黑来砚和张俭都是陪餐,连筷子都没动,一大桌子菜吃到现在还跟刚端上来一样。 “花舟妓子,她们的船靠岸了。”张俭指着另一边窗户,“她们跟锦衣卫也有往来。” 黑来砚也往下看了一眼,那几个姑娘都生得漂亮,轻罗小扇香风招人,侧卧在小舟船板上拨水,指尖的蔻丹沾了水珠就越发鲜艳。 “大人,日头高照,不如来花舟上歇歇?今日妈妈不叫咱们收钱,清茶小酒都备得齐全,来逛一圈嘛。”那姑娘衣裳沾了水,贴在肩头,叫底下的肌肤若隐若现。但锦衣卫办差不敢走神,只把那姑娘当耳旁风。 姑娘寻了没趣,憋着嘴又缩回了花舟里。 “有意思,”闵疏杵着筷子说:“应三川不近女色,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是和尚?北镇抚司上下都叫他管得铁桶一样,总不能真没有短处吧?” “他们也吃酒赌博,办事的间隙里得闲了就玩女人。”张俭说,“褚辉大人说的。” 闵疏又靠回那边栏杆,看着应三川的厢房,了然道:“那就是因为今天事情大,他们不敢玩忽职守。所以今日他们到底在详谈什么……应三川宴请的这几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督察院蒋知协管百官有上谏之权;冯道成是北镇抚司顶头人,掌牢狱且曾试图在截下我;刑部孙供——” 闵疏突然顿住,又说:“还差一个大理寺,远东楼就能办一场三司会审。但应三川请不来宋修文,所以他请这几个人是想在文沉的案子上有所偏颇,赦免文沉?” 应三川是梁长风的鹰犬,他做事是听梁长风的旨意。大理寺虽然暂时把文沉奉为座上宾,但该查还是要查,陈弱水没留下什么证据,所以就得顺藤摸瓜往南边去找。这事大理寺办不下来,大理寺的人出京需要层层报备,所以要联合刑部与北镇抚司去查。 应三川今日找来这几人,大抵就是要在这上头使绊子。看样子,梁长风还是想保文沉。 可是不对。梁长风已经被喂肥了,他如今羽翼渐满,留着文沉反而不利于揽权,这是他拔除文沉独自壮大的好时机,闵疏已经把机会送到他手里了,他反而不要。 梁长宁见他蹙眉,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闵疏喃喃道:“是不是梁长风有把柄落在了文沉手里,这个把柄大到足够威胁他的皇位,所以他才要保文沉,这是文沉敢进大理寺的底气。” 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关键,转头看梁长宁,说:“在夜宴宫变以前,梁长风和文沉的地位不对等,梁长风依附文沉和太后。但宫变之后,他们的地位就逐渐趋于平衡。为什么?” 梁长宁放下筷子,想了须臾,“因为裴家倒了,太后出局,梁长风可以直接与文沉对接,他收服了太后在司礼监的心腹,所以手里的势力开始与文沉持平。” 如果说他们的角逐是从太后出局开始,那么就意味着太后曾经也是他们牵扯之中的一环,最起码她知道梁长风的把柄是什么。闵疏想,能够同时包含这三人的事件并不多,范围一缩再缩,再加上司礼监这个内廷机关,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只有先帝暴毙那夜,文沉勾结太后调动兵力杀穿了东宫,接着是九门戒严,满城搜捕漏网之鱼,翌日先帝出殡,新帝继位。 闵疏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厢房,众人还在会谈,张俭替他挑高了竹帘。他看了片刻,问:“司礼监的老人还剩几个没被换?” 黑来砚说:“都死了……不对,还剩一个,现在好像在上林苑喂鸽子。” 闵疏还没说话,梁长宁就说:“提这个人不难,你多久要?” “尽快。”闵疏顿了顿,又说:“再把张道借我用用。” 在他们交谈间,楼下的宴席已经散了,孙供和应三川并排出来,后面跟着冯道成和蒋知。冯道成伸手,一旁的锦衣卫立刻恭敬地把斗笠双手递给他,冯道成带上斗笠,侧头和蒋知交谈。 张俭和黑来砚都靠在了栏杆边,他们这个位置选得极好,底下的人抬头也望不清楚上面,张俭皱着眉头,读唇语,“蒋知说……以后还要大人多多提点,提前通气也好。” “冯道成真是老狐狸,出来吃个饭还要戴斗笠,全遮住了,我读不出来。”黑来砚骂道,“就是为了躲暗哨读他话!” 闵疏把位置让出来,叫黑来砚看得更清楚,问:“应三川说什么?” “他说……”黑来砚眯着眼睛,半晌才开口:“宋修文不好糊弄,孙大人,刑部不是吃干饭的,总有做事的时候。” 他的语气学得不像应三川,捏着嗓子声音尖细,他又咳了一声,跟张俭唱双簧一样演起来。 花舟已经等在岸边,但应三川不愿意叫妓子听见谈话,故而没上船,他嘴唇弯着是在笑,眼神却冷漠,说:“孙大人,刑部不是吃干饭的,总有做事的时候。” 孙供连忙作辑,“佥事大人放心,刑部不会出岔子,一定把这事给大人办好。” 应三川品阶是这里最低,但他没有扶起孙供,“这事不是给我办,是给你的主子办。办得好,日子就能过下去,办不好,你们就没用了。” 孙供后背出了汗,他又说:“是,皇上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 “你的主子是皇上?”应三川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问:“那不能吧?要是你的主子是皇上,我又何必跟你在饭桌上谈事呢?早叫你跪着接旨了。” 孙供几乎立刻想跪下去,但到底没有,“臣自然唯皇上是从!佥事大人误会,皇上明察,即便臣和文沉有些私下里的联系,但都只是谈写诗词、品茶对弈,断断不敢结党营私啊!” 应三川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懒得再跟他掰扯,说:“我不管这些,我只管你能不能做好事。最好不要出差错,要么你就跟着去一趟,总之不能叫宋修文真的查出些什么来。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案卷不能留脏东西。如果丞相大人在大理寺被定罪,那你也是拔出萝卜带出的泥。” 孙供立刻擦汗说:“我亲自去办。” 应三川这才背着手下了台阶,冯道成和他并肩上了花舟,后头跟着一众锦衣卫。妓子们被这阵仗吓着,应三川又一副不近女色的铁面样子,姑娘们都不敢轻易动弹,只能规规矩矩坐着。 船夫已经解开缆绳,正准备摇船桨,应三川掀开了竹帘,隔着老远的距离说了句话。 张俭眯着眼睛认口型,跟着说:“孙大人,你我都是马前卒,不过归根到底,顶头的只有一个人。认错主子不要紧,但可别不知道改。” 闵疏听完最后一句话,说:“读得这么真,叫你们主子封赏。” 梁长宁手肘撑着桌子,跟着应和:“写个封赏单子,自己去内库挑,闵大人开口你们别客气。” 张俭知道是玩笑话,他也没打算真的讨赏。梁长风一贯优待下属,钱粮都是管够。张俭跟着梁长宁是从小的主仆情分,不求那点赏赐。 两边都吃完了饭,闵疏落筷擦嘴,把手帕叠好了放回去,说:“咱们要趁着刑部被调出去的这段时间,把梁长风和文沉之间的猜疑拉大。” 趁虚而入省时省力,闵疏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闵疏指尖在桌子上画出路线,说:“孙供不会亲自去江南查我娘的底细,他只会派亲信去。我们要在他们出城后,截杀接头孙供的人并取而代之。假装漏给文沉一些致命的证据,最好能让他以为梁长风是真的要查他。” “如果按你先前所说,文沉不会信这些东西。”梁长宁说,“除非梁长风亲自开口,或者应三川下场传话。” “那就叫他亲自开口。”闵疏微微扬起下巴,说:“白梨戏院的那个戏子,还养在长宁王府吗?” 梁长宁微微一僵,心知闵疏怕不是要顺手算旧账。 闵疏没有算旧账的打算,他不再扫视远东楼,轻轻闭上了眼,手扶着栏杆静立。 闵疏没有见过白梨戏院的那个戏子的脸,但是曾在戏台下听过他的戏,此人口技了得,一把声音学得惟妙惟肖,连闵疏都难以分辨真假。 那场戏没有伤到陈弱水,但威胁到了闵疏。他还记得那天的春光,就和今天一样好。 “花十七还留在京里,随时能见。”梁长宁说,“要他学舌,得费点时间。” 闵疏摸着时间线,说:“先养着他,梁长风和应三川的声音都要学。今夜我还要见上林苑养鸽子的那个太监。” 第98章 逼问 私牢阴森,张道蹲在牢门前,盯着里面瑟瑟发抖的老太监。 “你抖什么?我这还还没开始呢。”张道啧一声,说:“主子没叫我审你,你不能吓死在这儿,叫我担责啊。” 他话音刚落,私牢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辛庄和张俭前后拥着一个人进来,张道回头看去,正是闵疏。 地牢太阴冷,闵疏有些咳嗽,他披着一件有些大的黑色大氅,手脚冰冷似雪。 张道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想到多年前的闵疏,那时候闵疏奄奄一息被抬出去,谁也没想到他还能活着爬到头上当主子。 张道其实有些畏惧闵疏,因为闵疏嘴巴太硬,他用尽了手段也没有拷打出有用的东西,反而闵疏一句“我对王爷忠心耿耿”叫张道成了笑话。 闵疏生得太好,落到长宁王府就跟羊入虎穴,张道一开始把他当间谍,后来闵疏进了安鸾殿,张道就把他当婊子。 闵疏离开前曾撂下狠话,说:“张大人,闵疏记住你了。” 这句话一开始没有威胁到张道,直到闵疏成为幕僚之后才叫张道日夜难安。 张道心知自己没有叫长宁王保全的价值,如果闵疏要报复自己,王爷不会阻拦。但张道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到闵疏。他后来才发现闵疏似乎是遗忘了自己,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做是要报复的对象。 闵疏的睚眦必报不在这种地方,疼痛和折磨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张道后来没有再见过闵疏,但他还记得闵疏当初的样子,和现在几乎没有半分不同。 闵疏看着他,温和道,“士别多日,张大人。” 张道闭了闭眼,接着立刻恭敬站起来,垂手立在一边,这是他对梁长宁才有的态度。 “闵大人,”张道低头,说:“这是上林苑宦官郭顺,昨夜进来的,小人还没开始问话。” 张俭拉了张椅子给闵疏,又拍手叫小厮送进来热茶炭炉,闵疏靠后坐下,撑着膝盖打量郭顺,看也没看张道,问:“那他自己说什么了吗?” “没有,这怂样缩了一夜。”张道说,“他怕是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 闵疏用拳头掩在嘴边咳嗽,张俭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他便端着茶,用余光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一眼张道。  郭顺看见张俭和辛庄跟着,就知道来了大人物,他爬出来扒着栏杆,颤着声音喊:“大人,大人……奴才不知犯了什么事,叫大人捉到这里来,大人做主,饶了奴才一条贱命吧!” 闵疏注视他片刻,抬手叫身边人都下去,只留了张俭一个陪着。他低头喝茶,只觉得热茶一路从喉管到了胃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你进了上林苑,”闵疏思索着,问:“你从前是司礼监的人,太后身边的一把好手,但宫变之后你没被灭口,为什么?” 郭顺被他问懵了,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他。私牢里太暗,火炉的暖光勉强照出闵疏的脸,郭顺立刻就认出了他,“你……是你!你是文沉的私生子!” 闵疏曾经见过郭顺,就在梁长宁回京后的第二天,文画扇被赐婚给梁长宁,司礼监掌印太监来丞相府宣旨恭贺,闵疏在暗室侧门后听见二人私语,知道了原来新帝这大位继得名不副实,实该叫做篡位。那时候闵疏留了个心,偏头从屏风后望出去看了一眼,把郭顺的脸记在了心里。 敲登闻鼓后,闵疏的身份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今日坐在长宁王府的私牢里,倒叫郭顺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哪边的人。 “你和文沉有些私交,文画扇赐婚长宁王的那日,你特地去他府上恭贺,说了句什么来着?”闵疏似乎是在回忆,说:“你说……丞相大人深谋远虑,连高位都不过是囊中之物,又何况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子呢?” 这是原话,郭顺喉咙发紧,没想到他连这都知道,当即就抓紧了栏杆。 郭顺不说话,闵疏便也安静下来。不多时,他手里的茶凉了,他便抬手泼在了地上,又重新添满了热茶。 郭顺一夜没喝水,看着地上的脏茶咽唾沫。 闵疏摩挲着茶盏边沿,郭顺知道自己怕是出不去了,痴笑一声说:“既然什么都知道,奴才怕是命到头了,大人不必再问,直接杀了便是。” “我杀你做什么?”闵疏略显诧异,他把手里的茶盖子掀开,微微一抬下巴,身后的张俭就上前丢下了一串银铃铛,“你是个阉人,当掌印太监那几年收了不少钱财,赌桌上的常客,还在外头养了个女人。那女人是扬州卖过来瘦马,你不仅给她赎身,还买别院安置,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卑鄙杂种!”郭顺立刻扑上前来,隔着栏杆死命往外挤,想要伸手抓住闵疏的腿。但是短了半尺,他一张脸挤得变形,眼眶都血红,“冲我来!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那就不欺负女人。”闵疏低头喝茶,嘴唇含住杯沿,浅抿就放,“你族里的老祖宗见你得势,做主请你从族里挑了个小辈过继,你那女人也愿意替你养儿子,他今年多大了?十七八了吧,我第一次被压在这间私牢里拔指甲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么大。藏得太浅啊,我叫人去查了小半天,连他明天生辰的长寿面在哪家铺子买的都一清二楚。” 郭顺死死盯着他,心里开始发慌,他对闵疏有一种恐惧,对他详细的情报,也对他轻飘飘的话。郭顺战栗起来,他抓了满指甲的泥,满身冷汗:“你要问什么……你、到底要问什么!” “文沉怎么篡的位?”闵疏问。 郭顺不愿意答,他说:“事既已成,你也听到我的话了,何必多此一问。” 闵疏颔首,赞许地看他一眼,换了个问题:“宫变后,文沉处死了所有参与过的宫人,司礼监大换血,你是怎么留下来的?” 郭顺没有说话,室内一时寂静,张俭站在后头默不作声。 闵疏叹口气,声音温柔和蔼:“我是杂种,所以杂种有多不好过没人比我更清楚。郭顺啊,别叫你儿子也成了杂种,这可是你好不容易延续下去的香火,都说太监是没根的东西,你有了儿子可跟他们不同,细细斟酌吧。” 郭顺咬着牙,神情有些动摇。 闵疏轻声问:“是你自己躲开的?或是文沉没有杀你,特地保下了你?” 这个问题好似牛唇不对马嘴,但立刻就击中了郭顺的痛点,他神情不再动摇,又成了一副不怕死的滚刀肉样子。 闵疏微微摇头,低声笑起来。他伸手从身边的匣子里摸出一个雕花棋篓,那是方才从安鸾殿过来时顺手带上的,他猜到郭顺没那么容易敲打,想跟他做一场赌博。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赌场的老板说你喜欢玩骰子,可惜我这儿只有一罐棋子,咱们也勉强赌一把。”闵疏俯下身,把棋篓搁在他面前,诱哄着:“咱们不如猜子。摸到黑色,我就放你出去。摸到白色,就把你儿子接进来替你。” 郭顺抬头看他,他喘着气,咬牙问:“当真?” 郭顺在赌场上很是得意,他十赌九赢,出老千也没看得出来。他一开始还知道是因为赌场畏惧他的身份放水,后来自欺欺人久了,当真以为自己是赌神再世。他不相信自己会输,哪怕赌注是他儿子。 郭顺吞咽口水,双手颤抖着往棋篓子里伸。私牢里没有光,太黑了,他要隔着火炉才看得清。郭顺的手指搅弄棋篓里的棋子,他在试图挑选出黑子,他犹豫徘徊,觉得选中的每一颗都是白子,又觉得方才抛弃的那一颗才是黑子。 “买定离手。”闵疏轻笑着,等他张开手掌。 啪嗒,棋子咕噜滚落,跑到了闵疏脚边。闵疏垂眸一看,笑意更甚:“真可惜,看来得把你儿子请来。” 张俭在后头颔首,说:“卑职这就去办。”说罢,他不管郭顺的骤然挣扎,转身就出了门。 “不……不可能!不可能!”郭顺歇斯底里叫起来,蓬头垢面地去抓棋篓,说:“你出千了!我……刚才不算,重来……重来!” 他慌张地摸了一颗又一颗,全是白子。他猛然砸了雕花棋篓,翻倒出一地的白子。 “全是白子!这个贱种,竟然玩弄我……不算数,全都不算数!”郭顺癫狂起来,扒着栏杆骂闵疏。 闵疏看到一地白子怔然片刻,但很快就隐去了情绪,他蹲下来,没有因为郭顺的怒骂而生气,无奈道:“是啊,真可惜,方才不过哄你开心,我本就是打算请你儿子来一遭。” 张俭做事迅速,不多时就单手提着个肥胖的小子进来,顺手丢在了地上。可惜这孩子被堵着嘴捆着手脚,只能瞪大眼睛朝着郭顺呜呜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顺见他真是要用刑,浑身冰凉乏力,指甲扣在泥地里发出悲鸣,惊恐地看着闵疏,只觉得他是个无情的刽子手。 “真晦气。”张俭难得呸了一口,说:“我捉到他的时候,他正带人把小姑娘堵在巷子里非礼,小畜生一个。” “没关系,我来替他爹教教。”闵疏扫了一遍牢狱,拍拍衣袖站起来,说:“叫张道进来,该他干活了。” 第99章 拜服 张道从没干过这样奇怪的活。 闵疏不要他问话,只叫他在郭顺面前对郭业用刑。 既然不用问话,张道觉得自己不必使什么攻心的技巧,只管闷头干事就行。 郭业矮小肥大,衣服扒掉之后肚子上的肉叠起来三层。他一开始还哭着喊爹,张道第一鞭下去之后,就只剩哭嚎惨叫了。 “太吵了,”闵疏看也不看,说:“叫他安静些。” 这下连张道也觉得闵疏颇有些阴毒,他堵住了郭业的嘴,用湿透的宣纸蒙在他脸上,叫他发不出声音来。周围的刑具排了一架子,每样都让人胆颤。 辛庄推门进来,跟张俭一起随侍在侧。他也干过听记,梁长宁把他指给闵疏之后,他做得更多的是向梁长宁报备闵疏的行踪。这不像是监视,梁长宁没有拘着闵疏的行动。 用刑的顺序都是闵疏说了算,他一张脸有些病态的苍白,又被炉火烤得逐渐有些绯红,说话轻声细语,吐出来的字却叫张道毛骨悚然,他看也不敢看闵疏,只觉得自己腋下和后背都是冷汗。 张道这才猛然发觉用刑的顺序和他当初拷打闵疏是一样的,闵疏不是不报复,他只是没把这账算到自己头上,他知道张道也是听命办事,他说:“鞭笞、盐渍、拔甲……都不算难捱,我一一试过,你尽可放心,用些好药以后还能愈合。” 张道握着鞭子,背脊发凉。 闵疏看着郭顺,又笑起来:“不过后头的炮烙、削皮、剜骨,就没那么好养回来了。不过能不能出得去还两说,趁着你儿子还有气,咱们谈谈心。” 郭顺觉得他是疯子,他当了这么多年阉人,阴险恶毒的事情见多了,还没见过这样的拷问。他看着自己无处挣扎的儿子,终于服软:“我说!我说!你放了他……你叫人停下来!” 闵疏没有理会他,他思索片刻,说:“方才我问是谁要保你,你就不再迟疑,竟还有赴死的想法,所以果真是文沉保住了你,为什么他要保你?” 郭顺急促地说:“是、他没有杀我,丞相大人把我从司礼监调去上林苑,是为了——” “他保你,是为了拿你要挟皇上?”闵疏自言自语,语速缓慢,“司礼监也算是权力中枢的一环,他却把把你放在边缘,是为了让皇上不再接触到你,说到底,你了解些内情……是什么?” 郭顺嘴唇颤动,说:“是……是他看我年老,我求了他的恩典……” “你知道些什么。”闵疏肯定地说:“或者你看到了什么,这些东西会成为来日推翻梁长风帝位的证词。” 他说罢,根本不看郭顺,往后靠在椅子上仰头思索。 郭顺急促地抖落出许多情报,张道全都记下了,闵疏却好似只字未闻。 他从没想过要从郭顺嘴巴里知道些什么,他要做的是根据郭顺的反应来判定自己的猜测。 闵疏蹲下去,直视着郭顺,轻声说:“文沉为什么选梁长风而不是梁长尔?” “不知道,我没看见!”郭顺扒着栏杆,死死扣住闵疏的手腕。 “那就是你看见了。梁长尔怎么死的?”闵疏不给郭顺反应的时间,迅速地说:“文沉本来想杀梁长风,但梁长尔死了!他该死!” “不!他不该死!”郭顺已经哭出来,因为他看郭业瘫软的手脚,声嘶力竭地喊儿子。 张道听得模糊,分不清郭顺是在喊谁不该死,是郭林不该死,还是梁长风不该死?抑或是梁长尔不该死。 他不敢问,也不敢发出声音叫闵疏注意到他。郭林此刻血肉模糊,被鞭笞得皮开肉绽,黄色肥腻的油脂在血肉间滑出来。张道掀开他面上的湿纸,他便立刻急促喘气,哇啦一声吐出污秽的胆汁。 “爹……爹救我……爹!啊——”张道泼他一瓢盐水,他立刻痛得昏死过去。 郭顺双目死死盯着他儿子,已经要被逼疯了。他此刻愿意说出自己的全部所知,但闵疏根本不听,他已经是求救无门。 郭顺吐出的东西太杂,零零散散什么都有,连宫女对食都往外说。闵疏要从中捕捉到有用的消息实在太费时间,他干脆探本溯源。 “昏死过去了,要继续吗?”张道忍不住低声问。 闵疏没有回答他,他便停了手,站在刑具架子前等着闵疏的命令。 “谁不该死?”闵疏轻声问,像是怕把郭顺从疯癫中唤醒。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你知道宫变,你不是丞相的人,你是他的儿子,却在长宁王府做事,你是叛徒,你不怕丞相杀你吗!”郭顺强自镇定,张道手里刀片一转弯,立刻在郭林脚趾上拔下指甲来,轻飘飘搁在了郭顺面前。 郭顺被吓得缩在地上,哭出来的鼻涕流过嘴角,他一把擦干净,狼狈地求饶:“我……我只是个盖大印的阉人!宫里主子都把我当狗,我是个没根的奴才,连四皇子也看不上我,四皇子登基后,他就记恨我我从前苛待冷宫,要处死我!” 郭顺擦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啜泣着说:“丞相大人见我可怜,又说我是太后心腹,有多年的主仆情分,才叫皇上饶了我,把我发配到上林苑养鸽子。我是……我是奴才呀!主子叫我办事,我能怎么样!我把自己当狗一样伺候太后,汪汪叫着舔她的脚,临了她就一脚踢了我!我往日里把二皇子当祖宗,我知道太后想要二皇子登基,我想着以后也能跟着得势,没想到选错了主子,二皇子死了!” 原来是梁长尔不该死。这印证了闵疏先前的猜测,他要摸清变故是什么。 “谁杀了他。”闵疏立刻接着问。 郭顺骤然停下来,扬长了脖子去看外面的郭林。他癫笑起来,接着摇摇晃晃站起来。闵疏还保持着蹲下的姿势,扶着栏杆仰头看他。 牢狱里没有人说话,烧好的烙铁搁在炭炉里,偶尔迸裂出火花。郭顺站起来得以看见郭林满身是血的样子。闵疏安静冷漠地看着他,郭顺笑容慢慢消失,他喘着气,连汗也不敢擦。 “……不知道。”他终于颓败地跌坐在地,说,“我不知道,那夜起了火,是御林军放的火。丞相夺取了禁军之权,他们从西宫门突围进来,我奉太后的命在宫门内接应。按原计划,最后我们会在二皇子的宫殿里汇合。二皇子定然不愿篡位,被太后瞒着消息锁在了寝殿里……但二皇子不在寝殿里,我们杀到冷宫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二皇子,我等在外面,后来太后和文沉一起出来,后面跟着四皇子……我也曾想过,太后娘娘从没有想过要扶持四皇子!他不过是个卑贱宫女生的孩子,他血脉不够正统!皇袍都是按二皇子的身量做的,怎么就变成了四皇子呢?!” “我不敢问,我知道问了就要死,那夜寝殿里活下来的只有三个人!