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作者:春风南来   简介:顾邺章x谢瑾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   永安十二年,他曾向专心为迎春剪枝的少年许下承诺:“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肇齐首屈一指的工匠,然后面见天子,为你父亲昭雪。”   少年听后莞尔,望向那双仿佛映着长河霜冷的凤目:“那我便可子承父业,争取做这天底下最会打仗的将军。”   一朝相隔两地,顾邺章走进刀光剑影的宫城,泥足深陷,风声鹤唳。别后经年,本以为已是心如铁石,刀枪不入。   谁都没有想到,谢瑾会待他如此。   谁都没有想到,在哄骗和巧言里,他弄丢了一颗滚烫鲜活的真心。   —————— 第1章 序 章 昨日之事   从我记事起,悟真寺的禅房花木、山光潭影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频繁出入藏经阁,却始终无法参透半本经卷。   万籁俱寂时,我偶尔会打量那枚挂在颈间的古玉,神秘而雅致的花纹环绕中,一面刻着生辰八字,另一面是我的名字——邺章。   我好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看不进大慈大悲的佛经,邺章,邺章,乍一听去,要么是业障,要么是孽障,怎么听,都是不为佛祖所喜的。   我隐约有一种预感,这样千篇一律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永安九年,云中内乱,战火烧到了原本尚算安稳的雍州,属京兆郡所辖的悟真寺也未能幸免。   孙长度将我捡了回去,那时我看他容颜如玉,风姿翩然,偏生着一头白发,只觉在看一个仙风道骨的神仙。   于是我问他:“你可以为我卜一卦吗?”   他说:“你想算什么?”   我说:“算一算我是谁?”   然后他大笑,并不回答我,却反过来问我,要不要当他的学生。   我已流离失所,既仰赖他收留,又何必拒绝?   可我总是觉得,他教我,并不很用心。更多时候,他会将我丢进堆满古籍的屋子里,给我留数不清的功课,抄写不完、背诵有误,就不可以吃当天的晚饭。   君子远庖厨,可孙长度的手艺实在很好,比悟真寺寡淡的伙食要好上十倍、百倍。   因而我十分用功。   两年后,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孙长度给我捡回了一个师弟。   他浑身都是血,衣服烧得破破烂烂,裸露的伤口几乎都化了脓,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师父让我把住他,然后很不温柔地扒光了他。   清理伤处时他一声不吭,我从胸膛中积灰的角落里捡出一点菩萨心肠,对他说:实在疼痛,可以咬着我。   他红着眼圈看我一眼,倔强地偏过了头。   上过药,师父便当起甩手掌柜,将这伤势骇人的小东西全权交给了我。   我知道的,师父在城中有其他的营生,其实并不清闲。往日里,师父总是歇下得很晚,有时甚至半个月见不着人影,是以我虽不情愿,仍满口应承下来。   等到他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师父便给我们留同样的功课,他人不大,字倒写得不错,我挟恩图报,要他帮我抄写,可他实在模仿不来我潦草的行楷,我的菩萨心肠再次作祟,也只好作罢。   我们睡在一间房里,夜晚他总是偷偷地哭,极力压抑着声响,怕吵醒了我。   可我生来浅眠,每每都要等他哭累了,才能安然睡去。   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   直到三个月后,我俩坐在山坡上看萤火虫,他忽然开口唤我名字。   邺章,邺章……他的声音很好听,更难能可贵的是字正腔圆,绝不会被错听成旁的字眼。   我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的微笑蒙上了一层夏夜的月光:“我一直都会说话的,师哥。”   那种感觉很奇妙,在悟真寺,我是最小的那个,所有人把我当空气,不挤兑,也不关怀,我对他们自然也是全无指望,谈不上什么同门之谊。跟了师父这么长时间,总算有人比我更小,而他看上去很是乖顺柔和,这让我生出些微妙的保护欲。   于是我揽过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地承诺:“乖,往后师哥罩着你!”   他说他叫谢瑾。   谢瑾只小我不到一岁,却低了我半头,与我说话时要微微抬头,比水更清的眼中倒映着天边的云和我的脸。他虽和我性格迥异,却默契地和我一样在兵书战策上花最多的时间。可与此同时,我尤爱翻阅旧时的亭台楼阁,而他书读得很杂很广,看过的传奇话本恐怕也不在少数。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院中晒书,他下了很大决心告诉我,谢家门庭清贵,累世公侯,因有人在天子跟前搬弄是非,被定了夷三族的死罪。官差来抓人的那天夜里,府上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他和一双襁褓中的弟妹逃了出来,却不知他们下落如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苍白地安慰,有朝一日我若能入朝堂,一定为谢氏沉冤昭雪。   末了又偷偷地表达对当朝天子的鄙夷:“人人称赞他崇文重教,兴学轻赋,可战乱仍时有发生,奸臣当道,你的父亲也含冤辞世。”   本以为谢瑾会附和我的说辞,未料他却摇头,一本正经反驳我的武断:“我并不知其中关窍,可父亲他临终前仍嘱咐我,陛下身不由己,让我不要恨错了人。”   变故来得比我功成名就早得多,天家的人登门拜访,将我从这承载了所有欢欣喜悦的山中剥离开去。   原来我姓顾。   我出生的那天,异香十里,钦天监以为不详,奏请天子大义灭亲。父皇一时恻隐之心,幽囚了我的生母,又将我送进悟真寺——这是祖父尚未成为天子时主持修缮的。   父皇膝下单薄,皇太子突发急病亡故,于是接了我回宫,我那时还不知,师父是受了父皇所托,才甘愿囿于山中,养着我这样一个累赘。   我回宫后即被立为皇太子,依祖制,母亲当夜被赐死,我最终没能见上她一面。   我问过父皇,十里异香究竟从何而来,父皇说,丁香与白蟾等物相混,就近撒了足量,再授意几个方士大肆宣扬,便可以假乱真。   我也问过父皇,那个我未得一面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父皇说,岭章他是个怯懦却孝顺的好孩子,眉目像你娘多些。   父皇生得好容貌,远胜我的师父孙长度,却十天里有七天在缠绵病榻,但他待我很好。他是极聪慧的人,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三言两语点拨下来,我便醍醐灌顶,也如临深渊。   我并不恨他将我送出宫,相反,我很依恋我的父皇,我知道他是爱我怜我的,他的眼睛会说话。   只是他不适合做这一朝的天子。   永安十四年九月,朝廷突然宣布戒严,宫禁之中更是气氛紧张,我的父皇去了。   他只有三十二岁,无声无息地葬在云中金陵。   他给了我他拥有的一切,朝中大臣结党营私的证据、可信之人的名讳,还有四万精锐的青炎卫,可是还远远不够。   我太年轻,孤掌难鸣。   郑太后临朝执政,我仰人鼻息,恭恭敬敬地唤她母亲。她高高在上,养着好些个宠臣男侍,有朝廷大臣,也有内廷宦官。   他们入侍宫中时,从不避着我。   因为在他们心中,父皇只是一个死人,我只是一个傀儡,太后郑贞宜才是真正的掌管着生杀大权的人。   北风呼号时,我只穿单衣被关进永安偏殿,三日粒米未尽。父皇的气息已经消散了,这永安二字,也早已蒙了尘。   每一次应召晋谒郑太后,我都如羊入虎口,鸿门赴宴,可我不能不去。   我岂敢轻举妄动。   我不是没有心腹,曹宴微,程云,徐璟仞,许令均……可是还远远不够,他们也未必永远都是我的人。反观郑贞宜和她背后的家族,一内一外,虽未至执掌废立,但朝中不少举足轻重的职位,也都与郑氏密切相关。   因而我什么都听郑太后的,诏敕册文,她授意我起草,我才会动笔;大事参决,她问到我头上,我才揣度着她的心思,谨慎开口。   我知道在朝在野都有人议论我的懦弱,指责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总有一日会成为将祖宗江山拱手异姓的罪人。我心中有恨,却不能不忍。   当郑太后提议,用两万战俘和三镇之地换回她曾被北狄掳走的儿子时,我心中泣血,面上仍一片孺慕之情,言道如此甚好。   山中的惬意岁月过得极快,宫中的每个时辰却都那么冷、那么长,寸阴若月,度日如年。   顾和章回来以后,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父皇曾告诉我,他十二岁登基,孤身一人,大权旁落,比之汉少帝更加不如。   祖父暴毙,留下的辅政大臣各怀心事,讨要封赏之余,又纷纷向后宫中送进家族中的女子,而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郑显铎,更是逼迫父皇立了他的女儿郑贞宜为后。   父皇那日落了泪,又很快抹去,他说天子本该是天下人之子,岂能受制于一人?他说吾儿,一国之君,却命不由己,你不知那是何等的屈辱。这种话,他其实不该对我说,却实在无人可诉。   他逃去任意一座殿宇,只求躲开郑贞宜一夕半刻。   第一个有身孕的是韩昭仪,很快她便溺水而亡。   第二个有身孕的是薛贵人,不久感染风寒而亡。   直到郑贞宜怀上了皇嗣,安贵人亦随其后。   父皇承诺,郑氏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立为皇太子。   于是郑显铎收了手。   但郑氏诞下了一个死胎,安贵人却生下了一个儿子。   父皇微笑着说,郑氏的死胎是他的手笔。不只是她,就连宠幸韩昭仪、薛贵人,也是为了让韩中书、薛侍中与郑显铎再添龃龉。   父皇囿于深宫,却轻易扰乱了前朝态势。我心中并不赞同他将女子的性命视作儿戏,可我也并无更好的主意。   郑显铎带兵闯入永安殿,三尺寒芒就贴着父皇的脖颈。   父皇对他说:“安贵人的孩子与皇后的孩子只差着三天。”   于是很快,天下人皆知,郑皇后所出顾岭章被立为皇太子。   那之后整整四年,宫中再也没有皇嗣出生。   依照祖制,除了皇后,若旁的皇妃生子立为太子,则当赐死。父皇这一步险棋,不仅稳住了郑显铎父女,也保住了无辜的安贵人。   安贵人是皇太子的生母,也是我的母亲。   为了活命,她幽居在最偏僻的秋棠宫,发现怀上我时,心中数不尽的恐惧。   父皇对她说,朕会想办法。   于是因钦天监的一番话,我被送去了悟真寺。   可是,皇太子与安贵人太像了,且越来越像,郑太后心中不悦,却对避她如蛇蝎的父皇无计可施。   永安二年,郑太后告诉郑显铎,她又有了身孕,希望郑显铎派人保护她。   父皇冷笑着对我说:可我已多年没有碰过她,她是从何而来的身孕?   顾和章出生在夏末,因生他时伤了身,郑太后待他如珠似宝。   却对我的兄长弃如敝履。   父亲千防万防,防得住郑贞宜的毒药,防不住郑显铎的刀枪。   兄长死于乱刀,对外只称病逝。   父皇的身体一落千丈。   正在郑显铎胁迫他立顾和章的当口,北狄来犯了。   郑太后提防父皇,甚至宁愿让顾和章跟着郑显铎一同出征,也不肯给他一丝动手的可能。   父皇说,是他用计,引狼入室。   父皇说,多亏你的师父,长度他为我续命,为我奔走,让郑显铎如我所愿死在了前线,顾和章也不知所踪。   他底牌全无,二十年来忍辱负重,以性命谋算,终至病体支离。   他为我除了心腹大患,只愿我不要重蹈覆辙。   他说北狄狼子野心,要我千万慎重防备,他说云中盘根错节,要我寻个时机迁都,他说吾儿,你不要轻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含泪一一应下。   父皇即位时,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是如何呕心沥血,逆天更命,才为我攒下这些家底,我不敢想。   却不能不想。   我鸩杀了郑太后。   顾和章回来后的第三个月,我膳食中的慢性毒药又新添了一种。   我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旬,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指使曹宴微请郑贞宜来永安殿。   我不怕她不来,她喜欢我的脸。   在我即位的第三年,她的手曾拂过我的脸,似笑非笑着说:“你愈发像你父皇,却比你父皇更俊。”   殿中灯影朦胧,泛着昏黄的柔光,郑贞宜歪歪斜斜坐在我对面,红艳艳的外裳里未着寸缕。   我眼中盛着倾慕的光,痴痴道:“母亲果真知儿所想。”   她亦妩媚地笑着,指尖轻佻地刮了下我的侧脸:“哀家只怕你不敢。”   是了,在她面前,我的伪装,当算天衣无缝。   我执玉壶斟满了两杯酒,“所以儿臣向酒借一些胆色,母亲可愿,与儿满饮此杯?”   我将手中酒杯递至她跟前。   郑贞宜没有接,只是笑意不减地看着我,她给我下毒,自然也怕我给她下毒。   我一笑,收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空杯示意给她看,“母亲这下可信儿了?”   郑贞宜眉目松动,笑得更加妩媚,显然放下了戒心,她亲手熄了最近了两座灯盏,然后柔若无骨地依偎在我怀中,“平日里,这酒从来是旁人喂我。”   我腹中疼痛不已,仍垂目温柔看她,动情道:“儿臣来喂您。”   她再无疑虑,就着我的手将杯中酒饮尽。   我终于拿不住酒杯,猛地弓下腰呕出血来,溅了郑贞宜满脸。   白玉的酒杯骨碌骨碌滚出老远,郑贞宜猛地推开我,质问的声音那样刻薄尖利:“你做了什么?”   “朕做了什么?”我额上冷汗涔涔,看着黑暗中那张恶鬼一样的脸畅快笑道:“朕为父皇报了仇!”   她还要再说话,忽地喷出一口污血,整个人委顿在地,四肢不断抽搐。   徐丹阳所制的转心壶自有其高明之处,她的那杯酒,份量比我那杯足得多。   曹宴微守着门,孙长度急匆匆从屏风后转出来,给我喂药催吐,直到连胆汁也快吐出来,又逼我吞下五颜六色的药丸。   太医来时,郑贞宜的眼睛瞪得滚圆,尸体已经僵硬了。   她的那些宠臣男侍,平日里只顾着争风吃醋,人既已经死了,也不可能聚沙成塔,嘴上叫嚷得厉害,我一瞪眼,便似一群鹌鹑。   父皇在日,郑贞宜便豢养过男侍,父皇去后,她更变本加厉。   从前朝中人畏惧她手中的权势,暗地里却颇有微词,而当我再次登上御座,就连郑显铎昔日的旧部也倒了戈,我知道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但无论韩中书还是薛侍中,又或是陆尚书,固然也曾迫于郑氏的军权在握曲意顺从,终究不是真心依附。他们盼望着背后的家族长盛不衰,竭力想维持世家的地位和荣耀,并不想取而代之,所以我无需害怕。   至于顾和章,他恸哭过一场,并没有向我讨要说法。   亲政以后,我改了年号。建宁,建宁……建万世之基业,得四海之咸宁。   这是一招险棋,用我自己作饵。   为了取得郑贞宜的信任,我体内的毒日积月累,只为在她宫中诊脉时毫无破绽。   而今再加一剂,可谓雪上加霜。   我翻遍她的长杨宫,想要寻得一方解药,奈何除了断骨红与一夜秋这两个鸡肋的名字,竟一无所获。我想起郑贞宜临死前诡异的微笑,想起那道足以保顾和章余生无虞的懿旨,我的喜悦荡然无存。   师父说我变了。   我问他变在哪儿。   他沉吟着,半晌才轻声说:陛下变沉稳了。   其实他不必如此,我时常在铜镜前端坐,亲眼看到自己的眼神逐渐藏匿了阴鸷,再不如往日分明。   这有什么?为了活命,为了复仇而已。   忽冷忽热间,我将锦衾裹得更紧,我问师父,他的头发为什么而白。   他说生来如此。   我笑道:师父愿入庙堂否?   他避无可避,终于坦言:为师的头发已为你父皇操劳白了,实在力不从心。   于是我问他,师父将相之才,父皇那样艰难,您当初为何不愿入朝为官助他。   师父说,父皇的处境,就算师父的师父来了,也不会比父皇做得更好,谁都无力回天。   我不甘心,父皇他原本,可以做个名垂青史的治世明君,而不是这样郁郁而终 。   可我不得不认命。   我想起谢瑾。   我问师父,他还好吗?   师父愣了一下,问我他是谁。   我说,是谢瑾。   师父说,庭兰他很好,一直想来辅佐陛下,我让他多学些东西,切忌好高骛远。   我心头一暖,朦胧间叫住请辞的师父。   叫他迟一些来罢,眼下尚不急。   师父低低应了一声。   我忪了心神,再次沉沉睡去。   梦里仍在山中,十二岁的谢庭兰从迎春花的掩映间转过脸对我说:陛下他身不由己,定是有苦衷的,我并不恨他。   我正欲开口,画面倏尔倒转,我已置身永安殿,徒劳握着父皇愈发冰冷的手。   父皇殷切地叮嘱我:不要轻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猛然惊醒。   --------------------   架空,个别情节涉及到北魏和北周。 第2章 情何以堪   月色溶溶,灯影摇摇,须发渐白的曹宴微趋步入殿,捏着细细的嗓音恭敬道:“陛下,殿中尚书来了。”   顾邺章一时不语。直到灯烛“啪”地爆出一个响,才说:“孤去更衣,且让谢卿稍候片刻。”   他无法分清,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和谢瑾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墙。   从谢瑾第几次得胜归来?又或是从他第几次对流水般的赏赐来者不拒?还是从他拒绝把令姜送入深宫?   他们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   建宁四年春,太华殿。   中侍中捧着明黄缎的圣旨,尖细的声音悠悠长长,颇具穿透力:“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陈郡阳夏谢瑾,封中书省主书令史,即日上任,钦此。”   不过是一介掌文书的从七品小官,竟劳动天子亲下令旨、中侍中曹宴微宣旨,可谓破格的殊荣。   谢司徒的案子重审至今,也有快两个年头了,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能尘埃落定。其子谢瑾弱冠之龄,又无过人功勋,天子这么一摆谱,人皆道文士盛选的中书舍人,正对谢主书虚位以待。   但不管怎么说,谢司徒毕竟还没昭雪,初来乍到的谢瑾也还未任起草诏令之职。短暂的议论纷错后,为数不多的几位臣官便接连散去。   绕过御座几步行到谢瑾跟前,顾邺章含笑拉住他的手:“庭兰,你总算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七载春秋瞬过,初初亲政三个年头的顾邺章依然风采明秀,脸上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甚至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嶙峋憔悴。   他们的身份已与旧时相异,但谢瑾心中仍泛起一阵疼惜,任由对方牵着自己,低低地问道:“陛下近日安否?”   这是正经的问安规矩,他说出口时,却流露出少许旁人没有的亲近之意。   抬首示意曹宴微去掩门,顾邺章带着远道而来的师弟落座,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何可谓安?庭兰这是明知故问。朝臣倾轧、外敌环伺,未得过一日安枕。”   山中岁月何等安然潇洒,但到底是回不去了,坐上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太多人想要他去死。但他会活着,没人杀得了他。郑贞宜不能,顾和章也不能。   谢瑾歉然道:“臣来迟了。”   顾邺章却摇头:“没什么迟不迟的,来了就好。可巧呢,谢司徒的案子就快结了。”   见他主动提起父亲,谢瑾心中不由酸软动容,却又实在唤不出那声已好些年没叫过的“师哥”,只迟疑着问:“敢问陛下,家父…可能翻案吗?”   “你放心。”顾邺章温声宽慰:“郑显铎已死,其弟郑显锋也病故了,余者不足为虑。只待郑毅安松了口,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此中内情,他一语带过,没跟谢瑾细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毅安在狱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指望着郑氏的党羽投鼠忌器,一直没动大刑。   前朝董卓的例子摆在前头,真要把人弄死了,届时乱党竭斯底里拼命反扑,他纵有雷霆手段,也一样吃不消。   谢瑾松了口气,又问:“陛下赐臣主书令史,是希望我以后都做文官吗?”   顾邺章摆手:“那是后话了,庭兰经验全无,虽近来战事频发,总不能让你一来就上战场。但日久岁长,定不会埋没了你。”   谢瑾赧然一笑:“微臣多谢陛下体恤。”   “……师父近来可好吗?”顾邺章问起孙长度。   谢瑾答:“仍是神龙不见尾的老样子。陛下知道他的,说是归隐烟霞,俗世的牵挂却也不少。”   正叙着旧,曹宴微迈着碎步上前,悄声道:“陛下,您要的人已等候在外了。”   顾邺章微微颔首,“将他们请进来吧,然后你守在外头。”   等曹宴微躬身退下,顾邺章转头看向谢瑾,眼中笑意盈然,“庭兰,你看我为你带来了谁?”   谢氏早已风光不再,莫非还有什么亲故不成?谢瑾如坠云雾,不解地顺着他指间望去。门扉被无声打开,迎面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男孩穿着左衽箭袖的灰衣,女孩一袭金红杂花的黄裙,相貌与他有五六分相似,也正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他不由想起两个早就生死未卜的亲人,却还少一些凭借,霎时便期盼又情怯地回望顾邺章,他看到他一别经年的师哥朱唇轻启,低唤:“令则,令姜,还不快来见过长兄?”   令则…令姜……不是做梦,他们真的还活着。心头被骤然掀起的巨浪汹涌拍打,谢瑾离座扑通跪地,颤动着声带说:“陛下大恩,瑾无以为报,定会结草衔环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这是顾邺章预料之中的场景,屈膝将表露衷肠的人搀起,他温然道:“切莫说傻话,倒像是我挟恩图报了。庭兰与我师出同门,我当你是我师弟,是我至交好友。你这般见外,让我情何以堪?”   他越这样说,谢瑾反倒越无所适从,只泪盈于睫道:“我知陛下关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只需记得有这么回事,日后总有需要的时候。”他心中热腾腾地想到:师哥…陛下,我这条捡回来的命,从今日起,便彻头至尾、完完全全许给你。   谢琅和令姜怯怯地过来行礼,又将信将疑地盯着谢瑾看,顾邺章任由他二人看着,微笑着说:“孤何曾欺骗过你们,这位就是你们的兄长。”   虎头虎脑的谢琅捏紧了袖口,讷讷地张口轻唤:“哥。”令姜红着脸,泪珠滴滴滚落,也哽咽道:“……哥哥。”   谢瑾将他们揽进怀里,轻柔地给他们拭去眼泪,只觉铺天盖地的幸福如绵密甘甜的云朵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他的弟妹,他们被照顾得这样好,健康又俊俏,他原以为,终此一生,再无缘见到他们了。   过了半晌顾邺章方轻咳一声提醒:“庭兰,你也是有品秩的官了,可不能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谢瑾脸一红,忙胡乱抹掉眼泪,轻声道:“是臣失态了。”   顾邺章莞尔:“无妨的,我只是怕待会卿出了这道宫门,别人会编排我欺负了你。”他朝谢琅一扬下巴,柔声吩咐:“令则,替你兄长整理整理,别失了身份。”   他无意强留谢瑾,谢瑾却并未急着请辞,勉强平复了心绪,斟酌再三后仍问出了口:“陛下的气色不太好,可是近来太过操劳?”   这话有些僭越了,但依着谢瑾的意思,师哥待他如此厚谊,要他当一个睁眼瞎装作没看到,也实在于心不安。再者,顾邺章虽是天子,毕竟也是……他时时放在心上的人。   顾邺章脸色微变,一双凤目里好像倒映着长河霜冷,唇角勾起的笑容却温柔舒展,“正用师父给的方子调理呢,过了这段紧要关头就好了。”他体内余毒未清,孙长度说得先熬过这最关键的两年,然后再徐徐图之。   算算日子,再过半年应能好些。至少不会是这副病入膏肓的鬼样子。   谢氏当年一蹶不振,岁月悠长,也没留下什么亲朋故旧,好在孙长度帮着置办的小院虽然位置偏僻些,但十几个房间也是有的。   有专人送了谢琅和令姜回去,由中给事中郝如意带路,领着谢瑾穿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宫道,眼前密植松柏,门扉半开,已到了中书省。   值岗的进去通传,不一会便走出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靛蓝衣衫的那个眼似金珀,嘴边挂着笑率先上前:“许久未见郝公公了,公公近来可好?”他殷勤归殷勤,却自有几分风流自赏的气度,瞧来并不令人生厌。   停在他身侧的同伴一身明青,只内敛地看了眼谢瑾,沉吟道:“郝公公,不知这位是?”   郝如意端着架子略一点头,介绍道:“二位,这是今上亲封的主书令史,谢瑾,谢庭兰。陛下特意叮嘱咱家来送人,还请李相公和张相公关照则个。”   蓝衫青年应下得快,笑盈盈道:“公公放心,我与张兄定然尽心竭力。”言罢又转头看向谢瑾,声音圆润高朗:“庭兰,可准我这么称呼你?”   谢瑾抿唇一笑,“自然。”   于是他便自报家门:“在下李邈,字望秋,家住宛城,现住归淳里。这是张晖,字淡月,与我是同乡。年齿上我们虽虚长你几岁,但都跟你平级,日常相处不必拘束。”   他嘴巴快,张晖也不跟他争,只朝谢瑾微微颔首,面上挂着善意的笑。   才送走了郝公公,李望秋便兴致高昂地携着谢瑾的手往里走,“快进来吧,趁韩中书不在,咱们兄弟吃杯茶说说话,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瑾心头一暖,莞尔道:“我初来乍到,不懂的事比懂的事多,往后少不得要经常麻烦二位兄长。”   正找新茶饼的张晖在旁插话道:“他是最不怕麻烦的,你让他多做些事,他反倒乐在其中。”   见坐在对面的新同僚欲言又止,李望秋解意地问:“怎么了?”   谢瑾面露难色,赧然道:“说来惭愧,我今日是头一回进太华殿,生面孔太多,又有些紧张,现下已忘了七七八八,怕以后遇见了人却行错了礼,再闹出笑话来。”   李望秋噗嗤一乐,声音都雀跃起来:“这你算问对了人,莫怕,愚兄教你。穿鹤纹锦袍的那一堆儿里,不苟言笑、一副老学究模样的是独孤丞相,细瘦脸膛鼻侧有痣的,是薛侍中;方口大耳鼻孔看人的,是韩中书。   “……碧眼紫髯的,是颍川陆氏的五兵尚书陆良;一瞧便家学渊博的,是范阳卢氏的吏部侍郎卢颢;胡须天下第一顺的,是清河崔氏的礼部尚书崔岷。   “还有两个格外年轻些的,是陛下乾纲独断硬生生给拔上来的,弯月眉的是都官侍郎许令均,薄嘴唇的是度支侍郎徐璟仞,因主官空置,说是侍郎,其实也与尚书无异……”   他还要再说,忽然音调一转大叫:“张晖!不要茱萸!”   全无征兆的一声,惊得谢瑾也跟着一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青翠晶透的釉杯在李望秋跟前敲出不近人情的一声响,张晖面如冷笑:“越说越放肆了,茶里不放茱萸,怕你还不知道停。”   李望秋张口结舌,只好食指一横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朝谢瑾眨眼道:“穿金兽锦袍那一堆里的人,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讲。其实不必太在意的,主书令史本也不常上朝,见到那些达官的机会不多,能让你出岔子的,那就更少了。”   谢瑾点头称是,抿了口茶笑道:“多谢李兄提点。”   --------------------   文笔一般情节老套,点进来的宝子捧个人场就当图个热闹 第3章 金枷玉锁   春桃始生,万籁俱寂,原该有一场好眠,可谢瑾在衾帐间翻来覆去,心里如有野草疯长,怎么也难以入睡。   失散多年的家人得以团聚,再遇谢琅和令姜,这是更胜过久旱甘霖、金榜题名的喜事,但是师哥……   不对,他早已经是本朝的天子了,过往的时光理当埋藏心底,不应向任何人忘形提及。   只是…曾经的顾邺章丰容盛丽俊朗逼人,眸间映着动人的火焰,是个看似冷淡却颇有侠义之风的少年。   今日重逢,他说话的腔调变得更柔和了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更矜贵娴雅,可那双凤目中的光彩明明灭灭,却让人捉摸不透。   但无论师哥是何种模样,待我都一如既往。罢了,今后就让我为师哥多做点事吧,但愿可减轻些他的负担。谢瑾心中思忖着,索性从层叠卷折的床榻间推枕而起,束起帘帐又燃了灯,重新摸过书案一角的汉书。   正欲落笔,窗棂却轻轻响了一声,那声音极细微,若非谢瑾耳朵还算灵,怕还未必听得见。他重新放下笔,轻推开了屋门。   只穿了鹅黄薄裙的小姑娘吓了个打跌,谢瑾眼疾手快将她捞进怀里,低柔地问:“令姜,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令姜安静地摇摇头,无声依靠着他。虽说和这两个小家伙相处的时间尚短,谢瑾却看得出弟弟谢琅性格含糊,令姜这个做姐姐的却心思颇重,也就不催她,只微微挪动身子为她挡住夜风。   “哥。”不知过了多久,令姜忽然开口,空灵稚嫩的嗓音倏尔划破静谧,“我们离散多年,你却立刻就认出了我,就不怕我们是冒牌货,是骗你的吗?”   谢瑾喉咙里闷出声笑,将她牵进屋里,“我孑然一身,籍籍无名,哪家的小丫头小小子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跑来给我做伴?令姜,我们谢家的人面上是不长痣的,唯独你眉尾有一颗红痣,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从没忘过。所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妹妹。”   “那小弟是因为和我一起出现,所以哥哥才……”令姜却像是没听进去他的话,仍自顾自地嘟哝着。   “令姜!”话还未尽,谢瑾便有些慌张地打断了她——这番话传出去,何止是大逆不道。为了断绝日后招惹是非的可能,也给令姜牵系萦怀的事彻底画上句点,谢瑾摆正了神色,态度更显坚决:“听哥哥说,令姜,你耿耿于怀的点是没有意义的,你和令则就是我的弟妹,如假包换。今上日理万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哄骗我,对不对?所以别乱想了,好吗?”   正是仲春,草木方萌。主书令史员额八人,实数却只有四人。谢瑾在中书省办公的日子忙碌而充实,许是顾邺章政务冗杂早朝晏罢,平常竟从未召见过他。   星云莹莹,烛芯爆出个灯花,谢瑾正依着惯例抄写,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聒噪——是新结识的同僚李望秋和张淡月在说小话。   张淡月人如其名,眉淡唇清,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李望秋仪貌端正却是开朗性子,音调自然更高些,看到谢瑾视线落过来,他也不遮遮掩掩,扬起敞亮的笑容便走上前。   “提前恭喜庭兰了。”李望秋一拱手,坦然解释道:“方才某奉命去东头儿递文书,听说今上有意在明日早朝追封谢司徒。”   追封?那就是成了?谢瑾大喜过望,顾不上手里还握着笔,倏尔起身追问:“李兄此言当真?是那郑毅安认罪了吗?”   李望秋却困惑地挠了挠头,“这倒是和我听的不一样。薛侍中说郑将军供出了另一位祸首,将功折罪,今上要复其原职呢。”   谢瑾一时哑然。   除了大朝会,从七品的主书用不着跟着群臣面圣,谢瑾是在散朝后等到的曹宴微。   但直到曹公公走了半个时辰,他仍有些如坠云雾的茫然。   郑毅安的供词说,大司马郑显铎兵败身死、高阳王顾和章也不知所踪后,卫尉卿郑显锋与尚书令窦槆合谋做局、偷梁换柱,给谢铮安了一个叛国通敌的莫须有罪名,先帝与先太后震怒,终成谢氏一门的祸事。   前脚才结案,天子的诏命后脚便传达下来:尚书令窦槆构陷国之忠良,褫夺封荫、满门抄斩;禁军左府将军郑毅安戴罪立功、官复原职;司徒谢峥蒙冤受屈,使人重新妥善安葬,追赠中书,谥号贞。其子谢瑾,以父荫,擢为中书舍人。   哪里不对呢?谢瑾蹙着眉头,落笔也心不在焉。师父说,先帝郁郁而终,新帝年少失驭,皆因郑氏父女专权擅政。郑毅安是郑显铎的独子,因何要对他网开一面,甚至将人毫发无伤地放出来?   正思索着,不妨张淡月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口,“洇墨了。”   谢瑾蓦地醒过神,仓促将被墨汁浸透的方絮纸丢进杂物堆,“有劳张兄提醒,我这便重新誊写。”   张淡月却摇头,温和道:“不急着重抄。今上要见你,你先拾掇拾掇,别在御前失了礼节。”   坐了一天早就坐皱了衣裳,来宣旨的何公公虽不比曹宴微受重用,毕竟也是天子近臣,谢瑾这么不修边幅地过去,少不得惹今上不快。   天边挂着零散的几颗星子,谢瑾沉默着跟在带路的何公公身后,踩着春风穿过长而曲折的走廊。   历经几代人的修缮,云中的宫室参差错落,精巧工致。而永安殿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玉壁,更是极尽巧匠之能。   眼下已逾日夕,里外都一派灯火通明。谢瑾理正了衣展,深吸口气缓步踏入室内。   迎面扑过一股药香,他下意识敛容屏息,绕过隔断。顾邺章正斜斜靠在书台后,眸子半敛着,似在沉思。蜀江锦裁成的黑色龙袍曳地,其上凤纹回环,行云逦迤。   书台上堆了不少杂物,釉质莹润的莲花碗被烛光一照,更显出光洁顺滑,里头还剩着些药汁底子。谢瑾移开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轻声问安:“臣谢瑾,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顾邺章微微颔首,光影停驻在他映着一点笑意的侧脸,“庭兰是第一次来永安殿吧?”   谢瑾目不斜视地答:“回禀陛下,是。”   他比少年时更加惜字如金,顾邺章便接着问:“你觉得这永安殿美不美?比不比得上师父的小院子?”   孙长度的院落四时百草丰茂,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却最为朴素。这永安殿光华灿灿、贵不可言,何故要比呢?   但天子既问了,做臣子的断没有避而不答的道理。思索再三,谢瑾如实道:“臣闻周之明堂,茅茨蒿柱,土阶三等,以见俭节也。然陛下之居处,楹缀以明珠,墙饰以金玉,间有丹青翡翠,不免铺张。”   “你还和从前一样实诚,半句谎话不肯扯。”   区区主书,虽很快就是中书舍人了,却与谘议和谏议大夫差得远呢,何苦要越殂代疱,抢那集书省的活计?顾邺章低低笑了声,意味不明地低喃:“是有些华贵,习惯了就好…不,也不必习惯。”   谢瑾不解其意,也不好多问,只再度折身:“还未谢过陛下大恩。”   “平身吧。”顾邺章坐正身子,柔顺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舒展,“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谢恩,师父开的这药太苦,想请庭兰陪我小酌几杯。”   谢瑾微讶:“陛下,饮酒会冲淡药性。”   单手支颐侧坐的皇帝陛下却不以为意,从从容容道:“酒也可充润肌肤,延年祛病,偶尔放纵一次,无妨的。”   曹宴微识趣,很快便端着托盘上前,除颈间饰着鎏银带的漆画枋,托盘中还盛着一组浅腹高足的玉杯。他躬身上前引了温酒炭炉,炉底火箅子也一并摆正,然后轻车熟路执着长柄往耳杯中添酒加温。   见谢瑾盯着炉上雕镂的神像若有所思,顾邺章了然道:“这时节确实不必温酒,只是我这身子不中用,碰不得冷的。”   断骨红毒入五内,伤及肺腑,师父跟他讲过。谢瑾掩下逾矩的怜惜,守礼地宽慰道:“药效若能立竿见影,反有贻害之嫌,陛下年轻,慢慢温养着,定会好起来的。”   顾邺章掩去眉间郁郁,心道:恢复得再好,怕也比不得康健的时候了。况且…若是天要亡他,又有何计?当下只岔开话题:“晋人张华有云: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庭兰来尝尝,这九酝醝是不是真有他说的那么好?”   从曹宴微手中接过贴着琉璃片的玉杯,谢瑾低头道了声谢,有些年纪了的中侍中却并不多言,只压低声音指挥着宫娥添上灯烛,便与她们一同退下。   顾邺章察言观行,开解道:“庭兰不必觉得不自在,曹公公是先帝留给朕的人,秉性如此,并非独独针对你。”   有了酒意的熏染,顾邺章苍白的脸总算浮上些红润,眼底竟也有莹莹水色。   “……想当初,我与庭兰一起修文习武、手谈悔棋,一起赏月泛舟,一起瞒着师父做急就章,是何等自在的光阴。山野之地又何妨?你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直呼彼此名讳,相伴相守,虽也学治国之道,肩上却没有千钧重的担子。”   他饮尽杯中残酒,任由眼角被逼出妖冶的红,嘲弄地扯起一边唇角,“谁没有过一飞冲天的志向?可孤的生母多年幽居因孤而死,郑太后心机深沉,把持朝政不肯放权,群臣欺我年幼,勾连结党屡禁不止……庭兰你说,无数人为了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甘愿倒在距离那把椅子一步之遥的地方,可是做天子,究竟有什么好?”   寥寥数语,字字都是刀光剑影。我不在时,他竟过得这般苦,谢瑾想,我该早些来陪他的,我最难过时,他甘当我的救命稻草,他搏命挣扎时,我又在哪里?一时心中刺痛,难耐而煎熬,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血肉。   可他初来乍到有心无力,真的能帮上师哥的忙吗?   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听顾邺章轻晃着玉杯接着道:“金枷玉锁,举步维艰,你一直不说话,是也认为这位置不值得留恋,还是认为……我就该是孤家寡人的命运?”   他凤目微动,语气放得更缓:”可即便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还是会来当这个注定不能痛快的肇齐之君。”   谢瑾睁大了眼,不解地看着他。   顾邺章并未躲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视着他,幽幽道:“如此,我才有机会履行当年的承诺,为你找回失散的弟妹,为你父亲沉冤昭雪。”   为了我……谢瑾呆了一瞬,只觉鼻子发酸,脑海中唯余凝滞的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突地扑通跪倒在地:“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起来。”顾邺章摩挲着杯上的琉璃玉片,黑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依稀映出谢瑾的身影,“曹宴微是信得过的人,你何必与我这般生分。”   谢瑾的心跳得极快,血液的流动汩汩有声,像是在耳畔闷闷响起的春雷,又仿佛正自心口源源不断涌出涓涓细流,将他的理智尽数湮没,不回头地坠入深潭。   “师哥……”谢瑾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 第4章 必先予之   顾邺章走上前,躬下身扶着谢瑾的手肘将人搀扶了起来,“别再忙着跪了。”   谢瑾在灯火之下仰首,眼前人的眉目隐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声调却极尽温柔,“总算又听到你唤我师哥,你再这么疏远我,我就该怀疑是不是哪得罪了你。”   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谢瑾哽咽着又低唤了一声,“师哥,你受苦了。”   顾邺章却不以为意地一摇头,拭去他眼角的晶莹柔声道:“值得的,庭兰,再苦都是值得的。”   灯火摇动了一下,渐长的灯芯燃出更明亮的一方天地,照得那双多情凤目稠密如胶,谢瑾痴痴地问:“师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顾邺章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去当你的中书舍人便好。”   至于亲政前那不堪回首的四载春秋和仰人鼻息的上千个日夜,你不必知道。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碰军政,不要碰兵事,以文官的身份多陪陪我吧。   我实在太累了,不愿连你也防备。   价值连城的九酝醝溢出如雾的香气,谢瑾轻轻放下玉杯,“我听师父说,师哥有意迁都?”   顾邺章点头,“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云中地寒,气候过于恶劣了。北狄虎视眈眈,时有袭扰,迁都也是父皇的遗愿。我眼下还不想把精力都耗在应对北狄上,唯有迁都,方能图长久,以期韬光养晦。”   谢瑾又问:“师哥欲效盘庚,还是拓跋氏?”   崤函帝宅,河洛王里。被美酒沾湿的朱唇翘起极浅的弧度,顾邺章似是不假思索:“结合时局,自是后者。”   去岁他曾召集百官,宣称要在今年亲征伐椋陈,更说动了太常卿占卜伪卦。只要在南伐途中使迁都形成既成事实,一切都将顺理成章。   郑毅安曾经强烈反对,但他狱中走了一遭碰了一鼻子灰,脾气已磨平不少,默认不会再插手。   “这永安殿美则美矣,却是住一日便少一日。”顾邺章咽下杯中酒,“庭兰,我记住你的话了,待到了中州,定会节俭。”   未出五月,都水台报河桥已尽数修造完毕,征集民丁、召募军队的诏书既下,五兵尚书陆良的武选也告一段落。才入六月顾邺章便发布文告亲征椋陈,使高阳王顾和章并侍中薛印持节安抚北方军镇。   拜辞云中故陵之前,谢瑾奉命在徽行殿协理起草诏书,却不免心存疑虑。除了平北将军身负布防之责,高阳王顾和章、丞相独孤正和侍中薛印也一并留守,这样真的可行吗?   于是他抬头问道:“师哥尚未立储,将高阳王留在云中旧都,若其起了二心,怕有后患 ,师哥真要这么决定吗?”   他远隔千里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顾邺章还能不明白吗?   将顾和章留下,便意味着他无法再监控其一举一动,更无从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突变。但独孤正秉性顽固,带在身边平白添了许多阻力,而薛印和邓康也不是那种听话懂事好拿捏的主儿。   邓康高傲自负,行事不合,薛印更是与郑贞宜有杀女之仇,现在的顾和章大概率还拿不出让二人俯首帖耳的筹码。让他们共事,不出半年,定能崩溃瓦解。   想到此处,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袍上金丝滚边的人不禁冷笑一声,“薛印与郑毅安之间尚横着仇,至于邓伯明,他最看不惯高阳王的做派,生不出别的念头。”   可谢瑾的容色却并未放松——他不能认同顾顾邺章的想法。   “制衡之术,诡道也。他三人各行其道,固然无法拧成一股绳,兴不起风浪,但若北狄趁虚而入,此中后果,师哥设想过吗?”   顾邺章怔了下,眸色渐暗,摆弄衣裳的手也停了,“真要出了事,掏一掏薛印与顾和章的家底,对我并无害处。”   谢瑾垂下眼睑,良久,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书台后的天子:"北狄毕竟是异族,陛下此言,将如苍生何?”   这几乎是质问了,被质疑的人却并未动怒。自登基以来,顾邺章鲜少动怒,更遑论对面的人……是谢瑾。   他只是轻轻阖目,平静道:“迁都关系重大,自古难两全。”   若不迁都,他终此一生都将掣肘于人,和父皇一样郁郁而死,若要挣脱世家门阀的禁锢,注定会有牺牲。   谢瑾后背窜上一阵寒意,知他心意已决,便将满腹的话都吞进胃里。   静默少顷,是顾邺章率先起的话头:“等迁去了中州,略安定下来后,我准备在台省之外再设一个校事司。上察宗庙,下摄众司,给那些不大安分的世族也套个枷。”   前朝旧志有过记载: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今置校事,既非居上信下之旨……宜检治之。   简言之,设置校事司于涤清朝堂也许有益,却难以让人心悦诚服,搞不好反会落得乌烟瘴气,遭人诟病。谢瑾忍不住皱眉:“师哥,我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原以为经了方才不算愉快的分歧,谢瑾想必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决定,万没想到竟等来一句从长计议,顾邺章眉梢不由轻轻一挑,“为何?”   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不虞,谢瑾只忧心忡忡道:“凭空设一个校事司,固然能敦促群臣谨言慎行,但一举一动皆落在他人眼中,总是难免滋生不满,积怨日久,恐生事端,若再给高阳王钻了空子,反倒不美。”   字字珠玑,的确在理,然而……   顾邺章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向他坦言道:“要能刺举辨众事,使贤人君子为之,则不能也。我知道这不是个光彩的差事,但想新政集权,整顿朝纲,无一不需要广布耳目、刺探隐秘,你师哥我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是啊,就算再不好,换了他来,就能想出更合适的良方吗?再不认同,谢瑾也适时停止了质疑,转而问:“师哥心中可有人选?”   顾邺章摇摇头:“将将有个大略的雏形,尚还模糊着,单只提前知会你一声,好让你有个准备。”   能在众臣之前率先得知天子的动向,足可见信任之专,圣眷之浓,这让谢瑾心中掀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却又难免思忖:准备二字,是从何说起?   正逢深秋阴雨连绵,群臣长途跋涉筋疲力尽,大军便在中州稍事休整。军中不知何时流传起椋陈的强盛,更有愈传愈夸张的趋势,顾邺章充耳不闻,又传令继续南进。   至夜雨初停,天色渐晴,天幕之下,顾邺章一身朱红戎装策马在前,俯视着磕头泣谏、请停南伐的百官。 第5章 舌战群儒   人言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兴许就是郑毅安这类人吧。顾邺章神色晦暗不明,心中却不由暗笑:说动韩中书又如何?难道我猜不出是你的主意吗?   见韩昶倚老卖老,顾邺章索性沉下脸,也不再给他留情面:“行军至此,韩中书忽然反悔,还策动了这么些朝中肱骨,怎么,孤的臣子,就都这么吃不得苦?国家大事尽托付于尔等之手,尔等却如此畏难,动辄半途而废,诸位,也太轻率了些吧?”   韩昶犹在咄咄逼人:“非是臣等要与陛下作对,但陛下本就御体欠安,何苦定要亲征?千里迢迢讨伐椋陈,陛下又置北狄于何处?若重蹈建宁二年的覆辙,陛下可能对先祖有所交代?”   见他竟提起建宁二年,顾邺章面上杀意顿起,冷笑一声道:“孤还活得好好的呢,不劳烦韩中书为孤担忧。有平北将军在云中坐镇,独孤丞相和薛侍中留守,怕什么斛律氏?顾氏的先祖纵然责备,责备的也是孤,又与韩中书何干?传令行军!”   然而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又因泥泞的道路叫苦不迭,再度跪倒了一大片,“请陛下班师!”   谢瑾混在其中,并未出声说话——还不到他与师哥约好说话的时机。   丞相独孤正并未随军,在场之人除了天子便属韩昶地位最高,他也自视应该是发言的代表,当仁不让再度出言进谏:“陛下请听老臣一言!平北将军一年前刚吃过败仗,他能挡住北狄的铁骑吗?老臣斗胆问陛下,气候恶劣,何必定要与天斗,强行南伐?”   话音刚落,郑毅安等众纷纷附和,高官之中但凡谢瑾能叫上名字的,就只许令均和徐璟仞两个侍郎置身事外,不知是不是也预先得过天子授意。   五兵尚书陆良之前在武选上被顾邺章摆了一道,此时也手扶着紫髯语重心长:“陛下亲政至今,年年大动兵戈,当初连征两次北狄已经是劳民伤财透支国力,再要南伐,难保不会有好事者说陛下穷兵黩武啊!”   目光掠过他二人,顾邺章冷道:“云中与北狄才相距多远?北狄败后又赔了我朝多少钱绢?何至于透支国力?陆尚书可不要危言耸听。”   目光遥遥落在韩昶头顶,顾邺章忍下喉间疼痛,徐徐道:“至于韩中书所言,去岁萧靳才刚败于青炎卫,何来‘强行’之说?下了几场雨韩中书便不堪忍受,云中飞沙走石,又何必回返?出征时声势浩大,未建寸许功劳竟要班师,各位说得轻巧,孤却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倒不如就此停军,迁都中州,待到来日寻了良辰吉时,诸位身体也康泰无虞了,再来议南征之事。”   竖着耳朵听音的郑毅安一时哑然,他空有兵符在手,顾邺章却将原本隶属于他的亲信留下了大半给他外甥顾和章,偏还让他随军南征。若是真南征,郑氏还可借此保存实力,但若是以南征之名行迁都之实,他的兵力就将彻底隔绝中央,被迫成为抵御北狄的屏障。   见势不妙,郑毅安忙进言道:“陛下,祖宗基业尽在云中,岂可数典而忘祖?”   他近来四处钻营,不惜主动找上素有龃龉的韩昶说尽好话,看来总算是坐不住了。顾邺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郑将军既然主动请缨,那就继续南征吧,想来以将军为先锋,定可直捣黄龙、马到成功。”   瞥见郑毅安脸色微变,散骑常侍陈郁之摇着羽毛扇子道:“正所谓雄踞中州,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可悉八方之动。郑将军请听下官一言,迁都至洛,未必是坏事。”   话音方落,端坐于马背上的顾邺章便向谢瑾递了个眼神,谢瑾会意,适时出列道:“陛下,近来多雨,强行进军恐伤士气。郑将军固然勇武无敌,毕竟椋陈地势与我朝迥异,贸然进犯,胜算难料。而中州无论地域、人口、气候、水文,俱都更胜云中,臣以为迁都之事,大有可为。”   连日僵持,天子铁了心不肯北归,眼下气氛已是剑拔弩张,真要惹怒了刻薄寡恩的小皇帝,难保不会见血,韩昶等人只得咬牙让步。   待其后知后觉意识到顾邺章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木已成舟,也只能寄望于留守云中的百官。   旧时宫室残破,好在献成帝曾在中州之地建过行宫,顾邺章驻跸于此,将营建新都的差事交给了司空韦照,又命朝士暂居附近的集英馆。   迟则生变,设坛祭庙,告知祖宗后,谢瑾很快接到顾邺章的令旨——让他与中领军程云赴云中迎取眷属。   忙着在奏疏上笔战百官的天子说:“程露华其人,经文纬武、心细如发。前度与北狄交兵,我多次仰仗他,你这回跟他走一趟,当可受益匪浅。”   程云日常侍直禁中、传宣诏命。除了青炎卫,所部禁军更是名门士族、诸部大人中挑选的良家子弟。谢瑾困惑道:“程将军如此英材,师哥何不将他留在身边?”   翻了翻韩昶义正言辞的上表,顾邺章说道:“他虽尚未而立,从军却有十来年了,无论是在军中、朝里、又或是民间,都颇有威望。留守的百官始知迁都,定然惊骇,怕要觉得我是疯了,让他这个人人爱戴的程将军去,才可以少些麻烦,事半功倍。”   韩昶是写赋体诗出身的文人,虽不擅口诛,却极擅笔伐,顾邺章愈瞧脸色便愈难看,索性掷了笔临窗而立,继续耐心为谢瑾解惑:“况且,只是暂时放你们走,又不是见不着了,过段时间我恐怕也得回去一趟。”   他少见地穿了件杏色的常服,眉梢垂下时,竟有几分温柔之意。“若单论武艺,你不如他,但若单论文识,他也不如你。庭兰,我在中州静候你二人佳音。”   谢瑾呆呆地望了他一会才应道:“师哥宽心,我一定尽己所能。”   碧空如洗,集英馆外,一行大雁向南飞过。   中领军程云面如冠玉,身量颀长,胯下的乌丝大宛驹威风凛凛,大将之风浑然天成,令人一望便有意气相投之感。   这不是谢瑾第一次见到程云了,前阵子韩中书等众发难,气定神闲的那两个生面孔,一个是散骑常侍、大理少卿陈郁之,另一个就是程云。   谢瑾心中敬服,又想到顾邺章话中的赞许,便主动开口道:“久闻程将军大名,此番迎取眷属,不知您可有良策?”   他向来话少,面皮也薄,程云又年长他许多,说着说着便有些赧然。   好在程云虽然仪貌端严,脾气却是整个朝班出了名的温和,“庭兰不必拘谨,行前陛下已叮嘱过,你才入庙堂不久,与那些人交情尚浅,只公事公办即可。”他容色和悦地宽慰着身边的后生:“别怕,其余的就交给我来处理。”   他是定州人,咬字清晰悦耳,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谢瑾耳侧透红思绪飞远,蓦地想起前朝那位单骑救主的常胜将军。   再过个七八年,我与程将军一般年纪,也能如他一般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吗?   他忍不住想,师哥如此倚重他,那我呢?我身无尺寸之功,书中所得尽皆浮在半空,几时能提剑上马抵御外敌?   看出谢瑾心事重重,程云状似无意地开解道:“我虽也读过些经史子集,但不过是停在表面,幸有庭兰博闻强识,此行方多了几分把握。”   谢瑾勉强笑了笑,“程将军过誉了。”   事不宜迟,夜里收拾了东西,转过天清早一行人便启了程。   一路无话,待回到皇城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明,食古不化者自然是有的,但程云多方开导,再加上谢瑾援引古今,利害关系摆在眼前,也动摇了不少人的决心,答应举家迁往中州。   至于家传根基都在云中的世家大族,尤以独孤氏、河东薛氏和清河崔氏为首,则表态不愿远离故土。但其自诩高标郡望门风优美,天子没有亲至,也无意为难“代天巡狩”的程云和谢瑾,只一味推说要面过圣后再做决定。   --------------------   顾·茶艺大师·邺·阴阳大师·章 第6章 你别多心   为了收拾云中留下的烂摊子,转过年正月顾邺章便找了由头北巡,临太华殿晓谕群臣。   迁都一事天子从未询问过留守众人的意见,此前没机会说“不”的侍中薛印率先出班,抚着长须道:“陛下,北狄虽势大,但岂能一直退让?更何况建宁初年陛下还大败过北狄,如何就毫无胜算呢?反倒是此时迁都,北方空虚,若再给了斛律氏可乘之机,难免遭天下人耻笑。”   顾邺章平心静气道:“薛侍中与郑将军向来政见相左,难得在迁都一事上你二人倒有了共识。但近来北狄来袭时,诸位不敢迎敌,每每劝孤破财消灾,那时怎的不怕被人耻笑呢?”   薛印张口结舌,精瘦的脸上皮肉微微颤动。但郑毅安回到云中便有了底气,振振有词接道:“陛下,我朝久居云中,这全无征兆就要南迁,让百姓们也跟着背井离乡抛却故土,未免强人所难。”   平日里未见多关心民生疾苦,这会子倒想起让百姓背书了,顾邺章又是好笑又是鄙夷,道:“若要知礼节、识荣辱,先要仓廪实、衣食足。云中气候苦寒,时有旱涝,司农寺已测算过,若迁到中州去,旁的且不说,至少能保证吃饱穿暖。百姓所图,不正是这两样吗?”   他身有旧疾,平日的声音偏低,为的是节省体力,缓解心肺的负荷。而今大殿上明刀暗箭,顾邺章不愿露怯,着意抬高了音调,但因说话太多,喉咙已经有些疼痛,尾音流露出难以为人察觉的沙哑。   丞相独孤正道:“陛下去岁执意率军南征,到了中州却朝令夕改,未讯问卜筮,也未审定吉凶祸福,轻率命臣等议论迁洛。陛下虽年少,但若任性妄为,亦实属不该。”   他两朝为相,话里话外竟将迁都定性成了天子年少轻脱,放任自己的性子肆意行事。   见不得顾邺章遭人责难,谢瑾不愿继续沉默,捉住独孤正话中漏洞道:“丞相请听下官一言。若说占卜真有不可替代的指示益处,陛下南征前太常卿占卜的卦象分明大吉,缘何路上众臣官却怨声载道执意停军?是心不虔诚,还是贪图享乐?”   此话一出口,不只是将独孤正和中书韩昶、郑毅安等人摆在了对立面,他自己更是站到了风口浪尖,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七七八八。   独孤正强辩:“谢舍人,中州百废待兴,轻舍祖宗基业奔向中州,前途未卜。老夫所言句句肺腑,却不知谢舍人是何图谋?”   谢瑾道:“下官不敢有图谋,只是对丞相的话尚有困惑。帝王四海为家,哪部书说定要永居一地?”   他平视着独孤正,徐徐道:“楚自郢都累迁至寿春,越自会稽累迁至姑苏,韩迁新郑,秦迁咸阳,魏迁大梁,赵迁邯郸,汉迁许昌……就连云中,不也是宣武皇帝迁都至此吗?”   待回到永安殿,顾邺章在曹宴微的服侍下用了药,眼睛里总算映出点稀薄的笑意,“程露华口拙,邓伯明自负,多亏有你相助。”   谢瑾平日不声不响,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靠着与天子同出一门而得幸进,今日太华殿上却青史典籍如数家珍,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听者不见自矜,只是抿唇微笑,“分内之事,瑾不敢居功。”   见他谦虚,顾邺章无奈摇头,“远行劳苦,坐下歇歇吧。”   谢瑾躬身再拜,“谢陛下关怀。”   顾邺章低声道:“回中州后,我打算提拔你为中书侍郎,掌管机要。”   谢瑾一时没有应答。太快了,这才半年多,就要擢他到如此高位,难保不会授人以任人唯亲的把柄,再三思忖,推辞道:“陛下,臣无尺寸之功,中书之贰,受之有愧。”   “你是怕我落人口舌,还是单纯缺少自知之明?”顾邺章笑着否了他的话,“别这么说,你功劳大着呢。”   待曹宴微退下,他的声音更轻,“庭兰,别躲我那么远,我喉咙有些疼。”   谢瑾心中一跳,忙过去为他添了杯甘草茶,“很痛吗?可需要我叫太医来?”   顾邺章难遏地咳了几声,放下掩口广袖摇头,“老毛病了,应是又起了炎症,太医过来也是于事无补,多几个人干瞪眼罢了。”   他先拉着谢瑾落座,然后才忍着疼,低下头慢慢地啜饮茶水。   见他眉峰深深皱起,吞咽也愈发艰难,谢瑾不由跟着着急,红着眼圈低声道:“师哥,我知道一个因人而异的偏方,你要试试吗?”   这声师哥叫出来,听得顾邺章心头酸软,轻轻应了声,“左右不会更糟糕了,就试试吧。”   谢瑾抹了把脸,“师哥且等一等我。”说罢便起身走向充当门神的曹宴微,敬重道:“曹公公,劳烦您为我取一些细绢。”   云中仍在冬日,日前下的雪深达寸许,被扫出供人行走的通道。谢瑾忘了披大氅,也顾不上冷,找到一处相对更干净的落雪,捧着柔软的细绢浸入雪中。   顾邺章等了一刻钟才等到谢瑾回来,年方弱冠的中书舍人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明亮,试探着问道:“要我帮师哥弄吗?还是请曹公公来?”   他又不知是何种偏方,自然要假于人手的,献方子的人就在跟前,何必劳动曹宴微?顾邺章不疑有他,哑声应允道:“叫他干什么,你便送佛送到西吧。”   谢瑾低“嗯”了声,手里湿淋淋的细绢奔他颈间而去。   顾邺章下意识向旁边一躲。多年养成的防备和戒惕作祟,他动作格外激烈,一下子碰翻了新添的甘草茶。   掐着金丝的玉杯当啷滚落,陈皮甘草和着热水散落一地,有些甚至溅上了二人的衣摆。   谢瑾猛地一震,踉跄着疾退了两步,直直跪在地毯上,声音都发起抖来:“臣举止无状,唐突了陛下,恳请陛下降罪。”   曾经历过的一些至暗时刻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顾邺章惊魂未定,血光和剑影过了好一阵子才散去。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谢瑾手里的细绢叠得整整齐齐,不过四寸来长,而捏着细绢的修长手指不住颤抖,早已冻得青紫。   他的声音嘶哑滞涩,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庭兰,你别多心。”   见谢瑾依然面无人色,他扶着那双冰冷的手将人拉起,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是我魇着了,庭兰,我并非疑你。”   谢瑾却摇头,细白的齿间仍打着颤,断断续续用极小的声音道:“陛下…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从未有过…谋逆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的庭兰。”声带的每一次振动,都像是有锋利的刀子剐过,顾邺章牵着谢瑾执绢的右手贴上脆弱的咽喉,在沁入心脾的凉意里再次重复:“你别多心。”   谢瑾吸了吸鼻子,心里如有天大的委屈,却不防顾邺章牢牢捉着他的手腕使他抽不回手,只好仰首看向那张英秀俊美的脸。   目光相对,鼻息相接,呼吸相闻。   这个姿势让他们挨得极近,近得顾邺章可以看到他眼中莹莹泪光。   待细绢由凉转温,谢瑾微湿的眼睫粘连打绺,声音有些闷:“时间够了,陛下感觉如何?”   顾邺章蓦地醒过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经过这么一敷,疼痛真的减轻不少,“这偏方很好用,再帮我敷一会好吗?”   过了这会子,谢瑾已冷静下来,只心里仍空落落的,别过头道:“陛下,过犹不及。”   顾邺章扯出个牵强的笑,“你还在生我的气?”   台阶已被递来了,谢瑾却忽觉疲累,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张角弓,清清冷冷道:“臣不敢。”   这便是还怨他了。顾邺章薄唇微抿,却无从解释,也只好点头。“那就听庭兰的。”他松开手,“我叫人来打扫下。”   才重获自由,谢瑾立刻便退到六七步开外,顾邺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绕过隔断,朝遥遥守在门边的曹宴微吩咐:“水碰洒了,招呼几个人来收拾。”   谢瑾本欲请辞,顾邺章却忽然又隔着衣袖拉住他手腕。   他听到顾邺章说:“庭兰,别怪我疑神疑鬼。高处不胜寒,你分明都看到了,各大世家望族都有自己的算盘,顾和章更是条不叫的狗。这皇位吃人不吐骨头,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当知道,我并非自相惊扰。”   师哥,我承认,你的剖白句句属实,可我不是别人,我是谢瑾啊。朝夕相伴几度春秋,我的人品,你也信不过吗?我对你的心意……在你眼里,也和你那些大臣的一样廉价吗?   谢瑾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将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我知晓的。”他朝顾邺章展颜而笑,柔声说道:“我不怪师哥了。”   顾邺章信以为真,松怔了神色道:“好庭兰,多谢你。”外头落雪声簌簌不断,他侧耳去听,又道:“没注意是什么时候下的雪,你先别急着走,我命人备车送你回去。”   不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挽留之意,但谢瑾心乱得很,只是婉言谢绝:“中书省离这不算远,我身份低微,真要劳动了陛下安排车驾,便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直到回到省里坐上了自己的位置,他仍有些不真实感。恍惚想起,在辞别孙长度时,师父说,今上心思深沉,风声鹤唳,你执意入庙堂,定要谨言慎行,切忌见疑于君上。   半年前,他还不以为意,今日异地而看,却深以为然。可即便真是如此,他就能埋怨师哥了吗?   跳动的心脏告诉他,让他感到酸楚的情绪,不是怨怼,是疼惜。   心疼他的师哥茕茕孑立、步步风雪,惋惜他少年时恋慕的人,被命运欺凌,历遍艰辛。   今上的眉仍如松烟墨画,鬓发也仍似刀裁,容颜如故,可他那个身负侠义意气风发的师哥却消失不见了。   云中这方寸之地就像恶鬼,吞噬了他自在生动的师哥,只还给他一个陌生的陛下。   在永安殿一直没能落下的泪夺眶而出,谢瑾想要擦去,可眼泪越流越快,流过他的脸颊,浸透他的衣襟,沾湿他的手背,怎么擦也擦不干。   他仓皇地用发抖的双手捂住嘴,背对着摇曳的灯光和十数同僚,泣不成声。 第7章 道听途说   因着畏寒,顾邺章是踩着冬天的尾巴回的云中,虽说不巧赶上了场雪,但云中的气候本就差些,挺过去就不那么难捱了。韦照再是收受世家的各种好处拖延工期,也不敢拖到下一个冬天去。   春去秋来,万里征鸿掠。曹宴微先仔细将挡风帘子遮严实了,这才递上韦照的来书:“陛下,韦司空遣人送信来了。”   ——新都建成。   终于可以离开云中了。顾邺章一扫眉间阴霾,连病气似乎也跟着淡了些,这一回他打算将郑毅安留在云中,但若舅甥二人沆瀣勾结蛇鼠一窝,难保不翻了肇齐的天。索性立刻下诏令高阳王随同南下,以中书令韩昶、平北将军邓康、禁军左府将军郑毅安留守云中。   正值深秋时节,草木凋零。驳回了顾和章请求留下的上表,暂时浇熄了他那颗不安分的野心,拜辞太庙后,一行人便一路南下回到中州。   平坦完备的官道、坚固雄伟的城池,中州俨然一派天朝都城的风貌。百官到了新都屁股还没坐稳当,顾邺章又再下令旨——将北州冠族吏部侍郎卢颢擢拔为尚书,议定新都的官吏选举。   紧随其后的大封百官,顾邺章如愿提拔了秘书丞王士镜、给事中楼澄、护军府将军甄览等一干人,也让谢瑾彻底走进了众文武的视线。   谢瑾一年两迁,自主书令史一跃成为中书侍郎,可谓官运亨通,前程锦绣。但他进退有度又懒于交游,起初尚有人试着拉拢,很快便发现他比程云更加油盐不进,只得悻悻作罢。   中州的冬日一样寒冷刺骨,较之云中却还可以忍受,眼见着顾邺章的气色终于未再变差,谢瑾也跟着松了口气。   但前线的战事未有一刻停歇。郑氏一党的兵力固然被削减,受挫的又何尝不是肇齐?谢瑾既占着掌管机要的名头,对频发的战事也格外留意。偏顾邺章每日按部就班地上朝听断、批阅章奏,神情依旧放松,让人看不透分毫。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祸起萧墙,自相残害,渔翁得利的的不是北狄和椋陈吗?   思虑再三,谢瑾终于下定决心给顾邺章上表陈情,奈何一晃过去旬日,竟如石沉大海。   迎面走来的年轻人金绿衬里,重紫帛带,外披着黑色貂裘,足下踏着的银灰云履一半没进雪里。猝然与素无往来的顾和章相望于道,谢瑾怔了一霎,退半步躬身施礼:“见过高阳王。”   略略颔首,顾和章温和微笑,声线似绵柔缱绻的春水隔绝了深冬的风雪:“可巧了,谢侍郎是打算去徽行殿?”   名为兄弟,他与顾邺章生得却并不很像,顾邺章体内余毒未尽,多数时候都病怏怏的,但其容颜盛丽风姿过人,一身病骨,却更有几分月射寒江般凛冽的风情。顾和章的五官则清秀阴柔,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比顾邺章更多了些文雅温润,大约像先太后郑贞宜多些。   谢瑾恭谨道:"回高阳王话,正是。"   顾和章眼底掠过一丝异色,又很快消失,"如此甚好,既是顺路,不妨与小王同行。"他从容向侧旁让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爷相邀,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谢瑾与他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点了头跟上前面的脚步,心中却忍不住嘀咕:我与他并无故旧,他怎么这般殷勤。   正思量着,身侧的顾和章忽然意有所指地娓娓道:“自月前小王来中州,已听了朝野上下不少传闻,听说谢侍郎与今上师出同门,何以却迟来数年?”   他略停了停,声线更低柔地喟叹道:“你可知皇兄登基至今,殊为不易啊。”   敌友难辨,谢瑾捏紧了泛着薄雾的袖口,不动声色地敷衍:“说来惭愧,下官学艺不精,家师恐我辱没师门,便多留了下官几载,让王爷见笑了。”   顾和章一笑,恰似那春水漾起涟漪,水面下暗流涌动。“侍郎实在过谦了。你我年岁相仿,我蒙父荫才腆为高阳王,庭兰却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的。至于学艺不精,怕也是庭兰的谦词。”   他话里话外又是揶揄又是奉承,谢瑾一时语塞。这话让他这个当事人怎么接?任谁说他谢瑾是单靠着本事步步高升,他都是不敢认的。   师哥想多提拔亲信顶替掉掣肘他的旧门阀,六部有许令均和徐璟仞,云台有程露华和邓伯明,中书省却没听他提起过谁用着比较称手,而他们恰好还比旁人多了份不易被破坏的同门之谊,可以尝试一用,仅此而已。   一味保持沉默不免失礼,谢瑾只好干巴巴道:“王爷过誉了。”   顾和章仍好整以暇地侧着半张俊脸瞧他,那视线像极了审视,令谢瑾如同置身阴雨,一身抖落不去的粘腻潮湿。   好在徽行殿还算近,才一到殿外他便停下脚步。   “谢侍郎怎么不走了?”顾和章左边眉毛一扬,仿佛全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挤兑之嫌。   “事涉机要,下官在此等候宣召便是。”谢瑾眉目微垂,立在雪中纹丝不动。   顾和章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得罪不起,却还躲避得起。   被人避如蛇蝎猛兽,顾和章却噗嗤一乐,幽幽柔柔慢慢吞吞道:“谢侍郎,日久见人心,我是什么样的人,希望您能经过深入的了解后再行判断,莫要道听途说。”   我不信我师哥,倒要去信你吗?谢瑾心中不以为然,眼神却坦然清明依旧:“王爷多心了,瑾区区一介中书侍郎,位卑言轻,岂敢妄自揣测您的为人?”   顾和章唇角一勾,“这么说,原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如此,下次再见谢侍郎,某定当赔罪。”   躬身还了一礼,谢瑾道:“王爷折煞下官了。”   徽行殿比不得永安殿华美,却也是锦墙雕柱。记得在山中时,寻常的功课做完后,顾邺章会寻来一本亭台楼阁的图册,他还没大没小地问过师哥是不是以后想当御用的工匠。   在偏殿待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等到曹宴微来宣召,谢瑾片刻也未耽搁,草草正了衣展便跟了上去。   “我那个好弟弟说刚才在路上见着你了,还和你相谈甚欢。”倾身靠近火炉暖手的顾邺章见他进来,半点也不拐弯抹角。   谢瑾脸色一变,“陛下!”   顾邺章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慌什么,我又不是要兴师问罪。”   这就是不必在意的意思了。奉命批阅好了厚厚一打谢恩章,谢瑾心不在焉地将其摆弄齐整,踌躇道:“师哥,我听说北狄又增兵了。”   为了抵抗来自北方草原的北狄南侵,云中背面多置军镇,是肇齐的第一道防线。迁都中州固然解除了事关存亡的危机,但北狄对旧都云中的觊觎没有消失,对北方军镇的进攻也没有停止。   顾邺章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应道:“是,邓伯明说大概增援了两万步兵和五千轻骑。”   武川的主将张仞战死,邓康已补上去了。武川群龙无首,三天前,郑毅安也被赶鸭子上架,肉疼地带上了亲兵护卫。   见谢瑾面露难色,他将手里的台阁图册翻过一页,和颜悦色道:“怎么忽然问起北边的事?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再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谢瑾终于按捺不住,“师哥,我朝腹背受敌,高阳王和左府将军就算真的有二心,又何必操之过急?”   顾邺章专心描摹着一处图册上的香椽,头也不抬道:“庭兰,当初师父教导你我百家之学,说到儒宗五常,道宗自然,释宗因缘,说到政宽则民慢,乱世用重典。可是万籁俱寂时,我们翻看典籍,看到秦朝囹圄成市,而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于是去敲师父的门。怎料他正困着,只胡乱塞了两本韩非的著作便撵人走,让我们自己去悟。可惜我很快回宫,来不及研读一遍,你可仔细读过?”   谢瑾不明所以,如实答:“已悉数读过。”   却见顾邺章点点头,“那你当看过楚庄王有茅门者法那篇。还记得清楚吗?”   “看过倒是看过。依稀也还有些印象。”谢瑾仍是云山雾罩,心中暗自嘀咕:但和北地战事又哪来必然的联系?   “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犯法废令…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则主失威;下尚校则上位危。”   顾邺章声线偏冷,背书都带着一股子旁人没有的料峭,略一停顿,他接着说:“威失位危,社稷不守。何解?”   谢瑾正襟危坐,双眉微蹙:“臣子凌驾君上,天子威势失去,地位危险,国家便不能保有。”   ——国家不能保有。   这便是他的取舍吗?苍生海海,千里赤地,为了这金殿上的最高处不被他人染指,什么都可以被牺牲、被放弃。谢瑾被当头敲醒,连忙叩首道:"微臣失言,谢陛下明示!"   顾邺章放下笔,笑道:"别忙着揽错。韩非子内涵深奥,岂是一般人能够轻易参透,我说的也不过是些皮毛。师父说了,你比我天分更高,只要好生揣摩,日后自然能领会到我的意图。"   郑氏的党羽猖獗,绝非阳奉阴违那么简单。出此下策,只因他别无异法。自打迁来中州,不少官员怨声载道与他作对,郑毅安捉襟见肘后,顾和章已明里暗里策动了不少人偷偷去云中襄助。若能借机清洗掉一批蠹虫,倒是意外之喜。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却苦了北地的百姓和将士。谢瑾心头泛酸,恭声道:"臣谨遵圣谕,必定铭记在心。"   转头朝殿外看了看,他出声辞别:"外头变天了,陛下,若是没旁的事,臣便先回中书省了。"   “我送送你。”顾邺章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一阵风吹来,飘落满怀的雪色,他抬袖挡住,忽然道:"庭兰,你是个聪明人。"   谢瑾一时没有说话。比起当年,师哥变了太多,每次交谈,他都不可避免地感到陌生。   但他放不下。   日前茶余,他与张淡月、李望秋提起程云,他们说领军将军只做自己认为对的、对肇齐好的事情。今日他能拒绝陆尚书的邀约,明天也能对脚下打滑的陆尚书施以援手,全他体面,免他人前难堪,很难有人会在见过他一面后不喜欢他。在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时,李望秋说,中领军是个永久不变的中立派,是先帝为肇齐留下的百年计。   但是我……谢瑾魂不守舍地想,我只为我师哥一人。   他抿着唇徐徐望向顾邺章,“如果他们撑不住了……”谢瑾轻声做着极有可能成真的假设,“师哥,到时让我去吧。”   你不必背上刻薄绝情的名声,我也不允许有人惊扰圣驾,无论是北狄的铁骑,还是郑毅安的赤柳卫。   --------------------   记住这一章冷心冷肺皇权第一的顾,有小谢在,以后总会慢慢改变的,不管他愿不愿意。 第8章 兰因絮果   雨雪化冻,又是一年春。   云中急书频至,俱是韩中书的亲笔——北狄可汗率五万铁骑南下,肇齐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已是背靠云中退无可退。从书法造诣颇深的韩昶愈发潦草的字迹和已探得的情报不难猜出,军报纵有夸大,前线情势也的确危急。   程云和谢瑾跟约好了似的主动请缨,顾邺章一概留中,置之不理。   借刀杀人也好,引狼入室也罢,除非韩昶和郑毅安这一文一武至少死一个,又或郑毅安为了活命舍弃祖上基业逃来中州,如若不然,他绝不会点头发兵。   但只过了半日,程云便又请兵。   “咳咳…程将军…咳……”春寒料峭,顾邺章掩唇咳嗽了半晌,喉间仍似有沙粒滚动磋磨,颓然依靠着床帐。“孤初来洛都,如今只拨得出一万人。抽调青炎卫去云中,无异于亭台少梁柱。”   视线微抬的天子心里清楚,程云早就对他的态度洞若观火,此番进言应是也经过了慎重的判断,然而判断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程云明晃晃地站到了他对面去。   那就只能再点他一点。   平复了呼吸,他哑声说:“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孤怎么对满朝文武交代?大半个肇齐,可都仰仗着你程露华呢。”   “御体尊贵,望陛下珍重。”偏程云不卑不亢,也不识抬举。“一万人虽少,对云中而言却是如救燃眉,臣愿立军令状,此战,不败。”   “不败……”顾邺章来回咀嚼着这两个字,合上了手里的书卷叹道:“卿执意要去,就不仅仅是不败那么容易。”   程云眉头微蹙,听到他苏绣绸缎般流畅的话音,半点也不再像四季药不断的病人,“孤是肇齐之君,程卿是国之肱骨,你才随我来了洛都,却又要折返云中,稍有差池,我这位置就算是坐到头了。”   顾邺章姿势未动,面上更是沉静似水,但程云听得出他的不悦。   室中霎时沉寂,连外间煎药滚水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正僵持着,曹宴微极有眼色地弯着腰进来禀报,“陛下,谢侍郎请求面圣,已候了半个时辰了。”   顾邺章没什么血色的唇翘起极浅的弧度,露出一抹淡笑,顺水推舟地开始撵人:“中领军,日落之前,我会给你答复。”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想到谢瑾时,他心头总会涌上熨帖的暖。   与程云照面时,谢瑾拱手行了一礼,“程将军。”   相交尚浅,纵然钦佩程云为人,但未得顾邺章授意,也为避免给从不结党的程云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自云中归来后,他私下里没与程云见过一面。   中书侍郎这官职不高却极清要,朝中无人不知谢瑾是顾邺章的心腹,合该避嫌,但程云先前与他共过事,相处也极舒服愉快,面上不觉便带出几分亲近,温声道:“谢侍郎,我便先回了,就此别过。”   珠帘晃动,玉珠子叮叮当当一阵响,顾邺章仍垂目倚靠在床头,眉间泛着不健康的一缕青灰。   曹宴微一退下,谢瑾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唤:“师哥…”   “嗯。”顾邺章低应了声,直截了当道:“程云来见我,是想去云中。你呢?你也来请缨吗?”   被一语道破了来意,谢瑾只好坦白:“师哥,北狄来势汹汹,我近来寝食难安,总怕一觉醒来,云中便失守了。我虽经验寥寥,但若跟着程将军多学多看,将来便能更好地助力师哥。”   他轻轻说道:“师哥爱重,许我中书侍郎,但当逢乱世,文终究不如武。”   顾邺章娓娓道:“庭兰,你身份所限,有些事看不分明,我不怪你。但北狄尚有底牌,回马枪杀手锏,只要程云敢去,他们就敢出手。