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攻略病弱摄政王   作者:茶叶二两   文案:   -他想死,我拦不住他   摄政王攻x王爷受   梁王李昀被摄政王裴醉亲手卖了。   一百万两白银军费。   李昀知道,大厦将倾,朝堂势危,没有人能在暗流诡谲的势力倾轧下全身而退。   父皇不能,裴家兄长不能,他也不能。   那年冬天,梁王李昀一人一马远走长岭,独守皇陵。   三年江湖放逐,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不恨,却也断了年少妄念与痴心绮思。   可再见时,那杀伐果断心冷如铁的摄政王兄长却已经毒入骨髓,命不久长。   那人用最后的三个月布下了一局死棋,求的是大庆吏治清明,百姓和安。   李昀义无反顾地入了那局棋。   可他不想报仇,只想拉住那人决绝赴死的脚步,只想陪他余生一途。   可惜...   某人是棵千年铁树,还是从没开过花的那种实心木头。   “你脸红什么?你病了?”   “我是你兄长,搂个腰怎么了?”   “唉,你跑什么?!”   梁王李昀又度过了炸毛而心累的一天。   该如何告诉他的心上人。   他脸红确实是病了。   相思病。   治不好的那种。 第1章 摄政王   大庆天子李临,今年五岁。长得白白净净,身子圆滚,瘫在龙椅上,便是软软一小团。   别看他年纪小,但胸有大志。   他,要做全大庆最有名望的木雕师。   什么?   江山?社稷?   那是他裴皇兄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小皇帝一手握着木头刻刀,一面偷偷瞟着端坐太师椅之上的裴皇兄。   风姿俊逸,气度不凡。   唔,就是脸稍微白了点,没有这么白的木头。   李临呼哧呼哧地用刀刻着那圆滚的木头,不小心刻断了一条胳膊。   众目睽睽之下,那截断胳膊,从龙椅脚下,沿着金阶方砖,一直滚落到目瞪口呆的左都御史杨文睿面前。   李临咽了口唾沫。   那可是刺儿头御史啊,完了完了,自己又要被骂了。   “裴皇兄...”李临带着哭腔,两条白藕似的胳膊举着,委屈巴巴道,“朕不是故意的。”   裴醉微笑,缓缓起身,绛紫公服逶迤垂地。   他单膝跪在殿前,恭敬地接过那少了一只胳膊,缺了一只眼睛,鼻歪嘴斜,但仍能勉强看出人模样的木雕。   “臣以为此木雕甚好。”   一身朱色公服利落的杨文睿死死捏着手中的笏板,声音扭曲:“陛下,此举有违礼数!奉天殿乃百官议事之所,岂能与市井木坊一般?”   裴醉右掌撑了一把金砖地面,慢慢起身,眉眼挑着,语气散漫却饱含威严:“杨御史,你放肆。”   杨文睿听见裴醉的话,更是怒火冲天:“言谏本就逆耳!若是大庆朝堂都是如摄政王一般只知附和,不知规劝的下臣,我大庆如何百代千秋?”   天子李临皱了皱小眉头,明显是对那大呼小叫的言官不满。   他裴皇兄的身体不好,一旦被吓出个病来,他岂不是又要亲自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折子?!   这根朱红木头桩子,真不懂事,干脆剁了做木雕算了。   小皇帝少年老成地摇摇头,小圆手努力地抚着裴醉的后背,奶声奶气道:“皇兄皇兄,没事吧?”   裴醉笑着摇摇头,又低低咳嗽两声。   杨文睿看着年幼的天子朝着弄权贼子撒娇,已经心如死灰。   他作为都察院之首,若是不能规劝天子重回正道,他又有何颜面忝居高位?   裴醉看见杨文睿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盘龙玉柱,眼眸微垂,敛了笑意,眉峰一挑,堂中侍卫立刻用软布将殿内大柱裹紧。   撞柱死谏,血溅三尺?   想都别想。   都察院首撞柱自尽,门下清流又要在禁门外静坐抗议。   要是有几个慷慨激昂的,直接头脑一热跟着杨文睿去死一死,他又要拨专款给天威卫处理善后。   国库空荡荡,户部泪汪汪。   裴醉可不想再看见户部尚书那副死了亲娘的表情。   “望台水患凶猛,堤坝毁了,半座城都淹了。”裴醉从袖口里甩了本折子出来,冷笑道,“杨御史还有空谈什么礼数?放屁。”   杨文睿梗着脖子红着脸,刚想大骂出声,却被首辅王安和拦了下来。   王安和老狐狸不疼不痒地打了两句圆场,总算压下了暴躁狂怒的杨御史,也没落了小皇帝的面子。   “国库没钱,战事吃紧。”裴醉支着手肘,眸中隐着笑意,淡淡的声音响彻金殿,“不知诸位大人有何办法筹措粮饷?”   不过片刻,朝堂便吵得不可开交,从贼子误国,吵到国库难填。   裴醉看小皇帝昏昏欲睡的模样,给旁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朱衣宦官立刻递上一条薄毯,披在李临的膝上。   外敌破城如猛兽疾行,朝堂决策却如垂暮老人一步三喘,半天也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   裴醉早知这一幕,等了一两个时辰,见脸红脖子粗的众大臣喊累了,才打着呵欠,散了朝。   等到明黄龙袍消失在金殿龙椅上时,以杨文睿为首的言官御史才想起,他们今日的弹劾仍未成功,天子仍旧被那不怀好意的弄权贼臣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那贼子,早就乘着轿撵悠悠回府了。   王安和与杨文睿并肩而行。   杨文睿明显余怒未消,花白胡子气得根根直立。   “杨御史消消火。”王安和老狐狸笑着捻须,“我听说,梁王殿下要回来了。”   五年前,梁王李昀因谋逆之罪而被贬为庶民,孤身远走长岭守皇陵。   三年前,先帝留下遗诏,替梁王平反,恢复其王爷身份,准其临朝参政,辅佐天子。   杨文睿沉默半晌,才叹一口气:“你我都知道,当年吏部左侍郎盖顿一手捏造了东宫弑杀储君一案,又借此逼宫。梁王殿下所谓的弑杀太子,谋逆之罪,本就是子虚乌有。”   “是啊。”王安和点点头,“当年北边南边战事都不能再拖下去了,国库偏偏一点钱也拿不出来。江南八府,故意拖欠秋税几百万两。盖顿用这几百万两银子砸了下来,先帝怎么可能拒绝?”   天下田税,七成尽出于江南。   江南八府,富商林立,清林一党,尽出其中。   他们以钱买权,将爪牙遍布朝堂。   若不是正三品以上京官需要帝王亲自委命,恐怕这三司六部,全部都要换人来做。   “二百万两,盖顿买了个吏部尚书位置坐。”杨文睿气得胡子发颤,“还有那个混账...那个摄政王,本是带兵回承启勤王,结果呢?反而跟盖家站在统一战线,又将梁王殿下卖了一百万两白银。殿下这弑兄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王安和眼眸微动,却没有解释什么:“罢了,当年事,不再提了。先帝遗诏中早已替梁王殿下平反。这梁王殿下一回来,摄政王就有了对手了。杨御史,不必再担心朝堂无人可制衡摄政王了。”   “希望吧。”   杨文睿脸上褶子垂着,瞬间苍老了十岁。   大庆啊。   命途多舛呦。   王府外夜色肃穆沉沉,正堂亦清冷而寂静,角落里青瓷香炉袅袅燃着青烟,淡淡的檀香味道萦绕一室。   青玉雕成的太师椅上独坐一人,一袭绛紫披风虚虚搭在肩头,下摆逶迤垂了地。那人握着鎏金飞雁酒壶的手,指节如梅骨,白皙如冷玉。大拇指戴一枚青玉扳指,材质与太师椅别无二致。   他自斟自饮,连酒杯也不用,手臂轻扬,就着细长壶嘴,一弯清酒如虹落入口中。   只是喝了没两口,他便眉头一皱,身子一弯,猛地喷了口血出来,呛咳不止。   “什么破身子。”裴醉用手背擦去唇边血渍,凝神望着手背处那血痕,干脆用酒冲了冲手背。   一身着湖色衣袍的青年轻轻叩了叩门扉,身后背着永不离身的方形黄梨木药匣子,像是背着一座大山。   “殿下,你又在喝酒了。”   他轻手轻脚地挪到裴醉身旁,轻轻撩起袖口,按上那截削瘦苍白的手腕,脸上表情十分热闹,眉毛一会儿皱起,一会儿舒展,哪里还有平日扎堆在医书里的平和与淡然。   “伯澜,酒养浩然气。”裴醉面不改色,胡说八道。   “医书上可没说过。”方宁嘟囔两句。   “尽信医书,不如撕了医书。”裴醉抵唇轻咳,眸中笑意淡淡。   方宁长吁短叹。   他一个拿针扎人的杏林,何苦和殿下这个拿刀砍人的武将在嘴上争长短。   方宁随手祭出一个姜色针帘,二指捻着牛毛银针,敛起脸上的丰富表情,眼神一凝,在手腕下三指处虚虚一比,稳稳刺了进去。   裴醉闷哼一声,缓了口气,抬手擦掉唇边新渗出的一丝暗红血色。   方宁连下了三针,看见那人抵唇低咳不止,不由得心焦上火,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清心丸,急得开始原地打转。   “眼晕,你好好坐着。”裴醉蹙眉哑声道。   “殿下,我是不是做错了?”方宁蹲在裴醉的膝前,眼中的迟疑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以毒攻毒,本来就并非上策。你现在旧毒未清,新毒又几近入骨,再这样下去,就不是能不能提得动刀的问题了,而是能活多久的问题了。”   “伯澜啊,这毒你研究了三年了,可有解?”裴醉眉峰微微上挑。   方宁脸色铁青,僵硬地摇了摇头。   “所以啊。”裴醉笑道,“有选择的时候,才分上策下策。没选择的时候,谁还论计策高低优劣?”   “是这样吗?”   方宁咬着手指头,总觉得自己又被殿下的胡言乱语唬过去了。   “当然。”裴醉支着手臂,勉强坐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掌,“再给我一瓶,明日我要去一趟望台。”   “不,不。”方宁卸下背上的药匣子,八爪章鱼似的抱得很紧,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为什么要去望台?呆在承启不好吗?”   “北疆战事吃紧,偏偏望台此时水患,漕运难行,军粮积压。近日没有暴雨,堤坝却塌了。时机太巧合,我得去亲自看看。”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眸色深冷,“望台是水路枢纽,毗邻江南八府,不能出岔子。”   方宁盯着怀里的药匣,咬了咬牙,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瓷瓶,捏在掌心里。   “殿下,少吃一点。”方宁垂眼望着手里的白色瓷瓶,“如果哪一日,这药开始反噬了,你就真的活不了太久了。”   裴醉眼眸一舒,从方宁手中接过那白色药瓶,淡淡笑了:“知道了。”   方宁犹豫着,坐在裴醉右手侧的红木椅上,悄声低道:“殿下,你是不是因为梁王殿下要回承启了,所以才想避开他...”   裴醉抬手弹了方宁一个响脆的脑蹦。   方大夫‘嗷’地一声捂着额头跳起,疼得眼泪飞流三千丈。   “我...我又没有说错。”方宁哽咽道,“我是医者,殿下有没有心病我随便扫一眼就能知道。”   裴醉斜睨他一眼。   方宁边揉脑门边苦口婆心道:“殿下,梁王殿下是你名义上的手足兄弟,而且你们从小交好,他会谅解你的苦衷的。再说,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啊。”   裴醉撑着额角,疲惫道:“我不是想要避开他。”   方宁连眼角的细纹都写着‘我不信’。   裴醉懒得再解释,笑着把他赶了出去:“去找东院那个老头子,让他拟个折子,就说本王身体不适,罢朝一月。”   方宁磨磨蹭蹭地背着药匣,呆头呆脑地应了一声。   小皇帝听说他皇兄又要下江南一带,高兴地在寝宫里打了两个滚儿,恨不得抱着他裴皇兄的腰撒娇蹭蹭。   “皇兄,你放心去。”   天子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只小木匕首,亲手塞进裴醉的手心,严肃道:“这个是朕御手亲刻的国之小刀,能保佑皇兄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裴醉噙着笑意,蹲在李临面前,微微仰头,温声道:“陛下在宫里也要保重自己。宦不可信,太后亦不可不防。朝堂大事,有内阁大学士,陛下不必担忧。若有紧急情况,陛下可派天威卫一路加急,臣很快便能回来。”   天子懂事地点点头。   “臣走了。”裴醉宽厚温暖的手掌包着李临的小拳头,低声叮嘱,“好好照顾自己。”   免了一月的上朝虽然很高兴,但是他也舍不得他亦兄亦父,亦师亦友的裴皇兄。   李临喉头发酸,扑进裴醉的怀里。   “皇兄,早点回来。”   “好。”裴醉摸着李临的背,笑道,“臣回来,给陛下带鲁班锁,九连环。”   李临带着鼻音,囔囔软糯地说了一声‘好’。 第2章 漕运   大庆漕运分三线,西、中、东。   而汇同漕运是东线中最重要的一支,连接江南八府与承启的货运与水路中转。   北疆与岭东战事,几乎都靠着这条漕运南粮北调。   然而汇同漕运临黄河而建,因此水患频发,雨季决口,而旱季水位难过运船吃水线。地势又是北高南低,蓄水走船也困难。   每年户部要花二三百万两白银修葺崩毁或淤堵的河道,却仍是收效甚微。   初秋日头依旧毒辣,河堤旁的垂柳都晒得打了蔫,坐落在运河旁的青楼楚馆也没了娇媚高歌。   忽得,静悄悄的运河中心远远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声,先是如小雨纷纷,后似暴雨倾盆,万珠齐坠玉盘,轰隆作响。   本是排队要进闸门的两层柳青色客船,闻得这阵激越的鼓声,立刻将船摇向岸侧。   “漕船来了!”客船上不知谁先喊了出声,不出一会儿,甲板上便站满了人。   运粮的军船,漕船,与载人过水路的客船不同。   军船纵十五丈,高亦约近十丈,共有桅杆五只,上扬五彩旌旗。   船分两层,底层甲板有几十名船工呼哧呼哧地摇着撸。   一盘领青衫书生,眉眼温达,身形消瘦,独自站在客船船头甲板处,凝神看着遮天蔽日的运粮船队自身后缓缓而行。   “公子!”   一个身形矮小的小书童,身着湖蓝色布袍,急匆匆地跑向李昀身侧,替他披了件竹青纹鹤氅。   “公子,怎么一个人出来吹风?”   向文有些担忧地看着李昀苍白的脸色,想起前几日自家公子吐得起不来身的模样,心尖就一阵阵揪着疼。   “我没事。”   李昀声音清越,如风过竹阵,柔中带韧。   他双手拢着氅衣,藏起了一阵寒战。   “公子,你千万别勉强啊。”向文有些忧心。   三年前,他和向武刚被公子救下来时,公子几乎每日都在生病。   有一次,他不小心看到了公子脚踝处的累累伤痕,险些叫出了声。   那是受了什么样的刑,才能留下那般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伤疤?   李昀转身,看见向文小眉头几乎都要连成了一条直线,不由得哑然失笑。   “别担心了。”李昀抬手轻拍向文的背,“我身体早已好多了。”   由于水患频发,能让漕船停靠的码头已经少了许多,因此每日放船入漕运的量都是订好了的。   漕船过处,客船需让路。   而基本上,所有漕船都在午时前入了闸口,午后寅时才陆续让客船靠岸。   但,现在寅时已经过半,谁也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多了这十来艘运粮的漕船。   客船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船迟迟未开,甲板上的喧闹声也渐渐响了起来,七嘴八舌的,犹如闹事开集。   “你听说了吧,摄政王又罢了早朝。”   李昀眸光微动,手中折扇轻摇,面上容色不改,可心思早已飞到了那引起话头的人身上。   “这可是承启大事,你一个小小白衣怎么知道的?”   “我哥哥是兵部驾部司掌固!”   李昀将视线缓缓投向那得意洋洋的公子身上。   那人身着一身团领黛色长衫,鼻尖眼长,身形虚胖,显然是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他手中也摇着折扇,扇面是徐大家的临江仙,笔触细腻,深浅得宜,是真迹。一扇,至少五百两银子。   李昀眸光微垂。   兵部,倒是油水颇丰。   区区一介掌驿站的掌固,便能养得起这般挥金如土的败家兄弟。   只听得那人笑盈盈地继续说:“全承启都知道,摄政王纵情声色,又酗酒导致身体虚弱,罢朝是常有的事。”   “不,不可能。”一个老头子颤巍巍地扶着船桅杆,声音沧桑道,“裴大帅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怎么可能身体虚弱?”   “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老头不懂就别说话。”那公子哥白了他一眼,“前几日,我从衙门买了邸报才知道,北疆的战事胶着,多亏了林副总兵神机妙算,大败兰泞敌军。河安没裴总兵,也一样能打胜仗。”   老头儿还想说什么,却被那公子身边的小厮不耐烦地推了一把。   那老人一下子没站稳,摔了拐杖便扑在了地上,随着客船水波一上一下地摇晃,挣扎了几下,就是没能站起来。   李昀合上手中的折扇,悄然走到老者的身边,将那瘸了一条腿的老人扶了起来。   那公子哥没理会这等微末细节,继续吐沫横飞:“我说到哪了?对,大败敌军。但漕运不好走啊,军粮运不过去。摄政王选择在此时罢朝,肯定是不想管了。他一贯如此。不管是北疆战事吃急的时候,还是流民暴动的时候。大庆啊,就要毁在这等尸位素餐的官员手里。”   李昀扶着老者,从那层层人群中走了出来。   “老人家,没事吧?”他温声问道。   “没事,没事。”老人家擦了一把汗,拄着拐杖,唉声叹气道,“老了,确实是不知道现在大庆是什么样了。”   “老人家一个人?”   “啊,不是。”老者怔了怔,“小老儿是要去探望儿子。”   说起自己的儿子,老者笑得皱纹爬上眼尾,没有方才的狼狈,只有欣慰与淡淡的担忧,抬手擦了一把汗,姜黄色短褐的宽松袖口滑了下来。   李昀视线缓缓垂在那垂暮老者的干瘦手臂上,看清了藏在袖中的斑驳浅淡火药炸痕,忽得转了话头:“世人遵裴王为摄政王,也有人称其军职总兵。老人家却称摄政王为军帅,莫非,曾在河安从军?老人家,是军户?”   那老者被说中拼死藏起的过往,大惊,藏起手臂上的层层伤疤,推了一把李昀的肩,一瘸一拐地想要逃走。   李昀没去追,看着踉跄逃走的老者,眸光微敛。   向武短褐马褂,五短身材,本来在旁边专心啃桃子,见李昀被推搡,小圆眼睛一瞪,两步上前,小心扶着李昀的肩膀,左看右看,惊慌道:“公子,你有没有受伤?”   李昀摇摇头,轻道:“没事。”   祖上军户,世代军户,非死不得出。   只有残疾、死亡,才能逃脱世袭军户的锁链。   大庆几十万军户,死得死,逃得逃,现在也只有几万了。   军户出走逃亡,兵卒不足,守疆也变得困难起来。   李昀想起战事,便不由得想起那身披火红披风,铠甲铮亮的少年将军,得胜回承启时,那挽弓提刀策烈马的笑眼风流。   五年未见,山高水长,不够斩断年少妄念,亦磨不去心上对那人的怨。   他呼吸变得急促,日光映得他有些眩晕。   “公子?”   李昀被一声呼唤叫醒,他掌心浅浅冒了一层细密冷汗,他攥紧拳,将那怨怼,不甘,还有那本就不该有的妄想都藏了起来。   他失态了。   客船终于缓缓而行,经过重铁高闸,途径码头停留的几艘运粮军船,缓缓在边角淤沙地靠了岸。   向文向武左右扶着李昀下船,而他刚踏上陆地,那脚下摆荡虚空的感觉立刻消散无形。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码头上高悬的‘望台’二字,历经百年,已经涤满风霜,边角残缺。   这是太祖游历此地亲笔所题,字体里仍有以武定山河的傲然雄壮,气吞九霄。   “主子,先去客栈休息?”向文替李昀擦了擦额角的汗。   “不急。”李昀看着那高大的运粮船,忽得皱了皱眉,“我们去那边看看。”   漕船开闸验粮,船工将米粮一筐筐移至仓库中。   一绯衣总漕官坐在圈椅上,头顶架着遮阳棚,手中拿着一茶盏,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品茗赏景。   满脸麻子的小吏鞍前马后地跑,谄媚地点头哈腰:“禀沙大人,今日的过江盘费已经收齐了。这批船是来自淮源府的漕船,听说上面催秋税催得急,便加塞进来。这是孝敬您的茶水钱。”   小吏当然没有蠢到当众拿出几张银票来甩,不过就算当真众目睽睽之下收了银票,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沙平海受了荫萌,担着丰华伯的名头,又凭借这个关系攀上了汇同漕运总督、文林王申行的大腿,自然是风光无限,又不必想着担责任。   沙平海接过小吏手中捧着的红木匣子,用指尖拨开匣口,捏了捏银票厚度,拿腔捏调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让验粮的官员停了手:“行了,放吧。”   漕船自州府入转运港仓库都要验粮,免得其中混入了什么火药兵刃,或者是私粮混入军粮,妄图借军粮船的便利,方便运输。   但,有钱,能买一切。   “等等!”一人灰头土脸地纵马而来,身上的绯色官服浸了水土,脏兮兮又皱巴巴的,狼狈地挂在身上。   “呦,这不是陈总河官吗?”沙平海掩唇嘲笑,“怎么,不修河堤了,要过来一起品茶吗?”   “沙总漕官,不能直接放行。”陈琛擦了一把汗,急得脸色发白,“这不合规矩。”   “陈总河官跟本官讲规矩?”沙平海侃侃而谈,文官本色尽显无遗,“申总督授我催运之权,将收粮、验粮、放粮之权全权交给我,而陈总河官督管河道,似乎不该插手我这里的事宜吧?”   总漕司粮,总河司河。   司粮者油水颇丰,又清闲,自然是文官来担任;   司河者就是苦工劳力,每日与浑身发臭的河工走卒为伍,只能落到武将身上。   文武两院,互不对付。   陈琛吵架吵不过沙平海,便带人拦了搬粮入库的船工,一脚踹翻了一筐封口的粮。   沙平海从圈椅上猛地站起,脸色青白交加,显然是没想到一介武夫敢这般落了自己的面子。   他抖着手,怒道:“陈琛,你想干什么?”   陈琛早就看不惯沙平海平日作威作福的样子,借着这一脚,狠狠出了一口气。   只是刚踹完,心里便有些后悔。   他凭军功爬上这望台漕运总河官,屁股还没坐热乎,这么冲动,会不会直接被沙平海那个小人告到申总督那里,把自己给革职了?   他下意识往后看,后面跟着自己带的一群河工和兵卒,在其中找着那面容清凛的青年。   他怎么就相信,这是摄政王派来的人呢?   令牌能造假,手谕也不是不能仿。   大意了。   那混在兵卒中的皂衫青年低头咳嗽两声,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军粮上,凤眸微眯,神色冷冽。他握紧腰间的雁翎刀,指节泛着青白。   陈琛也回头,看见那混着砂石的陈粮旧米,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他娘的,淮源府真他娘的敢!   陈琛上前抓了一把混着砂石瓦砾的粮,一步步走到沙平海面前,高声怒道:“你今日若放行,你告诉我,运到北疆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将士吃沙子,你他娘的以为他们是鸡吗?!”   向武噗嗤一声笑出来,下一刻便捂着嘴,笑得颤抖。   那青年的目光朝笑声来处淡淡一瞥,瞳孔忽得震颤,抿着唇,极力压着咳嗽声,脸色又白了两分。   元晦怎么会在望台?! 第3章 梁王   沙平海看见陈琛指甲里藏着的泥沙污垢,嫌恶地打开他的手,陈琛手中的泥沙便啷当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陈琛眼底逐渐浓厚的血红,有些轻蔑地挑眉笑了。   原来这世道,还真有为国尽忠的傻子。   “朝我发什么火?冤有头债有主,怎么,是本官将砂石混进米粮里的吗?”沙平海翻了个白眼,朝小吏怒道,“混账东西,还不把船上的督运官给本官叫下来?!”   只消片刻,那面容憨厚的督运官快步躬身上前,忙不迭地鞠躬,惶恐道:“沙大人,出什么事了?”   沙平海手指一勾,身后的小吏立刻懂事地搬上了圈椅。   沙伯爷舒服地倒在圈椅中,腿高高翘着,唇角微弯:“你叫什么?”   督运官肩上搭一条麻布白巾擦汗,嘴唇干裂起皮。他舔了舔下唇,有些不安地攥紧衣角:“下官邓连。”   “嗯。”沙平海确定自己没听说过这等小卒的名字,心满意足地一挥手,“拿下。”   邓连满脸呆怔地看着三个手拿铁尺的府吏,一人一尺,将自己重重砸在了地上。   府吏极习惯地往邓连嘴中塞了团臭麻布,而小小督运官连还手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李昀眸色变冷。   他游历三年,对这等手法太过熟悉。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无名火,心中思忖着该如何破局。   陈琛可没有那么好的修养。   他死死攥着腰间的铁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沙总漕,这粮混泥沙,跟邓督运有何关系?”   沙平海啧啧称奇。   这人究竟是从哪个穷乡僻壤上来的?   连最起码的手段都不懂?   他倒是有点同情怜悯他这无脑武将同僚了。   “陈总河官问得好。”沙平海心情颇好地起身,用纤长白皙的爪子替他掸了掸肩头被晒干的泥沙,“你我都知,督运军粮,乃是督运官职责所在。每年,漕运司要专门拨一大笔钱粮给督运官。”   说着,还拱手遥拜望台东北的漕运司衙门,恭敬道:“漕运总督文林王爷,每每不吝银钱,丝毫不曾克扣。”   这马屁,当面拍不算本事,要随时随地在人后宣扬顶头上司的仁德,才是做下属的精髓。   沙平海边拜边凛然大义道:“陈总河,这钱粮既然都跑到督运官口袋里,出了事,他们还不担责任?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好事?”   陈琛气得头发昏,伸手就要拔出身侧的玄铁直剑。   忽得,从兵卒中猛地刺出一支钝头羽箭,破风飒飒,直直划过陈琛的手腕,留了深深一道红痕。   他手一松,铁剑便啷当坠地。   而那支羽箭虽然没有铁箭头,却依旧傲然钉在那厚重石板上,尾羽微颤,正好卡在沙平海两脚之间。   沙平海浑身血液倒流入头顶,脸蓦地通红,抖着手,指着那支羽箭,结结巴巴道:“造,造反?!”   陈琛捂着手腕红痕,神思终于回笼,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拔起地上的羽箭,将其一掰为二,佯作怒道:“来人,有清纶教众造反,快保护沙大人回府衙!”   清纶教?   沙平海信了陈琛的话就有鬼了!   清纶教明明是他在罩着的,怎么可能窝里反?!   沙平海舌头还卡在上下颚之间动弹不得,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陈琛带来的兵卒簇拥着,顺着人流回了漕运司衙门。   裴醉从兵卒中极快地抽身出来,将腰间挂着的枫木弓丢进漕运河口,藏在码头两人高的木头柱子后,以拳抵唇,皱眉低咳,不一会儿便脸色煞白。   “主子,你没事吧?”   人流中忽得闪出一衣着普通的道袍客商,样貌不起眼,是丢进人群里再也寻不到的那般普通。   “天初,梁王为何在此?”裴醉压着嗓子,声音愠怒,“他该走驿站,不该走漕运。”   天初立刻便想跪地,可此时情形不允许,只好低声在他耳边回禀着:“梁王殿下坚持要走漕运,属下也不知道为何。但属下猜测,与水患有关。”   裴醉眉心狠狠皱着,从瓷瓶中倒出一丸药,随手塞进嘴里。   “主子,此药虽能暂时压制伤势,但毕竟多吃伤身。”天初没忍住,还是多嘴劝了一句。   “回去吧。”裴醉脸色渐渐缓了回来,他从木柱后悄然打量着身姿如竹的李昀,低声道,“还是远远跟着他,不要让他察觉。”   天初干张了张嘴,没回话。   “他知道了?”裴醉抬手,按了按额角,无奈道,“哪一组暗卫?”   天初有些羞惭:“所有。”   “行了,不是你们的错。”裴醉失笑,“以他的聪慧,恐怕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罢了。”   天初见裴醉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便也放心地没入人流,再次远远地跟在李昀的身侧。而裴醉也再次借着腰间假令牌藏入兵卒中,全神看着场中事。   陈琛正要四处寻那邓督运,却发现沙平海临走前,还是记得将那人一起带走,绝不给陈琛留下任何营救的机会。   “畜生不如。”陈琛狠狠啐了一口,转眼却看见一青衫布衣越过藩篱而来。   运粮道与码头客船行人道中间隔着藩篱,只有一小小开口,还有兵卫守着,非有令牌不能入。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经过了刚才的事,陈琛倒是不敢冲动了。   他耐着性子,朝那人拱手道:“尊下是?”   李昀从袖口中缓缓取出一枚巴掌大的圆形玉珏,当中镂空雕了一个‘梁’字。   陈琛怔了怔,索尽枯肠,忽得瞪大了双眼,立刻单膝跪地。   “梁王殿下!”   李昀轻轻托着他交叠的双手,轻声道:“不必多礼,此时应先将军粮之事处理好。若陈总河官需要,本王愿相助一二。”   “求之不得!”   陈琛虽莽撞耿直,却也不是蠢人。   他得罪了沙平海,便可能一道将申总督一起得罪了。   他虽奉了摄政王的密令,但却也不知真假。   就算是真的,摄政王远在承启,等到他把信儿传过去,怕是骨灰都凉了。   此时,这梁王主动送上来一只大腿给他抱着,陈琛自然是不肯松手。   不管梁王出现在此时此地是何用意,陈琛已经别无选择了。   沙平海带来的府吏见没了靠山,正想混在人群中逃回衙门,眼前却又蓦地银光闪过。   一支银质匕首如白虹曳尾,猛地擦过他的脖颈。   满脸麻子的小吏颤巍巍地抬手捂着脖颈,看见掌心有鲜血,心中惊惧交杂,立刻白眼一翻,身子向后重重一摔,倒地不起。   陈琛两步上前,用脚狠狠踹着那狗仗人势的小吏,咬牙嘲讽道:“就这点胆子还敢在望台混?”   小吏眼珠子转了转,发现自己没被割喉而死。   他晕着头朝地上水坑照了照,发现只是留了一道浅浅血痕,顿时脸色红白交织。   “蠢货,站起来,去,仓库带路。”陈琛扶着腰间铁剑,中气十足地朝着手下兵卒大吼,“来人,把刚才搬进仓库的那些粮都给本将拿出来!”   李昀看着重重钉在地上的匕首,回想起刚才那只没有箭头的羽箭,眸光忽得一震,立刻回身,朝着匕首飞来的方向仔细寻找。   五年前,那人打掉刽子手手中的砍刀时,也是一支羽箭没入刽子手腕骨,一支匕首钉入肩胛骨。   然后一步步踏着雪泥,将自己从刑场中亲手抱了出来。   “你果然来了望台。”   李昀双唇微动,低声喃喃。   船上共运了三千石米,陈琛没让他们入库,而是随意抽调了几筐。   若说前头几筐中还有点陈米渣子,那么这中间压着的,就全是砂石,根本连米的影子都没有。   陈琛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他一贯看不上江南清林那副钻进钱眼子的模样,但他以为,同为大庆之臣,应该不至于拿战事开玩笑。   现在。   呵。   他恨不得宰了江南淮源盖家那群小人。   混账东西。   李昀将目光从那鸟兽四散的人群中收回来,朝陈琛低声道:“这批粮都不能用了。”   陈琛从鼻子里冷冷一哼。   “末将这就带人将这些‘粮’搬进空仓库,派士兵守着。我看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沙平海还敢不敢把黑的说成白的。”   李昀摇摇头:“沙平海说得并不无道理。朝廷若要问责,也只会问到督运官的身上,与淮源知府盖无常无关。毕竟,是督运官允了他们将粮搬上漕船。”   陈琛气得磨牙吮血:“混账!混账!”   李昀轻声道:“此事,大抵是盖无常的报复。”   陈琛一怔,忽得明白了过来。   “殿下,你是说,摄政王两月前将盖顿下了诏狱的事?”   李昀眸光落在陈琛袖口处漏了一角的‘裴’字令牌,顿了顿:“应是如此。”   陈琛将此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摄政王将吏部尚书盖顿下狱,要挟淮源知府盖无常将拖欠的秋税送回承启,结果激怒了盖家,所以他们特意在运往北疆的军粮中添加了砂石?”陈琛‘呸’了一声,“是在砂石中加了米粮。”   李昀失笑。   这陈琛还真是直性子,难得赤子。   陈琛骂完了,也痛快了,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昀。   “殿下,末将,这个沙平海...”   李昀目光投在那东倒西歪的砂石上:“陈总河官只要负责将河道修好,其他事情不必担心。”   陈琛又一怔。   梁王这是,要保他?   李昀见陈琛脸上的呆怔,无奈温声笑了:“陈总河官不想继续修河道,莫非,想随本王回承启?”   陈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殿下,末将去了承启,便是竖着进,躺着出了。末将没脑子,还是出力吧。”   李昀实在是忍俊不禁,眼眸微弯,笑了。   陈琛咽了口唾沫。   他娘的。   为什么梁王殿下竟然有点,好看?   李昀没跟这个内心极度挣扎的小武官计较,他又将目光投向远处人头攒动的兵卒队伍,抿着唇,依旧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殿下先请入城休息片刻。末将先将船只调度和粮仓入库整理好,等晚些时候再请殿下吃席。”   陈琛见李昀笑着点点头,长出一口气,立刻吆五喝六地,带着一群小兵上了漕船。   向文向武双手扒着藩篱,四只小圆眼睛眼巴巴地追着李昀的身影,一刻都不敢放松。   “向文,我们跟了个大人物。”向武擦擦唇边的口水,“我还以为,公子是犯了事的,出来逃难呢。”   “阿武,没脑子就别说话。”向文嗓子也发干,“公子这几年去的府衙多了,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地。”   “妈呀,那我以后,岂不是有吃不完的肘子?”向武口水垂涎三千丈,“公子,向武这辈子都要跟着你。”   向文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能不能别再给公子丢人了?当年公子把我们从马棚里救出来,你报恩了吗?就想着吃。”   远处忽得一阵喧闹声,是一群百人灰衣兵卒将整个码头围了起来。   陈琛擦了一把汗,烦躁地看着那为首的漕运司通判,压着火,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瘦高通判拿出文林王兼漕运总督申行的腰牌,面无表情道:“奉申总督之命,缉拿清纶教匪徒。”   陈琛当时就想骂娘。   哪来的清纶教匪徒?   狐假虎威的混账东西,一个小小六品官,借着总督的官威,竟然对他一个正三品武将吆五喝六。   瘦高通判没等陈琛说话,指着陈琛身后的河工和兵卒,冷声道:“将腰间的令牌都拿出来,根据案籍,一个一个走。”   李昀忽得扯过陈琛的袖口,将‘裴’字令牌藏了起来。   陈琛没想到文弱书生的动作可以如此利落。   李昀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再次失态归结于连日来的晕船。   “摄政王在哪?” 第4章 重逢   陈琛捏着空荡荡的袖口,犹豫着该不该说。   他知道,当年梁王被打得奄奄一息,又送去长岭守皇陵,摄政王也参与其中,而且状似‘功劳’还不小。   他虽不喜欢党争,但他自己就深受其害,又怎么会不懂?   陈琛心中天人交战,脸上十分复杂。而他带来的近百人正排了长队,一个一个,拎着腰牌,被瘦高府吏验着身份。   “他在哪?”李昀又问了一次,声音微沉,笑意也渐渐消失在唇边。   陈琛挠挠头,叹了口气。   算了,梁王殿下看起来如此宽厚,应当不会出卖殿下派来的人的。   “殿下派了一个病秧子来。刚刚还在这里的,现在人太多了,不好找。”   李昀闻言皱了皱眉。   难道竟不是他?   那高瘦通判面无表情地低头验着腰牌,一丝不苟。   手中的军籍簿厚厚几摞,还有出勤簿。   漕运司底下的兵卒是军户出身,都有军籍记录在册,而腰牌也是统一样式,铜黄暗纹方形吊牌,上面刻了姓氏与籍贯所在卫所。   而河工本来也应当从漕运司养的军户中出,可随着军户人数越来越少,不得不在当地征民。   百姓亦需要带着户籍,入漕运司换取腰牌。   腰牌上有编号,甲乙丙类,对应换牌时辰与先后。   卯时取牌,酉时归还,还牌时领钱饷。   裴醉今日刚到,只在黑市上随意买了个腰牌,自是没办法过这关。   他刚吃了药,忍着头疼欲裂,视线模糊,站在队伍最后,随着人流一点点向着出口处移动。   身上的毒虽然被暂时压制住了,可眼前的一切如同陷在水漩中,模糊纠缠着看不清楚。   他几乎是凭借着武者本能来保护自己。   秋日日头毒辣,队伍放行速度不慢,眼看着,队伍马上走到了尽头。   裴醉微微垂着头,右手握紧雁翎刀鞘,拇指悄然拨开刀柄,露出一小截钢刃,寒光映日光。   通判身前的黄色补子模糊着映入他眼帘。   他左手缓缓握住刀柄,手臂紧绷,如一张满弓的流矢。   忽得,他的右手臂被人猛地攥住。   裴醉电光火石间便要拔刀出鞘,可耳边却同时响起一声清浅细语:“收刀。”   他手臂一僵,那声阔别五年的呼唤声在耳边怦然炸开。   他缓缓松开握紧刀柄的五指,散着瞳孔,慢慢朝那声音来处望着。   “你...”   李昀与他四目相对,看见那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呼吸一颤,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出去。”裴醉垂了眼,掩饰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手攥着腰间的刀鞘,低声笑道,“为兄不走,任你报仇。”   “你。”李昀抿着唇,笑意冷淡,“很好。”   陈琛站在通判面前和他扯皮,趁机拖延时间,掩护殿下,余光看见李昀与那病秧子纠缠在一起,只觉得有些奇怪。   这两人不像第一次见了。   李昀缓步走到那通判面前站定。   陈琛立刻扬眉吐气道:“这是梁王殿下。”   陈总河官今日总算体会到了狐假虎威的感觉。   确实是不错。   通判放下手中的毛笔,后面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群灰衣兵卒。   “本王游历至此,倒是不巧,打扰了贵漕司办事。”李昀声音温缓,却有力不促。   通判瘦得颧骨突出,抬眼时,只觉得是一副骷髅架子挂着公服。   “下官恭迎梁王殿下。”   李昀带褶衣袂被风轻轻吹起,遗世独立,神色庄重不可亵,天家血脉一览无余。   “本王见河口决堤,现在仍是大患,可为何通判在此查人,却不带人前往堤坝修补?”   通判抬眼看了看挺胸昂头的陈琛,便垂下了眼。   “殿下,清纶教匪徒蓄意刺杀沙总漕官,下官特奉命前来查人。”   “是吗?”李昀问得极慢,“一个漕官,要比城内四十八万百姓的命更重要,是吗?”   通判嘴角紧紧抿着。   “殿下,清纶教不除,百姓亦苦。”   “陈总河官,是这样吗?”李昀抬眸,看着陈琛。   “禀殿下,并非如此!”陈琛急急道,“清纶教在望台盘踞许久,并非一日能除。”   “既然如此,通判和总河官还不带人去补河道?”李昀微微垂眸,“本王既然看见了,便要管上一管。”   通判抬眼看着陈琛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垂下了头。   这是找到了新的靠山?   通判小小正七品,自然没打算以卵击石。他恭敬着弓身,带着百余漕运司河卒缓缓撤走。   陈琛干咳了一声,朝着远处被筛查的兵卒大吼:“还不去跟上去干活?”   那群兵卒摸不着头脑。   但他们大可不必懂官场的弯弯绕。   他们只需跟着上头的大官走,行事不需要带脑子。   于是那如潮水一般的兵卒退走,泥沙石板码头瞬间便空空荡荡。   “那个。”陈琛忽得想起,自己还没有过问这个病秧子的名字,“你认识梁王殿下?”   裴醉抬了眼,目光扫过李昀的脸,却仍是模糊着看不清。   “是。”裴醉笑道,“末将...认识梁王殿下。”   李昀看着那威风无比的摄政王装得跟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般,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陈琛总算是轻出了一口气。   这人身份没问题,是摄政王派来的人,今日也抱上了梁王殿下的大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爽朗地与裴醉勾肩搭背,重手拍着裴醉的背,啪啪作响:“臭小子,今天那支箭是你射的?不错嘛!不愧是殿下的人。你也是赤凤营的?身体太弱了,明日要不要跟着哥哥去河道搬土,锻炼锻炼?”   裴醉没留神,被猛地大力拍上后背。压了许久的血腥气忽得上涌,喉头一滑,没忍住歪头吐了一口血,哑声笑道:“多谢...陈大人,末将身份仍需保密,免得...咳咳...”   李昀立刻攥着裴醉的手腕,冷声道:“你受伤了。”   裴醉上身微弓,忍着胸口的刺痛,低声道:“换个地方说话。”   “陈总河官,晚些时候,本王会亲自拜访。”李昀转身,声音没有不悦,可是脸上的儒雅笑容已不见。   陈琛僵着手,见两人极熟稔地互相搀扶,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李昀不留痕迹地搀着那脸色惨白的人,耳边是那人压着颤抖的喘息。   他心里一锤锤被砸得血肉模糊,连呼吸都接不上。   “还不出来?”李昀冷声道,“非得等你们主子死了才肯现身?”   裴醉低咳两声,失笑:“我没事,你...”   “你别说话。”李昀冷冷打断,“本王不想听你说话。”   天初犹豫着,从李昀手中接过浑身冷汗涔涔的裴醉,心里一惊:“主子,你...”   “不要紧。”裴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胸口沸腾的血气上涌,悄然从瓷瓶中又取了一丸药,塞进了嘴里。   地初急得龇牙咧嘴,想把主子手里那倒霉瓷瓶砸碎算了。   那玩意儿那么毒,再吃下去,毒入骨,主子就彻底没救了。   玄初只做不说,沉默着,如飓风刮过,直接下手夺了那瓷瓶,藏进了人流里。   裴醉擦了把额角冷汗,转头对天初淡淡道:“把玄初带回来,领军棍二十。”   天初抿着嘴,低低应着‘是’。   裴醉靠在行人木板路的栅栏,藏在堤岸杨柳中,抬眼看着浑身冷意四溅的李昀,只觉得头越来越疼。   之前是因为药,现在是因为李昀。   他没想到,二人五年来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两人之间隔了太久的岁月,年少那点情谊究竟还剩多少,他也不敢确定。   况且,自己当年亲手将他推上了戴罪长岭之路。   李元晦也是人,怎么可能不恨。   “元晦啊。”裴醉抬手按着额角,闭上眼,声音疲倦,“你来望台,也是为了堤坝损毁的事?”   李昀站在三步远,看见那人头顶的铁发冠因为一路风尘而微松,随着呼吸而微微摇晃。   他心里攒了太多话,却无从倾吐。   他只能压下心头无名火,尽力克制而忍耐地应了一声‘嗯’。   “为兄知道,你恨我。”裴醉笑了,笑声低沉而嘶哑,“再过半个时辰,等为兄清醒了,再跟你说。嗯?”   “裴忘归,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   李昀声音清浅,压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仍是被裴醉听出来了。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都没有碰到李昀的衣角。   “怎么又要哭了?过来。”裴醉无可奈何笑道,“为兄走不动。”   李昀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伸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左手,大拇指上戴一枚青玉扳指,上面划痕纵横遍布,竟还是当年自己送给他的那一只。   年少情谊和旧日背叛交织着,他喉头一酸,将裴醉的手轻轻推开。   “此地不宜久留。”李昀喉咙堵得厉害,声音时有时无的,“带我去你的落脚点。”   李昀转身走了两步,身后没有脚步声。   他回头,见裴醉仍是垂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木栅栏,冷汗顺着削瘦苍白的侧脸垂到下颌,摇摇欲坠。   “向武。”李昀别过脸,咬牙道,“扶着他。”   裴醉抬眼,浅淡的瞳色映着日光,睫毛上也坠着汗珠,微微眨眼间,那滴晶莹便掉了下来。   “裴忘归,我等你半个时辰。”李昀心中又疼又惊,“不管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裴醉缓缓站了起来,脊背丝毫不弯,即使看不清,神色也不曾有过半丝迷茫。   “你放心。”裴醉失笑,“为兄说过,不会跑。” 第5章 拥抱   望台自运河起,外城,中城,内城,三层嵌套,层层累叠。   因为其气候温和,水源丰沛,再加上是漕运转运仓之地,商贾不断,而经济亦发达。   虽然不及江南淮源府富庶,但也算得上富甲一方。   从护城河走入外城,便没有那泥沙遍地的景象了。   上阳门有兵卒戍守,向文从行李中掏出通关文牒,几人便被轻易放了进去。   向武趴在向文耳边低声道:“公子...不,殿下为什么不拿出那个威风凛凛的令牌啊?”   向文猛地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道:“殿下肯定有他的用意,你别说话。”   “你这一路上,都是用的假身份?”裴醉垂眼,看见李昀手中泛着焦黄的通关文牒,上面写着‘云离’二字。   “嗯,不想弄得大张旗鼓。”   裴醉看着李昀藏在鬓角间的汗,还有那人微微气喘声,皱了皱眉,攥着他的手臂,低声问:“累了?”   向文也顿了脚,瞄见李昀鬓边的汗,立刻嘱咐向武去取水来。   李昀停了脚步,看向裴醉,眉心微蹙:“你没事了?”   “我本来就没事。”裴醉替他抬手擦了鬓角的汗,李昀猛地后退半步,呼吸急促,眸光闪躲。   “你做什么?”   裴醉手悬在空中,被李昀眼中的防备刺伤。   他顿了顿,低声道:“知道了,为兄不碰你。”   向武端着一根青竹,共三截,当中镂空,装了满满的水,小短腿边跑边颠,一路洒着水便跑了回来。   他还没等将手中的竹节递给李昀,便抖着手,指着远处步伐整齐的兵卒队伍,小声喊道:“公...公子!”   裴醉凤眸一眯,一手将两小童推入对面的街巷,另一手扯了李昀的胳膊,捂着他的嘴,将他抱进了怀里,躲在两幢房屋之间的缝隙,借着灰瓦灰墙与杨树垂枝掩映身形。   裴醉在李昀耳边低声道:“申行派人来迎接你了。”   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缠。   李昀心如鼓擂,耳根通红。   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怒的。   裴醉却没察觉到怀中那人的异常,只是盯着那四处寻人的守城军士,冷冷道:“你入城拿的假身份,但他们仍能极快地找到你。这望台街巷,恐怕都掌握在申行的手里。”   李昀睫毛微颤,呼吸急促。   裴醉只觉得掌心被那人的呼吸灼得发烫,又抬了另一只手,摸着那人的额头,轻声道:“不舒服?”   李昀别开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那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   裴醉顺手替他擦了把汗,又替他正了正那蓝田玉发冠。   李昀是读书人,最看不得衣冠不整。   “元晦,其实你该瞒着身份。”裴醉透过缝隙看着那铠甲铮亮的守城军士,低声道,“今日,沙平海擒了邓督运官,表面上看,是为了替自己脱罪。可,若是他奉了申行之命,想要替盖家遮掩呢?”   “申行久在望台,不知他是否和淮源盖家暗中有什么交易。”   “今日若没有陈琛的搅局,沙平海可就直接将那些米粮入了仓库。”裴醉眉心紧皱,“不行,你若去,便是鸿门宴。”   裴醉又思忖半天,松了松眉心:“不,或许你亮了身份更好,申行便不敢光明正大的动你。”   李昀双手扒着裴醉的手掌,想要将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扯开,却反被扣得更紧。   裴醉低声怒道:“别闹,等此间事毕,再谈其他的。”   李昀气得胸口险些炸开,理智被轰然炸成了齑粉,张嘴一口便咬了下去。   裴醉虎口一疼,看见一圈深深的牙印,带着血痕,刻在了拇指食指之间。   “生气了?”   裴醉一怔,见李昀眼尾染上微红,呼吸粗重,眼中蕴着水色,眸光发颤。   “裴忘归,你凭什么?”李昀攥着裴醉皂衣前襟,红着眼,将他抵在了墙上。   他大口大口呼吸,唇色发白,长睫翕动,如同残破的秋叶,被狂风裹挟凋零。   “你...凭什么。”李昀将头抵在裴醉的肩膀,带着鼻音与铺天盖地的愤怒和委屈。   裴醉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抬手,缓缓抚着李昀颤抖的脊背。   “抱歉。”裴醉声音喑哑,在李昀耳边低声道着歉,“为兄,一辈子都愧对于你。”   李昀嗓子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将这五年的委屈拼了命地刻在了那人肩膀上。   当年北疆一战,赤凤营与兰泞厮杀了一个月,军粮告罄,城墙残破。   可偏偏父皇八道金牌召他回承启勤王。   他拼着一身重伤,带着两万铁骑从北疆回来,冲进刑场救了自己。   赤凤营两万铁骑围宫,只等裴总兵一声令下,便要将承启所有的盖家叛贼,与乱臣贼子盖顿捉拿下狱。   可最后,盖顿拿出一百万两军费,换自己贬谪为庶民。   他妥协了。   李昀从不曾怪罪那人的不得已而为之。   五年来,他每日都在等裴忘归的亲笔信函,等他跟自己解释当时的境况与权衡。   可那人却没有半点想要辩驳的意思,竟是就这样认下了所有的罪过。   “为什么。”李昀声音哽咽,“为什么不对我解释,哪怕一句?”   “对不起。”裴醉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道歉,声音越来越低,亦越发嘶哑,“不管当时如何权衡,我终究是...抛下了你。无可辩驳,罪大恶极。”   李昀眼泪滴在裴醉的肩头,极快地便渗进了黑色皂衣中。   秋日微风穿巷,将两人额边凌乱的发丝吹起,无声地随风摆荡。   街上兵卒踏着官靴,踩着石板地面,脚步声散乱如碎石投城。   李昀胸口剧烈起伏,拼命地压抑着呼吸急喘声,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发颤,比春日花间晨露还要脆弱而清澈。   裴醉抬手,轻轻替他擦去眼尾的红与热。   李昀缓缓闭了眼,感受着那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皮肤。   两人总角之交,虽五年未见,可彼此相知,一如往昔。   “...那一百万两,够用吗?”   李昀抬眼,眼尾红得似朱砂。   裴醉盯着那微微染上胭脂红的眼眸。   他的眼睛很好看,像是卧着一尾鱼,前端饱满而眼尾微翘。   “足够。”裴醉声音很轻,抬手摸着李昀整齐的鬓发,眼中也藏着水光,“元晦,足够了。”   “幸好。”李昀带着鼻音,轻声喃喃。   他心中那多年悬而未决的千斤巨石,铿然落地。   足够了。   裴忘归卖了他,换了十二万赤凤营同袍,十三万河安百姓,还有大庆的半壁屏障。   不亏。   裴醉揉着他的鬓发,无声叹息,将他轻轻揽进怀里。   “元晦,你可以不那么懂事。”裴醉侧脸贴在他耳廓,带着灼热的气息,散落着烧红了李昀的耳根,“你这样,让为兄该如何是好?”   “我是大庆的梁王。”李昀缓缓闭上眼。   “你,才二十一岁。”裴醉将手臂紧了紧。   “兄长,不过二十有五罢了。”李昀在他肩头,轻言细语。   两人再没有说话。   只有耳边微风,街巷嘈杂,怀中温暖,与眼前的破败灰墙。   两人在这狭窄逼仄仅能容下一人的甬道中,抵死相拥。   过了半晌,李昀终于将最后一点颤抖也抚平了。   他吸了吸鼻子,退了半步,从裴醉的怀中退了出来,可缝隙太窄,眼看着他就要撞到后脑袋,裴醉长臂一揽,又将他拥进怀里。   李昀散尽了愤怒和委屈,再次窝在那人温暖的怀里,只觉得耳根烧得熟透。   年少的妄念张牙舞爪而来,在他心中又划了几道口子,又痒又疼。   “以后,为兄会补偿你的。”裴醉在他耳边低叹,“只是...。”   李昀一怔,窝在他怀里,抬眼与他对视:“只是什么?”   裴醉揉着李昀的脑袋,极快地岔开话题:“你怎么这么快就不哭了?为兄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御花园里哭。对吧,小云片儿?”   李昀收拾好胸口的羞与慌,抬眼,又是一副风雨不动的清冷模样。   这人,果然和从前别无二致。   话真多。   哪里像铁血熬成的武将,简直比那温软乡里的世家子弟还要更会胡言乱语。   “申行那边。”裴醉在他耳边低语,“你要去吗?”   李昀盯着那手持兵戟的士兵,眸光微沉。   “不急。我要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李昀低声道,“忘归,我怀疑,文林王申行与清林有往来。”   裴醉目光一冷。   李昀道:“子昭几月前曾给我来信。”   申高阳,表字子昭,是文林世子。   “他说,他收到了高家长房嫡女的庚帖。”   裴醉没料到是阜邑府高家,怔了怔。   李昀小声接着说道:“江南八府,淮源盖家,徽陵崔家,阜邑高家。曾经盖家风头无两,盖顿只手遮天。现在你将盖顿下了诏狱,吏部尚书之位空悬。而吏部左侍郎是高家的人,怕是文林王想要将高功推上吏部尚书之位。”   裴醉眸色微凉:“若我不允,高功他也上不去。”   李昀抿着唇,低低道:“忘归,若五年前的事再来一次,你难道会...”   裴醉猛地将他揽进怀里,狠狠闭上了眼。   李昀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传来那人沉重的心跳声。   秋风吹过狭窄缝隙,而夕阳斜斜坠着,早已没了余温。   裴醉浑身发冷,从骨缝里渗出了丝丝凉意,像个茧,把他紧紧地裹住,撕不开,也逃不掉。   他手臂发颤。   李昀怔住。   那一贯苍天可踏的裴将军,这是,在害怕?   李昀忽得鼻尖发酸。   受煎熬的,原来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忘归。”李昀艰难地从两人紧紧相贴的胸口拔出双手,小心地环着裴醉的腰,贴着那人泛着凉意的环佩腰带,轻声道,“我是李家人,生而天家贵胄,死而不负山河。别说一个王爷位置,就算,有一日要拿我的命...”   “闭嘴。”裴醉在他耳边低吼,犹如困兽横冲直撞,“李元晦,我是你的兄长,你要我拿你的命去卖?!”   李昀手一僵。   半晌,埋在他肩头,笑意淡淡。   “是我失言了。”李昀轻声道,“忘归,不会有那一天的。”   裴醉反而将手臂勒得更紧。   “我是大庆的摄政王。”裴醉声音散在秋风里,“若要死,也是我来。” 第6章 俸禄   斜阳挂树梢,染红半边天。   外城终究不比中城热闹,那些贩夫走卒,小摊小贩,也趁着夜幕尚未降临,拎着挑杆,挂着麻布手巾,急匆匆地往中城的夜市而行。   地初倒吊着挂着树上,看了半天两个主子相拥的缠绵,乐得眉开眼笑。   地十一蹲在地上扮乞丐,脸上脏兮兮,破衣破裤破碗,十分专业。他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晃悠着,远远看着自家首领一副自寻死路的样子,拿了个小石头,猛地砸在地初的脑袋上。然后故作无事发生,跟同为乞丐的玄十一聊上了天:“你说,我们首领怎么还没被小主子剥皮抽筋?”   “快了。”玄字组跟玄初一般闷葫芦,并不多话。   天十一从城外疾步走来,肩挑两篮桃子,圆滚娇嫩的桃子上面的水渍还没干。天十一满嘴地道的望台方言,便走便叫卖。   “你说,天十一到底是从哪学的这一身本领?”地十一又吐一口瓜子壳,“当年咱们三十三个兄弟,跟着凤姐姐在山下抢劫的时候,他也是,抢哪儿的富商,就说哪儿的话。嘿,真他娘的厉害。”   “不得无礼。”玄十一瞥他一眼。   “是,是,凤阳长公主。”地十一吐吐舌头,“长公主和她们家侯爷走了以后,只有咱们能护着小主子了。”   “还没护住。”玄十一补了一刀。   地十一咬牙切齿,从兜里掏出一个一文钱铜板,哼哼唧唧地扔进玄十一那破烂要饭碗里:“赏你的,多谢提醒。”   裴醉看着故意在自己身前叫卖的天十一,将手中的令牌悄然扔进了天十一的桃筐里。   “去找陈琛在哪。”   天十一包着破布麻巾的头略略一点,又拎起扁担,向着外城东北街巷缓缓行。   “元晦,不冷吧?”裴醉将李昀肩头的氅衣裹得更紧了些,“等稍微黑一些,为兄带你飞檐走壁。”   李昀想起他今日脸色发白又吐血的模样,心中不免戚戚,犹豫着,问道:“你受伤了?”   裴醉替他拢着氅衣的双手一顿,拽着系带顺势在他青衫盘领处打了个松散的结,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三年前,兰泞进犯河安,我去北疆跟着打了一场,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事。”   地初差点就从树梢掉了下来。   好家伙。   主子现在撒谎面不改色的,不愧是从朝堂腥风血雨中历练出来的。   裴醉侧身从地上摸了块石头,猛地抬手,将倒吊在树上的地初打了下来。下面正好是马棚,里面的干草暂且不说,角落里攒着的粪料十分有味道,充分满足了地初想要生活有滋有味的愿望。   地初啃了一嘴干草,起身,鼻尖与马的两只鼻孔相对,四目相对,地初喷了马一脸干草,马朝他打了个响鼻,两败俱伤。   “小主子真是心软。”地十一幸灾乐祸道,“当年地二大哥这么八卦,主子她直接...”   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二十五年朝堂阴谋与江湖风雨,刀枪暗箭,步步深渊。   当年的佘山三十三匪,只剩下六人。   成帝义姐,凤阳长公主凤惜双本是一介女匪,带领五千山匪归降朝廷。   当年,还未归顺时,她随便撸起袖子,就带人灭了佘山,却放了他们三十三个。   当年还是些孩子的三十三匪,被凤惜双浑身的武艺和霸道刀法给迷倒了,立下誓言,这一世,把命都交给凤家。   后来,归顺朝廷的凤惜双立下赫赫战功,在河安与宁远侯裴楼并肩作战,大败敌军。   论封行赏时,文帝见其气质秀逸,英姿飒爽,欣喜不已,当场将其收为义女,赐号‘凤阳’,又赐婚于宁远侯。   这只是朝廷为了招降四起的流民,不得不做的姿态;而裴家世代掌边关兵权,也遭皇权忌惮。   本以为会促成一对怨偶,谁知,两人倒真能举案齐眉。   只是后来边关战事又起,还没等皇权朝军权出手,裴家六口,五人都葬身在河安兰泞狼骑之下,只剩幼子裴醉,与死伤过半的赤凤营。   江湖人皆出身草莽,却比世家更懂忠义。他们不懂树倒猢狲散,只知道粉身碎骨,以报恩情。   这三十三匪,把凤惜双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说是暗卫,其实,早已是亲人。   地十一擦了擦眼角,又将那枚铜板从玄十一的破碗中摸了回来,吹了吹,藏进怀里:“哥,我想了想,人生得意要享乐,一文钱也能乐半天。我还是留着自己高兴吧。”   玄十一白了他一眼。   “这样。”地十一攥紧衣服,一副生怕被人抢了铜板的吝啬鬼模样,歪着脑袋朝玄十一打着商量,“等我死了,这一文钱,送你,怎么样?”   玄十一从地上抄起打狗棍,暗暗戳了地十一的尾巴骨。   “不给了!”地十一像是被人薅住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怒道,“我死了也不给你。”   夕阳终于缓缓被拽入无尽深渊,夜幕微垂,街上挑了灯烛,星点火光将夜色映得柔和而朦胧。   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另一手攀着枝干,踏着粗壮枝干便借着夜色踩上了屋脊。   李昀已经五年没有这等飞檐走壁的体验,不由得脸色白了白,右手攥着裴醉的前襟,目光一直停留在裴醉肩头皂袍的一根线头上,权当分散注意力。   裴醉也略略有些气喘,左臂勒紧了李昀,笑道:“小云片儿,你胖了。”   李昀瞥他一眼。   他是不是不该原谅那个蹬鼻子上脸的裴将军?   “裴忘归,你可以放我下来。”   “那不行。”裴醉将他两只手都环在自己的腰上,顺势拍了拍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为兄不会再丢下你了。”   刚说完,裴醉便抱着李昀,一路踏着屋脊瓦片,腾跃在夜幕笼罩下的望台。   望台府直接受承启六部管辖,不设布政使司。   外城主要为库房、航船建造厂以及巡捕处所,横纵各三十长街小巷;中城与内城无明显划分,中城多为民居市集,而内城主要是知府衙门与漕运司衙门,还有其他必要衙门处。   陈琛本可以住在内城衙门附近的官员宅邸中,可他心系河道修缮工事,干脆搬到外城的一个破旧仓库里,把里面的废柴都扔到隔壁的老捕头房间里,听了一晚上的鸡飞狗叫,便也安顿了下来。   裴醉肩披月色,脚踏风声,纵跃在梁上与树间,铁发冠在如水月光下映得锃亮,微微摇晃。   李昀左手搂着裴醉的腰,腾出右手来,替他正了正发冠。   裴醉顺势便停下,擦了把汗,低咳两声,俯下身子,把那暗凤纹铁冠递到李昀面前,急喘道:“为兄...就知道...你看不得...别人衣冠不整...”   “正冠乃礼。”李昀抬袖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轻声问道,“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裴醉呼吸里带着血腥味道,忍着胸前又密密麻麻蔓延的刺痛,望着不远处那灯火阑珊的砖瓦仓库,笑道,“就在前面。”   李昀忽得拉住他的手臂。   “嗯?”   裴醉转头与他眉目相对。   “忘归,你没骗我,对吧?”李昀借着晦暗月光,凝神看着那人略泛着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问道。   裴醉失笑,抬手便揉着李昀的脑袋,却被他一掌拨开。   “都多大了。”李昀将凌乱的发丝挽在耳后,皱眉道,“不许再揉我的头。”   “小云...好,元晦。”裴醉将那半截话吃进了肚子里,“为兄以后尽量学着有礼庄重。”   李昀还没回答,身子便一轻,是那人将自己又抱了起来,向那燃了两盏红绢布八角灯笼的库房而行。   梁王殿下已经无话可说。   只能无奈地窝在他兄长的怀里,生闷气。   若裴忘归能学会守礼,那大概值得大庆所有国子监的贡生同一哭。   哭圣贤归位,哭朝堂崇文;哭大庆佞臣遵礼,哭大庆百年有望。   不过,这估计是不可能的。   李元晦想着,唇角微微上翘,双臂环着裴醉的腰,贪这片刻安闲与温暖。   陈琛架了个铜锅,底下的柴火堆得七扭八歪,勉强堆了一个圆圈,火苗窜得很快。   他今日兴致大发,特意去隔壁那抠门老捕头手里抠出来半只羊腿。   又从河里摸了条黄鱼上来。   他左手按住鱼身,右手刮掉鱼鳞,嘴里都是青楼勾栏里的醉人艳曲。   “东风荡梨花,竹海映晚霞”   正当他要剁掉鱼头时,忽得看见梁王殿下和那个病秧子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手一抖,把鱼头劈成了两半。   “殿下,你怎么...”   陈琛真的以为所有天家子弟都应该比沙平海那臭笔杆子还要自矜,这种走墙破门的勾当应该只有他们武将才会极其偶尔的做一做。   “病秧子,肯定是你,带坏梁王殿下。”   陈琛手里沾着鱼鳞,思考了一下,没敢再拍他。   下午随手几巴掌就把他拍吐血了,他真怕自己随手一碰,这小子就直接晕倒在他面前,这不是讹人吗。   尤其,这人与梁王殿下不知是什么关系。   还是不要随便得罪了。   陈琛三两下就把鱼拾掇好,随手扔进铜锅里,抬手请两人入座,自己则拿着木勺子,在其中缓缓搅着。   “本来该请殿下去望台最好的酒肆吃一顿,可...”陈琛捏着空荡荡的红布腰包,羞惭道,“末将月奉还没领,之前的又已经花干净了,实在是没钱了。”   李昀失笑:“陈总河官是实诚之人。”   陈琛挠了挠头,舀了一勺热汤,叹了口气。   “末将年俸五百石,一半折了盐、茶,另一半折了白银,也就...”陈琛扒拉手指头,费脑筋地算着,“三十两,每月能领个二两就已经不错了。幸亏下官还没成家,否则,光府上的开支,便要承担不起啊。”   李昀闻言,缓缓垂了目光。   大庆官员总数便将近十万,可其中有太多尸位素餐者,空领银饷,不干实事。   更别提国库空虚,税银难收,还有天家宗室要奉养。   陈琛连忙摆手:“殿下,末将不是在抱怨。”   李昀朝他微笑:“汤凉了。” 第7章 焦成   陈琛被李昀提醒,‘啊’了一声,从地上拿起一只白瓷浅口圆碗,盛了大半碗乳白色的汤。   那汤零星飘着油花,却不显腻,像是木槿河上飘的落花,打着旋儿的转。   李昀将手里的汤递给半天不说话的裴醉。   “你怎么了?”   他笑着摇摇头,接过手里的汤,抿了一口。   “好喝。”嗓音有些哑。   陈琛抚掌称赞:“你果然是赤凤营的人吧?”   “是,末将曾在赤凤营参军。”裴醉盯着碗里的汤,两三口便喝了干净,笑道,“陈大人怎么知道这汤做法的?”   “哪个武将不知道?这汤可有故事了。”陈琛狐疑地问,“你不知道?”   裴醉盯着那氤氲升腾的热汤,笑着摇摇头:“末将只在营中喝过。”   看来还是个新兵蛋子。   陈琛摇摇头。   “十二年前,兰泞熊崽子破了北疆河安的城墙,在承启烧杀抢掠十几日,然后大摇大摆的原路返回。”陈琛咬牙切齿道,“奶奶的,混账狗屁玩意儿。”   李昀转眼,看着裴醉怔怔出神的侧脸。   陈琛接过那病秧子手中的汤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豪气干云道:“当时还是个十三岁孩子的裴总兵,领兵封城死战,火攻烧城,弄死了一半兰泞狼骑,还追出去百里,捅了他们的营地。河安没粮,于是裴总兵就在在漠北草原杀了牛羊,全带了回去,又放了鱼,炊长炖了汤,犒劳三军。听说啊,那汤的香味,百里外都能闻到,可气死那群混账狗屁兰泞熊崽子!”   裴醉又昂首喝了一口,喉结一滑,犹如痛饮烈酒。   “置气又有何用?死去的同袍,还有...长公主和老侯爷,也都回不来了。”   陈琛被他一句话弄得情绪低沉,气得直哼哼:“你这臭小子。”   大庆边关是会吃人的。   十二年前,埋葬了裴家六口中的五人。   五年前,又差点吞噬了裴家最后一丝血脉。   李昀双手捧着手中的热汤,小口啜着。   汤入喉,烫胸口。   仿佛那漫天黄沙与满目鲜血都藏在这小小一碗汤里。   “陈总河。”李昀淡淡一笑,将话题引走,“今日河道修补的如何?”   陈琛起身,抱拳回禀道:“多谢殿下出手,今日搬运黄土黏土和砂石的人手便够了。罗坊门附近断裂的堤坝已经快要修补好了,瓦工与河工明日便会去收尾。只是决堤不止一处,还有三处要修补。”   “不觉得有些巧合吗?”李昀语气微沉,“虽说秋季多雨,又遇上汛期,确实水患多发,可十日前,并无连日暴雨,又如何四处堤坝同时决口?”   陈琛无声叹息:“末将也觉得奇怪,但是河堤损毁太严重,看不出是人为还是大水撞击。再说...这望台,是没有人去查这等细枝末节事的。”   “那末将去吧。”裴醉声音淡淡,“总要有人去查。”   陈琛眼睛一热,揽着裴醉的肩,重重说了一声‘好’:“哥哥跟你一起查!到时候,你回承启禀报裴王殿下,别忘了哥哥的功劳!”   李昀淡淡瞥了这两个勾肩搭背的武将,又垂头专心喝着热汤。   有辱斯文。   裴醉唇边含笑,见李昀一副不置可否的清冷表情,凑到他耳边,声音低沉如钟鸣:“怎么,又看不惯了?”   李昀淡淡回嘴:“你还是继续消沉吧。”   陈琛从外面拿了壶热酒回来,看见两人俯身贴耳的无间亲密,心中那丝违和感愈发强烈。   “那个,病秧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在赤凤营任什么职?你身体这么弱,为什么殿下会派你来找我?”   裴醉正要开口,门忽得被撞开,秋夜微风便呼呼地涌入,把那羊汤的鲜味都刮得一干二净。   陈琛瞪着那门口身着黑布撒曳,系红麻布腰带的老捕头,赶紧护住了锅里的羊汤。   “这羊腿虽然是你的,但汤是我的!”   裴醉眉心一皱,立刻将李昀护在身后,左手按着雁翎腰刀,身子微弓,如同捕猎的孤狼,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搏击撕咬。   “怎么?”陈琛见这一触即发的阵势,没反应过来。   “申行派你来的?”裴醉眯了眼眸,声音微凉。   “是。”老捕头焦成脸上浸透沟壑风霜,声音粗壮而嘶哑,“总督给了二两银子。”   “我给五两。”李昀浅笑,“老捕头,坐下喝汤吧。”   焦成点点头,扔了腰间的铁尺,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喝完汤,殿下就走吧。”焦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碗,用手在衣服上反复蹭了蹭,将掌心的油污都擦到了黑布衣袍上,才去拿那木勺子,丝毫不客气地盛了满满一碗汤。   他嗅着汤的鲜香味道,皱成一团的眼眉才微微舒展,像是菊花绽瓣。   “总督猜到殿下可能会来找陈总河官,所以已经派人在路上了。”   裴醉见李昀并不吃惊,沉声问:“你要去?”   “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去见他。”李昀无奈浅笑,“可老王爷既然盛情相邀,我也不好推辞。”   “也好。”裴醉淡淡道,“你在明处,危险也会少一些。”   他抬眼,无意间扫过门外缝隙,却看见一只眼睛嵌在门缝中,眼珠动得极快,在不停地向内打量着。   裴醉两指捏箸,手腕一抖,木筷如箭急速没入那人肩头,一声闷响倒地,还有一声痛呼隐约可闻。   焦成向后一看,见那老者踉跄着向外奔逃,而裴醉还要掷出另一只筷子,连忙喊道:“邓卓,是今日来找我的人。”   裴醉将两指间捏着的木筷子放了下来,又低头拿起汤碗,吹了吹,随意道:“进来吧。”   那老者脚步一僵,缓缓转身,拼了命的垂下头,一步步挪到了库房那嘎吱作响的木门口,枯瘦的手掌拼死抓着木门。   李昀见他身上一袭姜色破烂长袍,还有那熟悉的跛脚与拐杖,怔了怔,轻声道:“老人家,今日,在客船上...”   老者脊背一颤,扔了拐杖,猛地扑倒在裴醉面前,踉跄着单膝跪地,头始终不肯抬起来,可是那被多年风雨压弯的脊背忽然便挺得极直,像是,骨子里的铁血被点燃,支撑着这副风烛残年的残躯老体。   “末将,赤凤营天字所总旗,邓卓,叩见大帅!”   裴醉坐在木箱子上,缓缓抬眼。   半晌,轻道。   “嗯,是你。”   邓卓没想到裴醉还能记住自己的脸,枯瘦的脸上青红交杂,愧意深重,朝他猛地叩着响头,声音闷响,鲜血飞溅,却仍没停。   他将这么多年的愧疚、无奈还有恐惧,重重地砸在地上。   砸得四分五裂。   裴醉没阻止他,只是手中握着瓷碗,目光散漫地望着门外空旷的夜幕。   逃兵该死。   但,既然逃了,便逃了吧。   陈琛摔了手里的碗,啷当作响,白瓷碎片四处纷飞。   “赤凤营?大帅?”   陈琛抖着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娘的,这不是在做梦吧。   “裴...裴总兵...摄政王?”陈琛也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膝盖扣得极响,险些碎裂,“末将也该死!”   怪不得,怪不得!   这么好的箭法,除了裴将军,还有谁?   可是不对啊,梁王和摄政王不是死对头吗?   陈琛狐疑地抬眼,见两人并肩而坐,言笑相晏,丝毫没有嫌隙。   陈琛深深叹了口气。   他果然不适合搞党争,还是修河堤吧。   “什么该死不该死的,都坐吧。”   裴醉抬抬手腕,低低咳嗽一声,又抿了一口羊汤。   陈琛心有余悸,连坐木箱子都不敢好好坐了,屁股只敢坐一半,身体挺得僵直,比竹竿还挺拔。   “邓督运官,与老人家是什么关系?”李昀看着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庞,故有此一问。   邓卓身体颤了颤,先谨慎地打量了一下犹自喝汤的裴醉,才敢低声禀报道:“梁王殿下,小人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殿下。邓连...是老儿的儿子。老儿今日来找焦捕头,也是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善待我儿。”   “你的瘸腿,究竟是火炮炸的,还是自己弄断的?”裴醉冷淡的一句话悠悠飘来,邓卓冷汗簌簌,在侧脸留下道道沟壑,沿着脖颈淌进那姜黄色脏领口中。   “知道了。”裴醉又垂下眼,低咳一声。   军户子弟,世代必须从军。   邓卓是北疆河安卫的军籍,儿子不可能在江南漕运司谋一份督运官的差事。   他残疾了以后,将自己的军籍消了,又造了假的户籍,才在江南安了家,儿子也有了个好去处。   李昀见裴醉的唇色浅淡,鬓边的汗隐着,摇摇欲坠。   “是不是旧伤复发?很难受吗?”   裴醉侧过脸,看见李昀眼底的澄澈,心口一暖,含笑摇摇头:“没事。”   “别说话了。”李昀把手里尚温的汤塞进裴醉手里,才恍然察觉那人指尖竟是冰凉的。   “好,为兄都交给你。”裴醉也在他耳边轻言细语,肩膀交叠,看着便是耳鬓厮磨。   陈琛目光已死,呆滞地看着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回想起自己这一天做的蠢事,木然转身,朝着老捕头道:“老焦,你说,你是奉了总督的命令来请梁王殿下的,可你不是知府衙门的人吗?”   “谈知府手里哪有权?”老捕头看他一眼,跟看自己那条蠢狗一样,“陈大人,望台现在有文林王在,哪由得了谈知府插手?”   李昀闻言,略坐直了身子,问道:“先帝特意将驻军兵权一分为三,分别交给望台知府、驻军指挥使还有漕运总督,调兵必须要三印合一。城内巡城官兵交给知府主管。而现在,谈知府,已经完全被文林王架空了?”   老捕头眼睛似乎带钩子,像鹰喙,尖锐锋利。   他多年跟犯人打交道,一眼就能看出人性善恶。   他起身,朝李昀抱拳恭敬道:“是,现在望台驻守巡城官兵五百人,都听从文林王的调配。知府衙门也只留约几十衙役,与同知通判等五人。捕头捕快平日巡城,但也要定期向漕运司衙门上报巡城事宜。”   李昀冷道:“驻军呢?”   陈琛怔了怔,才意识到,李昀在跟自己说话。   陈琛唉声叹气:“望台驻军两万,关指挥使又是个不管事的,有的时候调兵,凭借王爷的私印就可以调。不过,驻军里的官...要比兵多。否则,修河道本该从守备屯田兵卒里选,可,哪有兵啊,全是世袭的军官。”   “两万?”裴醉哑声道,“望台卫驻军本该有十万。”   陈琛抿着唇:“能逃的都逃了。”   裴醉撑着额角,皱眉不语。   “既然如此,我该去拜会谈知府。”李昀声音渐冷,“望台知府不好做,却也不能如此懦弱。”   老捕头眼中的神色渐凉,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原来是一个丝毫不懂官场事的闲散王爷。   李昀瞥见那人唇角的冷笑,心下有了计较。   这人真的是谈知府谈征的人。   “带本王去见谈知府。我知道,你是他的人。否则,你不该知道这么多。”李昀朝着焦成道,“你今日来不是替申总督来请我的,是替谈知府来试探我的,是吗?”   焦成抬眼,倒有些意外。   只是下一刻,他忽然皱了皱眉。   “总督派的人来了。” 第8章 暗访   陈琛动作最快。   他熟练地掀了铜汤盆灭了火,然后抬手熄了门口的两盏灯笼,将木门紧紧扣上,匍匐着身子。   窗外月光浅淡地滑进室内,映着几人凑在一起的身影。   陈琛对着裴醉低声说:“殿下,你若要暗访,末将现在就带你走。梁王殿下也要一起吗?”   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轻声在他耳边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元晦,你此时去,我不放心。”   “我来拖住他。”李昀抿着唇,“忘归,你去吧,我知道你要查堤坝的事。我这边,你不必担心。”   “不行。”裴醉一口拒绝,“我不能再看着你冒险。”   “忘归,你不必事事替我挡。”李昀看着他的双眼,掷地有声,“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裴醉与他四目相对。   温良月色映一袭青衫,那人眉目温柔却坚定。   君子有节,如竹潇潇。   五年的江湖风雨,把李元晦那本就温文尔雅的眉眼打磨得更加温润沉着,却又平添了些锋芒与坚定。   “好,为兄放你去。”裴醉哑声答应,只是五指缓缓收紧,攥得李昀手腕生疼。   李昀将白皙修长的手搭在那人冰凉的手背上。   “放心。”   裴醉锐利的目光扫过焦成,压低嗓音道:“既然谈知府有意收回巡城兵马与手中权力,那便让本王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焦成眼神一凝,压着兴奋,粗着嗓子称‘是’。   李昀被请上了轿,四周被身着普通皂衣的巡城衙卫簇拥着,由外城北郭的暗巷一路缓缓而行,由中城街巷到了府衙门口。   上面方正的‘望台漕运司部’几个大字,压金底纹,在两盏宫灯的映衬下,显得肃穆而庄严。   申行将地点选在了漕运司衙门,而非望台的文林王府,已经展示出了他的诚意。   他并非要对自己出手,只是有利益要谈罢了。   李昀缓缓呼出一口气,右手拿着一把精致折扇,轻轻撩起衣摆,在衙役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后衙屋舍。   漕运司坐北朝南,东西两院内各八个朱檐灰瓦矮阁。   李昀被请到了西院的暖阁中,木门早已敞开,当中坐了一人,身着朱色公服,胡须花白,对着烛火仍在禀笔疾书。   闻得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染风霜,看不出将近五十的年纪。   “殿下。”申行声音低缓,礼数却周全,笑着朝他拱手道,“怎么有空到望台来?”   “昀并非特意前来叨扰。”李昀亦朝他回礼,“只是途径望台,漕运不通,只好在此暂住。”   “殿下说哪里话。”申行摇摇头,“这三年来,老夫日日盼着殿下前来,为的就是祝贺殿下洗清肩上冤屈。”   李昀垂了目光,轻笑道:“多谢王爷。”   “快入座。”   申行抬手,将他请入左边下首坐,自己也从居中案台前缓缓迈步出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他对面的红木圈椅中。   