我后来进去给圣旨盖印,当时太混乱了,我只看到二皇子衣袍上有血,他倒在地上,四皇子从他身上跨过去,让我叫一声皇上给他听……我没叫,丞相不开口,我就不敢叫。” 郭林突然惊醒,瞪大了眼睛看着私牢的吊顶。他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惨叫。 郭顺把能说的都说了,可闵疏没有丝毫反应,这让郭顺开始慌张。他本以为方才那些话已经足够叫闵疏放了郭林,他以为自己有了和闵疏讨价还价的资本,但他忘了他连叫卖的资格都没有。 “我……我、闵大人!”郭顺舔舐自己干涸开裂的嘴唇,抓住他的手惶急地说:“奴才只是听命办事,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大人放了我儿子,我以后跟你做事,我必然尽心竭力肝脑涂地,我——” “我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闵疏打断他,站起来,对着张道说:“郭林还能活吗?” 郭林只轮了一半刑具,还剩些硬菜没上。那些都是闵疏当时扛过去的酷刑,闵疏略略看过一眼,张道大气不敢出,低声说:“还有气,若是全力救治,还能活。” 他跟着闵疏往外走,张俭替他推开私牢的门,外面阳光明媚春风和煦,闵疏低头用手帕擦自己的手指,他擦得认真仔细,从指尖擦到指缝,从指缝擦到手腕。 “找根人参吊住命,郭林先扣着别放,那个女人也一并给我抓了,免得消息泄露打草惊蛇。”闵疏把手帕收起来,微风扬起他的发丝,他觉得脸侧有点痒,“郭顺我留着或许还有用……别叫上林苑发现人丢了。” 张俭应声,闵疏轻轻出了口气,转身就准备走。 “大人……”张道欲言又止,嘴唇蠕动,半晌没说下句。 闵疏回头看他,见他不语,打量他片刻,突然一笑,说:“郭顺满口谎言,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是真心实意。” “谨听大人教训。”张道扑通跪在他面前。 闵疏临风而立,反问道:“他只是个奴才,做什么都是奉命行事。主子叫他做事,他能怎么办?只能照做。” “张大人,你觉得呢?”闵疏轻声细语,等他回答。 张道跪了半晌,他不敢轻易动弹,但还是扬起头来看闵疏。他对上闵疏的眼神,却没有在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里看到奚落嘲讽或者是仇视怨恨,闵疏的瞳孔在春光下清澈明亮,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是鸟儿纤长的羽翼。 张道只觉得自己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带着凉意,他俯身叩首,彻底拜服在闵疏脚下:“是,奴才觉得,主子说得对。” 第100章 掌握 “这是他的原话?”梁长宁问辛庄。 他趿着屐鞋踩在还带着水汽的木地板上,远处的侍女正在打扫落叶,刷刷声掩盖了二人的谈话。 “是原话。”辛庄说:“闵大人说完之后,张道就给他磕了个头,还改口叫主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梁长宁慢悠悠地提起水瓢给罗汉松浇水,说:“没什么问题,你下去吧。” 辛庄哦了一声就准备往外走,梁长宁才想起什么来,喊住他:“暮秋说小厨房做了几大框板栗酥,你带回去跟他们分着吃吧。” “诶?”辛庄骤然被赏,兴高采烈地往外跑:“多谢主子!” 梁长宁浇完水,把水瓢搁在了墙角的架子上。这株罗汉松好养,浇水施肥都不用太勤,什么样的环境都能长,环境好就茂盛些,环境不好叶子也不耷拉。 铁杆海棠就不行,花房的工匠要定时施肥,花盆底下要埋透气的石子,得娇惯着养。 “真记仇……”梁长宁喃喃自语,忽地失笑,“苦肉计不管用啊。” 他撑着膝盖,俯下身去看廊下的盆栽,那盆海棠的红花早就谢了,结出的果子长势缓慢,挂了一年多都不见成熟,梁长宁抬手戳几下,果子还牢牢钉在枝条上不见摇晃。 “十几个花匠伺候都养不熟,真跟你那主子一样是个小白眼狼。” “王爷骂谁是白眼狼?”闵疏恰好从廊下转角过来,他右手拎着棋篓子藏在背后,言笑晏晏:“背后说人坏话要改,安鸾殿的墙四面漏风,不严实。” “当面教子,背后训妻。”梁长宁直起身子,跟闵疏隔着圆形的雕窗对视,说:“这也叫坏话?” “跟海棠拜了洞房?”闵疏低头闻,嗅见淡淡的香气,说:“那我可要尊称一声海棠娘娘。” 闵疏看着他,语气温和,说:“王府有几个娘娘?” “一个也没有。”梁长宁撑着窗框,离闵疏更近一步,说:“后院中空,没有人气儿,不如闵大人赏脸来坐坐?” “庙太大,我怕折了寿,王爷另请高明。”闵疏说,“把小世子从宫里接回来住,立刻就有了人气。” “面上看着是世子,实际上还要尊贵些。”梁长宁望着他,顿了顿,“闵大人见了郭顺,还想见梁在安?”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世子,这个孩子怎么来的闵疏再清楚不过,他曾经诱骗文画扇另谋出路,但在他入局之后又心生悔意,他委婉劝告文画扇及时止损,可惜文画扇没有听。 这个孩子未来的路不见得好走,闵疏心情复杂,说:“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要分开谈。” “那就分开谈,”梁长宁说,“我把他养大,送到宫里去读书,太后很喜欢他。裴家倒了之后,太后安分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多喜欢孩子,我没有亏待过孩子,也不打算叫他知道这些。” 梁在安这样养着,读书写字都学得快,前几日还闹着要骑小马,自己用木头磨了把剑喊着上山打猎,上林苑得罪不起世子,只能选了两只兔子给他玩儿。 “那么王妃呢?”闵疏抬头看他,说:“我瞧着王爷是念旧情的人,枕边人这么多年,好歹也有点感情了吧?文沉入狱后,我听闻王妃娘娘屡次来请求王爷入宫求情,都被拦在了外头,王爷舍得心狠,不知是独一份还是一视同仁呢?” 梁长宁也望着闵疏,他看了闵疏片刻,说:“对你是例外。我没有碰过文画扇,你应该知道。” 闵疏别开了脸,说:“不重要了,说到底都是姻亲关系,从一开始就乱了,再要理清楚又有何用呢?” “乱成这样,说出去都叫人觉得荒谬。”闵疏垂眼,“论辈分,梁在安该叫我一声什么?舅舅?听着也不太对。” 梁长宁一哂,说:“辈分怎么论?若是文家倒了,那就没得论。” “也是。”闵疏竟觉得他既荒谬又说得有道理,“快刀斩乱麻,王爷一贯的战术。” 梁长宁再往前两步,隔着雕花圆窗和闵疏就要贴在一起,他们隔得近,梁长宁能闻见海棠香。 海棠无香,那该是闵疏身上的味道。 “战术再深也有败的时候,兵法谋划说穿了都是讨价还价,一亩三分地争来争去,输赢胜败还不是转瞬即逝。”梁长宁语气缓和,“三年前的残局,我就败在你手里了。” 白子叮当落地,雕花棋篓里都是退让。闵疏把手里拎着的棋篓搁在窗沿上,意思不言而喻。 有时候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东西拿出来彼此都心知肚明。 闵疏走之前的残局没有下完,对弈双方寸步不让,都说落子无悔,有的人还在心里复盘。 “那局棋已经终了,王爷也该走出来。”闵疏收回手,垂在身侧,“人心有限,很难同时兼并太多事。对弈的时候只想着输赢,就没工夫去瞧下棋的人;谈感情的时候只念着恩怨,就没工夫再计较输赢。” 他从前只想着要活下去,苟全性命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情爱恩怨就成了他脚下的梯子。他踩着梯子逃离了方寸之地,又有人问他喜不喜欢那把梯子。 太可笑了。 “至少也还有那么一点感情。”梁长宁缓慢地问,“也不想谈吗?” 闵疏沉默片刻,说,“棋篓我已经还给王爷了。” 他转身要走,梁长宁大步从屋里跨出门去,说:“你打开过棋篓。” “没有。”闵疏背脊挺直,他矢口否认,又说:“今夜我要见花十七,有些话我来教他说。” 他把话扯到了正事上,梁长宁心知他在逃避,干脆按住了他的肩膀,说:“还是先跟我说清楚,伤口藏着掖着总会发脓,竟然已经撕开了口子,就说清楚。” “你是混账。”闵疏不欲跟他纠缠,“我跟一个混账有什么话好说?咱们俩不过合伙做单生意,东西到手就分道扬镳,没必要理得太清楚。” “你想得美。”梁长宁盯着他说:“逗我好玩儿?” 闵疏嗤笑一声,“养你的花去吧。” “我花养得不错。”梁长宁看了他半晌,说:“这还是从前花房给你培的花,你不要它们了,我就端回来搁在廊下,有的花桀骜不驯,我也养出了果子。” 闵疏好言相劝:“花都会结果子,但不是所有的果子都好吃,有的果子就是又酸又涩,指不定还有毒。梁长宁,自己种下的果子,没得挑选的余地。” 梁长宁点头,接着突然把闵疏横打抱起,阔步进了寝殿,还顺脚关上了门。 “做什么!”闵疏骂道:“梁长宁,光天化日的别发疯!” “偏要。”梁长宁把他压到榻上去,和他贴得近,说:“要入夜了,不谈果子,谈谈别的。” 闵疏不说话,闭眼偏头,权当听不见。 梁长宁低头作势要亲他,闵疏躲不开,只好睁眼问:“谈什么?” “谈旧情。” “那没得谈。”闵疏推他一把,推不动。 梁长宁双臂撑在他耳侧,问:“跟郭顺谈了,跟花十七也能谈,怎么跟我就谈不了?难不成我说不是人话?” 闵疏脸色不变,说:“王爷也去张道手底下住两天,住完再谈。” “果然记仇。”梁长宁说:“你吓了张道一通,却没对他做什么,是个仁慈的主。可这仁慈怎么落不到我身上来,嗯?” “我对你不仁慈?仁慈这个词听起来太可笑了。”闵疏抓住他的衣领,半身都陷入被褥里,“我早该把你杀了,你以为我没想过?但我知道不能杀你,你战功赫赫还要扛着塞北十三卡么,好!我都忍了!” 他数次在深夜侧目凝视枕边人的睡颜,他幻想过自己伸出手去掐住他的咽喉,或者刀剑穿透他的心脏。他希望能一起死,或者交易完成得偿所愿后彼此分道扬镳。 二人隔得越近,离得越远。梁长宁能闻到闵疏发丝的香气,他低声说:“我倒宁愿你来杀我,人人都说你状告生父薄情寡义唯利是图,只有我知道你爱恨分明有怨报怨,我等了也有这么久了,你不来杀我,真的不是因为私情?” 闵疏没有说话。梁长宁舌头顶住上牙膛,等了片刻,闵疏还是没有开口。 屋里气氛僵持,梁长宁没有再逼迫闵疏,他起身后退半步正要离开,谁知闵疏一把攥紧了梁长宁的衣领狠狠一拉。 二人一同向后栽倒进床榻上,床帏被带起的风鼓动,梁长宁只来得及把手掌垫在闵疏脑后,就被他张嘴咬住了颈侧。 “嘶你——” 闵疏松口,唇齿间已经有铁锈味,他舔舐齿尖,舌头扫过齿尖,手还攥着梁长宁的衣领。 梁长宁抬手一抹脖颈,指尖有血。 他看着闵疏不做声,闵疏恶声恶气道:“这就是我的私情,别离我太近,我牙齿尖着呢。” 梁长宁顿了片刻,哈哈笑出声来,他不顾自己脖子上明显的齿痕和钝痛,问闵疏,“我来跟你换这份私情,你想要什么?” “要得多,怕你给不起。”闵疏说:“称王拜相、权力地位、位极人臣,你能给得起哪个?” “我能当你的裙下之臣。”梁长宁话音刚落,没撑住滑下去,下半身刚好顶在闵疏胯间。 闵疏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给不起就滚起来!” “给得起这个。”梁长宁反手拉上垂幕,握着他的腰俯下身去。他把闵疏按在床上,一只手迅速地剥了闵疏的裤子,闵疏觉得不好,但已经来不及。 梁长宁没做过这样的事,但他做得很仔细。他嘴巴说不出来话,在吐出的空隙见问:“怎样?” 闵疏无暇顾及,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咬了梁长宁一口,梁长宁就要拆开来还给他。闵疏没受过这样的对待,扑腾着手去推梁长宁,掌心按在他头顶上,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闵疏拱起腰,觉得整个人都被温热裹住了。他动不了,好像全身筋骨都被抽出去。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小幅度地颤抖,感官异常清晰,每一次都把他往上带。 这样太奇怪了,闵疏头颅高扬,修长的小腿裸露在外,脚没地方借力,蹬了两下才踩在了梁长宁的肩膀上。梁长宁今天穿了件绣暗纹的棉麻长袍,布料硬挺粗糙,闵疏的脚心磨在上头难受,梁长宁掐住他的脚腕,把他拖到自己身下。 等到终于找到帕子擦嘴,闵疏眼眶里已经溢出水汽,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哄的。他轻喘两口,见梁长宁在擦嘴,恼道:“混蛋!” “不喜欢这个?”梁长宁故意曲解他,说:“我喜欢得紧。” 梁长宁把被子一裹,闵疏被他搂在身上,听他说:“天色晚了,睡觉。” 闵疏多日熬夜,方才又废了神,现在确实昏昏欲睡,但他话还没说完:“你不讲理。” “咱们谈的是情,跟理有什么关系?”梁长宁说:“,我要讲理,你跟我谈旧情,我谈旧情,你又叫我滚。情理都讲不通,我混账还是你混账?” 闵疏翻身想坐起来,梁长宁压着他,强硬哄他睡觉:“花十七并不在京城,我已经派人去接了,明日才能到。” 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声音都放得很低。再低头去看闵疏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闵疏一夜无梦。 天微亮,他悠悠转醒,身侧已经没有人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就着铜盆里的凉水洗漱完,出了殿门就看到张俭和辛庄站在廊下看头顶上的一巢新燕。 雏鸟叽叽喳喳地叫,辛庄脖子都仰酸了还不肯低头,他手里捏着把小米,可惜两只大鸟不许他靠近。 辛庄见他出来,就两步跨过栏杆,说:“主子,花十七到了,在偏殿等着。” 辛庄之前还叫闵疏大人,梁长宁把他拨给闵疏之后他也没改口。闵疏和张道的对话提醒了梁长宁,他点了辛庄,叫他把闵疏当主子对待,辛庄有些不愿意,但还是跟着改口。 辛庄私下问过张俭:“王爷不要我了吗?我以后就跟着闵大人啦?” 张俭意味深长:“谁不要你了,叫你跟着闵大人才是王爷要重用你,再说了,他们俩怕是分不了家,早晚要合到一起去。” 辛庄跟了闵疏几日,闵疏也不拘着他,点心随时供应,街上买的小玩意糖葫芦也报销,辛庄现在贴着闵疏比跟着梁长宁还开心。 “带我去见他。”闵疏随手挽起头发,注意到了他这声主子,说:“你跟着我,梁长宁给你多少月例银子,我也一样。” 梁长宁千金买骨,他闵疏也不苛待。 辛庄给他带路,手里还抓着小米,说:“花十七跟着戏团跑到了端州去搭台子,他本来不愿意跟我回来,但听说他惹了麻烦,被一个公子哥看上要强掳,才愿意跟着我回来避一避。” 闵疏嗯了一声,转过连廊就看到了一个粉衣男子坐在栏杆上用柱子磨指甲。 这是花十七第二次来长宁王府。面前这个人他见过一次,知道他就是安之。长宁王待他有些特殊,先前只隔着屏风看过一眼,看不真切,如今面对面才发觉闵疏面如珠玉,看着有些冷然。花十七自己是个戏子,平日里除了唱曲儿练身段之外,还要钻研怎么才能勾住人。 闵疏看起来跟他格格不入,却叫人一眼就能勾住,他这样走进来,给人一种清高、矜贵且尽在掌握的感觉。 花十七不知道他和长宁王的关系,却直觉他是个能说上话的主子。 “劳烦先生一路奔波,还要请先生帮个小忙。”闵疏带他进了屋子里,隔着书案端坐,说:“先生口技了得,我已经见识过,很是佩服。” “好说,好说。”花十七连连说,“两片嘴皮子的事,但学舌废时间,不知大人要多久……” “半个月。”闵疏提笔写字,思索片刻就流畅下笔,他温和道:“上一次学舌,梁长宁给了你多久的时间?” 花十七想了片刻,比了个七。闵疏停笔,端详了会儿,把纸推过去,说:“这几句话,能不能学?” 花十七接过纸一看,上头的词句都不难,只是情绪不好拿捏,他思考着说:“可以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学谁的声音?” 闵疏笑容和煦,“当今圣上和北镇抚司佥事应三川。” 花十七立刻一惊,笔直跪了下去,磕头叩首不敢再动:“大人!这是……这是死罪啊,” “会有人带你假扮太监进宫,你只需要记住声音,别的听从安排,我保你不死。”闵疏说:“京中虽然会口技的人不多,但也你并非独门绝技,我若是找到旁人来做这事,可不会留你活口。” 他说到这里,花十七已经知道自己没路可选。他此番进长宁王府本就是打定主意要谋份差事,他跟着戏团在外面搭台子,招惹了好些好色之客,花十七不愿意干这行,跑又跑不了。辛庄去的时机巧,他抓住了救命稻草,心甘情愿进长宁王府唱戏。 不曾想人家主人不要他唱戏,要他学舌。 花十七不过权衡片刻,就应下了。总之他是给长宁王做事,面前这个人看着万事在握的样子,说不得跟着能吃到肉汤。 “大人怎么称呼……”他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闵疏。 闵疏略感诧异:“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只知道大人的小字,叫安之。” 闵疏垂眸看他,似乎是在衡量他话中的真假,花十七跪到现在,闵疏也没叫他起来。闵疏不曾了解过花十七这个人,闵疏受到过教训,所以如今不管是用人还是用计都一定要查清底细背景。他想用花十七,不是因为花十七能办事,而是京中会口技的人如今熟悉的只有他一个。再者这是梁长宁敲打过的人,闵疏信得过梁长宁。 闵疏在估摸花十七的诚实可信度,花十七说:“从前张大人只给了本册子叫我学,册子怎么写我怎么学,绝不敢多问多打听,故而大人的名字我还不曾知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话!绝不敢欺骗大人!” “我姓闵,闵乱思治的闵。”闵疏说,“会有人教你进宫礼仪,进宫小心着些,仔细听清楚,我要分毫不差。”闵疏靠着椅子,语气轻柔,笑着说:“我叫人单独分个院子给你,开支从我账上走,十五日后我来验收成果,到时候再谈。” 闵疏叫人进来,让人把花十七带下去安置。 梁长宁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军务,此时正好晌午,他等着闵疏一起用饭,叫张俭去催了一遍,张俭回来说:“闵大人回自己房里吃了。” 梁长宁坐在饭桌前,暮秋还没叫人上菜,梁长宁挑着帘子问:“回去了?你没跟他说我等他呢?” “说了啊。”辛庄说,“闵大人嗯了一声,没答应啊。” 梁长宁不气反笑,指挥暮秋,说:“得,山不就我我就山,盘子端上,咱们过去吃。” 这个季节收了最后一波茭白,梁长宁吩咐烧鸭子,软烂到脱骨。又挑了其他的新鲜蔬菜,炖了鹅掌汤。闵疏看着连桌带菜一起搬过来的梁长宁,说:“这么大张桌子,我屋里摆不下。” “那就在院子里吃。”梁长宁撩袍子坐下,招呼他:“别客气。” 闵疏暗自骂他,说:“真无赖!” 梁长宁脖子上还挂着牙印,他乐意挂着,也不嫌羞人显眼,他说:“看着这几天都没什么空,趁这会儿吃饭,我再跟你说说朝里的事。” 这对闵疏是种诱惑,他虽然能上朝,但接触到的事情始终比梁长宁浅,梁长宁是他重要的消息来源之一,他能听则听。 闵疏坐下去,接过递来的热帕子擦手。 梁长宁给他夹茭白,说:“刑部派了两个人去南边,里头有个咱们的自己人还算能用,我叫他正儿八经地去查。这二人到了南郡,确实查到了你母亲的老家,陈家出过两个举人,不过都没成进士。陈家风评不错,出了名的善心,捐过私塾铺子,开过粥棚,你母亲订过婚约,但后来遇到了文沉。” 他边说边看闵疏,闵疏神色无异,他便继续道:“文沉想纳你母亲,但是你母亲拒绝了,她说家里不让做妾。文沉到南郡是去办公务,他提前了半个月隐姓埋名到南郡考察,所以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后来他借着公务查案,说陈家有人写反诗,还套了些其他的罪名,就将一家发配入狱。他事情办得很快,不出三天就尽数判了满门斩首,只留了你母亲一人,销了户籍敲晕了藏在船里带回京。” 闵疏嗯了一声,咬着茭白没说话。茭白味道甜,他却觉得有点苦,他三两下嚼碎了咽下去,问:“按律例,文沉要怎么判?” 梁长宁说:“按律例,判停职查办,官降三级……不过如果官官相护,最后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所以还不够,”闵疏吃了小半碗饭,拿筷子挑着米粒,说:“真正能动他的罪名太少了,能不能从暨南拨一批粮出来散?价格稍微调高点,免得文沉买不起。算算时间,他也该知道刑部查到了他的消息,他的手脚多,要是还豢养私兵在手,那就下一步就该囤粮了。” “文沉没多少钱,他买得起粮么?”梁长宁问。 闵疏看着梁长宁,说:“他有私产,这么多年攒了不少,李开源死后,他应该接手了一部分有油水的差事,除了盐矿,还有铜铁和丝绸。这些本该由户部管,但我那日看钱方带来的账簿,发觉有一部分的银子流向不明,我猜就在文沉手里。” 闵疏一谈正事,整个人就变得正经起来,他说话很少犹豫,能出口的都八九不离十。 “往年户部能做假账应付,但现在户部换了人,又不愿意背之前的黑锅,自然不会再遮掩。我料想钱方是故意漏这个破绽给我,文沉要用钱容易得很,钱方就在这里等着他呢。”闵疏说:“梁长风为什么想要危家的商路?因为贪官用银子肯定是要花出去,要么奇珍异宝,要么修房买地,总要从商路运,粮食也一样。各地都有专门伺候这类人的铺子,帮他们销账洗钱都有规矩,价格要比市面上高那么一点。找个懂行的去问清楚,咱们喂一批粮食给他,但精铁武器一件也不许漏出去。” 只会吃的胖子好打,拿刀的壮汉不好打。 闵疏吃完最后小半碗饭,又被梁长宁灌了鹅掌汤下去。他擦了嘴角的油,拍开梁长宁的手,说:“太腻,不如淡茶清口。” 梁长宁叫人撤了餐筷,带着闵疏回了书房。他还有一顿军务没有处理,周鸿音带着三万龙纹军进大凉山,塞北的将领督军都有调动,他要先跟闵疏谈。 谁知刚坐下去,下人就来报,说王妃求见。 第101章 诱敌 文画扇是为了文沉来的。 她跪在书房门外,梁长宁没有允许他进来,因为里头还坐着闵疏,但文画扇不知道。 她言辞恳切,说:“王爷,父亲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此。更遑论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大理寺扣押父亲不许家中探望,食衣住行都要查验,下人们多说两句话都不许,哪里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的求情比闵疏的意料来得早了一些。 大理寺扣押文沉不仅仅是拖住时间扩大君臣嫌隙,还让以文沉为中心的世家利益团体无法顺利运作。这给了钱方带领户部十三司查账问责的时间。如果钱方不查,那这笔账就要落到他自己头上。 文沉养的鹰犬们虽然可以为他做些查探一类的事,但很多类似联络人脉等需要本人出面的的事情就没有办法完成。从前文沉勾结李开源强买土地的时候,是李开源为他做担保并进行各家红利的分配,这样平均分配或按某种标准规则的分配能够使世家稳定且自愿继续维持现状。 李开源死后,土地兼并虽然还在继续,但不如从前那样顺利,文沉曾经想过要推举自己人上位,但一切官员任用都要经过吏部盖章,危浪平处在这个关键位置上,他不会偏向任何一派。所以钱方的上位,对梁长宁击破文沉一党埋下了伏笔。 文沉被扣,很多银钱和地契的往来都卡住了,世家官员贪污受贿得来的珍宝器具很难再折换成便于流通的银票,所以一定会有人尝试联系文沉,或者叫家中女眷找到文画扇探听情况。 