这一点他程露华比谁都清楚,他就是要用中州的兵去填云中的窟窿,根本不在意能给我剩多少。他现在过去,郑毅安不用死了,韩昶也不用掉脑袋了。人尽皆知我最倚重的中领军背刺了我投向了高阳王,以后的日子只会愈发难过。”   “师哥,您比谁都了解程将军,他不是那样的人。”谢瑾尝试着又向前挪了几步,几乎挨到床头,然后半蹲下来仰视着顾邺章,对方也侧着头看他,一双凤目似映着长河霜冷。   “师哥,我武艺稀松平常,纵是投笔从戎,也绝不会有人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您想削弱门阀,想从韩中书入手,我是中书侍郎,接近他亦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我随领军将军同往,替师哥解决这个麻烦。”   “你杀过人吗?”顾邺章问。   “从未。”谢瑾答:“但总要有人祭我的刀。”   “庭兰,我杀郑贞宜时,用的是浸过鸩毒的胡蔓草,我可以把它给你,也可以许你个讨夷将军的名头去给程露华当部下。但你要想好……”顾邺章别过头,盯着帘帐上的金丝纹绣道:“这一步走出去,可就回不了头了。”   他说得很慢,谢瑾却听得心直往下沉,什么叫回不了头?我若不走出这一步,如何有力量护着师哥呢?单靠一心为公的程云和眼高于顶的邓康吗?   “师哥,让我去吧。”谢瑾点漆似的眸间映出坚定的期望。   “庭兰。”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他的顾邺章却叹息了一声,“你要知道,你这一去,很可能会丢命的。”   可谢瑾去意已决。   他实在太想……太想减轻顾邺章的负担了,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眼中的隐忧。   三日后,程云便带了这一万青炎卫连夜行军。   程云去后,捷报来得极快。中领军百步穿杨,射杀北狄大将淳于玥,趁势和讨夷将军谢瑾率军大纵深向前突击,北狄大败而逃。只是在行军途中,中书韩昶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翻过军情,顾邺章脸上却并无喜色——还没到北狄出杀招的时候。   起身走向窗前,顾邺章静静看着殿外的风光。已经入秋了,风有些凉,晚霞却仍是美的。   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他似乎看到远远的一片黄沙,看到青炎卫的骑兵在风沙中不知疲倦地奔腾着,而后马蹄扬起的尘土遮蔽了他的视线。   这场仗定然艰辛,但他从不怀疑程云会取得胜利。当初程云统兵在外,仅用半年就便剿灭了为患十年的贼寇。他三度平叛,程云在其中亦功不可没。十年从军路,未尝一败绩。谢瑾跟在他身边会比困于帝京成长得更快,但是顾邺章忍不住反复回忆谢瑾那天说的话,他说程云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要向着旁人说话呢…我才是你师哥啊……   才从曹宴微手中接过药碗递至唇边,顾邺章的眉峰也跟着沉了下来。“煎药的人换了?你也开始躲懒了?”   曹宴微惶然落下汗:“回禀陛下,近半个月的药都是徐贵人煎的,但老奴都在一旁看着的,炉边从未离过人,陛下觉得有不妥?”   顾邺章心里有几许烦躁,却又无处宣泄。最终只是冷哼了一声:“多此一举。”   这药中新添了一味酸枣仁,也许徐贵人是好意,盼他一枕安眠,可他不需要安眠,也不需要好梦。   夜半时分袭来的疼,反让他清醒。   曹宴微小心翼翼地问:“老奴重新去准备一碗,陛下还要喝吗?”   顾邺章摇了摇头,端起碗仰头吞下药汁,曹宴微立刻递上两颗糖渍的蜜饯果子,又接过空碗放回书台。   含吮着舌尖的一点甜味,顾邺章就着他手里的水洗过口,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是。”曹宴微应道,缓步朝门外走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效果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顾邺章的眼皮越来越重,只勉强撑着疲倦的身子离开椅背,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他清楚知道这是个梦,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回到悟真寺,才会去看他向来不屑一顾的佛法。   ——佛曰:世上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可他自出生起,从未与人为恶,缘何回到宫中就不得不前尘尽断,费尽心机以期活命?父亲半生志向难酬,落得郁郁而终,他的来因又是什么?   一枕黄粱,醒时天已全黑。顾邺章缓慢地眨着眼睛,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肺间的疼痛报复般袭来,像骤然被毒蛇的獠牙刺破血管,深入内脏攫取血液,翻搅着迫使他蜷缩身体攥紧衾被。   直到汗水浸透。   曹宴微…曹宴微……   声音微弱,整夜守在外头的曹宴微却立刻便听到了,急急忙忙地钻进来递上温水,“陛下!陛下,热水烧好了,您再等等,马上就送进来。”   天子爱干净,毒发后都要沐浴,曹宴微已摸透了他这病发毒发的规律,次次都会提前备好热水。   顾邺章补充了点水分,就着匆忙间点燃的烛光端详他。   如果没记错,他今年三十有九,两鬓却俱已灰白,眼神也混浊泛黄,乍一看去像是五十来岁的人。也是,任谁跟着他这么折腾,都是要华发早生、折损寿命的。   他的骨节方才攥得泛白,如今竟一时松不开。曹宴微见他抬手,忙替他疏通筋骨,动作轻柔地揉捏。余光却瞥见那双半合的眼,匿着两簇荧荧的磷火,令人后脊生寒。   顾邺章在想,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顾和章。   自从这个人回到云中,他一直有动手的念头,刺客、毒杀乃至栽赃却都尽数折戟,他甚至考虑过干脆直接揭发了郑贞宜的恶行。   可这实在太荒谬了,不会有人信他。况且朝廷威严丧尽只为赎还顾和章是他亲政前亲自点的头,再有郑氏一党推波助澜,焉知不会弄巧成拙? 第9章 今不如昔   “韩中书。”谢瑾恭敬地低下头,“您不在洛都,中书省的事便不能及时知晓,圣上让下官进行了整理,正好过来问问您的意见。”他将一叠脂砚纸双手奉上,仍垂着头,声音平稳:“俱在此中。”   谢瑾文官出身,纵然佩刀,想必多半也是世家子戴着玩。韩昶不疑有他,没多做防备,也未注意谢瑾动向。直到腕线一下刺痛被划出道不起眼的血痕,一路麻痹到脏腑。   手里的脂砚纸散落一地,韩昶缓慢地掀起眼皮,想要牵起个笑,嘴角却只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两下:“年轻人,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三十年宦海沉浮,他并无濒死之人的歇斯底里,反而异常平静地接受了必死的现实。落向谢瑾的目光恰像一个长辈在看不争气的后生。   韩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刚愎自用、翻脸无情。这样的天子,不值得任何人去效忠。   谢瑾收刀入鞘不发一言,只静默地等他断气。   值得与否,他心中自有论断。只要是为了师哥,于他而言,便都值得。   赤血白骨,黄沙漫天。隐忍微弱的呻吟此起彼伏,触目皆是鲜红或暗红的血液,风里也飘荡着挥散不去的血气。   方经一场大战,程云身上汗水淋漓,背着人一拧混着血丝滴滴答答往下淌。   白日里谢瑾身陷敌阵分身乏术,他替他挡住一锏,用手中长枪砸碎了敌军的脑壳,红白相间的浆液霎时溅了谢瑾满脸。无论视觉、触觉还是嗅觉,对他而言恐怕都是不小的冲击。这会子了还在不远处弓着腰呕吐。   惨绝人寰的哀嚎不断在脑海中回荡,因弓着腰太久头重脚轻,谢瑾腿弯一软就要因脱力滑倒,背后及时伸过只手托了下他,程云宽慰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谢瑾面如菜色,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强笑道:“我没事,只是一时还没能习惯。”   程云笑吟吟地拍拍他肩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刚上战场时,杀一个人唬得三个晚上没睡,一闭眼就是满地血淋淋的肚肠……”   这数月间承蒙程云关照,谢瑾适应环境其实颇快,眼下“讨夷将军”跟着他的思绪回忆往昔,总算是暂时忘了白日里脑浆乍破的慑人场景。   余光瞥见他们身后人头攒动,多是在打扫战场、救护伤兵,没人注意到这边,程云忽然漫不经心地问:“庭兰,韩中书是你杀的吗?”   这样直白的质询让谢瑾脸上颜色登时褪尽,怔怔道:“程将军……”他珍惜亦师亦友的程云,实在不愿骗他,却也不知该如何承认。   见他为难,程云已明白了七八,叹道:“我是寒门出身,今上削弱门阀的打算我不该也不必置喙。但庭兰出自望族,又有哪个姓氏不向往做上等的士族?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实则是两面难做。你是谢司徒之子,寒门庶族本就不会接纳你,而韩太傅位兼中书,职高位隆,今死于你手,将来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世家当中都再无你的一席之地。”   “我已替你封了验尸人的嘴,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甚至……今上的心思深沉,他若授意人松了口,你今后又当何去何从?”   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了头了……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么,谢瑾回想起那日在徽行殿顾邺章的话语和深深沉沉的眼眸,心头一阵酸涩,却并感到不后悔。   “程将军,多谢你为我着想,但我原本也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或与士族门阀为伍。今上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谢瑾坦然道:“如果我不来,他不会放你走的。届时北地生灵涂炭,唯恐鞭长莫及。”   他来当这个首当其冲的刀,即使卷了刃成为一把废刀,那也是值得的。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滚烫赤忱的心了,程云低笑一声:“我还以为是我在提醒庭兰,原来从启程之前就已承了你的情。你放心,今天的话,我不会向第三个人讲。”   谢瑾莞尔微笑,“瑾相信程将军。”   肇齐首战告捷后只安稳了不过半月,北狄便又重整旗鼓,隔着滦河水与程云对峙。眺望着对岸严整的军阵,谢瑾很快发现北狄不仅增了近一倍的兵,主将似乎也换了人。   “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但若换上的人是郁久闾隼,也就不再是大忌了。”   谢瑾蓦地望向程云,“郁久闾隼就是北狄的杀手锏吗?”   程云颔首,娓娓道:“他祖上原是辽东段氏,在当地颇有名望,北狄兴起后段氏便举家依附,皇室为表顾重,特赐贵族姓氏。当初先帝卧病的消息走露风声,便是他父亲挂印出征射杀了郑显铎,更掳走了襁褓中的高阳王。建宁三年他横空出世,这几年四处征讨,北狄已与昔年不可同日而语。”   “那程将军呢?您那时与他交战过吗?”肇齐谁人不知中领军程露华从无败绩,郁久闾隼会比程云更擅军事吗?   “每个国家都需要一个常胜的神话,很不巧,我就是那个不幸的幸运儿。我朝与北狄交兵只大胜过两次,还是陛下亲政后亲自带的兵,但圣体欠安,再想御驾亲征,只怕力不从心。”程云眉梢微弯,似笑非笑:“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郁久闾隼。我既是中领军,自然常居禁中,彼时萧氏想趁乱分一杯羹,我又赶去了南方。但是邓伯明是何等高傲自负的人物,提起郁久闾隼,也是心有余悸。”   “您早知道他会来?”谢瑾问。   程云说:“是他在等我来。这天底下有人想造神,自然就有人想杀神。杀不得天子,杀一个将军也是好的。”   当夜郁久闾隼便遣使送来一封信,他给了程云十天时间搬救兵,约定十天后渡河一战。程云对使者说:“我便不写那劳什子回信了,你回去问问他,若我要议和,他打算开什么条件?”   “这缓兵之计当真会有用?”谢瑾将信将疑。   “他不会信,却又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有意请和,是我程云先低的头。他但要传播,总得拿出体面,再迟些动武。”   “的确如此。”谢瑾略一思忖便已了悟,“总归青炎卫是一直跟着中领军的,口说无凭,他们也不会轻信北狄蛮子的胡话。”   这边送走了使者,另一边郑毅安也收到了程云的求援。北狄兵分两路,另一路乃是纥奚文所部,郑毅安自顾不暇只想拒绝了事,邓康却与他不和已久,趁夜顺走五千赤柳卫便直接去了滦河。   待见了他身后一众军士,程云眼中带笑,微讶道:“伯明,你来便来了,怎么还了捎带了左府将军的兵?不怕他向洛都告御状?”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叫事急从权。”夜行短打的平北将军一抬下巴,音量也跟着抬高了些,倨傲道:“这姓郑的御下不善,他们可都是自愿跟着我的,有本事就让他去告!”   他二人久别重逢,谢瑾插不进话,邓康看了他几眼越发觉得面善,挑眉问:“这又是哪位?”   程云失笑,“你忘了,这是谢庭兰,当朝中书侍郎,也是这回出征的讨夷将军。”   谢瑾一拱手,“平北将军,久仰了。”   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邓康却微微冷了脸,不阴不阳地讽道:“小豆丁一个,也学别人舞刀弄枪,怕不是把战场当戏台子了。”   上来便夹枪带棒,我几时得罪了你?见他目光中俱是莫名其妙的防备和敌意,谢瑾容色微变,话里不由也带了刺:“瑾虽不及邓将军威风,却也是堂堂八尺男儿,既有一腔报国志,为何不能来此?”   邓康的表情僵在脸上,薄怒道:“好啊,你如此能耐,倒像是我小瞧了你,那何不与我切磋切磋,让我也看看你到底几斤几两……”   “切磋什么?”程云温声打断他,揶揄道:“郁久闾隼还在对岸呢,你倒急着找庭兰的麻烦。去休整休整吧,明日好打足精神备战。”   邓康这才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只临走前还狠睨了谢瑾一眼。谢瑾摸不着头脑,糊涂道:“早听闻平北将军不好相与,但我和他从无龃龉,他怎么如此敌视我?”   “他出身寒微,能有今日,都是一层层军功叠起来的,鬼门关前都不知走过几回了。你与今上曾是师兄弟,令尊又是谢司徒,起点便不知与他高出多少,他心有介怀,也是人之常情。”见谢瑾似对邓康有所不满,程云出言维护道:“但他也最是爱才重士,方才追随他而来的赤柳卫便是佐证。假以时日,他定会对你改观,你也不必介怀今天这档子事。”   谢瑾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只觉程云所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程将军。”   “夜里风凉,早点回帐中休息吧。”程云微微一笑,眸间映出一点狡黠的光亮,“伯明特来助我,我却当众落他面子,实在是很不应该,这便去向他赔个不是。”   已近子时,徽行殿中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顾邺章在等云中的军情疏,在等程云和谢瑾的消息。不知何时能停止的等待中,最适宜消磨夜晚时光的唯有睡眠和回忆。他睡不着,那就只剩下回忆。   他想起从前在山里时,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谢瑾做了噩梦,嘴里一直嘟哝着救火,他被吵得心烦,又瞧着谢瑾实在可怜,将人扒拉醒就要接着回去睡。眼泪糊了满脸的谢瑾却抓着他衣角,亦步亦趋跟到了床边。   他往里让出半边床铺,谢瑾便生怕他反悔似的也爬了上去。   那张床本就不大,睡两个人更显得局促,他面向墙壁,将睡未睡时,腰间小心翼翼揽上一条手臂。   他说“松手”,谢瑾却像是没听到,他猜出那小子是装睡,便把他的手拿了下去。而后不期然听到泫然欲泣的试探,“师哥,我惹你生气了吗?”   他不想第二天看到一个双眼肿成金鱼的师弟,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底线一让再让,又将谢瑾的手重新搭上自己的腰。谢瑾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贴上他的后背紧紧抱住了他。   那时的他嘴硬心却软,谢瑾则像一只乖顺恋家的小动物,他们满怀期冀地描绘过无数次将来,要到江湖上做一双行侠仗义的剑客,要开一间镖局在广阔天地间行走,谢瑾有朝一日要子承父业当大将军,他有朝一日要成为工部尚书、成为司空,要面见天子,为谢瑾的父亲伸冤昭雪。他们要重建前朝那座可以随风摇动的陵云台,要组一支弓马娴熟骁勇善战的金戈卫,要让北狄的斛律氏和椋陈的萧氏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么多种想象,从没有一种是,他们将变成君臣。   那么多种未来,从没有一种是,顾邺章要践踏谢瑾的真心。   --------------------   好像真的没什么人看的样子,但我写得好真情实感,谁都盼望可以不改初衷,怎堪别后是匆匆 第10章 静水流深   北地素有狂风,飞沙走石,不觉光阴迅速,春秋过客。   武川城外,清一色身强体壮的将士们正摇旗呐喊叫阵,忽听得一声脆亮,迎风招展的中军帅旗竟被支羽箭从中破开。   北狄军齐齐惊愕失色,一小校捡了掉落在不远处的箭矢送上郁久闾隼跟前,心有余悸道:“禀大都尉,是程云的箭。”   郁久闾隼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平放在手心的箭尾,指关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动,刻着程字的箭杆应声折成两段。   北狄的大都尉盔明甲亮,装束齐整,胯下所骑是一匹纯黑的马,其人浓眉阔目,身量生得高大,马也比别人的高大,两两相加,任谁都要仰视于他。   城墙上的谢瑾看到他面沉似水,恰如一个黑脸的罗刹,浑厚如钟的声音冲破黄沙:“来者可是邓伯明吗?”   披着赤色海青滚边战袍的平北将军却不露怯,端身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扬声应道:“不错,正是在下,既然知道你爷爷的名号,就该知道你爷爷的厉害,再来叫嚣,今日便将你拿回去向天子请功!”   郁久闾隼不屑一顾:“手下败将,换程云来!”   邓康却未因他的羞辱动怒,只冷笑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许久未战,怎知我今日不能胜你?还是你怕了我,偏想去会名闻天下的程露华,这样就算败了也不算辱没了你?”   ……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互不相让吵到玉兔西沉,试探性地交战一阵,又各自鸣金收兵。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任谁心里都清楚,再不动真格的就得等到来年了。   程云北上之前,肇齐本已濒临溃败之势,他此番刚一来援,郁久闾隼紧随而至,又立刻将兵力重心转移至武川,两军交锋时更是慎之又慎,足见其城府之深,不肯打无把握之仗。如此纵然青炎卫想以计取胜,也非朝夕易事。   远在中州皇城的顾邺章却似乎格外地有耐心,诏令中除了就军情疏的内容做简单的批示,对战事竟毫不过问干涉,只说无论是郑毅安还是程云都见机行事便好,不是会动摇国本的决定,就不必再请示。   入冬后的最后一战以肇齐惨胜告终,郁久闾隼损兵折将,原是想着等候时机再战,却因左当户纥奚文遭俘,被老可汗勒令退回北狄。   程云左臂骨折,痊愈后能否再拉弓搭箭还未可知。   邓康往先是酒馆花巷里的常客,这回却不小心伤了眉骨,不得不暂时剃掉半边眉毛,原本俊美逼人的一张脸又新添几分戾气。   谢瑾也受了刀伤,刀尖从后背穿透铠甲没入,距离心脏不过毫厘,境况之凶险让他一夜高热意识模糊,差点便救不回来了,当算死里逃生。   唯独隔岸观火的郑毅安毫发无损,直气得邓康摔了帐子里的铜镜。   道里萧条,百废待兴,郁久闾隼虽伤了元气,却难保不会卷土重来。顾邺章的令旨很快送到云中——仍是让郑毅安和邓康留守,程云和谢瑾回京复命。   固然是得胜班师,但因两败俱伤,行军路上的气氛却并不活跃。谢瑾跟在程云身边,却想起邓康大红的披风和一尘不染的铠甲,想起他眼中敌意和周身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他忍不住问:“邓将军带走了赤柳卫,再要与左府将军共事,依他的性格,岂非更加困难?”   程云轻轻一叹,“我先前在军情疏上说了此事,但今上执意如此,宣令官当众宣旨,你我皆为臣下,难道还能公然抗旨?”   见谢瑾面露不忍,他又道:“但伯明与左府将军不和已久,也不差这一件,启程前他已自作主张将剩余的赤柳卫并入青炎卫,左府将军与他平级,抓不到现行,也拿他没办法。”   就算真到了御前,顾邺章八成也是会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郑毅安难道不知自己不为天子所喜吗?   “那花名册……”   “是新添了一组人,自然是新添一册花名。你放心,早便弄好了。”程云和悦一笑,语气里带着捉狭。   谢瑾不由赧然,只觉自己的担忧不过杞人忧天,像他们这样身经百战的人物,考虑事情总是格外周全。   正想着心事,忽听见程云问他:“第一次出征,庭兰感觉如何?”   谢瑾思索片刻,道:“比想象中残酷许多,但与其留在后方等待消息,不如披甲上阵。”   “你这回立了功,以后再想安安稳稳当个文官可就不能了。”程云笑道:“也罢,我看你如鱼得水,从军倒未必是件坏事,下回就该是你独当一面了。”   谢瑾也一笑:“我初出茅庐,怕还要跟着您多历练,没个三五年,哪敢狂妄到独当一面?”   程云却遥望着前方道:“中领军的本职是掌宫廷禁卫,我这次回去,多半要留在禁中一阵子。”   没人能永远风光无限,他左臂的伤势不大乐观,这回险胜郁久闾隼,也该是时候退一退以避祸。顾邺章将他捧到这样炙手可热的高处,他也需表一表自己对肇齐的丹心。   快雪初晴。已近年底,到了皇城时正是天晴日白,满目金华灿灿。百姓顶着严寒夹道相迎,口中呼出的白汽在一片嘈杂中交织升腾。提前收了摊子过来的汉子往前挤了挤,叫道:“程将军!俺新烤的地瓜,您快拿去暖暖手!”   程云低头摆手,朗声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大都不畏寒的,多谢李大哥美意了!”   谢瑾放慢了速度在马上四处张望着,看见还有姑娘送来新摘的红梅,大娘送来新裁的棉衣,铁匠送来新打的马鞍,但程云什么都没拿。   断断续续总算快越过人群了,忽然一位年迈的老妪翘首送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坛子,面上挂着慈蔼的笑容:“程将军,我新腌好的雪里红,您收下吧,知道您最好这一口!”   “秦大娘,多谢您!”这一回程云没再拒绝,他从鞍袋里取出一对貂子里的护膝递过去,笑呵呵道:“我不能白拿您的雪里红,用它跟您换!”他左臂行动不便,又要留着右手牵马,便小心将坛子放到鞍袋里摆正。   “他们是真心爱戴您。”脱离了主动来接风的人群,谢瑾由衷道:“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您一样。”   程云的唇角仍微微扬起,眼中平易温暖,“百姓的心思向来都是最单纯的,你若真心为他们,他们也会还你十分。”   “……雪里红是什么?”过了一会,谢瑾问。   “庭兰博学多识,没想到除了打仗我竟还有卖弄的机会。”程云眉眼弯弯道:“正所谓雪深请有冻损,此菜独青。它耐严寒,在雪地里也冻不死,我之前在定州,家里的厨子会用肉沫和黄豆芽来炒,味道妙极。秦大娘给做成了酱菜,可以保存更久,若再配上新米熬的粥,爽口又下饭。”   见谢瑾目露探究向往,程云索性慷慨割爱,“你若也想尝尝,这一坛我便借花献佛转赠与你。”   谢瑾连忙摇头,诚实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只是忽然想到今上常常食欲不振,也不知宫中有没有如此开胃的小菜。”   程云哑然失笑:“宫里珍奇之物何其繁多,怎能看得上这乡野间的食物?”但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察觉到失言,谢瑾对顾邺章怀的究竟是什么心思,从他刺杀韩昶那日起就已显露端倪,滚烫的真心永远珍贵,永远不该被看轻。   他是真的欣赏谢瑾,也不忍他真心错付日后伤心,于是好心提醒:“庭兰,你我皆是臣,你与今上师出同门,但对天子的起居饮食,切记不要多话。谨言慎行、动心忍性,他喜欢的是这样的臣子。”   谢瑾打了个激灵,贴着心脏的伤口阵阵刺痛,却见程云依旧温润疏朗,眸中释放着涓涓善意,心里便渐渐冷静下来,感念道:“多谢程将军,我以后会注意的。”   目光落到他握着的刀上,程云解意地转移了话题,“之前便想问,庭兰这把刀与寻常的形制不同,似乎更细窄一些,可有名字?”   “她叫静水,说是锻造时出了岔子,是以比别的刀窄一些。”谢瑾难为情道:“师父带我去挑选时,满室兵刃唯她发出锵鸣,锋利倒也锋利,只是单薄了些,像是女儿家的刀。但虽说是我去挑兵器,实则也是它们挑选我,我也不好强'刀'所难。”   光而不耀,静水流深,正似他这个人。程云笑道:“庭兰果然妙人。其实若兵刃也可做比,无论杨柳晓风,又或铁绰铜琶,只要两性相和用着趁手,那便是好兵刃。”   近乡情怯。大半年未见,又不够格与中领军一同面圣,等候召见时谢瑾心中跳得厉害,总觉得待会要发生些什么。   期间正逢侍中薛印从他身前走过,他原要施礼,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薛侍中却绷着张细瘦的脸斜睨他一眼,往侧旁一让躲了开去:“免了。”   平白无故被给了难堪,谢瑾微有些发怔,“薛侍中这是何意?”   薛印却只撂下句不清不楚的回答,便将他晾在原地。   ——“自无他意,只是谢侍郎绵中藏针,老朽承不住你的礼。”   被允许进入徽行殿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绕过乌梨木的雕花屏风,顾邺章正掩面咳嗽,行云镶带的广袖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呼气时半点不会看见白气,但顾邺章弓着背,一声声咳撕心裂肺,大半个身子都缩在厚实的鸦青大氅里,仍是畏寒的模样。   谢瑾眼一热,屈膝道:“臣中书侍郎谢瑾,躬请陛下圣安。”   放下衣袖,顾邺章轻声:“起来吧。”他比之前清减了些,微微凹陷的两颊飘着病里带的红。“程露华都跟我说了,庭兰,你做得很好,我当时只给你一个讨夷将军,实在吝啬,是委屈了你。我…咳咳……”   话未说完,又仓促从怀里摸出帕子,再度咳嗽出声。   “师哥!”谢瑾低低唤了一声,悲从中来,顾不上僭越地靠近他,哆嗦着手给他倒了杯温水。   顾邺章咳得眼圈泛红,看上去好亲近许多,他将一整杯水都喝了,转过头反来安抚脸色发白的谢瑾:“只是寻常的风寒,不用大惊小怪的。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程云说你受了伤,很痛吧?我已让何肃去传了太医,待会让太医给你看看。”   谢瑾想和他多待一会,也就不推辞,只说:“当时很痛,后来也就习惯了。今年冬天格外冷,师哥保重身体。”   顾邺章牵着他的手来摸披着的大氅,小声抱怨道:“你感受感受,这么厚,重得快要压死人,还得怎么保重?”   的确很厚实,摸上去却是冷的,这么厚的衣裳也存不住温度,可见是中看不中用的。   右手久违地被握在掌心,谢瑾却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只仰着脸问道:“师哥,风寒可以治,那断骨红呢?一夜秋呢?我刚回来时,你说正用师父的药调理着,可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效?要是缺什么药材什么引子,你告诉我,我去找。”   --------------------   雪深请有冻损,此菜独青。——《广群芳谱》   这个季节适合吃雪里红炖豆腐~ 第11章 校事司使   谢瑾眼里的急切似能说话,顾邺章看得心里一软,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没有解药,哪来的引子?师父也要摸索着来,如今只是让我这乱七八糟的毒啊病啊勉强得个平衡,不至于一个没睡好便去见了秦广王,庭兰,你不必为我担心。”   急也是没用的。   他的手指长而削,谢瑾盯着他泛着青的指尖。只觉得双目被凭空生出的磷火燎了一下,晃神间竟掉下滴泪来。   那指尖动起来,为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水痕,温度有些迫人清醒的凉,刻意放低的声调却又勾着人往从前去:“庭兰,方才你刚迈进来时,周身气度其实变了很多。从军最能磨砺一个人,显然程露华没有对你藏私。我以为我的师弟即将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将军了,可你为什么又哭鼻子?”   眼前人有一双很标致很漂亮的凤目,此刻的目光静谧又深沉。谢瑾缓过神,突地想起来时路上薛侍中鄙夷的眼神和程云曾对他说过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在这皇城之中,有多少人知道韩昶死于他手,可他终究没敢说,只答非所问道:“师哥,我盼你长命百岁,永无病痛。”   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顾邺章先是愣了下,然后展唇一笑,“庭兰,我能走能立,两鬓无霜,可见断骨红和一夜秋不过徒有其名,杀不死我。”   至于疼痛,他早就习以为常。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还记得吗?迁都之前我曾对你说过,安定下来后要建一个校事司。你这次回来,挑个好日子就去校事司办公吧,台里的事儿还离不开你,只得劳你两边跑,就辛苦些。”   谢瑾一时间没有说话。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唯心所适。入主校事司,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成为程云那样的人了。   见他为难,顾邺章再度放柔了声音,竟有几分剖心示弱的意味:“我知你做不来这种事,但校事司下辖虽然不过四百典签卫,却是直接听命于我的。纵观百官,能让我敢将其托付的、信得过的人,也就只有你了,事情可以让下面人去做,你便只先挂个名,替我控制好刚开始这段时间的局面,日后寻到根骨好的,我让人替你。”   韩昶一死,世家早晚会将谢瑾视为只听从皇命的叛徒,寒门亦因出身悬殊难以对他卸下防备之心,两边不沾,若论掌印校事司,实在没有人比他的师弟更合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要推辞,便显得不识抬举了,谢瑾心下苦笑,凝悌着他憔悴的面容低低应了声:“好,我听师哥的。”   正说着话,曹晏微进来禀报,“陛下,李太医到了。”   李太医名见山,慈眉善目,一瞧便是救死扶伤的妙手。其人不仅是宫内资历最老的,医术亦是其中翘楚,顾邺章亲政后两度北伐,但凡受了伤,都是李见山主治。   李太医还未说话,顾邺章便先替他问了,“是伤在背后吗?”   瞒也瞒不住,谢瑾索性点头应道:“是。”   见对方听罢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谢瑾不免有些难为情,拘束地立在原地。   伤口如何狰狞可怖,他其实并不介意,却怕顾邺章看了会不高兴,觉得他头回出征便弄成这副凄惨模样,是个没有真才实学的绣花枕头。   见他迟迟不动,顾邺章咂摸出味来,柔和笑问:“要我回避吗?”   他话里藏着点打趣的意味,谢瑾霎时红了脸,低声道:“谢陛下体谅。”   心内迟迟难定,顾邺章拎起方才搭在椅背上的鸦青大氅走出屋门,在廊下吹了会儿冷风。风里夹杂着飞雪,催着人知趣退让,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顾邺章才扭头迈入殿中。   谢瑾和李见山也才出来。顾邺章的目光先自中书侍郎愈发苍白的脸上掠过,而后才颇殷切地问李太医:“如何,可有不妥?”   李见山先是颔首,而后道:“回禀陛下,伤在后心,伤口较深,初时想必凶险异常,好在清创、包扎的手法老练,及时遏制了感染,谢侍郎当下已无性命之忧,慢慢将养着,开一些促进愈合的方子即可。”   “手法老练……”顾邺章又看向谢瑾:“是程云帮的忙?”   谢瑾点头,“是,军中伤患尤多,彼时随军的大夫实在周转不开,多亏有程将军谙熟此道。”   顾邺章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一晃神间又无迹可循,索性回头使唤曹晏微:“要开方子,取纸笔来!”   此番对阵郁久闾隼,谢瑾立了两件大功:一是献计设伏断了郁久闾隼的一条粮道,使其耽搁了大半日行军,为邓康绕袭争取了时间;另一件功劳多少有些上天眷顾的意思,北狄的另一路主帅左当户纥奚文与可汗是结义兄弟,脾气难免便大了些,因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部下生了矛盾,这位记仇的部下在马草里下了料,导致纥奚文兵败撤退时惊马暴走,坠马重伤后被探视地形的谢瑾捡了个正着。若非如此,谢瑾自认三脚猫的功夫,倒未必能胜他。那日的消息传到可汗庭时,老可汗一口血喷出来,当场便昏厥过去了。   是以顾邺章论功行赏,谢瑾以中书侍郎知校事司使,程云已是二品上的领军将军,不易再迁,便赐了良田美宅,又加散骑常侍。绥边的邓康迁为三品上的征虏将军,郑毅安凭白无故失了数千赤柳卫,他意在一碗水端平,分他了个从二品下的右卫将军,只委屈了邓伯明以后要向他行个半礼。   肇齐起家时,除了宗室,多倚赖属地周围的世家大姓。也即是后来的七大高门——高阳独孤氏、南阳韩氏、河东薛氏、颍川陆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宣明帝爱好诗画无心国事,其叔东平王顾文质与河间王顾孝恭联合构逆,牵涉者众,宗室力量几乎一夜消亡,从此宣明帝便专信士族。   彼时郑显铎初初崭露头角,留心百务又无亲族,为让其制衡世家郡望,宣明帝超升其官阶,连着兵权也给了不少。   奈何郑显铎很快脱离了他的控制,恣肆擅权,朝野侧目。宣明帝如遭囚禁,暴毙于深秋。继任者献成帝年少失驭,忍辱负重多年,终于使郑显铎殒身战场,同样因其没什么亲族,郑氏显赫不再,此消彼长,门阀便又愈发猖獗。   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任何一个还有点心气的帝王都不会愿意坐而待毙,冷眼看着百姓活受罪。献成帝留下了程云,这是一把君子剑,从昭武将军到中领军,顾邺章将他用得很好,但一个程云还远远不够,加上邓康,也只堪堪是扬汤止沸。   晚间吃茶时李望秋对谢瑾说:“为了抑制土地兼并、打击世家望族,今上亲政后颁行了好几项措施。他有心整顿吏治、提拔寒门,好将门阀专权乱政的局面结束在本朝。但以韩中书为首的一派从中作梗,以至无论什么旨意,纵然经千难历万险颁布了,却总是难以落实。”   谢瑾伤口痛得厉害,也没什么胃口,只简单用了两块小点心,问他:“那如今韩中书身故,对今上可有什么帮助吗?”   “帮助自然是有的。”李望秋给自己满了杯茶,之后才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是道听途说哈,韩中书身强力壮,虽上了年纪,不比咱们年轻人,但这说病故就病故了,谁会信呢?谁没在私底下议论过,猜测这八成是今上的手段,就像当初对先太后……”他横着手在喉结处一比划,接着说:“韩中书的死是敲打也是警告,至少薛侍中和陆尚书比以往安静了不少。”   但世家往往根深叶茂,这一回的震慑能起多久作用还未可知。   谢瑾试探着问:“近来薛侍中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难道他怀疑是我害了韩中书吗?”   对方迟疑了下,吞吞吐吐道:“朝廷里说什么的都有,但确实是猜你和邓将军的最多。”   谢瑾呼吸一滞,默然垂下头去。   傍晚打了个盹,顾邺章醒来时天色已完全暗去。他是咳醒的,屋里燃了一整天的炭,又不通风,空气好似都变得沉重。   伸手点亮烛笼,顾邺章扶着书台喝了小半杯甘草茶,对着铜镜整理好仪容后才披上忍冬纹的斗篷出了门。曹宴微睡得正熟,他便不打算再去叫醒他。   北风裹着屋檐树梢的积雪扑面而来,顾邺章蓦地吸进口冷气,浑身一阵颤栗,却又贪恋这异于殿内的清新。   两侧值夜的守卫吓了一跳,正要参拜,顾邺章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用跟着,只一个人信步走。他睡着的这会当是又下了雪,一脚踩进去咯吱咯吱地响,带着点粘意。   还有四天就过年了,徽行殿内外都是喜气洋洋的,树梢上挂了红灯笼、绑了红绸缎,原先还算空旷的庭前移栽了二十来棵红梅,密密匝匝地迎着夜雪开得正盛。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从来不会为谁停下。   即便有防风御寒的斗篷,顾邺章眉梢眼睫还是很快便挂了霜,被冻得脸颊青白呼吸困难,可他实在不想回到室内,他只想多赏一会梅花,多听听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时的簌簌声——困兽当久了,他格外愿意多听一听生动鲜活的声音。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邺章回过头,是曹宴微。中侍中脸白得跟纸一样,踉跄着跑到他近前,拧着眉气喘吁吁道:“陛下,这么冷的天,您风寒未愈,怎么还出来呀!”   “出来透透气。”顾邺章冷得不愿意出声,却还是回了几个字。   曹宴微都要哭了,垮着脸劝:“陛下,老奴知道这屋里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什么也没您的身体重要啊……”   顾邺章并不看他,抬脚便往殿内走,他生得高挑,迈的步子也大,曹宴微知他心情不悦,只好小跑着跟上,不敢再多说一句。   转过天午后,秦州刺史的文书递上了顾邺章的案头。仍任中书侍郎的谢瑾正在一旁抄写,忽听素带朱里的天子出言嘲讽:“十六年了,椋陈的手段还是那么登不上台面。”   谢瑾下意识将兔毛笔放回笔架:“萧靳又做什么了?”   顾邺章语气不善道:“梁州的军队扮做流民劫掠了秦州百姓的年货,小到鸡鸭蔬菜,大到牛羊腊肉,还连着三次伏击了官府的车马,诸如此类。”   萧靳即位至今已十六年,一直授意袭扰肇齐边境,原本程露华往南走了一趟后略有收敛,但自打肇齐跟北狄重又交战,椋陈竟变本加厉。   谢瑾对萧靳的做派略有耳闻,轻声道:“师哥,益、梁二州地理险厄,如果要打,需得早做准备,不宜轻进。至于遭到劫掠的百姓,不如多拨些补偿,好让他们安安稳稳过个好年。”   双足内卷的青玉墨床上,尚余大半的墨锭已趋于干涸。顾邺章不知何时合了奏疏,正摆弄着手里的宣纸,将方方正正的一张纸翻来折去,“我执意迁都中州,就是为南征的准备。”   他将掌中宣纸压出一道深痕,又格外仔细熄检查了下是否对齐,让人猜不出他精力的重心到底是在何处。“长驱南境的计划,我亲政以后就在做了。只是将才凋敝,兵力也捉襟见肘,又有北狄贼心不改,这才一拖再拖。”   “……但我不想再拖了。”   --------------------   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唯心所适。——《请罢校事官疏》 第12章 监察百官   日光倾照,为卧行于玉尺之上的润白螭龙蒙上一层徐徐流动的晕影。   待中侍中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谢瑾说:“师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肇齐与椋陈素有摩擦,谁都希望自己是占上风的那个,谁都不想一拖再拖。可想与不想,能与不能,向来是两码事。   他秉着一颗公心劝道:“椋陈若敢再来挑衅,依我看,不如让贺兰刺史略施以颜色,大动干戈却是不必。才刚和北狄休战,再要跟椋陈打,兵力财力恐怕都吃不消。”   “无论是北狄还是椋陈,无不盼望着一统海内,庭兰倒初衷不改,偏要劝我委曲求全。”顾邺章眉梢一挑,唇畔微翘,笑意却未达眼底。   “师哥!”谢瑾低呼了一声,又立刻软下声线替他权衡:“得民心者得天下,事关存亡的决策不能罔顾朝野的意愿。如今秦州的百姓只是损失些财物,一旦开战,将会是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先前为了迁都,师哥假借南征之名,多少人信以为真,就有多少人犯颜进谏。日子还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字字皆出肺腑,顾邺章听罢,却是幽幽一叹,“庭兰,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这些大道理,他当然懂。可他为了顾全大局,已经忍让了近十年,谢瑾是他唯一的师弟,为什么不能无条件听他的话呢?   “也许我不该让你跟着程云。”他心里泛着酸,语气便也难掩嘲弄:“这样你就还是我的庭兰,不会变成肇齐的谢瑾。”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听在谢瑾耳朵里却犹如千斤铁石压在心头。可若是一味顺从,又何以称君臣?   少顷寂然,他按下满怀煎熬,强迫自己艰难开口:“前人有言:王者之举,情在拯民;夷寇所守,意在惜地。校之二义,德有浅深。师哥,您殚精竭虑想要削弱门阀,不也是为了肇齐千千万万的百姓吗?”   新折成的小兰花被拆开揉皱在指间,原本低垂着凤目的顾邺章直直看向他,语气已有些不虞:“庭兰,南北一统,同样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你既用前朝李思冲的话来劝我,那我问你,这人的话若是金科玉律,他还说过魏境所掩九州过八,民人所臣十分而九,惠声已远,不遽于一城。你告诉我,肇齐有什么?”   肇齐有什么?有师哥你,有程将军、邓将军、有仍在受苦受难的百姓。谢瑾的声音虚得发飘,却仍清清楚楚:“陛下,臣愿请缨,助贺兰刺史一臂之力。”   谢瑾先低了头,但却倔强地没有让步。   想到他身上几乎致命的刀伤,顾邺章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既恨且怜的莫名情绪,别过脸妥协道:“过了年,我会拨给你一千青炎卫。”   谢瑾闻言,眼眶蓦然湿热。   雪初晴后,分外明媚的日光透过云缝洒在宫城上方,又穿过万字格纹的窗棂斜射而入。   校事司中,江沅捧了足有三尺高的资料文书艰难走进来,“谢上卿,您今晨要的东西,属下都拿过来了。”   他捧着的一大沓子文书案卷跟着他穿行了两道回廊,说话间忽然晃得厉害,手心竟有些打滑,最上头的几册眼看摇摇欲坠,只得停了脚步试图找个平衡,正忙乱间,左边肘弯便被恰到好处的力道托了一把。   “小心些。”视线下方掠过一角绣着兰草暗纹的黑色衣袂,谢瑾轻和的声音从他身旁传出,随即伸手取走了几与他视线平齐的几卷名录,“有劳了。”   眼前人年纪轻轻便深得圣眷,又居多重要职,乃是领军将军程云之后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江沅忙略一欠身,“是属下应该做的,谢上卿可还有其他指示?”   若自己并非校事司中人,谢瑾其实无意置喙他们的手段,但在其位,谋其政,既已经来了,就断没有当甩手掌柜的道理。略一思索便正色道:“晚川,校事司是朝中的新生血液,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你我,是以务必要处处留意,约束好大家言行,切莫因一时贪心放纵便弃前程于不顾。”   这句话虽然看似严厉,但江沅听得出里头的关怀之意,放下东西郑重点头:"上卿放心,下官明白。"   “你明白就好。”谢瑾微一颔首,随即话锋一转:“至于怎么审讯抓进来的官,用什么法子撬开他们的嘴,这些都随你们的意,如无必要,我不会横加干涉。但奸利盈积,作威作福,这种鱼肉百姓的事,我决不允许发生,若有人敢犯,别怪我翻脸无情。”   江沅心头一凛,连声称是,垂手道:“属下谨遵上卿教诲。”   难得风和日丽,素来封闭晦暗的校事司也破天荒地又多开了两扇窗,清风徐来,捎进一阵梅花的清香。   谢瑾打眼一瞧,便知江沅已提前将那些材料分门别类地整理过了,不由快慰一笑。余光瞥见他仍站着没动,颀长身姿被一身崭新平整的官服映衬得越发挺拔,便道:“不必拘束,还当是跟我没来那会儿一样就好。”   江沅也一笑:“那属下便坐在您身边儿,您初来乍到,缺什么要什么,说一声我即刻便去拿。”   校事司的体制大多承袭自前朝,皇城之下凡所见者,典签卫皆师出有名,但本朝抓人定罪有三法司,秘密审讯有金墉城,是以校事司最要紧的职责……其实只在当好监察百官的鹰犬,助天子排除异己。   因接了这有损阴德的差事,谢瑾在朝在野的口碑都大不如前。   先前谣传甚嚣尘上时,原本还有很多人在意实打实的证据,持观望态度不肯表态,但他这般一到校事司赴任,无异于不打自招。对于他杀了韩昶的说法,人人便都信了七八分。   就连张淡月也认为他放着眼前的光明之路不走偏去与百官为敌简直是鬼迷了心窍,与他多少生出了些隔阂,李望秋从中说和过两次未果,知道急不得,也就熄了心思。   时辰还早,谢瑾大略先看了看在中州有家宅的官员住处。   城东东旸门内有道政里,内有右卫将军郑毅安的府邸。道政里北有一座招提寺,因顾邺章有意打压,佛教辉煌不再,整个中州所余寺庙屈指可数,是以其外香车宝马,其内游人如织,来往的既有王孙公子,也有平头百姓,常年香火不断,其中尤以侍中薛印最为显赫,常携家带口去此处礼佛。   青旸门内有逢恩里,乃是出了名的贵里,内有吏部尚书卢颢和礼部尚书崔岷两宅,都是高门华屋,大家气象。但因同为世家大姓,门第相轻,彼此之间并不常走动来往。   青旸门外二里御道北,有裕德里,是丞相独孤正宅,周边尚住着几户独孤氏有头有脸的门生,譬如济州刺史靳禄谦、鸿胪卿赵让、少府卿刘骥等,关系大多融洽和睦。   东旸门外一里御道北,有景行里,里内有度支尚书徐璟仞和都官尚书许令均,二人休沐时常聚在一处饮茶。散骑常侍、大理少卿陈郁之和护军府将军甄览也住此间。   再东一里御道北是归淳里,有侍中薛印、太仆寺卿杨敬忠和丁忧未归的太常卿刘志昌。李望秋与张淡月的住处离他们稍远,在归淳里尽头。   东旸门外一里御道南,有靖安里,里内有五兵尚书陆良、给事中楼澄、还住着荡寇将军丁邯、陈润等几个与郑氏关系匪浅的武将。   城西西旸门内御道北,有延年里,里内为司空韦照宅,韦照将所学致用,屋宇建得博敞弘丽,布局亦疏秀,可谓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他人缘好,府上来往宾客亦多,逢上年节府前便车马纷纷,毫不逊色于七大高门。   西旸门内永康里,内有领军将军程云宅,跑去送礼的官员颇多,但程云洁身自爱,通常避人。   出西旸门外五里,有昭行里,住着高阳王顾和章和当今天子的小叔叔任城王顾敬之。昭行里南临着洛水,高阳王又喜欢热闹,时不时便组织一些曲水流觞之类的雅事。   城北临安门外一里御道东,有安业里,里内百姓或酿酒或打铁,都是些地位不高的贩夫走卒,却各有一套谋生的手段,自视高人一等的达官贵人耻与之同居一里,纷纷迁离,朝中只有嗜酒如命的平北将军邓康把府邸建在此间。   城南阳春门外三里,御道东有宣教里,里内是国子学和灵宪台,高阳王顾和章颇好观气象天时,每逢好天气便常来此走动。   看到此处谢瑾停顿了一下。   若师哥对顾和章的戒悌并非毫无根由,往来灵宪台都会经过国子学,除了天文气象,顾和章当真并无他图吗?   心里大概有了印象,谢瑾的目光便在不经意间从方絮纸上移至明角灯映照的一旁,始终保持着安静的校事司副使正在读一本《商君书》。   江沅比他要小着两岁,是顾邺章特意指给他的副手,他回中州前,初初建成的校事司大小琐事都是江晚川一手打理,连四百典签卫的名册也是他亲自区分编纂的,用顾邺章的话说,是个难得的全才。   重刑轻赏,以恶治善……倒看不出这位也是铁心铁肺的人物。   察觉到落在跟前的视线,江沅抬起头,正好撞见谢瑾望向自己的眸光中透着探究。   江沅微怔了一下,问:“谢上卿,有事么?”   心念电转,谢瑾摇摇头,收敛了心神,“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中州人士。”   江沅目光微闪,似乎想到什么,便又低了头,谢瑾等了半晌,方听他道:“上卿好耳力,我虽祖居江南,北上却也有十数年之久了,难得竟还有乡音。”   谢瑾笑了笑,“人这一生并不长,过往的经历总会有迹可循。鱼米之乡,人杰地灵,晚川既是出身江南,又为何要离开呢?”   江沅抬眸看向他,那双沉静的眼中正释放着涓涓善意,思虑再三,他终于放弃了隐瞒,涩声道:“江氏祖上,曾有先人在椋陈的朝廷做过官,到了家父这一辈也算有功名,只是后来将相失和,君臣不睦,险些香火断绝,我也是为了活命才来的中州。”   家道突变,少年孤苦……谢瑾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恻隐,歉然道:“是我唐突了。”   江沅道:“您放心,我虽身无长处,却也绝无二心。今上给我容身之所,更委我以重任,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他的事,也不会辜负您的体谅。”   --------------------   参考书目:《洛阳伽蓝记》,《魏书·李冲传》 第13章 居心不净   谢氏昭雪后,谢瑾一度被视为朝中冉冉升起的新贵,府上连着好些天车马盈门,庭中那株白玉兰下的土壤都被踩实了一些,还有不少人要见不得见。但他懒于交游,就差把“我是今上的人”这六个大字写在脸上,因而侍郎府很快便又门可罗雀。   待一脚迈进深似海的校事司,帝京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被谢瑾尽收眼底,接二连三的官员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更是没几个人愿意与他走动,但因身兼数职忙得足不沾地,竟也难得回家一趟。   冷风夹杂着残雪的湿气和树叶腐烂的朽味扑面而至,一股寒意霎时顺着脊背升起,谢瑾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灰布棉衣的陈叔正在院中打扫,一眼见到他回来,高兴得扔了手里的扫把径直迎上来,“大人,您回来了!”   陈叔的儿子陈序才刚十六,先前因伤寒病得厉害,是谢瑾出钱出力给找的郎中,治了大半年,总算恢复了生龙活虎。打那以后,父子二人对谢瑾便如对待家人般尽心尽力。   “眼瞧着就要过年了,我也告个假,实在是很想念陈叔蒸的八宝饭。”谢瑾噙着笑,环顾四下却没见着谢琅和令姜身影,随口问道:“他们俩出门了?”   陈叔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说:“二公子和小姐不知道您要回来,用过早膳便结伴去招提寺求平安符了。犬子也跟着去了。”   谢瑾听罢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知道了。”   回到屋里换了衣裳,谢瑾又站到炉边烤火,却见陈叔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禁奇怪地抬头:“怎么了?”   朴实而厚道的中年人搓了搓双手,犹豫片刻才说:“大人,我觉得您的身子……似乎又瘦了些。”   在武川时他便招了胃疾,最近校事司的公务又不大顺心,清减也是寻常。谢瑾一笑,不以为意道:“是吗?那我这几天多吃些。”   接过年夜饭的食单,谢瑾勾选了几道时鲜,又特意圈了细如韭叶的水引和令姜爱吃的千金碎香饼。   陈叔在旁边插话:“二公子极喜鳜鱼鲜美,您看是不是将年夜饭里的醋鲤换成鳜鱼?”   令则幼时从不吃鱼,这道醋鲤本也不是为他准备的。谢瑾先是一愣,而后轻声应道:“他既喜欢,便可着他来吧。”   吃过这顿饭,谢瑾只在家中留了不到半月,还来不及赏一赏中州的火树银花和燃灯盛典,直接便启程去了秦州。   行前顾邺章没有送他——天气愈冷,他的身体便愈要当心,上回分别时又还闹着别扭,便只让程云带了声“珍重”。   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再回到洛都时,枯桐叶已经又开始飘落。   离京半年,谢瑾没有空手而归——他从马蹄下捡了个路见不平的少年人。   少年是天水人士,名叫林雍,表字彦容,才十八岁就组建了一支近百人的小队,常寻找机会打击落单的流寇,近两年一直活跃在肇齐与椋陈的边境线上。那日正赶上碰见了硬茬子,命悬一线时,青炎卫如一场及时雨,挽救了半数丹心赤忱的年轻人。   走的时候是一千人,回来竟还多了百十人。这让顾邺章有些意外,毕竟边防冲突不断,再是小打小闹,难道能无一伤亡吗?   将新旧名册一同双手奉上,谢瑾虽还有些不自在,但仍温声解释道:“征兵时与贺兰刺史商议后挑选了一部分新兵,将空缺进行了填补。虽是新兵,但经过了许久的训练,也有实战经验,并未拖过后腿。”   其实还是能看出差距的,毕竟师哥拨给他的是精锐中的精锐,去教训椋陈的流寇可谓牛刀杀鸡,但补进来的新兵也是优中选优进步神速,他觉得值得带回来。   思忖片刻,见顾邺章仍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甜酥酪,面上并无不悦,谢瑾便尝试着举荐林雍:“其中有个叫林彦容的,虽然年少,但无论是本领还是德行,样样都是个中翘楚。”   他这个年纪,本该是被人举荐的,如今却举荐起了别人,话说出来,自己也有点啼笑皆非。   九瓣蓝莲花的托盏在御书台上磕出一声轻响,顾邺章放下吃了一半的甜点大概看了看,发现其中换了不到二百人,都由谢瑾亲笔做好了标注。   秦州刺史贺兰蕤的文书他一字未漏地都看完了,其上对谢瑾赞不绝口,言他虽未显露多少武艺功夫,头脑却实在灵光,说是算无遗策也不算夸大。这一千青炎卫神出鬼没,将流寇打击得十去八九,活下来的战战兢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边民也避如蛇蝎,生怕遭来瓜田李下之嫌。想来边境又可多安定些日子了。   像是没听到林彦容的名字,顾邺章只接着问:“贺兰葳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倒想知道,谢卿都做了什么?”   他既问起,谢瑾断没有隐瞒的道理,便抬头答道:“回禀陛下,流寇作乱古来有之,所不同的,不外是他们背后有萧靳和地方的支持。萧靳能让这些四处流窜的人为他卖命,定然是给够了好处。从前他们抢了就跑,秦州官府拿他们没办法,又怕闹大了两国真交起战来担不起责任。贺兰刺史那儿有卷宗,记录了流寇常出没的地方。我请刺史放饵捉了不少人,自作主张判了斩刑。”   青炎卫直归中央,权利自然大些,谢瑾主意也大,如此一来,贪生怕死的那些也就不愿再为了蝇头小利送命。   其实贺兰蕤早就报过了,但顾邺章偏想听他再说一遍,又问:“除此之外呢?”   他话说得简洁,语调却很温柔,谢瑾的那点不自在渐渐消于无形,道:“青炎卫脚程快,经验也多,我着意放走几个流寇,跟上去找到据点,趁夜进行了火攻围剿。”   这时候还能逃的,定然是其中最精锐的了,未免其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只追不拦,到了边境线便收手,将掉落的金银财物捡了干净。   “不用再并回青炎卫了,以后这一千人就拨给你,组一支金戈卫。”顾邺章眸中映着星点笑意,“往后自己想办法添人,五千之内不必报备。”   金戈卫,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曾几何时,这也在他们的愿望里。   可今时不同往日。谢瑾正要推辞,对方却不给他机会,立刻便转移了话题:“明日秋猎,正赶上你回来了,也一起去吧。”   长河韬映,夜风吹过阵阵凉意,秋猎的日子自然是精挑细选的好时节,举目便可见皎如银盘的月亮。   顾邺章只猎了头雄鹿便收了手,他对狩猎并无多大热情,只是喜欢吹风透气。平日里曹宴微唠叨得紧,难得可以耳根清净地放纵一回,马便跑得极快。谢瑾射艺平平,也不愿凑热闹,就默不作声地陪在他身边。   他仍在想顾邺章将这千余人交给自己的未说之意。回过神时,已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人群。   “这程露华还是有几分读人心的能耐的。”顾邺章长舒一口气,笑叹:“我递他一个眼神,他便知趣地给了你我独处的机会。”   谢瑾怔怔地问:“陛下有事要单独交代我吗?”   顾邺章翻身下马,将马拴在就近的树上,头也不回地问:“此处只有你我,你还要唤我陛下吗?”   谢瑾也跳下马,不知所措地唤了声“师哥”。他去秦州前,与师哥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此番回来原本还不知如何面对,对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待他一如既往,倒像是他敏感过度了。   撩开衣摆坐在草地上,顾邺章娓娓道:“庭兰,你不要怕我。你跟我立场不同,有分歧也是正常的,大可不必因此生分。区区一千人而已,说得好听是金戈卫,其实就是一支亲兵,我做得了主,你也管得住,跟典签卫一内一外,权当多个照应,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好好看看这宫外的月亮。”   他三言两语解了谢瑾心结,又拍拍身边的位置,侧过半张映着月光的脸:“坐。”   谢瑾有点说不出的委屈,又有些说不出的动容,小心翼翼挨着他坐下,轻声道:“师哥,我知道您不容易,但我……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没有私心,我盼着为师哥分忧,盼着为肇齐解难,纵然我能力有限,但我……”   “庭兰。”顾邺章柔声打断他,对他说:“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今夜月色这么好,雾散云敛,竟无纤翳,甚至一颗星都没有。你不赏月,倒来不解风情地跟你师哥表忠心。”   谢瑾错愕地眨眨眼。少年时他们曾定下暗语,无论产生了什么矛盾,提起世说轶事,便要冰释前嫌。但顾邺章说得太过隐晦,让他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可对面的人温柔地望着他,目光停泊在他眼中,不催促,也不躲闪。   “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谢瑾艰涩开口:“但我以为,不若微云点缀。”   顾邺章微微倾身,鼻尖与他相距不过寸许,姝丽容颜如被渡上柔光,谢瑾屏住呼吸,心跳也似停止,极力克制着才不至迎头吻上他的唇。   耳畔夜风掠过,谢瑾看到眼前的朱唇轻启,低低柔柔的声音从两瓣唇间吐露,“庭兰居心不净,却要强迫太清也为你变色吗?”   那双凤目转盼多情,似能勾魂夺魄,蛊惑得他心中一阵震颤,砸出大片大片的涟漪,几乎以为被看穿了心事,脸一时涨得通红。   好在顾邺章很快坐正了身子,状似无奈地摇头:“我若再不动,你要将自己憋死吗?”微微上挑的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似能盛起月光,“这么大的人了,连呼吸都不会?人杀过了,战场也见过了,竟还怕和人对视,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的话音是戛然而止的,因看到谢瑾的脸色越来越红,已到了连夜色都无法掩饰的地步,便低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眼前人穿了件调和灰紫的黑色外衫,内里是杏色苏绣的衬袍,襟领处嵌着窄窄一条回环凤纹,谢瑾觉得自己好像被穿着神态都一样温柔动人的天子引诱了,忍不住道:“师哥,其实我……”   “皇兄让臣弟好找!”却有一道阴阴柔柔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回头,发现顾和章牵着马立在他们身后。   谢瑾“腾”地站了起来,敛眉退了半步,声音几不可察地发起抖:“见过高阳王。”   顾邺章垂了下眼,心中陡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错过了断骨红和一夜秋的解药,毕生不能再寻访。   他单手撑着草地起身,徐徐望向顾和章时,神态依旧从容不迫。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底下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没人知道。也像山花红遍枝头却藏于霭霭沉雾之下,远望只做不寻常的烟霞。   “为兄身体不好,故而躲了个清闲,邀谢卿陪着抚今追昔。三弟若觉孤单寂寞,不妨与孤和谢侍郎同归。”   “臣弟却之不恭。”顾和章躬身往旁边一让,等着顾邺章和谢瑾去牵马。   天子在前,顾和章和谢瑾在后分列左右,顾邺章目不斜视一夹马肚顺着小路往回走,漫不经心地问:“三弟独自找我,想来是有不好示于人前的要事吧?”   至于究竟是什么要事,他二人心知肚明,但顾和章不得不说,“皇兄,右卫将军妻小都在洛都,他人却始终留驻云中,臣弟想,能否允他个短假,也表一表陛下的顾重?”   云中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起争端了,说句难听的,邓伯明一个人保不齐比他跟郑毅安两个人更得用,想到这,顾邺章便点了头:“你既开了口,这个面子为兄是一定要给的,明天我便让人拟旨。他是你舅舅,若实在不愿留在北地,孤也不强求。”   顾和章在马上行了一礼:“多谢陛下体恤。”   --------------------   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月赋》 第14章 生辰吉乐   梧叶萧萧,月孤霜重。时辰愈晚,好景便愈无迹可循。   谢瑾浑浑噩噩地想到:想来彩云易向秋空散,正如片时相亲总是难留。   兴许是天子和高阳王这对貌合神离的兄弟还有事要商议,半路顾邺章就先支开了他。谢瑾实在不想去校事司,索性便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望天。   如果不是高阳王突然出现,逼着他不得不悬崖勒马,他今夜差点跟师哥表明心意,简直胡作非为,大逆不道。   且不说宫里未必会缺美人,就算顾邺章真想像达官显贵一样换换口味,面如傅粉的美少年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又凭什么轮到他呢?   这些年来,他很少自怨自艾,怪只怪方才他们贴得那么近,近得让他几乎生出错觉,以为他并不是一厢情愿,但他现在冷静下来了。   令姜是个小姑娘,还是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如果一直流落在外,少不得会受人欺负,是顾邺章将她寻回,又将她好好地还给他。   身为一国之君,师哥顶着无数人施加的压力屡次提拔他,更为谢氏满门沉冤昭雪,为他寻回失散流离的亲人,在那样艰难的时刻,在孤掌难鸣、四面楚歌的时刻,始终没有忘记过他谢庭兰……   他又为他的师哥做过什么?   谢瑾想,我实在不该奢望更多。   正枯坐着,手背忽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谢瑾吓得一缩手,差点仰倒在台阶上。   蹭他手的是一只滚地锦的小狸奴,见他看过来竟也不怕人,咪呜咪呜地又贴上来。   小家伙只有巴掌大,身上黑黄色块铺得散乱,瘦得皮包骨头,更显得一双猫眼乌溜溜的圆。谢瑾问:“你阿娘呢?”   猫儿不会说话,龇着还没长齐的乳牙对他又舔又咬,谢瑾只好托着咬住他衣襟的小东西去厨房要了一点米糊,再回到台阶上喂给它。   小家伙吃得淡黄肚皮圆滚滚,嘴巴一圈湿漉漉,半点不见外地爬上谢瑾膝盖,尾巴一卷缩进他怀里。   谢瑾盯着衣裳上的两串梅花印等了半个多时辰,一只大猫的影儿也没见到,只好暂且将睡得呼噜噜的猫儿带回自己屋里。   短暂忘却了扰乱心神的思绪,本以为可以囫囵睡个无梦的好觉,一挨上枕头,白日种种却又纷纷袭上心头。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信步走到柴房寻找木板,深夜翦灯,叮叮当当做了一晚的猫屋。   伤筋动骨一百天,程云的手臂看上去已经彻底痊愈了,却连最轻的弓都拉不开,太医署的每一位太医都给他瞧过,方子换了又换,可惜总是不见起色。好不容易李见山研制出了个新方子,又赶上程云的旧伤复发,只得暂缓试药。   偏偏北狄要在这时候出兵。   郑毅安刚从云中走到冀州便收到了顾邺章的令旨,让他原路返回。但北狄兵临武川城下,却未攻打——郁久闾隼一封战书,只要求肇齐归还纥奚文。邓康问了北狄愿意付出什么来换人,郁久闾隼狂妄答曰,接到人退兵就是他们的表示。   先是李见山说程云的手伤不容乐观,再是邓康转达了郁久闾隼的挑衅,顾邺章这一整天都兴致不高,甚至少见地罢了朝,一边饮茶看谱,一边听着臣下絮絮叨叨的题奏。   但到了晚上谢瑾听宣入宫时,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支颐侧坐着看对方走到近前。他过来时,长长的衣摆随着走动分开,里外都是一样的清简朴素。   打从武川回来,谢瑾总是一身黑衣,虽说他体态清莹,深色更衬得身姿挺拔修长,但若他穿一些亮堂的衣裳,不拘是白是青,又会是什么样呢?也会这样沉默吗?   他赏下了那么多钱绢,谢瑾都用到了哪里?   挥手打乱铺在面前的棋盘,顾邺章娴熟地将玛瑙棋子倒回盒子,“庭兰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谢瑾一脸狐疑,思索片刻才回答:“是寒露。”   顾邺章“噗嗤”一声乐了,声音似白石击玉:“倒也没错,但九月初三,不是你的生辰吗?”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多年前他还曾拿这句诗打趣过谢瑾。   “……我的生辰?”倒不是惺惺作态,谢瑾是真的忘了干净,毕竟…已经很多年没人给他过生日了。   顾邺章温温柔柔地一笑,朝梨花木的条案一抬下巴,“我让尚衣局给你新裁的衣裳。”   谢瑾就站在条案边上,闻言小心揭开托盘上盖的杏黄布料。   那里头的衣裳料子比恩泽锦更贵重,月白的,绀青的,掐金丝的,黛蓝的,偏没有一件儿是黑色的。   他错愕地抬头,却听顾邺章说:“我见你总穿一身黑,未免沉闷,就自作主张,为你挑了几个不出错的寻常颜色。”   谢瑾心中一热。其实他一开始穿黑色是因为后背受了伤,黑色的布料就算洇了血也不明显,不必来来回回跟旁人解释。后来发现黑色极易隐藏于众,可免于交游,旁的颜色便都被他压进了箱底。没想到,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被日理万机的天子放在了心上。   他重新将杏黄遮盖上去,婉拒道:“让师哥破费了,但这……不合规矩。”   顾邺章说:“怎么会不合规矩?特意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收下吧。”   ——谢瑾!我从东边山上顺路摘的,给你了,拿着吧。   时光在谢瑾眼前倒流,记忆的碎片东拼西凑,凑出一片朦胧的过往。   那时他们还在明凤山里。正逢仲夏,他食欲不振,每顿吃得比猫还少,顾邺章下山采买时听说山梅子可以开胃,爬到另一座山上为他摘了一大捧回来。   鲜红色的果子,有些像大个的樱桃,却比樱桃更酸更韧,一口咬下去唇齿生津。仲夏的山梅子还没熟透,可他将圆圆的果子卷入舌间时,却尝到一味独一无二的甘甜……   特意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吗?   谢瑾有些恨自己的嘴笨拙舌,涨红了脸道:“但我日常进宫本就要着官服,就算休沐换了鲜亮的颜色,师哥也看不到呀。”   “不是穿给我看。”顾邺章噙着温柔的笑说:“你还年轻,合该穿得像这个年纪的人,既不打算讨好那些老古板,何必连衣着上都要避人?”   是啊,他没有程云那样的锦绣心肠,早在闭门谢客时就已将世家得罪了遍,穿什么、用什么,只要不违制、不僭越,那便无妨。   “师哥说得在理。”谢瑾的眼中水光盈盈,唇畔牵出浅浅的笑意,“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面容温和,不是会令人惊艳的长相。可他动如微风,静若平湖,一回眸就是一阵落英缤纷,一低头就是一阙霜天晓角。单是立在那儿笑一笑,也是幅独一无二的丹青。   顾邺章心中微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庭兰,可有人为你说过媒吗?”   有过的……但我心有所属,媒人自然进不得谢家的门。谢瑾嘴角的弧度有些凝固,心情复杂地扯了个谎:“没有呢,师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谢司徒枉死,是我父亲对不住他。”顾邺章的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来日你若有了心仪的淑女,我为你赐婚。”   “那怕是要很久以后了。”谢瑾垂下眼帘,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师哥深夜召我,单只为了给我过生辰吗?”   一开始,在他还是个单纯的文官的时候,他确是常常听召进宫的,但他不是迟钝之人,相反,他敏感得可以察秋毫之末。他穿过戎装,战过沙场,从那时起,顾邺章单独召见他的次数就开始渐渐减少了。偶有传宣,也多是问起校事司的相关事宜。   他固然会为这些贵重的衣裳感到动容,会为他们在不经意间展露出的默契感到欢喜,甚至无法抑制藏匿多年的痴心妄想,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比地清楚:他和顾邺章之间存在着无形的一杆戥秤。   戥秤的一侧是信任亲近,因为从前的情意尚在,另一侧却是防备戒惕,因为他们从同门变成了君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头会越来越重,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它不要彻底失衡。   没想到顾邺章竟点了点头,“不行吗?”   他坦荡荡地看过来,面上流露出隐隐的受伤,落在谢瑾眼里像是能拷问魂魄的一把刀,“从我被宫里的人接回云中,我没为你贺过一次生辰。我召见你,就一定要有其他的事吗?那谢卿以为,孤为什么召你?”   难道是我猜错了吗?谢瑾毫无缓冲地跪了下去,膝头撞出“砰”的一声响,“臣罪该万死。”   顾邺章目不错神地俯视他,问:“你为什么跪?”   谢瑾道:“我不该……”   不等他说下话,顾邺章便面如冷笑地逼问:“不该什么?”   谢瑾跪得笔直,诚实道:“不该妄度圣意。”   “不是。”顾邺章移开眼神,望向头顶凤纹典雅的梁柱:“你不该看轻我对你的心。你口中唤我师哥,心中却当我是陛下。”   谢瑾呼吸停滞,刹那间竟发不出声,顾邺章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冷冷宣判了他的死刑:“曹宴微!送谢侍郎回去!”   魂不守舍地跟着曹宴微走到廊下,谢瑾忽然停下了脚步。   中侍中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这君臣二人脸色都奇差无比,见他驻足,便问:“谢侍郎可是忘了东西?”   谢瑾头脑发胀,脚下也无力,只低应了一声:“曹公公,我有事忘了跟陛下说,劳烦您等我一会。”   才走到门口,顾邺章难以自抑的剧烈呛咳已穿透了帘帐,谢瑾顾不上许多,掀开珠帘便闯了进去。里面的人立刻背过了身,但谢瑾还是看到了,他手里握着的绢帕浸透了殷红的血。   “师哥!”他哽咽着唤,哭腔有些颤。背对着他的身影不肯动,他便绕到顾邺章身前,跪坐在他的身边道歉:“师哥,我错了。”   他不该问那一句的。其实无论顾邺章希望他去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连校事司他都去了,又何必多此一问?更遑论师哥奇毒缠身,最忌多思,他怎么就一时冲动……徒惹他伤心?   他仰着脸,正对上顾邺章咳得泛红的眼角。   你没错,我就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的人,我召你来,原本也是想让你去做惹是非的恶事。   顾邺章这样想着,却伸手轻轻为他抹掉腮边簌簌滚落的泪,“是我近来身体不大好,总是想东想西,惹恼了寿星,你别怪我。”   他微微垂下头,眉眼间的柔情绵长动人,“庭兰,生辰吉乐,康宁晏安。”   --------------------   康宁宴安……这辈子遇见你顾邺章,小谢直接和这四个字绝缘了→_→ 第15章 建功立业   如今正是秋末,天气已渐转凉,谢瑾的心却比炎夏时更热。怕这难得的静好时光溜走太快,他极轻地眨了下眼,“送纥奚文北还的事,师哥心中有人选了吗?”   他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秋水般的眼向上看时,积着粼粼微漾的波光。顾邺章却不再与他对视,转而体贴地将他扶起来,等人坐稳了才说:“你知道了?”   “来时路上听说的。”谢瑾又将身体向前倾了些,因刚哭过,声音有些闷:“让我去吧。”   “你才回来不到两个月,就这么急着建功立业?”顾邺章看着他,似乎是在笑。   “不是!”谢瑾当了真,轻声辩解道:“程将军的手伤好不容易有眉目了,恐怕不宜再去刀剑无眼的武川。”   “那你的伤呢?”顾邺章微微挑眉,声调比云还轻:“贯穿伤最难痊愈,让你去秦州帮忙,是因为我知道椋陈的流寇不过小打小闹。但武川路途迢迢,更有郁久闾隼坐镇。你当真以为,单是送回了纥奚文,他就能收手?”   回看去岁的一战,明面上的确是肇齐赢了,以少胜多,还生擒了北狄的大将。可实际上呢?郁久闾隼正当壮年不过受了些皮外伤,肇齐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程云有恙,堪用的除了邓伯明,也就剩下甄览和谢瑾。   “我的伤早已好全了。”谢瑾轻吐一口气,温顺地翘起唇角,“正是怕他还有后招,我才放心不下。师哥不准我去,打算让谁去?”   顾邺章又低低咳了两声,摸过玉杯喝了口甘草茶,问:“甄无余不行吗?”   甄览官至护军府将军,又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寒门,怎么会不行?谢瑾虽然情绪不高,仍强颜欢笑:“师哥选的人,定然是可堪大用的。”   “庭兰。”顾邺章幽幽道:“他郁久闾隼跟我要人,我就一定得给他吗?”   “可若是不给……”谢瑾声调陡转,心跳一时加速,迟疑着问:“倘若不给,北狄会善罢甘休吗?”   顾邺章冷然嗤笑:“给不给都要打的。次次退让,却换来得寸进尺,凭什么?我又不是没胜过北狄。”   那双半敛的凤目凌厉如刀,隐约可窥见当年的杀伐决断,偏他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甚或夹杂了几分慵懒:“他愿意屯兵便屯兵,愿意攻城便攻城,都随他去,邓伯明暂时还应付得来。纥奚文嘴巴硬,能吐的也吐干净了,挑个合适日子就埋了吧。”   听说北狄上面那位病得不轻,这纥奚文又是他的义弟,前几次都是通过使者递信要求放人,如今毫无征兆突然出了兵,想必是岁不他与、时间不等人了。   那他不如做回好人,让当初豪气干云义结金兰的这二位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至孤单寂寞。   得益于从前揣摩人心积攒的经验,顾邺章的这步棋恰到好处地达到了他的预期。纥奚文忧思过度身死狱中的消息放出去不久,年未花甲的斛律达便咯血而亡,政局震动,王公贵族死伤逾六百人。   为平息叛乱,郁久闾隼闻讯后立刻退兵,却没能赶在宫变结束之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新可汗斛律澶虽未难为他,却也冷落了他。   这对肇齐来说可谓意外之喜。   正值仲冬,大雪冠盖。郑毅安借口身上伤势不好请求回京静养,顾邺章不仅慷慨应允,还亲自从太医署给他挑了个大夫。朝中的新贵甄览挂印北上,久驻边防的邓康也得以一并归来。   ——全部的重心都在渐渐向中州迁移,云中已用不上这么多的朝廷重臣。   北狄可汗猝然薨逝,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兴利捍患、建功立事的机会。   消息传到洛都的第四日,谢瑾便带着五千轻骑日夜兼程赶到了武川。   天子让才接了骨的中领军安心静养,而后在甄览和谢瑾这两个寒门和士族的代表之间,选择了谢瑾。   因为他的区别对待,这两方势力之间一直存在着无法调节的矛盾,互相弹劾、诋毁不断。政治上对于寒门子弟的倾斜,已经让士族门阀分外不满,他必须有所收敛。   但他不愿意起用纯粹代表士族利益的将领,可供选择的,便只剩下谢瑾。   顾邺章想,那毕竟是我的师弟,是和我关系最亲密的人。长风万里,刀开月环,权且当做我给他的补偿。   为了师出有名,他还替谢瑾巧立了一个藉端——送还纥奚文的尸骨。   区区五千轻骑,带兵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书侍郎兼校事司使,斛律澶根本没把这支军队放在眼里。   他得位不正,正忙于平定北方敕勒的叛乱。五千轻骑和十万叛军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孰轻孰重,斛律澶自认拎得清。郁久闾隼在家赋闲了不过数日,便被委以重任,披星戴月一路向北。   谢瑾抓住了这个空档,用奇袭的方式一举攻破三镇,直打到了涿涂山。郁久闾隼无暇兼顾,只好分兵回援,却正中以逸待劳的谢瑾和林雍下怀,被伏击得溃不成军。   方经一场痛快的杀戮,林雍白净俊俏的脸颊溅上了敌人的血,一双眼比闪电更亮,却对谢瑾露出个稚气尚存的笑来,“将军,你怎么知道郁久闾隼不会亲自回来?我还怕咱们以寡敌众,有来无回呢。”   正用水袋喝水的谢瑾被他这话呛了一下,不由失笑:“别掉以轻心,就地整顿整顿,还能再往北进。”   