大庆,亲王和异姓王及其后代,受皇俸供养,而不必非要入仕做官。   实为‘食禄不治事’。   文林王申行是大庆异姓王中唯一一个受了祖辈荫萌,却仍能通过科举入仕,而一路凭借家室和学识坐到漕运总督之位的王爷。   若没有收到文林世子申高阳的信函,李昀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位他尊敬多年的老王爷,竟然也会与江南清林官官相护勾结密谋。   衙役跨刀前来,手中却是两盏茶。   李昀缓缓接过茶盏,轻轻掀开盖子,随手刮着水珠,并不品茶。   申行也没强求,他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接着道:“殿下今日在码头露了身份,实在是太过冒险。望台常年有清纶教匪徒盘踞,殿下身边没人护着,若让贼人趁机绑架了殿下,又如何是好?”   李昀面带羞惭,低声道:“是昀思虑不周了。只是水患之事,非同小可,昀一时情急,还望王爷见谅。”   申行忙将李昀交叠的双手扶了起来,慈爱地笑道:“殿下自幼与小儿高阳相交甚好,实在是不必如此客气。”   李昀抬眼,见申行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便也淡淡称‘是’,两人寒暄片刻,便又各自落座。   “我听通判提了一句,说陈琛今日似乎得了殿下青眼。”申行笑着摇摇头,“陈琛也算我的左膀右臂,就是性子直了点,嘴快了些。若他有什么思虑不周全的地方,还请殿下多多海涵。”   申行这话,便是拿今日码头,米粮混砂,淮源府运粮船的事来试探李昀,看他是否真的有心要下手管一管。   李昀便也跟他绕着圈子,道:“陈总河官性格直爽,待人亲和,昀倒觉得他可堪大用。”   “自然,自然。”这等小事,申行便给了他这个面子,“陈总河官连日修河堤,也算是功劳一件。本官日后定会将此功劳禀报工部,替他多筹谋些。”   “王爷果真如传言一般,御下有方,待民如子。”李昀继续向前递了话头,温声笑道,“实乃望台百姓之福。”   “哦?”申行身子微微向前倾,“王爷从哪里听到的传言?”   “本王亲眼所见,还能有虚?”   申行捻须,眼中蕴着精光:“殿下是指,今日码头事?”   李昀慢慢展开折扇,扇面一副泼墨山水,他手腕微晃,扇送清风。   “米粮中搀砂,实在是令人忧心。”李昀眉心微蹙,“此事倒真是棘手。”   申行立刻便附和,义正言辞又痛心疾首道:“小小督运官也敢偷换米粮,私吞秋税,实在是胆大妄为!”   李昀暗叹一口气。   他果然还是要保下淮源府盖家。   “来人!”   申行气得胸口起伏,脸也涨得微红,抖着手,朝着门外静候的衙卫道:“把那个胆大妄为的督运官给本王押上来。”   李昀一把拢了折扇,眉头紧蹙,抬手阻止道:“王爷,天色已晚,不如等明日再审也来得及。”   申行手也不抖了,脸也不红了,气息慢慢喘匀,又将手搁到圈椅扶手处,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叹息:“此等黑心的督运官,殿下还要容情?”   李昀淡笑:“并非如此。只是事情尚未查清,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审问。”   “此事暂且不急,那,摄政王呢?”申行唇边笑意渐渐扩大。   李昀捏着折扇的手一紧,容色不改,淡淡道:“摄政王?他不是在承启吗?”   “是吗?”申行揉着圈椅扶手处的凤首,轻声道,“河安叱咤风云的裴总兵,赤凤营军帅,怎么可能没人认识呢?”   李昀手猛地一紧,指节青白,险些将扇骨捏断。   是邓卓。   邓卓为了邓连,出卖了他的将军。   “殿下,其实你该恨摄政王才对,怎么会想到要替他遮掩呢?”申行摇摇头,“李家难得有这般心思纯善的人,只是可惜,这世道,人善被人欺,好人难长命。”   “文林王,你僭越了。”李昀声音渐凉。   申行起身,缓缓行了一礼,然后缓缓坐下,含笑望着李昀。   “摄政王罢朝,其实是到处暗访。莫非,裴王殿下以为我等外官真不知道?”   “三年里,那些吃了亏的外官,怎么肯把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   “望台堤坝损毁,漕运拥堵难行。”申行微笑,“他怎么可能看着北疆缺粮而无动于衷?”   李昀掌心沁出冷汗。   这是一场局。   针对的不是他,是裴忘归。   申行满意地看着李昀的双唇一寸寸褪去血色。   “今日,盖无常的粮,殿下仔细检查了吗?”   “那砂石,里面混着的是什么,殿下没注意?”   “啊,也对。”申行理解地点点头,“毕竟,任谁都会只注意到那短缺的陈米旧粮,而不关心那堆石头里面还埋着什么吧。”   “若要从外城去决堤口,一定会经过码头的仓库的。”申行笑道,“幸好殿下在场,否则按照陈琛那冲动的性子,恐怕直接便会将那些砂石丢入河道里。殿下,倒是亲手报了五年前的仇。”   李昀猛地起身,脸色青白。   “王爷何必与盖家为伍。”李昀压着话尾的颤抖,忍着脊背的凉意攀上额头,尽力平静地说道,“盖家日薄西山,帮了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是啊。”申行赞同地点点头,“本王从未说过与盖家有来往,这一切,都是殿下的猜测,不是吗?”   “粮仓被毁,王爷亦会担上治理不力的罪名。”李昀手掌也微微发颤。   “本王养了这么多条狗,不是让他们只吃不干的。”申行微笑,“再说,若清纶教匪当真徒炸毁粮仓,是谈知府的事,与漕运总督又有何干系?”   李昀猛地闭上双眼。   不能慌。   时间拖得太久,现在就算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拖住文林王,不能让那混账腾出手来对付忘归。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除了眼尾的微红,再看不出任何情绪停留的痕迹。   “王爷肯与我说这么多,是有所谋。”   申行抬眼,第一次将笑意攀上略带皱纹的眼尾。   “殿下,比五年前要成熟多了。”   李昀声音嘶哑,语气波澜不惊:“还要多谢王爷指教。”   申行缓缓起身,掸着身上的朱红公服褶皱,垂了眼,看着在圈椅上静坐的梁王李昀。   “殿下五年前,因为反对取消商税而被盖家诬陷谋逆。”申行缓缓道,“可本王对清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感兴趣。”   李昀缓缓抬眼:“本王以为,王爷会趁机把高功推上吏部尚书位置。”   “这个用不着本王操心。”申行笑道,“本王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   李昀缓缓起身,淡淡道:“子昭天真烂漫,心思赤诚。三年未见,我便十分想念,更别提王爷了。”   申行笑道:“殿下聪慧机敏。”   李昀知道申行所求。   文林王自成帝起,便掌汇同漕运总督之位。   但此位置太过重要,油水颇丰,若以战场为例,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史为世鉴,文官虽不能以武征天下,却能以财、以权夺江山。   成帝强硬地留下年幼的文林世子申高阳在承启,好吃好喝地娇养起来。说是供养,实则是圈禁,把申高阳当做质子罢了。   申行不想离开望台这等风水宝地,而且,想要将申高阳接回来。   申行打量着李昀沉静的侧脸,捻须笑道:“王首辅一贯站在殿下身侧,若他肯向陛下进言,想必此事极容易办成。”   李昀藏起手掌的微微发颤。   申行道:“殿下可以再想一会儿。只是,那粮仓,随时都会吞了裴王殿下的命。”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抬眼,淡淡一笑:“此事,我无权做主。摄政王与陛下才是掌权之人,本王,只是一介闲散王爷罢了。”   申行笑意僵在嘴角。   “你...”   “再说,摄政王的生死,与本王有何关系?”李昀缓缓掀了眼皮,声音冷淡自持,“正如王爷所说,本王,恨他入骨。”   “很好。”申行眼中的笑意忽然冷了下来,“看来梁王殿下觉得,这漕运司衙门便是随意来往之地。”   “王爷字字句句打机锋,从不袒露半字与清林的交易,想必是想明哲保身。”李昀笑意冷冷,“既然王爷是谨慎之人,连谋夺摄政王性命都不沾自己的手,何况这众目睽睽下?”   李昀缓缓抬眼。   “本王,就在坐这漕运司衙门里,谁敢取我性命?” 第9章 烧粮   焦成对这外城街巷已经熟悉到了极致,闭着眼都能知道街巷里有几块砖,墙上又破了几个洞。   他带着身后的三人,一路避开巡城的军士,顺利走到了上阳门出城口。   裴醉低声嘱咐着:“焦成,带人烧了知府衙门。”   焦成点点头:“明白,清纶教要造反。”   “名义上的调兵令还是在谈征手里。”裴醉挑眉道,“区区五百巡城军士,让他该用就用,否则等着发霉吗?”   焦成难得露出笑容:“是。”   裴醉擦了把汗,压低嗓子:“别让申行借清纶教造反的名义朝梁王下手,也不能让他调兵出城。”   焦成略显犹豫。   “击鼓鸣冤,聚众闹事,士兵哗变,会不会?”裴醉瞥了他一眼。   “是!”   焦成摩拳擦掌,扭了扭脖子,鹰隼一般的目光在黑夜中烁烁。   他当了那么多年捕头,也没能把望台变成人间正道。   既然如此,诡道又何妨一走?!   “去吧。”裴醉扶着城墙上的泥砖,略一垂头,冷汗便从鬓边滚了下来。   焦成没犹豫,扶着腰间厚重细长的铁尺,便没在黑夜里。   陈琛此时哪还敢骂他病秧子,心疼地差点给他跪下:“殿下,你不舒服?”   “别废话。”   被骂的陈总河官挠了挠头。   刚刚梁王殿下,可不是这种待遇。   邓卓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朝裴醉低声道:“大帅,末将或许能帮上忙。”   裴醉抬眼看他,思索一阵。   “天字所掌火炮,若是堤坝人为损毁,你确实应该能看出来。”   “是。”   邓卓垂着头,右手攥得很紧。   裴醉转头望着遥遥内城,抿着唇,从怀里掏出‘裴’字令牌。   “玄初。”   唯一一个不肯听话的,就是这个硬脾气的玄字首领。   就算他下了死命令,玄初也不肯离开他半步,就算下午刚领了二十军棍。   “主子。”   玄初从裴醉身后缓缓走了出来,黑巾遮脸,只留一双狭长的眼睛,眼尾一颗小痣,如一滴泪。   “拿着我的令牌,去调驻军一万人,围城,剿匪。”   玄初重重跪在裴醉面前,双手捧着令牌,却不肯动。   “玄初绝不离开主子半步。”   “这是我欠他的,他一定不能出事。”裴醉左手攥着玄初的肩胛骨,极用力,“你护着他,便是护着我。”   玄初双手紧紧捏着令牌。   “主子已经不能再受伤了。”   “我本来就活不长了,可元晦他还有大好的前途。”裴醉声音渐低,“去吧,梅叔。”   玄初手一颤。   梅,是凤惜双赐给他的名字。   小主子还记得。   “...是。”   玄初将令牌揣进胸口,右手攥着裴醉的手腕,狠狠一握,立刻松开。   “主子,千万小心。”   “堤坝损毁,文林王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机会只有今夜,若查不出来,便只能不了了之。”裴醉没去看玄初极快消失的背影,却朝着陈琛道,“北疆的军粮决不能再拖,要是查不出来,你想办法自掏腰包补上。”   陈琛苦着脸,委屈道:“殿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醉斜睨他一眼。   陈琛擦了把泪:“殿下说得都对,末将砸锅卖铁也补。”   裴醉抬手给了他后脑袋一巴掌:“尚未出征,便先想着兵败。”   陈琛破涕为笑:“将军,末将错了。”   半盏茶的功夫,陈总河官便带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病秧子,一个跛脚瘸腿的老头子,大摇大摆地出城。   戍守上阳门的兵卫对陈琛大晚上出城已经司空见惯。   百户长朝他恭敬抱拳行礼,爽朗笑道:“陈大人,又要大半夜去检查河堤啊?”   “那当然。”陈琛伸手揽上他的肩,严肃道,“这河堤啊,要日巡、夜巡,决不能有一刻懈怠。”   “是!”百户长高声喊道。   吼完,守城的十余官兵便主动放行,让这三人出了城门。   夜幕低垂,河堤旁的杨柳被夜风吹得轻轻摆荡。   可三人却无心欣赏这悠闲美景,只低着头急匆匆赶路。   陈琛叹了口气:“殿下,北疆战事究竟如何了?”   裴醉沉默半晌,挤出两个字:“惨烈。”   “可是,兵部发的邸报上明明...”陈琛倒吸了一口凉气。   “民不可使知之,而大庆也的确不能再内乱了。”裴醉摇了摇头,“没事,只要岭东的混账东西不跟着添乱,赤凤营还能再扛一段时间。”   陈琛急得眼睛都红了,扯着裴醉的手臂,焦声道:“殿下,若是这军粮运不过去,这河安岂不是...”   裴醉顿了脚步。   不远处码头的储粮库房如山绵延起伏,沿着码头顺着河堤排得整整齐齐,被夜幕遮掩着,而巡仓兵卫手里的火光星星点点,也照不亮暗夜晦暗。   裴醉声音嘶哑:“望台明明这么多粮,可北疆将士却只能干饿着,是我无能。”   邓卓闻言身体一颤,攥着拐杖的手也瑟瑟发抖。   他一生都夹在忠义与血脉亲情之间,进退不得。   他骨子里是赤凤营的人,可他的血里却糅杂着难以割舍的亲情。   邓卓第一次敢正眼看着裴醉的侧脸,心中悲哀与内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陈琛红着眼圈别开眼,却正好看见邓卓这副内疚又恐惧的表情。   “老头儿,你怎么了?”   陈琛想去扶一把,可邓卓却猛地丢开了拐杖,从怀中掏出一节竹筒。   裴醉瞥见那碧绿竹节,瞳孔一缩,立刻便掏出袖口中的匕首,寒光一闪,匕首笔直地向他手腕刺去。   可天字所都是熟手,掌火药已经驾轻就熟。   邓卓左手被匕首钉在地上,便换了右手,正要拉响,裴醉眼中闪过决绝,一跃而起,擒着受伤倒地的邓卓,两人用身体扑住了那响弹。   “殿下!”   陈琛眼睛血红。   面前一道微弱的火光,被死死压在两人身下。   幸好只是邓卓今日草草做的一个信号弹,里面没装多少火药。   裴醉捂着腹部炸得鲜血淋漓的伤口,将邓卓左手手腕的匕首狠狠拔出来,然后毫不容情地刺进他的肩胛骨,手腕一扭,匕首便在肩骨处开了两个血窟窿,直接废了他两条胳膊。   “赤凤营教出来的东西,是让你用来谋私求利的吗?!”裴醉怒意染红眼眸,嘴唇却抿得锋利笔直。   邓卓眼泪从深深的眼窝里,顺着皱纹沟壑淌下。   “大帅,此生我已经一步错,步步错了。”   裴醉抬手给了他一记重拳,打得那老者牙齿染上了鲜血。   他余怒未消,神色冷冽:“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看,倒是不必了。说,申行究竟让你做什么?”   邓卓闭上了嘴。   裴醉又猛地抬手卸了他的下巴,骨头断裂,声音清脆。   “想死?”   陈琛也蹲下,给了邓卓一拳,手臂颤抖,声音嘶哑得近乎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你,怎么敢,怎么敢...”   “为了儿子,是吗?”裴醉放下捂着伤口的手,掌心已经染满了鲜血,更衬得他脸色白如冷玉,毫无血色。   邓卓身子颤了颤。   裴醉用沾满鲜血的手捏着邓卓的下巴,语气寒凉,声音毫无起伏,却一刀斩碎了老者侥幸的美梦:“邓连在申行手里,绝对不可能活,别做梦了。”   邓卓眼泪又汩汩而流,神色凄然绝望。   “而我,则绝对不会让他安心的走。”裴醉一字一顿,“我会按照赤凤营叛徒的处决手法,让他死后,被吊在城门上风干整整三十日,然后,割下头颅,与尸身分离,不得安息。”   邓卓瞳孔猛地一缩,眼中流露出近乎疯狂的神色。   “本王,说到做到。”   裴醉字字砸在邓卓心上,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也击垮。   “现在。”裴醉眯起眼眸,“你可有话说?”   陈琛大摇大摆地甩着袖子,路过粮仓,笑着与为首的瘦高通判打了个招呼:“呦,漆通判,这么晚了还这么精神?”   通判木然抬眼,朝他行了一礼:“下官姓权。”   “姓什么不一样?人才有姓名之分,狗不用。”陈琛给了他一手肘,挤眉弄眼道,“今天下午打狗忘记看主人了,替我给总督道个歉啊。”   通判只静静地垂眼,不说话。   “怪不得。”陈琛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不叫的狗才是好狗,总督没看错你。”   通判额头青筋跳了跳,被陈琛敏锐地看见了。   “呦,怎么,说你是走狗,还委屈你了?”陈琛夸张地挑眉,“走狗可不是随便能当的,本将这还抬举你了呢,没听出来?”   通判右手攥紧拳头,依旧沉默着。   “好,真棒!有涵养!”陈琛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紧紧攥着的拳,“怎么,你要打本将?”   通判拳头微颤,嘴里轻声道:“下官不敢。”   陈琛右手握着他的手腕,左手却伸进他怀里,将一个火折子掏了出来,惊天地泣鬼神地高喊:“权通判要烧粮仓!要造反!”   权通判怔住。   哪来的火折子?   他明明怀中放的是不起眼的火石。   陈琛吹亮了火折子,权通判也看清了那人笑容下的狠厉与愤怒。   “来人,给我把这个勾结清纶教的匪徒拿下!”   守粮仓的守卫也怔住。   这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们的头领就,勾结匪徒,要造反了?   “怎么,你们也要跟着一起造反?!”   陈琛拔出腰间的铁剑,锋利的刀刃映着耀眼火光,整个人如冷冽出鞘的宝剑,平日刻意藏起来的锋芒都被他亮了出来。   殿下说得对。   武将,本就该劈山斩河,遇敌亮剑!   “给本将把这个通匪的混账东西拿下!”   一个正三品的官威自然要远远盖过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就算后者是总督罩着的人,守卫也不敢不听从陈琛的调令。   拿着叉戟尖枪的守卫立刻将手中的尖峰对准了那面无表情的通判。   陈琛将铁剑搭在权通判的脖颈处,转身对五十名守卫道:“给我分为两列,互相搜身,若身上有火折子或者引火石,直接给本将揪出来,有重赏!赏...”   陈琛咽了口唾沫,眼神向不远处的柳堤中瞟着。   “赏白银十两!”   本是威风凛凛的陈总河官,谈到银子便又弱气了回去。   这可是他半年的饷银啊!   殿下!!   这个钱户部能不能专批啊!!!   守卫的眼睛都绿了,立刻彼此上下摸着,揪出来两个怀中藏火石的守卫,正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琛一人给了一剑。   “很好!”陈琛把身上的腰牌扔给了那两个等着领赏银的兵卒,“带着腰牌,明日一早来取银子!”   其他守卫眼巴巴地看着那两人手里的腰牌。   陈琛仰天大笑:“既然这么想要,继续互相搜!”   阵型一换,便又揪出两个藏得极深的守卫。   陈琛满意地收了腰间铁剑,大手一挥,对他们道:“小子们,给本将进库房搜!除了米麦之外,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他娘的给我拿出来!” 第10章 漕运司   米粮库房木门四敞大开,兵卒从库房里一趟趟地搬着米粮筐。   码头本来能清晰地听见江水滔滔,只是现在都被这滚落地面的砂石混粮的粗糙声音盖了过去。   陈琛撅着屁股,在一堆砂石里用剑拨弄着,像狗儿似的,这里嗅嗅,那边闻闻。   “他娘的!”   半晌,爆了一句惊天动地的粗口。   守卫正努力捆着他们曾经的头儿,结结实实,挣不开的那种。   陈琛两步上前,左右开弓给那通判两颊打得通红。   怒气快把胸口撑破了,可他也知道,收拾小喽啰没用,于是他咬牙切齿地朝着兵卫道:“把他给我押到码头空仓库里,别让他死了!”   陈琛派了十人守在这堆砂石前,自己则朝着堤岸隐蔽处跑去。   他踩着沙子和细碎石头,拨开面前遮挡的垂柳,沿着地上的星点血迹找到了他的将军。   陈琛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即使阵阵江风也吹不散。   他抬眼,看见裴将军咬下中衣,撕成布条,狠狠一勒,将腹部那血肉模糊与焦黑火药一起勒了进去。   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苍白着脸,替自己处理好伤口与狼狈,仿佛是极平常的事情。   陈琛两步跪在他面前,哑着嗓子:“殿下,那些砂石里果然混了硫磺与硝石碎,数量不多,又分散着,弟兄们白天没看清楚。要是粮仓炸了,不止今日盖家送来的那些,还有江南八府这十日入库的粮,全都保不住了。”   “堤坝呢?”裴醉抬眼,冷汗顺着下颌滴落。   陈琛低声道:“末将已经派懂得堤坝构造的河工前去检查了,殿下稍等片刻。”   “好。”裴醉低咳两声,眉心留下浅浅痕迹。   “殿下,你能撑住吗?”   陈琛手足无措地想给他擦汗,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裴醉抬眼问他:“有酒吗?”   “有,有!”陈琛眼圈通红,转身便跑,到了粮仓库房门口,从守夜的官兵怀里掏出一只小酒壶。   小官兵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他没喝,真没喝,就是揣着,怕自己酒瘾犯了。   他抬眼,看见陈琛狠狠一巴掌打向自己的脑袋,正要跪地求饶,却听见陈总河恶狠狠地一句赞扬:“老子就喜欢酒鬼!”   小官兵愣了愣。   这是好事?   “一会儿去领罚!”陈琛丢下一句话便跑。   小官兵苦着脸:“是!”   陈琛急疯了,一路狂奔,见裴醉已经穿好了衣袍,随意靠着杨柳树干,左膝支着,左臂搭在上面,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看不出任何不适。   “殿,殿下?”陈琛目瞪口呆。   这他娘的哪是病秧子,这恢复能力也太快了。   裴醉接过他手中的酒壶,淡淡一笑:“倒真能拿来。”   “啊?啊!”   陈琛眼看着自己手中的酒壶被裴醉夺走。   “这是什么?汾酒?”裴醉昂头喝了一口,皱眉道,“掺水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陈琛只想挠头,挠到秃瓢。   他疯了,还是殿下疯了,现在是讨论酒烈不烈,好不好喝的时候吗?!   裴醉盖上酒塞,将手中的酒递给陈琛,笑道:“陈琛,若你来日为将,要记得,心驰奔雷,不改容色。”   陈琛接过裴醉手中的酒,昂头喝了一口。   他上前两步,胸中激荡。   将军这是在教他。   “是,末将明白了!”   “坐吧。”裴醉闭上眼,忍着头疼欲裂。   “是。”   陈琛大着胆子,与传说中的赤凤营主将并肩坐在树下。   两人相识才不过一日。   可这般静坐不语,就像挚友,亦如同袍。   “读过兵书吗?”   裴醉嘶哑的嗓音随着秋风送到陈琛耳边。   “读过。”   陈琛赶紧点点头。   “带过兵吗?”   陈琛点点头:“在甘信水军,做到了参将,结果得罪了贾总兵,被塞到这里修河道。”   “果然。”裴醉哑声笑道,“若我夺了关指挥使的权,你可敢带望台驻军?”   陈琛表情僵住。   他嘴唇抖得停不下来,两只爪子扒拉着裴醉的手臂,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你是认真的吗?”   “不敢?”裴醉笑着自问自答,“也是。领了驻军,就是我的人。到时我离开望台,你便没了倚靠。文林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不如督管河道省心方便,既然...”   “殿下!”陈琛不蠢,知道这是激将,也不生气,只是抬袖子擦了擦眼角,“我敢,我敢。”   “想好了?”裴醉懒懒一问。   “不用想,这用屁股都知道该跟着殿下混啊!”陈琛正气凛然。   两人正说着,远远跑来一个身着黑布衣袍的少年兵卒,灰头土脸的跑过来。   陈琛立刻大步迈了出去,严肃道:“查出来了?”   “禀,禀陈大人,那堤坝被水冲得太厉害了,就算是炸开的口子,现在也看不出来痕迹了。”   陈琛咬牙切齿道:“该死的。”   少年惶恐抬眼:“不过小的在堤坝旁边的柳树下面找到了点火药残渣,不知道...”   “你叫什么?”陈琛一把薅住他的团领,像拎兔子一般把那少年拎了起来。   “小的,小的叫毛有。”少年四脚扑腾,不知所措。   “你怎么找到的?”   “就...若是堤坝被炸,肯定有引线和来路,不可能是人站在堤坝下面直接炸,所以小的,小的就去远处的地方找了找。”   “好小子!”陈琛笑道,“以后跟着哥哥学修河道,大有可为!”   “带上这些,跟本王走。”裴醉从柳树后面缓缓走出来,眯着眼眸,勉强辨认出陈琛的身型,“驻军应该也已经到了。”   “是。”   陈琛奔向粮仓,把所有证据都抬了出来。   裴醉抬眼,远处的城门烟火与夜色纠缠成一团,眼前仿佛罩了层水帘,一切都扭曲旋转着。   他勉强走了两步,一口气没缓上来,眼前狠狠一黑,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   “主子!”   玄初极快地奔向裴醉,将他扶在肩上,看清了他腹部的狰狞伤口。   “你受伤了!”他硬着声音,“...你是不是又吃药了。”   “嗯,没事。”裴醉撑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直,“等我处理完这些,我便不再吃那药了。”   “三百遍了。”玄初从袖口中掏出一壶酒,塞进裴醉的手里,“秋露白。”   裴醉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入口柔,却后劲十足,用酒气勉强吊着精神。   “驻军来了?”   “天初从梁王手里拿了信,文林王手下拿了私印,调驻军三百人来粮仓。被我拦了,在城门口。”玄初在他耳边低语。   “他只调了三百人?”裴醉皱眉,“关指挥使呢?”   “不知道,没看见。”玄初摇摇头。   裴醉用指节抵着胸口的剧痛,血腥气上涌,歪头吐了一口血,止不住的低咳,呼吸不接,连眼眶都染上微红。   “回...回城。”裴醉扶着玄初的肩,脸色煞白,“元晦有危险。”   今夜的漕运司衙门格外喧闹,兵卒往来,护卫奔忙。   李昀端坐在西暖阁前,静静地望着申行。两人风雨不动,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喧嚣与他们无关。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铜铁坠地,稚子啼哭,老者求饶。   这些嘈杂声又岂是漕运司衙门一堵朱墙能挡得住的。   李昀抬眼:“申总督不过问?”   “有谈知府理事,本王放心。”申行笑着捻须。   一灰衣兵卒慌忙扑到申行面前:“禀总督,衙门门前有人大喊撒泼,说亲眼看见清纶教众藏入了漕运司衙门。”   申行呷一口茶:“不必理会。”   “可是谈知府派人前来搜查,小的...”   申行将茶盏重重搁在木桌上。   灰衣兵卒冷汗涔涔地跪地叩头,声音极响亮:“小的知错,小的这就把焦捕头赶回去。”   李昀恍若未闻,只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   申行瞥他一眼。   “殿下真是好涵养。”   “不敢当。”   李昀亦客气回礼,只是掌心中的冷汗未消,汗水已经渗进了扇骨中。   申行左手拢袖,右手捏毫,面前摊着一张压金密纹熟宣。   “殿下,此时正有闲情。”申行缓缓递出一支湖笔,笑道,“不如致书承启一封,问候王阁老和陛下如何?”   李昀抬眼,眼尾微微压着笑意,语气波澜不惊:“纸墨载不动本王心意,下笔亦难解陛下与太傅烦忧。”   “是吗。”申行缓缓搁下笔,抬手呷了一口茶,把茶盏不轻不重的搁在案桌上,“倒是本王看轻了殿下。”   不过须臾,一灰衣兵卒奔来,高声道:“总督,衙门失火了。”   申行捻须笑道:“看来,这清纶教匪徒倒是真的进来了。”   李昀缓缓抬眼,身形稳如山。   “殿下不走?”申行抬手,笑意冷冷。   “清纶教势力,十几年前便已经逐渐式微。”李昀冷冷道,“今夜望台这乱象,怎么可能是区区地匪作的乱?”   “殿下这几年游历,确实是大有进益。”申行语气缓缓,“其实,殿下本可以稳坐承启明堂,不必理会这民生琐事。”   “九霄起于累土,鸿蒙孕自尘泥。”李昀捏着折扇,一字一顿道,“王爷亦是受奉养之人,本不该忘了来处。”   正说着,一伙蒙面匪徒几十余人便冲了进来。   手中的弯刀被鲜血开刃,手中的弓箭也蓄势待发。   门口的守卫恍若未觉,侍卫也目色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蒙面匪徒挽弓射向李昀的面门。   混在蒙面匪徒中的地十一趁机从袖口里扔出两支铁蒺藜,将那把弓险险打歪。   那支箭便擦着李昀的袖口,将那一袭青衫广袖撕扯得碎裂。   匪徒没料到自己人中还混了叛徒,一半人引弓射向地十一,另一半人则提了刀,向内堂猛冲。   地十一身体里养着匪气,本就是不要性命的胡搅蛮缠打法。   “哥哥们,我先去死啦。”地十一朝着另外两人眨眨眼。   地字组学的都是暗器,身形灵动,另外两人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像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了眼前。   他不闪不避,胸口的箭,一只只刺穿胸膛。   可他仍是扑向了那锐利的钢刀。   然后,他朝李昀望了最后一眼,笑得眉眼弯弯。   胸口,一枚铜钱悄然坠地,混在兵刃破风声中,几不可闻。   李昀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眸光发颤,眼底染上血红。   至死,李昀也没见过他的脸。   “大胆!”   一声嘶哑低沉的吼声伴着沉重的铁尺从天而降,焦捕头脚步急急而行,将那为首的匪徒砸成了肉泥。   身后的黑衣捕快亦如暗夜黑鸦,潮水一般涌进了平日从不敢轻易踏足的漕运司衙门内院。   他们拼了命。   只此一搏。   漕运衙门的守门兵卒慌张地跑了进来,连滚带爬到申行面前,结结巴巴道:“禀,禀大人,谈知府亲自带人冲进衙门里,说要,说要拿清纶教匪徒。”   申行看着一片狼藉与血肉模糊,还有那相互对峙的两方人马,远远的,谈征身着绯袍,腰配鸾带,胸口云雁补子被火光映得极清晰。   他被一群捕快簇拥着,缓缓走向这拥挤的院落。   “今日,唱戏的人倒是多。”   申行缓缓坐回了圈椅,声音低沉含笑。   李昀绷着的背也慢慢松了下来,冷道:“王爷,这是打算收手了?”   “什么收手?本王不曾出手,何谈收手?”申行不紧不慢地抬手,呷了一口茶,“殿下说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扇,身体因为愠怒而微微发颤。   他缓缓走出西暖阁的门,从一摊肉泥中,勉强将那气息已绝的三个暗卫找了出来。   他转头,对焦成低声道:“劳烦焦捕头,替他们...收尸。” 第11章 谈知府   谈征身形消瘦,眉眼间压着书生风雅,虽过了而立之年,却不显岁月,依稀仍能看出青年的书生意气。   他快步走向申行,深深做了一揖,面带愧疚:“申总督,听说漕运衙门进了贼匪,下官实在是忧心,便自作主张,将巡城兵卫调了过来,希望总督不要介怀。”   申行立刻站起,将他双手扶起,和蔼道:“谈知府这是说的什么话?巡城兵卫本就该是谈知府来管,这话,是在指责本王插手兵权?”   谈征立刻退后半步:“下官绝无此意。”   “本王正有此意。”远远地,一声厚重低沉的声音自门口而来。   李昀手中死死捏着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眼睛一热。   他没事。   在灯烛火把的映衬下,一人身着最普通的皂衣从一众兵马中走出,左手拎着染了血的雁翎刀,刀锋正往下滴着血。   他缓缓踏入殿中,站定,还刀入鞘。   抬眼,眼尾微扬,凤眸轻眯。   周身凛然杀意未尽。   申行凝视着他手中的刀,又将视线投向门外。   “怎么,在找关指挥使?”裴醉笑道,“他坠马而亡,现在驻军由本王接管。”   申行唇边笑意渐深:“今日,接连迎了两位王爷前来,我望台蓬荜生辉。”   李昀抿着唇,却看向他腹部残破的衣裳。   他又受伤了。   “文林王太客气了。”裴醉冷道,“望台倒是个好地方,迎接本王用的是兵刃和炸药。”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申行花白胡须一颤,“什么人敢对殿下出手?”   裴醉没回答,径直走向李昀,见到他残破的袖口,眼中怒色染上眉头,低声道:“没事吧?”   李昀轻轻摇头。   裴醉缓了口气,心中大石落地,便抬眼看向申行。   “本王奉陛下圣谕,前来望台协助申总督治理水患一事。”裴醉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却尖锐如刀,“却没料到,这堤坝,是人为炸毁的;而这军粮,里面竟也混着火药。怎么,文林王这是要效仿黄巢,揭竿而起?”   “殿下怎可空口白牙污蔑于我?”申行上前,“这些与本王又有何关系?”   裴醉忍着阵阵失血过多的眩晕,面无表情道:“申总督不必推脱。这管辖不力,便是最大的罪名。”   “殿下有所不知,这清纶教在此地盘踞已久,盘根错节,难以连根拔起。”申行叹了口气,“本王有心管理,可手中无兵权,名不正言不顺的,连殿下都在指责本王不该插手城中巡城军卫,我又如何拔出这清纶教众呢?”   “既然申总督有心无力,便不要再插手了。”裴醉转头,“谈征。”   “是。”谈征在一旁默然静候,听此吩咐,立刻便上前。   “你办事不力,本该革职查办。”裴醉淡淡道,“但既然王爷此话放在这里了,你便好好用你手中的兵,把那个所谓的清纶教,给本王全部除干净,一点不许剩。本王不管什么盘根错节,遇到便杀。”   “是,下官遵旨。”谈征拢起袖子,低声称是。   “这望台实在太乱。”裴醉看着申行,笑道,“王爷在此受苦了,要不要跟本王一同回承启享福?”   “本王愿为陛下分忧。”申行笑得正气凛然,“老骥伏枥,尚有余力。”   “既然如此,那王爷失职一事,你我要不要单独谈谈?”裴醉抬手,陈琛便将那些火药渣子、邓卓的尸体,还有米粮中混着的硫磺硝石都扔在了地上。   “唉,既然殿下非要将此罪名安在本王头上,我也只好背了这口黑锅。”申行叹了口气,“只是本王手里确实还有些东西,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一观?”   裴醉正要笑着应了,只是刚抬手,胸口如同被千万柄冰锥刺穿,又疼又冷。   他右手的刀缓缓搁在地上,用刀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他顿了顿,笑意苍白,哑声道:“不急。”   李昀听见那人哑了三分的嗓音,悄然用手背轻轻触碰着那人粗麻布护腕。   微不可见的发颤。   李昀深吸一口气,侧脸在他耳边低语:“裴忘归,你信我吗?”   “当然。”裴醉白着脸,哑声笑道,“怎么了?”   “我去谈。”李昀攥紧他微抖的手腕,“别逞强了。”   “好。”裴醉将胸口中染血的私印塞给李昀,轻笑道,“为兄在你身后,你随便谈,能拿多少东西就拿多少,别怕。”   李昀点点头,将他扶到圈椅上,擦去他侧脸不停滚落的汗珠,沉声道:“北疆还缺多少粮?”   “十万石。”   “好。”李昀垂眼,静静看着他,坚定道,“米粮、兵马、盖家,我都要。”   “元晦长大了。”裴醉拍拍他的手背,脸上一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   李昀无奈拨开他的手。   “兄长,烦请住口。”   谈征静静看着两人的交头接耳,眉心微动。   焦捕头从院中进来,将手中的白瓷圆底红布塞金疮药搁在裴醉的身侧,然后站到了谈征的身后。   “多谢。”   裴醉拿了金疮药在手把玩,表面神色轻松,实则眼神死死盯着内堂,一刻不曾放松。   谈征也不打扰他,只垂了眼,低头思索。   裴醉察觉到谈征的沉默,松了紧绷的眉头,朝他淡淡道:“怎么,谈知府有话要说?”   “下官只是在想,两位殿下交好,实乃大庆之幸。”谈征敛了眼眸,淡淡一笑。   裴醉长眉一舒,神色也柔和不少。   “梁王殿下仁善通达,裴王殿下果决善断。”谈征望着室内李昀与申行的身影,低声道,“望两位殿下能携手辅政,匡扶江山。”   裴醉笑着承了他的夸奖,右手把玩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缓缓道:“关指挥使今夜醉酒坠马身亡,本王会让陈总河官顶了他的位置。这兵权三分,你、陈琛、申行,三人各执一印鉴,方能调兵,乃是先皇留下的规制,能控制申行手中的兵权,我不好擅动。况且,也不能将申行逼得太急。”   “是。”谈征道,“之前关指挥使与申总督走得极近,下官有愧,没能守住这望台驻军。”   裴醉挑眉:“风水轮流转。”   “还要多谢殿下。”谈征笑道,“陈总河官是殿下选的人,下官心里有数。”   “望台虽暂时没有水匪之忧,但练兵也不能懈怠。今夜本王调兵,战斗力比之民兵都不如。”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皱了皱眉,“还有,十万驻军,现在只剩两万,实在是太难看了。”   谈征摇摇头:“殿下,这兵卒卫所已经名存实亡。虽不能与河安的赤凤营相比,但比之其他地方,十之有二,已经算是不错的数量了。”   裴醉沉默半晌。   “我知道。”   谈征无声叹息。   “此事急不得。”裴醉按了按额角,“伤筋动骨的东西,需得慢慢筹谋。”   “殿下辛苦。”谈征微微欠身,朝他拱手行礼。   裴醉摆摆手,用手支着额角,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陈琛见他们聊完了,才无声上前,替裴醉披上了一件氅衣。   谈征起身,向他又行一礼:“以后驻军还要劳烦陈指挥使多多照看。”   “不敢。”陈琛一贯被文臣压得抬不起头来,哪里受到过这般礼遇,拼命压着手舞足蹈的眉毛,木着脸回了一礼。   “今夜,不如陈指挥使带他们去驻地休息,这样两位殿下也能安心些。”谈征看着脸色苍白的裴醉,顿了顿,放轻了声音,“我会派万草堂的坐堂大夫过去。”   “好。”   陈琛巴不得跟他们家将军多呆一些时间,忙不迭便答应了下来。   裴醉强撑着不昏过去,在半昏迷和半清醒之间辗转,额角不多时便冷汗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被耳边一声轻柔的呼唤叫醒。   “忘归?”   裴醉猛地睁了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终于将眼底的防备卸了下来。   “谈完了?满意吗?”   李昀点点头,笑意浅浅。   “好,元晦比为兄强。”裴醉笑道。   “你脸色很难看。”李昀皱了皱眉,总觉得那人的汗跟流不完一般,擦了一层又一层。   “但为兄做了个好梦。”裴醉嗓音里还有着尚未清醒的睡意。   “什么?”   “想起那年教你骑马。”裴醉笑道,“骑了整整一日一夜。”   李昀怔了怔,耳根暗暗烧了起来。   “以后再说。”   裴醉将身上的氅衣塞给陈琛:“陈指挥使,我们走吧。”   陈琛抱拳应‘是’。   裴醉朝申行摆了摆手,懒懒笑道:“申总督,本王先走了,以后,希望这种事情多来几次。”   申行捻着胡子,笑意仍是周全,丝毫没有失态:“裴王殿下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   裴醉从桌上拿起雁翎刀,拔刀出鞘,寒光一闪,烛影微摇,角落里的红木方桌即刻从当中整齐裂开,那上面的天青色茶盏便砰然坠地,四分五裂。   “借申总督的桌子擦擦刀。”裴醉还刀入鞘,回头望他一眼,唇边笑意嘲讽,“借你吉言。” 第12章 毒药   裴醉轻轻扶着李昀的腰,与他一同踏出了西暖阁的门。   青砖地面上仍残着血肉与残破的兵刃羽箭,焦捕头上前,朝着李昀低声回禀着:“殿下,我已经差人埋了那具尸体了。”   “多谢。”   回答的是裴醉。   李昀听见那人喑哑的声音,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拳。   “他们死在哪里?”裴醉朝焦成问道。   焦成一怔,抬手指着那一片暗红色的血潭:“那里。”   裴醉踩着粘稠晦暗的血液,一步步上前,蹲下,慢慢伸出手,从那一滩暗红的血痕中,捻出了那一枚铜钱,攥在掌心里。   李昀别开眼,悄然红了眼圈。   裴醉没停留,直接站了起来,再也不去看那一汪死寂的惨烈。   “走吧。”裴醉看见李昀通红的眼眶,轻声道,“不要沉溺于过去。”   李昀抬眼望向裴醉,只看到了一双平静如湖,冰冷似霜的眸子。   世人都说,为将者生来便该铁石心肠,杀伐果断,绝七情,断六欲,即使阵前天崩地裂,身形亦要如山川不倒。   所以,那人将所有哀恸都藏在了心里,封得死死的,半点都不敢露。   可满弓的弦易断,过刚的铁则折。   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裴忘归这样自我折磨。   “你才是。”李昀声音更轻,“过往不可追,该忘就忘了吧。”   裴醉抬手揉了一把李昀束得整齐的额发,在他耳边哑声笑道:“多谢,小云片儿。”   李昀脖颈轰地烧得通红,他推开裴醉的肩,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垂着头向门外走着。   “怎么了?”裴醉两步上前,拽着李昀的手臂,无奈道,“又嫌为兄贫嘴?”   李昀强忍着心头的无名之火,压着怒意与羞意,狠狠道:“这是漕运司衙门。”   “知道。”裴醉用力拽着他的手臂,失笑,“你走反了,这是入内衙的路。”   陈琛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   这眉眼含笑的人,还是他心目中那威风凛凛运筹帷幄的赤凤营裴将军?   这满脸怒意的人,还是他印象里那温文儒雅谈笑自若的大庆梁王爷?   陈琛咽了口唾沫。   算了。   正常。   就连他也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领两万驻军的指挥使。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陈琛总是能很好的自我和解。   他笑着上前,把两人领到了漕运司衙门口。   向文向武小脸脏兮兮的,蹲在大门口,看见安然无恙的李昀,小嘴一瘪,无声地抱头痛哭。   老捕头难得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可笑起来,更像个会吃人的千年藤树精,两个小书童本是无声抽噎,见老捕头如此‘慈祥’的笑容,吓得眼泪倒流了回去,互相搀着瑟瑟发抖。   焦成笑容一僵,木着脸转身,朝李昀拱手道:“殿下,这两个孩子自告奋勇要来状告清纶教,缠着门口的衙卫痛哭,很勇敢。”   李昀失笑:“多谢焦捕头相护。”   焦成本来想扯扯嘴角,后来,还是放弃了。   他面无表情地跟在谈征身后,如暗夜之影。   “下官明日会前去拜访。”谈征抬手相送,“今日,多谢二位殿下。”   “谈知府辛苦。”   裴醉摆摆手,望着知府衙门的人如散潮般撤走,转头朝着李昀笑道:“累了吧?”   李昀正要摇头,却只觉得腰上箍着一双有力的手。   他脚下一轻,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放到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背上。   身后划过一丝风声,马鞍一颤,后背贴着那人的胸膛,李昀脸蓦地红了,双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冷?”   裴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   “不合礼数。”   李昀声音发干。   “元晦啊,这时候还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   “我...”   “驾!”   马猛地长嘶扬蹄,李昀往后一倒,便正好埋进了裴醉的怀里。   “唔...”   李昀听见一声闷哼,焦急道:“怎么,我碰到你伤口了?”   “没事。”裴醉声音有些哑,“有点累。”   “那...”   “元晦啊,你帮为兄牵着缰绳可好?”裴醉低咳两声,呼吸顿了顿,声音渐低,“为兄想休息一会儿。”   李昀自然是不会拒绝,他将缰绳放进自己手心里,只觉得磨得掌心发疼。   “还记得我当年怎么教的吗?”   李昀抿着唇。   他能说他忘了吗?   裴醉低笑一声,用手掌包住李昀的双手。   “如果控制不住,还有我在。”   李昀咬牙点头。   陈琛在不远前方带路,后面跟着望台驻军,速度并不快。   一路从街巷中行至城门外,沿着杨柳堤岸的碎石路,朝远处灯火宵明的驻兵地而行。   李昀肩头一沉,侧脸贴着那人的额头,只觉得烫如烙铁。   他心里一慌,低声焦急道:“忘归?!”   “...嗯?”   那人声音哑着,短短一个字,却许久才回应。   “你发热了。”   “...嗯。”   李昀被裴醉抱在怀里,而马又一路疾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跟裴醉不停地聊着。   “申行手里有盖家的把柄,他把五年前东宫的刺客身份给了我,还有这些年,盖家通过漕运贿赂申行的种种账目,都记录在册,在我手里。”   “...嗯。”   “我猜,你将盖顿下狱,用的是五年前盖家对我用过的手法,没有证据,对吗?”   “...”   “忘归?”   “...咳咳...是。”   “现在有了。”李昀鼻尖发酸,“盖家若要保住官位,那就那钱粮来换。”   “...”   李昀只觉得那人身体不停发颤,连呼吸都在发抖。   “忘归,别睡。”李昀喉咙干哑,“你要撑住。”   那人的手掌滚烫无力,却仍是努力握着李昀的手背,轻声道:“别怕,我在。”   短短几个字,李昀猛地红了眼圈。   眼角的温热被秋风扫过,藏进了鬓角。   他不怕。   这世间,除却生死,再无可惧怕之事。   这不长的旅程,李昀却觉得漫长得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陈琛终于拉了缰绳,调转马头,朝着两人而来。   “殿下,我们...”   “帮我一把。”李昀声音发颤,手缓缓松开缰绳,裴醉的双手也慢慢垂了下来,整个人倒在李昀的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将...将军?!”   “别声张!”李昀喝住他,努力撑起裴醉的身体,脸色也是一白,忍痛道,“扶他进营帐。”   “是!”   陈琛背起裴醉,撒腿就跑。   陈琛在营帐门口转来转去,右手握着冰凉的剑鞘,谨记裴将军的教诲,心里再急也面无表情。   忽得,两个身着军中战铠的兵卒和一个白袍布衣急急走向主营帐,在陈琛面前站定,拱手低声道:“指挥使,谈知府派我们来送药。”   陈琛仔细地打量着三人,忽得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的铁剑,尖峰直指那白袍杏林:“万草堂坐堂大夫我都认识,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昀忽得掀了帐帘,盯着那三个人,低声道:“进来吧。”   地初看见裴醉昏迷不醒的模样,眼泪刷地便流了出来。   玄初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天初放下手里的药箱,伸手掀开裴醉身上的薄被,发现主子身上的黑色皂衣已经被剥了下来,只剩染了血的中衣,血迹从左下腹一直向下蔓延,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多次撕裂。   天初瞳孔一颤,转头看向李昀,低声道:“烦请殿下移步帐外。”   “不必。”李昀死死盯着裴醉腹部的血迹,唇色浅淡,语气却坚定,“我就在这里守着他。”   天初点点头,再没劝,抬手解开中衣系带,又把他下腹随意扎起来的布条拆开,看见那血肉狰狞的伤口,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小主子呦~”地初老泪纵横,长眉毛都垂了下来,玄初又给了他一巴掌。   “滚出去打!”天初冷道。   李昀却盯着那人胸口处的血痂暗伤,皱了皱眉。   是三年前去北疆一战受的伤?   为何,还没愈合?   玄初拎着地初的衣领走了出去,帐内只剩下忙着清理伤口的天初还有冷淡不语的李昀。   “他胸前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昀清淡的声音在天初耳边响起,他手一颤,金疮药便倒得多了。   “禀殿下,草民不知道。”   天初拿了白绸,替裴醉层层裹住腹部的伤口,认真地打了个结。   “不知道?”李昀沉声问道,“他今日吐血,是因为这道伤?”   “禀殿下,草民不知道。”   李昀手紧了紧,沉声道:“...你,放肆。”   天初替裴醉盖上被子,攥了攥拳,抬眼看着李昀,眼中藏着怨恨与愤怒,却只是一闪而过。   “...怎么了?”裴醉勉强睁开双眼,眼中都是红血丝,他朝李昀慢慢伸出手,手心朝下,轻轻勾了勾五指,哑声笑道,“过来。”   “好点了吗?”李昀猛地起身,坐到裴醉身旁,攥着他的手腕,手掌发颤。   “为兄没事。”裴醉低低咳嗽两声,苍白笑道,“你先去休息可好?”   “你,这是在支开我?”李昀眸光一颤,与天初对视片刻便移开,抿白了唇,看着裴醉带着病色的眉眼,低低道,“裴忘归,你不信任我?”   裴醉抬手拍拍李昀的手背,眼帘微敛。   “好,那兄长便好好休息吧。”李昀拨开他的手,敛了眸中神色,袖子一甩,转身出了帐。   裴醉的手臂忽得青筋暴起,右手五指狠狠攥着前襟,眉心两道深深沟壑如刀凿斧刻,胸口剧烈起伏,趴在床头,身子向前一折,猛地喷了一口血。   “主子...”   天初跪在地上,手狠狠扯着身前白袍,褶皱深深。   裴醉抬手擦了唇边血迹,急喘两声,终于缓过一口气。   “我虽不懂医理。但方军医曾说过,此药虽能暂时压制主子身体里的毒,可本身毒性却极大,主子身体本就虚弱,再以毒攻毒,恐怕是饮鸩止渴。”   “好,你放心。”裴醉靠着床头而坐,声音嘶哑,“若无紧急情况,我便不吃了。”   天初盯着裴醉身前的一滩血迹,狠了狠心,叩了一个响头:“天初向主子请辞。”   “嗯?”裴醉按着额角,“你要去哪?”   “为主子寻解药。”天初攥紧拳,“就算当年鄂语堂是从天涯海角弄到的毒药,我也能把解药找回来。”   “当年太医院判给我诊过。”裴醉笑着摇摇头,“无药可解。”   天初手一颤。   “事在人为。”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   “一定要去?”   “是。”天初叩首,怒道,“我绝不能看着主子折在李家人手里。”   “天初。”裴醉声音忽得转凉。   天初缓了口气,神色敛着,半晌,垂首道:“是我失言了。当年鄂语堂说是盖家指使他造反的,自然与先帝无关。”   “以后这话给我烂进肚子里。”裴醉捂着胸口,抿着唇角的鲜血,皱了皱眉,“不该说的,不要说。”   “是。”天初跪在裴醉面前,声音渐低,“主子,你多保重。冬日记得保暖,别再提刀上马了,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好。”裴醉将他扶了起来,“苍叔,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必勉强。”   天初闻言,坐在床边,抬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就像小时候,这孩子跟在自己身后学掏鸟蛋一样。   天初比裴醉大上七八岁,自小平白担了个叔叔的名头,自然把裴家这最小的孩子放在手心来疼。   “凤主子犟,说不听,偏要嫁。嫁了还不算,把命都搭上了。”那硬朗汉子眼底闪过一丝怀念,“你也是犟,病成这样,还到处奔波,李家江山,和你有什么关系?不如跟叔叔回佘山,当个土匪,多自在?”   裴醉眼眸微弯,似乎是想起母亲那风风火火的性子,笑着低咳两声。   “阿醉啊。”天初叹口气,“撑下去,再疼也要撑下去,苍叔一定找到办法救你。”   “好。”裴醉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凤眸一舒,“我裴醉,一诺千金。说不死,就不死。” 第13章 共枕   李昀肩披一件略厚的天青披风,站在主营帐不远处的篝火旁,对着微微摇晃的火光,拿出袖口中裴醉的私印。   半个拳头大小的方形印章,和田玉玉质细腻,纹理光滑,触手生温。   底下的‘裴’字方正,最后一捺却又微微上挑,稳重中压着飞扬,刻印如舞刀。   这世上,除了裴家人和他,再无人知道,裴家幼子除了善骑射,长于刀法,更精通琢玉。   裴醉的身手深得凤阳长公主和宁远侯的真传,疏狂而沉稳。刀法大开大合,有万夫当关,一刀斩山河的气象。但于微处细腻,能斩飞花,劈坠叶而不伤枝茎。   世人皆道裴家幼子杀伐果断,有长公主悍勇之风。   可少年时,李昀曾见那人于树下琢玉,一双略带薄茧的手拿刻刀,半点不沾刀光血影,温柔而细致。   李昀眸光柔和了不少,右手拿着蘸了水的白绸,把上面的血迹仔细地擦干净。   若是山河安晏,家国清泰,那人便不必将这双琢玉的手,染上无尽的鲜血了。   “不生气了?”   李昀正专注于擦着最后一点血污,却听见裴醉的声音在耳边蓦地响起,手中印戳没拿稳,从指缝间掉下,正好落在那人的掌心。   裴醉捏紧了印戳,对着火光翻来覆去的看,赞赏道:“果然是李元晦,无论做什么都一丝不苟。”   李昀恨透了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每次听见那人说话,心里都忽上忽下,连呼吸都乱成了一团。   “好了,别气了,气大伤身。”裴醉替他抚着后背,安慰道,“我不是不信任你。”   李昀摇摇头,沉声低道:“忘归,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嗯?”裴醉走到他面前,视线柔和地垂在李昀的脸上。   “足足五年未见,又横亘了无数的猜疑与未知。我知道,你我之间的信任,还需要时间来磨合。”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不光是你,我亦需要时间。”   裴醉正想笑着解释,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慢慢收起了唇边的笑意。   “好,不急。”他拍拍李昀的肩,“我们,还有时间。”   李昀抿白了双唇,点点头。他将白绸攥进手中,抬手探着他额头的温度,皱了皱眉:“怎么还是这么烫?”   “急的。”裴醉无辜道,“怕元晦生我的气,一怒之下,又跑三年。”   李昀无话可说。   他抬袖,朝着主营帐的方向伸出了四指并齐的手掌:“烦请兄长住口,回去休息。”   裴醉攥着那书生削瘦的手腕,轻轻一拽,便将那满脸无奈的梁王爷夹在手臂下,半拖半拽的一同而行。   “刚刚在马上一直让我说话,现在又让我住口,怎么,元晦这三年还平添了许多以前不曾有的王爷威风?”   “...不及兄长半分。”李昀挣不过裴醉,又怕动作大了,让那人刚刚止住血的伤口重新崩裂,实在是举步维艰,只好嘴上稍微回敬两句。   裴醉轻笑一声,却见那人微微皱着眉,脚步略有些踉跄,左脚轻,右脚重。   “怎么,伤到了?”裴醉眼神一凝,将李昀轻轻扶进营帐中,把他放在床上,半跪在地上。   “别...”   李昀正要阻止,裴醉却已经将他左脚的官靴脱了下来,卷起裤脚,露出脚踝处那纵横斑驳的陈年旧伤。   裴醉瞳孔一缩。   他缓缓放下白色宽松布料,右手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将自己埋进了烛火阴影里。   “元晦,你休息吧。”裴醉声音自暗处而来,听不出喜怒,“为兄,出去找酒。”   李昀揉着脚踝的微肿,抿着唇,低道:“你还在发热,身上还有伤。”   “快退了,不要紧。”裴醉慢慢上前,抬手,替他拆了半束的玉冠,如瀑的墨发垂腰。   “你...”   “为兄没有酒便睡不着。”裴醉拍拍他的肩,转身挑帐而出。   裴醉靠在帐外,手里拿着玄初塞给自己的半壶秋露白,对着天边斜斜挂着的上弦月,一口口喝着。   “殿下?!”   陈琛瞪着他手里的酒壶,舌头发颤:“你,你...”   “太吵了。”裴醉斜睨他一眼。   “可是,你...”   “酒能退热,养正气,你不知道?”   裴醉一本正经的瞎说,陈琛自然...相信。   “原来是这样。”陈琛解了腰间铁剑,也从怀里掏出一只姜色酒壶,与他一撞,“从今日起,我陈琛也酒不离手,千杯不醉!”   裴醉低声沉笑,却一阵咳嗽,酒意上头,整个喉咙都发烫。   “殿下,你到底是怎么伤得那么重的?”陈琛刚立下豪言壮语,眼前就发花,抓着裴醉的手臂,脑袋混成浆糊,大着舌头,把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我,我一开始真以为是哪个病秧子冒充殿下的人,甚至想押你去见官呢。”   “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干到参将吗?”裴醉斜眼看他。   “因为...酒量不行?”   裴醉无可奈何地推了他一把,陈琛直接用脸亲吻了大地。   “回去好好睡。”   “哦,好。”   “明日早些到我帐前,我有事要交代。”   “嗯,好,将军。”陈琛糊涂着,四脚撑起身体,像只睡迷糊了的豹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又昂头喝了一口酒。   若是能喝醉,倒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忘归,你回来吧。”   裴醉刚咽下一口酒,却听见李昀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顺着秋风就碎在了自己耳边。他转头,看见李昀的长发披肩,被夜风吹得微扬。   李昀淡淡道:“兄长有酒却难醉,这借酒入眠又从何说起?”   “倒是白白担了这个好名字。”裴醉按着伤口踉跄站起,脸色白了白,无奈道。   李昀抬手想搀他,裴醉却将自己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   “快回去休息。”裴醉目光垂在李昀的脚踝上,哑声道,“再折腾下去,天就要亮了。”   “裴忘归,你这是在干什么?”李昀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垂着头,终于忍不住,将胸中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亲眼看见我身上的伤,愧疚到看都不愿意看我?”   “...”   裴醉左手攥着酒壶,指节发青。   “所以,你就肆无忌惮的糟蹋自己身体?这样,你心里就好受了?”李昀气得手也发颤,睫毛也发抖,一贯的温文修养在裴忘归面前都丢去喂了狗,连点渣都不剩。   裴醉抬手,想搭上李昀的肩,却被他拨开。   “你这样,也配我做的兄长吗?”李昀压着话尾的颤抖,“你,你还配做大庆的摄政王吗?”   李昀上前一步,将裴醉逼到营帐跟前,抬着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曲线被月色映得柔而雅。   裴醉微微怔住。   他抬手抹去李昀睫毛上沾着的泪水,无奈地笑了。   这咬牙切齿又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心疼又好笑。   “是,为兄错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抱进怀里。   “只说不做,枉称君子。”李昀心头的火燎原,颤抖犹在,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惊怒。   裴忘归这样的表情,他见过。   是在裴家五口的灵堂上。   他李昀还没死,就已经被裴将军放在心口哀悼了。   “君子之道,非常人道。”裴醉笑道,“为兄啊,走不了,也不想走。”   “那你看着我走。”李昀攥着裴醉的衣服,呼吸急促,“站在旁边看着,不许藏起来。”   “为兄是大庆的摄政王,想藏也没地方去。”裴醉闭着眼,疲惫笑道,“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再这样,天真的亮了。”   两人看着窄窄一张四方胡床,红木雕栏,简朴地围了三边。   “元晦喜欢睡里面,对吧?”裴醉确实有点支撑不住了,扔了外衫,单臂撑在被褥上,朝里面拍拍软褥,“上来吧。”   “我...”   “又不是没睡过。”裴醉打了个呵欠,“快点。”   两人竹马总角,小的时候曾如此背对背而睡。   可,李昀心头失了磊落坦荡,闻得此言,只觉得字字锥心。   “嗯?”   那人懒洋洋的抛来一个字,砸得李昀顿时头晕眼花。   “难道在等为兄抱?”裴醉撑着额角,失笑,“这么大了,还撒娇啊。”   李昀抖着手,解开腰间的玉带,一个没拿稳,便铿锵落地,砸得裴醉睡意不翼而飞。   “到底怎么了?”裴醉皱了皱眉,抬手握着李昀的手腕,“抖这么厉害,哪里不舒服?”   “没事。”李昀脱了青纹外袍,坐在胡床边,手攥着薄被一角,视死如归的往软枕上一倒,假装自己心中稳如磐石,不被声色所侵扰。   “还抖?”裴醉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抵着李昀的额头,皱了皱眉:“比我凉多了,没发热。”   李昀死死咬着牙关。   抱着被子,朝里面翻了个身。   “...今年犯太岁。”李昀声音发闷。   “谁?我?哦,是了。怎么,你要带为兄去佛寺开开光?”   “...你去佛寺没用。”   “怎么?”   “...你属玄铁的,拜什么佛也救不了。”李昀狠狠闭上眼,把道德经在心头翻来覆去的默念。   “你...”   “睡觉。”   李昀打断了那人还想要继续的胡言乱语,恨不得天色赶快大亮。   这煎熬,逼得人想要发疯。 第14章 军户   李昀本就浅眠。   加上这同床的煎熬,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他背抵着裴醉微颤的脊背,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在忍着疼,却一声不吭。   裴醉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眉心留下浅浅的褶皱。   李昀也跟着翻了身,眼角余光瞥见那人鬓角隐着的汗。   他视线下移,只看见那人虚虚攥着中衣前襟的手,捂的位置,正好是那心口的伤痕。   是什么样的伤,比今日火药炸伤的狰狞伤口还要更疼?   三年前?   李昀拧了眉。   兰泞虽进犯河安,可一仗只打了半月,便要求和谈。   父皇缠绵病榻,百官不允开放茶马司,此事便搁置了。   接着,便是父皇驾崩。   小五即位。   还有什么事?   李昀咬着下唇。   自己离朝时间到底是太久,就算有子昭的信,还有太傅的传书,也不足以知道所有的事情。   那人又是倔强的牛脾气,他不想说,便打死也不会说。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   再想想。   “咳咳...”   裴醉嘶哑的咳嗽声在李昀耳边响起,只两声,那人便抿着唇,压低了咳嗽声,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李昀看见那人将掌根按进心口,身体颤了一下。   过了片刻,似乎好了些,右手向后撑着,缓缓呼了一口气。   “吵到你了?”   裴醉没回头,声音低沉。   李昀怔了怔,也坐了起来:“没有,我睡得不多。”   “你思虑过重,不利于寿数。”裴醉扶着床框起身,笑道,“起来,一起打拳。”   李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醉掀了被子。   “为兄教你的东西,不会全忘了吧?”   李昀不想一大早起来便生气,可裴忘归这武夫,一点不讲礼仪礼数,实在是无可救药。   忍着炸毛的梁王爷,面无表情地穿着衣服,跟在裴将军身后,硬着步子朝帐外走。   裴醉歇了一晚上,脸色好看了些,迎着熹微天光,目色有神,倒让李昀的气消下去一些。   “我裴家拳谱,讲求内外兼修,不刚烈,却绵里藏针。”裴醉扎了马步,右手缓缓向前推掌,如白鹤昂首振翅。   李昀这五年来每日晨起都会打拳,风雨不辍,那一招一式早就刻在了心里。   “父亲当年教我的时候,还被母亲骂。”裴醉微微气喘,动作却没停,笑道,“说慢吞吞的,不适合我学。”   李昀胸口起伏着,轻笑一声。   “确实。”   “幸好我还是学了。”裴醉笑道,“正适合你。”   两人并肩,动作一致,像是合二为一。   两人打完一套拳,把身体里的浊气也呼出去不少。   裴醉从兵器架上拎起两条白麻布,左手擦着鬓边的汗,右手替李昀擦掉脖颈淌下的汗水。   “我裴家拳谱心法不传给外人。”裴醉笑着挑眉,“不过,你李元晦怎么能算外人?”   李昀猛地扯过裴醉手里的麻布,囫囵擦了一把脸。   李昀觉得自己怕不是被五年江湖风沙吹成了木柴,裴忘归稍微点火,他就能燎得火光窜天。   “你伤好些了吗?可以走了吗?”声音急匆匆的,仿佛被什么在后面追着。   “可以。”裴醉虚虚按了一下腹部的伤口,“皮肉伤,没动骨,便没什么大碍。”   李昀抿着唇。   “可你...”   “为兄好歹是武将,身体再虚弱,不至于一炮便再也站不起来了。”裴醉揉了一把李昀的额发,在那人变脸之前,甩着白麻布笑着回了营帐换衣服。   李昀把额边散落下来的两绺碎发拢了起来,无可奈何地缓步也回了主营帐。   他是读书人。   任凭风雨摧林,心中青山不动。   李昀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却抬眼看见裴忘归正不加遮掩的解衣脱衫,用湿巾帕擦着脖颈和上身,见他进来,转头,朝他微笑,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微上扬,眸中光华灿烂而英气纵横。   李昀左手猛地攥着帐帘,慌张地扔到了自己面前。   青山不动?   地动山摇,山崩地裂,颤得一塌糊涂,心里那高墙尽成瓦砾废墟。   谈征果然如约而至。   主军营帐分为内外两间,内间较小,约两丈见方,内置一张黄木胡床与一张方桌,还有龙门架与灯烛屏风。   外间与内间用布帘相隔,外间较大,内放圈椅与案桌,汇同水路舆图、陆路舆图与沙盘,应有尽有。只是都垒在角落里,积了厚厚的灰。   裴醉李昀与谈征陈琛四人相对而坐,面前是早已经摊开的望台陆路图。   “带来了?”裴醉朝谈征问道。   “是,广政册在这里。”谈征差人送进来厚厚一本书册,外皮泛黄,纸页微损,陈年旧墨的香气淡淡散逸了出来。   广政册,上面记载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按照徭役而划分的役种,而其中一项,便是军户。   “望台军户正军现在只余两万,其中四成为军官,千户到伍长;剩下六成,又有五分为老弱病卒。”谈征声音不愉,“此事,是我管辖不善。”   “难得,谈知府没推给已死的关指挥使。”裴醉高看了他一眼。   谈征淡笑。   “这每年兵部、户部给望台拨下来的都是十万足饷。”裴醉话音一转,冷冷道,“那么,谈知府,这吃空饷一事,与你是否有关?”   谈征面色不变:“若殿下真的疑心下官与此事有关,今日便不会与我在此相谈了。”   裴醉与李昀含笑对视了一眼。   陈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所以,申行不止与清林往来,捞漕运油水,还吞吃了军饷?”裴醉嗤笑一声,“真是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胃口!”   谈征低低道:“但申总督将漕运事打理得确实不错。”   “是。”李昀温声道,“否则,老王爷也不会坐稳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他虽无名义上的兵权,却同时握着江南八府与承启北疆的转运命脉,若无手段,确实难以周旋。”   “那我还真该感谢昨晚他放过你我一马。”裴醉眸色蓦然转冷,“他知道我很难随意动他,于是便将盖家卖给了你,也算是给了你一个人情。”   “殿下再忍耐几年。”谈征压低声音,“现在北疆铁骑临城,甘信水匪猖獗,无一不需要钱粮。待外患渐平,殿下便可以着手向着内里的毒瘤开刀了。”   “我知道。”裴醉眸光平静到冷冽,“已经忍了许多年了,不在乎再多几年。”   李昀转头看向陈琛:“陈指挥使,甘信水师情况如何?听闻你上月才从甘信平调至望台。”   陈琛干笑一声:“那什么,殿下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大家都说,我,我那个,是名义上的平调,其实是被贬了。”   “所以,贾厄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裴醉挑眉。   “殿下,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陈琛抓着脑袋上的头发,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得罪贾总兵的。”   “嗯,我相信。”   陈琛委屈地看向裴醉,却听见他的将军笑着道:“陈指挥使,最善于无声处开罪他人。”   哦。   陈琛眼神发木。   将军说得都对。   “甘信水师八万人,虽然人也不太够,但倒还是勉强能应付水匪时不时的骚扰。”陈琛接着说道,“火船两千余艘,都是宣参将在总领的,贾总兵一般不管。”   李昀垂了眼。   又是一个空在其位却不治事的将帅。   “这次出来时间不够,甘信只能下次再去。”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水路图,指尖一路从望台东侧水路滑到甘信,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看着陈琛,沉声道,“望台之所以驻军十万,便是考虑到水匪登陆和漕运中转两件事。目前虽然水匪只看准了甘信门户,可若有一日,他们真的打算绕过甘信,取道梧南,然后拿下望台,直接切断了运往承启的所有漕运,那又该当如何?”   陈琛听得冷汗涔涔。   “殿下...末将,末将会好好练兵,也会把那些混账逃兵都查清楚。”   “怎么查?”裴醉按着额角,皱着眉,“北疆的人都能跑到望台,你告诉我,你是打算千里寻兵,还是万里追卒?望台当地百姓那么多,非要去那天涯海角?”   陈琛身体一僵。   李昀却笑着道:“陈指挥使,裴王的意思是,练兵为当前要务,可与募兵同时进行。”   “募兵?”谈征皱了皱眉,“殿下的意思是,不限于军户子弟,如瓦匠、木匠等人,亦可入兵籍?”   “是。”李昀抬眼看裴醉,轻声问道,“裴王是否也是此意?”   裴醉含笑点头。   谈征沉默半晌。   “可有什么不妥?”   谈征看着裴醉,摇摇头:“殿下,早就没人想要入兵籍了。”   “我知道。”裴醉笑意微沉,“现在哪还有人愿意守着世袭军户的苦?”   “那...”   “其实此事我已经想了许久,只是一直不知道是否要这么做。”裴醉看向李昀,沉声道,“若,废除世袭军户呢?”   谈征一惊,竟然站了起来。   “殿下,三思!”   李昀目光垂着,右手大拇指摩挲着食指侧,显然是陷入了思索。   谈征见李昀竟然没阻止,眉心皱得更深。   “殿下,自太祖以来,便是世袭军户,每有一战,便由承启调将帅统领军队,此谓‘兵帅分离’,以保证军权在陛下的掌控中。下官以为,梁王殿下不应同意摄政王此等做法,否则,若再现藩王与将帅割据,又当如何?”   “你想在望台先试?”李昀看向裴醉。   “嗯。”裴醉看向陈琛,“当地募兵,统领你自己的兵,敢试试吗?”   陈琛还没说话,谈征便高声怒道:“殿下,莫非当真有不臣之心?”   裴醉猛地起身,眸色冰冷:“谈征,你大胆!”   李昀声音浅淡,悠悠飘在这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如今,大庆边防没兵没钱没粮,被将帅割据,与被外敌入侵,又有何区别?”   裴醉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抵着唇,压着咳嗽,脸色白了三分。   “何况。”李昀无奈道,“裴王的身体,也没办法领兵割据一方。”   裴醉一怔,摇着头笑了笑。   “可...”谈征仍想说些什么,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终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庆了。   “也不急于这两月。”裴醉哑声道,“待回承启,本王与内阁大学士共同商议此事。”   “...殿下此行,不会太顺利。”谈征泼了一盆冷水,“下官一介正四品外官都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何况三司六部与内阁学士,还有那不计其数的京官与簪缨世家。”   “谈知府倒不必自谦。”李昀微笑道,“本王记得,令祖父曾任工部左侍郎。”   谈征怔了怔。   “...你说的,是谈怀?”裴醉蹙眉,“本王听说过谈侍郎治水一事。”   “二位殿下还记得。”谈征轻声道。   “谈侍郎被赦免后,如今可在望台?”   谈征摇摇头。   “祖父并未从刑部大牢里出来。” 第15章 过往   谈怀,永熹五年状元,先入翰林,后得罗首辅赏识,官拜工部左侍郎。   谈侍郎此人虽学识满腹,经纶盈袖,可从不参与党争,也不喜迎来送往。   清流一般都活不长,手中有权也握不久。   于是几年后,淮阳大水,谈怀被委命巡抚,理治水事。   谈怀治了三年,几乎日日住在堤坝上,与河工同吃同睡,可最后,还是被一场大水冲垮。   朝中弹劾的折子漫天,说谈怀只敛财,不治事。   只有罗首辅肯保他,这才勉强又拖了一年。   天下事都是先难后易,有了之前三年的经验,谈怀已经掌握了通河水流与泥沙淤积,正要付诸工程事。   可惜,天也不肯垂怜。   这最后一年,淮阳水患频发,几乎死了半城的百姓,直接将谈怀治水不利的罪名坐实,再也翻不了身。   谈怀被夺去官身,关进刑部大牢,一关便是十余年。   谈征垂了眼:“虽然最后祖父还是被赦免,但当年他得罪了司礼监的人,便将此事一直拖了下去。加之,祖父已经死了心,自己也不想出来,便一直呆在牢里了。”   李昀摇摇头:“此事我并不知晓,待我回承启,定要替谈知府走一趟。”   “多谢殿下。”谈征低道,“其实,淮阳的水患比之望台还要凶猛一些。此次望台堤坝被毁,虽是人为,可若是如往年一般连降暴雨,不必申总督自己动手,堤坝自己便会塌。望台如此,何况淮阳。”   “是。”裴醉无奈道,“每年在治水、修堤上花的银子,实在是一笔大开销。若是谈侍郎没被夺去官位,说不定这水患早就被治好了。”   谈征不欲再说此事,于是起身告辞。   “两位殿下若不急着走,便请在望台暂住几日。”   “自然。”裴醉含笑道,“我总不能亲手把这望台搅成烂摊子,然后都丢给谈知府一人处理吧?”   谈征无奈笑道:“殿下说笑了。”   陈琛站在裴醉和李昀身后,紧紧握着拳。   裴醉转身,见陈琛浑身紧绷,脸色严肃的样子,不由得怔了怔。   “怎么了?”   陈琛摇摇头:“殿下,末将也觉得,募兵可能不合适。”   “你且说说。”   裴醉腰靠着案桌,右手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胸口。   “没钱。”陈琛叹气,“殿下,没钱啊。没钱,哪来的募兵银饷?”   “我知道。”裴醉手搭在他的肩上,哑声道,“我会想办法的。”   李昀看着这大庆的武将,跟菜市讨价还价的商贩似的,心里微微发酸。   “坐吧。”   李昀无声叹息,三人又重新落座。   “这是个解不开的局。”李昀拢着袖口,右手持笔,蘸了饱满的墨,抬笔在宣纸上写着,“战事胶着,要兵要钱;大庆的钱,都在清林手里;可动了清林,大庆必会内乱;若内乱,则不必等外族蚕食,大庆自会四分五裂。”   裴醉抬手按了按额角。   陈琛脸色铁青一片。   “要破局,只能破釜沉舟,赌一把。”裴醉声音嘶哑,“但,我不能把陛下置于险境里。”   李昀搁下手中的笔,凝视着宣纸上的钱财二字,微微叹了口气。   陈琛见二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忽得挠挠头,拍案而起,高声道:“殿下不必担忧,想做什么便去做好了。殿下不是说过,临渊架桥,逢敌拔刀,我大庆千万人,不是孬种!死就死,死得其所,也算是壮烈!”   裴醉拿起一本书册,朝陈琛肩上重重打了一下,笑骂道:“混账东西,本王殚精竭虑的想要大庆将士百姓活着,你却一心只朝着死去?”   陈琛捧着书册,爽朗道:“那,末将现在就去练兵!”   “嗯,去吧。”裴醉撑着额角,懒懒笑道。   这营帐中又只剩下李昀和裴醉两人相对无言而坐。   “元晦啊。”裴醉撑着额头,低咳两声,“你说,该如何是好?”   李昀眼看着他的脸色又开始微微发白,心里一疼,悄然往他身边靠了靠。   “忘归,大庆缺钱,不是本朝才有的。”李昀在他耳边低语,“急也没用,要一步一步走。”   裴醉低低应了,咳嗽声断断续续的没停。   “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李昀碰了碰裴醉的手背,轻舒了一口气,没有发颤,还好。   “好。”   裴醉没再吃药,手边又没有酒提神,精力便要差得多了。   他和衣躺在胡床上,眉心微蹙,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不打算告诉我吗?”李昀用湿布替他擦了擦削瘦的脸颊,抬手,轻轻按上那人心口,果然见那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你看见了?”裴醉按着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掌往自己心口处压了压,哑声笑道。   “是。”李昀抿唇,“三年前的伤,为何还没有愈合?”   “刀上淬了毒。”裴醉声音淡然,毫不在意。   李昀眼瞳一颤。   “北疆?”   “...对。”   “什么毒?”   “不知道。”裴醉笑着摇摇头,“不过就是疼一些,没什么大碍。”   