这些消息有的叫梁长宁扣下,有的加以修改之后放出去,但总归都被他握在手里。闵疏以为文画扇还能再拖几日,他高估了文画扇。 梁长宁的声音隔着书房的门传出去:“大理寺办案非本王能插手,更何况此案是皇上下旨……” 闵疏握住梁长宁的手,对他微微摇头,梁长宁语气一顿,闵疏用食指在他掌心写字,他会意:“……虽然难以保你父亲无罪,但本王可以跟宋修文说情,叫你们父女见面。” 闵疏实在太了解这父女二人,口头上是父女情深,实际上各怀鬼胎。文画扇想的是从这场案子中抽出来不受牵连,文沉想的是靠着文画扇与党派官员沟通,好及时做出后续应变。 十五天的时间刚刚好,闵疏把时机掐的很准,这段时间足够文沉运回粮食,他和世家养的私兵不少,再加上他早就拿到了太后手里的禁军之权,应三川带着北镇抚司的那些人根本没办法抵挡,而守备军和西大营的人都在梁长宁手里握着。 文画扇还在哭诉求情,闵疏继续在梁长宁的手心写字:“今夜。” 梁长宁看他一眼,对外面说:“收拾好你想带的东西,今夜就能见到你父亲。进去容易出来难。大理寺门禁森严,虽然没有拘束苛待你父亲,却也不能叫人随意进出。” 文画扇被侍女扶起来,她感激了一番梁长宁就快步离去。 “我们要想办法叫文沉接触到这批粮,”闵疏皱起眉,“怎么才能让他打定主意重新动用私兵呢……” 闵疏思索着,梁长宁给出了他的分析:“世家为什么养私兵?因为他们要用武力和强权。如今唯一能驱动文沉调用私兵的场景,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受到性命威胁,需要被保护。” “大理寺守卫森严,更何况还有皇上派去的近卫看管,很难让他觉得生命受到威胁。”闵疏顿了顿,突然道:“我们可以直接改变先前的策略,干脆找人伪装成皇上近卫……不,不能太明显,要叫他自己猜出来,叫他以为是皇上的近卫要杀他,他被逼急了一定会对文画扇透出口风,但是这样时间就卡不上了,周鸿音来不及。” “来得及。”梁长宁说,“先前就想跟你谈今日的军务纪要,周鸿音连夜跋涉,人已经藏在了大凉山里。” 闵疏站起来,问:“多少人?” “三万。”梁长宁说:“够了。” 闵疏默默核算,点头后又问:“你抽了这三万人,塞北就不好守了吧?” 行军打仗不是闵疏的强项,他没有经验,都要靠梁长宁讲。 “所以换下来的人是周鸿音,周鸿音和潘振玉离开塞北后,周锐会接任他的位置。周锐对龙纹军来说是更熟悉更亲近的主帅,他们是兄弟战。跟随周鸿音更多是因为父子传承,就像父皇把龙纹军交给我,周锐把统帅的位置交付给周鸿音。”梁长宁说,“周锐行事不仔细,需要有人在后面筹谋,他有自己用得惯的军师幕僚,匈铎虽然不好打,但守住十三卡并不难。” 匈铎屡次进攻大梁,主要还是为了肥硕的土地和水源。但今年气候好,降水多,草场疯长,他们可以把粮草卖出去换取药材和茶盐,如果危家的商路通畅,物资交易可以满足需求安抚他们,暂且延后开战的时间,把他们的视线扯向别处。 闵疏算着潘振玉回来的时间,说:“如果潘振玉到了,那就是时候启用他,假设他能带动文人,就是我们的助力。我们可以借用文人起势转移宫里的目光,明修暗道,暗度陈仓。” 梁长宁认为可以一试,他说:“今晚文画扇与文沉夜谈,我会叫人动手。你可以试用我给你的听记,你需要和黑来砚熟悉彼此做事的习惯。” 是夜,晚风习习,有落雨的征兆。 文沉坐在院子里,面前站着文画扇。 文画扇衣着素净,她把怀里的信递给文沉,在他翻阅的间隙中说:“这些人多次向我打听案子的进度,我都一一囫囵过去,我查了家中的账簿,发现管事的账簿近日没有做好,很多行商和父亲手下的人都认脸,即便是我去他们也不松口。” 文沉没有讲话,他细细翻看这些信件,又提笔写字,头也不抬地说:“刑部查得怎么样?皇上不可能会按律例做事,再有几日,等他顶不住朝廷各部的压力,自然找我求助,松口放我出去。” 文画扇常住宫中,与太后更亲近,她思虑片刻,说:“不如我请太后出面,至少先许父亲回家料理杂事。” 说到此,文沉倒想起什么来,问:“我听说太后见了一次皇上,皇上有没有漏出过什么口风?” “没有,这几日他只召见了一次应三川,应三川请刑部和督察院的人在远东楼吃饭,但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文画扇说到这里,恨道:“早知今日有这样一个绊子,当初就该杀了闵疏!父亲,咱们现在动手还来得及,他能敲登闻鼓,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报复文家,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招数!” “愚蠢!”文沉打断她,说:“现在有多少双眼睛都放在他身上?不等你动手,刚刚派出去人就会被发现,不要自作聪明!” 文画扇只能闭嘴,暗自咬牙。 文沉从前对闵疏的心思了如指掌,他知道闵疏想要什么,也知道闵疏的弱点是什么。他捏着闵疏,用起这把羊肠刀来很顺手,他多次从闵疏身上得到一些非常有用的消息,即便闵疏没有对他尽忠尽孝,但文沉也十分满意他。可是三年后的今天,文沉不敢再说对闵疏了如指掌,他开始有些摸不清闵疏的行事。 文沉不知道文画扇心里的那些担忧,他说:“你把这些文书带回去,自然有我的心腹去办,其他的你不要管,好好守着世子,别叫他跟太子太亲近了,说不得以后就有用。” 谈话到此,文沉想嘱咐的都说完了,他便起身送人,文画扇跟他到了门口,把信纸折好藏在怀里,大理寺的守卫浅浅搜过一遍才放行,宋修文亲自等在门口,文画扇一步三回头,文沉对她扬手让她放心走,外人看来是父女情深的场面。 宋修文笑着说:“丞相大人有个孝顺的女儿,真是叫人羡慕啊。” 文沉看着他,客气道:“哪里哪里,家中孩子不多,都算懂事。” 这句懂事自然没把闵疏算进去,闵疏状告文沉敲登闻鼓的那日,他虽然没在大街上喊自己是文家私生子,但在殿前对峙的时候却没有再隐瞒。是以百姓不知道此事,朝中重臣却听了个仔细。 宋修文没有点明这一点,说:“丞相大人可以叫王妃娘娘放宽心,我大理寺绝不苛待大人,近日天热起来了,宫里分了冰下来,厢房换洗的被褥床单已经特地叫人做好了新的,足足八套呢。” 文沉从他话里听出了要他长住的意思,不着痕迹问:“八套也太多了些,七天换一套,八套也要睡两个月,过于奢靡。” “诶……看我这张嘴,丞相大人自然是早些出去为好,”宋修文笑着拍自己的嘴巴,又说:“是我嘴快,该打。” 文沉并不认为宋修文是嘴快的人,他在大理寺少卿的这个位置上能混得开,就说明他口风严谨,不是靠嘴皮子做事的人。文沉心里有些预感,他还没琢磨明白,就被宋修文打断。 “今夜怕是要下雨,满地的飞蛾子,晚上睡觉又热又闷,宫里来人说送了冰给丞相大人用,已经搁在房间里了。”宋修文把文沉送回去,站在院子里说:“皇上还惦记着丞相大人呢,大人为大梁鞠躬尽瘁,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给臣子送冰还是头一份呢,看来这案子也要结束了。” 文沉却笑不起来,梁长风记在心里的是恩情还是怨怪他有自知之明,送冰绝非是单纯的礼贤下士,里头定有深意。 “宫里特意派了锦衣卫来送冰,皇上很重视丞相,丞相大人尽可放心了。”宋修文做出个讨好的样子,说:“今夜我便叫看守的人撤了,先前派重兵把守都是没办法,毕竟上头看着呢,还望丞相不要介意……干脆,我现在就叫他们撤了。” 文沉不屑宋修文这欺软怕硬的样子,先前还以为自己翻不了身的时候,总摆出一副油盐不进铁面无私的样子,今日锦衣卫送了冰,他就立刻来殷勤讨好。 文沉打发走宋修文,心里却生出一点怪异的感觉来,他摸着眼皮,眼皮在他指腹下轻轻跳了跳。 第102章 假寐 冰被搁在大瓷缸子里抬过来,现在不是用冰的季节,文沉心里存疑,他被关在大理寺几日,本就有些焦虑浮躁。 他细细回想宋修文的话,觉得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文沉再也睡不着,他翻身下床,决定先想办法进宫见梁长风。 但他刚下床,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往日大理寺戒备森严,即便是内家高手也不容易进出,宋修文说已经撤了看守的人,岂不正是打瞌睡遇到枕头?文沉手心里有汗,他觉得这是宋修文的陷阱。但是他必须要去见梁长风,好确认他对此案的态度。 文沉站在床边思索了片刻,岂料变故徒生。 房梁上发出咔嚓一声,匍匐在瓦片上的黑衣人翻身而下,他腰间佩刀,但屋内空间狭小不适合兵器,文沉反应极快,就地一躲就高声大喊:“来人!” 不巧的是大理寺的看守已经撤出去了,文沉知道今夜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局。文沉不知道谁要杀他,他侧身避开来人的拳脚,反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 绣春刀! 文沉咬牙:“你是锦衣卫,奉谁的命来杀我?!” 此话一出,来人冷笑一声,一脚踢飞了文沉手上的刀,拳头带着劲风砸向文沉的面部,可惜砸偏了,只擦伤了他的颈侧。 为文沉守房的侍女被这动静吵醒,在门外尖叫出声。文沉抬手去扯黑衣人的面巾,却被格挡开。 “宵小之徒!应三川叫你来的?!”文沉怒斥道:“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 黑衣人不跟他废话,一掌就劈下去,外头侍女的尖叫引来了人,院子里乱起来,文沉夺门而出,大喊着:“抓住他!” 黑暗中人影浮动,只有一道声音干脆利落,“休要恋战,撤!” 黑衣人立刻收手,转身就轻巧跃上了房檐,消失在远处。 仅凭这一句话,文沉就听出了说话人的身份,虽然黑夜掩去了他的身形,但文沉对声音非常敏感,他扶着被砸垮的门,咬牙道:“应三川?!” 大理寺的援兵来得迟,好似彼此之间约定好一样错过了关键时机。文沉以此要求自己的人进来看守,宋修文没有答应,文沉以失职罪要挟,宋修文最后松口,允许他挑选十个人来驻守。 文沉从窗外看出去,已经看不见任何黑衣人的踪迹了,他们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好像今夜出现的目的只是为了恐吓他。 事情还没有报回宫里,但消息不会延迟太久。绣春刀只是在黑暗中暴露了片刻,只有文沉认出了那把刀和那把声音。 刘台吩咐人把坏掉的门修好,站在文沉身边等他吩咐。他是文沉的心腹,他说:“主子,刚才的人没追上。” 这在文沉的意料之中,他摆摆手,心思沉下去。 闵疏翻看舆图,在上面圈点出合适的藏匿点,听着黑来砚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话。 “说那时迟那时快,张武一个鹞子翻身躲开文沉,把腰间的刀漏出来,文沉果然上当!他两指并拢勾出刀柄,发现了那是绣春刀,他就问张武‘你是锦衣卫,奉谁的命来杀我!’张武没说话,这时候花十七就出来了。他先是躲在树后面,花十七不会武功,全靠辛庄在上头用铁线吊着他,装出一副武功高强的样子,好在天黑看不清,勉强模仿应三川的轻功招数,然后辛庄使出一招——” “停。”闵疏揉揉眉心,说:“不必跟我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说重点。” 黑来砚有些可惜,说:“很精彩呢,大人不想听吗?最后文沉很小声喊了声应三川,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会相信,早知道叫花十七多说两句,学了那么多话,最后没用上。” 闵疏提着笔,黑来砚坐在他身边吃点心,闵疏说:“他不会信,他除了自己,别的什么都不会信。但正是他多疑的性格给了我们机会,只需要给他一个疑点,他就可以发散出去,怀疑一切可以怀疑的人。花十七反应得很好,学得太详细他反而起疑心。” 黑来砚点头,他从前监视过闵疏的母亲,那个文弱的妇女。那时候他觉得闵疏只是个翻手就能被扣在掌心的蚂蚱,如今发现闵疏要比想象中更厉害些。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黑来砚问。 闵疏搁下笔,拿出一张帖子递给他,说:“接下来你混到行商里头,陈聪会从暨南调一批粮,你需要接触到文沉,把这批粮高价卖给他。” 黑来砚做过商人,他知道怎么跟行商打交道,他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说:“我从危家商道进去,往暨南走,十天内可以办成此事。” “我必须要养回我的人马。”文沉对身边人说,“否则我心里不够踏实。” 养人要就粮,兵马都要靠着粮草活,如今粮食最充足的地方是暨南,暨南布政史陈聪辞官后,京城调去了新的官吏,但他很快被暨南的官员们同化,断掉了和京城的联系,颇有些良知未泯的意思。暨南接连换了好几个布政史,但最后都没有听从文沉的命令。文沉没有把握拿到暨南的粮食调动权,只要匈铎还在一日,暨南的粮食就要优先供应塞北。 他只能从各地行商手里买粮,行商不喜欢做官员的生意,因为当官的都不好惹,价钱压得很低。但仍然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商人喜欢走条路,他们跟官员建立长久的生意,替他们处理贪墨受贿的钱财或粮草器具,并从中收取三成的劳苦费。同时他们会把这些京城才有的好东西拉到富饶的江南去高价变卖,两头赚钱。 文沉在行商里没有老相识,但是他有钱,愿意花高价买方便。他叫手下人放出口风,但奇怪的是没人理他。 因为这些人都被危家压着。要走商道,就要看主人家的脸色行事。刘台摸了两天,终于找到一家愿意贩卖粮食的铺子,只是价格开的高,比市面上贵了近六成。 “我们买这批粮食真的值得吗?”刘台恭敬站在他身后,问他:“大人,商人都爱坐地起价,不如再磨几天,把价格压下来。” “如果压得下来,我反而不敢买这批粮食。”文沉说,“贵有贵的好处,你把事情办好,用最快的速度押运回来,带着人先安置在京郊的庄子上,兵器和马都可以用从前留下来的那些,但也还要再继续招募。” 文沉手里还有太后的信物,他从没有归还信物,因为这块玉就是调动御林军的虎符。从前他用御林军围堵拦截了周利父子,现在他要用这五千御林军做其他的事情。 他没有造反的打算,但如果梁长风要杀他,那他不会就此坐以待毙。要想再创辉煌,就要再做一次开国功臣。梁长风已经有了皇子,大梁的血脉延续下去,那么文沉就可以再当一次万人之上的权臣,这一次他要站的更高。 文沉回溯过去,他发现自己的衰败是从郑思案开始,那是他和太后意见分裂的起点。无诏调兵使得他与太后不再同心,造成的结果是梁长风逐渐壮大,梁长宁便有了可乘之机。如果再来一次,文画扇成为了太后,文沉有把握不会再重蹈覆辙。 文画扇是文家女,对文沉来说,非裴家女可以比拟。文沉手里握着皇嗣,就算太子不能用,世子却是跟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孩子。文沉曾经以手腕和利益统领着六部,虽然如今他的势力被瓦解过半,他也仍旧觉得自己还有一战的实力。 文沉从前把梁长宁当做对手,但在闵疏改旗易帜后,闵疏逐渐成了做决策的人。闵疏成为长宁王府的幕僚并没有给文沉带来实际的好处,反而叫他不再那么容易拿捏闵疏。文沉认为这是自己走错的一步棋。但不管他把闵疏放在哪个地方,这个孩子都有一种可以顽强存活下来、并从周围吸取养分成长壮大的本事,文沉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文沉并不常追悔过去,但此刻他难以自制地想,如果他加派了看守陈弱水的人手,那么现在他仍旧可以靠着陈弱水牵制这个私生子。太子少师这个位置不重要,却也不算是没有丝毫用处。 他觉得自己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不是把闵疏送进了长宁王府,而是默许了梁长宁对闵疏的亵玩和欺压。这导致闵疏破釜沉舟狗急跳墙,在成为双面间谍的过程中不得不逐渐倒向梁长宁。 梁长宁比他更能笼络人心,也更会玩前狼假寐的招数。 如果闵疏和梁长宁之间产生了除去交易之外的信任或感情,那么文沉要对付的不仅是梁长宁,还有闵疏。闵疏是文沉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除了文沉教给他的那些权臣之计,还有东宫首辅茂广林的治世之才,他唯一的缺点是年龄太小,见识不够,但这一个缺点在他收拢潘振玉和陈聪等人之后,就变得不再致命。 这不仅仅是父子俩的厮杀,还是以文沉为首的世家权贵同寒门之间的较量。 文沉自以为对上梁长宁还有胜算,因为梁长宁的战无不胜只在塞北,他重建了塞北十三卡龙纹军的秩序,却对京城这池深水看不透。 但此时此刻,文沉不敢再这样想。 他在闵疏上任太子少师的时候就屡次回首过去,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户部、大理寺、吏部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和梁长宁一党已经是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的两方人马。 第103章 吞咽 文沉私下里招兵买马的消息藏得严实,但闵疏有意泄露了他的行动轨迹。 黑来砚卖掉了粮食,用辎重车装着银两返还,这笔钱尽数进了闵疏的口袋。闵疏提早嘱咐黑来砚不要收银票,因为一旦乱起来,银票没有银子好使,很难兑换。 黑来砚一路走一路有意无意地散播自己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的消息,周遭的行商眼红,向危家商路管事的吐苦水。危移死后,鲁齐成为了暂管商路的人,他察觉到消息来源,在和蓝渐清接头的时候如实汇报,蓝渐清便又转告给了危浪平。 危浪平心知他们开始动手,便有意推波助澜。很快,应三川便将此事告知了梁长风。 “狼子野心。”梁长风冷哼一声,“文沉胃口越来越大,再养下去,怕是要反噬。” 应三川眼里浮现厉色,站在后面说:“皇上,不如现在就——” “再等等……”梁长风摩挲着手指,说:“杀他是牵一发动全身,现在这个节骨点上不好做没由头的事,还要拿他给外头那些吵翻天的学生们做交代。”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文沉在宫里有些钉子,朕记得司礼监就有他的人,后来被他调走了……” 他转身看着应三川,说:“上林苑有个太监叫郭顺,朕要见他,你悄悄地去提人,不要惊动四周。” 应三川点头,转身就朝外走。 梁长风在偌大的寝殿里静立了片刻,他在回溯旧事。他现在不敢动文沉,除了要靠着文沉坐稳龙椅之外,还因为文沉手里捏着个太监郭顺。 郭顺是太后的人,在宫变时被安排在宫中开门接应,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握着玉玺,登基遗诏要从他手里过才算名正言顺。依照太后的意思,郭顺本该在事后被处死,但文沉把他保住了。当年的旧人除了郭顺全都死绝,要再找证人,只能找到郭顺头上去。文沉握着郭顺,不仅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为了挟持太后和皇上。如果文沉想要推举太子或世子上位,那么郭顺就可以出来否定梁长风的正统。 梁长风要趁着文沉被限制在大理寺的这段时间里,把郭顺抢到自己手里。郭顺的口供是口黑锅,谁背谁倒霉。 应三川来去匆匆,查了半日就回来报告,神色凝重道:“皇上,郭顺跑了,他的职位被人顶替,今日我去查才发现此事。” 这下出了问题。梁长风摸着鹦鹉想,谁提走了郭顺?文沉分身乏术,不可能是他。梁长宁不知旧事,没道理这么快查到。他很快想到了闵疏。 “新任太子少师是当今丞相的私生子,又和长宁王府有些关系。”梁长风肯定道:“一桩丑闻,牵扯颇多,他小小年纪能够搅弄池水……我记得,他在学子间还颇有名望。” “此子有些来历,”应三川看着梁长风的背影,思索着说:“宫变当日,我见过他,他站在长宁王身后,是侍卫装扮。” 梁长风细细思索,“那么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文沉的人,他是个变数。” 应三川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要不要杀,梁长风摆手否决了他,“不要总是想着杀人了事,此子可用。” 应三川这几年已经很少被梁长风教训了。算起来,梁长风还要比他小几岁,他一开始跟着梁长风只是为了跳出裴家的笼子,寻自己的活路。可跟着梁长风久了之后,他又觉得和梁长风有些同病相怜。 应三川最开始喊他皇上的时候只是遵循礼数,慢慢地才真的把他当皇上。他搞砸了私盐之事,还一意孤行先斩后奏杀了危移,梁长风不仅没有降罪他,还保下了他,应三川便开始把梁长风当做主子。 应三川生得高大骁勇,梁长风的身姿却清瘦欣长,应三川站在他身后时,总觉得他像是容易破碎的瓷器。他该保护自己的主子。 “闵疏或许会对您造成威胁,他心思谨慎,又跟着长宁王,矛头必然对准了您。”应三川说:“除之,才能以保万一。” 梁长风做了个手势,“先叫人盯着他,看看他都跟谁走动。其他的朕自有打算,你下去吧。” 应三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 夜里,闵疏正睡着,张道着人来报,说郭顺没有挺过去,死了。 孔宗查验一番,说:“跟伤势无关,是吊着胆子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郭顺死了,闵疏不得不重新审视全局,他想了片刻,说:“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尸体放久了要发臭,郭顺这张牌废了可惜,或许还能用一用。” 闵疏刚被叫起来,披着外袍倚靠在塌上,不多时梁长宁也来了,他挨着闵疏坐在案侧,顺手给他拢了拢外袍,问:“郭顺什么时候死的?” 张俭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人一死就来报了。我和孔宗细细查过,不是谋杀,确实是他这几天自己把自己吓没的。” 闵疏在烛火闪烁间有了主意,他说:“把他的头砍下来装好,明日我带去见文沉。” “你要挑拨离间,”梁长宁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想让文沉以为是梁长风杀了郭顺。巧的是,今日应三川去了上林苑,他想提人,但顶替郭顺的人被识破了。” 上林苑不仅有鸽子,还有豢养的獒犬,能识别味道。文沉把郭顺放在上林苑是因为上林苑有自己的人,他掌握着鸽子就等于掌握了消息来去,他养獒犬是因为可以辨析往来人员。应三川出入上林苑瞒不住文沉,即便他身在大理寺无法随意行事,但消息也不过是延迟片刻到达他面前。 闵疏笑起来,“正好,明日就借着这个由头把郭顺送还给文沉。” 闵疏回想起几年前,他在书房的屏风后听到模棱两可的谈话,郭顺带着太后的赏赐进入丞相府,文沉含笑收下。重礼下掩藏的是他和太后亲密的关系之外对彼此的防备和试探。 “如果说郭顺能出面亲口说出当初的继位遗诏是假的,那么梁长风就不再能够坐稳皇位,因为同样身为储君的你还在京城里坐着。”闵疏说:“文沉把郭顺藏在上林苑,就是留了这一手,他没有把希望都放在梁长风身上,他时刻打算换人。” 