他没有埋怨林雍的口无遮拦,只放回水袋解释少年的疑问:“敕勒叛军已逼近可汗庭,事关存亡,郁久闾隼不敢赌。他也不相信,你我敢孤军深入北狄境内。”   但要成大事,就要敢别人所不敢。   林雍正了神色说:“将军,你知道吗?你生了张能骗人的脸,连你的眼睛也很会骗人。”   谢瑾觉得他这结论得出的毫无根据,微讶道:“彦容,我没有骗过你。”   林雍却胡乱擦掉汗水,自顾自道:“我原本以为,将军是个温和而谨慎的人,我相信陛下和百官也这样认为。不止是郁久闾隼,恐怕天底下所有见过将军的人,都无法相信您有这样的魄力。”   谢瑾赧然一笑,“我可以当你在夸我吗?”   “将军,我就是在夸您。”林雍的脸上写满了真挚,他长自山野,赞美向来赤诚而直白:“这一路上您常跟我提起中领军,遗憾于他不能随军出征,我想,您不必妄自菲薄,此行您比他更合适。”   北狄腹背受敌,恰如惊弓之鸟。   在广泽,他们击败了拥兵四万的赫连鸷,一日之内攻陷三城;在地弗池以南,他们击败了筑垒九座的叱卢洮,长驱直入四十里。但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谢瑾都不至如此顺利。   但溃败一旦开始,除非北狄仍有第二个郁久闾隼,没人可以止住颓势。在这种态势下,金戈卫和青炎卫连拔数城,近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五千轻骑动辄人马飞驰,杀得北狄丢盔卸甲。等斛律澶回过味,谢瑾已打到了燕然山。   从前青炎卫在程云手下时谨守律令,军纪严明,谢瑾却秉持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约束他们四处搜讨。   北狄官府的金银玉器、畜产车庐,不必充公,想要毁坏多少便毁坏多少,愿意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是以三军之士皆视死如归,无一观望规避、畏缩不前。   可校事司这座人间炼狱终究还没能彻底淬去谢瑾心底的柔软,与之同时,他还下了一道将令——勿伤老弱妇孺。   从张掖水到燕然山,南北达三千里。一连六个月,历经大小凡二十九战,共下北狄二十一城,先后破敌军近十五万,谢瑾没跟顾邺章要过一回粮草,求过一次援军。   于是百官纷纷向天子进言,自动忽略了谢瑾只有五千人马,忧他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其中尤以侍中薛印和五兵尚书陆良最甚。   将众臣工七嘴八舌的争论一一听罢,顾邺章的态度镇静而沉着,垂着眼似笑非笑地问:“薛侍中,封狼居胥的功劳唾手可得,此时召谢卿还朝,您若是他,会愿意回来吗?未败而怯,届时北狄平了内乱重兵南下,洛都便不要了?”   天子都发话了,这类不合时宜的议论声自然也就渐渐消弭。   漏尽更阑,街衢静悄。徽行殿中却仍是亮如白昼。   又一篇写得一塌糊涂的文章被揉成团弃掷脑后,顾邺章心烦意乱地搁了笔,站立少顷,忽地颓然将自己摔进御座。   白日在朝臣面前,他神态自若,摆足了成竹在胸的维护姿态,到了夜里,却是隐忧萦怀,每每灯火不熄,候至天明。   ——谢瑾孤军深入,早已与他失去了联系。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北狄固然已是摇摇欲坠的危楼,却也不能等闲视之,谢瑾如今,恐怕进退两难。   可为国之大计,谢瑾不能退,至少不能以战败的姿态退。   --------------------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 第16章 虎口脱险   时雨如川。   几经血战,郁久闾隼终于平定了敕勒叛乱,随即启程班师。而燕然山麓绿意未已,莺声已渐老。   因提前做了最保险的推算,青炎卫已分批乔装撤离,退至相对安全的武川。谢瑾身边只余下不到一千的金戈卫,逐水分散在山间隐蔽处。   ——如有必要,他们会为先行的同伴断后。   但谢瑾有一个更利于扬国威,但也更冒险的念头。   林雍是第一个听到他想法的人,乍听之下却猛地变了脸,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大小,咬着牙压低声道:“这是苍龙头上折角,猛虎口中拔牙,将军还打算瞒着大家一个人去,是疯了不成?”   山间夜风凉爽,螽斯的鸣声如急风骤雨,盖过了所有旁的鸟兽昆虫,自顾自宛转高亢。   少年眉头紧锁,小狼般孤决的双眸渐渐浮上晶莹水光:“豁出命去当英雄,至少带上我一道,出了事,还能挡一挡……”   谢瑾心下动容,却仍坚持道:“彦容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你得留在这儿。”   他注视着稚气未脱的小将军,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我到了约定的时间未归,不必犹豫,一刻也别为我耽搁,带德音他们离开。”   他语气平淡,态度却不容置疑,林雍自秦州回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何看不出他的决心?   却仍睁大眼难遏地哽咽了一声,抓着他的马缰不肯松手:“能行吗?”   雪亮的刀光映着边塞的明月,谢瑾安抚地拍拍他左肩,扳鞍认蹬,强作镇定地朝他扯出一个笑来:“凡伐国之道,上兵伐谋,能行的。”   不敢踯躅回顾,谢瑾只将纥奚文的尸骨装入鞍袋,一人一骑,提着秋霜切玉的静水刀,趁夜向北而行。   头顶镶嵌的金银玉饰投射下晃人的光,莲花狮香纹锦垫在地面绵延铺开,两侧的臣官护卫神态各异,都佩着精铁铸成的短刀。   谢瑾微抬起头。目光所及的王位上覆有一张条纹清晰的虎皮,其上端坐着个衣着华贵体量魁梧的青年人,三十来岁年纪,浓眉环眼,高鼻阔口,金涂银带,双耳重环。   “你竟敢只身来见本汗。”大约是长得着急了些,又或者是黝黑的皮肤本就会显得人成熟,斛律澶的声音很年轻,夹带着草原的味道,并不像他的外形那样气势逼人。   四周的杀意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谢瑾后背的汗水很快湿透。可他记得林雍的话,他说他有一张可以欺骗人的脸,还有一双可以骗人的眼睛。   所以他越是紧张,反倒越是目不错珠地回望着斛律澶,坦然反问:“瑾欲送还可汗叔父的遗骨,为何不敢来?”   斛律澶目露凶光,有意压低了声音:“我看谢上卿分明是狼子野心。若是真心实意来送纥奚叔父的遗骨,你就不会逞凶攻城。”   谢瑾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而和缓,听来竟有几分无奈之意:“可汗容秉,发生武力冲突是两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奈何贵国将领对谢某有偏见,再三讲明来意仍坚持不肯放行,而我又受了我家天子嘱托,务必要将尸骨亲手送到王庭。话不投机,动武也是不可避免的。”   “好一个话不投机,不可避免!”斛律澶浓眉倒竖,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巧言善辩,上卿就不怕今日有来无回?”   庭中的青年将军站姿挺秀,立若碧山亭亭,闻言却只是轻声反问:“可汗,瑾不过草芥,又非圣贤,岂会不畏死亡?”   斛律澶脸上阴鸷顿生,喉咙里发出声狰狞冷笑:“那你还敢来?”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谢瑾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解:“不瞒可汗,谢某其实一直在等您派人来取您叔父的遗骨,可您迟迟不下令,这眼看就是中元节,瑾实在不忍心让纥奚将军……无法入土为安。”   议事堂的正中摆上了长方的餐桌,铺着回纹花样的绨锦。谢瑾在侍者的指引下落坐,而后听到斛律澶不无恶意的话语:“谢上卿远道而来,本汗总要略尽地主之谊,还望您每一道菜都尝一尝,千万不要饿着肚子回去。”   琳琅满目的菜品,比洛都的水席宫宴也不遑多让,谢瑾从侍者手中接过酒杯朝向斛律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可汗盛情,瑾却之不恭,请。”   没能如愿看到他露出恐惧神情,斛律澶笑得牵强,“没想到中原还有如谢将军这般爽快的人。”他抬杯示意,与谢瑾同时一饮而尽。   在暗含杀意的乐声里,在鸿门宴般的胡旋和剑舞里,异域女子披着轻薄且艳丽的绸缎,开了刃的短剑几次在谢瑾眼前划过,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要他绷紧的心弦有一瞬松懈,露出半点破绽,他就可能会葬身在这里。可谢瑾的动作闲雅而端庄,落在北狄这群粗鲁惯了的蛮族眼中,可谓仪态万方。   ——这是他从顾邺章身上学到的,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都不可以狼狈,不可以怯场。   从正当中色泽金黄的花叶菜,到水晶圆盘盛的白鳞鱼,再到小火煨着的翡翠鸡、烧羊肉、小羊排……纵然是味同嚼蜡,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品尝了每一道菜。   待酒过三巡,歌舞也告一段落,谢瑾眼中流光滟滟,似已有微醺之意。   放下镂花褐釉的酒盏,谢瑾低回道:“可汗,实不相瞒,我今日孤身来此,是为表明我朝希望两国和平共处的诚意。您大可将我烹了煮了,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亦随您心意,但纵能逞一时之快,终究对您并无好处。”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校事司使,日常做的都是些下九流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下,按下心头不合时宜的酸楚,接着道:“我在人才繁盛的肇齐微不足道,武艺也是稀松平常,程露华、邓伯明都远胜于我。可就是这样的我,却能在北狄境内畅行无阻,所向披靡。可汗应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肇齐早已今非昔比,不是郑太后把持朝政的时候了,更不是献成帝大权旁落的时候了,即便如此,您还要与我朝结怨吗?   “您才刚刚即位,您的子民对您是心悦诚服的吗?与郁久闾隼一并出征的,您的兄长……他认同您的统治吗?”   成为可汗之前的斛律澶一定不会信他的鬼话,可他既然已成为了这片草原上最年轻的统治者,自然也就不再敢以国运做赌注。   见到林雍的那一刻,谢瑾双腿一软险些坠下马来。   两天没合眼的林雍立刻跑上前,扶着他甩蹬离鞍下了马,哑着嗓子问:“将军,斛律澶没为难你吧?”   谢瑾摇头,“那位还没傻透,想留我到郁久闾隼回来。幸好,幸好郁久闾隼被暴雨绊住了,我这才得以脱身。”他把文书塞到林雍手里,当机立断道:“这东西能晚用则晚用,彦容,立刻启程。”   旁边的张茂茫然问:“既然通关文书已经到手,何必那么急?”   他才刚满十六,是经验寥寥一张空白的宣纸,更无法欲知山雨欲来的危险。   谢瑾脸色苍白,胃里隐隐作痛,仍耐着性子解释:“斛律澶年轻没有主见,得用的文臣武将又都被绊在敕勒,所以我才能骗过他。一旦郁久闾隼回来,你我都会死在这。”   见他一直捂着胃,林雍伸臂托住他以便给他借力,“之前留下的马,是拴在这片林子里吗?”   谢瑾颔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走之前别忘了刺上一刀。”   张茂有些不忍,“这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马,将军,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本是一张讨喜的圆脸,这段时日风雨里吹打磋磨,两颊都凹陷进去,瘦得下巴尖尖,却仍惦念着同生共死的战友。   谢瑾眼眶有些发烫,别过脸道:“避开要害就是了,总得做个障眼法殿后。” 第17章 殿中尚书   月色凉薄,月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冷冷清清落在燕闲亭内的石桌上。   亭中人鼻梁高挺,一双正出神的凤目内勾外翘,仿佛映着长河霜冷。   分明生就了一张得天独厚、英秀俊美的脸,却只草草披了件制式简约的烟灰织锦外袍,正对影而坐,手持一把鎏金带肩的铜壶斟酒。   杯中酒水满溢,沿着石桌边缘淅淅沥沥淌下,那人却恍若未觉。   心不在焉,似被铜壶上镶嵌的琉璃玉片晃花了眼。   在送谢瑾出征之前,顾邺章从没想过他会一路打到燕然山去。   只要停在涿涂山,在那里等北狄的新任可汗来取纥奚文的尸骨就好,只要掠百里边境线、博一个响亮名声就好,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全军覆没青山埋骨的风险深入北狄腹地。   谢瑾所取得的战果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这让他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之中。   他抗拒着谢瑾功成名就风光凯旋,因为那意味着至少要将殿中尚书那样的官职拱手奉上才配得上他的功劳。   谢瑾再不为世家门阀所喜,他都是司徒谢铮的儿子,他身上永远打着陈郡谢氏的烙印,永远都只能与寒门子弟分路而行。一旦身居高位的谢瑾背叛了他倒向世家,那他多年经营,都将毁于一旦。   可他又害怕谢瑾一去不回。   偶尔,只是偶尔,他眼前会浮现谢瑾浴血战死的画面,惨白灰败的容颜与迎春花掩映间的那张笑脸逐渐重合,断骨红和一夜秋的毒性交织袭来,让他痛不欲生。   此中况味,实难道与外人。   眼瞧着着天子日渐消瘦,断骨红的毒发作得也越发频繁,再次撞见天子静默沉思时,中侍中试探着问:“陛下,您是在担心谢侍郎吗?”   顾邺章倦然靠着床头,反问:“他是为了孤的江山永固而去,孤不该担心他吗?”   曹宴微说:“能为陛下出征,是谢侍郎的福分。”   顾邺章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师父给我来过信,让我对庭兰好些。”   他是孙长度的第一个学生,他的父亲与孙长度相交莫逆,当初永安殿一别,师父为他四处奔波寻找解药。辗转寄来的信上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他能善待谢瑾。   那是与他朝夕相对了无数日夜的师弟,他也曾将一颗滚烫真心全盘交付,可孙长度仍然不放心。   师父,您的担忧不无道理,顾邺章想,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一直在利用庭兰。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向浪头。   沉默少顷,曹宴微又说:“陛下几次超擢谢侍郎,更对他委以重任,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已能对孙先生有所交代。”   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每每顾邺章的愧意要破土而出,就这样被他润物细无声地抚平。   长夏逝去,七月十二日夜,顾邺章终于收到了谢瑾的回音。   他平安回到了武川,将这一路惊险交战和在可汗庭发生的所有事一件不落地写在了军情疏上,六百里加急的驿传捎来他的捷报。   他写得一手很好的楷书,似玲珑落花,娟丽秀美。最重要的是,这整整一本军情疏近三百字,他落笔始终很稳,想来并未受什么重伤。   顾邺章先是如释重负,像卸下了千斤重铁。但是很快,在长松了一口气之后,他背上陡然窜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恍惚如凛冬提前降临。   他清楚知道谢瑾选择单刀赴宴的原因——捍卫国威,也让这一次的奇袭,免于遭人诟病。   他这个师弟胆大心细,经此一役,很快就将名扬四海。从此后整个北狄,只要听到谢庭兰的名字,就会闻风丧胆。   四年,谢瑾只用了四年,就将升至殿中尚书。二品的禁卫长官,知殿内兵马仓库,常典宿卫,居中书令、护军之前,只在程云之下。   谢瑾抵达皇城时正逢傍晚,顾邺章在修明殿设庆功宴,公侯王孙、九卿六部俱皆在座。可汗庭的鸿门宴在前,跟前的这场宫宴便显得秀色可餐起来,但谢瑾并未耽于歌舞。   摆满了玉盘瓜果的案后,宽衫广袖的天子端然而坐,身边伴驾的,是一个生面孔的美人,听说姓徐。   美人轻柔曼妙,裙长曳地,乖顺地侍奉着他。   再精致美味的食物都失去了吸引力。谢瑾双眼愈发涩痛,垂眸时眼睫扑簌簌地抖,艰难依靠着定力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对着来道贺的同僚强颜欢笑。   他这次回来,顾邺章对他的态度并不热络,让他几度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惹恼了师哥。   可甄览右迁从三品下的镇远将军,林雍从九品的裨将一跃升为从五品下的虎贲司马,谁都没有他得到的恩赏更令人瞩目。居中书令和护军之前的殿中尚书,这样的倚重,又和顾邺章之前的冷落大相悖离,他实在想不通。   在推杯换盏的空档,林雍问:“将军,你不高兴吗?”他第一次见谢瑾时谢瑾便是一身戎装,其后无论谢瑾是以文官的身份知中书省,还是以武官的身份领兵出征,他都习惯唤他将军。   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唇角会绽开一朵梨涡,可惜他不常笑,看着便有些严肃。但今夜是个大喜的日子,林彦容再是少年老成,那颗梨涡仍旧若隐若现。   他不能理解谢瑾的情绪为什么低落,正如谢瑾不知道顾邺章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陌生。   但林雍是个聪明人,谢瑾也是。   他们很快就会明白得彻底,却又宁愿自己从未明白。   直到宫宴散后,散骑常侍陈郁之方才听宣入宫——他受命劳军,在谢瑾之后返回洛都。   朝野内外的气氛都因谢瑾的归来而沸腾,顾邺章又是裁定给众人封赏,又是钦点庆功宴的歌舞宴饮,此时终于空出时间听他题奏。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阴谋,嘴巴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是忠臣。但他用得很趁手。   与程云比,陈郁之左右逢源,也不是一路追随他的功臣;与邓康相比,陈郁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永远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与谢瑾相比,陈郁之以寒微出身游走于世家名流,能仰仗的,只有他这个天子。   他的圆滑、钻营,是程云所漠视的,是谢瑾所不情愿的,是邓康所不屑一顾的。多的是人明里暗里鄙夷他汲汲营营,但顾邺章从不会忽视他进言中暗含的机锋。   层层锦帐之内,陈郁之将视线停在御书台一角的白玉辟邪上,不紧不慢将路上见闻一一讲过。   余光瞥见天子眉峰微蹙,心下有了计较,又不动声色称赞道:“陛下,武川之行,殿中尚书不仅为我朝立了国威,还趁郁久闾隼未归诓了斛律澶亲笔写就的通关文书。臣观将士们情绪高涨,对其信任非常。”   他微笑着说:“臣在此恭贺陛下又得良将。”   顾邺章的脸色阴晴不定,沉默许久才淡淡睨了他一眼,“这青炎卫常年跟随中领军,再信任谢卿,毕竟亲疏有别。”   “陛下说的是。”陈郁之谦卑垂首,半敛着一双狐狸眼徐徐道:“谢尚书此次北上,不惜以寡敌众也要提前撤还青炎卫,而只留金戈卫深入龙潭虎穴,想来也是为了能给陛下和程将军一个交代。”   绝不是为了独占功劳。   顾邺章起先没说话,片刻后才敷衍似的“嗯”了一声,容色平静地瞧着他,冷淡道:“时候不早了,陈卿若无其他事,便回省里吧。”   陈郁之低低应了声“诺”,倒行着退出内殿。   珠帘碰出的响声余韵悠长,一声声都像敲在顾邺章纷乱如麻的心上。   --------------------   摊牌了,tag里的拧巴是专为顾邺章打的。 第18章 白马探花   清风西来,禾实稻秀,转眼已是深秋时节。   朝廷新下了旨意,将一年一度的秋狝定在八月十九。中秋节的休暇刚过,此举也是为了让百官收收心。   阖宫狩猎,百步穿杨这四个字向来与谢瑾无关,正如校场点兵,最为孔武有力的那个也从来不是他。但谢瑾一场一场胜仗打下来,倒也无人敢小觑了他。   然而此番故地重临,想到去岁的秋猎,谢瑾心中难免生出一股怅然之意。   从中书侍郎、校事司使一跃成为显赫风光的殿中尚书,无论谁见了谢瑾,都要赞他一声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但他期盼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单独召见他。   “……谢卿。”   “谢尚书?”   窄袖猝然被扯动了下,谢瑾不解地向身旁看去。林雍一脸焦急之色,悄声提醒道:“将军,陛下叫您呢。”   谢瑾下意识转过头,正对上顾邺章那双深沉难辨的凤目。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滞涩,藏着这二百个日夜的辗转和盼望。   “我说,想将这匹雪浪玉狮赐给谢卿。”仿佛听不出他这两个字中暗含的情意,顾邺章只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庭兰此次深入北狄腹地,功绩堪书,朕寻遍马场,唯有将它当做给卿的谢礼,才算拿得出手。”   谢瑾顺着他的手看去,一匹通体上下雪练也似洁白的马儿映入他的眼帘。何止是“拿得出手”,恐怕几近价值连城。   雪浪玉狮从蹄至脊,高逾八尺,没有半根杂毛,睫毛秾长的眼睛温柔湿润……甚至于怜悯,正静静地与他四目相对。   陈郁之道:“此马一看便非凡品,谢尚书何不骑上看看?”   他这么一带头,旁人也开始起哄:“谢尚书本就风度峻整胆识过人,快骑上这日行千里的玉狮子,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盛情难却,谢瑾只得走上前去。   他先是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玉狮子的前额,马儿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他的动物缘似乎还不赖,从前巴掌大的玳瑁滚地锦喜欢蹭他的手,至今仍赖在家里不走,眼前这身长一丈的“大个子”也与他一见如故。   谢瑾很喜欢这匹堪称一见难求的雪浪玉狮,但他并不想占有它。它在这灰扑扑的傍晚仍散发着莹莹的银光,合该配一个精于骑射的将军,程云、邓康、甄览甚至是林雍……它跟着谁都比跟着自己更合适。   于是他回头望向顾邺章:“陛下,臣武艺平平,怕配不上这样好的马。”   顾邺章恍若未闻,只道:“你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它到底适不适合你。”   他只好翻身上马,雪浪玉狮才载着他轻轻巧巧踱了几步,顾邺章已兴味盎然地赞道:“谢卿果真是白马探花!”   话音落下时,谢瑾想到前朝的一位陈姓将军——他官至左卫将军,政绩斐然战功卓著,曾带着七千人所向披靡,四十七战所过皆破,被他的陛下盛赞为白马探花。   但是……那位将军的白马多半是自己选的,他的白马却是顾邺章赐的。   不一样的,这怎么会一样呢?他放不下令则和令姜,放不下他的小狸奴,也放不下一身病骨的师哥。他不善骑射,他想要平安活着,所以他向来只骑黑马,只披泯然于众的青袍。   一颗真心被当成草芥,在这寂寥的秋日黄昏,谢瑾只感到铺天盖地的委屈,搅动起连绵的悲愁和怨怼。   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他只能恭恭敬敬婉言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不该也不必拒绝的,他武艺平平,只是中上,这马赠下来,往后战场上刀剑无眼,骑着白马招摇过市,更是犹如闯鬼门关,又焉知师哥没有此意呢?   可他如何能不介怀?若武艺超群者得此马,自然会是如虎添翼,赐给他当个活靶子……与那催命的咒符又有何异?   正思量着,肩头忽被不知何时过来的顾邺章拍了拍,那张丰容盛丽的脸庞挂着赏爱的笑意:“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何必自谦。”   泪水就快要夺眶而出,逼得谢瑾只好努力睁大双眼,把不甘都吞进胃里,力求藏得天衣无缝。   这一回,他甚至是微笑着应许了,连客套的婉拒都欠奉:“既蒙陛下恩典,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整场围猎谢瑾都郁郁寡欢,纵然脸上勉强装出欢喜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畅快。回程路上,林雍终于止不住担忧,道:“将军这马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扎眼了,战场上……”   他话未说完便被轻抚着马儿鬃毛的谢瑾打断:“圣虑高远,彦容不必为我担心。你也说了,这雪浪玉狮好看得紧,我还打算挑一件白色的战袍跟它相配呢。”   这叫什么荒唐话?林雍面色一变,半边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向他倾斜过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有像将军这样三番四次放任自个置身险境的?”   谢瑾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心里实在乱得很,转过天便往程云府上递了拜帖。   向来懒于交游的殿中尚书第一次踏入领军将军的府邸,家仆领着他进来时,程云不满十岁的儿子正在庭中跟着父亲练武,因从没见过他,垂下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长施一礼,歉然道:“程将军,瑾贸然来访,还请您见谅。”   程云温和一笑:“我与庭兰倾盖如故,你不必跟我如此客气。”说罢他轻推了下儿子的肩头,“别只顾着看人,还不见过你谢叔叔。”   瘦高的男孩眼睛一弯行了个礼:“谢叔叔好,我叫程櫂。”   看出眼前的后生心事重重,程云把右手的剑一并递给程櫂,“櫂儿,我跟你谢叔叔还有事要谈,你先自己练着,不许偷懒。”   穿过曲折的回廊,四下无人时,程云才出声解释:“我看庭兰愁眉不展,心中所想怕是不欲被外人听见,就不请庭兰吃茶了。”   谢瑾勉强笑了笑:“多谢程将军解意,您的手臂现在好些了吗?”   程云淡然道:“日常倒不碍事,只拉不动弓罢了。”   他本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但治疗了这么久都难见起色,如今也已经释怀,“也着过急,请过泛舟四海的名医,但正如伯明所说,拉不动弓的程云还是程云,我能有今天,靠的又不只是射箭的本领。”   谢瑾的笑依然牵强:“程将军豁达,瑾自愧弗如。”   程云问:“发生什么事了,能让你破了例私下来见我?”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将军解惑。”   谢瑾的声音轻得发飘,隐隐透着颤:“程将军,您说,今上为什么会赐我玉狮子?他已许了我殿中尚书,配我那浅薄的功劳绰绰有余,为什么还要寻个由头赐马给我呢?”   原来是为前天的事。   庭兰,其实你心里明白的,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程云暗暗叹息,一时竟觉心软不忍,温声道:“你值得一匹日行千里的马,我想,今上是盼你遇难呈祥。”   谢瑾仍是摇头,“我何尝不想相信您宽慰我的话,但秋猎距我回京,早已过了大半个月,我无法欺骗我自己。”   他唇边噙着一缕苦涩的笑,又道:“程将军,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若不方便告诉我,就不用回答。”   善意的谎言没能让对方信服,程云虽也没指望真能骗过天资颖悟的谢瑾,但仍心头一紧,应道:“庭兰但说无妨。”   谢瑾魂不守舍地垂下眼睛,“当初在北方,您对我说,今上心思深沉,若授意人泄露是我行刺韩中书的消息,我今后又当何去何从……”   他声音越来越低:“在您眼中,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些年,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程云思忖片刻,叹息道:“今上经历过的痛苦远远多过他享受到的欢愉。我不能认同他,却也没有立场苛责他。” 第19章 前尘旧事   秋风如诉。在一池潦倒枯荷前站定后,程云的思绪倒流回许多年前。   顾邺章刚回到云中时,尚是个未及束发之龄的少年。彼时先帝卧病多时,不能时时护他周全,但至少永安殿,还能给予他一些庇佑。   最难熬的日子,是在先帝驾崩后。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陛下冲龄践阼,时事艰难,辅政之臣虽身膺顾命,却未能同心襄赞。他困在郑后和世家的夹缝里孤立无援,而我空有三万青炎卫,除了保他性命无虞,更多的,却是力不从心。”   “……郑后权欲熏心,想必是从未有过还政于君的念头。请换高阳王的朱批落下那天,只有我和中侍中在场。我亲眼目睹今上咳血不止,而后却挂上毫无破绽的笑容,一路亲手将文书捧到郑后的面前。”   “自那以后,今上心思愈发深沉难测,常会试探身边所有人,日久岁长,反而变本加厉。”   言罢他悲恸阖眼,似也不忍再回想。   谢瑾垂落目光盯着面前的半池秋水,一时怔怔无语,良久才嘶哑艰涩地开口:“所以我师哥……今上对我,防备日深,戒悌日重,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程云道:“没有谁是生下来就杯弓蛇影,潜移暗化,自然似之。可即便如此……”他话锋一转,轻声称赞着:“即便如此,今上仍是个允文允武的明君。”   雁阵自头顶掠过,唤起万斛深愁,谢瑾听到程云又说起另一桩旧事。   “建宁初年,太后新丧。陛下发布了伐北狄的诏书御驾亲征,他用兵如神,统帅着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一路几乎是势如破竹,更生擒了北狄最有威望的世子。我朝虽未能彻底击垮斛律氏,却也探明了他的虚实。   “是以转年再下诏书北伐时,亲临过战场的将士都势在必得,今上出发前甚至还下了军令,让军队进入北狄境内后,勿要伤了无辜的百姓和田稼。   “彼时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奈何他却在入冬的第一场雪后忽然重病不起,军心涣散调度不齐,终是无功而返。   “也许这是天意——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何来如今的天下三分,肇齐…本有着九州一统的机会。”   借着谢瑾的这一问,程云方才意识到: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顾邺章耿耿于怀的憾事,其实也是他的憾事。   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初亲政的顾邺章不拘一格简拔人才,轻徭薄赋无妄征发,就连北伐之时也鲜少勾征,实在是很称职的天子。   日光倾斜,照在枯黄折断的荷叶上,拉扯着人向前看,程云却犹在叙说当年:“他也擅长博弈,曾汇集儒释道三家名流议定等次,不过百日,竟真的让已成拖累的佛教辉煌不再,进而促成了外儒内法的定局。”   故而中州之内,唯有一座招提寺。百官之中常光顾的,也就只自视高门有恃无恐的薛侍中等人。   一片残缺的银杏叶停驻在中领军受伤的左臂,又被他轻轻拂去,“庭兰如今也是武官了,可惜最好的时候,你没有赶上。彼时今上的身体还没这么糟糕,故都常举行各类比试,集合各级将领在城郊交流战阵之法,是以即便郑氏从中作梗,今上在军中仍颇有威望……”   话说至此,始终目视前方的程云忽然转头看向谢瑾,“我今日讲这么多,其实只想告诉庭兰一件事——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是能力拔群、心无旁骛的臣子,跟着陛下,自然有机会出人头地,扶摇直上。”   他既怜悯、又残忍地说:“可你最好不要去肖想得到他情字上的垂青。”   谢瑾心中满怀酸楚,却定定回望着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不忍见他泛红双目,程云率先别开了眼睛,语意深长道:“我能感受到庭兰对今上的心意,也知道你们过去相互扶持,性命互托。但陛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人心,经不起再而三的试探和冷却。   在他平和温良的叙述里,谢瑾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问自己,程将军说的这些,我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吗?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心疼他,一厢情愿地想要对他好,盼望他能重新信任我,让我成为那个例外。   可才色相当易,两情契合难,这世间最不可强求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将谢瑾送到大门口时,程云沉吟道:“庭兰,你与今上相别时多,相见时难。但凡生出隔阂,总是难以消弭。可我毕竟是外人,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却不能替你做决断。”   是他来得太迟了,夕阳不复好,日暮近黄昏。所以他只能给他沉默、无条件的爱与忠诚,来弥补当年的缺席。   谢瑾说:“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你,程将军。”   程云不再说话了。他看到那双总是温和平静的眼里好像积了水光,水光里只有坚定,没有动摇。   离开领军将军府后,谢瑾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风过时,白草黄叶纷纷打着旋跌在他面前,倒叫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册诗集——落叶别树,飘零随风。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忽然横过柄长剑,“谢尚书,此处可不能硬闯,就算大伙都认得你,也一样需要出示鱼符。”   谢瑾迟滞地回过神,见拦住他的青年容颜硬朗,依稀有几分面熟,似乎是个叫李禧的侍卫长。   ——他竟又在往师哥所在的方向走了。   回到府上时天色已晚,正在院子里练习捕鼠的玳瑁滚地锦雀跃地扑到他怀中,谢瑾轻轻揉捏了下它的后颈,“你在等我吗?”   小狸奴咪呜一声,惬意地躺进他的臂弯里。   “哥,你下午去哪了?”一道冰玉般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抬头看去,是令姜。   令姜已长成容颜清丽的大姑娘了,雁羽般的眉尾处那颗小痣让她平添了几分俏皮,但她唇角并没有笑意。   谢瑾朝她走过去,“我去拜访了领军将军,你一直在等我吗?”   令姜冷着张小脸说:“我听林彦容说,陛下他赐了你一匹白马。”   校事司使的差事一落下来,就已经让哥哥这颗明珠蒙了尘,如今又坚持赠予在战场上犹如活靶子的白马,这知道的以为谢瑾是当今天子的亲师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前世的冤家。   “你什么时候跟彦容这么熟了?”谢瑾失笑:“他怎么连这事都跟你说。他是不是还跟你说,怕我因此遇到危险?”   令姜瘪着嘴不吭声,眼睛里水汪汪的,却倔强地不肯掉泪。   谢瑾轻抚着怀中猫儿柔软熨帖的皮毛,自语般低声哄道:“那可是价值千金的雪浪玉狮啊,人言骏马配英雄,令姜,我也喜欢它的。” 第20章 保持清醒   庭中玉兰芳树渐黄,风吹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裸露在外的肌肤已隐约可觉察到即将到来的冬日的冷。   谢瑾这话一说出来,令姜差点气笑了,只将光润剔透的脸庞扭向一边,嘟哝道:“小弟等你吃饭等了好久,现在睡着了,哥去叫他把晚饭吃了吧。”   见她仍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谢瑾自知理亏,没话找话地问:“你吃过了吗?”   令姜瞪着一双妙目:“我不想吃。”   “别生气啦。”谢瑾腾出只手想去理她的头发,又被赌气躲开,只好讪讪地蹂躏了几下猫儿毛茸茸的脸,半是哄半是骗道:“彦容才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草木皆兵也是情有可原。你一个小姑娘,别被他带偏了。”   他略一停顿,又自欺欺人似的强调道:“别怕,他是我师哥,他不会害我。”   将枕在臂弯里舒服得昏昏欲睡的猫儿递过去,谢瑾语气轻快道:“把它借给你,我去看看令则。”   这小东西是个嘴巴馋的,如今早已成了家里的常驻民,但谢瑾并没有给它取名字。   好像只要不取名字,分离时就不会有不舍。   伏案熟睡的青衣少年呼吸匀缓,丰润的唇角上扬着,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酣甜微笑。   谢瑾推了推他,“令则,醒醒,别在这儿睡……”   叫了好几声,犹在梦里痛快驰骋沙场的谢琅才打着呵欠坐起来,他眼睛都睡肿了,右半边脸压出深一道浅一道的印痕。看清是兄长,浑不在意形象地擦着嘴角含糊道:“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就说姐是瞎担心,这天子脚下,谁敢造次啊。”   他越说越顺溜,动作伶俐地给晚归的兄长递上碗筷,笑嘻嘻道:“哥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脸儿书生,还怕夜里被狐妖缠上不成?”   “谢令则!”一只脚刚迈进门槛的少女娇叱道:“闭上你的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浓眉大眼的少年郎双肩一缩,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弱小又可怜地求谢瑾主持公道:“哥,你看她,就知道欺负我,当着你的面都不收敛收敛。”   “行了,少说两句。”谢瑾好笑地捏捏他饱满红润的脸,“你姐姐强势些也好,这样嫁了人才不会吃亏。”   “谁跟哥说我要嫁人了?”令姜脸颊骤红,丢了怀里的小猫甩手道:“你自己都没有着落呢,倒来编排我!”   “我的姐姐哎,哥又没说什么,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嘛!”谢琅坏笑着嚷道:“总和林彦容在一块的那小子,叫什么张茂张德音的,不是隔三差五地来找你!”   令姜气得再度抬高了声调:“谢、令、则!你再敢胡说八道,当心我缝上你的嘴!”   落到地上的小狸奴敏捷跳上矮凳,倒腾着四条小短腿往刚坐下来的当家人身上拱,谢瑾将它接住放在膝上,无奈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怪我说错话了行吧,你们两个吵了这么些年,怎么还吵不够。”   走到哪儿闹到哪儿,万一哪天他这个树敌无数的校事司使真遭了报应,谁还护着他们?   令姜虽仍气呼呼的,到底偃旗息鼓,低着头坐在他的身旁,委屈道:“哥,我跟张茂只是寻常朋友,就像你和程将军,你和林彦容。你没说过我不可以交朋友。”   谢瑾柔声道:“我也没说过我的妹妹一定要嫁人。是我考虑不周,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了。无论你想和谁交往,只要他品性端正,我便不阻你。如果你更愿意跟我和令则生活在一起,哥哥答应你,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事逼你嫁给别人。”   谢琅也扭捏着靠过来,“阿姊,对不起。”   好话说尽,令姜总算放松了神态,雁羽般的双眉也舒展了,大方道:“算了,反正哥更偏疼我,我不跟你计较就是。”   一句话说得谢琅张口结舌,愤愤坐回去夹了一筷子白米饭。   征战的日子过得漫长而煎熬,太平的日子却走得极快,一晃又是九月。   谢瑾奉诏进入徽行殿觐见时,是何肃引的路,适逢十来位仙鹤纹锦袍的文官鱼贯而出,想是方才的徽行殿中,临时增设过一场晚朝。   走在徐璟仞身旁的许令均最先注意到他,噙着浅笑遥遥朝他微一颔首,他生得极好,是让人一望便想要结交的、光明磊落的长相,但谢瑾只是同样回以一个微笑便罢,并无上前寒暄的打算。   程云和邓康的关系显然不错,可自打他踏入朝堂起,就鲜少见到这二人结伴而行,邓康性如烈火满身利刺,哪有什么值得他委屈自身的事,略一细想便不难明白——这是程云有意从根源上杜绝结党的嫌疑,进而避免天子的猜忌。   他官至殿中尚书,正是最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又何必明知故犯,去触碰师哥这敏感的逆鳞?   等到了屋里,绕过隔断,举目仍不见曹宴微,唯只书台后斜斜靠坐的天子素带朱里,披了件云山月桂纹的绯色外袍。   他身体不好,徽行殿里便不常燃厚重的龙涎,但仍能隐约嗅到一缕梅枝的冷香,自他的身上无声流泻。   这不是个好兆头,按照孙长度的说法,这意味着断骨红的毒性蔓延到了肌理,需要中毒者再次增加服药的频次。   正翻阅近年案卷的人唇角漾开笑意,“总算来了。我叫你是想问问,希望师哥送你什么样的生辰礼物。”   生辰礼物。   顾邺章下山前给他过的最后一次生日,是在租来的画舫里共泛清江、同赏花月,再分食一坛清冽如流的寒潭春色,那是他第一回 碰酒。   在分隔两地的时间里,谢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充满诗情和惬意的夜晚,满怀热望地期待着重逢的日子。   他撩开衣摆折身跪了下来,容颜平静,眼神清明。“去岁这个时候,师哥赠我新衣,中秋夜猎,师哥更赐我骏马,谢瑾斗胆,想再向陛下讨一件战袍。”   顾邺章眼角动了动,扶着书台起身走过去搀他,“没有外人在,不用时时谨守规矩的。”   谢瑾只顺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并不真的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手臂上。   顾邺章恍若未觉,只道:“我让何肃去一趟尚衣局,把那儿时兴的款式都拿过来给你挑。”   他唇边笑意愈深,莞尔道:“正好曹宴微出去了,你陪着我到外头走走吧。等何肃把事办妥当了再回来。”   这时节的风已经渐冷了,寒意袭来时,谢瑾下意识看向顾邺章。他垂下的发丝被夜风吹动,露出一张苍白却美丽的脸。   按照常理,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身体状态越差,容颜也定会随之逐渐衰败凋零,汉之孝武皇后风姿绝世,尚且因颜色非故而拒见武帝最后一面,想来常人也不能免俗。   但顾邺章少年时便百毒缠身,俊美却竟无半寸衰减,像开到极盛的红梅,连风欺霜染的憔悴也格外动人。   谢瑾感到自己的心因这隙中窥月般的一望怦然而动,紧随而至的却是尖锐刻骨的疼,“师哥,我回去替你多拿件衣裳吧。”   “不用。”顾邺章闲步走着,自嘲道:“我只是中了毒,又不是真的要死了。好庭兰,你不必如此谨慎。”   他的便宜弟弟曾殷勤地给他献过寒食散,那是前朝士大夫阶层喜食的东西,可以用以排解愁苦麻痹疼痛,他表面上欣然接受,实际上是没用过的。   因体内余毒未尽,这一年四季他身体都是冷的,寒食散也许能带来一时的温暖,但丹砂和雄黄都不是好物,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于他而言,迷惑人心的东西,是比断骨红和一夜秋更毒的毒药。   出了徽行殿,顾邺章带着谢瑾穿过几条迂回小路,直走到一处业已荒废的宫室才停下。   “没来过吧。这是秋棠宫,我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他迎着谢瑾不解的目光,轻声说:“如果不是我回宫,她还会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我问过父皇,母亲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父皇竟告诉我,他不知道。他选中了这个在云中举目无亲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却连她的生辰都没有记住。”   谢瑾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劝慰着:“先帝当年四面杀机,进退维谷,怕是无暇他顾,师哥何必为此自苦……”   顾邺章却是凉薄一笑,像在笑他的天真愚蠢:“我这宫里也有女人的,我也和父皇一样记不得她们的生辰。”   这倒是实话。独孤夫人和徐贵人,一个是当朝丞相的嫡亲孙女儿,一个只是度支侍郎徐璟仞的远亲,身份悬殊,关系倒融洽,有一回被他撞见独孤敏静给徐韫戴发钗,当下的场面有些出格,他才想起那日是徐贵人的生辰,而他已接连三月未曾踏足后宫。   本就是各取所需,即便这二人背着自己搞在一起了,顾邺章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也没落下什么惩处——他给予的恩赐,总会以另一种方式讨回来。   比如丞相独孤正的妥协,比如徐贵人将来的孩子,再比如,谢瑾……   他的音色在夜风中显得低幽:“我没有资格怪父皇,因为我也如此,对那些可怜的女人不够用心,不够动情。”   --------------------   又在钓了 第21章 温柔一刀   可他记得我的生辰。   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虽然很大可能是因为这个日子容易被记住,但至少说明,我在师哥心里,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直到何肃捧回整整二十件花样各异的崭新战袍,又知趣地退出内殿,这一丝隐秘的温柔仍在搔动谢瑾的心头。   见他迟迟不动手,顾邺章翻来捡去,仔细比较了半晌,最后挑出件青灰的和一件深鷃蓝的,“我觉得这两个颜色比较衬你,左边的这件针脚更细致,折枝牡丹纹也合你的身份,右边这件我没记错应该是上月才裁成的,鷃不木处,可谓安宁自如,寓意也好。”   可谢瑾今日过来,所求的却不是好的寓意。他伸手小心将压在最下头那件珍珠白的袍子抽了出来,“师哥,我还是更喜欢这件。”   顾邺章方才看都没看的他手里那件——他印象中的谢瑾,从来不穿白色。   “这是去岁的款式了,估摸着何肃拿它来也是为凑个整。”他笑着问:“而且庭兰向来爱穿深色,尤喜黑衣,今天怎么倒钟爱起白色的袍子?”   “这个花样好看。”谢瑾摩挲着蜀江锦上不甚明显的兰草暗纹,“陈子云曾有千军万马避白袍的佳话,我俗气得很,也想效仿一二。”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贺礼。”顾邺章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甚至是心不在焉地说:“以后别怪朕这个做师哥的不肯给你最好的。”   “怎么会?”谢瑾面上露出浅浅笑意:“这件就是我心中最好的。”   “……既然何肃一路拿过来了,不如就都收下吧,倒省了打理的功夫。”顾邺章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左右我这身子骨不中用,留着也用不上了。”   “师哥这是什么话!”本就是装出来的笑霎时凝固在嘴边,谢瑾双眼泛起湿意:“来日方长,师哥的余毒总有一天会彻底祛除,届时海内四境,都会在师哥手中相安无虞。”   多么美好的愿望啊,可惜时光难留,蹉跎的岁月不会复返。当年他因断骨红错失良机,顾邺章想,将来也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庭兰,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放下手中的锦缎,顾邺章主动转移了话题:“东乡郡主已到待嫁之龄,皇叔对你印象颇好,前几天特意来求我为他的宝贝女儿说媒拉纤。宗室凋零,难得有个相貌德行都配得上你的,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千军万马避白袍是佳话,东乡郡主对北伐归来的殿中尚书一见倾心,琴瑟良缘珠联璧合,又何尝不是佳话呢?   可任城王顾敬之……那是天子仅存于世的小叔叔。谢瑾心里微微一寒,第一个反应便是:师哥又在试探我了。   将将千余的金戈卫,就能让他忌惮至此吗?还是他当真从未察觉到我对他的心意,只是单纯要问一问我的终身大事?   捏紧了掌心的蜀江锦,谢瑾一时没有说话。   许是见他沉默不语,顾邺章凤目微弯,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庭兰如此骐骥才郎,也不怪那些家里有女儿的都盼望能攀上这么位东床快婿。”   然而任城王与殿中尚书联姻,无异于在天子的徽行殿正前方挽弓,这亲是无论如何不能结的,谢瑾想不明白,顾敬之既为皇室宗亲,缘何这样拎不清?   思及此,忙跪地请辞道:“师哥,我散漫惯了,还不想这么早就安定下来。此身既已许国,不敢再肖想郡主千岁。”   其实打从师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日复一日对他关怀备至,他就再没有满怀热切与求而不得地注视过别的人了,更遑论如旁人般按部就班娶妻生子?纵然世间男女千万,他想要毕生守护的,也只眼前一人而已。   顾邺章似长舒了一口气,笑意盈然地微一颔首:“无妨,你不愿意,我也只好替你回绝了皇叔……庭兰琼枝玉树,终有一日会得璧人相配。”   谢瑾勉强露出微笑,轻声道:“多谢师哥体谅。”   万里层云,乱山暮雪。   建宁八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迟些,却落得很密、很重,整个洛都都被覆上清扫不尽的白,唯有临近年终时的灯笼红绸可以增添上些亮眼的点缀。   徽行殿内明烛高照,谢瑾直从午后直等到傍晚,才等到顾邺章姗姗而归。   天子披了件狐狸里的白领绛色斗篷,身上裹着寒意,眉睫犹挂冷霜,唇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显得愈发像将散的彩云易碎的琉璃。   见到他在,顾邺章起先有些意外,怔了片刻才想起是他叫人来的,“朕竟忘了。”他自嘲低叹:“从金陵回来的路上被雪绊住,竟忘了庭兰还在等我。”   谢瑾说:“师哥去祭拜先帝,我多等一阵子也不打紧的。”   在冰天雪地里滞留了超过一个时辰,顾邺章此时头脑发昏发胀,只低声道:“我有些不舒服,眼下恐怕不宜议事。书台上还有几本先前剩的奏疏,多是谢恩的表章,劳烦庭兰替我批个“朕安”,旁的你掂量着来,容我躲个懒。”   话音才落,便抵着唇低低咳嗽起来。谢瑾想过去扶他一把,顾邺章却摆手谢绝,脚步发虚、一步三摇地卧进了秋色锦衾。   连帘帐都懒得抬手去遮。   层叠的锦帐中一时静谧安宁,只余交错的呼吸声。谢瑾屏息,小心与平躺在衾被间的人调成同步,连翻阅奏章的动作也格外慎重。   ——师哥素来浅眠,若不是连日操劳倦得极了,绝不会当着臣子的面休憩,他不想将他吵醒。   如此堪堪过去半个时辰,原本沉沉睡去的人却突地从床榻上一坐而起,大约是起得猛了,甚至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   谢瑾的余光一直注视着他,已误了预计的进程,此时手腕一抖,笔下晕出一小块突兀墨痕,于是不动声色停了笔,关切道:“陛下梦魇了?”   顾邺章没吭声,只挪动着将身子倚靠在床沿上,凤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   殿中气氛忽然变得异常凝重,谢瑾让他看得耳热,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只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搁了笔,娓娓道:“陛下让我将这几本奏章批了,微臣愚钝,有些拿不准之处,还需陛下裁夺。”   顾邺章却仍不接他的话,沉默良久才道:“我梦见庭兰丢下我走了,在一个雪天。”   这实在是一句很出格的剖白,尽管顾邺章的语气称得上平静无波。   谢瑾心中浪潮翻涌,面上却仍勉励维持着镇定,只绕过书案,撩开衣摆颔首跪在顾邺章跟前五六步远,安分守己地垂目:“只要陛下还需要我,就算满朝文武都驱赶我,天下百姓都厌弃我,我也不会弃陛下而去。”   顾邺章眼角隐隐有了泪光,却又像光下的幻影,只是一点未及消褪的霜雪。   殿中一片寂静,谢瑾等了会,没等到顾邺章的回应,也猜不透他的喜怒——毕竟顾邺章惯常是爱试探人忠心的,于是阖目将头埋得更低:“如果陛下不需要我了,我会主动离开,定不教陛下为难。”   所以不必担心我专权乱政,请多信任我一些吧。   顾邺章眯着眼轻笑了声,嗓音里仍有些含糊的沙哑:“庭兰怎么知道我何时会不再需要你呢?”   谢瑾浑身一颤,隐约的期待只在瞬息间便尽数消弭无形,叩首道:“等到了那一天,臣会知道的。”   顾邺章慢吞吞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人拉了起来,眼中泛起信赖的笑意:“你是肇齐的肱骨之臣,我可离不开你。”   他的话语是如此真诚,仿佛刚才的对白并非暗藏机锋,而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谢瑾于是松动了眉眼,不卑不亢道:“陛下抬举臣了。”   顾邺章注视着他,忽然问:“何肃不在,曹宴微也不在,这里没有一个外人,你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的叫?为什么,不唤我师哥了?”   是你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我生分了吗?还是你如今扬了名站住了脚,就像郑显铎不将父皇、祖父放在眼里一样,也不再将我放在心上了吗?   谢瑾避开他的眼神,轻轻道:“陛下方才让我替您朱批,薛侍中等人都在劝陛下,说我和程将军交往过密,望您小心提防。”   他心里发苦,涩声说:“我心里永远当陛下是师哥,但人前人后,若哪一日叫错了,于臣固然是杀身之祸,于陛下,也是平白堕您的威名。”   顾邺章向前逼近了一步,“你以为我是故意要你看的,是吗?”   他的脸颊恢复了一点颜色,眼里的温度却彻底冷了下来。   谢瑾脚下未动,眼睛却只盯着足尖,“臣不敢做此想,可薛侍中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儿尚知凡事不可兼得,我不能也不该贪心。陛下既将金戈卫许给我,我便要对得起陛下的爱重,做一个尽忠职守的……臣。”   好一个尽忠职守的臣。顾邺章怪声道:“你看得这么仔细,想得也周全,不知有没有见到劝我早立中宫的上表?”   近十本义正言辞的上疏,想忽略谈何容易?想提及……却没有立场张口。谢瑾双目半敛:“臣所见有限,并未。”   心里泛起莫名酸楚,顾邺章冷笑:“薛大人一再劝我采纳新人,想把本族的几个姑娘塞进来,许令均请立没有靠山的徐顺华,赵让和刘骥这一批丞相门生请立独孤夫人。”   这些人商量好了似的一起上表,逼着他做个决断,真以为他会听不成?顾邺章一字一顿地讽道:“可怜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当初郑显铎一根手指,竟还妄想要挟我。”   谢瑾应:“这是陛下的私事,确不该由臣子置喙。”   顾邺章嘲弄道:“可不么,这些老古板虚长了这么些年岁,却不如你一个人拎得清。我若非立中宫不可……”他稍作停顿,更胜长河的眼神稠密如胶:“谢卿以为令姜如何?”   宫城如炼狱,已改变了他最在意的人,还要再吞噬他最亲的人吗?谢瑾心跳骤停,猝然跪了下去:“舍妹乡野长大,只怕侍奉不好陛下。”   他的师哥面热心冷,并非良配。他自己捧在掌心的妹子,也断不能被推进动辄就要将人囫囵吞没的火坑。粉身碎骨或是面目全非,都不是无辜的令姜该承受的。   顾邺章笑了,神色晦暗不明:“朕也并非生来就娇养在深宫。”   谢瑾立时伏下身子,瘦削的腰细而窄,仿佛不堪承受这兼朱重紫的官服:“臣大不敬。”   半晌,顾邺章秀致的眉梢温柔垂下,霏娓声调也是一样的温柔:“师哥说笑的。庭兰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替令姜留意着,届时我许你一道赐婚的旨意。”   --------------------   拉扯再拉扯,就像程云说的,人心经不起试探和冷却—— 第22章 如鲠在喉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蛰才过谢瑾便提前被遣去京郊视察春种。这原先是程云的活计,也不知缘何落到了他头上。   校事司的事务他还能委托江沅去办,台内的工作除非要紧的快马送过去,余者便只能暂且搁置。   等他踩着暮春的尾巴回到内城,才一将这段时间的所得陈述完毕,书台后的顾邺章便漫不经意地淡声问:“程露华有没有跟你说,这段时间,宫里也并非一潭死水。”   镇尺上的润白螭龙栩栩如生,雕工独步天下的龙首正对着谢瑾。   澄清千遍万遍,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参他的弹劾便密如纸片。谢瑾隐约猜到近日不太平,敛着眉低声为自己和程云辩解:“回禀陛下,臣与领军将军并无许多私交,宫内之事,臣也并不知情。”   独孤正和薛印担心他和程云站一边也就罢了,师哥又担心什么呢?程将军自有高洁志向,他自下了明凤山便满心满眼只有师哥一人,又何曾有过半点结党的念头?   顾邺章满意地放松下来,泛着青的修长指尖仍轻轻揉着额角,语气和缓道:“朕就说么,庭兰刚回来就直奔徽行殿,哪有空闲去见程将军。”   他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金盏的茶沫,“半月前,温世淮来了信想要投奔,你怎么看?”   他的睫毛很长,尤其是靠近眼尾处微卷而上翘,在明角灯下更有种牵动人心的秾丽。谢瑾看得失了神,半晌才蹙着眉问:“百官都议过了吗?”   温世淮出身草莽,原为恭王萧冲府上的幕僚,后经萧冲举荐入了萧靳的眼,这才得以一步登天。领兵援秦州时,谢瑾曾和他打过照面,就是那回救下的林彦容,更多的交集却是没有。   但此人绝非善类。   顾邺章颔首,“早就议过了,可惜莫衷一是,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谢瑾面上流露几许困惑:“温世淮以治军严酷著称,在椋陈官至右卫将军,因何要来投奔我朝呢?”   顾邺章示意他先坐下,而后才道:“二王争储,他支持的那位,死了。”   温世淮将兵六万,一心扶植椋陈的五皇子萧冲,与三皇子萧楚素有嫌隙,原来的靠山倾倒,他意图再换个靠山,这倒也是个合乎情理的理由。   但谢瑾直觉此事并非像表面上看来的这么简单,坦言道:“陛下,当初秦州的困境便与他有关,此人心思不纯,只怕不宜收留。且我朝与椋陈难得维持住和平表象,若单为他撕破脸皮,实非明智之举。”   顾邺章垂首抿了一口浮金盏,不置可否道:“容朕再想一想。”   为了制衡,他固然想要收留此人,但与椋陈交恶,也非他所愿。   谢瑾想说浮金盏虽提神醒脑,却不利睡眠,还不如换益气止咳的甘草,但见他凤目半敛陷入沉思,到底默默咽下,知趣地请辞。   话已说尽,无论顾邺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不会再多言。任凭温世淮有张良计,他也会有过墙梯,倘使师哥执意要收留敌将,他自会仔细盯着,不让此人兴风作浪。   不出半月,谢瑾便听说,温世淮已经从南境逃到了洛州,暂住在京郊驿馆。   ——顾邺章还是下定决心收留他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能从小小幕僚爬上右卫将军,足可见其非等闲之辈。温世淮与椋陈确已彻底闹翻,对方答应解除兵权入降洛都,又承诺会献上前朝陵云台的图纸,他没理由再继续观望下去。   徽行殿外,粗犷眉梢高高扬起的中年男人嘴角含笑,手摸着络腮胡子道:“久闻殿中尚书大名,当初秦州一别,时节如流,已有近两年未见了。”   谢瑾淡淡道:“温将军谬赞,日后同朝为官,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温世淮笑得更加得意,眼梢都挤出几道有碍观瞻的褶皱:“听说此事原本悬而未决,陛下单独召见谢尚书后,便应许了下来,温某在此谢过了。”   他在秦州吃过亏,如今有恃无恐,说话便阴不阴阳不阳地故意恶心人,谢瑾虽然不悦,也不好当街翻脸,只忍着反胃目不斜视撇清关系:“陛下裁夺的事,本官不敢狂妄揽功,还望温将军牢记今上的恩德,切莫再像从前一样。”   此话意有所指,既是说他鱼肉百姓,也是说他朝秦暮楚背主投敌,温世淮是个厚脸皮的,心里门清,仍面不改色道:“温某自会记陛下和谢尚书的好,也希望谢尚书能够摒弃前嫌。毕竟从前各为其主,我也是奉命行事。”   说了几句敷衍应酬的场面话二人便分路而行,谢瑾平复了假意相待的不虞,抬脚踏进天子寝殿。   才从屋里退出来的曹宴微见他到了,低声道:“温将军献了图纸,陛下这几日都在临摹,不愿人打扰,容某先进去为您通秉一声。”   过了小一刻钟,曹宴微才出来,声音仍压得极低,像生怕打扰了一帘之隔的天子:“陛下请您进去。”   绕过隔断,丝丝缕缕的梅枝冷香便在鼻端萦绕。顾邺章对魏文帝时的这座陵云台颇感兴趣,连着几日,但有余暇,便只捧着这图纸琢磨,见了谢瑾也仍正襟危坐,冷淡异常。   谢瑾只好默不作声地等候在一旁。又过了近半刻钟,专注绘图的那人才长舒口气放下狼毫,抬起眼帘问:“庭兰怎么过来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道:“陛下,椋陈已在两国边境屯兵七万,事态紧急,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邺章只轻轻道:“此事可容后再议,庭兰不如先陪我看看这陵云台的图纸。”   陵云台随风摇动而终不倾倒,楼观之精巧世所罕见,早在明凤山时,他与谢瑾共读《世说》,便许诺有朝一日要将之重建。   谢瑾却无暇去管什么陵云台,他心里着急得很,话便有些不敬:“陛下若想重建此台,可将图纸交予韦司空和将作寺,不必为之贻误国事。”   顾邺章没有计较谢瑾的多言,却不容置疑道:“这台子我会亲自监工。”   哪怕穷四方之珍木,他也定要建成。就当是为他惨淡烂尾的少年时代画上一个还算差强人意的句点。   至于萧氏……萧靳才死了儿子不假,又不是肇齐害得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上赶着去跟他列阵交战?   顾邺章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谢瑾微蹙的眉梢。庭兰,不必如此殷勤的,我已不再有更高的职官可以给你了。他目光晦暗地望着自己的师弟,重复道:“哪怕是长陵,我都可以甩手交出去,可陵云台不行。”   长陵,是顾邺章为自己选的帝陵。于情于理,谢瑾都该停止这个话题了。   可是……图纸已进了这徽行殿,早一日晚一日都能建,但萧楚兵临城下,已经不容再拖。谢瑾心中如有滚水之沸,明知不该再劝,仍硬下心肠道:“陛下,若萧氏出奇兵,我朝轻忽,单靠贺兰刺史一人,恐怕力不从心。您若定要力保温世淮,我愿请缨,再走一趟秦州。但正值用兵用钱之际,再要大兴土木,唯恐动摇国本,重建陵云台一事,还望陛下三思。”   原来对过往岁月念念不忘的,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了。顾邺章忽然对程云生出几分怨气——我让你带着他,是让你带他适应赤血,见惯白骨,没让你教他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想留的留不住,想拦的也拦不住,孤家寡人这四个字,果真是历朝历代的天子以血和泪一笔笔写就的。顾邺章蓦地肺腑发烫,喉咙霎时涌上腥甜,才从袖中扯出绢帕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左手青白的指尖徒劳扣着书台上的绨锦。   这是他头一回当着谢瑾的面咳得这般厉害,好似连内脏都要一并咳出来,暗红的血洇透了杏色的细绢,顺着指缝染红谢瑾的视线。   “师哥!”谢瑾如遭重击,跌撞着要上前看他状况,那只抓着绨锦的手却忽然抬起,做出抗拒的姿势。   顾邺章脸色雪白,气若游丝道:“别过来……”   谢瑾只得强迫自己停在原地,眼眶通红道:“我去叫曹公公请太医。”   “……除了告假的李见山,太医署里,都是些只知道拿俸禄的废人。”顾邺章总算缓过来些,哑声叫住已踉跄着走到门边的谢瑾,“就算叫来了,也是徒增聒噪。”   他扶着书台艰难站起来,就着清水仔细将唇上的血渍擦拭干净,而后将散发着梅枝异香的染血绢帕丢进手边的火盆。   水分伴着“呲啦”一声瞬间蒸成白汽,细绢很快被火舌吞没。   顾邺章脱力地放任自己跌进椅背,见谢瑾手足无措,仍是一脸凄惶,便忍着喉间刺痛安抚:“本来用不着这么麻烦,上回师父来信,说我的血里可能有断骨红的毒,所以方才不让你过来。”   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柔软拂过谢瑾冷热煎熬的心,像甘霖掠过一片枯草。   又听他缓缓道:“温世淮初来乍到,若要向我表忠心,此行便该他去。在秦、梁二州谈知己知彼,庭兰,你不如他。”   只要不是放任自流,派谁去都好。谢瑾不再强求,他也不敢再多顶撞一句,既怕说错了话,连累眼前人急火攻心再次硌出血来,又不想他猜疑自个还想向上爬,只低眉道:“陛下既已有决断,我都听陛下的。”   沿着边角将陵云台的图纸小心卷起,顾邺章虽还不大习惯他这一声声恪守本分的“陛下”,却已不会再强求,只低柔了声线道:“我知道庭兰想为我分忧。武川是你扬名之地,太守王仲山月前自请乞骸骨,你若愿意可以去接替他,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北上。”   谢瑾如鲠在喉,却说不清到底是为何而难受,他没再说什么,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第23章 急不得的   行军免不了艰苦,为求轻便,要带的东西不算多,但也需要仔细归置。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走之前,谢瑾还需要跟令则和令姜好好道个别。   令则已经不小了,弓马骑射都在学,令姜不读女诫,也不修女红,反而潜心研武,习得一手整个皇城无出其右的好剑术。   谢瑾不逼着令姜当闺秀,自然也不会强迫令则去建功立业。但谢琅仍一日一日地坚持了下来。他自认自己是谢司徒的儿子,是殿中尚书的弟弟,越是资质平平,便越要加倍努力,等有朝一日投了军,不说青出于蓝,也决不能给谢氏丢脸。   院里的玉兰花正当绽放时节,观之色白微碧,莹洁清丽。树下长眉星目的青衣少年正握着把雕花的银弓一厘一厘地拉开,扭过头问谢瑾:“哥,我这个姿势还标准吗?”   谢瑾原本抱臂靠在棣棠花架边上,闻言不置可否,只走上前将他微偻的肩膀扳直,“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书上所教,你真的都记住了吗?”   见少年面上浮现出沮丧之色,谢瑾替他放下银弓,正色道:“我听你姐姐说,你已开始练习射活靶,但射活物时不仅要向前瞄,亦需根据猎物的属性、地处的风向做相应的调整,没有经过日久天长的积累,不敢言百发百中。令则,先走后跳,不要心急。”   怕幼弟心生芥蒂,谢瑾又拍拍他肩膀,“你身量还未长成,不用这么早便开始用九十斤的弓,须知过犹不及。”   令则年纪尚轻,眉眼间犹有几分稚嫩懵懂,不服气道:“那哥呢?哥只用六十斤的弓,战场上真的会有用吗?书上说只有强弓才能穿透铠甲和盾牌,我若不对自己要求高些,届时取乎其下,则无所得,到了战场上不会送命吗?”   他迫切想要见到练习的成效,语气不由便有些冲,但谢瑾不急不躁,只轻声安抚着:“我天分如此,只开得动六十斤的弓,自然,我也不是靠射箭的本事在军中立足。把基础打牢才有以后,这是急不得的。”   就像面对一个近乎草木皆兵的师哥,他说再多诉衷情、表忠心的话都只能是徒劳,唯有依靠漫长的岁月和无尽的付出,才有可能换来一夕半刻发自内心的亲厚。   急不得的。   北狄风平浪静,他去武川,其实不过虚耗年月,大抵是师哥想要支开他,然后着手去建陵云台吧。   当年,他们两个头碰头翻阅同一本《世说》,对陵云台向往非常,尤其是顾邺章,他动手能力极强,临摹台阁图册更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他说假以时日,自己说不准能成为与造化争妙的能工巧匠。   他们真情实感地商量着,依照着书上寥寥数句的记载精心描绘着——建造前先要称过所有木材的轻重,要使四面所用的重量锱铢不差,万事俱备后才可以造构筑台,它会是多么高峻,又会以怎样的姿态随风摇动……   所有的想象都落在一张张纸上,一个说要构以金银,络以珠玉,穷尽天下之珍巧,一个说要画以五色,青琐璧珰,御道并作长廊。   也许当他回到洛都,玉楼金阙、牡丹花香的繁华深处,已平地建起了一座陵云台。   夜静更阑,顾邺章仍在伏案批阅,曹宴微将冒着热气的牛乳摆在书台一角,佝偻着身子规劝:“陛下要保重龙体,这奏疏明日再批也不迟的。”   天子每日辛苦,浸在毒里的身体又极易染病,按理正该早些歇息的,偏他喝药如饮水,日常生活里又不当心注意。   笔端墨痕未断,流水般落在纸上,顾邺章头也不抬道:“你向来会看脸色,今天怎么不识趣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苛,甚至因时辰太晚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松弛的慵懒,曹宴微却止不住犯怯,迟疑着问:“陛下,温将军才刚来,您就给他递上立功的机会,是不是太快了些?”   快吗?但无论快慢,温世淮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温世淮虽然是从椋陈逃来的,但也未必不能为肇齐所用。   郑显铎死后党羽四散,如今多以陈润、丁邯为首,是堪称平庸的郑毅安最忠实的拥趸。他不准备接着提拔郑毅安,也不打算起用任何与郑氏沾亲带故的异姓。确切地说,与郑氏父女有关的所有人,他能不用便不想用。   犹记得自可汗庭南归的顾和章还曾自请为父亲守灵,且不说郑贞宜那个毒妇死死盯着他,就算没有郑贞宜,无论顾和章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会应允。顾和章凭什么去守云中金陵?凭身上流着郑贞宜和外人的血吗?   不错,他如今是万人之上了,可他曾经受过的磋磨和打压,他一日都没有忘过,并且将百倍奉还给顾和章与他身后的郑氏。他宁愿用高官厚禄白白养着这些蠹虫,宁愿仓促启用忠奸难辨的温世淮,也不会再让他们领兵出征。   与顾和章清算还不到时候,但总会有那么一天。   顾邺章终于批完了最后一道奏章,那是郑毅安迟来的谢表,感恩他准许自己不必再折返云中。   他将狼毫搁回笔架,侧身接过曹宴微递来的牛乳,“能不能打起来还两说呢,现在谈立功还为时过早。”   曙色熹微,顾邺章已扶着床边起身。清早时略有些凉意,他便随意多披了件衣裳,推开窗时才发现空气湿润,草色苔痕俱青。   谢瑾已经离开大半个月了,陵云台……他也选好址了。   听到声响,曹宴微小心掀开层层锦帐珠帘,入目却见外披着雾灰销金纱衣的顾邺章正斜斜倚着窗看景。夜里落的雨如今还未停,织丝般随着风掠过衣上的萱桂茶花和天子仍有些苍白的侧脸,似一幅冷峭清绝的美人图。   意恐惊扰了天子,曹宴微不敢高声,轻轻道:“陛下,该收拾上朝了。”   顾邺章回过头,问他:“昨夜几时下的雨?”   那声音也像是从云雾缭绕的仙境里传出来的一般,曹宴微忙道:“大约是夜分五刻,开始的一个时辰下得大,后来就时晴时雨的。”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去岁五月黄河堤防溃决,洛、青、冀等州大水伤稼,沉舟数百艘,损失不知凡几,秋汛在即,想来都水台就快有的忙了。   因河害之故,两岸百姓怨声载道,他亲政后已革了两任河道官,都水台年年换人,既已迁都至洛,黄河便更不能被忽视。   去年仲秋,都官尚书许令均体察圣心,赈济归来后给他举荐了一个叫陈信芳的河疯子,他将人留在京里数月,见其通晓水性,于治河上颇有见地,已起了爱才之心。   可修渠筑堤是要钱的,打仗也要钱,国库不丰盈,徐璟仞天天嚷着跟他哭穷,也不好贸然动大工程。   钱财尚在其次,这陈信芳未及而立年少轻狂,言行格外耿直,尚需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带他,不止官要比他高,也要懂水利,还不能跟顾和章有瓜葛,最重要的,不能贪。他思来想去,这个人选仍迟迟未能定下,只好先托付给许令均,又破格给了陈信芳都水使者的要职,让人先行赴任。   可今年河道上奏报频至,陈信芳脚底下没停过,事必躬亲地考察测量,光是工程要述就写了近千言,他逐字逐句地看了,或许真的大有可为。   这仗经年累月地打,若治水也跟着一拖再拖,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他仔细清点测算过了,宗教佛寺的投入早自他亲政后就开始大幅削减,不必要的佛像他也力排众议能熔则熔了,金帛府帑借此攒下不少,私库里的钱锦珠玑、绫葛丝绢,不说多到府藏盈溢,千万之数也是有的。   真到了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时候,去应付燃眉之急,还算绰绰有余。   待出了徽行殿,徐璟仞脸都绿了,长叹道:“许兄可真是我的好同窗啊,您这么一举荐,陈信芳张口就要七百万钱,敢情出钱的不是他,当我这度支尚书是金筑的不成?”   许令均没忍住笑了一声,道:“他是大才,陛下肯不拘一格任用他,是好事。那方略你我刚才也看过了,很有见地,这黄河年年泛滥,难道要任由它祸害百姓吗?再者这漕运上,也得仰仗黄河安澜不是?”   徐璟仞容色稍缓,却仍是摇头:“说你就说你,可别带上我。你是专管刑狱水利的,我可不懂他姓陈的方略有多高明,工程浩大,没个五年看不出什么,真要运气差点赶上水患凶险,届时不单他陈信芳革职丢命,你也要受牵连,我这个付账的冤大头又找谁说理去?”   脚下一顿,许令均问:“当真没钱了?”   徐璟仞垮着脸阴阳怪气:“天子要的钱,那就是榨干了骨头,该凑也得给凑出来啊。”   许令均失笑:“徐兄别忙着置气,真这么拮据,那今上建陵云台时,怎么不劝上几劝?”   徐璟仞不由侧目,直言不讳道:“陵云台才要几个子啊?再好的木头那库里边都有,金玉珠玑人家也不从我手头上过,我哪来的脸劝?这么些年也就建这么一个台子,那天子也不是圣人,甭说我了,御史台都没好意思吭声呢。他又向来精打细算,我怎知他竟肯在治水上一掷千金?”   他连珠炮似的大吐苦水,听得许令均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你也说了,今上坐卧起居并不奢靡,每每校事司还抄几家朝臣以充国库,真就一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沉默少顷,徐璟仞压低了声音道:“能,哪能真没有了?可你也看到了,这仗打起来没完,我若不留有余地,往后连榨骨头都榨不出一滴油了怎么办?令均,君心难测啊……”   又转过了一个拐角,许令均才道:“璟仞宽心,今上既已打定主意,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听命就是。他下的令,向来是千山难阻的。建宁初年,满朝文武都不让他跟北狄打,他不还是亲征御夷擒了北狄世子,得了岁岁金珠纳贡的许诺都未收手?南伐路上他要迁都,有几个人是打心眼里认同他?可洛都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如今人心安定,欣欣向荣,谁又能说他当初做错了?”   略一停顿,他轻轻道:“就算真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高阳王与他身后的郑氏虎视眈眈,薛侍中和陆尚书尾大不掉,今上若罢了你,还能用谁?”   --------------------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学射录》 第24章 美人照镜   徐璟仞闭嘴不再说话了,待行至分岔路口,却又出言邀请:“去我那吃杯茶再走?出门前我让我那钱塘来的厨子做了桂花酥,这个点正好能吃上脆生的。”   他语气温柔,目光更是真诚,盛情难却,也心知他话犹未尽,许令均便点了头。二人相携走向徐璟仞的府邸,一路说笑着穿廊而过。   水中一点青碧,与友人相对而坐在亭子里吃茶看鱼的徐璟仞咽下口点心,温温吞吞道:“令均可还记得陛下刚回宫那会儿?”   他话风转得太快,许令均讶异地一抬眸,“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徐璟仞抿唇一笑,“也没什么,有些话不吐不快,除了令均你,也不知道能跟谁说。十几年了,我当时初入官场在尚书省打杂,连个掌故都不是。他也才那么点儿的岁数,细高挑的一个少年郎,不管见着咱们谁,芝麻小官还是三品大员,既不盛气凌人,眼神也从来不躲,又清白又亮堂,跟个冬天里的冰花儿似的。”   他抓了把鱼食撒进池里,语气里透出点怀念的味道来:“你不知道吧,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太子殿下,还分过我酸枣糕吃呢。”   许令均想象着那种场景,不由得笑道:“天家的手艺,想来不赖。”   徐璟仞也笑:“酸得很啊,倒是开胃。”   他洗了洗刚抓过鱼食的手擦干,又道:“先帝去后,今上韬光养晦,在郑后面前装得比谁都像小羊羔,你也被骗过去了不是?可后来呢?猛兽的爪子一亮,那就是要见血的。你再看今天,连独孤正和陆良之流说话都不如从前放肆了,新晋的文官武将,更是人人奉他为神明。咱们伺候的这位主子,实在善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儿起,已经让人参不透了。”   金乌低首,谁敢直视?