李昀手又一颤。   能让硬成石头的裴忘归说出‘疼一些’这种话,定然十分严重。   “如何解?”   裴醉揉揉下巴:“等为兄灭了兰泞,就能去取解药了。”   李昀看见他的动作,低声道:“骗人。”   裴醉一怔。   “你不想说,倒也不必骗我。”李昀缓缓抽出被压着的手,眸光浅浅垂在裴醉的脸上,声音毫无波澜,“我说过,你我信任需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不代表你可以这般敷衍我。”   说完,便又要摔袖离开,裴醉赶紧支起身子,攫住他的手腕,无可奈何地哄着:“为兄又错了,元晦啊,不生气。”   李昀站在原地,在听到那人略带嘶哑的声音时,静悄悄地灭了火气。   没出息。   梁王李昀日常自我厌弃。   他转身,又坐在脸色微白的裴将军身边,没好气地扶他躺下:“我没生气。”   “哦?”裴醉抬手揉着李昀的头发,笑道,“那元晦这河豚脸是怎么回事?”   李昀抬眼一扫,裴醉立刻投降:“好吧,你随便问,为兄绝对不骗你了。”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李昀声音很轻,“你为什么会做摄政王?当年奉天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的伤...”   裴醉缓缓掀开眼帘,看着李昀略带忧虑的表情,拍拍他的手背。   “所有人都说,你站在盖顿一侧,替清林出头,将我...将我卖了百万两白银。又逼宫,逼迫父皇将摄政王之位传给你。”李昀手一紧,“可我知道,并非如此。你从来便不喜欢承启那锦绣樊笼,又怎么可能亲手把自己关进去?”   裴醉挑眉:“元晦竟如此了解为兄?”   “裴忘归!”李昀猛地起身,缓缓闭上眼,压下火气,尽力平静道,“别转移话题。”   “好,我都招。”裴醉笑道,“一字不漏。”   五年前,太子李昊被刺死。   小厮婢女百余人,皆横尸于东宫,血流成河。   梁王李昀昏迷于其中,成为了唯一幸存者,以及,凶手。   吏部左侍郎盖顿立刻上书,要求将大逆不道的梁王李昀下罪。   朝堂文官抱团取暖,一人点火,顷刻燎原。铺天盖地的奏折涌上成帝的案桌前,以最华丽的辞藻,写着最诛心的胁迫。   成帝磨牙吮血地瞪着那群刮骨吸髓之臣,红着眼颁下圣旨,将梁王交给了宗人府并三司会审。   审出的结果,是梁王意图帝位,而谋杀储君。   人证物证齐备,一个不落。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梁王反对清林党人取消商税、增加北疆与岭东的过城税。   他们动了清林党手中的钱罐子。   所以,太子薨了,梁王,也快了。   这朝堂,早就不再姓李了。   盖顿站在朝堂波涛的风口浪尖,笑着拿出江南盖家的百万两秋税。   还有一道请求赐死梁王李昀的奏折。   一场精心布置的局,幕后推手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中,笑看君权匍匐在钱财之下。   梁王李昀,被判谋逆之罪,斩立决。   成帝八道金牌,将在河安打仗的赤凤营主将裴醉招了回来,要求他带兵勤王。   当时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两个多月,河安,城墙早已残破;赤凤营,就快弹尽粮绝。   可偏偏接到勤王的八道金牌。   百姓要救,君也要保。   当时的宁远侯裴醉留了十万人守关,并对副将林远山下了死命令,就算用背堵着城墙,也不能让兰泞的贼人踏进河安半步。   他带着两万人,铁骑绕城,从刑场上救下奄奄一息的梁王,孤身入奉天殿。   裴醉静静地看着李昀,压着心口的酸疼,低声道:“元晦啊,你知道,当时为兄在刑场上,看到你浑身是伤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吗?”   “知道。”李昀垂眼看他苍白的脸色,“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裴醉冷淡道:“为兄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滔天的怒意,险些把监斩官劈了。”   李昀一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你,接着说。”李昀藏起心头的微动,淡淡道。   “没什么可说的。”裴醉撑着身体坐起,低低咳嗽两声,随意揽着李昀的肩,“你的好太傅,首辅王安和丁忧未半,听到先太子薨了,你又被下罪,赶紧上书十封要求夺情。那日,也跟着我一同入了殿,盖顿自然也在。盖顿一直记恨你与先太子上书要求清林缴商税一事,趁机要求将你处死。王安和劝了你父皇,许他吏部尚书位,以换得你无罪。你知道吧,你父皇一直压着,不允盖家吏部尚书之位。最后盖顿两百万两白银砸下去,换了个吏部尚书坐。”   “后来呢。”李昀低声问。   “...后来。”裴醉自嘲一笑,“你不是知道吗?盖顿不可能看你继续坐在梁王位置上,继续对清林下手。于是为兄把你卖了,换了百万两军费,而你被贬为庶民,远走长岭守皇陵。”   “裴忘归。”李昀深吸了一口气,“若无父皇首肯,你会点这个头?!你真当我不懂世事?”   “...”裴醉将他身子扳正,一字一顿道,“元晦,他是你父皇。”   “正因为他是我父皇,我才懂他。”李昀眼圈发红,声音哽咽,“他召你回承启,不是为了勤王,而是为了增加他手里的筹码,以便从盖家换取甘信水师、河安赤凤营的军费。”   裴醉无声叹了口气。   李昀攥着裴醉的前襟,双手微颤,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然后,这个卖儿子的罪名,还要你背着。你身上的污名,父皇可是始作俑者。”   “哭什么?”裴醉失笑,“事情都过去了。”   “我...我这是气的。”李昀咬牙切齿道,“裴忘归,你怎么那么蠢!”   裴醉掐着李昀气鼓鼓的脸蛋,无奈道:“元晦啊,这五年不见,你的气性可是越来越大了。为兄太怀念从前那个沉默寡言,又时常眼圈通红的小云片儿了。”   李昀拨开他的手,将头抵在裴醉的胸口,眼泪直接从眼眶中掉了出来,簌簌的,不间断的,倒真如一片风中雨云。   “李家血脉,一文不值。李家天下,全是笑话。”李昀带着鼻音,闷声道。   “元晦啊,这三年,你到处游历,看似只是纵情山水,可拜访的都是官员府衙与田地坊间。你从接到遗诏的那一刻,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回来了吧。”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后背,低声道,“可为兄不想让你回来,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哪有你在朝堂厮杀,我在江湖享福的道理。”李昀低声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看,为兄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得了。”裴醉失笑,“好,我闭嘴。”   “不行,接着说。”李昀才想起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下次再说。”裴醉牵了他的手腕,挑开帐帘,将他带出了营,“今日,为兄教你骑马。” 第16章 跑马   李昀站在营帐门口,已经换上了一身直领青色扎袖对襟,腰佩玉带,脚踏马靴,远远看着裴醉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矮马,慢慢朝他走来。   “还挺合身。”裴醉笑得爽朗,一身绯红对襟衬得那人眼眸飞扬,洒脱不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你也是。”李昀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裴醉快走了两步,左手摸着马儿长长的侧脸,一边挑眉问道,“再说一遍?”   “...怎么骑来着?”李昀主动略过了裴醉的反问,绕过那人身前,也先抬手抚摸着马头,然后将视线投向那暗红色马鞍,抬手抓着缰绳,左脚踏着脚蹬,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蹬,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右腿没能跨上马鞍,险些滑了下来。   腰被一双有力的手一箍,李昀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便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不错,步骤都对。”裴醉昂头看着逆光的李昀,微微眯起了双眼,笑道。   微风吹起那人半束的墨发,滑过李昀握紧缰绳的指尖。   或许是脚踏草场,稳坐马上,那紧紧束缚着梁王李昀的礼教世俗也松了松,难得偷了片刻欢闲与自在。   “裴总兵。”李昀双眸一弯,心情颇好,“可愿与本王一同信马由缰?”   裴醉明显有些不放心,摸着矮马的辔头,思索片刻,扬声喊了人:“给本王再牵一匹马来。”   不过片刻,一匹半人高的棕马一边打着响鼻一边被牵来,绕着裴醉跑了两圈,双蹄高扬,尘土四溅。   陈琛满脸坏笑,站在一旁。   “望台没几匹好马,殿下凑合着骑吧。”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看传说中的裴将军驯烈马。   “毛有,笔墨准备好没?”   他转头朝小兵嘀咕,那孩子慌慌张张地掏出笔墨,一本正经地道:“随时可以开始写。”   “很好。”陈琛笑眯眯道,“既然咱们没钱,就要想个生钱的法子。话本子就不错,你好好写,卖出去了,哥哥给你买酱牛肉吃。”   毛有眼中一亮,趴在石头上重重点头。   陈琛笑得跟朵怒放的蔷薇似的,年纪轻轻,褶子一堆。   他的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便见他的裴将军右手扯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前蹄凌空,扬蹄挣扎,裴醉眼神一凝,腰背微微向后,立刻将缰绳拉直,呼吸间便将躁动不安的马儿牢牢控制住。那马左右甩头扬蹄,在原地兜着圈子,见无法挣脱,便腾空一跃,随着一声重重落地,尘沙飞扬,将人与马都裹了进去。   片刻,风吹尘沙落,一人端坐马上,而那本来焦躁不安的马儿,已经乖顺得低下了头。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毛有刚落下墨痕,那边已经结束了。   “陈...陈指挥使...”毛有咽了唾沫,“要不,咱们还是写点别的?时间长一点的那种?”   陈琛嘴里叼着的草也落了地。   真他娘的。   这叫驯马?   这是给马灌了迷魂汤吧。   “没事吧?”李昀看多了裴醉驯马,早已没什么兴趣了,只朝他低声问道。   “嘶。”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朝着陈琛笑骂了一句,“本王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   陈琛脸色一白,猛地上前:“殿下,没事吧?”   “想写话本子别盯着本王。”裴醉低咳一声,抬眼看向李昀,笑道,“梁王殿下芝兰玉树,是万千未出阁姑娘的心中郎君。”   李昀眉心跳了跳。   陈琛把目光转向梁王殿下,却看到那王爷额角的青筋,于是干笑一声:“那什么,末将不打扰二位王爷练马。小毛啊,走,咱们看造船去。”   于是拎起毛有的领子,飞也似的消失在了两人视线中。   “咳咳...”   裴醉右手持缰绳,左手抵唇咳嗽,边咳嗽边笑,显然是想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了。   李昀努力深呼吸。   冷静。   “咳咳...哈哈哈哈...咳咳...”裴醉又笑又咳,“当年,丢进梁王府那个话本子,哈哈哈哈...梁王殿下与小女子共赴巫山云雨,腰如苇荡,面似红玉,...哈哈哈...”   耳边笑声越来越放肆,李昀气急,双腿一夹,马儿便扬蹄疾跑了起来。   “咳咳...好了,我不说了。”   那人懒洋洋含笑的声音一点点追上了李昀。   “...裴将军大可接着笑。”李昀被颠得头晕目眩,却仍是咬着牙,死死捏着缰绳,不肯正眼看那个笑得泪光闪闪的混账将军。   “身体向前弯,抬腰。”   裴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他并驾齐驱了。   “握紧缰绳,不是让你把手勒出血痕的。”   裴醉伸出左手,替他拽了拽缰绳,马儿便慢了下来。   李昀耳边风声渐渐减慢,煞白的小脸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   “你呀。”   裴醉无奈含笑的声音响起,顺着飒飒风声擦着李昀耳边而过。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腰背,有些懊恼,自己跟自己生气起来。   “怎么又板着脸?”   “我不该随意打马。”李昀抿着唇,朝裴醉道歉,“你身上有伤,这样跑马,伤口会裂。”   “元晦啊。”裴醉微微昂首,将白玉似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竟也带上了两三分血色,“这样瞻前顾后,会累的。”   “嗯。”李昀温声道,“那你,这三年很累吧。”   裴醉缓缓睁开眼,抬手又想揉他的头,可行至半晌,却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你再这么懂事,为兄就不让你入朝堂了。”   李昀瞥他一眼:“裴王殿下以为自己还能管得了我?”   裴醉笑道:“是啊,梁王殿下长大了,等回了承启,还要请殿下和王首辅手下留情。”   李昀听出那人不走心的笑声,扭过头,再不说话。   初秋午后阳光明媚,晒得秋风也干爽。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遛着马,从驻军地沿着护城河外的草地幽径一直走到军营屯田地。   田野纵横,时值初秋,可地里却没有什么人在打理庄稼。   水稻长得歪歪斜斜,微风吹拂,层峦起伏,千重苇荡。   李昀抬手用力勒了缰绳,马儿慢慢停下脚步,打了个响鼻。   他转头,看见裴醉仰面倒在马上,头枕着马脖子,半束的墨发披散在马鬃两侧,左手扶着缰绳,右手搭在额头上,双眼闭着。   “我倒是知道有人倒着骑驴、骑牛,却没见过倒着骑马的。”李昀无奈道,“忘归,你这是什么骑法?”   “嗯?”裴醉懒懒掀了眼帘,“这马色厉内荏,不敢把人甩下来,所以当驴骑没什么问题。”   马儿被鄙视,自然不高兴,摇头甩尾地想要把那人晃下来。   裴醉缓缓坐了起来,翻身下马,拍着马屁股:“吃草去吧。”   李昀被磨得腿发疼,稍微抬腿,都觉得火辣辣地难受。   “等晚上回去,为兄帮你擦药。”裴醉看见李昀僵硬的动作,抬手把他从马上直接抱了下来。   李昀两脚落地,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汗。   “累了?”   裴醉视线投向面前的纵横田野,指着不远处一棵枫树,笑道:“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枫树黄叶染上微红,在枝头摇摇不肯坠。   李昀和裴醉靠着树干并肩而坐,埋在斑驳树影下,额角的汗也渐渐消了。   军营田地意外的安静,耳边除了风声,草甸稻杆折腰的沙沙声,就是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裴醉没想过,还能与他的兄弟这样并肩而坐。   本以为,有了五年前那种出卖与背叛,两人见面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他把头缓缓靠在树干上,深埋在心底的愧疚顺着脊梁骨攀上了心口,疼得发酸。   不管李昀多么大度和宽容,但有些事情,不是别人一句原谅就能换来心安理得的。   “想什么呢?”   李昀温和的声音响起。   “想你啊。”   裴醉笑道。   “...”   李昀有时候想,这般不冷静其实不全是自己的错。   是裴忘归他太会点火了。   “真的在想你。”裴醉转头,凤眼微挑,“在想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李昀轻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裴醉失笑:“天地玄三组暗卫,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在皇陵的时候,我夜半发热,第二日,桌上却有尚温的药;在岭东的时候,路遇劫匪,我眼睁睁看着那匪徒胸口中了铁蒺藜;还有一次,我尚未来得及进城,夜宿城外驿站,第二日便有山匪尸体横陈,可我却看到了盖家的令牌。”李昀一一细数,却说不完,“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们,有的便已经不在了。”   裴醉眸光落在远方黄澄澄的庄稼籽上。   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他们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裴醉静静说着,“天地玄三十三人,现在,只剩三人。”   李昀无声地凝视着他,眼中隐着心疼。   “母亲从前占山为匪,后来归顺朝廷。我觉得做得对极了,江湖有什么可值得向往的,不如在军营里金戈铁马。”裴醉笑道,“可是我错了,匪有匪的侠气,将有将的难为。我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李昀把手搭在裴醉的肩上。   “我的酒量就是跟着他们练出来的。”裴醉眸光微垂,“江湖人都好酒。草莽在野,一壶烈酒,能抵半世风霜。”   裴醉从腰间拿出酒壶,又将胸口的一枚铜钱放在面前,清酒如虹,弯着坠入尘埃中,沉静无声。   “抱歉。”李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有什么值得抱歉的?”裴醉抬手去揉李昀的脑袋,“是我对不起你。这三十条人命,都是压在为兄肩上的。”   李昀头一回没计较自己额发的凌乱。   他吸了口气,抬眼去看裴醉。   轻声问他。   “...不重吗?”   “嗯?”   “大庆边疆,年幼天子,破碎朝堂,同袍鲜血,甚至还要加上对我的愧疚。”李昀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背着这些,你还能走吗?”   裴醉失笑:“怎么了,突然之间?”   “你知不知道,你瘦得有多厉害?”李昀想抬手去摸他的眉眼,却拼命忍住了那股冲动,以至于手又开始微微发颤,“我竟有些怀疑,五年前,受刑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若能替你受刑就好了。”裴醉微微叹息,“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裴忘归。”李昀咬牙道。   “是,梁王殿下。”裴醉缓缓闭上眼,笑道,“为兄闭嘴,睡觉。”   李昀肩膀一沉,余光瞥见那人双臂抱胸,倒在自己肩头,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时不时压着嗓子低咳两声,睫毛也随之微颤。   李昀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来,喘气,别憋坏了。”那假寐的人忍俊不禁,“算了,还是你躺在我肩膀吧。”   裴醉起身,长臂一揽,右手扶着李昀的耳侧,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肩头:“好了,赶快休息。”   李昀放弃了挣扎。   既然无法逆流而上,干脆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算了。   “忘归?”   “怎么了?”   “...没事。”   “怎么,怕为兄丢下你啊?”   “...”   “不会的,睡吧。我不走。”   “...好。”   日光斑驳,风声拂枫叶,一贯浅眠的梁王李昀,伴着温声细碎,酣然入眠。 第17章 刺杀   风吹金黄稻场如波荡,忽得一阵狂风起,一支箭带着寒芒,随着漫天狂风,笔直地飞向那树下的两人。   裴醉猛地睁了眼,推开肩头犹自熟睡的李昀,那支箭便破风而来,重重地钉在两人背后的树上,箭头全部没入枝干,力道极大。   李昀皱着眉睁开眼,还没清醒过来,腰上一紧,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捞进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他下意识地抱紧裴醉的腰,低声道:“怎么了?”   裴醉没回答,带着李昀躲在了树后,抬手吹了尖锐哨音,那在远方安静吃草的枣红色马儿便扬蹄奔来。   “走。”   裴醉将他抱上了马,双腿一夹,马儿便飞快地跑了起来。   “握着缰绳。”   李昀立刻紧紧攥住。   裴醉从右侧拔刀出鞘,左手持刀,身体扭转,左肩带着手臂,狠狠一劈,自上而下,寒刃破风,金属箭头与刀刃相撞,金石脆生作响。   李昀听见兵刃交锋声,心里一震,更努力地握着缰绳,拼命稳住马辔。   “不错,这驻守官兵里,还有这等高手。”   裴醉压着胸口的血气上涌,哑着嗓子赞了一句。   刚说完,有一人身着破旧衣衫的蒙面男子自稻田中拨杆而出,丢了弓箭,手里拿着卷了刃的钢刀,朝着两人飞快打马而来。   而那人身后跟着一群人,虽未骑马,可亦来势汹汹。   “你先走。”   裴醉正要跳马,却被李昀死死攥住手臂。   “不准去。”李昀一手攥着裴醉的手腕,一手握着缰绳,掌中已经全是血痕。   “你别怕,朝着来时路走。”   裴醉大力拨开李昀的手腕,翻身滚下了马,顺势用刀劈着那身后的土黄色矮马。那马上之人便滚下了马,黄沙扬起,将两人的身影都吞了进去。   李昀喉咙血腥味道上涌,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驻兵地奔了回去。   他自小习文不习武,从来都是读书人的淡然悠悠,何曾有这般拼命失态的时候。   他的双腿内侧已经血肉模糊,却恍然不觉,眼里只有那远远的驻兵营地。   因为他不敢耽搁半刻。   他跑得快一分,那人便多一分生机。   地初远远地朝李昀奔去,几乎跑断了气,拼了老命,将他几乎发狂的马勒住,心有余悸地道:“哎呦,小殿下,你怎么跑得这么快?!摔到了可怎么办啊??”   李昀看向地初,瞬间眸色发沉,脸色发青,整个人压抑着暴怒,反而显得死一般的平静。   地初知道为什么玄初会让自己来追小殿下了。   这个混蛋玩意儿。   平时是个闷葫芦,一到关键时刻,精明得跟兔子似的。   “你在这里,也就是说,裴忘归早知会有人来刺杀。”李昀将颤抖的手藏了起来,声音不若平时那般如玉温润,反而像暴雨前的黑云压城,“所以,他是以他和我为饵,想要钓出来营中的叛徒?”   地初揉着一把老腰,眼神飘忽,不敢点头。   “为什么。”李昀垂着眼,喘息粗重,字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啊?什,什么?”地初极小声地问。   李昀看着手上斑驳纵横的血痕,猛地翻身下马,却没站稳,扶着马背,唇色发白。   地初想要搀扶,却被李昀克制而有礼地推开,神色冷淡。   “多谢。”李昀一瘸一拐地回了驻军地,果然营中将士少了一大半,只留空空荡荡的营帐与训练草场。   “很好。”   李昀自嘲一声,掀了营帐,见向文和向武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   “公...公子?!”   向文没见过李昀这种表情,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动。   向武此时比向文要机灵些,虽然不懂前因后果,却赶紧将李昀扶到了里面,跑前跑后地打水,送上金疮药,直肠子地问道:“公子,你不高兴?”   “不。”李昀狠狠闭上眼,声音如常,“我很好。”   向文看着自家主子掌心深深勒出的血痕,抖着手,上了一层金疮药,又用白绸小心地包好,小书童吓得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昀掌心火辣辣的疼,却不及心上愤怒绞疼半分。   他,竟然会以为,裴忘归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怎可轻移。   那人一贯将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怎么可能将这些提前告知自己。   与君风雨同担?   是他妄想了。   向文蹲在角落里,向武蹲在床边,李昀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前,凝视着眼前的三寸方圆之地。   天色渐晚,斜阳低垂。   裴醉踏着夕阳余烬掀了帐帘,脸上染着血尘,看见三人这般默然而立,不由得怔了怔。   “你们怎么了?”   向文向武不约而同地看向沉默的李昀,然后对视一眼,飞快地跑了出去。   裴醉看着静默不语的李昀,头开始发疼。   他这个兄弟,似乎近来非常喜欢生气。   他解了腰间的刀,搬了个小木凳,坐在李昀的脚下,然后攫住那人细瘦的手腕,解开包得严严实实的白绸,看清了掌心的血痕。   “怎么勒成这样?”裴醉也严肃了起来,对上那人平淡无波的双眼,怔了怔,小心试探,“元晦啊,为兄...又做错什么了?”   李昀不说话,只垂眼看他。   “今日的事,我没跟你说,是怕你担心。”裴醉解释道,“有我在,别人伤不到你。”   李昀缓缓敛了眼帘。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拼命。”裴醉有些内疚,俯下身子,在他掌心轻轻吹了吹,如羽毛扫过掌纹,李昀手一抖,攥掌成拳,拳头微颤。   “元晦啊?”裴醉右手悄然按着伤口,嘴上却耐心地哄着,“小云片儿?”   李昀猛地站起:“起来,自己上床。”   裴醉失笑,非常配合地甩了靴子,慢慢靠在了床头。   “骂人非礼。”李昀声音嘶哑,“可我今日,便放肆一回。”   裴醉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肯说话就好。   “好,来,随便骂。”裴醉笑着,随手解了上身的对襟,里面藏着软甲,而软甲已经染了血。   裴醉丢了软甲,解开染血的中衣,又撕开包着伤口的布条,脸色一白。   他用牙齿咬开金疮药红封,正要往伤口上撒,却被李昀一把夺过。   “你...”李昀憋了半天,抖着声音狠狠说了一句,“你活该。”   裴醉一怔。   脸开始发红。   胸膛颤抖。   终于,忍耐不住,纵声长笑,喉结震颤,笑得尽兴时开始咳嗽,一边咳得唇色发白,一边笑得脖颈通红。   李昀拿了白绸,蓦地塞进那人的嘴里,把那人放肆的笑声堵进了喉咙里,抬手把金疮药白色粉末全倒在那人撕裂的伤口上,两手捏布,暴躁地缠了两圈。   “元晦,你太...”裴醉歪头吐了嘴里的白绸,刚要说话,李昀那裹着厚厚白绸的手便按了上来。   “裴忘归,你住口。”   裴醉微弯的双眸缓缓落了下来。   他抬手,去抹李昀眼角的通红。   那人却随手拨开裴醉的手臂,握着黄梨木灯架,目光冰冷而疏远。   “这样,你便满意了?”李昀垂眼看他,语气毫无波澜,“心头愧疚少一些了?”   “我...”   “你的性格,实在太犟。用的手法,又太过自伤。今日此行,我虽能理解,却不敢苟同。”   裴醉眉心一松。   李昀却淡淡抬手,阻止了他要说的话。   “还有,若你想要我心安理得的躲在你身后,那永不可能。我是大庆的梁王,不是圈养在承启皇城里的金丝雀。再说...”   李昀冷眼看他。   “裴忘归,你知道的,你护不住我。”   室内落针可闻,唯有烛芯跳着火花的噼啪声。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   “你休息吧。”李昀垂眼看他,“今夜驻军地既已安全,你也不必守着我了。好好养伤吧,裴王殿下。”   李昀一贯轻缓的脚步声有些散乱,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帐中。   裴醉抵着唇,轻轻咳嗽着,眉心蹙得很紧。   “主子。”地初偷偷摸摸地摸进营帐,唉声叹气道,“你看看,好好的兄弟两个,怎么偏要吵架呢?”   裴醉攥着胸口的旧伤,压着咳嗽声,脸色发白。   玄初一把推开碎碎念的地初,翻箱倒柜的找药,却只找到了一个空的白瓷瓶。   玄初瞳孔一缩。   “你!”   地初夺过玄初手里的白瓷瓶,不敢置信道:“主子,这才几天,你...都吃了?!”   裴醉抬眼,哑声道:“都出去吧。”   玄初转身拿了块白绸,替他擦去脖颈的汗渍:“要我打晕你吗?”   “不必。”裴醉哑声道。   地初气得把手里的瓷瓶直接摔了个粉碎:“以毒攻毒,什么破法子。要是凤主子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身体,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   “闭嘴。”玄初眼刀一抬,地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可仍是气得满脸通红。   “出去。”裴醉整个手掌没入心口,身体前弓,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左手狠狠攥着身下软褥,手臂青筋暴起。   “好,好。”地初扯了一把玄初的手臂,硬把他拖了出去,“阿醉不想让我们看到,你就别拗着他来了。”   玄初闷声道:“我在外面等。” 第18章 并肩   陈琛忙了一夜,把军营里那些混账叛徒都捆了起来。   他对着广政册上的军籍文书,再看看剩下那些为数不多,又蔫头耷脑的小兵小卒,脸上毫无表情,内心疯狂骂娘。   “你们,平日怎么训练的?”   “禀,禀告陈指挥使。”   一个身着草色轻甲的小兵大着胆子上前,脑袋上的头盔沾着草籽,戴得歪斜,一步一晃。   “好好戴着头盔!”陈琛抬手按着小兵的头盔,像举起榔头砸地鼠一般,小兵膝盖往下沉了沉,差点给他跪下。   “是,是。”小兵颤巍巍努力站起,抬眼看那高大威武的陈指挥使,“平日,关指挥使让我们一般去帮帮百姓,然后替官员跑跑腿。从驻兵地到望台城里,然后再从城里跑回驻兵地。”   “我问的是训练,你他娘的跟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我说的是训练啊。跑步不算吗?”   陈琛屈了手肘,猛地砸在小兵的头盔上,终于把那软塌塌的小兵砸在了地面上。   他娘的,关运这个狗腿子。   陈琛看着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想起平时他们在河道上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敲了敲脑壳,问道:“屯田地谁在打理?”   小兵不敢说话了。   “一十四亩屯田地,没人在打理?”陈琛气得头开始发晕,忽然明白将军为什么有按着额角的习惯了。   “那你们平时吃什么?”   小兵垂着头,一副小媳妇回娘家的委屈模样。   “好,我换个问题。”陈琛咬牙切齿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手里的土地被人抢走了的?”   小兵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个问题安不安全。   “说!!”   陈琛大嗓门一吼,小兵脑袋发麻,立刻说:“禀陈指挥使,小的自从卫所到驻军地以来,就没有过。这土地,这土地,都是属于官老爷的啊。”   陈琛蓦地拔出腰间的铁剑,砍了旁边的木质兵器架子。   上面架着的红缨刀颤了颤,铿然落地,扬尘不止。   李昀站在不远处,看见浑身发抖的陈琛,缓步上前,站在他身侧,淡淡道:“土地兼并不止望台这一府。以前在甘信水师里没见过类似的事情?”   “深受其害。”陈琛垂着头,握着剑的手腕发颤,低声道:“末将也是军户出身,在甘信的长崖卫。爹娘的土地被当地的百户长占了,最后...饿死了。”   李昀沉默不语。   这三年,他见识过太多百姓失去土地,而变成路边白骨的事了。   “此事凭你一人之力无法改变。”李昀沉声道,“不要急,先靠着户部发下来的饷银撑过这段时间。”   “是。”   李昀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   “多谢殿下。”   陈琛沮丧不过几个呼吸,他再抬眼,又是充满斗志的模样。   还没死,就不值得丧气。   已经日上中天,主帐却仍是无人进出。   李昀站在帐外,攥紧了手掌。   “摄政王,今日没出来过?”   守在门口的兵卒点点头,高声应是。   李昀颇有些后悔,昨日不该那般口无遮拦。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每次面对着裴忘归的时候,仿佛失了智,什么话都能随意说出口。   李昀拢着袖口,掀了帐帘,见外帐案桌上的书册仍是如昨日那般散落一地,知道他并没有熬夜处理公务。   他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轻轻掀开布帘,踏进内室。   胡床上那人背对着帐帘,身体微弓,被子落了一半在外面。   李昀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胡床前,用手拢着坠地的薄被,抱在怀里,正要替他盖好,却看见了那人胸前唇边染着的暗红色血迹。   一大片。   满目是红。   李昀手里的被子蓦地坠了地。   他抖着手,揽着裴醉汗涔涔的脖颈,替他拨开鬓边沾了冷汗的垂发,轻声叫他:“忘归?”   “咳咳...”裴醉咳得嘶哑,已经听不出原本的嗓音。   “这是怎么回事?”李昀心惊胆战地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话尾压着颤抖,“忘归,你怎么了?”   裴醉五指猛地扣上李昀的脖颈,可手掌冰凉,空有慑人气势却毫无气力。   “谁?”他没力气睁眼,哑声道。   “是我。”李昀握着他的手,才恍然觉得,那人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嗯...”裴醉努力分辨着熟悉的嗓音,拧着的眉头微松,低声道,“元晦啊。”   “怎么,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李昀惊道,“你哪里疼?”   “没事,我...冷。”裴醉苍白着脸,勉强睁眼笑道,“入秋,天冷。”   “胡说!”李昀怒道,“我去找军医来。”   “别去。”裴醉哑声笑道,“不能去。”   李昀刚要说什么,那人的手臂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忘归?!”   “别怕,一会儿就好。”裴醉靠在李昀怀里,声音渐低。   李昀又惊又焦急,可见那人又昏了过去,心中惊惧无人可言说,只好压下所有不安,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容色,抬步到帐外,差人打了一盆水来。   李昀不敢假手于人,也不敢让别人看到摄政王的这副虚弱模样,亲自动手,将裴醉的上衣脱掉,小心地避开他胸前的各种伤口,替他把冷汗混着血迹的纹路全都擦干净。   “你...”李昀气喘吁吁道,“欠我的,没还完,不能死。”   李昀扶着黄梨木灯架,抬手擦着汗。   他昨日本就消耗大,两腿也隐隐发疼,再加上这折腾的清洗,李昀头也发晕,脚步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床边。   “本王...”李昀晕头转向,低低道,“并非,投怀送抱。”   说罢,便倒在了裴醉的臂弯里。   向文站在帐前,手里端着清汤寡水的午膳,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   守卫兵卒眉头跳了跳。   这两位王爷天家贵胄,干什么要住在兵营里,这服侍的人来来回回,这不是添乱吗。   陈琛擦着汗而来,接过向文手里的午膳,现在看见这丝毫没有油花的饭菜就想起屯田地被人全占了的惨状。   他长叹一口气,在帐门口高喊:“殿下,我进来了?”   帐内竟无人回应。   陈琛低声嘟囔一句,便大辣辣地抬手掀了帐帘,将桌子上的书册往桌角一推,放下手里的餐盒,又喊一句:“殿下,昨日那为首的内奸被我关在泔水池旁边,熏死那小子。”   “知道了。”裴醉嘶哑的声音响起,伴着低咳声。   “殿下,你怎么了?”陈琛手一顿,有些担忧地挑起内侧帐帘,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抵住脸,身体被推出了内间。   陈琛一边倒退,一边试图挣扎:“殿下?”   裴醉放下帐帘,扶着龙门架,看着榻上衣衫不整的李昀,咳嗽声断断续续:“别进来。”   “哦。”   陈琛坐回了外间的圈椅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册翻了翻,扬声喊道:“午膳快凉了,两位殿下赶紧出来吃吧。”   “你先去忙吧。”   陈琛鲤鱼打挺起身,笑道:“那我等着和殿下一起审那叛徒。”   李昀从昏睡中醒来,猛地转头,却见身旁空无一人。   他连忙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住地向后仰倒,手臂却被扯住,然后整个人向前一扑,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醒了?”   李昀慌忙抬头,正好对上那人含着笑意的凤眸,他心里一松,又一怒:“你到底怎么回事?”   “为兄身体虚弱,可承受不起元晦的怒火。”裴醉双手按着李昀的肩,把他按倒在床上,笑道,“来,消消气。”   李昀重新摔在床上,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昨日腿内侧蹭破的地方...发凉,似乎是...药膏。   李昀不敢置信地看向裴醉,眸光巨颤。   “你,你。”   “嗯,是啊。”裴醉抬手撑着灯架,笑道,“昨日不是说了吗,回去给你上药。”   李昀目光呆怔。   裴醉抵着唇咳嗽,脸色微微发白,有些站不住,坐在床侧,含笑道:“怎么了?”   李昀微微垂下头。   裴醉看见那人脖颈处的绯红,一怔。   “元晦啊,你...”   李昀只觉得自己的龌龊心思被人看得透彻。   他脖颈的红一路蔓延至耳根,脸颊,整个人都像沸水煮的虾子,从里熟到外。   手死死攥着被褥,拼命撑着最后一丝尊严。   “你,别生气。”裴醉赶紧替他抚着后背,“为兄知道了,以后这种宽衣解带的事情,都你自己来,行吗?”   李昀手一僵。   “为兄在军营里习惯了,时常忘记顾念读书人的纲常礼节。”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肩,低声道,“只是,下次记得自己上药,否则伤口怎么会好?”   李昀呆怔抬眼。   他想多了。   裴忘归这个属玄铁的,怎么可能懂人间风月?   “好了,来,喘气。”裴醉在李昀耳边笑着道。   “你...在哄孩子?”李昀转头,淡淡道。   “怎会。”   裴醉抬手去揉他的头发,却被李昀猛地闪开。   “...你真的不肯相信我?”李昀垂头,低道。   “嗯?怎么还问这种问题?”裴醉皱皱眉,“我信你。”   “信我,以知己、挚友、至交,而非名义上一戳即破的兄弟名分。”李昀眼中藏着赤诚与坚韧。   裴醉叹了一口气。   “我...”   “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愧疚,不忍我再卷入朝堂浪潮之巅,也不想让我面对权力倾轧不休。”   裴醉抬手,搭着他的肩,沉声道:“是,我不忍,也不愿。”   “你的一厢情愿,却是看轻了我。”李昀深深吸一口气,“良将能撼山斩河,书生亦能撑起山河脊梁。”   李昀声音凝重而决绝:“兄长心有鲲鹏,我愿做长风万里。鹏跃九天,风策八荒。我愿与你同担风雨,挽山河危澜,创盛世开平,交托性命不相负。”   他攥着裴醉的前襟,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敢信我吗?”   李昀声音不大,却在裴醉耳边重重炸开。   他重新凝视着面前的书生。   那人的眉眼早已不是年幼时候的顺从与沉默模样,五年的江湖风沙与市井民生,将那璞玉打磨得深沉有光,初时不察,越是凝视,越是璀璨。   他真的长大了。   “我信你。”裴醉抬起手臂,狠狠握着李昀的手掌,用力攥了攥,“我相信。”   李昀松了一口气,凝视着两人相握的手掌,终于笑了。   “其实我不怕受伤。”他温和地弯了眼眸,“我只怕你丢下我。”   裴醉用双手裹着李昀的拳掌,静静地望着他片刻,如同立誓一般,字字坠地有声:“除却生死,不敢相负。”   李昀眼尾微红。   “君子一诺。”   裴醉眉眼一舒,展颜一笑。   “定守一生。” 第19章 谈心   夕阳西垂,裴醉李昀两人沿着杨柳堤岸缓步而行,看高高的堤坝将滔天河水圈禁,听波浪击岸,有声泠泠。   “...原来是这样。”李昀抿着唇,目光投向遥远的承启方向,思绪飘远。   “当年先帝托孤,谁也没能想到禁卫军首领鄂语堂会忽然谋逆。”裴醉目色微沉,“那天,鄂语堂冲进保光殿,先杀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后砍小五。他身手确实不在我之下,我只来得及拦下劈向小五的刀,却没察觉他另一手捏着的匕首,更没想过那匕首上的毒竟然无药可解。”   李昀藏在袖中的手一颤,攥了拳。   “忘归。”   “嗯?”   “难道你从未想过,或许,鄂语堂并非盖家的人,而是...”   “元晦。”裴醉脚步一顿,话音竟然带上了严厉,“鄂语堂只能是盖家的人。”   “父皇一生辗转在君臣权钱之间,多疑畏死,无情顽固,壮志凌云却懦弱困顿。他不敢放权于内阁,亦不想罢免司礼监,他周旋在二者之间,谁也不敢信任。”李昀淡淡道,“鄂语堂冲进殿内,先砍魏言,是为什么?若他真有谋逆之心,为何不直接杀了小五?还有,‘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以父皇的疑心,他肯放权给你?若你有不臣之心,没救小五,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就算你救了小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我说过,鄂语堂是盖家的人。盖顿之所以能被下狱,也要多谢鄂语堂的供词。”裴醉扶着柳树,擦了一把汗。   “呵。”李昀狠狠闭上眼,“我以为,你用当年盖顿逼我的莫须有,把他下了狱,却没想过竟是真的。而这着棋,竟然是父皇替小五谋划好的。”   “李元晦!”   裴醉沉声低吼。   李昀咬牙,藏起眼尾的微红。   “我不恨他当年卖了我,我却恨他算计你。”李昀胸口剧烈起伏,怒意染上眼眸,“李家人可以为大庆死,可裴家已经满门为国尽忠,这最后一丝血脉,还要被他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够了。”裴醉捂着他的嘴,将他按在柳树粗糙枝干上,压低嗓音,难掩怒意,“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记恨你父皇的。我说过,君子之道难行,不要让这些无谓的东西挡住你的眼睛,忘了你要走的路!”   李昀被垂柳挡住视线,他拨开裴醉的手掌,也拨开了眼前那几缕柳枝,坚决道:“君子之道不是识人不清,不是一叶障目,更不是自欺欺人!”   “你!”裴醉气得连声咳嗽。   李昀抿着唇,替他拍着背,低声道:“抱歉。”   裴醉咳得头疼,干脆靠在杨柳树下,闭上眼不说话。   李昀头一次面对愠怒的裴醉,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印象中,那人从来都是弯着笑眼来哄自己,哪有这种冷眼肃眉的样子。   他站在裴醉面前,不肯就坐,却也不知该如何哄自己的兄长。   他缓缓蹲下,视线与裴醉的双眸平齐,慢慢伸出手,学着他从前的模样,拍了拍那人的头,犹豫道:“忘归,我刚才失言了,抱歉。”   裴醉只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铁发冠,哑然失笑,直接抬臂攥着那只胆大包天的手。   “为兄可是堂堂大庆摄政王,还没人敢如此放肆。”裴醉懒懒掀了眼帘,眼尾微扬,挑眉道。   “来而不往,岂非失礼?”李昀抿唇轻笑。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裴醉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打趣道。   “你...”   李昀对上那人一双明朗的眸子,心狠狠一颤,呼吸又乱,立刻起身,扶着对面的柳树,指尖划过万丈丝绦,随手折了一枝。   “怎么,折柳要赠我?”裴醉抬手揉了一把心口隐痛,撑着地面站起,抱胸倚树,笑问道,“你到底是想让我留,还是想让我走?”   李昀望着那金黄柳枝,轻声喃喃:“心上留君已十载。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纵君不来,我亦思子衿。”   “什么?”裴醉走到他身后,俯身问道,“再说一遍?”   李昀转身,将杨柳枝塞进裴醉的手里。   “兄长不是要吟诗吗?就拿着这杨柳枝,装作风雅也好。”   “算了。”裴醉将柳枝插进腰带中,无奈笑道,“你我有一个会吟诗弄月就好了。”   李昀垂眸低笑,远方斜阳似火,将那如青竹的书生裹了一圈耀眼金黄,裴醉转身去看,目线竟然被灼了一下。   裴醉怔怔抬手,下意识地触碰着李昀的侧脸。   “怎么了吗?”李昀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指尖与他的手掌相碰。   “没事,为兄看错了。”   裴醉回过神来,不由得失笑。   竟一时目眩,以为是河安狂沙的满目金黄。   耀眼而灼热。   “怎么了?”李昀看见裴醉一时的出神,有些担心,低声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裴醉转了话头,“跟我说说你这三年吧。”   “父皇遗诏并不只是你所知的那一份。”李昀浅浅呼了一口气,“我手中也有一份,让我遍访北疆、岭东、岭西,然后与言中集团联纵。”   “言中党。”裴醉挑眉。   “君子群而不党。”李昀无奈道。   “那也是言中党。”裴醉笑道,“大庆党派纷争,不是换个名字就能粉饰太平的。”   “随你吧。”李昀摇摇头,失笑。   “果然。”裴醉点点头,“当年王安和死保,无非就是希望你能站在朝堂上,带着刚刚崭露头角的言中对抗清林。”   “嗯。”李昀淡淡道,“七成田税尽出江南八府,可剩下还有三成,也并非不能一战。”   “是,可以试试。”   “这三年,我几乎将大庆南北走了一遍,各地天灾频发,流民暴动,实在是令人目不忍视。”李昀攥紧衣袖,“只是因为,国库没钱,把所有的压力都推给了百姓,而百姓手中哪有田地?没田地,怎么能交上税款?把流民逼上梁山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庆官员自己。”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道。”裴醉凝视着柳树被拉长的阴影,望着天边将坠的夕阳,嘲笑道,“可文武百官,都是睁眼瞎子。明明就已经日薄西山了,还要装作天下太平,实在是可笑。”   “土地兼并到了乡绅手里,而乡绅。”李昀咬牙道,“大多都入了朝堂,免了税款。”   “所以啊,你的父皇一生都在思索破局之法。”裴醉抬手按上心口,蹙眉道,“用了最后两年,布了一局好棋,留给你我。”   “好棋?”李昀伸手扶住裴醉的手臂,怒极反笑,“裴忘归,我看你身体里一点没有长公主殿下的匪气,倒将老侯爷的忠君气节学了个十足十。”   “混账,这哪里像是一朝亲王说的话。难道我裴家忠的不是你李家天下?”裴醉伸出食指,用指腹虚虚点着李昀的眉心,笑道。   “很难受吗?要不要回去休息?”李昀看见那人额角开始流汗,有些担忧道,“前两日还没见你这么虚弱,药呢?”   “吃完了。”裴醉用手搭着李昀的肩膀,“走,我们去审叛徒。”   “什么?”李昀被半拖着,踉跄向柴房方向走,“你这身体...”   “好了。”裴醉转头,又弹一下李昀的眉心,“若是什么都不能干,为兄干脆死了得了。”   “裴...”   “嘘,梁王殿下,大家都看着呢。”裴醉捂着李昀的嘴,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气得又想咬人。   什么君子有节,如竹潇潇。   跟摄政王裴醉相处三日,梁王李昀已经将书生意气和矜贵丢了个干净,朝着发疯的道路一去不复返了。   柴房狭窄逼仄,堆了乱七八糟的枯木与新木,一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臭麻布,在角落里不停地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   陈琛就站在他面前,抱着铁剑,不时用剑鞘重重戳着那叛贼扭曲的腰和背。   “狗崽子,熏了一下午泔水,还挺能抗。”陈琛蹲在他面前,扯了他嘴里的麻布,捏着他的下颌,拨开他遮住眼睛的碎发,看见眉心处一道狰狞伤疤。   “刚刚那个拿刀的呢?”那人总算能说话了,气急败坏道,“让他来见老子。”   “你他娘的叫谁呢?”陈琛一脚踹上他的心窝,使了五成力气,气得想直接踹死这个狗崽子。   “牛犊子,老子没叫你。”那人一口血吐到陈琛胸口,龇着浸满鲜血的牙,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你聋了?老子要找那个拿刀的。”   陈琛一剑鞘拍到那青年的脑壳上,恶狠狠道:“说,是谁让你来刺杀的?我没查到你的军籍,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老子不跟牛犊子说话。”那人撇撇嘴,“嫌臭。”   陈琛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他十指交叠,手腕指节掰得咔咔作响。   逼供,他不在行。   但是打人,他十分专业。   裴醉推开柴房吱嘎作响的破旧木门,看见陈琛骑在一人身上,拳头指节凸起处全是血迹,而身下那人也是满脸血痕,眼睛肿得几乎挡住了视线,却仍是狠狠瞪着陈琛,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干什么?”   陈琛明显脾气上头,听见裴醉的话,也只是勉强停住了拳头,并没有从那人身上下来的打算。   “起来。”裴醉沉声道。   那青年朝陈琛嗤笑一声,险些把陈琛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燎了起来。   裴醉左手拔刀,寒光一闪,刀锋直逼那人脖颈,一寸寸逼近,寒意沁肌。   “对,你就是刚才那个拿刀的。”那青年眼皮肿得厉害,努力睁大眼睛,又眯起眼睛,见实在看不清,便也放弃了,直接喊道,“你这套刀法不错!老子要跟你切磋。”   陈琛一声冷哼惊天动地,抬手朝那人脑袋上砸了一胳膊肘:“痴心妄想!”   “牛...”   “牛什么牛!”陈琛又踹一脚,攥着他的土黄色碎褂子,咬牙切齿道,“赶紧招供,老子给你一个痛快的死!”   “痴心妄想!”那人学得有模有样,哈哈大笑,“我的身份,你猜啊?”   李昀淡淡道:“好啊。”   三人齐齐看向李昀。   那青年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昀细瘦的身型,咂咂嘴。   老子不跟弱鸡一般见识。   “你是地匪,清纶教众。”李昀踏着干草木柴,慢慢上前,垂眸凝视着那满脸血污的人,“对吗?” 第20章 清纶   “殿下,你是说,这玩意儿就是清纶教的人?”陈琛狐疑地盯着那肿成了猪头的青年,揉了揉下巴,“就是天天打算搞造反的那些人?”   那青年本在盯着李昀看,却在听到‘造反’二字时,牙磨得咔咔有声,喘着粗气,吼道:“什么造反!你们这帮狗官,借着我们的名字天天不干好事,还把罪名推到我们头上!!”   裴醉轻笑着咳嗽。   “喂,你笑什么。”那青年跟被激怒的饿狼一般,磨牙吮血,“要不是那些当官的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我们怎么会跟过街老鼠一样?”   裴醉收刀入鞘,用冰冷的剑鞘抬起那红眼青年的下颌:“地匪落寇,还这般理直气壮。”   李昀站在裴醉身侧,温声道:“清纶教十几年前被清剿过一次,剩下的死得死、逃得逃。如今看来,倒还硕果犹存。”   裴醉赞同道:“身手确实不错,可堪一用。”   “只是不知能不能收了匪性。”李昀有些担忧,打量着陈琛,又转向裴醉,“会不会...”   “有匪性也未必不好,至少,不会像老弱残军一般,只知跑腿,不知拔刀。”裴醉挑眉,“这性子么,磨一磨就好了。”   那青年见那两人自顾自地聊着,视他于无物,梗着脖子道:“你们在说什么?老子怎么听不懂!”   陈琛跟在两人身后长进了许多,捏着那人的下巴,冷冷问道:“清纶教现在还有多少人,盘踞在何处?”   青年满脸诧异:“老子怎么会出卖朋友?你是个傻子吗?”   裴醉拍拍陈琛的肩:“跟我出来。”   三人出了柴房,裴醉抬手,召了远处的地初和玄初过来。   “好好招呼这位...”裴醉转头,“他叫什么?”   陈琛咬牙切齿道:“扶宽。”   “嗯,你们好好聊聊。”裴醉叮嘱着。   地初笑得和蔼又猥琐,手里捏两个梅花镖,朝裴醉挤眉弄眼道:“小主子,我能不能,好好调教调教?”   玄初抬手打他一巴掌:“别丢佘山三十三匪的人。”   裴醉笑道:“随意,别弄死了就好。”   地初扣着玄初的手腕,笑眯眯道:“好嘞,小主子,属下绝对~会让这孩子乖乖懂事的。”   玄初朝裴醉略略颔首,低声道:“主子,你回去休息。”   陈琛揉着下巴,听见里面嚎叫声震天响,凄厉地像是被拽掉尾巴的猫、又像是被拔掉爪子的老虎,陈琛习惯一刀见血、一剑封喉,听得这般惨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家伙。   果然术业有专攻。   陈琛抖掉二两鸡皮疙瘩,身子爽快不少,轻呼了一口气,朝李昀拱手恭敬道:“殿下是怎么知道这狗崽子是清纶教众的?”   李昀瞥一眼裴醉,似乎想起昨日那人跳马时的惊心动魄,不由得手心攒了一汪冷汗。   他攥了攥手掌,才说:“望台临近江海,本就少良驹,善骑者便更加少见。但清纶教众多年盘踞,在江南一带游走,善乘骑也不奇怪。”   “朝廷曾想招安,可清纶教当时不愿入朝。”裴醉双手交叠,撑在刀上,玄色刀鞘映着夕阳日照,“当时的巡抚以火烧山寨,逼匪弃寨,最后,他们从山的另一侧破火而出,骑着寨中土马,以铁索连舟,逃到了海上,后来便不知踪影了。”   陈琛不知此等详细内情,听得入迷,连耳边的惨叫声也恍然不觉了。   “这么说,这匪徒倒还有两把刀子。”   “今日营中被申行收买的叛徒已经处理干净了吧?”裴醉话锋一转,朝陈琛问道。   “是。”陈琛拱手道,“这驻军人本来就不多,申总督想把手伸进军营里,也没什么人能让他使唤的。”   “好,剩下的,本王便帮不了你了。能不能把兵带出来,全看你这将如何行止了,陈指挥使。”裴醉笑道。   “是!”陈琛热血一沸,扬声笑道,“绝不辜负将军期望!”   裴醉看着陈琛提剑踩着夕阳走远,笑了笑,撤了刀,倚靠着柴房灰砖外墙席地而坐。   他抬眼看着李昀,朝他张开了手臂,眉眼含笑:“为兄知道,你嫌地面脏。来,坐我怀里。”   李昀退了半步,硬声道:“不必了,我不累。”   “胡说八道。”裴醉扯了一把李昀的手臂,文弱书生险些丢了手中捏着的折扇,身子转了半圈,跌坐在裴醉的腿上,细腰被那人一揽,整个人便靠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中,“中午也不知是谁,脱力昏了过去。”   “你...”   李昀已经生不起气来,坐在那人左腿上,半边身子靠在那支起的右腿上,脸色忽红忽白。   “你说,申行究竟想要什么?”裴醉捏着李昀腰间的玉佩,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手里已经有权、有钱,又捏着承启漕运的命脉,他还想要什么?”   “他想要子昭的自由。”李昀低低道。   “听闻申行对子昭毫无亲情,多年放他一人在承启,也不曾过问。甚至还利用他来联姻,以稳固地位。没想到,竟还有一颗慈父之心。”裴醉眯起眼眸,冷笑一声,“倒是世人眼孔狭小,以讹传讹了。”   “所以,他想要你我的命,也不足为奇。”李昀叹道,“等你我回了承启,必要以子昭为饵,来挟制他的一举一动。”   “你会吗?”裴醉坐直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笑着,“你不会的。”   “你呢?”李昀转头,鼻尖虚虚擦过那人温热嘴唇,一股酥麻之意从冰凉鼻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李昀头脑轰地一下炸开,眼前发白,手死死攥着裴醉的衣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裴醉一怔。   抬手摸着自己的嘴唇,像是被蝴蝶翅膀颤巍巍地扫了一下,有些麻。   “你,你会吗?”李昀不想沉溺在这般旖旎的气氛里,于是颤着声音,继续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裴醉回神,后背靠在柴房砖墙上,望着天边将坠的落日,垂了眼帘。   “慈不掌兵,仁不摄政。从我掌帅印那一刻,已经抛了仁慈,更别提,现在我是大庆的摄政王。我与子昭亦是多年至交,可若有一日兵戈相对,我,恐怕不会手软。”   李昀心中的双丝网被这冰冷的话砸得千疮百孔。   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悲哀。   “你,真的不恨父皇吗?”   裴醉将手臂枕在脑后,眯着眼,去看那挣扎在远方海面上的斜阳。   “元晦啊,我只能往前走。”他轻轻笑着,“不言悔,不回头。”   李昀静默半晌,与他一同望着天边落日沉入海底,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天际。   秋风乍起,前几日还闷热的夜竟然带上了一丝凉意,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李昀轻轻握着脚踝,无意识地揉了揉。   “怎么,凉?”   裴醉拽下肩头的披风,扬臂一展,将李昀裹了进去。   披风上的干爽味道一个劲儿地往李昀鼻子里钻,而他后背贴着那人微微起伏的胸膛,几乎像是被埋进了那人的被窝里一般。   李昀忍着想要去抱他的冲动,小口呼吸。   他自己都没想到,年少旖思,越十年,仍不休。   柴房门缓缓而开,玄初先出门,用怀中的酒冲了冲手,见两人窝在角落里,一怔,单膝跪在裴醉面前,低声道:“主子怎么没回去?”   “反正回去也无事,干脆在这里等了。”裴醉挑眉,“问出来了?”   “没能全盘问出来。”玄初声音发硬,显然是有些不愉,“这小子骨头倒是硬。”   “无妨,有多少说多少。”裴醉扶着李昀起身,将披风顺手给他系上。   “是。”玄初撑着柴房的门,将两人引了进去。   地初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往扶宽身上扎针,每扎一针,都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脑袋:“娃儿啊,舒不舒服?”   扶宽目光已经呆滞。   “行了,够了。”裴醉无奈扶额。   玄初硬着声音道:“清纶教本是逃到了海上,后来又回了陆地上,在离望台不远的承友县里隐姓埋名。”   裴醉蹲在扶宽面前,问道:“我曾听焦捕头提起,前一月有采花贼在望台城中肆意作案,祸害了不少未出阁的姑娘,后来,在承友县的华易村外发现了被打成肉泥的采花贼尸首。”   扶宽眼皮一跳。   “看来,不只华易村一村。”裴醉清淡含笑的声音落在扶宽的耳边,“若你不想说,我便带人屠了村,总会有人肯张口的,你说呢?”   扶宽肿得发胀的双眼一点点变得血红。   “我...我以为...你是好人...”扶宽身体发颤,死死盯着裴醉腰间的雁翎刀。   “既然以为我是好人,又为什么要来刺杀我?”裴醉挑眉。   “我...没想杀你。”扶宽大着舌头,断断续续道,“前几天...张家小子出去卖马...被望台狗官抓起来...连着黑市马棚...一起抄了...”   “所以,你是为了救他,才收了申行的银子,带人埋伏在这里刺杀我?”   “我...没想杀你...谁让你...刀法带劲...我想跟你多打两回合...”   “地初,把他的针拔了。”裴醉失笑。   “好的小主子~”地初笑眯眯地抬手,猛地从扶宽的后颈处拔出两根牛毛细针。   扶宽脖颈向前一折,像是被解除束缚一般,立刻从地上跳起,一掌拍在裴醉的肩上。   “小主子!”   地初惊呼还没落,裴醉抬手硬接了这一掌,右手撑地侧身跃起,左手手腕一抖,长刀出鞘,电光火石间,刀锋抵着扶宽的脖颈,只需半寸,便能割断那青年的喉管。   两人相对而立。   裴醉低低咳嗽两声,抬手擦去唇边血迹。   “绝境中还想着反击,倒是不错。”   扶宽梗着脖子,双目紧闭,视死如归道:“清纶教早就在十几年前就放弃造反了,现在村子里的人,就是喂喂驴养养马,没事锤两个过路的强盗和采花贼什么的,你们这群狗官,要杀就杀,我们宁可死也不会出卖朋友。”   “谁说我要杀你?”裴醉收刀入鞘,抵着唇咳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昀站在裴醉身前,看着扶宽的双眼,冷声道:“你们没有户籍,我想,里长应当也收了你们的贿赂,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们除了去黑市交易外,根本不能如其他百姓一般正常生活。”   “那,那又如何?”扶宽梗着脖子,眼神却瞟着止不住咳嗽的裴醉。   “既然如此,若让你们从军,可愿意?”   “啊?”扶宽将视线落在李昀的身上,没反应过来,又呆怔地问了一遍,“还,还有这种好事?”   李昀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后刀鞘猛地砸向地面的声音。   他一惊,转身看见裴醉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按着心口,弯腰吐了一口血,垂着头,额前碎发垂眼,脊背发颤,撑着刀鞘的左手也发抖。   “忘归?!”   李昀飞快地蹲下,左手扶着裴醉的侧脸,轻轻用力向上一抬,便将那人惨白的脸色尽收眼底。   他抬手擦去裴醉唇边的血迹,低声焦急道:“毒发了?”   裴醉眉心紧蹙,身体猛地一颤,撑着刀的手一松,便向前倒进了李昀的怀里。   李昀支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蓦地被扑倒在地,身体压在干柴上,那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在李昀耳侧喘着,灼热气息夹着血腥味道,硬生生把李昀的脸色蒸得又青又红。   扶宽惊呆了。   “我,我没用力打他啊。”   昨天那个和他打了三十多个回合的人,今日怎么轻轻一掌就倒下了?!   这不是讹人吗?! 第21章 毒发   李昀目色发冷。   今日已经亲眼目睹了裴醉的两次毒发,他心中又恨又疼,却无处发泄,只得用力攥着手掌,指尖将掌心印出了四个深深的月牙血痕。   玄初抱着剑,站在床边,不言不语。   李昀替裴醉擦去鬓边滚落的冷汗,然后搁下手中的巾帕,放下卷起的袖口,缓缓起身,抬手将玄初请到一旁的黄梨木圆凳上。   玄初硬声说了句‘不敢’,站在李昀的对面,仍是死死攥着手中的剑。   “他身上的毒,何时发作?”   “动武,动怒,血气旺盛时。”玄初冷淡道。   “如何解?”   “无解。”玄初挤出两个字。   李昀又听了一遍,只觉得剜心。   “...那他吃的药,是什么?”   “不知道。”玄初硬声道。   李昀还待再问,床上昏迷的人却已经悠悠醒转,苍白着脸,朝李昀道:“...过来。”   “你醒了。”李昀坐到裴醉身边,紧紧攥着他的右手,只觉得再怎么用力都不为过。   裴醉抬起左手,轻轻拍着李昀极用力而指节青白的手掌,轻轻笑了:“你太用力了,元晦。”   李昀手不由得一松,裴醉右手攀上李昀的手掌,将他手心轻轻翻了过来,看清了那人掌心的狼狈。   “你看。”裴醉嗓音喑哑,“昨日勒的血痕还没有好,今日自己怎么又抠成这样?”   “裴忘归。”李昀声音发颤,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吼,“你闭嘴!”   “梁王殿下...失态至此。”裴醉笑着咳嗽,抬手擦去唇边血迹,“有辱斯文。”   李昀气得掉了一滴眼泪,掩饰地擦掉,却留下了藏不住的绯红眼尾。   “好了,这次是真的没什么事了。”裴醉用力拉了一把李昀的手臂,将他抱进自己的身侧,疲惫地闭上了眼,“为兄要睡个三天三夜。”   “我...”   “你也睡。”裴醉翻身,抬手将他揽进了怀里,轻轻抚着李昀的背,“别哭了,小云片儿。”   玄初瞥了两人一眼,狠狠捏着手中的剑,放轻脚步挑帘出帐。   这个坑孩子的狗皇帝。   怎么死得那么痛快,真便宜他了。   应该捅上个几百剑再让他死才对。   李昀被按在裴醉的胸前,听见那人沉稳而缓慢的心跳,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绷得紧紧的脊背一松,疲惫如潮水一般将他吞噬了进去。   耳边是那人悠长的呼吸声,如同春日长风,慢慢悠悠地拂过。   “兄长。”   “嗯?”那人声音很轻。   “...没事。”李昀缓缓闭上了眼,抬手揽上裴醉的腰,轻声道,“好梦。”   这三日里,扶宽主动带着陈琛前往承友县清纶教众的居所。   待陈琛招抚时,村中人正拿着犁耙钉耙,把过路偷鸡的贼打得抱头鼠窜,完全是不顾念鸡飞蛋打,也要冲上去出一口气的急性子。   扶宽顶着一张还没痊愈的青肿小脸,脚步轻快地进了村,径直去了张守的木屋子外,高声喊道:“张爷爷,我回来啦!”   张守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差点就哭了。   “阿宽啊,你没事吧?”   扶宽欲盖弥彰地挡了脸,敷衍两句:“咳,摔的。那什么,狗蛋儿没事吧?”   “嗯,没事,狗蛋儿被放回来了。”张守长吁短叹,“你这孩子,你哪能为了狗蛋儿去冒这个险?万一出点事,你让爷爷怎么活啊。”   扶宽把张守扶进屋子里,蹲在床前,替张守脱了草鞋,又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上床:“爷爷,我今日有事想跟你商量。”   张守拦阻不及,只能眼看着扶宽替自己脱了鞋,一边抹眼泪一边感慨:“爷爷答应,什么都答应。”   “真的?”扶宽眉目一挑,站在房门口,中气十足地朝着陈琛喊,“牛犊子,村长要见你!”   陈琛额角绷着青筋,两步迈进了家徒四壁的木屋里。   张守脸色立刻变了,盯着陈琛的官靴与官服,眼中压着狠戾与仇恨,仿佛不再是暮年的老者,眼睛里被点燃了经年的仇恨。   扶宽跟陈琛勾肩搭背,笑得眉眼飞扬:“爷爷,他说可以给村子里的人上兵籍,这样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去黑市了。”   陈琛甩开他的手,朝着老者点点头,笑道:“是啊,村长意下如何?”   张守没看他,只是盯着扶宽,半晌,沧桑道:“阿宽,你,真要去当兵?”   “去啊。”扶宽爽朗笑道,“为什么不去?能杀尽水匪,也不算白活一场。”   张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造孽啊。”张守拄着拐杖,极慢地从木屋中走了出去。   村中人听陈琛有许他们军籍的意思,十分激动,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毕竟骨子里便带着锐不可当的匪气,怎会甘于山草野寇,了此残生。   扶宽从陈琛身上搜刮了二钱银子,嫌弃地咂咂嘴:“就这么点?”   陈琛抬腿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扶宽捂着屁股便跑到草棚下喂马的张狗蛋面前,笑着朝他丢了二钱银子过去:“狗蛋儿啊,好好养马,以后离黑市远一点,等哥哥们回来送银子给你们花。”   张狗蛋吸着鼻涕,把银子往嘴里咬了咬,眼睛一亮:“好啊,小宽子哥哥。”   “小宽子,哈哈哈哈!”陈琛笑得弯了腰。   扶宽冷哼一声:“总比牛犊子好听多了,你说是吧。”   陈琛拔出腰间的铁剑,扶宽不甘示弱地亮出腰刀,两人就拼在了一起,打得火花四溅,鸡飞狗跳。   村民围了一圈叫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起哄着。   两人激战二十个回合,没分出胜负。   陈琛向后蹁跹跃了半步,横剑怒喝道:“停手!”   扶宽配合地收了刀。   陈琛手中森然寒意的铁剑忽得指向围观的村民,冷声道:“既然你们入了军籍,那么便是要遵我军令。把你们身上的匪气都给我收一收,以后若有不听军令,擅自行动者。”   陈琛抬手,猛地劈了一旁的一株大树。   那有海碗粗的大树颤了颤,竟被拦腰斩断,轰然倒在众人面前,大地震颤,脚下发麻。   “...如同此树。”   陈琛傲然收了剑,冷冷看着村民,那些玩世不恭都被他收了起来,整个人如霜刃出鞘,锐不可当。   “都听懂了吗?!”他吼道。   村民骨子里便好战,对高手有着骨子里的敬佩,见此壮举,心中激荡,不由得喊得震天响:“是!!”   “很好!”   陈琛收剑回鞘,手臂发颤。   扶宽低低地‘切’了一声,踢了一块小石头,正好撞在陈琛的脚腕上。   “快感谢老子,提前帮你锯树。”   “谢你干什么?”陈琛哼了一句,“你这是赎罪。”   “牛犊子你够了,谁知道你们家将军这么弱不禁风。”扶宽咬牙切齿道,“明明前两天还很能打,怎么我一掌下去他就晕?你们是不是联手来算计我啊?”   “你他娘的说谁弱不禁风?”陈琛最听不得有人说他们家将军的坏话,抬嘴便骂,“你搞清楚,你现在就是一介小兵,本将是指挥使,正三品,你在本将面前说殿下的坏话,你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军规?”   扶宽瞥他一眼,没理他,自己又抬脚踢了块小石头。   “...牛犊子。”   村里的妇孺与老人把村中的年轻人簇拥到了村门口,陈琛怀里已经被塞了无数的鸡鸭鱼肉,还有散碎瓜果,能给的都给了。   当年清纶教剩下的人,早已弃了身上的大逆不道,除了骨子里的血性,跟普通的乡民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已经垂垂老矣,躲藏了十余年,只觉得是报应。   可他们的孩子本身没有错,也不懂父辈与朝廷的恩怨,只是单纯的长大,却也要一辈子活在‘清纶教’的阴影下。   上天垂怜,孩子们终于能正大光明地活在这个世间。   父辈抛却身上的反骨,只剩一片慈爱与担忧。   张守站在最后,透过层层人群,手中拄着木拐杖,望着混迹在青年中的扶宽,眼睛有些热。   扶宽挤了进去,看见张守要哭不哭的表情,有些招架不住。   他指着手忙脚乱收礼物的陈琛,扯了话题:“爷爷,那个人不错的,会善待咱们清纶教的兄弟,不会暗中使绊子的。”   “...爷爷不管他怎么样。”张守慈爱又担忧地看着扶宽,“爷爷只担心你啊,阿宽。”   “爷爷放心,我天生武艺超群,谁能欺负我?”扶宽扬唇一笑,意气风发。   “爷爷给你的那本书册,要藏好了,千万别被人发现了。”张守拽着扶宽的耳朵,手劲儿极大,不像平日那副垂垂老矣一步三喘的模样,“听见了没?”   “疼疼...”扶宽龇牙咧嘴,往后跳了半步,嘟嘟囔囔地,“知道了知道了。”   “嗯。”张守拍拍他的肩,花白胡子也跟着颤,“扶宽啊,去吧,爷爷在这等你回家。”   扶宽笑着跑远,然后抬手吹了个响哨,张狗蛋偷摸地从篱笆里翻了出来,小脸脏兮兮地,小眼睛锃亮,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二钱银子。   陈琛把手里的鸡鸭鱼肉都放在了不远处的幡旗下,朝着张狗蛋笑道:“留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来拿回去。”   扶宽‘啧’了一声:“牛犊子,还有点良心。”   “你说什么?”陈琛又朝他踹一脚。   扶宽一溜烟跑进兵卒里面,像泥鳅钻进湿土,哪儿还能找得到。   陈琛虽看着莽撞,可行事有章法,心中有韬略。   此行辗转几地,共招募了两千五百人,数目不算多,却也不算少。   若要兵卒令行禁止,必要将帅赏罚分明。   他回到军营后,第一个便拿扶宽开刀。   军棍二十,一点没容情,打得血肉模糊。   后来,又将军饷一点不少的发了下去,这威信便也树了起来。   当然,关于抱着梁王李昀哭着筹军饷一事,大概陈指挥使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提起了。   谈征与李昀站在驻军营地前,望着飒飒而展的战旗下,忽得多了两千多虎狼兵卒,站在面黄肌瘦的驻军中,如鹤立鸡群。他们虽各行其是,毫无章法,但倒也给腐朽的军营灌了些新鲜血液进去。   “将他们编入兵籍中,便是军户子弟。此举既安了谈知府的心,也可充实驻军实力,算是一举两得。”   谈征看着扭打成一团的清纶教少年人,哪敢安心,听着李昀这话,只苦笑摇头。   “摄政王殿下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谈征叹息,“梧南毗邻甘信,是我大庆东南沿海门户,全靠着十二万甘信水师在沿海巡防,可哪能防得住。月前,便有小股水匪几百人,顺着蕴河,取道梧南,在望台边缘村庄抢掠。”   “竟无人能挡?”李昀皱了皱眉。   谈征眉心紧锁,无奈地点头。   “梧南的三万步兵...”李昀话还未说完,便顿住,无声叹了口气。   梧南还没有望台富庶。   望台如此,何况梧南。   “大庆百年前的虎狼之师,现在尽皆老弱残幼,不堪一击。”谈征声音沧桑,仿佛透过那瘦弱的兵卒,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还未感谢谈知府日前从秋税中拨出的军费。”李昀不打算再感春伤秋,转了话头,淡笑道。   “望台虽比不得江南富庶,但有申总督的漕运中转镇着望台,也不至于衰落而挪不出税银。”谈征表情复杂,“望台承了申总督的膏泽,下官,也就对总督的敛财行径视作不见,心中甚是有愧。”   李昀手中折扇轻摇,轻声道:“谈知府多年周旋于百姓与文林王之间,辛苦了。”   “不敢。”谈征也回一礼,“殿下心系百姓,是大庆之幸。”   李昀拢了折扇,抬手朝他虚虚一敬。   “二位,是在拜天地?”   一道慵懒的嗓音抛了过来。   李昀猛地抬头,看见那人微挑的眼眸,心头一颤,上前两步便抓住了裴醉的手腕,攥得很紧。   “好点了吗?”   “梁王殿下。”裴醉拍着李昀绷得很紧的手背,眼眸微弯,笑意莞然,“趁着为兄睡觉,与谁家郎君私定终身了啊?”   李昀指尖一抖,抬眼望着裴醉含笑的清澈凤眸,不敢置信道:“你,此等胡话,你...”   “嗯,元晦看上去也精神多了,又记得守礼了。”裴醉笑道。   李昀把眼底惊慌一点点藏了起来,闭着眼睛,额角青筋又跳了跳。   “裴、忘、归。”   裴醉唇角微扬,转身朝着谈征走去。   “谈知府,辛苦了。”   “不敢。”   “这两千五百人,数量虽不多,但若能好好训练,未必不能成一支精锐。”裴醉将视线投向挥汗如雨的陈琛,“陈指挥使在甘信水师历练过,兵法韬略都通,只是不通于人情世故,还望谈知府能多多提点他一番。”   “下官一介...”   “谈知府不必过谦。”裴醉打断了谈征的话,“我与梁王不日便要启程回承启,恐怕也再无力顾及望台的事。到时,只能仰仗谈知府在文林王和陈指挥使之间调和与周旋。”   谈征四指捏袖,再没推辞,敛了容色,郑重行了一礼:“如此,下官便僭越了。”   裴醉点点头,转身,见李昀仍是满脸阴云密布的山雨欲来,不由得失笑,伸手去握那人的手腕,低声哄着:“元晦啊,怎么还生气呢?”   李昀猛地拨开他的手,转身震袖而去。   裴醉哑然失笑。   他朝着不远处的谈征摆摆手:“梁王殿下近日太过疲惫,一时失态,还望谈知府当做没看见,免得他来日不好见人。”   谈征淡笑,拢袖而去。 第22章 军籍   裴醉背靠着兵器架,抬眼看着陈琛训练新兵。他的右手大拇指摩挲着腰间的雁翎刀柄,其上镶了一小块翡翠,已经布满斑驳裂痕,却始终没完全碎裂而脱落。   扶宽蹲在远处,捂着发疼的屁股,遥遥看着裴醉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两步上前,拱手低声道:“将军。”   “嗯。”裴醉斜睨他一眼,“怎么?”   扶宽噗通一声跪在裴醉面前,梗着脖子道:“我想学刀。”   裴醉解下腰间的雁翎刀,右手一扬,刀鞘破风而来,扶宽眼疾手快地握着刀柄,拔刀出鞘,寒光割破秋日微风,两人鬓发俱是轻颤,而面前的一株淡黄八瓣野花已经被拦腰斩断。   随着刀鞘一声清脆啷当坠地,扶宽才回过神来,抬手将刀深深插进草场,拱手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刀法凌厉有余,细腻不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裴醉低咳,“手中握刀,是为了杀伐,也是为了回护。你若要拔刀,便先磨心吧。”   扶宽垂着头,撇撇嘴。   “怎么,不屑一顾?”裴醉从土中拔出雁翎直刀,淡笑道,“你我刀法不同路,我教不了你。”   扶宽撑了一把身子,拍拍膝盖上的土,不言不语地拱手告退。   裴醉拿起那把雁翎刀,用指尖掸去上面的尘土。   