梁长宁看着闵疏,在摇曳的烛影里看到闵疏明亮的双眼:“我们从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文沉把他藏得太好了。他把人赤裸裸放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谁也不会想到他有这样的作用。” 他们发现郭顺的时机刚好抢先一点点,才能够把人偷出来关在自己手底下。不过可惜的是郭顺死了,他从前也算是锦衣玉食,养了儿子是打算给自己养老送终,但好日子过太久,一落到地狱里就能吓破胆子惊恐而死。也难为他熬了这几天。 事情讲完,众人散场,梁长宁照例要赖着不走。孔宗和张俭颇有眼色,走的时候还带上了门。 闵疏合衣坐在榻上,对梁长宁说:“回去。” “不。”梁长宁说着进了内室,翻身躺上了闵疏的床,说:“明日天亮再回去。” 闵疏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爷在外头也这么耍赖?” 梁长宁长手长脚,一躺下去就占了大半张床,他换了话题,说:“早开春了,我叫人给你裁了新衣,各料子都做了一件,你从前的那些都穿不下了。” 闵疏看了他半晌,自己推门出去了。 “诶!去哪儿!”梁长宁立刻翻身下床追出去,喊:“你跑什么!” 闵疏心说惹不起躲得起还不行吗?不料刚走到门口就被梁长宁一把扛上肩,他说:“这是你的地盘,你在自己的场子上还怕我?” “这哪儿是我的场子……放我下来,梁长宁!”闵疏挣扎两下,被他一把按进被褥里,说:“我明日有正事!” “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梁长宁撑在他上头,他问:“挨着我也不行?怎么回回见了我都烦得很?怕不是上次还羞着,所以不想要我。” 他一说到上次,闵疏立刻就想到梁长宁埋头下去带来的欢愉,他耳朵泛红,嘴硬说:“我是真有正事……你不能——” 梁长宁又埋下了头。 闵疏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他的衣袍裤子太宽松,一扯就掉下来,要落不落地挂着膝盖上,他受不了,感官在这一瞬间就被梁长宁勾起来。 闵疏的变化被梁长宁清晰地捕捉到,他以前对待闵疏并不小心温柔。但他如今不再粗暴,而是从闵疏给出的反应中获得了更多心理上的愉悦。 闵疏扬起下巴,在情*里断断续续喊梁长宁的名字,他不许梁长宁再进一步,梁长宁禁欲到现在,说话做事都带着火。 他握着闵疏的膝盖弯,把他咬得一片绯红,闵疏颤巍巍地抬腿蹬他,又被他得寸进尺地抓住了小腿。闵疏在一片混乱中听见“咕嘟”一声,他睁开眼,看见梁长宁喉结滚动,正用手背擦嘴。 室内昏暗,只有微弱的烛光,吹进来的晚风驱散了欢好的味道,闵疏觉得口干,在喘息里舔舐下唇。 梁长宁看着他,俯下身去想亲他,被闵疏抬脚踩在胸膛上:“不准动。” 梁长宁果然没再动,他肩膀宽阔,挡住了床帏外的烛光,闵疏提起裤子,眯着眼睛说:“跟谁学的这一招?” 梁长宁似乎是笑了笑,他又压下来,把闵疏圈进怀里想吻他,被闵疏偏头躲开了。 “去漱口。”闵疏说:“你好脏。” “怎么自己都嫌弃……好好好,我这就去。”梁长宁抬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闵疏这话就是默许梁长宁留下来过夜,梁长宁哑声应了,翻下床去找水。茶壶里空了,要到外间去打水,等梁长宁漱完口顺便冲洗完再回来的时候,闵疏已经睡着了。 他睡在正中间,身体一侧还摆着枕头,压根没给梁长宁留位置。 第104章 父子 翌日清晨,淅淅沥沥下了小雨。闵疏带着辛庄,向大理寺递了拜帖。 文沉在这里受的是上宾之礼,厢房带着院子,亭子里还给他放了书案,他见闵疏来,动作稍微一顿:“稀客。” “父亲客气。”闵疏偏头,辛庄就把手里端着的檀木盒子放在书案上,转身退到了亭子之外。 文沉坐着,手里还在提笔写字。闵疏站在他身前没有落座,因为从前在文沉面前,他没有可以随便坐下的资格。文沉要处理的公文太多,他虽然已经革职查办,但公文交接和家里的私产也需要处理。这些公文进出运送都要经过大理寺的查验,都不是什么私密的产业。 “从前知道你睚眦必报,但没想过你这样记仇。”文沉提笔写了个“准”,把册子合上了。 闵疏看着亭子外的小雨,大缸里泛起涟漪,锦鲤浮出水面张嘴吞吐,大概是把涟漪误以为有人在喂食,他看了会儿,轻声说:“父亲消息比我灵通,大概也知道刑部派出去的人已经查到了陈家,已经快马加急把消息送回来,估计前几天就到了皇上面前。这也算得上重罪了,只看皇上批不批三司会审。” 文沉嗤笑一声,说:“几年不见,你竟目光短浅至此。” 文沉想起从前闵疏还小的时候,陈弱水从来没有表现出必死的决心,也不曾告知过闵疏旧事。文沉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够沉稳,看上什么非要抢到手。 文沉说:“就凭这么一桩小小的案子,也想翻了天?你若是拿民田或学生来威胁,我可能还要考虑三分,但你用一个妇人来治我的罪,怕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闵疏面色不变,背过去看着缸里的睡莲,说:“我看着皇上没有替父亲掩盖的意思,督察院和刑部还听父亲的话吗?父亲,树倒猢狲散,大厦将倾了。” 文沉不信,他搁下笔,抬眼盯着闵疏的背影,眼神还是轻蔑中带着狠戾,但闵疏已经不怕他了。闵疏转身,斜斜靠在亭子的栏杆上,微风吹乱了他的发丝,有雨飘进来,润湿了他的睫毛,。 文沉说:“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从前不知道你还有科考的本事,能爬到太子少师这个位置上也算你的能耐,但再往上,就不是你能掺和进去的了。我知道你如今跟着长宁王,看来你攀住了这根高枝,你也该谢谢我。” 文沉上下打量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说:“就算不好好回报我,起码也不该过河拆桥,反咬我一口!” “反咬?”闵疏笑起来,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他笑了片刻,说:“父亲这可是冤枉我。” 闵疏负手站在书案前,飞进来的雨丝湿了案牍上的纸张,亭子两侧的水漫进来,湿漉漉地往里浸,闵疏湿了鞋面,但他没有避开那些水,他说:“父亲在招兵买马,你瞒不了我。” 文沉的心腹他全见过,没有几个人的行动能瞒住他,他温和道:“我带了个礼物来给父亲,希望能回报父亲……至少能叫父亲认清现状。” 文沉扫视他一眼,半晌才一边伸手去打开箱子一边说:“不过派人买点粮食囤积,家中人口多,这算不得什么。京中囤积粮食的官员多——” 他蓦然止住话,抬头看向了闵疏。 “郭顺死了。”闵疏语气还是温和,“父亲猜猜,是谁杀了他?” 就在这片刻间,文沉脑子里思绪已经转过百瞬。他眉头紧锁,心里游移不定。 他首先想到的是闵疏杀了郭顺,但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决了,他认为闵疏相比于杀了郭顺会更加倾向于留一个活口,并且闵疏很少用死人做棋,这不是他的风格。于是文沉又想到了太后,但太后没有杀郭顺的理由。太后如今久居深宫,身上的权力几乎都被梁长风吞并,她已然成了被架空的花枕头,她杀个人不难,可她杀了郭顺反倒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应三川去过上林苑,但他似乎没有提到人……或者他提到了人,只是对外宣称没有。”闵疏看着文沉,说:“父亲在上林苑有自己的人吧?大可去问问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真真假假,文沉只挑自己觉得没错的相信。闵疏把这些消息打乱,全都一股脑塞给文沉,他知道文沉多疑的性子,自己只要稍微做出一点指引,他就会自己补全没有证据的部分,一步一步让自己信以为真。 不管是谁杀了郭顺,局面都对文沉不利,他失去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把梁长风拉下来的理由,换而言之,他再想扶持幼主篡位,他就是反臣。 而梁长风可以稳坐高台,几乎没有人可以出来指摘他上位不正。 文沉呼出口气,他没问闵疏怎么拿到郭顺的头颅,他只说:“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跟我谈?” “被一无所有的私生子逼到这般境地,难道我还没有资格跟您谈吗?”闵疏说:“还记得您让我下在长宁王身上的孤离吗?早就已经解了。如今我和长宁王同舟共济,我调动他的人马不是难事,皇上要用笼子关着您,我可以帮您破开笼子,但我的话父亲总归不信,不如这样吧,” 闵疏拉开椅子,神态自如地坐在文沉面前,抛出诱饵:“我来给父亲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郭顺虽然死了,但梁家没有绝种,都说父死子继,总归都轮不到父亲来独掌大权,毕竟中间还隔着一个有着皇室血脉的长宁王……”闵疏轻飘飘地说:“不过如果是长宁王上位,一人之下的可就该轮到您。” 这话戳中了文沉的心,他神色不变,暗自打量着闵疏。 文沉从前没有想过要扶持梁长宁为王,因为梁长宁手握重兵,他有自立为王的资本。文沉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用太子替换掉梁长风,梁长风对文沉不再惟命是从,这让文沉感觉不妙。幼主如果年幼还不懂事,那么文沉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培养起一个足够听话乖顺的好孩子。 景德年间的成功篡位不代表之后也可以,文沉能够成功是因为天时地利,当时梁长宁带着龙纹军远征塞北,先帝病重昏迷,太后又愿意涉险跟他里应外合。文沉手里有些兵力,但那远远不能跟梁长宁的人相提并论。 梁长宁安置在西大营的龙纹军和老兵们都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杀回来的,他们即便不纵马,不穿重甲,也是以一敌十的存在,更遑论他们训练有素,只听梁长宁的号召。 文沉最多也只能调动兵部抓来充数的壮丁和御林军,他自己虽然招兵买马,但终究是一盘散沙,打打终日娇生惯养的皇族还行,再多就要闹笑话。 只要梁长宁还带兵镇守在京城,文沉就没有逼宫的胜算。 “半个月后,匈铎或许会进犯。”闵疏说,“今年草场长得好,雨水也足,他们不好打。塞北十三卡逐年扩张,要守的关口越来越多,周小将军屡次请求朝廷支援,这是有备无患。如果长宁王再一次被调离京城,那么京城就是父亲的天下……毕竟刑部孙供不一定会为皇上所用。” “父亲从前是想养出一个废物皇子,好叫他能在朝政上孤立无援。但现在看来这个法子没有用还倒添堵,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长宁王文武双全,曾得东宫首辅倾力教导。”闵疏含笑看他,说:“此刻换人正是好时候。” 文沉不再打量闵疏,他收回了目光,翻开了下一本公文,半晌才说:“你非好心,且回去吧。” 闵疏便站起来,他偏头看着外面的雨丝,又说:“郭顺我已经带来给父亲了,他儿子也死了,父亲要是好心,就着人收尸吧。” 文沉看着匣子里的那一团惨白骨肉,闭了闭眼,说:“做事不要太狠,易遭反噬。” 闵疏轻笑一声,说:“父亲教导,我必然谨记。” 文沉顿了片刻,笔尖停在纸上,洇出一大片墨色,他说:“你要对文家背恩忘义,此后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闵疏,不要忘了你的根,不留后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我原以为父亲早就知道我们早就没有化干戈的可能,没曾想父亲天真至此。” 闵疏把厌恶藏得很深,“父亲没有赐予我本家的姓,因为父亲觉得我不配。别忘了我姓闵,不姓文。” “就算你不姓文,那你难道就姓梁了吗!”文沉捏紧了笔,双目怒视厉声道:“哪个男子会靠着爬床做大事?!你不要为了一点小小私怨而不要脸面走错了路!你以为你能风光多久?!不过都是靠着他一时的新鲜和施舍才有现在,不要忘本!” 闵疏微微回身看他,良久才露出个恍惚的笑:“从前还是父亲告诉我……跟着梁长宁,不算委屈了我。我把这话记牢了,父亲又要怪我忘本。那我只好期盼着他能多新鲜些时日,能风光多久算多久吧。” 他话刚说完,辛庄就从远处走来替他撑开了伞。小雨淅淅沥沥,把地都冲出了稀泥。 大理寺这一坡长梯长了青苔,一落雨就容易滑脚。大理寺的人明里暗里奉承着闵疏,看他出来了,特地备了木屐给他。侍卫在廊下躬腰伺候他换鞋,阿谀道:“闵大人,这是特意为您备的鞋,雨天路滑,这条路出去不好走,怕摔了您。您的马车已经叫人在轮子上绑了稻草,不过还是要驾慢些,咱们这里都是稀泥。” 闵疏垂眸换了鞋,从廊下出去了。 文画扇带着丫鬟立在转角后,今日突然下了雨,她只能就近选在这里避雨。她也叫过大理寺的侍卫去取一把伞,但人家不愿意,文画扇自知如今身在别人屋檐下,只能使唤自己的丫鬟回去拿雨具。结果恰好遇到了闵疏。 文画扇忍着嫉恨和怒气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方才那侍卫连把伞都不愿意借,却转头伺候闵疏穿木屐! 丫鬟看人走了,才小声说:“闵大人好大的面子,大理寺还给他马车轮子绑稻草,咱们的马连饲料都要自己备,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文画扇转身就是一巴掌,丫鬟当即哭出声来,跪在地上不敢动。文画扇出了口气,才盯着闵疏离开的方向说:“他算什么东西?也有势?从前不过一个卑贱野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做了些龌龊事,就要爬到主家头上来作威作福,没有我,他能进得了王府?跟他娘一个德行,就靠着一张脸狐媚男人,若不是父亲通气,我还不知道他爬了床。” 她咬牙切齿,往外啐了一口。 贱坯子,总有他落魄的时候! 第105章 抱背 马车行驶到半路突然颠簸了一下,闵疏坐着没动。过了片刻,辛庄掀帘子冒头进来说:“闵大人,前头堵住了,我把车倒出去换条路走。” 他们此刻走的是条小巷子,两侧靠得近,几乎没有转弯掉头的空隙,只能倒着出去。闵疏嗯了一声,在辛庄放下帘子的瞬间瞥见了外头的人影,他当即叩了叩窗框,说:“辛庄,停车。” 辛庄听话地停车,等他吩咐,闵疏又问:“那是王渊野?去看看。” 辛庄不认识人,朝小巷子里堵着的人群喊:“谁是王渊野?” 小巷子里头几个壮实的混混围堵着一个书生正拳打脚踢,口里咒骂着什么,辛庄得了闵疏的授意,三两下干翻了几人,那几人见辛庄拳脚功夫高,又见闵疏的马车连车轴都是上好的木料,便不敢反抗,连滚带爬地跑了。 王渊野没想到走了一波人又来了一个更不好对付的,他坐在泥地里,往后蹭了两下用背脊贴着墙,喘着气盯向马车。 他知道车里的才是正主。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挑开了车窗帘子,阴影里露出半张脸来,王渊野隔着细雨望进去,那半张脸精致素雅,望过来的眼神清冽,“王渊野?” 王渊野认出了他,八尺男儿眼眶一红,瞪着眼睛喊了一声:“闵……闵先生!” 闵疏先前和他见过一面,他在北镇抚司衙门口敲登闻鼓的时候,王渊野曾帮他发过声。王渊野在京城学生中认识不少人,他性格温和善良,说话也进退有度,是以有些统率能力。 闵疏思及此,偏头对辛庄说:“你把人带回去,给他身干净衣服和餐食,先找地方安置,我晚些时候再见。” 辛庄听他话里没有同行的意思,问:“大人不一道回去吗?” 闵疏弯腰下了车,前面就是远东楼的花舟码头,他说:“你把人先带回去,不要大张旗鼓。两个时辰后再来远东楼接我。” 辛庄应了声是,把王渊野扔上了车。 小雨还在下,闵疏撑着伞站了会儿,从巷子里出去,上了远东楼的花舟。 花舟上有两三个散客,见人登船进来,一时间没分清他是客人还是小倌。只有妈妈识货,一眼认出他穿的料子极其贵重,想必是个豪客。 桃娘摇着扇子迎上来,谄媚地问:“这位客人眼生,怕是没在花舟上久待过,今日奴家这里姑娘多,叫他们好好伺候客人!” 闵疏随手丢给她两片金叶子,说:“清场。” 桃娘听到他的要求本要回绝,今日的散客都是熟人,不好赶,但一摸到金叶子立刻就换了更明媚的笑,连连道:“是是是,奴家这就叫人清场,客人这边请,里头厢房是干净的!” 闵疏在厢房门口脱了鞋,端正跪坐在软垫上,接过身边侍女递来的茶,却端在手里没喝。 茶盏里是茉莉花茶,花舟上叫作碧潭飘雪,偏要在不正经的地方起个正经的名字。身边的侍女穿得雅致,跪匍在地时裙摆下露出的脚腕上带着银铃。 桃娘是京中有名的老鸨,扬州贩卖来的瘦马几乎都要先被她挑,她手里的男女都是极品,不怕笼络不住客人。 她扭着腰拍手,叫外头准备好的姑娘们轮番上前,她猜测闵疏品味高洁,挑的都是温柔如玉的那一挂。 闵疏扫过一眼,没说话。 桃娘便心领神会,换了一波花枝招展走妖娆路子的。闵疏还是不喜欢,他看了半晌,几个姑娘都小心翼翼等着他发话,他就说:“……要英气一点的。” 桃娘手里没有英气的姑娘,在她看来姑娘就是要温柔乖巧甜蜜蜜,男人连家里主事的妇人都不见得喜欢,英气的姑娘看着更不像是能在床上听话的。 闵疏看她的样子是在为难,便随手点了一个,其余人就依次出去,只剩那姑娘柔柔往桌前一倒,坐到了闵疏怀里去。 他闻到姑娘头上的香气,低头从她露出来的锁骨和白如玉的肌肤上扫过,片刻后才问:“你们对客人,都是怎么个讨好法?” 姑娘以为他是来嫖娼的,没想到是来取经的。她一张脸柔顺乖巧,声音勾人:“客官怎么问这话?虽然我们不是清白姑娘,但也有自己心悦的男子,客官这样一表人才的英俊少年郎,我定然是费劲全身解数伺候……” “男人爱你,是图一时新鲜吗?”闵疏捏住她的下巴,阻止她抬头吻上来,他声音冷清,但语气温和,“新鲜过去,又怎么样呢?” “客人可知天下美人千千万,今日腻了我,明日妈妈又有新人。咱们都是流水的花儿,乱花迷人眼,花开的时候有人采最好,花谢了……”女人低头含住闵疏指关节,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闵疏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抽出了手,塞给她半颗金珠:“叫小倌来。” 原来是个好龙阳的。 姑娘收了金珠,藏进胸口的布料里,笑意盈盈起身出门。她刚见着花娘如实转告,花娘就扯住她的头发,动作粗鲁地从她胸口里摸出金珠,然后恶狠狠拧住她手臂上的软肉:“贱蹄子,敢私藏赏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想给自己赎身?想都别想!” 姑娘不敢哭出声,摇着头求饶,桃娘这才松了手,带着挑出来的小倌进门。 闵疏把手指搁在清茶里洗了两遍,听见声音才抬头,对桃娘说:“你出去。” 门一关上,这几个人就站成一排,几人各成一派,有的清秀纤细,有的身躯魁梧。桃娘果然是眼睛毒辣,看出闵疏不一定是上方,竟也挑了些会疼人的来。 闵疏看了片刻,把手指从茶汤里抽出来,随手掸了掸水,问:“干站着做什么,有什么独门绝技,使出来我看看?” 于是便有两个肩宽腿长相貌英俊的男子上来为他脱去外袍,又俯下身去替他捏腿,他的动作十分有力,两根手指按住膝盖的穴位揉捏,眼看着就要往腿根走。 他注意着闵疏的反应,见他没有抗拒之色,便一边叫下头的人送香膏上来,一边说:“小公子第一次在花舟留饭吧?我们——” 他话音未落,门霍然被推开了。 “你们几个,滚出去。”来人身高腿长走路带风,扶着门框低下头才能进来,他剑眉星目,此刻看人带着点微末煞气,叫几个小倌不约而同停了手,不敢再说话。只有为闵疏脱衣服的那个魁梧男子勉强道:“你是谁!今日花舟已经被这位公子包了,要想留饭请改日吧!” “下去吧。”闵疏摆摆手,说:“钱我照给,花舟开到湖心去,舟上不必留人。” 几人这才退出去,不多时花舟就进了藕花深处,舟上的人改换了小船离开,只有碧波微微荡漾。 “闵大人大手笔。”梁长宁居高临下俯视他,冷道:“怎么,一个不够,还要三四个才够?夜里没把你喂饱,跑出来偷吃也不带我,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闵大人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账?” “王爷怎么一副深闺怨妇的样子?”闵疏嗤笑一声,说:“我这不是还没挑上么?” “难不成他们能叫你动心?”梁长宁坐下来,把闵疏手里的茶泼到地上,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送来的香膏就搁在桌子上,梁长宁看了一眼,又问:“还是我更能叫你动心?” “这话我也要问王爷。”闵疏看了他片刻,说:“他们叫你动心,还是我叫你动心?” 梁长宁与他对视,没说话,手却动了。 他掐住了闵疏的下巴,一如他方才对待那个姐儿。闵疏没有反抗,他把手掌按在了梁长宁的胯间。这是个非常粗俗且大胆的动作,梁长宁稍微一顿。 “王爷可知天下美人千千万,今日腻了我,明日又有新人。”闵疏挑起他的欲望,贴着他的耳朵叹息:“流水的美人冲不断铁打的君恩,我怕啊,我怕王爷被乱花迷了眼,不如我先来迷一遭。” “风月是风月,动心是动心。”梁长宁说:“先动心,再风月,对谁动心,就与谁风月。” 闵疏不再问,这里是风月场,他理所应该来一场风月事。 抱背之欢是从后面来,这是闵疏最不喜欢的姿势,因为进得深,且前头没地方借力,闵疏没有安全感。但这是梁长宁喜欢的姿势,因为闵疏没地方借力,只能被他抱在怀里,一整个人都被他拿捏住,梁长宁才有安全感。 花舟轻轻晃起来,荷叶太高,遮住了外头的景色,只露出蓝天。闵疏在颠簸中感受到久违的痛楚,今日梁长宁格外地狠。 闵疏笑起来,他到了状态好的时候,喘着气低低地喊梁长宁的名字。梁长宁在后面抱着他,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痛楚只是片刻,梁长宁对他心软,其实也只不过是逼着自己硬起心肠来这一遭。他没有胡乱冲撞,每一下都钉在边缘上。闵疏逃不开,绷直了脚尖去够地板,又被梁长宁搂着膝盖弯分开架在自己的腿上。 这下子是彻彻底底没地方借力,他只能向后倒进梁长宁胸膛里。高|潮的余韵绵长又柔和,闵疏受过几次,再也给不出去。 梁长宁铁了心要叫他长记性,闵疏被逼得红了眼角,断断续续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扬长了脖子抬头去看梁长宁。梁长宁不低头,非要把一整盒新的香膏全用完才作数。 闵疏累极了,从桌上摸了两颗银子砸他,正巧砸到梁长宁额头上。 “客人赏钱给多了,我要找补的。”梁长宁扣着他,摸着他汗湿的背。 闵疏爱后余生般短促地喘息,才说:“不必找补了,剩的钱拿去买避子药吧。” 梁长宁胸膛里闷笑两声,说:“客官真是不会心疼人……避子药很苦,总要给我点甜头。” 闵疏捧着梁长宁的脸,看了他半晌,用手指把他的头发全都往后梳,按着他的头皮,垂眸吻了下去。梁长宁搂住他的腰,叫他在自己身上坐得再舒服些,然后抬头配合着闵疏唇齿交叠。 闵疏没有睁眼,他跨坐在梁长宁腿上,脚挨不到地面,只能绷直了才能稍微够到。他不喜欢这个姿势,但他没有挣扎,他在唇齿交缠中含糊地问:“……王爷对我的新鲜感什么时候过?新鲜感到头了,咱们就该散伙了。” 