许令均轻声回应:“那位置能吃人,璟仞书读万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徐璟仞单手支颐,忧心道:“你我没个后台,这个年纪能官居三品,都是今上的恩典。可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偶尔,我也实在替今上遗憾。朝上争执时独孤正说他雷霆手段,铁石心肠,七大高门里也不乏附和的,可若不是郑后机巧筹谋,又何至于此?令均,乾纲独断,未必是好事,一旦错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不去争取独孤正等人的支持便贸然动河道,该是顶着多大的压力?陈信芳他到底几斤几两,能不能承住这份情?   摩挲着杯盖上的云形钮,许令均听得一阵恍惚,半晌方道:“他能将百姓放在心上,已经是殊为不易,往后的事,且走且看吧。”   徐璟仞有几分赧然,喟叹道:“我今日实在是絮叨得很。”   许令均一双月眉微弯,莞尔摇头:“无妨的,你我既有同窗之谊,又在朝中相互扶持共同进退,我就算再忙,听璟仞说几句心里话的功夫,也还是有的。”   徐璟仞斜倚着栏杆朝他歪头一笑,握着茶杯的手往他杯上一碰,“今朝有茶今朝饮,来日他若翻脸无情,就是你我跟错了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算不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许令均笑着喝完了茶。   来都来了,瓜田李下的嫌疑沾了身,即便有人弹劾到了御前,也不在这一时一刻,二人又闲聊了好一阵子,直到夜渐深,徐璟仞方起身送客。   武川郡的王仲山告老,谢瑾既然暂代了王仲山的空缺,操演练兵之余,便分了不少时间给武川的日常军政。王仲山的次子王绍也在军中,虽是个无官的白身,但跟在他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算得用。   上回来时,武川的戍兵近三万,谢瑾整顿兵马,发现少了超过三千人,跟花名册根本对不上。不只如此,账目、马匹也对不上,他留了心眼让张茂私下去打听,竟连军饷也跟洛都的批示有出入。   给雪浪玉狮割完狼尾草回来,谢瑾问林雍:“查了这么些天,知道是谁做的了吗?”   林雍也不拐弯抹角,只站直了身板抱臂靠在一边道:“其实也无需去查,大家都心如明镜,倒卖军马又贪了军饷的,是武川司马唐钰。”   唐钰……最开始到武川时,王仲山给他们引荐过这人。也就三十来岁,着一身青灰色的盔甲,腰配短剑,乍看时英姿飒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喂马草的手一顿,谢瑾皱着眉问:“都心知肚明还放任他监守自盗?他在朝中有人脉?”   他一语中的,林雍只好颔首和盘托出:“没人拆穿唐钰一是因为数目不大,再一个我听说他不仅是武川郡的司马,还是右卫将军的亲表弟,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   谢瑾揉了揉马儿蓬松的鬃毛,仔仔细细地为它梳理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他犯了军法,还有命活吗?”   林雍连连摇头:“这世道,还剩下几个信奉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王仲山为什么走?他与太原王氏沾亲带故,虽比不得几大世家,但也是有根有基的,怎么就说致仕就致仕了?还没到花甲之龄,真就那么思归?我瞧着保不齐就是被唐钰逼走的,说不准与郑毅安也脱不了干系。将军,你才刚到这儿,依我看,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动他……”   谢瑾恍若未闻,仍在为马儿梳理:“军中的规矩,我来之前随他如何。我既然暂代了武川太守,做了这一军主将,既然见到了贪墨军饷这样饮兵血啖兵肉的事,若真的容忍了,何以服众?”   “可郑毅安是什么驴脾气,那是您随随便便就能招惹的人吗?”林雍眉头紧锁,急得放下手臂在马厩里来回踱步,踩了一脚的泥泞,“陛下摆明了要安抚他,要用糖衣一点一点蚕食郑氏的势力。您这么做,万一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会放过您吗?”   谢瑾平静地注视着他:“但是彦容,边镇的戍兵抛家舍业驻扎在此,长年累月地饮冰凿雪,这要再发不足军饷,长此以往,逃兵只会越来越多。”   垂着眼叹了声,谢瑾心底微有些发凉,背靠着马儿道:“今上向来善断,你怎么知道王仲山没有告诉过他始末缘由呢?也许他让我来,正是有了整顿之意。”   “那您不就连高阳王和郑毅安都一起得罪了吗?世家视您为叛徒,寒门视您为异类……将军,孤臣很好当吗?”林雍红着眼眶压低了声音:“你为了今上,在可汗庭把性命都豁出去了,可他是怎么对你的?”   他指着安静嚼着马草的雪浪玉狮,“他赐了你一匹催命的马!你无条件支持他每一个决策,得罪遍所有人,今上刻薄寡恩,有朝一日他翻脸无情,您就一无所有了!”   从秦州跟着谢瑾到洛都前,他并不知道顾邺章是那么决绝的人。被超擢为虎贲司马,他本该对天子感恩戴德。但他落魄时,曾困在秦岭的荒野里与狼群打过整整三年交道,他在与顾邺章打过照面的第一天,就敏锐地觉察出那张人世间绝难见到的姝丽面容下,是一颗冷淡薄情的心。   一眼望去是美人照镜,定睛再看,却唯恐暗藏杀机。   他对人好的时候确实荣宠,可一旦犯了他忌讳,让他厌烦了,他也半点不会怜惜。   最可怕的是,即便顾邺章正有此意,来日当着众臣官的面,为了安抚郑氏,焉知他不会将过错都推给谢瑾呢?蹚这趟浑水,对谢瑾而言,只会是得不偿失。   玉狮子随着林雍的话扬起了头,大约是听懂了些,甚至不安地甩了两下柔顺的马尾。   他的话也让谢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顷,他亲昵地搂住马儿的脖颈,贴在它洁白温热的耳边轻哄:“别听彦容的,我最喜欢你了。”   林雍说的也许都对,可他做出的决定,向来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从容闲适地喂完了马,谢瑾说:“那都是以后要考虑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处理了唐钰,再把他贪的墨找出来,一文不差地补给将士们。”   毕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林雍无可奈何:“怎么审?他身份特殊,若咬死不认,还能动刑不成?”   谢瑾答得理直气壮:“证据确凿,我既为校事司使,动刑又有何不可?”   “你!”见半点说不动他,林雍索性一跺脚拍了板:“好!将军非要如此,那这件事我林彦容现在去办了,省得将军……”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时、时、挂、心!”   说罢扭头就走,不给谢瑾半刻挽留的时间。   比起夏至后北狄突发的内乱,这似乎仅仅是个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插曲,顾邺章新到的令旨上提都没提唐钰的事,只让谢瑾找机会北上。   按照遗诏,可汗之位本该由第二位世子斛律先继承,斛律澶虽借母、舅之力得以捷足先登,总归坐得不稳当,如今兄弟阋墙狼狈败走,不失为金戈卫的千载良机。   夜里散帐后,谢瑾收起地图,对留下的林雍和张茂接着分析局势:“斛律澶若要逃命,大抵是且战且退,往栗水方向……”   张茂擦枪的手停下来,正色接道:“若果真如此倒好了,怕就怕我军驻扎在武川的事走漏了风声,让斛律兄弟给我们下了个套。”   林雍的薄唇本来抿成了一条线,又因他的话稍显松动,饶有兴致道:“金戈卫不过五千人,何至于让斛律澶冒这样的风险?易地而处,今上难道会为了计赚郁久闾隼将皇位让给高阳王吗?”   “彦容!”谢瑾被林雍吓了一跳,忙止住他的话声:“德音才多大,你就当着他的面瞎三话四,也不怕隔墙有耳。”   林雍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怏怏低了头。 第25章 菩萨修罗   六月中,谢瑾以武川原驻军留守,携金戈卫绕过意辛山奔袭而至,直逼栗水,斛律澶残兵惊骇奔散,绝迹西遁。   金戈卫假意转战他处,至斛律先派出的追兵追出了栗水,又骤然回兵,趁着木末城中空虚剪断了追兵回路,围城三日后,谢瑾便下令决水淹城。   不必讲究什么道义,也不怕人说趁火打劫,既然顾邺章重视这个机遇,他只想竭尽全力达到师哥的期望。   熔金的昏黄倾泻而下,无论远处群山还是周遭低矮的灌木都一同沐浴在铺陈无垠的霞光之中。   点清了被俘的王公贵族,林雍在谢瑾身边勒马停下:“将军,该是时候撤兵了吧?水淹之后恐生疫病,防护的药材又不好运送。”   “眼下还不急。”白袍又破了几处,溅在肩颈处的血已经开始发黑,谢瑾用身上仅剩的盐兑上水做了简单的处理,侧过头对林雍道:“此时撤兵,难说他兄弟二人不会冰释前嫌,届时勾结一处放虎归山,反倒对我们不利。”   “那不如这样,我草拟一封书信吓唬吓唬斛律先,让他将千匹马和万只羊送到武川来换俘虏。”林雍挺直的鼻子在脸侧映出小片阴影,不安道:“我总担心他会派郁久闾隼来。背靠云中,至少有邓将军可以接应我们。”   听罢他的推测,握在谢瑾手里的袍子倏忽垂下,又被一直盯着这边的林雍眼疾手快地捞住,“将军?”   “……是我急于成事了。”谢瑾脸色泛白,“竟忘了还有郁久闾隼。”   他听说温世淮在秦州屡立功勋,唯恐其中有什么内情,一时焦虑分神,险些决策失当酿成大祸。“是该见好就收了,听你的,准备回武川吧。”   武川多沙尘,不拘是什么时节,刮起风来黄沙漫天,莫说五步,三步开外便几乎辨不得人,唯有将四面的窗都关严实了,才能偷得半日清静。   谢瑾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简易的沙盘,少年清冽的声音倏而打破了寂静:“将军,该清创换药了。”   他伤在背上,起初是想瞒着的,每逢夜里将金创粉顺着后肩潦草撒下就当作上了药。是林雍直觉敏锐,最早看出他动作迟缓不对劲,便主动揽了帮忙换药的活计。   近来的谢瑾寡言而沉默,总是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发呆,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走,只有风沙大到站不住脚时才会回到房间里。林雍放心不下,便常抽空过来看看。   谢瑾没有让林雍草拟书信给斛律先。将俘虏押回武川后,他第一时间写了六百里加急的军报,想着先问问顾邺章的意思。   可他没想到送回中州的请示会换来顾邺章的催促,师哥问他为什么军前怯阵迟迟不进,行文几近责备。   药已上好,谢瑾将半解的衣裳重新穿齐整,平静开口:“前些天洛都来消息了。”   正净手的林雍蓦地回过头:“令旨已经到了?怎么从没听将军提过?”略一细想,凌厉眉峰猝然一沉:“陛下的要求让将军为难了,对吗?”   谢瑾扶额道:“他让我进,但撤都撤回来了,再进又谈何容易。”顾邺章说以进为退,与邓康互为犄角之势,如此才好与郁久闾隼抗衡,但后方空虚,这个法子在他看来并不可行。   他总觉得,是有人对顾邺章说了什么,右卫将军郑毅安,又或是散骑常侍陈郁之?总不至于是师哥故意要为难他。   “……陛下应是不大了解当前的局势才下了这样的旨意。好在他只是不认同我的做法,倒没说非要取得什么成绩,我已尽可能详尽地回了信,还求了增援,彦容且放宽心。”   绷着俊脸坐在谢瑾对面,林雍显然并不相信他的答案:“若果真如将军所言,您近日又为什么而发愁?”   “我一直在想,郁久闾隼何时会到。”谢瑾侧着肩头避开伤处,倦怠地倚靠在椅上:“北狄可汗之位更迭频繁,斛律澶与郁久闾隼离心,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斛律先既然重用郁久闾隼,南下武川一雪前耻的人选,十有八九便是他了。我从未跟郁久闾隼正面交锋过,但若没有援军,便只能寄望于他轻敌冒进,让我们以逸待劳。”   “将军刚来时便遣人去阴山伐木,又是油松又是桦树白杨的,是早就料到会有守城之日?”   “我哪有那么神。”谢瑾唇畔勉强牵出丝笑意,“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多备些易燃的木材。”   林雍道:“收缴来的废旧兵刃和木桩都按将军的要求植立于护城河中了,尤其是靠近咱们这侧的,河底都插满了,水面上绝对看不出一星半点。但我总觉得不靠谱,北狄真的会往护城河里退吗?”   “会的。”谢瑾垂下眼睛,唇边的弧度不知何时已经凝住,“为了退敌,我不止做了这些准备。”他面露一丝不忍,轻轻道:“彦容,我有些累了,之前怕你对陛下有不满,便没敢告诉你,你去问德音吧。”   张茂年纪小,却最听话,也不像一心向着他的彦容那样偏颇,那天他把事情交代下去时,小孩的脸都白了,竟没质疑他半句。   是夜,星河欲沉。持续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木杂草都弯了腰挣扎。林雍拍了半晌殿中尚书的屋门也无人应,扭头便登了城楼。   谢瑾果真一个人在远眺。因暂无战事,他并未着戎装,深黑的便衣融进夜色,随着狂风猎猎作响。   凝望着那道单薄的背影,少年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冰凉:“将军想好了吗?”   谢瑾头也不回:“想好了。”   遭人诟病不齿的事做得多了,不差这一件。   建宁九年七月,郁久闾隼受命南下,兵分三路并亲自压阵,又以纥奚文次子纥奚苢为先锋领两万人马探路。   为渡护城河,纥奚苢命人测量了河道宽度,而后伐木铺路,大张旗鼓地在城外骂阵。   武川外城却死气沉沉,始终静默无声。   直到谢瑾授意林雍在城楼上将纥奚文的佩刀随意射向北狄的营帐,被人为断成两截的遗物彻底激怒了原本在观望的纥奚苢,不等大军抵达便传令攻城。   谢瑾亲自指挥防守,顶盔掼甲一直在城墙上站到天亮,寸步未退。   滚烫的热油混着砾石从城楼兜头淋上攀爬攻城梯的敌军,借着烈酒引燃的弓箭随之密不透风地从天而下,此起彼伏的凄惨尖叫在长夜中惊起无数寒鸦,皮肉烧焦的异香令人作呕,却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起初纥奚苢以为尸体可以叠起通向城内的梯,但他低估了城内油松和烈酒的体量,不得不指挥着残兵顺着来路撤退。   数箭齐射的连弩追着他们仓皇败退的路径射向渡河的木板,箭头上连带着火星四溅的酒和油,逃出生天的大门在北狄士兵的眼前俶然坍塌。   阴魂不散的火迫使那些充当先锋的倒霉蛋一头扎进河水,还来不及感受水的清凉就被锋利的兵刃和木桩穿刺出满身的血洞。冲天的火光照出染红的河面,有些削尖的箭竹不止穿透了一具尸体,千疮百孔的衣甲甚至隐约露出水面,又因被固定住而平铺在水上。   踩着同伴身体爬过河去的残兵跌撞着奔向树林,以为可以苟活,却只是为早早埋伏其中的张茂送去一场痛快的杀戮。   纥奚苢几乎全军覆没。   城下的火仍有余烬,伴着怪异刺鼻的焦香伶仃在夜风里。林雍拧开水袋把摸出来的干净帕子打湿,细心递向一旁满眼血丝的主帅:“将军,擦擦脸吧。”   谢瑾神情恍惚地低头接过,清俊面容透出深重的疲惫:“多谢彦容了。”   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胜利,但这样的手段过于残忍,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轻松之色。   林雍俯瞰着城下的惨状,一双剑眉深深皱起,声带嘶哑地叹道:“我头一回这么盼望能有一场大雨。”   武川的消息传到宫里时,顾邺章正与陈郁之弈棋。陈寺卿似乎是被吓到了,抚着胸口道:“郁之原以为邓将军的心就够狠了,没想到谢尚书更甚于他。”   一个不注意,顾邺章的黑子便落错了地方,蹙着眉冷淡道:“是陈卿让朕先不必派援军,如今此战告捷,朕看你倒并不高兴。”   陈郁之的目光只巡梭着棋盘,启唇幽幽道:“陛下容秉,程将军珠玉在前,臣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多探一探谢尚书的潜力。若没有这么一遭,竟不知谢尚书他到底——是菩萨还是修罗。”   “朕怎么觉得,陈卿话中有话?”顾邺章心里越发不悦,随便又下了一子,冷着脸发难:“就不怕朕治你一个疑闲亲贤的罪名?”   因天子心不在焉,陈郁之就快要胜了此局了,他却巧妙地让了一棋,真诚不和衬地流荡在那双弧度极深的狐狸眼中,“此仗虽胜,但是陛下也看到了,谢尚书的作战方式,实在骇人听闻。”   “若是陈卿呢?”顾邺章身体微倾,捡起他刻意让的那颗棋子丢回棋盒,“朕输得起,不需要你逢迎。”   “谢瑾在校事司浸淫已久,不知为朕铲除了多少怀有二心的逆臣,手段狠辣些也是寻常,若是一味心慈面软,朕反倒要担心了。”他将身子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郁之,重复:“易地而处,卿又会如何应对?”   “……陛下,郁之乃文臣,总兵攻战非吾所长。领军打仗的事,想来还是程、郑二位将军更明白。”陈郁之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是了,朕多此一问。”顾邺章唇边仍噙着笑,动静之间色若莲葩,举止眼神俱是风流婉转,却藏着不见血便可杀人的刀剑:“卿之所长,乃离间是非。”   “郁之失言,请陛下降罪。”陈郁之猝然起身拜倒,涔涔冷汗顺着消瘦的下颌滴落。   他一时猜不透顾邺章的心思。三言两语天子便将自己撇得干净,可他若意不在此,又何必听自个的谏言呢?   倘使真那么向着谢瑾,为什么先是催金戈卫进军,而后又狠下心肠将数度请命的程云拒之门外,始终不往武川增派援军? 第26章 一枝独秀   莫说陈郁之心里犯糊涂,就连顾邺章自身,也是一样两难。诚如陈郁之所言,他也好奇谢瑾会如何退敌,私心里却盼着他力不能支向他求助。他昨日尚担心谢瑾会在与郁久闾隼的交手中落于下风,今日却又对杀伐决断的谢庭兰心生畏怯。   但他从未想过……放任谢瑾自生自灭。   郁久闾隼很快带着大军兵临城下,谢瑾闭城不出,只求守城。纥奚苢当初昏了头,一心要登上城楼从内部打开城门,郁久闾隼比起他来却老谋深算。他比魂断武川的纥奚苢惜命,只在后方指挥士兵架起攻城车将酒和油随着火把投入城内,以此掩护攀登云梯的同伴。   北狄士兵的尸体垫平了铁蒺藜和陷马坑,谢瑾被烟火熏得直掉泪,呛咳着和守城的士兵一同把烧得滚沸的热油一瓢接一瓢地浇下攻城梯,借着敌军投掷的火把一波接一波地扑灭攻势,任由登城的人如群蚁排衙般烧得皮肉溃烂,尖叫哀嚎着坠落下去。   夜幕低垂时,郁久闾隼终于暂停了攻城,谢瑾这才有余暇将小臂一尺来长的烧伤重新进行包扎,伤口溃破,又沾了好些的烟尘灰土,需得用刀片彻底剃去感染的地方,谢瑾的冷汗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淌,帮他清创的林雍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手别抖。”谢瑾苦中作乐地调侃他:“别光嘴上喊我将军。”   “这和寻常的伤不一样,我怕处理不好会有后患。”专心致志的林雍分出神解释,试图证明自己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彦容手法不错。”谢瑾白着脸展唇一笑,“后面我多注意,没大碍的。”比起他背上未愈的刀伤,手臂上这处还算不上严重。   “……城里的火油已经快见底了。”替他将绷带层层缠好,林雍低声道。   “火油先省一省,下回用沸水金汁代替下。”谢瑾倦然垂目,额角因疼痛和疲惫轻轻跳动。“夜叉檑该用就用了吧,也许有奇效。”   夜叉檑是用湿榆木制成的,其上钉满了逆须钉,若用得好,兴许可以争取到多些时间。   “别害怕。”半晌不闻林雍说话,谢瑾安慰道:“今上不会放弃武川的。”   天光未亮,城外已响声震天——北狄又开始攻城了。大抵是郁久闾隼跟斛律先立了军令状,从这一天起,北狄昼夜不休连攻十日,肇齐据险固守,两军都死伤惨重。武川的所有军民都筋疲力竭伤痕遍体,陷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   仅剩的火油也将用尽,北狄的攻势却始终未减,林雍眼中燃起两簇寒火,咬着牙请命:“将军,死守撑不住多久了,倒不如放弟兄们出城一战,与他拼个鱼死网破,我……”话音未尽,城外斗志昂扬的敌军后方却忽然一阵大乱。   人马践踏,哀嚎遍野。   流云刺绣的旗帜迎风招展,为首一人高头大马铁青铜胄,身披大红的披风,正朝城下飞驰而来。   谢瑾眼前一亮,连嘶哑的声音都燃起希望:“彦容!是邓将军来了!”   固守了月余的城门从内打开,谢瑾率领着尚有一战之力的金戈卫和武川戍军鱼贯而出,与邓康里应外合,杀了郁久闾隼个措手不及,一退便是六十里。   攻城掠地,不可胜计。   夜雨淅淅沥沥,谢瑾总算彻底放松下来,忍着背上的疼对着邓康一揖到底:“邓将军,多谢您救武川于水火。”   “同朝为官,何必言谢。”邓康忙将他扶起,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尖,又说:“程云说你很好,我当初竟不信……是我看轻了你。”   他带来了云中的赤柳卫和朔州的军队,足足有三万人马,见谢瑾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人在云中,怎么却从北边过来?”   谢瑾莞尔:“我自知能力有限,早早便向陛下求援,但陛下只让我等。我还以为您会从云中过来。”   “谦虚什么,换了我,还未必能守这么长时间。”邓康一捶他肩头,辉似朝日的脸庞容光焕发:“我就是从云中来的。之所以来得这样迟,正是因为绕了个远路。我这一道上都在担心,生怕你撑不住。”   “……这么说,是今上希望你与我表里相应?”谢瑾犹疑着问。他盼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来验证师哥对他并非毫无情意。   “我若是从云中来,虽会快些赶到,但顶多也就是给你守城多添个助力,扭转不了被动的局面。”邓康远途奔波,此时也觉出累了,索性扯掉战袍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接着说:“再者,换了谁也不可能绕出两千里地去,还要赌你守得住城。郁久闾隼就是认准了我不会大费周章地折腾,才会对后方全不设防。”   这天底下与他交手过的,都知道他行事虽不操切,却向来懒得费掺水细磨的功夫,也不能说郁久闾隼棋差一着。   邓康毫不吝啬夸赞,轻快道:“这主意真是妙极,只不知是程云还是上面那位的点子。”   程云偏重稳中求胜,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险招,多半是天子的决策。谢瑾扭过头朝林雍微微一笑,“你看,我就说陛下不会不管武川。”   ……我就说,师哥不会不管我。   自云中一战,北狄时势恰如江河日下而不能止。郁久闾隼此番退撤后,想来又需要长时间的修生养息。   不巧,实在是不巧。徽行殿外,看着迎面走过来的温世淮,谢瑾几欲扭头避让。只是回宫述个职,多说也就留上小半月,怎么就遇见了他?   温世淮似乎也有些意外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他碰面,但仍像模像样地施了个礼:“久违了,谢尚书。您这也是今天才回来吧?”   谢瑾颔首道:“正是呢,武川发生了不少事,邓将军事忙,便由我来向陛下请示。”   温世淮皮笑肉不笑道:“高阳王才刚进去,谢尚书怕要再等等了。”顿了下,他说:“温某好心提醒尚书一句,这损阴德的事,您还需少做。如若不然,断子绝孙尚算轻了,只恐怕短命呢。”   谢瑾眉峰骤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强笑道:“多谢温将军提醒,计策再毒辣,只要有用,便可用。至于造下的杀孽,下官生受着便是,不劳您挂念。”   温世淮哈哈一笑,“谢尚书别多心,我并未在今上跟前搬弄是非。只是您的名声已远传到了秦州,今日正碰见您,我就没忍住多嘴了。”   谢瑾淡然道:“无妨。”   与温世淮擦身而过时,谢瑾听到他刻意压低的话声。   ——谢尚书,我自不会多话,但您一枝独秀,也该懂得藏拙,别教歹人钻了空子。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温世淮竟也会说出这样动听的话。谢瑾不无自嘲地想,他多不多话关我什么事呢?哪怕所有人都对我的名字三缄其口,哪怕我真的装出一无是处的模样,只要师哥心里起了疑,于我不就是万劫不复吗?那我又何必……   抬手替天子将半空的甘草茶满上,顾和章笑吟吟道:“皇兄的这个师弟,果真是一时之秀。如今宫外的小调十有八九唱的都是他,连贩夫走卒茶余饭后聊的也是他,掷果盈车,这可是以前程将军才有的待遇。”   顾邺章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服侍,凤目里也映出点浅薄的笑意:“百姓们不都是这样,且看着吧,等程露华手伤好些再上了战场,他们口中的常客大约又会从殿中尚书变成领军将军。”   顾和章温吞一笑,绵柔声线似宁静的春水:“且还一样,朝廷里大家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这宫外,臣弟听温将军说,连秦州地界都有人在传……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顾邺章手里的玉杯微晃,磕在杯盖上发出一声脆响。   “……是吗?”他凤目微弯,轻轻道:“这是实话。要是没有谢卿,朕怕要拖着一身病骨自己去守武川了。”   “若论起对北地的了解,臣弟和右卫将军都曾与北狄打过交道,哪里会需要皇兄御驾亲征呢?”顾和章文雅温润的脸上绽出熨帖的真诚,“皇兄但有差遣,臣弟万死莫辞。”   “朝廷无能,连累你在可汗庭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顾邺章面露不舍:“朕如何忍心再度置你于险境?”   郑贞宜早早留了懿旨,她才下葬她的女官就将其公之于众,其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彻底绝了他第一时间剪草除根的可能,但这不妨碍他假惺惺地恶心顾和章——这是他乏善可陈的日子里难得的一点乐趣。   此话一出,顾和章果然脸色微变。   他在北狄时,经年累月地被当做最下等的奴仆作贱,同样是金枝玉叶,顾邺章在云中养尊处优,他却要在可汗庭为人牵马垫脚,满足他们特殊的癖好,万般迎合,也只是能苟活于世而已。   那时候他才多大?母亲多方周旋,他总算可以回到故土,又要面临少孤失怙、风木之悲。他是正经嫡出的皇子,母亲去后,却不得不对区区贵人所出的顾邺章伏低做小、唯唯诺诺。   他已经受够了谨小慎微的日子,顾邺章不是他的二哥,而是他注定要越过的一道险峰。   “怎会呢。”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臣弟也盼着能做出一番事业,好好儿报答您对弟弟的爱护。” 第27章 假意真情   谢瑾等得都有些困倦了才看到曹宴微送顾和章出来。   高阳王仍是重紫帛带,阴柔而清秀,只脸色不大好,不是动过怒的那种不好,倒像是受了委屈的那种不好。曹宴微似乎比上次见面更苍老了些,谢瑾心忖,他为师哥操尽了心,这样的忠诚,实在难得。   思绪缠成乱麻,直到顾和章走到跟前了谢瑾方回过神,躬身施礼道:“见过高阳王。”   面前的人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朝他笑了笑,柔声说道:“谢尚书,好久不见。”他似有还无地瞟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曹宴微,又说:“皇兄很看重你。唐钰的事,我已替你稳住了右卫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让谢瑾心中升起一丝惶恐和不安。他心知此时该恭顺地道谢,却突然觉得喉间发紧。   不只是顾和章,曹宴微也在看他,目光如炬,带着无意掩饰的怀疑。他只好强作镇定道:“下官分内之责,多谢王爷体谅。”   顾和章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不必言谢,殿中尚书年轻有为,正是本王想要结交的俊杰。”停顿了下,又意味深长道:“还请谢兄在洛都多留一阵子,咱们改日再叙。”   谢瑾心跳如擂鼓,明知他是在曹宴微跟前给自个上眼药,却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拱手道:“恭送王爷。”   待顾和章走后,他侧目去看曹宴微,中侍中却别过头,只顾着专心带路。谢瑾不由苦笑,曹宴微虽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但却可以左右一些官员的生死,就像李望秋说的那样,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近臣。   可偏偏他没法跟曹宴微解释,毕竟他确实动了唐钰,没有任由林彦容脏了手,而是亲自、当着一众同袍的面要了那人的命。顾和章或许也是真的送了他一个人情,避免了他与郑毅安进一步交恶。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跟顾和章保持距离。多与曹宴微澄清一句,都像是自己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念头。   绕过隔断,顾邺章已命人撤了先前顾和章用过的杯盏,正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绀衣衬玉,琼肌瘦损,天子的药从没有断过,骨肉却一直算不上丰盈,谢瑾眼眶一热,撩开衣摆跪下去,颤着音道:“臣请问,陛下近日安否?”   顾邺章款款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扶他:“我还差谢卿这一跪吗?邓伯明说你受了伤,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吧。”他又转过头吩咐曹宴微:“去煮一壶浮金盏来。”   等曹宴微的身影消失在层层珠帘之后,他略显苍白的容色愈发柔软,轻声道:“因怕走漏风声,就没透露邓伯明的动向,让庭兰受委屈了。”   谢瑾笑中带泪地凝望着他:“能为陛下解忧,臣幸甚之至。只要结果是好的,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师哥怜惜我,区区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低下头,坦言道:“只唐钰的事,没来得及事先向陛下请示。”   “他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换了谁都是死路一条,怪不到你身上。”顾邺章说罢便拉着他坐下,转而关怀道:“邓伯明说你伤了手臂,可还严重?”   “回禀陛下,现已好得差不多了。”谢瑾左手微微蜷缩起来,向后挡了一挡。顾邺章却半路拉过他手腕,径直将他衣袖揭了上去。   缠缚伤口的细布是早起时新换的,这时辰已又渗出了血,谢瑾一时如坐针毡,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却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别动,让我看看。”伤处的遮盖被层层剥离,顾邺章目光一动,声调没什么起伏地问:“这便是你说的,好得差不多了?”   军中条件有限,林雍不知从哪找的草药日日给他涂抹,如今伤口如新,却并未再感染化脓。理亏之余,谢瑾心里忽而生出些庆幸——还好邓康不知道他背上的伤,若不然怕还要在徽行殿里解开衣带。只避而不答,低声道:“不过是皮外伤,邓将军心细,让陛下担心了。”   可对方却恍若未闻,仍细细端详着他可怜可憎的伤口,谢瑾只觉被握住的腕骨隐隐发烫,就好像武川的那场火还没有烧完,余烬复燃,正灼烧着他的五脏肺腑和每一寸肌肤。   正欲说些什么缓解干燥的唇舌,顾邺章已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单纯的陈述:“只怕要留疤了。”他抬起眼帘看向面上已是绯云冉冉的谢瑾,声音低柔:“你等我一会儿。”   这一眼和平日不大一样,不似长河霜冷,却似欲说还休,让谢瑾想起意辛山下,那条蜿蜒回环的溪流。   顾邺章没有等他回应便松了手起身,而后轻车熟路地自书架的间隔里翻找出药膏和干净柔软的细绢,随即重新坐下来,开始一言不发地为他裸露的伤口上药、包扎,直到再次将那处烧伤层层遮掩。   他眉目低垂着,动作很轻,落在谢瑾眼中,就像从前一样。   室中一时静谧无声,倒有些鲜见的温存在其中流淌。   “……陛下,虎贲司马到了。”何肃尖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帘外传进来。   彦容?谢瑾吃了一惊,忙收回手,迟疑着问:“是陛下让他来的?”   “本来是想为他再授个官,所以让他这个时辰过来。只是没提前预料到那位会在这儿留这么久。”顾邺章简单将案上的狼藉归置了,微弯凤目里却没一点带着温度的笑:“也是他的造化,能尝上一口朕特意为庭兰备的浮金盏。”   看到谢瑾在场,林雍也是一怔,他反应倒快,立时便收回视线折身施礼,利利落落道:“林雍参见陛下,见过谢尚书。”   “不必拘束。”顾邺章嘴角轻轻翘起,示意曹宴微为他也添了一盏茶:“谢卿寡言,正赶上你来了,也好跟朕讲讲武川数战的来龙去脉。”   军情疏上近三百字,可谓事无巨细,更无半句虚言,何必多此一举又问彦容呢?他们军前朝夕相对,师哥想从林雍口中听到什么样的出入?谢瑾静默地摩挲着杯上的玉饰,心里头微微一寒。   虽说对天子心存不满,但林雍向来知道轻重,脑袋转得飞快,只尽量捡着能说的说了。年轻的虎贲司马声如流泉,顾邺章只间或啜饮几口茶汤,始终听得很认真。   “……此次与郁久闾隼一战,固然是以北狄兵败撤军告终,我军亦是伤亡颇重。”说话间,林雍的目光时不时隐蔽地掠过顾邺章的脸孔,想看他的神色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惜他并没能发现端倪,天子的容色专注而平静,他也只好顺着时序道:“幸而陛下命征虏将军来援,方有机会反败为胜……”   “此番险象环生,多亏有你和谢卿力挫敌军。”顾邺章浸润了茶水的唇瓣微启,微哑的声音柔和而平易:“朕已拟好令旨,自此迁你为振威将军,往后便可独领一军了。”   “臣谢陛下隆恩。”林雍得体地离座谢恩,顾邺章却一摆手示意他起来,幽幽道:“林卿跟邓伯明的赏赐好办,朕只有一事为难,不知该给谢卿些什么。像程露华一样赠良田美宅,窈窕淑女,再加个散骑常侍,林卿以为如何?”   “这……”林雍万万没想到顾邺章的尾音会落在他身上,不由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臣愚钝,不敢妄议。”   “无妨,且说说看。”顾邺章面不更色,似乎铁了心要为难林雍。   “陛下,镇守武川是臣的职分,不敢居功。”谢瑾将玉杯无声放下,适时为林雍解了围:“臣不缺淑女、加官,也无需田地宅邸,园林池苑。”   “林将军年少,朕只是想逗一逗他。”顾邺章一脸惋惜之色,“庭兰还跟以前一样善解人意,可你想过没有,我若独独落下你,岂非平白递人赏罚失度的话柄。”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即便是温世淮有意要给谢瑾使绊子,“掷果盈车”就发生在东都城内,百姓对他的爱戴总不是假的,岂能一再容忍他的薄待?   温世淮和顾和章的话来回在脑海里穿梭,谢瑾心中一凛,连忙低头道:“陛下若要赏赐,臣斗胆,请以银绢代之。”   顾邺章眉梢一挑,“朕记得谢卿从前,并不很在意这些俗物。”   谢瑾的目光停泊在清澈的茶汤中,低声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顾邺章沉默半晌,忽然笑着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谢瑾心中一松,暗自舒了口气。   残阳如血,惊鸟铃伴着秋风清脆响起,寥落也空寂。   直到出了宫城,林雍仍心有余悸,仰着脸望天道:“将军这样直白地跟陛下讨赏,我方才冷眼看着,今上有失望之色。”   他这次却是猜错了,谢瑾沐浴着新落的月色,垂下眼睛慢慢道:“彦容多虑了。谢氏如今人丁单薄,再好的宅邸谁去住呢,再好的田地谁去耕种,再俊的美人谁去欣赏,再精巧的园林池苑,令则和令姜都长大了,他们会去游玩吗?若换了银绢,可不实用多了。行伍之间贴补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从何处来便用往何处去,这样不好吗?”   林雍的眉头深深皱起,问:“那将军何不与圣上言明,还能落个好名声?将军总是如此,届时消息传了出去宫里民间都捞不着好,说不准还会以为您贪图富贵。”   露滴乌惊,谢瑾徐徐望向天边的明月,轻声道:“正是要让他们都这样想呢。”   若不如此,他拿什么打消师哥的疑虑?顾邺章……不可能相信他一片冰心,别无所求。   林雍的心又不是木头做的,话说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越想越气,蓦地停下脚步,着恼道:“将军难道是圣人吗?陛下他是怎么对你的?让你得罪世家两面难做,逼你不得不用那种手段守城,他甚至想过要你的命!”   他陡然拔高了音调,竟有几分难言的哽咽:“您为什么不生气!”   月光下,林雍的眼神忽明忽暗,眉宇间隐约有小狼般的稚嫩和孤绝。他少年老成,实在少有情绪起伏如此大的时刻,谢瑾有些无奈,又觉得微冷的心头被盖上了温暖的锦缎,“彦容,我都没不高兴,你怎么反倒替我委屈起来了?”   他尽力放柔声调,以期安抚好振威将军突如其来的脾气:“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做的,而是我自己……要去当他那把首当其冲的刀。”   林雍冷静下来,红着眼说:“我都明白,只是觉得委屈了将军。”   谢瑾说:“我心甘情愿。”   良田千顷,万贯家财,于他不过云烟过眼。做一辈子的孤臣,又如何?   谢庭兰从来不会为自己留退路。 第28章 朝霜秋露   为了解开林雍的心结,谢瑾请他在街边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哺饦,回到府邸时天已全黑了。   草木摇落,庭院中稀稀落落地点着几盏灯,连风也很安静。在府上安了家的小狸奴又长大一圈,挂在他右边臂弯里沉甸甸的一团,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咬他的衣裳。   东西厢看过,令姜和令则都已睡下,将黏人的小东西安置在门边的小窝里,谢瑾仔细掩上了门,而后才疲惫地卸了力塌下肩头。   汗水早已经浸透了衣裳,他借烛光从书架上翻找出止血药,厚重的官服被缓缓扯落,露出莹白的颈和一段蝴蝶似的肩骨。谢瑾反手剪开湿淋淋的细布,一路颠簸,他背上的刀伤犹在渗血,顺着外翻的皮肉沥沥没入里衣。   小半瓶止血药顺着后颈撒下去,又一鼓作气缠好细布,等咬着牙关勉勉强强弄好了,谢瑾脸上的冷汗早已顺着下巴成串滴落,打湿了大片的前襟。深重的累和倦压得人喘不过气,顾不上收拾桌上的狼藉便跌撞着摔进床里……   实在是太疼了,从肌肤至脏腑,都疼得让人死去活来。在武川时朝不保夕,他接连数月都绷得像是一根濒临断裂的弓弦,在四下无人的此刻,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疼得哼出声来,疼得落下泪来。   我已经说过了,不会专权擅政,不会让你为难,师哥,你为什么不信……   不告诉我邓康会来,你怕我转投北狄将他暗害,把肇齐的边防一并拱手让与他人是不是?还是说温世淮更得你心,你盼着我青山埋骨,回不到你的面前?师哥难道就没有一刻怕过,我可能会死在武川郡吗?   ……当着彦容的面说那些话,你想听他怎么回答,又想听我说什么?   席卷而至的悲恸似潮水将他吞噬,逼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如被抛弃了的婴儿般蜷曲着,“师哥…师哥……”明知杯弓蛇影的那个人听不见也不会施舍回应,可他已经痛得快要崩溃,好像只有一遍一遍地唤,才能减轻寸许。   ——“师哥,求你了,你告诉我吧…我到底是哪里,不值得你相信?”   断续的呜咽连不成句,谢瑾颤抖着将半张脸埋在枕里,任凭眼泪如垂露滴尽。   庭外风声萧然,体贴也冷漠地卷走他凄咽无望的哀求。   后半夜堪堪睡了两个时辰,谢瑾是被抓门的声音吵醒的,他的眼睛因为夜里哭了太久肿得睁不开,忍不住边拿手背去揉边睡眼惺忪地去开门,猫儿徘徊在门口,犹在不安分地伸着爪子挠门板。   他复又将门合上,小狸奴贪心不足地跟上了他的床,咪呜咪呜地叫着,乖顺地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去舔他下巴,甚至用尾巴去勾他的手腕。   谢瑾被它一系列的卖乖行为折腾得清醒了些,只是眼睛刺痛不愿去睁,便抚弄着它的头低哄:“乖,别闹了。”   小家伙真的不再闹他,听话地团成一团缩在他怀里,谢瑾却也睡不着了。   他很久没在夜里哭过了。一阖目便回想起明凤山时,顾邺章曾对他说,夜里流泪的人会在第二天变成傻子。没人这么跟他说过,他信以为真,再不敢哭。   昨夜他情绪崩溃,忘了顾邺章的话。现在他知道,师哥原来是骗他的,估计徽行殿的那人自己都没想到,这么拙劣的谎言就能骗过他。他没能变成无忧无虑的傻子,哭湿了枕头,他还是那个爱而不得的谢瑾。   梳理洗漱后已是日上三竿,陈叔给他留了饭菜,谢瑾食欲缺缺,只简单垫了垫肚子。因有些迟来的懒怠,午后便两耳不闻外界事地躲在院子里撸猫晒太阳,本来是闭着眼的,直到眼前暖融融的一线橘色忽然被挡住大半,代以一片阴凉。   是陈叔的儿子陈序。陈序说,外头来了个瘦高年老的宣令官,说话声尖细,想来是个内侍。他描述得泛泛,谢瑾却很快便和宫里的人对了上——是何肃。   鹅卵石铺就的宫道上撒着白霜,石头缝里生着零星的未及打理的青草,浓重的夜露把草叶都濡湿了。举目皆是锦墙雕柱,回廊栏杆上雕刻着秀丽的花纹,徽行殿还和初建成时一样典雅,谢瑾却没来由地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不是近乡情更怯,他分明昨日才来过。很快,谢瑾意识到,他竟然……不愿意面对顾邺章。所以才会在何肃说不急着去后,回到房间重新沐浴更衣,一直磨蹭到太阳西斜、月亮东升,方才姗姗而至。   道旁的灯笼由远及近接连亮起,摇曳的光影里,曹宴微趋步而出,捏着细细的嗓音道:“尚书稍候,陛下更衣去了。”   谢瑾有些想笑,暗忖着,大抵是师哥也没那么想见到我吧。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才一抬起头,曹宴微口中“更衣去了”的顾邺章已迎面而出,双鱼忍冬纹的襟领,错金嵌玉的带钩,仪容俊美,光映照人。   顾邺章的目光落进他眼中时,足下却猝然一顿。   时间不回头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谢瑾下山已有五六个年头了。他沉默、守礼、清澈而柔软,却从未有一刻如当下一般,像蒙了层微湿的雾雨。   如果他不做点什么,隔阂终将演变成天堑,他们会渐行渐远。谢瑾不可以成为第二个程云,更不可以有半点倒向顾和章的可能,他只能留在他身边。于是他体贴地问:“眼睛怎么红了?”   耗时无数才艰难结成的冰层陡然碎裂化开,谢瑾低下头去,艰难开口:“昨夜贪看杂书,不意忘了时间。”   顾邺章专注地看着他,说:“陵云台建成后,我始终没有亲自上去看看。虽然你不愿意我建这座台子,但我……还是想跟庭兰一块上去。”他回过头吩咐尚未离开的中侍中:“夜里凉,去给谢卿也拿件披风。”   谢瑾心中百味陈杂,涩声道:“陛下厚爱,是臣来迟了。”   对方却道:“不迟的。”一只手轻巧揽过他的腰,顾邺章带着他一步一步行下台阶,“白天随侍的人多,吵吵闹闹的,这时候再去,就我们两个,也落个清净。”   只言片字,便将谢瑾的拖延无声揭过。   陵云台在徽行殿之东,路途不远,顾邺章又不想兴师动众,曹宴微提前备好的舆轿也就失了用武之地。   天子毫无预兆地突然驾临,陵云台的守卫乌压压跪了满地,顾邺章挥袖让他们退下,携着谢瑾走到近前。外围的银杏芳草正当好时节,辉映着掩去了秋日的寂寥。   漆瓦金铛,银楹玉壁,陵云台高逾八丈,丹青云气绮纹交错,累砖作道直通到台上。谢瑾停下脚步仰望着陵云台,以金为椽,凤首衔铃,点翠流苏悬之。因有金玉珠玑,夜里也氲着柔光。她很美,兼具着当年他和师哥所有的想象。   无愧于那句穷尽天下之珍巧。   有风吹过,连带着脚下也随风摇动,顾邺章问谢瑾:“怕吗?”   谢瑾向下看了一眼,四周的守卫仍都仰着脸,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若出了事,会被夷三族的吧?他轻声应:“怕。”   顾邺章牵过他的右手握在自己左腕上,说:“抓紧我就不怕了。”   就像从前他们翻山越岭为孙长度采集草药,每到陡峭处,他都让谢瑾抓着他,他会走在前面,将单薄瘦弱的小师弟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谢瑾也想起了以前,他的泪水几乎是瞬间便凝聚在了眼角。初到明凤山那会儿,他虽无性命之忧,身上却有好些细碎的烧伤、划伤,师哥一日为他上三遍药,像照顾一个娇怯的小姑娘一样照顾他,硬是没让他留下一道疤。   衣摆晃出一道微光,他们登上了最高处。   明月高悬,洒落点点星辉。俯瞰洛都,万家灯火明灭,凭栏远眺,可见山川并秀。谢瑾回想起前次赏月的经历,是和程将军一起,在云中的一个冬夜。   程云发妻早亡,睹物思人时,目光所及唯有断雁孤鸿、寒霜暮雪,叹息着说月亮只偏爱有情人。他静默地立在冷寂的城头,心中却想起远在洛都的顾邺章,想到他的一颦一笑,想到他微凉泛青的指尖,想到不堪盈手赠,竟夕起相思。   顾邺章问:“庭兰,她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谢瑾说:“纤毫不差……甚至比我想象中更美。”他想,我大概生来就是贱骨头吧,师哥已和我在山林间辗转梦回时的样子相去很远,可我却更加爱他、怜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   他听说过的,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手为凤首挂上的流苏,拖着病体熬了不知几个大夜。陵云台建成后,辅助的工具依次被撤尽,当夜便落了一场雨。残余的灰烬被冲刷干净,转日再看时,众色燎照,美不胜收。   却无一人敢登临。风是每日都会刮的,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连顾邺章也没有再上去看过,渐渐地便有人在私下里传,说天子是叶公好龙。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回来。   他没有盼我死在他乡,他在等我回来。   冷情薄幸之人在无意识中显露出的隐秘留恋,几如野火纷燃,将他囫囵吞没。   很多藏在心底的话都不必再问了,连蓬勃的爱意也无需再表达。贸然开口,师哥可能还会认为,这对他是一种亵渎。   也许今夜的无间只如朝霜秋露,日出一到便会彼此瓦解,但它至少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当空的明月为鉴,萦香的烛底为鉴,随风摇动的陵云台为鉴。   夜冷鱼沉。越高的地方就会越冷,这是恒久不变的真实,所以世人才感慨九天宫阙,高处不胜寒。顾邺章说:“等会儿下去时,也要抓紧我。”   他今天始终没有自称朕。谢瑾便侧过脸僭越地望他,轻轻问:“迟一些再回去,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顾邺章为他将深青的披风笼得更紧,说:“好。”   --------------------   从这一章开始就接上第一章 的时间线啦。回忆只是冰山一角,曾经的顾邺章对小谢真的很好很好,也不怪他念念不忘。 第29章 风起青萍   前夜的露水并没有在第二天瓦解。   殿中尚书既然是禁卫长官,谢瑾其实跟程云一样非必要都用不着急着离京,郁久闾隼暂时撤了兵,他是走是留不过顾邺章一句话的事。   过去的几年里,天子给谢瑾的赏赐越来越多,召他入宫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但谁都没想到,谢瑾这次回京述职,顾邺章又开始频繁地宣召他,甚至绝口不提让他折返武川。   若说有什么要紧事非谢瑾不可,其实也没有,多数时候就是批阅几本谢表,筛掉几份相礼,又或复审、誊抄几遍晓示。   琐碎的事务往往最耗时间,谢瑾心细,他经手过的,顾邺章便无需再浪费一遍精力。连不苟言笑的何肃都要在私底下跟曹宴微说:“谢尚书来得多了,陛下的气色都跟着好了不少。”   温世淮从南边得胜还朝后本来风光无限,不到一年,几乎与谢瑾平分秋色,光鲜的门庭愈发热闹。既有了这么一遭,多么迟钝的人也都看出来,温世淮再得天子青眼,谢庭兰还是顾邺章身边的第一位。   谢瑾并不在意百官怎么看他,他只在意能为顾邺章分担多久。   草木黄落,露结为霜,变化是从霜降那日的深夜开始的。   白日里令姜和令则参加了菊花会,还给兄长带回了一小袋稀奇的朱果。谁都没发现府上是几时摸进的外人,谢瑾自校事司归来,看到桌上皱皱巴巴的纸团时,还以为是令姜的恶作剧。   可他在指间来回摩挲着纸面,这纸的质地很软很细,谢氏虽说累世公侯,却也用不上这么好的纸。   ——明日戌时一刻,清馡楼,王五。   其上字迹参差悬浮歪歪扭扭,还不如陈序的字漂亮,因架构崎岖,馡字一拆为二,戌字又多了一撇,脏兮兮的三行字落在珍贵的纸上,让人顿生暴殄天物之感。落款“王五”显然是个假名,多半是他人代传的话,那授意之人至少也得是有头有脸的官吧,来者不善,所以才要掩藏身份?   但屋里一切如常,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定然不是敌国的探子。除了这张纸团,也没多出不该存在的东西,谢瑾叮嘱陈叔仔细去检查下别的屋子,连令则的房间也没放过,同样与往先别无二致,这就排除了栽赃。   会是谁?   侍中薛印和独孤丞相在宫道上偶遇他时仍和昔年一样不屑,连眼神都欠奉一个,更遑论主动交游。椋陈与肇齐近来正商讨议和事宜,温世淮自请外派襄助贺兰蕤,日前已启程回了秦州,总不能分出魂魄邀他赴约,就算是戏耍,也未免太儿戏了些。若说是有人打算礼赠行贿,既能悄无声息潜进他的府邸,留下示威一般的字条,想来也非等闲之辈,又何必弄个烂大街的假名画蛇添足?   彻夜无眠,一宿晚景已过,转过天谢瑾便走了趟清馡楼。天子脚下没那么多逞凶斗勇,但他还是佩了静水刀以防不测。报上王五的名字,便有人领着他行到挂帘临水的一处小亭。   越过形形色色的宾客掀帘而入,里头正点菜的人闻声抬起头,锦衣玉冠容颜清秀,身上有几分书卷气。   竟是多日未见的顾和章。   也许今天不该来,谢瑾暗叹一声,拱手唤了声“高阳王”。   顾和章的神色很平和,连唇边的笑意也端静:“坐,本王还当谢尚书不会赏脸。”   天子喜坐银顶的舆轿,不见他多爱奢华,该有的体面却也不会丢,出行时至少会带必要的随从,也不常抛头露面。高阳王则与天子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他极低调,常在身边的侍者不多,交游面却极广,见人便噙三分笑,一派谦谦君子模样。   从前朝至今,皇权并非至高无上,朝臣却对当今天子常怀畏惧之心,顾和章倒是在百官中有口皆碑。谢瑾环顾四周,发现他只带了两个年少的小厮,和传言果然没有出入。   为避嫌疑,谢瑾将虚掩的帘帐拉开一半,而后才在他对面落座,不卑不亢道:“天青日白的,府上竟进了贼,下官总要来看看王五是何许人也。”   顾和章施施然为谢瑾满了杯菊花茶:“下面的人不懂事,惊扰了谢尚书,本王在此替他赔罪了。”   谢瑾微微一笑,婉言道:“瑾不敢当。”   顾和章看了眼左手边的小厮,单眼皮的圆脸少年会意,捧上一张四尺有余的金纸恭恭敬敬递向谢瑾,脆声道:“请谢尚书过目。”   谢瑾心里打鼓,大略扫上一眼,多是些珠玉、锦缎、雕刻、香料等珍贵之物,便没敢接过这张明晃晃的礼单。谢绝道:“王爷好大的手笔,但下官与您非亲非故,无功受禄,唯恐寝食难安。”   顾和章似早就料到他会推拒,脸上并无半点不悦,话音和缓如故:“谢尚书近来常伴皇兄身侧,想来有见过御史台的参奏,我也是前几日方知,舅父竟背着我参了您一本。本王今日请谢尚书来,便是为此事,盼您不要放在心上。”   是有这么回事,谢瑾隐约有些印象,但因关系到自身,他只看了开头便忙阖上还给顾邺章了。至于后续顾邺章是怎么回复示下的,他也没多问。当下便否认道:“王爷容秉,下官在徽行殿,向来只批谢表,并未见过您说的那本弹劾。且御史台既然存在,右卫将军便可以上本,这是他的权利,下官确非完人,但绝不会因此怀恨在心。”   顾和章拊掌赞道:“谢尚书是真君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略一停顿,又道:“但这上面都是本王的心意,每一件皆是比照着谢尚书的身份精挑细选,绝非凡品……并不逊于皇兄赐下的银绢。”   他的声调越说到后面便愈轻,容色却是一惯的柔润真诚。   谢瑾心中一凛。他信任顾邺章,一开始便防备着眼前这位高阳王。但回忆起仅有的几次交集,他得承认,他固然一直带着偏见,却也从没捉到过顾和章真正的错处。相反,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不知凡几,对顾和章赞不绝口的十占八九,说高阳王不愠不怒、休休有容。他也怀疑过,他不安的直觉和师哥长期的戒惕是不是因为他们事先臆断了情由。   但此刻,谢瑾意识到,顾邺章是对的。   他今天能随便找个借端找自己出来,轻车熟路,连证据也不留下,从前定然也找过别的同僚。他甚至是确定了自己是孤身赴约后,才祭上这张价值连城的礼单。出了这清馡楼,任凭他谢瑾磨破嘴皮,怕也没人会信和光同尘的高阳王做了这等掉价的事。   这是绝不能应的,除了断骨红和一夜秋的解药,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背离师哥倒向他人。谢瑾稍微平复了心境,正色道:“王爷,今上给我的,我来者不拒,是因在他心中我做的事值得这样的礼遇和赏赐。王爷又站在什么立场给下官礼赠呢?我若收了,我的为人便不值一文,还望王爷体谅。”   顾和章的表情微微一僵,双目凝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脸坦然的谢瑾,忽地喟叹般笑了出来:“谢尚书,我想你误会了,本王并非在拉拢你。皇兄待我不薄,我何必背着他拉拢他的肱骨栋梁?这也不是赠礼,而是赔礼。自然,谢尚书洁身自好,小王也只好尊重您的意愿。”   这百十来个字以退为进滴水不漏,倒显得是谢瑾疑神疑鬼。不仅如此,还不着痕迹地暗讽了他跟天子讨赏的事。谢瑾虽不信他的话,当前情境却也不好深究,索性歉然道:“原来是下官气量狭小,冒犯了高阳王的一片心意。”他站起身施了一礼,“还未谢过王爷今日的款待,但下官尚有公务缠身,便先失陪了。”   顾和章并未出声挽留。他该做的已经做了,谢瑾也踩进了他的套子,雀投罗网,既然不能为他所用,毁了亦不可惜。   徽行殿内,陈郁之啜饮着曹宴微沏上的第三盏茶,放下杯盏徐徐道:“陛下,臣方才说殿中尚书与高阳王走得近,您说臣空口无凭。如今您让镇远将军派出的人在清馡楼亲眼见着他们过从甚密,还要说臣的担忧乃是无稽之谈吗?”   顾邺章眉梢轻挑,掩去不悦问:“朕的这个三弟无论在云中还是洛都,口碑都是一等一的好,陈寺卿怎么偏不喜欢他?”   陈郁之道:“陛下,谁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谁。古来在朝为官,只有忠佞两途。臣也曾当谢尚书光风霁月,存的是致君尧舜的念头,早就将富贵功名置之度外。可故人易变,陛下,近来的谢尚书,实在算不上两袖清风。臣不敢断言高阳王是否觊觎过您的江山,但殿中尚书功劳显赫,更有传言说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他才刚从武川回来,便去赴高阳王的约,这难道不可疑吗?”   “……接着说。”静默了会,顾邺章凤目微抬,极具压迫力地注视着陈郁之。御史台对谢瑾的弹劾近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除了郑毅安为自个的表弟唐钰伸冤,还有清流贬低谢瑾贪图钱财辱没家风。但谢瑾也会被顾和章那副伪君子的表象所蒙蔽吗?他并不信。   “陛下,斛律澶既然能在老可汗死后第一个坐稳位置,又岂会是心慈面软的人?又凭什么让殿中尚书平平安安出了可汗庭呢?”陈郁之低下头去,谨慎道:“这其中会否有不可告人的交易,臣不敢说。”   “又是怀疑高阳王,又是怀疑朕的亲师弟,朕看你挺敢说的。”顾邺章冷笑了声,凤目中渐生阴鸷凌厉:“斛律澶死无对证,陈卿打算到哪儿给朕寻谢庭兰连通外邦的证据?”   好似没听出他语气里暗含的森然薄怒,陈郁之低眉敛目,乍看时倒有几分诤臣模样:“陛下,疏不间亲,这番话本不该臣来说,一切也的确都只是猜测。但这其中本就有许多疑点,如今势阻时艰,陛下也不可不防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您若放任自流,谁知会不会酿成祸患呢?” 第30章 报应不爽   宫人们拾掇好杯盘纷纷撤下,直到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从帘外到了庭外,曹宴微才对神色冷肃的天子说:“陛下,陈寺卿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摸不准天子的意思,他是特意等到陈郁之离开了才张的口。顾邺章虽然寒着脸,倒是没迁怒,只冷淡地睨了他一眼:“你也怀疑谢瑾有问题吗,曹宴微?”   “谢尚书刚从武川回来时,面圣当日曾见过高阳王。”曹宴微回忆起当时谢瑾和顾和章的对话,尽可能还原道:“高阳王还说,唐钰的事他已替谢尚书稳住了右卫将军,还说想要结交谢尚书,请他多留一阵子改日再叙。”   “谢瑾呢?他怎么说?”顾邺章眸色深暗,将摊开在御书台上的亭台图册蓦地一合。   “谢尚书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谢了高阳王的体谅,并未说出格的话。”曹宴微将背弓得更弯,轻声道:“但老奴当时在场,想来他二人说话多少会有所顾忌。”   “正是你在场,他才要说给你听呢。”顾邺章不由嗤笑,可明知是顾和章蓄意,若说他对谢瑾毫无芥蒂,却也不尽然。在宫里知道避嫌,在外头怎么就随便和人共饮?   太多人向天子表露过对谢瑾的不满和质疑了,众口铄金,三人言而成虎,而帝王的疑心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   曹宴微偷偷抬眼,面前那张微有些苍白却姝丽到令人心悸的脸上淬着冰,天子眼中明暗交错,让他这个当了十几年近臣的中侍中也全然猜不透他的想法。   凤目微敛,顾邺章问:“你觉得朕对谢瑾如何?”   曹宴微答:“陛下待谢尚书自是极好的。”   极好的吗?顾邺章将书台一角的那株莲瓣兰移到身前,拨动着它弯垂欲滴的叶片,低眉回忆起谢瑾下山后的这几年。   一开始,不是没动过让他始终当个文官的念头。可谢瑾想要领兵,孙长度来信说,你师弟他文武兼修,读过的兵书比天下大儒读过的经史更多,他可以一意孤行困住他的白马探花吗?   可谢瑾做得太好了,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偶尔他会想,看,只有我顾邺章的师弟才有这样大的能耐,这样灵敏的战争嗅觉,连程云也比不过他。可谢瑾每次得胜归来,他都在怕。   他恩威并施,在加官和赏赐上从不吝啬,在群臣看不到的背后也不断试探,大多数时候,谢瑾对他千依百顺,处处迁就,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这些年步履维艰,他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更不敢轻信任何人。近两千个日夜看似很长,却是相别时多。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谢瑾有背叛过他吗?在此之前,谢瑾跟顾和章有过交往吗?   半晌,他对曹宴微说:“甄无余还在偏殿没走吧?让他来见朕。”   甄览大器晚成,今已年逾不惑,还算是个质朴无华可以让人放心的武官。顾邺章免了他的礼,即便是松弛地靠在御座里,姿态也是一样娴雅,说话间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压人的势:“朕有件要紧的事,打算交给你和陈郁之。你等下走一趟殿中尚书的府邸,悄悄地,别惊动了人,趁着夜将他带去金墉城。陈郁之知道该问什么,不用你多话。但他折腾人的手段多,你从旁约束着些。他但要刑讯逼供,切不可脱离你的视线。”   金墉城偏居城隅,是在洛都西北角修建的一座卫城,本意是用以避险防乱、安身立命。但自前朝起,金墉城便常成为废主弃后、王公重臣的最终归宿。随着天子的指示,甄览渐渐感到浑身冷意阵阵:谢瑾前一日还是风光无限的天子宠臣,这就要全无征兆地被剥去荣光锁进牢狱了吗?   鞫狱须则家人下辞,又要不惊动他人,甄览有些为难,踯躅请示:“陛下,可需要臣向谢尚书的弟妹问一问情况吗?”   “不用。”顾邺章说:“他们能知道什么?一起瞒着吧。”背地里审一审,总好过让谢瑾身败名裂,平白受莫须有的冤枉。   甄览再问:“臣的品秩低于谢尚书,以下犯上,若他拒捕,恐怕不好强迫他前往。”   层层锦帐之内, 顾邺章的声质依旧清冽,却带着几分如被绵密云层包裹过的闷:“朕会给你写份手令。他再抗拒,你便直说,有人疑他和北狄有关联。”   “臣谨遵圣意。”甄览垂首再施一礼,正欲请辞,忽听天子又道:“他是武将,别让陈郁之伤了他筋骨。你自己掂量着,也不用跟他说是朕的意思……记住了,朕要活的谢庭兰,不要死的谢瑾。”   这其中有几分是邀买人心,又有几分是上位者施舍的仁慈,甄览无从分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遭不让校事司的江晚川去跑,已是天子难得一次的柔软。   那株幼嫩的莲瓣兰还未开花,被顾邺章泛着青白的手指从泥土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脆弱的茎叶毫无依仗地贴在他的虎口。拂过每片顺滑而光亮的叶面,顾邺章与它对视良久,终究重新将它埋进了土壤,推到原本的位置,不近也不远。   陈叔说有客来访时,谢瑾还没有睡。候在大门口的甄无余着一袭深檀色的窄袖便衣,身边只带了一个生脸的小太监,但谢瑾观他神色凝重,心里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甄将军,深夜来访,是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仍是恪守礼节的,说出的话却像开了刃的刀剑:“谢尚书,我奉皇命,请您到金墉城走一趟。”   金墉城……我做错什么了?谢瑾脸色一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不确定地问:“是我犯了罪,还是别人犯了罪?”   昏暗月光下的甄览面露难色,低声说:“谢尚书,事发突然,您别为难我,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撤步向旁边一让,“请吧。”   手里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谢瑾仍端直地立在原地,“若真的是我行差踏错,我不怕跟甄将军走这一趟。但我自问为官以来清清白白,您要抓我,总得有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甄览只好向他出示天子手令:“谢尚书,今上怀疑你连通外邦,这个理由能让你信服吗?”   听到这句话,谢瑾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许久才张口道:“……甄将军,我才从武川回来,背上的刀伤至今还未愈合。”   他眼里的泪摇摇欲坠,连着声带也颤抖得厉害,话音似从齿间迸出:“有人说我攻守得宜,也有人讽我心狠手辣,但我所作所为,无愧于肇齐,更无愧于陛下。陛下若对我通敌之事深信不疑,您便转告他,我抗旨不遵,不愿去金墉城,请他按正常的流程来擒我。漏夜来此,难道我谢庭兰见不得光吗?”   “谢尚书这是什么话!我既然来了,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甄览皱着眉抓挠了下自个的络腮胡子,继续劝道:“若您清白无垢,此时的动静越小,对您以后的影响也越小。对外只说您不慎染了风寒,今上恩准您不必上朝,等养好了身体再去,不比白日里兴师动众地过来更好?金墉城远是远了些,但比起人多口杂的诏狱天牢,也是陛下对您的特殊关照。”   好一个特殊关照。寒风从四面袭来,冰冷而刺骨,谢瑾心中嗟怨,像破了个大洞,忽然觉得无力。师哥太知道该怎么对他了,这时间宫门已关,连个面圣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一缕殷红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他在血滴溅落前便抬袖抹去,忍着心口的抽疼艰涩开口:“甄将军,鄙府虽不大,但只您和这位公公,也不是一夕一刻就能搜查完的。”   他本意是拖一拖,至少让他可以给彦容递个消息,甄览竟道:“陛下并未要求某搜查谢氏的府邸,想来那些都是后话,另有他人来办。若不想惊扰了令弟妹,还请谢尚书尽快跟某去金墉城吧,待会天要亮了,就辜负陛下的心意了。”   见他急着交差,谢瑾不由笑了声,声里藏不住讥诮:“镇远将军,您想得周全,可真是今上的左膀右臂……我跟你走。”   事无转圜,谢瑾仰头看了看被乌云遮去大半的月亮。   他掌印校事司,得师哥授意铲除的异心官员不知凡几,无论是勾结叛党图谋天下的还是连通北狄暗结椋陈的,最频繁时,一旬内便抄了三户。那些显贵的达官经他校事司使的手沦为阶下囚,儿女亲眷跟着尽受牵连,对他自是恨之入骨。   每回在刑室里照面,他都免不得听上几句这天底下最恶毒的咒骂,不是不难受的,却也只能当做耳边风声,谁让他当初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选择当个只把顾邺章放在第一位的孤臣。   昨日今朝,世事倒转,眼下他成了那个仅因空穴风言便要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人,不能不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滚地锦的小狸奴撒开腿从后追上他,龇着小米牙朝甄览和那个面生的小宦官低沉地叫。   猫叫凄厉,听得甄览心里直发毛。   谢瑾说:“回去等我。”猫儿炸着毛不肯,仍焦急地原地打圈,谢瑾便停下脚步,又说了声“回去”。小东西这才一跃跳到道旁,目送他渐行渐远。   街上无人,唯有婆娑的树影和飒飒的风声。谢瑾认得去金墉城的路,甄览没带刑具,他便自顾自走在前面。   见他妥协,甄览长舒一口气,趋步跟上他。   黄土夯就的城墙高近六米,天光已经大亮,眼前这座牢笼却依然森严而冷寂。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两天前他还在徽行殿代顾邺章批青词,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了阶下囚,连见天子一面都成了奢望。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可谢瑾想不通,冷静下来以后,他潜意识里也不相信,师哥怎么会以为他和北狄有关联呢?   除非……除非将顾和章也扯进来,那才是合理的。   光从小窗里细碎地照进来,牢门落上锁后,谢瑾说:“甄将军,劳烦您为我向陛下带个话。”   甄览应:“您说。”   谢瑾慢慢说:“昨天,高阳王约我在清馡楼一叙,为右卫将军向陛下参我的事致歉。”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甄览却止不住诧异,心忖着这谢尚书怎么不打自招了?可谢瑾是背负着连通北狄的疑罪锒铛入狱,又关私会高阳王什么事?   即便他的人守株待兔,的的确确看到谢瑾和顾和章前后脚出了清馡楼,但高阳王交友虽广,除了郑毅安一支,倒也没见他有什么旁的势力,况且令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跟北狄相关,谢瑾这不是捋错根源了吗?   尽管一根筋,但甄无余还是应承道:“您放心,某定会将话带到。”   天子对谢瑾多有关怀,他从旁带个话,总没有坏处。 第31章 人故无情   奏疏堆积如山,直到夜阑人静顾邺章才得以撂了笔。   要是谢瑾在就好了,他批的奏章,向来最合他心意。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顾邺章就是一激灵。   他已听说了谢瑾让甄无余捎的话,也快要信了是顾和章一厢情愿,谢瑾和他本无瓜葛,可消息透给顾和章后,他第一时间上了表为谢瑾说情……   那就再等等,等他戒掉对谢瑾不该有的瘾。过于依赖他人,即便那个人是谢庭兰,也不应该。   曹宴微见他盯着那盆莲瓣兰发怔,忍不住劝道:“陛下,该就寝了。”再不抓紧时间歇会,后半夜毒发起来,便一整夜都不用睡了。他只知天子用疑通外邦的令旨将殿中尚书扣在了金墉城,却不知顾邺章从没怀疑过谢瑾勾连斛律氏,他只怕谢瑾站到顾和章那边。   顾邺章的目光从莲瓣兰移到曹宴微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似两盏滢滢的鬼火。他和谢瑾日渐离心,固然有他们自身性格的原因,也绝离不开中侍中的推波助澜。可曹宴微与他共苦过,说出口的每句话,也是在防不测。   前朝功高盖主乃至取而代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所有的担忧都无可厚非,他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怪只怪命运弄人,他跟谢瑾竟成了君臣,怪只怪谢瑾运气不好,摊上了他这样糟糕的师哥。   沉默了一阵,顾邺章说:“你先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回身随意地从架子上抽出一册书,斜靠进铺了厚毯的御座,随意翻开一页,是庄子。   ——天子不打算睡了,他在等断骨红的毒发作。意识到这一点后,曹宴微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却不敢再多劝,只好忧心忡忡地退到锦帐珠帘之外。   与火花爆裂的脆响相伴的,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顾邺章将薄薄的一册书翻阅得极快,以为借此就能驱散脑海中谢瑾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停在《德充符》的最后一页。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然而就在这一行行小字之外,迎春花掩映间那张皎洁稚嫩的脸依然清晰,陵云台上那挽留眷恋的目光也依然滚烫。   人如果真的可以做到无情,又怎么能叫做人呢?   天底下最密不透风的一张网大抵是叫情网,这张网将他紧紧缚住,像牢不可破的囚笼,逼得他快要窒息。   顾邺章猛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书脊带倒了梅花瓶,随着巨大的声响散落一地。顾邺章闭上眼睛,勉力压制住心底的燥热,可他仍旧喘不过气——这是毒发的前兆。   心肺间的疼痛潮水般袭来,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肺腑。   听到瓷器跌碎的声音,曹宴微匆忙奔过去掀开珠帘,惊疑不定地唤:“陛下!”   尖锐刺耳的嗓音里尽是惊恐和慌乱,仿佛他正在和地狱里的阎王搏命,明日就要到他的死期,可他不需要任何人提前为他哭丧,曹宴微也不行。顾邺章艰难抬起赤红的双目:“滚!”   于是珠帘被战战兢兢地含泪放下,碰撞出一阵夺魂般的乱响,顾邺章终于支撑不住,蓦地呕出一口黑红的血。   指甲攀扣着的绨锦被囫囵扯落,其上摆放的一应物事滚落满地,砸出混乱不堪的狼藉。   直过了半晌,朦胧的视线才渐渐恢复清楚。顾邺章看着散落的奏疏和碎瓷,又低头望向脚下。   一片刺目的红,梅枝的冷香肆意灌进他的鼻腔。   剧烈的疼痛之后便是脱力,他勉强撑住书台,才没让自己倒下。两只手颤抖得厉害,但顾邺章还是慢慢解开了染血的外衫,而后一步一踉跄地点燃火盆,将衣裳丢了进去。   绨锦、书页、毛笔……所有沾了血的东西全部被他丢了进去,红通通的火舌贪婪雀跃地跳动着,吞噬了他这一生一次的心悸和动摇,烧出一方炽热的光。   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可是庭兰。”顾邺章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丝虚弱的弧度,轻声低喃:“你不要负我,我陪你痛。”   迟迟听不到天子应声,曹宴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上可能会召来杀身之祸,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已经冷却的火盆中盛满灰烬,旁边的顾邺章失去了意识,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曹宴微吓得魂飞魄散,颤着音喊人:“太医!何肃!宣太医!”   他的喊声引来了门外天子心腹的几个太监宫女,曹宴微小心仔细地将不喜被人触碰的天子搀扶到床上,取下凤形帘钩散了帐,而后才点头由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地上收拾干净。   跪坐在床沿边,隐约可以窥见帐中容色雪白毫无生机的半张侧脸,曹宴微落了满脸的泪,在无穷尽的焦虑中迟来地感到了后悔——也许他不该妄议是非,不该越过本分向天子进言。   谢瑾在时,陛下至少不会这么痛苦。   金墉城内,谢瑾被从还算舒适的单间带到了刑房,两个狱卒将他面朝下按在木制的垫板上。   这是个有些轻慢的姿势,陈郁之蹲在他跟前倾身靠近他,无奈叹道:“谢尚书,您也是文官出身,郁之本不该这么对您。您只要坦承和斛律氏、和郁久闾隼有过什么渊源,就不用受皮肉之苦了。”   谢瑾凝视着还残留了他人血迹的地面,任由黯淡的红在眼前沉浮晃动:“您别忙着含血喷人,毫无根据的事,我就是编,也编不出来。陛下让您大老远地跑到金墉城审我,生怕给闹得沸沸扬扬,不也是因为一切只停在怀疑吗?陈寺卿,您大可用言语诈我,去我的府邸寻我的把柄,又或去问一问大理寺最能折磨人的刑罚。妄图只用一顿鞭子就让我认罪,不觉得荒谬吗?”   可在先前的单间里,能试的法子陈郁之大都已试过,却一无所获。   他稍有动重刑的念头,甄无余便紧张得好像谢瑾是他的小情人,他察觉不对再三逼问,甄览才转述了天子的叮嘱。   不可损形体,不可危性命。既下了死命令,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只能用教刑。   陈郁之朝行刑的狱卒一点头,鞭子伴着破空的声音落下来,在薄而削的背上绽出一道血痕。谢瑾硬挺了过去,哼都没有哼一声,闭上眼任指甲嵌进木板上的倒刺,静候着下一鞭的到来。   才只抽了三鞭,大片的血骤然染红了整片脊背,像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赭红墨水颠倒倾泻,流线般顺着垫板淌到脏污的地面。   眼前道道金光闪得人昏头,谢瑾咬住牙关闷哼了声,皮肉却止不住颤抖——那道反复的旧伤又裂开了。   “快停!”守在角落的甄览大惊失色,忙抢步上前握住了还要甩落的鞭子,而后在陈郁之不快的注视下揭开被血浸透的衣裳。   四寸来长的刀口被鞭上的倒钩彻底撕开,血淋淋地横亘在三条鞭痕当中,触目惊心。   “打不得了。”甄览垂下手,对陈郁之道:“再打要出事。”   “手上的刑怕影响他提刀,腿上的刑怕耽误他骑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郁之脸色发青,从齿间迸出一句:“不如甄将军自己审。”   “什么叫我审?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甄览将陈郁之拉扯到外面,络腮胡子急得一下下地弹动,“今上虽将谢尚书交给你,又没说往后都不用他领兵了。疑罪疑罪,若真是冤枉了人,你大理寺担待得起吗?”   谢瑾在狱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垂首将衣襟勉强理正抚平,疲惫地靠着冰凉的铁栅,“陈寺卿若真的忠于陛下,您那么聪明,又向来善窥人心,就该看出我也是忠于陛下的。”   他陷入囹圄,满身血污,本该是狼狈不堪的,可他分明站都站不稳了,分明方才还伏在那儿任人鱼肉,此刻那双眼竟还是平静而温和的。   到底是出身高门,与生俱来的体面,都锒铛入狱了还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护着。和他这种在野地里摸爬滚打的人就是不一样,位近九卿,又加散骑常侍,说白了,也不过是金枝玉叶手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这还有一道刑。”晦暗的灯光照着大理少卿半张阴恻恻的脸,“谢尚书若能挺过去,我就当您是清白的。”   将薄而软的汉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谢瑾冷汗犹在的脸上,陈郁之沉着眉含住一口烈酒,尽数喷在那张汉皮纸上。见受潮的纸已贴服上去,才慢吞吞地说:“谢尚书,得罪了。”   狱卒想要上去帮忙,被他抬手制止,紧跟着又盖上第二张、第三张。   谢瑾口鼻皆被封住,呼吸都带着肺叶一阵阵绞痛,背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仿佛预示着生命的流逝。求生的本能让他竭力想汲取一些空气,眼前却不住发晕发黑。   陈郁之的话声忽高忽低,似乎在说,“您若想通了,就抬一抬脚。”可他什么都没做过,他能招什么供?   第四张纸也盖了上去。   终于,谢瑾眼前不再是黑暗,他好像回到了明凤山。有清新的风,如洗的天,在迎春花间,他和师哥一起晒书,坐在青草里寄望来日。师哥一本正经地告诫他,说以后不许再像前天晚上一样指月亮。月亮可以捞,可以看,但你不要用手指着她,会做噩梦……   师哥于他,大抵便是亘古朗照高天的明月,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月亮才要这样折磨他。 