忽得,眼前出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还有一方白帕。   “你刀上的血禅呢?”李昀淡淡问道。   裴醉接过那方白帕,仔细地擦拭着,一路从刀柄滑到刀锋弯弧反刃。   帕上的尘土抖落,随风而逝。   “丢了。”裴醉笑道,“丢在五年前的战场上了。”   李昀站在他身侧,静默不语。   “决定原谅我了?”裴醉挑眉。   “是啊,不原谅能如何?谁让兄长天生满嘴胡言,视礼教于粪土。”李昀略略转头,垂下的青丝被风吹起,将那抹极淡的笑容遮得云山雾罩。   裴醉轻笑一声,弯腰去捡那孤零零横在草地上的玄色刀鞘,又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暗色凤纹,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天下最霸道不过刀法,踏沧海,斩蛟龙,万军中取首级,血不沾刀。可我,已经没办法再肆意挥刀了。”   “朝堂佞臣,我不能下手斩草除根,外贼敌寇,我也不能随意挥军而上。”裴醉自嘲,“为兄手里的刀,早就生锈了。”   李昀微微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江湖人手中的刀,斩的是不平;上位者手中的刀,护的是周全。”   裴醉将手揽上李昀的腰,将他往身边搂得紧了些,声音渐低:“要回护的人太多,瞻前顾后,失了勇,倒不配用刀了。”   李昀沉吟片刻,展眉浅笑:“刀法我不懂。但,我确有一问。”   “嗯?”裴醉挑眉来了兴致,“说说看。”   “为一人拔刀,此谓勇。”李昀看着裴醉,认真道,“可为千万人而收刀,便不算勇了吗?”   裴醉静静看着李昀片刻,猛地将他揽进怀里。   “李元晦。”   李昀被撞得额头发疼,无奈笑道:“怎么了?”   裴醉心中攒着一小团火,眸中情绪翻涌,却只是哑声笑道:“你比刀谱兵书要好看多了。”   李昀揉着额头的手一僵,没忍住,噗嗤在他怀里笑出声来。   能从裴忘归嘴里听到这话,自己该感到荣幸吧。   “谁说书生空谈圣贤来着。”裴醉在他肩头耳边低声笑,“我的元晦和那群老头子不一样。”   “若是被杨御史听到了,又要参你一本了。”李昀忍笑,声音发闷。   “我会怕?”   “是,兄长什么都不怕。”   李昀轻轻推开裴醉的怀抱,怕他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声,靠在一旁低低缓了两口气,才能平心静气地抬眼看他。   “忘归,你打算何时启程回承启?”   “三日后。”裴醉将刀重新配在腰间,笑道,“怎么了,元晦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只是担心你。”李昀眉心又蹙。   裴醉左手握着右手护腕,右手攥拳又张开,挑眉道:“要为兄打一套拳给你看看吗?”   李昀淡淡抬手:“可以了,不必了。”   两人正说着,守营兵卒忽得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场中央,跪在陈琛面前,高声喊道:“指、指挥使,军营门口有,有人找!”   “谁啊?”陈琛抹了一把汗,不耐烦道。   “不知道,那人只剩一口气了。”   陈琛暂且放下手中的操练,跟着兵卒一路走到门口,却看见了跪在军营门口的一个小孩子,束起的垂髫也松散地耷拉下来,满脸血污,胸前的伤口往外淌着血,浸透了破旧的衣衫,晕得周围黄沙地面也变红着裹了一圈。   陈琛只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两步猛冲上前,抬手替他按着胸口的伤口,惊怒道:“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你是...承友县的那个...”   对了,是那天吸着鼻涕,傻笑着养马的小孩子。   陈琛一把抱起那孩子,转身便疯跑,一路吼着:“找军医!”   张狗蛋眼角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淌下来,他用尽全力,抓着陈琛的铠甲,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村子,村子被人...”   陈琛心中不好的预感顶上了头,震得他额角发麻,他吼道:“村子怎么了?!”   “坏人,带刀...爷爷,还有娘亲...”张狗蛋嘴里的鲜血不断涌出,苍白的小脸渐渐失去生机,只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干张了张嘴,“大哥哥,救...救...”   小孩子的体温散得很快,陈琛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点温度也被秋风带走,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铠甲。   扶宽听到消息,一路狂奔而来,却只看到了呆怔在原地的陈琛,还有怀中不断淌血那具年幼的尸体。   “怎么回事!”扶宽从他手中夺过那具小小的尸体,两眼血红,脖颈青筋暴起。   陈琛浑身发颤,紧紧攥着拳,拼尽全力朝地面重重砸去,如困兽嘶吼。   是他没思虑周全。   村里没了壮丁,剩下一村妇孺老者,没有卫所军户籍,也没有官府可相护,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屠村,比起踩死几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来人!”   他声音发颤,握着剑的手发抖。   “握住了。”   陈琛手中要掉落的剑被一只手牢牢攥着。   他眼中尽是红血丝,眼眶已经全红了。他转头,对上裴醉冷静的一双眼睛,心中排山倒海的愤怒和无力都被拼死压了回去。   “将军。”陈琛浸满鲜血的手掌拼命握着裴醉的手腕,几乎要捏到彼此的筋骨尽碎。   “少贽。”裴醉抬手攥着他的肩,“跟我走。”   陈琛死死咬着牙,挤出一个字:“是。”   李昀站在不远处,看见已经披了全甲上阵的裴醉跨上马,回头朝他望了一眼。   铠甲铮亮,头盔红缨微扬,腰间战刀与铁甲摩擦争鸣。   李昀没想过,还能亲眼看见裴醉披甲上阵的模样。   他穿过一片兵荒马乱,安静地走到裴醉的马前,抬手抚摸那匹枣红色战马的鬃毛,抬眼问道:“若是水匪,你点两千余兵,够吗?”   “够了。”裴醉拍拍李昀的手背,安慰道,“相信我。”   “你若毒发...”   “我尽量不动手。”裴醉笑道,“你放心,这毒也是个软骨头,此强彼弱。我若不想死,谁也带不走我。”   李昀缓缓回握住裴醉的手掌。   将军不死,便要提刀上马;山河未靖,便不言解甲归田。   “去吧。”李昀轻声道,“我在这里,没人敢趁乱扰军心。”   “好,那就全仰仗梁王殿下了。”   裴醉眸中藏着笑意,转身调转马头,马嘶长鸣,宛如出阵悲歌,响彻一营。   陈琛跟在裴醉的身后,一人一马,极快地冲了出去。   兵卒阵中来自华易村的几百人,每个人眼中都是血红与愤怒。   死的是他们的家人亲友,切肤之痛,不可言说。   几千兵卒迈着凌乱却沉重的脚步,一路向着承友县奔袭。   天降暴雨,道路泥泞,众人踏着泥浆飞溅,顶风冒雨,丝毫不减脚下急速奔驰。   等他们到了村中,只看到了已经倒下的村门匾额,半截身子埋进了泥土里,狼狈地被踩得稀烂。   那些旧日时光,亲人的音容笑貌,也被肮脏又冰冷地埋进了土里。   扶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去,裴醉一刀便劈了他胯下的马,人和马一同歪斜着摔进泥泞里。   裴醉按着心口,脸色泛白,被雨水冲刷着更如冷玉一般白皙。   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蠢蠢欲动的兵卒冷声喝道:“有敢妄动者,不必死在水匪手下,先会死在本王手里。”   众人怎会忍得住,前头便有几个想要闷头向村中冲的兵卒,陈琛不言不语,站在裴醉身侧,拔出身侧铁剑。   铁剑剑身笔直,出剑迅疾,劈雨斩风,一个呼吸间,三个兵卒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尸身分离,轰然倒地。鲜血与地上狼藉浑然一体,宛如人间地狱。   兵卒被这等残酷军法所震慑,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妄动。   裴醉沉声道:“围村。”   陈琛抬手,两千兵卒自动分成两列,将整个村子围了起来。   裴醉低声朝陈琛说:“若是谈知府提及的水匪,约几百余人。十则围之,绝不会输。你接触过水匪,他们是何作战方式?”   “出手狠辣,刀刀致命,非普通驻军所能抵挡。”陈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硬声道,“不过,水匪虽强,但这两日末将训练营中军士,他们也不差。”   “好。”   裴醉眯起眼,握着手中二指宽的雁翎刀,与扶宽两人立于马上,静静地看着远处正肆意抢掠的身影。   “以逸待劳。”陈琛低低默念,狠狠闭上了眼,把心头的怒火与愧疚都暂时藏了起来。   “正是。”裴醉抵唇轻咳,唇边的红痕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痕迹。   不过半盏茶功夫,村口有身着三帘铁甲的水匪,抬脚踹了挡路的尸体,手中拎着轻薄细长的弯刀,大摇大摆地出现。   见雨帘中默然静立的兵卒围村,他们丢了手中抢掠得来的钱粮,身体微弓,像是猎豹捕食前的警惕与兴奋。   渐渐地,水匪几百余人聚成一团,如绷紧的弓弦而射出的利箭,利落地朝着一个方向突围而出。   陈琛刀锋一指,兵卒立刻红着眼扑了上去,前后两层,一层盾,一层刀,如潮水浪涛一般,将那凶猛扑上来的水匪埋进了滔天波浪中。   水匪凶猛,一层盾阵挡不住来势汹汹,他们用身体撞开了盾牌,几人被刺于刀下,后面的匪徒借此寻到了空隙,踩着前人的尸体便冲了出去。   裴醉眯起眼眸。   水匪彼此为战,虽悍勇,但并非不可破。   但陈琛手下兵卒刚入营没几天,哪懂什么阵法,打到最后,全靠着骨子里的血性和蛮力在拼命。   兵卒伤者过半,陈琛也扑进战局,手中剑染水匪鲜血以开刃,眼眸也被点燃。   在漫天雨帘中,一个身中数刀的小孩子,踉踉跄跄从村中尸体堆中爬了出来,颤抖着手指,拼了命想要求救。   扶宽眼尖地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劈斩了面前的水匪,朝着那小孩子的方向奔了过去。   “小宽子...哥哥...我...”   扶宽肩膀鲜血如注,眼中只有那一个幸存的小孩子,却没留意身后的风声。   陈琛正提剑厮杀,无暇分身,只能怒吼道:“扶宽,身后!”   裴醉眼神一凝,脚蹬马背,腾空一跃,左手抽刀出鞘,横刀转劈,风声裹挟利刃,直插那水匪的后心。   “鲁莽。”   裴醉瞥了扶宽一眼,转身与扑上来的水匪厮杀,手中刀刃与那水匪手中的弯刀相抵。   地初看裴醉直接奔了出去,吓得长眉毛都跟着抖,手中扣着梅花镖,也加入了战局,拼了命地往裴醉身边凑。   玄初额角青筋跳了跳,也跟着拔剑,当头直劈,与水匪弯刀直接相撞。   裴醉手臂渐渐发麻,胸口疼痛如潮水裹挟全身。   他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呼...呼...”   裴醉喘息急促粗重,鬓边的冷汗藏在雨里。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几乎再也提不动手中那口雁翎刀。   幸好对战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只剩几撮水匪仍在负隅顽抗。   裴醉唇角抿着血,在倾盆大雨中,努力稳着身形。   忽得身后风声一变,他身体微侧,右脚踩着泥泞地面,身体倒转,后仰,水匪刀锋便从裴醉面门横掠而过。   他手掌发颤,拼力握着冰凉的刀柄,挥刀,刀锋斩雨滴,扫过水匪身侧,又转扫为刺,直逼那瘦高水匪的心口。   匪徒横刀身前,抵住了那锐利一刺,被逼退了两步。   可裴醉却也重重跌在地上。   他用尽了护心的气力,瞬间心口剧痛难当,张口猛地吐了一口血,视线被雨帘挡着,几乎是模糊一片。   高瘦水匪趁他失神片刻,又狰狞地笑着抬刀踏步跳起,手臂高扬,刀风夹着劲风,朝着裴醉的胸前砍去。   地初使的是暗器,以清灵见长,抬手便给了那匪徒一镖,然后猛地扑向裴醉。   “温叔...”   裴醉恍惚着被地初扑进了泥坑里,头被牢牢地护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把风雨和鲜血都挡在身外。   地初背上被划了长长一刀,鲜血四溅,嘴里还是颤悠悠地喊:“小主子呦~”   玄初踹开已经身亡的水匪,投入这边的战局,与中了镖的匪徒又打了两个回合,便将他一剑穿喉。   地初的长眉毛耷拉着,往下滴答着水,再也没有平时那副猥琐的模样,无声地笑着:“小主子呦,以后叔叔护不住你了。你得好好吃饭,知道吗?”   裴醉虚虚攥着地初的手腕,眉心蹙得极深,连声咳嗽着。   “闭嘴。”   玄初解下粗麻布腰带,给地初的后背缠了两道,用力一勒,地初倒吸一口凉气,拍着玄初的手臂,连连吼道:“你个混蛋玩意儿,把爷爷我弄疼了!”   “死不了就闭嘴,别给主子添堵。”玄初踹他一脚,把裴醉背到肩上,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主子,我带你先走,这边战局也快结束了,不会出事的。”   “...等一下。”裴醉声音几乎被暴雨倾盆盖了过去,可仍是强撑着一口气,看着陈琛带着剩余的兵卒,把水匪一点点尽数围进了中心,然后几乎是一人一刀,凌迟了那些屠村的贼匪。   “拦着他。”裴醉声音极轻,终于泄了那口气,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傻孩子呦。”地初抹着眼角不知是泪水雨水还是冷汗,从地上爬了起来,背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满身鲜红,却仍是跑向了陈琛,抖着指尖,一镖甩向陈琛的腿窝,终于把陈琛从暴怒中救了出来。   陈琛捂着腿上的剧痛,神志终于被唤醒,耳边再也不是愤怒的尖锐响声,倾盆大雨声重回耳畔,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抬眼,看见他手下的兵卒,将那些水匪的铠甲都剥了下来,用锋利的刀,不停地洞穿着那已经死去的尸体。   “够了!”陈琛拉着扶宽的手臂,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人都死了,你凌迟了他有什么用!”   扶宽狠狠劈下手中的刀,将贼匪的头割了下来。   张守的尸体跪在村门口。   衣衫破烂,喉间一道极深的伤口,横贯伤可见骨,被雨水冲刷地浮肿苍白。   他手里拿着一口生锈的刀,直到死,也不曾将手放开。   扶宽失魂落魄地跪在张守的面前,抖着手,将那双苍老的眼睛合上。   最后,爷爷还是没能等到他回家。   他满目血红,跪在暴雨中,静静地凝视着村庄的断壁残垣。   他父母早亡,是吃村里人百家饭长大的。   一碗热饭,一口热汤,他前二十年所有的温情,都在这个村庄里。   现在,什么都没了。   连同回忆,连同未来,一起埋葬在这群水匪的手里。   七尺男儿,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手中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捂着脸,在漫天雨帘中,放声大哭。 第23章 承诺   李昀伏在案桌上,伴着灯火烛芯的噼啪声,意识昏沉。   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承启加急简报,上面寥寥几笔写着淮阳水灾,以及户部拨不下来灾款款项的种种。而破开蜡封的中空细木桶顺着案桌一点点滑落,最后猛地清脆坠地。   李昀蹙了蹙眉,长睫翕动,眼前烛光朦胧,帐内仍是一片寂静。   他缓缓起身,肩上披着的夹竹纹披风险些滑落,他抬手拽着披风系带,听得漏鼓已经敲了三更。   他抬手掀了帐帘进入内间,见裴醉仍是闭着眼,可胸口的中衣却带上了褶皱。   李昀放轻脚步,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轻轻去探裴醉藏在薄被中的手臂。   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睡了一日,又疼醒了?”   裴醉缓缓睁眼,话语中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怎么还不去休息?”   “你病成这样,让我怎么休息?”李昀伸了二指,轻轻探了探那人的额温。   “是了,我们元晦也会治病。”裴醉右手搭在额头上,笑道,“听闻读书与行医没什么区别,都是要解世人百苦的。”   “按照你这样说,那习武之人不也是如此?”李昀缓缓收了手,替裴醉掖着被角,“那裴将军医术应高于我才对,怎么连自己都治不好?”   裴醉懒懒掀了眼帘,抬掌攥着李昀的手腕。   “若为兄懂医,第一个就要把我的元晦治好。”   那人慵懒中夹着郑重的话语落在李昀耳边,他心里一颤,立刻便移开了眼。   “裴忘归,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裴醉五指微微松开,哑声笑道:“元晦,都三更了,你去休息吧,别在这里守着了,我没事。”   “没事?”李昀咬牙重复道,“裴王殿下是不是烧糊涂了?昨夜是谁吐血昏迷,又高热不退?”   裴醉双手撑起身体,靠着床头坐着,低低咳嗽两声:“军中如何?伤亡多少?”   李昀抬眼看着他脸上的病色,实在是不想与他讨论军中琐事,可他也知道,若是不说,恐怕那人晚上也睡不好。   “陈指挥使清点了军中兵卒,带出去的两千五百人,死五百,伤一千七。”李昀面色凝重,“水匪确实勇悍,所以梧南的驻军未必没有抵挡,可能是挡不住,又怕上面怪罪,干脆也不上报兵部。”   “甘信水师八万人,连甘信和梧南两个海上关隘都守不住吗?”裴醉声音发沉。   李昀目色也渐冷。   “我记得,三个月前,贾厄才从户部手里拿走二十万两用来制备火炮,怎么,都喂狗了?咳咳...”裴醉虚虚按着胸口,咳嗽声音也哑着。   李昀抬手替他抚着背,低声道:“行了,生气最为无用,白白糟蹋自己身子。”   “你从申行手里拿了多少?”裴醉张开手掌按住两边额角,蹙眉道。   “淮源府一直拖欠户部夏税,麦茶布帛折色约三十万两,米十万石。”李昀淡淡道,“前日,我已经致书盖无常,把申行出卖他的事情都与他说得一清二楚,还有手中授受贿赂和往来账册,也抄了一封寄给他。”   “三十万。”裴醉嗤笑道,“账簿上的迎来送往都远不止这个数目。”   李昀低低应了一声。   “若是这钱入了户部,怎么从简鸿越手里抠出来,运到北疆还是个问题。”裴醉撑着额角,“实在是四处漏风,哪里都要钱。”   李昀眉心一蹙,很快便面色恢复如常。   裴醉却没错过他脸上的忧色,低声问道:“怎么,又出什么事了?”   李昀缓缓抬手,拍了拍裴醉的头顶,红着耳根,下颌微微扬起,学着裴醉一贯的不正经,努力以其人之道还之:“若兄长好好休息,我便告诉你。”   裴醉怔了怔,眼睁睁地看着李昀的手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地撒乱。   他眸色陡然变深,抬手便攥着李昀的手腕。   “李元晦。”   李昀只学了个风流不羁的皮相,内里却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端正,不免羞惭忐忑,此时忽然被那人用滚烫的手攥住,先是一惊,而后极轻地笑了,笑自己失了分寸规矩。   裴醉缓缓闭上眼,压下眸中情绪,右手大拇指极轻地碰了碰那人宽广袖口滑出来的一截白皙削瘦手腕,然后便松了五指,沉声笑道:“学我,嗯?”   “只许兄长放火,不许为弟点灯?”李昀轻声回嘴,低声笑道。   “许,怎么不许?”裴醉挑眉,“元晦想对为兄做什么都行。”   李昀呼吸颤了颤。   最近,裴忘归说的话,句句无心,却字字往自己心上插。   若不是知道那人并没有谈风月的闲情,他都要以为自己藏起的心思被那人看透了。   “好了,快回去吧。”裴醉也抬手揉着李昀的额发,笑道,“为兄听话,元晦也听话。”   李昀无奈地抬手理正发冠,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塞进裴醉的手里:“若是疼得厉害,也不要硬撑着。我向军医要了镇痛散,聊胜于无。”   “嗯,好。”裴醉掀了瓷瓶红封,取了一粒药,含进嘴里,眉眼一舒,笑道,“果然有效,一点都不疼了。”   李昀额角青筋跳了跳。   这是仙丹,还是灵宝?   李昀瞥他一眼:“我走了。”   “去吧。”   裴醉目光追着李昀的身影出了帐。   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瓷瓶,左手大拇指上青玉扳指与瓷瓶相撞,声音清脆而细碎。   他靠着软枕,蹙了眉,攥着瓷瓶的手微微用力。   玄初抱着宝剑进来,见裴醉满脸难受的模样,硬声问道:“主子,要我打晕你吗?”   裴醉抬眼看他,无奈道:“每次都问这一句?”   玄初怔了怔,声音渐低:“因为,你第一次毒发的时候,就是我动的手。”   “是我为难你了。”裴醉轻声回答,“温叔他没事吧?”   “那老家伙很好。”玄初顿了顿,“比你好。”   裴醉哑然失笑。   “今日,从承启有信来?”   “有。”玄初从袖口拿出一份抄得歪歪扭扭的书信,比划歪斜,毫无架构,明显是不擅书法而勉强临摹成的。   裴醉刚想接,忽得想到了李昀那副不坦诚而耳根微红的模样,便笑着推却了。   “我还是不看了。”裴醉眼眉一舒,“明日自会从元晦那里知道。”   “哦,好。”玄初从怀中拿了火折子,极为熟稔地将信函烧成了灰。   “我记得,母亲当年教过你习字。”裴醉揉着下巴,“梅叔,这么多年,你的字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玄初眼皮向下一沉,并不说话。   意料之内的没回答,裴醉重新躺下,随手拽了被子,在一片布料摩擦声中,玄初一贯冷硬的话却变得十分柔软:“她不在了,我也没必要练了。”   裴醉全当做没听到,脸色岿然不动。   刚才的话仿佛天外呓语,玄初表情不变,将铁剑撑在左手,严肃道:“主子,你昨日出刀,偏了三寸。”   床上的人并没回答,呼吸浅淡,面色亦平静。   “主子。”玄初皱了皱眉,“你不可能犯这样的错。”   裴醉唇边噙着极淡的笑容,声音极低:“我已经拎不动刀了。”   玄初蓦地从床边站起,脸色铁青。   裴醉眼眸中的笑意嘲讽:“若不吃药,我大概就是个废人了。”   “那药太毒,你不能吃。”玄初低吼道,“狗皇帝就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你别犯傻往里跳。”   裴醉蹙着眉:“玄初。”   “这些年,裴家死的人还不够多吗?”玄初压低嗓音,却压不住怒意,恨铁不成钢。   “够了。”裴醉目色陡然变沉。   “你小时候的一身反骨呢?怎么现在和你爹一样,愚忠?那狗皇帝和他的天下,值得你用命去拼吗?你手里明明有权,为什么不反了那小皇帝?!”玄初话说得多了,连脸色也涨红。   裴醉猛地掀了薄被,站在玄初面前,脸色白得发青。   “我裴家,不出篡位之臣,手中兵权,绝不染指皇权。裴家人手中的刀,只斩外敌贼寇;赤凤营麾下的将,只护大庆百姓。”裴醉一步步逼近玄初,凤眸凛冽霜寒,“这话,父亲说过,母亲也说过。今日,我便再最后说一次。你若是还记不住,现在就走。”   玄初攥着剑的手一紧,指节尽白。   “我不走。”   裴醉撑着灯架勉强站直,与玄初冷然对视,静默不言。   玄初终是承受不住裴醉这冷眼怒视中压着的无声质问,咬着牙,朝着裴醉重重跪了下去。   “是属下失言。”   “你还知道自己失言?”裴醉眼神冷冽,“你也是我裴家的人,你说这话,对得起谁?对得起我死去的父母兄姐,还是对得起那些悍然赴死的叔叔们?”   玄初攥着膝盖上的灰色深衣,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   “我在父母灵前立过誓,在先皇面前也立过誓,要保河安,要保天子,要保大庆。”裴醉用力捏着黄梨木圆柄灯架,愠怒道,“你们三十三匪一诺千金,我裴醉说过的话就是放屁?”   “值得吗?”玄初声音极重,一字字砸在地面上,落了三个坑。   裴醉脖颈的青筋暴起,忍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抬手拽了件披风,摔帘出了帐。 第24章 夜谈   陈琛和扶宽坐在训练草场上,面前散落着几个大空酒坛子。   陈琛怀里抱着一个半满的暗红酒坛,把脸埋了进去。扶宽一只手揪着陈琛的衣领,另一只手擎着酒坛,往嘴里倒酒。   “狗崽子,我是指挥使,把你的爪子拿开。”陈琛脸色酡红,眼神迷离,抬手去打扶宽的粗壮手臂。   扶宽手臂上青紫纵横,极为骇人,被陈琛轻轻一碰,疼得拿不住酒坛子,晃了晃,里面的清酒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你发什么酒疯?!”扶宽捞起酒坛子,坛口冲下悬倒着,见里面连一滴酒也不剩,干脆抬手摔了酒坛子,碎片坠地声音刺耳而尖锐。   扶宽真像狗崽一般磨牙:“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他娘的凭什么朝我发疯?!”   “你找我...找我算什么帐?”陈琛抬手推了一下扶宽的肩膀,口齿不清道,“是我屠了你们村?还是我强迫你们入兵籍了?”   扶宽猛地攥着陈琛的衣襟,将他狠狠按倒在地上,草场上的泥泞和未干的雨水蹭了陈琛满脸,他却闭着眼,不反抗也不动。   扶宽扬起的拳头带着劲风而来,却停在了陈琛的下巴三寸处,手颤着,眼圈涨得通红。   “打啊,你白天被你们那些同乡打得皮青脸肿都不还手,怎么现在对着我也不敢还手?”陈琛睁开眼,朝他吼,“狗崽子的牙呢,都被拔掉了?”   被屠村兵卒心中的愤怒与内疚都需要一个出口,因为他们需要恨着什么,否则,心中的愧疚感会把人压垮。   陈琛知道。   所以他没阻止兵卒私斗,算是把扶宽当成了替罪羔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打得站不起来,也不曾出手。   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   独自领兵,肩负重任,陈琛忽然便体会到了这帅旗将玺下的背负与沉重。   “他娘的,你找打,老子还不想打呢。”扶宽恶狠狠地咬牙,甩开他前襟褶皱的衣袍,起身去拿最后一坛酒,刚弯下腰,那坛酒就被裴醉夺了过去。   裴醉从怀里掏了二两银子扔进了扶宽怀里,坐在一旁,左手擎着酒坛,昂首,一大口清酒入喉。   “太淡。”裴醉皱眉,抬眼看向晕头转向的陈琛,“没有更烈一点的酒吗?”   “有。”陈琛扶着头,歪歪扭扭走向裴醉的身侧,手指摇摇晃晃地戳着扶宽的胸膛,笑道,“这狗崽子,鼻子好使,知道哪里有好酒。”   扶宽抬手打掉陈琛的手指,瞪着裴醉的脸,皱眉道:“二两不够。”   陈琛摇摇晃晃起身,抬脚想踹扶宽的膝盖骨,却被脚下的酒坛子绊倒,撞到扶宽的肩上。   扶宽抬手拧了陈琛的胳膊,将他左手手臂一折,别在他的身后。   陈琛顺势转了个圈,将扶宽扛在肩上,用力过肩一摔,扶宽就被仰面摔在了地上,闷响震天。   扶宽不肯吃这个暗亏,也狠狠拽着陈琛的手臂,将那醉醺醺的人用力一拉,便也摔到了地上。   两人手脚并用,贴身肉搏,在泥泞沙土里跟个打滚的山猪一般,甩了满地的泥点子。   裴醉一口口喝着闷酒,看着面前二人毫无章法的乱斗,心口憋着的火也一点点被夜风吹散,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他左手擎酒坛,右臂支在膝盖上,指尖微扬,声音含笑慵懒。   “脚腕处三寸。”   扶宽出脚勾住陈琛的脚踝,那人重重倒地。   “膝下,踹。”   陈琛躺在泥地上咧嘴一笑,猛然出脚,扶宽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怔了怔,直接抱着翻滚,又打得不可开交。   裴醉沉声低笑,笑意在胸膛震颤。他又昂头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地向草场那头瞥了一眼,却看见遥遥一个削瘦的身影踩着月色而来。那人左右身侧分别拎着两坛手掌大小的酒坛子,中间用粗麻绳捆了起来,酒坛相撞的陶土声音发闷,却比脚步声还要响亮。   裴醉猛地喷了嘴里的酒,撑着草地起身,急急向那个单薄的身影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酒,责备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睡?”   “嗯,睡不着。”李昀稍微垫脚,将裴醉肩上滑下的披风拽了拽,“加上兄长又开始深夜发疯,我便来了。”   “你...”   “正好四坛。”李昀看向远处犹自撕打在一起的两人,温声道,“一起喝吧。”   四人并排坐在草场边的木阶上,脚踩草地,头顶明月,背靠木架,手握酒坛,如最普通的市井百姓一般,深夜买醉。   黑夜是绝妙的掩映,把白日里那些官衔、血统、身份,那些区别于人的隔阂界限都一点点模糊了,直到没有边界。   他们默然而坐,在广袤的草场上,只是很不起眼的黑点,只是大庆即将倾颓的山河下,几粒不起眼的砂石罢了。   扶宽扭头吐了满嘴的泥土,拔开酒封,狗鼻子嗅了嗅,大口灌着酒,初时柔,入喉火辣,刚喝了两口,便顶得头脑发懵。   陈琛记得这酒的味道,只小小喝了一口,便望着远处水洼里倒映着的月亮发怔。   裴醉细水长流,一口口喝着,面色如常,只是眉间褶皱不曾舒展开。   李昀喝酒如品茗,一口酒辗转过唇齿,要回味半晌。   “你们去驰援那日,我派人至承友县,寻了当地百姓,问清了那日的情况。”李昀先开口,打破这死一般的平静,“水匪会去华易村,或许并非是巧合。”   扶宽猛地站起,撑着木阶,几乎是摔在了李昀面前,抖着声音问道:“什么?”   李昀抿着唇,迎着裴醉的目光,低声道:“有人看见,漕运衙门司中的差役,当日在华易村外经过。”   “查到是谁了吗?”裴醉声音发寒。   李昀无声叹了口气,目光缓缓落在陈琛的身上,点了点头:“沙总漕手下的司吏。”   陈琛猛地摔了手中的酒坛,碎片藏在草丛里,他就那样踏着碎片,逆着月光站在扶宽的身前。   “沙平海。”   他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从嘴里碾过这个名字。   “那日,沙总漕被陈指挥使落了面子,恐怕一直记恨在心。”李昀冷静道,“此次祸水东引,若是陈指挥使没有处理好,便极易引起军营哗变。到时,便是裴王想保下你,也会落人口实。”   “他们...”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   “而且,将清纶教余党编入望台驻军一事绝不是小事。”李昀冷声道,“小则欺上瞒下,大则叛朝反国,这罪名,不只是陈指挥使,参与此事的谈知府,甚至本王和裴王,都脱不了干系。”   “疯了。”扶宽脱力般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水匪打的是大庆老百姓,当官的不想着打匪徒,反而想着怎么搞自己人。”   “申行呢?”裴醉问道,“他出手了吗?”   “不知道,没有证据证明他出手了。”李昀摇摇头,“可正如他所说,他手底下豢养着的狗,不是吃白食的。”   几人陷入沉默。   耳边的风声呜呜咽咽,带上了秋日的微寒。   酒虽暖身子,却不暖人心。   陈琛气得发颤,跌坐在扶宽身旁。   扶宽双手抱头,察觉到陈琛在发抖,用胳膊肘顶了他胸口:“牛犊子,你抖什么?”   “要你管。”陈琛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用带着泥浆的手发狠地挠了挠头。   扶宽不耐烦地说:“你搞清楚,屠村的,是那些水匪,使坏的,是望台的大官。你这个小虾米,根本做不了什么坏事,干什么搞得一副要死要活?”   陈琛转头,深深地看了扶宽一眼。   “怎么?”   “狗崽子嘴里果然吐不出人话。”   扶宽揪着陈琛的衣领,将他拖到了一边,不讲武德的借醉打人。   李昀转眼看向裴醉白如冷玉的脸色,抿了抿嘴,温声问道:“为什么大半夜出来喝酒?”   “玄初去找你了?”裴醉挑眉。   “是。”李昀如实答道,“他跪在我帐前,手里拿了四坛酒。”   裴醉抬手按着额角,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肯跪其他人,连父亲都没受过他的跪拜。”   李昀垂了眼:“所以,到底为什么?”   裴醉淡淡一笑,没回答。   “不想与我提起。”李昀转头,眸中映着温良月色,“那么,是父皇的事?”   裴醉怔了怔,半晌,失笑:“元晦,若论揣摩人心,我不如你。”   “不。”李昀抬眼笑道,“我只是恰巧懂你罢了。”   裴醉眸光一柔,替他挽着耳边落下的垂发。   “为兄,荣幸之至。”   李昀咬牙忍过浑身的酥麻,借夜色藏起耳根的绯红,身体却一颤。   “冷?”   李昀拳头紧了紧,抬眼看向那人冷峻的眉眼,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我不...有些冷。”   裴醉长臂一伸,右手搭在李昀的右臂上,稍微用力,便将他揽进了怀里。   那人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洒在李昀的侧脸,他不由得抬手,探上裴醉的额头。   “还没退热?”   “嘘。”裴醉将头靠在李昀的耳侧,声音含笑,“你冷,我热,正好。”   李昀眉心跳了跳。   “裴忘归。”   “嗯,我在。”   “...算了。”李昀声音很轻,“你若累了,靠一会儿...也无妨。”   裴醉低低笑着,偶尔咳嗽两声。   野旷天低树,黑夜广袤,笼盖四野。   两人并肩而坐,即使前途茫茫不知何所去,可此刻,两人心里竟是难得的平和,第一次没把国事挂在嘴边。   “我的表字,是父皇替我取的。”李昀轻声道。   “嗯?”裴醉一怔,“你不曾提过。”   “是在我十六岁封王的那天,那时你还在河安。”李昀忆起当时情景,顿了顿,放低声音,缓缓道,“他说,梁王,李元晦,韬光养晦,期以栋梁。”   裴醉垂了眼帘。   “倒是一语成谶。刚封王,便不得不蛰伏五年,于无声处磨砺。”裴醉拍拍他的肩,眸光温暖,“有匪君子,切磋琢磨,元晦如玉,终能成器。”   李昀转头,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侧脸,温声问道:“你呢?你也不曾对我提起。”   裴醉手搭在李昀的肩上,笑道:“十三岁的时候,我给自己取的。一醉累月,酣睡忘归,是为兄心之所向,不好吗?”   李昀目光垂在那人腰间的翡翠刀柄上。   十二年前。   那年,裴家五人葬身在河安黄沙下,赤凤营死了半数同袍。   那人面对累累黄沙下的尸骨,心中想的,恐怕并非是黄金白璧买歌笑,而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忘归。   李昀手紧了紧。   “怎么了?”裴醉抬手点点他的眉心,“这么严肃?”   “我不喜欢。”李昀蹙眉,“太沉重。”   “哪里沉重了?”裴醉失笑,“有酒逍遥,不是很好吗?”   李昀静静看他。   裴醉不得不举手投降:“不若元晦再给我取一个?”   “表字岂能儿戏?”李昀眉心蹙得更深了。   陈琛和扶宽两人打得你死我活,将胸中恶气都纾解了出来,两人气味相投,越打越投契,干脆骂骂咧咧地勾肩搭背。   陈琛摔到裴醉旁边,灰头土脸地笑道:“末将,陈少贽。是宣参将给我取的,那是我兄弟。”   “明珠蒙尘。”李昀温声笑了,“陈指挥使,来日前途不可限。”   “多谢殿下!”   “酒醒了?”裴醉瞥他一眼。   “嗯,醒了。”陈琛爽朗笑道。   扶宽在一旁抱臂嘟囔:“文绉绉。”   陈琛抬臂捞了一把扶宽的肩,拍他一巴掌:“狗崽子,你他娘的给我搞清楚,这是两位殿下,好好给我放尊重点。”   “我他娘的说你文绉绉,没说两位殿下!”扶宽也回他一巴掌,吼道,“别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   “老子是正三品,正三品!”陈琛也朝他吼,“你个混账玩意儿,又想受军法伺候了?”   “所以说啊,你以后要端起架子来。”扶宽冷哼一声,“别再蠢到被人算计。”   扶宽抬眼看着裴醉,双膝一扣,跪在裴醉面前,又将前两日说过的话,低低重复了一遍:“殿下,我想学刀。”   裴醉凤眸微眯,盯着扶宽吊儿郎当神情下的一抹决绝,皱了皱眉。   “我现在懂了,但是已经晚了。”扶宽自嘲一声,拳头攥着,前胸后背上的青紫,仿佛在提醒着自己的无能,“不过,我还是有要去做的事情。”   “你没明白。”裴醉淡淡道。   “不,我明白了。”扶宽傲然昂首,眼神铮亮,“殿下,我除此人,不是为了私仇,是为了将来,不再有人将手中的屠刀,对准自己的百姓。”   “你杀一人有何用?”李昀不赞同道,“就算没了沙平海,就不会再有下一个排除异己的官员了吗?”   陈琛慌然抬手扒着扶宽的肩,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不是也知道,罪魁还是水匪吗?你怎么这么一根筋?”   扶宽头顶的破布束发带被风吹得飞扬,可衣衫褴褛也丝毫不减他脸上的豪气。   他眼中迸发出光亮,是找到了前路,不再迷茫的坚定。   “你是指挥使,水匪当然要交给你。大庆官员腐败无能,就靠两位殿下。这些大事,我做不来。”扶宽笑得顶天立地,“我扶宽,草根烂命一条,可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去做。我孤家寡人,自然百无禁忌。我不怕死,我只怕,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你!”   “王侯将相,泼天富贵,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我杀此人,是为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也是为了还世间一个公道!我愿以我这一条烂命和浑身鲜血为大庆的清明崛起开路!”扶宽目色灼热,看着裴醉,双手捧着腰间的刀,朗声道,“我要学刀,不为求生,但求一死。殿下,你教吗?”   扶宽叩首,额头狠狠撞在泥泞地面,泥星四溅。   路通八方,道达四海。   横刀回护如何?   以杀止杀又如何?   手中握刀,只为杀出心中一条血路,不悔,无怨,无愧于心就好。   囿于心上方寸,才真正不配握刀。   裴醉缓缓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那柄染了尘泥的刀。   他慢慢抽刀出鞘,刀锋寒意入眼锐利不可挡。   “你大胆。”裴醉手中握刀,刀锋逼近扶宽脖颈处,语气冷淡,“竟在本王面前大谈谋杀朝廷官员,真当这大庆律法是个摆设不成?”   陈琛急了,挡在扶宽面前,单膝跪地,焦声道:“殿下,他没有脑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扶宽偷偷弯了唇角,然后抬手把陈琛推了个狗啃泥。   “打算什么时候赴死?”裴醉垂眼看着扶宽。   “殿下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死。”扶宽朗声笑道,“绝不给两位殿下添一点麻烦!”   裴醉望着远处无尽晦暗夜色,叹了口气。   “这大庆,官非官,匪非匪,民却只能是民。”   他倒转刀柄,将玄色刀把递向扶宽面前,淡淡道:“刀谱非秘,刀意在心。想学,就跟我来吧。” 第25章 战鼓   天边的曦光渐渐驱散了深重夜色。   训练草场的东北一隅,有一人赤膊引刀,前胸后背均是青紫骇人,他手中握着刀,眼中只有刀。   兵卒中一宽阔大块头刚刚晨起,看见扶宽正木然拿着手中的刀,只练一招,右手横刀,然后向前突刺,僵硬如皮影戏中的人偶一般。   “臭小子,昨天还没被打够,还在你爷爷面前晃悠?”   他甩了毛巾,搭在肩膀之上,抬手就朝扶宽的腰窝上打。   忽然,手臂被猛地一折,力道极大,骨头的错位声音清脆地传了出来。他痛苦地高声吼道:“谁?”   “军营禁止私斗。”   陈琛低沉的声音从那人身后传来。   “指挥使...”   “想打,留着力气打水匪,窝里斗算什么本事?”陈琛甩开他的手腕,转身提剑站在高处,看着渐渐聚集起来的兵卒,提了一口气,声音顺着晨风,远远地被送了出去。   “昨日,你们也亲眼看见了。水匪能屠一村,便能屠一县,一府!昨日,死的是其他人的亲友故交,明日,死的就是你我的父母手足!”陈琛高声怒喝,“可现在,却有人屈服于内心的懦弱,不敢面对凶悍的水匪,只想把拳头对准自己的同袍!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怯懦!”   兵卒中有些人缓缓垂下了头。   更多的人,却将烧得明亮的视线,投向了高处孤身拔剑直指苍天的陈琛。   “水匪毁我故土,杀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陈琛在黑压压的人头中,对上扶宽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双眼,面色坚毅,既是心中所愿,也是对那人的承诺,“我陈琛,此生不把水匪赶出大庆,绝不罢休!”   在这直冲九霄的吼声中,逐渐响起战鼓声,那鼓点缓慢不促,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军中许久没有响起战鼓,兵卒心底仿佛也被什么催促着,那一下下缓慢的军鼓,似乎不够快,不够点燃他们心中沉眠已久的沸腾。   兵卒表情逐渐变了。   他们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刃,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那鼓声,随着他们的心跳声逐渐加快,军卒双耳不由得嗡嗡作响,心跳如雷,热血疾驰!   那鼓声,如浩荡奔雷,可踏九霄天阙,更如疾风骤雨,猛烈而激扬地洒在这片曾经颓废而积弱的土地上。   陈琛面色坚毅,他高高举起手中寒刃铁剑,冲天一指,嘶吼道:“你们,可愿追随本将,一同守土护国?!”   “愿意!”   兵卒亦高举起手中的兵刃,万千人高声齐喝,怒吼雄浑震天响。   激烈的鼓声与高处的一大口铜钟共鸣,苍苍鸣钟,飒飒战鼓。   李昀早就请了谈征入营。   谈征站在高处的瞭望台,看着那阳光下野蛮生长的精气神气,疲惫的眉眼间终于肯展露一丝笑容。   “下官已经做好了引咎辞官的打算,却没想到,这鲜血却反而点燃了将士的战意。”谈征有些感慨,“下官,很久没见过这般景象了。”   “朝堂虽腐朽,但百姓却有血性。”李昀笑意清浅,“大庆,仍可一救。”   “是。”谈征双手搭在木护栏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入营的军士兵籍可落实了?”   “是,殿下。”谈征笑道,“下官已经差人将每一户正军与家属都入了军籍,不会落人口实,也必不会使屠村之事再发生一次。”   “谈知府是能臣。”李昀感慨,“两日之内,便将这许多事办得如此妥帖。”   “不敢当。”谈征拢了袖,缓缓道,“实在是分内之事,并无丝毫可称赞之处。”   李昀知道他言外未尽之意。   大庆尸位素餐的官员极多,本是分内之职,却已经被抬上了神坛,大加赞誉。实在是可悲,可叹。   “谈知府,可有空与本王谈谈望台的秋税与土地?”   谈征将目光从军士身上收了回来,重新落到李昀那一袭利落青袍与温润眉眼之上。   “殿下,此时对土地动手,是否操之过急?”谈征蹙了蹙眉,“外敌不胜侵扰,若内部再乱,恐怕...”   “所以,才需要谈知府坐镇江南,替本王与裴王好好守着这南边半壁官场,使承启上令能够下达。”李昀温声道,“谈知府可愿意?”   谈征并未立刻回答。   李昀也并不催促,只是无声地站在他的身边,微微昂首,逆着天光,看见了定军鼓后的熟悉身影。   裴醉手中握着破旧的鼓槌,手臂重重砸在那口陈旧的定军鼓上,身姿如山,可定军心。那背影被耀眼天光剪出锋利的棱角,即使五年未踏足疆场,骨子里仍是那策马征战意气凌霄的总兵军帅。   李昀遥遥望着那站在战鼓前的高挑身影,眸中亦染上了几分战意。   只是书生之战不在疆场,而在步步染血的朝堂。   “江南清林并非牢不可破。”李昀笑道,“盖家曾经冠绝江南八府,一手遮天,一步步从白衣走到吏部尚书高位,崔家和高家是后起之秀,表明上看,三家是唇齿之邦,官员相护,抱团取暖。前月,裴王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将盖顿下狱。这是试探,试探江南清林是否真是辅车相依。这试探果然将高家的野心勾了出来。高家没有出手营救盖顿,而是想方设法将自家的人推上吏部尚书位。”   谈征似有意动。   李昀只盈着笑眼,静静地看着谈征:“江南三大家,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盖家若败,便是破局之机。”   谈征终于笑了,拢着袖口,朝李昀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请殿下移步主帐。”   “看来,谈知府总算对本王满意了。”李昀半开玩笑道。   “下官有罪。”谈征温言细语地娓娓道来,一点没有被怪罪的局促,“只是梁王殿下五年前因为清林方才被贬,下官只是怕殿下被仇恨蒙蔽双眼,只想出手,却尚未准备完全罢了。现在看来,下官确实是小人之心了。”   李昀笑着摇摇头。   “走吧。”   日头西垂,将兵卒回帐的身影拉得很长。   裴醉也挑帘回帐,看见李昀静静地伏在案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肘中,呼吸清浅,睫毛也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   他站在门口解下腰间的配刀,又脱了盔甲,怕吵醒那一贯浅眠的人。   片刻,裴醉只身着简单的绯色布袍,轻轻走到李昀的身边,替他小心地披上一件略厚的青色大氅。   他站在李昀身后,看见那人胳膊下面压着的千方册,是望台百年前曾丈量清算的土地田亩数目,按照户籍徭役所分的明细。   李昀肩头极轻地颤了颤,小声地呓语,却不知说了什么。   “冷?”裴醉皱了皱眉,用宽厚的手掌覆上李昀微热的额头。   “嗯...”李昀声音发涩,勉强睁开眼,眼皮却沉重,他努力地抬起头,腰还没直起来,便一阵头昏眼花,眼看着就要撞到案桌的木尖角上。   裴醉站在李昀身后,眼疾手快地伸出右手横过李昀的锁骨,握着那人削瘦的左肩,没让他栽倒在书桌前。   “冷...”李昀靠着裴醉的手臂,贪暖般,像猫儿似的微微蹭了蹭。   裴醉喉结滑了滑,抬手替他拢着半披的长发,指尖却滑过李昀白皙侧颈的弧度。   “你太累了,又几天都没休息好。”裴醉左手扶着李昀的脖颈,稍微屈膝,蹲在那人面前,声音喑哑道,“元晦,上床睡吧,这些事情都交给我。”   “不,不用。”李昀仍不清醒,耳边听见裴醉醇厚的嗓音,微微笑了一下,抓着裴醉的手臂不肯放,“忘归,你又不相信我。”   裴醉眸色微沉,右手穿过李昀的膝盖下方,打横直接将李昀抱了起来。   李昀很轻。   比五年前还要更轻一些。   当年贬为庶民,肩上背了谋逆之罪,从头到脚都受了刑,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回来的。   裴醉心口又开始发疼,疼得鬓边冷汗成股的淌。   李昀被一阵大力扯着,头晕目眩的,脖颈撑不住头重,侧脸不由自主贴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   他轻轻蹙了眉,左手无力地攥着那人柔软的布袍前襟,轻声嘟囔:“粗鲁...”   声音不再是平日那般如穿林风声的清冷,话语不清,字字藕断丝连的,像是猫儿抬了爪子,在裴醉心上反复地挠。   裴醉咬了咬牙,怀里像抱着一柄刚出炉的绝世宝刀,火星四溅,不舍得放手,可抱着又滚烫。   “李元晦,别逼我真的对你粗鲁。”他目光垂在李昀的脸侧,咬牙道,“守礼遵贤如你,一定会恨我的。”   李昀从喉咙里软软‘嗯’了一声,话尾上扬,显然是困惑又不解。   从主帐外间到内间,不过短短十几步,裴醉却走得艰难。   他将李昀放在了床上,俯下身子,抬手给他解开了青纹外袍的系带,露出了可堪一握的细腰来。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坦诚相见。   可裴醉总是习惯性地把他当成手足兄弟,这么多年来,也从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煎熬。   他将那外袍猛地扯了下来,然后飞快的替那人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来。   裴醉按着胸口处的隐痛,坐在床前大汗淋漓地低喘。   毒如附骨之疽,顺着气血奔腾处,绞在心口,提醒着裴醉那为数不多的寿命,逼人变成一个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   “...混账。”   裴醉垂着眼,手紧紧攥着,也不知道在骂谁。 第26章 相护   裴醉守在李昀的床侧,手中拿着千方册,书页早已泛黄,边角也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他随手翻一页,那薄如蝉翼的书页都像是要顷刻间土崩瓦解一般脆弱。   百年前,太祖清丈大庆十五省土地,以千方册记录大庆千里江山,万民齐心,盛世繁荣。   百年后,大庆的千里河山摇摇欲坠,土地早已不在百姓手中,这千方册,读来也甚是嘲讽。   这四指厚的书册,仅仅是几百本千方册中的一本。上面列了四栏,分别是‘原有’,‘新入’,‘开出’与‘实有’。   裴醉只关心‘实有’一栏,尽力分辨着其中的数字,却早已模糊不清。   他抬手撑着额角,将视线从那些凌乱墨痕上移开,正好看见李昀眼睫颤了颤,将醒未醒。   裴醉将他额头上的湿帕取了下来,用手背轻轻探上额温。   “忘归?”   李昀没睁眼,只觉得有一青玉扳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微微发凉。   “别起身。”裴醉的声音发沉,听不出喜怒。   李昀蹙了蹙眉,睫毛一颤,缓缓张开双眼。眼前先是朦胧模糊,片刻后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李昀惊道,“你一夜没睡?”   裴醉伸出两指,轻轻地弹着李昀的额头,半是责怪半是认真道:“为兄一想到元晦累得病倒了,便彻夜难眠。”   李昀挣扎着便要起身,裴醉伸出左手,按着他的肩膀,又替他掖着被角:“再躺一会儿,我去与谈征商量重新清丈田亩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昀怔了怔,才看到他手中拿着的千方册,眉眼方才缓缓放了下来。   裴醉伸出手想要替他拨开有些凌乱毛躁的碎发,手伸了一半,却收了回去。   他低低笑了。   带着自嘲与无奈。   “...元晦,这三年,你辛苦了。”裴醉眸光垂在李昀清瘦的脸上,“你走遍岭东岭西与北疆,是否也是为了重新誊撰千方册?”   李昀缓缓点了头。   “父皇遗诏,我与太傅共同商议,必要将大庆的田亩重新清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醉声音很低,“田亩清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北疆岭东西的田地清丈不难,可江南八府的土地,都在乡绅官员手里,你要重新清丈,势必会引火烧身。你不告诉我,若五年前的事重演,你要我...如何是好?”   “我...”李昀看到裴醉眼中的深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不过,现在与五年前的确是不同了。”裴醉垂眼轻笑,“王安和带领的在朝言党势力渐高,你有老师相护,确实是不必同我商量了。”   “并非如此!”李昀猛地起身,头晕着扑向裴醉的肩头,眼前阵阵发黑,竟然动弹不得。   裴醉没料到李昀有如此大的情绪震动,怔了怔,抬手轻轻抚着李昀的背,轻声哄道:“元晦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王安和是你的老师,你与他商议,我理解。况且,毕竟是我伤你在先,这五年间的不信任,我也理解。”   李昀呼吸急促,手死死攥着裴醉柔软的衣袖,仍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想太多。”裴醉失笑,抬手揉了一把李昀的头发,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缓缓放倒在软枕上,“病了就好好休息,这件事,我来做。大庆的摄政王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不是吗?”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眉眼相贴。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看清了那人眼底藏着的愧疚。   “又是五年前,又是对不起我。”李昀声音清冷,“那我怎么办,我看着你每次毒发痛不欲生,我是不是也要去地底下找父皇问个清楚?!”   “胡说八道!”裴醉猛地冷了眉眼,低声冷喝,“李元晦,你再说一次试试?”   “兄长敢一直活在五年前的愧疚里,我如何不敢去忘川河畔替父皇赎罪?”李昀声音虽不高,但字字坠地有声。   裴醉眼中结了厚厚的冰碴子,他猛地将李昀的手腕扣在床上,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抵着那削瘦的手腕骨,又疼又凉。   李昀迎上那人暴怒的目光,不偏不移,似乎还嫌那人不够生气,继续点火:“兄长若不信,我便...”   “李元晦,你怎能在我面前轻言生死。”裴醉直接打断了李昀的话,脖颈的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你怎么敢,这般轻掷自己的性命。”   李昀脸色白了白,却咬着牙不肯呼痛。   裴醉回神,猛地松了手,看着李昀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红痕,双唇紧紧抿着,眼中藏了无尽的情绪,在眼底激烈地碰撞,几乎要把他撕成碎片。   李昀缓缓撑起身子,抬眼看裴醉苍白的脸色,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微微发颤的指尖。   “你...好好休息。我会请军医来,替你看伤。”裴醉攥掌成拳,第一次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身便迈步要走。   “你又要把所有事情都埋进心里吗?”李昀冷声喝道,“然后再变成另一个噩梦?”   裴醉顿了脚步。   胸口的情绪涨得快要炸开。   “我又如何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李昀微哑的声音压着颤,“你前两天曾说,信我以知己,坦诚相待,风雨同担。现在呢?你想要把这件事一人抗下,你,又置我于何地?”   裴醉蓦地转身。   “土地清丈,是大庆立国之本。就算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就算可能会有危险,我依旧要去做。我李昀,食天下奉养,岂敢不为生民立身?若百姓无立锥之地,我又有何脸面忝居庙堂之高?”   李昀攥着拳:“况且,现在朝堂上有你,有太傅,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步步深渊的境地了。父皇曾经不敢信任你们,可我信任你们,陛下也信任你们。所以,五年前的事,必不会重演。”   “人不能被过去困住。”李昀缓了一口气,轻声道,“忘归,我在这里,好好的。所以,你放过你自己吧。”   李昀身着单薄中衣,身型削瘦,脊背极直,仿佛一摧即折的纤细青竹,却倔强而不屈地傲然而立。   “你...”   裴醉嗓子发干,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从金戈铁马的鲜血淋漓走到如今烈火烹油的明枪暗箭,见识过繁华盛景,也走过人间阴诡。   太多人一朝从高处跌落,终生再也爬不起来;太多人一朝负罪,便干脆趴在地狱里搅弄风云。   裴醉怕自己亲手毁了李元晦这块璞玉。   可那人偏偏这样倔强而顽强。   历尽百劫千难,仍怀慈悲心肠。   不屈,无畏,如竹坚韧,风雨不可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   这是他的手足兄弟。   还是他的挚友知己。   亦是他的红尘三千,心之所归。   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李昀见到裴醉拧着眉心,表情挣扎,有些担忧,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忘归,你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裴醉缓缓抬头,一双凤眸中藏着李昀看不清楚的情愫。   “你...你怎么眼睛红了?”李昀身体本来就虚,踉跄着走了两步,差点跌倒。   裴醉跨了一步,攥着他的手臂,半跪着,将他猛地揽进了怀里。   李昀被裴醉的肩头狠狠一撞,眼前如浪潮般眩晕,他攥着裴醉的后背衣裳,迷糊着喊他的名字:“裴...裴忘归。”   裴醉双臂紧紧锁着李昀的腰,两人前胸相贴,脖颈相交,交换着彼此的温度,裴醉粗重的呼吸在李昀耳边响起。   “你,不舒服?”李昀晕头转向地跌在裴醉的怀里,身体软得像猫儿。   裴醉低喘着,将李昀按在自己的肩头,狠狠忍下心口那股欲望之火,嗓音喑哑:“李元晦,如果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让你此生再也无颜去见圣贤孔孟。”   李昀忍着头晕,喉间压着疑问的短促音:“嗯?”   “你现在,乖乖闭嘴睡觉。”   裴醉的嗓音已经哑到失了声。   “我...”   李昀还想要说什么,可脖颈一酸,眼前渐渐变花,他膝盖一软,便晕倒在裴醉的怀里。   裴醉左臂揽着李昀的腰,右手小心地扶着他的脖颈,眉心紧蹙,喘息不止。   半晌,裴醉终于平息了心口燎原之火,将他打横抱起,重新放到了胡床上。   裴醉慢慢蹲在了床边,缓慢地用手背去探着他的侧脸。   “李元晦。”裴醉声音很轻,“若我能护你一辈子就好了。”   裴醉牵了马,一路沿着碎石河岸走着,马背两侧挂着白麻布袋,里面装着沉重的千方册。   远远的,陈琛热火朝天地带着一众兵卒与河工修补裂口处的河堤。   他想起承启加急打马而来的简报,想起淮阳同样决口的堤坝,额角又开始突突跳着。   黄河之水凶猛且泥沙沉积,而现在又是汛期,暴雨连月,堤毁淹城,户部却偏偏拿不出赈灾款,没有粮没有钱,灾民恐怕已经饿殍遍地。   他扶着马,咳嗽得脸色苍白,脚步也渐缓。   谈征站在城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人一马独自朝着望台外城而来,便匆匆地迎了上去。   “见过殿下。”谈征拱手道,“下官以为会是梁王殿下前来。”   “本王来也一样。”裴醉淡笑,“怎么,谈知府有何担忧之处?”   “并非。”谈征有礼回道,“下官本以为此事是王阁老促成,却没想到殿下也会支持。”   “我与首辅虽然政见不合,但清丈土地事关大庆国之根本,在此事上不该有任何分歧才是。”   “正是。”   “那便走吧。”裴醉淡淡道。   望台知府衙门亦如中央六司,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裴醉被引到了西侧的灰瓦朱漆的户房中,当中三张干净案桌,还有靠墙三座日字形书架,上面摆放着各色黄页书册,千方册便整齐地垒在书架的底层角落中。   裴醉抬眼看着角落里一张镶满翡翠的圈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吃灰,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张椅子是谁的?”   谈征笑意淡淡:“禀殿下,那曾是司礼监宦官张涛奉先皇之命巡抚望台时的专用座椅。因为张涛坐下易生热,便在望台造了一把玉椅,免受汤药之苦。”   “哦。”裴醉随口应了,“内痔啊。”   谈征缓缓道:“还要多谢殿下夺去内监干政之权。”   “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形同内相,司礼监形同皇家内阁。”裴醉笑道,“我夺了司礼监的权,本就是为了集我手中之权。此事,早已被御史十三台轮着番的骂,谈知府几日前还骂我有不臣之心,现在反倒感谢于我,是何缘故?”   “权臣非佞臣,摄政非篡政。”谈征神色正直,字字认真,“下官为之前的失言向殿下道歉。”   “不必了。”裴醉神色虽有动容,却不易察觉,只淡淡抬手,同他一起入座。   “只是,殿下夺了司礼监的权,与内阁便是二权分立,彼此不容。”谈征试探地问道,“下官斗胆一问。此次土地清丈,殿下并非要借此与王阁老争夺手中权力吧?”   裴醉用指尖轻扣案桌,静静地打量着谈征的忧虑表情,一言未发,甚至淡淡地笑了,可巨大的压迫感却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谈征涌来。   谈征脸色白了白,立刻撩起衣袍,从座椅上起身,站在裴醉的面前,欠身道:“殿下恕罪。”   裴醉缓缓闭了眼。   “本王虽受先皇临终托孤,受摄政王位,可实际上,只是拿着军权来镇压文臣的幌子罢了。”裴醉顿了顿,“本王与王安和没有利益纠葛,因为,他本就不需要从我手中拿走任何东西。”   谈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庆若有权力分立,那必然是皇权与臣权。”裴醉按着额角,“本王手中之权,是为了替皇权开路。王安和手中之权,游走在臣权与皇权之间,算是第三足平衡。而这臣权,便是江南清林为首的士大夫。”   谈征略略颔首:“是,清林牢牢占据着吏部,将爪牙遍布朝堂。”   “王安和近些年来扶植言中党,梁王三年里在北疆与岭东岭西与言中联纵,朝中势力已经日渐壮大。”裴醉缓了口气,继续道,“谈知府不必忧虑过重。本王不会对言中出手,也乐意看言中制衡清林。”   “是。”谈征终于安下心来,连着几天熬夜处理公务,眼中的疲惫早已藏不住。   两人看着彼此眼下的乌青,无奈又同病相怜地笑了起来。 第27章 奔赴   正说着,身着暗灰衣袍的书吏端了两杯热茶,恭敬地放在两人面前。   “殿下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谈征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是,他病了。”一声虚弱又饱含怒气的话语从房门外传来。   裴醉一怔,见到李昀身披厚毛大氅,将苍白小脸簇拥在狐狸毛里,双眼含着愠怒,直直盯着裴醉看。   “怎么起来了?”裴醉起身,走到他身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瘦得有些尖的下巴。   “来与谈知府商谈。”   李昀烧刚退,走路还发飘,一路撑着怒气,勉强走了过来,却在见到裴醉时卸了怒火,头又开始发晕。   “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裴醉右手搭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揽进了怀里。   “同兄长学的。”李昀靠着那人的肩,轻哼一声。   谈征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将二人请入上座。   李昀拢着肩上的大氅,靠着圈椅,浅浅蹙了眉,话语仍是温文有礼:“是本王来迟了。”   谈征目光在两王面上逡巡,垂眼笑着说了声不敢,不再闲话,开始谈论土地清丈事宜。   “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每一百一十户安排一位里长。里长丈量土地,收归田税,统计户籍,分配徭役,然后里长将税收所得交由户房。”谈征道,“然而,随着漕运通达,各县州府省之间的人员流动性逐渐加大,有的里长手下仅由几户,而有的逾百户,与百年前大不相同。广政册上所书的民籍,千方册上所丈量的土地,已经不尽准确了。”   “江南一代更为糟糕。”谈征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江南八府的里长早就被乡绅官吏收买。田税难收,一方面是由于八府的官员沆瀣一气,故意借天灾称粮食难收,另一方面是由于大部分的田地都被里长划到不必纳税的士绅手中,百姓手中的田地本就少,如何能纳出定额的夏税秋税呢?”   李昀略略颔首:“谈知府说的是。”   裴醉撑着额角,淡淡插话:“不仅八府官员蛇鼠一窝,承启在朝清林官员也护犊子似的,一言不合就上书骂陛下不体恤民生多艰。”   李昀听见他话里的疲惫,转头瞥了他一眼,又一次没出息的散了火气。   “殿下说得极是。”谈征叹息,“先帝在时,便是如此。”   李昀看了看两人面色不虞,淡笑道:“父皇早年重用司礼监,本以为用宦官能压制清林明目张胆的亵渎皇权,却没想到两方势力反而密谋携手对抗自己。父皇一生多疑,却还是没能保住手里的权力。”   谈征立刻起身,朝李昀行了一礼,不敢抬头。   “元晦。”裴醉蹙了眉,“你话重了。”   李昀冷清抬眼。   裴醉抵唇低咳,抬手让谈征起身:“梁王无心之言,谈知府听过就忘了吧。”   “是。”谈征擦了把额角的汗,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下官认为,广政、千方两册,都是民生之本,不可轻掷。”   “千方要紧,广政暂且不急。”李昀淡笑道,“本王奉父皇遗诏清丈土地,而这三年中,北疆八府,岭东岭西五省已经逐渐开始着手土地丈量事宜。”   谈征皱眉思索半晌,忽得出声:“原来,北边所谓的排查田亩与招安流民,是清丈土地的幌子。”   李昀笑着点点头。   “望台清丈田亩倒是不难。”谈征声音渐低,“只是,江南八府才是要紧处。”   “此事谈知府就不用操心了。”裴醉抬眼,“此事自有本王和王安和在朝中安排。就算江南清林一个个都撞柱死谏,本王也不会手软。”   李昀蹙了蹙眉:“忘归,你不要名声了?”   裴醉无奈笑道:“我还有名声?”   三人静坐半晌,彼此对视一眼,又无声叹口气。   “谈知府,待承启御令批下,我会向陛下提你为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江南巡抚。你可愿意?”裴醉抬眼,锐利的目光刺向谈征,看着那文人挺直的肩背与儒雅的面容,要将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谈征虽微微惊讶,可眼中并没有彷徨,反而坚定地笑了。   不同于以往压在儒雅睿思之下的温文笑意,他起身,欠身一礼,笑容坚毅而果决:“谈征一命何足惜。”   “好!”裴醉终于展开了眉间的褶皱,“若有乡绅官员包庇不许丈量土地者,杀。”   谈征严肃道:“下官,定不辱使命。”   天色渐暗,斜阳余晖散落在街巷上,映在每个来去匆匆的百姓身上。   李昀苍白的小脸也被夕阳映出了几分血色,只是神色仍是有些倦懒,时不时地浅浅蹙着眉。   裴醉与谈征最后寒暄了几句,抬手婉拒了谈征要将他们送出城的好意。   他转身,看见李昀倚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头无力地靠在那冰凉的石雕上,眼睛半睁未睁,睫毛被夕阳染得浅淡,微微颤动。   裴醉揽过他的腰,将他抱入怀,额头相抵,呼吸洒在彼此的脸上。   “幸好没重新烧起来。”裴醉抬手替他拢着大氅。   “嗯,就是累了。”李昀睫毛微颤,抬眼去看裴醉近在咫尺的一双染上红血丝的眼眸,低声道,“你呢?”   “我也累了,去吃点东西?”裴醉笑。   李昀轻笑:“好。”   华灯初上,冷冽的夜色也被火烛柔光驯得温顺。   望台虽不及承启繁华浩瀚,百姓却朴素热情。   即使水患天灾不断,百姓家中常常无余粮度日,可两人却仍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   街上仍是有巡城守卫往来不断,可下令的人已经易主。   百姓对此一无所察,而他们也并不关心这权力更替,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权柄都太远,太不实际。   他们终生所求,不过散碎银钱几两,烧酒热饭几顿,儿女绕膝几年,如此而已。   裴醉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四五个羊肉馒头,外皮饱满而蓬松,热气腾腾的,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他拎着纸袋子往回走,看见李昀的瞬间,便有些后悔。   “怎么了?”李昀善解人意地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看见其中卧着的白胖馒头,抿嘴笑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裴醉失笑,“为兄给忘了,梁王殿下是从来不吃这等街边小摊的。”   “梁王不吃,李元晦吃。”李昀眼眸微弯,小心翼翼地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只圆滚馒头,烫得左右手反复换着倒腾。   裴醉从他手里接过肉馒头,递到他的嘴边,爽朗笑道:“来,我喂你。”   李昀垂着眼,小口咬着松软的馒头皮,细细地嚼着,唇角微扬,显然是心情甚好。   “找地方坐着吃吧。”裴醉替他挽着侧脸两绺垂下来的头发,打趣道,“总不能让你为我破两次例。”   李昀瞥他一眼,唇边笑容没放下来,语气轻松:“裴王殿下是在炫耀?”   “是啊。”裴醉眼尾微扬,笑道,“能让堂堂梁王在街边陪为兄一介武夫站着啃馒头,实在是荣幸之至。”   “兄长太谦虚了。”李昀眼眸含笑,“堂堂大庆摄政王,一人之下的尊贵,陪一介闲散王爷用膳,我才是受宠若惊。”   裴醉憋笑,抬了两指轻轻捏上李昀比馒头还要软的脸蛋:“这才对,总是生气像什么样子?”   李昀淡淡瞥他一眼:“兄长以为,我很想生气吗?”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   “堂堂赤凤营军帅,认输倒是利落。”李昀忍着笑容,但是微弯的眼眸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谁让为兄名字起得不好?”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在喧闹的人潮中,刻意放低了声音,几乎听不见话语,“若敌手是你,我情愿做一生的败军之将。”   “嗯?”李昀果然没听清,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裴醉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雪白侧颈,喉结滑了滑,稍微松了手,转而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刚刚说什么?”李昀声音清越却温和,穿过人海,朝着裴醉直直而去。   “我说,为兄打算解甲归田,不再提刀上马了。”裴醉转头朝他笑,“不战,怎么会败?”   “你...不再上战场了?”李昀忽得蹙了蹙眉,快走两步,扯着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忘归,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怎么,不想让我留在承启陪你?”裴醉懒懒扬眉,“你我重逢这才几日,便已经厌烦了为兄的唠叨?”   李昀唇角一抽。   “裴忘归。”   裴醉忍俊不禁:“好了,快走,一会儿夜风凉了。”   陈琛拿了一支桃木枝,蹲在训练草场的泥泞地上,一笔一划,极慢地写着‘土地’二字。   “看懂了吗?”   “这简单。”   扶宽也捡一支枯木,囫囵在地上鬼画符,方块字也变成软塌塌的流云。   陈琛咬牙切齿:“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这不跟你写得一模一样吗?”扶宽眯着眼睛,撅着屁股,看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老子真是天生才华横溢啊。”   陈琛抬手,用沾着泥土的桃木枝敲了一下,泥土洒了扶宽满脑袋,跟道士驱邪似的。   “老子自从遇见你以后,就跟撞了邪似的,除了烦躁就是难受。”陈琛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在地上划拉了三个大字‘沙平海’,有气无力道,“我欠你的。”   扶宽咂咂嘴,懒得理他,又专心致志地画着鬼符。   陈琛捏着手里的木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他:“狗崽子,你真想好了?”   “是啊。”扶宽没抬头,握着手里的枯枝,像糙汉拿针一般,小心翼翼又滑稽。   “要不,你留下来,做我的副手吧。”陈琛别扭道,“本将勉为其难的给你一点权力,你也带兵,跟我一起杀水匪。”   扶宽稍微抬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啧啧,没看出来啊,你将来也是个滥用职权的大昏官。”   陈琛牛尥蹶子一样,抬脚踹了他一脸泥沙。   “怎么着,又想打一架了?”扶宽抹了满脸的泥,龇牙瞪眼道,“老子没工夫,你给老子滚过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对不对。”   尘沙散尽,陈琛借着夕阳余烬,看清了地上的一行字。   字体歪斜,可手腕极用力,如刀凿斧刻,阴影处被夕阳映着,如同浸了血。   ‘沙平海占我田地,杀我家人,此仇血债血偿’   “写得难看死了。”陈琛别开眼,用脚抹去那一行字。   扶宽手臂青筋暴了暴,抬手跟陈琛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吼:“姓陈的,你个正三品没个大官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地痞流氓?”   陈琛转身,将他按在地上,怒吼道:“那你这地痞流氓就该有个混账的样子,整天想着为公道去死,你让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吃?”   “怎么着,不想让老子死?”扶宽轻轻踹了他一脚。   “废话!”陈琛捏着扶宽的肩膀,手臂发颤。   扶宽怔了怔,用手捏着陈琛的下颌:“你叫什么来着?”   “陈少贽,记住了。”陈琛甩开他的手,把他扣在地上,磨牙喘粗气,“老子允许你叫一次。”   “哦。”扶宽翕然一笑,“难听,不想叫。”   陈琛气得笑了。   他从扶宽身上爬了起来,摔在一旁,盘腿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眼不语。   “明天两位殿下就要走了。”扶宽拍拍手肘上的尘土,腰背坐得很直,“他们说的什么土地清丈我也不明白,但总之,我把沙平海弄死,好像对他们有帮助。”   “嗯,沙平海是伯爷,他死了,望台权贵土地兼并的事情就摆在太阳底下了,有两位殿下在,申行就算想压,也压不住了。”陈琛语气发沉。   “哦。”扶宽笑眯眯地用手肘戳了戳陈琛的腰,“听说明天沙平海要去田庄摘葡萄,你明天也去吗?”   “我不去。”陈琛瞥他一眼,“关我屁事。”   “那算了。”扶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拿来吧,我的新户籍和身份。”   陈琛沉默了半晌,从胸口衣服夹层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户籍。   “你明日就要以这个身份死去。父母双亡,手下仅剩的两亩地,还被沙平海并入丰华伯名下的田庄,不得不沦为佃农。”陈琛将那张纸缓缓地递了出去,“...你在海上出生,没有户籍可证,在田野死去,是另外的身份。也就是说...你扶宽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扶宽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故作潇洒一笑。   “也好。”扶宽笑道,“反正,熟悉我的人,要么恨我,要么已经死了。”   陈琛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扶宽垂头也看着他。   “老子好人做到底,倒贴,再教你两个字。”   陈琛拔出腰间的剑,用尖峰在泥土中刻下了两个字,剑气锐利,入土五分。   “这个世上,还有我陈琛记得你。”陈琛指着那两个字,沉声道,“扶宽,是个好名字。”   扶宽挑眉:“可是陈少贽,不好听。”   陈琛扔了剑,与扶宽在田野间互搏。   人生最后一仗,要淋漓酣畅。 第28章 心之所向   夏末秋初,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   丰华伯府的田庄里,田野纵横,绿蔓遍地。   面黄肌瘦的佃农站在硕大饱满的紫色葡萄藤蔓下,颤巍巍地剪下葡萄的茎叶。   管事手里拿着皮鞭,像抽牲口一般,抬手狠狠一鞭子落在佃农的背上,皮鞭的倒刺拉开佃农背后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割出两条崭新的血痕。   