第106章 半熟 这一通胡闹就到了深夜,街上已经宵禁,梁长宁把人抱回去,闵疏夜里发起了低热。他身上没有伤口,连吻痕都不重,只是昏睡着,像是有烦心事。孔宗只叫人煮了一壶姜茶,说再捂捂汗。 梁长宁就用被子把闵疏卷起来抱在怀里,他每半盏茶就给闵疏擦一次汗,闵疏半夜热醒,坚持要洗澡。梁长宁不许,怕他着凉。二人僵持不动,闵疏瘪嘴,梁长宁只能认命地出去叫人备热水。 睡意退去,闵疏洗完后湿着头发裹上毯子在窗边摸出本书来看,姜茶还没煮开,在小火炉上烧着。 后厨没有烧多的水,梁长宁干脆将就着闵疏洗剩下的水擦了一遍身子,反正水也不脏。 梁长宁洗完了裸着上半身出来,闵疏抬手指对面,示意他坐下再说。 姜茶发出辛辣的香味,水汽袅袅上升,一只蛾子从窗缝飞进来,扒在灯罩上不动。 闵疏细细回想了白日的事,理清了思绪。 “文沉不一定能信我的话,我想把刑部调查出来的旧案供词漏给他,看他有什么反应。”闵疏又问:“辛庄呢?” 梁长宁坐在他对面,揭开小火炉上的瓦罐看了一眼,往里丢了两颗红糖方块,“应三川宴请三司的事文沉早就知道了,他疑心梁长风要舍弃他,今夜就该下手去查了。说到辛庄……听他说你带了个人回来?” 闵疏嗯了一声,提笔批阅了文书,又问:“陈聪走到哪里了?” “昨日进龙脊山,今日落雨耽搁了车程,再有一日怎么也能到。我让他一个人悄悄地回府,已经叫张俭去接了。”梁长宁说:“怎么?” 闵疏这才想起这两日没看见张俭,他想了想说:“我带回来的人叫王渊野,我遇着他的时候,他正被人堵在巷子里围殴,此人名望才学不低,对朋友仁义,或可一用,我想把他交给陈聪,你觉得呢?” 梁长宁颔首,“见过他再说。” 过了两日,天一亮,陈聪就被张俭带着回府,悄无声息地进了梁长宁的书房。 侍女敲响了王渊野的房门。王渊野身上的伤还没好,起床后浑身疼,他甘愿被带进这里来是因为看见了闵疏,他觉得闵疏是熟人,又替他赶跑了那些个混混。可是他不知道辛庄会直接把他带进长宁王府,他听说过长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杀人不眨眼,握着龙纹军功高震主,有人说他是大梁的铁壁,有人骂他贼心不死。 侍女鱼贯而入,把他剥光了按在浴桶里刷洗,头发里的枯叶和烂泥都挑干净理顺了打上皂荚液。王渊野被洗得满面通红,直喊着姐姐们饶命。接着他被套上了干净的衣袍鞋袜,又填鸭子一样塞满了胃,才把人带出门。 长宁王府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廊桥高低,水渠溪流边开着各色的花,前面带路的侍女身姿曼妙,王渊野低头跟着她的鞋走,眼睛不敢乱瞟也不敢搭话,怕坏了姑娘清誉。 “先生请。”侍女推开门,里头一个年长的端庄姑娘又替他撩起珠帘,对里说:“王爷,闵大人,人到了。” “暮秋,上茶。” 王渊野跟着转进去,绕开屏风,看见了坐在里面的三人,他眼神一亮,先喊:“陈……陈聪大人!” 陈聪没有回应他,他便反应过来,又看向了屋里的闵疏和梁长宁。 梁长宁今日只是旁听,没有要干涉闵疏或者同他商议的打算,他已经全然放权给闵疏,一切人事调动都不再阻拦。 暮秋撤掉了凉茶,重新沏了一壶龙井,王渊野战战兢兢坐在独凳上,眼睛不敢往梁长宁身上看。 “这两日歇息得怎么样?”闵疏问他。 “好、歇息得好,多谢闵大人出手相救……叫大人看见我的丑态真是愧疚,我……”王渊野显然更愿意相信陈聪,他也算半个暨南人,受过布政史的恩惠,此刻上半身无意识地往陈聪那边偏,捧着茶说:“我到处躲,他们一见我就打我,叫我滚出京城,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关在茅厕里不给吃喝。趁着下雨冲塌了茅草顶,我才跑出来。” 王渊野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茅厕的臭味,他被侍女好一番搓洗,指甲缝里都红成一条,他无措地看着陈聪,断断续续说了小半个时辰。 自闵疏敲登闻鼓入宫后,王渊野怕他死在里头,就号召同门学生们守在宫外等着。他起了头,身后自然有人追随。 他带人留守宫门本意只是因为学生意气想帮一帮闵疏,却在无意间成了对皇权的挑衅。闵疏得罪的人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家中子弟颇多,自然要出来寻丑泄愤。往长远说,这帮学生放在这里就是隐患,迟早要掀翻了天。 王渊野一开始只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后来再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都被砸了。有人出钱叫他滚出京城,王渊野不干。他梗着脖子质问,但人家一脚就踹过来。他没办法住在租的房子里,只能躲进客栈,但客栈也不肯收他,衙役污蔑他偷了东西,要把他驱逐出去。 “我不知道谁要赶我走,我去找同我一道进京的元兄,但我找不到他,后来我听说他溺死在了湖里,我心里害怕,就跑出来……结果又遇着他们那伙人!”王渊野喉结滚动,还顾忌着礼数不敢大口喝茶,他擦拭额角的汗,说:“大人,难道就因为我们群情激奋而上谏,他们就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成?!可我们读书就是为了报国,树苗长歪了,难道不该扶正吗?!不管是世家兴盛还是寒门崛起,总归只要能出贤才,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红了眼眶,低头不肯掉眼泪,怕遭人笑话。房间里只有陈聪是他最愿意托付身家的人,闵疏次之。即便陈聪没见过他,他也把陈聪当父母尊敬,暨南大雪那年,陈聪断了腿,躺在敞篷的马车往外拉的时候,王渊野的娘带着他去送过苞米。当时人太多,百姓推挤着去告别,王渊野在雪地里摔了一跤,额头磕到了马车轮子,是陈聪叫人扶了他一把。 王渊野手里的茶已经不烫了,他捧着茶盏潸然落泪:“好在院子没有被砸破,我带着同门住回去,他们都丢了纸笔,有几个只能混在叫花子里讨饭吃。我们没有主心骨,阁老去后,我们多方打探,没有找到新的内阁首辅,从前的严大人我们也见不着……走投无路之下,我便想着再出去拦车。我听说有大官的车驾会从路上过,我想去拦车告状,结果刚走到马车道上就被他们绑走,在小巷子里对我拳打脚踢。陈大人,幸好又能遇着您!从前……从前您在暨南带着我们扛过了几次灾荒,我知道您才学也好,我愿意带着同门追随您!” 陈聪递给他帕子,叫他擦眼泪,说:“怎么哭成这样。” 外人不知道他如今偏向了长宁王,他本来是想瞒着,但如今也没有瞒着的必要,反而是套着梁长宁的身份才好做事。他便干脆直说,把王渊野的念头摆正。 王渊野便鼓起勇气看向梁长宁,梁长宁看着闵疏,闵疏又看回陈聪。 闵疏叩了两下桌子,问他:“你有多少同门,都是学生吗?” “还……还剩下两百余人。”王渊野老实说:“有些人不再敢上街,朝廷没有派人镇压我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世家的打压视而不见,城里的官兵在到处驱赶我们,人越来越少了。” 闵疏手里有一笔银子,足够安置这批人,但他不能做得太明显,“既然同陈大人是旧识,我也算捡了半个熟人回来,你躲了几日,有没有察觉出来那些小混混后头是什么人?” 王渊野哪里觉察得出来?总不过就是那几家,他又不是京中常客,对世家不了解,才初生牛犊不怕虎似地撞上去。他心里盘算了几轮,最后还是摇头。 陈聪听到闵疏说旧识,便明白他是要把人留给自己,他此番回来是借着潘振玉重回清白的机会来推地安疏,他心知口诛笔伐既要笔杆子也要嘴皮子,他说:“马上入夏,正逢草长莺飞好时节,过几日我会下帖子,请各位远东楼一聚,清谈论事,务必赏光。” 王渊野忙不迭应声,陈聪才问:“小友在京中留宿,想必和同门长住也不是办法,这么多人,不如分散来,我着人替你找院子。只是得挤一挤,不过应该比现在要松快些。” 王渊野羞愧,强自道:“不好再麻烦大人,大人心意晚辈领了……我、我表字柏月,大人对我有恩,我不报恩本就是负义,怎么能再叫大人辛劳?我这就回去告诉同门……” 闵疏没有要关着他的意思,闻言就叫人送客,暮秋让门房套了马,把王渊野送上车。王渊野上了车才发现位置上压着一袋银子,明显是怕他脸皮薄才私下里给。 王渊野躲了这几日,身上早就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勉强糊口罢了。他把荷包揣进怀里,擦着泪回头又看了一眼长宁王府。 第107章 可为 过几日是太子生辰,宫里设宴,请了民间杂技团进去表演。 梁长宁再次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朝野气氛稍霁,但还是不如从前松快。 王渊野接到帖子后立刻就分发给了同门。他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干净衣袍,小心地换上。 京中贵人都喜欢在家里设宴,如今人心惶惶,更不爱出来摆席。远东楼空下来,不再日进斗金,都靠散客养着。 众人早就候着,小雨渐渐大起来,楼梯才传来脚步声。 陈聪走得缓慢,但步子很稳。王渊野知道他断了腿靠着假肢走,但没想到他已经行走自如,看不出异样。 原本还在谈论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回首注视着陈聪。 陈聪不仅给学生们下了帖子,还给文人清流下了帖子,甚至有些五湖四海的名士官吏也应约跋涉而来。从前文人自诩高洁,清谈从不涉政,但今日偏要谈论时政。 潘振玉跟在他身后,他们好像回到了从前,潘振玉擅言,而陈聪是沉默着的那个。 众人环顾四周,先端正行礼,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其他都不敢受,纷纷站起来。潘振玉温声说:“我能再回到京城,非我名声才学,而是借了茂老的声誉,要与各位再论地安疏。” 席间的李辞一开始没认出他,犹豫片刻后才出声:“潘……潘振玉?!” 潘振玉显然认出了他,朝他颔首:“多年不见,如今可好?” 潘振玉与李辞曾一同在国子监读书,虽然不过点头之交,但也算有些情谊。潘振玉从前在远东楼高谈阔论宣扬地安疏的时候,李辞也在座下。旧事重现,李辞如今是一个小小县官,波澜不惊地过到如今三十年岁。他一看见潘振玉,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当初他意气风发的热血陈词。 窗外大雨倾盆,天气闷热,潘振玉听着雨声,李辞惭愧:“混僵度日。” 潘振玉早已不似当初意气风发,那时候他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如今被磨圆了棱角,不比曾经锋利,。 茶水微凉,缓解了胸中憋闷,喉头清流划过,他说:“我得先帝恩惠,有幸位列榜上,入国子监随行读书。京中繁华,但繁华落幕后八省净是衰败之相。我屡次求见先帝,但都被上级所拦,世家勾结,大梁内里蛀空,我兴起念头作地安疏,陈聪替我润笔,才能流传出去。” 这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众人听他陈述,他继续说:“世家贬低地安疏,言之为反诗,我有心辩驳,几次不成终于论罪。但我不悔,时至今日,茂老已去,但学生在便是茂老犹在。” 无人问难,众人不分阵营,不需辩驳,没有质疑,只是想理清旧事开启新章程。 当下一片应和,李辞拱手,尊他一声同门:“世家勾结,恩荫制根深蒂固。血统嫡庶成为了选拔官员的标准,要改此病,非一人可行。我与在座诸位读百家书,识万字,却只能弃文从武。君子可内敛不可懦弱,见不公可起而论之!今日论政之言传出去就是你我皆是反贼,可我不怕,我已经被烙上一次反贼的印记,已经是退无可退。” 另有几人站起来想要附和,潘振玉却说:“今日谈端俱是当年未谈之言,诸位若是害怕,我绝不阻拦离去。” “君子处世若只顾苟活,岂不是辜负恩师教导?”学生说:“我等不愿做朽木腐草,愿为此一战!” 自有人反驳他,阳府刁青春闱高中,他深知乱世不好为臣,他的仕途才刚起步,不愿就此斩断,他拍桌而起:“此话大逆!” 众人看向他,他环顾一圈,道:“先生激进,先生从前推行地安疏是欲申大义于天下,地安疏是绝世策论,却非实用之策!向来只有自上而下的改革,若真揭竿而起,那是名不正言不顺!” 刁青如今也在国子监作事,学了些迂腐套话,他说:“此事人心不安、都该审时度势,再者边境难守,正该休养生息,待朝廷审查,再往下而治。这是自古以来持政的道理,君管民,民不可管君,我等只能上谏力劝,不能贸然开战!” 自然有人也赞同,席间吵嚷,争执盖过了雨声,陈聪的腿一到落雨天就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乱。”潘振玉的手垂下来,摸到了虎口处的旧伤疤。陈聪说:“诸位尽知我断腿辞官,三年前暨南雪灾,我困于废墟之下,利刺贯穿我的腿,于是大夫截掉了我的腿。” 他掀开自己的衣袍下摆,露出木头假肢,众人都安静下来,刁青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断腿不可再生,但我留住了命。今日大梁是昨日陈聪,废除土地法不可再拖,脓血要挤,腐肉要割。”陈聪目光坚定,说:“我知诸位忠君爱子,但我此番要割掉的,是世家承袭的恩荫,是他们侵吞土地的依仗。此一时彼一时,再徘徊犹豫,为时晚矣!” 席间老者却说,“自先祖开朝以来,恩荫制世代延续,先祖圣旨不可改,皇权威仪不可侵犯,要改,也要循序渐进,不能逼着皇上,这是大逆不道,不忠不义。” 他抬手对天行礼,看着陈聪,说:“茂老遗言,未曾有战意,你曾为仕,更该恪守礼仪制度。革新制度不该强势激进,推举新法不能贸然尝试,这叫守正秩序。学识再高不可越过君上,制度再差不得贬于脚下,这叫恪守本分。新法出于旧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当改则改我等绝无二话,只是小友否定所有,是否过于极端?” 那么话题又到多年前先帝曾思考的问题——究竟是要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还是循序渐进地逐步改革。 潘振玉反驳他说:“昔日善法,今日恶法。孙老仁义,尚且顾念旧情,可站得太高,反而看不见脚下蒲草,望得太远,容易忽略眼前疾苦。百姓无田税收增高,学者德高望重不乏后辈孝敬,但请往外看看,京郊十里开外,处处叫苦连天,民生如此,便无善法可言。” “顺应天道,听命圣言。”有学生不为所动,说:“先帝贤明,恩荫之法乃先祖之道,不可不遵!” 潘振玉轻蔑一笑,才说:“自先帝崩逝。我朝储君不存,皇上未登基前,只是尚无建树的冷宫皇子。先帝在前朝屡次赞赏长宁王,并称之可承大统。太后垂帘,丞相摄政,难道这也是先祖之道?按你所言,若先祖之道不可不遵,那么先帝曾爱重长宁王,皇上继位,是不是违背了先祖之道呢?” “胡言乱语!”有学生骤然拍桌,呛声道:“论政而已,你不必攀扯储君!此子恶毒,怎可追随!” 潘振玉开口却说:“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你或许曾经认为该顺乎天,但其实该应乎人。没有百姓何来大梁,没有大梁何来君主?世家盘踞多年,早已越过了皇权,世家不除,天威不在。” 陈聪却已经站起来,朝在座端正行礼,他说:“我本以为各位都是有识之士,读书十年凌云志气,怎料迂腐刻板,不敢争、不敢论。若持政也顺其自然,那么必然导致大梁颠覆!今日诸位龟缩于此,百年之后,史书无名!” 陈聪离开远东楼,王渊野追了出来,不多时其余学生也纷纷下楼。陈聪站在楼下抬头仰望,顽固的学生坐在窗边,他们对视良久,终于也颤巍巍站起来。 文沉听完心腹陈诉,丢开了笔。 “书生。”文沉笑起来,轻蔑道:“书生造反,十年难成。” 他们还当真以为手提三寸笔,能斩奸吏头? 文沉自以为不会困在大理寺太久,兵马铁刃早已暗中蛰伏,文沉攥紧了掌心,他感受到了手中玉佩给予他的力量。 他张开手掌,细细端详手中的玉佩。这是太后的信物,可以调动三千御林军,文沉曾用这些兵力困住周利父子,如今周利父子远征,长宁王手里的龙纹军全被匈铎压在塞北,文沉听闻他最近往来西大营多次,是在练兵。 西大营全是老兵,文沉见过那些老东西,都是前线退下来的残废,要么被砍断了腿,要么缺只手,能做什么事? 从前西大营这批残废是要解散的,朝廷不愿拿钱打水漂。现在文沉只庆幸梁长宁的烂好心——留下这批兵,倒叫他以为手里有人可用,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罢了。 两天后,远东楼之言广为流传,陈聪之言遭到督察院贬斥,要求北镇抚司缉拿反贼,将口出恶言的狂悖之徒扣押入狱,拷问论罪。 闵疏已经三日没见到梁长宁,他忙于军务,还要暗中联络周鸿音。周鸿音驻扎在密林里,仰头看不见天光,鸽子落不下来,又容易被老鹰抓走,密信改为靠人力传送,跑马要半日才能到。 再过一日就是太子生辰,文画扇在太后跟前跪了半宿,求得太后说情,暂且不再扣押文沉,许他入宫参宴。梁长宁身为皇亲不可推脱,闵疏也是。 第108章 磨刀 梅雨季节来临,马车都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梁长宁和闵疏分开走,他在宫门前遇见了等候他的文画扇。 梁长宁有一段时间没见着文画扇了。文画扇今日打扮得端庄,发髻上的鎏金链子往下垂,随着她的莲步轻轻荡漾。 这个女人其实生得很美,只是她嫁错了人,把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去搏前程。她笑意盈盈地带着丫鬟等在回廊口,宫里的伞都是统一的朱红,把她衬得烈女一般。 烈女嫁一夫,忠臣侍一主,可惜文画扇是水中萍,只想随波逐流。 “妾身久等王爷,还以为王爷有事耽搁。”她弯起嘴唇,说:“妾身为太子备了厚礼,世子也该办一场生辰宴,日后王爷得空,不如请少师也来参宴。” 梁长宁这才低下头看她,文画扇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远处看着是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只有梁长宁听得出她话里赤裸的挑衅和威胁,他说:“今日王妃上了红妆,眉眼分外好看。” 他语气轻柔,低头的时候几乎能挨到女人纤长的睫毛,“不过本王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眉眼,他看人的时候,比王妃更冷、也更合我心意。” 梁长宁接过侍女手里的伞,远处的宫娥不敢再近距离跟着,只能远远随行。雨丝飞溅,打湿的裙摆都贴在了她们的小腿上。 “王爷若有心仪的女儿家,妾身就替王爷抬进门来。”文画扇端着正室的姿态,贤良地说:“王爷只有世子独子,太后娘娘多次教导妾身要为王爷开枝散叶,可惜妾身福薄,生下世子后再难有孕。” 他们二人都知道再难有孕的根本原因是梁长宁不碰文画扇,他们之间仅仅只是表面样子,就连洞房当夜,梁长宁也只是在寝殿里擦了一宿的弓。 已经到了清宴阁,内侍等在跟前,吴贵躬身不动,离他们还有段距离。 文画扇笑意不达眼底:“只是不知王爷看上的这位妹妹……能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诞下子嗣呢?若和妾身一样福薄,怕是只能做个小小侍妾,连侧妃之位也不能肖想了。” “几年前,我本不欲成婚。”梁长宁撑着伞,伞面倾斜,盖住了吴贵的视线。吴贵不知道他的意思,猜测他是要和王妃说些体己话,便带着内侍往后退了十步。 文画扇知道他一开始是不想成婚的。当初的旨意怎么看都是火坑,那时候文沉打的主意是逼婚不成就叫文画扇给梁长宁扣负心冷情的帽子,更甚者如果文画扇因此自尽,梁长宁就再也没有娶妻的可能。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梁长宁和和气气地接旨了。 “因为我曾经见过你的眉眼……”梁长宁抬起手指,抚摸上她纤长的眼睫,一触及离,“很多年前,我代父皇入文府参宴,同夏小侯爷路过花园时,遇到你在石子路上罚跪。你穿一条桃粉的长裙,白纱遮面,哭红了眼,甚是可怜。我当时答应要护你,所以我替你向你父亲求情,你父亲说——丫头顽劣,今日不管,日后夫家也要再管,殿下又该怎么护她?” 文画扇脸色惨白,心里轰然。 梁长宁却没发现她的异样,轻声说:“爱妃啊,不会再有侧妃了。世间美人众多,不会再有更好看的眉眼叫本王经年难忘,爱妃该知我心意。至于子嗣,世子和太子都流着梁家的血,更遑论天下万民皆视君如父,太后私心为本王,本王只能辜负了。” 他偏回伞面,文画扇已经咬紧了牙,她神色复杂,最后怔然一笑。吴贵只当没看见,躬身道:“奴婢可盼着王爷来,王爷这边请,今日落雨,下头这些懒东西挂棚子呢,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席面就改在了清宴阁……” 梁长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今日还有杂技吗?本王听说你出了主意叫人四处搜罗会吹火耍猴的能人,哄太子开心呢?” “哎呦王爷,您这话可真是……”吴贵淋着雨引路,不敢直起腰,“奴婢哪里敢出主意呢?还是礼部有个大人提了一句,说家中小子爱看猴戏,太子给听见了,吵着也要看。咱们想着外头毕竟不干净……诶,到了。” 吴贵示意宫人们把人请进去,梁长宁进了清宴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内阁官员之中的闵疏。 排位置的人颇有深意,把闵疏安置在了严瑞之后,周围全是肱股之臣。 闵疏余光扫一眼他,偏头还在和严瑞交谈。殿中热闹,朝臣带着妻儿赴宴,几个孩子都围着梁阮恭维奉承,危禾隔得远远地和梁在安贴着,两个小团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啃鸡腿。 闵疏声音放得低,旁人几乎听不到,严瑞说:“抓捕陈聪的公文可不是我们内阁批的,司礼监越过内阁批红,要么是皇上的授意,要么就是北镇抚司自己的意思。” “不都是一个意思么?”闵疏端酒,浅浅润唇,说:“陈聪也敢抓,看来真是逼到尽头了……可怎么抓呢?陈聪现下是民心所向,风头极盛。清谈之言刚刚流传,人就被朝廷扣了,这事可不好听。” “潘振玉他们不敢动,自然就要欺负软柿子。”严瑞笑起来:“你要拿他当个豁口?” “什么豁不豁口的。”闵疏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早晚有这一天,京里挡不住这波洪水的。” 席间喧哗,闵疏扫视一圈,道:“太后久居不出,今日太子生辰,怎么也不露面?” “抱恙呢。”严瑞微抬下巴,叫他看高堂上的皇帝,掩唇道:“说是太后老矣,常头风发作,夜里不得安眠,药下了三副总不见好。” 太后比文沉还小了半轮,怎么就老矣?闵疏垂下眸子,轻轻笑了笑。 梁长风早就想杀太后,太后当初严管先帝后宫,最爱用的手段是留子去母。梁长风见过生母的尸首,又被她苛待,怎么能不恨? 那药到底是治太后的头风病,还是治皇上的心病,还要两说呢。 贤妃母凭子贵,位置几乎要和皇后摆在一起,皇后看着并不在意,还在侧头与梁长风说话。 “太子看着长高了许多,奶娘带着都说皮实。”皇后掩唇笑着,说:“我看太子和世子越来越像,皇上您看看是不是?