第32章 俱是君恩   眼看着谢瑾的身体止不住痉挛,手足挣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甄览实在无法继续冷眼旁观,阔步上前将陈郁之手里的第五张纸夺去,“够了!”   陈郁之冷眼盯着他:“还死不了呢。”   甄览把覆在谢瑾面上的四张汉皮纸一并揭下,伸过手去探了探鼻息。谢瑾虚岁也才只有二十五,那张原本清俊温和的年轻面容几如金纸,鼻息似有还无。   一阵后怕涌上心间,甄览拧着眉头将已然昏厥过去的人扶起来靠在墙壁上,在他鼻端轻轻扇着气:“你这一张盖下去,不死人也痴了。陈寺卿,算了吧。今上没说过非得审出什么吧?您何必先入为主,就默认谢尚书有问题呢?”   难为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有这样软的心肠,陈郁之的表情犹未和缓:“甄将军妇人之仁,若谢尚书话有未尽,陛下跟前,来日倒霉的可是你我。”   甄览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若他今日冤死在这儿,倒霉的不也是你我吗?”他略一思忖,提议道:“明早我回宫里一趟,问问陛下的意思。”   说着又怕陈郁之趁他不在动私刑,正色道:“他年轻是年轻了些,却也是货真价实的殿中尚书,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劳烦大理少卿莫逞一时之快。”   他朝外头挥挥手,牢门外两两走进四个狱卒,将看上去已是命悬一线的谢瑾拖了下去。   顾邺章整整昏迷了三天,醒来时天空飘着建宁九年的初雪,外头寒气逼人,屋里却烧了最好的炭,烘出融融的暖意。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环视四周,只看到守在床边的一个素衣女子。身量纤纤钗环清简,顾邺章想了一会,总算想起她是谁。   于是忍着喉间的疼轻唤:“徐贵人。”   徐贵人正盯着新换的梅瓶发怔,听见他的声音,霎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手忙脚乱地擦拭掉眼角的泪水:“陛下,您总算醒了!您睡了三天,妾差点以为……”   话音戛然而止。   ——徐韫忽然想起,天子向来最忌讳生死二字。敏静姐姐雍容端庄,色若桃棠,她出身平平无奇,颜色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家碧玉,但每逢天子进入后宫,多半是去她那儿,也只有她被允许养育一双儿女。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经身边的婢女提醒才顿悟,陛下大约是喜静。她胆子小,天子对她说话总是轻且温柔,独独发过一次火,就是因为那次她说错了话。   她心里实在怕极,一时又畏怯地掉下颗眼泪。   徐韫对他是没有多少情意的,不过是需要他的庇护,顾邺章心里明白,却没动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直直地打量着他选中的……继任者的母亲。   顾和章被换回之前,郑贞宜很盼望他能有个子嗣,她比郑显铎更狠,指着他死在她前面,给她留下个更小的傀儡垂帘听政。可她也贪图俗世的享乐,动了凡心的人,总会更加靠近死亡。   他还什么都没说,单是略带审视的目光就让徐贵人打了个哆嗦,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一双香肩抖得跟筛糠一样。   有什么好怕的呢?在这深宫里,一只小白兔子能教好他未来的太子吗?可她善良又单纯,和独孤敏静的私情被发现后,更勇敢地将过错都都揽到自己身上,提心吊胆地来讨好他。在父皇的回忆中,他素未蒙面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人。   他已废除了那条立了太子就要赐死生母的旧规,他的孩子将来也许可以不必再次重蹈他的覆辙,领会领会什么是菽水之欢。但他可以活到那一天吗?顾邺章忽觉疲累:“算了,扶我起来。”   靠上软枕,他静静瞧着正当妙龄却愈发瘦弱的眼前人,“你也累了吧,让曹宴微来替你,我有话问他。”   他披衣起身,就着清水进行了简单的洗漱梳理,手持着银剪将新生的白发根根剪断。   “进来吧。”温水浸润过的嗓音仍有些低哑,曹宴微得了准许,这才撩开珠帘趋步上前。方才听说天子清醒了过来,他亦是喜不自胜老泪纵横,此刻脸上犹有泪痕。   “陛下,老奴让人备了清粥和几道养胃的小菜,您用一些吧。”他仍微弓着腰,在顾邺章身侧满怀担忧地请示。   “不急。”顾邺章的目光始终落在铜镜中自身的倒影上。孙长度曾说,他的身子会慢慢好起来。他起初是信的,但近来,他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他隐隐有些猜测——孙长度许是说了谎。   他厌恶这种命不由己的挫败感,索性眼不见为净,别过脸问:“这几天,陈郁之和甄无余来过吗?”   曹宴微答:“甄将军昨儿上午来过,陛下未醒,他怕离开久了金墉城出事,傍晚时候就走了。”   “说什么了?”顾邺章的话音里藏着几分不大明显的急切,心忖着:派了两个人去盯陈郁之,他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说谢尚书不认,他估摸着,应是误会一场。”   银剪被挥袖扫落进抽屉,顾邺章回身走向御书台。近几日新呈的奏疏堆积如山,他伸手将之一线摊开,捡出邓康和顾和章的上本。   “……让何肃走一趟,把人放了吧。”   “诺。”   因有甄览从中斡旋,那天之后谢瑾没有受更多的折磨,但他的伤未得到及时的医治,又赶上气温骤降,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的。   平心而论,能进金墉城的多是身份显赫的人,抛开刑罚不看,饮食用度甚至比谢瑾家中更好。他来时穿的常服,还免了扒去朝服衣靴的难堪。可伤在肌理的,不过皮肉之苦,忍一忍就过去了,伤在心头的,却让人万念俱灰。   时昏时醒中,常有人来喂他吃东西,依稀见得那双捧着碗筷的手很细,伺候人时也格外耐心,兴许是那个脸生的小太监。   于是烧成灰烬的心,又复生出一点微渺的火光。   他在晦暗难明的长夜里一遍又一遍地问:师哥,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盼我活下去,又怕我出去吗?   你大可以让陈郁之将我吊在发了霉的架子上,把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刑罚都在我身上使一遍。让我再也提不起刀,握不住笔,成为再不能对你造成半点威胁的废人。你为什么不呢?   你也大可以将我召进宫里,当面问我这些年都做过什么,我一定亲口将这两千个日夜完完整整地复述给你,绝不会有半分隐瞒。你为什么见都不肯见我一面,就急着我把锁进囚笼?   青炎卫我再也不碰,金戈卫也都还你,这劳什子的殿中尚书和校事司使我不要当了,你给我的,我都还你,如此……你能多信一信我吗?   求你了,师哥……   一方湿润的细绢轻柔擦拭过脸颊,微凉的水滴落进领口时,谢瑾慢慢挣开眼睛,刺目的光晃得他双目发痛,立时便有人将近旁的灯烛移开距离,低声问:“谢尚书,您醒了吗?”   谢瑾再度睁眼,略一偏头便看到甄览擎着盏灯立在门边,蜷曲的络腮胡子都被照得发亮。为他擦脸的,果真是那个年少的小太监。   见他眼神渐渐清明,甄览松了口气,“谢尚书,之前多有得罪,陛下说此案结了,您随时可以走。”   他问:“陈寺卿呢?”   甄览答:“陛下召他问话,先走了。”   回到府中方知,宫里的人给令姜和令则带了话,说他有公务在身,是以才匆匆而去。谢琅挺大个男子汉了,见他伤得站也站不稳还是噼里啪啦地掉眼泪,令姜的泪却都盈在眼眶里,将挺秀的鼻尖憋得通红。谢瑾本想安慰他们两句,却实在力不从心,只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房。   当夜他便彻底病倒了。像一个无趣的回环,他走那天尚在深秋,朝野间只说他染了风寒,今上特许不必上朝。而今他真的忽冷忽热病得爬不起来了,无形中倒将戏做了个全套。   宫里特意派了太医署的李见山为他止痛消炎,老太医行前说他气滞血瘀,情志不舒,乃是心病,外伤好医,内伤却是积重难返。谢瑾不以为意,心里既装着事,总难按时就寝,只令姜看管得严,每日盯着他遵医嘱服药。等他稍微好转些的时候,已经过了冬至。   陈郁之,郑毅安,顾和章,寒门,外戚,皇室……每一天,谢瑾都在心里一遍遍地过着有些地位的世家大臣的名字,竭力回忆着校事司收得的全部信息。这里头存疑的关窍甚多,这一刻仿佛是云山雾罩,下一刻又似近在咫尺,千头万绪间,有一个念头忽地撞进他的脑海。   谢瑾立刻差人往宫里递了玉牌,不能再拖了,他得进宫一趟。他不止怀疑顾和章,还怀疑陈郁之和薛印。   再次迈入徽行殿,谢瑾只觉得恍如隔世。在外头抖净了雪,他在曹宴微的引领下走进内室。绕过隔断,顾邺章正背对着他整理书架。   行云迤逦的深黑龙袍调和着银朱,还和两个月前一样风姿过人,可单是一个背影,也看得出不堪重负的憔悴。谢瑾看在眼中,一时心内悲苦,竟尽忘了此番来意。   听见脚步声,顾邺章并未转身,他微低着头,将怀里的几册经史依次摆了上去。   谢瑾站定,恍惚间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凝望着前方的天子,向他欠身施礼,“陛下。”   顾邺章转过身,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湿润的目光,而后是尖尖的下巴和伶仃的瘦骨,“我听曹宴微说,你一定要见我。”他问:“庭兰,你的病好些了吗?为什么非要见我?”   他是如此坦然,就像那个全然无辜的人不是谢瑾而是他。勉强把唇角稍稍一弯,谢瑾说:“臣来向陛下谢恩。”   谢他最终肯将信任的天平向他倾一倾,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宣判他的死罪。   “谢恩……”顾邺章唇边的笑意很淡很淡,甄览说谢瑾吃了很多苦,李见山也说,谢尚书的情况不好……是他低估了陈郁之的手段。“谢恩就不必了,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很多了。”谢瑾只觉鼻子发酸,仓促垂下眼帘,闷声应:“多谢陛下挂念。”   谢瑾的话语虽然谦卑恭敬,但顾邺章看得清楚,他的泪水已挂在下眼睫摇摇欲坠。他缓缓走向谢瑾,对方却头也不抬地连退了几步。   顾邺章于是停下脚步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怕也没那么想看到我。但我……”他顿了顿,轻声唤:“庭兰,你过来,到我这儿来。”   谢瑾心知不能再退,只好依言上前,泪眼朦胧间嗅到一阵梅枝的清香,而后一只手蓦然轻巧搂过他的腰,让他落进一个温柔的怀抱。   “让你受委屈了。”顾邺章轻轻拥住他,掌心拂过他的后颈,满怀歉意地哑声说:“是我对不住你。”   他在向他道歉,可天子怎么会错呢?泪水决堤而出,积压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瓦解,谢瑾将脸埋入他的肩窝,哽咽着唤了声“师哥”。   他断断续续地剖白着,说我和斛律澶没关系,和郁久闾隼也没关系,说高阳王诓我去清馡楼,我没有吃他一口茶,收他一份礼…… 第33章 假作真时   谢瑾喜欢他。在过去的某个风声微鸣的月夜,顾邺章意识到,他的师弟喜欢他。   他薄情寡义,不择手段,玩弄权术……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还是说谢瑾也像郑贞宜一样,看上了他的脸?   可他的容颜迟早会凋零。而断骨红和一叶秋,会让他凋零得更快,就像他身上愈发浓郁的梅枝折断的气味,像他铜镜中快要藏不住的根根白发。   岁月不会格外宽宥他。总有一天,他的声带会损毁,他的声音将不再动听,也许似风吹枯草般沙哑。   总有一天,他的身形会枯萎,他的眼神会浑浊,他的一颦一笑将不再能成为他笼络人心的筹码。   到那时,谢瑾还会喜欢他吗?到那时,他花费再多的水磨工夫去撩拨谢瑾,谢瑾也不会咬他的钩了吧?   所以他必须决断。   像一步步引诱天真纯粹的谢瑾去刺杀韩昶一样决断。像曾经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样决断。   顾邺章轻拍着谢瑾的背:“我相信你。”像是在说给怀里的人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而后他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柔软又晦暗地注视着谢瑾:“庭兰,我相信你站在我这边。可顾和章明知你我师出同门,竟然也敢找到你的头上。那么这满朝文武该有多少是他的人,才能给他能拉拢到你的信心?”   郑氏的势力庞大至此,他苦心经营,原以为总有一日可以将与郑显铎有关的一切都灭失于无形,怎奈士趋其门,如蚁附膻,顾和章真是好大的能耐。   无论身体多么贪恋那个无间靠近的怀抱,谢瑾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也退后两步,与天子保持着相对得体的距离,闷着声说:“那天高阳王给我看的礼单,其上尽是珍奇之物。他四处搜罗收买朝臣,却又造出与世无争的假象,恐怕图谋不轨。”   “没有证据啊。”似乎厌倦了坐必端直的习惯,顾邺章回过身,斜斜靠进铺了厚毯子的椅背。云螭纹的襟领因他动作有些散开,露出一片冷白的颈窝。   谢瑾只看了他一眼就别开了眼睛,心想,证据若真有那么重要,为什么捉我却不需要呢?   “天下的臣民都爱看兄友弟恭,又有太后的懿旨保他,便不好强杀。”顾邺章仿佛看出他的心事,坦言道:“不瞒你说,我也让人给他下过毒,可他谨慎得很,从未有一次掉以轻心。”   “我可以去。”谢瑾徐徐望向他说:“现成的苦肉计,师哥,我可以假意投诚,找机会去刺杀高阳王。”   “不用你去……”顾邺章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快更诚实地做出了选择,而后整个人都有些难以置信的忡怔。在帝京刺杀皇亲,这是一命换一命。他不是没想过,就在一炷香前,他甚至推演过要如何说动谢瑾,如何骗过顾和章,如何撇清关系免遭兄弟阋墙的骂名……可谢瑾说出来了,他竟不忍心。   “校事司的差事抽个时间都交卸了吧……明天,我会拟一道诏书。”半晌,顾邺章说:“正式封你为武川太守,无诏……就不用回京了。”   谢瑾脚下一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若是两个月前,他当然二话不说就会启程赴任,可眼下是什么境地?“师哥,我想留在洛都。”   他撩开衣摆直直跪下去,抬头望着也在看他的天子:“邓将军在武川呢,我有非去不可的必要吗?在金墉城,陈郁之恨不得我死在牢中,您确定他是您的人吗?师哥多年来打压门阀,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若背地里跟高阳王沆瀣一气,拿什么防?”   “你走之后,我会尽快着手推进革新,彻底熄了世家的气焰。你到了武川,邓伯明就可以回云中,互为犄角,才能防住北狄卷土重来。洛都有程云和甄览,不会给顾和章可乘之机。”   明角灯的光影里,顾邺章上挑的眼角盛起极具压迫的引诱:“谢卿,朕说得够清楚吗?”   “师哥……我愿意为您分忧。”热烫的眼泪顺着两腮滚落,谢瑾快要被满溢的爱意和绝望折磨得疯掉,仍固执地望着他:“你说了信我的,师哥……我什么都不要,但求你让我留下。”   “我说让你走你就走!”视线中的那个人却蓦地一挥袖,书台上才刚结了一个花苞的莲瓣兰应声甩出,砰地砸上谢瑾的额角,碎片迸溅出数尺开外。   顾邺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下——他本没想伤到谢瑾,但也许这更契合当下的场面,汉皮纸都贴过了,一点皮外伤又算得了什么?索性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接站起身。   谢瑾被砸得有些懵,前额和眉骨处很快流下血来,沿着半边脸颊滑落,溅上了掉落在他身前的那朵花苞。但他依然背脊挺直,执拗地任由眉目间染上艳色——他想不通。若是为他好,何必将他关进金墉城?若是信他,又为何一定要撵他去武川?   每每遇到谢瑾,他总会做出很多完全不像他的决定。顾邺章心烦意乱,转身欲走,才迈出两步,右腕忽然被从后握住。   是谢瑾,这天底下只有谢瑾会这样拉住他。   “……师哥,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他的声音嘶哑艰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仿佛顾邺章的手腕就是他唯一的救命希望。   “谢卿不必如此。”顾邺章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强硬地将手腕挣脱出来。   “师哥……”谢瑾发出一声宛如哀鸣的低唤。   “放心去吧。”顾邺章自腥甜的喉间迸出一句,不回头地夺路而走。   怎么就能傻成这样,连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却要相信。他在心里说,我放你一马,给你一条生路,这样不好吗?你留下,我可以保证不推你去送死吗?   ……庭兰,你不要逼我后悔。   谢瑾低头拾起那朵莲瓣兰,原本抱拢的花瓣已经散裂开,支离破碎,里面的花蕊被鲜血浸湿。   ——他不会改变主意了。   谢瑾踉跄着走出徽行殿。两行红彤彤的烛笼连成御道,外头仍是灯火通明,落进他眼中,却是漆黑一片。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走出了御街,又走到洛城河畔,任凭寒风吹得他的骨缝也疼痛起来。   白草黄叶都压折在雪下,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弯月高悬,照亮他的身影。   林雍已在谢府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上徘徊了近两个时辰。下午他去探望将军,谢琅告诉他说,兄长进宫去了。   靴子里的双脚冷得发麻,他的手都要被冻僵了,长街尽头才总算出现了那道深青的身影。   他跑过去,将雪下的冰层踩得咯吱作响,喊声近乎急躁:“将军!”   谢瑾的脸上仍有血痕,从左边额头一直延伸到眉骨,凛冬的温度骤降,让热的血也凝固成了冷的冰。谢瑾的脸和地上的雪一样白,漆黑的眼珠迟滞地转了转,看清了是他,慢吞吞唤了一声“彦容”。   林雍伸出手要去摸他的伤,却又有分寸地停在半空,止不住担忧地问:“将军,您的脸怎么了?陛下动怒了?”   谢瑾不回答,却托起他冻青的手塞给了他一样东西,热腾腾的,他低头,竟是个甜香四溢的烤红薯。   谢瑾噙着虚弱却柔和的笑,“等我很久了吧?饿不饿?刚才一个老伯塞给我的,我吃不下,你拿着吃吧。”   林雍瞪大了眼睛看他,然后捧着接了过去握进掌心。   谢瑾的嘴唇已经被咬破,泛着骇人的紫,渗出蜿蜒的血丝,林雍深深皱着眉,"这里没外人,将军别逞强,伤势要紧,赶紧先回去吧。"   "我没事儿。"谢瑾却摇摇头:"这点儿伤没什么的。彦容陪我吹吹风,清醒清醒。"   林雍只能答应。   红薯被烤得很好很均匀,一点点的焦,流着金灿灿的蜜,林雍小心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红薯肉犒赏了他的味蕾。   他的心忽然在这一刻变得很软很软,好像轻轻一捏就会和手中的烤红薯一样流出蜜汁。“有时候我真羡慕令则和令姜,要是我也……”   林雍停顿了下才轻轻说:“我也有将军这样的哥哥就好了。”他是孤儿,总是难免渴望亲情的温暖。   谢瑾说:“没有外人时,彦容可以和令则一样叫我哥哥。”   那双小狼般孤绝的眼睛闪烁起亮光,林雍刚想应声,却又克制地摇了摇头,踢踏着脚下的雪粒慢慢说:“不了,我不用将军照顾。我可以护着将军。”   在他的考虑里,一旦以兄弟相称,年纪大的那个就多了一份照顾的责任。将军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他更想当一个能为他分担的人。   白茫茫的天地间,他们并肩走得很缓慢,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我要回武川了。”谢瑾突然开口说:“无诏不得回京。"   林雍的心猛地一落,他转眸看向谢瑾,只见他眼神沉寂、面色苍白,就像一尊会动的石像。   他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谢瑾又说:“彦容,你跟着我,今上便连着你一块防备,累得你升迁平白比别的人慢。这回,你就留在洛都吧。”   林雍怔怔地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像鱼骨堵在喉间,不吐不快。   低头将手里的红薯连着沾上蜜汁的薯皮一并吞进肚子,连指尖也吮干净,林雍垂着眼说:“将军,我不在乎那些。在秦州您救了我,我受伤您照顾我,哪怕是当个没有官职的牵马小卒,我也只跟着您。”   谢瑾的脚步停了一瞬,他与林雍多年默契,有一些话,已不必再说。   过了一阵,谢瑾问:“……彦容,当前在册的金戈卫,还有多少人?”   林雍不假思索:“五千三百一十九人。”   谢瑾道:“你替我抽调三百人出来,要最得用的,打散在皇城之内,以备不测。” 第34章 山雨欲来   才只过了几年,洛都与昔日的颓靡相比已大不相同,当得起一句气象万千,富贵迷人,顾邺章的病势却日渐沉重。   春节收假后,椋陈的萧靳向肇齐抛来橄榄枝,使者带了数十箱明珠玛瑙和当地特产的龙凤绣,在朝会时提出愿与肇齐通商,从此世代修好。   椋陈物产丰富,薛印和独孤正又向来主和,极力想要促成这桩看似稳赚不赔的合作,程云提了要加岁贡,顾邺章态度暧昧,只说容后再议。   启程前,谢瑾进了一次宫,出来见他的是何肃。何肃的眉间刻着深深的一道沟壑,摇着头道:“谢尚书,陛下圣体未愈,眼下不大方便见您,委屈您改日再来了。”   天子有恙,不肯召见他。但令旨既下,他却是一定要走的。谢瑾跪在清晨才扫过雪的石阶上,面朝着徽行殿所在的方向拜了两拜,在心中祝祷着天子能早日康复,百病不侵。   许是又要下雪,天穹黑沉沉的,几乎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谢瑾并不怀疑何肃的话有几分真假,不见这一面,一定是顾邺章的意思。但他的话,却等不及留待下次见面再说。   “何公公,我明日便该走了,但我今日来不单只为辞行,更有要事想面呈陛下。”谢瑾起身理正衣展,请求道:“劳烦公公替我向今上说一句,与椋陈通商修好一事关系重大,也利于民生,但定要先稳住温世淮,切莫操之过急。”   他手头上还有些在查的旧案,牵涉者不在少数,而今断在当下,只能寄望于江沅。   茸茸雪片再度簌簌而下,何肃颔首道:“您放心,老奴定将话带到。但至于陛下的想法会否因而改变,老奴不敢妄下断言。”   朔风裹着冰凉的飞雪掠过鼻端,顾邺章抵着唇低低咳嗽起来,一双凤目仍在看外头谢瑾转身离开的背影。正看得双眼涩痛,回来的何肃便已领着宫人进来燃灯,他明知故问,转眸道:“他走了吗?”   音色嘶哑粗糙,听得他自己也不由皱眉。   何肃却面不改色,只躬身道:“陛下,谢尚书已经走了。行前让老奴带话,说通商一事关系重大,盼陛下能先稳住温将军。”   他上前将半掩的窗子关好,又遮上厚厚的挡风帘,而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并不多问一句话。   四下寂静,半晌,顾邺章蓦地嗤笑了声。谢瑾独来独往,怕还蒙在鼓里,就在昨天的这个时辰,薛印和独孤正领着几十近百的附庸者来觐见。士大夫挤满了徽行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逼宫。   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一个事儿——逼他快些下诏应了萧靳,机不可失,唯恐夜长梦多。   他当时没应,独孤正那个年近古稀的老古板便直挺挺跪下,声泪俱下地说:“若陛下拒绝,落了萧靳的脸面,只怕会惹怒椋陈。两国才刚刚议和,为生民计,不宜再动兵戈。”   独孤正一跪,薛印、陆良等人也都跟着乌压压跪了满地,催他早做选择。   他本就体羸气弱,气候愈冷,他这身子骨就越不中用,一时急火攻心,将人赶出徽行殿后,夜里便病倒了。   蜡黄发青、难看到不忍直视的一张脸,怎么见谢瑾?   萧靳这算盘珠子打得他在洛城都听到了。温世淮尚在秦州,他若欣然应允,为表忠心风餐露宿了大半年的温世淮会怎么想?但他若公然跟着过半的朝臣唱反调,少不得一个独断专行、不顾民生疾苦的帽子不由分说扣在他头上。程云进言说要加金珠纳贡,意在拖延时间,没想到椋陈的使者竟满口答应,直将他架在了火上。   今晨他高烧未退,拖着病体给温世淮去了信召人回京。但推己及人,他要是温世淮,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回来。思来想去,又给贺兰蕤下了道密令——温世淮一旦有反叛的苗头,就地斩杀。   千端万绪纷然杂陈,顾邺章越想心里便越烦躁,适逢曹宴微来送煎好的药,他蹙着眉将那碗奇苦无比的药汁子喝完,把一整袋糖渍果子都留了下来。   比顾邺章加急的手令更快送到温世淮手上的,却是顾和章早已预判传出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通商事成,兄为筹码。   温世淮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当初由秦州入降洛都,其实是远在天边的顾和章给他出的主意。连顾邺章极喜亭台也是顾和章给他透的口风,他才能投其所好献上陵云台的图纸。   但狡兔尚有三窟,他反复对比着这兄弟二人,常觉顾邺章比长袖善舞的顾和章更有天子气度,故而对顾和章的示好一直持不冷不热的观望态度。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顾邺章容色姝丽,正对他的取向。献上图纸的第二日圣人亲赐御酒,他假做醉酒将心思暴露于人前,三分真情也被他演出十分,本以为顾邺章会稍有动容,没想到利益当前,他竟寡恩至此。   给陈郁之那个老狐狸送的书信和银钱都如石沉大海,眼看是指望不上了。而今肇齐与椋陈通商箭在弦上,届时萧靳再让顾邺章交出他,想必他便走不脱了吧?   显而易见的,顾和章在逼他站队,而他为了活命别无选择。但他的根基俱在秦州之南,顾和章有他没有的人脉,他也有顾和章没有的兵,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陈情坊的戏本子上写:纣王轻信费仲尤浑的进言诓骗四侯入朝歌,诛杀了姜桓楚、鄂崇禹,逼得姜文焕和鄂顺反商。顾邺章既要当帝辛,那就休怪他温世淮来当这个反掖之寇了。   主意已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为强,做掉年老失智的贺兰蕤。   顾邺章始终没有收到温世淮的复书。自谢瑾驻边后,他思虑日深,病势沉笃,咳嗽只是轻症,严重时竟至硌血不止。每日所进除了苦药,不过半盏碗燕。   陈郁之和温世淮的通信被截获,他早早将陈郁之下了狱,却竟无力去审,心里不免生出一股子锋锐的恨意来——若不是郑贞宜母子,他哪需要遭这般罪?只想着来日必将顾和章碎尸万段,让那个野种也尝尽他今日所受的痛苦。   夜来月光稍暗,曹宴微在珠帘外面问:“陛下可要臣伺候更衣就寝?”   内堂的天子眉梢微垂,似睡似醒。他懒怠于说话,曹宴微便不会不识好歹地贸然进来。   但不是每个人都和曹宴微一样知趣,中侍中才刚出门,迎面便撞了一个人满怀。他近来心力交瘁,一撞之下歪了个趔趄,猛地磕在台阶上。捂着膝盖抬头,竟是甄览。   甄览一身盔甲鲜亮,神情焦灼,眼中的急迫一览无余,非但没向他表示歉意,反而堪称粗鲁地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出事了曹公公,快带我去见陛下!”   ——温世淮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了贺兰蕤起兵叛乱,交兵仍杀,尸体相枕。据探子回报,温世淮连破五城,现已引兵向北,直奔洛都而来。照这个速度,不出二十日就会抵达京畿。   听完甄览的话,顾邺章半晌没有出声。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只看他更想要苍生还是天下。   甄览和曹宴微的汗水在漫长的等待中积聚成了水洼,忽听天子低低一笑:“慌什么?平叛的事,程露华最在行。”   什么都可以丢,雍城和秦州却不能拱手让与萧靳。   因合了贺兰蕤的兵,温世淮麾下人马逾六万,东渐之路势如破竹。青炎卫日夜兼程,总算在峄水之畔挡住了他的大军。   叛军起先多常驻秦州,从属于贺兰蕤,很快便弃械归降。然而交兵三日,程云却始终没见到温世淮的影子,问遍军中,方知温世淮轻车简从易装而行,他竟与他擦身而过。   也正因为群龙无首,才显得叛军几如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洛都有人接应温世淮。这个念头一起,程云登时便白了脸色。   可青炎卫不能回军。肇齐内乱,萧靳迫不及待要分一杯羹,程云非但寸步不能退,且还要领兵迎上去,挡住虎视眈眈的椋陈。   这是天子的命令,更是他和青炎卫的责任。   这一日午后,外面起了狂风,呼号着吹倒了几根宫里的树木,天空沉沉压下,看上去似要下雨。   屋里多点了几盏烛笼,顾邺章正卧在屏风后的矮榻间看书,珠帘忽地一阵叮当乱响,有人匆忙闯了进来。   那道人影踉跄着冲到他的跟前跪了下来,颤抖的声音像被绞成了碎末:"启禀陛下,大事不好了!"   尽管隐约已有了准备,曹宴微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是看得顾邺章心头收紧。撂下书册,他披衣起身挂上帘钩,背着立在曹宴微侧前问:"什么大事不好了?有话起来说。"   曹宴微不敢应声,却也不敢起身,“陛下……”他颤颤巍巍地说:"高阳王反了,景宣门已破,江上卿遭内奸算计,典签卫全军覆没,甄将军也……也为郑毅安所杀。"   闻听此言,顾邺章脸色陡变,几乎站立不稳。甄无余是他一手栽培的亲卫统领,他一死,意味着顾和章就快到徽行殿了。还意味着…他等不来谢瑾了。   曹宴微啼泣道:“陛下,宫内不是有密道吗?趁高阳王还没到,您快逃吧,老奴为您拖住他!”   不过转瞬,顾邺章便冷静下来,“我何处不配为君、羞对顾和章吗?何必要逃?”他行到铜镜前坐下,声音冷冽如寒冬腊月里梅梢挂着的利冰:“你若真为朕好,不妨伺候朕梳头更衣,待会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中侍中战战兢兢地上前,双手却抖如筛糠,不受控制地扯断了顾邺章的几根发。顾邺章吃痛,容色愈发阴沉,曹宴微却六神无主,只是哆嗦。   片刻之功,外头兵戈声渐起,痛苦的惨叫和哀嚎不绝于耳。顾邺章梳洗停当,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换了簇新的织金深赭龙袍,因春寒料峭,还多披了件狐狸里的轻裘。曹宴微的脚步有多虚浮,他的脚步便有多稳。 第35章 能奈我何   春风刮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至。   环视四周,交尸塞路血肉模糊,入目竟无半个活人。   应该感到绝望和恐惧的,但也许是从程云走的那天开始就预感到了此番境地,此刻,顾邺章心中竟如止水般平静。   一颗血淋淋辨不出模样的头颅“砰”地抛到他脚下,又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曹宴微定睛去看,竟是何肃的,不禁惊恐地哀叫一声,站立不住地摇晃了几下。   顾和章阴恻恻的声音紧随其后:“皇兄好胆色,这是在等臣弟吗?”   风过于凉了,顾邺章揣着手,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便宜弟弟站在叛军的正前方,还是那身金绿衬里、重紫帛带,足下登着一双银灰云履。却一改往日低眉顺目的谦卑,颈项高扬,柔和的眉峰也难以克制得意地挑起。   本已下狱的陈郁之泰然站在他身边,手中的羽毛扇不大规律地轻轻摇动。   “何肃犯什么错了,你要让他尸首分离?”顾邺章容色未变,凤目中却迸射出一抹寒芒:“朕还在呢,何时轮到高阳王替朕清理门户了?”   顾和章一把将精铁的枪尖立在地上,嘲弄道:“皇兄好大的架子,如此局面,竟还高高在上地质问臣弟。何肃不长眼地拦我,杀便杀了,皇兄能奈我何?”   头一次见到这般大言不惭的乱臣贼子,顾邺章低低笑了声,“我自然不能对你怎么样,程云和谢瑾在时朕尚且高位养着你,而今他们都走了,甄无余也死了,朕一个病人,又没几个兵,拿什么治你的罪?”   “明知病重,皇兄还在这儿装腔作势地吓唬臣弟?”顾和章冷哼一声,刻薄地讽刺:“倒不如退位让贤,余生好好养病。没准还能靠着乞怜求得老天爷多予皇兄几日阳寿。”   顾邺章并不接话,只冷然道:“朕知道你盯着这个位置很久了,可惜你却没本事堂堂正正地来拿。”   他本不信顾和章自诩皇室还会与降将勾连,但许多事情略一细想,也就不难参透:“为了夺位与温世淮勾搭成奸,甚至不惜将秦州拱手让给椋陈,须知蜂虿有毒,豺狼反噬,高阳王的主意这么大,不怕夜里有鬼魂索命吗?”   原来他不是病中失察,他只是在帝位和苍生之间选择了后者,顾和章一时愣在当场。   时过境迁,谁能想到当初为了迁都、为了打压自己而不择手段的顾邺章竟也会心疼百姓了?多么可笑啊,他的心分明比冷铁和石头更坚硬,这时候却知道恻隐二字的写法了,都已经这么迟了,又何必呢?   “皇兄如此清楚,还要放任中领军南下,不惜将九五之位拱手献给臣弟,和章实在是……受宠若惊。”顾和章的神态依旧傲慢,极深的恨意自他的齿间迸出:“该狠心的时候要狠心呐,皇兄。像当初把舅父困在云中一样狠心,像心安理得鸠占鹊巢夺走我的一切那样狠心。”   “温世淮纵兵杀戮,也是你授意他的吧?”顾邺章并不理会他的控诉,也不打算揭穿他真正的身份。都是在外飘零过的,他去质疑顾和章的血脉,对方就可以反过来怀疑他的身份,他没必要将自己置身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只需要慢慢引导顾和章,让他得意忘形之间,亲口承认干过的龌龊事。让庭中所有人都听个清楚明白,他们追随的那个受尽委屈的谦谦君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让皇兄猜着了。”胜券已然在握,顾和章洋洋自得:“不止如此。通商的主意也是臣弟给萧靳出的,以温世淮为筹码也是臣弟骗他的。但通商若真成了,萧靳开口,依皇兄的为人,也会立刻绑了温世淮给他送去吧?如此看来,臣弟也不算扯谎,只是提前提醒了下温将军。”   顾邺章对他的失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慢慢道:“温世淮狼子野心,找上萧靳更是开门揖盗,你这是……与虎谋皮。”   “皇兄!”顾和章哈哈大笑,笑得几欲止不住,说话的声音里都按耐不住愉悦地上扬着:“您还不知道吧?温世淮根本不在程云拦截的大军中!因有臣弟为内应,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三日前他便进了洛都,还第一个来见我,我已将他就地正法了。”   “是吗?”顾邺章兴致缺缺,只顺着他问:“你用了什么招数,竟让他抛家舍业地单兵赴约?”   “臣弟自然是开出了对他而言格外有吸引力的条件。”顾和章不无恶意地笑了声,“温世淮色胆包天,对皇兄垂涎三尺,我答应将您拱手送给他,您觉得他能等吗?可不是日夜兼程地来投靠我了!”   当初顾邺章严防死守,不给他半点兵权。为了让温世淮能为己所用,他甚至将耗费无数心血才到手的陵云台图纸也一并奉上。末了温世淮却出尔反尔,被顾邺章一壶御酒钓得神魂颠倒。   这等折辱,他岂能容他?   可笑姓温的色令智昏,竟还真的以为他会不计前嫌,甚至还想恃功碰他。精虫上脑的莽夫,他只用一根弓弦,便足够置其于死地。   风愈发冷了,吹得人从头到脚都是冰的,吹得那张容色姝丽的脸白如飞雪,仿佛行将凋零。   可顾邺章以雷霆手段两次北伐三度平叛,以一杯毒酒鸩杀郑贞宜,又佯作南征实行迁都……他的威严深重从来不是体现在他的容颜上,而在他过往的决断上。   哪怕是眼下胜负已定,哪怕是顾和章才说了下作至极的话,所有人还是在仰视他,还是没一个人敢轻觑他。   那两道月射寒江般的瞳光稠密深沉,顾邺章徐徐说:“程云和谢瑾一南一北,你勾连外邦,制造叛乱,得罪了天下人,这位置你恐怕坐不久。”   精心准备的利刃插进了棉花,顾和章的怒气更甚,全无风度地喝道:“你以为我怕他们吗!”   二十年了,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天起,他无数次想象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他卧薪尝胆,隐忍筹划了二十年。连他的母亲被杀害,他也只能隐而不发,始终韬光养晦。   顾邺章多疑,谢瑾也非等闲之辈,程云十几年从军未尝一败,可那又如何?是人都会有弱点。他承认顾邺章素来善窥人心,可他困在可汗庭那些年的经历,让他对人心也是一样的洞若观火。   程云的弱点是肇齐,而谢瑾的弱点是顾邺章的性命。   “皇兄病糊涂了吧?”顾和章冷冷一扯唇角:“萧靳在呢,程露华他不敢反我。皇兄只要还在我手上,谢庭兰也不敢反我。我得罪天下人?笑话!整顿吏治,重用寒门,轻徭薄赋,废除苛法……皇兄,您是不是觉得您特别配当这个天子啊?臣弟来告诉您,士族门阀苦你新政久矣!谁助咱们顾氏立的国?谁最先抵挡住北狄的南下?二哥啊,人可不能忘本。”   “高阳王!你僭越了!”曹宴微原本两股战战,此时终于压抑不住怒气呵斥出声。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顾和章积怨已深,竟不急着逼顾邺章退位他好南面称尊,偏要在言语上占尽上风。“二哥,我问你,害我母亲,杀我亲族,百般哄骗、打压我和舅父,你是听了谁的谗言?”   “朕的病骨支离是拜你娘郑贞宜所赐,先帝郁郁而终是拜你身后的郑氏所赐,我不该这么做吗?”   对方再是咄咄逼人,顾邺章面上仍是坦然:“三弟,你别忘了,你是我拿两万战俘和三镇之地换回来的。没有我亲手下的朱批,你还在可汗庭凿冰饮雪当牛做马。”   他身负喉疾,常要敷冰水,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喉间疼痛难忍,声音早就已经接近喑哑,可他的声调却是一如以往的平静,甚至还双眉颦蹙着唤了顾和章一声“三弟”。   “顾邺章!若不是我遭难,便轮不到你当肇齐之主。”   “但朕已经是你的君。”顾和章面无表情地陈述。他孤身被困,面临的已是废帝的境地,却不求饶、不畏怯,仍然是凛然不可犯的冷淡,看顾和章失态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郑显铎排除异己权倾朝野,自个却没本事与北狄抗衡,偏带着你去送死,与朕何干?”   “皇兄莫不是忘了你也在肇齐的土地上?”顾和章双目如电反唇相讥,厉声道:“外祖若不去送死,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早就毁于一旦,肇齐早已亡了,你又凭什么在这里称皇称帝?”   他自认句句在理,本以为可以将顾邺章说得哑口无言,对方却好整以暇地微弯起了凤目,正视着他反问:“郑贞宜原来是这么跟你说的?”   为能独掌兵权,郑显铎迫害司徒谢铮,这是他自断的后路。没有他,没有郑氏,肇齐只会更好。顾邺章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难怪她将你教得奸猾又自私。”   对过往的认知既不对等,再说下去也不过是徒然浪费时间,顾和章终是懒于再辩:“皇兄,我再不堪,也一样胜过你了。”   得胜的笑容不受控地浮现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兜兜转转,这皇位,还是归我……不,是归朕了。”他敛了笑,阴沉着脸吩咐陈郁之:“送废帝去秋棠宫。”   这是新帝的命令,陈郁之只好领命上前,却又不敢真的与顾邺章并肩,只停在落他两级的阶上,撤步摆出请的姿势。   他位置已低,又微低着首,便只能看到雪白轻裘里,行云迤逦的龙袍下端随风微动。   头顶却蓦地传来一道低哑恍然的声音:“好一个谁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谁。”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见血便封喉。   没人看清顾邺章是怎么出的手,陈郁之的尸体颓然倒下,溅了他和曹宴微满身的血,羽毛扇子也跌落阶前。   锋刃纤薄,是谢瑾拜托何肃转交给他的静水刀。   垂首拭去下颌处的污血,连刀锋也擦得一尘不染,顾邺章轻裘缓带行下石阶,行到顾和章的跟前。   顾和章下意识退了一步,他便嘲弄一笑,目光轻蔑地落在那张阴柔谨慎的脸上:“秋棠宫的路,朕还认得,不劳高阳王操心。” 第36章 废帝诏书   入春后便渐渐开始有雨雪化冻的苗头,武川总算脱离了冰天雪地。北狄前次撤军后一直没再弄出什么动静,邓康在时重新加固了城墙,谢瑾回来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交接,便送他引兵回了云中。   谢瑾先天条件所限,做不成横戈跃马便取人首级的大将军,却胜在博览群书,阅过无数兵书阵型,最擅先计后战、以奇用兵。他受过程云无私点拨,也愿意将各种关窍技巧分享给共生死的同袍。除了每日例行的登高,闲时就都和林雍在一块练兵。   犹记得顾邺章被宫里的人接走后,明凤山便只剩他和师父,孙长度常年在外奔波,尤其是献成帝去后,更是来无影去无踪。某次年节他们去城里采买时,他忍不住问,师父为什么永远忙碌。   人若有事可做,便可将痛苦的记忆暂忘,让灼热的情感冷却。这是那时候师父给他的回答。   可我怎么什么都忘不掉呢?谢瑾倦然将双手覆在脸上。自年初领兵一方,灯火辉映的中州城和摇摇欲倒的顾邺章总是同时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日夜思虑难已,寝食不安。   门吱呀一声被猝然推开,谢瑾警惕地从兵架后走了出来。   是张茂。少年浅麦色的脸庞肌肉紧绷,说:“将军,宫里又来人了,阵仗颇大,现已到辕门外。”   谢瑾一整日都心烦意乱,闻言径直走出门去,叮嘱道:“吩咐人排香案迎接。”   这次来的宣令官年齿在四十开外,身长堪堪七尺,碧眼重颐,颔下紫髯随风而动,正是五兵尚书陆良。   见张茂将谢瑾叫出来了,他朝谢瑾矜持地略一颔首,随即展开明黄的锦缎朗声道:“圣旨已到,殿中尚书、武川太守谢瑾跪听宣读。”   需得是多么重要紧迫的旨意,才能劳动官居正三品的陆尚书?谢瑾心中异动,勉强定了神去听,却越听眉头便锁得越紧。   什么叫应天顺时,则选贤良以知政,惟此祖宗之基,可以不衰?什么叫他高阳王英华独秀,恤百寮、察民情?什么叫火行息矣,土运既生?   如此牵强附会,也能说是祗承天命,能者居之吗?   这哪里是宣旨,分明是一纸已成定局的废帝诏书。   谢瑾只觉心头冷热交织,喉间腥甜不断上涌,蓦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昏昏沉沉向前倒去。   “将军!”林雍的呼喊破了音,顾不上逾越一个箭步扑上前扶住他,心神俱裂地堪堪止住他倾倒的颓势。   那令旨上面的话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在谢瑾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让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般眩晕。   过了好一阵子,谢瑾拂开臂上林雍捏得泛白的手指,抬袖擦去唇边的血,嘶哑道:“无事。”   心中再是惊骇万分,他却不敢轻举妄动。顾和章登位显然已成既定事实,那师哥呢?顾和章将师哥如何了?他只怕自己一旦表现出任何反抗或者不满,就会殃及生死不明的顾邺章。   陆良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说着话,便把圣旨呈到他面前。   谢瑾的心脏剧烈跳动,面上因呼吸急促红白交错。只颤抖着低头接过诏书,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月前那个曾在金墉城中照顾过他的小太监来见他。带来一张天家所用的霁青纸,纸上无印,但确是顾邺章的字迹。   师哥说温世淮叛了,程云受命南下,洛都空虚,让他定要防好北狄。   他不明白,拱卫京畿的军队责任重大,都城空虚,为何不召他或邓康回去?   小太监说,陛下还有句话不好流于纸上,让小人转告谢尚书。无论洛都闹出了什么动静,没有他亲笔的诏书,便不准您回京。   他当时心灰意懒,只当师哥是恼了他。而今却忽地恍然,将未尽的话也逐一理清。   师哥怕是早料到了今天,怕顾和章为剪草除根召他回去,怕北狄南下武川失守,怕肇齐再次陷入战火。   “高阳王……”他无意识地低喃。   陆良俯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瑾,居高临下地提醒道:“谢尚书,该改口了。”   谢瑾错愕抬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陆尚书,您方才说,陛下……让我回宫述职?”   “不止如此,圣上请谢尚书将兵粮数目交代郡府,带上印绶,与林将军一同进京复旨,谢尚书还有疑问吗?”   “陆尚书,恕瑾冒昧,不知……废、废帝现居何处?”那个字终于还是从谢瑾口中说了出来。   陆良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暂居秋棠宫承光殿,吃穿用住都有专人伺候,谢尚书可以放心。”   师哥是那么自负的一个人,他生来就该在高处,旁人多看他一眼都是冒犯、是亵渎,让他从云端跌落,于他而言怕是天底下最难以忍受的事。   ……我得听师哥的话留下,顾和章如果忌惮我,便不敢动师哥。脑海中千般思绪飞快闪过,谢瑾站起身,垂下握着圣旨的双手婉言道:“陆尚书,两天前有牧民遭到小股人马袭扰,恐是北狄前哨。武川乃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边境事关国家安危,不敢掉以轻心,劳烦陆尚书再等几日。”   他身上还有断骨红和一夜秋的残毒,曹宴微有给他按时煎药吗?   他偶然间见过师哥不慎露出来的白发,在秋棠宫里,会有光洁明亮的铜镜给师哥梳洗吗?   师哥黜暗升明,提拔寒门,得罪遍了世家门阀,顾和章新君上任,会借题发挥由着众臣为难他吗?   却听陆良道:“本官等得,陛下的时间,却是一刻千金。若谢尚书对这份诏书心存抗拒不予理睬,只怕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这是搬出顾和章压人了。谢瑾只好先否认他的猜疑,低下头说:“瑾绝不敢抗旨,更无不尊陛下之意。”   余光瞥见陆良神情稍霁,又话锋一转道:“但为将者本应便宜行事,以免丧失战机,应对失策。为社稷军民计,也不好贸然离去。还望陆尚书通融,若陛下怪罪下来,瑾愿一力承担。今日天色已沉,陆公远道而来,不如略用些薄酒,在军中暂歇。”   边关条件艰苦,陆良养尊处优肤脆骨柔,开始还说要等着谢瑾同回洛都,很快便受不住这武川的风沙和饮食,叫苦不迭地捱到第四日,天刚蒙蒙亮便匆匆逃离了这“蛮荒之地”。   暗流涌动的中州城,顾和章正忙着大赦天下,委任政柄;忙着派出侍臣巡查州郡,问民疾苦;忙着追尊生母、遥祭祖先。   除此之外,顾和章还下了一道旨意。   ——陈信芳去职留任,着水部侍郎郑歆兼任都水使者,全权接管河道事宜。   事出突然,连许令均都被蒙在鼓里,胆战心惊地劝:“陛下,陈信芳赴任至今,并无错处。”   御座上顾和章的声音又冷又沉地落下来:“没有错处……动辄千百万钱投进去,单是没有错处就足够了吗?他又有什么看得见的功绩吗?郑歆的法子朕听过了,效法古人疏通、固堤,不出两年就能让黄河服服帖帖,甚好。他陈信芳一张嘴就是五年说起,朕可没那么多耐心等他。”   抽回被徐璟仞扯着的衣袖,许令均将眼帘垂得更低,却直言道:“治黄本就是旷日持久的战争,急功近利,纵然骗得了人,却骗不了河。还请陛下三思。”   青玉的茶盏碰出清脆的一声响,顾和章不悦道:“许尚书,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陈信芳是你举荐的,他只听废帝的话 却不听朕的话,这背后难道没有你许令均的授意吗?”   许令均忙跪地请罪:“陛下明鉴,绝无此事。只是臣也是水文出身,深知郑侍郎的方法与陈信芳的相去甚远,贸然改换,只怕酿成大祸。”   他话音未落地,顾和章便一挥袖将揣度着圣意参他与陈信芳的上疏全数扔了下来:“朕意已决,不必再议!许尚书有空还是好好看看这几本弹劾奏,别等以后定了罪,再跑到朕的跟前哭丧叫屈!”言罢便拂袖而去。   新君即位后向来阴晴不定,许令均跪着看完了凌乱摊开的十几份奏表,想如往常一样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都似抽了筋,脚下一滑,半个身子都仆在了地上,勉力试了几次,仍迟迟爬不起来。   徐璟仞原本还想着避嫌,到底是看不下去,弯下身子小心将他扶了起来,直到走出太华殿好远才出声:“河道跟漕运都关系着江山稳定,其中牵涉到的利益纠葛非一言可以述尽,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人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这又是何苦?”   心气一时涣散,许令均在避风处停住脚步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苦笑道:“璟仞,天子换了,可是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啊。郑歆是我部内的人,我会不知道他这个水部侍郎几斤几两吗?若任人唯亲到这个份上,溃决是迟早的事,两岸百姓又何其无辜啊!”   徐璟仞也觉前途一片晦暗,压低了声音规劝道:“令均,眼下已不是单靠你我之力就能挽回的局面。你跟我都是出身寒微的旧臣,那位一倒,身后可就不再有靠得住的大树了。如今我忍着恶心曲意逢迎,他肯网开一面也就罢了,若他锱铢必较,咱们怕是要死到一处去。当务之急,还是要留住青山,柔顺一些,莫与他争执。”   见对方仍是一脸沉痛之色,似乎全然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他长叹一声,反靠上了许令均的肩膀,不无埋怨地嘀咕道:“你说他那么个顶聪明的人,怎么就犯糊涂把程将军和谢尚书一并派出去了呢?如今倒好,给歹人钻了空子,连带咱们俩也跟着命悬一线。”   许令均恍惚道:“大抵做天子的,就该是心如铁石,不能被情意所动摇,更不能心软的。他即位以来,从没有折过戟,心软一次,这位置便给了别人做,再难有转圜的余地。可是……”   他眸中映出几分困惑茫然,呢喃道:“对于芸芸众生而言,逢上方才那般铁心铁肺儿戏天下的,难道是幸事吗?” 第37章 兄友弟恭   若仅止于去职留任,对许令均和陈信芳而言尚且不是最坏的结果,但郑歆去后,呈回宫里的奏疏却历数陈信芳十桩罪,直指上一任的都水使者抗旨不遵。   罪一是执意在上游被树,空耗朝廷银钱,其心可诛;罪二是远近两堤实则无益,乃是陈信芳为了敛财凭空妖言;罪三是大动河工不顾及两岸百姓,以至怨声载道,滋生民愤;罪四是谎报进度欺君罔上;罪五是贪污受贿,昧了朝廷拨下来的百万工钱;罪六是狂妄自大聚众闹事;罪七是不肯交卸事权……   他写得义愤填膺大动肝火,遣词用句多有不实夸大和自相矛盾之处,信以为真的顾和章却勃然震怒,当即便下旨让他将陈信芳押解回京,审也未审便投进了大理寺狱。   许令均顶着盛怒去求情,踏进显昌殿前他还是风光无两的都官尚书,下午出了宫门,就已成了与郑歆平级的许侍郎。其后治书侍御史张晖联合几个御史言官上疏为陈信芳伸冤,言其罪轻责重,贪污、扰民也是子虚乌有。   但新帝本就想找藉端打压顾邺章的亲信旧臣,此时主意已定,非但没有查证,反将上言的几位都罚了半年俸禄。   吏部尚书卢颢被架空,许令均被剥离了权利中枢,连御史台也逐渐开始名不副实,自此再无人敢为陈信芳说话。   诸事方告一段落,顾和章便急不可耐地踏进了秋棠宫。   秋棠宫荒凉破败,顾邺章住的这承光殿更是四壁空空,一张木床,一张屏风,一张书台,一架杂书,就是全部的消遣。   门是虚掩着的,炭火烧出稀碎的噼啪声,他进来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但顾邺章已经似有所察地转过了头。   可他却并不像顾和章期待的那样意志消沉,乍一看上去反而比前次见面健康许多。   拜他所赐,没了缠身的政务,又笃信对方不敢动自己,十几年来顾邺章的作息从未这么规律过。只除了毒发时难捱些,吃的用的差了些,倒也还忍得。   多日未见新人,顾邺章凤目微掀,仍斜倚在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梨花台边,“才登大宝,便等不及要来奚落旧日的皇兄吗?”   他并不行礼,话中亦带刺,但顾和章隐忍久了,倒是没有像在徽行殿那日般容易动怒。当时在场的毕竟都是只忠于他和外祖的爱将,而皇位会催着人精于伪装,更何况他早就轻车熟路,惯于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   而今他才是最后的胜者,是名正言顺的嫡出正统,顾邺章的心腹臣子徐璟仞和王士镜先后投诚,后者连妹子都献了上来。不识时务的许令均被革去实职,占据河道的陈信芳更是被打入大理寺狱,如今太华殿上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帖耳,他没有必要在已然落魄的凤凰面前掉价。   微微一笑,顾和章语调悠扬:“皇兄嗓子怎么哑了?改日朕让人给您送几包甘草茶来。哦,或许您更爱浮金盏,但朕已尽数赏给了独孤丞相,让他掌笔修史。便只好委屈皇兄将就将就。”   独孤正固执守旧,就像一根三百年没见过光的朽木。若他修史,那定然是秉笔直书。固然不会吝惜笔墨指责他顾邺章重寒轻士罔顾祖宗,抑佛尊儒离经叛道,但对顾和章的经历作为,也一定是直言不讳。   想到这儿,顾邺章的唇角竟不大明显地轻轻翘起,“你若真的体恤我,便把曹宴微还我,他伺候得可比你派来的人称心,如此,便是只喝白水,我也可省了自己动手了。”   隔着一方梨花木的书台,顾和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衣衫齐整,肌肤虽稍显憔悴,却也比旁的人光洁透亮,连乌发都一丝不苟地束起,未落下半根碎发。除了不如往日光鲜衿贵,处处彰显着金枝玉叶的风度体面。   顾和章实在很想看看他失态的样子,忽然也笑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兄友弟恭:“皇兄,您知道刚刚我去了哪里,见到谁了吗?”   顾邺章青白的指尖霎时攥紧,心脏也跟着高高悬起,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他对视,淡然重复道:“去了哪里?见到了谁?三弟,你将我拘禁在此,我如何猜得到你的行踪?”   对方并不卖关子,脸上仍挂着笑:“我去见了您最爱的徐贵人,还有我的小侄儿。”   闻听此言,顾邺章诧异自己竟有一瞬间的庆幸,庆幸顾和章见的人不是谢瑾。   至于是庆幸谢瑾听进去了他的话留在武川,还是庆幸顾和章尚未有动谢瑾的念头,他一时无暇细想。但他到底是听出了顾和章话中的恶意,依然不免有些色变,责备道:“你不敢动我,便要为难弱女子吗?”   顾和章眼中还残留几分阑珊的笑意,快意道:“我本来是想将她赏给下面人的。可宫里人都说,皇兄对她青眼有加,于是朕便改变了主意,想让您来决定她的命运。”   顾邺章沉默片刻,低声道:“三弟卑鄙至此,连我也甘拜下风。”他知道顾和章不怀好意,但他还是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被对方以赞叹的语气唾弃卑鄙,顾和章却无意追究,他眼中燃起两簇亮得惊人的火焰,言语先于思考发难:“朕想让皇兄跪朕。”   还真是和这个人一样恶劣,顾邺章失笑:“你大可以让人按着我跪下,我又无力反抗。”   顾和章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朕只想看皇兄自愿跪下。”   爬得再高,穿得再隆重,还是掩盖不了骨子里蛆虫般的自卑和阴暗,这便是他名义上的三弟。   顾邺章的凤目极慢地眨了一下。他倒也没有多么在意徐韫,但若经此一跪,能换对方暂时偃旗息鼓,于他而言,大约还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很快,顾和章听到他说:“她胆子小,又是无辜被卷进来的,你答应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徐家,我便跪你。”   竟如此轻易吗?他难道不该惊愕失色破口大骂他无耻,为这样下流的折辱愤然吐血吗?还是说他就这么看重徐贵人,宁愿折节也要保护她?顾和章措手不及,更不敢信,木着脸点头:“可以。”   话音才落地,顾邺章深绛的衣摆便轻轻扬起,先是左膝触了地,然后是右膝。动作没有犹豫,面上也没有耻辱,他竟然还坦然地抬头,露出那双弧度优美却平静无波的眼睛:“忘记问了,三弟希望我跪多久呢?”   顾和章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尽管这是他提出的条件,眼前却是他从来不曾料想过的场景,他甚至是有些震惊地别开了眼,大发慈悲地从齿间迸出一句“随你”。   于是顾邺章便毫无推脱之意地起来了。   从容拂去衣上的灰尘,在一身华服的新天子还站着的当下,他当着顾和章的面款款坐上室中唯一的一把椅子,唇边噙着点笑徐徐说:“三弟,虽说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还请记住你的承诺,毕竟金口、玉言,价逾千金。”   顾邺章眉如青黛,鬓若刀裁,生就一张英秀姝丽的漂亮面孔,这一笑是何等璀璨生光,仿佛在嘲讽他落魄的凤凰也依然是凤凰。顾和章的双目猝然被刺痛,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着牙道:“皇兄如此深情厚谊,朕自然会成全。”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衣而去。   陈旧的门被摔出一声巨响,余音散后,室中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顾邺章凤目渐红,赤色欲滴,如一尊立在冷雪里的雕像般始终坐着没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低头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颤抖的身体蓦地向前倾去,一时血溅满襟。   但凡是人,总难免趋利避害,难免抗拒回忆过往的怅恨,却也不可能真的忘记。顾邺章又一次想起临朝听政的郑贞宜是如何理所当然地要求他追赠郑显铎,使持节、侍中、中外诸军事、太师、丞相、太尉公、录尚书事、冀州刺史……他气候未成饮恨吞声,不能置一词,唯有在云中金陵,在父亲的面前,才敢卸下防备痛哭失声。   郑贞宜的死并不是结束,为了政局的稳固,郑氏的亲信党羽,朝廷都未追问,顾和章的伪装天衣无缝,他始终没能寻到合适的由头,反默许他成了在朝在野人人皆乐亲之的高阳王。   他以为自己总能等到机会百倍奉还,既然除掉了郑贞宜,比起囿于私怨,放开手脚做出一番功在千秋的事业更值得他耗费心力。   可建宁二年的初雪和那捧溅在雪地里散发着梅枝异香的殷红鲜血,他终此一生都不能忘记。   比起无声无息侵蚀肺腑的一夜秋,断骨红往往要来得更加激烈迅猛。那次毒发格外凶险,他连着昏了三天两夜,直接导致眼看就要打到可汗庭的军队功败垂成。艰难维系的风寒假象漏洞百出,十万大军不得不忍痛南归。   其后一年郁久闾隼横空出世,一举平定了北狄内部的叛乱与更北方的敕勒和羯族,他却忙于应对刘义封和萧靳。   郑毅安和邓康接连铩羽而归后,现实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肇齐已错失了吞并北狄的最好时机,曾经近在咫尺的统一二字,最终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妄想。   他不能不恨,对郑贞宜与顾和章的恨意几乎蚕食了他的理智,折磨得他筋疲力尽,甚至顺着眼角流出血来,显得狼狈而可怖。   他当然不会认命。可是锁在秋棠宫就意味着闭目塞听,即便从前那些良心未泯的旧人愿意为他传递消息,他一时也难以消除戒悌,现如今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在寂静如死水的陋室里,顾邺章再一次想起谢瑾,而后艰难捡拾回一缕淡如轻烟的平静。   一如往日的每一次独处。 第38章 赶尽杀绝   转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前一天才怏怏离开的顾和章竟去而复返。   他这次没有亲自进来,而是派的丁邯进去叫人。   顾邺章立在廊下,一眼看见禁卫军簇拥着的顾和章,他身边的陈润身披铠甲,一边手拎着一个正哭闹不止的婴孩。   不着痕迹地靠上廊柱,顾邺章将目光从两个娃娃身上移开,对上也在看他的顾和章的视线。   顾和章高声道:“皇兄,朕怕您孤单,将小侄儿给您带来了,您不过来看看吗?”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可被阳光照成深棕色的双眸里却无丝毫笑意,还闪烁着阴戾的寒芒。   顾邺章没有动,却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孤身一人,连往日负责他饮食起居的曹宴微都不知去向,面前却是数十上百的禁军。陈润佩着长刀,刀柄正贴着那个女婴娇嫩的脸颊。   见顾邺章无动于衷,顾和章又继续道:"难道是因为皇兄站得远,听不清朕的话吗?”   顾邺章慢慢走到太阳下,在他面前站定,话音中似有怜意:“三弟,你若真想让我在这秋棠宫内享天伦之乐,至少也该带个乳娘来。”   他将手伸向那个哭哑了嗓子的男孩,陈润却蓦然向后一退,那小婴儿顺势落入顾和章手中,惊得打了个哭嗝。   将还在哭闹的孩子高高举起,顾和章忽地朝顾邺章一笑,“皇兄,他是叫泽延吧?朕给你看个精彩的。”   电光石火间,他猛然将手里的婴儿狠狠往下一摔。   没人想过顾和章会这么做,连顾邺章也没料到。如果他恨自己有一双儿女,他应该早就将他们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还是用这样触目惊心的方式?   周遭霎时陷入死寂,顾邺章不忍地闭上眼。   他当然知道顾和章一直想看到他崩溃求饶,想看到自己这个废帝的心理防线当着他的面轰然坍塌,但他为什么要让他如愿?他曾在郑贞宜面前无数次体面丧尽,而今还要在她的儿子面前低下头去吗?   徐贵人单纯软弱,为保证万无一失,他早已调换过了。这又不是他顾邺章的孩子,就连被送出宫去的泽延,也并非他的血脉——这人世间诸多苦难,他的命运难得可以自己做主,何必要像父皇般跟不爱的女子纠缠。   可粘腻温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侧脸,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的血。   他重新看向顾和章,目不斜视地、冷淡地质问他:“他们才多大?话都还不会说,你疯了吗?”   顾和章却冷冷笑道:"朕疯了?皇兄,他们可是您的骨肉。天底下谁人不知,剪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   没能如愿以偿看到痛失爱子的顾邺章发疯,他心中恨意更烈,语气却格外平淡,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半晌,顾邺章说:“你就这么怕我东山再起,连女孩儿也要赶尽杀绝?”   顾和章依然笑道:"皇兄,怪只怪她没能投一个好胎,这是她的命运!"   "她还这么小,怎么会是她的命运?"顾邺章道:“你放了她,我赠你一个秘密。”   “朕不需要你的秘密,皇兄。”顾和章轻唤,一把将女婴从还未回过神的陈润手中夺过,如法炮制般将吓得不再出声的婴儿高举过头,他眸中释放着嗜血的兴奋,脸色也渐渐变得狰狞而疯狂:“你若真疼她,待会便接住她。接住了,她的命就归你。接不住,她的命就归阎王。 ”   话音才落,便骤然松了手向上一拋。   流云般的衣摆在众人的注视下层叠绽放,过大过猛的冲力带得那个永远姿仪瑰秀的身影也直直坠落下去。   顾邺章的左膝猛磕在地上,右臂却稳稳将九死一生的孩子托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人来不及去权衡。   也许顾和章赢了,他看到了他的狼狈,逼得他不得不在这近百的禁军前屈膝。   但我并没有输。顾邺章低头与那双黑葡萄般水润透亮的眼睛对望着。   我留住了一个生命。   他脑海中闪过谢瑾为受伤的小鹿包扎前腿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春日。   庭兰,他默念着谢瑾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你人不在中州,怎么还能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把我的心变得和你一样软?   膝前想必磕出了大片淤青,顾邺章站起身时脚下微晃,却又很快稳住。   顺手挡住那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不让女孩去看地上四溅的血,顾邺章对着一脸得色的顾和章微微一笑:“多谢三弟成全。”   多么稀奇,他的风采并未因方才的变故而衰减分毫,仍是如珠似玉般夺目,狼狈于他就像荷叶上稍纵即逝的露水,留不下半点痕迹,凭什么?于是顾和章的得意戛然而止,不甘地冷言讥讽道:“皇兄好身手。”   他几乎要翻脸动怒,扭曲的神色却倏尔和缓,像一条冷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靠近顾邺章耳边,轻轻说:“皇兄,您还不知道吧,谢瑾快要回来了。”   闻言,顾邺章心里一沉,微微上挑的眼角跳了跳,目光凝在前方虚空中的一点。   终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他一直盼望看到的情绪。顾和章再次痛快地牵起唇角。   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陆良是头天夜里回来的,他空手而归,并没能叫回谢瑾,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程云对他的夺位未置一词,恍如未闻,只带着青炎卫停在边境——他知道这是无声的谴责,只是程云选择了攘外,暂时还无暇来与他算账。   邓康和赤柳卫则封锁了云中故郡,将宣令的使者拦截在城门外不予放行,摆明了是要与他唱反调。但云中至少还未如其他地方州郡般起兵反叛,尤其是农民的义军,那他也可迟一些再寻邓伯明的麻烦。   至于谢瑾,他大约是被软禁的顾邺章唯一的底气。可是谢瑾毕竟年轻,最重要的是,他在意顾邺章,非常在意。陆良叫不回他,有一个人却一定能。   ——曹宴微。   夜来一场小雨,草木都点染上了青绿,当此春景融和,戍边的将士们便更难忍乡心迢递。一年到头,武川也就这么几个好天气。   但曹宴微来了之后,好天气便也笼罩了阴霾。谢瑾不知他遭了什么罪,只看到他脸上又沧桑许多,腰背更是佝偻,刚一对上照面,那双红丝密布的眼睛又落了两行浑浊的泪。   远途而来的曹宴微先是不住地道歉,说先前是自个多嘴多舌,才让谢瑾在半年前无辜受难,求他万万别因此与陛下离心。事已至此,这时候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谢瑾只打断了他的话,问起千里外的洛都。   抹去眼泪,曹宴微说:“收拾了陛下在承光殿的居所后,丁邯便强硬将老奴带走锁在大狱里。一别月余,高阳王让老奴将谢尚书请回去,说若此行带不回您……便要让陛下吃些苦头。”   那位笑里藏刀不是善类,他固然心中暗自惊怒,却也实在没有办法。   谢瑾双眉深锁:"曹公公,陛下现在处境如何,他还好吗?"   曹宴微叹息着摇了摇头:"老奴很久没能见到陛下了。您来武川之前,陛下已经病了,病势重时每日所进除了汤药,也就只有半盏碗燕。才刚渐好些,就赶上高阳王宫变,还不知这月余间他们有没有安排人给陛下煎药。唯一能确定的是,陛下他还活着。"   这哪是天之骄子该经历的?谢瑾眼眶泛红,心中也微微动摇。潜意识里,他亦认定师哥还活着,可每每强迫自己睡去,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推枕而起,不可避免地陷入无穷无尽的惶恐。滚烫的定心浪滔天袭来,让他在刹那间连呼吸都变得松快许多,恨不能插上双翅膀立刻飞到中州去。   可他记着顾邺章未雨绸缪的嘱托,仍咬紧牙关坚持道:“曹公公,我若不回去,他还要防着我起兵变,我若回去了,陛下才是真的失了倚仗。”   曹宴微仍是摇头:"谢尚书,老奴虽愚钝,却也略读过几本书,何尝不懂您说的利弊?若陛下是个身体康健的寻常人,您留在武川自然是上上之选。但陛下的身子骨您知道的,高阳王对他一直心存怨怼,不管是有意无意,只要稍加怠慢,对陛下的身体都是雪上加霜。”   这是实话。   他当然可以继续留在武川,任凭顾和章再下十道二十道令旨。可顾和章会怎么对师哥?固然是他在武川一日顾和章便不敢弑兄,可其他折磨人的法子呢?他能忍住不用吗?谁都知道最正确的选择是留下,可谢瑾不敢拿顾邺章的性命做赌注。   曹宴微犹在恳切地望着他:“谢尚书,您回去一趟,至少有机会说动高阳王为陛下将药续上,也能保全您的一双弟妹……"   沉吟半晌,谢瑾轻轻应了一声。   他全部的软肋都在帝京,顾和章完全可以择一而毁逼他就范,与其那样,还不如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回京后再做打算。   掀帘而出时,林雍和张茂正一左一右扒在外头偷听,见他出来立刻便站得比松柏还直,像两尊眉清目秀的门神。谢瑾有心想笑,却又实在无力去笑,只越过二人留下一句“你们跟我过来下”。   两块大差不差的凤纹调令递到了林雍手上。不止是金戈卫,整个武川的布防戍卫谢瑾都给了出去,“过两天我跟曹公公回京一趟,彦容,武川就先交给你了。”   林雍却没有立刻收进怀中,他摊着掌心睨了一眼,凝眉道:“将军想鸿门赴宴,末将自然是要当樊哙的,留在武川干什么?”   看出他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谢瑾哑然:“他不是项王,我更不是沛公。这次回去意在示弱投诚,可不是要给那位递把柄,你别忙着替我跟高阳王翻脸。”   略一停顿,又叹道:“彦容,德音跟我回去就成了,你在军中颇有些威望,比德音压得住阵。”   这固然是极重的担子,但顾和章胸有城府,谁能保证那匹披着羊羔皮的黄鼠狼不会为难谢瑾?“那您也得问问德音的意思吧?”林雍给张茂使了个眼色。   对方却视若无睹,应道:“我都听将军的。”   林雍被噎了一下,寒着脸哼了声:“那位拿捏住了天子,将军便要抗命南归,来日他再拿捏住了将军,我林彦容难道就可以作壁上观吗?”   谢瑾勉强牵起唇角,朝他安抚一笑,“不一样的,彦容。”   他又没有中一夜秋和断骨红,顾和章去哪里寻胁迫彦容的筹码?只要武川的这七万来人还忠于师哥,顾和章就不敢轻举妄动。 第39章 独孤之死   因要安排好各种事宜,谢瑾并未连夜离开。   晚间送走林雍后已逾子时,谢瑾听着外头嘈杂无序的风声雨声,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北狄王权更迭时肇齐把握住了机会,而今曾在可汗庭受辱的顾和章华丽蜕变,摇身取代了他兄长成为新帝,斛律先也定然不会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   在这时候急书数至下令武川的主心骨回京,主动将肇齐的口子豁得更大,给北狄大开方便之门,他只能认为,顾和章心计够多,手段够狠,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他的眼界却不够长远。   换句话说,他不是个合格的帝王。   他会睚眦必报地杀了我吗?在回程路上,谢瑾心不在焉地想,总不至于是单纯地让我回宫述职。   草木方萌的时节原本风沙盛行,一行三人到洛城这日倒难得是风和日丽的,只前方的路越走越窄,竟至水泄不通,只好暂且停滞在原地。   城南是中州最繁华的地带,路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东西应有尽有,向来是人流如潮商贩遍布,平日里寻常车队行驶至此也要放缓速度,但从未如当下般拥挤无序。   两边的摊点照旧陈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无一人看守。谢瑾不禁蹙眉看向一旁的曹宴微:“曹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曹宴微却也是一脸茫然:“大概是前方遇到了麻烦,我这便过去问问。”说罢便要上前。   张茂抢先他一步翻身下马,侧身道:“曹公公,围观的难免以讹传讹,还是末将去前头看看吧。”   待他的身影游鱼般穿过人群,曹宴微说:“人言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谢尚书身边,都是些和您一般的少年英才。”   这句话不止夸了张茂,还顺带夸了谢瑾。曹宴微从来行事稳妥,脾性亦庄重不苟,当初是何等不假辞色,对师哥之外的所有事都显得意兴阑珊,而今为了境况未知的师哥,也开始说漂亮的场面话了。   谢瑾心里升起一股悲凉,低声道:“我像德音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踏入官场呢。曹公公,假以时日,德音和彦容都会胜过我。若来日有机会,盼您能为他们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挣一个好前程,也不枉他们离了秦州便一路跟着我。”   对于谢瑾而言,在没见到顾和章之前,这次回来是死路还是活路谁也不知道,这几句话一脱口,乍听上去倒像是遗言。曹宴微眼睛蓦地发热,低下头稳着气息委婉道:“谢尚书,老奴久拘在禁中,可不如您了解他们。太上皇帝那儿,您亲自引荐贤俊岂不更好?”   “太上皇帝……”谢瑾低低重复了句,“我都还没改口呢,曹公公,您也可以迟一些改口的,他不会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而且您应该清楚,师哥他再求贤若渴,我推荐的人,他怕也不敢轻用。”   这么些年,推荐成了的,也就那么一个李望秋。多疑是很多帝王的通病,偏生这病在顾邺章身上格外重些。这曾帮助他一再稳固住肇齐的江山,却也让他再难有知心的诤臣。   于是曹宴微不再说话了。沉默在周遭的嘈杂中显得格格不入,好在前去探消息的张茂很快便回来了。   他额上覆着薄薄一层细汗,在雪浪玉狮正前站定道:“将军,曹公公,前面正预备着行刑。”   谢瑾目光一凛,“这时节他急着杀谁?”   张茂左手握缰踩蹬上马,侧过头道:“独孤丞相。”   这下连曹宴微的脸色也变了,“独孤丞相才被委以修国史的重任,他又年老体衰,怎么会如此仓促地问罪处斩?”   张茂道:“曹公公,不是简单的处斩,据说是腰斩,还要夷三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音调都平静无波,接着向曹宴微解释道:“日前新帝从秋棠宫出来后心血来潮去看独孤丞相修的国史,在郑氏发迹、没落之处起了不少分歧,听闻老丞相出言不逊惹怒了新帝,昨晚下狱,今早便拉来城南了。”   除此之外,其中怕还有旁的隐情,但外人自然无从得知。独孤正虽也曾为难过谢瑾,到底自恃身份,向来只停留在言语上。想到此处,谢瑾调转马头,轻声道:“不从这条路走了,绕一下。”   独孤家族世出文官大儒,近百年间长盛不衰,肇齐有朝以来,十一位丞相都姓独孤。如今一朝落魄,他何必招摇过市,再多给人添一分难堪。   曹宴微也是唏嘘不止,没再多问谢瑾绕路的原因,三人一路无话走到芙蓉门外。   新上任的大司马郑毅安和侍中薛印俱在新帝身畔翘首前视,冕冠盛服的顾和章已经等在那里,他也在看迎面而至的谢瑾,但重如繁露的缀珠挡住了他晦暗的目光。   在两匹青骢马之间,通体上下雪练也似洁白的雪浪玉狮便格外显眼,更别说谢瑾还披了件白色的战袍。   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赤朱下裳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谢瑾暗忖着,亲迎出芙蓉门外,这般顾重,便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率先跳下马屈膝拜道:“臣谢瑾,参见陛下。”   他话说得很慢很缓,待张茂与曹宴微也一一拜过,顾和章方道:“爱卿平身吧。”他说得极其客气,甚至还伸手扶了谢瑾的肩膀。   克制着避开他触碰的念头,谢瑾依言起身,抬眸瞥见站在一边的郑毅安和薛印,又略一倾身:“见过大司马、薛侍中。”   郑毅安鼻子朝天地冷睨他一眼,不屑地撇过了头。他是新帝的舅舅,在朝在野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不会将本就与他有宿怨的谢瑾放在眼里。倒是薛印拱手道:“谢尚书客气。”   顾和章没说什么,只漫不经心地询问道:“今日城南在行刑,不知是否挡了谢卿的路?”   “是臣回来的时机不巧。”谢瑾低眉道:“多谢陛下关怀了,洛都毕竟六通四达,对通行并无影响。”   “卿不问问朕为什么杀独孤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瑾仍垂着目,“臣与独孤丞相虽然同朝为官,却并不相熟,自然不必多此一问。”   顾和章已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想杀谁便杀谁,无论独孤正到底因何开罪了他,是修史还是别的,木已成舟,他亦无立场再问。   “卿这次回来,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他叫什么?是你新收的徒弟,还是下属?”   “回禀陛下,小人乃殿中尚书麾下金戈卫张茂,字德音。”张茂再跪,顾和章的脸色已不大晴朗。   “振威将军呢?没跟谢卿一起回来?”他也不叫张茂起身,当头便问起林彦容。   “京畿有变,北狄闻风而动,陛下,武川离不得人。”   “卿这是在怪朕不顾国家兴亡?”