枯瘦背后的鲜血缓慢而疲惫地涌出,还没有佃农手里的葡萄汁水饱满。   佃农面色麻木地抬眼看着管事,换来的是另外一鞭子,还有口水四溅的责骂:“怎么,还敢看我?不想吃饭了?”   扶宽穿着宽大的破衣烂衫,假装脚步踉跄,用身体把那佃农推到了一边,后背硬接了这一鞭子,然后扑倒在管事的脚边,故作惶恐道:“小的该死,没站稳。”   管事立刻嫌弃地推开两步:“脏死了,离我远点。贱皮子,没点眼力。”   扶宽唯唯诺诺地称是,慢慢爬起,藏在葡萄藤蔓下,不动声色地摘着葡萄。   “小哥是新来的?”佃农嗓子干哑,一如嶙峋的瘦骨,“把手里的地卖给了大官人?”   “嗯,是啊。”   “唉,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不逃走,去做流民啊?”佃农沧桑叹口气,“你去偷去抢,好过在这里被打骂啊。”   “你呢?”扶宽反问,“怎么不逃走?”   “走不了啊。儿子不在了,官府的徭役和田税只能落在小老儿头上了。”佃农苦笑,“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吃饭,除了卖田,没别的办法了。”   “儿子怎么死的?”   “失足掉进堤坝下面了。”佃农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丰华伯大官人亲自派人去捞的尸体,亲自送到小老儿面前。儿子的身体都肿得白了,看不出人模样了。”   扶宽压着怒气,低声道:“是他杀的。”   “不知道,小老儿不去想,想了就活不下去了。”佃农眼角的皱纹极深,生活的风霜一道道刻在脸上,抹不掉的是疲惫与无力。   两人正说着,远处有隐约的喧闹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葡萄藤下缓缓而来。   刚才还横眉冷眼的管事瞬间变得谄媚,弯下他高贵的腰和招摇的头颅,几乎要把脸贴在沙平海脚边。   “伯爷,小的知道您今儿个要来亲自摘葡萄送给总督大人,所以一早就催促着这帮人留了最好的葡萄给您。”   沙平海不耐烦地抬手扇着田野里的飞虫,身后的府卫全副武装地拿着兵刃,穿着沉重铁履,一脚一脚往地里的庄稼上面踩,如履平地。   佃农目光死寂。   官兵踩的不是庄稼和草苗,踩的是他们的命。   可惜,他们连命都只能任人糟蹋。   管事点头哈腰地指着当中一棵葡萄藤,上面一株各大饱满的葡萄,上面还故意喷上了点水珠,看着清新又清亮。   一个老佃农颤巍巍地拿了脚架来,因为动作慢了点,被管事直接推倒在土里,胳膊肘被葡萄藤上的铁丝直接穿透,鲜血洒了一地。   沙平海连看都不看,犹自烦躁道:“快点,晒死了。”   管事连连称是,亲自抱了脚架,就差跪在地上直接给他当踏脚石。   沙平海伸出纤纤玉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那长满毛刺的葡萄藤,小声骂了两句,狠了狠心,稍微用力,终于把那株葡萄摘了下来。   “来人,快拿水来!”管事高声尖叫,像是死了爹娘。   一人拎着水桶,站在层层官兵围堵外侧,朝着管事和沙平海轻声道:“大人,水来了。”   沙平海伸出手,皱着眉,催促道:“倒水。”   “是。”   官兵转身,刚要接过那水桶,那人却忽得将手中沉重水桶往天上一抛,水纷纷扬扬散落,那人从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横刀劈开面前的水帘,电光火石间,将短刀直接没入官兵的心口。   还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横刀转劈,只用一招,连着挑了五人的肩膀筋脉,硬是从那层层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管事见那粗布下等人满身鲜血地奔向两人面前,嘴唇簌簌颤抖,停不下来,刚要喊,却被一刀割喉。   疾风一阵,刀锋破肉!   沙平海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盯着没入心口的刀柄,舌头动了动,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招毙命!   “沙平海,杀我亲眷,占我土地,血债血偿,非死不可!”   扶宽头发衣袍尽湿,将怀里的一沓血书往天上一抛,如漫天散落的冥币纸钱,为无数的冤魂叫一声委屈和不甘!   众府卫终于回过神来,拿着手中的兵器刀刃,往那胆大包天的贱民身上刺。   扶宽双拳难敌百手,纵使以刀护身,也很快落败。   胸前的破旧布衣被划得鲜血淋漓,肩头被铁剑穿了大洞,鲜血如雨而落。   他唇边血迹蜿蜒流淌,脸上笑意仍旧狂傲。   “沙平海,该死!”   一府卫提剑上前,直接将手中的剑,削落了他的左手小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扶宽身体轰然倒地,刀,铿然坠落。   “住手!”   一声冷淡的声音自远处而来。   接着,便是巡城兵卫匆匆而来的脚步,将整个田庄都围了起来。   佃农吓坏了,在原地两股战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卷进这等祸事里。   陈琛拨开层层人群,只看见了满地刺眼的鲜血,眼睛已然红透。   裴醉踩着鲜血,静静地走到地上那具尸体旁边,从地上捡起一串染了血的葡萄。   他转身,朝着不远处淡然而立的申行笑了笑:“听闻,申总督最喜欢吃这夏末的葡萄。”   他用指尖沾了鲜血,笑容冷淡而疏离:“本王不知道,这染了血的葡萄,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李昀从地上拾起沾满尘土的血书,小心地折好,放入袖中。   两人并肩而立,无声地与申行对峙。   申行淡淡一笑:“原来两位王爷邀本王来,是看一出闹剧。”   “是一场闹剧,或是泼天祸事,由本王说了算。”裴醉笑意冰冷,“本王今日本打算要走了,可惜遇上了这种事,实在是心下难安。”   李昀温声道:“裴王不必焦急,这望台,还有申总督和谈知府主事,这等欺压百姓之事,相信他们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的。”   申行捻须微笑:“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本王当然不会徇私。”   “申总督当然不会徇私。毕竟狗出来咬了人,难道主人还要包庇区区一条狗吗?”裴醉冷笑,“再说,王爷总要给世子做一个榜样,不能让他在承启高床软枕上彻夜难眠,是吗?”   申行笑意渐淡,直至笑容完全消失在唇边。   “殿下,凡事,过犹不及。”   裴醉唇角一扬,眉眼间尽是放肆:“这大庆,还有本王做不得的事情?”   申行冷笑道:“殿下果真不畏天下流言。只是,这滔天权柄,此时是殿下手中之刀,将来不怕反被这刀割得体无完肤?”   裴醉握着腰间的跨刀,一步步慢慢走到申行面前。   “流言能销骨,非议能摧腰。”裴醉垂着眸光,顺手替申行抚平肩上的褶皱,淡淡笑道,“可惜,本王天生大逆不道,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申行眉峰微微一挑。   “我不会让你帮我除掉清林。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与清林斗得你死我活。”裴醉在申行耳边低声说,“可若你再与清林密谋,我就算死,也会拉着子昭一起。”   “子昭与我是至交,若可以,我不想对他出手。”裴醉一字一句,缓缓而言,“所以,老王爷,别逼我。”   申行朝他看了一眼,斯文有礼地朝裴醉微微欠身。   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   以申高阳的性命来钳制申行,让他安分守己地守着望台一隅,不再与清林做交易。   裴醉转身,看见李昀正与陈琛处理现场的血腥,安抚百姓,冷冽的眸光也缓了下来。   “望台土地清丈,还要仰仗申总督协助谈知府了。狗占了人的地方,该宰的宰,该杀的杀,否则以后留在申总督手里,也是个祸害。”裴醉笑道,“本王说得对吗?”   “当然。”申行拢袖笑道,“殿下说得极是。”   裴醉转身,朝着李昀慢慢走过去。   陈琛蹲在那具面朝下的尸体旁边,久久没有抬起头。   裴醉把手搭在陈琛的肩上,低声道:“回去吧。”   陈琛摇摇头:“我替他收尸。”   “你不能动。”李昀轻声道,“谈知府需要将此尸体收归衙门。”   陈琛猛地站了起来,拳头发颤,低喘不止:“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少贽。”裴醉眸光垂在陈琛发青的脸上,“这是他的选择。”   陈琛红着眼,咬紧牙关,死死捏着剑鞘,半晌,挤出了一个‘好’。   “兄弟,走好。”   陈琛无声地吼了一句,疾步奔了出去。   兵卒从葡萄园中慢慢撤了出来,仿佛刚才的兵荒马乱都是一场幻梦。   李昀轻声道:“走吧,剩下的,交给谈知府。”   裴醉最后看了一眼那瑟缩成一团的佃农,还有那遍地东倒西歪的草苗,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低声道:“你说,会有一天,能彻底还土地于百姓吗?”   “很难。”李昀与他四目相对,“可,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做。”   “嗯。”裴醉淡淡笑了,“万里之行足下始。”   两人走在望台中城街巷中,裴醉顿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抱着手臂,垂头靠着酒幡栅栏。   “今日你尚未动武,怎么会毒发?”李昀抬手抹去裴醉鬓角的汗,担忧道。   “没事。”裴醉低咳两声。   “找个地方坐吧。”李昀蹙了蹙眉,“你脸色太差了。”   “也好。”裴醉哑声笑道,“毕竟元晦抱不动我。”   李昀抿了抿唇,低声问他:“你身边的暗卫不在,是不是...”   “你猜到了?”   “那具尸体,是原本的佃农吧。”   “是。”   “忘归,你很少这样感情用事。”李昀低声责备道,“先是答应了他想要报仇的请求,现在又将自己的人手派出去救他。你身边没人,万一...”   “扶宽算是,帮我了却我一个心愿吧。”裴醉淡笑。   “什么?”李昀拧眉问他。   裴醉闷哼一声,握拳抵着心口剧痛,身体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面前的李昀,将他拥得很紧,借以抵抗难以忍受的痛苦。   “忘归,你这样不行。”李昀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道,“等,等回了承启,我,我帮你找...”   裴醉松了松手臂,将脸埋进李昀头顶的发丝中,哑声道:“李元晦,你真可爱。”   李昀气得发笑:“裴忘归,我看你是不够疼。”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沉声低笑,声音喑哑,偏偏夹上了点病中的风流色,“为兄,都要疼死了。”   李昀耳根轰地一声炸地通红。   “你...你...”   裴醉疼得眼前发花,抬手攥着酒幡后的栅栏,将臂弯里的李昀也抵到了木栅栏上。   李昀被圈在逼仄方寸的怀抱里,一边焦心担忧,一边心动如鼓,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读了近二十年的圣贤书,却仍是束手无策。   “元晦...”裴醉抱着李昀,声音发紧,压着痛意,似乎只有轻唤他的名字,才能渐轻一些痛苦。   李昀缓缓抬手,小心地环上裴醉的腰,用手轻轻替他抚着微颤的脊背。   “...李元晦。”   那人喑哑低沉的嗓音,将这名字缓缓辗转于唇齿之间。   李昀心狠狠颤了颤,心中的高墙已经崩塌,多年的礼教和束缚,也土崩瓦解。   十年时光,终是将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变作迢迢卷幡之风。   在这狭仄灼热的拥抱中,李昀心中忽得一亮,多年悬而未决的心事,在此刻尘埃落定,如同一颗埋下的种子,终于得以见明艳日光。   “...忘归,我明白了。”   “嗯?”   李昀抿了抿唇,拼命将裴醉扶进了暗巷。   裴醉扶着墙,慢慢蹲坐了下去,靠着砖跺歪斜的墙壁,苍白着朝他笑:“我休息一会儿。”   李昀蹲在他的面前,用手轻轻盖上了裴醉的双眼。   “晕吧。”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好,都听元晦的。”   那人双眼缓缓闭上,睫毛扫过李昀的手心,又轻又痒。   李昀将手移开,露出一张沉静的面容。   那人薄唇处藏了不可见的血痕,总是微挑的飞眉也平和地舒展开,与平日那副散漫不羁却威严摄众的模样完全不同,只有眉眼间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模样。   李昀用指腹替他抹去唇边藏着的血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顽劣又洒脱的裴家四公子,变成了内敛又隐忍的大庆摄政王。   抹去心上自由,自甘套上枷锁。   李昀知道,今日扶宽的所作所为,算是全了那人年少提刀斩不平的愿望。   李昀坦然坐在了肮脏满是尘泥的石砖上,将那人微垂的头拨到自己的肩上。   穿巷风声呜咽,破旧的屋檐遮住日光,仿佛把街巷外的喧嚣也一起遮了起来,只有两人并肩而坐的难得半刻安闲。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   “我心即我行,是为礼,亦是为诚。”   李昀声音轻浅,如同少时临窗手不释卷时的轻声吟诵。   “世间万般物理,书中自有答案。可这五年,我走过南境北疆,明白唯有行路历事,才能懂得朝政与民生。”   “我对兄长的心思,书中亦有解答,可我仍无法释怀。我总是生气,并非对着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李昀微笑,“这么多年,我刻意去逃避,可那念头日夜折磨着我,无休无尽。这几日,与兄长相处,我方知,逃避无用。”   “我肖想你。”李昀浅笑,“故而,我会乱,会慌,会生气,会逃避。”   “这心思,就算是洪水猛兽,就算为世间所不容,可此乃我心向处,匪石不可转。”   “就算此生终是南山有木,君心非我心,可我亦不会退缩。”   “忘归。”李昀低声温言,心中如平湖和缓,“我能与自己和解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那人昏睡的眉目,眸光一缓,伸出手,将五指缓缓插入那人的指缝中,慢慢合掌,彼此掌心再无一丝缝隙。   “心之所向,便是我脚下之路。纵使万般行路难,此生亦不改我心。” 第29章 阵法   玄初从医馆低调出来,将断了左臂的扶宽藏进了陈琛在外城的落脚处,那个破仓库的里。   刚藏好,便看见陈琛脸色发青地推门而入,手里抱了两大坛酒,还有一块木头和刻刀。   “你不是...殿下的人吗?”陈琛已经没有力气震惊了,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殿下呢?”   玄初没说话。   陈琛拿着手里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往那方形木头上刻着字。   “灵位?”   陈琛低低应了一声:“是啊。我供起来,别让他走得太孤单。”   “还真是多谢了。”   陈琛无奈道:“不客气...”   他手里的刻刀一顿,木头和刻刀啷当落地。   他转头,看见角落里扶宽靠着茅草,朝他臭不要脸地笑。   “他娘的。”陈琛红了眼圈,“你怎么还活着?”   “我真是长见识了。”扶宽想挪一下身子,却疼得龇牙咧嘴的,“牛犊子居然会为了我掉眼泪。”   “不对啊。”陈琛抹了一把眼角,踹开那根碍眼的木头,怒道,“殿下从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死?”   “估计是吧。”扶宽笑眯眯道。   “那老子到底是为什么难受了这么多天啊!!”陈琛气得疯狂挠头,不能对着殿下的人发火,也不能对那个半死不活的独臂狗崽子发火,只能挠头,继续挠到秃瓢。   玄初冷淡地看着扶宽。   “你不能留在望台。”   扶宽点点头:“我懂,会给殿下添麻烦,我会走。”   陈琛怒道:“你左臂都没了,你还能去哪?”   “我右手握刀,左手没就没了呗。”扶宽难得好脾气,没跟他呛声。   玄初不想插入两人之间的谈话,转身就走。   “唉,等一下。”陈琛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进玄初的手里,“我想了几个阵法,想请殿下看看,适不适合对付水匪。”   “知道了。”玄初塞进怀里,没什么多余的话,略一点头,便消失在门口。   天色渐晚,暗巷狭窄的甬道早就黑暗一片。   初秋微寒顺着李昀的背钻进骨头缝里,又酸又疼。   长岭两年风雪,终究是留下了病根,丝毫受不得寒。   李昀攥着裴醉的手,试图从那人的手中获得一丝暖意。   “忘归。”李昀自言自语道,“若有一日,山河安定,我们找个南方温暖的小村庄,归隐田园如何?”   “...好。”   裴醉略哑的嗓音淡淡响起。   “你醒了?!”   “你手怎么这么凉?”裴醉反握着李昀的手,微微转头,看着李昀的双眼,轻声道,“冷?”   “嗯,冷。”李昀吸了吸鼻子。   裴醉双手撑起身体,缓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将李昀揽进了怀里。   “委屈你了。”裴醉拉着披风,将两人都裹了进去,在李昀的耳边轻声道,“在这么脏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   “是啊。”李昀攥着裴醉的前襟,听见他的心跳,心中不由得觉得安定和妥帖。   “为兄以后补偿你。”   “好。”李昀浅笑着答应了。   裴醉看见李昀白皙的手在自己胸口挠痒痒似的揉,喉结滑了滑,眸光微沉:“李元晦,你在干什么?”   “替你治伤。”李昀从他怀里抬眼,义正言辞道,“杏林医病,书生医心。兄长心上的满目疮痍,总要有人一点点去治。”   裴醉捉住李昀的手,大拇指悄然摩挲着李昀白皙削瘦的手腕,声音放得很轻:“那我又该如何治你心上的伤呢?”   “你好好活着,便是世间良药。”李昀笑道。   裴醉抬手轻轻拍着李昀的头,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问道:“若是我...”   李昀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只听到了穿巷风声,和那人沉静的呼吸声。   “忘归?”   “我在想,要选什么地方,陪着梁王殿下归隐田园。”裴醉轻声笑道。   李昀哑然失笑:“还早着呢。山河未定,家国动荡,你我怎么可能闲云野鹤?”   “好,不急。”裴醉从地上站起,伸出一只手,语气里是难得的温柔,“还有时间。”   两人从巷中出来,远远地看见四处低调寻人的玄初。   “主子。”玄初疾走两步,硬声问道,“怎么会毒发?莫非,是反噬?”   裴醉微微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都处理好了?”   玄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进裴醉的手里,再不提半字别的话,转身便要走。   “玄初,我还是那句话。”裴醉垂眼翻着手中的册子,淡然出声,“若你想走,我绝不会拦。”   玄初攥了攥拳。   “除非你死,除非我死。”   “我也是。”裴醉合上薄薄的书册,转身,与他四目相对,“除非我死,除非国破。”   玄初死死握着手中的剑鞘。   “属下,知道了。”   裴醉点点头,抬眼问他:“地初呢?”   玄初手中握着的剑紧了紧,低声道:“他走了。”   同样的话,裴醉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只能无奈笑道:“又去喝酒买醉了?”   玄初垂着头,并不说话。   裴醉被地初那个老顽童骗了许多次,也不追究,只笑着道:“有伤在身,让他少喝点。”   玄初沉声应是,说完,便没入人流中,与百姓融为一处。   李昀拢着肩上的披风,抬手拽着裴醉的手臂,朝他淡笑:“明日回承启,要如何走?”   “走漕运,我要亲自督运军粮。”裴醉扶着李昀的肩,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过高大的木牌坊,站在河边的矮石阶,望着城中的狭窄河道,“...这几日,陈琛带着驻军修补堤坝,基本将决口的裂损修好了,码头积淤的碎石瓦砾,还有泥沙也清理干净了。从南境来的漕船能停泊入码头仓库,算是暂时解决了不少问题。”   “申行为着子昭的安全,也暂时不会轻举妄动。只是盖家...”李昀盯着河水里的灯火粼粼,忽得想起了什么,抿着嘴,淡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   “嗯?”裴醉挑眉。   “真要说?”李昀忍笑,眼眸微弯。   “不会水,很丢人吗?”裴醉手臂一紧,将李昀揽在怀里,佯作怒道。   “嗯,丢人。”李昀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陆地上无人可阻的裴将军,到了水里...”   “嗯?”裴醉微微眯了凤眸,一点点朝李昀的脸庞逼近,声音虽轻,可压着力道。   李昀看着那逐渐贴近的面孔,浅笑垂眼,转了话题:“忘归,你觉得,盖家会善罢甘休吗?”   “垂死挣扎罢了。”裴醉没追究李昀的顾左右言他,笑着放了他一马,“盖顿谋逆之罪,证据确凿。盖无常这次孤注一掷,没把我炸死,肯定不会罢休。清林不是铁板一块,且让他们狗咬狗一阵子。”   李昀笑着点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崔家和高家何必对盖家施以援手?盖家落败,少分一杯羹,他们也乐见其成。高家只想着将高功推上吏部尚书的位置罢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盖家在朝中还是有些势力。”裴醉淡淡道,“兵部,不就是盖家重点笼络的对象吗?”   李昀想起客船上那浑身金银的纨绔公子,无声叹了口气。   “区区驾部司掌固,竟养得起那般败家的兄弟。”   “太过招摇,离死也不远了。”裴醉自嘲道。   李昀瞥他一眼:“裴忘归。”   “是,是。”裴醉勾着李昀的肩,半是哄着半是玩笑,“为兄又开始胡说八道。”   “走吧,你不是要去找陈指挥使吗?”   裴醉一怔,无奈扶额:“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兄长太好猜了。”李昀指着裴醉袖口里的书册,“你反复摩挲着那书册,显然是等不及想去和陈指挥使讨论上面的阵法,不是吗?”   裴醉二指捻出那黄页书册,内里八张熟宣,每一页用细毛笔画着八人小队,盾两人,长兵三人,长枪两人,火铳一人。   “你看。”裴醉眼神一亮,指着站在八人小队最后的两个手持长兵的兵卒,“此长兵与一般的长枪不同,并非前方一支银枪头,而是树枝般伸展,共五只分叉,上面倒刺与尖峰并行,能控制水匪手中的弯刀。”   李昀凑近了些,认真听着。   “我从前没有亲眼见过水匪作战,前日方得见。”裴醉刻意压低声音,可话语却比平日更急促,“水匪手中细柳刀二指宽,极锐利。普通兵卒手中的刀剑,不堪一击,常常从中折断。此长兵,有利于我军破敌制敌。”   李昀微微转头,看着裴醉微扬的眉眼,无声地笑了。   “只是,此盾牌的形状不利于长兵出阵,还有这阵法变换仍需与少贽商讨。”裴醉笑着看向李昀,正好看见那人唇边还没收起来的笑容。   “怎么了?”裴醉微怔。   “裴将军怎么甘心不上战场呢?”李昀忽得缓缓抱住了裴醉的腰,将侧脸贴在那人的肩头。   “元晦,你...”裴醉难得看见李昀这般主动扑进自己怀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臂扬在空中,书页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两人半束半披的乌发被夜风吹得飞扬,交缠在一起。   “忘归,你可是忍着毒发也要带兵剿匪的人啊。”李昀轻声道,“大庆边境一日不平,你就不会解甲归田的。你告诉我,昨日,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裴醉目色一柔,笑着用二指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微微一抬,那人微弯的白皙脖颈从披风的绒毛中滑了出来。   “李元晦长大了,知道用温柔刀杀人逼供了,嗯?”   李昀本就是第一次做这等投怀送抱的事情,面红耳赤的,又看见裴醉这一副不正经的模样,额头青筋不由得跳了跳。   “论定力,还是裴王更胜一筹。”李昀退了半步,声音发木,“不想说,便算了。”   “哎,元晦啊,怎么走了?”   裴醉懒洋洋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李昀走得不快,在刚刚开启的夜集闹事中缓缓走着,趁着这望台最后一夜,多看看这不同于承启的南方景致与风物。   裴醉落后李昀半步,看着那人肩披的毛氅衣的背影,唇边的笑意一直没放下来。 第30章 无忧   望台曾是太祖的发迹之地。   一介布衣,从畎亩之中揭竿而起,凭借手中利刃和心中壮志,终于将大庆河山铸得风雨不摧。   因此望台是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处,还想从那些残破的砖墙瓦砾中窥探得当年气吞山河的豪壮。   在中城与内城的分界线上,邻水立着一块三尺高的汉白玉石牌坊,黛檐灰柱白玉牌,上面用方正的黑字刻着当年的开国功臣封王排行。   李昀停了脚步,在满街暖红的灯笼映照下,眯起眼睛,去看那上面一排排的方正小字。   “看不清?”裴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天色太暗。”李昀有些遗憾,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手臂忽得被扯住。   “我带你去看。”裴醉在李昀面前蹲下,爽朗道,“上来。”   李昀退了半步,蹙眉责备道:“你还敢动武?”   “谁说我要动武了?”裴醉在李昀腿窝一捏,李昀低呼一声,膝盖酸麻,直接扑在了裴醉宽广的肩背上。   “看见那棵树了吗?”裴醉指着石牌坊右边伫立的两株繁茂的桑树,主枝干比海碗口还要粗,上面的枝叶肆意伸展,仿佛托供着那石牌坊一般。   “你不会...”   “没错。”   “有失体统。”李昀嘴上拒绝,话里却压着微微的心动,心跳得快了些,被身下的裴醉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望台,不是承启,没人认识我们。”裴醉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含笑道,“梁王殿下,想爬树吗?”   李昀没说话,手悄悄攥紧了裴醉肩头的布袍。   “好吧。”裴醉故作遗憾道,“那就算了。”   托着腰背的手一松,李昀心里忽得一空,仿佛丢了什么一般,竟有些慌张。   “...忘归。”   李昀攥着裴醉的袖口,垂眼低声道。   “嗯?”裴醉坏心眼地凑近,“怎么了?”   “我...想看。”   李昀费劲地吐出三个字,脸憋得通红,再被火色灯笼映着,简直像是被火蒸熟了一般。   裴醉看着那含羞带怒的梁王李昀,心中感慨万千。   “元晦啊,是不是为兄把你带坏了?”裴醉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这可不像是守礼遵贤的梁王会说出的话来。”   “裴忘归!!”李昀终于被逗得忍无可忍,震袖就要走。   裴醉忍着笑,伸臂揽上李昀的腰,一把将那文弱书生捞到了自己肩上,他微微下蹲,将李昀的双臂交叠在自己脖颈前。   “抱好了。”   裴醉两手攀着嶙峋的老树枝干,在地上用力一踏,蹬着树木主干,两三下便借力攀了上去。   老树枝干结实,裴醉踩着粗枝,将背后的李昀小心地扶到了那枝干分叉处的树窝小平台上。   他抬手擦了一把刚刚渗出来的冷汗,扶着手臂粗的桑树枝,站在一旁,笑道:“这次,能看见了吗?”   李昀透过相交掩映的桑树叶,看清了那汉白玉石碑上的方正小字。   他手撑着磨人的树皮,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大庆开国十三位异姓王。”李昀的神思渐渐飞远,“当年太祖亲手斩了十位,剩下的三位王爷,百年间子嗣更替,真正承了祖上荫萌,世袭王位的,只剩文林王一人而已。”   裴醉抵唇咳嗽两声,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右手枕在头下,斜倚细枝,仰头看着身旁站立的李昀:“是,所以文林王不能轻易动,否则于陛下声名有损。”   “其实,若不是父皇非要将子昭拘在承启,老王爷也未必会出此下策。”李昀低声道。   裴醉缓缓闭上眼,没接话。   李昀失笑:“每次说到父皇,你便跟个闷葫芦一般。”   裴醉唇角微微上扬:“怎么,想让为兄说什么?”   李昀朝着裴醉迈了一步,可脚下一滑,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倒。   他惊呼还没出口,腰就被一双手牢牢地揽住。   裴醉将李昀压在身下,那书生背后枕着绿叶与枝干,眼中的微慌还没褪去。   “这是在树上,梁王殿下。”   裴醉替他拨掉额发上沾着的半片桑叶,无奈笑道。   李昀呼吸微乱,低低地应了一声。   “有没有伤到?”裴醉直起身子,用手小心地探上李昀的膝骨和腕骨,“你小时候身体就弱,再加上...”   裴醉顿了顿,眸光微沉:“...会落下病根。”   他用大拇指轻轻捏着李昀的脚踝,果然听得一声极轻地倒吸冷气声音。   裴醉蹙了蹙眉,将他的黑绸皂靴直接扯了下来。   “忍着点。”裴醉握着李昀的脚踝与小腿,极快地双手一错,清脆的骨头作响,李昀脸色一白,咬牙别开了眼。   “以后,你少走路。”裴醉眸光微沉,拉过李昀的手,替他擦掉掌心里渗出的冷汗,“学着骑马,坐轿也行。”   李昀抿嘴浅笑:“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你的脚踝再多扭几次,骨头就要彻底歪了。”裴醉压着怒火,脸色很不好看,“该死的孙厚弘,收了盖家的钱,比条狗还听话,下手竟一点不留情。”   李昀听到孙厚弘三个字,唇边的笑意立刻冷了下去。他抿着嘴,忍着胸口排山倒海的呕意,唇色一点点泛白。   刑部大牢里的腐朽和血腥,阴暗与尖叫,血肉纷飞的杖刑,还有那沾了盐和辣椒鞭子上的倒刺,是无数次午夜梦回,难以剥去的心头噩梦。   李昀额角的汗一滴滴掉了下来。   他好像又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用腐臭的脏水,从头到脚浇在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梁王殿下,你就认了吧。’一个拿腔捏调的朱色公服官员,用白绢捂着口鼻,不耐烦地催促着。   李昀死死地攥着衣襟。   ‘早点认罪,也少受点罪。’那人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东宫一百三十人,小厮婢女和太子殿下的冤魂,都看着你呢。’   李昀双手发颤。   “本王...从没做过弑兄之事。”   他心中怒火滔天,可被铁链牢牢锁着,他动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刑部拿着江南盖家的银子,伙同司礼监,把堂堂一朝亲王,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   所有人,都像江南清林身后的一条狗,尾巴上绑着银票,转着圈地吠。   “大庆江山,尽葬清林之手。”   李昀嗓音嘶哑,眼色血红。   “李元晦!”   李昀瞳孔一颤,仿佛从那无尽的噩梦里被人叫醒,他神思迷茫,看着面前那人焦急的神色,身体忽得一松,用簌簌发抖的手,去碰触近在咫尺的那双微红的凤眸。   “忘归...你来了。”李昀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裴醉的眼眉,忽得,眼中倔强着不肯掉落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一般,无声地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来了,是我。”裴醉嘶哑着嗓子,抬手将李昀揽进了怀里。   他不敢用力。   只能轻轻地拍着那人的背。   “元晦,你受委屈了。”裴醉右手狠狠攥着嶙峋的老树,掌心早就鲜血淋漓。   李昀扑在裴醉的肩上,闻着那人身上干爽而温暖的味道,眼泪一点点浸入了裴醉肩上的青衫,晕湿了一小片。   “我...失态了。”李昀小口呼吸,试图平复心情,想要从裴醉的怀里退出来,却被猛地压了回去。   “对不起。”裴醉哑声道,“元晦,对不起。”   李昀忍下喉间的酸涩,静了片刻,无奈笑道:“我前几日的努力,算是被我自己亲手毁了。你又开始对我心怀愧疚了?”   裴醉缓缓收紧了手臂,轻声道:“元晦,我会把江南清林这个毒瘤给割了,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庆朝堂,好吗?”   “又想一个人做?”李昀唇角微扬。   “...好,和元晦一起。”裴醉抬手轻轻抚着李昀背后散落的墨发,在他耳边哑声笑道,“如你所愿,绝不失言。”   熙熙攘攘的中城街巷夜市中,两个身着最普通的青衫道袍的青年人,略高瘦的一人背着另一人,不起眼地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   李昀搂着裴醉的脖颈,笑道:“既然我都能坦然面对那些噩梦,兄长不打算说说自己的噩梦吗?”   “真想听?”裴醉转头,朝他挑眉笑道。   “当然。”李昀搂得紧了些,“我要知道。”   “想听什么?”   “什么都听。”   裴醉轻轻笑了,缓缓道:“三年前,我初登摄政王位。可从没有人教我该如何去做这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你的父皇...我名义上的舅舅,临终前告诉我,让我放手去做。”   李昀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不由得凝了神,仔细听着。   裴醉手臂稍微用力,将李昀往自己肩上提了提,才继续说道:“他说,不破不立。若大庆毁在我手上,他也没有怨言。”   李昀怔了怔:“这...不像父皇会说的话。”   “确实不像。所以,我只当这话是先皇病得昏沉时的随口一提。”裴醉轻笑道,“可这三年来,我坐在奉天殿的太师椅上,每日,顺着他的目光俯瞰文武百官,看见那些满嘴空谈救国的臣子,忽得明白,你的父皇为什么要选我做这摄政王。”   “他希望我捣毁这大庆朝堂。”裴醉缓缓停了脚步,顺着夜色,遥遥望向承启的方向,“他要我,把所有腐烂的朝臣,全都舍弃掉。”   “天子要名声,你性格温文仁慈,王安和心中权衡太多,而我,手握兵权,却不懂朝堂纵横术,是最好的人选。”   裴醉垂了眼,笑道:“不过,他也是在赌。因为他直到死,也不曾完全信任过我。可他,别无选择。”   李昀手紧紧攥着裴醉的肩,声音发颤:“忘归,父皇他...”   裴醉笑了笑:“元晦,他是你父皇,你背了个孝字,别忘了。”   李昀摇摇头,喉头发紧,仍是说出了口:“...他一边利用你裴家的忠君,一边毁了你裴家的名声。不,不仅是名声,他要借你的忠心夺了裴家手里的兵权,甚至是你的性命。”   “你若真如他所想,成为清扫朝堂的一柄利刀,那本该落在天子肩上的污名和骂名,都要落在了你身上。”李昀声音干涩。   “林副总兵前两日传来战报,河安与宣府防线被兰泞骑兵突击,险些破了城墙。”裴醉转了话头,“主要原因就是钱粮不够,将士手里的火炮已经变成了哑炮,而兰泞天生游牧,善骑,赤凤营虽有训练,可没有火炮,也难敌兰泞的破攻。”   李昀趴在裴醉的肩上,心口怒意盘旋,说不出话来。   “盖顿下狱,盖家衰落,吏部尚书位置空了,崔家和高家相争,这场面,竟和五年前别无二致。”裴醉又想笑又想发怒,最后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元晦,我想通了。外敌难平,内里又乱。攘外必先安内,总是夹缝中求财,只能将大庆拖得更加腐朽。我,必须要出手破局了。”   “裴忘归!!”李昀怒喝道。   “我本想多撑几年,试图和缓渡过这艰难时期,可我...可大庆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就算与百官冲突,就算血流成河,也得去做。”裴醉淡然一笑,“你想回朝堂也好。无论是土地清丈,税收改制,还是其他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都放手去做吧。为兄,帮你扫荡所有挡在你面前的阻碍。”   李昀心里锥疼,几乎要呼吸不上来。   裴醉微微屈了腿,将李昀放在了地上,伸手扶着李昀发颤的身子,失笑:“怎么了?为兄如你所愿,想与你一同收拾山河,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李昀死死咬着牙,像是一只要咬人的兔子,眼圈通红。   裴醉眸光一柔,用手捏着李昀的脸蛋,随意扯了扯,弯腰贴近他的脸,哄道:“小云片儿?”   李昀狠狠拨开他的手,用力攥着裴醉的前襟,将那人重重推倒在墙上。   他微微仰头,眼泪盈满眼眶。   “裴忘归,你不愧是天生的将领。”李昀话音颤抖,显然是极怒,“你每一次都有办法,打得我措手不及。怎么,裴家兵法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吗?”   裴醉眸光微垂,笑意淡淡。   他抬手,抹去李昀的眼泪。   “怎么会?我是这世间最希望李元晦余生喜乐无忧的人。”   “你若不在,我如何喜乐无忧?!”李昀甩开他的手,眼泪也飞了出来,“裴忘归,你明知道,若你真用了手中的兵权直接压制清林爪牙,便是与文官集团正面为敌,你可知,你到底动了多少人的钱罐子,砸了多少人手里的权力?!你真以为蜉蝣不可撼树?!况且,能在大庆朝堂上稳坐多年的人,哪一个没有手段?!”   “你夺了司礼监的权无妨,毕竟宦官干政本就有违祖制。可你,可你竟想着...”   李昀气息不匀,几乎噎得他说不出来话。   他捂着胸口的酸疼,慢慢蹲了下去。   “我现在知道父皇为什么敢让你做这个摄政王爷了。”李昀眼睛发热,“因为他太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向着他给你指的死路走。”   “裴忘归。”李昀声音发颤,“你,你...咳咳...”   裴醉蹲在李昀的身边,用手扶着他的背,无奈笑道:“你看看,为兄这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急成这样?”   “胡说!”李昀红着眼,怒道,“你明明就是思虑许久,才能这样脱口而出。你...咳咳...”   裴醉轻轻叩着李昀的背,看着那人咳得眼泪涟涟,心疼又心头一暖,抬手将他抱进怀里。   他用手一下下地抚着李昀的后背,温声哄道:“好了,元晦啊,我再不说了,好吗?”   “你嘴上不说有何用?!”李昀余怒未消,怒气顶得头疼,“杀伐果断的摄政王,若是下定了决心,又有何人能阻?”   裴醉看他微微蹙眉,双手环着他的脑袋,用大拇指抵在他的额角,缓缓地打圈揉了起来。   “行了。”裴醉哭笑不得,“这年岁渐长,气性越发大了,为兄真不知道怎么哄了。”   “我真的...”李昀倒在裴醉的肩膀上,发热的眼睛蹭在那人的侧颈处,“我真的快疯了。”   “我也是。”裴醉缓缓闭上了眼,“我也快要疯了。” 第31章 扶光   陈琛喜笑颜开地架了铜锅。   从梁王殿下那里顺来的三两银子,正好今日买个老鸭腿给某个断了手臂的人补补身子。   扶宽靠着柴火,脸色苍白地朝他笑:“还挺香。我说,你要是以后打不赢水匪,就坐在岸上架个铜锅,然后用香味儿去打扰那帮狗屁崽子的阵型。”   “就你,还懂阵型?”陈琛嗤笑一声,后来又仔细想了想,抱着手里的大木勺子盘腿坐在扶宽身边,用手肘轻轻推推那人的肩,“你真懂?”   扶宽大爷似的抖了抖脚,结果疼得脸色又一白,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老子虽然不懂,但老子手里有书啊。”   陈琛满脸写着‘滑天下之大稽’,白了他一眼:“你连个字都不识,还看书呢。”   扶宽不服气地和他对着瞪眼:“老子不识字,还看不懂画吗?”   “什么画?”   裴醉推门进来,笑着问道。   陈琛立刻抱着勺子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拱手道:“殿下!”   裴醉用手扶着吱嘎作响的木门,看着身后慢慢走来低头不语的李昀,低声带笑地赔礼道:“元晦啊,为兄错了,真的错了。别生气了,嗯?”   李昀淡淡抬眼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独自走进仓库中,自顾自地寻了一个角落,坐在木箱上。   陈琛心中默念孙子兵法。   嗯,他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闹别扭的不是温文儒雅的梁王殿下。   那个低声下气赔笑脸的也不是顶天立地的摄政王殿下。   对,不是。   角落里的扶宽听到裴醉的声音,拼了命地挣扎着要起身。   陈琛赶紧跑了过去,扶着那个身体虚弱的独臂侠,将他搀到了裴醉的面前。   扶宽噗通一声跪在裴醉面前,朝着他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哽咽:“殿下大恩,扶宽必报。”   “行了,起来吧。你活着,既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报恩。”裴醉弯腰把扶宽搀扶了起来,交到陈琛的手上,“想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陈琛点头如捣蒜。   裴醉坐到李昀的身边,想开口说点什么,琢磨了半天,只是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李昀视线垂地,不言不语。   四人围着三脚铜锅坐了一圈。   柴火的噼啪声响和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声音交织,在静谧秋夜里响着,倒是给几人的心头烦绪填进去几分平和。   裴醉拿着小白瓷碗,喝了一口汤,然后从袖口中掏出那八页画着八人小队的阵法册子,低声笑道:“少贽,这个想法很不错,只是有些地方仍需完善。”   陈琛眼睛一亮,压着兴奋,往裴醉身旁靠了靠:“其实,这是在甘信水师时,末将与宣参将一同研究的。经过前几日对阵,我更加坚信了此阵法应当有效。”   裴醉笑着点点头:“你们有心了,很好。”   陈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裴醉将目光垂在画册上,用手指指着手执长兵和长枪的五人:“长兵的想法很好。可用望台的老竹,选强而坚韧者制成,用以控敌。”   陈琛点了点头。   “另外,前排持盾者也该配腰刀,这样攻守兼备,远近战皆宜。”裴醉两指一错,“比如,若不能控敌,则内层与外层交换。”   “这样一来,八人也许不够用。”陈琛揉了揉下巴,“另外,是不是还应添一人领队?”   “很有必要。”裴醉赞许道,“还有,盾牌该设两个槽,方便长兵出阵。”   扶宽放下手中的汤碗,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画册,犹豫了半天,低声说道:“殿下,其实...我手里,也有一本这样的书册。”   “嗯?”裴醉挑眉。   他有些别扭地朝陈琛道:“那什么,你去门外,老树下挖,里面用油纸包着的,就是那个册子。”   陈琛将信将疑地跑了出去,果然看见枯黄的梨树下有一抔新土,虽然被踩平,但仍能勉强分辨出来。陈琛用花铲刨了两下,便触到了一个软布包裹。   他抖落黄土,掀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册,封皮泛黄,右上角写着‘海韬新纪’,陈旧墨痕,笔迹方正有力,内页署名,‘扶光’。   陈琛捏着手里的书册,脚掌像是被人牢牢钉在地面上。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火堆旁的人,手开始发颤。   脑海中浮现了一人,眉目坚毅,与扶宽的面目渐渐重合,越看越像。   “喂,怎么不进来?”扶宽不耐烦地朝他喊,“对,就是那本。”   陈琛僵硬着,几乎是一步步地挪了进来。   “咳,那什么,我不是想留给你,只不过,张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留着这个手记,我想了半天,除了你,好像也没人想要了。”扶宽越描越黑,干脆破罐破摔,“好吧,老子为了让你记住我,特意留给你的。怎么样?”   陈琛哆哆嗦嗦地拿起一碗热汤,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勉强缓过神来,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那本手册,将它递给了裴醉。   裴醉接过那书册,看到了署名,神色一震,想说些什么,却抵唇低咳不止,脸色微微泛着白。   “怎么了?”李昀蹙了蹙眉,抬手替他抚着背,却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两个字,心头亦是一惊。   扶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在场的三个大官都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他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是这个书有什么问题吗?”扶宽试探地问。   陈琛嗓子发干:“你爹是谁?”   “我哪知道。”扶宽白了他一眼,“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父母双亡,从小被村里人养大。”   李昀看了裴醉一眼,抿了抿嘴,喃喃自语:“二十几年前,扶指挥使在长崖卫任职,带领当地驻军多次击退水匪。最后上报到朝廷的时候,却只字不提他的功劳。”   裴醉沉声道:“父亲曾说,贾厄之父,贾兴邦,是个油滑之人。长袖善舞,在甘信水师任总兵期间,多次与当时还没有成气候的江南清林来往,收受贿赂。而,他亦最擅长夺别人的功劳。”   “正是如此。”李昀低低道,“太傅曾说,若是扶指挥使没有被贾总兵参上那一本,大庆南方水匪早已被平。”   裴醉借着火光,一页页翻着那陈旧书页。   用正楷撰着水匪的作战特性与御敌之策,分了大篇幅来描述地形与阵法的因地制宜,还有多年来的对敌经验。   陈琛自顾自地闷头喝汤,不说一句话。   扶宽听出来点头绪,却不敢确认,只是白着脸,指尖微微发颤。   “当年,扶指挥使被诬陷通敌,抄家下狱。”裴醉看着扶宽,压着痛心与无奈,“...全家都死于狱中。”   扶宽摔了手里的碗。   “清纶教二十年前于长崖卫外兴起,那时...正是扶指挥使获罪之时。我虽不知扶指挥使的部下是如何偷天换日,将扶公子换了出来,可想必,他们是拼了命也要护住襁褓中的扶公子。”李昀轻叹,“所以,清纶教十几年前,宁可入海为匪,也不愿意被朝廷招降。”   陈琛盯着满脸惊怒交加的扶宽,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重重地拍着他的背。   “臭小子。”陈琛眼睛一热,“臭小子。”   扶宽死撑着眼泪,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顷刻崩塌了一般。   忽然之间,他有了父母。   忽然之间,他有了仇人。   扶宽身体本就虚弱,这心头怒气与悲痛交杂,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晕倒在了陈琛的肩上。   陈琛一惊,将他抱了起来,放在离火很近的干草上,求救似的看着裴醉。   “没事。”裴醉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续命的珍贵丹药,“急火攻心,让他休息一会儿。”   裴醉重新坐回木箱上,把玩着手里的瓷瓶,对着火光微微出神。   陈琛蹲在扶宽面前,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末将,也是长崖卫的军籍。”   裴醉一怔。   “末将父母熬了多年,也没什么军功,手里田地也少。后来,父亲腿瘸了,家里没有正军出征,日子过得也艰难。扶指挥使知道了,就将自己手里的几块田地拨给了末将父母。”陈琛低声道,“当然,我那时候还小,这些都是隐约听母亲说起的。”   裴醉抬手,低低道:“坐吧。”   陈琛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脱力般坐在木箱上,淡淡说起从前的事:“可后来,扶指挥使被下狱,新任的何指挥使便将他手里的土地通通收了回来,连同末将家里原有的土地,一起收归到了他的名下。”   李昀无声地叹了口气:“竟...从那么早便开始了兼并。”   陈琛点点头。   “父母死了。末将差一口气,没死成。”陈琛嘲讽一笑,“就被拉去田地里当牛做马,勉强混口饭吃。”   裴醉拍拍他的肩。   “后来,水匪来了,要招卫所军户子弟。”陈琛淡淡道,“我就跑了,拿着军籍,去甘信水师,终于能吃一顿饱饭。”   “能在你的年纪做上参将,确实不容易。”裴醉轻道。   陈琛眼角发涩,用力眨了眨,却笑了。   “末将被贬到望台修河道,本来打算就这么混吃等死一辈子。可遇到了两位殿下,又遇到了这臭小子,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该死水匪。”陈琛爽朗笑道,“末将这辈子,终于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很好。”裴醉长眉一舒,将手中的‘海韬新纪’郑重地放在陈琛的掌心,“少贽,有了这本书,再加上你的敏锐和钻研,平定水匪,可期来日。”   陈琛站了起来,又重重跪下,捧着泛黄陈旧的书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是。末将此生不破水匪,绝不罢休。” 第32章 一夜   这望台最后一夜,四人便在这简陋的仓库里静静地度过。   扶宽清醒了以后,便坐在仓库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与他毫不相关的遥遥星河,皎皎月明,呆怔出神。   陈琛坐在他的身边,陪他看着无尽夜幕。   “你留下来吧。”陈琛低声道,“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把水匪弄死。”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扶宽摇头,“再说,我没读过书,没习过兵法,甚至还在申行面前杀了人,我不可能留下来的。”   “我会想到办法的。”陈琛咬牙,“你信我。”   扶宽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落在陈琛脸上,看清楚了那人脸上的破釜沉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右手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说,你别这么正经,我不习惯啊。”   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攥着扶宽的右手腕,愠怒道:“老子这样子很好笑吗?”   “嗯。”扶宽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好笑。”   裴醉瞥一眼门外那两人的互动,唇边噙着笑意,手中捏着枯木枝,拨弄着渐渐湮灭的木柴火星,那摇摇欲尽的火苗便又复燃。   他将木枝丢进了火堆中,拍了拍手掌的木屑,转身替李昀拢着披风。   李昀微微抬眼,与裴醉四目相交。   “我不说话。”裴醉扬唇低笑,“说得越多越错。”   李昀轻轻推开裴醉的手腕,那人身体却微微晃了一下,右手撑着地面,垂着头,压着喘息,笑道:“看来...是真的恼了。”   李昀一惊,抬手去探那人的额头,只觉得烫手。   “你怎么会发热?”   裴醉抵唇咳嗽,颇为无辜:“我都说了,元晦一生气,为兄就会上火,自然就发热了。”   李昀只恨自己不懂医术,那人又东拉西扯的问不出一句实话。   他已经不想生气了,可裴忘归总是有千百种方法惹毛自己。   “既然如此。”李昀声音扭曲道,“兄长就一直烧下去吧。”   裴醉轻笑,转身拢着肩上的披风,走到不远处的干草堆旁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缓缓闭上了眼。   李昀就坐在不远处,借着火色,看清楚了那人额角一点点淌下的汗,还有微颤的手臂与铁发冠。   他心里猛地一疼,硬着脚步走到裴醉身旁,也缓缓坐到了草堆上。   “冷?还是疼?”李昀靠在裴醉的肩头,手臂前后环上那人的身体,只是语气还是硬邦邦,每个字落下来都能砸死人。   裴醉将眼皮微微掀了一道缝,抬手将李昀抱住,哑声笑道:“又冷又疼,但是有李元晦在,就都没事了。”   李昀眼角一热,但忍住了,只是压着喉间的酸涩,呼吸便粗重了些。   “怎么又哭了?”裴醉不必睁眼,习惯性地抬手摸着李昀的侧脸,却没摸到眼泪,怔了怔,失笑,“原是我病糊涂了。”   “原来兄长还知道自己病了。”李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过是发热。”裴醉将李昀搂得更紧了些,“明日就没事了。”   李昀把脸埋在裴醉的胸口,觉得自己再听下去,迟早会气得经脉爆裂而亡。   “怎么不说话了?”   “...我还在生气。”   “是,我差点忘了。”裴醉侧了个身,将李昀更加用力地抱进了怀里,两人面孔相对,呼吸交缠。   裴醉缓缓睁了眼,视线落在李昀那白皙的侧颈上,被跳跃的火色映得时明时暗。   “可为兄睡不着,你我来围炉夜话如何?”   李昀额头抵在裴醉胸口,声音发闷:“想说什么?”   裴醉微热的手掌隔着李昀身后如瀑的乌发,覆上那人的后颈,把玩玉器似的,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卫所屯田已经名存实亡。废除卫所,势在必行。”   李昀没说话,只是浅浅呼吸着。   “百年前的屯田养兵早已失去意义。如今,屯田名存实亡,而官员又借此敛财囤地,卫所兵卒被逼而走,百姓也被当做牲口替他们犁地。这实在是,可悲又该死。”裴醉喑哑低沉的嗓音娓娓而来,伴着木柴轻微的噼啪声,竟有了一种岁月静缓而淌的平和,却又带着悲悯的肃杀之气。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左手捏着那人腰间雁翎刀雕花钢柄处的一颗裂纹翡翠,无意识地揉着。   “还地于民,再募兵于民。”李昀声音比鸿羽轻,“你是要公然对抗祖制。正如谈知府所说,文武百官不会轻易妥协的。”   裴醉压着咳嗽,胸口略起伏,缓了一口气,慢慢说着:“可户部没钱,便只能想个法子,就地募兵,就地征粮。”   “谈知府说得其实也对。”李昀微蹙眉心,“流民地匪流窜,若将领再拥兵自重,与匪勾结,确实也是十分棘手。况且,你夺了司礼监的监察权,小五没有了耳目,皇权岌岌,这孩子...并非有雷霆手段之人,恐难把控朝臣。”   裴醉没接话,片刻后,才低声叹道:“从何时起,宦官,竟变成了天子耳目。”   李昀眸色暗了暗,沉默了一会儿。   “若朝政清如溪,天子自然耳聪目明,何须在浑水里艰难窥探民生万事。”   裴醉垂眼看着李昀有些难看的脸色,不忍再说,便将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咳嗽,身体微颤。   李昀抬手替他揉了揉心口,神色怔怔。   裴醉轻轻揉着他的头,轻声宽慰道:“没事,不疼。”   “...算了。”李昀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靠在裴醉的胸前,“如父皇所说,不破不立。你若想做,便放手去做吧。我陪你,将大庆这腐朽烂木拦腰斩断。”   “嗯?”裴醉话尾微扬,“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   李昀从他怀里抬眼,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你都病成这样,还不忘记说服我。我答应了,你又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昀淡淡道,“裴忘归,你真当我好欺负?”   裴醉哑然失笑:“我怎么敢欺负梁王殿下。”   李昀轻哼一声,白皙修长的五指覆上裴醉发烫的双眼,冷声道:“睡觉。”   “好。”裴醉哑声笑,右手扯下身后的披风,在半空一展,缓缓盖在两人相拥的身上,“睡吧。”   一室静谧,街巷上的打更声隐隐传入室内。   李昀睡得本就很浅,从噩梦中辗转醒来,鼻尖萦绕着裴醉身上那股干爽的味道,心中的惊慌如潮水般褪去。   李昀攥着裴醉衣袍的手紧了紧,稍微睁眼,略略抬头,看见那人浅浅蹙着眉的疲惫神色。   阔别五年再次相见后,那人昏睡时,眉间的褶皱永远展不平。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犯傻似的,撑了两指,在裴醉的眉间,轻轻揉了揉。   “咳咳...”   裴醉习惯性地抬手去按胸口的隐痛,抬手却意识到怀中多了一人。   他缓缓睁了眼,温良月色顺着仓库十字窗棂滑落,漫过李昀白皙的侧脸,还有那颤得慌乱的睫毛。   “装睡?”   裴醉话音中夹着睡意,慵懒而喑哑。   李昀没动。   “躺着不舒服?”裴醉动了动胳膊,扶着李昀的脖颈,寻了处更舒服的地方让他躺着,“这次呢?”   李昀错过了坦诚的最佳时机,干脆一直闭着眼,装作大梦不醒。   “还是说,做噩梦了?”裴醉无奈叹道,“你这样,回了承启以后,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睡?”   李昀睫毛猛地一颤,险些没撑住平缓面色。   好样的,果然是裴忘归能说出的话。   “要不,我差人把你我王府下面凿通,这样元晦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来找为兄。”裴醉含笑着开始胡言乱语。   李昀额角青筋隐秘地跳了跳。   “或者。”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耳边垂坠的鬓发,玩笑中带着认真,声音很轻,“你干脆搬来我府上,可好?”   李昀忍无可忍,终于掀衣而起,权当这些胡言不曾入耳。   裴醉咬着舌尖,憋笑道:“好,既然如此,我回去便派人凿地道。”   李昀回头瞥他一眼,抬手把披风拉到裴醉的头顶,把那人含笑的眼睛与俊秀的面容一起遮了起来。   “裴四纨绔。”李昀有些怀念地低声念着。   闷笑声从披风下面传来。 第33章 贪恋   向文左手拿了一截插着三支羽毛的凤纹密封竹筒,和向武两人面面相觑。   两位殿下都不在,这东西就跟烫手山芋似的,他们不敢接,又不得不接。   “怎么办,阿武。”向文嗓子发干,“我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啊。该怎么办?”   向武挠了挠脑袋:“我这脑子,你问我干什么?公子不在,听阿文你的。”   两人头一次有了被抛弃的委屈和茫然。   他们从来都是跟在李昀身后,按照公子的吩咐来办事生活,可现在,李昀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根本顾不得他们二人了。   向文大着胆子,朝着营外值守的百户走过去,腿肚子都发颤,还是撑着不露怯。   只是说出的话来还是微微发抖:“我要找焦捕头。”   百户斜眼瞥了一眼那故作坚强的小厮,没理会他。   向文咬了咬牙,高声吼道:“我是梁王殿下的随从,你怎么敢这样敷衍?”   百户狠狠剜了他一眼,却不得不屈从于梁王的名头,派人大老远的寻了焦成过来。   老捕头听说这两个小娃娃要找他,一路上纠结着,恨不得把脸上的表情搓扁揉圆,怎么和蔼可亲怎么来。   向文看见那黑色撒曳红腰带的老捕头肩披夜色缓缓走来,哪里顾得上害怕,攥着老捕头的手臂,就把他往营帐里拉。   “怎么了?”   焦成没料到这番热情而不见外的对待,皱皱巴巴的老脸笑得褶子叠了起来。   向武把桌子上的东西塞进怀里,低声说:“我们要找殿下。”   焦成视线如鹰隼尖锐,瞥见那竹筒上的三支羽毛,笑容立刻消失,冷硬道:“怎么回事?”   “先带我们找殿下。”向武哆嗦了一下,却双臂交叠,死死抱着胸,不肯给他,“这是给两位殿下的。”   焦成知道是承启来的加急密信,耽误不得,于是也不多话,抬手领了他们往外走。   街上已经宵禁,巡城卫士队伍整齐地一趟趟巡街。   有焦成在,带着两个孩子,四处躲避着巡逻,有惊无险地在自己家隔壁那个破旧仓库里找到了两个皇家贵胄。   李昀醒了便轻易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坐靠在干草堆上,与裴醉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   “嗯?老焦,怎么是你?”   陈琛的声音夹着疑惑,隔着门传了进来。   焦成随意答了两句,然后轻轻叩门,朝仓库内低声急道:“殿下,小的不该深夜前来,但事出紧急,还请殿下恕罪。”   “进来吧。”裴醉松了捏着刀鞘的五指,撑了一把干草遍布的地面,勉强站起身来。   “别硬撑。”李昀也跟着站起来。   裴醉笑了笑:“好。”   焦成轻轻推门,向文向武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两人赶忙拿出怀里揣着的物件,竹简倒豆子一般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向文指着那竹筒:“刚刚有一个带刀的人,被人领着,要找摄政王殿下,说这是天威卫指挥使...”   “洛桓。”裴醉蹙了眉,“拿来给我。”   裴醉拔掉三支羽毛,拆开蜡封,双手一错,将竹节中卷着的薄薄熟宣取出,两指一展,对着火光阅读。   片刻,他猛地将手中的竹节摔进柴火中,将燃着火星的木柴砸得满地都是,四散崩离。   “怎么了?”   李昀拧了眉头,没见过裴醉发这般大的火气。   裴醉眸光被火色映得深重,语气寒凉:“甘信水师八万,敌不过水匪三万。兵部尚书宋之远竟然还敢公然替贾厄说话,替他开罪。”   “贾总兵先与盖家有私,后与宋尚书勾结,好大的野心。”李昀摇摇头。   裴醉嗤笑:“宋之远,这些年可够糊涂的。”   李昀点点头,抬眼问他:“还有呢?”   “吏部左侍郎高功带着国子监一众闲人,去禁门外静坐。面前放着血书,上面陈尽本王罪状三十条。”裴醉冷冷道,“借盖顿下诏狱一事,说本王谋害朝中忠臣。居心叵测,动摇国之根本。”   李昀手紧了紧。   “太傅呢?”   裴醉视线垂在他脸上,几不可见地扯扯唇角。   “太傅不该不阻拦。”李昀手攥着拳,微微发颤,“静坐弹劾,逼年幼天子发落于你,这与逼宫又有何异?”   “是啊,小五害怕,八百里加急派了天威卫来催我回去。”裴醉目光凝视着李昀的双眼,轻声问他,“元晦,你的太傅,真的如你所想,忠于大庆,忠于陛下吗?”   李昀瞳孔一颤,本能地震袖一甩,倒退两步,愠怒道:“裴忘归!”   裴醉转头,朝着焦成淡淡一瞥。   老捕头颇有眼力地带着两个孩子退了出去,倒退着合上吱嘎作响的木门。   “元晦,你心太软,容易被私情左右。”裴醉一步步上前,逼近李昀的面门,低沉道,“这朝堂上,受业解惑的情分,究竟值几个钱?”   李昀手攥着袖口,不屈抬眼,话语清冷:“就算是三司会审,也该有个证据才能论断。兄长,你有吗?”   裴醉眸光转冷:“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元晦,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昀眉头紧紧锁着,几乎是压着怒意,低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忘归,我不会疑心你为了一己之利谋私,所以我亦不会因为这只言片语便疑心太傅有二心。”   裴醉看见李昀不虞的脸色,自嘲一笑,坐在木箱上,有些疲惫地撑着额角。   半晌,哑声道:“抱歉,是我多话了。”   李昀敛起眉间尚未散尽的微怒,坐在裴醉对面,隔着柴火和氤氲的空气,看着那人抵唇低咳,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   “天快亮了。”裴醉打断他,“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安心在这里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昀缓缓起身,坐在裴醉身边,抬手去探那人滚烫的额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裴醉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正想要开口,李昀却冷淡说道:“裴忘归,你若再敢敷衍我试试看。”   裴醉哑然失笑,又无奈道:“我本没想瞒你。”   “若只是禁门外静坐,小五又何须八百里加急?”李昀瞥他一眼,“说吧,到底承启发生了什么事?”   裴醉右手两指撑着额角,低声道:“...太庙起火,灵位抢救不及,毁了一半。”   李昀低呼,不敢置信道:“什么?!”   “天子失德,天罚降世。”裴醉低低念着,“五岁的孩子,还能如何失德?”   “所以...”李昀手一颤。   “是啊。天子年幼,社稷在本王肩上,自然就是李家老祖宗嫌我祸乱朝政了。”裴醉嘲讽道,“为了将本王拉下来,诸君还真是煞费苦心。”   李昀怒不可遏,攥着裴醉手腕的五指收得很紧。   “大庆随时都会倾覆,争一时的权势究竟有什么用?”   裴醉没回答,只用带着青玉扳指的大拇指摩挲着李昀指节泛白的手背:“我本想与你一同走漕运水路,督粮回承启,可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李昀反握着裴醉的手掌,目色凝重:“你要走驿站?”   “是。”裴醉轻声道,“粮船走得太慢,不如走陆路。”   “裴忘归,你疯了?!”李昀眉心拧成远山,气极反笑,“千里奔袭,日夜不停,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河安裴总兵?先不说你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只你身上这随时都会发作的毒性,便已经不能支撑你这长途跋涉了。”   裴醉眸光含笑,抬手抚着李昀的侧脸,声音是难得的温柔:“元晦,为兄走之前,还有一些话要嘱咐你。”   李昀猛地起身,极怒,眼眶撑得通红:“武断!不听劝阻!不珍重自身,如何辅佐天子?”   “坐下,听好。”裴醉佯作动怒,实则语气柔和,“太庙起火,与盖家逃不了干系,盖无常被逼急,果然向我出手了。可我只能选择将盖顿下狱,收拾盖家在承启的势力,唯有如此,才能破江南三大家的联合之势。待你回了承启,也要死死看好盖顿,绝不能让他逃脱。另外,高家和崔家没有盖家的眼光,十分短视,为了争夺吏部尚书的位置,他们...咳咳...”   裴醉剧烈地咳嗽着,身体不自主地向前倒。李昀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眼泪落在那人肩膀上。   “我知道。”李昀哽咽道,“稳住崔家,拉拢高家,打击盖家。”   “...嗯。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多疑,不可轻信。”裴醉缓过一口气,哑声道,“等我处理完那些胆敢逼宫的人,便自觉地休息几日,行吗?”   李昀把头埋在裴醉的肩膀上,脊背发颤。   休息?   那人但凡能撑着一口气,就不会把这些担子扔出去。   “忘归。”   “嗯?”   “你真狠心。”   裴醉摸了摸李昀的后颈,缓缓闭上了眼,笑了:“是啊。为将怎可仁慈?”   “对别人,对自己,一视同仁,不留一点余地,实非良将所为。”李昀声音发闷。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笑,“为兄对你不好吗?”   李昀喉头一哽,眼泪沾着睫毛,摇摇不肯坠。   “小云片儿,怎么又下雨了?”裴醉失笑,替他擦着眼泪,从怀里拿出那枚方正的私印,郑重放进李昀的手中,“李元晦,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我说过,会与你风雨同担,除却生死,绝不相负。”   李昀将裴醉抱紧,与那人抵死相拥。   他贪恋那份温柔与温暖,竟到了舍不得放手的地步。   “又不是生离死别。”裴醉在他耳边低道,“明日我会与你一同上船,之后寻个机会改走驿站,否则我担心申行又会趁乱搅浑水。”   “知道了。”   “元晦啊。”   “嗯。”李昀不想抬头。   “为兄要喘不上气了。”裴醉促狭笑道。   “嗯。”李昀点点头,抱得更紧。   “真是。”裴醉失笑,抬手将李昀抱了起来。   “裴忘归!”李昀蓦地失重,惊慌失措地喊,“你还在发热,疯了吗?”   裴醉走了两步,膝盖一弯,两人便一起重重摔在了干草堆上。   李昀趴在裴醉的胸口,听见那人闷声低笑,刚要抬眼看他,却被那人轻轻地抱进了怀里,眼前一片黑暗,只余耳边重重的心跳声。   “这几日,你真的重了。”   裴醉微微气喘,揶揄道。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李昀鼻音深重,“我明明瘦了。”   “怪我,没照顾好你。”   裴醉笑着,想抬手替李昀拨开他挡眼的碎发,可一股无力感自指尖顺着手臂攀上心头,四肢酸麻,连抬手都变得困难起来。   “唔...”   又是一阵筋骨寸断的剧痛袭来,裴醉冷汗瞬间便布满全身。他猛地抱紧了李昀的后背,将头埋在李昀的侧颈,硬是将所有的喘息与呻吟都压回了胸膛,只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蓬莱’是毒非药。若人为烛,‘蓬莱’则为火。火有尽时,蜡终成灰。等到反噬的那天,殿下,你就知道这毒药多可怕了。’   方宁的话在耳边反复回荡着,裴醉缓缓闭上了眼,用侧脸贴着李昀的发冠,手臂慢慢箍紧他的腰,呼吸微颤。   李昀察觉到了那人的异样,微微挣扎,想要抬头。   裴醉拼尽全力按住他的后颈,不让他看自己唇边藏着的血迹,哑声道:“乖,别动。”   “你...”   “让我抱一会儿。”裴醉用下巴蹭着李昀的头顶,忍着剧痛,苍白地笑着,“就一会儿。”   李昀缓缓地松开了紧紧攥着裴醉衣襟的手。   “我就在这里。”李昀轻声道,“忘归,我哪儿也不去。”   两人抱得很紧。   李昀在一片黑暗中,艰难地强撑着意识,不让自己睡过去。只是最后没有撑住,还是败给了浓厚的倦意。   裴醉听见李昀浅浅的呼吸,便缓缓放开了手,背后冷汗早已将衣衫浸透。   他攥了攥手掌,勉强找回了几分力气。   裴醉自嘲一笑。   他长在武将世家,幼时只想着英雄迟暮马革裹尸死,却从没想到,如今自己尚未暮年,便已末路无途。   裴醉目光垂在李昀白皙的睡颜上,用手拨开那人挡眼的碎发,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眉眼。   本来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偏偏老天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个将死之人找到自己的心之所钟,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嗯?”   李昀只觉得脸颊微痒,很快便清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对上裴醉一双温和清凛的凤眸,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怕我跑了?”裴醉笑了。   “...”   “为兄在你眼里就是这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吗?”裴醉捂着心口,十分受伤地叹了口气。   “是。”李昀轻声道。   裴醉失笑。   李昀撑起身体,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退热了。”   “时间差不多了。”裴醉点点头,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笑道,“元晦,该回家了。” 第34章 归朝   李昀换上了朱色盘领窄袖常服,胸前两肩绣蟠龙,根根须发分明。头顶玉冠,腰佩玉带,脚踏皮靴,步步庄重。   裴醉不着声色地敛起眸中的惊叹。   李元晦当真是一块绝佳温润之玉,白皙的面孔被朱红映衬得仿若有柔光,温和坚韧,出尘清雅。   “笑一笑。”裴醉用手捏着李昀的脸蛋,微微上扬,把唇角轻轻拉出了个弧度来。   李昀淡淡瞥他一眼,推开他的手,暂时卸下心头的大石,无奈地笑了。   他轻轻垫脚,抬手替裴醉正着发冠,然后微微退了两步,看着那人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装束,只将朱红改了绛紫,眸色一暗。   “怎么了?”   “原来,父皇竟下了这般决心。”李昀轻声道,“大庆从不曾有人敢着紫上殿。”   “自然。”裴醉含笑道,“这异姓摄政王,大庆百年来,只有本王一人。”   “若这般说。”李昀笑意温浅,“被贬庶民又再重回朝堂的,岂非也只有本王一人?”   裴醉笑意渐深,微微弯了腰,带着清凛的呼吸,与李昀四目相对:“还真是如此。梁王殿下,这天赐之缘,不可轻掷。那么,这大庆江山,你我各护一半,如何?”   李昀被这近在咫尺的飞扬笑意灼得心头一颤,心动如长风拂山岗,万物生光辉。   这次,他却不再执拗地抗拒这心动,只轻轻抿唇低笑,再抬头时,眸中已经盛满了踌躇满志。   “本王只是入朝参事,并非掌权之臣。再说,听闻你我仇深似海,不死不休,又哪里来的携手辅政?”李昀笑着退开半步,“不过,若摄政王若肯程门立雪,三顾茅庐,本王,可以考虑看看。”   裴醉笑意盈眸,眉峰微扬:“那,便请梁王殿下扫榻以待了。”   李昀终于没忍住这耳根没出息的一红,无可奈何地推了他一把,低声抱怨道:“裴忘归,你好好说话。”   “嗯?”裴醉话尾微扬,颇为无辜,“我说什么了?”   “...没事。”   李昀扶额,不由得失笑。   大抵是自己心中失了坦荡,听什么都觉得是风雨欲来,意有所指。   裴醉看着李昀转身的背影,眸中藏着不可察觉的温柔和笑意。   仓库外窄窄的街巷中,站满了身着铁履撒曳的巡城军士,最前面是衣冠利落整齐的谈征,见两人从仓库中出来,欠了身行一礼。   “参见摄政王殿下,梁王殿下。”   身后的军士与看热闹的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地,如风吹苇波荡,顷刻间便矮了一片。   “起来吧。”裴醉手腕随意一抬,声音低沉有力。   “多谢殿下。”谈征直起腰背,笑道。   身后百姓又是好奇又是胆怯,头半抬不抬,眼睛想瞟又不敢瞟。   “陛下知望台饱受水患之苦,特命本王代为巡视。”裴醉声音随着秋风远远地送了出去,“如今,堤坝已得修葺,冲毁的房屋与田地庄稼,自有谈知府带人着手重建。”   谈征沉声应是。   “陛下万岁!”百姓匍匐在地,激动地高声呼喊。   李昀看着裴醉斜飞入鬓的长眉,与眸间清澈飞扬的眼神,无奈地笑了。   天子仁善,知府爱民。   摄政王,青史不能留名,不过,大抵会遗臭万年吧。   裴醉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笑着朝他伸出手:“本王,亦特意来此迎梁王回朝。”   谈征又欠身一礼:“恭送梁王殿下归朝。”   百姓又呼啦啦地跪下,心中激荡,连叫喊声也变得沸反盈天了起来。   他们不是为了梁王归朝而惊喜,而是为这那即将拿到手的银两,拼了老命地喊着。   李昀瞥他一眼,摇摇头,朝着百姓温文道。   “请起。”   谈征起身,抬手,焦成便牵来两匹骏马。   裴醉不着痕迹地搀了一把李昀的手臂,用力一托,李昀便稳稳当当地上了马。   两人慢慢打马,前后而行,出了上阳门,一路迎着天光,朝着漕运码头而行。   码头处铁闸门缓缓而开,码头平坦水面处,停泊了三十艘大型粮船。   望台是水路转运枢纽,航船建造厂特意建了大型漕船,与江南八府派来的漕船区别开来。   船身漆青,与几十年前远渡重洋的瑶船外形相似,只是尺寸略缩了水,纵十五丈,宽四丈,桅杆杉木,铁梨木为龙骨,船身如柳叶,上架大鹏木雕,昂首立于船头。   申行站在码头栅栏处,也是一身朱色常服,身旁新任的总漕官像只鹌鹑,见到两王连脸都不敢抬。有沙平海的前车之鉴,他没敢再招摇,只缩在申行身后,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副对牌,还有一本硬质黄皮册子,双膝一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将手中物事高举过头顶,手臂微抖。   