到底都是表兄弟,一起读书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都一样聪明。” 梁长风没有说话,还懒散地靠在椅背上。 贤妃抢过话头,语气里难藏炫耀:“当然是太子更聪慧,丞相大人都喜欢这孩子呢!听宫人们说,有几次文沉在国子监遇着太子,还亲自手把手教写字——” 她看见梁长风骤然冷下来的脸,紧张地住了嘴。 皇后看着场中舞姬,含笑不语。 蠢货,明知皇上与文沉有嫌隙,还偏要在这个关头提起,怎么能不叫皇上生气?这个女人承宠太久反倒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也敢坐在她身边,这样的蠢货不需动手,捧着就是杀她最好的刀子。 宫女捧着鲜果美酒鱼贯而入,应三川不知何时站到了梁长风身后,低头与他耳语。 闵疏用余光看到他的神色,不多时,严瑞也得知了消息,他说:“锦衣卫奉旨捉拿陈聪,遭到了学生的抵抗,冯道成不敢杀学生,两方胶着。” 严瑞消息灵通,因为这是发生在大街上的事,根本瞒不住。 “巧的是,今日长宁王妃求了太后,文沉暂且得以进宫参宴,他的马车走的就是这条路。”闵疏说,“要乱了。” 他抬眼看见梁长宁,梁长宁也正看着他。闵疏无声比了个手势,梁长宁微微颔首回应。他身边坐着夏拓文和危浪平,视线被宫女挡住了一瞬,再看过去,闵疏已经别开了脸。 再抬头,梁长风已经离开了。吴贵守在空座位旁,垂手而立。应三川今日没有佩剑,手还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他跟在梁长风身后,从清宴阁的侧门转到长廊外去。 清宴阁里面透出欢声笑语,暖黄的烛光在昏暗的雨天分外亮眼,舞姬和乐师进场,丝竹声掩盖了交谈。 梁长风好似被热闹孤离了,他像个戏外看客,冷漠地盯着里头。 “你猜他们在看什么?”梁长风偏头望进去一眼,问应三川:“他们在看皇位,还是在看朕?” 应三川跪地垂头,说:“臣子不可直视皇上,否则论罪当罚。” 应三川跪得端正,梁长风只能看见他金色的发冠。 “看着朕。”梁长风两根手指捏住应三川的下巴,俯下身去和他对视,“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朕走出宫门,看到了文沉。他看着朕的眼睛,朕知道他想杀了朕。” 应三川于是抬起眼帘和梁长风对视,梁长风冠冕上的十二旒叮叮当当碰撞着垂下来,应三川缩了一下,梁长风就收回了手。 “皇上,陈聪拒不受捕,学生文人对他是倾力相助,冯道成胆小如鼠,不敢下手!”应三川说:“还请皇上口谕,允臣带人将这群乱民就地伏法!” “下雨了……”梁长风伸手去接,只觉得掌心冰冷,湿漉漉的雨水流进袖子,如跗骨之蛆。 梁长风喜欢下雨,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常常在雨天偷跑出来。因为下雨后,冷宫的宫人和侍卫都会偷懒,宫里的人也鲜少走动,御花园空荡,那就是他的天下。 他最喜欢去国子监的墙角下偷听,那时候茂广林还在,喜欢在课堂上絮絮叨叨讲道理,也拉长了声音读诗书。梁长风就是这样学会了背书。 后来他登基为皇,内阁的老东西们嫌他粗鄙,觉得他身份低贱又不通史书,曾多次着人教导。后来教导他的人又换成了文沉,梁长风从不叫他们老师。 文沉教导人并不耐心,他常常会低下头来直视梁长风,语气里藏着轻蔑:“皇上是天子,如果连孔孟都背不下来,今后就是朝堂上的笑话。臣家中小儿三岁能背太公六稻,七岁能做浅显策论,皇上才略该远胜于此。皇上懈怠懒惰,难道是因为饭食太饱的缘故?” 那天晚上文沉不许宫人给他用膳,他饿着站在窗前,国子监窗外下着雨,有两个小太监躲在宫墙底下分享偷出来的糕点,梁长风下令杖毙了他们。 梁长风不喜欢饥饿的感觉,他也不喜欢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强调他是贱种,嫌他烂泥扶不上墙。 “丞相大人刚从大理寺放出来,马车正好堵在这条街上。”应三川还在说:“衙门与学生僵持,他们不愿交出陈聪,街上堵着人,已经引起百姓围观,再拖下去必然有损朝廷名声……臣请求皇上口谕!” “杀了他。”梁长风看着应三川,呢喃着:“杀了文沉。” 应三川骤然抬头,哑声道:“皇上,臣是请旨捉拿陈聪……” “陈聪算什么东西?”梁长风笑起来,说:“趁乱杀了文沉,嫁祸到学生们头上,他们不是要反吗?多好的机会啊。” “朕要他的命,应三川,你敢不敢?” 贤妃的话透露出一个关键的消息,那就是文沉在接触太子。 这意味着文沉有皇位换人的打算。他接触太子不一定是看他是否聪慧,而是在试探太子是否足够听话又单纯容易哄骗。 如果说梁长风是文沉失败的傀儡,那么文沉在梁长风身上学到的教训就是——下一次要选择一个更加年幼不记事的储君。 “为皇上做事,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有臣在,皇上不会失望。”应三川跪地领命,又站起来说:“宫女说皇上今日只用了半碗粥,臣方才瞧见宴席上有桂花酥,皇上垫垫肚子,也少喝些酒。” 应三川担忧梁长风龙体,太医说过皇上早年间伤了胃,夜里容易痉挛呕吐,吃的东西要格外注意。应三川觉得他的皇上和自己是一类人,他们都是被嫡系所鄙夷糟践的庶子,血脉里有他们所谓“贱女人”的遗留。他早年间选择跟随梁长风,到现在也从未后悔过。他知道外头的闲言碎语,说皇上不读圣贤书,资质平庸又不得臣民心。应三川对此嗤之以鼻。 梁长风给了他权势和地位,他把梁长风视作自己将要穷尽一生追随的主子。为主人而战,他心甘情愿并求之不得。 “皇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万不可伤了身子,”他说罢就行礼转身离去。 梁长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抿紧了唇。 朕有一把好刀。 他想,可最好的刀是冰冷的刀,它还需要好好磨。 第109章 起兵 殿门前的梧桐被雨打落了叶子,层层叠叠堆在石板路上,马蹄狠狠踏过,泥水溅起一地。 冯道成的绣春刀干洁如新,锦衣卫尽数出动,将陈聪的院子围了个彻底。学生们站在院门前与之对峙,两百多人堵住了街道。 王渊野举拳高呼:“昔日百官可以联名上谏,今日为何我们不能联名情愿?朝廷要对陈聪论罪,那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放肆!”冯道成厉声道:“尔等速速归去,阻拦锦衣卫办事,我可就地而斩!念你们是国之栋梁,今日不与你们多做纠缠,休得得寸进尺!” “便是杀了我又如何?”王渊野仰天大笑:“今日头颅可抛,是为对抗你这样的朝廷走狗,我死而无憾!百年后家里祠堂有我牌位,你却不一定能善终1” 冯道成高居马上,看他狂妄至此,再也忍不住啐了口唾沫,目露凶光:“来人,先把这个轻狂书生缉拿归案!” 锦衣卫持刀而上,学生也毫不畏惧,迎头就冲上去。陈聪被学生们反锁在院子里,拍门也无人理他,只有人在混乱中奋力高喊:“陈大人莫出来!我们保你!” 锦衣卫不敢真的杀了学生,杀了学生就要遭督察院和内阁骂,轻则官职不保。冯道成手底下的人都是砍手砍腿,只要伤着见了血,这帮学生就没什么力气再爬起来。 冯道成还没冲破学生们的人墙,就听到了马蹄急促的声音。 “让开!”马夫勒马不及,大喊:“大理寺马车!丞相座驾——!” 不知从哪里又窜出来一伙书生扮相的人冲散了人群,马车刹不住脚,侧翻在路上。横伸出一把绣春刀干脆利落斩断了马脖子,彻底断绝了车里人跑路的可能。 刀锋锐利,几乎一刀就能劈断木头。冯道成还没来及收手就看到了这一幕,不得不收刀大喊:“住手!丞相也敢伤!立刻抓起来!”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学生装扮的人拳脚功夫了得,在打斗中几乎和他不分上下。 “娘的,你们不是学生!”冯道成咬牙,冲身边的下属喊:“先保护丞相!” 马车翻滚,混乱中有人提刀砍穿了车厢,车厢骤然四分五裂,发出轰然巨响。 马车里空空如也,人影子也没有。冯道成怔然一瞬,不知道哪里来的学生们也怔住了,随即有人低声喊撤,他们也毫不留恋,转身就撤了。 “我不认识他们!”王渊野反应过来,喊:“他们不是我的同窗!” 他们确实不是学生。冯道成在与他们交手打斗之时就察觉出来。他单手从废木片里拎起车夫,就地质问:“马车是大理寺的马车,但车上的人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啊!”车夫惊魂未定,说:“小人就觉得车里空空,可——” 门吱呀一声推开,打断了车夫的话,陈聪终于能推门出来,他没穿假肢,单足扶门而立:“车里没人,难道是丞相大人已经被奸人说掳?冯大人该分清轻重,我陈聪在这里跑不了,我若是大人你,现在就该去大理寺查明情况。” 冯道成两厢犹疑,片刻后冷笑道:“我听闻你陈聪颇有才学计谋,莫不是有人围魏救赵,今日说什么也要捉拿你归案!” “陈聪无罪!”学生们说:“若你镇抚司要捉拿陈聪,要么出具罪名,要么出具文书!如果是因为陈大人在远东楼的言论而对其论罪,那么敢问大人,我朝律法哪一条规定百姓不可议政?!” 冯道成说不过这些学生,他向后挥手:“留着衙门里跟狡辩吧,来人!全数捉拿!” 敲钟的声音连绵不绝,文沉闭眼数着,心知已经到了时间。 “不出您所料,马车遭袭,只是刺客出手太快,属下摸不清路数。”刘台身着黑衣,站在他身后说:“人已经集结在京郊,今夜有雨,行动不会留下踪迹。” 文沉睁开了眼。冷风从他脸上吹过,他感受到风里偶尔夹杂的雨滴。 刘台犹豫着开口:“太子生辰普天同庆,西大营喝光了两百坛烈酒,那些老废物都昏睡了,只是今夜风险大,您是否再做筹谋?” 文沉讥讽一笑:“再做筹谋?那贱种想杀我,他过河拆桥,今日动手就是要断我活路。刘台,你是我心腹,跟了我十几年,也该知道我一路走到现在靠的不是筹谋。我把他扶上皇位,他却恩将仇报,梁家人都是背信弃义满口诺言的伪君子,今日太子生辰,皇亲重臣齐聚一堂,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今日不进,则一无所有。” 文沉目光深沉,面色狰狞。他觉得梁长风就是翅膀长硬后妄想独占权柄的小崽子,他曾经被梁长风伪装出来的乖顺听话所欺骗,信以为真他知晓感恩回报,没想到他靠着杀一个裴皎就能摆脱太后的制衡,又靠着一个应三川拉拢了孙供。 孙供的人在江南查到了陈弱水母家的旧供词,当初陈父死不认罪,咬定官府徇私枉法,保全了陈家清白。这张供词拿到三司会审上就是杀他文沉的刀,梁长风按而不发是在等着一击毙命。 文沉深觉自己腹背受敌,他没忘了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私生子闵疏,文沉知道他小心谨慎地苟活到现在,必然是要报丧母之仇。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筹谋,也没有更好的时机等着我。”文沉抬手,抽出了腰间的海晏剑,“四年前,我做过同样的事,这天下或许是梁家的天下,但不会一直是梁家的天下。” 狂风大作,雨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雨声逐渐变大,文沉张开双臂,他穿上了盔甲,寒声说:“调集人马,今夜搏杀,我要再度翻覆皇位!” “下雨了,”周鸿音登高远眺,说:“烟花能燃起来吗?” 潘振玉看他一眼,反手戴上了头盔,“能上天就能炸,看不见光亮,听声音还不行么?” “要是打雷呢?”周鸿音又说。他话音刚落,一声惊雷骤然在头顶炸开,乌云盖顶,密林里不见一丝光亮。 “他娘的!”潘振玉踢一脚周鸿音,骂道:“乌鸦嘴!” 他身后的三万龙纹军整装待发,在暴雨里一动不动。树叶被雨打落,根本看不见雨夜里的环境。 周鸿音心急,强自镇定道:“我信闵疏,他必然有万全之策。” “起灯。”清宴阁的姑姑吩咐宫女:“雨夜不好识路,御膳房上菜要小心些,别淋了菜。” 他话音刚落,宫门外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百户,他高举右手,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雨水劈头浇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艰难地靠着烛光辨别清宴阁的方向。里面传来食物的香气,丝竹声在惊雷中渺小又脆弱,他腹中饥饿,但他顾不得这些。 “谁敢擅闯!”姑姑快步走到廊下厉声呵斥:“御前侍卫,还不速速将人带走!皇上与亲王重臣在此,你等更要小心百倍!” 小百户冲破了侍卫的防线,跌倒在台阶前,又立刻爬起来,他仍然在雨中高举右手,声嘶力竭:“军情急报!军情急报!” 闪电在顷刻间照亮了他的脸,接着轰隆一声巨大的惊雷,他嘶哑的呼喊没有传到殿内,但姑姑已经愣住了,他借着这片刻的间隙已经跑上了台阶,挣脱了御前侍卫的钳制撞开了殿门。 “皇上!丞相大人他、他——反了!” 此话一出,梁长风猛然站起来,他侧头看向身后,应三川还没有回来。满堂哗然,官员坐不住,指着他厉声道:“休得胡言!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在此放肆?!丞相今日特许参宴,大理寺远在京郊,马车还在来的路上,你这满口胡言的小子,怎敢夜闯宫闱!” 百户浑身水淋淋地跪在地上,地毯上全是他爬进来的水迹,乐师舞女不敢再动,他摸一把眼睛,结结巴巴:“小人所言不敢有假!皇上!文沉率人从京郊突进,他们人数众多,守城军一个活口不留!” “胡说!”官员不信,骂道:“京城还有守备军!城墙固若金汤,哪怕是攻城大炮都无法轻易动摇,即便是文沉要反,他如何进得来!”  “御林军、还有御林军!”百户语气急促,他脸上的水擦也擦不干净,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只能胡乱拨开,仰着脸说:“御林军与他里应外合,他持有太后信物!城门已破,京中兵力不足以抵挡!皇上,皇上!” 梁长风退后一步,突然道:“是太后!她——” 他哑声,立刻明白了太后为什么愿意自己抱恙不出。梁长风确实叫人在太后的汤药中做了手脚,他知道太后在太医院有人,因此他没有用太医,而是叫太后宫里煎药的宫女动了手脚。这药不会立刻要人性命,只会叫人嗜睡梦魇,久了必然疯魔。 梁长风以为太后没有察觉,或者她会把药换回去。现在想来,她是正好利用病弱的借口召长宁王妃入宫侍疾,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文沉,暗度陈仓! 老太婆!梁长风咬牙,转头盯住了坐在女眷席上的文画扇,眼里杀意毕现。 “咻——!” 雨夜里一支烟花急速升空在乌云间骤然炸开,雨浇灭了火星,但很快就有另外两发烟花接上。 “信号已发,五军都督府正在调兵援驰!”吴贵三两步扑过来,急声说:“皇上!皇上不如先撤!” 梁长风一把推开他,有人声嘶力竭大喊:“护驾!护驾!” 第110章 业障 烛火晦暗,清宴阁里方寸大乱,女眷惊恐缩成一团喊着要出宫回家,梁长风攥紧了拳遥望出去。 殿外疾风骤雨,夜幕浓重,几乎看不清外面。 梁长风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他环顾四周,近卫正等候他的差遣,他抽出长剑,单手推开剑鞘,说:“文沉违逆皇命,妄图谋权篡位,今日朕调兵遣将,若有取其首级者,不论王侯将相否,皆按诸爵赏!” 他缓慢地挺起背脊,说:“立勤王之勋者,氏族恩荫,取文沉而代之!” 殿内侍卫纷纷拔刀,挡在了梁长风身前。 闵疏翻开了身边的长盒,里面是他借着太子生辰礼物带进来的轻羽长弓。这把弓只配了不到百支长箭,箭矢闪烁着寒光,尾羽坚硬而挺拔,极具穿透力。 殿外逐渐有凌乱的脚步声,宫中侍卫和禁军都来此护驾,吴贵在匆忙地清点人数,雨夜里划过一点火光,紧接着一支带着火油的穿云箭呼啸而来钉在了殿门上,只剩下箭尾在小幅度颤动。 “叛军来袭!”吴贵扶着发冠狼狈后退,蒋知两三步上前,黑夜里渐渐有火线出现。暴雨熄灭了火把,空气里有火油的气味,文沉已经杀到宫门,正宫门的漆红木铁门被砸道,轰然倒塌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清宴阁下叛军入城,宫中禁军和五军都督府紧急调来的人手阵列整齐,他们不比文沉的杂兵,他们装备整齐划一,长刀寒光四射。 “来人!去将太后请来!”梁长风咬牙,又重复一遍:“来人!去把太后那个贱人给朕带来!” 他话音刚落,远处就急奔而来一人。应三川单手持刀,刀上全是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 “臣救驾来迟!”应三川在他身边急声说:“臣傍晚领命截杀文沉,但大理寺运送文沉的马车空无一人。臣心知此事有疑,就转道大理寺巡查,但大理寺已经不见人影,留下的蛛丝马迹尚可追踪,臣本欲回宫述职,却在城外发现有杂兵集结!” 马车无人,意味着文沉本就没有打算入宫参宴,或者这是他的试探和放出来为他挡刀的替死鬼。这说明文沉早有谋反之心,他在入大理寺——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找到了退路。 “此地危急,臣掩护皇上撤退!剿灭叛军一事交予臣下——” “叛军入宫了!”不知是谁惊声尖叫,宫女太监们争夺财帛,仓皇乱窜,胆小的大臣和家眷悄悄溜出清宴阁,还没逃到宫门就被杂军们砍杀。 刀光剑影中,禁军和御林军拔刀搏斗。 城中百姓闭门不出,学生们藏在国子监的小屋里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听见墙外震动地板的脚步声来来去去,王渊野咬紧了牙,眼睛死盯住高墙。 “诸位听我一言!此战尚可打,文沉杂兵不足为惧,”孙供急速道:“外逃只有死路一条!我等破釜沉舟拼死一搏,都督府禁军训练有素,前方回报文沉人马不足正军,皇上在此,龙言已出,倘若此战告捷,他日便是光宗耀祖!封侯拜相!” 孙供抽出御前侍卫的长刀,厉声道:“我大梁正统在此,城下皆是反贼!谁敢认贼作父,行大逆不道之事!” 箭矢流云般落下,密密麻麻的火光在雨中熄灭,但仍然有漏网之鱼点燃了枯干的木料。大雨漂泊,血迹被冲下台阶,排水的九龙口吐出来的都是红色。 文沉在清宴阁的高台之下冷漠抬头,他身着寒冰铁甲,手里的海晏剑华丽尖锐,闪电降下被长剑反射出白光,四年前,他就是握着这把剑推动了朝代更迭。 梁长宁稳坐不动,在殿堂的角落中安静饮酒,帷幕落下的阴影把他笼罩其中,他在黑暗中抬眸看了一眼明堂之后的屏风,那是应三川带人护着梁长风撤离的方向。 梁长风丢下了一众大臣和嫔妃太子,梁阮被外头的刀剑声吓得嚎啕大哭,文画扇早已不知去处,只有稍大些的危禾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 闵疏偏头叫趁乱混进来的黑来砚把三个奶团子带走,危浪平也正有此意,不动声色向侧门使了个眼神。 梁长风被锦衣卫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但路已经被堵死,要出清宴阁就要下长台阶,太惹眼。 应三川当机立断翻身跃下十几丈的高台,清宴阁修得太高,到了顶楼更是手可摘星辰。应三川抬头看着顶上的梁长风,朝他张开了双臂:“跳下来,皇上,臣接着您。” 梁长风自幼恐高,他被锦衣卫扶着站上栏杆,在犹豫间时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他身形一晃,向前跌落下了高台。 梁长风在呼声中向上试图抓住什么,但他周围都是火油燃尽后的黑烟,暴雨淋湿了他的衣袍,被冷风吹得烁烁作响,他的身体笔直下坠,心脏几乎要从胸膛突破。 他重重跌进应三川怀里,应三川被他撞得双臂发麻。他刚松一口气,就听到清宴阁上的蒋知凭栏大喊:“尔等住手!” 蒋知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该归向哪边,他从前靠着文沉过活,却不想跟着他当反贼。但此刻兵临城下,他没有再可以慢慢犹豫挑选的时间。 “你们都是大梁子民,投名参军也未尝不可!今日天子在侧,你们可知你们的所作所为是谋逆造反!不论成败来日都无活路!”蒋知振臂,在雨中震言:“文沉贼心,趋同者死无葬身之地,若此刻归降,与我军同享勤王之勋!这场仗你们必败,朝廷念你们识人不清只做小惩大诫!此刻放下刀剑,尚且还有转圜余地!”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文沉拉紧缰绳,战马在他胯下嘶鸣,他握住海晏剑,猛然拔出了刀。他冷笑一声,回首看着自己身后的杂兵和御林军,杂兵虽战法凌乱,但着装同一后看着同样摄人。 “京中兵马不足,皇帝援军无法及时赶到,谁能捉住皇帝谁就是下一个开国功臣!”文沉扬声说:“来日富贵眼看在即,诸位将士各凭本事,我文沉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杀了他!”文沉喝道:“大梁官位九品之上者人头可换万钱!” 朱红漆门被撞击得发出巨大声响,厮杀声中有女眷的惨叫,文沉驭马从血泊中奔行,他劈刀踏入清宴阁,蒋知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丧家犬一样跪在地上无法动弹。 “丞相、丞相!丞相大人!”蒋知仰头,在瓢泼的雨里努力睁眼看他,喉咙发出破败的求饶:“小人一心为丞相!我们是盟友,我们从前可是盟友啊!今日都是他们逼迫我来劝降,小人愿为丞相大人肝脑涂地!” 文沉冷然看着他,他头盔的边沿盛满了血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皇帝呢。” 蒋知立刻爬起来,抬手往后指:“在、在后面,应三川带着他跑了,他们还有一支禁军,五军都督府已经调兵前来,他们是想汇合——” 蒋知捂住脖子上的血痕,温热的血从他的指缝喷涌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文沉,但文沉只是收回了刀,任由马蹄从他头颅上踏过。 他从不饶恕叛徒,他不要盟友,只要臣服。 梁长风在奔跑中不得不丢弃了他的冠冕,他身上明黄色的皇袍太惹人注目,他仓促间被应三川套上了锦衣卫的外袍,衣服有些长,跑在路上的时候吸满了水,像是绊脚的锁链,他跌倒在地,又被应三川提起来跑,四处散落的宫人们都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抱头躲避,唯恐被反军捉去。 锦衣卫们终于驰马而来,应三川得以喘息,他翻身上马,把梁长风护在怀里就要往皇宫外去。整个皇宫都是充斥着文沉的兵马,他们只能在闪电的间隙借着光靠衣服的颜色辨别敌我。 轰隆——! 雷鸣电闪,文沉高居清宴阁,他在乌泱泱的铠甲中发现了一支极有方向目标的红衣人马,文沉偏头,刘台已经等在身边,他会意地拉弓,在黑夜中瞄准。 但是太难了,刘台无法在闪电的间隙里看清方向,马蹄声掩盖在沸反盈天的刀剑声中,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刘台眯着眼睛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终于在闪电亮起的瞬间松开了弓弦。 “咻!”