顾和章额前的玉珠轻轻晃动,泛着铁青的年轻面容在其后若隐若现。   “臣不敢。”谢瑾始终没有抬起眼帘——不去看对方,便可以避免被对方看穿,这也是顾邺章曾经教过他的。闲时猜拳本意在消遣,他与师哥对上却次次败北,后来实在是输得惨了,在他的不住追问下,师哥告诉他,庭兰,你不要看我,你的眼睛会透露你的想法。   四周的气氛凝固下来,待回到显昌殿,内侍宫娥尽皆退去,只留下两杯热茶和御案上的一壶清酒。   顾和章施施然落座,柔声道:“谢卿这次回来,预备着待多久?”   谢瑾答:“那要看陛下留臣到几时了。”   他心里满满当当装着顾邺章,口中却半字也不提,顾和章面色微沉,问:“陆良传朕的口谕,让卿将兵权移交,卿抗旨不遵,是为何意?”他本想先将谢瑾骗回来,没了兵权,又无人脉,谢瑾在洛都便兴不起风浪。奈何谢瑾自作主张,竟全权托付给了林彦容。   谢瑾道:“陛下,臣自知有抗旨之嫌,是以只带了张茂回京请罪,但也请陛下听臣一言。陈润将军并未前往武川,臣若真将印信交给陆尚书带回,焉知郁久闾隼不会趁虚而入?届时臣如何调兵遣将抵御外敌?”   他顿了下,又道:“况且一纸文书印绶,在京畿也许有用,在边关,却终难服众。”   这番话许还算不上滴水不漏,心思深沉的顾和章也并非全然猜不到谢瑾的意图,但他并未动怒,只将那壶清酒向前一推,“谢卿只顾防备着朕,可知这壶酒正是皇兄原本要赐给你的东西?太医验过,这酒里可是浸了胡蔓草。皇兄杀我母亲时用的就是此物,他预先服了白藤花解毒,却可怜我母亲无辜枉死。这酒没能送到武川,是因我一时恻隐之心,救了谢尚书。”   这自然是假话,谢瑾端坐在他下手,因为根本不信他的欺骗,看着那酒的眼神依然平静。   他还年轻,而且耳聪目明,风头最盛的时候,他有一次听宣入宫,发现徽行殿的屏风之外竟是人影重重的。他并无万夫不挡之勇,只要顾邺章动了杀心,无论是摔杯还是用其他的动作暗示,他都一定会死在那里。   师哥那时候没杀他,以后便都不会杀他。谢瑾有时会恨自己的清醒,在清醒地意识到师哥不想他死去的同时,也清醒地感受到顾邺章的试探和猜疑。而今顾和章摆明了在说鸟尽弓藏、顾邺章容不下他,想来也并非是一定要他相信,若非如此,对方至少得编织一个更精巧的谎言。更多的,恐怕是给他递了个台阶,在不动声色地逼他投诚。   他顾和章已经是天子了,是非黑白、来龙去脉,他说了算。片刻之息,谢瑾已全明白了。为了师哥,这台阶他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但他不想下得那么轻易。 第40章 唯有一死   显昌殿中的侍者并不多,至少明面上不多。谢瑾眉间微缩,不卑不亢道:“陛下,我有今日,毕竟是仰赖废帝一手提拔。这壶御酒若果真送到了武川,我能做的,也唯有一死而已。”   大约是有些意外他的反应,顾和章坐在御案后,不发一言。许久才说:“你倒大义。”   他的脸色异彩纷呈,最终定格成一种将笑未笑的冷酷:“知道陈郁之是怎么向朕推荐你的吗?他说谢尚书博览群书,不仅能通晓天时之机,更知悉当今安危之势。古今得失、兵家虚实,没有你谢瑾不擅长的。他还说,谢尚书若不能为朕所用,便该走死路。但我却想着,卿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见谢瑾默然不语,他又慢吞吞道:“皇兄他啊,对世家大族始终持有怀疑和忌惮之心,因为他吃过苦头,而你偏偏是陈郡谢氏北上而来,所以他用着你,却也防着你。”   话锋一转,又说:“可朕是不同的,他削弱门阀,我却依靠门阀,我永远不必像他那样防备你。谢卿,你信奉忠臣不事二君,朕却以为,良臣择明主而是。”   谢瑾忽地笑了笑,面容却清冷如霜:“陛下的确不必防备着我,将来若我有何处忤逆了陛下,您只需像对待独孤丞相那般将我拉去城南腰斩,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   费尽了口舌,却只换来一句称不上善意的回绝,顾和章脸色微寒:“若非有心人推波助澜,独孤正自然不必死。你若忠心于朕,也自可高枕而卧。我以为谢卿既然肯回来,想必对我还有几分信任。”   谢瑾原本便怀疑此事与顾邺章有关,此时更深信不疑,仍端坐得笔直道:“陛下恕罪,臣不敢怀疑陛下,只是路遇血光,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字字句句咬得清晰:“能得陛下爱重,臣之幸也,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但请陛下能对废帝以礼相待,勿要落人口舌。”   听闻此话,顾和章冷冷看了他半晌,蓦然笑了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朕自会好生招待皇兄。若有外人欺辱他,朕也决不轻饶。"   他的笑容突地凝固,又问:“皇兄三番五次将谢卿遣去刀光剑影的武川,更无故疑卿与北狄勾连,分明是他先不仁,你还惦记着他吗?”   谢瑾不禁一愣,旋即淡淡道:“陛下,君上再不仁,做臣子的也不能不义。若锱铢必较,瑾何以在世间立足?”   见他态度坚决,顾和章眼神中闪过一瞬杀意,不由得问道:"谢卿自是忠臣,可知道朕的心里现在是怎样想的?"   谢瑾不钻他的套子,沉吟道:“臣不敢妄测圣意。”   顾和章的目光越发阴狠,拢袖起身一步步朝他逼近,居高临下道:“想朕派人给皇兄送药,是不是?但皇兄早已病入膏肓了,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朕可担不起责任。”   谢瑾胸腔剧震,低垂了眼帘:“臣愿接手此事,真出了差错,臣自担毒杀前主的恶名,绝不让陛下为难。”   顾和章说:“谢卿先莫急,皇兄爱子新丧,你就算煎好了送过去,他怕也没心情用的,不如再等几天。”   爱子新丧……竟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他会以怎样的手段逞凶杀戮?谢瑾越想,便越是毛骨悚然。再要强求,未免显得过于急切,只得忍下心痛,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应下。   与顾和章同处实在耗费心神,他已有心请辞,却听顾和章又道:“还有件事忘了知会谢卿,听闻贵府的二公子素有报国志向,陆尚书回来后,朕已在丁将军那儿挑了个闲职给令弟。”   这警告来得突然,却也非全无征兆,谢瑾心里“咣当”一声,艰难道:“令则年少,让陛下费心了。”   顾和章却笑吟吟道:“朕也只是向谢卿表一表朕的看重,何来费心?”他目不错珠地盯着谢瑾,又道:“谢卿啊,令妹早就年已摽梅,却迟迟待字闺中,朕初登大宝,亦有求娶佳人之意,不知你可舍得嫁妹?”   如果说顾邺章想纳令姜多半是为试探,顾和章口中的有意,却多半是真的有意。   他见都没有见过令姜,却张口闭口就是求娶佳人。总要将无辜之人扯进漩涡,这大抵便是天家与生俱来的无情。   接二连三的敲打让远途归来的青年冷汗透衫,几乎站立不住,只婉言道:“陛下,舍妹天性散漫,与您是两个世界的人,况她心有所属,臣这个做兄长的本就亏欠她良多,终身大事上,实在不愿违她的意。”   他的确想保护师哥,他自己什么都可以为师哥做,但他不需要牺牲令姜。   “是吗?”见他紧张,顾和章兴致更好,饶有趣味地问:“她属意谁?”   藏在袖间的双手微微握紧,谢瑾答:“回禀陛下,不是别人,正是张茂。”   顾和章的眼睛向下瞟了一眼,忽然抬手隔着衣袖覆上谢瑾的手背,谢瑾颤了一下,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任由对方将他身前那盏渐冷的茶递到手中。   “谢卿怎的如此紧张,出了这样多的汗?”顾和章体贴地帮他握稳手里的杯子,徐徐道:“其实若果真如此,朕也可以下一道诏书,就写……令府的女公子才貌出众,蕙质兰心,与张茂情投意合,乃是姻缘天配。朕愿玉成其美,令二人择吉日完婚。卿以为如何?”   本想折身再拜,顾和章却竟一直不撒手,谢瑾只好硬着头皮推辞:“陛下,臣已答应过舍妹,她的婚事,何时何地、嫁与何人,皆由她自己做主。”   半晌,刚还不依不饶的顾和章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谢卿真是个好兄长。”   他终于松了手,背过身轻喃着:“若朕也有个好兄长……”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挥了挥腾龙的广袖,“朕有些困了,便不送你了。”   浑浑噩噩回了府上,金红裙摆的令姜正在院中的石桌前擦拭一柄长剑,小狸奴的皮毛在阳光下灿若锦缎,懒洋洋地趴在她旁边打瞌睡。谢瑾冰凉的心头总算浮上一点零星的暖意,唤道:“令姜。”   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地上,惊醒了睡眼惺忪的猫儿。   令姜眼里顿时积蓄了泪水,“哥……”   谢瑾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低声道:“令则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呢?我和令则不在时,有没有人为难你?”   令姜摇头:“没有。”她退开两步抹干了眼泪,直勾勾地抬头看着谢瑾:“我知道哥这次回来,是为了废帝。而今再多个令则,你也要一力周全,对不对?”   既瞒不住她,谢瑾索性坦言:“师哥在秋棠宫里,令则在丁邯麾下,我明面上既归顺了新帝,往后总有机会助他们脱困。”   令姜含泪道:“往后是多久?哥,新上位的这个不知道他是你师哥吗?你拿什么帮他?至于令则,他想建功立业,那位挥挥手他便巴巴地去了,我劝都劝不住,那他投在谁麾下又有什么要紧,又何来脱困一说?”   她情绪愈发激动,谢瑾有些错愕地问:“令姜,你怎么了?”   “哥,家里出事时,我虽然还小,却已经隐约记事了。令则伤得太重,伤口感染,当年便病死了。”   令姜的眼泪顺着风干的泪痕再度落下来,“哥,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留在武川,不必为了一个欺瞒你的师哥,一个冒名顶替的弟弟,还有我这个不值钱的妹妹赴鸿门,怪我当初没有说明白……”   “令姜,我当日便知他不是谢琅。”谢瑾柔声打断她的自责,“但令则与你我同处多年,我早已当他是我弟弟了。”   他眼眸微弯,哄道:“再说了,我的妹妹聪明又漂亮,剑术比我这个做哥哥的更精妙,价逾千金,如珠似宝,怎么会不值钱?”   为令姜拭去眼泪,谢瑾轻轻道:“既来之,则安之。令姜,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若哪日令则回来,替我转告他,约束自身,谨言慎行。”   他的目光掠过一动不动盯着他二人的小狸奴,又莞尔道:“什么都不用想,照顾好自己。去岁走之前我为防不测,抽调了三百金戈卫打散在洛城里,待时机成熟,便把你也编入册里。”   令姜却道:“怎么联络?”   她问得突然,谢瑾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令姜重复:“我问哥,那金戈卫,怎么联络。”   因刚刚哭过,少女肌如凝蜜的脸庞微微泛红,谢瑾不忍地别过头去:“这不用你操心。”   夕阳照在令姜脸上,镀上一层坚决冷静的暖色:“你怕我卷进去,是不是?可我已经卷进去了,哥,你不是神仙,你也只是个凡人,你不可能面面兼顾。我是女儿身,若要避开那位的耳目,我比你更合适。”   覆巢之下无完卵,可是……谢瑾转回头,摸了摸她被风吹起的发,“令姜,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   “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令姜呢喃着:“价逾千金,如珠似宝。这几个字若是兄长哄我开心的,那便罢了,若哥真的从心底里认为我聪明又可靠,愿意信任我,愿意让我是生是死都有个明白,便都告诉我。”   “……城东的锦缎铺子,让掌柜的把旗幡的青穗子改成红穗,城西的玉器行,撤去进门左手边那个不出售的银如意,然后在下一个初一,城北白松林里,有一株桦树,在那儿联络。”   玉器行是孙长度在中州的落脚地,锦缎铺子则是李望秋家中的产业,他与李望秋相交微时,自认是靠得住的朋友。   这三百精锐原本就是他为师哥留下的退路,却又怕见疑君上,他盼着永远用不到这支隐匿在暗处的金戈卫,如今却庆幸尚未走进绝路。   隔天便是早朝,谢瑾顶着百官的注视迈入金殿,只盼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架不住顾和章存心要他引人注目。   红艳艳的丝带系在新天子的颌下,阶前的冯公公捧着明黄的诏书宣读出声。   ——殿中尚书谢瑾,封陈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再备九锡之礼。   明堂上的顾和章紧随其后施施然开口,又是说什么他这些年在边疆打仗劳苦功高,又是赞他曾一举破敌千里,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赫赫战功堪比封狼居胥。   陈王,陈王……皇亲才有可能染指的,正一品的爵位。乍一听去多么烜赫威风啊,仿佛受尽尊宠,可稍一细想便知是个全无实权的空头爵位。   与椋陈同字的陈王,谢瑾暗忖,这怕是顾和章在故意恶心我呢。可他被这道诏书彻底架在了烈火之上,也只能目不斜视跪下谢恩。   顾和章不松口,他还没进过秋棠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什么都得听顾和章的。 第41章 对他有情   海棠飞尽,梅子留酸,直捱到了四月底,顾邺章都未能踏出秋棠宫半步。   那个他体面丧尽才救下的女孩第二日便让丁邯带走了。顾邺章没有硬留,他甚至没有开这个口——自身都难保,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别人。他已做了能做的,至于之后她是死是活,不是他这个失了权势的帝王能决定的。   幽禁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往先他总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处理,公文奏疏才批复了一本便又递上两本,如今骤然清闲下来,每日连个说话的人也无,倒可以仔细理一理他这前半生。   还有后半生。   他不认命,他在等。   起初顾邺章会宽慰自己,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在朝在野都积攒了不少威望,提拔了不少出身寒微也有真才实学的文臣,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些都是他日后翻身的本钱。   但空想是既没有依附、也没有滋味的。他不再喝药,也就不再能吃到糖渍的果子,每次毒发都是变本加厉的疼,心里总归还是苦的。   有时实在是觉得累了倦了,便倚在窗边看自在的飞鸟和渐渐落下的夕阳,任由脑海里渐渐浮上谢瑾的面容。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担子倏然撤走,倒显得他这些年的百般克制像个彻底的笑话。   从前顾邺章总觉得明凤山上的一点一滴是非常久远的事,不敢触碰,不堪回想,可当他稍加追忆,一草一木,竟然都像是烙印在了心头。   守在门口的侍卫每日都会换岗,其中有两个嗓门大些爱说话的,偶尔会在无意间透出些消息,让顾邺章不至于彻底陷入闭目塞聪的境地。   他知道顾和章封了徽行殿住进了显昌殿,知道顾和章追封了郑贞宜,将她移葬进先帝陵后,还封了右卫将军郑毅安为大司马。   他也知道独孤正城南腰斩,三族夷尽,有牵衣顿足者,也有拍手称快者,成河的血污用流水整整清洗了五日才洗干净。   他还知道,被顾和章强收进后宫的独孤夫人惊闻噩耗,自缢于长杨宫,向来雍容端庄的世家女,死前竟换了身殷红的宫装,留下绝笔要化作厉鬼向顾和章索命。   凡此种种,从顾和章忍不住翘高了尾巴来向他炫耀时他便已有所预料,所以他听着外面断续的交谈时,始终心如止水。   直到芒种前一场夜雨,他听到谢瑾的名字。   电闪雷鸣间,连日足不出户的顾邺章猛地推开门,两柄长剑登时交叉着横在他身前。   静水刀仍提在他手中,顾和章许是盼着他哪日一时冲动持着这把刀闯出秋棠宫去,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当然,也可能是盼他忍受不住这暗无天日的拘禁,选个无人在意的良夜吻颈自裁。   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顾邺章声线沉凝:“谢瑾呢?我要见谢庭兰。”   矮个子的守卫仰着脖子战战兢兢:“殿中尚书已是……是天子新封的陈…陈王,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陈王?哈,顾邺章喉间闷出声嘶哑的笑,站立不稳地连退了两步,面上竟浮现出一抹鲜见的哀戚。十二载为君,他头一次当着臣下的面笑得自嘲:“……我就知道,我果然是该防着他的。”   陈王……好威风啊,可不是比殿中尚书更气派、更显赫吗?   孤家寡人,果真是不该相信任何人,更不该顾惜任何人。他错信一次,怜惜一次,就陷自己于日暮途穷。   幼年时寄住悟真寺,顾邺章曾在机缘巧合间捡拾到一册《大藏经》,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那时他一知半解,想着佛家为了劝人断绝七情六欲,真是将人之常情也说成了洪水猛兽。而今这火不止烧了他的手,还以燎原之势将他整个人寸寸燃成灰烬。   静水刀蓦地横上守卫的颈侧,一道闪电划过顾邺章深幽动荡的凤目,照出两簇碧莹莹的磷火。   隆隆惊雷紧随其后,顾邺章朱唇轻启,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那我杀了你,谢瑾也不来吗?”   夜更深,雨更急,树木也接连被狂风连根拔起。但比起恶劣的天气,地狱里来的修罗更让人恐惧。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守卫顶着风雨连滚带爬地跑了。   地面积水泥泞,他们跑得狼狈又凄惨,不知跌了几个跟头,最后腿软地爬出顾邺章的视线。   院里空无一人,顾邺章却没踏出去半步。他退回屋中,将烛笼拨得更加明亮,静候着谢瑾的到来。   谢瑾当夜却没有来。   他在宫外,得知消息时已是第二日散朝以后,还是喜欢玩弄人心的顾和章弯着眉目告诉他的。   显昌殿内沉香袅袅昏暗如旧,任凭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陈王千岁当着十数宫娥的面跪了一个时辰,顾和章依然没有松口:“谢卿起来吧,不必再多言。别忘了,他是废帝,朕是新君,他顾邺章要见谁便见谁,朕的威严何在?”   因常年忍受边关苦寒,谢瑾的双膝早生顽疾,此刻跪得接近麻木,可他亟待见顾邺章一面,早已经一刻都不愿再等。   只撑着地毯站起身:“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古先贤曾说,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陛下轻慢兄长,天下人便会罔顾尊卑,陛下善待兄长,天下人方会敬重君上。陛下对他宽宥几分,不过举手之劳,不仅无损您的威名,还可让您收揽更多人心。”   顾和章的容色却没有因他的话出现一丝一毫的缓和,“谢瑾,你不用拿这些话诓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皇兄登位前,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他在位时又是整顿吏治,又是提拔寒士,一改旧日靡靡之风。纵处江湖之远,也常闻他的佳话。可是那有什么用?“这江山已改由朕来做主了,谢卿。天下人的敬重,没有你跟他想象的那么值钱。我招招手,出身寒微的陈郁之便来投我,只此一件,便足以证明寒门不可信,足以证明他新政的失败,足以证明什么都想要便会落得一无所有!”   他负手踱步至谢瑾身前,原本还有几分书卷气的清秀容颜竟跟他的音调一样扭曲:“所以我想通了,我不稀罕臣民称颂彪炳史册,我只要大权在握,皇室亲缘本就不堪一击,朕只要自个心里痛快。”   谢瑾的脸“唰”地白了。   他单知道顾和章狠毒,却不知他还是个疯子。   怔愣了一瞬,谢瑾再度屈膝跪下。自打从武川回来,他面对着顾和章时,跪着的时候总比坐着的时候多。顾和章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的快感,用常人的思想应对他显然已行不通,倒不如孤注一掷,将身家性命一并赌上。   他僭越地直视着一身盛装的新天子:“承蒙陛下不弃,赐我陈王,但我心中明白,陛下始终担忧我心系旧主,会坏了您的大事。其实您不必如此,无论说多少遍的知遇之恩,玉狮子在一日,我与他便一日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   顾和章微讶:“那你又为何执意要见他?”   谢瑾轻轻道:“陛下,您盼着秋棠宫里幽禁的是一个被拔去爪牙的皇兄,我又何尝不盼着一个对我心无芥蒂,却又一无所有的师哥?”   比起冠冕堂皇令人生厌的大道理,单纯从人的劣根性上讲,这是很说得通并且顾和章也很愿意听到的。   他忽然露出个邪肆的笑容,俯身再问:“你对他有情?”   探究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来,连他藏在右侧眉间的那颗棕色的小痣都清晰可见,谢瑾不躲不闪,道:“让陛下看出来了,可惜……他对臣无情。”   顾和章“噗嗤”一乐,直起身道:“朕这个皇兄,还真是容易招惹烂桃花。温世淮对他一见倾心,回过头却叛了他的江山,就连陈王这么温和的人……也喜闻乐见他一无所有。”   他话锋一转,又蓦地多出几分疾声厉色:“但朕记得陆尚书从武川回来时说过,陈王初闻宫变噩耗,可是吐了血的,难道当时并非出自真心吗?”   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谢瑾面不改色:“陛下果然明察秋毫,确有此事。臣当时误以为废帝已经魂归黄泉,一时悲痛交加,便呕了些血。臣毕竟没有喜欢死人的癖好,半生所爱,却从未得到过,难免成为一生的遗憾。”   顾和章拊掌道:“陈王完美解答了朕的疑惑,朕似乎的确没有理由再阻拦谢卿了。无论是送药,送饭,又或是……送人。”   这是极好的机会,不能不趁热打铁。谢瑾心头一松,却又立刻绷紧,咽下喉间腥甜主动道:“自归京以来,臣屡屡承陛下的情,却从未替陛下解过忧。若陛下尚有疑虑,可在秋棠宫再加一层护卫,届时我与废帝一举一动皆在您掌握,想来便可让陛下安心了。”   这确是顾和章的打算,但被谢瑾一语挑明,倒显得好没意思。“朕也非言而无信之人,陈王想去便去,朕便不再加派人手去听墙角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阴恻恻的冷笑:“但朕把话撂在前头,无论是棠棣情深还是君臣之谊,朕都不在乎。只愿陈王能清楚自己的身份,别犯了朕的忌讳。”   谢瑾忙伏身叩首:“臣谨记陛下教诲。”   他知道急不得的。秦州和武川都在打仗,稍有差池就会国破家亡。顾和章仍未信任他,宁愿派从没去过武川的陈润领兵驰援也不肯拨给他半个兵。   他每日行走在外,常能感受到有多人尾随,固然可以轻易甩开跟踪,他却向来只能当做毫不知情。   因为这明显是顾和章的手笔。   顾和章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他是一条冷心冷肺的毒蛇的事实。   而想要扶正已然颠倒的乾坤,容不得半点差错。 第42章 暮暮朝朝   秋棠宫历来便少有人居住,其内的承光殿草木稀零,在顾邺章住进去之前,更是已有二十年无人问津。   前夜一场暴雨,承光殿草倒树折,愈发杂乱泥泞,因没有顾和章的首肯,过去了大半日也无人清扫,谢瑾过来时,偌大的庭中只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   见是新帝亲封的异姓王来了,俩人一个激灵亦步亦趋迎上来,圆脸的年轻人冒冒失失道:“陈王千岁,您还真来啦?”   旁边的高个子扯了他一把,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歉然道:“陈王千岁,陛下预先下过旨,承光殿的看守虽少却格外紧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谢瑾并不摆官架子,只将手里的春竹叶递给他,道:“二位放心,我午间已得了陛下的准许,是送饭来的,不是贸然前来打扰。日后若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便是。这地方冷寂,此酒是我才从清馡楼取的,权当给你们添些滋味。”   顾邺章既已知道他回来了,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谢瑾急着进去看情况,用了不知多少定力才强迫自己驻足在门外,耐着性子接着道:“如无意外,我往后还得常来,敢问二位怎么称呼?”   圆脸的年轻人忙道:“陈王折煞我们了。小人卫安,恒卫既从,今日安否的安。他叫蒋武。里头那位确实从今早就没吃过东西了,上午的两个兄弟进去看了情况,没成想被他撵了出来,还挂了彩呢。待会您要进去,也千万当心啊!”   卫安一看便是个胸无城府的热心肠,谢瑾估摸着还是蒋武说话更管用些,便又解了腰间佩剑交给他:“蒋武兄弟,我今日是一定要进去的,你若不放心,我便把剑留下来。”   蒋武接了他的剑,让开一步恭敬道:“陈王千岁,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您见谅。”   谢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无妨。”   门扉吱呀一声,谢瑾推开门进去,昏暗的房间瞬间涌进大把阳光,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   顾邺章歪歪斜斜地坐在梨花案后,白得透明的右腕搭着桌沿,手里正把玩一支陈旧分叉的毛笔。   在看到活生生的顾邺章的那一刻,谢瑾的眼角立刻便情不自禁地溢出湿润来。大悲混着大喜从天砸落,让他的身子摇摇欲倒,为了贪看这一眼,只能半倚着门。   回身阖上门,谢瑾将止不住涌上来的眼泪硬生生吞了回去,然后才转过来躬身施礼:“陛下。”   他的目光短暂恢复了静谧的表象,像从未有风经过的平湖。唯有声音隐隐发着颤,在寂静的室中回荡着隐秘的涟漪。   顾邺章向他脸上徐徐一撇,忽地笑了一声,毛笔“啪嗒”落在案上,“你过来。”   待谢瑾依言走近,顾邺章便借着夕阳瞧见他眉宇间遮不住的倦怠,蛰伏的怨恨争前恐后地浮上来,仿佛生怕他再一次于心不忍,落得连最后一丝体面也留不住的下场。   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叹息里藏着剐肉的刀子:“谢庭兰,你好得很。”   谢瑾没有言语,却将视线落在平放于他膝头的静水刀上。光鲜不再的织锦上沾了几滴血,不是顾邺章自己的,多半是出自卫安口中那两个倒霉蛋身上。血痕已干,在金红的衣料上留下抹不去的零碎污渍,即便是这样,也没能让顾邺章低头。   他也想为自己辩解,但他毕竟还没能真正为顾邺章做些什么,任谁看来,他都是叛主求荣换来的九锡之礼,实在是无从开口。   他不答言,顾邺章的怒火便横冲直撞无从纾解,只挥袖扔了刀,站起来理正衣展走到谢瑾跟前,然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嘴角弯起一丝冷硬弧度:“陈王该叫顾和章那个小兔崽子陛下。”   那姝丽更狠厉的笑容像一柄锋利的刀贯穿胸膛,谢瑾喉间腥甜,脸上青白交错,仓促垂下头:“未能尽到护卫之责,是臣之过。”   那汪平湖终于被彻底搅乱了,顾邺章却不让他躲闪,只欺身贴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一道虹:“不关你的事,便不要揽。”   嘴上这么说着,却捏着谢瑾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盯着他上下颤动的眼睫,而后毫无预兆地吻上那双苍白紧闭的唇。   眼前人僵住片刻,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躲,顾邺章原本钳制着他下颌的手指于是向下,轻轻扼住他的颈,把声音压得极低:“来都来了,还躲什么?”   谢瑾起初还抗拒地轻微挣动着,可横在腰背的手臂箍得那么用力,像牢不可破的枷锁,迫使两具算不上温暖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   犬齿划破唇肉,伴着刺痛的腥甜一并涌进口腔,是顾邺章有意为之。陌生的舌叶探过来时,谢瑾本能地想合上齿关咬下去,但他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除了将手里的食盒妥善放好,除了被动地仰首接受着这个激烈的吻,他什么也没做。   在预示着成长的某个夜晚,他曾梦到过与师哥四肢缠绕,唇齿相接。醒来时明知是黄粱一梦,却仍记得那吻该是香甜的,像绽放在晴日里的迎春花,像师哥寻常爱喝的雪脂莲蜜。   这是从未有过的亲近,却与旖旎毫不相干。屋里的铁锈味愈发浓重,肆意地充满鼻息,他终于触碰到那两瓣宜喜宜嗔的薄唇,分明和他想象中一样软,却与他盼望了十年的亲热背道而驰,呛得他眼眶发热,胸口发疼。等到顾邺章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的唇舌,谢瑾脑中只剩下一片干涸空白,任由空气灌进行将枯竭的肺。   等到意识稍微回笼的时候,顾邺章已松了手,正叼着他颈间的一小块皮肉研磨,鼻息间氲出一片湿热。   谢瑾微微弓起身子。   颈侧是他的敏感之处,起初还能咬牙忍着,很快便按耐不住地小幅度挣扎推搡起来,“陛下,师哥……别这样……”   别再折磨他了,哪怕不愿意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哪怕不屑于给他一个皎洁无瑕的吻,但也别这样折磨他,欺辱他。   细细的喘息像克制的呻吟,顾邺章从谢瑾颈间抬起头,忽然腕间使力将他推到梨花案上,膝盖也蹭开腿缝卡进他的两条腿间:“朕怎么样了?”   纸笔书卷被尽数扫落在地,谢瑾尝试着要起身,已经居于上方的顾邺章只用一只手便抵住了他的肩,俯身贴在他的耳畔低语:“庭兰,我想要你,不行吗?”   不等他说话——顾邺章本也不指望沉默寡言的谢瑾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吻已经重新落下来,外衣被半剥开,冰冷的手指顺着被解开的玉带摸进衣裳。   吻一路向下,温热又潮湿,谢瑾的呼吸愈发急促,情难自己地绷紧了每一寸肌肤,极力想要避开这撩拨人的动作,却又避无可避。很快他便难堪地发现,自己也有了反应。   ——他不能拒绝顾邺章。   谢瑾轻轻闭上眼睛,连同力气也一并卸去,任身体细微地颤抖着,顺从得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顾邺章却倏尔停了下来,不再反复舔吮他脆弱的喉结,反而托着他又韧又软的腰,将他眼角的水痕细心吻去:“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得了片刻喘息之机,谢瑾聚起将要涣散的视线摇了摇头,仍然只是沉默。   喜欢的,他闭上眼睛想。师哥从前是群玉山巅的天之骄子,偌大的肇齐是他的国,万万百姓是他的民,千里江山尽是他的。而今时移物换,无论当下的处境是因为什么,我至少可以让他知道,我没有变过,我仍是他的。   谢瑾睁开眼睛,屋梁垂下的蛛网倒映进他的虹膜,几乎是在乞求:“师哥,再多等我些时日,我一定……”   原本抵在他肩上的手却倏而覆住了他的唇,顾邺章轻薄低语:“春宵苦短,怎么如此煞风景。”   ……   谢瑾受不住地想蜷起身体,却又被他托住腰窝整个人覆下来,“……庭兰,你这陈王当得高不高兴?”   他说不出话,失去控制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腿根因陌生的快感而痉挛,混沌间隐约教他明白,这是快要到了。   徒劳抓着书案边缘的手终于攀上在眼前来回摇晃的肩头,谢瑾整个人几乎是撞进了顾邺章的怀中。   一声崩溃泣血般的呜咽自他喉间抖落。   掌心处光裸汗湿的肌肤因这突如其来的贴近发生移动,顾邺章摸到一处横亘在谢瑾后心的疤。   他有一刹那的怔愣。   痛快吗?顾邺章问自己,是痛快的吧。   谢瑾克制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低喘撩拨着他,在夕阳彻底落下去之后,干涩的私/处终于还是被迫接纳了他,从一开始的僵硬闪躲到面红音颤身不由己的情动,那里逐渐开始温热、柔软地抚慰着他。   那你欢喜吗?你不该欢喜的吗?在触碰到怀中人背后经年的疤痕时,在唇落下去却只尝到满口苦涩时,顾邺章难以置信地问了自己两遍。   ——你为什么会感到难受?   听到谢瑾的名字时,他有多么方寸大乱,多么忧惧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得知谢瑾被封陈王时,他的恨意就有多么深入骨髓。他想听谢瑾诉衷情的话语,哪怕只有一句,又怕那不过是一场虚假的雾里看花。   他是故意想让谢瑾痛的,也是真的想让谢瑾难过,却偏又见不得曾捧在手心的师弟哭。   过分紧致软热的深处生涩又抗拒地缠绕着他,滴滴滚烫的眼泪灼烧着他,身体上的极度欢愉连同神魂上的煎熬撕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不肯在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陈王千岁面前落一颗泪,便只能低下头,再度贴上那双染血的唇。 第43章 白首按剑   没人记得燃灯,只有冷寂的月色倾泻一地。   目光停泊在谢瑾湿漉漉的鬓角,顾邺章心里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脱口而出的话却刻薄而伤人:“为什么不反抗呢?谢瑾,倘使顾和章开口,你也会这样忍受他吗?”   好像兜头浇了冬日的冷水,被疼痛和疲惫席卷的人骤然从昏沉中清醒过来,汗水混着眼泪顺着谢瑾颊边落下——他想到“白首相知犹按剑”。   自他下山以来,师哥恐怕,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他真的有幸能与他白首,只要他们之间还是君臣,他们就永远也回不到明凤山。   他吞下喉中苦涩,缓缓扯出一个灰败的笑容:“如果他需要的话。”   如果他需要的话。   极低微的一声,可顾邺章听得清楚,忍不住怒极反笑,怪声道:“那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就没向我自荐枕席过?”   在压不住哭腔的惊喘里,顾邺章毫不留情地重新顶*了进去。   谢瑾阖着眼睑死死咬住唇瓣,脸颊边却再度滑下泪来。   跌在地上,轻得像冰封雪地里落了一羽。   起初蒋武担心会弄出事来,守在门边眼也不敢合。后来躲懒的卫安也凑趣靠过去,却隐约听得一门之隔吐息飘曳、梨木摇戛,弄玉傅香的动静仿佛没有尽头。   知道这种期云雨赊风月的事儿向来是禁忌,卫安忙劝蒋武莫要冷落了壶中酒,拖着他往外避了避,免得触了人上人的霉头。   传言中的白马探花谢庭兰心狠手辣目中无人,今日一见却是年轻俊秀、温和恭谨,从头到脚都写着细致周全四个大字,丝毫未有半点逾矩。卫安自然觉出传闻未必属实,但他也惜命得很,不敢随便冒险。   雨收云散后,谢瑾并未落荒而逃。   他就着月光整好了乱成一团的衣冠,哆嗦着双股探身点亮烛笼,而后低下头打开带过来的食盒。   穿戴虽然齐整了,眉目面颊却难免春情犹在,顾邺章明知他难为情,仍默不作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看得谢瑾刚刚平息下热意的脸又烫起来。   山川悠远,别易会难。当逢北狄南侵,日久岁长,顾和章总有一日会不得不让谢瑾折返武川。有的人今夜道别,明朝便又能相见,但以他如今境遇,也许想再多见一面都是奢望。这样一想,不免更添几分怅惘。   谢瑾不抬眼,也不出声,只烧红着脸在梨花案上铺了层干净的锦布,小心将食盒里面的瓷盘一一摆上。纵然仔细加了隔层保温,下午做的菜还是不可避免地冷了彻底,好在之前放下得及时,连汤汁也半点没洒出来,卖相总归是差强人意的。   凌雪截饼,香蕈鸡丁,青稞鱼露,膏煎紫菜,醋渍鳢脯……   还有一碗乳香浓郁的煎炼乳,闻之便令人食指大动。   每个碟子中装的,都是顾邺章喜欢的菜品。他心里微微发热,唇角却嘲弄地勾出稀薄笑意,“在徽行殿里,庭兰曾劝谏我,饮食皆需有节,不可过量,而今我沦为了阶下囚,倒可大快朵颐。”   谢瑾脸色微变,借簌簌抖动的睫毛遮住眼底,又自侧格拾取出一双银箸双手敬奉过去,“陛下,此物乃是城东徐丹阳所赠,可避百毒,宫里忠奸难辨,望陛下珍重自身。”   顾邺章道:“人言久病成良医,饭菜中有毒与否,有时候我看一眼,便心知肚明,至于那些更高妙的手段,又如何寄望于让区区一双银筷试出?”   确然如此,银虽可避毒,毕竟做不到万无一失,想到此处,谢瑾不由垂下腕子,不料顾邺章却又伸手将那双银筷接了过去,“但陈王的心意,我收下了。”   徐丹阳年纪虽轻,却早已是洛都名声远播的奇女子,每年从她手中流出的器物有限,却个个受人追捧,这银筷通体莹润光泽,不是空有钱财便能获得的,怕还得多花些心思。   谢瑾错愕地抬起眼帘,顾邺章竟也正在看他,四目交接时,忽然朱唇轻启道:“庭兰,你是为顾和章而来,还是为我而来?”   他本来就很少被情绪支配,眼下恢复了冷静,说话也不再夹枪带刺,但谢瑾听得出来,顾邺章仍心存忌惮。他完全理解这份丝毫未经粉饰的忌惮,因为他拿不出任何忠诚的证明。“臣为陛下而来。”谢瑾说。   喉间一阵痒意,顾邺章抵着唇呛咳了几声,又凝视着他哑声道:“为我而来……我对你远称不上好,甚至是千般提防,方才更…强迫于你,你改变主意了吗?”   强迫吗?谢瑾扪心自问,他若决意拒绝,怎么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倒未必真的挣不开一身病骨的师哥。   没什么不敢承认的,眼前的人是他半生情系,与其简单归于强迫,又何妨将方才种种温情,当成是另一种得到。   说是不够好,其实又有多差呢?让他与世家为敌如何?他本也不赞同薛印陆良之徒的做派。狩猎时赐他雪浪玉狮如何?那匹极通人性的神驹也曾助他死里逃生过。至于将他关进金墉城……比起边关动辄搏命的战事,陈郁之的那些手段,尚还不够看。   师哥只是不够信他,不够爱他,但这二者,原本就是天底下最不可强求的事。   是他来得太晚了。   想到这儿,谢瑾竟勉强牵起唇角笑了笑,说:“没有。”   没有吗?顾邺章将信将疑,又问:“庭兰,你会时常来看我吗?”   这句话问得很突兀,谢瑾只觉对方的眼中似乎映了几分零散的期待,看得他不由眼热。   只在仓促间低下头掩住满目莹莹泪光,说:“师哥,前阵子曹公公已将药方给我了,这次走得急,以后我会常来,将师哥的药重新续上。”   顾邺章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动人心弦,却比流星更短暂。郑贞宜死后他去找过的,可惜除了这两种毒的名字和来历,一无所获。   “断骨红和一夜秋是郑氏取自北狄贵族,没有对症的解药,曹宴微那所谓的药方,煎煮的工序繁复琐碎,却只是师父研究出的一种补药,略能减轻些下次毒发的疼痛,聊胜于无罢了,实际上不吃也没关系的。”   即便不是立竿见影的良方,但师父也不至于糊弄自个的亲徒弟,师哥这么说,多半是不想将软肋轻示于人。谢瑾这般想着,低声说:“我在朝中并未担什么要紧的职责,闲暇时亦多。既然是聊胜于无,便让我为师哥多做点事吧。”   他在暗示他并不受顾和章重视,也愿意为我浪费时间。明了了这一点的顾邺章容色稍霁,问:“顾和章让你过来?”   谢瑾道:“我扯了谎,他便应了。”   顾邺章不再追问他扯了什么谎。他净了手才坐回案边,当着谢瑾的面拾起筷子吃了一口米饭,又就近夹了一块鸡丁,捏起切割成小块的凌雪截饼尝了尝。   清晨洗漱过后,他这一整日粒米未尽,此刻的姿态却娴雅如故,并未因饥肠辘辘而加快速度。在这种近乎凋敝的环境里,依然让人不敢轻忽。   吃了几口,顾邺章忽而问道:“你不饿吗?”   谢瑾怔忪片刻,摇摇头道:“……不饿, 来之前已用过饭了。”   他花了三倍的钱提前取了菜,因急着赶路并未多做停留,只简单垫进了半碗白粥。但即便是腹中空空,他也无意在顾邺章面前扮可怜。   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   既然是在清馡楼用心挑选的招牌菜,平日里也不常能吃到,顾邺章很给面子地用了不少,又亲自封好了食盒递还给灯下的谢瑾。   见谢瑾仍痴痴地盯着他看,与他对上视线时,眼中还有来不及遮掩的悲凉和无措。顾邺章忽然问:“庭兰,我是不是变丑了很多?”   他并不知道自己缘何要问这么一句,等反应过来时,话已脱了口。   灯下观美人,千秋绝调语,更何况……是顾邺章这样的美人。谢瑾面上掠过一瞬茫然。   可问话之人只是低垂着眼帘,眼中的神情晦涩难辨,波动更无迹可寻。   但谢瑾还是认真回答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怎么会,师哥还和从前一样,金相玉质,光映照人。”   顾邺章抬眸,声音清朗沉韵:“你不用为了哄我高兴,说言不由衷的话。”   谢瑾心忖,不是的,我并非是在哄师哥,在我心里,师哥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样子。   可他依然感到剜肉割骨般的一阵心痛。   家中遭逢变故后,他便一直体弱,十一岁那年更是隔三差五地生病。于是每逢天光晴朗的晚上,师哥便常拉着他的手在林间夜奔,说若要身体强健便不能总拘在屋里,要感受月亮,要拥抱风。   夏秋时节的风总是很暖,吹得他浑身舒畅,整个人都像是浸在了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里。   师哥身上有着不知名的淡淡香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放任自己沉溺。   那时的顾邺章顾盼生辉,何曾有过半点憔悴。   可眼前的这个人却神情倦怠,眉梢眼角皆流露出风霜摧折的痕迹。   他后悔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宁愿在云中的宫殿里苟延残喘直到病死,也要陪着师哥一同下山。   见他迟迟不出声,顾邺章一双瞳孔里黯淡不少,声带颤动着道:“下次过来,别只顾着卫安蒋武,给我也带一壶酒吧,最好是寒潭春色,若没有,春竹叶也是好的。”   谢瑾心中微酸,低下头缓慢而坚定地轻轻道:“师哥,我对您说的,从来都是真心话。我会竭尽所能……不止是寒潭春色。”   他再次躬身施礼,恪守礼节道:“陛下安康,臣告退。”   顾邺章轻轻颔首:“回去吧。”直到房门吱呀一声阖拢,方才缓缓坐直了身躯,伸手抚上胸口。   ——不肯近蓬蒿,却有意亲兰麝,谢瑾,若我容颜不再,你也还会喜欢我吗?落魄失势的废帝,一无所有的顾邺章,会更称你的心意吗?   后天养成的理性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潜意识里,他好像从不认为谢瑾会伤害他,尤其是当他半死不活,不再高高在上之后。   顾和章在面对他时,总是有很多的不甘,因为他亲眼见到他跌落高处,沾了泥,染了血,却愈发从容释然。可事实上,他是装的。   一切都是佯装的假象,且还让本就身体状况不佳的他筋疲力竭。   而在与谢瑾重逢的这一天,他亲手剥去冷静的外壳,放任自己变成一只失态的困兽,将这世间仅此一株的兰草撕咬出透明的汁液。   他得承认,自进入承光殿以来,他日益枯竭的身心,在这一夜都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他爱谢瑾,比他原以为的更多。   顾邺章起身走到窗前。   冷月洒下澄如练的清光,几颗星子在夜空中稀疏辉映。   时辰很晚了,因顾和章有意怠慢,庭中饮了酒的卫安和蒋武已经开始打盹。   透过万字棂花的窗格,顾邺章一动不动地望着谢瑾渐行渐远的背影。   方经一场激烈的情事,他的走姿有几分不得宜的僵硬,瘦削单薄的腰背却仍挺得笔直。   顾邺章想到少年时读过的一句话。   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   没办法的事,这两章删好多 第44章 和风月色   谢瑾回去后便发了高烧。   烧得昏昏沉沉间,他脑海中一度闪过谢琅和令姜年轻的面庞,闪过当年司徒府相接天际的那场大火,还有夜里众色燎照美不胜收的陵云台,最后停留在漫山遍野金英翠萼的迎春花。   一枝连着一枝,一朵接着一朵,在他混沌的梦中,常开不败。   其实他想过的,不止一次。想过抛弃掉拥有的一切,变回十多年前那个身无长物的谢瑾,期盼着到那时,顾邺章对他,是不是就能有所不同。   可如果那样,除了形同鸡肋的陪伴,他对困于楚歌的顾邺章,又剩下什么用处?   他忘不了少年时的理想,舍不下他热忱的志向,他跨上骏马提起静水,迎着落日将孤烟长河都走过,只把无痕无害的牵线缠绕在顾邺章的腕上。   ——唯有如此,方能无憾。   ——唯有如此,方能两全。   而今一夕骤变,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再坚持些时候,为什么当初没有选择不顾一切留下。   隔天下了早朝,顾和章借口要商议武川的战事,再度将谢瑾扣在了显昌殿。   ——就在前日,才离京半月的陈润战死在了武川。   谢瑾行前曾授意过林雍,一旦开战,顾和章不可能舍得将郑毅安派去武川,同时也绝不敢贸然放任他离京。那么无论是丁邯还是陈润,在对武川境况一无所知时便贸然前往,只会为本就岌岌可危的城池再加一重负担。   能舍则舍,不必留手。   涎香缭绕的显昌殿中,谢瑾颇欣慰地想到,林雍比他所以为的更加果决。   他在看顾和章递来的军情疏,顾和章却在看他。   谢瑾的下唇角有两处挨得极近的细小血口,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但顾和章还是注意到了,不止注意到了,他甚至还张口问了:“陈王嘴怎么破了?”   那处自然是情动时的顾邺章留下的,谢瑾手腕一抖,佯作仍在看字,低着头搪塞:“贪食了几颗荔枝,让陛下见笑了。”   顾和章道:“振威将军只写了百十来字,陈王还没看完吗?”   谢瑾忙要将手里的军情疏还回去,顾和章不知何时却已走到了他的面前,右手正落在他官服的前襟,作势向下扯去。   来不及细想,谢瑾“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还未退热的脑仁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般混着恶心的疼。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手落了空的顾和章幽幽追问:“陈王唇上的伤,当真是因荔枝而起?”   谢瑾心有余悸,却答应得笃定:“是。”   闻言,顾和章阴沉沉地笑了声,眼底的阴霾再也遮掩不住。   这样的伤口他熟悉得很,在可汗庭,他的唇上也有过。与之如影随形的,往往还有一身暧昧的淤青。从十岁起,他身上的伤痕多是拜斛律先所赐,当然,偶尔也可能是别人,毕竟斛律先再喜欢他异于北狄人的新鲜皮相,也只当他是个物件。   但无论是谁,那些伤痕对于一朝天子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而谢瑾的欲盖弥彰,让他毫无准备地再次回想起了那种耻辱。   顾和章转身走到墙边那幅神女汴绣的跟前,掀开遮挡从墙壁上取下了一条手指粗细的软鞭,而后一步步走向谢瑾。   沉甸甸的鞭梢无声压上恭敬垂顺着的肩头,“陈王躲什么?既然敢做,还怕人看吗?”   谢瑾心跳如擂,只低着头:“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陈王的烧还未退吧?”顾和章的尾音微微上扬,似湿暗处涌动的积水,“在承光殿的两个时辰里,若说你二人虚度了和风月色,枉误了良辰美景,说出来真的以为能使朕信服?”   在登基前,顾和章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此刻,谢瑾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森冷寒气。   他凝着眉制止了对方的下话:“陛下既疑心臣,盯梢和监视也从未断过,想必对臣出宫后在清绯楼的每一个动作、回宫后又是否有可疑行径都了然于心……”   他正要继续遮掩辩白,顾和章忽地手腕一沉,腻如灵蛇的鞭梢顺势滑落,狎昵地抵在他胸前。   “朕最后给谢卿一次机会。你若说实话,我兴许还能考虑既往不咎。”   可这件事关乎师哥……他如何能宣之于口?是谁在顾和章面前说了什么吗?谢瑾还在回忆着究竟是何处引来这致命的疑心,泛着寒意的鞭稍却开始在他襟领处充满凌辱和挑逗意味地拨弄。   谢瑾的脸上红白交替,强迫自己定在原地,咬着牙直视了回去,一字一顿:“臣已遂了陛下的心愿回到帝京,也如陛下所愿接了陈王的封号,认下了背主的名声,陛下为何仍要步步紧逼?”   大抵是为了惩罚他的出言不逊,十二节钢鞭裹挟着风声,兜头便砸了下来,伴随着顾和章厉声的呵斥:“放肆!”   谢瑾背部剧痛,不由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重重跌伏在地。   以陨铁精钢配比制成的长鞭,顾和章又用了十足的力气,只一鞭就让谢瑾唇边溢出了殷红血线,刹那间天旋地转,多动一寸都像在忍受极刑。   皮肉底下的骨头仿佛随着这一鞭碎成了粉末,陈郁之那三鞭加起来,怕也不及万一。   顾和章抢步扳过谢瑾佝偻着的肩头,右手猛然发力,一把拽开了他微乱的深青交领。   遍及胸前乃至两肋的暧昧痕迹蓦地撞进他的视线。   将将过去两日,成串淡红的吻印和青黑的掐痕却依然醒目,诚实地回答着顾和章,承光殿中发生过一场堪称激烈的情事。   趁他出神,谢瑾依靠着勉强积攒起的力气挣脱开他的手,艰难支撑自己从地毯上站起来,一步一踉跄地靠上承柱,将凌乱衣衫重新理正。   顾和章不喜光亮,即使是在白天,显昌殿中依然昏暗。但谢瑾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阴鸷的目光,随着顾和章再次开口让他如坠深冰。   陈王自己接着脱,还是朕降低身份搭把手,陈王选一样。顾和章道,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他口中分明唤着象征显赫的陈王,语气却轻蔑得像是在招妓。谢瑾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顾和章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没有第三个选择。”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顾和章格外心细地柔声补充:“除非你接受谢琅不明不白死在军营里,接受令妹成为朕的嫔妃,接受朕给皇兄一个痛快,如此,两日前便是你与皇兄见的最后一面了,不觉得遗憾吗?”   额上的冷汗滴进眼睛里,那样的辛辣刺激,让谢瑾忍不住盈了泪。他掌心不知何时出了汗,摸到衣服上时笨拙地直打滑。   繁复的官服之内,谢瑾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他深呼一口气,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兼朱重紫的官服终于委顿在地。   顾和章怪笑了一声,清秀的眉眼间竟隐约带上了几分妖气,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谢瑾,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而后嘲弄地啧了一声:“我本以为谢卿是出息了,知道趁人之危以下犯上了。原来我高看了你,谢卿竟是主动送上门去给皇兄添荤。”   背上的疼和高烧的晕交替地折磨着谢瑾,他仍靠着碎金缠花的承柱,垂着眼睫忍受顾和章湿腻的打量和恶意的调侃。   却听顾和章继续说:“脱干净啊,还留一件里衣做什么?等着朕帮你吗?”   谢瑾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帘,随即听到隔断外也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宫娥内侍从没退尽过,他不仅在顾和章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今日过后,怕还要多一个以色侍君的骂名。   他没有动,脸上因难堪涌上的红也倏忽褪去,勉强寻回几分冷静,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臣对废帝有情,盼他能多活几日,这您是知道的。废帝毒入肺腑,时有咯血,这您也是知道的 。床笫之间他若在下位,只恐怕经受不住,白白扫兴罢了。”   略一停顿,谢瑾试图晓之以理:“至于陛下今日之举,无论是心血来潮,或是有意抬爱,臣对陛下都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唯恐玷污了圣体。国家存亡危难之际,陛下不思御敌之法,不思山河稳固,却执意强人所难,也非明君所为。”   顾和章嗤笑了声,笑他的天真:“我何时说过要做明君?”他走到谢瑾的身前,嘴角的弧度更深:“他能满足你吗?我记得,独孤敏静跟了我的那个晚上,可还是个雏呢。”   谢瑾心中闪过一丝惊怒,又竭力用最快的速度压下。   见他眼皮微微颤动,顾和章再向前逼近了些:“陈王知道吗,你越抗拒,我就越想折磨你。”   折磨原本属于顾邺章的人,会让他获得旁人难以想象的快乐。   独孤敏静如此,谢瑾亦然。   腰被顾和章强硬揽过时,谢瑾背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下意识抵住顾和章的心口要害将他从身上掀开。   他毕竟是武将,顾和章被推得趔趄了数步,见他容光孤凛,竟怒极反笑地重新走近,附在他耳边道:“陈王的身手,自然是胜过我许多的。但接下来,陈王若再敢多反抗一下,我便找个由头断皇兄一天食水。多反抗两下,我便让人也给皇兄贴上几张汉皮纸……贴到死。该怎么做,陈王可想清楚了?”   这句威胁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看见谢瑾红了眼眶,继而垂下了手。   任凭他怎么凌虐,怎么言语羞辱,从这一刻开始,谢瑾一声不吭,也不再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顾和章快意地欣赏着他脸上的神色,发现那上面除了麻木和忍耐,只有一弯沉水般的平静。   可眼前的这具身体再漂亮,再能勾动他的施虐欲,却始终无法让他兴起。   ——他喜欢完全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女人,并不喜欢对他有威胁的男人。无论是斛律先还是温世淮,又或是旁的什么人,他们都只顾着自身快活,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不甘心,不甘心顾邺章和斛律先能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能。可他的身体记住了痛苦的回忆,固执地反抗着大脑的指令。   半盏茶后,顾和章恨然背过身去,无处可放的目光正落在那幅神女像上。   神爱世人,怜悯世人,却独苛待他。他说:“滚吧。”   谢瑾本已面如死灰,此话一出,几如劫后余生,心头咣当一声活了过来。顾不得衣裳乱成一团,披上官服便片刻不停地逃离了显昌殿。   行到僻静处,方才放任自己扶着墙吐了出来。   找了棵古树倦然坐在地上,谢瑾努力平复着不断上涌的反胃感。   顾和章就是个疯狗。被疯狗不由分说地咬了一口,除了以后要注意退避三舍,置身危局,他必须想清楚这条疯狗因何忽然咬人。   能触动顾和章的也许不是他谢瑾,而是师哥……每逢提起师哥,顾和章便自卑善妒得不像一个帝王。   这是天赐的破绽,但眼下他唯有继续忍受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顾邺章与他都没有试错的机会,图谋需得再三缜密,方能一击必杀。 第45章 情牵恨惹   那天之后,顾邺章便一直数着日子。直到第六天的傍晚,增了几许新绿的窗外终于出现了谢瑾的身影。   今日值宿的仍是卫安蒋武,谢瑾依规矩交了剑,掩上门走到顾邺章面前,垂手立在一侧,躬身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案后的顾邺章合了书卷看向他:“庭兰再不来,我便要当你上回说的话是诓我的了。”   他春山浅黛般的眉稍柔和地低垂着,连那双凤目中也再无凌厉。见他容色放松,谢瑾也舒了口气,走上前将食盒搁在梨花案上,低声道:“我应许师哥的事,绝不食言。”   顾邺章唇角微微上扬:“那我要的寒潭春色,你也带了吗?”   谢瑾垂首揭开食盒的盖子侧过身示意他看,莞尔道:“臣不敢忘,但师父和曹公公都叮嘱过,透骨红忌辛辣,一夜秋忌贪杯,便只带了两盏。”   孙长度和曹晏微向来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的,但两盏也够了,顾邺章并未嫌他带得少,收回视线道:“下回过来,劳烦庭兰再为我带一把剪刀。”   有件事儿牵绊着他,也许再到月上柳梢头时,他便会如约而至。   谢瑾闻言却立时惊慌错愕地望向他,盛着米糕的瓷碟脱离了指间跌回食盒,碰出清脆的一声响。   反应过来这句话中的歧义,顾邺章一时失笑,顺手帮着他将食盒中的碟子取出来,“放心,不是用它自裁。”   先前这承光殿少有人来访,他只需风雨不动,而今谢瑾既然肯来,他总该修饰修饰这黯淡的容颜。   生生扯断有些痛,用静水刀去割不吉利,唯有剪刀,才好剪断他这丛生的白发。   谢瑾这才低应了声:“好。”静默了一会儿,他把稍远的青边芋和紫茎葵又向里推了推:“都是时鲜,趁还温热着,陛下先用膳吧。”   食盒里面装了两个小菜、一碗稠白浓郁的鲫鱼汤,又有三荤两素的家常菜,谢瑾工书画,连颜色搭配得也算秀色可餐。待每样都尝了个新,顾邺章匀给坐在对面的谢瑾一杯酒:“陪我浅酌几口。”   谢瑾接了杯却只放置于身前,伸手去阻他低头欲饮的动作,“陛下晚些再饮吧,我预先煎了药,等会儿还是先喝药……”   “庭兰。”顾邺章打断他:“你现在连师哥都不肯叫,却开始管着我了。”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中却并无丝毫不悦,眸中更似盛着镜花水月般的柔软光晕。到底只浅抿一口便放下了酒杯,转而夹了一筷子花叶菜。   “……师哥。”踌躇片刻,谢瑾才说:“公主已从丁邯处转交给了曹公公照顾,来此之前我去探望过,眼下一切安好,师哥可以放心。”   顾邺章的银筷悬在半空,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了一句:“你许给了他什么?”   他一语便切中了要害,谢瑾愣了一下,如实道:“与北狄之间的战事如火如荼,陈润死后,我请缨负责后方粮运供给却遭贬斥,他既理亏,便应了我先前的提议。”   他多年为将,常需兵部协同,其中没少被陆良使绊子,请缨的本意实是防范万一,顾和章本已意动,但陆以贞抗拒非常,时值用人之际,便只好暂且搁置。   顾邺章沉默良久,将筷子往碗沿上随手一放,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   他日常看书用膳的这方梨花案正对着庭院之中,卫安蒋武识趣地躲得很远。谢瑾一定是做足了功课,才选中这二人值宿时为适宜造访的时间。   他问:“陈润的死,你怎么看?”   谢瑾低垂着头,轻声答:“陈润他自恃有功便仗势欺人,不仅不听从朝廷号令,还在武川屡屡犯事,丧命是迟早的事。”   顾邺章拧着眉将尚还温热的汤药咽了,又轻巧剥了颗水灵灵的荔枝放入口中以缓解苦涩,徐徐道:“我听外边人说,顾和章陆陆续续往武川增了不少兵,再要从洛都调兵驰援,恐伤根本。邓伯明他使唤不动,若还不肯启用你,是不是就该派人去求和了?”   北狄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无论是纳贡割地或是称臣……哪一样落到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谢瑾说,若我与程将军都不赞成他折节示好,想来他便求不来这个和。   略显晦暗的灯光里,顾邺章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将整杯酒都吞咽入喉后,倦然靠进了椅背中。“程云和青炎卫远在秦州,除了凭借一纸文书上表谴责他,还能抛下萧靳撤军北还不成?你虽然表面风光,却因我之故不受重用,那位也未必肯听你的话。”   他抬首望向虚空中雾蒙蒙的一点,眼角含了零星的水光:“这百年基业若就此葬送,也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先祖会怪他不珍惜,还是怪我不谨慎。”   他分明是振翅九天的凤凰,应该有璀璨如银河的生命,应该永远扬着矜贵的头颅,而不是正当盛年便暮气沉沉地说起身后之事。谢瑾心头一阵刺痛,轻声宽慰:“那位机关算尽,郑氏的朋党多年来盘根错节,师哥已经尽力了。”   顾邺章却好像对他的宽慰无动于衷,反倒一伸手将他身前始终未动的清酒勾了过去,不等他拦,又是一饮而空。“从前弈棋时,我常说落子无悔,却悔不听你的劝告,留下了温世淮这个祸害。”   摆弄着空空如也的酒杯,顾邺章颊边因醉意而飞起薄红,音调都染上了浓稠失意:“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乃为顾和章所诈,落入这样的境地,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吧。”   “师哥!”谢瑾红了眼眶,声音里带了藏不住的颤动:“都是过去的事了,您何必还耿耿于怀。”   顾邺章说:“庭兰,你高看我了。我向来不是个真正豁达的人,也常常也会觉得不甘。顾和章一得势,便迫不及待当着我的面杀人,有一些面孔,我甚至毫无印象,却因我而送命。我固然不是什么圣贤,也遭过无数人背后唾骂,但至少不会像他那样摔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重下品、轻名门,轻赋税、恤民生,何错之有呢?他面上流露出一抹从前绝难见到的茫然,醺然道:“他大兴刑狱,罔顾人伦,打压寒士,勾结门阀,偏还有那么多人赞成他、拥戴他。你知道吗庭兰?薛印、陆以贞、郑毅安…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却都在盼着我死。”   “可我还不想死呢。”顾邺章竟笑了笑,无限凄凉、甚而有几分朦胧的笑,泛着青白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弄着酒杯上镶嵌的玉片,“你若心向着我,我便还能存着些念想,努力活下去,等一个机遇。你若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任由他们欺负我,我也不会轻易遂了他们的愿,至少也要等到……等到那条毒蛇来承光殿时,拼一个玉石俱焚。”   “其实上次你来我便想问了。”顾邺章抬起眼帘,飘浮在虚空中的视线落上谢瑾写满怜惜和爱重的面容,在聚焦之后深深地凝望着他,于他开口之前,清晰又轻柔地道:“你会弃我而去吗……庭兰?”   他呢喃着,似沉醉又似清醒。尾音落在那两个字上时低回缱绻,容色和咬字一样柔软,似有万般深情,可以骗尽天下人。   也包括我吗?他骗过我了吗?谢瑾怔怔地问自己。   顾邺章本就生得极美,眉眼如画处处得宜,平日里还能靠着难掩的病容遮去几许姝丽,眼下杯酒入喉,便愈发显出他面如美玉,唇若凝珠,一双凤目转盼含情,波光潋滟,令人心神恍惚,为之牵动。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谢瑾的心猛地一落。   我当然不会背弃你,他在心里回答。可是师哥,出身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父亲虽属郡望,却是为先帝而死。至于我……我向您表过多少次钟情呢?我还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你信我别无二心?   他抬起手背抹去眼角湿润,低着头向顾邺章许诺:“谢瑾之心,天地可鉴。只是此事不可仓促,尚需从长计议,盼陛下……再等等我。”   顾邺章正要说话,屋门猝然被敲响,卫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陈王千岁,已经辰时了,您再不走可就来不及出宫门了!”   误了时辰恐惹来麻烦,谢瑾忙清了清嗓,朝门外应道:“知道了,我这便走!”   转回头时,顾邺章已起了身,将一直握在手心的杯子放进了食盒。   于是他顺理成章接过递到手边的东西,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时声仍有些闷:“师哥,我走了。”   门已启开了一条缝,不经意间钻进雨前的阴与润,顾邺章忽然叫住谢瑾:“庭兰,你是不是……”心悦我。   门边的背影微微一顿:“不是!”   被否认得干脆,顾邺章眉尖微蹙直视着他:“我还没有说是什么。”   “不重要了,师哥。”回眸对上顾邺章的视线,谢瑾眼神清明,清俊容颜温柔而坚定:“有朝一日,您一定会得偿所愿。”   为此,我愿意摧身碎首,誓不相舍。   “……静水刀,晚一些还你。”顾邺章静静看着他:“还记得同登陵云台那个晚上吗?庭兰,那时我等你,今后我也会等你。”   出了这道吱呀作响的门,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捎过树叶的低吟。谢瑾感到一阵迟来的倦意,甚至险些忘记了向蒋武要回自己的剑。   第一滴雨砸在脸上时,他的眼泪也融进了雨里。   淅淅沥沥的夜雨淋得他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狼狈不堪。谢瑾想扯起一个笑,盈满眼眶的泪却止不住地顺着雨痕滑落。   师哥,你以为,我半点看不出你是真情还是假意吗?   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因为我不能不爱你。   你在皇宫,我在江湖,一别经年久,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的深情,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只是觉得心冷,师哥,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在试探我,算计我。   可天底下没有真正可以长明的火焰,我终于……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也许当我陪你将这场戏演完,当你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我就能放下我的留恋。   到那时,信音断绝也无离恨,便可不管春秋风月。 第46章 天灾人祸   顾邺章还与上次一样透过万字菱花的窗格看谢瑾,直到谢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了,他也仍在看。   那双凤目在细雨如丝的夜色里闪着寂寂寒光,清醒而冷静。   佛家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个被何肃选来做代替的男孩惨死后,他时常感到自己也命不久矣,有时种种不甘与遗憾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往往眉睫才交便又猛然惊醒,唯恐就这么一睡不起。   这短短的二十几年,他历遍了寻常人难以想见的艰辛,灯下静坐细细回想,好像已过了几辈子。   亲政,集权,北伐,平叛,减赋,灭佛……剖皮换骨才练就了这副铁石心肠,重铸肇齐筋骨的希望却一朝落空。   过往的所有努力都随着顾和章的得势而尽付东流,显得灰败而乏善可陈,唯有谢瑾,唯有谢瑾……是清凌凌的水色,是一腔孤勇的热忱。   但他依然要试,越是真心,便越要一遍又一遍地试、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它能经受住火炼。见惯了虚情假意,他只怕一时一刻的掉以轻心,便会再次落入万劫不复。   徐贵人曾怯生生地问他,陛下因何总是郁郁寡欢,他说,朕不是笑的时候更多吗?徐贵人说,可陛下的眼睛从来不笑。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顾邺章轻轻掩上窗。徐贵人,天家的泼天富贵,于我不过是金枷玉锁。旁人唾手可得的真情,于我却可能是穿肠的毒药。   你说我因何郁郁寡欢?   后来者中是否会有可以将宫闱生涯过得有声有色的天子,我尚不得而知。可史册上已有过太多不得善终的先例,父皇和祖父便是前车之鉴。如有来世,我只盼可以托付山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看尽霏烟青柳暗,晚霁白鸥归。   再不愿投身帝王家。   他是如此诚心地祈望着,若能得天意成全,他注定短暂的此生尽可献与肇齐,献与社稷。   除了每隔固定的时间便去承光殿探望一次,谢瑾从未有过异动。顾和章虽没有撤去暗中对他的监视,人前背后与他交谈时,到底不再如往常般句句藏着陷阱。饶是谢瑾再如临深渊,也不由在独处时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那夜淅淅沥沥的雨却愈演愈烈,似乎成了灾祸的前兆。连日的暴雨倾天而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持续了整整一个六月。   黄河支流水位上涨,河堤坍塌大坝被冲垮,树木秧苗连根浮起,到处都是泥泞的积水和倒塌的房屋。帝京洛都尚能自支,周边郡县却多受其害,向北逃难而来的百姓被丁邯带兵挡在城门之外,连哭喊求救声都虚弱得可怜。   战乱未息,天灾却是人祸所致。   治书侍御史张晖请旨出城赈济,不知见了什么人,三日后突然上表弹劾郑毅安之子郑歆,历数其十二条大罪,条条清晰有凭有据。斩钉截铁告这位年初新上任的河道官贸然毁堤,更以次充好修建空心大坝,这才招此祸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如若徇私回护,难保不会酿成民变,动摇国本。   张淡月人如其名,向来是以淡泊温雅著称,被逼到如此地步,足见郑歆所作所为天怒人怨。   奈何顾和章听罢后只是冷哼一声,当众斥责:"妖言惑众污蔑皇亲,张御史不愧是朝廷重臣,倒还真是有几分胆量。”   大司马郑毅安更是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拔剑,口口声声“我儿行事坦荡君子,岂会干这等勾当?定是你张淡月胡言乱语含血喷人!”   张晖冷笑一声:“下官按职责办事,俯仰无愧天地,大司马何必恼羞成怒?”   一边是掌纠察弹劾的言官之首,另一边却是权倾朝野的母家,顾和章没有半刻犹豫,当场便下旨将张晖投进了大理寺狱。   一时间百官噤若寒蝉,问责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运送药材。谢瑾无暇去参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郑氏,好在几番周旋,到底联合卢颢将心系难民的张晖保去了都水台。张晖却没有立刻赴任,反倒是先去拜会了许令均。   许侍郎,陈大人他让我给您带话,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他治河不为沽名钓誉,即便是以平民之身,今生也愿毕于黄河,矢志不渝,盼许尚书能为他周旋。   可许令均也早就见不到顾和章的人了。   他转头去找徐璟仞,对方却眼也不眨地一口回绝:“怕就怕连剜心求鉴都是他一厢情愿 ,我求着要面圣,那郝如意嘴上答应得快,溜进去就没影了。再者你让他怎么答应?放出陈信芳就是承认他这个新君用人失当,他舍得下这个脸吗?”   许令均气急:“徐璟仞!救陈信芳的事你不肯沾身,发钱赈济你也推三阻四,仗要打,民就不救了吗?”   徐璟仞也冷笑出声:“怎么,我不点头,令均要与我断义吗?你我心知肚明,他比不上秋棠宫里那个,你难道不知我曲意逢迎为的是什么?我今日敢先斩后奏开这个口子,明天景阳宫里那位就会摘了我的脑袋。前功尽弃,又拿什么报知遇之恩?”   许令均让他逼得没法子,竟也开始跟张晖似的口不择言:“你今日助纣为虐,来日他就能放过你吗?”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却始终没有挑明的将来,而今话赶话捅破了窗户纸,两个人登时都变了脸色。   徐璟仞黯然背过身:“那就是……他的难题了。去求,只能求,你与谢庭兰错开时间去求,只要那位点头,我这边一时一刻也不会耽搁。”   这头多年至交不欢而散,另一头谢瑾也抽空去承光殿将此事跟顾邺章简明扼要地讲了。   顾邺章听罢半晌无言,最后只是说:“陈信芳的事,你暂时不要插手,若能救出来,想必许令均早就救他出来了。如今他还在狱里,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能留住条命。 ”   但要向顾和章求得赈济的钱粮,却殊为不易。肇齐战事不断,这十来年顾邺章攒下的家底却还算殷实,新帝虽好美人宴饮,至少没有大兴土木,要说几个月间国库就被挥霍一空,倒也不至于。可他张口闭口便是保障军费,一直拖着不肯拨付,让谢瑾颇为为难。   眼看着赈济钱粮越发吃紧,谢瑾与李望秋硬着头皮走遍了京中的富贵门庭,所得虽是杯水车薪,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吏部尚书卢颢、都官侍郎许令均、秘书丞王士镜、给事中楼澄伏阙请命,连素来与他们不和的薛印目睹城外惨状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和礼部尚书崔岷、度支尚书徐璟仞牵头集结了众臣工一并联名上书,这才得了顾和章点头。   人言水火无情,历朝历代都难免经上几次水患,这等事落在史书上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民生疾苦难以窥见,压在亲历百姓的身上却是性命攸关重若千钧。无论是望族还是寒门,虽不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之徒,余者还有些良知的,都短暂放下了偏见隔阂,在自个的任上为赈济大开方便之门。   露清宇旷,已经是子夜。   烛笼里的光摇摇晃晃显出疲态,谢瑾仍在埋头处理政务,垂首间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头天夜里从承光殿回去后,宣令官已在府上等候多时——顾和章恢复了他殿中尚书的实权,允他重新接手台里的公文。   这无疑是件好事,便于他更加洞悉朝廷内外的动向,却也可能是顾和章新一轮的试探。不管怎么说,为表自己问心无愧,谢瑾已打定主意,往后尽可能多地留在宫里,留在顾和章的眼皮底下。   蓦地一阵凉风掠过,烛光也跟着曳动了几下,烛芯陷进蜡泪,室内的光线更暗了。   谢瑾从案牍间抬起头,门口正立着个脸熟的不速之客。   ——是顾和章身边近来颇受重用的郝公公,郝如意。   这个人曾带着他走进中书省,如今时过境迁,攀附了新的高枝,见了他倒是坦荡。   新帝不喜光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金碧辉煌的显昌殿整日遮着厚重锦帐,还不如尚书台亮堂。   郝如意知趣地留在了外头,等明面上的侍从也都退去了,顾和章才不阴不阳地出声:“又让谢卿案牍劳形了,是朕的不是。”   顾和章显然仍介意着当初清馡楼的不欢而散,对他始终不冷不热。虽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殿上没给过他难堪,但每每踏进显昌殿,总归是没有好事。   但案牍劳形这四个字倒是实话。大雨之后紧跟着就是瘟疫和大旱,谢瑾受命巡抚赈恤,连日来往奔波忙着异地调粮,又协调司农寺署官、领着职掌监察的御史和侍御史巡视灾区,还要防着郑毅安的党羽背地里使绊子,两天前才勉强告一段落。   反观顾和章,除了在一开始时象征性地祭祀了天地诸神,往后便堂而皇之当起了甩手掌柜。南北如火如荼的战事,十数万无家可归的流民,都不影响新帝寻欢作乐。   在面对顾和章时,谢瑾向来是逆来顺受的,尤其是那条十二节的钢鞭抽下去之后。顾和章心知握住了他的软肋,且热衷于以此威胁他,他不怕疼痛,却怕真的惹怒顾和章,会给他在意的人带去麻烦。于是谦卑顺从地垂首施礼:“都是臣的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谢瑾的荣幸。”   因他忙得歇不下脚,顾和章有一段时间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了,但当看到新帝拨开那幅神女绣像的遮挡,谢瑾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伸手取下条细窄的软鞭,顾和章轻挑着眉转回身:“听承光殿的守卫说,皇兄近来气色不错,这可都是陈王的功劳。”   谢瑾佯作镇定:“是陛下宅心仁厚,允准臣带药进去。但陛下尽可以放心,废帝所中的乃是天下奇毒之冠,就算喝再多的补药,除了益气补血也并无奇效,想来只是气候回暖,为他添了些助力。”   顾和章掂了几下鞭稍,一伸手将谢瑾推到榻间,迫使他被动地矮身坐了下去。   喟叹:“陈王对朕,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用心呢……”   说着话,顾和章算不上柔软的手已抚摸上谢瑾的侧脸,又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自建宁四年陈王下山,这么些年过去了,无论什么时节,陈王总是穿得如此严实。不知这光鲜的官服之下,有没有皇兄昨夜留下的痕迹?”   ——月前未竟的事,顾和章原来还惦记着。谢瑾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僵硬地白了脸:“陛下,臣亦知耻。”   “可朕不信陈王一面之辞,得亲眼验过才行。”顾和章忽地半蹲下来盯着他低笑了声,笑声里多了几分玩味:“若果真没有,朕不介意添上一些,留待陈王下次去探望皇兄时,也给他看上一看。”   