申行从他手中拿过那副黄梨木牌,一分为二。那半个长方木牌上,左上角刻着‘望台漕运司鉴’,右下角刻着每一艘粮船能承载的粮草数目。   “殿下。”申行双手递上木牌,“今日随殿下出航的均为三千料船,各载两千石米粮,共三十艘。”   平常,都是督运官与漕运官各留一半,以作为验粮的凭证。今日,这对牌头一回被几位位高权重的王爷经手,连木质纹理都变得烁烁有光。   裴醉接过木牌与手册,将那黄册展开,大略扫了一眼,看见昨日才入仓的江南淮源府米粮,唇角微扬,含笑看着申行:“老王爷,辛苦了。”   “职责所在。”申行笑意不变,修养极好地答道。   “有老王爷这等忠直能臣,陛下也能稳坐承启了。”裴醉扫了一眼那两层粮船上遮天蔽日的桅杆与旗帜,还有那密密麻麻如黑豆般的船工与兵卒,在申行耳边轻声说着,“只是,老王爷,这船上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人吧?”   申行面色不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殿下说笑了,小儿的命在殿下手里,本王可是最希望两位殿下平安抵达承启的人。再说,昨夜,陈指挥使不是都将船上的兵卒查了一遍吗?”   正说着,陈琛就踩着那半人宽的舷板,脚下木板吱嘎作响,小跑了下来,甩了满头的汗,在裴醉和李昀面前站定,拱手恭敬道:“禀殿下,没问题。”   “辛苦了。”裴醉拍拍他的手臂,抬眼望向那铁闸与滚滚河浪,迎着天光,微微眯起了眼。   米粮银钱,南富北调,全系在这滔滔运河中。   并非长久之计。   李昀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别急。”   裴醉回神,目光微垂,含笑道:“好。”   两人被簇拥着登上为首的粮船,踩着吱呀作响的舷板,登上宽阔的甲板。   凉风习习而来,两旁土堤与垂柳将城镇的繁华隔绝开,宽阔的运河与滔滔水浪被一览无余。   总漕官不管心里如何骂娘,表面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跑前跑后,将主舵手和工头两人都带来,抬脚踹了两人的腿窝,两个无辜的小工便踉跄扑倒在裴醉李昀面前。   “殿下,这舵手是望台漕运司最老练的,跑了十多年的船,掌舵从来没出过错。”总漕官谄媚地笑,“船上预备了十五日的瓜果食粮,都用冰桶承装,绝对够用。殿下若有什么吩咐,便让这工头去做。”   裴醉淡淡应了,抬手让他们起来:“准备启程吧。”   总漕官拱手准备撤走,李昀清淡一声飘在他的耳边:“过江盘费,不知侯总漕官是否听说过?”   总漕官身体一抖,轰隆一声狠狠跪下,脑袋上的汗很快便如雨下,打湿了白色交领,脏兮兮地十分狼狈。   “下官,以前没听说过,以后也没听说过。”总漕官竹简倒豆子,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沙平海留下的规矩,下官都不知道。下官只知天子圣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哦?”裴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是吗?”   侯总漕连擦汗都不敢,只用余光瞥了面前那威严深重的两王,心里又慌又乱。   昨日盖家入江的过江盘费,还在自己的胸前藏着,若两人真要追究,自己也逃不掉。   侯总漕差点要破釜沉舟,把胸口的几张大额银票掏出来充公,可李昀却抬了抬手腕,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侯总漕辛苦,以后,望台漕运,还要仰仗申总督与侯总漕多多看顾。”   侯明海心头一松,差点飚出泪来,连忙拱手作揖,表示不敢。   裴醉微不可见地扬了眉梢。   李昀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头:“怎么?”   裴醉看着仓皇退下的侯明海,笑了。   “亲眼看见梁王殿下赏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为兄有点不太适应。”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更是如此。”李昀静静看他,眸光微沉,手略紧了一紧,“莫非...你仍以为我是从前只知退让,不懂世事的四皇子吗?”   裴醉失笑,抬手揽着他的腰,五指探上他微微紧绷的手背,语气里带了点责备:“想什么呢?松开。”   李昀泛白的五指被裴醉温热的手掌裹住,心里略略一松,眉梢也跟着舒展。   “看见你这样,我又心疼,又欣慰。”裴醉在他耳边低声道,“元晦啊,你辛苦了。”   李昀眼眸微弯。   陈琛从下层米粮船舱蹬着台阶到甲板上,鼻尖额头都沾了灰,眼睛里还有没褪去的水光。他抬手揉了揉,两三步跑到甲板处,在两人耳边低语:“殿下,船工里有我的人,还有两三个大夫,以防万一。”   “好。”裴醉看着他眼睛里的水光,无奈笑了,“你放心,他是扶指挥使的唯一血脉,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将来若有机会,定能再相见。”   “是,多谢殿下!”陈琛眼眸里满是坚定,“江湖风雨急,两位殿下要珍重。”   “少贽,一定要守住望台。”裴醉沉声道,“外有水匪,内有官贼,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是。”陈琛缓缓呼出一口气,“定不负殿下期望!” 第35章 心事   为首的粮船上,忽得窜上一支响弹,黄色烟沙随着江风四散。   三十多只粮船的土黄色棚帆齐声落下,声音如鞭炮高声凛凛。桅杆上的旗帆迎风飒飒,上面用朱色字迹写着‘粮’字,极为壮阔。   随着连绵起伏的清脆水声,铁锚出水,下层几十只长橹从下层船舱的方形孔中伸出,拍在水面上,逆着水波,推船前行,扬起千层白浪。船工号子声此起彼伏,水声震天。   裴醉站在船头甲板处,视线顺着船头展翅的木雕大鹏鸟,落在河面上。   船尖劈浪而行,闸门缓缓开,水面渐高,船便从码头滑入宽广的河道中。   城镇中的喧嚣逐渐远去,耳边只剩江水滔滔的波浪声,与长橹拍击水面的清脆声。   裴醉卸了连日来的精神紧绷,身体微向前倾,手臂搭在甲板上的木围栏上,闭着眼,身后半披的墨发随风飞扬,偶尔低咳两声。   玄初站在他身后,替他披了件大氅。   “温叔呢?”裴醉抬手揉着额角,“几日都没见他了。”   玄初没说话。   只是缓缓地,从胸口衣襟夹层中,掏出十一片剔透晶莹的玉片。   玉质十分细腻,触手生温,每一片青玉都刻着地字组成员的名字,最上面,便是‘地初’二字。   裴醉半天没听到回答,微微掀了眼帘,看见面前那十一片青玉,瞳孔猛地一缩。   “他走了,这次没骗你。”玄初低声道,“他年纪大了,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这次受伤太重,没挺过去。那天,他把我支出去,自己一个人走了。”   裴醉面色平静,只是右手缓缓攥紧了栏杆,指节泛着青白。   玄初将青玉片塞进他的手中:“温二哥从你手里偷来的,二十年,我们一直带着。”   这玉片,是裴醉五岁初学琢玉时,用来练手的。   他为三十三个人,每人都雕了一枚玉片,当时只是随手一雕,可他却不知道,这三十三个叔叔,珍重地将它当作了墓志铭,记录了他们这短暂又隐于黑暗的一生。   这名字,是身份,是记忆;是活着的理由,也是死去的意义。   裴醉摩挲着那玉片,眸光藏着深重的痛意。   “温叔他...可留下了什么话?”   “让你,多吃饭,少喝酒,别受伤,别难过。”   “...好。”裴醉哑声道,“还有呢?”   玄初攥了攥腰间的铁剑,轻声说:“让你,每年给他带一壶烧刀子,陪他唠唠嗑。”   裴醉沉沉地笑了两声,肩头微微颤着:“温叔啊。最喜欢热闹的人,怎么偏偏自己选了个,最孤单的死法?”   玄初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想哭,别忍着。”   裴醉眸光落在远处的天光水面粼粼处,话语很轻,散在风里:“我不记得该怎么哭了。”   玄初垂了眼:“小时候,你会。”   似乎念及了从前裴家的鸡飞狗跳,裴醉苍白的唇上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现在想起那十二年,仿佛觉得是自己偷来的。”裴醉垂眼轻笑,“可惜,那时候不知道珍惜。”   “你很好,一直很好。”玄初顿了顿,“不是因为你是她的儿子。”   裴醉轻声道:“我走到今日,有愧,无悔。”   玄初手攥着栏杆,低声说道:“足够了。”   “我...”裴醉脸色越发苍白,喉结滑了滑,猛地弯了腰,吐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四肢酸麻,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玄初看着裴醉几乎要跌在栏杆前,大惊,立刻搀着他的手臂,低声吼道:“主子!莫非...”   “...嗯。从昨日起,就开始反噬了。现在我不必动武,一样也会发作。而且...”裴醉艰难地擦去唇边的血痕,嘴里全是铁锈味道,“我能感觉到,身体的气力在逐渐流失。别说挽弓提刀,过不了多久,恐怕,我连马也骑不了了。”   玄初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竟然跟着头晕目眩。   “不过,未必一定会死。”裴醉轻声道,“我能撑过去。”   “都是因为那该死的伤,还有那该死的药!”玄初脖颈的青筋绷得根根分明,“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裴醉深深吸了口江风,胸口的滞闷感渐渐散去,薄唇才有了一点血色,在一片江潮清脆水声中,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却避而不答,转而说道:“这些年,真的死了很多的人。父母兄姐,赤凤营的同袍,我手下的十五个副将参将,这些叔叔们,还有不计其数的,那些根本就叫不上名字的兵卒官员。只是为了一个命令,便豁出了命,不计回头路的人。”   裴醉唇边噙着淡笑,眸中映着粼粼波光,只能借天光藏起泪光:“我可以亲手送他们去死,但我怎么敢让他们白死?”   玄初牙齿咬得很紧,挤出了艰难的一句话。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她,绝对不会愿意看着你这样辛苦。”   裴醉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   “她若知道,会反了李家。”玄初始终就没放下反心,此刻更是怒意冲天。   “母亲吗?”他将手臂搭在了栏杆上,江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母亲消磨掉身上的匪气,是因为父亲强迫她了一辈子?觉得我没了反骨,也是因为父亲教会了我在皇权面前卑躬屈膝?”   玄初死死捏着腰间的铁剑,手掌微颤。   “我八岁的时候,被父亲带着一起上战场。他每次拿着先帝发来的圣旨,都会叹气。先帝派来的监军,明明什么都不懂,却仍是指手画脚,阻挠父亲出战。我十岁那年,亲眼看着父亲身上的伤,没忍住,拎着刀,在夜里潜入那太监的营帐,差点把那监军杀了。可最后,我却人拦下,还被打了二十军棍。”   玄初一怔。   裴醉轻笑:“你猜,是谁来挡着我的?”   玄初瞳孔一颤。   “对,是母亲。”   “不可能。”玄初立刻出言反驳,“她不是懂得忍耐的性子。”   “嗯,母亲确实不善于忍耐。”裴醉念及凤惜双的一对双刀剁天下,不由得轻轻笑了,“不过,她却明白,为何一国要有君,一军要有帅。为何臣要忠君,为何兵要遵将。杀了监军,辱没皇权,只是图一时爽快,只是自我感动的侠义罢了。”   玄初冷哼了一声。   “军帅无威严,不能统领一军。帝王无威严,不能纵御一国。朝臣忠君,不是计较一朝一夕一城一池之得失,而是为了求江山稳固,百姓安康。”   “虽说民为重,君为轻,可若民不尊君,臣不忠主,那么四分五裂的大庆朝堂,又如何护得住天下万千百姓?”   “今日你反,我反,所有人都反,那么战火何时才能休?外敌尚且不够,还要内乱,那么手无寸铁的百姓要如何活下去?”   “我们身居高位,一句话可定生死,一招棋可改乾坤。越是如此,越要克制。”   玄初别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硬声道:“不对。”   “哪里不对?”裴醉支着手肘,淡笑问道。   “这国家烂了,不值得救。”玄初低吼道,“不值得你,牺牲自己。”   “国家烂了,人还活着。”裴醉望着两岸的杨柳堤坝,仿佛透过那泥墙看见了大庆的气象万千,“有我,有元晦,或许还有尚存良心的朝臣,还有万千有血性的百姓。破晦立新,不必非要造反。造反是手段,不是目的。”   “可,你太苦了。”   “这世上,终生皆苦,无人幸免。”裴醉笑了,“不是吗,梅叔?”   “我不信!”玄初双手握着裴醉的肩,“我不信你不恨!”   裴醉眼帘微垂,攥着船舷栏杆的修长指节青白,手臂微抖,似乎压着无尽的情绪。   在一片浪涛风浪中,裴醉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那惊涛波浪中,近乎不可闻。   “...谁说,我不恨?”   “那你!”   “我裴家世代忠君,我绝不会反,绝不会违背裴家家训。可这摄政王,呵。”裴醉一贯散漫微挑的眼眸蓦地迸发出露骨直白的冷硬和怒意,可瞬间,便如退潮般平息了下去。   裴醉缓缓闭了眼,再睁眼时,又是那平静如湖和缓的淡淡笑意:“先皇的用心,连元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在位三年,又岂能不知道他的用意?”   “一纸遗诏罢了。”他笑意虽淡,可骨子里的桀骜张扬却藏不住,“若我裴醉不想遵,这天下又有谁拦得住我?”   “那你为何...”   裴醉目光远眺,思绪飘远,仿佛在回忆久远的曾经。   天光洒在粼粼金波的江面上,他微微眯起眼,轻声笑了。   “一开始撑着没死,坐上了这摄政王位,是因为对元晦的愧疚和对父母的承诺。”   “后来我不敢死,是因为年幼天子的信赖,还有百姓的期待。明堂风雨不侵,百姓霜雪满头。我不敢死,不敢退,不敢辜负万千深陷苦痛的百姓。”   裴醉顿了顿,释怀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我却不想死了。梅叔,我想亲眼看见大庆的海清河晏,想看见朝政的清明如溪,想看见百姓的安居和乐。”   玄初紧紧地咬着牙关。   “天不假年,我虽不甘,却也不悔。”裴醉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再撑久一点罢了。”   一贯冷硬的玄初,死死凝视着温和笑着的裴醉,没忍住心头的酸涩,只能将所有情绪化为一声极怒的低吼,几乎是踉跄着逃进了船舱。   裴醉双臂搭在栏杆之上,藏在那遮天蔽日的船帆阴影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还能,撑多久呢?”   向文急匆匆地踩着船舷阶梯上了甲板,伸头探脑的,眉心紧紧皱着,焦急地来回找着人。   “怎么了?”裴醉将手臂从船板上收回来,从船帆阴影处走了出来。   向文咬了嘴唇,硬着头皮道:“公子吐得厉害,却不让我们来找殿下。”   “胡闹。”裴醉脸色一冷,向文身体便跟着一抖。   “去请大夫。”裴醉转身朝着向文吩咐。说完,大步走向船舱,脚步迈得又大又急,身后的氅衣飞扬,向文几乎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船楼共两层,在船的中部与甲板之间。   最上一层陈放着汇同舆图与河神龛,还有一些新鲜的时令瓜果。   第二层单给二王辟出的客舱,里面布置精巧温馨,几乎与平地的王府客居别无二致。   裴醉踏着木阶,急匆匆地推开舱门,看见李昀正斜倚在客舱角落里一张软塌上,脸色苍白,眉心紧皱,身旁放了痰盂,向武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凌乱与狼藉。   “元晦。”裴醉三步并做一步,坐在李昀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听见那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朝着向武低声吩咐,“取杯水来。”   “...没事。”李昀难受地睁不开眼,天旋地转地躺在裴醉胸口,声音嘶哑,“过几天就没事了。”   “几天?”裴醉握着那人白皙的手,用大拇指按揉着虎口,稍微用上了力气,责备道,“晕船该早点告诉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昀将手抽了出来,掩着唇,喉结上下滑动,俯身朝着痰盂低咳,只吐出一些清水,饶是如此,眼圈也通红。   “是天大的事。”裴醉抚着他的背,用白绢替他擦了擦嘴,接过向武手中的温水,送到他的嘴边,“漱漱口。”   李昀就着茶盏喝了一口,勉强压下胸口的滞闷,脸色仍是白得发青。   “我竟不知你晕船。”裴醉又替他揉着穴道,低声叹道,“我这兄长做得实在失职。”   “这两年才有的毛病。”李昀浅浅蹙眉,“你如何知道?”   过了半晌,老大夫搬了个小几,坐在矮塌下边,恭恭敬敬地请脉。   诊了一会儿,老大夫摸摸山羊胡子,先开了副治晕船的方子,又唉声叹气地在纸上草草写下几个方子:“殿下生而体弱,早年又有亏损,一直没好好补回来,且殿下思虑过重,恐非...福相。”   裴醉手一紧,声音冷硬道:“下去煎药吧。”   不多一会儿,一碗苦涩温热的药被恭敬端了上来。   裴醉扶起李昀的肩,让他的头倒在自己臂弯里,那晕船的人便无力地半靠在裴醉的怀里。   “有点苦。”裴醉抚着李昀上下起伏的胸口,轻声在他耳边鼓励着。   “我...又不是你。”李昀两三口便将药尽数喝了下去,蹙着眉,忍着反胃,勉强笑道,“喝药的时候,一点都没有...铁血将军的模样。”   “是,元晦比我坚强多了。”裴醉明显心不在焉,握着白巾囫囵替他轻轻擦着嘴,一直没放下来。   李昀轻轻拨开他的手,勉强撑起身体,又是一阵眩晕。   裴醉回神,蹙了蹙眉:“怎么起身了?”   “你在想什么?”李昀靠着墙壁,手掌根撑着额角,苍白着小脸,眸光担忧。   裴醉无奈地替他抹去额头上一层冷汗,沉声道:“思虑过重,不利于寿数。从小太医院判就告诉过你,你怎么就是改不掉这臭毛病,嗯?”   “并非这世间所有事都值得本王去费心思虑的。”李昀淡淡抬眼。   裴醉哑然失笑,举手投降,取了湿帕,替李昀擦着脖颈和手心,轻叹:“好好,知道了,都是为兄的错,惹得梁王殿下忧心焦虑。”   “自然。”李昀喉结动了动,没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捂着唇,脸色青白,将刚喝下的药又尽数吐了出去。   “都怪...兄长。”李昀呼吸急促,手紧紧攥着裴醉的衣袖,吐得声音嘶哑,“不珍重自身,让人担忧,我才...咳咳...”   李昀话音未落,又要去吐。   “好了,我不说话了。”裴醉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那人搂进了怀里,替他轻轻抚着胸口,好声好气地哄着,“别吐了,元晦啊,忍一忍,嗯?”   “...好。”   李昀抿紧了唇,眉心紧蹙,闭着眼,靠在裴醉怀里,一动不敢动。   裴醉又让人熬了一碗药,硬着心肠,亲手给脸色苍白的李昀喂了下去,然后用温热的大拇指轻轻按在李昀手腕处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揉着。   “好点吗?”裴醉轻声问道。   李昀双唇微动,声音很轻:“好些了。”   “再躺一会儿吧。”   裴醉声音发沉,摸着李昀理得整齐的头发,无声叹气。   “兄长...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李昀没睁眼,拧着眉心小声道,“你无恙,我自然心中顺遂,夜夜安眠。”   “好。”裴醉笑着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梁王殿下的命令,我岂敢不尊?”   李昀窝在裴醉怀里,鼻尖都是那人身上干爽的味道,那晕眩的感觉似乎消退了不少。听得这话,不由得轻笑出声。   裴醉抱着李昀,将他安置在软塌上,俯身替他掖好被角,笑道:“睡吧,醒来就不晕了。”   李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攥住裴醉的宽大袖口,微微抬眼,眸中藏着担忧。   “忘归。”   “怎么了?”裴醉蹲在塌前,低声问,“可是还想吐?”   “陪我躺一会儿。”李昀轻声道,“你看上去很累。”   裴醉眸光一舒:“好。”   两人和衣而卧。   李昀枕着裴醉的手臂,将头埋在那人的胸口,身后披散的墨发绕在裴醉的指尖。   “忘归,你在路上再急也要记得吃饭休息,军粮你不必忧心。”李昀轻道,“漕运十日,到时,我便亲自督送军粮,将这六万石交到粮承官的手里。”   “好。”裴醉低声道,“拿着我的印,不需经手户部仓部员外郎,把所有的粮直接运走。”   李昀无奈摇头:“户部免不了又要弹劾你。”   “几本弹劾折子,换军粮早几日到,也不亏。”裴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李昀的背,声音含混。   “本是司礼监的差事。”李昀轻声道,“现在,代皇权制衡文臣的,变成以你为首的裴王一党了。”   “连先帝都不能完全控制住在外招摇滥用职权的太监,何况小五他才五岁。”裴醉淡淡道,“若狗发起疯来,咬到了主人,还不如早点拉出去宰了。”   李昀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了眼。   “忘归,你真的没有考虑过退路。”   “你也没有。”裴醉轻笑,“先是以亲王之名回朝参事,又与我走得那么近。怎么,不怕别人说你打算谋权篡政?”   “怕。”李昀低声道,攥紧了裴醉的衣袍,将侧脸贴得更紧了些。   裴醉轻轻摸着李昀的柔顺墨发,温声宽慰道:“还有我在,还有王安和在。小五非寡恩之君,不会疑心你的。”   李昀埋首在裴醉胸口,笑声细碎,一点不像是怕的模样。   “你该说。”李昀学着裴醉的低沉口吻,威严深重道,“‘有本王在,谁敢疑你?’”   裴醉哑然失笑,捏着李昀笑出了血色的脸,打趣道:“学我,嗯?”   李昀从他怀中抬头,笑意莞然,眸色清朗,坦坦荡荡:“我行得正,自是不怕流言非议。倘我有半分不轨之心,不必等朝臣非议,我自己便没办法立身立心,何谈谋权,何谈篡位?”   裴醉与他四目相对。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就算李元晦学会了朝堂合纵连横,懂得了揣摩人心善恶,可骨子里依旧是从前那般天真与赤诚。   又如何让人放心得下。   不过。   “嗯。”裴醉笑了笑,温声说着,“元晦说得极是。” 第36章 离别   粮船沿着汇同漕运一路向北蜿蜒而行,途中降了暴雨,水浪猛拍粮船壁,狂风吹得桅杆吱嘎摇晃。   工头从圆舵处被叫来,浑身湿淋淋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诚惶诚恐道:“殿下,可能是因为暴雨,船舱进了水,可能要临时靠岸,做一下简单的修补。”   裴醉站在水路舆图前,一手捏着桌角随意放着的一支中空长杆木柄,沿着水路运河,一直滑到不远处的同辉府,木杆轻轻敲了一下,沉吟半晌。   工头身上雨水还没干透,又沁出冷汗,冰凉的衣衫贴着皮肤,加上一直在冒冷气儿的摄政王,冻得老船工打了个寒噤。   以前这种天气根本没问题的,谁知道这破船关键时刻掉链子,在贵客大官面前仓板漏水。   “多久能修好?”裴醉开口,声音压着凝重,“这般大的雨,就算修好,可会再次进水?”   工头咽了口唾沫。   凡事哪有万全。   若是再次进水,这传说中丧心病狂的摄政王不会把自己丢下河道,悄无声息地淹死吧。   裴醉压着眉间不耐,沉声道:“恕你无罪,说吧。”   工头赶紧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的会尽全力修好,今夜子时之前定能准时启程。但若是雨势再大一些,仍有可能进水。不过小的出发前拜过河神了,此行定能顺畅无阻。”   裴醉转眼盯着那烟雾缭绕的神龛,嗤笑一声。   若真有仙神,为何丝毫不降恩泽于大庆。   工头偷偷抬眼,看见摄政王唇边的嘲讽笑意,又急又怕,只能在心中默念,‘各路神佛保佑,小的没有丝毫不敬之心’。   裴醉坐回木质方椅,抬眼看见那船工脸上的惶惶,低声道:“在同辉停吧。”   裴醉从二层船舱内出来,转到一层舱内,轻轻推开木门,看见李昀披着件氅衣,倚靠着墙壁,眼睛闭着,眉心微蹙,唇色苍白,一副强撑着精神的模样。   他慢慢走了过去,蹲在李昀面前,用温热手掌盖住了李昀冰凉的手背。   “怎么不躺下?”   “青天白日,总不能一直躺着。”李昀声音很轻,“再说,比之昨日,已经好多了。”   “胡说八道。”裴醉低声道,“今日雨势这么大,船晃得厉害,你看看自己的脸色再说话。”   李昀微微张开眼,凝视片刻,反手握着裴醉的手背,蹙了眉:“发生什么事?”   裴醉哑然失笑,抬手轻轻替他按着两侧额角,无奈道:“我让你看自己,没让你操心别的事。”   李昀睫毛微颤,额头被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鼻尖嗅着裴醉身上特有的干爽味道,竟也没那么难受了。   “忘归,我要被你惯坏了。”李昀浅笑。   “我们元晦吃了太多苦,所以为兄给点甜,就觉得齁了,嗯?”裴醉起身,坐在李昀身旁,揽着他的细腰,轻声在他耳边道,“难得有机会,便让我对你好一些吧。”   李昀笑意减缓,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听不得裴忘归这么说话。   总觉得,跟交代遗嘱一般,听得人心里一拧。   “今日粮船会停在同辉。”裴醉抬手理着披风,将李元晦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又将他抱得紧了些,“我今夜便要走了。”   李昀手紧了紧。   “船工和兵卒都是陈琛排查过的,应当不会出问题。”裴醉嘱咐着,“但若有万一,先保住自身,再谈钱粮。不许冒险,不许任性。”   李昀抬眼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裴王殿下以何立场说这话?”   裴醉无奈笑了:“好,为兄全权放权给你,如何行止,请梁王殿下自行定夺。”   船身轻轻一颤,又响起烟火讯号。   船尾鼓声震天,从为首的粮船响起,三十艘遮天蔽日的粮船缓缓向着同辉的码头而行。   过了半晌,那沉重的铁闸门极缓慢地抬了起来,两侧铁链铮铮作响,闸门滴水如雨。江水载着粮船,船随水波缓缓滑进了码头停泊处。   没了督运官,为首的工头便殷勤地拿了对牌,一路小跑到码头仓库处的转运官面前,禀报了此行的粮船载粮数目,也方便他身份的核实。   李昀和裴醉换了普通船工的衣服,混在兵卒船工中,顺着人流,踏着摇摇晃晃的舷板暗自下船。   众船工本就是在下层那不见天日的腐朽船舱里摇橹,根本没什么机会见过这二位天家贵胄。再加上两人脸上抹了脏兮兮的灰泥,更没人能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王爷会淋着大雨混迹在这汗臭味浓厚的下等人中。   酒肆露天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挂了雨棚,炊饼香混着汾酒的香味随风飘,吸引着疲累的船工人群朝着歇脚驿而行。   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生怕他被拥挤的人潮冲散。   李昀努力挣脱裴醉如铁钳一般的禁锢,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滑进了那人略带薄茧的掌心中。   裴醉没回头,只是缓缓握紧了他的手,用大拇指极轻地摩挲他的手背,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这入骨的温柔。   雨声如雷,人潮拥挤似散潮鸟落,嘈杂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二人这双手紧扣的纠缠。   他们在这纷闹的人流与倾盆的大雨中,各自贪一份离别前的温存与缱绻。   同辉码头是漕陆转运站,码头仓库旁便是驿站,驿站外的马槽里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马,连吃草都提不起精神。   裴醉看着这明显吃不饱饭的千里马,眼眸一冷,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破旧到残了三个豁口的陶酒钵。   有一人身着团领黛色长衫,站在驿站二层木阁楼厢房外缘的木质平台上,手中猛摇折扇,掩着口鼻,满脸嫌恶地扬声道:“这里乃是大庆情报重要官驿,这些下等船工吵吵嚷嚷,简直有失体统!”   一衣着凌乱的中年驿丞,胡子拉碴地拎着腰带,从西北角的小屋中赶忙踉跄跑了出来,打着一把油纸伞,努力向阁楼二层看去。   “钱公子,怎么了?”   “他们太吵了。”钱浩折扇摇得快把手腕摇断了,狭长眼睛斜睨着那群衣衫肮脏的船工,“段驿丞,这可是你的失职,不怕我回去告诉我兄长,革了你的职位?”   段鹤叹了口气,挠了挠胡子,从驿站两进两出的院子出来,朝着一旁的酒肆吼了一嗓子:“贵客来访,不得喧哗!”   那声音隔雨顺风便送到了众船工喝酒的酒肆处。   船工们只敢小声嘟囔两句,从嘈杂的吵闹,变成了压抑的死寂,只剩酒钵碰木桌的闷响,突兀而零散地散在雨里。   这世上从来没有天生的卑躬屈膝,只是跪久了,便觉得跪比站舒服。   李昀用指尖蘸酒,在木桌上悄然写了几个字。   裴醉点点头,视线远远落在那高傲的富家公子身上,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可仍能看清那华丽的衣饰布料,与扎眼招摇的跋扈做派。   兵部区区一个掌固之弟,一介白衣,并非官身,竟敢如此呵斥驿丞,这狗仗人势实在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段驿丞从院门走了出来,没去继续驱逐那安静喝酒的船工,反而走到了马棚旁,抬手拍了拍那骨瘦如柴的马,无声叹了口气。   忽然,一坨温热的马粪直接拍上了段鹤的后脑,顺着脖颈,一直滑进了他的青色公服直领内,黏腻而腐臭。   他顶着马粪转身,看见了满眼通红的垂髫稚儿,衣衫破旧,脸上肮脏,手上还沾着马粪的土黄肮脏,却丝毫不畏惧,指着段鹤的脑袋大吼大叫:“狗官!”   远远的,一个黄布麻巾包头的妇人顶风冒雨惊慌失措地跑来,一把将那稚儿抱进怀里,按着她的脑袋,直接将她按着跪在了地上,身体簌簌发抖:“大人饶命,小女天生心智不全,冒犯了大人,民妇罪该万死。”   小孩儿剧烈挣扎,小短手脏兮兮地要去抓段鹤的衣角,着急道:“娘,娘,家里没钱了,你怎么把钱给他?你,是不是要像卖了姐姐一样,再把我卖了?!”   妇人气急败坏地抬手给了那小丫头一巴掌。   那丫头重重地摔在泥坑里,呆怔了半晌,盯着那兀自磕头求饶的母亲,忽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要弟弟,不要我和姐姐,我想打这个狗官,你反而打我。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段鹤抹了一把脖颈后的马粪,目色沉静到麻木,没去理会这一对母女的疯狂行径,只差手下驿卒将他们远远地赶走,不许他们再踏进这驿站周边半步。   船工见没了热闹可看,又端起酒钵喝酒。   这种贩儿卖女,在大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血泪不值钱,人命更低贱。这等人间惨事,最终也只能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无奈叹息或是八卦资谈。   李昀摇了摇头,神色怔怔。   裴醉抬手喝了一口酒,看着暴雨倾盆,亦是垂首不语。   大雨又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天空中厚重的阴云才缓缓散去,露出被夕阳染红的天边。   远处码头上停泊的粮船传来隐约不断的鼓声,三促两缓,反复回荡在空旷的歇脚驿上空。   船工此起彼伏地叹着气,撂下手中的酒钵,三两成群结对地向船上走。   李昀刻意走得很慢,渐渐地落在人潮后面。   “不想走?”裴醉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最多不过十日。”裴醉替他擦了擦鼻尖的灰尘,“我在承启等着梁王殿下归朝。”   “你一个人?”李昀蹙了蹙眉,“一个暗卫也不带?”   “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放手去做其他事。”裴醉声音含笑,“元晦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人,不是吗?”   李昀抬眼,双唇轻启:“忘归,裴家拳法,可以用来打裴家人吗?”   裴醉刚想开口,腰间便被砸了轻飘飘的一掌。   李昀收回了微颤的手掌,抿着唇,破釜沉舟地扑进裴醉的怀里,极轻地抱了他一下。   “保重。”   李昀藏起眼中的眷恋,转身便走,绝不拖泥带水。   “真是。”裴醉眼帘一舒,眸中藏着淡淡的不舍与温情,“世上难得一知己,虽死无憾。”   他看着李昀没入人群的背影,转身看向那驿站大门,正要提步向外走,却看见段鹤从门中出来,从差役手中接过一封信函,半晌,神色复杂地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   裴醉蹙了蹙眉。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白釉瓷瓶,正要倒出药丸来,却在里面发现一张攒成一团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   ‘殿下你怎么可以把那瓶都吃完这是毒药啊啊不是糖豆啊啊殿下我发誓这是最后一瓶了你吃完就没了所以悠着点吃!!!’   方宁唠唠叨叨的身影出现在裴醉的脑海里,吵吵闹闹的。   他笑了笑,将纸条攥进掌心,塞了一丸药入口,捏紧腰间的雁翎刀,快步朝着段鹤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37章 危局(一)   段鹤一路心事重重,黑色长靴净朝着水坑里踩,黄泥印子飞溅,染了满裤腿的泥,他却恍然不觉,一直闷头朝着驿站不远处的密林处走。   裴醉没跟太紧,只不时藏匿在粗壮的树干后,远远地跟着。   森林中停置了一辆木板车,上面放了一个厚重的铁皮箱子。褐黑外壳裹着铜锁,被夕阳映照得微微生光,在穿林风声中,岿然不动。   段鹤脚步缓慢,一步步走向那马车,缓缓伸手,将那铁箱的锁扣打开。   咔嚓一声。   铁箱的盖子慢慢开了。   裴醉眸光一震。   摞得整整齐齐的足两纹银。   夕阳余烬染红了那如山的白银,比血更红。   段鹤站在那箱白银前,呆怔地垂手站了片刻。   他缓缓从铁箱中取出一枚银元宝,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呵。”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愠怒似解脱,半晌,终于将那元宝放回摞得整齐的铁箱,双手握着那木板车的扶手,自嘲地笑了。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木板吱呀作响,银元宝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动听,可段鹤表情却不见喜色。   那人疲惫而孤单地用力拉着车,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朝着驿站的方向踽踽独行。   裴醉盯着那木箱侧面角落里的刻印,圆形木刻当刻写着‘开冀’二字,明显是官银。   可是各地驿站的驿丞该从当地百姓手中收取税银,而并非朝廷发的官饷,自然也不可能收到官银,还是如此一大笔数目。   段鹤回了驿站,从偏门而入。   裴醉提了口气,蹬着嶙峋的枝干藏于树内,透过茂密的树叶,看清了段鹤驿丞房旁的一座小屋,砖是新垒砌成的,依稀可见赤红色纹理。   那间房子没有门槛,拉车直接可以进屋门。   段鹤很快地便卸货出门,然后将屋子反锁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马棚那匹暗黄色土马的身旁,从饲料槽中徒手抓了一把干草,喂给了那千里马。   他虽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颤抖的干草杆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   裴醉藏在树影中,树叶上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淌进衣领中,凉风乍起,吹得他微微寒战。   裴醉怔了怔,不由得失笑。   他自幼习武,甚少被寒意侵袭入体,更不曾被凉风一吹,便陷入这等狼狈的境地。   他收回拨弄树叶的手,转身想要从树上跳下,可忽得微弯了腰,抬手按着胸口尖锐的刺痛,扶着树干压抑着咳嗽,却仍是满嘴的血腥味道。胸口的凝滞感愈发浓烈,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竟像是停不下来一般,连着又喷出几口血,将面前的树叶都沾上了暗色血迹。   他跌坐在树干上,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团,可偏偏身体提不起力气,又不敢昏过去,只能放任自己在这波涛汹涌的疼痛中浮沉挣扎。   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这难耐的痛楚熬了过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他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该死。”裴醉抹去唇边的血痕,眼帘微垂,攥掌成拳,微微发颤。   他又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一颗续命的补药,含在舌间。   方宁那唠唠叨叨的话语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边养生一边寻死的人,全大庆也就殿下你一个了!’   “吵死了。”   裴醉眼前黑雾不散,按着额角,倚靠在湿淋淋的树干上,右手攥着心口衣裳,布料褶皱从指缝中漏出,不时闷声低咳。   片刻后,两丸药效终于起了作用。他攥了攥手掌,久违的气力又回到了身上。   他怀念地握着雁翎刀鞘,长长舒了口气。   能拔刀就好。   几个呼吸间,他便敛起眸中的万般情绪,抬手取下身后的行囊,换了身皂袍锦衣,腰配鸾带,手握雁翎刀,将天威卫的令牌系在腰间,敛眉肃容地走进了驿站大门。   驿卒查看了腰牌和驿券,连忙将裴醉请入驿站中,将他恭敬地引入木阁楼二层东侧的上等厢房中。   “原来是天威卫的大人,这次来同辉是有公务在身?”驿卒粗眉大眼,五官端正,身材消瘦,衣裳破旧,灰色的官服已经被浆洗得发白,那粗布料透着光,再磨几次,便要破洞。   “是。”裴醉淡淡应了。   “这几日驿站繁忙,大官人们都在咱们这驿站歇脚,若小的有什么照顾不周的,还请大人见谅。”   “好。”   驿卒瞥了一眼西侧厢房的吵吵嚷嚷,长呼了口气。   幸好自己不负责招待那挑剔的钱公子,这天威卫的大人看起来事儿不多又好说话,说不准还能少要点钱。   “大人路上的盘缠可还够用?若大人需要,小的自会向驿丞禀告。”   驿卒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祈求老天,让这位大官别狮子大开口。   裴醉一怔,声音低沉:“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到西侧厢房,钱浩那尖锐地声音蓦地响起:“来人呐,这房间里蚊虫太多,给本公子去拿点金线香来!”   驿卒眼神瞥见自己可怜的同职,急匆匆地上来,灰头土脸地下去,连滚带爬地奔向同辉城内,去买那贵得令人发指的驱虫香。   裴醉眼神一寒,右手转着左手的青玉扳指,冷声反问:“这是驿站,还是酒肆客栈?”   驿卒一愣:“大人,这是驿站。”   “...你自去忙吧。”   裴醉不欲节外生枝,只疲惫地靠在木椅上,缓缓闭了眼。   “是。”   驿卒倒退着替他拢上房门,琢磨了半天,既猜不透他是否想要银子,也看不出他的官职和地位。   他皱着眉,一路埋头走着,一直到了驿丞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段大人,小的是窦亮平。”   “进来吧。”   “大人,新来了个天威卫,小的没看出来他的官位高低。”   “无妨。”段鹤起身,从柜子角落里取出几包黄皮纸包裹的白粉,塞进窦亮平的手里,“今夜把厢房里的人都迷晕,天威卫那是个武将,你多下点药。”   窦亮平面带为难,踌躇了一会儿,低声劝道:“大人,咱们一定要蹚这趟浑水吗?”   段鹤慢慢抬头,眼神里是一片麻木的冷静。   “你的女儿还病着吧。”   窦亮平手一颤,把手里的白粉攥得紧了些。   “你夫人被邻里排挤,连出门都不敢,你忘了?”   段鹤缓缓起身,重重地砸了一下木桌,破碗直接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上面的大官来朝我们要钱,我们就只能向百姓伸手,大官以为我们是钱罐子,百姓以为咱们是聚宝盆。人人以为咱们有钱,其实老子他娘的都穷出了鸟!这十年多来都是这样,我已经受够了。”段鹤目光狠厉,“不过是点小忙,迷晕几个人,再闭眼装瞎,就有几百两纹银入库。我为什么不做?!”   窦亮平盯着手里的白粉,脑袋里都是自己年幼女儿病得起不来床的模样。   “干。”他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   他端着冒着热气的精致饭食,挨个敲响了厢房的门。   “大人,请用膳。”   裴醉抬眼,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窦亮平看着他平和的神色,干张了张口。   “怎么了?”   “...没什么。”窦亮平轻声道,“大人慢用。”   裴醉冷眼看着他的心中有鬼,无声冷笑。   他随意拨弄了一下端上来的酒菜,半点没吃,过了约一刻钟,放轻脚步,转身出了屋门,一路观察着阁楼中的人,发现从小厮到借宿的官员,都已然陷入昏睡。   他看着昏暗的天色,推开窗牗,踏上窗外的木板平台,藏在树影和阁楼之间的角落中,俯瞰着整个两进两出的驿站院落。   忽得背后一阵寒意破风而来,裴醉立刻向左躲闪,左手拔刀出鞘,与背后那柄利剑相对。   身后那人剑锋凌厉,招招致命。   裴醉手中刀法开合之势如江水不绝,两刀便将那人逼退到角落里。   “谁。”裴醉刀尖指着那人,压低声音,冷冷道。   “...殿下?”   那人迟疑地喊道。   裴醉一怔,手中的刀也缓缓落下:“...子奉?”   申文先立刻单膝跪地,又惊又喜道:“殿下,末将终于找到你了。”   “你怎么会...”   “殿下。”申文先眉心紧蹙,提剑拱手道,“承启恐怕有变!”   “说清楚。”裴醉沉声道。   “三日前,京营被调出承启,去剿灭盘踞在承启数百里外的流民和马匪。”   “谁敢随意调走京营?!”裴醉声音寒凉。   “兵部尚书宋之远。”申文先亦压着愠怒,“宋尚书道听途说,马匪要攻打承启,便害怕得连夜调兵出城剿匪。”   “宋之远这个蠢货!”裴醉忍下怒气,脸色白了三分。   “皇城二十直卫,只留下金岭卫和天威卫戍守,其他,都被调出了宫城。”申文先焦急道,“而半月前,二弟接到了父亲的信函,让他近日寻个机会,出承启回望台。二弟与我商议,说近日承启恐有大变,便让我前来寻殿下。”   “很好。”裴醉怒极攻心,猛地吐了一口血,左手撑着剑鞘单膝跪了下去,手臂发颤,竟半晌没能站起来。   “殿下,你怎么了?!”申文先大惊,将裴醉扶了起来,焦声问道,“旧伤复发吗?”   “我不要紧。”裴醉撑着申文先的肩,嗓音微哑,“洛桓和步景离两个人,根本无法既顾及陛下又护卫皇城。你我现在即刻启程回去,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是。”申文先蹙了蹙眉,“可这驿站...”   裴醉刚要开口,却看见远远的百余人从驿站外的密林疾行奔驰而来,均是普通商旅装束,只是脚步急切,行动迅疾,不像寻常商人。   “噤声。”裴醉拉了申文先的手臂,两人藏在木栅栏后,看着段鹤默默地打开了驿站的门,站在门前,与带头的人交头接耳一阵。   片刻,那些人便向着码头而行,没有在驿站停留。   段鹤望着那些人的背影,默默地关上了门,双手搭在门栓上,抱着头蹲了下去。   “殿下,他们看着并非同辉城中之人。”申文先暗自思忖,轻声道,“已是酉时,码头铁闸门早已关闭,他们此时前往,意欲何为?”   “驿丞定然知道。”裴醉盯着那双手抱头的段鹤,朝着申文先道,“走。”   申文先自二楼踏着树干而落,手中长剑无声地逼近段鹤的背心,带着凛然寒意,便抵在那驿丞的脖颈上:“天威卫办案。”   段鹤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这一片死寂中还能有人清醒着胁迫自己,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愕。   裴醉从申文先身后慢慢走来,目色渐冷,望着段鹤那惊慌失措的脸,手中的刀猛然出鞘,凤眸微眯:“你在与何人做交易?目的是什么?”   段鹤本想高喊驿卒上前,申文先比他更快,长剑逼近那人喉管,浅浅地割了一条血痕出来。   段鹤的话语立刻哽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   “本王现在没时间跟你废话。”裴醉眉目一凛,手中雁翎刀斜斜挑断了段鹤左手的手筋,申文先同时在他嘴里塞了麻布,两人配合熟练,是多年诏狱刑讯审犯人练出的默契。   “本王现在就要知道,你那几百两纹银的主人是谁,还有,刚刚那群人究竟所图几何?”裴醉蹲在他面前,刀锋尖尖抵着段鹤的右手手筋,眸色幽深晦暗,语气寒凉,“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痛快招了,否则...”   裴醉手中刀一挥,在段鹤的手腕处浅浅一划,他的手腕脆弱处立刻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向下掉落,缓慢而黏腻。   晚风轻拂,空气极安静,甚至可以听见鲜血落地的声音。   一滴。   两滴。   三滴。   裴醉手捏刀柄,又用冰冷的刀锋极缓慢地在那伤口上划过,刻意地不轻不重,不深不浅。   段鹤的头被控制住,看不见自己左手手腕的伤口,只觉得血流得无止尽,身体也渐渐变凉,手臂逐渐开始失去力气,他愈发慌张,脸色也跟着苍白,而心跳剧烈,仿佛血流得更加凶猛,生命力渐渐失去,仿佛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心头恐惧盘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几乎要瘫倒。   “我不知道你是哪个王爷...但既然让我撞上了,那就是我的命。”段鹤脸色发青,虚弱地招供,“我拿的是淮源府的官银,而我今夜只需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迷晕这驿站里所有人,放他们入港口就好。”   远远地,铁索铰链的声音响彻云霄。   铁闸门,缓缓开了。   原本就停在码头的黑布大船,竟然慢慢动了起来。   裴醉眸色一凛,立刻抬手将他打晕。   “淮源!”申文先一震,“二弟的信,承启乱象,还有今夜同辉之事...这并非巧合,殿下,莫非父亲全盘知情,却没有阻止?!”   裴醉缓缓转身,身后墨发被晚风吹得肆意而飞,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加透明。   “日前,申行曾掩护盖家,想用火药把我留在望台。而这几日,申行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取我和元晦的命。甚至不惜用私印调军,勾结水匪。”裴醉声音平静,“我本以为,用子昭的性命,可以牵制他的行动。却没想到,盖家竟想要用残余之力祸乱承启帝宫,而申行,早就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子昭逃离承启的囚笼。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非要将我们的性命留在望台的原因。”   “现在。”裴醉微微转头,看着远处铁闸门缓缓打开,眸中沉怒晦暗,“...现在,元晦督运军粮,盖家派了人从漕运追击,怕是想必做好了与粮船同归于尽的打算。”   他看着申文先震颤的双眸,沉声道:“子奉,我本不想让你卷入我与你父亲的斗争里。”   “殿下...”申文先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申行从小收养了你,对你有恩,而你也不负他的希望,从小便在承启,尽心尽力护着子昭。可你现在身在天威卫,是陛下的人。事出紧急,忠和孝,你只能选一个。”裴醉向前走了一步,气息凛然逼人。   申文先瞳孔巨颤,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裴醉手中的刀刃斩落寒风,稍微用力向下一掷,便重重插入地面,刀锋没入黄土地五分。   “子奉,选一个。帮我,或是,杀了我。” 第38章 危局(二)   李昀喝了药,站在甲板处,望着远方即将完全没入地平面的熔金落日,怔怔出神。   “公子...殿下。”向文咬了舌尖,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绝不能给他们家公子添麻烦。   “嗯?”李昀收回了视线,看着向文,温和地笑道,“不必那么紧张,阿文。天家的威崇皆来自仁行,并非称谓。比如,高位者不仁无能,却被日日高呼殿下,当如何?反之,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若能心怀天下,又当如何?”   向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殿下是说,称呼代表出身,却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品性和品格,而殿下的声名也不会因为向文的称呼而被折损半分。”   “嗯,你很聪明。”李昀温声笑了。   向文红着脸,有些羞惭地笑了笑:“向文只想多学点东西,多帮帮殿下,这样,也算是报答殿下的恩情了。”   向武小短腿跑得极快,从木梯上‘蹬蹬’地跑上来,跟一阵旋风似的。   “公子,扶老兄说,船舱里多了个人,混在摇橹的船工里。”向武扒着李昀的耳朵,小眼睛到处乱瞟,努力压着声音,就怕被别人听到,“他说,在望台还没有这个人,但在同辉停了以后,多了这么个人,而且,看起来好像会武功。扶老兄真的好厉害,这么多人,他竟然能记住谁是谁。”   李昀眉心一蹙,低声道:“让扶公子珍重自身,只当做不知道。”   “是。”向武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玄初?”李昀试探地叫了一声。   玄初抱着剑,从船楼后的阴影处慢慢走了出来,在李昀面前垂首,应声道:“是。”   “船上混了人,可能不止一人。”李昀深吸了口气,“还请公子护好扶公子。”   “是。”   玄初本想就这样遵令行事,可他看着李昀单薄的身影,又想起裴醉那殷切的叮嘱。   ‘定要保护梁王无虞。’   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站回了李昀身边。   李昀微微一怔。   “主子的命令,不可违。”玄初冷硬道。   李昀刚想开口,船却忽得剧烈一震,震天的炮声接连响起,甲板震颤,旌旗瑟瑟。   他努力稳住身体,将头探向护栏之外,看见十余艘蒙着黑布的客船以极快地速度追上了粮船,而客船船舱中,除了人,便是黑漆漆的弹药筒。   “这是...”李昀蹙了蹙眉。   “火炮!”   玄初眼睛发红,攥着剑鞘的手青筋暴起。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凤惜双究竟是怎么死的。   舵手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声音扭曲,失声尖叫:“殿下,殿下,咱们的火炮哑火了!引线都被人切断,弹药也浸了水了,都不能用了!怎么办啊,殿下!!”   “嚎什么嚎!!”扶宽被向武扶着上了楼梯,一脚踹上了舵手的屁股,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   “扶老兄,下次我帮你踹。”向武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自傲地说道,“我有力气。”   “殿下,那小子杀晚了,是我的错。”扶宽右手擦了擦汗,气得磨牙吮血,字字挤出声来,“这火炮进水分明就是那小子搞出来的。”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李昀扶着摇晃的木栏,忍着头晕目眩,强撑着问道,“这船,能承受火炮攻击吗?”   舵手摇摇晃晃地爬了过来,眼眶眼眉鼻尖都红了,哭丧着脸,摇摇头:“不能!殿下,这船是河船,不是海船,虽然空有当年瑶船的形,却没有瑶船的底子,一不能抗风浪,二扛不住火炮,跑得还慢,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舵手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将心里话一股脑地掏了出来,悲愤交加,甚至忍不住抹了泪:“小的祖上见过当年出海游历的瑶船,那般壮观的船,就算过了七八十年,也不会被人忘记的!这船...算个屁!”   “他娘的,诉苦一个顶俩,实际屁用没有!”扶宽扯着喉咙骂了一句,向武跃跃欲试地踹了他一脚,那浑身湿透的舵手便咕噜咕噜地撞到了栏杆上,撞得脑袋发懵。   “殿下,草民自小在海上长大,见过这火家伙,知道这玩意儿多可怕。”扶宽攥了攥右拳,“要是这船被击沉,咱们可就逃不掉了。”   “那怎么办?”向武皱起小眉头,“殿下可不能死。”   “有个办法。”扶宽比之前要沉稳得多,在炮声连天的震耳欲聋中,仍是字字平缓,“把船上的粮都丢掉,船上没有那么重的东西,自然跑得就快。再让剩下的二十多艘船挡着那些黑布船,殿下一定能逃走。”   玄初沉声道:“可以。”   李昀抿着唇,轻轻开口:“若是想要保下粮...”   “不行!”   玄初皱了皱眉。   这熟悉的思路和提议,他仿佛以为是小主子在这里。   什么都想保,就是不想保自己的命。   果然是臭味相投,一对蠢货。   船身剧烈摇晃,李昀低呼一声,死死抓着木栏,望向扶宽,苍白着脸,眸中神思反而坚定:“扶公子,本王要保粮。可有办法?”   “有。”扶宽狠狠地攥拳,又松开,释然爽朗笑道,“我就知道,殿下会选这条路!”   “请说。”   “弃掉五艘船,掩护其他粮船逃走。”   “六中弃一。”李昀暗自思忖,很快便下了决定,“有多大的把握?”   “把握很大。”扶宽笑嘻嘻道,“草民虽然没掌过这么大的船,可是,道理都是一样的,不怕死就行。”   “太冒险。”玄初立刻反对,声音冷硬不容辩驳,“主子定不会同意。”   “没有军粮,北疆迟早守不住。忘归若在,也会不顾一切地保下这些粮草。”李昀唇边笑意浅淡,“再说,他会来的。我们只需要坚持到他来,便能活下来。”   “没错!”扶宽眼睛一亮,“殿下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玄初还想说什么,可李昀却缓缓抬了手。   “不必再说。”李昀衣袂被大风刮得飞扬,勾勒出一幅削瘦的身骨,笑意却不减温和与坚决,“一切便仰仗扶公子了。”   玄初脖颈青筋绷起,狠狠瞪着李昀。   那人身形单薄得像张纸,大风再狂一些,就能将他吹走。   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一点都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虽然和小主子的性格南辕北辙,可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倔强,简直无药可救。   扶宽看着自己左手空荡的袖管,眼神投向了那犹自揉着脑袋的舵手,朝着李昀笑道:“殿下,这人虽然只会抱怨,但是掌舵和经验还是不错的,草民要借他用用。”   舵手挠头的手一僵。   李昀清淡平缓的声音从一片火炮声中传来:“若此次成功脱险,我便赏你白银千两,并允你入望台的航船制造厂,你可愿意?”   舵手听见白银千两,眼睛已经直了,又听到自己可以入梦寐以求的航船制造厂,他直接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包裹脑袋的麻布,摔在地上。   生死关头,依旧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也就剩下年少那点无知的梦想了。   “活着!一定得活着!!”   向武一手搀着扶宽,一手拉着舵手,三人跌跌撞撞地向着船舵而去。   李昀和向文也相互搀扶,只是船摇晃地厉害,走一步退两步,有些狼狈地左支右绌,可依旧不曾停下向前的脚步。   玄初额头青筋都快跳出来了。   他输了。   玄初认命地大步上前,扛起李昀和向文,大步向着船舵瞭望台而去。   船舵瞭望台与船楼相对,高而开阔。   工头擦着汗,灰头土脸地沿着木阶梯从底层船舱跑到了舵手旁边。   “老伙计,干!”舵手兴奋地朝他大吼,鹰眼闪着光,差点把工头的眼睛闪瞎。   “你疯了?!”工头眼睛鼻子皱成一团,“船舷都被打成筛子了,老子都要急死了,你干个屁干!”   “赶紧,把红色的帆布挂上!再鸣锣打鼓放炮,调四艘船过来,其他的让他们赶紧跑!”   “红色?!”工头倒吸一口气,“老小子你真疯了?!”   “富贵险中求,老伙计,咱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拼个几回啊。”舵手其实怕得裤子都湿了,凉风一吹,凉飕飕的,可又像是打了鸡血,一边颤抖,一边狂笑,“你赶紧,把船舱里的粮和压船石扔掉一半,这样跑得快!”   “他娘的,跑得快,倒得也快!”工头啐了他一口,“我不干,你想死,自己死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舵手看了扶宽一眼,破釜沉舟地向左打满舵。   那船头的大鹏鸟便逆着落日,披斩水波,缓缓回了头,向着那十余艘客船慢慢前进。   工头见他真不管不顾的调头回去,急得满头大汗:“你停下!!”   可在场的几人,没有人理会工头这个唯一的正常人。   工头又怒又怕,最后颤巍巍地‘呸’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今天算是栽了,走了一个倒霉的摄政王,又来了一堆要命的劫匪,活不了了!”   说罢,便急吼吼地指挥着船工,爬上桅杆,将那从未挂起的红色帆布垂了下来。   红色帆旗,迎风猎猎。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为首的五艘粮船,开始扑通扑通地往江水里扔着粮食与压舱石块,惊起白浪阵阵。   轻装上阵的粮船,让船工摇橹也变得容易了些。   只是,他们听着令人心惊的火炮砸在船舷上,瑟瑟发抖,恨不得趴在船撸伸出去的小方形口旁边,顺着缝隙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景象。   不过,工头是不会给他们这般机会的。   他在船舱口高喊:“使劲划!使劲划了,才有机会逃命!”   一听得这是为了逃命,摇橹的船工脸憋得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众人从没有如此齐心协力过,努力得连掌纹都磨得碎裂了。   一无所知,才能一往无畏。   扶宽站在瞭望台,跟舵手反复商议。   “殿下,我们手里没有火炮,只能靠撞,还有靠拦。”扶宽咽了口水,“为了让后面的粮船走,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李昀缓了口气,忍着晕眩,攥着桅杆的手指都泛着青白,“你来安排。”   “摄政王真的会带兵来救咱们吧?”舵手眼带希冀地看向李昀,在冒险之前,想求一份安心。   李昀藏起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会来。”   舵手擦了把汗。   工头从船楼跑过来,沾了满头的香灰,一爪子抹到了他的脸上:“我给河神上了九炷香,咱们这次肯定死不了!”   “好嘞!”舵手顶着猫胡子,气沉丹田,双手大力扭着木舵,高声吼了一嗓子,“老伙计,你指挥,咱们撞!” 第39章 危局(三)   火炮声声如同惊雷坠旷野,‘砰’地在左右船舷炸开。   粮船本来吃水很深,可为了求灵活迅捷,生生丢了一半的载重,被打得左右摇晃,仿佛行驶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如萍。   “漏水没?!”舵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顺着扶宽指示的方向行驶。   “还没!”工头跑上跑下,气喘如牛,“幸好,当年为了应付司礼监那些没根的东西,造船厂那些人在外面加了一层铁板,说是张太监觉得这样好看。”   “那些阉人竟然还有点用!”舵手又哭又笑。   “没漏水就接着拦!”扶宽指着落单的两艘客船,“把他们撞了,后面的粮船就可以走了!”   玄初拽着李昀的手臂,见他半个身子都卡在木栏上,吐得脸色青白,不得不替他拍了拍背。   李昀脚步发飘,挣扎着又站回了扶宽的身边,强撑着与他一同商讨下一步。   “扶住了啊!!”   舵手失声高喊,船冒着冲天的炮光,朝着那两艘客船直直而去。   粮船本身便高大,客船见他们不畏火炮,也没傻到用小小的客船以卵击石,便顺着江流移开,正好露出空隙。   李昀立刻抬手,指着那缝隙,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堵在这儿!”扶宽吼道,“他娘的,挡住他们,让后面的船赶紧跑!!”   工头站在战鼓旁,双手交替,疯狂敲响战鼓,辅以鸣锣,那些粮船拼尽全力地缓慢追了上来。   这五艘粮船,像是巨大的保护伞,撑在江心,顶着弹雨炮火,掩护着那些救命的军粮顺水而行。   向文死死抓着李昀的手臂,跟个受惊的小兽一般,每次船被火炮击中,他都要红一次眼圈。   “殿下他真的会带人来救我们吗?”向文带着哭腔,极小声地自言自语。   李昀却听到了,手掌暗自攥紧了袖口。   裴忘归如何未卜先知这里的战火?   而且,这里不是北疆,他哪里来的兵,哪里来的船,哪里来的炮?   “船漏水了!!”   工头惊慌失措地冲了上来。   舵手身体一颤,见那些客船仍是不减密集的炮火,一开始攒下来的拼劲儿一下子都泄空了。   他抱着船舵,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直。   “跳...跳船吗?”他望了一眼遥遥的水面,摔下去,怕是直接半条命就没了。   “他们就等着你跳。”扶宽啐了一口,“现在这船高,他们打不准咱们,等咱们一跳下去,他们朝着水面一开炮,直接把人打成肉泥,都省得收尸。”   玄初暗自将木梯上通向甲板的唯一道路锁上,将那些摇橹的船工锁进了暗无天日的底层中。   “你...”   李昀看着玄初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出声道。   “主子的命令,保护梁王。”玄初冷冷道,“他们若冲上来,趁乱对你不利,就是我的失职。我要保护你到最后一刻,你死了,我才能死。”   “打开。”李昀沉声道。   “不可能。”玄初说道,“梁王,既然决定同归于尽,就别那么伪善。反正都活不了,在哪里死不一样?”   “什么?!怎么会死?!”舵手和工头扑向李昀,却被玄初一脚踹开。   他们失魂落魄地伏在疯狂摇晃和逐渐下坠的船板上,红着眼圈,绝望地望着李昀:“援兵呢?!”   李昀手死死攥着桅杆,忍不住心头的悲恸,别开眼,在漫天的奔雷火声中,极轻地说了一声:“抱歉。摄政王只是个人,他不是神。”   扶宽向远方眺望着逐渐没入血红残阳水平面的二十余艘粮船,心满意足地跌坐在桅杆旁边,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被摇晃的船板推向了木围栏,后背被撞出了青紫,他笑着回首看向望台的方向。   “爹,娘,姓陈的。老子真了不起,可没给你们丢人。”   这金玉其外的高大粮船,在火炮的侵蚀击打下,如同枝头萧瑟落叶,被风雨裹挟着,拼命摇晃,即将坠落。   船身的铁板木板早已经陷落下去,而船上也已经起了滔天的火光。   几人贴着木栏杆,被浓烟呛着,艰难地咳嗽着。滚滚烟火顺着鼻腔向下蔓延,扼着喉咙,窒息感愈发浓烈。   “你们不跳,老子跳!”工头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从高高的甲板上,直接跳了下去。   “别!”扶宽惊呼。   话音未落,工头已经如重石落水,溅起水花一片。   两个呼吸间,工头湿淋淋的脑袋从水面露了出来,朝着趴在木栏上的舵手远远地招了招手。   “快跳!”他拼命喊道。   舵手擦了把眼泪,也想跟着翻身跳下去,可下一刻,水面落了重重的火炮。   眼前火光一闪,砰然炸在水面上,惊起参天白浪,波纹扬起浪潮,船身也跟着巨颤。   “老伙计!!”舵手撕心裂肺地喊。   人如蜉蝣,转眼便无声无息地沉在滔滔江水中,永远沉眠。   “要死了...”向文抱紧了李昀的手臂,小鼻子通红,“公子,向文陪你一起死,公子不哭,公子不怕。”   “公子,我想吃肘子。”向武抱着李昀的另一只手臂,遗憾地咽了口水,“好饿。”   李昀紧紧地拧着眉,靠着桅杆,眼前天旋地转,在一片浓烟里,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处。   忽得,空中划过一片火流星,密密麻麻地杂乱交织着,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打散了漫天的黑色烟尘,招摇而霹雳作响地纷纷打向水面和那些黑布客船。   高高的堤坝后,竖立着一排老旧的木质投石机,以三角为底座,下有四轮,中间木臂高高扬起,尾端绑着重石,重石上裹着引火草,棉花与火药。   那些河道工人手忙脚乱地架着投石机,按照刚才接到的吩咐,像平时累运河道土那般,把那些沉重的石头放在长臂勺上,嘿咻嘿咻地,使了全身的力气,几人为一组,拉着绳子,昂首去看站在高处那锦衣大官。   裴醉站在堤坝旁的高台,望着那即将土崩瓦解的粮船,眸中映着滔天火光。   “打。”   声音低沉有力,短短一个字,亦如火炮坠地轰鸣。   河道工立刻把绳子背在身上,拼尽全力向前拉,长木臂被猛地扬起,木纹震颤,尾端的石头在空中高高抛出一条明亮的曲线,坠向那远处的黑棚客船。   那漫天火石头,如同夜空流星曳尾,长虹坠地。   舵手呆怔地看着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飞石流火,眼泪刷得一下流了下来。   “来了,来了。”   扶宽先是一喜,后又一惊。   “喂,这船要是再不动,怕是也会被打翻。”   话音未落,航旗便被远远抛来的石头打中,直接穿透了那厚厚一层硬布帆,火舌窜上木桅杆,将幡旗燃烧得火光窜天。   裴醉攥掌成拳,盯着那远处起火的粮船,目色比暗夜还要深沉。   “大,大人。”为首的河道工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不好操控,直接朝着裴醉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还打吗?”   河道工本来在堤坝那里喝酒架锅吃饭,稀里糊涂地就被拉来投石头。   听说这些都是当年守城留下来的旧家伙,后来有了火炮,把这些旧家伙淘汰了,才轮到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投运河道黏土。   可他们只会施工,从来没参与过作战,投这一轮,已经吓得他们无所适从了。   “向左移十五步,放上更重的石块,继续给我打。”裴醉声音比冰寒。   打向粮船的石块确实少了,可本就伤痕累累的船身开始崩塌。木板陷落,旁龙骨也烧得焦黑,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漫天火雨与重石攻击。   “向左再移五步,打。”   “退后,二十步,打。”   “摄政王跟殿下是不是有仇啊!!”舵手被打得抱头鼠窜,躲在桅杆后面,只觉得这船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是啊!!”向武怒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咱们殿下还在船上呢!!”   “闭嘴。”   生死关头,玄初也不肯让人诋毁小主子半分。   远处的客船却比他们毁灭地更快。   客船篷布开始起火,火舌窜天,而堆放火炮弹的地方开始砰然炸裂,船身立刻便炸飞,在江面上四散崩裂,火药此起彼伏震天响,客船木屑如暴雨四散飞落。   刚刚还打得粮船毫无还手之力的劫匪,已经与他们的船一同葬身在运河中,只剩最后三艘船仍在负隅顽抗。   他们将船划到那五艘粮船背后,避开那漫天石火,更加猛烈地朝着为首的粮船开火,疯狂一般想要将摇摇欲坠的粮船彻底打散。   “够了。”   裴醉低声喝住还要投石的工人。   占了奇袭的地利,仍是无法将他们尽数歼灭么。   裴醉攥掌成拳,手臂微微发颤。   扶宽右臂拼命勾住逐渐倾斜的桅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吼了一嗓子:“船要废了!”   李昀试图从一片火光和浓烟中,找到对面堤坝上那人的身影。   可,什么也看不清。   船开始解体。   李昀拼尽全力抱着那堪堪倾落的桅杆,死死咬着牙,挂在陡峭歪斜的甲板上。   玄初用铁剑刺进地面,一手拼命攥着剑柄,另一手扯着李昀的胳膊,手臂青筋暴起,衣衫起了火,火苗从衣角一直攀上他的手臂,半边身子被火裹着,灼热的剧痛也没能让他撒手。   “主子...有命令。”玄初手臂一直在抖,“梁王,绝不能死。”   李昀眼睛发热。   这世间人与人的羁绊,除了血脉亲情,还有斩不断的恩义。   这五年里,他体会到了许多不曾体验到的东西。   “多谢。”李昀从簌簌落下的木屑中微微抬头,郑重道。   忽得,远处响起震天鼓声,鸣锣声,火炮声,如春潮狂涌,奔雷疾驰。   “来了!!!来了!!!是火船,是兵啊!!!”舵手身体悬在半空,眼泪顺着脸颊淌成了两条小溪,滴滴答答地落下,嗓音嘶哑干涩。   来的船并不多,也就十艘普通河船,可对于绝境中的人来说,那便是救命稻草。   申文先站在船头,手中扬着战旗,朝着那三艘着了火的黑棚客船一指:“开火!”   船上的火炮老旧,显然是匆匆凑齐的,可仍聊胜于无。   那引线火星燃起,尖锐地响声震天,后坐力顶得船板一震,火炮盘旋着急速飞上了天空,朝着那客船打去。   客船轰然炸裂,船身四分五裂。   空气如滔天波浪猛然荡开,余波将那粮船拦腰斩断,所有人,都随着簌簌零落的木屑、桅杆、还有残骸,一同坠入运河中。   裴醉瞳孔一颤。   他握着刀鞘的手掌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殿下!”   远处一人身着草色窄袖对襟衣,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儿踏风而来,在裴醉面前猛地一勒缰绳,侧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天威卫申大人派末将来,说同辉驿站的千里马都不能用,他便将自己的坐骑送给了殿下。末将还替殿下准备了路上的简单行装与干粮。”   裴醉从高台一跃而落,站在那枣红色马儿面前,握着缰绳的手极用力,指节泛着白,双唇抿得锋利,眼眸垂着,神色晦暗幽深。   “殿下?”那武将迟疑抬头,明明催着要马的时候,说的是十万火急,可现在怎么又不走了,“殿下不启程吗?”   裴醉缓缓闭了眼。   脚踏马蹬,拉着缰绳的手臂一紧,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儿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已经等不及要千里奔驰,可偏偏马背上的人迟迟不给命令,缰绳死死勒着,不肯松。   裴醉端坐在马上,朝着承启的方向缓缓抬了眼,漆黑的夜幕落在他眼中,仿佛一滩永远化不开的墨。   他知道,他此时应该立刻马不停蹄地向着承启狂奔,而不是向着运河深处探寻一个生死未卜的王爷。   “...殿下?”   那武将看见摄政王攥着前襟,缓缓弯了腰,头贴着马脖颈的鬃毛,背影似乎在微微发抖。   “殿下,你没事吧?”   裴醉背对着兵卒和河工,无声地吐了一口血。   太疼了。   再次丢下生死未卜的李元晦,实在是太疼了。 第40章 危局(四)   申文先站在船头,亲眼看见粮船轰然倒塌的惨状,心头一惊,转头便朝着身后的兵卒喊:“去救活人!救一个,赏银十两!”   “是!”   同辉驻兵几乎都通水性,留下几人摇橹,其余都主动跳进了滔滔河水中,在残垣破板中,搜寻着可能生还的人。   天空中又淅沥下起雨来,波涛开始湍急,浪潮拍堤,闷声如雷作响。   申文先借着客船船头灯笼的火光,不停地摇橹,试图在广阔的运河中寻找着那如豆的人影。   天色昏暗。   雨水倾盆。   本就视线模糊,现在更是比捞针艰难。   “梁王殿下!”申文先与李昀多年相交,亦是心急如焚,在风雨浪潮中嘶吼着,“殿下!!”   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风雨飘摇的船头,恨不得自己也跳下去找。   “子奉,找到了吗?”   隔着狂风水波,一低沉如钟鸣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申文先一怔,猛然回头,看见一人站在天青色客船船头,后面船舱载了二十余兵卒,破浪顶雨而来,长橹狂拍水面,纷扬江波如雪。   “殿下,你...”   “舍下的这一个时辰,我自会快马加鞭补回来。”裴醉面色沉静,“你也下去找吧,我替你在这里坐镇指挥。”   申文先沉声应是,解了腰间佩剑,直接跳入这湍急的浪潮中,如鱼儿如水,灵活地游走在断壁残板中。   裴醉手臂微扬,将如水帘般瓢泼的大雨沿着衣袖分割两处。他分别指了几个方向,身旁的兵卒便鸣锣挥旗,那十余艘船便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去沿着漕运搜索。   “来人。”裴醉坐在船头,大雨将他的脸颊冲刷地毫无血色,如同冷玉沁露,冰冷而疏离,“将战鼓给本王搬出来。”   两个兵卒将圆形皮鼓抬了出来。   半人高的圆形战鼓被倒锥形木架支撑着,底盘稳稳地立在船头。鼓皮扯得很紧,如豆倾盆洒落的大雨砸在鼓面上,声音密集而发闷。   裴醉手里握着红布裹着的鼓槌,手臂高扬,重重地砸在了鼓面上。   皮鼓中心猛地陷落,鼓面上散落的雨水被高高地飞弹起,声音宛如惊雷劈斩荒原,低沉辽阔地回荡在这运河上方。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裴醉手中紧紧攥着鼓槌,声音随着浪潮细碎的声响,还有狂风雨声,远远地送了出去。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裴醉又扬手,鼓槌重重落下,重若千钧。   天子之危,百姓之难。   纵不能归,心亦多忧。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纵一马驰平原,望万顷之自由。   若真有一日山河平,定策马并肩,看尽河安的黄沙万里,岭东的雪随长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裴醉手臂一颤。   鼓槌断裂,鼓面破碎。   竟是再也念不下去。   “殿下!!!”申文先从水下钻了出来,左右手各托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失声叫道,“梁王殿下在这里!!”   裴醉猛地起身,甩下腰间的雁翎刀,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   他从不肯轻易下水,可此时眼中只有那重伤昏迷的人,早已抛却了那点惴惴,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凫水。   他用左臂将浑身冰凉的李昀紧紧抱进了怀里。   “李元晦!”他在昏迷不醒的李昀耳边怒吼,“不许睡!!”   裴醉将李昀抱进了船舱中,半跪在地上,勒住他的腰,猛地将手臂收紧,李昀胸口一顶,一口水便喷了出来,可下一刻,身体向前软软地弯折,头垂着,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竟是没有醒转的征兆。   裴醉将他身体放平,用船舱中的薄毯将他身体裹住。   李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头发黏在脸颊两侧,凌乱而狼狈。   