这支箭直指梁长风,应三川拔刀就砍,断箭凭借着惯性撞击在马胄上,箭头划拉出刺眼的火花,马匹受惊直立而起,梁长风错不及防往下落,被应三川一把抓回怀里。 第二支箭呼啸而至,这次狠戾地插进了马腿,战马当即跪地不起,把二人甩出去十步之远,应三川把梁长风护在身下翻滚出去,血水溅在头上,梁长风觉得满口腥臭。 “皇上!”应三川喘了口气,沉声说:“从宫门出去,往前跑能找到冯道成,北镇抚司效忠皇上,至死不变!宫里不能再留,话不可多说,时间紧迫,快走!” “应三川。”梁长风跌跌撞撞爬起来,摸到到他扭曲的小臂,立刻就明白是他刚在在翻滚中受了伤,他左臂一直垫在梁长风颈下,此刻皮肉里的骨头凸出,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 梁长风被雨水浇透了,冗长宽大的衣袍阻碍了他的行动,他干脆地把金黄龙袍脱下来。他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沸腾的火。 “别害怕,皇上。”应三川按在左臂上,硬生生把关节拧回去。他没有喊痛,只说:“皇上,臣会护着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梁长风想,我怎么可能害怕呢,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宫变,我做过一次赢家,但我觉得胜者也不过如此。 梁长风觉得有点疲惫,他跨过地上的尸体,他的一只鞋在慌乱中丢了,那只脚底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他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 已经无路可逃,御林军围困住了清宴阁, 高台上刘台已经拉开第三支箭,梁长风在大雨中踉跄,瞄准起来不是难事。刘台眯着眼感受风速,闪电骤然亮起,雷鸣紧接其后。 精铁长箭穿雨而来,在眨眼间插进了梁长风的后腰。他被这力道带得噗通一声跪地,箭上没有倒刺,但他还是拔不出来。 “皇上!”应三川抹掉脸上雨水,向前爬几步按住了他的后腰。 “文沉!”应三川咬碎了后槽牙,他舔舐到牙间的空缺,那是危移打掉的。他仰头怒吼:“文沉狗贼!下来与我一战!” 文沉在嘈杂的刀剑声中听见这句话,阴郁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应家的庶子,和梁长风都是一样贱种,走到今日就该到顶了,竟还奢望与我同级。” 文沉用手背擦去海晏剑上的血,说:“还有个硬骨头等着我们,叫人撞开清宴阁的门,今日梁长宁也别想跑!” 梁长风已经跪滑在地,他掌心都是滚烫的血,锦衣卫已经混入杂军中厮杀,应三川护着梁长风,左手已经使不出力。 他撑着绣春刀站起来,御林军长枪袭来,红缨在半空甩出一圈水珠,应三川提刀斩断红木枪杆,反肘就把人的鼻梁揍断,他两步前冲,顶着人向前格挡,后人的长枪穿透这人的身体,又被应三川用绣春刀劈成两半,血水来不及喷涌就洒落,应三川擦一把脸,又回过头去找梁长风。 梁长风睁着眼躺倒在雨里,他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苍白如雪,他大口喘气,雨水从他鼻腔灌进去,他激烈地呛咳,带动了后腰的贯穿伤,嘴里吐出的都是血。 刀剑残影中骏马奔驰,清宴阁涌入了更多的势力,应三川左手提刀,右手把梁长风扛在肩上拼命奔跑。 混乱中根本找不到太医,应三川只能把人抗到一处避雨的小杂物间里,里头的两个太监瑟瑟发抖正要尖叫出声,应三川干脆利落两刀把人砍死,才把梁长风小心放在地上。 这里点了一盏很弱很弱的灯,已经要灭了。外面狂风暴雨,杂军声嘶力竭地喊打喊杀,梁长风微微睁开眼,他的伤口在方才被撕裂得更大,伤口处血肉模糊,被泥水泡的发白,他觉得自己小腹鼓胀,大概里面都是积血。 他费力地睁眼,看见面前神色焦急的应三川,轻笑道:“你这样……你这样倒像是你自己要死了。” “士为知己者死。”应三川满脸都是血,他手掌发烫,怕血水倒灌只能颤抖着捧起梁长风的脸,说:“皇上,臣愿意誓死追随您。” “你……你把朕、你把朕当知己吗?呵呵,”梁长风咳出血来,低声笑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说:“可是朕只把你……只把你当一条狗用……” 士为知己者死,但他的知己只把他当狗。 应三川是家中庶子,很不受待见,上面的兄弟姐妹都可以任意打骂他,他恨极了所谓的嫡系一脉,更厌恶那些不学无术也可以高官厚禄的恩荫世家子弟。应三川愿意追随梁长风,不仅是把他当做主子,更是期望他能证明嫡系无用。 梁长风从来就不求知己者。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梁长风从一开始,就是被逼着走到这里来的。他最想要的其实不是当皇帝,他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可是血脉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沾上一点就要被人斩草除根,他什么皇子的好处都没享受到,却要承担最大的风险。 “别哭,别为朕哭。我娘……我娘是个低贱的宫女,后来又因为貌美,被选去做了舞姬。”梁长风躺在应三川手臂上,喃喃道:“后来皇帝醉酒宠幸了她,可她身份低贱,本该处死,谁曾想怀了胎,只能挪去冷宫……冷宫里全是仗势欺人的阉狗,我娘熬不住,终于疯了。” 他意识凌乱,一会朕一会我,已然有些恍惚。 他记得他的疯娘总是坐在窗边梳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弯弯,小小孩子扑流萤,流萤好似天上星,带着小孩寻娘亲。月圆圆,小小孩子买小饼,小饼油花亮晶晶……” “饿啊……我想吃点心,想喝桂花酿……”梁长风睁大了瞳孔,他眼睛亮起来,像是回到了那段日子。 他穿得破烂,从冷宫的狗洞里爬出去,他听说国子监里有他的兄弟姐妹,就偷偷跑去看。他以为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样的,没曾想他看到了截然不同、锦衣玉食的皇子公主们。 那些孩子金尊玉贵,宫人环绕,桌上摆着笔墨纸砚,饭盒里是山珍海味宫廷御点,茂广林在讲桌后谈诗词歌赋,那些壮丽河山和大梁盛世从他口舌中吐出来,是梁长风从没见过听过的天上人间。 梁长风偷听多日,终于有一天,坐在窗边的危移因为嫌弃豆沙馒头没味,把馒头从窗边丢了出来。 那是梁长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白米面带着一点微微的甘甜,梁长风偷听茂广林讲课时听过,大凉山的那边种的是小麦,这边种的是水稻,小麦磨成粉可以做面食,水稻褪壳就是米饭。 他舍不得吃这个白馒头,连灰都没有拍干净,就带回冷宫给他的疯娘吃。他娘狼吞虎咽,白面馒头哽在喉咙里,瞪大了眼睛往水井冲去。梁长风只听到噗通一声,从此就没了娘。 他后来偷听见危浪平哄他的弟弟,说亡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那之后梁长风每次看到水井里倒映的星星就想伸手去捞。 应三川捂着他的下巴,疯狂地用袖子去擦那些血。擦不干净,根本擦不干净,实在是太多了。应三川从没这么讨厌过红色,这种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夜里最可怕的恶魔吐出来的粘腻唾液。杀危移的那个晚上,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感受过这种红色,那时候他爱极了这个红,只觉得舒爽畅快。 “别说了,皇上……皇上、别说了……” “我——”他舔舐嘴边的残血,舔到了应三川为他擦血的手指,他咬着牙战栗,但是没有哭。 “把鹦鹉放了吧,应三川,你替朕,你替朕把鹦鹉放了吧,别跟我一样困在这牢笼里……”梁长风仰起脖子轻轻喘气,微不可闻地悄悄哽咽:“到了阎王那里……抵了我的业障,下辈子叫我投个好胎……” 他没来得及合上眼睛,就永远被留在了那个揣着馒头跑回冷宫的午后。 第111章 击杀 这地方昏暗潮湿,烛台已经灯枯油尽,扑腾两下也终于熄灭。 梁长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开始发硬发冷。应三川站起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 他的左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外撇着,手肘凸起一个暗红色的小包,他用刀刃划开皮肉,里面都是粘稠的淤血。 应三川撕下布带将手臂紧紧缠绕,他推开门站在暴雨中,麻木地仰头淋雨。 他的主子死了,但他还可以替他的主子守住那些东西。 “应三川。”他听见有人叫他,他在厮杀声中回头看去。 危浪平站在廊下,他脱去了朝服,身着乌黑的长袍。应三川知道那是危家走商时惯常穿的衣服。他冷笑一声,抬头盯着台阶上的危浪平。 危浪平身形消瘦,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宽大的黑色长袖下握着一把从地上捡来的绣春刀。 他今夜不是朝官,他是危移的哥哥。 狂风大作,乌云压顶,廊下的油纸灯笼被吹倒,火苗点燃了清宴阁的白纱,黑色灰烬飞不起来,被雨重重打落在地,但火仍旧烧起来了,危浪平背对着火焰,提起了剑。 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他走下台阶,也站在血水里说:“应三川。” “是我。”应三川望着他,说:“是我杀了危移。” 应三川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量着危浪平。 危浪平是个文臣,应三川从前认为他不会拿刀。但今夜看见危浪平握刀的手势,应三川又发现其实他很会拿刀。 是了,危家落魄后,危浪平独身一人带着危移南下阳府梳理重建商路,他不可能只会舞文弄墨。 蓝渐清两步上前挡在危浪平身后,他大拇指顶出刀柄,被危浪平抬手挡住了。 应三川觉得有趣,笑起来:“怎么,你还想自己同我打么?” 他的神色木然,阴鸷地说:“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你弟弟很聪明,熄灭了火又遮盖了黑色雨布,可惜他太想你了,他孤身入城,被我抓个正着。” 危浪平在暴雨里神色微动,他双手握住了刀。 “他多大了?十七还是十八?他没成家,一心一意等着嫂子给他生侄子,你儿子叫什么来着?危禾。”应三川吐出嘴里的血沫,露出畅快的笑:“多少人在背后看不起我,说我是应家的庶子,给你们这些嫡系提鞋都不配!可那个晚上危移死在我手里,你却还在夜里酣睡!嫡系又怎么样?真刀真枪干起来,都不过是手下败将!一样要哭爹喊娘求饶!可惜你弟弟是个有骨气的,临死也傲气着呢!我把他捅了个对穿,你瞧着尸首了吧?我忘了,危移的案子压在衙门,尸体臭了都没让你领回去,哈哈!” 蓝渐清还想上前,危浪平却已经踏步俯冲,他捡来的刀是滴血不沾的利刃,在冷风冷雨中与应三川的刀劈砍出火花,发出刺耳的声音。 应三川偏头躲避开不知何处而来的乱箭,他和危浪平用的都是大内所制的绣春刀,没有谁装备更精,今日的擂台是四年前龙脊山大雨中就搭好的,杀了弟弟,哥哥必然登场。 应三川猛然推开他的刀,左臂被震得发麻,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热血沸腾。他从前在龙脊山胜过一次,他尝到过胜利的快感。梁长风已死,天亮必定改朝换代,不管是谁继位他都没有好下场,但天还没亮,他还可以多拉几个人下去垫背。 梁长风从前教他做事,教他怎么去用一把刀,但梁长风没有用人的巧思,内阁和督察院不教导他,太后和文沉为了私欲培养他,他再靠着这些培养应三川。 应三川闭上眼,梁长风就在黑暗里看着他,多年前那天他穿一件金黄的长袍,手里端着鹦鹉的小食盒,偏过头来对他轻声细语地说话。 应三川,别叫朕失望。 他在暴雨中睁开眼,用寒刀斩断雨丝,猛然避开,绣春刀在他脸侧“唰”地砍下,带起的劲风切断了他的发丝。应三川顺势弯腰抬腿,双手撑地侧踢向危浪平,危浪平被这一击打掉了手中长刀,他便改用双拳下砸。 这一砸砸断了应三川的左小臂骨头,他猛哼一声,再次用右手拔出钉在地上的寒刀。 应三川直起身子来,拳头如同疾风掠过,砸断他颧骨。 “今夜我来讨债。”危浪平看他捂着脸,血还是从指缝里流出来。危浪平的指关节血肉模糊,他随手在雨里晃荡干净血水,说:“成王败寇,今夜过去,你和应家都是贼子,现在死倒还能得一个痛快,不必受唾骂。” 应三川阴冷地盯着他,黑夜也无法掩盖他的神色,他在火光中扔掉刀,那些深藏在心里的不甘终于爆发,他寒声说:“史书不记输家,今夜胜败尚未可知,纵使我死在你手里,也不会被万人唾骂。” 他把布条解开,重新缠在右肘上,喘口气大笑:“危浪平!我生平最恨你们这些所谓的嫡系!今夜国之将乱,世家残破逃窜,都是瓮中之鳖,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来讨债,你我公平战一场,不求胜负,只论死活!” 刀剑声,厮杀声,哀嚎。 应三川紧盯着危浪平,他双手起势。危浪平也终于动了,他解开自己的臂缚扔在地上,接着他反拧自己的左手,发出咔嚓脱臼的声音。 这才是公平。 应三川笑起来,他狠狠把脸上的雨水甩掉,冲出去和危浪平扭打在一起。 应三川学的招数都是野路子,是他自己从小在挨打中积累起来的。他不比这些官家子弟有名师教导,但他皮糙肉厚,即便是打到了痛处也不吭声。他的拳法无序,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他的拳头使不上力,左手垂落身侧,危浪平也同样只出右拳。他们在雨里撕咬,没有多余的话, 瓦沿盛着干净的雨水,冲刷不掉地上的血污。 拳头带着劲风袭来,直冲正面去,应三川就地后滚,整个人扑倒进血泊里,积水向两侧冲开。他吐掉嘴里的水,抽身反手立掌砍在危浪平脖肩处,危浪平只来得及退后半步就被他砸在胸膛上。 危浪平身上都是伤,他侧身躲过拳头,环着石柱一个飞旋侧踢,直将应三川一脚踢飞撞破了大花盆。 应三川已经无力再出拳,他捂着肚子在满地碎瓦片中咳嗽,大雨淋在他脸上,他眼窝里都是积水。他伸开双臂仰躺在狼藉中,怔然大笑。 危浪平被他砸断了一根肋骨,他捡起长刀撑在地上缓慢上前,蓝渐清要来扶他,他抬手推开蓝渐清。 应三川偏头呸掉血,在危浪平俯下身来捉他衣领的时候一拳从下巴砸上去,危浪平猝不及防吐出半颗牙,他舔着缺口,膝盖重重跪在了应三川的胸膛上。 应三川还在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在暴雨里剧烈咳嗽。他不甘心,但是又觉得太疲惫了,他第一次觉得累。 危浪平就这样压在他身上,一拳一拳砸下去。 应三川喘着气,觉得感受不到痛,他已经麻木了。他在拳头落下的间隙里费力睁眼去看天,但是雨太大了,乌云层层积压,雷鸣电闪间只有刺眼的白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马蹄轰鸣,大火被暴雨淋熄,铁甲压境,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如同盘龙包围了皇宫,盾牌架起,重骑长枪尖刀,轻而易举就踏破了皇城的大门。 危浪平从尸体上爬起来,他抹一把脸,口里都是血腥和咸味。蓝渐清立刻来扶他,他回头看着地上那一团红黑,又仰头看天。 蓝渐清把他扶到廊下,才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他流了泪。蓝渐清没有说话,危浪平吐出嘴里的沫子,用血肉模糊的右手把脱臼的关节接回去。 “龙纹军进来了。”他说,“大厦将倾。” 混乱的杂军像是无头苍蝇妄图冲破龙纹军的铜墙铁壁,大雨还在下,披着银甲的黑马踏过血泊,从雨夜冲出来。 定局了。危浪平想,阿移的冢还要再修,坟前贡品会被淋坏,明日叫温阳做一碗肉元宵补给他。 清宴阁里已经乱作一团。 不知是谁发现了小杂间里的梁长风,此刻惊叫着跑进来喊:“皇上、皇上薨了!” 宫人们抱头鼠窜嚎啕大哭,臣子忙着躲避刀剑,听闻此话,杂军士气高涨,举刀踩在宴席桌面上追杀。 银盘金碗打翻在地,瓜果滚落,烛火明灭间文沉身披铠甲进来。他环顾四周,刘台立刻在混乱中瞥见了长宁王。 他踢翻面前的两个杂军,在逃窜的人影中和文沉对视。 刘台手中强弩射出,梁长宁抬刀砍断,竹箭被劈成两半落地,刘台已经行至身前,他翻身躲过砸倒的屏风,跃起身子砸向梁长宁。 梁长宁只能竖起长刀去挡,但身后的文沉已经抽出了海晏剑,两相夹击,梁长宁前后受敌,他推开刘台再翻身格挡,海晏剑哐当砸刀柄上,刀柄碎裂出缺口,血珠被甩成一圈飞出去溅在身上。 刘台顺势翻滚,张俭的短箭钉成一排。孔宗不知何时翻进栏杆,提着药箱带着蓝渐清把危浪平往安全的地方拖。 文沉心知不能拖太久。梁长宁暗中留手,龙纹军即将援驰。只有梁长宁死了,自己才能笑到最后。 文沉与梁长宁厮杀间翻滚在地,两人手中刀剑被打落,梁长宁一拳砸凹了他的头盔,文沉耳朵嗡鸣,他狠戾地甩头,猛然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来割破了梁长宁的手臂。 刘台与文沉配合得极好,他丢了缺口的刀捡起长枪,抬手就是一个狠扎。他手里长枪投掷而出,飞旋着贴在梁长宁发冠直插入柱,梁长宁反手截住长枪,他脚踏翻倒的桌子跃起,死死把刘台捅了个对穿。 刘台的身体被长枪扎在地上,钉死了无法动弹,他还有气,挣扎两下就顺着杆子滑落在地。 文沉大喊:“围杀长宁王!” 梁长宁不惧怕这些杂兵,他生得高大,单手就能拎起他们。 “你是大梁两朝重臣,你发动两次宫变,求的是权柄。”他缓慢地走向文沉,捡起了地上的刀,“你背叛了先帝,又背叛了梁长风。” “我是开国功臣,没有我,没有大梁。”文沉握住了海晏剑,“六殿下天真啊!” 大雨还在下,清宴阁外一地残尸,空中弥漫着铁锈味,刀剑相撞,文沉剑锋骤然砍下,梁长宁举刀相迎,刀上血水被甩飞,他握刀翻身侧踢,顶着钢刀把文沉往后顶。 文沉踉跄后退,一直腿抵在身后石柱上,力气大到靴子都变形,他咬牙嘶吼,二人紧紧相贴,头对头肩对肩,刀锋近在咫尺,寒刃贴在鼻尖几乎要挨到汗毛。 “主子!”张俭隔着老远怒吼一声,闵疏踹开杂兵偏头看去,不知何时刘台已经拔出了贯穿自己的长枪,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想要从梁长宁背后袭击。 梁长宁前后难逃,张俭过去已经来不及,闵疏抄起轻羽长弓,他两根带血的修长手指拉弓瞄准,夹杂着雨丝的夜风吹起他散落的发丝。 是顺风。 “咻——!” 长箭离弦而出,长弓在近距离的射程中爆发力极强,这只箭几乎在眨眼间就以万石之力穿破了刘台的脖颈,但这个角度太刁钻,长箭在穿透刘台脆弱的咽喉后带着余力直直插进了梁长宁的右肩。 梁长宁力气一松,文沉立刻翻身而上,于是闵疏再次拉弓,这次长剑穿透了文沉的手腕,并且同样插进了梁长宁的手臂肌肉。 很难不怀疑这不是巧合。 此刻张俭已经到了,他拇指顶在刀柄上,用击飞的剑鞘打落了文沉手中的海晏剑。 “丞相、丞相大人!外面全是龙纹军!败了!御林军败了!他们被龙纹军尽数俘虏,全扣押跪在清宴阁外!” 梁长宁肩上还插着箭,他在混乱中的残影中看见闵疏冷静的眼睛,不由得一怔。 文沉被张俭一脚踹飞,正好撞断了木质灯架摔在闵疏面前,他翻身而起,一把掐住了闵疏的脖子。 梁长宁反手拔出箭矢,肩头钳在身体里撕裂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猛哼一声随手扔掉,文沉立刻后退:“别过来!” 梁长宁立刻驻足,他的迟疑叫文沉哈哈大笑:“你也有怕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闵疏已经手肘全力后击,他的脖子上的手立刻收紧,闵疏脸色涨红发紫,双手抓住文沉的手臂抬脚借力,蹬在地上带翻了文沉。 文沉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性命,他只能捡起地上掉落的铜盘狠狠砸去,但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张俭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梁长宁飞扑过来护住了闵疏,被铜盘正当砸在额角,鲜血立刻顺流而下。 “你痛不痛?”梁长宁喘息着问他,“我肩膀很痛。” 清宴阁大门被撞开,周鸿音满身是血站在一地凌乱中,文沉从殿门望出去,外面大雨如注,雨幕里站着整齐的重甲军团,他们长枪锋芒锐利,盔甲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们立在雨里如同永世不倒的石像,连胯下黑马也不曾乱动。文沉早知云蛇龙纹军是一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杀敌利器,确在真正见识过之后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 文不比武,兵权才是最大的牌面。 “臣救驾来迟!皇上可在?!”周鸿音声音嘶哑,放声大喊:“叛军已伏诛!追缴残兵,降者俘虏,若有反抗,就地击杀!” 已是定局了。 第112章 搞了 雨下到天亮也没停,大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改朝换代权臣篡位的流言蜚语在雨雾里弥漫,没有人敢上街,御林军换了一批,禁军和守备军轮流巡逻,逃窜反抗的残兵挨个押到街上斩首示众,滚落的人头堆放得比酒坛子堆还高。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大起来,但长街上还是不见人影。 雨太大了,宫人清扫血迹分外方便,一车一车的尸体被剥了铠甲拉到郊外去埋。清宴阁烧掉的地方正在清理废墟等待工部派人丈量重建。 安鸾殿外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龙纹军,整个京城被龙纹军四面封锁。天空阴暗,安鸾殿里点满了灯才能视物。 孔宗把针收好,侍女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闵疏脸上还有血污,他疲惫脱力,站在外面的廊下扶着栏杆才能和孔宗说话。 “没有大碍,”孔宗说,“这两箭位置太巧了,刚从骨头中间穿过去,只是王爷自己拔箭的时候用了蛮力,我瞧着骨头裂了,好在箭上无毒,养他三个月就能好。” “那他怎么还不醒,”闵疏揉揉眉心:“装晕呢?” 孔宗失笑,又摆摆手:“脑袋被砸了一下是得晕,醒来后可能会恶心呕吐,也可能会耳鸣头晕,到时候我再看着写方子。” 闵疏颔首,说:“麻烦你,熬了一晚上。” “那我就先走了。”孔宗拎起药箱:“还得去危家,褚大人也伤了腿,周鸿音也等着……” 闵疏做了个手势,叫人打伞送他。 闵疏回到殿里,梁长宁还昏着,他上半身赤裸,精壮的胸膛上是深可见骨的伤,刚换的绷带又渗透出血,侍女们见他进来,都福身行礼,不敢擅自起来。 