将他摸到腰间的手一按,谢瑾的身体连同声线都绷得极紧:"陛下连废帝住过的徽行殿都避如蛇蝎猛兽,倒不嫌弃他碰过的人吗?”   眼前人的神情如霜似雪,似结了层冰一般,顾和章抽回手:“陈王对皇兄是何等的细雨和风、温柔亲近,偏就对朕如此冷峻,比起嫌弃……”   他又笑了笑,慢吞吞扯落谢瑾发簪,手指轻柔地抚弄着垂落下来的发丝:“陈王既是高门贵子,又是享誉南北的白马探花,容貌气度,也属世间难得,朕不吃亏。”   ——这次传召谢瑾,顾和章没打算让他全须全尾地出去。 第47章 即便思念   谢瑾有小半个月没进过承光殿的门了。   上一回他过来时已是深夜,来了归来了,却是一脸的倦容,只说了不到十句话便困得前言不搭后语。翻来覆去都是赈济时发生的事,就像魔怔了一般。顾邺章心里生出些怜意,便静默地当了一回只听不说的哑巴。   若说之前杳无音信是忙着救灾实在分身乏术,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平心而论,薛印、崔岷能摒弃旧怨施以援手,顾邺章并不感到意外。越是名门望族、簪缨世家,便越是在意名声,郑氏那种只图权震一时,不顾骂名千载的,毕竟是少数。但顾和章昏了头似的死保郑歆,为护己之短,顺一人之颜情,甘为兆民之深患,却更令他想不通。   自打从最那个高处的位置掉下来,他常有想不通的事。譬如顾和章的心思如此深沉,缘何竟会慷慨允许谢瑾来秋棠宫,好似全然不担心师出同门的两个人会同气连枝。   还是说人尽皆知他与谢瑾貌合神离已久,绝无冰释前嫌的可能吗?   常言说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顾邺章就是有通天的本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一样无计可施,每日只百无聊赖地翻阅典籍,却又心神不宁。   紧挨着墙壁的架子堆了不少杂书,唯一能将就静心的是近年新译的一部佛经——《百喻经》,以意趣通俗著称。顾邺章头天夜里睡的不安稳,自天光破晓时便摸了书来读。奈何他看过的佛经虽多,打心底里却并不喜欢,断断续续看了超过半日,才堪堪翻到第十九则。   昔有人乘船渡海,失一银釪堕于水中,即便思念:我今画水作记。舍之而去,后当取之……   顾邺章的目光停泊在“思念”两个小字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上次与谢瑾分别后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纷繁情绪,名为思念。   有别于“即便思念”的,另一种思念。   门外的窃窃私语仍在继续,被聒噪的蝉鸣掩去大半,顾邺章才将窗户欠开个缝隙,便听到一声陈王,手腕不由一顿。   正说话的人背对着他的方向,站姿歪歪扭扭,音调也不庄重地散漫上扬:“听说了吗?陈王连着两天都在显昌殿中留到了子夜时分,出来的时候那脸在火光下竟还泛着白,连走路都不稳当了,这要再说没有内情,骗鬼呢吧……”   “嘘!你小声点”他对面那个守卫身形被挡住大半,急急让人噤声:“被人听见可不得了,当心陛下扒你一层皮。”   静默了会儿,劝人当心的反倒先按捺不住:“你还别说,咱们陈王千岁身段多俊呐,圣上纵然见过再多美人,毕竟未必有过他那样的,论能耐,又有哪个能比得过他去?一时着迷也是有的。但真要有什么,陈王怎么不干脆留宿了?这转过天就是早朝,回任上就睡那么两个时辰,吃得消吗?”   许是见同伴被自己说得动摇,挑起话头的那个兴致更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司马可说了,陈王比汉时的陈平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机深得很,不如留侯光风霁月。再者,咱们冷眼瞧着,陈王是多知礼的人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几个能像他那般不黜反升?这一人之下的位置屹立不倒也有三四年了吧,可从没见过他给咱宫里人甩过脸子,越是有事,越得恪守礼法不是,真要恃宠而骄,这陈王还当得久吗?”   顾邺章脸色发青,冷眼看着那声音低些的守卫抓了抓头发,话音里竟有几分恻隐的怜意:“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今儿一早我听那边当差的唠闲话,说是陈王这两天腰身细得跟什么似的,本来还算合身的官服眼看着大了一号,天可怜见,要真像你说的,这位还不如里头那个呢,这么折腾下去,怕不是要把人活活累死了。”   这次换了那吊儿郎当的人出言泼冷水:“我说你差不多得了,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承光殿,还有闲情心疼锦衣玉食的千岁爷?话说回来,那可是能让北狄闻风丧胆的白马探花,他要撕破了脸不乐意,景阳宫里的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顾邺章啪地合上了窗。   他纹丝未动地枯坐了近一个时辰,思索着如何走出这道门,傍晚时谢瑾却自己来了。   阖上门还未及转身,就被一把揪过衣襟,不算温柔地掼在了墙上。   他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阴影,痩得不像武将倒像个落拓潦倒的文人。将人握在手里了,顾邺章的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状若镇定地问:“不过才几天不见,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谢瑾回过神,浅笑道:“有些苦夏,多谢陛下关怀。”   顾邺章却没被他糊弄过去,扶着谢瑾肘弯让他站直,忽然不由分说去扒他的衣服,谢瑾被这突然的发难镇住了,怔愣一瞬便一反常态地挣扎起来,压低了声音叫道:“师哥!师哥这是干什么!”   他急得快要哭出来,却始终挣不开坚牢的钳制——他实在瘦了许多,与白马探花的昔日不可同日而语,又怕伤到顾邺章不敢过分用力,自然不再是顾邺章的对手。   钩络带摇晃着垂下,官服也被毫不留情地扯开,谢瑾想遮挡,下意识背过身去,顾邺章却如遭雷击般愕然退了数步,咣当撞上身后的屏风。   “他竟敢……他竟真的敢这么对你!”   谢瑾颤抖着手仓促拢了衣襟,可是顾邺章已看到了,看到他小心掩藏在衣领下的掐痕可怖的颈,看到他背上的鞭痕纵横交错,显然是旧伤还未来得及痊愈,就又叠了新伤上去。再往下是什么光景,又何须再看。   见他扭头便奔着静水刀去,再不吭声恐怕要难以收场,谢瑾只好往前跟了几步,硬着头皮唤了声师哥,忍着难堪涩声道:“其实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糟糕,他过不去心里那关,不入流的手段便多一些。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哪一样不比这严重,皮外伤罢了,师哥不必放在心上。”   顾邺章转过身,黑白相映的凤目里带着血丝:“那你呢?你就心甘情愿给他这么作贱?”   谢瑾低了头:“师哥,时机还不成熟,我…我不能违拗他。”   顾邺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忽然弃了刀奔他而去,错开鼻峰去吻他的唇。更无视他手足无措的挣扎,步步紧逼地将人推倒在床上。   谢瑾还没能动一动,顾邺章已经压了下来。   他张皇地躲避着如疾风骤雨般的吻,鬓边渗出一层晶莹的薄汗,闭上眼视死如归:“师哥!他明晚要召我侍奉笔墨。”   顾邺章的指甲深陷进掌心,很快便淌出血来,“谢庭兰……你实话告诉我,他是不是…总要对你做这种事?”   谢瑾的眼睫簌簌颤抖,坦诚回答:“近半个月的事,隔上三四天就有一回。”顿了下,又重复:“不是外头传的那种事。”   顾和章本就不是皇帝这块料,纵然被迫放权给他,依然免不了疲于政事。战事拖越久那位便越是焦头烂额,若是郑毅安找他的麻烦他尚且能从容应对,但顾和章想要传召他、磋磨他,他投鼠忌器,只能听之任之。   被双手狠掐住脖子的窒息当然是痛的,被泄愤一般漫长无休止地鞭打时同样很痛,被一双双异样的、误认为他以色侍君的目光明着暗着打量时更痛。   可是……“师哥,不必为我痛。”   半晌没听到回应,谢瑾以为终于结束了,顾邺章的鼻尖却轻轻蹭过他汗湿的鬓角,“我不会做到最后。”紧跟着是一句咬着牙根的补充:“也不会留下痕迹。”   湿润的唇舌细致入微照顾着胸前,陌生的快感层层堆叠,被顾邺章伸手握住时谢瑾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弹了起来,却因挣动背后伤口痛得轻咽了一声。   是很轻,很低,很柔顺,如同在诠释示弱与眷恋的一声。顾邺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身体里流淌着的热望,蛊惑他把眼前人揉碎嵌入血脉骨髓。   但他只是腾出只手轻轻按住了谢瑾,随即沿着他的腰线缓慢摩挲,动作依然未停,也依然没有更进一步:“安心受着吧,我不是那劳什子天子了,算不上僭越。”   心上的触动甚至远远超过了感官,梅枝的异香似能醉人,谢瑾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坠落漩涡,越往深处沉迷便越无法自拔,只能任由自己跌进顾邺章制造的温柔乡里。   直到从云里雾中的空白里缓过神,谢瑾才注意到顾邺章从始至终都是衣衫整齐的,竟真的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是因为我的缘故吧?”似是看出他所思所想,顾邺章发出声不算轻松的低笑,擦着手自嘲轻语:“的确无人赞过你师哥是宽仁之君,但我又不是禽兽。”   他起身去那张梨花案下翻找了好一阵子,摸出个白瓷的小罐,又折回来将尚在不应期的谢瑾从层层叠叠的衣裳中半剥离开来,托着他枕在膝上,又挖出一大块药膏细细涂抹着谢瑾颈间淤着血色的青紫。   他动作愈轻,就像在擦拭一段被不慎遗落的梧枝,“止疼的,吸收很快,半个时辰就看不出来了。”   见谢瑾始终不发一言,又故作轻松地轻翘了下唇:“自然,你怕我害你,待会儿出了这道门,自己解决一下就是。”   从谢瑾的角度,堪堪可以看到他低垂的眉目和高挺的鼻梁,依稀与多年前稚嫩的容颜重合,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我相信师哥。”   离别前,顾邺章说:“庭兰,你今日进门时,又叫我陛下了。隔墙有耳,以后都别再叫错了。”   语气幽微,辨不出喜怒真伪。   谢瑾本已走到门边,闻声回过头来,应了声“好”。   而后他开始往回走,没有像往日般适时收住脚步,却停在顾邺章面前的咫尺之间,在他的注视下,将头轻靠上他的肩颈:“……师哥,社稷虽幽,但总有一日,我当使之复明。前路未卜,但有我一日,定会保师哥安然无恙。”   --------------------   小谢还和从前一样当他师哥在邀买人心,却也还和从前一样自以为是不肯戳破。 第48章 有始有终   庭外的夜幕更沉。   门虚掩着,顾邺章迈步径直走向院中央,竟没有一人拦他,略一抬头,便能望见星河璀璨。   少了过去的悉心打理,那张原本英秀俊美的脸庞显露出一些病态,眉目间更多了鲜见的沧桑。   他还是不敢全然信任谢瑾,他不敢全然相信任何人,包括朝中几位还算举足轻重的故臣,徐璟仞、许令均、卢颢、王士镜,楼澄……当他费尽心思传递消息让他们姑且稳住时,也同样是真话里掺杂着假话。   他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冷静,却低估了这世上的感情。   他做不到继续自欺欺人——他非但对谢瑾动了情,还因为这份情生出了无有相见之期的怕。   何必呢?顾邺章心里泛起酸楚,我不再是天子了,顾和章代替了我,我护不住你。你冷待我一点,我心里反倒能好受些。   曾以为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但他看着谢瑾时心中痛极,想着谢瑾时心中也痛极。   如针刺,似火烧。   这种煎熬的日子又持续了将近半年,终止于程云回来的那天。   青炎卫本就骁勇善战,谢瑾回京后又花尽心思让顾和章答应了将张茂派去秦州,也算是给左右支绌的程云添了份助力。椋陈损兵折将久攻不克,终于还是放弃了北上。   萧靳派了使者送来贺礼,除了恭喜新帝即位,还表示愿意交换俘虏,顾和章欣然应允。谢瑾从铺天盖地的疲惫中喘过口气,几欲躲进府中睡上一整天。   但即便是睡梦中,他也在推演着如何把顾和章拉下来。   无论是远在武川苦苦支撑的林雍,还是孤身幽闭在承光殿里的顾邺章,包括他,他们都在等椋陈退兵,等程云回来。   ——复政重祚,需要建立在国体稍安的基础上,唯有如此,才能将代价控制在最小。   梦中不算安稳,谢瑾才躺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   郝公公并不像别的宦官那样对他谄媚讨好,单只低眉顺眼道:“陈王千岁,今上晚间要在宫内设宴庆祝领军将军凯旋,还望陈王千岁赏脸。”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细长的眼睛去瞄谢瑾。   谢瑾面色平静,应道:“有劳公公跑一趟,我更个衣便过去。”   见他没有推辞,郝公公连忙摆手道:"王爷客气了。"   换上官服,谢瑾一边扣上玉带一边看向站在旁边等候的陈序:"跟令姜说一声,我今晚大约不能回来了。"   顾和章在去年就渐渐失去了磋磨他的兴致,他如今还算自由,晚些时候想看看能不能把程云约出来见一面。   陈序忧心忡忡地点头,"王爷路上小心些。"   谢瑾笑着应了。   为程云接风洗尘的宴席上人声鼎沸,端茶递水的每个宫娥都有着娇嫩美丽的脸庞。   没有人可以永远青春年少,但顾和章见不得美人迟暮,略上了一点年纪的宫人和容貌不佳的女眷都被遣去了他见不到的地方,能留下的,都是比鲜花更动人的姑娘。   群臣百官分列两侧,歌舞在开阔的正中盛陈,入了秋后天地间红凋翠减,却无损于窈窕乐伎的妍丽。   丝竹靡声不绝如缕,面前渐次摆上无数珍馐美馔。谢瑾本来无心享用,迫于顶着异姓王的身份被拘在顾和章下首,只心不在焉地时不时夹上一筷子。   事实上,他只想早些与程云说上话。   坐在上方的顾和章身边簇拥着十数宫婢,台下正演得热火朝天的木偶戏似乎比先前的胡旋更合他心意,动辄便偏头与近旁的郑毅安耳语。觥筹交错间,他的眼神不经意向下瞥去。   察觉到湿冷视线,谢瑾很快便牵起笑意坦然相迎。   宴席结束,众人散去,顾和章果不其然留了他说话。   "谢卿。"顾和章施施然坐在他旁边。灯火阑珊里,谢瑾的脸比玉还莹润,因方才被灌了三五杯酒,仍晕着些微的红。"此间乐比之春竹叶如何?谢卿可醉了吗?"   谢瑾偏头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陛下,臣没有醉。”   顾和章一怔,继而不大痛快地冷然一笑:“看来是宴席不够丰盛,歌舞不够精彩,景阳宫的草木比不得秋棠宫动人,没能让谢卿尽兴。”   谢瑾离席一拜:“陛下,臣并无此意。”   满朝文武尽知陈王千岁宠辱不惊,顾和章也嫌过他不比陈郁之心思活泛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只是谢瑾行事妥帖规矩最为得用,又未见不臣之心,倒不好逼他太甚。   细究起来,却是郑毅安日日思量着要给谢瑾定个罪,也好给唐珏的家人一个交代。怎奈谢瑾懒于交游,为官亦清正,实在是无法可施,这才姑且忍耐。   饶是如此,他心有不甘,在皇帝外甥耳边不知吹了多少风,更兼顾和章对谢瑾也早已生出了几分厌倦之意,见他仍是油盐不进,一时心生愠怒,拂袖便回了显昌殿。   散席后回到领军府里,程云从袖间摸出一张揉皱了的字条——这是谢瑾在推杯换盏的空挡塞给他的,约他到城北的白松林见上一面。   确定四面只有婆娑的树影,谢瑾一揖到底,正色道:“程将军,此番冒昧邀您前来,瑾有一事相求。”   程云却已猜到了他的下话,开门见山道:“庭兰,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关心那上面坐的是谁。”   这是与谢瑾预想中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甚至想找个其他的借口搪塞过去,好从悬崖边上将这个话题挽救回来。可他的直觉让他相信程云。这是师哥称赞过的人,更是他谢瑾的引路人。   "程将军......"谢瑾的声音低低的,流淌着不安的祈盼。   "我知道。"程云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他紧绷的手背,忽地叹息了声,"庭兰,北边在打仗。”   黑漆漆的白松林中冉冉升起一丝光亮,谢瑾闻言猛地抬起头,继续争取:“程将军,他给了你万人之上的中领军,这是连我也难以求到的信任。况且……您若常在洛都,总有一日会感受到,我师哥他与如今这位,有着天壤之别……”   说到此处,他的眼眶再度泛上了水霏霏的红。   程云也环顾了四周,再次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不赞成地低声道:“庭兰,你不该这么冒失。高阳王再不中用,眼下也不是兵变的时候,你我需要对肇齐的百姓负责,不要操之过急。”   “我没有要兵变。”谢瑾殷切地望着他,辩驳道:“我只是,急于向程将军要一个态度。”   “庭兰,你忍痛割爱将德音送到我身边,我承你的情。今天的话,我不会透露给第三个人。”程云轻声说:“你我相识数载,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的判断,你说他德不配位,定然是有你站得住脚的理由。”   他略一停顿,索性直截了当道:“金戈卫与林雍都困在北地,等到时机成熟,青炎卫会帮你维稳。”   谢瑾想要的正是这个承诺,一个可以保肇齐无虞的承诺。他心中没任何事能与师哥相提并论,程云心中却是苍生社稷大过天道。不仅肯为他保守秘密,更愿为他解决后顾之忧,便是程云对他和顾邺章最大的支持。   时节如流。这日谢瑾听宣入宫,正撞见顾和章与新纳的美人共读闲书,那女子低垂着头,衣裳略显单薄了些,像片叶子般轻飘飘地依靠在顾和章身旁,好一出红袖添香的安宁妙景。   待走近了,谢瑾才瞧清,顾和章看的是坊间近半月时兴的话本。   话本上讲的是大魏朝的三皇子姜辰出身尊贵却遭人迫害,自幼便身处异乡为质。十二年质子生涯虎狼环饲,未及弱冠的姜辰依靠自身取得了异国国君的信任重返故土,历经重重困难,最终战胜了自己的众多兄弟成为大魏朝的新帝……   谢瑾正思量着,顾和章忽然自书台间抬首,左手拥着美人的细腰默起话本中的一段民间歌谣:“四百八十寺,不敌白马寺。九层黄金台,不如陵云台。谢卿听过这歌谣吗?”   他当然听过。谢瑾暗忖着,我当然听过,这是我写的话本子,也是我编的歌谣、日夜推敲着如何让你在看到这个故事的第一眼便引起共鸣,我怎么会没听过。   比不上顾邺章,便是顾和章最耿耿于怀的事。   除了军国政事,气魄手腕,他们之间,尚隔着一座陵云台。   但他仍是摇头,面上全然是一副事不关己毫不知情的模样:“回禀陛下,臣并未听过。”   顾和章道:“陵云台自建成以来已有近三年,却只有皇兄与陈王登临过,朕亦有此心,陈王可愿意赏脸相伴?”   谢瑾将头埋得更低:“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台高峻不稳,臣以为陛下万金之躯,不必以身涉险。”   “朕若非去不可呢?”   “古人云防祸于先,方不致其后伤情。陛下若果真意动,不如让人提早将陵云台支住,使其不再摇动。”   顾和章脸色微沉,挥手示意怀中风情万种的美人退下。   谢瑾只觉得那女子经过他时,似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看得他心头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又不敢深想。   “朝廷上下无人不知,陈王博览群书。但朕虽在北狄蹉跎了不少光阴,倒也读过几本前朝典籍。”   顾和章语气不善道:“当初魏明帝意图登陵云台,又因惧怕高台之危,以大木扶持之,楼即颓坏。陈王的建议与其如此相类,朕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信。”   陵云台一旦坍塌,他可就再没有登临的机会了。   “臣所言皆出自本心,至于纳或不纳,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谢瑾低眉道:“陵云台固然楼观精巧,但陛下乃是人君,登与不登,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顾和章晾了他一会儿,又随手翻了几章话本子,专断道:“既然都在朕一念之间,又何来这么多的托辞。改日挑个晴天陈王与朕同去吧,也算是……有始有终。”   谢瑾抬眸对上顾和章的视线,见他眼底浮起幽恻笑意,面上佯作吃了一惊,移开目光应道:“臣谨遵圣意。” 第49章 你不如我   武川砸进了大批财力物力,总算暂时稳住了局势,顾和章虽曾受辱于北狄,却似乎并无与之一较高下的豪情,每日都要寻乐子消遣一番,不是与美人嬉戏,便是派人去请坊间的戏班子进宫演活话本。   他空有清秀儒雅的外表,近来却笙歌宴饮极尽奢靡。这般做法自然惹来不少非议,但除开程云和崔岷进了几次言,也没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大司马郑安毅重兵在握,世家中最敢说话的独孤正又惨死城南,见过郑氏得意的那些老臣越发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对顾和章的的放纵和郑毅安的跋扈不置一词,生怕惹祸上身。   那日之后,顾和章便像是将要登陵云台的事完全抛到了脑后,谢瑾冷眼看着,心里分不清是急是忧。   适逢八月望景阳宫摆宴,名义上是场家宴,但为免冷清,除了郑氏一族,顾和章还延请了几位朝中重臣。侍中薛印、五兵尚书陆良、吏部尚书卢颢、度支尚书徐璟仞、礼部尚书崔岷、都官侍郎许令均、给事中楼澄、秘书丞王士镜、中领军程云和谢瑾尽皆在座。   当年肇齐在两国边境接回顾和章时,程云亦在列中。换句话说,这个人,是他亲眼看着年少失驭的顾邺章迎回来的。但在他的印象里,顾和章总是温文谦顺的。他也从没想过,这人心机竟深沉至此,对万民都无怜悯。   酒过三巡,原本幽居在秋棠宫的顾邺章姗姗来迟,郝公公头也不回地微佝着身子在他侧前方领路。   谢瑾的冷汗簌簌而下,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玉杯。饶是他再心惊肉跳,顾邺章本人倒格外从容,赴鸿门也好似履平地。分明身后空无随侍,他举止间却是一如既往的雍容娴雅,眼角眉梢也一样舒展。   他甫一出现,满堂哗然,独顾和章志得意满,不经意间坐直了身子。   谢瑾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能清晰地觉察到他越过自己投射向顾邺章的目光。   如同开了刃的嗜血剑锋。   谢瑾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底,这一刻,他连指尖都是颤抖的,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沁出满头汗珠。顾邺章经过他时,他甚至能嗅到淡淡的梅枝冷香,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堑。   他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境况,半点不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他连站立都不敢。一步走错,今夜都可能见血。   程云听到了喉结仓促滚动的声音,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是在竭力压抑,不由侧目看了谢瑾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担心得直皱眉。   但谢瑾终究还是选择了忍耐下去。   仿若没瞧见那些或诧异或惊喜的注视,顾邺章稳稳停在众人当中,徐徐道:“罪臣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慌乱和畏惧,也没有半点迟疑和羞耻。   一语毕,满堂静默。   罪臣……谢瑾心口如同被一块巨石重重压着,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线,下意识抬眸看向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顾和章。   御案后的顾和章却端坐在原处没动。   半晌他才微微向前倾身,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顾邺章:“皇兄肯赏脸,朕实在是受宠若惊。”   哪怕是在暖而燥的灯火里,那张脸上的表情仍是潮湿而阴冷的。顾邺章不躲不闪地遥遥看着他,回应道:“御前的郝公公亲临寒舍,足以见陛下之决心,罪臣岂敢不来?”   顾和章微微一笑:“皇兄这是哪里话,您虽偏安一隅,与朕毕竟血脉相连,既然是家宴,您自然是要过来的,说什么决心决意的,平白显得咱们兄弟生分了。”   “生分……”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双眉紧锁的谢瑾,顾邺章唇角一动轻笑了声,慢慢道:“陛下又何曾与罪臣真正亲厚过呢?逼宫尚且不怕,倒怕遭人议论吗?”   才隐约恢复了些动静的周遭霎时鸦雀无声,好像都被他这语气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发难给镇住了。谢瑾僵直着身子将自己定在座椅上,仍目不错珠地盯着顾和章。   “皇兄此言差矣,朕与皇兄乃是兄弟,你我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坐在上首的人眼底戾气一闪而逝,却竟没动怒,只避而不答地将目光转向顾邺章身后:“郝如意,愣着干什么,还不服侍皇兄入座。”   郝公公如梦初醒,躬身道:“顾相公,请。”   不知何时,谢瑾手里的酒已洒出了大半——为顾邺章安排的位置竟然就在他右手边。   乐舞仍在继续,见顾邺章如自己所愿就坐了,顾和章容色稍霁,行下石阶走到顾邺章身前,竟接过宫人呈上的转心玉壶亲自斟了一杯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许久没和皇兄共饮过了,今日中秋佳节,人事长久,朕愿皇兄千岁无忧。”   玉杯中酒液清澈,倒映出顾邺章的眉宇。   “陛下日理万机,罪臣却不过一介闲人,岂敢独享好物?”他也拾起个酒杯,稳稳将新倒的石冻春分了一半出去,不卑不亢道:“唯有与陛下平分这千岁无忧,各得五百欢畅,方能安心受之。”   这两个人,一个诡谲莫测,一个暗含杀气,却都是在互相试探。谢瑾的眼皮猛地一抖,心脏也跟着猛烈地收缩,只在袖中用力攥紧了手指,依靠着掌心的疼痛维持清醒。   就见顾和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笑道:“金口玉言,朕说了给皇兄的,皇兄收下便是,不必惦记着朕。”   “陛下想左了。陛下如今是万乘之尊,自然有千千万万的人惦记。只是罪臣病入膏肓,恐怕承不起这延寿千秋的洪福。”   回荡在梅枝冷香里的音调轻盈而悠扬,顾和章却步步紧逼:“朕观皇兄分明仍如往日康健,莫不是当着众臣的面哄骗朕吧?”   又来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一套。   椋陈已经撤兵,武川的形势也暂时稳了下来,顾和章这是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了。   垂手将酒杯落在案上,顾邺章略低着头掩口轻轻笑了一声,独将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稍稍向上一抬,正正好对上面前两道怀疑的目光,不动声色道:“陛下不信,不妨宣个太医过来。”   暗潮在眼神交汇中涌动,殿内的氛围渐渐变得怪异而沉闷。   对面的人却向他更逼近了一步,肖似郑贞宜的秀致脸面孔上灯影纷掠,“太医的事可以等到宴后……一杯淡酒而已,这点薄面,皇兄也不肯给吗?”   见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顾邺章心中有了计较,正欲说话,耳侧忽然听到一声异响,竟是谢瑾从席间起身走了过来。   简单行了个常礼,谢瑾白着张清俊的脸莞尔插话:“陛下赐的酒,定然是天下难寻的好物,让臣这等不好此物的也望眼欲穿了。”   向来静若平湖的声音隐隐打着颤,那只将一分为二的御酒折回一处的右手更是抖得厉害。   顾和章把脸一沉,森然道:“陈王这是何意?”   “陛下知道的。”毕竟是握过刀的手,须臾之间便已稳住了。端起酒杯时,谢瑾的浅笑仍挂在唇畔,“臣近来常与秋棠宫来往,这有些病,确然是一滴酒也不能沾的。珍馐美馔无人享用,并不是它们的过错,臣亦不忍暴殄天物。”   余光似有若无地瞥过顾邺章,谢瑾轻声道:“如有唐突,盼陛下恕罪。”   酒液已径直沾湿了他的上唇,电光石火间,斜刺里忽然伸出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右腕。   “且慢!”   是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顾邺章。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将酒杯夺下来的动作倒利落而干脆。繁复的衣裳分明已渐空荡,顾邺章手上的力气却竟大得惊人,抓得谢瑾的腕子霎时现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谢瑾错愕地望向他,却发现他握杯的手竟然也在抖,只面上轻描淡写地朝自己看过来:“这酒里盛的,乃是当朝天子的圣眷,陈王身份本已富贵显赫,何必来分这一杯羹?”   酒液当着众人的面被淅淅沥沥浇在地上,顾邺章偏回头向濒临发作的顾和章笑了笑,不疾不徐道:“战事稍歇,不如就借此酒遥祝边关的将士都能岁岁平安,也祝我朝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岁岁无忧。”   即便已彻底失去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今夜的顾邺章仍然在再三地挑衅他。言语间无形被压一头,顾和章心里拱了股火,也重新斟了杯酒,皮笑肉不笑道:“今天难得有机会,朕也敬诸位一杯。敬各位的同心同德,敬江山的繁荣昌盛。"   趁着众人纷纷端起酒杯山呼万岁的空挡,顾和章欺身切齿道:“皇兄不止能屈能伸,且还舌灿莲花,真是让弟弟好生钦佩。”   从前谦谦君子温良恭俭的表象,究竟骗过了多少臣民的眼睛,那些人对他交口称颂时可曾想过没有,金玉其外的皮囊之下,竟是这般不堪的败絮?   顾邺章面若冷笑,一双凤目似风灯照雪。“我说得再严丝合缝,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又何如三弟卧薪尝胆,伪装拔群?”   顾和章拊掌而笑:“能得皇兄如此赞誉,天底下朕是独一份吧?”   顾邺章并未否认他的话,反倒理所当然地略一颔首,“这是自然。”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慢,甚至含着些凛冽的笑意。顾和章心头微动,定睛细看那双眼时才注意到,对方也正目光沉寂地看着他。   他身上有种分明是后天养成却更似与生俱来的威仪,一个眼神就令人胆寒。   顾和章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敛了下去,“皇兄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您还不知道吧?谢卿已经答应了朕,来日会与朕同上陵云台。届时天下人中,还有几个会记得皇兄你呢?”   与顾邺章掠过来的目光相对时,谢瑾身形一晃。这本就是事实,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矢口否认,只好先一步避开视线。   “一座台子罢了,三弟总要先登上去再说。若要效仿前朝的魏明帝,当心重蹈覆辙。”顾邺章解意地并未当众给谢瑾难堪——他向来很照顾谢瑾在外人跟前的体面。当下只收回目光也倾身贴近顾和章的耳边:“一日未能踏上去,我便可以说……”   半晌无言,他这么一卖关子,顾和章倒先心急了,撤开半步紧盯着他追问:“说什么?”   在众人瞩目中,顾邺章衣袖轻摆,竟径直越过顾和章扬长而去。   可谢瑾和顾和章都听到了他留下的那句话。   ——你不如我。 第50章 陵云之上   秋已暮,红稀香少。   从那场宫宴上回来以后,谢瑾便一直不停笔地写信。清一色玲珑落花般的小楷,一封需经程云的手送往云中,一封需经张晖的手送往太常寺,还有一封,要经令姜的手寄往明凤山。   当初在中书省当主书令史的日子里,他就只结识了张淡月和李望秋这么两个好友,却也都是知心的至交。   张淡月两年前才调去掌着从容讽议的集书省,半年前就开罪了郑毅安,又因犯言直谏被顾和章连降三级,谢瑾联合李望秋、卢颢上表,总算保住他一命,将人安排在都水台避祸。   李望秋虽也算不上是钻营的人,到底心思开阔八面玲珑,谢瑾又认定他满腹经纶有意提携,顾邺章在位时便一路高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少卿,连顾和章亦挑不出他的错处。   谢瑾在洛都原就是四面树敌众矢之的,更兼亲族离散举目无亲,搁在往先无所欲求也便罢了,既要将顾邺章从秋棠宫拉出来,便不得不向李望秋借力。   好在,哪怕是谋逆窃国这样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李望秋也没说半个不字。   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金灿灿的银杏叶堆叠了满地,风声掠过时萧然如诉。陵云台一如往日美丽灵秀,顾和章挑了一个四下无风的吉日,选在天色晦暗时登台。   毕竟是赌命的事,阵仗虽大,真正伴驾登台的,也就只有谢瑾一人。   再度驻足于芳草萋萋的陵云台下,谢瑾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明凤山中。   那里的树木青翠欲滴,迎春花一簇簇、一簇簇地挤满视线。那时的顾邺章还年少,却已生得高挑,眉宇间意气风发。一晃十六年过去,他提起陵云台的神情,却仿佛仍在昨日。   ——庭兰,有朝一日我要以这陵云台为筹码,请天子重审你父亲的冤案,若不能达成目的,我便亲手毁了它。   ——我相信天子不会无动于衷。   彼时他心中尚有不解,动容之余失笑着问:这台子若已建好,如何能说毁便毁?   师哥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说了能做到,自然是真的能做到。   那双凤目里盛着狡黠又璀璨的光。   我打算在陵云台上设置一处天底下最精妙的机关,外看不过是一颗异于别处的……绿青?实则却是这座楼台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我以修缮之名再度登临,便可以让它在天子的眼前彻底消失。   为什么是绿青?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设计这样一个机关。顾邺章当时有些意外,笑着说:至于绿青么,其实我原本还没想那么细那么远。但去岁你赠我的生辰礼便是采自这山里的绿青,若到了那时我还没有相中别的玉石,就用它好了。   大约是自信于自己的构建,顾邺章在登台时的身姿状态是格外松弛的。顾和章心里却憋着股劲,整个人呈现出与他截然不同的紧绷。陵云台无风自动时,谢瑾能清楚听到他的呼吸,与他踩在台阶上的步调并不一致。   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终于在万众瞩目里步上高台。   以陆良为首自愿前来的群臣侍从跪倒在地面上仰着脖子高呼万岁,近于冰封凝固的气氛霎时变得欢腾而热闹起来,甚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可笑。   顾和章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得意地转头对谢瑾道:“谢卿,朕并不比他差。”   他所料想的果然不错,只要将谢瑾带在身边亲自盯着,性命相系,他就不敢乱动手脚。   谢瑾低垂双目,掩住眼中的讥讽:“陛下御览国泰民安,何必在意他的话。”   俯瞰了一眼台下熙攘如织的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是他第二次登陵云台,依然是当空的明月,依然有萦香的烛底,只因为身边的人变了,一切便都显得黯然失色。   “你在看什么?”顾和章问。   “臣在看陵云台的结构布局。”谢瑾淡淡答。周围的喧嚣都是冲着顾和章来的,细究起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因而他面上始终平静。   缓缓转头望向一袭华丽龙袍的顾和章,谢瑾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托起月光的平湖:“登回回眺,究观洛邑,山丘秀极。陛下,其实陵云台的可贵之处,不止在其随风摇动,更在其俯仰可观。目光所及,上有明月银河,下有红尘烟火,陛下何必在意臣在看什么?”   他语气轻慢,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自然也无半分鄙夷之意,落进顾和章耳中却是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好似在嘲笑他见识短浅、胸怀狭窄,但他的视线犹未从谢瑾身上移开。   在明珠映出的光晕里,他看到一张温柔冷静的脸,还有锋利如静水刀的目光。   那师哥打算设在何处?   ——在丹青云气所指,在凤首金铃所衔,在点翠流苏所悬。   ……世人皆知,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自为凤首挂上的流苏。   谢瑾看到了那颗青色似珠玉的小石头,竟真的是当初他赠给师哥的那个,简陋又寻常的礼物。   它被挂在如此高处,招摇地混在无数金玉珠玑之中,因不发光,外表又流于平凡,所以即便经受了如此厚待,它也依然不够显眼。   绿青上穿了孔,由两枚萤石所刻的回环玲珑扣固定在金铃之下。玲珑扣一阴一阳,设计得巧夺天工,一枚莹润泛白,另一枚在幽暗处也隐约流光,愈发显出那颗绿青的格格不入。   那日宫宴之后,顾和章因受了刺激而大发雷霆,将显昌殿砸得一片狼藉,失去了理智似的连声叫骂,目眦欲裂地责难谢瑾长能耐了,肇齐装不下他了,甚至将软鞭缠绕在谢瑾颈间逼着他在窒息边缘认罪求饶,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喉咙仍火辣辣地痛……   有这么一档子事横在那里,谢瑾虽然活着走出了显昌殿,却断绝了再入秋棠宫的可能。   未雨绸缪是对的,谢瑾想,左右我已安排好了德音和令姜的去处。顾和章已然对师哥动了杀机,那我就赌一把,大不了……   玉石俱焚。   谢瑾容色平静地眺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晚风拂过他的脸,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凌乱飘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眼见那道挺秀的身影凭栏而立,顾和章敏锐地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突然觉出血液倒流般的失温——也许他不该逼迫谢瑾与自己同行。   莫名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意志,但此刻后悔已经迟了,顾和章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心头汹涌而至的惧意,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加温和:“谢卿,此处只你我二人,可愿意听朕讲讲心里话?”   谢瑾微微侧首,目光清冷:“陛下请讲。”   “其实我在回云中之前,原本是很盼望见到皇兄的。”顾和章轻轻道:“也许是血缘作祟,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二哥,我始终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渴望,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   “可汗庭实在是个可怖的地方,与可以恢复自由的消息同时降临的,还有变本加厉的践踏。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迫切地在脑海里臆想着皇兄的模样,支撑不下去时,我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他来关外迎我时,眼里却是能结成冰的敌意。谢卿,你一定没见过那种眼神。”顾和章抬起右手,又顺着额前落下,“从头至脚,阴鸷抗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可以用眼神杀人。”   “但只一个晃神,当着母亲的面,他又好似唯唯诺诺,温柔可亲。”顾和章嗤笑了一声,“他亲政以后,成了真正的天子、真正的九五至尊,我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蚁,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暗讽我。”   “我与他兄弟情分已然尽了,这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我的哥哥,为何却始终视我为仇寇,好似从未有一刻将我当做亲人对待……”   “才出生便流落敌境,才还乡便要忍受藏刀的蜜语,我知道你心里不认同我,但是谢卿,你来告诉我,我因何要忍受这种屈辱?”   冷眼看着他真假掺半的哀戚神色,谢瑾静默了少顷,道:“陛下如今龙袍加身,与他身份相易,已是苦尽甘来。与其回头望,不如向前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瞧着不远处的宫阙和楼阁:“臣的父亲一生为朝廷效力,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可到最后呢,谢氏没落于一场大火,臣又该去向谁要原因?”   他半边脸背着光,清莹高挑的身影在灯烛边映得细长。   外头的守卫又换了一批,顾邺章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卫安和蒋武了。   今日值宿的人话倒不算密,但即便只有只言片字,他还是推测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顾和章今晚登了陵云台。   那本在坊间盛行不衰的话本子就摆在梨花案的一角,平铺着摊开停在写有“九层黄金台,不如陵云台”的末页。   这是经王士镜妹子的手进入承光殿的。   顾邺章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执笔这册戏本的,许是谢瑾。而谢瑾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除非其中另有深意。   近日宫里递来的饭食中隔三差五便会埋入一条细绢,其间俱是正楷写就的典故陈述,倒没什么要紧的消息,他也便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着烛笼将其一一燃成灰烬。   而就在两天前的餐匣里,有人在其中光明正大地摆放了一朵红绢扎成的虞美人,乍一看去还有几分别致。   顾邺章拿在手里把完了几番,拆开看时发现里面写着前朝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卫伯玉与名士清谈时提及乐令,那是他格外赏识的后生,于是卫伯玉盛赞其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   当夜顾邺章便找出先前谢瑾带来的那把小剪刀,亲手将承光殿为数可观的几本杂书全部拆解了。拆成散页后,又耐着性子逐一卷成细细的圆柱。   他就用这一根根长短不一的纸筒,凭借着记忆中的图纸,搭起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新的陵云台。   而后在月上中天时,毫不犹豫地将之推倒。   陛下,你看。谢瑾忽地低低唤了一声。   顾和章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谢瑾伸手在一束流苏上抚了一下,随即是同心回环口发出的“咔嗒”一声脆响。   凤首金铃轻动,流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开成了根根细线,继而轻飘飘地随风摇落。   众色燎照的高台轰然坍塌。 第51章 幽月复明   自漫无边际的沉梦中醒转后,谢瑾凝望着头顶杏林缠枝的古朴纹路,听喜极而泣的令姜断断续续将当日的事情转述给他。   顾和章跌落陵云台后,除了遍布全身的外伤,还摔断了一条腿,全仰赖保护措施做得到位,才让他虽然一路吐血、晕厥至今,到底保住了一条命。   宫里宫外乱作一团,忙着给天子接骨之余,也有怀疑到谢瑾身上的,陈王府外常有探头探脑的陌生面孔。但陈王千岁同样是血流满地劫后余生,这怀疑又好似站不住脚,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官差才没有过来抓人。   但谢瑾更在意的,令姜却没有说。   他想张口问,身体却实在虚弱,嗓子火辣辣地发不出声,只好忍着深入骨缝的疼单手撑着床边坐了起来。平日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今做来,竟是冷汗透衫。   令姜利手利脚地垫了个软枕好让他靠得舒服些,但他也说不清是怎么的,坐正了也仍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好像喝醉了酒,总是想吐。   无暇去想这从高处坠落的身体是否落下了什么无法治愈的病症,谢瑾握住令姜手腕截断了她的话,声音嘶哑得像是利石刮墙:“令姜,先不说景阳宫里的那个。我交代你的事,你有没有做?邓伯明呢,他动没动?德音在秋棠宫了吗?收没收到令则的消息?”   那双向来温和清明的眼眸晃动得厉害,伤后盗汗更称得谢瑾脸色蜡黄,令姜心里一疼,把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含泪轻唤了声“哥”。   谢瑾仍握着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敢松开,只极力克制着催促:"令姜,说话。"   令姜低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很低:"哥,一切都如你所愿,很顺利,但你问了这么多,就不问问捡回来这条命吗?"   谢瑾愣了一下,松开手抬头看着她。   对于谢瑾的计划,令姜只知道个大概,却心知肚明那定是与天赌命。   那天夜里谢瑾被徐璟仞送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脸色青灰嘴唇苍白染血,看上去就像随时会咽气。   如果没有孙长度及时赶到,她也许就永远失去她唯一的血亲了。   令姜哽咽着抹了把眼睛,眼泪却仍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时间不是这么抢出来的,哥,孙先生说你伤及脾胃,肝脏亦损,千万需得平心静气,我就这么一张嘴,你总得让我一件一件说……”   话是这么讲,她也知此事对兄长而言尤为重要,深吸一口气简明道:“那位一从台上掉下来宫里就开锅了,转日邓将军在关外起兵,程将军趁着郑毅安方寸大乱的空档,已将德音和半数金戈卫都安排进了秋棠宫和承光殿。至于令则,薛侍中果真怀疑到了哥哥身上,说服郑毅安将令则遣去平叛,往后就算反悔,也是鞭长莫及了。”   程云先前已凭借讨椋陈的战功进位尚书令,又掌着国之羽翼青炎卫,既然寻到时机帮了他这个忙,便能做到毫无纰漏。   沉沉压在心头的巨石霎时落地,谢瑾心中稍定,连脸色也不像方才那样憔悴可怕了:“我给顾和章用的南柯散可以让他睡一段日子,如今过去了几天?”   令姜答:“四日了。”   半月前兄长说起此事时,她懵懵懂懂地发问:“若真有机会给那位下毒,何不直接一株穿心烂肚的断肠草喂下去,让他死个干净彻底?”   谢瑾并未笑她,打从散落在洛都的金戈卫名单被郑重放进她手中的那一刻,他就不再将令姜当做不谙世事的、没长大的小姑娘了。   他解释说:“因为他得活着。令姜,一旦他死了,就再也无法起到牵制之效,郑毅安、薛印之流宁愿即刻扶立刚断奶的太子,也不会给我们复辟的时间和机会。唯有他活着,你我才能拖到东风来。”   令姜听后恍然大悟,是以格外留意宫里的情况。除了从张茂处探消息,这几日甚至按下对兄长的担忧,赴了陆家那位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哥的约,只为在谢瑾醒来时,可以将信息掌握得更详尽。   才说了让人歇息将养,走到门边的姑娘又去而复返,一个没注意还将不住抓门的小狸奴也放了进来。   令姜关心试探着问:“哥,你从陵云台被送回来时右手一直攥着,我跟陈序怎么也打不开,是什么紧要的东西吗?握了这么些天,可别有什么闪失。”   她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谢瑾才后知后觉感到右手指骨僵硬、掌心硌痛,倒像是从生下来就没打开过似的。   谢瑾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指甲都已被鲜血染透,指腹的皮肤磨破了,看着血肉模糊。   令姜扯过一张帕子要给他擦拭,被谢瑾拦住,低下头用左手缓慢掰开指尖。   捏得发灰的手心里,赫然是一枚挂着半边同心回环扣的绿青。   静默半晌,谢瑾轻轻抚弄着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说:“这是我们家的旧物,机缘巧合重新回到了我这儿。”   他抬臂拉过令姜,把绿青轻轻搁到她嫩生生的手心里:“好妹妹,替我保存好它。”   若真是家中旧物,何以她从前竟完全不知道?但眼下多事之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令姜强按下心头不安,笑了笑道:“你放心哥,我一定把它当成宝贝收好。”   寒露之后,始终昏迷不醒的天子腿上伤势忽然加重,一时间朝野更为动荡。   虽则夏初时顾和章便立了太子,但一个还不会行走的小娃娃,显然并不能抚平惶惶不安的人心。郑毅安不停派人乔装出宫寻找医治天子的良方,最终在城外寻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江湖游医请进宫来。   此人医术十分精湛了得,当夜顾和章便退了烧,腿上化脓的伤口也未再恶化,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苏醒。   他当然不会苏醒,因为“凑巧”在城外现身的江湖游医,正是孙长度。   果如谢瑾所料,宫城内说是戒备森严飞鸟难越,却防不住北狄无处不在的暗桩,于是恰逢此时,郁久闾隼再度出兵了。他当初本就是佯退,此次号称十二万的大军卷土重来,大有冲破边防之势。   肇齐需要一个更冷静、更决断的执掌者,来为这岌岌可危的江山续命。   百官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徽行殿的上一任主人——如今幽居在承光殿的顾邺章。   当年那场与北狄的大战中,初初亲政的少年天子凭借着天赋和胆魄硬是以少胜多,更生擒可汗世子,换来了云中短暂的安稳。   次年兴师动众潦草收场又如何?顾邺章先平关内叛乱,再破名将刘义封的不败神话,直接将野心勃勃的萧靳驱逐出秦州以南,前前后后,一共就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甚至于,做完了这一切的顾邺章才不满二十岁。   若非他身子骨实在差些,肇齐的底子又实在薄些,这天下大势,恐怕还在未定之天。   是以顾邺章在中州,在肇齐,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威信。他得罪了门阀不假,但与此同时,他还拥有无数百姓与寒门庶族的忠诚。   而那是肇齐朝廷内外最坚韧的后盾。   郑毅安、薛印和陆良之辈是绝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的。虽不能在顾和章未死时便扶立新帝,他们还是把哭闹不止的太子架上了监国之位,由大司马郑毅安和尚书令程云、侍中薛印摄政。   程云原本不在他们计划之内,但享誉南北的谢庭兰现今因伤卧床,若再失去程云的口碑声望,他们什么也做不成。   郑毅安担忧不止时,碧眼紫髯的陆尚书这么说道:“程露华不比邓伯明,至少没对陛下表达过激烈的不满,咱们大可以先拿他做个筏子。”   但还没等到郑毅安过河拆桥,金戈卫已带着武川的军报纵马踏进宫城。   近几日天气不算好,黑沉沉的云雨里夹着湿成碎冰的雪,打在人身上是刺骨的寒。   十月十三寅时一刻,程櫂和谢令姜率兵控制了建春门和东阳门,守卫森严的阖闾门也被里应外合撞开,秋棠宫几番偷梁换柱,里里外外尽数是谢瑾可控的兵力。   承光殿外,混在金戈卫里的谢瑾扯去被打湿的披风,蜀江锦下是一身银红滚边的左衽箭袖。   他脸颊上沾着细密的雨珠,眼中若即若离,映着灰蒙蒙的黛瓦朱墙、雨丝冰片,泛白的唇边却噙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不顾满地的积水头一个正对着顾邺章跪下来,朗声高呼:“请陛下登位!”   雨虽然不大,却是斜着下的,即便顾邺章立在廊下,衣摆仍溅了不少水痕。   顾邺章想过谢瑾会来,却没有预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就像从未浪费过一时一刻,将一整颗心都系在了他身上。   灯火如昼,全副武装的金戈卫乌压压跪了一地,顾邺章抬脚向前进了一步,忍着喉间的疼高声恩典:“诸卿平身。”   谢瑾略一偏头轻声提醒:“德音。”   张茂立时反应过来,忙依言擎伞上前,目不斜视朝顾邺章伸出手:“陛下请。”   顾邺章没推脱,他本也不屑于装模作样。   任由张茂扶着自己登上舆轿,顾邺章制止了几个年轻人抬轿的动作,转过头去看面无血色的谢瑾,轻声道:“庭兰,上来。”   谢瑾脚下一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才一张口便感到血腥气上涌,只咽下血沫婉言谢绝:“臣不敢。”   顾邺章目不错珠地望着他,两瓣唇间因寒冷而吐露着泛白的雾气,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关切:“你身子在晃。”   谢瑾浅浅一笑,却未妥协,只低回道:“师哥,我不会在不该倒下的时候倒下。”   金顶的舆轿离地,一行人整齐划一地踩着水赶往太华殿。   天光见亮了,雨已经完全被雪所替代,雪片挂在眼睫上冰冰凉凉,一呼一吸间便化成水痕。   太华殿下昏昏欲睡的守卫见到来人,高喝着制止:“站住!宫廷重地竟敢乘轿,干什么的!”   谢瑾正要上前,顾邺章已示意张茂停下,迈下舆轿走向执刀的青年侍卫长:“李禧,才一年而已,不认得朕了吗?”   被点到名的人惊愕失色连退了数步,双唇开开合合了半晌也没想出合适的称呼。   眼前之人不拘一格,力排众议将l他从区区马夫提拔成殿前的侍卫长,他怎么会不认得?   但肇齐早已改天换地,若让他脱口唤陛下,他又怎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当儿戏。   正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便听顾邺章笑了一声道:“朕是来上朝的。” 第52章 再无幸进   宫廷内苑封锁了消息,顾和章生死未卜,而没有顾邺章的提携,就没有他的今天……李禧被扑面而至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下意识低呼了一声“陛下”让开前路,连带着旁的守卫也跟着他唯唯而退。   宫门大开,按照惯例候在外头等待上朝的百官只听得钟鼓齐鸣,待硝烟尘灰散去,往日哭闹不止的储君不见踪迹,取而代之坐上太华殿宝座的,已换成了阔别许久的顾邺章。   谢瑾一身的伤连站立都觉得疼,此时摇摇欲倒,只放慢了呼吸端直地站在列首。张茂知道他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迈出一步朝殿外高声呼喊:“复政重祚,陛下已经登位,还不入宫拜贺!”   就连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王士镜、卢颢等人都被蒙在鼓里,薛印陆良对此更是一无所知。现如今到了白刃临颈的关头,已由不得他们避祸。   程云一脸平静坦然,安步上前折身而跪,恭声道:“领军将军程云,拜见陛下!”   “秘书丞王士镜,   “给事中楼澄,   “吏部尚书卢颢,   “度支尚书徐璟仞,   “都官侍郎许令均,   “太常寺少卿李邈,   “都水使者张晖,   “愿陛下永享盛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接连出列,紧跟在程云之后齐声表态。余下百官见薛侍中脸色铁青迟迟不动,程云更是主动抹了尚书令的职官,带头的兼有声望地位,便也心怀忐忑地纷纷跪拜,叩首不断。   薛印和陆良起初站在原地没动,到最后也咬着牙行了拜礼。   一时间整个太华殿跪倒了一片,声浪震动得天摇地晃。   顾邺章坐在龙椅之上,一双凤目半敛,不动声色却暗藏杀机。   这就是他大浪淘沙挑选出的臣子。他们当中有家族没落受他荫庇过的寒门,有食粥鉴影仰赖他施展抱负的庶族,有治河的大才育种的俊杰,他们曾将身家性命尽数系于他一身,一朝风云突变换到了顾和章手下做事,倒是还和去岁一样精神抖擞,光彩照人。   想来今日如何跪他,当初便是如何跪的顾和章。   视线扫过下方群臣,在几个生面孔上留驻片刻,顾邺章淡漠道:“平身吧。”   一众臣子得了恩准这才敢站起,起身后又不约而同垂下头去。   表面上一副唯新天子马首是瞻的模样,恐怕一大半都在害怕他秋后算账。“你们大多都是我朝的肱骨臣子,朕也知道你们中间有人对朕忠心不二,但是......”   顾邺章停住语调,眼神犀利如刀,一字一顿地说:“但众臣工谁能告诉朕,顾和章肆意妄为的时候,有几个人劝谏过他?武川孤立无援岌岌可危的时候,今夏黄河再次溃决的时候,有几个人拦过他设宴享乐?”   一句话问得群臣噤若寒蝉。   薛印低垂着眼睑,额头隐约渗出汗珠,一言不发。   素掌军政的陆良倒大惊失色地抬起了头,对上顾邺章视线时满目的惶恐。   顾邺章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徐徐道:“传朕旨意,右卫将军郑毅安谋逆,按律处死,诛夷三族。高阳王顾和章以下犯上,侍中薛印、五兵尚书陆良为虎作伥罪责难逃,择日问斩,籍没其家。中领军程云抵御椋陈有功,赐爵永城侯……”   仓促之间来不及罢黜顾和章,顾邺章索性便废其仍为高阳王,就拘禁在如今他养伤的显昌殿。   李禧得了将功补过的机会,接过令旨直奔大司马府。   薛印陆良自知大势已去,软成了一摊烂泥瘫坐在殿中。   顾邺章略一停顿,原本冷淡的目光温柔绵长地落向谢瑾:“德音,陈王身体不适,为你家将军寻个干净住处,就在徽行殿里好生将养。”   谢瑾早已支撑不住,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又得了恩准,恭声应诺后便微踉着脚步出了大殿。   被倒戈的侍卫拖出去时,薛印不甘心地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叫冤:“请陛下明察!臣与郑氏之间隔着血仇,一切都是顾和章逼迫臣做的,臣冤枉!”   他头上玉冠落下,额头嗑得红肿破皮,散开的发髻上也沾了尘土和血,一身的狼狈惊惶。高门望族走出来的贵子,兼朱重紫的肱骨重臣,为了能苟活一命,忘了钟鸣鼎食的矜贵出身,忘了万人之上的显赫身份,体面全无地哀声求饶。   但顾邺章始终冷眼旁观,未发一言。顾和章许给他家族的荣耀,他还给顾和章世家的景从,明摆着的交易,又何来无辜?   迟迟求不来宽恕,薛印心知此番算是完了,颓然跌坐在地上。   陆良心生怨愤,再也按捺不住,字字铿锵地骂道:“顾邺章!我陆家世代忠良,陆氏先祖甚至舍命为你太爷爷挡过箭,又何曾负过你?金书铁券传家五代,陆氏可有过失?分明是你轻弃信义,违背祖宗打压世家望族,是你先忘恩忘本,却又要怪我等转投他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是大多随着他亲政利益受损的门阀的心声。顾邺章抬手示意侍卫停下,面无表情地听着陆良痛骂。   被软禁在承光殿的这些日夜,他也曾反省过,所谓改换气象的新政,当真毫无缺陷吗?   他亲政的第二年冬天,独孤正曾伏阙直谏,说陛下一意孤行,非但坏了祖宗成法,更恐有矫枉过正之嫌。   那时他吃尽了门阀的苦头,全然听不进独孤正的半句话,只想以雷霆手段扶植无根基的、只能依附于自己的寒门庶族,信誓旦旦地说君,舟也;人,水也,天下人之心,岂能轻易拂逆?   陈郁之也是寒门,风云突变时照样背主求荣,王士镜也属世家,理政上照旧无可指摘。他太心急,忘了忠奸之别,不止在门第,忘了世家望族,也一样是天下人。   水火相济,盐梅相成。年号既已改了,国策也该改了。往后各凭本事,再无幸进。   陆良骂了一阵,终于累了,半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泪水却渗出布满血丝的碧眼,沿着鬓角一滴滴滑落。   太华殿中一派寂静,只闻得见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少顷的功夫之后,陆良重振了精神,眼见着他还欲再骂,李望秋赶忙抢步上前,一个手刀封了他口。   陆良硬撑着睁开眼睛,却挣脱不开他的钳制。   李望秋压低了声道:“再吵吵嚷嚷的,当心拖累家人!”   听他口风,事态似仍有转圜余地,陆良一愣,不敢吭声了,却犹瞪着李望秋恨恨不已。   李望秋只作没瞧见,转身回禀道:“陛下,薛侍中和陆尚书虽铸成大错,但归根究底,谋逆祸首毕竟是郑氏,还求陛下法外开恩,顾念他们先祖的旧情,留他们一条性命。”   权当施恩于世家,挽回冷了的人心。   他很聪明。   顾邺章看着李望秋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既然李卿求情,朕就依你之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只可惜他二人忝居高位不思为民,反倒撺掇着顾和章纵情享乐,可见心里头浮躁,所犯之罪又件件都是大过,也断不能再留在朝中……即日起,留性命,夺封荫,逐出中州,永世不得回京,至于族内子侄……三年内不得入仕。”   这已是天大的恩典,薛印闻言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不成体统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陛下仁厚,定能春秋如意,江山永固,老臣谢陛下隆恩!”   顾邺章不耐烦地摆摆手。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散朝后,顾邺章径直回了徽行殿。得了风声的曹宴微早已等候在殿外。   分别才只不到两年的时间,君臣二人却都好像捱过了无数煎熬。   曹宴微未及天命之年,已是一身的暮气,顾邺章风华正茂,唇边隐约的一点笑纹却无迹可寻,唯余平添的风霜。   当年倚在窗下观雨景的那张美人图是何等冷峭清绝,仿佛有诉不尽的写意风流,而今再看,竟只剩下不再受岁月偏爱的嶙峋和倦然。   似行将坠落的金乌,在挣扎着燃烧剩余的生命。   曹宴微心里的酸楚直冲眼眶,不愿让人看见,忙低了头用袖口抹了把脸,笑着迎上去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主殿已收拾出来了,陛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老奴即刻去办。”   顾邺章的眼神掠过他脸上暗沉深长的沟壑,一时心中动容,低声道:“受苦了。”   只这短短三个字,曹宴微便霎时双泪横流,嘶声泣道:“能看到陛下重登大宝,就不苦。”   顾邺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开眼叹息:“走吧,进去说。”说罢率先迈开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殿内,雨过天晴的阳光倾泻进来,将顾邺章苍白高挑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显得更加瘦削。曹宴微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直到顾邺章启唇问:“张茂刚才应该来过了吧?谢瑾歇在哪儿?”   曹宴微答:“老奴知道陛下惦念陈王,请他就近在西边歇下了。”说完便要带头引路。   顾邺章脚下一顿,抬手止了他的动作,“你先忙吧,我自己去看看他。”   才走出几步,本已恭敬垂下头的曹宴微却忽然叫住了他:“陛下……老奴也曾对陈王多有偏见,但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中侍中鼻子一酸,哽咽道:“这一年多来,陈王千岁才是真的……受苦了。”   话到最后,竟说不下去了。   顾邺章没有回头,只轻轻道:“我省得。”   一路来到西次间,顾邺章放轻了脚步绕过当中间着的漆画隔断。   乱琼堆雪的帐幔半挽着,谢瑾双目紧闭,在睡梦中眉宇间也仍挂着一层薄薄的忧愁。   顾邺章在榻边站立半晌,缓缓伸出手去抚他汗湿的额角,触手的感觉温热,因常年奔波于北地的风沙,有些别于少年时的粗糙。   想是逞能撵走了张茂去他那儿露脸,自个却没力气拾掇整理,身上衣衫未来得及换,仍是那件银红滚边的左衽箭袖,腰间束的钩络带上有还未干涸的血。   不只是钩络带,谢瑾的手臂、胸前、膝弯……见得着见不着的地方,都渗着大片不明显的深色。   顾邺章像被灼伤般收回了手。   打从得知顾和章跌下陵云台的消息,他就知道谢瑾用的是何等冒险的法子。   他也完全猜得到为什么偏要……偏要选在他谢瑾根本还没真正从鬼门关挣回命的今天复辟。   定然是因为他们铺垫了这么久,这出戏,实则也就只能撑到今天。   顾和章恐怕已经醒了。   庭兰……顾邺章张了张口,眼眶竟热得发烫。曹宴微说陈王苦,他又非真的眼盲心瞎,岂会不知他的苦?   像景皓那样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固然可以名留青史,像李禧那样当看风向的墙头草又是多么自在地立于不败。   可谢瑾为了自己这个冷心冷肺的师哥,先是折节事二君,近六载的波澜壮阔景行行止一朝成空,再是忍辱含垢、委曲求全引着顾和章走上陵云台。到今日,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太华殿上,他仍忍着这坠楼的重创,为了他能真正坐稳那个位置,血流干了也要竭力支撑……   谢瑾有多苦,说上三天三夜怕也说不完。   而他这个做师哥的,竟一直在违他的意,诛他的心。 第53章 咫尺天涯   谢瑾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先是一条死气沉沉的长河,周遭黑得望不到尽头,没有光亮,只有枯死的老树和无枝可依的凄清寒鸦。   那河忽然开始变宽,水流也开始湍急,水温冷得像刀,流过他的脚下,没过他的膝头,越涨越高。   枯树连根浮起,寒鸦四散惊飞,浪头迎面灌入他的鼻腔,将他整个淹没……   自梦中惊醒时,谢瑾眼前只有朦朦胧胧的虚影。   庭兰……   那虚影坐在床边,似乎在唤他名字。他想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浑身都使不上劲儿,眼前的景象又模糊不清,只看到一团描边潦草的灰雾在眼前晃动,一时更觉得头痛欲裂。   有个低柔的声音在头顶安抚道:“别急着动,先闭上眼缓一阵。”   他心中忽地一动,不由自主地随着对方的话合了双眸。再睁开眼时,便见到一袭玄衣侧坐在床头的顾邺章。   微怔了片刻,谢瑾哑声道:“师哥……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他一张口便感到喉咙里一阵被火燎过似的焦渴,却仍坚持着说完了这句话。   在承光殿,他暗暗发过誓的,师哥失去的,他会替他夺回来。   夺回来了,就放下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擦过他的耳廓,顾邺章原本正用细绢替他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闻言手下一顿,又换了蘸清水的帕子细细拂过他的唇。   他没回应谢瑾,只是问:"哪里不舒服?"   谢瑾想要挣扎着起身行礼,四肢却酸软无力,连抬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浑身疼痛不止,只轻轻摇头。   顾邺章不欲与他争辩,自顾自地问:“脚踝的骨头都没长好,怎么撑过来的?”   谢瑾再次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相视无言良久,顾邺章才又轻叹一声,问:"还疼吗?”   谢瑾不答,只执意坐了起来,顾邺章伸手想去握他的手臂,却不料谢瑾一躲,避开了。   扶人的手扑了个空,顾邺章脊背微微一僵,抿着唇回身为他倒了杯温水。   捧着杯匆匆啜饮了小半,谢瑾受损的声带仍有几分稠密的嘶哑:“陛下,邓将军是受我所托起的兵……北方恐有大劫,请陛下速给他传信,请他回云中主持大局。”   邓康恃才傲物,与朝臣不合,不仅目无君上,行事也没个规章。薛印还参过他仰面视君是有意刺王杀驾。可真到了这种关头,邓伯明反倒是明明白白站到自己身边的人。   垂手将滑落的锦衾向上拉了拉,顾邺章道:“庭兰,别再为我的事费神了。其中内情,你走后程云跟我说了七七八八,方才都已安排下去了。坠下高台不是可以轻忽的事,我虽才替你重新包扎过,等会李见山到了,还得里外再彻底检查一次才好。”   四下寂然,谢瑾别开眼神:“不用了,师哥。师父早就帮我看过,方子也开得够细,不必再诊了。”   顾邺章还欲再劝:“只是多一份保障,看看也无妨……”   话还未尽,却陡然被谢瑾打断:“陛下怕臣欺君吗?”   他全无征兆地换了称谓,顾邺章一时如鲠在喉,竟再说不下去半句。   先前止血时,他已将谢瑾看了个遍。这人比前次见面更瘦了,泛着青白的脸颊凹陷,腰细得几乎一只手便能揽得过来,连手腕和肩颈的骨头也夸张地凸出,唯独这双直勾勾看着他的眼,依然明亮冷静。   他是韧如丝的水烛,是长在苍绿峭拔处的兰草,是不能折断,也不该被怀疑的。   顾邺章忆起夏末时,顾和章曾去秋棠宫寻他的麻烦,指使两个侍卫伐断了院里唯一的忍冬。   想是听了什么风闻,指望借此断他蜜糖上的消遣。   这样幼稚而拙劣的手段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但顾和章行前说,皇兄,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至此,连喝一口花蜜都不能如愿吗?   ——因为你不相信任何人。   谢瑾这样的人,他竟然百般提防。   蓦地从回忆中醒过神,顾邺章深吸口气,压下陈杂的心绪否认:“不是,师哥只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阴幽的柔情:“庭兰,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还怕你欺君?本就是我亏欠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告诉我。”   谢瑾低下头掩住眸光中的黯然,问:“我要什么都行吗,陛下?”   顾邺章轻声应:“自然。凡是庭兰想要的,尽我所能,倾我所有,定让庭兰如愿。”   谢瑾唇畔浮上极浅的笑意,竟有几分当年明凤山上的少年青涩:“无需倾师哥所有。彦容撑不住太久,我只求师哥允准我去武川,助他一臂之力。”   我只求师哥允准我去武川……巨大的轰鸣声从心脏中央炸响,炸得顾邺章耳膜生疼,连呼吸也觉困难,艰涩道:“你伤重至此,怎么去武川?若说要驰援……程云尚在东都,我可以派他去,既然不是非你不可,你又何必自请长缨?”   因为那才该是我的归处。   若能死在疆场,埋骨青山,于愿足矣。   想到此处,谢瑾徐徐望向顾邺章:“师哥,我的伤只不过是看着骇人罢了,师父也说不碍事。中州城里的金戈卫才将将三百人,此次起事多仰赖程将军。程櫂在东阳门交兵时受了伤,程将军只他一个儿子,就这么一走了之,焉能放心得下?”   凝悌着自己倾心半生的天子,谢瑾重复道:“我想亲自领兵前往武川。”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没有半点犹疑退却。顾邺章心里的不安迭起,轻声哄道:“再等等,等你伤好了……”   “师哥。”谢瑾忽地轻轻唤了一声,“等不得的,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既然选了和先帝一样的法子,就不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京里,让彦容一个人替我去挑这个担子,担这个责任。”   在短暂的寂静无声里,在滚烫眼泪落下的前夕,顾邺章倾身将唇印上那微启的两片苍白,而后伸出手臂将人揽入怀中,“再等等,师哥求你。”   他的手是冷的,怀抱却是暖的,暖得谢瑾心生眷恋,封存的爱意呼之欲出,再生不出半分挣扎的念头。   世事无常,别易会难。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唯有遗憾。   覆水难收。   谢瑾闭紧了眼睛没有出声,却任由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滚落,无声没入行云迤逦的衣袖。   不知过去多久,珠帘外映出一道人影,曹宴微的声音在外间细细响起:“陛下,李太医到了。”   先一步结束这个不亚于耳鬓厮磨的拥抱的人是谢瑾,他退出依然觉得留恋不舍的臂弯,目不错珠地注视着顾邺章,直到对方艰难开口吩咐:“……不必了,让李见山回去吧。”   于是他笑了笑,眼中泪光点点:“多谢你,师哥。”   这是个全然无关风月的真挚笑容,顾邺章忽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那疼痛竟胜过了冠绝天下的断骨红,似带着倒钩的匕首捅进胸膛,将他整颗心连同周围的血肉都一并剜了出来丢进海底。   他摇晃着站了起来,将抖如筛糠的双手背在身后,颤声道:“那你好生养伤,我改天再来看你。”   谢瑾闻声抬头,却见到他灰败的脸色和青筋毕露的额角。   微怔,而后颔首。   分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堪堪不至倒下,走到珠帘前时,顾邺章却又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谢瑾。   对方也在看他,神情温和,眉目疏秀。目光交汇间,他忽而一笑:“……是好事。”   不爱笃,不痴缠,是好事。   此时抽身虽迟了些,对庭兰而言,却仍是毋庸置疑的好事。   他这样的人,本也不值得。   两侧的侍卫原本肃穆庄严,顾邺章走过时,他们却忍不住侧目。   重登大宝扬眉吐气,原本该是多么值得欢欣庆祝的喜事,天子何至于有这样虚浮的脚步,这样魂不守舍的神情,活脱脱像被人剥去了内里,徒留一副苍白的躯壳。   丢了皇位那日,怕也不见得比此时更难受吧。   才走出西次间,顾邺章便揪紧了前襟,再也支撑不住地弓下腰去。   冷汗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水洼,他却像一条力竭脱水的鱼,仿佛下一刻便会死去。   ……不是好事吗?他嘶声呢喃着,顾邺章,你为什么痛?   室中重归于寂。想是为了让谢瑾休息得更安适,帘外憧憧人影尽皆退散,体贴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所及,谢瑾伸出手,想去够搭在椅背上的披风。   距离看上去并不远,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坐在床上显然是够不到了,谢瑾只能扶着床沿一点点挪下去,却不妨双腿无力,竟身子一软跪着跌在了团花地毯上。   霎时间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蓦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好在,他终于能够着那件尚还湿着的披风了。   细瘦的手指探进里怀,摸出一个极薄极小的木制方盒,谢瑾急急打开锁扣,里头的几粒药丸随着他颤抖的手来回滚动碰撞。   他已经连仰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颤巍巍捏起一粒生咽了下去,靠在床边勉力平复着呼吸。   药效立竿见影,不过盏茶功夫,谢瑾惨白如纸的脸便又有了血色,不再像一个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病鬼。   孙长度骗了令姜,而他骗了师哥。   他跟老师都说了谎。 第54章 昔年旧人   冬日里风凛,吹得树枝乱颤,落叶卷起又打着旋儿落在脚边,刷啦一声,像在嘲讽顾邺章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过了足足有两柱香的功夫,顾邺章才将将缓过这阵绞痛,扶着廊柱慢慢挺直背。   为了图个新气象好彩头,徽行殿的正殿曹宴微已招呼宫娥内侍收拾干净了,抬腿走进去时脚不沾尘,连日积月累的浮灰都全部不复存在。奈何浓郁的药味直扑鼻腔,呛得顾邺章忍不住咳了几声。   曹宴微如临大敌:“陛下?!”   