裴醉伸出二指,搭在他侧颈的脉搏上,瞳孔一缩。   脉搏微弱,几乎探不到。   裴醉指尖发颤,从怀中掏出白釉瓷瓶,竟没拿稳,顺着指缝便滚落到船舱地面上。   他几乎稳不下心神,只大力捏着李昀的下颌,将续命补药塞了进去,又用手紧紧托着他冰凉的侧脸,生怕他丢了这最后一口气。   “那首‘击鼓’,你不记得了吗?”裴醉身体早已凉透,声音却滚烫,“当年,我出征之前,你念给我的。我说,我早已无乡可归,无处可思,你却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裴醉不停地在他周身大穴按揉着,自己却如坠冰窟。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红尘世间唯一心安处,可你竟要我再次无处可归吗?!”   李昀沾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抖,喉结一滑,竟是努力将那补药吞了下去。   裴醉手忽得僵住。   他缓缓替李昀抹去眉间的水渍,看着那人苍白而脆弱的脸庞,喉头发酸,双眼不受自己控制地红了。   “元晦,你不舍得,对吗?”   裴醉只看到李昀不停颤抖的睫毛,知道他拼命想要睁开眼,却无能为力。   他心中大恸,血气上涌,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   “就是这样。”裴醉强压着胸口的沸腾,嗓音立刻便哑了,“撑着这一口气,一定要撑下去。”   李昀指尖微动,努力地想要抓住身旁这双熟悉而温暖的手。   “我在。”裴醉将他双手裹在自己掌中,“李元晦,你对得起北疆将士和大庆百姓,你配得上梁王的名字,为兄永远替你骄傲。”   李昀眼尾落了一滴泪,滚烫而炙热。   “可是,对不起,元晦,这次为兄还是要丢下你一个人在生死之间徘徊。”裴醉将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声道,“你若不想恨我,便努力活下来,回到承启,让我好好补偿你;若你这次想恨我,更要努力活着,来找我秋后算账。好吗?”   李昀努力弯着手指尖,虚虚触碰着裴醉的胸口,想要握住那颗滚烫的心。   “很好。为兄知道你听到了,也知道你会活下来。”裴醉略带鼻音,珍视而不舍地看着那苍白脆弱的人,“李元晦乃是潇潇君子,从不失言,我信你,如信我自己。”   李昀双唇微张,展开一条极窄的缝隙,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醉将他抱到船舱处温暖的角落中,替他裹紧薄毯,右手覆在那人颤抖的眼睫上,伏在他耳边,声音缓慢而低沉,字字入心:“我走了,好好活着。”   说罢,转身大步走向船舱木门处,让人立刻遣送李昀回岸。   他站在另一艘客船上,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那青色客船的熹微灯笼,转身没入风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运河依旧风雨骤,风浪急,船舱摇晃不休,而四处搜寻的客船上已经载了许多幸存下来的兵卒。   裴醉一艘艘地寻过去,看见扶宽和向文向武已经被人救了上来,心里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只是,仍是却没看到那个人。   他攥了攥拳,沉声嘱咐着守舱官兵:“留一半人继续搜,其他的客船往回走,找大夫救人。”   “殿下!!”   船体残骸四散漂浮,申文先从那废墟里游出来,嘴唇已经发紫。他怀中夹着一人,当胸插着一根木板,贯穿了右胸,在江水中泡得久了,身上的热血已经快要散尽。   裴醉朝着身后的兵卒低吼:“划船过去!”   他拼力将玄初抱了上来,那人身体不时微微抽搐,只剩最后一口气,拼着,不肯散。   “梅叔,你怎么会...”   裴醉没想过玄初会重伤至此。   以他的武功和水性,即使坠落海面,船体崩溃,也不可能落得这般伤重濒死。   裴醉拼命用手按着他胸口的血窟窿,妄图将那四散飘逸的热血堵回去,仿佛,在他面前,依旧是幼时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主子,没用了。”   玄初声音依旧冷硬,只是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你别说话!”   裴醉怒吼道。   他仿佛又重回十二年前,面对的,是自己亲手埋葬了父亲和母亲的场景。   他颤着手,拿出胸口的药瓶,玄初却拼死抬起烧得焦黑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帮你留下了梁王。”玄初进气少出气多,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我不喜欢,可你喜欢。我们三十三个,没后悔过。你,别难受。”   裴醉闻言,心中死死压着的重石终于坍塌,他身体晃了晃,背着玄初,一口热血喷涌而出,瞬间就被大雨浇得凉透。   “我...”玄初一口气没上来,只卡在这一个字上,“你...”   “...梅叔,我向你保证。”裴醉手掌已经被鲜血浸透,他狠狠攥成了拳,二指朝天,郑重而压抑地起誓,“今日之事,我会连本带利地向盖无常讨回来,血债血偿!”   “不是。”玄初嘴唇发紫,微微颤抖。   裴醉跪坐在他面前,身体弯了下去,压着心中痛楚,轻声问道:“不是什么?”   “阿醉,裴家...只剩你一个,我们...也不在了。”玄初眼睛一直看着裴醉削瘦苍白的脸,语气是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柔和,“你,怎么办?”   裴醉瞳孔颤着,他几乎要撑不住了。   这么多年的冷血杀伐,他以为自己早已是刀枪不入,铁石心肠。   可,人终究无法成为无情饮血的玄铁宝刀。   是会疼的。   裴醉死死握着玄初的手掌:“梅叔,你放心,我会从心而活,绝不轻掷性命。累了,便白日纵酒,困了,便醉卧花丛,你知道...你知道我,从来便这般散漫放肆,没人能管得住我。”   “...很好。”   玄初指着自己胸口,裴醉从怀中掏出碎得四分五裂的玉牌,攥在掌中,很紧。   “累了,走了。”   玄初终于放下了眉间的褶皱。   他仿佛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在漫天雨帘中,缓缓垂下了手臂。   裴醉用左手覆上了玄初的双眼,手被雨水打得发白,指尖发颤,声音亦抖。   “...梅叔,走好。”   那年,三十三个叔叔带着他漫山遍野地疯跑。   今日,他却要目送着他们一个一个步入黄泉忘川。   裴醉拔出腰刀,将木板劈断,将玄初背到了肩上,袖口里沉甸甸的玉牌,陪着他一起上路。   “我带你回家。”裴醉声音被淹没在漫天暴雨里,“我带,你们回家。”   裴醉亲自将玄初背上了岸。   身后的人,早已气绝。   他眼前一黑,在踏上码头的瞬间,便向前栽倒,重重地摔了下去。   申文先从他身后飞奔到他身边,将脸色惨白的裴醉扶了起来,焦声低道:“殿下,殿下!”   “我没事。”裴醉衣服早已湿透,他垂着头,声音嘶哑,拽着申文先的手臂,在大雨中缓缓站了起来。   “申指挥佥事。”他转身,目色如死一般寂静,“本王命你,前去淮源府,以谋逆罪名,将盖无常收押进承启,他名下的产业,尽数没入公家,淮源府驻军,由天威卫暂时接管。”   裴醉咬破手指,在破布上写着诏令,凝神冷目,字迹狂乱而飞扬。   他拿出从李昀身上收回的私印,重重地卡着印戳。   “殿下...”申文先有些犹豫,“盖家谋逆尚未有定论,您这样太过冒险,恐怕会被百官疯狂弹劾。而且,盖家的商、财、地、军,牵一发动全身,还有崔、高两家,他们若插手...”   “承启乱象已定,漕运之罪昭昭。盖家将来之罪必然无赦,我今夜便要定死他们的罪名。”裴醉眸中映着黑夜暗沉,压抑而冷静,“盖家虽有通天之能,也还是大庆的堂下臣。他们是臣,就要遵令!他们的手段只在阴处,我今夜便要以阳谋相抗!我手中兵权,便是利刃,斩尽佞臣,绝不姑息!”   “崔家、高家若有异动,先派人接洽,让他们来与我谈,若他们胆敢直接动用手中驻军与天威卫相抗,此乃谋逆造反,不必回禀,立刻带兵平乱!所有后果,本王一人承担!”   裴醉扬着手中的血色诏令,目色霜寒,话语如刀:“就算是本王写在破布上的诏令,他盖无常也得给我跪着接!”   申文先眉目敛起,拱手高声称:“是!” 第41章 回梦   李昀烧得浑浑噩噩,意识宛如沉没在一片泥沼中,越挣扎,越陷落。   他做了很长的梦。   那些梦,是散落在记忆里的碎片,在幽深黑暗中星点斑驳,几乎都与裴忘归有关。   春日花意袭人暖,东风乍起,吹皱一池花海。   李昀仍是垂髫模样,站在杏花树下,红着眼圈,挽起袖口,偷偷地给手肘处的青紫伤痕抹药。   宫人说,他是父皇风流一夜的孽种。   而父皇羞于提起这醉后失态,在那洗脚婢生下自己后三天,便下令赐了一道白绫,然后将刚呱呱坠地的自己抱给了膝下无子的母妃抚养。   他一直躲在假山后一动不动,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全都听入了耳中。最后,连手脚也发麻,却努力撑到了所有人都离开后,才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他现在知道,为何温柔的母妃却反常强硬地不让他出门,只让他在殿里看些典籍书册。   他也懂得了,为何父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为何性子恬淡的母妃会临窗坐而叹息,有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着他看不懂的无奈与惆怅。   是自己连累了父皇对母妃的宠爱,而母妃温柔到不忍伤害他,只能将所有事情都埋在心里。   不哭。   李昀努力忍着眼泪,把卷起的袖口放下,布料贴着伤口,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以后,待到将来自己封王,便能报答母妃养育恩情。   李昀小脸绷得很紧,故作坚强,却仍是缓缓蹲了下去,靠着树干,抱着膝盖,怔怔出神,丝毫没意识到眼角的泪光已经泛滥。   忽得,一支杏花入怀。   李昀怔了一怔,捏着那纤细洁白的杏花,微微抬头,却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   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骑在御花园的墙头上,折了一支春日杏花,手中的杏花弯枝劈开二月东风。   李昀心底‘轰’地一声炸开,满脑子都是昨日偷念过的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不懂风流,亦不识陌上年少。   可今日,他似乎都明白了。   ‘哭什么?’   那少年挑眉问。   李昀起身,倒退两步,捻着怀中杏花枝,忙不迭地擦干了眼泪。   ‘你叫什么?’   那少年笑了。   李昀红着耳根,轻声说了。   ‘哦,小云片儿。’   ‘哥哥送你一枝花啊。’   那少年扬扬手中的花枝,笑着说。   李昀抬头,想要看清那人的眉眼。   可那少年仿佛被人追着,火急火燎地跳下墙头,徒留春光与花影,如同春日幻梦一场。   李昀抱着杏花枝,在树下站了许久。   此后经年,东风飞花皆是他。   夏日酷暑,蝉鸣苦热,天光四散,水波潋滟。   难得的休沐,李昀被那少年将军逼着出城同游,纵一苇舟楫渡河,去寻那传闻中的难得一见的青色荷花。   那人撑着篙,有模有样地荡起那扁舟,在藕荷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李昀坐在他身后,微微仰头,看着那人宽广的肩背,依旧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   下一刻,眼前忽得落下一片阴影。   是那少年擎着一枚碧绿荷叶,替自己挡了毒辣日头。   ‘还晒吗,四皇子殿下?’   那人爽朗地笑道。   李昀从他手中接过那枚沁着水珠的荷叶,正想要起身,可那木舟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噗通’两声,两人东倒西歪地坠进水里。   ‘他娘的,老子不会水!’   那人一手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臂,另一手扒着木舟的边缘,死都不肯松手。   李昀被那人牢牢抱在怀里,衣袍头发尽湿,与那人皮肤相贴,冰冷的河水也无法冷却那人身上的滚烫。   ‘裴兄,松手。’   ‘放心,有我在,别怕。’   裴醉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信誓旦旦道。   李昀看着那人强撑出来的笑模样,眸中也隐着笑意。   ‘兄长,我会水。’   ‘咳。’裴醉哪肯认输,死鸭子嘴硬道,‘骆院判那个老头子说了,你体弱,不能受寒。来,踩着哥哥我的肩膀,先上去。’   李昀还要说什么,那人直接将手放在他的大腿处,用力一托,李昀低呼一声,便从水里被托上了木舟。   ‘兄长,你...还不上来?’   ‘小云片儿,你,转过去。’   李昀垂头看着裴醉明显白了两分的脸色,努力忍着唇边的笑容,温和地说了一声好,然后用眼角余光看着威风八面的裴将军,十分狼狈地同手同脚攀上了木舟,心有余悸地长长呼了一口气。   ‘噗嗤。’   李昀还是没忍住。   湿淋淋的裴将军十分没有气势地捏着李昀的脸蛋,然后躺倒在木舟上,在倾洒的日光下,缓缓闭上了眼。   ‘兄长?’   ‘我以前溺过水。’裴醉别开脸,不自然道,‘哥哥我不喜欢这深不见底的地方。’   ‘那回去吧。’   ‘不。’裴醉微微张开凤眸,迎着日光,唇角一弯,‘听闻青荷清香助眠,我采来给你,可好?’   李昀怔了一怔。   他只是私底下找了太医院判,极低调,并未与其他人提起。   ‘兄长是如何知道...’   ‘你睡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还需要问别人?’裴醉斜了他一眼,坐起来,又握上那竹篙,忍着心头不适,在荷花丛中游舟。   裴醉从午后一直寻到夕阳斜照,也没找到那传闻中的青色荷花。   他干脆扔了竹篙,将李昀抱进了怀里。   ‘本将军在此,看谁敢扰你安睡。’   裴醉笑容昂扬不羁,仿佛世间诸般阴影从不在他眼里停留。   ‘兄...兄长。’   ‘睡。’   裴醉用手覆在他双眼上,强硬而温柔。   奇迹般地,接连几日都无法入眠的李昀,在蛙鸣鱼跃,水波微荡和清风卷舒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李昀也曾独自泛舟湖上。   同样的接天荷花映碧空,同样的湖上清风水波兴,可再也没有办法如那日一般,安心入眠。   那时,李昀终于明白。   盛景繁华,不及一人相伴。   心安处,唯有在他身旁。   秋日红枫似火,满城烈焰滔天,像极了守边将士的冠上红缨。   李昀接到那封染血的手书时,眼泪夺眶而出。   世人只许捷鼓响,不闻将军血与伤。   在秋日第一片枫叶飘零坠地时,承启传来了河安赤凤营大获全胜,裴总兵班师回朝的消息。   他几乎坐不住,从梁王府出去,一路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差点被看热闹的百姓撞倒。   忽得,一双手从背后牢牢将他的腰锁住。   ‘想看为兄风光回城,倒也不用这么急。’   那人声音微哑,藏着不可察觉的疲惫。   李昀身体僵住,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本该出现在城外兵卒列阵中的裴将军,瞳孔微颤。   裴醉一身风尘,笑容倒是温暖爽朗,扯着他的手臂,轻车熟路地朝着梁王府缓缓而行。   ‘借我躲躲,这姑娘家掷果盈车,我可无福消受。’   李昀狠狠松了口气。   还知道开玩笑,看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刚到梁王府门口,却看见门口侍卫面带尴尬地拿着一枚红绸带绑着的宣纸筒,进退两难。   裴醉反客为主地轻巧拿过那卷熟宣,二指展开,脸色古怪,表情扭曲,看向李昀时,唇角微微发颤,显然是艰难地忍着笑意。   李昀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梁王殿下面似冠玉,芝兰玉树,古有众人看杀卫玠,今有殿下一眼偷心。小女子此生无缘与殿下携手白头,只求梦中一见,共赴巫山云雨,了却...’   裴醉微哑低沉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他竟不可抑制地红了耳根,不敢再听,只能躲进梁王府里做一只缩头鹌鹑。   ‘没想到啊,风靡万千闺中少女的,不是本侯,而是梁王殿下。’裴醉抱着肚子,七扭八歪地进了门,笑容险些劈了叉。   李昀拿了一本书临窗而坐,脸色清淡平静,可胸中早已波澜滔天,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和旖思如千丝网覆,中有千结。   裴醉脱了外衫,四仰八叉地往李昀床上一倒,左手捂着肩头渗血的伤口,与他随意闲聊。   ‘这次若不是司礼监那狗东西监军,拿着鸡毛当令箭,硬是阻我出战,延误战机,赤凤营也不至于白白伤了两万人。’   李昀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上品金疮药,却没料到那人肩头竟会有这样深可见骨的火炮炸伤。   他手忙脚乱地替他上着药,门口却传来太监尖锐地高喊:‘宣裴总兵入殿觐见。’   ‘烦死了。’   裴醉从床上跳起,直接蹿成梁上君子,笑着朝李昀眨眨眼:‘告诉那太监,我去逛勾栏青楼,佳人在侧,一醉难醒,等明日自会向你父皇请罪。’   李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跳窗逃走,连腰间的皮束腰都没来得及拿,双侧衣襟宽敞地随风摆动,露出健硕的胸膛,与肩头裹伤口的白纱,回首朝他挥手笑着。   那人手中的兵权是祸非福。   所以,即使那人明明根本不贪恋风月,也只能将纨绔之名背在身后。   李昀叹了口气。   何时,山河能清平;   何时,君臣能相重。   冬雪凛冽,寒意刺骨。   承启的冬日,尤其冷。   李昀倒在刑部大牢的干茅草上,灰色刑衣上血色鞭痕遍布,嘴唇上血痂斑驳纵横。   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连呼吸都滚烫,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间,仿佛被一双尖锐的手抓住了肩胛骨,硬生生将他拖出牢房。   他被人套了枷锁,一路跌跌撞撞地被人推搡着,从幽暗如地府般的刑部牢房被提出,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雪色。   从刑部大牢,沿着御街大道,一路向柴口刑场而行。   这条路并不长,刑车摇晃而行,也就两炷香的功夫。   李昀被推至场中,双肩被人扣着,双膝重重扣在地上。   他脸色苍白,墨发被风雪摧得凌乱,双手死死攥着拳。   他身体烧得如烙铁,膝下的冰雪也灭不了心头的火。   ‘本王,从未做过弑杀储君之事。’李昀脸上血痕结了痂,嘴唇干裂,声音被狂风裹挟,却倔强地逆风而上,字字传进监斩官,司礼监宦官魏言、以及刑部尚书孙厚弘的耳朵里。   两人恍若未闻,对困兽犹斗没什么兴趣。   ‘昨日陛下又吐血了。’魏言笑眯眯地看向孙厚弘,故作忧心道。   ‘可不是吗,太子薨了,梁王即将被问斩,陛下自然心中焦急。不知盖侍郎是否向陛下问安了?’孙厚弘不关心陛下身体,只想知道,盖顿给司礼监的钱,是否比给自己的多。   ‘并未。这半月,盖侍郎只差人递了折子,并未入宫。’   话里,便是说司礼监并未收到盖家的银钱。   孙厚弘闻言,脸色微平。   没道理他在刑部大牢受苦,魏言在宫城锦绣里数钱。   魏言看着‘斩’字木令,微笑着,却并不伸手去拿。   孙厚弘自然明了。   司礼监常伴陛下左右,自然不想亲手染上梁王的血。否则陛下日日见的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臣子,又如何能酣睡安枕?   既然他拿了钱,就得办事。   世间事,本就如此简单。   孙厚弘捏着木令,迎着飞雪狂风,丢掷在梁王李昀面前。   ‘斩吧。’   李昀声音比冰雪冷。   ‘大庆江山,尽葬清林之手。’   刽子手用烈酒浇刀,手臂高高扬起。   凛冬正午日光熹微,微光映寒刃,却仍是有些刺眼。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   耳边风雪吹过,微寒。   忽得,刽子手吃痛高喊,钢刀落地。   李昀一怔,只看见刽子手的手掌被一支羽箭射穿。   那红色尾羽傲然立于雪中,将刽子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钉在地上,鲜血染白雪,又一支匕首斩破风雪而来,将那刽子手的脖颈割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李昀不敢置信地盯着远处。   那支赤凤羽箭,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他回来了?   围观百姓耳聪目明,早早便让了一个口子,齐齐看向城门口的地面震颤。   ‘是赤凤营的人?’   ‘是宁远侯回来了!’   百姓小声嘀咕,可落在李昀耳边,便是滔天巨响。   百余铁骑马蹄长扬,飞溅雪泥,为首一人肩披火红斗篷,在漫天飞雪中,策马向柴口刑场而来。   那人猛地勒了缰绳,马啸长嘶,惊了风雪霜寒。   他侧身下马,一步步走向监斩台,逼近那两位朱色公服监斩官。   ‘本侯,奉旨勤王。’   那人声音如霜,凤眸微挑,压着眉眼间的愠怒,铠甲不沾冰雪,却被鲜血浸得湿透。   他拿出袖口中染了血的金牌,望向李昀单薄的身躯,眼中皆是痛意。   ‘奉陛下圣谕,暂收梁王归牢,择日再审。’   李昀隔着风雪,与裴醉遥遥相望。   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一个多月,边关早就快守不住了,哪里还能腾出人手,回承启勤王?   魏言一身八爪蟒袍,笑着朝裴醉行礼:‘侯爷,臣等谨遵圣谕。’   孙厚弘身体冰凉。   若梁王罪名不成,那他今日所作所为,岂不是在天家头上动土?   ‘孙尚书。’裴醉引弓,凤眸微眯,箭头寒光映日光,‘你聋了?’   孙厚弘咬牙,抬手称‘是’。   ‘起来。堂堂梁王,跪天跪地跪君王,怎可跪堂下臣?’裴醉大步走向李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朝监斩官两人冷道,‘罪名尚未定,若有欺辱不尊王爷者,本侯,决不轻饶。’   李昀眩晕着趴在裴醉的肩上,鼻尖冻得通红,轻声道:‘河安呢?’   ‘你不必管。’裴醉转身,替他小心擦去唇边血迹,‘外面风雪大,你先回牢里休息,其他事情,有为兄在。’   李昀微微点头,心口死命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呼吸一滞,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失了力气,身体瘫软地向前栽倒。   他双耳嗡嗡作响,朦胧间,仿佛觉得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   ‘忘归。’   他轻声喊道。   无人回应。   ‘忘归。’   李昀的视线模糊一片,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离他远去。   他一个人站在风雪中,不知该去向何方。   ‘忘归?’   远远地,看到一人,身披绛紫大氅,坐在太师椅上慵懒地笑着指点江山,可却在无人时,独自捂着胸口的伤,疼得浑身发抖。   李昀拼命朝他跑过去,可仿佛隔了天地,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靠近那人半分。   那人唇边的血迹蜿蜒,沿着削瘦硬朗的下颌坠落,鲜红星点散落在鹅绒冬雪里,如落梅碎瓣,触目惊心。   李昀跑得太急,整个人都摔在雪里,又疼又冷,身体僵硬,骨缝冒着寒气,连动一下都痛苦到极点。   那人踉跄起身,笑意温暖,转身就要消失在风雪深处。   ‘不许走!’   李昀怒意丛生,本是瘫软的四肢,忽得就有了力气。   他双脚深陷厚重冰冷的厚厚大雪里,每一步,都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等着我。’   李昀死死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掌,拼命去够那人的衣角。   风雪开始坍塌。   在这世界坠落的断壁残垣中,李昀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   紧紧地,不肯放。   他想起来了。   他不舍得丢下裴忘归一个人在这支离破碎的人世间苦苦支撑。   他要醒过来。   要醒过来。 第42章 修养   “忘归!”   李昀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急促,嗓子火辣辣地干涩疼痛。他哑声咳嗽着,声音宛如枯瘦老木般粗糙。   “公子,呜呜呜,公子,你终于醒了!!!”   向文握着李昀的手,热泪决堤,哭湿了李昀的中衣袖口。   “大夫,你快看看啊!”向武抱着老大夫的手臂哭得眉毛眼睛通红。   老大夫鹤发童颜,须髯花白,长胡子从下巴一直拖到胸口,当中打了一个小结,算是堪堪将那毛躁的花白胡须拢到了一处。   老大夫被向武猛地一扑,胡子都飞了起来。   “哎呦,老朽的腰。”   他慈爱地摸着向武乱糟糟的小脑袋,枯瘦的右手从袖口里伸出,二指轻轻按在李昀的手腕上,长长呼了一口气,鼻头立刻就红了,囔着鼻音,和蔼慈祥道:“小殿下,总算活过来了。”   李昀拧着眉心,急喘犹在,意识还未清醒,却听到了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恍惚间,他仍是以为自己置身梦境,犹豫着哑声叫道:“骆院判?”   “认人了。”骆百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袖口都磨破了。   “您...”李昀刚说了一个字,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从胸口疼到额头。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骆百草鼻子越来越红,仿佛安了个水萝卜,眼泪也跟着掉,“老朽心疼啊,小殿下,怎么把身体搞成这样?”   “我...”   “不说了啊,小殿下,咱不说了。”骆百草唠唠叨叨的,完全忘记了是自己提的问题,眼泪唰唰落下,擦都擦不干净,“老朽这就让人给你熬药,苦也要喝完,知道吗?唉,苦点没事,你不是小侯爷,喝苦药一点都不费劲。”   “忘...”   “小殿下,你可别说话了。”骆百草胡子上都是眼泪,如同银树挂霜,那眼泪碴子差点甩到李昀脸上,“先好好养病,其他的,等好起来以后再说,好不好啊?”   “可...”   “唉,小殿下,你身体太弱,不能用虎狼猛药,只能慢慢调理。”骆百草用粗麻布擦了擦鼻子,“不能急啊,不能急。”   李昀攥着骆百草的袖口,无力却又执拗不肯放:“先生...”   骆百草用苍老的手掌摸着李昀的手,忽得疑惑问道:“小殿下,刚刚让老朽做什么来着?”   “...”   李昀疲惫地闭上了眼,又陷入了昏睡。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不知年月,中途不知被喂下了几次苦得要命的汤药,李昀身上的汗不停地淌,总算将身体里的寒气都祛除了出去。   天光熹微,秋日的凉风顺着门缝钻进了室内,将浓厚的草药味道驱散了些。   李昀睫毛微颤,缓缓睁眼,将那窗棂外微弱的光亮捉进了眼底。   向文砸了咂嘴,将脑袋从交叠的手臂上抬起,脸上压着折痕。   他揉了揉眼睛,把手伸向李昀额头上叠着的白绸,忽得看见了自家公子睁开眼睛的模样。   小书童捂着嘴,眼睛睁得很大,声音哽咽:“公子,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几天了?”   李昀头仍是昏沉,但至少能勉强思考。   “将近十天了。”向文用湿帕给李昀擦着脖颈和脸颊,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再重一些,就会把自家公子单薄的身板砸出两个窟窿。   “...军粮呢?”   “公子不用担心,摄政王亲自派人把军粮押送到北疆了。”向文咬着下嘴唇,声音有些含混,放下手中的帕子,跑出去喊人。   没出半盏茶的功夫,骆百草就颤巍巍地推门进来,手里总算像模像样地拎了一个药箱,有几分像杏林医者的模样了。   “小殿下,你醒了。”骆百草还是不改衣衫褴褛的打扮,随便扯了件宽松的破布褂子就往身上套。   李昀早已习惯了骆百草的不拘小节,他努力撑起身体,靠在床头,眼前一阵阵发黑,心悸耳鸣,过了半晌,眼前的黑雾才逐渐驱散开,看清了骆百草疏狂的眉目。   “骆先生,你不是早就归乡颐养天年了吗?”他轻声喊道,“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老朽从北边来,一路南下,听说甘信那边有人捣鼓新药,还是从海上搞来的,老朽实在心痒难耐,想去看看,结果,就碰上了小殿下。”骆百草心有余悸道,“老朽当年给小殿下诊脉,就曾经说过,小殿下天生体弱,戒忧思,忌寒凉,好好将养着,或许能调回来。前两天这一诊脉,可把老朽吓了一跳。小殿下心事太重,多年郁结于心,又赶上这外伤入水,一遭全发作了出来。幸好提前吃了一颗护心丹,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喽。”   李昀怔了一怔,立刻探上自己前襟口袋处。   原先放置那枚私印的地方,躺着一枚白釉瓷瓶。   骆百草从他手中接过那枚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来,稍微捏碎,用舌尖舔了舔,眼尾笑纹深深。   “嗯,这方子不错,颇有老朽当年‘九九还阳散’的风采。这里面加了金丝窝糖,一看就是小侯爷吃的药。”骆百草忽得皱了眉,“小侯爷为什么要吃这种大补的药?他气血旺盛,身强力壮的,凡事过犹不及啊。”   李昀红了眼圈,别开眼,半晌,轻声道:“先生,你能同我一起回承启吗?我...我想请你替他诊脉。”   骆百草呆怔了片刻,鼻头开始通红,用长袖子颤巍巍地擦了擦眼角:“好,好。看来,小侯爷也受了不轻的伤啊。这些年,你们辛苦了。”   李昀摇了摇头。   “先生,我想要尽快启程,您能否给我行针,让我好得快些?”   骆百草微微歪了头,头上包着的灰色头巾都略略歪斜,露出下面的银发来。   “哎呦哎呦,老朽的耳朵这些年越来越不好了。”骆百草委屈地抬袖擦眼睛,硬生生揉红了眼角,“小殿下刚刚说了什么?”   李昀心中焦急,却半点不显,只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温声又问了一遍:“请先生为我行针。”   骆百草假装听不见,可胡子却诚实的翘了翘。   李昀松了一口气:“看来先生同意了。”   骆百草抬手按着自己胡子,懊恼地揉了揉下巴:“人本该遵循物理天数,不能走这些捷径。累了该睡觉,病了该休息,这三岁稚儿都懂得的道理,却是最有效的养生法子。你与天争时间,天也会让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的。除非,有人傻到不想活了,才这样折腾自己呢。”   李昀闻言心头一跳,心中萦绕着不祥的预感,脑海里全是裴忘归强撑着病体四处奔波的背影。   莫非...   李昀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两眼发花,身体撑不住昏沉的头脑,呼吸没接上,便又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身上已经被扎满了银针,只能动动眼睛,看见托着长胡子在床边打盹儿的骆百草,还有争吵不休的向文和向武。   “要我说,公子根本不该这样着急回去。”   向武挥了挥小拳头,袖口挽着,手臂线条肌肉健硕,三年江湖历练,望台死里逃生,那孩子早已不是当初从马棚里刚出来,连话都不会说的下等仆役。   “阿武,我觉得,如果公子想回去,那就应该回去。”   向文声音虽稍显犹疑,可温柔中却带了一丝坚定。   “你没听外面都传开了吗?”向武不甘心地摇了摇头,“说摄政王是故意想要置公子于死地,才让他督运粮草的。那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公子还在那船上,他一点也没顾念,直接向我们的船投石头,公子差点就...”   向文摇了摇头:“公子说过,管中窥豹,行事容易偏颇;当局者迷,更不能随意行止。”   向武烦躁地挠了挠脑袋,那半长不长的头发乱成了鸡窝。   他在屋里绕来绕去,最后蹲在角落里,委屈巴巴地抬着眼睛:“可是外面都传开了啊。摄政王五年前联手盖家图谋过公子的性命,现在摄政王过河拆桥,借盖家的手除掉公子,然后再用这样的罪名把盖家下狱。”   向文也蹲在他身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昀缓缓闭上了眼。   是盖家?   不甘心被忘归下罪,仍想着借流言民意逼他赦免自己的罪?   或者,是高、崔两家?   借着盖家的事,假意替他们开罪,实则意在忘归的摄政王位置?   又或者...   “小殿下,小殿下?”骆百草温暖粗糙的大手摸着李昀沁着冷汗的额头,又担忧又责怪,“你看,老朽就打了个瞌睡的功夫,你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哎呦,真是,不让人放心的小殿下。”   李昀极轻地弯了唇角:“让先生操心了。”   骆百草颇为挫败地收了银针,长胡子一抖一抖的,比芦苇折风还荡漾。   “老朽啊,这辈子有许多遗憾的事儿。没能彻底治好小殿下的身子,算是其中一个大遗憾了。”   骆百草又偷偷摸摸抹眼泪:“小殿下一个人在宫里吃了那么多苦,老朽还以为,封王以后,日子会好过一些。可,这...唉,老朽心疼啊。”   “先生,我不苦。”李昀眸光温暖,努力伸手去握着骆百草枯瘦的手背,笑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第43章 铁血   刚下过一场秋雨,爽朗的秋风将窗牗稍稍推开了一条缝隙,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清新味道。   李昀闻到了这秋意浓,忍不住从床上起身,披了件狐狸皮厚氅,脸色不再那般苍白,双唇是淡淡的梅色,柔软而湿润。   他随手束了玉冠,头发半披,站在窗前,缓缓拉开了木窗。   秋风拂过他身后长发,将墨发微微吹起,四散飞扬。   李昀心里忽得被轻轻一撞。   秋风不及那人温柔。   “殿下。”   向文轻轻敲门,端了早膳进门,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党参黄芪粥搁在了木桌上,又将木筷与瓷勺小心地摆好。   他呼了一口气,将双手在衣侧擦了擦,才上前去扶着李昀,轻声问道:“公子,今日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李昀在圆凳上坐下,小口抿着药膳粥,端庄而稳重。   向文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抱着木盘,束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阿文,有事想说?”   李昀轻轻地吹着热气氤氲的药膳,声音温和浅淡。   “没有。”   自从经历了漕运的生死之危,向文也没有从前那般胆小怯懦了。   他笑了笑:“殿下,阿武已经将马车套好了,午时便可以从驿站出发回承启。扶公子和骆先生也会一同前往,通关文牒和路上的盘缠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李昀搁下手中的勺子,眼帘微抬,看着向文那副努力成熟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在我面前,有什么话就直说。”   向文抓着木盘的手紧了紧,犹豫了半天,在上前半步,在李昀耳边轻声问道:“殿下,现在时间还早,小的听说,靠近城门口的酒肆里有一个承启来的说书先生,连着讲了好几日的书。殿下若是身体撑得住,不如出去走走?”   李昀眼眸微弯,却没有戳破那小小书童的私心,只是温声说了一句‘好’。   同辉人口不足八万,比之望台,算是不折不扣的小城了。   即使是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内里装饰也不过平平,不过李昀游历三年,早已不在乎这些虚无的身外享乐,有衣庇体,有食果腹,已经足够。   他从客栈雅间中出来,踩着陈旧的木楼梯,迎着掌柜的诚惶诚恐地点头哈腰,微微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本王无意打扰。”   掌柜也不主动上前招人厌烦,恭敬地退了下去,半弯着腰,目送李昀和两个书童走出客栈略显破败的大堂。   三人走在同辉的街巷中,沿着曲折蜿蜒的小径,遥遥看见一露天酒肆,火红酒幡迎风舒展。   伙计身着短褐粗衣,手中拿着铜酒壶,翩然辗转在一众酒客中间,替他们加满杯盏清酒。   李昀坐在最后,向文从袖口拿出三十个铜板,买了一壶酒,扶着李昀刚落座,便听见那围坐中心的说书先生猛地拍了响木。   “今日要说,孤胆忠臣跪殿前,不畏生死谏直言。”   “吏部左侍郎高大人领着国子监众人为国进谏,百人静坐,手捧谏折。禁门外大雨瓢泼,可无人退缩。”   “谏何人?”   “他们谏的,是那祸国乱政的摄政王爷,是那弄权豪横的裴家不孝子。”   “缘何谏?”   “以权媚上,蒙天子眼目;以权欺下,杀忠臣良将。”   说书人铺垫几番,缓缓切题。   “那日,太庙起火,火光冲天,烟尘滚滚,接天连地,直冲九霄!”   “那贼臣行乱事,大庆支离破碎,连太祖在天英灵都不忍卒视,竟降下天火天罚,自毁灵位!”   “就在浓烟火海沸反滔天之时,忽得一阵电闪雷鸣,阴云压城,狂风卷雨,白日如夜,气象大变,异象丛生!那是太祖之怒,雷霆之震!!”   酒客停下手中的酒盏,纷纷交头接耳,目色惶惶。   说书人环视一周,看见众人脸上的惊慌,右手微抬,响木‘啪’地一声,清脆地响彻酒肆方圆,回声阵阵。   “高侍郎不畏风雨,带领大庆栋梁静坐数日,只求天子看清那贼子的面目。”   “可谁知,变化突生!”   酒客呼吸也跟着一滞,目光死死黏着说书人右手的响木,就等那清脆一声响。   ‘啪’。   响木重重一震!   “忽得,马蹄声,铠甲声,脚步声,声声入耳!霎时间,刀剑金石之声大作,兵刃入肉闷响不断!”   “暴雨倾盆,从阴沉雨帘中走出一人,闪雷骤然落下,白光霹雳当空,映亮了那人的侧脸!竟是那讨伐之人,带着他的爪牙,将那些傲骨忠心的士子一一斩落雨中!”   “血流成河,哭嚎不断,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此等惨状,尚且不够!那摄政王爷一身绛紫衣袍,招摇挺立风雨中,从腰间拔出雁翎刀,披风斩雨,刀锋直指高大人的心口,竟是要当众谋害在朝官员!”   “本朝首辅王阁老顶风冒雨而来,以身阻挡那人雷霆之势,才堪堪将高大人从生死之间拉了回来!”   “那人并未收手,领着手下天威卫,竟在承启街巷中大开杀戒!不理百姓哭喊,见人便杀!”   酒客纷纷摔了手中的杯盏,脸上都是同仇敌忾的悲愤。   平时胆小如鼠的百姓,借着酒意,胆大包天地骂起人来,骂得极难听,向文几乎想要捂住李昀的耳朵。   向武都听不下去了。   他虽担心自家公子被摄政王蒙骗,可倒也不必将那人贬得一文不值,仿佛街边一条狗都比那人高尚似的。他小拳头又绷紧了,随时想要冲出去打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心绪永远被流言牵着走。   李昀抬手,淡淡地喝了一盅酒。   百人百面,却是同一种愤怒。   这愤怒不是冲着裴忘归,而是对大庆寒了心。   “胡说八道!”   一独臂青年扬着酒盏,酒水直直往那说书人脸上泼,眉心一道疤痕映着酒意,微微泛红,“你认识高大人?你认识王阁老?你认识摄政王?怎么,你还能进去太庙?全是胡扯!”   那说书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气得摔了手中的响木:“怎么又是你!谁让他进来的!!”   “老子喝酒给了钱的,不像你,信口造谣,还从喝酒的手里骗钱。”扶宽嗤笑,握着刀柄,摇摇晃晃地绕着说书人转了两圈,咂咂嘴,挑眉笑道,“今儿,老子砸点什么才好呢?”   说着,便一脚踹翻了说书人面前的木桌,打着呵欠,醉眼朦胧地踏上路旁的石台,扯着嗓子喊:“摄政王是好是坏,轮不到我们这些人在背后议论。毕竟,当年他领兵守护疆土的时候,咱们还在喝酒,吃肉,逛窑子。咱们哪来的脸,既受了人家的保护,又在背后插人家刀子?”   他醉醺醺地又吼了一嗓子:“你们有本事,也去参军,也去守疆啊!屁能耐没有,传瞎话一个顶仨!”   酒客有几个急性子的,听得这等挑衅之言,酒意上头,立刻就想和他干一架。   酒肆掌柜急匆匆地从后厨走了出来,看见又是扶宽扯着嗓子拉仇恨,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他闭嘴。   “这位英雄,咱们小本生意,就是为了赚点酒钱,你看,谁不喜欢听故事?没人当真的,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扶宽朝他啐了一口:“那你怎么不讲自己家里女人跟隔壁杀猪的偷情?好家伙,这可比什么杀人劲爆多了!”   满堂寂静。   忽得,一阵爆笑掀翻了天。   酒肆掌柜脸色青红交加,扯着嗓子辩解道:“胡说,这都是胡说!”   可这微弱的辩解声,早就淹没在那幸灾乐祸的哄堂笑声中,如小石子投江海,掀不起一点波澜。   扶宽混在人群中,又昂头喝了一口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肆。   向武赶紧跑过去,拽着扶宽的右手臂,偷偷地给他比了个赞扬的手势。   “呦,这不是小阿武嘛?”   扶宽真的有点醉了,定睛看了半天,从三重影中努力分辨了半天,手搭着向武的肩膀,笑嘻嘻道:“怎么啦,还要跟哥哥切磋切磋?我可是殿下的亲传弟子,别看就这一招,足够打赢你几百次了。”   向武撇撇嘴:“哦。”   李昀和向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扶宽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努力清醒了一下,凝声道:“殿下,你好点了吗?”   “是,扶公子这几日可还好?”   李昀声音和缓,温文如昔,可醉醺醺的扶宽就是从里面听出了点愉悦的语气。   嗯?   愉悦?   殿下为什么愉悦?   扶宽挠了挠头,不理解地回了句:“多谢殿下关心,我很好。”   李昀眼眸微弯,朝他略略颔首,提步走出了酒肆。   扶宽还没醉晕,他很确定,殿下今天就是很高兴。   他抓耳挠腮地想知道。   到底为啥啊?!   他做对了什么,以后他再接再厉啊,殿下,别走啊?!   驿站早已焕然一新。   驿卒精神饱满,马槽里的马能吃上粮了,连皮毛都顺滑了不少。   段鹤独坐那砖跺小房子里,拉起自己的袖口,凝视着手腕上那淡淡的刀痕,怔怔出神,连面前的火苗燎到了头发丝都恍若未觉。   “大人,这银子再熔下去就没了!”窦亮平疯了一般冲进来,拿起长铁钳子,将火上的银水移开,盯着炉膛里那两滴银水,心疼道,“大人,你在想什么?连钱都不顾了?”   段鹤‘啊’了一声,颇有些丧气,蹲在地上,抱着头,闷声道:“我竟然还活着。那可是摄政王啊,我怎么会还活着呢?”   窦亮平忙着从墙洞里掏官银,用手指数着那摞得整齐的银锭子,心满意足地靠着墙坐了下来,擦了一把汗,笑道:“大人,能活就已经是万幸了,谁还管为什么活啊?你看,有了这钱,我们今年就不必再向百姓收差银了,也能应付大官了,多好!”   窦亮平拽着段鹤的手臂,指了指那二层阁楼,难掩笑意:“小的,趁着那天下了迷药,干了点平时不敢干的事情,实在是大快人心。”   段鹤这几日精神恹恹,没心情留意这驿站中的人和事,这时才发现,那狗仗人势的钱浩已经十多日没出门,窝在那阁楼里,每日除了吃就是睡。   “你干了什么?”   “剃头。”窦亮平仰天大笑,“一个和尚,我看他怎么再狗仗人势!”   段鹤‘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给了窦亮平一拳:“真有你的!”   两人正说着,一骑马的天威卫风尘仆仆地赶来,从腰间拿出一封密函,还有朱批过的诏令,急匆匆地喊:“赶快接旨!”   二楼阁楼中的人忽得推开窗,看见了那身着青色官服的天威卫,急匆匆地包了头巾,连滚带爬地冲下了楼,抱着那宣旨之人便哭:“这驿站有贼人,驿卒驿丞尸位素餐,陛下明鉴,快差人革了他们的官职吧!”   段鹤心猛地凉了。   他双腿一弯,噗通跪倒,心如死灰,头低低垂着:“同辉驿丞段鹤,接旨。”   “哼,你们等着死吧。”钱浩憋了十多日,终于一朝扬眉吐气,站在天威卫身旁,洋洋得意,险些抖落脑袋上缠着的头巾。   “你谁?”天威卫抬腿就踹了一脚。   钱浩捂着腰间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抽搭着:“草民兵部驾部司掌固钱令之弟,钱浩。”   天威卫冷哼一声,展开那压金布帛,高声念道:“大庆驿站,本该‘通传天下大事,连结四海血脉’。可现在竟成藏污纳垢,层层剥削重灾之地。现令各地驿站丞驿,遵祖制,废奢靡。凡入住驿站官员,必手持驿券,不得私行便宜。官员出行,只提供住宿与马匹,不得以任何条目向驿丞索取盘缠经费。手无驿券之人...”   天威卫抬眼看了那簌簌发抖的钱浩一眼,翻了白眼,又踹了一脚:“...不得入住驿站。”   “哦对了。”他两步上前扯了钱浩头上的头巾,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你可能不知道。十日前,殿下特意纡尊降贵,亲自去兵部寻了一个连九品都排不上的末流司吏。”   钱浩身体一僵,忽得品出点危险来,同手同脚向后爬着。   “对,当时,那姓钱的就像你这样,爬得跟个蜈蚣一样。然后...”天威卫俯身,抽出腰间的奔雷刀,用刀比着钱浩的脖子,猛地一刀落下,头身分离,血溅三尺,“...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了吧?”   钱浩的眼睛睁得很大,脑袋咕噜噜地滚到了墙根下,死也没瞑目。   天威卫嫌弃刀染了血,骂骂咧咧地收刀入鞘,转头对着段鹤不耐烦道:“快点接旨,老子还有好几个地方要跑。”   段鹤心头一松,脸上却没有多大的喜悦,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诏令。   只规限驿丞,却不规限官员,这也是空白公文,对于苦守驿站十多年的段鹤来说,还不如一箱白银实用。   “同辉段驿丞是吧。”天威卫忽得想起来了什么,神色忽得敛了起来,严肃道,“殿下有口谕。”   段鹤刚松了口气,又提心吊胆地跪下,心里忽上忽下,险些瘫倒在地上。   不带这般玩弄人心的。   “殿下口谕。”天威卫沉声道,“负罪前行,回护百姓。苦尽甘来,长夜终明。”   段鹤怔住。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久到那青衣天威卫转身出了门,他也保持着双手紧握诏令的动作。   “大人,快起来吧。”   窦亮平心疼段鹤积劳成疾的老腰,不忍心让他在秋意寒凉的地上久跪。   段鹤缓缓展开了那压金布帛,看见御笔朱批,还有那角落里方正的摄政王印玺,忽得,眼泪就掉在了那朱印上。   多年苦守,并未虚掷。   长夜终明。   他会等。   李昀坐在马车中,看见青衣天威卫从驿站疾驰,沿着官道一路奔向江南,轻轻笑了。   “殿下,怎么了?”向文好奇道。   “没什么。”李昀缓缓放下窗边布帘,眼眸隐着笑容,“回家吧。我,想他了。” 第44章 灵犀   方宁最近要疯了。   他是医者,不是神仙。   人的血气,都是辛辛苦苦多年养出来的精气神,哪能像泼水似的,一吐就停不下来?!   他手中的银针飞快,几乎在空中织出一个银丝网来,可饶是这样,还是没能丝毫渐轻床上那人大口吐血的窒息与痛苦。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方宁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指缝里都沾了血,险些捏不住银针,“殿下,我要死了。”   裴醉伏在床头吐血,脊背微颤,脖颈青筋根根暴起。他疼得眩晕,已经没工夫骂方宁那个没出息的,只想着把这遭撑过去再说。   “殿下,你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英年早逝的。”方宁小声哀嚎,手里银针猛地重重一戳,终于堪堪止住了那人凶猛吐血的架势。   “过来。”裴醉半靠在床头,气若游丝地朝着方宁勾勾手指。   方宁泪眼朦胧间,看见裴醉那不正常的青白脸色,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擦了把眼泪,附耳过去,强忍着泪意,囔着鼻子,委屈巴巴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裴醉指尖冰凉,捏着方宁的耳朵时微微发颤,哑声道:“你很吵。”   方宁双手捂着嘴,没敢再出声,可还是不住的哼唧。   裴醉眉间的褶皱紧紧蹙着,右手攥着前襟,强忍着疼痛,冷汗沿着下颌滴落,连一贯散漫微挑的凤眸都染上了一层水雾,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拎出来一般,苍白得近乎不堪一击。   “殿下,你疼就说出来,别这么忍着。”方宁双手没从嘴边拿开,声音模糊着飘了出来。   裴醉犹自皱眉,并没说话。   方宁见那人没搭理自己,唉声叹气地想要替他拆了银针,可手指刚一碰他的手臂,那人仿佛卸了力道似的,身体向床铺里侧歪了一下,接着便倒了下去。   “殿下?!”   方宁惊诧又害怕。   殿下的身体虚弱得实在是太快了,他都不知道,以这副模样,究竟还能撑多长的时日。   方宁今生第无数次后悔,自己就不该听殿下的蛊惑,把‘蓬莱’拿出来当作救命稻草。   他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着满地的血迹,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把寝殿的窗户开了条缝,正好对上一个跛脚弓背长须髯的老头子那糟心的面容。   “啊,周先生。”方宁挠了挠头,心道不好,立刻就要合上窗户。   周明达脖子涨得通红,两手抵着窗户:“臭小子,你给我滚起来,说,把老夫的棋谱又给藏哪去了?”   “啊,不是,周先生,那个,殿下今天真的不太舒服。”方宁双手抓着木窗户两侧,努力和周明达拼着力气,想把窗户关上。   “少来!”周明达每次都被裴醉糊弄过去,哪里知道那人真的已经病得起不来,只以为那臭小子又把棋谱藏起来,要自己干这干那,越想越生气,干脆舍了窗户,推门进了正堂。   他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向内室走,差点被这股浓厚的血腥味道顶了个跟头。   “怎么回事?”   周明达怔了怔,看见平常吆五喝六的臭小子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也吓了一跳。   “怎么,怕我死了?”裴醉没睁眼,唇角微弯,声音轻哑,“放心,祸害活千年。”   周明达松了口气,气呼呼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指着裴醉的鼻子开始骂:“好你个臭小子,又把老夫新偷来的棋谱藏哪里去了?”   “先生,捐学条令你拟完了吗?”   周明达捻须,从袖口里掏出厚厚一本册子,懒洋洋地丢了过去:“臭小子,我看你最近是彻底疯了,总觉得自己被骂得不够狠,还想再添一把火。”   “是啊,这帮御史连骂人都不够带劲,动不动就要没出息地撞柱子,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裴醉缓缓睁了眼,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勉强拿起床侧那册子,强撑着精神扫了一遍。   “你前两天刚伤了一堆国子监生员,现在又要卖国子监的名额,你是要跟天下读书人作对。”周明达咂咂嘴,“你若不是疯了,就是要死了。”   裴醉笑着咳嗽,唇色惨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知我者,周先生。”   周明达盯着裴醉苍白的脸色,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关心:“你...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老夫也不信你小子会死得那么早。”   “那还真是让先生失望了。”裴醉话语一转,指着其中一处,“把这个分开。欲入国子监,携千石米者,祭酒每月亲临授业;低于三百石者,只能由六堂学正带着,与其他士子同吃同住,还要负责抄录书册。”   “还有这处。季考挂榜者...五百石。”   “啧,你平时找我要银子可从来不这么仁慈。这处,改成七百石,不,八百石...”   周明达嘴巴越来越合不上了,听着那臭小子天花乱坠地念着数字,脑袋嗡嗡作响。   此令一出,裴王府才刚修好的屋顶,可能又要被唾沫和石头砸塌了。   “殿下。”方宁催促道,“你该休息了。”   “嗯,好。”裴醉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周明达,低咳两声,笑道,“先生,你看,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今日这诏令起草之事也得麻烦你了。”   周明达捏着书册,额角青筋跟着飞。   “好小子,演戏演得还挺全套。”老头子嘴硬心软,没计较他偷懒压榨剥削自己,只冷哼了一声,跛着脚又出了门,只是摔门摔得重了点,砸得桌上茶盏颤抖嗡嗡。   “...你今晚早点睡!老夫才不会给你熬夜拟条令,你不用等着了!”   周老夫子口不对心的话从远处飘了进来,惹得裴醉轻笑。   方宁从门外小厮手里接过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到裴醉的床前,向前一递:“殿下,喝药。”   裴醉瞥了一眼拼命散着苦味的汤药,没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   方宁一贯是温吞的好脾气,可这几天快要被他折磨疯了,见那人竟然犹豫,瞬间变成了窜上天的炮仗,涨红了脖子,眼泪喷涌,怒道:“都什么时候了,我没时间给你做药丸!”   “急什么。”裴醉从他手里接过药碗,昂首,喉头一滑,便将漆黑粘稠的苦药都灌进了胃袋里,“...又没说不喝。”   “殿下你好奇怪,能忍疼,吃不了苦。”方宁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嘟囔道。   “怎么,有意见?”他有气无力地斜睨了方宁一眼。   “哪儿敢啊。”方大夫心有余悸地揉着自己脑袋,“殿下打人好疼,我不敢随便有意见。”   “行了,去休息吧。”裴醉疲惫地闭上眼,“把项叔叫进来。”   “哦。”方宁磨磨蹭蹭地收拾着银针布帘,背起那座小山高的药匣子,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道,“殿下早点休息。今夜应该不会再次发作了,好好睡吧。”   裴醉低声应了,右手搭在额头上,眉心拧着,仿佛那结永远解不开。   方宁寻了半天,在池塘外的假山旁看见项岩领着一群家丁,正在用扫帚打扫着假山旁的青石板路。   项岩身材高大,腰背健硕,五官硬朗,可表情却与世上所有管事一般和蔼,总是把温和笑容挂在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扫帚,朝方宁拱手,笑道:“方军医。”   “项叔。”方宁也朝他回了一礼,无意中瞥见那颜色深了一层的石板,眨了眨眼,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殿下找你过去。”   “是。”项岩将扫帚递给一旁用心打扫的小厮,急匆匆地朝着寝殿走去。   方宁蹲在那石板路上,双手合十,努力地念叨了两遍从法华寺高僧那里学来的经文。   “方公子,他们不死,可就是咱们死了。”小厮也跟着他蹲下,拄着下巴,咂咂嘴,“你可不能是非不分啊。”   方宁愣愣抬眼:“我没有啊。”   “啊?”小厮也发怔,“你不是在替他们超度?”   “啊?”方宁呆怔摇头,“我在驱邪啊。”   项岩轻轻叩门,半晌,听见殿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阵压抑着的低咳,过了许久,才听得殿内极低地一声‘进来’。   他缓缓开了门,看见裴醉已经坐在了书案后,肩头披着一件绛紫大氅,脸色雪白,可脊背不弯。   “大帅。”   项岩脸上的笑意满面早就消失不见,换上一副严肃铁血的敛眉冷眼,恭恭敬敬地向裴醉抱拳行了军礼。   “嗯。”裴醉开口,声音微哑,“盖家还没停手?”   项岩垂头禀报:“今夜的刺客,表面上是高家的人,可末将认为,是盖家残余乱党伪装成高家刺客,想拉高家下水。”   裴醉唇角微扬,嘲讽道:“很好,开始狗咬狗了。”   项岩点点头:“承启暗巷中的盖家窝点,末将正在查,已经除去了十三个,尽数伪装成走水,不留活口。”   “好,接着挖。”裴醉抵唇低咳,眉心浅浅蹙着,“...高功与王安和谈得如何?”   “禀大帅,高功接连几日都与王安和密谈,内容不得而知,但听高府倒泔水的小厮说,府上连续两日吃了肥膏蟹,连泔水里都有飘着的蟹籽。”   “看来心情不错。”裴醉右手转着左手的青玉扳指,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上挑,“过两日,还得备一份大礼,庆贺高功接任吏部尚书。”   项岩沉默了片刻,沉声问道:“大帅,之前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裴醉垂眼看着裂了一个小口的扳指,有些遗憾地摸着那豁口,轻声道,“盖家衰败,淮源这块肥肉,所有人都在盯着。王安和想要插一脚,拉拢高家,介入其中,本王就推他一把。”   项岩没再多话,只拱手应是:“另有一事。”   “说。”   “梁王殿下传了信来。”   裴醉转着扳指的手一顿。   项岩将一封书信从怀中取出,恭敬地双手递上。   裴醉握着那枚书信,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竟一时没敢开启。   他不知这薄薄一封信中写了什么。   会是诀别之悲,还是重逢之喜,或是割袍之痛。   半晌,他终是拆了信封,从中取出薄薄一张宣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方正,正楷一丝不苟,依稀能看出那人临窗持笔时的认真与专注。   ‘钟期既遇,流水以奏。’   ‘知音见采,遍唱阳春。’   ‘击鼓独行,不如同归。’   ‘忘归,当归。’   裴醉怔了一怔,对着这寥寥数语,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李元晦。”他按着额角,极轻地笑着叹息,“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45章 捐学令   奉天殿金瓦朱墙,飞檐崇宇,屋脊攀着龙之九子,高傲地仰天长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殿内肃穆无声,文武百官林立两侧,手中捏着月白笏板,公服利落整齐,皆恭敬垂首。   李临龙袍松垮地搭在肩上,小脑袋垂着,精神恹恹,还没从前几日那逼宫的惊吓中缓和回来。   他每次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幼小的心灵便是狠狠一颤,瘪嘴便要哭。   他最信任的裴皇兄不在,宫里到处都是火,宫门外脚步声乱得跟木柴啷当落地似的,他抱着膝盖,坐在保光殿里,握着裴皇兄留下的小刀,瑟瑟发抖。   他不是皇帝吗?   裴皇兄不是说天下都是他的吗?   可,为什么还有人敢冲进来杀他?   李临手抖得停不下来。   幸好那平日严厉又可怕的母后冲进了保天殿里,带着那从来没见过的太监,把火灭了,把人擒了,他才能坚持到裴皇兄带人来救自己。   “陛下?”裴醉看见李临发白的脸色,不由得轻轻握着他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临手一颤,狠狠握着裴醉冰凉的手掌,顾念着这还是在金殿之上,所以拼命忍着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红着眼圈道:“裴皇兄,朕想回去。”   “好,今日会很快的,臣保证。”裴醉轻轻拍了拍李临的小肉手,转身,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本折子,用两指随意捻着,挑了飞扬的长眉,冷目含笑吐出了一个字,“念。”   朱衣宦官钱忠缩首弓背,恭敬地接过,缓缓拉开,清晰而清脆地一字一句念出。   病了几日的国子监祭酒钟山,今日才蔫蔫地上朝,正站在角落里,笼着袖口打瞌睡。   多年上朝经验,淬出来一双机灵的耳朵,能一边睡觉,一边听着宦官那尖声娘气的诵读。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老马失前蹄的一天。   “钟祭酒,你意下如何?”   一道含着凛然笑意的声音,自高处撞进钟山的耳朵里,他下意识出列,拱着手,心中却惊慌不已。   什么?   刚才说了什么?   裴醉又重复了一遍,字字锤在钟山心上:“意下,如何?”   钟山手中的笏板抖着,身子本来就虚,冷汗沿着下颌淌进朱红公服里。他悄悄抬眼望着王安和,见老狐狸仍是端着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和蔼笑容,丝毫看不出他的态度。   他瞥了一眼裴醉唇边的淡淡笑意,冷汗流得更欢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希望寄予左都御史杨文睿身上。   杨御史面色有些不愉,唇角抿着,显然觉得此举有违文人格调,失了天家体统。   钟山长舒一口气,心下大定,叩首高呼:“臣以为,甚好!”   御史反对的,必然是摄政王支持的。   王爷要做的,没人拦得住,说也白说,他又何必挡在前面给王爷添不痛快。   “臣以为不妥!”杨文睿立刻出列,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国子监乃是读书求学之处,如何能明码标价,将圣贤经纶按斤两卖出去?”   “放屁。”裴醉冷笑道,“国库空虚,天灾频发,缺粮少饷,百姓都要饿死了,杨御史,还敢跟本王谈圣贤?”   杨文睿立刻反对道:“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能鲤鱼跃龙门的不过寥寥几人。贡生难求,便是人才难求。若此例一开,国子监中的生员尽是名不副实之辈,我大庆朝堂尊严与皇家威严都将荡然无存。”   高功看了王安和一眼,上前应和道:“此举,有违公道,更是寒了读书人一腔报国之心!请陛下三思!”   一时,附和声此起彼伏。   都是寒窗苦过来的,谁甘心亲眼看着圣贤为铜臭让路。   裴醉撑着手臂,淡淡地听着文臣武将不停地争吵,心里越腻烦,脸上笑意越温和。   廷下皆是重臣,是大庆的肱骨,他们身后,有着庞大的财富与人事,是清流国士,是簪缨世家,是富庶地主。可他们亦是前朝遗留下的巨大毒瘤,如跗骨之蛆,以一腔爱国之意,生生将大庆蚕食地支离破碎。   “陛下!”杨文睿将双膝扣在地上,骨头撞得极狠,一声闷响打断了嘈杂声,“大庆立国百余年,从未开过此等荒唐的先例!摄政王此举,极为可笑!再加上,摄政王前几日公然重伤国子监生员,臣以为,摄政王近日举动,大有以权谋乱之势,陛下,不可不防啊!”   李临听得此言,火气蹭地暴涨,颤着小拳头,狠狠攥着膝盖上的明黄龙袍。   “朕是皇帝!”李临声音猛地高扬,第一次露出了天子之威,“朕说皇兄无罪,就无罪!”   裴醉微怔,用冷白却温暖的双手握着小皇帝的拳头,笑了。   小皇帝也被自己的火气吓了一跳,散了愠怒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裴醉。   “陛下息怒。”   裴醉低声哄着,安抚好了小皇帝的情绪,转身,绛紫云凤公服衣摆一展,唇角一舒,飞眉高高挑起,极尽招摇地俯视着大殿之下林立的官员,如踏云破空立于九霄之上。   那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可眉眼间的意气风发,却如春雷狂潮,轰然震碎了这朝堂的腐朽和老旧。   “蒙先帝信任,予孤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并言,所做之事,不必以祖制常理揣度。”   “太祖曾言,紫者夺朱。可先帝,偏偏赐予本王绛紫公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日前,太庙走水,诸位大人说,此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罚我大庆山河飘摇,罚我大庆官员无用,罚我大庆奸佞横行。”   “本王,亦如此认为。”   裴醉缓了口气,视线冷冷扫过钟山和高功的脸,唇角微扬,话语如霜如刀,字字诛心。   “国子监生员不识忠奸,该死!”   “大庆官员尸位素餐,该死!”   “本王无能,临朝辅政三年,大庆依旧积贫积弱,自然同样该死!”   殿下百官皆被这三道‘该死’镇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弹劾这亲口罪己之人。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声音如旧,身形不晃。   “本王痛定思痛,草拟捐学一令。此一则,有钱粮以充盈我大庆国库;此二则,百姓不必再囿于广政册上户籍出身,此亦能开言路,广施政。”   “今日此捐学之令,必然引起天下寒窗士子共愤。然,本王无惧无畏,百年之后,史书功过自会有定。”   “士子之怒,自有本王来背负。若得大庆昌盛,甘愿百死以报君国。”   裴醉字字如千钧巨石,砸在这奉天殿群臣的面前,堂前鸦雀无声,群臣表情各异,心中思量万千。   他转身,跪在李临的面前,双手捧着这捐学诏令,沉声道:“臣请陛下允此捐学之令!”   这低沉如钟鸣之音回荡在金殿之上,李临垂眼看着他裴皇兄手中的诏令书,手紧了紧。   “朕,准了!”   “臣,叩谢陛下。”   裴醉右手撑着金殿冰凉的地面,顿了顿,才缓缓起身,李临却眼尖地瞥见他裴皇兄鬓边的汗悄然淌进了衣领中。   殿下群臣终还待进谏,却听得年幼天子高声吼了一句:“退朝吧!”   说着,便攥着裴醉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裴皇兄从金殿之上拽了出来。   “陛下,小心台阶。”裴醉含笑,将差点跌倒的年幼天子抱了起来,半蹲着,与他直视,声音温缓,“怎么了,这么急?”   李临望着皇兄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把刚刚努力攒起来的勇气全都泄了,抱着裴醉的脖颈,开始抽噎,哭得极为伤心。   “皇兄,朕害怕。”李临眉毛眼睛鼻子都通红,哭得打嗝,“朕...呜呜...害怕。”   裴醉扯下背后的披风,将李临严严实实地裹住,不准天子的哭声超过周身三尺,却护着那小皇帝偶尔的脆弱和放肆。   他用手轻轻擦去李临眼角的眼泪,耐心哄道:“臣在呢,没人伤得了陛下。”   “骗人。”李临委屈中夹着怒气,“皇兄明明就来晚了,放任朕一个人在宫里,差点就死了!”   裴醉目色一凝,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臣救驾来迟,臣有罪。”   李临借怒撒气,泪痕犹在,叉腰指着裴醉:“答应给朕带的九连环和鲁班锁呢?”   裴醉顿了顿,轻声道:“在臣的王府里,稍后给陛下送来,可好?”   李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裴皇兄眼底的一丝愧疚,眼泪又飞了出来:“朕不想看见皇兄了!你走!”   说罢,指着远处跪着的钱忠,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朕回保光殿!”   钱忠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裴醉,垂首恭敬地小碎步跟上了怒气冲冲的天子。   裴醉缓缓起身,扶着小径旁的一棵垂柳,极轻地摇了摇头。   天威卫指挥使洛桓鹰钩鼻子狭长眼,一身绯红官服,腰佩鸾带,手握飞雁刀,恭敬地上前,在裴醉身边低声禀报着:“殿下,末将查清楚了。”   “说。”裴醉抱胸倚树,疲惫地闭上了眼。   “那日宫城值守人手不够,盖家百余人便埋伏于东兴门,一半在宫内引起骚动,一半冲进诏狱,想要将盖顿救出。”   裴醉冷笑一声:“盖家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洛桓继续道:“崔太后召了钱忠,调了御马监的人,将保光殿护了起来。”   裴醉猛地睁了眼。   “御马监?崔太后?”   “是。”   “盖家破釜沉舟,高家趁机靠上了王安和,而崔家...原来打得是陛下的主意。”裴醉失笑,“这大庆官员,真是没有一个无能之人。”   洛桓单膝跪在裴醉面前,内疚而悲愤:“殿下,是末将没能守住宫城,末将有罪。”   “是本王不该手软。”裴醉远眺着远方的金殿朱瓦,忽得笑了,“本王早该想明白的。竟错了三年,险些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洛桓有些不解,只跪地不敢起身。   “从今日起,三大营指挥权,本王会彻底从宋之远手里收回,再不许兵部染指。皇城二十直卫,亦收归本王名下,由你统领。盖无常押进承启后,不必三司会审,直接押进诏狱,本王亲自审。”裴醉唇边笑意淡淡,“祸国么,总得有个佞臣的样子。”   洛桓猛地抬头,眼中竟满是热切。   “殿下,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裴醉抬了手,让洛桓起身,“长驱直入,攻阵破敌,一以贯之,无所更改。”   “是!”洛桓高声答道,“谨遵殿下诏令!” 第46章 回家   马车一路扬尘踏土,沿着官道,自江南水乡一路北上。沿途歇脚的驿站,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虽然驿卒衣衫仍是老旧,可眼神里明显有了生机。有了指望,驿卒连跑腿招待都多卖了几分力气。   李昀一行人拿着同辉知县硬塞的驿券,却没进驿站,只到旁边的歇脚驿点了壶淡酒,坐在众人中,听着那往来的江湖人胡侃朝堂之事。   比如,摄政王收拢兵权,一家独大,肆意妄为;   比如,摄政王不尊祖制,卖官卖学,侮辱天下寒窗士子;   比如,摄政王以权谋私,在朝中培植党羽;   比如...   “好烦啊。”扶宽掏了掏耳朵,“怎么没完没了的,而且,这几日的内容怎么都一样?”   “何止。”李昀抬手抿了一口清酒,辛辣绕唇舌,心里也微微发疼,“这三年,都是些大同小异的话。”   “殿下难道就不驳一驳吗?”扶宽震惊了。   “懂他之人,无需他驳;不懂之人,驳也无用。”李昀握着酒盏的手指稍微用上了力气。   扶宽抹掉唇边酒渍,趴在桌上,心里堵得厉害。   本来听见这狗屁不是的浑话,就很让人难受了,再听得梁王殿下这‘无为’的解释,更提不起精神了。   “唉,反正要是有人说我坏话,我非得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扶宽拽着向武的手臂,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阿武,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向武挽了袖子,小拳头挥着,“要是有人说公子的坏话,我一定揍得他爬不起来。”   向文看着李昀沉静的侧脸,用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这大庆千万人,你们要一个一个打过去?”   “有何不可?!”两人异口同声道。   李昀拿出了手中的折扇,略略一展,手腕轻摇:“君子坦荡荡,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向武又开始敲脑壳,苦着脸:“公子又开始了。”   “公子是说,问心无愧,便不畏流言吗?”向文试探问道。   “儒家教导君子之行,本该如此。”李昀缓了口气,神色清淡,“可,君子之道乃是用来自省,并非用来要求他人行止。”   向武和扶宽对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向文:“殿下在说什么?”   “殿下说...”向文有点犹豫,“...额...说...”   “仁者不传流言,智者不信流言,勇者...”李昀盯着那几个唾沫横飞的江湖刀客,轻声笑道,“自是遏止流言。”   向武眨了眨眼睛,兴奋地扯着扶宽的手臂:“我听懂了!”   扶宽狐疑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昀,深深怀疑向武听错了:“你确定你听懂了?”   李昀手中的折扇微微向上,挡住了一双含笑眼睛。   这次,两人明白地彻彻底底。   他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仰天大笑,高喊道:“打!!”   对面打得木头屑子乱飞,李昀自顾自地喝着酒,唇边笑意淡淡,身形岿然不动,对这乱象视而不见。   骆百草挠着胡子,笑呵呵道:“老朽没想到啊,原来小殿下也能这般从心所欲,不像当年那般克己了。”   “是。”李昀温声笑了,“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挺好。”骆百草欣慰道,“小殿下别再自苦,心中郁结之气也会少一些。这样,身体才能好起来。”   “是,多谢先生。”李昀拨开面前的木头屑,朝骆百草敬了一杯酒。   “不敢不敢。”骆百草擦擦眼角,“小殿下是个好孩子,老朽只希望小殿下这一生都平安喜乐。”   “我们走吧。”李昀转头,看向那隐在不远处的承启轮廓,眼眸一弯,“我的平安和喜乐,都在那里。”   马车悠悠前行在狭仄小径上,转了一个弯后,豁然开朗。   面前大路平整宽阔,路旁野蛮生长着凌乱而散落的枫树。   秋日枫叶似火红,微风一吹,如同千重波荡。   在车里闷久了,李昀随手挑开布帘,朝窗外望着那漫天红叶,忽得想起了那年,裴忘归得胜回承启后,因为久留青楼而被父皇罚跪,一身军功也没能抵得了这浪荡风流的罪名。   李昀无奈笑了,随意抬手接了一片落枫,视线顺着风的方向,向远处投去。   忽得,他手一顿。   “停车!”   向武猛地一勒缰绳,挠了挠脑袋:“公子?”   “你们先入城吧。”李昀叮嘱了向武一句,自己扶着直木车辕,小心地走下马车,看见了一匹绯红马儿在树下吃草。   那马儿高大而体型健硕,四蹄在原地踏步,骨骼撑起了那流畅而优美的体态。   马鬃如酒招火红,随风摆动如浪,而马鞍两侧挂了一只姜色酒壶,与马鞍交泠作响。   “策风?”   李昀小声喊了一句。   那马儿忽得停下了吃草的动作,朝着李昀的方向打了个响鼻,四蹄仿佛腾空一般,如一团火红流星,直直奔着李昀而去,撒欢儿似的,转了两圈。   “你还记得我。”李昀怀念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策风却用脸拱了拱李昀的手,不耐烦地绕了两个圈。   李昀失笑。   “还是这般急性子啊。”李昀牵着策风的缰绳,缓缓向着树下而行,犯傻似的,竟和马儿交谈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忘归呢?”   “在这里。”   李昀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放开策风的缰绳,绕着那棵粗壮的枫树,在另一侧,看见了不远处倚着枫树的心上之人。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玄色交领直缀,腰间佩刀缀玉,脚踏同色皮靴。   风吹起那人披肩的墨发,却挡不住那人唇边的笑容。   “元晦,过来。”   裴醉伸出手臂,衣袖被风吹起,眸中笑意清澈温暖。   李昀心口狂跳。   他走得很快,最后,迎着漫天的红枫,跑了起来。   他只能跑着过去。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李昀带着秋风和思念,扑进了裴醉的怀里。   “忘归。”李昀埋进那个温暖而干爽的怀抱中,卸下一路的风尘与疲惫,如释重负地笑了,“我回来了。”   裴醉左手圈着李昀的腰,右手摸着那人一头如瀑的黑发,轻声笑了:“想为兄了?”   “嗯。”李昀把额头抵在裴醉的肩上,闷声道,“这才几日,你便又瘦了。”   “你也是。”