侍女们过了昨夜都听到了风声,如今深知闵疏是个什么人,更是害怕这位看着清冷的主子,好在他与从前没什么变化,没有因为地位的高涨而苛待下人。 闵疏挥退了侍女,在梁长宁床沿坐下来。 窗外还在下雨。 梁长宁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微微一偏头,就看到了趴在手边沉睡的闵疏。 闵疏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他昨夜指挥着张俭等一种人收拾残局,清点六部重臣伤亡,又派人去找文画扇等逃走的女眷。 若非龙纹军镇场,他还无法调动京城守备力量。他又困又累,趴在这里睡了一夜,梦里都是厮杀声。 梁长宁费力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散落在床边的头发,又把拇指上的龙蛇云纹戒褪下来,小心翼翼戴到闵疏手上去。 大雨转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闵疏被他吵醒,睡眼惺忪坐起来,只觉得半边肩膀都在发麻。 “你醒啦,”闵疏看着他,说:“我去叫孔宗。” “别去。”梁长宁拉住他,把他拦腰抱进怀里,闵疏要挣扎,继而被梁长宁翻身压在身下堵住了嘴。 “你肩膀上有伤!”闵疏偏头,又被他捉住了下巴。 梁长宁剥开他的衣服,把带血的脏外袍扔到地上,低声说:“你也知道我肩膀上有伤?公报私仇呢,小没良心的,用我送你的弓射我……” 闵疏低低喘口气,解释说:“躲不开了,来不及换角度——唔嗯!” 梁长宁把他摁在床上,他小心避开肩膀上的伤,顺着闵疏的眉眼吻下去,闵疏脸上的那些血迹被他用拇指擦干,他们贴在一起,梁长宁说:“定局了,该算账了。” 闵疏爬起身想去洗个澡换衣服,梁长宁不许他去,环着他的腰:“等会儿再洗,反正都要脏一遍。” 闵疏看他,抬手一层一层解开衣服。 梁长宁喊闵疏,他掌控着闵疏的腰背:“安之,安之。” “不算账了。”闵疏撩起头发往后,翻身坐在梁长宁小腹上,轻轻笑起来:“累了,昨夜举剑,今日手都抬不起来。” 梁长宁低声笑起来,他扣住闵疏的手,闵疏被他拉下去接吻,唇齿交缠间窗外潮湿的雨意蔓延进来,喘息声要贴在一起才能听得见。 “文画扇……”闵疏仰头,在冲撞中断断续续说:“她……她去找太后,但太后反水,杀了文画扇……还有太后,太——梁长宁!” 梁长宁觉得他不专心,他的手流连紧绷的皮肉,在颠簸中送闵疏往上走,闵疏受不住,跌进他颈窝低低求饶,梁长宁问:“……还有呢?继续说。” “不、不说了……”闵疏眼角发红,梁长宁翻身把他困在自己与床榻之间,床榻摇晃,帏帐盖住了春色。闵疏颤抖着睫毛失声,他浑身汗津津,梁长宁托起他的背,扯了衣袍给他擦汗,又掐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腿搭在自己腰上。 闵疏伏降,在起伏间低低叫出声。那些点欲拒还迎很快就变成了情趣,欲望从绯红的眼角就能被清晰窥见,梁长宁吻他,把他不耐受的啜泣都含在嘴里。 “太多了……梁长宁、你先、你先——”闵疏侧躺,腿间是梁长宁的身躯,躲也躲不开。他觉得到处都是潮湿粘腻的风雨,他在风雨里被托举起来,只能抓着梁长宁的衣襟。 “不喜欢啊——”梁长宁拉长了声音,用手掌摩擦他的脊骨,尾椎泛起酥麻和暖意,闵疏打了个哆嗦,梁长宁低声诱哄:“不喜欢这个,喜不喜欢我?” 闵疏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耳边是炸开的嗡鸣,他觉得有东西进去了,烫得他发慌。梁长宁又问了一遍,闵疏把脸藏在梁长宁胸膛,一口咬上去。 他不承认,也决计不否认。 梁长宁问了第三遍,他节奏变得很快,闵疏不知道这是第几回,只觉得自己要被梁长宁掏空了。他嘴上不问动作也在问,闵疏终于受不住了,带着哭音喊:“梁长宁!” “是我,我在呢。”梁长宁终于不再问,他心知肚明,把闵疏圈在臂弯里低声笑出来。 暮秋傍晚端进来两碗白粥,粥里加了补药,二人都要补补。 梁长宁换了衣裳坐在案前,见暮秋进来比了个嘘,暮秋就放下托盘,蹑手蹑脚出去了。 梁长宁把闵疏从床上捞起来。闵疏迷迷糊糊地推他,低声地说:“……不行了,梁长宁,不要了……真不行了……” “喝点粥,”梁长宁把他扶进怀里,哄着他喝了两口,他便推开了梁长宁,抱着被子滚进床的最里面。他自动寻到了稻糠内馅儿枕头,他头一放上去就发出沙沙声,闵疏缩成一团,又沉沉睡去。 梁长宁就着闵疏剩下的粥喝了,才披上衣服出了外间。先叫后面备着热水和干净毛巾皂角,又叫来张俭问话。 梁长宁趿着木屐出来,张俭已经换了干净衣服,他天亮后回去倒头就睡,睡醒吃了三大碗饭,此刻精神很足:“主子!” “小点声,别把人给我吵醒了。”梁长宁说:“怎么样?” 他颔首示意张俭坐下,张俭就坐在蒲草团上,说:“后半夜周小将军带着龙纹军进来了,他和潘振玉围住了京城,说要等主子你醒了再说,其他的都是闵大人安排下去的。” 他想了想,才说:“文沉被当场缉拿,宋修文把他押回大理寺,王妃……文画扇宫变初始就去请太后,御林军的信物还有一半在太后手里,但是太后当场反悔,后来又进了杂军,太后还好着,文画扇死了。褚大人接手了北镇抚司,冯道成被他拦在宫外没进得来,世子和太子都还好着,宫里乱,闵大人就把人藏在严瑞家里了。” 他又说:“潘振玉还没回来,去找陈聪了,危浪平断了手,孔宗说也要养几个月才能好。其他的……对了,还有夏小侯爷,昨夜带着府兵护着咱们王府,暮秋说全靠他挡住了人。” 梁长宁听到这里,说:“死伤清点完了吗?” “在这里呢。”张俭掏出册子给他,说:“这是朝中在职者的伤亡,其他还在清点。” 梁长宁接过来看了一眼,都是需要吏部调人去补的位置。他把册子又放回去,想了想问:“内阁呢?” “这两日吵翻了。”帘子里动了动,张俭压低声音,小声说:“皇上……不是没了吗?他们吵继位人选,不过都是推举主子,太后说话现在不管用嘛。” 梁长宁嗯了一声,心里觉得好笑。 先前朝堂打得火热的时候,太后因为裴家倒了而不敢出来说话,现在梁长风没了,文沉下狱,她又出来想着要扶持太子上位。 太子才多大?三岁小儿能做什么,坐上了龙椅还要奶娘喂饭。皇后又是个没主见的女人,太后妄图再一次垂帘听政,但下头还有长宁王呢。 这段时间的杂务太多,全靠内阁清理。缺的官位在逐级清点,吏部列了单子,陈聪官复原职后被严瑞要去了内阁,他思绪清晰,文书写得也快。 过了几日天晴,闵疏才终于从床上下来。 他还是觉得腰酸背痛,脚踝小腿上的红痕半褪,看着分外暧昧。 终于等到不下雨的日子,梁长宁和闵疏还要再见一次文沉。大理寺的牢狱阴冷又漏水,雨天过去实在不是干净的地方。 第113章 完结 文沉已经苍老许多。 他双手带着镣铐靠坐在角落里,狭小的窗户透进来明亮的光线,尘埃在光线里浮动,领路的狱卒捂着口鼻打开房门,恭敬道:“闵大人,奴才替您寻根凳子,这死牢里没地方坐,脏得很。” “不必了。”闵疏摆手叫他出去,静静地打量着文沉。 他在几天前,还是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当朝丞相,新帝也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六部皆是他的走狗,他还可以威风凛凛地干涉朝政,满朝文武无不以他为尊。 可就这翻云覆雨间,他已经成了闵疏的手下败将,被困在了这牢笼里。 闵疏静默片刻,喊:“父亲。” 文沉一哂,“我若株连九族,你也要和我一起死,这声父亲,你不该叫。” 闵疏端正跪坐在他面前,这个角度挡住了光线,文沉眯了眯眼,只能看见闵疏逆着光,脸色平静:“我小时候一直在想,为什么文画扇能叫你父亲,文容能叫你阿爹,我却只能叫你丞相大人。” 闵疏垂下睫毛,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之前。 “就连我的姓,也都是在警告我不要痴想妄想、不要试图入主文家。我后来想明白了,丞相大人从来就没把我当过骨肉至亲,我不过是一颗棋子,一把刀,培养得好就给点甜头,没养出来就要被弃如敝履。” 凭什么呢?凭什么人就要分三六九等,凭什么他闵疏就要沦落为权力的玩物。 “我今日不会杀你。”闵疏说:“父亲,我不做不孝之人。” 文沉看着他,只说:“你不杀我,是要我自戕?我可以答应你,用我这条命,换你为我保住世子。” 只要文画扇的孩子能够承袭长宁王的爵位,那么文家就不算绝种,文家要延续下去,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闵疏看着他,没说话,像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文沉便明白了。他看着面前白瓷酒壶,知道里头装的是毒酒。他摩挲了片刻,捏着酒杯一饮而下,豪迈地翻手展示喝得干干净净的酒杯。 这酒辛辣苦涩,顺着喉管下去,连着肺腑都开始难受。 “一直没告诉父亲。”闵疏回首看着文沉,突然轻声说:“文画扇的孩子不是梁长宁的。” 文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闵疏。他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皇上的孩子……”闵疏终于笑起来,低声说:“文画扇太蠢了,只要给她一点点曙光,她就像飞蛾一样死命地去扑,就和从前的我一样。说到底,还是你没教过她这些阴谋诡计,才叫她天真得蠢笨。” “稚子无辜,我会好好当这个少师,”他安静地说:“父亲没教我的那些仁义和善良,我来教给他。” 杀人脏手,诛心不算。这是他人教会他的道理。 “父亲豪迈,可惜我说过不杀父亲,所以这酒里没毒。”闵疏收敛了笑,平静道:“父亲经历了两朝变更,新皇先帝都待你不薄,父亲位极人臣威风凛凛,我曾把父亲当做是仰慕的长辈。” “父亲教会我太多,读书识字,玩弄权术,揣测人心,你鄙夷圣贤之道,自以为把柄才是驾驭人臣的唯一方法。”闵疏说:“我学得很好,多谢父亲教导。” “我本以为我看见父亲今日的样子会有些感慨,畅快也好悲痛也好,但都没有。” 他曾经是困在笼子里的鸟,但现在他已经飞出去了,他不再怕了。 “丞相大人,就此别过了。” 文沉怔然久坐,他手里的酒杯滚落在地,烈酒的味道还在口舌间,烧得肺腑都在发痛。 牢门合上又开,头顶的阴影遮住了光,文沉抬头看去,是梁长宁。 文沉厌恶地看着他,梁长宁走进来,就坐在闵疏坐过的凳子上。 “看起来丞相不好受。”他说:“今日田地,你从前想过吗?” “从前?”文沉抬眸看他,“从前我跟随先帝时,你还没有出生。我如今是丧家犬,你呢?你又还有几个血脉亲人可寻?” 梁长宁不欲与他拉扯,他说:“景德年,你勾结太后里应外合发动宫变,推举四皇子梁长风登基。” 文沉露出个阴郁的笑,骤然靠近了梁长宁,说:“你还以为你今日是来落井下石,没想到是不耻下问。”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死也不瞑目!我——” “陈珠昨夜上吊自尽。”梁长宁说:“文画扇为你勾结太后被反杀。文容宫变当夜被学生们打死。你文家无后了。” 文沉不被他恐吓,他说:“还有闵疏!我还养出一个好儿子,他比他姐姐还要厉害,哈哈!他——” 梁长宁再次打断他:“他姓闵。” “你闭嘴!”文沉怒喝,“没有死绝!没有死绝!我文家还有后!” “是还有一个。”梁长宁说:“还有个世子……文画扇怀胎十月生下他,那是货真价实、有名有份的文家孩子。我可以让他活着长大,甚至有一天说不定他会成为新的储君。” 文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心下犹疑,但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梁长宁连一个细作都能当成掌上珠玉,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呢?他知不知道梁在安是谁的孩子?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文沉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梁在安,梁在安。他神色复杂,终于跌坐回去。 “那夜……那夜我从西宫门进去,”文沉擦了把脸,说:“太后欲意扶持二皇子,我本来不肯。” 梁长尔被教得太鼎然,他生而仁义,决计不会篡位。更何况他对父母兄长尊敬爱护,只会反对起兵。但纵观诸位储君,只有梁长尔有裴家血脉,有治国之能。文沉几次思索,最终点头首肯。 “正巧这时,茂广林辞官,先帝极尽挽留,他们彻夜长谈,竟有土地税收改革之意!潘振玉没有死,我知道这是先帝于世家上徘徊不定,但裴家女身为皇后,先帝不可能同时对四大家动手,我以此对太后推测先帝有废后之意,她决心动手。” 先帝要卸磨杀驴,世家多出朝臣,有世代累积,手里的土地不知多广。他与茂广林长谈之后,茂广林辞官,潘振玉在流放路上逃离,这就是先帝的态度。 “户部地契文书多次清点,世家手中的土地虽然多,却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我们的土地不必纳税是先祖亲口许诺,但先帝一而再二三试探,裴家已经多次向我透露圣意。” 梁长宁皱眉,“那本就是天下百姓的土地,你们强取豪夺,压榨佃户,高额收取租金,逼迫多少农民死在地里?你们的地是靠偷靠抢,本就是错。” “那是我的地!我的钱!”文沉竭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我文家是开国功臣!我文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土地,凭什么分出去!” “你太贪心!”梁长宁厉声说:“天下土地万万亩,不可能全都是你的!今日到这个地步,论罪你首当其冲!” “我贪心,四大家哪个又不是?满朝文武谁敢说不曾沾过分毫脏钱,老祖皇帝亲口许下的诺言,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这才过了几代,梁家人就要背信弃义赶尽杀绝!”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满目净是愤恨:“你以为先帝当真仁慈?他放任潘振玉号召书生起义就是试探!大梁没钱啦!大梁的钱全被他那些所谓的仁政败光了!茂广林搞了个巡教,白花花的银子跟泥沙一样往下洒!他梁家人没钱了,就伸手跟我文家要!我不杀先帝,先帝就要杀鸡取卵,焉能有活路!” “父皇从来没有动过要杀你的念头。”梁长宁说。 “他从来不杀人,帝王心术不流于言表,他要一个没有错处的臣子死,多的是法子。”文沉靠在墙上,从凌乱污脏的头发下抹了一把脸,才说:“先帝放权于茂广林,内阁还想罢黜丞相不设,自此把决策和议政权挪到内阁头上,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在蚕食瓦解我文家的权力,你真以为你那老师是个纯臣,从不拉帮结派?” 文沉嗤笑一声,说:“你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严瑞,周枕,还有你……那个不是他门下的学生?” “茂广林逐渐成了寒门学子的恩师,他收拢这一批人,又保举他们入朝,就破了世家百余年来在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茂广林是在替先帝做事,一旦陈聪和潘振玉推翻了土地税收法,接下来先帝就会逐渐换掉权力中枢里的世家大族,最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先帝和茂广林又真的是彼此坦诚吗?茂广林手里握着这样一批人,足够他呼风唤雨,掌控朝堂风向。而先帝若用这一批寒门学子替代了世家子弟,谁又敢保证,这批寒门学子不会被野心催生成为新的权贵呢? 文沉觉得梁家人像是在养蛊,老虫死了,幼虫就成为未来的老虫。 梁长宁却觉得他无可救药, “四月是匈铎草场破芽的季节,塞北束缚了你,于是我联合六部积压公务,粮仓空虚,国库干瘪,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一度增长,白日里朝廷上是俯首称臣,黑夜里的耳语全是抱怨,宫变的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必须要抓住!但是我带人从西宫门杀进去,国子监被屠戮干净,后妃被太后尽数绞死,我的人说没见到二皇子,我疑心他是否被带走,但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冷宫门口。” 冷宫就在西宫门旁,那是梁长风住的地方。他的疯娘死后,他常常一个人在水井边长坐。 文沉盯着梁长宁,轻声说:“我推开门,发现二皇子死了。” 梁长宁低下头,看见了文沉挤满皱纹的眼睛。 他笑得开怀,说:“没想到啊!我们都看错了人,你们谁都没有他狠得下心,他靠着军队屠杀的路径就猜出我们看中的人选,他知道梁长尔心善,靠着装病把人骗过去——我不知道他怎么杀的人,但我推开门的时候,梁长风就站在血里,他提着一把生锈的剑,对太后说——母后,您看,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他,所以他就是唯一的选择。 “梁长风昨夜死了,你报不了仇啦!我的人亲手射杀他,三箭。”文沉竖起两根手指,说:“只要三箭,应三川带着他跑,但他跑不出去。他从一生下来就该活在这笼子里,如果他有一个高贵的生母,他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惜时也命也,只要区区两支箭。” 他想起梁长风刚登基那一年,什么都不会写,策论不会分,公文不会看,连个朱批都要司礼监秉笔手把手教。他觉得新帝蠢笨,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有一次新帝被内阁拘着读孔孟,他拘谨地坐在御书房里背鱼我所欲,他背到晚上才堪堪过关,连饭也没吃就要接着见文沉。 文沉教他如何在朝堂上驾驭朝臣、分辨谏言,他讲了很久,却看见新帝走神。 新帝看着窗外深蓝的天,文沉还记得那天有皓月繁星。 “京城的天,总是四方形的。”新帝说:“朕小时候听人讲课,说凉山那边是麦田,这边是水稻,塞北有草场,夏夜是漫天繁星,浩瀚宇宙一望无际,站在麦田里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丞相大人,是真的吗?” “皇上看见四方形的天,是因为站得太低。”文沉说:“坐井观天,眼界只有四方大。登高望远,才能睥睨天下。” “太高了。”新帝说:“站的这么高也只能听见箭矢声,摸不到星星,还不如深井,起码能触及。” 新帝后来去了一次京城最高的殿宇,他站在最顶上,只觉得害怕。 梁长宁想知道已经知道了,他起身不再多言,狱卒恭敬把他送出门。 “鱼……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哈哈大笑起来,逐渐癫狂。 梁长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已经走到了牢笼外。牢笼里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户,外头有光照进来,文沉绷直了铁链扑出去,被那束光恰好打在脸上。 文沉被关押在最里面,从这里通向牢狱大门的路狭窄又冗长,他扒着栏杆,能看见梁长宁的背影。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奋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出,这次梁长宁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他的步伐没有停顿,文沉还在高呼:“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狱卒用棒子敲击铁栏杆,喝止道:“安静!闭嘴!” “长宁王!我儿之于你是鱼还是熊掌!”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拼尽全力想让梁长宁听见:“江山美人只能二选其一!没有一个皇帝可以和男人搞在一起!没有一个皇帝能够不娶皇后!你被美色拿捏住了,又如何拿捏天下!” 文沉深知闵疏的性子,一旦梁长宁登基为帝再立新后,他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不管他怎么选,闵疏都会成为梁长宁心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早知闵疏有如此能力,他文沉何必殚精竭虑去谋划布局?该直接把闵疏卖过去以换取对等的价值。一个私生子,竟有如此能耐,把这些世家子弟都比下去了! 文沉露出个得意的笑,在蓬乱的头发下笑出了泪。 他没输,他还有个儿子能延续文家的血脉,他翻身滑落在地,眯着眼睛直视光线,被刺激得流下泪来。 “文……文疏……”文沉喃喃道:“不好听,要换……” 回应他的是牢狱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梁长宁的脚步声被阻隔在了阴影之外。 闵疏就在大理寺外等他。他靠着马车,正低头抚摸一只雪白的野猫。 梁长宁看见他,心里压着的气骤然一松,闵疏起身含笑看着他,大理寺修在半山腰,梁长宁疾步走下这一条长长的阶梯。 “先回府么?”梁长宁问他,又扶他一把,把他拦腰抱上马车。 张俭杨起鞭子,马车徐徐起步。车里晃动,珠帘发出好听的声音。 “先去一趟宫里吧?”闵疏看着他说:“内阁为着继位人选忙了几日,再放着不管严瑞要带人上门了。太后大病不好,孔宗翻了太医院的记档,说是孤离暗毒,时无多日了。” 闵疏看他不说话,又说:“量体裁衣,冠冕也要赶制,礼部已经拟好了章程,只差叫钦天监算日子了。” “不必了。”梁长宁俯身抱住闵疏,闻见他的熟悉的味道,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什么不必了?”闵疏不明所以,拍拍他的背,问:“怎么了?我见你出来就神色不好,文沉是不是说什么话气着你了?” “不要登基大典了。”梁长宁深吸一口气,说:“叫两个孩子以后去担吧,皇帝不能独身,娶男后要遭天下流言,我不愿你被蜚语缠身。” 闵疏没说话,梁长宁又说:“什么江山,什么天下,只要政务管好,不一样海晏河清吗?我不在乎这个位置,我知道你也不在乎。” 山呼万岁、俯首称臣、大权在握,都不是战利品。 “我肩膀痛,你射我的那两箭,我不跟你算账了。”梁长宁说,“今天我想吃肉。” 闵疏看了他半晌,终于摇头无奈一笑:“那就回府吧,暮秋说今天做了三黄鸡,八宝莲子饭放不放白糖?” 马车向前逝去,张俭慢悠悠拉着缰绳,街上的百姓逐渐多起来,西大街新开了一家私塾,正有学生抱着书从里边儿出来。 两人在车厢里拥抱,这是一个平等的拥抱,没有权势和算计,没有强迫和隐忍,再往远处看去,天地浩瀚无穷,是辽阔湛蓝的天空,和振翅翱翔天际的苍鹰。 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