他方才正专心挂新的帐缦,听到声音赶忙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转身去倒新煮的浮金盏。   曹晏微的腰背是佝偻的,头发也全花白了,整个人透着老态,动作便不再像往日那么利落。但手脚干净细致,却又与昔年无二。   接过他递来的茶暖了暖手,顾邺章没急着喝,又顺手搁置在书台上。   曹宴微站在一旁等候差遣,还不忘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一脸忧虑之色:“陛下可是身体有哪处不适?老奴让人再叫太医来瞧瞧……”   喉管里不合时宜地再度涌上一股腥甜气味,顾邺章忍着没有吐出来,只低哑着嗓子拒绝:“不用。”   见他神情不对,曹宴微更加担忧:“陛下,您身上的毒……”   话未说完就被顾邺章不大痛快地打断:“说了无碍,朕的话你也要质疑吗?”   自己伺候的这主儿心是硬的,不用刀不见血地便可以杀人,曹宴微忙道不敢。   顾邺章泛着青白的指尖徐徐划过书台上新铺的金红绨锦,又问:“里外都收拾妥帖了吗?”   知道他问的是徽行殿内外不清白的人,曹宴微躬着腰,肃容道:“是,都已收拾妥当了。”   顾邺章点点头,目光漂泊不定地落在虚空里,“茶什么时候都能喝,先把药拿过来吧,喝完去看看景阳宫里的那个。”   显昌殿门庭冷清,唯只一个形容枯槁的郝如意守在门口,见到来人“扑通”便跪在地上:“求陛下开恩!”   他承顾和章的恩情,对在背后捅顾邺章刀子的事却也并非无愧。   顾邺章讽笑一声,眼底是如剑出鞘的锐利:“郝公公一心护主,今日一见实在是忠义可嘉。如此大才,可见当初屈居朕的徽行殿……是委屈你了。”   郝如意猛地磕了四五个响头:“奴才有罪,求陛下开恩!”   顾邺章脸色更沉,跟随而来的曹宴微眼睛里也像是能喷出火,他虽是内侍,却自认有一番忠臣不事二主的志向,生平最看不上有些人贪心不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忍不住厉声呵斥:“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滚远些!”   郝如意还不值当顾邺章秋后算账,懂事的便该让了,可他不退反进,竟膝行几步拦住了二人的前路:“陛下!主子已经什么都没了,求您念在先帝的情分上,宽宥他这回!”   先帝的情分……好一个先帝的情分。   顾邺章的语调很轻,却丝毫无损于他身份的庄重:“曹宴微。”   低缓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怒意,却让郝如意不寒而栗:“让人把他拉走…乱棍打死。”   不畏死的人终究是少数,他连滚带爬想往后退,曹晏微见状,立即吩咐身后侍从把人拖了下去。   不再理会郝如意变了调的求饶,顾邺章径直往前走,刚一踏上台阶就觉得脑中晕眩不稳,身子摇晃得厉害,几乎快要摔倒在地。   曹宴微赶紧跑过去扶住他,见顾邺章脸色难看,心里又是一沉:“陛下!您还好吗?”   缓了好半天眼前才恢复清明,顾邺章痛恨这不中用的身体,凝着眉甩开了他的搀扶:“只是忽然间觉得有些乏,不必如此紧张。” 第55章 没有赢家   厚重的鸿鹄锦帐被遮得严实,一丝光亮也照不进去,却有一缕辛辣酒香从中幽幽透出。   因骨头接得不好,里里外外的伤又颇棘手,顾和章往后怕都不能正常走路了。   他自上午便已得了谢瑾兵变的消息,知道木已成舟不可转圜,索性让郝如意把酒台搬到了床边,只当是趁这最后的自在时光再放纵一阵。   顾邺章掀帘而入时,顾和章正衣衫不整地自斟自饮。他歪斜着身子端起杯中酒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皇兄,你怎么这般晚才来?”   抬手制止了意图跟上的曹宴微,顾邺章行至物架边拖了把椅子,抖抖衣袍便坐在他对面,眼梢修长的凤目在昏暗中透着冷灰:“朕也不是吝啬的人,权当给你多些准备的时间,不至于见到朕时……太过狼狈。”   双脸醺红的顾和章似听到什么笑话般乐出了声,甚至顺着殷红的唇缝喷溅出几滴酒液,咬着牙不阴不阳:“皇兄果真用心良苦。”   他说话难听,顾邺章的目光便掠过他锦被半遮的右腿,也挖苦道:“陵云台一砖一瓦,皆是朕亲自选材,你何苦非要去登?如今摔成个残废倒好,往后想做点什么,都得靠着别人伺候。若再遇着个不知轻重的冲撞了,夜里想起,也怕魇着吧,又图什么?”   又是这种眼神,轻视,揶揄,怜悯,漫不经意居高临下。   顾和章嘴角抽动了几下,才离开桌子的酒杯复又落下:“……图什么?”   他重复着顾邺章的话,眼里迸射出摇曳的恨意。   自然是图我能比过你,图你能正眼看我。   “我能图什么?”仰首把杯里的酒喝一饮而尽,顾和章摆弄着手指,意兴阑珊道:“不外是图旁人不敢再肆意揣测我的过去,记起我是个嫡出正统的天子。”   这人在意的,果真都是些最没用的东西。   想到年中溃决的惨状,顾邺章眸色微黯,直截了当地问:“前年拨给河道上筑堤理渠的钱,本来足够陈信芳稳定住河床。好端端的一个安流期,单只为了驳我定的国策,就要把他下狱,派郑歆那个外行去?”   “那不然呢?”顾和章语气轻慢,竟像理所当然:“水利事关漕运,我不让自己人攥在手里,难道等着陈信芳叛我吗?”   改河道、炸河堤,郑歆他懂什么?忆起那时谢瑾熬得通红的双眼,顾邺章心头浮上几许悲意,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整整二十日的暴雨,伊、洛、河、汉四条支流全溢,一千四百五十余顷的庄稼一夕变为赤地,两州十七郡的百姓遭难,严重的连着十几二十几个村子先水淹后瘟疫,饿殍遍地,群鸦盘旋,百姓易子而食。凡此种种,河道上没报过吗?地方官没报过吗?韦照和许令均没报过吗?顾和章,你那时在干什么?”   他从袖间掏出张晖的奏疏,顺着酒台便推到顾和章身上,冷声道:“张晖冒死呈上受灾真相,谢瑾来往奔走求着你让徐璟仞拨钱,你倒忙得很,不见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却忙着替郑歆寻替罪羊,忙着在温柔美人乡里消遣……你做梦都想当的天子好不容易当上了,这社稷也一并夺过去了,为什么不珍惜?”   顾和章手肘撑着酒台的边缘,直勾勾地朝那双凛然眉眼望过去:“皇兄这时候装什么好人?北方四镇曾是抵挡北狄进攻的第一道防线,多少贵族子弟世家儿郎把命留在了那儿,怎么不见皇兄为他们痛心疾首?当初为了迁都,为了打压我和舅父,为了毁掉门阀士族的深厚根基,皇兄不惜大手一挥舍了云中,北地死的人还少吗?”   心下生出几分恻然,顾邺章也低下头自斟了半杯酒:“如此说,倒成了我的不是。”   眼前划过一抹血色,顾邺章于是着意看了一眼手中珍珠底的酒壶,只见壶身刻绘了一株桑树,枝下悬挂青蛇,细颈竖瞳,通体碧绿,蛇尾赤红,衬以灌木岩石,近底处有数簇枯黄杂草,令人瞧来便觉阴冷。   顾邺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酒壶放在一边,复又看向顾和章:“迁都是肇齐永续千年的大计,牺牲在所难免。利弊权衡,舍小保大罢了。你宴饮寻欢贻误国事,又为保什么?”   “不为保什么。我昏庸残暴,才更显出皇兄的圣明不是吗?”   顾和章有些醉了,一双肖似郑贞宜的朦胧杏眼里含了笑,脱口的话却比那条青蛇更让人后脊发凉:“皇兄,你将肇齐视作性命,我留着你,原本是想让你亲眼看着,看你毕生的事业,是如何在我的手上毁于一旦。到那时,你又当如何?皇兄……”   说到此处,顾和章忽然收敛了笑容,蹙着眉轻轻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我血脉相连,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始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他没有问出声,可顾邺章从他的表情中窥到了他的困惑,他扯动了下唇角:“我说过要赠你一个秘密。”   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显昌殿,他周身仍似有青霞披开,金乌映光。不管眉目多憔悴,都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仪态的松弛和天家的体面。   那是顾和章终此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从容。   他去拿酒壶的手忽地顿住,而后听见对面的人说:“现在告诉你似乎也不算太迟,顾和章…你不是我的血亲。”   一语既出,满室静寂。   ……不是我的血亲,什么叫不是血亲?   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艰难清醒过来,愣怔半晌,顾和章倏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嘶哑,犹如困兽:“哈,原来如此。皇兄这么对我,原来是在为先帝出气啊!”   从前他不懂,不懂为什么顾邺章能幸运地得到父皇看重,他顾和章就不可以?他也曾抱怨上苍的不公,为什么顾邺章可以坐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却得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北狄苟延残喘。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眼里映了血丝,语气也嘲弄,对献成帝残留的零星一点孺慕之情终于在此刻荡然无存:“他若真的有骨气,当初就该宁死不从,死了就不用委曲求全立我母亲为后了不是吗?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委曲求全,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这至高无上的权柄。”   顾邺章不以为意:“留恋权利是什么丢脸的事吗?这权柄也落在你手上过。”   顾和章点点头,一句句说得极低极慢,却字字掷地有声,一字一字敲在顾邺章的心坎上:“是啊,所以他将襁褓中的我拱手献给北狄,我又将皇兄你的孩子生生摔死,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正所谓恩怨两讫,得意尽欢,我曾为我母亲鸣不平,如今再看,浊世滔滔,她做的才真是痛快解恨!”   语罢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刺耳,眼角却滑落两行泪珠,砸在衣襟上瞬间就晕染开来。   笑了好一会儿,顾和章又低下调子自言自语:“倒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比不上她决断。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在那样生不如死的时刻,我竟然…竟然把希望……”   他呢喃着直直看向顾邺章,凝望良久方道:“寄托在你的身上。”   爱要有依凭,恨要有依托。视线交汇,第一次,是顾邺章先移开了目光。   顾和章却仍斜着眼看他,苍凉一笑道:“你杀了我吧。”   他用双臂艰难撑住酒台,俯低身子凑近,低哑重复道:“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溃决之害,尸横遍野,民不聊生,难道杀了他,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顾邺章的眸光暗了一寸。   因郑贞宜的缘故,他曾经恨顾和章入骨,在承光殿的这段时间里,他也无数次想过要将之挫骨扬灰。而今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却觉得好没意思。   从主少国疑到亲政集权,从狼狈退位再到复政重祚,为了铲清顾和章背后的势力,他所付出的已远远超过了他所得到的。   的确,在这场斗争里,看上去是他笑到了最后。   可他们之间,凭你是什么嫡出庶出旧王新王,不称心的事十常八九,爬也爬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宫城。做天子做得忘情绝爱,被这黑红龙袍上的业火烧得形神俱灭,谁都没能像郝如意的名字那样如意。   成王败寇,却没有赢家。 第56章 百年安流   才一回到徽行殿顾邺章便发了病,天寒时节,发作愈发频繁的毒使梅枝的冷香浓得近乎吊诡,毒性霸道,又始终没解出对症的方子,日积月累,他如今连汗水都开始隐隐透出不同寻常的绯红。   时昏时醒直捱到天光破晓,身体上倒是得了解脱,心中却实在乱得很,一会是武川危如累卵的战局,一会是坍塌成废墟的陵云台,上一刻还是谢瑾温柔内敛的笑颜,下一刻那笑脸又为触目惊心的道道伤口所替代。   千头万绪无法理清,顾邺章便没有急着起来,只倦怠地斜倚在床头,权当缓一缓神。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宴微的声音隔着一道珠帘轻轻响起:“陛下,陈王出宫了。”   拨开帘帐露出半张侧脸,顾邺章哑着喉音问:“什么时候走的?”   ……这么急着离开我的视线,连与我好好道个别都不肯吗?昨日还说,要去看你,为什么……不肯等我?   进来轻手轻脚地绾了金钩帘帐,曹宴微用眼角余光瞥着天子的反应,只觉那双半敛的凤目中尽是黯然,踌躇了片刻方说:“今早宫门一开便走了。底下的人阻拦不住,老臣赶过去问时,陈王也只说身体已经无恙,再要滞留宫中,有违律例。”   沉默了会,顾邺章又问:“你看他像无恙吗?”   蹲下身子为天子穿上朝靴,心里打鼓的曹宴微硬着头皮道:“回禀陛下,老奴看陈王气色尚可,他一心思归,强留反而不美。若您想给他个恩典,不如召令则将军回来,让他们兄弟团聚。”   他偷隙一眼,见天子不置可否,又小声提醒:“陛下,许尚书和陈信芳还在外头侯着呢。”   召回谢琅又算哪门子的恩典?没有谢瑾,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踏进徽行殿。谢瑾付出的,分明远比这深重。可他还能给出什么呢?已然一钱不值贱如草芥的爱吗?   恍惚间回过神,顾邺章到底还是点了头:“也是个主意,晚些就下旨吧。”他才扶着床边起来,竟又有些头重脚轻的眩晕,连着膝弯也跟着发软,蓦地抓紧了还跪在地上的曹宴微的右肩。   玉山将倾,曹宴微只是余光瞥见一眼,便惊得手脚发凉,忙稳住身形撑过了这一刹。   简单梳洗后又换下了褶皱凌乱的衣裳,待看上去与往常别无二致了,顾邺章才低声吩咐:"去叫他们进来吧。"   曹宴微答应一声,躬身退出。   陈信芳在牢里磋磨了一年,许令均虽让人帮他拾掇了整齐,头发也重新梳了,那眼神里踌躇满志的朝气到底是减了大半,但脖子却仍是笔直地梗着。   许令均垂手行了礼,陈信芳紧随其后叩首道:“罪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外头阴天欲雪,室内的灯便燃得格外亮些,照得黑色龙袍上的掐金丝滚边熠熠生辉。顾邺章的唇角微弯着,隐约噙着几分欣慰的笑意点头:“朕安。”   顾和章纵有千般错处,万幸还给他留下一个活着的陈信芳。   他这会儿精神不大好,但仍走过去亲手将人扶了起来,“陈卿在朕这儿不是罪臣,是功臣。曹宴微,赐座。”   新君复位才两天,好些重要的旨意还没下,第一个先让大理寺把陈信芳放了出来,其中并无什么特殊含义。河水无情,能少耽搁一日,便要少耽搁一日。   君臣相继落座,斟过茶,顾邺章便开门见山道:“你受了一年的牢狱之苦,本不该这么急着召你过来议事,但朕昨天跟令均说起,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尽早。”   日前许令均给了他一册新书,说是陈信芳被关在大理寺狱时怕不能活着出来,便将多年经验所得写于纸上,再交由许令均整理校验勘误,半生经验所得,都在这册书里了。   世道维艰,人心易变,陈信芳穷途末路时仍能初衷不改,何愁水患不能大治?   心无旁骛,是他这样的人毕生也难求的境界。   想到此处,顾邺章接着道:“你托令均呈送的河防要术,朕已看过,较之最初又全面不少,我已让人抄录了百份。陈卿的治河之术新意频出,是以百官多有质疑,当初朕直接将你派去了河道上,没给你跟他们争辩的时间,这才让心怀不轨之徒抓住了攻讦你的机会,是朕的疏忽。今儿再给你个补缺的机会,说得清楚明白些,令均会做好记录,届时一并抄送下去,有异议的,能说服便说服,说服不了的,争出一个高低,也未必是坏事。”   陈信芳直言不讳:“陛下,臣斗胆一言,单论治水上的本事,我朝没人能超过臣,他们质疑,是因为他们不懂。”   太过于直白了,太过于不通事故了,许灵均听得眼前一黑。陈信芳以水为友心胸开阔,言行亦不拘小节,既能在大理寺狱一年半之久而不崩溃,自然有过人之处,只是这张嘴……实在冒失。   恼他蹲了一年大狱还是言语无状,更怕天子怪罪,许令均忙要苛责,刚放下白玉杯的顾邺章却先他开了口:“正是因为他们不懂,所以才让你说得清楚明白些。朕曾经也有不懂之处,你解释了,朕不就直接力排众议拨给了你半数赋入?前人次星宿川,达柏海上,望积石山,览观河源。满朝文武知道的大约也就仅止于此。若能再读过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那便是凤毛麟角了。”   他又饮下一口甘草茶润了润涩痛的喉咙,放软了语气道:“持反对意见的上表朕早先看过,千篇一律。多是说你与前朝治水名家的方法不一致,开大工投入的成本又过于昂贵,无出其外。只有你让他们懂了你高明在何处,他们才会彻底闭上嘴。否则纷争不断,则贻害无穷。朕也会借着这次机会彻查河堤积弊,还你一个清白。”   他没有问罪,反倒耐着性子给陈信芳掰开揉碎地讲道理,听得许令均也微有些诧异。   得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肯定,陈信芳黝黑的瞳仁里再度浮上赤诚的水光,面上更像蒙了一层光彩,复又离座叩首:“蒙陛下厚爱,臣必当誓死以报。”   誓死以报……在云中时,庭兰也曾这么对他承诺过,顾邺章微有些发怔,试图从眼前人身上找到谢瑾的影子,却一无所得。   孤臣与直臣,虽只是一字之差,深究起来,终归有太多不同。顾邺章别开眼一挥手,“行了,你是治河的大才,不必多礼,起来吧。"   利落地起了身,陈信芳扭头便看向许令均,眉目一弯道:“那便辛苦许尚书了。”   许令均唇边噙着浅笑朝他微微颔首。   笔墨纸张呈上,曹宴微正准备将黄河图在案上摊开,成竹在胸的都水使者却用遍布风霜疮口的手一把按住了长轴,清声道:“黄河早已在我心中,劳烦公公调转此图,以便让陛下看得更省力些。”   陈信芳再没有眼力价儿,圣上是真安还是假安,总还是看得出来的。   待顾邺章点了头示意可以开始,他便徐徐道:“臣未入仕前,也曾自星宿川沿黄河而下,当逢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光浮于水面,亿万千百明泉掩映,风起波回,银丽散涣,确如典籍所载,眩目惊心。”   “然而九曲黄河,十里不同景。上游是雪山草原,河道落差大,流至河口又急转南下,过秦岭自北向南穿行,河谷深切,河道弯窄,水流湍急,加之流经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便有大量泥沙入河。而自河阴郡以下,河道趋于宽浅,水流散乱泥沙淤积,河床随之逐年抬高,形成高于两岸的地上河。”   “黄河途经青、益、陇、晋、豫、齐等地东流入海。冬干春旱,夏秋之交降雨犹密。我观星宿川至河口,水流多清澈见底,而河口至河阴郡间,来沙量却超过九成,其下河床愈高,洪水又皆汇集于此,长此以往,河道不堪重负。”   “郑歆那个外行说泛滥成灾的地段在中下,我将钱投入到上游乃是靡费朝廷财力,其心可诛,实则不然。”   “黄河乃是一体,上游本就植被稀少,百姓耕种又把土壤都变成了松软的熟土,河水携带大量河沙而下,河床日渐抬高,以至于黄河经常改道,改道,便会造成决堤。”   “传统的固堤、疏通虽可引黄入海,解燃眉之急,一旦遇到降雨多水势汹涌的年景,还是会泛滥成灾,这是治标不治本。”   “臣也曾遍观百家之言,获益良多,却也深感尚有改进空间,所以形成了一套自认更加更完备的治河体系。”   “若能将上游人口外迁,植以林草涵养水源,留住了土,就能减少带下来的泥沙。中段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加快了水的流速,让泥沙沉不下来,届时河身渐深,水不盈坝,就可以有效遏制河床的抬升。”   “这才是标本兼治,借黄河之力而治黄河。若陛下按照我的法子治河,再由朝廷出钱招募附近百姓作为河工加快进度,三年便可以初见成效,十五年可保百年安流。”   六百余字的讲解,陈信芳不疾不徐一气呵成,说完了才停下来喘息。   讲的人声情并茂,听的人受益匪浅,许令均这个行家里手亦是一边写一边频频点头,面上满是叹服神色。   屋里拢共便只有四个人,顾邺章放下手里因听得入神而迟迟悬在半空的玉杯,不问在水利上颇有造诣的许令均,却偏过头去问立在侧旁随时听候差遣的中侍中曹宴微:“可听懂了吗?”   被问的人也没想到会问到自己这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身上来,曹晏微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禀陛下,陈大人讲得明白晓畅,很是浅显易懂,老奴对水务虽是一知半解,听罢也十分信服。”   要的正是这个效果,顾邺章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浅显易懂便好。主持驳议的事全权交给许尚书,朕就不插手了。劳烦许卿定个时间请水部和其他台、省的官员共议。言者无罪,有异议的尽可以都讲出来,自认能比陈信芳做得更好的,也可以毛遂自荐,若抓不住这最后的机会,以后便休要在朕跟前旧事重提。”   乾纲独断……没来由地,许令均想起徐璟仞曾提过的那四个字,如今的顾邺章竟愿意博采兼听了。   过去,许多人对顾邺章的第一印象都脱不开丰容英秀、不可窥测这类的字眼,但春秋忽换,许令均想,重新坐拥山河的天子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虽然仍隔着一层晦暗朦胧的薄雾,但他的眼神开始有了温度,   按下心头难以名状的情绪,许令均垂手躬身:“陛下英明,臣谨遵圣意。” 第57章 可恨过我   陈信芳直白而敞亮,浑身上下加起来也凑不出一段弯绕,对于他而言,肯担风险用他的天子就是顶好顶有魄力的天子。得友如知音一般的许令均,得君如伯乐一般的顾邺章,得以重归河道施展平生所学,便是人间最快意事。   因而他一扫暗沉,走出去的步伐昂扬而轻快。   迎面拾阶而上的青年腰佩宝剑,乍一见到陈信芳与许令均时微微一怔,涨红了脸道:“许尚书,陈大人。”   是李禧。   他身量高大魁梧,眼神却古怪地游移不定。陈信芳诧异地点了下头,弄不明白眼前这风光如旧的殿前侍卫长为什么竟面红耳赤的,但许令均明白。   在李禧眼中,陈信芳在牢狱里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许令均早便被倒行逆施的顾和章打压罚俸降职,也算艰难守住了自己的道。偏他李禧官职未变,不得不常在御前行走,不断提醒他背主在先的事实,这何尝不是顾邺章对他的另一种试探和羞辱?   但其实满朝文武,凡是当初没有被顾和章一革到底的,谁又不是一臣事二君?   顾邺章何以偏偏苛待他至此?不外是李禧与陈郁之同出一郡寒门,俱都仰赖顾邺章的擢拔,却一个长怀二心,一个临阵倒戈,陈郁之已死,这天子之怒,便只能由李禧一人受着了 。   许令均默默地想,这对异母所生的兄弟相差甚远,却并非一无所像——他们都是做事绝然的人。   顾和章不喜光亮,显昌殿各个宫室大多数时候便只燃一盏灯,锦帐更是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肯教外边的人窥见一点影子。顾邺章不喜人声聒噪,留下伺候的便往往只有一个曹宴微,也难怪中侍中苍老得如此之快。   是以,顾邺章若存心要让曾受他简拔一步登天的李禧不好过,李禧便只能日日处在不安和难堪之中,毫无指望地等着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   李禧此时过来,本是要等着护送天子出宫。   可大到尚书小到令史,一个接一个的官员随旨觐见,又陆陆续续目不斜视地在他眼前离开,他在中州的凛冬里站了近三个时辰,直煎熬到日影西斜,才终于听见曹宴微唤他的名字。   李禧如蒙大赦,正要进去暖一暖冻僵的四肢,顾邺章竟先走了出来。   他披了件一看便很厚实的斗篷,表里是清一色的赤狐皮,镶金边的下摆离地不过两指,只在行走间才隐约窥得见黑色下裳的迤逦流云。   李禧胸口狂跳,喉咙也发干,直挺挺跪在了冰冷的阶上,从打颤的齿间迸出一句:“参见陛下。”   顾邺章的表情没有松动,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喑哑:“朕要去拜会陈王,你安排下去,不要声张。”   若想掩人耳目,便不能乘舆轿,李禧心惊胆战地牵来几匹马,见天子面上未见不悦,这才略略定了定心。   说是白龙鱼服,宫里的人又有几个是不认得中侍中和殿前侍卫长的,能让他们牵马坠蹬的自然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一路走到阊阖门,沿路的侍卫宦官都自觉低着头让开道路。   这时辰有些晚了,沿着天禄长街向西直行,恰会行经两侧冷清的衙署和零星几间热闹不再的佛寺,上位者的更迭并没有影响到云集中州的商胡贩客,丝竹管弦声与叫卖吆喝声依旧交错不断。   越发晦暗的天色下,竟是一片与昔年别无二致的太平景象。   其实这也难怪,今时不同往日了,武川再是千钧一发岌岌可危,顾和章治下的宫廷却笙歌宴饮不断,做足了高枕无忧的架势,普通人既然跟随皇室迁离了云州,又要从何处听得边境的消息?   这也许正是顾和章的高明之处,水灾后遭难的数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流民起义,他若不做出成竹在胸的表象稳定人心,恐怕局势会更加难以控制。   谢氏在云中的故居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毁于大火,在中州却还留下了一套规模不大的祖宅,谢瑾手头上不宽裕,也并不沉迷物欲,住的便始终是这间祖宗留下来的小院,因不是官邸,便比寻常官员更远些,要直走到长分桥外。   勒了马,顾邺章在陈王府不远处停了下来,垂首对曹宴微道:“你过去问问,若他醒着,就让下人去通报一声,他若歇下了……就不必报。”   看一眼也是好的,不是非要扰他清梦。   不敢让圣人久等,没一会的功夫,陈序便打发走了前庭的仆役引着君臣迈过正门。   行色匆匆的谢瑾趋步上前垂手施礼:“陛下亲临寒舍,未能远迎,臣有罪。”   他脸颊晕着绯红,显然对顾邺章的造访措手不及。冷热之间,两侧额角便浮起一层细薄汗珠,让看的人生怕他再招惹上风寒。   顾邺章低头便挽过他的手,“不必多礼。外面冷,进去说。”   谢瑾并没有违逆他,却是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才转身,“腊月的天,让牵马的人也进来暖暖身吧。”   陈序身侧只有无意跟上来的中侍中,离宫这么远的路,近旁总该有个武将才妥帖。   顾邺章微微一怔。   将李禧留在长分桥外是他有意为之,命大挺过了这道坎,往日种种就一笔勾销,受不住跑了,正好借此君臣缘断,又或李禧潦草冻死在雪夜里,死后哀荣,他这个做天子的也不会吝啬。   更重要的是,他想告诉谢瑾,他在尝试把后背交给他,他们之间,并不是只有虚情。   但谢瑾既开了口,顾邺章便也讷讷着应了:“曹宴微,去把李禧……”   话音未毕却被打断:“陛下就别劳烦曹公公再跑一趟了。”谢瑾微一扬声,回头叮嘱惴惴跟过来的青年:“陈序,你去。”   一路无言,行过略显萧条的小径,待进了屋顾邺章才蹙着眉问:“没了顾和章从中作梗,庭兰怎么……反倒还躲起我来了?”   问完又觉是不是话说得有些重,忙刻意放软了声音试图缓和气氛:“这么急着走,都不知会我一声?”   好不容易才从架子上挑着了个年份较新的茶饼,谢瑾想专心将其烤透,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后半句:“臣走得早,怕惊扰了陛下圣体。”   谢瑾摆明了是不想多说,顾邺章将信将疑,却也只得作罢,拧巴着嘀咕:“想见你一面这么难,惊扰便惊扰了。”   他挽起两边衣袖伸手在谢瑾碾粉的腕上一按,揽过了筛沫煮茶的活计,幽幽慢慢地问:“此处天地你我,连曹宴微都识趣地不在这碍眼,你还要口称臣子、叫我陛下吗?”   许是因为手上没事做,谢瑾的指尖有些发冷,便挪去火炉边烤手,听后没说什么,只从善如流地轻唤了一声:“师哥。”   顾邺章心里有些发酸。   幽居在秋棠宫时, 不知多少心怀鬼胎的人日日夜夜盼着宫车晏驾,谢瑾却顶着顾和章的压力再三走进承光殿,如今他复辟了,人人挤破了头极力向前,想要陈一陈自身的苦衷和功绩,谢瑾却对他退避三舍。   他宁愿谢瑾不要这么知分寸。   短暂的静谧中,炉内炭火爆出几声此起彼伏的脆响,一种隐秘而绵长的柔情在顾邺章沙哑的喉间缓缓流淌:“……庭兰,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似是思索了一阵儿,谢瑾摇摇头,平静地说:“没有。”   问什么呢?问他留在承光殿的那几个夜晚,顾邺章可曾有过一半的真心?问昨日各省各台的顶梁柱倒戈得那样快,是不是一切尽在顾邺章的掌握?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师哥乾坤在握,明明知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仍要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又有什么好问的?   顾邺章答一句,他这个听的人便要猜上一整夜的真假,辗转反侧,岂非是庸人自扰?   谢瑾不想问,兀自翻动茶汤的顾邺章却抛给了他一个问题:“古先贤曾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待你不算好,庭兰,你可曾恨过我?”   谢瑾并不看他,映着火光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早在建宁六年程云便已经劝过他,不要肖想在天子的身上得到关于情之一字的垂青,若他能如程云所言,谨守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埋了那许多不合时宜的妄想,师哥自然会是他的燕昭王,会许他一场永远不会被戳破的金台玉龙的美梦。   但他一个人情难自禁执迷不悟,凭什么要求师哥给予回应?   少顷令人心悸的寂静后,谢瑾迎上那道可以灼伤人的目光,答得坦然:“师哥何出此言,我从未恨过你。”   说到底,不过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许他本该珍惜所剩无多的当下,而非对过往种种耿耿于怀。   陈王府外,令姜才从南市抓药回来,便看见陈序跟一尊门神似的紧绷着面容在门口立着,旁边还有个垂首静立的生面孔,看上去约么三十来岁。   陈序与她年龄相仿,却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另一位似乎冷得紧,嘴唇都泛着青紫,这两个人站一块儿,倒凭空多出几分肃杀之意。   几乎是同时,陈序也看见令姜了,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药材:“姑娘回来了。”   令姜点点头,眼神又掠过在场的另一个人:“这位是?”   陈序为她解释:“是宫里来的殿前侍卫长李大人。”   李禧拱了拱手,动作有些迟滞的僵硬:“谢姑娘。”   若依谢瑾的意思,本来是让他也到屋子里暖暖身子的,但李禧心里清楚顾邺章的心思,也不敢贸然进去,这才挨着冻跟陈序一同守门。   听到宫里来人,令姜反应快,登时便冷了脸,复又看向陈序:“有客?是今上来了?”   李禧在旁低声提醒:“是微服来的,姑娘小声些,莫牵累了王爷。”   令姜没把他当回事,只嗤笑了声,语气不愉:“又不是神医,他来除了会让我哥伤心难过,能有什么用?”   少顷,茶水渐滚,沸腾出扑鼻的香气,谢瑾忽然问:“师哥想不想出门看雪?”   停下手上的动作,顾邺章迟了片刻才回神:“方才我来时,还没有落雪呢。”   谢瑾抿唇一笑,目光犹如秋水:“就在刚刚,我听见了。”   时间不停向前,这八成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门一打开,茸茸飞雪扑面而至,模糊了垂庭的绿树,竟似误入阆苑仙境。   谢瑾走下三级石阶,从袖中取出一方细绢去接雪,回头笑问正倚在门边的人:“师哥可要再试试我的偏方?”   顾邺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召唤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至他的耳畔,是很轻、很克制的一句:“过来……”   谢瑾不解其意,手里托着雪依言走到顾邺章身边,才一抬头,赤狐皮的斗篷在他眼前打开,随即是刚刚好的暖意。才从他肋下划去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泛着隐隐的青白。   ——顾邺章将他整个人连同那捧雪都拢进了怀里,然后格外体贴地帮着他转了个身。   挨在后脊上的胸腔微微颤动,谢瑾听到他说:“站着别动,就当为我挡挡风。”   这个姿势,哪能挡得住半面风?谢瑾失笑:“师哥若觉得冷,咱们就进去。”   顾邺章却摇头,光洁的下颔轻轻蹭过他的侧颈,“再看一会。” 第58章 来日再见   皎然的雪色与月色之下,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承光殿,没有提起那些剑拔弩张的爱欲和夜晚,也没有提起猝然冲破伦理纲常换来的一晌贪欢,好像只要不提起,他们就还是相互扶持的同门,是至亲至疏的君臣。   也是裹挟着矛戈纵横的呼啸春风,掩盖了诛心利刃的亭亭冷雪。   顾邺章说站着别动,谢瑾就真的没有动了,他眼睛里看着庭院里的飞雪,心里头想的却是中州之外的明凤山。   “……记得我刚到山上的那个冬天,师父觉得我身子骨不够结实,不像个出身将门的,便打发我跟着师哥采药,临过峭壁时我不慎踩空,为拉我上来,师哥右臂上留了深长的一道疤。”   顾邺章不以为意地说:“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放在心上。换我掉下去,你会不管我吗?”   谢瑾慢慢道:“但从前,总是你迁就我多些。师哥,我背上靠近心口处也有一道疤,是与郁久闾隼交缠时为他所伤,每逢阴雨,常觉心悸难言。无论是报恩还是报仇,我都应该走出中州,到武川去,到可汗庭去。椋陈我不熟悉,需得永城侯费心,但若能为师哥统一北方,瑾亦此生无憾。”   统一北方……是顾邺章曾经最难割舍的宏图壮志,却因断骨红而功败垂成,每每想起,都深感怅恨。谢瑾这些年毁誉缠身,几乎要让顾邺章忘了,这人少年时的志向,本是建功立业,名耀青史。   顾邺章问:“你想要多少兵?”   谢瑾低下头笑了笑:“我若要十万步兵两万铁骑,再让能止小儿夜哭的邓将军从旁助我,师哥敢不敢应我?”   顾邺章不置可否,只继续问:“你有把握胜他?”   还是领军将军时的程云曾说,拉不动弓的程云也还是程云,他靠的又不只是射箭的本领。谢瑾想,我靠的,也向来不是光明磊落的弓马骑射,温世淮说有损阴德,也不能说是全然冤枉了我。   “良将身亡赵亦亡,百年遗恨一冯唐。当时不受谗臣间,吕政何由返故乡……”   谢瑾轻嗅着萦绕在雪中的梅枝冷香,垂下眼睫接着说:“李牧败匈奴、灭襜褴,威望再高依然挡不住赵王自毁长城。郁久闾隼历经三代可汗,十年间早已积累了深厚根基,时人只知塞外鹰郁久闾隼,浑不知王座何人,斛律先大权旁落,想必很是忌惮他吧。”   顾邺章喉头暗滚,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在说郁久闾隼,还是在说他自己,只感到一阵剥肤刺痛,更甚于摧心剖肝,瞬间便变了脸色。   感到眼眶涌上一股湿润,顾邺章只能侧目向上去看堆雪的屋檐,忍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离间固然好,但我有个更稳妥的法子,你且听一听。”   谢瑾问:“什么法子?”   “许上钱绢和武川郡,让林彦容与郁久闾隼议和。”顾邺章道:“外患既安,内里藏的阴司自会流脓生疮,那时你再出兵,岂不更好?”   谢瑾却不认同地摇头:“师哥,史笔如铁,这种决定可是连顾和章在时都不敢应的。”   他们原本还担心过顾和章会求和,如今想来,却是看轻了他。   “顾和章宁愿置灾民河患于不顾,也从没短过半分北方的战事军需,若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走这步棋,过去十几年师哥所付出的努力,又算什么?届时人心动荡,非一朝一夕可以抚平。”   顾邺章试图坚持:“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相信斛律先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谢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师哥,怕只怕还未等到初见成效,四海之内就有揭竿而起的义军了。到那时,你怎么选,镇压吗?”   檐下落雪纷纷,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师哥还记不记得,永安十二年的那个夏天,你说要成为整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工匠,我说,那我要做整个天下最厉害的将军……我不愿在中州蹉跎岁月,我想到武川去,师哥,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放我走吧。”   纷乱的雪花模糊了顾邺章的双眼,在情绪将要崩溃的边缘,一声短促的音节自他喉间艰难迸出:“好。”   那金贵的新茶只让人尝了个鲜,后来他们还是换成了酒。   月上柳梢的时候,已经醺醺然的顾邺章倾身挨了过去,然后停在谢瑾被酒染得酡红的左耳边。   他确信他是要说什么的,却在那一刻被遗落在了九霄云外。   于是他遵循着自己的心,略一低头,转而在谢瑾颈侧印下了一个有温度的吻。   他知道这个动作会让他煞费苦心搭建的城墙倒塌,会让他们之间假装的若无其事被扯落,但他还是做了。   他要看谢瑾的反应,比当日在群臣簇拥下走进太华殿时,更加迫切地想要看到。   可谢瑾没有反应,只是单手捧着杯,在灯火之下仰首看他,狐疑地唤了声“师哥”。   他便又从自欺欺人的醉意中清醒过来。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度支尚书府上,深夜来访的都官尚书在火上暖了暖手,半倚着小桌侧首看向腮边仍嚼个不停的徐璟仞:“御史台、集书省、六部的人都来凑热闹,指向你徐璟仞的参劾雪片似的往上递,你倒好,躲在这院子里吃酒赏梅,倒有意趣。”   头也不抬地把几碟小食调了位置,徐璟仞就近又拈了一块枣糕:“你不也是吗?同为尚书,明知徐某头顶上悬着剑,竟还敢大摇大摆地过来?可知我这门前耳目遍布,许兄这会孤身来此,不出亥时,上头那位可能就收着信了。”   度支尚书府上的厨子最擅做桂花酥,入口生津,唇齿留香,此时被殷勤地送到跟前了,许令均却无心享用,火苗燎得他指尖发热,索性收了手窝进椅背,凝着眉道:“我听说,去抄家的人在郑毅安府上搜出了个账本,里头记的都是给他送过礼的来往官员。他一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记东西倒细,连一柄玉如意也要注明来路。薛子绶才咬了你出来,你不怕?”   徐璟仞不以为意地摇头:“他现在草木皆兵,瞧谁都觉得跟顾和章有牵连,瞧谁都觉得是郑氏党羽,瞧谁都觉得是大贪官。我怕有什么用?话说回来,如今这世道,做官的又有几个不贪的……若要独善其身、光风霁月,哪怕再过二十年,我也连侍郎的位置都爬不上去。”   比起荆棘坎坷,谁不喜欢走坦途?   见许令均仍是一脸愁容,碰也不碰那金灿灿的桂花酥,徐璟仞自己伸长胳膊捡了一块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吃了才安静下来,正色道:“令均,我徐璟仞不说两袖清风,也敢拍着胸脯说,这中书门下六部有头有脸的,除了你,没有几个人比我的手更干净。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家与郑氏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是非曲直端看你站在谁一边。二八年华嫁入宫门,父亲专权擅政,丈夫避如蛇蝎,郑后不是可怜人吗?自幼被掳至异乡颠沛流离,龙椅还没坐热乎便又成了阶下囚,顾和章不是可怜人吗?有人慕强自然就有人怜弱,他要赶尽杀绝,他杀得完吗?”   见他越说越出格,许令均忙截断了他的话头:“璟仞慎言!”   已然复了原职的都官尚书沉吟着为天子说话:“他本来当你是自己人,摆在他案头的却都是你倒向那位的证据,莫说他本就疑心重,换了谁都难免犯嘀咕,这也是人之常情。”   见徐璟仞将头一偏不应声,只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动,知道这是在等自己下文,许令均只好再次开口:“这段时间我面圣时,陛下绝口不提你的事,但逢问起,只是搪塞,我一时也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喉咙一滚咽了满口桂香,徐璟仞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收回目光道:“陛下能明白陈王的牺牲,明白王士镜的苦心,自然也能明白我的。御史台的那些张晖们要参,就让他们参好了。今上想清洗残党,我自然该是首当其冲遭难,不然堵不住别人的嘴。”   说到这徐璟仞唇角一翘:“但这一棒子砸下来,他早晚要补偿我一颗甜枣,倒未必是坏事。”   然而内忧外患并不会因换了天子便就此停歇。水要治,边要平,处处都得用钱。尤其是顾和章放任郑歆毁了陈信芳的堤,投入河道上的心血化为乌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显然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开支。   此前郑氏权倾朝野,众臣工更亲眼目睹了独孤正的惨祸,对顾和章的决策即便有不认同,也不敢过于干涉。   如今顾邺章既回来了,纵然是比上一位心机更深,疑心更重,总归是个能听得进谏言不爱搞连坐的,百官少不得打起精神重整旗鼓,再劝上一劝。   但顾邺章只用一句话便驳回了请命延缓动工的礼部尚书。   ——崔尚书在云中时,黄河泛滥自然淹不到你家中,如今你我君臣既然来了中州,就在这黄河边上,还能指望黄河绕行吗?   查没薛、陆所得都拨给了河道上,跟郑毅安沾亲带故的也一并下了狱。国体未稳,顾邺章无意大兴刑狱,余者多是敲打为主,但该做的表率还是要做。   官家的人来时,徐璟仞就侧坐在葡萄藤架下,石桌上摆着芳香四溢的花茶和秀色可餐的桂花酥,度支尚书含着酥糖慢吞吞道:“搜吧,搜完了就赶紧回去交差,别在这碍眼。”   御赐的府邸一座,三百匹绢,三千两银,一张房契,两幅张旭的草书,三座太湖的假山,百亩水田,万册藏书。   的确不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但若说多贪,却也远远谈不上。   比他更能搜刮的大有人在,因此众多文武坐立难安,此事一过,给河道上集募的钱款悄默声地连夜翻了几番。   过了二月二,徽行殿中也渐渐暖和了些,但天光乍晓这会儿仍有些寒意。顾邺章正立在御案后批阅奏疏,说是批阅奏疏,笔下却未动过,直洇出了一团深深的、刺目的红。   他已立了一夜,直到曹宴微轻手轻脚过去禀报:“陛下,陈王来了。”   半月前武川军报送到,朝会时谢瑾便当着百官的面请缨北上,更分析了前线局势优劣,将众人疑虑也一一解答。   谢瑾少年时就是执拗的性子,其实从他第一次提起时,他就该清楚他的决心。他只是觉得心慌,怕这一别,再见又不知何年何月,所以才再三挽留。   却也挽留不住。   掷了笔,顾邺章绕过书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吩咐曹宴微:“去换新的浮金盏来。”   待风采明秀的陈王千岁走上前,顾邺章注意到他眼睫边竟挂着霜,抬手便为他轻轻拭去。   蹭过眼角的指尖沁着不算冷的凉意,谢瑾下意识闭了眼。   一个转弯而已,他没想到顾邺章会迎出来,更没想到对方会朝他伸出手。   复又睁开眼时,却正撞上顾邺章未及收回的专注目光,四目相对,登时都是一愣。   顾邺章先反应过来,偏过脸转了话头:“一定要在今日启程吗?”   身负戎装,谢瑾没有不合时宜地行礼,顾邺章得以重临九五,他也就了却了一桩心愿,不再执意把自己框在礼制的壳子里,竟生出几分别样的洒脱。   只站在原地轻声解释:“师哥,再迟冰可就化尽了,抢占不到先机,难免落了下风。再者三军准备就绪,也没有这当口打退堂鼓的道理。”   顾邺章点点头:“那留下吃杯茶……”   谢瑾抿唇一笑:“师哥,我是掐着时间来的,怕等不及你的浮金盏了。”   听了这话,顾邺章不堪负荷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忍下翻涌而上的咳意道:“那我送送你。”   他抬高了声音:“曹宴微!备马!”   好在,这次谢瑾没再推脱。   一路将人送到城外,顾邺章踯躅着提议:“玉狮子老了,不如跟我换了坐骑。”   谢瑾又笑了,抬手轻拍了拍雪浪玉狮的头:“我与她多年默契,还望师哥不要夺人所爱。”他略一停顿,轻声道:“送君千里也有一别,就到这里吧。”   再送,就超过人君该做的界限了。   蜀江锦的白袍在日光下晃出浟湙的光,顾邺章凝望着那道峻挺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呼唤:“庭兰!”   前方的身影于是勒马回头,高朗音调似能冲破云翳:“师哥,我们来日再见!” 第59章 弃我去者   晚朝散后,走出宫门的徐璟仞低声感慨:“真冷啊,我这一个时辰过得大气也不敢喘。”   适逢夏秋之交,他说的冷自然不是天气的冷。   许令均宽慰道:“陈王来音断绝,陛下近来不痛快,你约束好自身言行,少招惹他便是。”   徐璟仞深以为然,半是心悸半是叹惋道:“陛下也只有在看着陈王时,那双暗藏杀机的眼睛里才算是捡回了些红尘俗世的倒影,陈王一走,他便又成了独上九天宫阙的孤家寡人了。只可怜了你我这般食君俸禄的文臣,进一步唯恐俱见嫌猜,退一步又怕逢君之恶,竟是两难。”   谢瑾这一去,就是杳无音信。   夜长梦短,两地离分,顾邺章盼望着,也忧惧着。即便已有言在先,北地来的军情疏会先送至徽行殿,仍按耐不住日日过问,不得回复便不肯罢休。   他回忆着离别的每个瞬间,时常会觉得恍惚。记忆中谢瑾的目光依然清澈,一如在明凤山上那时,灰墙黛瓦、朝霞彩云皆在其中。可是细看时,那些黛瓦朝霞又好像只是寥落地倒映他的眼睛上,而不是落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顾邺章甚至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谢瑾真的回过头吗,谢瑾真的说过,要与他来日再见吗?   又过半年,逢春三月,天地俱生,北地捷报频传,大军压境直逼可汗庭。   时节转暖,顾邺章原本绷紧的心弦也略松泛了些,孤家寡人难以脱身北上,但逢相思情起辗转难眠,想要纾解,便只剩遣官劳军,却又怕谢瑾介怀,执旌人选只剩三五。   思念二字,渐渐化作霁青纸上的娟娟落花。   建元四年的冬天格外冷些,前线传来军报,大捷。   近三载春秋瞬过,北狄一亡,肇齐疆域北延千里,数十年动荡的边境也将彻底归于安宁。   顾邺章大喜过望,虽然身体不适,仍多用了半盏碗燕。到了夜里睡着得似也比平日快些。   本以为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他却做了个梦。   梦里长陵倾倒,化作了一片废墟。   好端端地做这么个梦,纵然顾邺章不信鬼神,也不由冷汗透衫睡意全无,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后,索性便睁着眼靠在床头等天亮。   可他满怀希望等待的人,却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顾邺章向来畏寒,却从没有一刻感觉这么冷,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冻结成了冰。   他死死盯着眼前人,嘶哑的声音如碎石刮墙,却几不可察地越抬越高:“谢瑾呢……谢瑾呢?林雍,我问你话呢,谢庭兰他去哪了?怎么是你来复命?”   他看到林雍深深拜了下去,重复:“陈王以身殉国,陛下节哀。”   刹那间五脏六腑一并发烫,腥甜沿着濒临破裂的喉管涌上来,几乎就要喷薄而出,顾邺章眼角赤红,硬生生将这股血气压了下去。   他的脸色晦暗灰败,却说:“林彦容,我不信你的话。”   林雍轻轻阖目:“臣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欺瞒陛下。”   ......   林雍说,雪浪玉狮有多显眼,陛下是知道的。   北狄哀兵之怒,拼着全军覆没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谢瑾执意要留下殿后,他便想与他换了坐骑,可是谢瑾不肯。战火烧至黎明,乱箭之下 ,尸骨无存。   半晌的沉寂之后,顾邺章怔愣开口,声音哑得像漏风的烛笼:“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闻言,林雍竟笑了一声,目光如冷月下的孤狼:“哪里来得及?”   他停顿了下,轻声说:“但将军在班师的前一夜,曾放飞过一盏孔明灯。一愿陛下高枕,永无忧愁,二愿陛下和肇齐,万古长春。”   强压的心头血终于难以遏制地喷涌而出,在书台地毯上洒落点点盛放的红梅。可顾邺章的眼神仍未移开,仍泣血般盯着林雍:“你带了什么来,他的遗物吗?”   林雍献上的,是谢瑾日常所用的静水刀,他眼中流下两行泪,却极力克制着哽咽:“决战前,将军曾叮嘱我,若有不测,便将这把刀交给陛下,就当是……留个意念。”   托着静水刀的,却是一件被暗红血渍染透的白袍。制式精巧却老旧,是建宁年间时兴的款式。   那一年,他将玉狮子赠给谢瑾,时逢九月初三,谢瑾来向他讨礼物。挑来选去,挑中了这匹兰草暗纹的蜀江锦,裁成战袍,披在身上,历尽百战。   他问,你向来喜穿黑衣,怎么却挑了匹白色的蜀江锦。   谢瑾说,这个花样好看。   真的是花样好看吗?还是因为他顾邺章赐下雪浪玉狮的优柔缠结,谢瑾全都知道?   顾邺章恍惚想起之前问过谢瑾,怎么知道自己何时会不再需要他。   他说等到了那一天,臣会知道的。   顾邺章惨笑了几声,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可是多么荒谬啊,谢瑾甘当孤臣孽子,他也就真的,忘了他的师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顾邺章蓦地又呕一大口血,直挺挺地一头栽倒下去。   前朝后宫还未得享北方一统的痛快,便先面临群龙无首的危局,霎时间乱作一团。   三日后,当顾邺章终于从昏睡中醒转,曹宴微不忍地轻声宽慰:“陛下,您正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顾邺章只是摇头。谢瑾在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谢瑾不在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往后?旁人所见的什么春花秋月莺飞草长,落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月寒日暖,消磨人的年华。   他孤身前往陈王府吊唁,引魂白幡迎头扑面,满庭胜雪的白,刺得人两边眼眶发烫。谢瑾衣不纨绮,对私飨曲宴也并不热衷,竟没能留下许多生活的痕迹,可虚景也能藏情,他又好像处处都看到谢瑾的身影。   顾邺章后悔了。   断骨红和一叶秋日复一日的疼没让他后悔过,落魄地被囚禁在秋棠宫没让他后悔过,可当顾邺章想起谢瑾,他每时每刻都在止不住地思念谢瑾,就像是吞了比断骨红更折磨人的毒药,在喝下去时好像义无反顾,残喘的余生却注定只剩下煎熬。   令姜看向他的目光里盛着冰冷恨意,却红着眼递给他一张方絮纸:“两年前,陛下曾为雪所困,在此留宿过一夜,这是次日下人捡到交给我的。我哥哥他,平时从不写这些会让人伤心的东西,可我后来几次回想,大约他早早……便已存了死志。埋骨青绿,零落山丘,是他给自己找的归宿。”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短短两行字,写不下这将近十年的鞠躬尽瘁,更载不动白首按剑,错付衷情。   谢瑾落笔时,心中想的是什么?顾邺章不敢想,触碰的念头一起,就好像连同他的心脏都要被凿穿。   大抵人对心中所在意的,往往更加苛求,幸运的人重新来过,不幸的人抱憾终身。原本可以景色盎然的春山,徒然剩下一片焦土。   令姜目带泪光,颤声说:“陛下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受制于人的那几年不过是不起眼的选段,你完全可以向前看,而不是被困在过去。我哥哥他不是造成你不幸的坏人,他甚至从未在其中出现过哪怕一次。他满怀热望、满怀坚定地爱你,你给他的,却只有裹着糖霜刺向心头的刀。   你盼他分担,却又怕他掌权,陛下,你真的是个很可笑的人。   令则冒名顶替,这漏洞百出的、虚假的圆满,难道你以为,我哥哥他真的不知道吗?   将军对陛下一往情深,难道陛下从未觉察一二吗?   林彦容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谢瑾清清白白地来,为了一些顺水推舟的恩情,为了他这么个虚情假意的负心人,甘愿跳进肮脏的泥潭,甘愿受尽委屈。   顾邺章想,我这样一个人,你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谢庭兰,你图什么?   他总是不敢信他,百般试探,千重怀疑,连一生一次的爱里也掺杂算计。   可是逼宫谋逆、颠倒朝纲的不是谢瑾。   谢瑾用一生来告诉他,世界上真的存在心甘情愿,存在不计得失的付出。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谢瑾也许死在无人问津的沙漠中,也许死在山花烂漫的暖阳下。但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   ……   没有宣召,你来干什么?   徽行殿中,林雍递上辞呈,无悲无喜道:“走之前,臣还想为将军请一个封号。”   过了许久,久到林雍快要以为病中的顾邺章莫不是睡着了,顾邺章提起笔写了几画。   林雍接过时,那上面仅只一个字。   思。   太平春霁,塘中鲫鲥成荫。   暂缓了南伐的计划后,朝廷又下旨减赋三年,与民休息,消息传出后万民欢腾。   雨顺风调,时丰岁丽,几乎只是一夜之间,帝京便忘记了一代名将落幕的悲恸,热闹繁华更甚往日。   草木萌动,万物生长,徽行殿中却是几欲溺死人的静谧。   顾邺章枯坐在书台后,盯着河道上新送来的奏疏发怔。   玉珠忽然碰出一串清脆乱响,一声声打破四周的沉寂,曹宴微神色慌张地闯进来,“陛下!城外来了一匹马,像是……像是陈王的坐骑。底下人不敢怠慢,特来请陛下的示。”   本已如泥塑木雕的天子心中冉冉升起一缕希望,身体蓦地向前倾去,急声追问:“在哪?”   祸福难料,曹宴微惴惴道:“方才在宫城外,老奴自作主张让人放行了,这会应快到了。”   他话音未落,眼前凤纹横斜,迤逦行云飞溅,身着龙袍的人已夺路而走。   雪浪玉狮奔袭千里,倒在顾邺章的身前。   它浑身铺满深重血色,牢牢系在颈背鬃毛上的,是原本属于谢瑾的紫金鱼袋。   大抵是近乡情怯,顾邺章摇摇欲坠地停在了原地。   伏身解下那仙鹤纹的鱼袋时,曹宴微忽地低呼了一声:“陛下!这里放了东西。”   浸透了干涸血渍的紫金鱼袋被递到顾邺章的跟前。   万重山。   一颗青碧的药丸,包裹它的方絮纸上,谢瑾告诉他,此物名为万重山,可解断骨红。   史载,建元十二年,齐成武帝顾邺章驾崩在一个雪夜,他这一生荡气回肠,却也因奇毒缠身,跌宕起伏受尽苦难。   百姓哭他体恤民生却英年早逝,群臣惜他半生戎马却未享安宁,可沉浸于犀香的顾邺章只觉得解脱。   三辰垂光,坐拥四海,纵他受千万人参拜,回望四面,眼中却再无故人。   这漫长的一生终于可以画上迟来的句号,他再也不必害怕,在无尽的长夜里,孤身一人醒来。 第60章 生犀不敢烧   斛律先身死的消息传到宫城后不久,显昌殿的守卫来报,高阳王顾和章吞金自杀。   床帏帐子一一卷起,顾邺章走过去时,看到顾和章面上血色尽失,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瞧来颇有几分令人惊心的诡异。   服侍在旁的小太监颤巍巍匍匐上前,双手举过头顶奉上已故之人的赠礼。   异苑有载: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是犀角香。   相传晋人温峤行至牛渚矶时,因闻深水之下有乐声,故燃犀照之,竟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不久便惊惧病逝。   顾邺章向来不喜这等故弄玄虚的东西,也不认为将来有一日会用得到,不以为意地问:“除此物之外,他还留了什么遗言?”   小太监期期艾艾:“高…高阳王说,犀…犀香能通阴阳,素来有价无市,他也只得这么一点,人之将死,便都赠予陛下,想来不久以后便用得到。今生与陛下空有棠棣之名,来世愿为异姓,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顾邺章听罢心里并没什么触动,不见也好,容忍颠倒朝纲的逆臣苟延残喘这么久,他对顾和章已经仁至义尽,本也是预备着前方战局一定便将其赐死的。   他识趣些,倒也省了自己动手。   香粉盛在绢帕里,观之不过六七钱,送到太医署验过成分,院正当夜便呈了回来,而后便被束之高阁,再无人理会。   ——   早寒惊梦频。   顾邺章推枕起身,平复了一阵呼吸才缓缓掀开床帷,哑声唤:“曹晏微……”   他的身体早就被断骨红侵蚀了底子,刚病愈又赶上林彦容带回谢瑾的死讯,万重山迎头一击,几乎打散了寄在他躯壳里的三魂七魄,愈发显得形气羸弱。   中侍中时时刻刻提着心胆,唯恐在走神失察的当口,天子便撒手去了,是以才一听到传唤,立马便应了一声亦步亦趋钻进屋内,躬身停在近前请示:“陛下,老奴在呢,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顾邺章低垂着薄薄的眼皮,问:“朕记得顾和章死前给了朕留了些犀角香,你收在哪儿了?”   曹晏微心里疑窦迭起,不敢多言,只道:“回禀陛下,就收在东次间。”   顾邺章说:“你去取来,我有用处。”   曹晏微依言照做,却直到取了香粉折返时仍有些不安,规劝道:“陛下,从前郑后在时,最喜欢用各种毒药控制大臣为她所用,难保她的儿子不精于此道。老奴以为,还是三思为好。”   顾邺章将许久无人问津的香粉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对香道并无钻研,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成分,只觉幽幽直上的清香之外,更有一种缓缓下沉的苦。   他抬眸看向曹晏微,冷淡道:“太医不是验过了?既没有来因不明的东西混在其中,我不试试,岂不辜负了顾和章的美意?”   他不求别的,只希望谢瑾可以入他梦中,哪怕只有一夕半刻。   可直到犀香燃尽,顾邺章依旧没有看见谢瑾。   他所了解的顾和章,不会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捉弄他,除非……除非谢瑾恨极了他,不肯来见他。   ——   夜里下了雨,山路更是泥泞,稍不留神便会溅上湿土,自中州归来的孙长度被树梢落下的水滴砸了一脸,狼狈踏进如洗的小院。   推开半掩的门扉,孙长度顺手放下被头发濡湿的长巾,屋内面容苍白的青年抬起头,唤了一声“师父”。   孙长度疲惫地坐在四脚小桌子一旁,叹息道:“他不肯用,说是太医验过,发现里面有一味忘忧,他不愿意……怕忘了你。”   在他对面摆弄插花的,却是朝野都已认定埋骨青山的陈王千岁。   谢瑾面上似喜似悲,缓慢抽出了才放进篮里的一枝映山红,轻声道:“忘了有什么不好?我若是师父您,就碾碎藏进寻常补药里哄着他吃了,哪管他愿不愿意。北狄故地百废待兴,任由师哥消沉下去,届时椋陈北上,谁来主持大局?”   这话自然是公允的,可他的神态似喜似悲,却远不像他的话音冷静,看得孙长度忍不住直皱眉:“庭兰,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救回来,除了给令姜透过信,连林彦容都一并瞒着,本意是为了让你归隐烟霞养好身体,你若总是悬望帝京,又何必困在我身边?”   谢瑾低着头笑了笑,“师父,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是北地的刀剑和风雪,您总要再给我些时间习惯这种春秋两不沾的闲适。”   他腕骨受创,插个花都抖得厉害,五脏肺腑更是没一处好的,自然是不会再回中州为君王效力了,但自幼长在肇齐,家国情怀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就算对顾邺章歇了心思,却哪能对可能面临的残山剩水也心如古井?   谢瑾的目光停泊在右手的掌心,因常年握刀,他虎口处有厚厚的茧,看着不大美观。   于是他又垂下了手,“师父,这万重山我寻遍可汗庭也只得一颗,劳您老人家再劝劝,务必要让它物尽其用。”   孙长度却摇了摇头,吞了口已经渐冷的茶水道:“庭兰,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要让华阳公主承袭大统。女子称帝本就艰难,幼帝失驭的处境他亲尝过,总不会让后来者再历一遍,你大可歇一歇担忧,假以时日,他定会想通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甘愿无功而返,未曾多劝几句的原因。   静默了会儿,孙长度又说起一路乱他心曲的另一件事:“这次回去,我在闻音楼找到了一本前朝古籍,其上记有一夜秋。”   谢瑾下意识抬头,“可有解法吗?”   孙长度神色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中此毒者,束人七情,多以弱冠前后为分水,除了华发早生,会再添心悸之症。又因大悲之下,一夜霜华,故称一夜秋。”   迟疑了一阵,似是见他始终不语,又道:“白了头就是解了,倒不必再寻什么方子。庭兰,他两鬓的头发全白了,乍一看不像是方明的儿子,倒像是我孙长度的儿子。”   “……他对你,并非真的无情。”   谢瑾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老师,说:“我知道。”   真心假意的交缠并不意味着师哥对自己只有利用和哄骗,但他也是与旁人无异的血肉之躯,也会在遭受重创时生出逃避和退却的心思。   会一腔孤勇爱着顾邺章的谢瑾早已死在北地经年不化的冰雪里,此生君臣缘尽,如今的谢庭兰只愿偏安一隅了此残生,再无意走出明凤山、出现在顾邺章的面前,口称一声陛下。   良久,他听到孙长度问他,庭兰,你真的放下了吗?   ——   一开始,百官都以为泽延太子已经身陨,毕竟是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帝王家,卢颢等人也曾联名上表劝天子再纳新人,开枝散叶。   可顾邺章非但没有采纳他们的谏言,反而遣散了后宫,连同宫女太监也放归大半。直到建元六年,中侍中将徐韫和两位寄居在外的皇嗣一并迎回宫里,众臣工方才恍然顿悟,纷纷盛赞天子深谋远虑。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泽延会是肇齐王朝的储君,等他再长大些,兴许便可坐上监国的位置。   可住在重华宫里的主子,却是三个人。   泽延的胞妹封了淮阳公主,而当年那个在秋棠宫里绝处逢生的女孩,比他们更早拥有自己的封号——华阳。   建元十二年的冬天是个冷冬,雪片簌簌,渐渐叠成掺着丝缕白絮的薄冰。   生命的流逝愈见仓促,似有油尽灯枯之兆,顾邺章觉得,自己也许快要死了。   他挑在一个晴日召见华阳,因懒怠于空耗口舌,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想不想当女帝。   华阳惊在当场,口称不敢肖想。   “不必说敢与不敢。”顾邺章轻轻撇去浮金盏的白沫,说:“我问的,是你想与不想。只要你想,我会下旨封泽延为京兆王,提前将他送去雍城。百官的口,朕来堵。”   “……想。”华阳的表情几乎称得上视死如归,“只是女儿…没资格与泽延争。   都是他替别人家养的孩子,细究起来,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泽延性子不静,不能守成,你比他更适合执掌如今的肇齐。”   略一停顿,顾邺章又道:“自然,你我本无亲故,你若执意不肯,朕也由你。”   “陛下……”华阳的眼泪猝然汹涌而下。   她的弟弟妹妹在宫城外长大,天真又烂漫,是极友善的人。因着那两张可爱的笑脸,她无法生出半分介怀。可她还年少,出身亦不显赫,泽延和淮阳回来以后,很多人待她都已不如往日恭敬。   无论顾邺章是真心还是试探,这都是她的机会。   “父亲。”华阳平复了情绪,慢慢道:“当年的事,其实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我是那个得以从顾和章手下活命的人,因为哥哥他是男孩,顾和章想要永绝后患吗?生为女儿家,读书,做官,样样都被迫落于男子之后,惟独于这种事上,却能得一丝侥幸,幸邪,不幸邪?您问我想不想,我想的。若因我之故,能得三十年甚或一百年的公正,便是我的造化。”   送走华阳后,曹宴微将尚有余温的杯盏一并撤下,低低请示:“陛下,殿外阳光正好,可要再开一扇窗?”   他已经很老了,可大抵是人不如故,顾邺章一直没再挑选新的侍者,他也就在中侍中的任上,又度过了一个十年。   才搁下御笔的天子朝他摇头,说:“不必了。”   就在刚才,在短暂的独处里,顾邺章已提笔拟好了诏书。因提前知会过泽延跟淮阳,倒不必怕以后生出祸患。   他轻轻笑了笑:“去把剩下的犀香都点了吧。”   九州一统,政治也还算清明,他仅剩的遗憾,只与谢瑾相关。   犀香本就极少,曹宴微从前已经点过两次,一次是在玉狮子带回万重山后,一次是在椋陈亡国的当夜,却都没能让顾邺章见到谢瑾的魂魄。剩下的,也就只够再燃这一回。   曹晏微记得,顾邺章从前是经常笑的,笑的时候眉梢会微微垂下,凤目的弧度亦柔和,即便辨不出真假,至少他是笑得出来的。   可这些年来,他总是压抑而内敛,愈发寡言沉默,面上也再无笑意。唯有在萧靳抬棺出降时,方能窥见他流露一丝放松神色,却又转瞬便重归于波澜不惊。   如今他服侍了二十多年的陛下终于再次展露笑颜,却是为了注定不会出现的一场水月镜像。   曹宴微心中悲恸,无声退到殿外。   徽行殿门扉轻阖,珠帘垂落,连明亮的月光也褪色几分。   四更的梆子响过,夜半既逾,便不再是可以通灵的时间。   案上轻烟袅袅,还升着一线将断未断的细白香魂。   迟来的倦意如潮水般袭来,顾邺章闭上眼,自嘲地笑了声,“罢了,早知如此……”   正昏昏沉沉间,却听珠帘轻响,与一道温柔的人声相伴而至——师哥,别来无恙。   顾邺章攥紧床帷,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那人披着件折枝牡丹纹的青灰色斗篷,熟悉的脸孔上印刻着岁月馈赠的吻痕。   他发间有黯淡的银丝,眼角有涟漪般的细纹。   只有目光仍如静水,还倒映着灰墙黛瓦,彩云朝霞。 第61章 露华方照夜   露华方照夜,云彩复经春。少时读书,先生说此处露华的释义,应是清冷的月光。   但程云和清冷月光这四个字似乎全无关联。   他沉稳而内敛,分寸得体,值得所有人信任。   他温和平易,纵有惆怅时分,也能在下一刻收拾好情绪,坦荡释然地唤我一声伯明。   我羡慕他虽然出身不显,却始终有条不紊,气定神闲,令人如沐春风。不似我心胸狭隘,又天生的冷眉冷目,无论是年轻的少妇还是年老的阿婆,都爱用我的名字止小儿夜哭,胆子小些的,一见着我便主动退避三舍。   建宁初年,我刚刚入仕,曾亲见秋猎时的他百步穿杨,赢得满堂喝彩。   彼时他如清风宛在,光彩射人,周遭的一切在刹那间都显得黯然失色,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对他一见倾心。   我向来敢爱敢恨,懒得费水磨功夫,难得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滋味,便听军中人说他家里已有了个半大的小子,心中顿觉酸涩,竟生出几分“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小女儿心态。   半路夭折的情愫还未真正落地,又听闻他发妻早亡,便打着旋重上心头。   可他看我的眼神实在太过光风霁月,怀念亡妻的神态又太过怅然,倒显得我像个心怀不轨的登徒浪子,我只得勉强压抑着心头躁动,唯恐弄巧成拙,反倒将他推得更远。   程云其实不常会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妻子,可我却能从只言片辞中拼凑出她的样子,我猜她一定是个温柔又美好的姑娘,与程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亲以后便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人总是很难满足于现状。程云还不认识我时,我想着他只要记得我的名字就好了。当他能一眼从人群中找出我,我又想着他要是能不单把我当同僚,还把我当朋友就好了。当他在战场上与我性命互托、在宴席上与我把臂言欢,我又开始得陇望蜀,盼望着靠近他,触碰他,告诉他……我心悦他。   那年冬至下了很大的雪,我从满室窖藏中精心挑出一坛最贵的酒去永康里拜访他,我说,这可是价值连城的金樽玉露,我自个都没舍得喝,多尝尝,别糟践了我的心意。   他笑着说,“伯明盛情,本不该辞,奈何我酒量不佳,只怕不能陪你尽兴。”   我故作疏狂潇洒地一摆手,以最随意的姿态吐露真心:“这有什么,只要对面坐的是你,无论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我都一样欢喜的。”   程云绝不是个无趣古板的人,相反,当他放松下来谈笑风生时,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他说起少时射猎,是如何挽弓拔箭荒山射虎,说起青年从军,是如何万军丛中取敌首级,大雪冠盖,老梅含香半吐,我想象着他矫健身姿在山林烽火间穿行,如身临其境,意马难栓。   没了缠身的俗务,我们说笑之间兴致愈高,程云不出意外地醉了。   自然,是卑劣的我刻意灌醉了他。   我想从他口中多套些话,若能趁人不注意再占些无伤大雅的便宜,自然是更称我的心意。   可程云的酒量比我想象中差得太多,拢共也不过三四盏入喉,他竟倒头便睡。   他酒品倒好,不哭不闹,掉了杯子便伏在桌上没了反应。   什么百步穿杨,什么常胜将军,这一刻,天地之间只我邓伯明跟他程露华。   我将他扶去内书房,铺下床帐,然后任劳任怨地俯身去解他的外裳。他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了一半染上两分慵懒的端正眉眼。   他饮酒不上脸,醉得人事不省了脸颊竟也不见有半点红,聚不上焦的双眼半开半阖,茫然视线就那么直勾勾地落在我脸上。   几能夺魂摄魄。   我看着看着便有些失神,不妨原本呼吸匀缓的醉鬼竟抬起条胳膊自我后颈压了下来。   我得到了一个滚热的吻,还是程云先动的手。   我的脸疯了一样发烫,压抑不住的悸动还没有漫上唇边,就听他含糊低喃,“婧吟……”   婧吟是他妻子的名字,很美,也很动听。   那时我便该走的。可我的双脚好似灌进了重逾千斤的铅液,无论我多么想离开,两膝以下却脱离了身体的控制,逼着我不得不听完程云的剖白。   他说茵茵,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在那么年轻的时候……生下櫂儿。你是不是也在埋怨我,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从不肯入我的梦中。   爱意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褪色,可愧疚只会历久长新,将人困在过去。   我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两条腿却恢复了知觉,我落荒而逃。   为了冷却这段从一开始就绝无可能的单相思,我自此便成了秦楼楚馆里的常客。御史台隔三差五就会联合参我一本放浪形骸,为将一方却不知检点。   程云待我却依然亲厚,并未因我难登台面的低劣嗜好而疏远,只偶尔旁敲侧击劝上一劝,我当面应得快,实则阳奉阴违。   他也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进了那种地方的女子多是家道中落或遇到了其他难处的良家子,我对她们自无鄙夷,但你层层军功垒起来的官声,若受此拖累,当真无悔?   不到死亡降临的时候,我也不知我会不会后悔。   他真正与我避嫌,已是很久以后的事。天子羽翼渐丰,今日他容不下作威作福的世家望族,明日就可能看势力日渐坐大的寒门也觉如鲠在喉,结党的帽子一旦扣下来,便是非死即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可能被他人拿来做文章的苗头都掐灭。   这话程云倒没说过,他是亲眼看着陛下如何将帝位坐稳的,其中的君臣情谊自不必说,哪怕是在私下里,他也从没吐露过半句不敬的话。   我自然不会去当这个把话挑明的恶人,但我毕竟不是空有一身蛮力。   伴君如伴虎,我明白他的考量,可哪怕不能时时相伴,我也希望在他心中,我是不同的。   那日惊鹊别枝,我听见他对谢瑾说话,他说我在意谢瑾世家的出身,心有介怀,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介怀的又何止于此?   我顺手牵羊般带走了郑毅安的近半数赤柳卫,时时牵系在心头的人却已开始对他眼中的好后生倾囊相授,谢瑾一脸清白无辜地站在他身边,无声提醒我这世间又多了个人跟我抢夺他的注意,这让我如何能不动声色?   可我无法嫉妒谢庭兰,我甚至可怜他。至少,程云待我……只有真心,并无假意。   我也还他十分真心,童叟无欺。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顾和章是找过我的。我的幼弟从文沾了我的光,得以在国子学里读书,说不上是刻意还是巧合,那日我在宣教里遇见往灵宪台去观天象的顾和章,又盛情难却地受了他的邀约。   酒肴很丰盛,设在雒水河畔,顾和章借着微醺的醉意敬我,说我理应前程锦绣,说我在征虏将军这个位置上委实埋没了,说我宜择高枝栖止,以图上进。   我听了他的话直想发笑。我跟郑毅安不睦,真投了他,当个乱臣贼子,届时落得个瓦解冰消,鸟尽弓藏,又为什么?   陛下亲政之初,连着两三年征战在外,力排众议提拔了我这个无名小卒掣肘世家,关于我的参劾多如牛毛,他一概留中不发,纵有苛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毕竟得到了实打实的重用。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对他也许不够恭敬,却定然忠诚。   况且若真有一日朝纲颠倒,日久岁长,有郑毅安那样嫉贤妒能的人在,未必容得下程云。   先帝留给今上的君子剑,便如青萍玉烛,自有万道霞光,连今上那样的人用着我都觉得只是勉强相和,他顾和章用起来,怎么可能称手?   可肇齐的江山终究还是易主了,我回望过去,从第一眼见陛下起,他似乎就是全无破绽的人,一朝失策,竟会致命至此,不觉惊异扼腕。   可我向来厌恶装模作样之徒,恨屋及屋,因郑毅安的缘故,顾和章在我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因而新朝廷连遣了三位使者都被我拒于城外,我拥兵闭关,始终未曾改旗易帜。好在,顾和章万事缠身,一时也腾不出手对付我。   蛰伏的日子里,我听闻徽行殿里的郝如意原是顾和章的内应,江晚川遭他出卖,只来得及一把大火烧毁藏污纳垢的校事司,断绝了顾和章名正言顺登基的可能。   我听闻郑毅安领着赤柳卫攻破景宣门后,甄无余以身殉国,尸体在城墙上吊了整整三天,血水在地上汇聚成一摊鲜红的水洼。   我听闻陆良和曹晏微先后去武川宣旨,谢瑾领命回了中州,受封陈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他是个死脑筋的傻瓜,我只盼程云不要跟他一样傻。   但殊途同归,椋陈退兵后程云北还,他很快给翘首盼望的我回信,言道顾和章未能顺利收回他的兵权,让我不要挂念他的安危,随书所附一张方絮纸,其上却是谢庭兰的求助。   请我起兵,请我关照他的弟弟。   谢瑾半生荣光都起自北地,这里的风雪成全了我的功名,也筑成他白马探花的美誉。没见过他的人,听闻他是校事司使,便当他是洪水猛兽,只有亲眼见过他一次,才知他光而不耀,是真正的细雨和风。   我与程云再次见面,是在谢庭兰的五七祭。   陛下他也在场,照旧是凤纹回环行云迤逦的一身龙袍,却形销骨立两鬓如霜,与向来注意仪容的从前判若两人。   我想起多年前做客领军府,行前为穿哪件衣裳而绞尽脑汁,高风那小子在旁念念有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十四个字说的是陛下,也是我。   但不戳破,是我的选择,我需要程云坦荡不闪躲的目光落向我,我害怕他与我割袍断义。   十几载时光弹指便过,我已不再年少,程云冠玉般的面容也添了好些岁月和风沙留下的痕迹,可容颜向来只是锦上添花的彩头,我若单看上了他的脸,岂能全靠着一腔思念捱过这么久的寂寞孤苦,心甘情愿浸泡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酿成一盏难入喉的苦酒。   我这一生,只得他一吻,可就是这一个程云自己都不知道的吻,我到下辈子,也忘不了。   我来得太迟,只能盼着死在他前头,下辈子,要比那个红颜薄命的姑娘更早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