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浅浅蹙了眉,“脸色还是不好。”   “你才是。”李昀环着裴醉的腰,也拧了眉,“怎么瘦了两圈?”   两人面面相觑,忽得同时笑出声来。   “衣带渐宽,忧思成疾。”裴醉捏着李昀的脸蛋,笑道,“我可是日夜担心元晦的伤势,就差去那法华寺里替你求一枚平安符了。”   李昀没搭理那人的胡言乱语:“你从来不信神鬼,只信自己,又何谈寄愿于仙神?”   “谁说的。”裴醉微微俯了身子,凤眸一扬,唇角微弯,“我信你,一如信我自己。忘了?”   李昀心口狂跳,呼吸又乱。   “记得。”李昀别开眼,借漫天红枫藏起耳根的红。   裴醉眼眸中的笑意要溢了出来,左手两指围圈,放在唇边,吹了响哨。   策风奔了过来,马鬃随风摆荡。   裴醉抱着李昀的腰,将他安置在马上,自己也跨上马,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山迢水杳,日夜思君不见。”李昀双手握着裴醉扯缰绳的手背,眼眸微弯,“今日,总算能与兄长一同纵马回城。”   “不是回城。”裴醉低沉含笑的声音在李昀耳侧响起,“为兄,来接你回家。” 第47章 罚跪   承启七门千街巷,大道镇着那些富得流油的天家宗族或权贵富商,充当着承启的门面,装点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假象。   裴醉右手牵着缰绳,与李昀并肩慢慢走在这康庄大道上。   “五年没回来,承启倒是没什么变化。”李昀看着此起彼伏的亭台高楼,一时有些恍神,仿佛这五年光阴不曾在这座都城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虚假的繁华罢了,没什么好看的。”裴醉望着那点头哈腰的伙计,还有高声吆喝的商贩走卒,眼眸微垂。   李昀用手背碰了碰裴醉的指尖。   裴醉转头,对上那人温和的笑容,心里一暖,伸手,将李昀的手掌裹住:“不怕众人非议,梁王殿下失了礼数?”   “裴王乃是本王兄长。”李昀展颜一笑,“有何失礼之处?”   裴醉看见这清朗澄澈的笑眼,喉头滑了滑,眸色一深,抬手揽着李昀的腰,疾走两步,从大道闪进小径,耳边车水马龙的喧闹声立刻便远去。   李昀被晃得头晕,侧身靠在裴醉的胸口,捏着那人玄色衣袍的广袖,浅浅蹙了眉:“忘归,你...”   “再过两条街,便算是入城了。”裴醉扶着李昀的后颈,将他揽进怀里,轻声嘱咐着,“入了城,便不要再与为兄走得这么近了。”   李昀实在是被那人吓怕了,生怕他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立刻攥着他的手臂,眸光一颤:“你又做了什么?”   裴醉闷声低笑。   “说话!”李昀真不想一见面就生气,可这陈年老火,总是能被裴忘归轻易点爆。   “我现在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讨伐对象。”裴醉忍不住笑意,“梁王殿下,本王现在需要你去安他们的心。”   李昀松了口气,可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为什么是我?”   “承启朝堂水太深,一步都不能走错,可偏偏你刚回承启,手中无人可用。为兄...实在是名声糟透了,不能明着分权给你。王安和,我不信任他。你从小便学识声名在外,天资聪颖,文思奇绝,为天下士子先,也没什么担不起的。此一行,便是极好的引子,能让你安稳入朝。”裴醉手掌覆在李昀的腰上,轻轻地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揽,“为书生立声名,为圣贤继绝学。大庆重文抑武,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如今国子监生被我压抑至此,心中定然不忿。你若肯以天家血脉振臂一呼,身后自有无数学子为你前赴后继。”   李昀眼睫一颤,手攥得很紧,拼命忍下心中的怒火,又挣扎着想走。   “好了,别恼。”裴醉死死箍着李昀的腰,一反之前对李昀的纵容,近乎强硬地将他牢牢扣在身前,“听我说。”   “为兄的做法或许有时极端了些。”裴醉认真道,“国子监捐学令,是为了筹措粮饷的一时之计,并非只是为了元晦你入朝。不过,若能帮你在朝中站稳脚跟,区区声讨,我又何必在乎?”   “这是为兄的心意,你倒也不必如临大敌,日日担惊受怕。”   他眸光浅浅垂在李昀紧紧拧着的眉心,用大拇指摩挲着那纠缠的结,替他轻轻展眉:“元晦,你我性格行事都不同,入了朝堂,免不了分歧。我知道你心中有方略,有计量,可,我不能放任你身陷险境。”   “答应我,别受伤,别冲动,就算不选为兄替你铺的路,也不要以身犯险,去走满是鲜血的歧途。好吗?”裴醉将他抱得很紧,仿佛抱着世间易碎的珍宝,不敢也不舍得放手。   李昀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缓缓抬手,拍着裴醉的背,一下一下的,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   “你怎么了,忘归?”   裴醉抬手扶着李昀的后脑,轻轻揉了揉。   “被你吓的。”裴醉在他耳畔低语,“若你此次醒不过来,为兄该怎么办?”   “原来,久经沙场提刀饮血的裴将军,也有怕的时候。”李昀心中感动,轻轻地抱了抱裴醉。   “我很怕。”裴醉郑重地、缓慢地念着这三个字,直直撞进李昀的心底。   李昀瞳孔一缩,呼吸渐渐急促,眼睛一点点变红。   “别哭,这是怎么了?”   裴醉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便又把李昀说得眼泪盈眶,扶着李昀的侧脸,想要给他擦眼泪,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李昀大口呼吸忍着泪意,小脸憋得通红,像个熟透了的虾子。努力了半晌,终于把泪意憋了回去。   “裴忘归,你也该体会体会怕的滋味了。否则,永远只有我一人担惊受怕。”李昀咬牙切齿地愠怒道,“...混账。”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昀扯着裴醉的手臂,反将他抱进了怀里。   “忘归。”李昀声音很轻,眼眸微弯,双手环着裴醉的腰,将侧脸轻轻靠在那人肩头,“这件事,你的做法,我不认同。捐学令虽有弊端,可并非不可解之僵局。”   裴醉眸光慢慢缓了下来。   “好。”他轻轻笑了,“元晦想怎么做,便放手去做吧。”   “我确实担心你的手法极端。因为你的残忍,永远是对着自己的。”李昀抿着唇,“我不喜欢你伤害自己,也不忍心看你自毁名声。”   李昀轻轻拉着裴醉的手臂,摇了摇。   “忘归,你有我,别总是习惯性地一个人撑着。”   “...谨遵梁王令。”裴醉捉住他的手,笑意柔和,“走,入宫见小五吧。”   保光殿峻宇飞檐,旁有四季常春的松柏,对立着守在边角一隅。   两位锦衣王爷,在殿外也是这般分列两侧,无声地长身而立,静候天子召见。   过了半晌,钱忠姗姗从殿中出来,弯了腰,脸上笑容淡淡,不卑不亢地道:“王爷,陛下说,不见。”   裴醉打量着钱忠脸上的笑容,唇边笑意浅淡。   “是么。”   “臣不敢矫诏。”钱忠察觉到裴醉眼底的霜寒,立刻跪下,“王爷恕罪,此乃陛下口谕。”   “知道了。”裴醉随意挥挥手,钱忠便弓着背,恭敬地退到殿内。   李昀浅浅蹙了眉。   被天子拒之门外不见,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别想太多。”裴醉见到李昀暗自思索的模样,立刻打断了那人的思虑,“与你无关,我来处理。”   李昀抬眸,不解道:“你知道原因?”   “知道。”裴醉无奈笑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府歇息,我处理好了以后,自会去找你。”   李昀手紧了一紧,有许多话想说,可时机不对,也只能点点头。   裴醉眸光一舒,转身朝着一旁值守的金岭卫指挥使步景离道:“亲自送梁王殿下出宫。”   步景离亦是腰间配飞雁刀,浓眉圆眼,气势雄浑,举手投足都显得稳重:“是,殿下。”   裴醉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雕栏画栋外,转了身,望着紧闭的保光殿朱色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用手将绛紫公服下摆一撩,直直地跪在了殿门之外。   “臣,裴醉,求见陛下。”   殿内无人应答。   裴醉早知李临闹别扭的小性子,也没期望小皇帝立时便能消了火气,于是便只静静地跪了下去。   李临手里握着木刨子,坐在一堆木头屑里,弄得满头满脸的木灰。   他手里握着一把歪七扭八的弓,没好气地刨着,看见那老太监弓着背进来了,冷哼一声,一边呼哧呼哧磨着弓,一边努力假装不在乎地问道:“皇兄走了?”   “禀陛下,王爷把梁王殿下送出宫了。”钱忠弓身,恭敬地答道。   “哼!”李临狠狠丢下手中刨了一半的弓,怒气冲冲地坐在龙床上,“朕没让他走,他怎么敢走!”   钱忠唇边笑意很淡,等小皇帝火气上头,才惶恐地扑到李临面前,低声道:“臣容禀,裴王殿下还在殿外等候,只是梁王殿下先回了府。”   李临前几日的旧火未消,今日又添一把新柴,盛怒之下,怒吼道:“朕不见!让他跪!”   “是。”钱忠弓着身子,走出了殿外。   秋日地凉,寒气顺着裴醉的膝盖一直攀上他的四肢百骸。   “殿下,不如今日先回府吧。”钱忠缩手拢袖,“若是陛下转了心意,臣立刻便差人去殿下府上。”   裴醉脸色如冷玉白皙,他懒懒抬眼,望着钱忠那副忠心模样,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滚。”   钱忠面色不变,轻声应是,拢了袖便弯腰退到一旁。   步景离从宫门处回来,见裴醉跪在保光殿前的石砖上,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裴醉身旁,焦声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   “没事。”裴醉闭着眼,忍过一阵急疼,缓了口气,哑声问道,“梁王安全回府了?”   “是。”步景离沉声道,“末将亲自将殿下送入梁王府中。”   “好。”裴醉接着道,“钱忠手里的御马监,务必要给我盯死了。还有,查清崔家是何时与钱忠联系上了吗?”   “有些头绪。”步景离压低声音,“钱忠近日单独召见了御马监外放到江南御草场监官。”   裴醉冷冷一笑。   “找个缝就能钻,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犯了鼠疫。”   “殿下,还需要末将做什么?”步景离瞥了一眼恭敬垂首的钱忠。   “暂时不需要,只护好陛下和宫城即可。”裴醉顿了顿,“也留神崔太后那边。”   “是。”   “去忙吧。”   步景离盯着裴醉苍白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拱手告退。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烬烧红了朱墙,火红耀眼。   裴醉的唇色已经淡到青白,可仍是笔直地跪着,身形不曾摇晃。   李临气了一下午,那股无名火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抹不下面子去寻他的皇兄,在保光殿里转悠来转悠去,连木工也没什么心思做了。   “那个。”李临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高喊,“来人啊,朕的木头用完了。”   门口守着的太监轻车熟路地取了木材,抱着昂贵的金丝楠木推开了殿门。   小皇帝站在门口,扯着脖子,看见一人跪在夕阳光影里,看不清面容,可这永不弯折的脊背,除了他裴皇兄,再没有第二个了。   “咳。”小皇帝朝着太监发了火,“怎么回事,皇兄还在这,为什么没人来禀报朕?!”   门口稀稀拉拉跪了一地的太监,簌簌发抖,不敢回嘴。   “钱忠呢?”李临哼道,“让他去请太医过来,给裴皇兄看看身体。”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去找钱忠,剩下的仍是老老实实地跪着。   李临火气又上头,小团子脸涨得通红:“你们,还要等朕亲自去扶皇兄起来吗?!”   裴醉抿着唇,左手撑着地面,忍着头晕目眩,推开搀扶的太监,自己勉强站了起来。   只是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多谢陛下。”   李临等到他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皇兄这惨白的脸色,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皇兄...”   小皇帝吓坏了。   “臣没事。”裴醉努力笑了笑,扶着朱廊柱,身上的冷汗早已将中衣浸透。   “皇兄,你进来。”李临拽着裴醉的手臂,将他拖进了保光殿,又朝外吼了一嗓子,“你们都不许进来!”   殿门缓缓关上。   裴醉单膝跪在李临面前,从怀中拿出早已凉透的九连环和鲁班锁,温和笑了:“臣没有食言,给陛下带来了。”   李临小嘴一瘪,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他丢了九连环和鲁班锁,扑进了裴醉的怀里,哭得鼻涕眼泪直流,哭到打嗝:“朕害怕...朕怕裴皇兄不要朕,背叛朕...”   裴醉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险些倒在了地面上。   他右手向后撑着身体,把李临抱在怀里,无奈笑了:“不会的,臣不会背叛陛下。”   李临吸了鼻子,把眼泪蹭到裴醉的肩上。   “这个宫里,只有裴皇兄对朕好。”李临抱着裴醉的脖子,低声委屈道,“如果裴皇兄也不要朕了,那...”   “臣不会。”裴醉轻声安慰着,“陛下,可是这两天听了什么话?”   李临吸了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别扭道:“就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朕知道,皇兄说过,那些是挑拨离间的话。”   裴醉抚着李临的背,轻声道:“是,陛下想得很对。”   李临松了口气,拽着裴醉的袖口便把他牵到了床前,给他兴奋地展示着他新磨的弓。   “这是要送给皇兄做生辰礼的。”李临小眼睛亮晶晶的,“皇兄喜欢吗?”   裴醉正想回答,可心口忽得剧痛,呼吸一滞,只能抿着唇,专心抵抗着痛苦,任由冷汗滑下鬓角。   “皇兄?”李临拽着裴醉的绛紫广袖,担忧地盯着他。   “...臣很喜欢。”裴醉缓了口气,笑得苍白。   “皇兄是不是病了?”李临想要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摸裴醉的额头,却被裴醉轻巧隔开。   他温和道:“只是陈年旧疾,无妨。”   李临长呼了一口气。   裴皇兄的老毛病他知道,每次都是看着吓人,但第二天就没事了。   小皇帝放下心来,喜笑颜开地喊了人:“钱忠,亲自替朕送送皇兄。”   钱忠如同一条狗般听话而恭敬,小碎步朝着保光殿弓着腰而行。   裴醉站在李昀身侧,逆着光,看着那佝偻的背,微微眯起了眼。   “陛下,喜欢用钱忠?”   “嗯。”李临点点头,“他还挺好用的,再说,那天还带人来救了朕,挺忠心的。”   钱忠刚到殿前,听闻李昀这等褒奖,立刻跪下,五体投地:“臣,万死不辞!”   李临满意地点点头,朝着裴醉得意道:“皇兄,你说做天子要明辨忠奸,朕做得好吗?”   裴醉沁着寒意的视线刺在钱忠那弯曲的脊背上,转头看向李临的目光是一贯的温和。   “陛下是天子,自然做得很好。” 第48章 蓬莱   裴醉出了保光殿,看着垂首不言的钱忠,眸色幽暗转冷:“钱大人,蛰伏三年,终于等到机会侍奉御前,是不是觉得高枕无忧了?”   钱忠立刻跪下,低眉顺眼地惶恐道:“殿下明鉴,臣一心只忠于陛下!”   裴醉只无声扯了唇角,嘲讽一笑。   钱忠还待跟上,步景离却上前半步,以手臂相挡:“钱大人,由末将送殿下即可。”   裴醉瞥了一眼跪在保光殿前的钱忠,夕阳映在那人一身崭新朱色官服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影子。   “权力更替交迭,连十二监也是这般,此消彼长,你来我往。”   裴醉以背抵着冰冷的宫墙,扶着额角,眼前的方形地砖早已重影,看不清路,脚步也发沉,连呼吸都艰难。   “需要末将准备软轿,送殿下出御道吗?”步景离担忧道。   “不必了。”裴醉目色垂着,低道,“罚跪乃是天子之威,乘轿,非为臣之道。”   “可...”   “无妨。”裴醉摇摇头,“你且去吧。”   从保光殿出了宫城,沿着御道至皇城根又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他一步步走得很慢,步履不乱,身姿不摇,脸色如常,无人敢议论半声。   太阳已经从斜垂到西落,夜幕渐渐铺满天空,裴醉终于出了右掖门,望着这已经全黑了的夜色,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又撑过一天。   他绕过一颗老树,朝着策风而去。   绯红的马儿朝他打着响鼻,用侧脸蹭着那人的掌心。   裴醉左手臂搭在策风的头上,疲惫地将头埋进了手臂中。   “忘归!”   裴醉怔了怔,回头看见巷口的李昀挑着马车帷裳,眼中含忧,眉心紧蹙。   “你怎么来了?没好好休息?”   李昀一口气差点行岔,攥着帷裳的手紧了紧,无可奈何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让我怎么安心在府里等?”   “哦。”裴醉朝着李昀的马车走,含笑道,“原来是等不及想见...”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已经支持不住,脚步一踉跄,扶着车辕,垂着头,指节攥得青白。   “忘归?!”李昀一惊,立刻便从马车中跳下来,站在他面前,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努力用削瘦的小身骨去撑着那人的身体。   “急什么。”裴醉抬眸,笑意没压住疲惫,“有这么想我?一刻也不能等?”   李昀靠近看见那人苍白的脸色和浑身的汗,又看见那人衣袍膝盖处淡淡的土色,即使尘沙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却仍是留下了两个印子,抹不去,藏不住。   李昀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裴醉轻声道,“不许哭。”   “谁要哭?!”李昀咬牙。   裴醉唇角微扬,用手扯着黏着脖颈的衣领,难受地拽了拽:“好好,为兄不拆穿梁王殿下。”   “向武,帮我扶他进去。”李昀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极沉重。   马车内极宽敞,坐垫软枕围着车座,均以素青色织锦双面绣成。上面正烹了一壶茗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   李昀从马车暗格中取出茶盏,用热水淋了,然后倒了一盏,递给裴醉。   “嗯,好喝。”裴醉一口吞下,舌尖转着茶的甘甜,背靠软枕,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色依旧苍白,可精神已经好多了。   “果然好酒之人不爱茶。”李昀又倒了一盏,舌尖捻着茶的三种余韵幽长,“雁行林海留痕,茶过唇齿留香,忘归,你这不叫品茶,这叫饮马。”   裴醉失笑,放下手中茶盏,将头靠在车厢软板上,闭上眼,鬓边垂坠乌发被窗外夜风吹得飞扬。   “饮马有何不好?”裴醉声音悠悠,宛如大漠狂沙呜咽,“至少痛快。”   李昀垂眸,眼前水汽氤氲,忽得念起那挽弓骑烈马,倚楼红袖招的少年风流来。   彼时的裴家幼子,有父母兄姐无边的宠爱,恨不得将天上风月揉碎,都放在那少年心上。   可后来,那人终究是被困在这承启的一方朝堂,在各方势力中权衡挣扎,护着年幼的天子,护着支离破碎的朝堂,护着苦难颠沛的四方百姓,却忘了他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李昀今日才亲眼看清了那人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的疲惫和无奈,心疼又心酸。   “唔,怎么困了。”裴醉扶着额头,无奈笑道,“元晦一来,为兄就想睡觉。”   李昀耳根狠狠一红。   他知道裴忘归不是那个意思。   他缓了口气,调整好心态,轻声道:“既如此,兄长便睡吧。”   马蹄声声,催人入梦。   裴醉的身体随着马车微晃,双臂抱胸,头一下下点着,长睫微抖,在车内烛光下散落一片阴影。   李昀抬手将热水泼到窗外,将剩余的安神散重新收回暗格。他慢慢起身,屏着呼吸,与那人并肩而坐。   果然,不过半刻,马车一阵颠簸,裴醉便倒在了李昀的肩头。   那人睡得不安稳。眉心拧着结,呼吸急促,仿佛想要醒转,却挣扎着醒不过来。   李昀看着他挣扎辗转的无法安睡,无可奈何地扶额。   裴忘归这不屈服于药性的武将本能,实在是令人头疼。   李昀抬手,抹去裴醉脖颈处薄薄一层汗,指尖还没离开那人温热的皮肤,手腕却猛地被那人攫住,力道极大。一瞬间,仿佛筋骨都要被捏碎。   李昀眉心一拧,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扭头正好对上那人的双眼。   裴醉眸中朦胧睡意犹在,瞳孔散着,可眼底却压着狠厉,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矢,下一刻便要百步穿杨。   “忘归。”李昀忍着手腕断骨一般的疼痛,在他耳边轻声安抚着,“是我。”   裴醉听得李昀的声音,眉间褶皱一松,五指便慢慢松开。   “李元晦。”他轻声呢喃,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睡意重回眉头,侧脸渐渐倒在李昀的肩膀,呼吸悠长而和缓。   李昀心头又一酸。   “忘归,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李昀用指腹划过裴醉眼下乌青,喃喃低语。   裴醉自从认定了身边之人是李昀,便睡得安稳许多,连这耳边低语也充耳不闻。   李昀替他拢了拢披风,声音放得很轻:“堂堂摄政王,呼风唤雨,把权朝政。看起来无坚不摧,实际一碰就倒。忘归,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天下人骂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顶着这四处破洞的大庆?”   马车晃晃摇摇,一路走过闹市和静巷,最后停在了梁王府门口。   向武挑了帷裳,正想说话,却看见两人互相依偎着熟睡的身影,立刻把吵嚷憋了回去,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他轻手轻脚地跳下马车,守在车门口,跟个门神一般,小粗短眉毛凌空一撇,神色凛然,叉腰守着,不让人来打扰两人难得的好睡。   宵禁的时辰近了。   街上那喧哗的闲人与高声的叫卖浪潮声也渐渐停息。   裴醉睡意渐渐褪去,眉心微微蹙起。   胸口磨人的疼痛虽未消减多少,可这十几日紧紧绷着的精神竟然难得松弛了片刻,算是勉强能透过一口气来。   他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朱色木框车架,还有眼熟的青色织锦,他视线下移,看见了李昀那沉静的睡颜。   “李元晦,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给为兄下药了?”   他声音犹带喑哑,用温热的指腹去摩挲李昀白皙的侧颈,挠痒痒似的,轻而温柔。   “不得已而为之。”李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兄长是不会怪我的,是吗?”   裴醉没回答,只是轻轻弹了李昀的眉心:“回去吧,为兄走了。”   说着,便要挑了帷裳下车。   李昀立刻拽住了裴醉的手腕。   “兄长若无事,便入府歇一歇。”   “...府里有事,等改日我再过来。”裴醉揉了揉李昀的头发,挑了挑眉,“莫非梁王殿下长夜孤枕难眠...”   “裴忘归。”   李昀额角青筋又开始熟练地跳了起来。   裴醉眸光藏着笑意:“行了,今夜真有事,改日再陪你,行吗?”   李昀缓缓松了五指。   “好。”   李昀站在王府门口,目送裴醉翻身上马,那人一身紫袍被夜色映得霜寒深重,转眼就消失在承启的夜色里。   “殿下,骆先生已经...”   向文急匆匆地从府中跑出来,却只看见自家公子独自站在夜色里,望着灯火阑珊街巷的背影。   他一句话没说完,干脆就咽了回去。   “让先生早些休息吧。”李昀眸光微垂,手掌攥得紧了些。   “是。”   向文还没适应王府大宅子,晕头转向地扑进了这迷宫一般的牢笼里,跟在长史后面,跟个小尾巴一般,拼命地学习着所有的礼仪知识。   等到裴醉回了府,天色早已黑透。   他刚踏进院子里,就看见方宁坐在他的黄梨木药匣子上,把头发吊在树枝上,面前摊了三本古籍,困得直抹眼泪,头不停地垂着,头发被狠狠一拽,疼得他龇牙咧嘴,勉强看了几页,又困意上头,如此循环往复。   “你这不是悬梁刺股,你这是悬树自尽。”裴醉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解了腰间一壶酒,正要往嘴里倒。   方宁眼睛都绿了,立刻解下那树上绑着的头发,风一阵狂卷而过,直接抢过裴醉手里的酒壶,死死抱着不放手,跟护食的狼崽子似的。   “殿下,酒气伤身,不可以喝。”方宁困得说一个字就要打一个呵欠。   裴醉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空空如也,无奈笑了:“真是。”   方宁丢了酒壶,双手搬着屁股下面的黄梨木药箱,蹲坐在裴醉膝盖边上,小心地扯起他的袖口,边打呵欠边替他扶着脉,唇角一点点往下撇着,最后,干脆扑在裴醉膝盖上呜咽着偷偷擦眼泪。   “哭什么?”裴醉按着额角,随口道,“预料之中的事,何必如此?”   方宁哭声戛然而止,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怒从中来:“殿下是在说明天吃什么吗?!为什么可以这么随意?!”   他猛地站起,在原地兜着圈,着了魔似的喃喃:“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故而,医者不可轻断,不可擅决。医者并非仙神,可半步差,便成了恶鬼。”   裴醉蹙了蹙眉:“伯澜。”   “‘蓬莱’虽是毒药,可若再多半步,就可医白骨,返死生。”   “可这半步,为什么我就是走不过去呢?”   方宁眼中漆黑一片,瞳孔已经散了,他怔怔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愣,仿佛透过这黑夜在看向忘川河畔的往生魂魄。   裴醉眼神一凝,直接抬手打晕了方宁,将他扶进了偏殿的药室中。   他看着这散落遍地的古籍药方,还有十多滩焦黑药渣,无声地叹了口气。   “爹...”方宁皱着眉,抱着裴醉的手臂,似乎把他当成了他那被五马分尸的老父亲,话语里似畏惧似孺慕,“我想你了。”   裴醉没去计较方宁的梦呓,配合地应了一声。   “你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方宁极小声地嘀咕,“裴忘归那混蛋折磨我,我差点就要下去见你了,爹。”   裴醉被他气笑了,把那满嘴胡话的方军医扔上软塌,转身要回到寝殿,忽得脚步顿了顿,绕到那树下药箱中,从暗格中翻出了一个黄匣子。   他用指尖轻轻拨开那陈年旧锁,染了满指尖的铜锈。   里面躺着一张‘蓬莱’的药方,墨迹陈旧,字迹狷狂,那边角染的暗红血迹,明晃晃地昭示着这张带着血雨腥风的药方,当初究竟在大庆后宫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李元晦,你若知道,会恨我吗?”   裴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蓬莱’二字,声音被夜风吹凉。 第49章 早膳   小皇帝李临觉得自己是个知错就改的好皇帝。   他知道自己任性了,于是今日一早便宣了他从来没见过面的梁皇兄还有裴皇兄一起入宫用早膳。   李临绷着小脸儿,故作严肃地看着宫人将两个皇兄引入殿内。   他身体微向前倾,撑着圆滚的小胳膊,想看清楚这个传说中和自己长得有三分像的皇兄。   年幼的天子看着中殿内一袭朱衣公服恭敬垂手肃立的李昀,眨了眨眼,严肃的小脸儿没崩住,惊怔地小嘴微微张了一道缝。   自己长大后也会变得这么好看吗?   李临遥远的皇叔皇兄成群成山,偶尔逢年过节能见上一见。   可每次宫里开宴,裴皇兄都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李临抻长了脖子,趴在裴皇兄背后,只能看见那些人的圆滚肚子和长胡子。   小皇帝本来对李家血脉已经失望透顶了,可今日看见李昀那张温润清秀的面庞,忽然就对自己那没见过面的父皇抱有了一丝孺慕之情。   “臣李昀,叩见陛下。”   李昀缓缓折膝,双手在面前交叠,弯腰叩首,行了大礼。   李临赶紧抬了抬圆滚滚的小手,看着李昀清隽温文的面容,眸光好奇而探究:“梁皇兄,你往前走两步!”   李昀听得这奶声奶气却故作威严的声音,不由得垂着头微微笑了。   他恭敬上前两步,站定。   血脉里的亲情是挡不住的,小皇帝遣散了宫人,跳下了龙椅,蹒跚走到李昀面前,腰间的玉带摇摇晃晃的。   小皇帝只到李昀的膝盖上面,他努力伸出双手,咯咯笑着:“梁皇兄,抱!”   李昀怔了一怔,看着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年幼面孔,眸光一缓,恭敬地伸出双手,慢慢环住李临的后背,指尖碰着龙袍上背上金线绣制的五爪团龙,不由得想起了他那陌生又熟悉的父皇。   天家无父子,皇室无兄弟。   可饶是如此,两人在这一刻,仍是感觉到了一丝亲情的暖意。   裴醉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二人相拥,唇边也噙着淡淡的笑意,半晌,轻声提醒着:“陛下,该用膳了。”   “哦。”李昀松了手臂,又扑进裴醉的怀里。   裴醉向后退了小半步,弯膝跪下,温声道:“陛下,怎么了?”   “想皇兄了。”李临委屈道,“昨晚,母后过来看朕,她都哭了。”   裴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朕这些年,是不是做得不好?”李临用小手攥着裴醉的绛紫氅衣广袖,小圆眼睛向下撇着,“皇兄,朕是不是不孝?”   裴醉心底冷嘲,表面不显,只轻声安慰着:“陛下没有不孝。这些年太后专心礼佛,所以才很少与陛下亲近。”   “哦,不是朕的错。”李临点点头,心里舒服多了,笑容也重回脸上,“两位皇兄快坐下用膳。”   “是。”   李昀站在裴醉身侧,看清那人起身时身体的微微一晃,不由得暗自皱了眉。   裴醉坐在李临左侧下首位置,李昀则与他相对而坐。   先呈上来的是秋菊茶汤,金黄小米汤粘稠,上面点缀着盛放的金菊,宛如将金秋九月都浓缩进了这小小一碗汤中。   李昀正稳重地一勺勺喝着茶汤,忽得被对面的视线灼了一下,他微微抬眼,看见裴醉正微笑着看向自己。   那人一贯锋利冷冽的眉目被头上的白玉凤纹发冠柔和了几分,一袭庄严紫袍公服也没能掩盖住那人眼眸中的温和笑意,从茶汤的热气氤氲中看过去,那人竟不像是威严深重的摄政王爷,倒极像是平常世家的风雅公子。   李昀双唇微扬,又喝下一口汤,正要将视线收回,却见那人面前的汤几乎没怎么动过。   “皇兄,你怎么不喝?”   很明显,李临的视线也黏在他的裴皇兄身上,以为这汤不合胃口,正要让人换一道做来,却被裴醉制止了。   “陛下,不必麻烦了。”裴醉笑着,“臣不饿。”   李临‘哦’了一声,小圆手一抬,旁边垂首服侍的宫人立刻鱼贯而入,列了十二道精致早膳,上面用黄绢罩着,盒角坠黄金铃,步步脆泠,隐隐有香味散逸。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安静地用了膳。   李昀一直在盯着裴醉,见那人只吃了两筷子,便放下了手中的银箸,脸色倒是如常,看不出什么问题。   裴醉迎着李昀的视线,挑了挑眉,目光带着询问。   ‘为兄好看?’   李昀无师自通地看懂了那人的无声之意。他攥着银箸的手紧了紧,额角青筋隐约跳着。   他的定力还是不够。   李昀深吸了口气,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烩羊肉,嚼得腮帮子疼。   裴醉低笑,过了片刻,见李临吃得差不多了,正瘫倒在龙椅上揉着小肚子,便开口询问道:“陛下,前日,臣曾在早朝时提到过‘捐学令’。”   李临脑袋开始疼,含混着应了声是。   “臣公然贩卖国子监进学名额,确实是亵渎了圣贤名声。臣此举大逆不道,待到国库充盈后,陛下自可驳斥臣的诏令。大庆朝堂总该遵一家圣人之言,而陛下更要懂得善用儒学掌控文臣。否则无法收拢天下士子,也就没了统治国家的手段。”   “哦。”李临点点头,小眉头蹙了起来。   “此令,可解一时燃眉之急,却非长久之计。”裴醉笑道,“臣知道陛下不喜欢书上那些空泛的道理,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无妨。为君临朝又不是考状元,巧学多思广听谏即可,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李昀淡淡地瞥了裴醉一眼。   那人就差把‘圣贤皆狗屁’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可为了说服李临,还得强撑着一副‘圣贤有大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好!”李临就喜欢听裴皇兄说话,无端生出一股豪气来。   只不过,豪气只能顶一会儿,半盏茶的功夫就没了。   李临听着听着便困了,明显有些坐不住,眼神直往殿外瞟。   裴醉缓缓起身:“那臣先告退了。”   “哦。”李临偷偷摸摸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木刨子,抱进怀里,笑弯了眼,“皇兄去忙吧。”   李昀也起身告辞,与裴醉一同出了中殿的门。   两人并肩走下石阶,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   “没胃口?”   “嗯。”   裴醉随口应了一声,转进临水木亭,朱漆绿瓦红廊灰石凳,在凳上落座。   湖中水波不兴,如明镜一般映着灼灼天光。   裴醉微微眯起凤眸,不去看那明亮天光倒影,只抬手替李昀拂去身旁石凳上的灰尘,拍着那圆石凳,轻笑:“坐。”   李昀轻撩衣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身旁。   “忘归。”   “嗯?”   李昀从袖中拿出一本草拟的诏令,姜黄色硬皮上,写了方正清雅的‘捐学’二字。   他用二指将诏令轻轻推到裴醉的面前,轻声道:“昨日回府太晚,只能想到这些,你再看看,添些东西。”   裴醉怔了一怔,接过他手中的拟折,拉开那折页书册,从头极快地看了一遍,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   李昀向裴醉身边靠了靠,用白皙修长的食指指着其中的一条,声音缓缓:“户部批捐学款项,捐学者挟案籍至布政司,查验案籍无误后,统一折色为白银,直接交由卫所提调官供军用。往来账目每季度交回户部与国子监,以便身份核实。”   “嗯,这个可行。与贡生区别开,捐学的生员便叫监生。监生可免廷试,可直接由吏部授官,但不可入吏部。”裴醉亦用手指着那墨痕,视线却落在李昀柔软湿润的唇上。   “好。”李昀微微点头,“那品级...”   他正等着裴醉接话,可耳边只有那人浅浅的呼吸声。   “忘归?”   裴醉移开视线,淡淡笑了:“四品以下,且将来不得入中枢,不得入武职。”   “好。”   李昀从袖口中拿出一本空白折子,将内容重新修改,又誊抄到了新折上。   秋日长风,日光倾城,寥廓青天,秋雁几行。   李昀专注地垂首写着奏折,侧脸垂下的几绺青丝被秋风吹得飞扬,挡着视线。他偶尔抬手拨开那扰人的发丝,有时干脆便任风随意翻飞。   裴醉支着手肘,凝神看着李昀沉静的眉眼,伸手,替他挽着头发。   “嗯?”李昀怔怔抬眼,正好对上那人一双含笑的凤眸。   “太久没见了,总觉得元晦有些不一样了。”裴醉头微微歪着,用手肘支起,唇边笑容温和温暖。   “才十余日。”李昀哑然失笑,“我哪里不一样了?”   裴醉却收起了眸中的温柔,换上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用指尖挑起李昀的下颌,朗声道:“玉树临风前,潇洒美少年。逸兴壮思齐飞,可上青天揽明月。”   李昀呼吸颤了颤,手里的笔险些握不住,青石桌上墨痕飞溅。   “你...”   裴醉纵声长笑,抬手轻轻揉着李昀的头发:“慌什么?为兄这是夸你呢。”   “忘归。”李昀心里一紧,伸手便攥着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嗯?”裴醉含笑,话语微挑。   “你...许久没这样了。”李昀五指逐渐缩紧,“你每次心里越难受,笑得就越放肆。”   裴醉眸光一缓,轻轻拍着李昀的手背,随便扯了个谎:“早上喝了苦药,难受。”   听闻此言,李昀心口悬着的大石头铿然落地。   “怪不得连吃饭也没了胃口。”李昀艰难忍着笑意,“兄长,没吃点甜的?”   “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裴醉揽着李昀的腰,轻笑道,“不过,现在好多了。”   李昀从那怀抱里退了出来,用手试了试那人的额温:“喝的什么药?哪里不舒服?”   裴醉抬了抬眉:“十全大补汤。”   李昀别开眼,抿着唇角,死死忍着喉间的笑意。   “十全...”李昀忍笑到声音微颤,“...十全大补汤,并不苦。”   裴醉凤眸微眯,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看见那人微红的脸颊,用手轻轻弹着李昀的眉心:“这宫里,敢当面笑为兄的,不多了。”   李昀噗嗤一声笑出来,清冷的眉眼间染着人间烟火红。   裴醉眸光也藏着笑意。   李昀再次提笔写诏令时,眉间隐约的忧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弯的笑眼。   裴醉起身,抬手拍了拍李昀的头顶,斜倚在朱亭廊柱旁,望着那平湖耀眼天光,唇边的笑意缓缓落了下去。   “写好了。”李昀将那折子仔细折好,郑重放进了裴醉的手掌心中,“监生与贡生出身到底是不同,为官仕途极看重师门出身,所以,此一举虽不能完全消除国子监贡生的愤怒,但聊胜于无。”   “嗯。”裴醉垂眼看着那诏令,“元晦不反对为兄此令?”   “反对已经来不及了。”李昀温声道,“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扎在你身后的寒芒冷箭少一些。”   裴醉将那诏令收进袖中,笑了:“多谢梁王殿下。”   “可是,忘归,你怎么会忽然想插手国子监的事情?”李昀蹙着眉,“还有,当日你伤了贡生的事...”   “被高功鼓动静坐的贡生,不是江南八府出身,就是多少沾了江南钱串子的铜臭气。”裴醉冷笑,“我只伤了他们,已经算是客气了。”   “既然大庆官场已经溃烂到了国子监里,我也没必要顾念清流的想法了。”裴醉冷声道,“能卖的都卖了,换点钱,去堵边关城墙,去填运河堤坝,比撑着这一副盛世假象要来得有用多了。上月的淮阳水患,户部好不容易从工部手里抢了修宫殿的银子出来赈灾,可水患仍是不绝。简鸿越天天找我哭,我也没办法了。”   李昀蹙了蹙眉。   裴醉缓了神色,看向李昀,低声问道:“看不惯为兄的做法吧。”   李昀与他并肩而立,望向那平湖藕荷丛,半晌才道:“忘归,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此令并非长久之计,不是吗?甚至,连陛下将来的路,都替他想好了。”   李昀微微侧了头,去看裴醉那副削瘦的面容,眸光一暗:“只是忘归,这样拆东墙补西墙,还能撑多久呢?”   裴醉手臂勾着李昀的肩,伏在他耳畔,低声笑着:“不用太久。有梁王殿下在,大庆昌盛,指日可待。”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散落在彼此唇畔。   “我...”李昀嗓子有些干。   裴醉眼眸中压着深沉与克制,只微微弯了唇角,便直起身子,攥着李昀的手腕,将那脚步发木的人拽出了朱亭。   “走,去天一阁批折子吧,顺便也该见见你的老师了。” 第50章 斗嘴   天一阁的青瓦飞檐历经百年,早已浸满了风霜沧桑。虽然现在已然成为议事之所,但历经风雨沉淀下的翰墨文思依旧盈满一楼。   李昀站在天一阁门口,有些神色恍惚。   当年与太子皇兄一同受太傅教导的场景在他眼前历历闪过,可最后,那温润的不似天家储君的兄长,却惨死在权臣倾轧之下。   那双执笔的手,也变得血迹斑斑。   “元晦?”裴醉行至门前,发现李昀仍是立于台阶之下,凝视着那高悬的匾额。   “没事。”李昀垂了眸子,背着右手,缓缓踏上这层层青石阶。   王安和手握案牍,静坐在案桌后。   内阁大学士眉眼间是岁月沉淀留下的温缓圆滑,花白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根根分明。   见二人进门,笑呵呵地拱手迎道:“裴王殿下,梁王殿下。”   “太傅,五年不见了。”李昀眸中笑意清浅,“一切可还好?”   “好,老夫很好!”王安和压着激动的神色,从案桌后快步走到李昀身前,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梁王殿下,回来便好。”   裴醉不去打扰这感人的师徒重逢,他背着手走到一旁的案桌前,看着昨日还干干净净的桌上又摞了小山一般高的折子,笑了。   “葛栾,哪一堆是弹劾我的折子?”   身后身着青衣公服的青年笑道:“禀殿下,高的那一摞。”   “嗯,不错,这一早上的时间,便有这么多。”裴醉随手撩了衣袍,随意靠在椅背,笑意清淡。   李昀闻言,也走到裴醉面前,盯着满目狼藉的折子,皱了皱眉。   裴醉随手捻起一本,递给李昀,邀请他共赏这厚厚一本弹劾。   “阉人赵高,朝政专制,手段暴虐,威福深重;不费兵卒,迫大秦亡。”   “司空曹操,权柄大盛,伤化暴民,倾覆重器;拥兵为重,催汉室亡。”   “今有裴贼,擅断万机,不敬宗祖,喝挟幼主。史为世鉴,若兵政得一,则乱天下,遑论窃国之贼将兵、政尽归其手。大庆百年,将...”   裴醉懒洋洋道:“将怎么了?”   李昀将折子合上,放进袖口,摇摇头:“御史十三台,尽是这般空谈之言,不看也罢。”   裴醉用手指撑着额头,打量着李昀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不悦,心头一暖。   于是风流眉眼挑得更高,瞥着一旁看戏不言的王安和,笑道:“王首辅,此时此地只有我们三人,不如将话摊开说清楚?”   葛栾听见这话,苦着脸倒退而出。   已经是第十五次了。   摄政王这选择性看不见人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王安和笑着捋胡须:“殿下有何指教?”   “这三年里,梁王走遍南境北疆,想必这其中,王首辅也插了许多脚。土地清丈的确势在必行,此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裴醉用指尖轻轻扣着案桌,娓娓含笑道,“如今你我目标一致,此时内耗,毫无意义。王首辅,您说是吗?”   王安和端坐红木椅上,表情毫不动容,目光只落在李昀身上。   “殿下亦是如此想?”   李昀微微颔首。   “太傅,若有裴王相助,便多了与清林抗衡的筹码。”   王安和沉吟片刻,眼角的褶皱微微松了松。   三年里,总是打着太极不肯吐露真言的老狐狸,破天荒地吐出三个字来:“归一令。”   裴醉唇角微扬:“果然如此。”   三十年前,‘归一令’横空出世,阁首罗渊积极在江南一代推行新政,将徭役、田赋以及其他税项归为统一,按照土地田亩数丈量赋税数额的新政,又将粮谷变作白银,统一交至户部。   可罗阁首新政未及推行至全国,便遭到了江南一带土地主的强烈抵制,联合朝堂内官不停上书反对。   归一令动了土地主手中的宝贝土地,使得富人税收高于农民,自然会遭到强烈抨击与反抗。   民意舆论与官员站队来势汹汹,逼得文帝将罗阁首贬值岭南,此新政也变为旧令,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   “归一令已经被搁置三代。”王安和道,“当初先帝也曾想过重拾归一令,但...”   王安和没有继续说下去。   内阁空有票拟之权,批红权初时被先帝紧紧攥在手里,后来先帝病重,便下放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手中。   这批红驳斥,任内阁有万般巧思,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李昀眸光暗了暗。   父皇守旧多疑,不肯放权给太傅,新政又怎么可能推行得下去。   裴醉转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凤眸微眯,声音寒凉:“归一令的推行,可不比对商人收税更简单。这土地,便是清林的命根子。王首辅打着这样的算盘,是一早便将梁王算计进去,想让他站在朝堂上,为言中党保驾护航?怎么,首辅不是一贯爱重梁王?怎么现在本王看着,这桩桩件件全是利用梁王的意思?”   李昀目光微怔,望着裴醉,暗自蹙了眉:“兄长。”   王安和缓缓起身,双手在身前缓缓交叠,朝着李昀弯腰鞠了一躬。   李昀侧身避了这一礼,摇了摇头:“老师不必如此。”   “梁王殿下心系天下,自然当得起这一礼。不过,与其说,是殿下替言中保驾护航,不如说,言中是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剑。”王安和直起身子,转向裴醉,笑得滴水不漏,“王爷,您说呢?”   裴醉眸光如刀,淬了寒意,将王安和从头到尾剐了一遍。   “如此,便是本王小人之心了。”裴醉收起眸中的冷意,忽得笑了,“首辅与梁王多年师生情谊,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不敢。”王安和悠悠回了一礼,不经意地随口道,“不过当年裴总兵的反戈一击,如今想来,倒仍是历历在目。”   裴醉眸光陡然一沉,唇边笑意逐渐变淡。   李昀眉心蹙得愈发紧。   “老师,兄长。孤舟覆于骇浪,孤木难支危楼。可若无信任,又何谈合作?”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悄然藏起掌心的血迹,淡淡笑了:“好。若王首辅当真一心为大庆计,本王便配合首辅推行归一令。”   王安和笑着捻须,亦点点头。   “只是。”裴醉唇边笑意浅淡,“这高家...”   “拉拢高家,稳住江南八府。”王安和温文道,“否则,照摄政王这般莽撞地直接抄了盖家的铺子产业,这江南一代,早就乱了。”   “是吗?”裴醉意有所指地笑了,“那本王,还真该感谢大公无私的王首辅。”   “不敢。”   王安和端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又朝着裴醉行了一礼。   裴醉不由得赞叹老狐狸这满腹的涵养和风雨不惊,不管自己说什么,那张笑脸总是从一而终,不曾更改。   “清丈土地虽要紧,却也不能急。”王安和缓缓坐下,理好袖口褶皱,才接着说道,“安顿了朝中乱象,才能朝江南伸手。”   “自然。”裴醉撑着额角,慵懒一笑,“安顿朝中乱象,还要仰仗首辅,本王一介鲁莽武夫,自是做不来这等圆滑逢迎之事。”   王安和笑着摇头:“殿下过谦了,谁不知道摄政王手腕铁血,杀伐果断。这拨乱反正之事,殿下怎可缺席?”   李昀有些无奈地扶额,看着二人笑里藏刀地你来我往,只好温声出言打断:“老师,兄长,时辰不早了。”   王安和瞥了一眼窗外日头,朝两王略略颔首,便拢袖提笔,批起了折子。   裴醉弯了唇,绛紫广袖一挥,随意将那堆弹劾的折子扫进角落里,朝着李昀微笑:“梁王殿下,自今日起,你也入阁参事。王首辅,意下如何?”   “自然。”王安和含笑颔首,“先皇遗诏,准梁王殿下入朝辅政,本该如此。”   裴醉从案桌后起身,亲自走到东南角的红木三层书柜上,拿出了崭新的一套笔墨,轻轻搁在李昀面前。   “梁王殿下。”裴醉替他摆好笔洗笔架,将那支兼毫夹在三指之间,向前递到李昀的面前,凤眸含笑温暖,“庆贺归朝。”   李昀的字,一贯是刚柔并济,最适合用七紫三羊的兼毫。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抖着微凉的指尖,接过了那支毛笔。   他以为,舞刀之人不爱文墨。   可原来,裴忘归早就将他的喜好记在了心底。   他握着那支笔身细腻的兼毫,抬眼看着裴醉垂首忙碌于奏折之间的冷峻锋利的眉目,眼眸不由得弯了弯。   日光倾落入窗棂,洒了满地的温暖。   三人静静批阅奏折,除了裴醉偶尔的低咳,便是翻动宣纸的声音。   奏章虽多,可归结到底还是‘没人没钱没办法’的老三样。   裴醉按着额角,看着淮阳知县这潦草的加急奏折,没忍住喉间的痒意,连声低咳起来。   李昀心里一紧,看见那人明显白了两分的唇色,轻声唤他:“兄长,没事吧?”   王安和早已习以为常,敲了敲桌子,葛栾便捧着一壶温茶,急匆匆地进来,替裴醉斟了一盏。   “殿下,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完。”王安和连眼睛都没抬,“早退是否不太好?”   裴醉朝李昀扬唇一笑:“你看,本王本想装病带你先跑,可惜啊,首辅大人不同意。”   李昀半分不信,只盯着那人额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看。   裴醉朝李昀安抚地笑了笑,昂首灌下一口茶,压下胸口的沸腾,凝神又埋首于案牍中。   日头西垂,这大庆各地呈上的奏折终于被批阅了个遍。   三人靠着椅背,均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水灾,流匪,边境之乱。”裴醉撑着额角,疲惫道,“还有什么?”   王安和瞥他一眼:“殿下还嫌不够?”   裴醉嗤笑道:“是啊,本王很好奇,这大庆还能再怎么乱一点。”   李昀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骨,声音沉重:“在这其中,淮阳水灾拖得时间太长了。开同知府该开仓将粮从临县调到淮阳县,可拖了这十余日,竟还是没有半分粮。户部赈灾款是杯水车薪,再拖下去,便又要将百姓逼上梁山。”   裴醉眉心浅浅蹙起,昂首喝了一盏茶,凉茶顺着灼热的胸腹滑了下去,总算吊起了两分精神。   “等盖家的产业充了公,也能给大庆缓一口气。”裴醉哑声道。   “恐怕没那么容易。”王安和摇摇头,“在朝官员与盖家交好的大有人在,殿下觉得,他们会不阻拦查封盖家的金库?而田野地亩,都在里长手里,里长都是盖家的人,殿下觉得,这田地能轻易被收归公家?而临近淮源府的高家和崔家,会对这肥肉视而不见?还有,盖家虽下了狱,可他们手中的茶商捏着大庆的经济命脉,盖顿在狱中如鱼得水,不也是打定了盖家的产业遍及天下,殿下不敢直接一刀砍了他吗?”   “小小的商人也敢乱朝?商人重利,没了盖家,他们就换一个主子依附,这脆弱的依附关系,算什么筹码?”裴醉嗤笑。   “而且,茶马司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兰泞和大庆多年交战,父皇曾想要重启以茶换马的交易,可百官不允。”李昀轻声道。   裴醉瞥了王安和一眼。   “当初,站出来急得跳脚的人,可是礼部的诸位大人。说什么有违大国尊严,怎可向兰泞弹丸小国低头交易。”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破碎的青玉扳指,微微笑了,“王首辅,作为清流头子,对大庆连年征战,百姓受战火之累,不想说点什么?”   王安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息着没有说话。   裴醉按了按抽疼的额角,不耐烦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兰泞本是要向大庆服软了,可就因为当年大庆不肯接受他们的朝贡,干脆剑走偏锋,研究起了火器。手里有火铳火炮,腰杆就硬多了,不必再仰仗茶马交易来仰人鼻息。”   阁内静了静,李昀看向裴醉拧着的眉峰,鼻尖擦过阳光的味道,似乎闻到了当年赤凤营的战火与疯狂。   “罢了,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裴醉目光垂在面前摊开的淮阳加急奏折上,看清了墨痕上染着极轻的血痕。   “在朝,盖家的狗。”裴醉扯了唇角,低声自语,“兵部吗。”   王安和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裴醉一眼。   李昀敏锐地捕捉到王安和的目光,又蹙了蹙眉。   “...捐学令必须要尽早发下去了。”裴醉从袖中拿出李昀誊抄好的诏令,递给王安和,“首辅再看看,若没什么问题,我便发给户部简尚书了。”   王安和极快地扫了一遍,眉头褶皱也渐渐松开,赞许地看了李昀一眼,温声赞道:“殿下这五年极有进益。”   三人又讨论半晌,直到斜阳挣扎着坠落在宫城高墙外,才歇了商讨。   裴醉从桌角拿起那枚方正的摄政王印玺,重重落印,将这件事铿然落定。   那小小一枚诏令,从葛栾手中一路发向户部,过不了多久,便会如蛛网散射,向着全大庆的各个角落派发出去。   这一枚印玺,重达千钧。   李昀亲自送了王安和出阁,回来看见裴醉正靠在椅背上,左手支着额角,缓缓地用拇指揉着,眉心浅浅蹙着,看上去疲惫而不适。   “头疼?”李昀用微凉的指尖替他按着两侧额角,略带担忧,“脸色这么差,很难受吗?”   “还好。”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轻笑道,“你呢?批了一天折子,累了吗?”   “不累。”   “好,我送你回府。”   裴醉正要起身,可身体却微微一僵,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李昀一惊,抬手胡乱地摸着裴醉的心口,“哪里疼?”   “君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梁王殿下。”裴醉看着李昀因慌乱而皱成一团的眉目,不由得哑然失笑,“还有,这锁眉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身体微微前倾,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李昀的心跳快要将耳膜震破。   “你...你没事?”   “嗯,坐太久了,腰抽筋了。”裴醉淡淡一笑,用二指揉着李昀的眉心,声音强硬而温柔,“松开。”   那人指尖轻触,如春风掠湖,荡起涟漪,酥麻又微痒。   李昀喉头滑了滑,对上裴醉含笑的眸子,仿佛心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从头麻到脚,耳根熟透。   他不再抗拒这心动如潮,只缓缓伸出手臂,环住那人削瘦的腰,将侧脸搁在那人肩头。   梁王李昀挣扎了许多年,终于一朝抛却了世俗礼数后,反而获得了难得的心安与熨帖。   “...兄长。”   李昀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干爽而灼热的味道。   他曾经一直不知道这味道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游历三年,途径河安。   那里的黄沙漫天被长风裹挟,脚下的松软沙尘在烈阳下晒得噼啪作响。   热浪一阵阵打在李昀的脸上,噎得他头晕目眩,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忽然明白了,裴忘归身上的味道,是来自骨子里的灼热,不羁和抗争。   “...忘归。”他又喊了一声。   裴醉眼眸藏着温柔,轻轻摸着李昀的后脑,带着鼻音含笑应了一声:“嗯?”   李昀缓缓收紧双臂,没回答。   “怎么了?”   裴醉用左手捧着李昀的侧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凉,抵在李昀微烫的脸颊上,激得那小王爷身体极轻地一颤。   “我...”李昀喉结一滑,盯着那灼灼的瞳孔,干着嗓子,怔怔道,“...我饿了。” 第51章 笼中鸟   刚入夜,街上人摩肩接踵,喧闹地如同白日。   街边的桑树挂满了大红灯笼,热烈地映着皎皎月色,似乎要将那夜色的沉寂点燃一般。   裴醉身上披了一件玄色厚氅衣,将一身紫色公服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右手拉着李昀,那人肩上也披着白色狐狸毛氅衣,两人徒步被淹没在人潮中,连马也没骑。   “‘许春望’?”裴醉在李昀耳边低语,三个字清晰地传进李昀耳中,而那些喧闹叫卖仿佛都成了背景。   “好。”李昀点点头。   承启四方城,由皇城、宫城、内城与外城,四层嵌套。   ‘许春望’坐落于内城中心,共三层阁楼,三十六雅间。   悬挂于正门的匾额,墨痕中调了金粉,灯笼映衬出粼粼高贵之色,在夜色中沉稳而招摇。   这‘许春望’并非平民游乐之所,而是专门供给大官权贵结交享乐的风月之地。   而这酒肆背后之人,正是文林世子,申高阳。   世子爷耽于享乐,从小便混迹在酒池肉林间,与富家子勾肩搭背,狐朋狗友一堆。虽是质子,可家财万贯,又得文帝刻意的宠爱,自是纨绔猖狂。   三年前,春日杏花飞满地,冲天香阵透承启,文林世子便重金砸了一栋酒肆出来。又一掷千金,请书法大家题了三个大字,附庸风雅。   这一题,便将整座阁楼的奢靡基调定得死死的,再无百姓敢踏足此地。   门口小二身着碧色绸衣,头戴方巾,腰间甚至还点缀了碎玉,一身行头也是价格不菲。   见裴醉李昀二人缓缓而来,立刻机灵又恭敬地将二人迎进三楼北向的玄武阁。   “你们东家呢?”   小二微微欠身,笑得不卑不亢:“禀王爷,世子今日去南郊草场寻大公子,现在还未归。”   “知道了。”   裴醉看向李昀:“今日来得不巧。”   “无妨。”李昀摇摇头,“日子还长,相见有时。”   “好。”   裴醉坐在红木圈椅上,看见桌上早就备好的一壶秋露白,喉结滑了滑,可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拿。   “真是。”裴醉别开了眼,笑骂道,“非要摆在这里碍眼。”   李昀眨了眨眼。   他第一次看见有酒不喝的裴忘归,颇有一种新鲜之感。   “忘归,你不喝?”   “嗯。”裴醉转而盯着李昀,目光比酒浓稠醇厚,眸中含笑,懒懒道,“有元晦在,我还喝什么酒?”   “这话怎么说?”   李昀刚问出口,便后悔了。   他不该给裴忘归借题发挥的机会。   果然,裴醉闷笑一声,伸出指尖一挑,轻轻拨开李昀胸前大氅的系带,那狐狸毛大氅便顺着李昀的肩膀滑了下去。   “元晦以前怎么劝我戒酒的来着?”   裴醉用手攥着那衣服,飞眉微扬。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   “为兄不敢做因酒误国之人,只好...”他念得极缓慢,唇角漾起一抹微笑,“...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昀心口又开始狂跳。   他一把拿起那桌上的一壶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昂首便尽数喝了下去。   “咳咳...”   淡然悠悠的梁王李昀何时这般仓促地灌过酒,这辛辣之气立刻便涌上了头顶,眼泪顺着眼尾便滑了下来。   “急什么?”裴醉替他抹去那泪水,“好好喝酒。”   李昀嗔怒地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搁下手中的酒杯。   “不喝了。”   裴醉颇有些可惜地望着那壶中清酒,食指一弯,轻扣桌面。   早就等在门外的小二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精美菜肴,一道道地呈了上来。   都是些李昀曾经喜欢吃的清淡小菜,最后呈上一道凤尾酥,内嵌金菊花瓣,外层面酥盘旋,糖霜洒在上面,如同秋日早霜,精致地一碰即碎。   “吃吧。”   裴醉将那凤尾酥推到李昀面前,支着手肘,淡笑着看他。   李昀五年没碰过这些精致吃食,现在再看这奢靡,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   “元晦,就算你节衣缩食,也不可能解天下所有穷苦百姓之难。”裴醉食指轻轻扣着桌面,“不要学老头子那些没用的文人做派,听为兄的。只有喝酒吃肉的人,才能救天下吃糠咽菜的人。”   李昀用筷子夹起那道凤尾酥,小口咬了那爽脆的面酥。   他抬眼,看着裴醉微笑的双眸,微微颔首,亦笑了:“是。谨记朱门酒肉奢靡,不忘路旁冻死骸骨。”   “梁王殿下这般剔透聪颖,为兄实在是不想放你入朝。”裴醉支着额角,颇为发愁,“我怕这大庆最污秽的地方,染脏了你的心。”   “兄长赤子之心依旧,可见,这区区朝政也不足为惧。”李昀软绵绵地笑着将裴醉的担忧和劝退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不再考虑考虑?”王安和那副心有图谋的面皮在裴醉脑海深处转个不休,他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银箸,微微蹙了眉,“元晦,眼看你涉足泥潭实在非我所愿,你...”   “不考虑了。”   听得李昀温和又坚定的回应,裴醉只能无奈笑道:“行了,快吃,不是说饿了吗?”   李昀捏着筷子的手又一颤,耳根泛着可疑的红。   情欲竟比口腹之欲更要刮骨挠心。   罢了,人欲非礼勿思。   他努力压下那些浪潮澎湃的绮思,小口小口地吃着凤尾酥,浅淡的梅色嘴唇染着蜜糖,在烛影下看起来柔软而剔透。   裴醉随意吃了几筷子,便又搁下了,只撑着头,看着李昀柔软的双唇,慵懒地喝着茶,仿佛真是美色当前,无心饮食。   李昀听见对面银箸搁下的细碎声响,抬眼看见裴醉又放下了筷子,蹙了蹙眉:“忘归,你还是没胃口?”   “秀色...”   “裴忘归!”   “好了,我吃。”   裴醉在李昀审视的目光下,又抬手吃了两口,慢条斯理地,一口要嚼半天,吃了几口,脸色便不大好看。   李昀重重搁下了筷子,目色发沉。   “你,到底怎么了?”   裴忘归每次上桌吃饭都像是行军打仗,风卷残云的,仿佛后面有三万铁骑追着,下一刻转身就要不死不休的开战,什么时候这般精细过。   “唉。”裴醉撑着额角,发愁地笑了,“有个这么了解我的兄弟,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去。”   李昀蓦地起身,走上前去,握着裴醉的手掌,只觉得那人指尖竟然在微微发颤,掌心湿冷,早就没了平日的温暖,一看便是又在忍耐着哪里的剧痛。   “我就知道。”他声音发颤,压着急怒,脸色比裴醉还要难看三分,“你在望台的时候,明明身体虚弱,吐血发热更是常有的事情。可你竟能日夜奔袭,解了承启之困,现在,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与我对坐而谈...我真傻,我竟...竟信了你的满口胡言...”   裴醉强撑着的一口气松懈了下来,用湿润的手掌反握住李昀的纤细胳膊,将他拽进怀里,无可奈何地笑了:“李元晦,你生得这么聪敏做什么?慧极伤身伤心,不好。”   李昀被迫窝在裴醉怀里,心里却没有半分愉悦,只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只觉得自己的肺快要被气炸了,一口滞闷气哽在胸口,顶得他头晕眼花,眼前一阵阵发黑。   “如果我没看出来,你打算一直这样强撑着到宵禁回府,直接昏过去?!怎么,你我分别不过十几日,你便又想要骗我?!裴忘归,你这般食言,可想过我的感受?!”   “...抱歉。”   裴醉将头搁在李昀的肩膀上,没再刻意忍痛,呼吸断断续续的。李昀心上排山倒海地崩溃,又愤怒又心疼。   李昀猛地将他推开,蓦地站起,攥着木桌边角,指节发白,不留血色,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极了。   “昨日你硬是不肯入府,便是知道骆先生在我府中,不肯让他给你断脉案,是吗?!你就这般想要瞒我,甚至连一丝一毫都不想告知于我,是吗?!”   裴醉靠着椅背,脸色微微发白,衬得乌黑的眸子更加幽暗深邃,薄唇固执而锋利地抿着,右手把玩着大拇指黯淡又破碎的青玉扳指,微微用上了力,以至于那修长的手指骨节处泛着青白。他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李昀的控诉一般。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重重砸在李昀的肩背上。他身体一晃,跌坐回椅子上,嘴唇微不可见地发颤。   “...你又是这样。”   五年前,五年后,那人从未改过,而自己这些年的挣扎和追逐,仿佛是一场可笑的自我感动。   这些年,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只怕自己成长得不够快,追不上他那一骑绝尘的兄长义无反顾的脚步。   可,他无力地发现,就算他拼了命地向前奔跑,有些人,永远都注定追不上,越拼尽全力,越像一场笑话。   “...什么风雨同担,什么死生不负,都是你一时哄骗我的胡言妄语,我竟当了真,想来,自己当真是可笑极了。”李昀一贯温文的表情一节节破碎,他咬着下唇,极用力,满嘴的铁锈血腥味。   裴醉用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李昀染血的柔软嘴唇,声音轻哑:“别咬了,疼不疼?”   李昀用尽全力‘啪’地打开那人的手臂,背过身去,想藏起自己的狼狈,可却完全控制不住脊背的颤抖。   裴醉静静地看着李昀的背影,眼眸中藏了万千情绪,被拨开的手臂就这样微微悬在半空中,似乎想要去触碰那人颤抖的背,最后,却还是轻轻将手收了回去。   李昀自嘲一笑,提步便要走,可心神激荡,没看清脚下的路,被门槛绊了一跤,脚踝狠狠一扭,立刻便要重重跌在地上。   裴醉眸色一凝,手臂向前揽着那人纤细的腰,从半空中把他捞进了怀里。   李昀在他怀里挣扎想要走,可却逃不出那人铁钳一般的禁锢。   “放开我!”   “闹什么?!”裴醉声音微微发冷,将犹自挣扎的李昀抱上了一旁的软塌,蹲在他面前,用修长的手指仔细地按着李昀的脚踝,蓦地,手腕用力,脚踝发出一声清脆的骨骼摩擦声。   李昀右手狠狠抓着软塌上的软垫,几乎要将那绸缎扯出丝来。   脚踝如同斧头深深砍了一刀的疼痛,也比不上心上那漏了风的大洞。   他只觉得自己被疼痛夹击得快要晕倒,冷汗顺着俊美苍白的脸庞滑了下来。   裴醉隔着袜子触碰到了那人纤细脚踝的微颤,他眼眸微微垂着,将李昀的黑布软靴重新套回了他的脚上,不像上一刻替他正骨时的果决与干脆,此刻替他穿鞋时,动作很轻,很温柔。   “你的脚不能再伤了。”裴醉只低头替他穿着靴子,声音又沉又哑,“就算再生气,路也要一步步走,太急只能走上歧途,伤到自己。”   “歧途?我又何时走过正途?”李昀惨白一笑,“父皇自小便不喜我的出身,从来不肯亲自指点我的功课,视我如无物,甚至最后将我当成了弃子,换了白银;我与太子皇兄一同受教于太傅,我却从不能将心中所想付诸纸上诉诸口舌,我怕给母妃招来灾祸,也不想与太子皇兄争辉,只敢做些感春伤秋无用的诗文,几乎不敢沾上半点政事;可即便如此,母妃的养育之恩,我尚未来得及回报,她便死于疫症,我救不得,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而我唯一一次站在朝堂上驳斥清林的税收之策,结果换来五年惨淡和狼狈的江湖放逐;而你...”   李昀攥拳重重敲着胸口,想要将多年的滞闷之气一吐为快,可终究,还是颤抖着吞下了这些年的妄想和绮思。   “...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兄长这里,七情皆为苦。”   “你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你的病情,我便也不问了。你不想我插手政事,不想我深陷泥沼,我便稳坐高楼云台,任凭风云翻涌,我自岿然不动。如此,你可满意了?”   他抬眼,眼中蓄满了泪水,眼神里是裴醉没见过的崩溃与绝望。   裴醉喉头微微一酸,抬手,擦掉那连串珠一般掉下来的晶莹眼泪。   “你别碰我!”李昀早已没了平日的修养和儒雅,近乎失态地将多年藏在心里那无数伤痛都冲着眼前的兄长宣泄了出来。   裴醉指尖捻着李昀的眼泪,心口绞着疼,分不清是毒发更疼一些,还是此刻两人争吵和隔阂更难捱一些。   李昀双手撑着软塌,用力把身体撑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想要逃出这令人窒息的厢房。   只是刚走了两步,脚踝处的钻心的疼痛蓦地传来,他右腿骤然失了力气,身体一歪,只能死死攥着木桌的边角,大口地痛喘着。   “...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李昀垂着头,哽咽着笑了。   裴醉左手按着李昀那纤瘦的腰,将他扶在圆凳上,然后转身出门,吩咐着小厮叫马车在楼下候着。   等到他回来时,只看见李昀伏在桌面上,连头顶的玉冠也微微歪着,随着喘息而轻微晃动。   那人是最重礼遵道的,此刻连仪容也顾不得了,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   裴醉压着心头的疼痛,抬手轻轻替他挽了发,正了冠。   李昀发闷的声音自交叠的胳膊下面传来。   “何必如此。”他声音早已哑了,“兄长不必为我一介闲人费心。”   裴醉眉心忽得蹙起,捏着李昀的肩胛骨,将那身体瘫软的书生从桌面上拽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李元晦,你可以恨我,但不可以看轻自己。”   李昀眼角磨得一片红,倔强撑着泪水不肯掉,盯着裴醉那双染了红血丝的凤眸,努力地喘息着,冷汗覆在那白玉似的脖颈上,莹润发亮。   “裴忘归,是你阻我入道临朝,是你将我一次又一次推开,我没有自轻,可我的尊严却被你打得面目全非。”李昀声音夹着疲惫和愤怒,“我累了,不想再这样挣扎下去了。自明日起,我除了曲水流觞,诗会宴席,再不出门半步。我自甘做这锦绣笼中鸟,带着镣铐折断翅膀,永不再觊觎青天明月。裴王殿下,可满意了?”   裴醉眸光一颤,唇角锐利地抿着,强撑着最后的坚持与决断。   “...裴忘归,你说话。”李昀声音发颤,“你可满意了?”   裴醉深邃的双眸此刻已经黑得深不见底。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最后,指尖也离开了那人削瘦的肩骨。   “满意。”   他声音喑哑,第一次,避开了李昀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   “...好,你很好。”   李昀眼泪没出息地坠了下来。   他使劲咬着下唇,不让抽泣声从唇齿间漏出来,他奋力从裴醉手中夺过自己的大氅,忍着脚踝的扭伤,摔门而走。   裴醉看着四敞大开的双侧木门,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缓缓坐回了桌前,用手抚摸着那鎏金酒壶,末了,自嘲一笑。   “我不愿你做笼中鸟,却怎奈我为俎上肉。”   窗外皎皎明月高悬,裴醉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一贯散漫慵懒的眼眸亦染上了酒气的朦胧。他遥遥举杯,对影成三人。   “既不肯假年,又何必让我遇上他?”   刚说完,一阵炸裂似的疼痛袭来,裴醉脸色蓦地煞白,抬手按上腰腹,疼出了一身冷汗,把好不容易攒起的酒气散了个光。   “...举棋不定,前瞻后顾,当断不断。”裴醉抬手擦了一把下颌挂着的汗珠,扶着木桌起身。   他站在窗前,身上的冷汗也被夜风吹凉,轻笑一声,带着自嘲:“我还真是个笑话。荒唐。”   他遥遥望着远处夜幕下的朱门王府,琉璃瓦片被皎月清辉映得温然有光,像极了他那君子儒雅,剔透沉静的心上人。   “我最不想伤你,可,还是伤了你。”   裴醉扶着窗框,又灌了一口清酒入喉。   “抱歉。”   那低沉嘶哑的道歉声,藏在微凉秋夜中,被风吹散。   酒至半酣,只到微醺。   酒醉三分醒,又提步入这凄恻人间。   裴醉从‘许春望’中出来,揣着百两银票,在承启最大的文墨商铺‘皓烟斋’转了两三圈。一向杀伐果决的摄政王,竟然罕见地犹豫着,原地踱步半天,也没选出一块称心的徽墨来。   总是车水马龙的商铺,因为摄政王的到来,而变得空空荡荡。东家额头上的汗成瀑布似的淌下,还得腆着笑脸,不敢催促这栋大佛,实在是憋屈又胆颤。   不一会儿,一人急匆匆地奔来。   那人身形不高,穿绸戴玉,脚踏软靴,手捏精美折扇,容色俊美,雌雄莫辨,水色的眸子如丝弯着,小脸上全是汗,伸长脖子看着那专注于选墨的人,两三步便跑了过去,气喘吁吁地狂摇折扇:“呦,这不是我们位高权重的摄政王爷吗?怎么,不拿折子砍人了,改泼墨了?”   “终于肯回来了?”   裴醉反手捏着申高阳脆弱的小手骨,耳边响起杀猪般的哀嚎:“你松手,松手!有辱斯文,裴忘归,你这武夫!”   “这四大家的墨,哪个最好?”   申高阳鼻孔朝天,嗤之以鼻:“果然是粗人。这文无第一,墨自是亦然,各有各的好。”   裴醉不耐烦地用手指随便弹了一下申纨绔的胳膊肘,又一声嚎叫响彻云端。   申高阳噙着泪光,用手指点了一砚方墨,质若脂犀,光洁细腻:“青大家的,一墨万金,我心头好。”   他取了墨,搁在裴醉手里:“如果你要,随便开口,就有人排着队往你府里扔,还用你大驾光临,亲自选墨?”   裴醉白了他一眼,将墨放回东家手中,从袖口里掏出十两银子,搁在柜台之上:“耽误的流水,不够再跟文林世子要。”   店铺之外,申高阳试图与裴醉勾肩搭背,结果被裴醉一记冷眼吓得手一哆嗦。   “裴忘归,你以为你当了狗屁摄政王,以前那点风流纨绔事儿就能被抹掉了?”申高阳用胳膊肘怼了怼裴醉的胸口,“是吧,裴四纨绔?”   裴醉抬了抬眉:“是啊,这官大一级压死人。叫声世叔来听听?”   “裴世叔~”申高阳一贯是宁弯不折的好纨绔,抱着裴醉的手臂,笑眯眯道,“啧啧,你这脸冷的,怎么,你心情不好?”   “...”   “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惹元晦生气了?哈哈哈哈,你总是...”   裴醉反手捂着申高阳的嘴,脚踏两级石阶,拖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在了皓烟斋的屋脊之上。   申高阳眼泪立刻窜了出来,抱着裴醉的胳膊,两腿发颤,抖着声音,颤巍巍道:“忘,忘归,我,我怕,你,你真狠...”   裴醉解下腰间的酒壶,坐在青瓦屋脊之上,摩挲着酒壶瓶口,望着御街东处的梁王府,目似沉暮。   “别,别喝。”申高阳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用手抹了一把,糊在裴醉的酒壶上,大着舌头,哭笑难辨,“太,太医早就说过,你,不能,不能喝酒...”   裴醉果然嫌弃地盯着酒壶上的爪子印,无可奈何地扔下酒壶,躺在屋脊上,盯着风雨欲来的黑云压城,淡淡道:“子奉还没回来?”   “这还不是拜你所赐!”申高阳的舌头忽然就捋直了,“你给他派个什么差事不好,非要让他去接管京营?那是人干的吗?啊?”   “是啊。”裴醉轻道,“确实辛苦。”   “亏你还知道!”申高阳掰着爪子,怒气冲冲道,“本来子奉身份就尴尬,现在你让他跟那些世家子讨人,这不是害他吗?”   京营麾下三大营,神火、千军、乘撵。   神火曾是锐不可当的火器营,掌火铳火炮。   千军是殿前禁卫军,曾是最为精锐的京师步骑兵。   乘撵则为皇家军卫,掌仪仗、轿撵,是君王御驾亲征时的后卫。   然而时迁事移,自从文帝五大征兵败后,大庆兵力急剧衰败,将领几乎尽数葬身在北九边与南水寇手中。   而不食人间烟火,空谈救国之计的文官,开始以迅猛之势掌控兵权。   在兵部文官带领之下,曾是护国精锐的京营,现在也成了老弱病残之师。吃空饷的兵卒,十之有六,其余几分,还要再分给承启那些纨绔的世家子弟,当做看家护院之狗。   裴醉低低咳嗽一声,皱眉不语。   “忘归?”申高阳用手指戳着裴醉的胳膊,低声道,“你又病了?趁早回府,别吹风了。”   裴醉抬眼,拨开申高阳那眼泪纵横的小脸,然后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嫌弃道:“堂堂文林世子,怎么跟个小要饭的似的。”   申高阳手脚紧紧箍在裴醉身上,咬牙切齿道:“脏死你。”   “等子奉回来,让他来找我。”裴醉轻笑,“还有,别总想着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也该学着担起责任来了。”   “别用这么老成的语气跟我说话。”申高阳掏了掏耳朵,“就比我大几岁,叫你一声世叔,还真把自己当老祖宗了?”   申高阳一句话没说完,余光瞟见那摄政王又噙着一副要杀人的笑意,脊背一抖,立刻话头一转:“我申子昭愿为大庆散尽家财,千金换世叔展眉一笑~”   裴醉拎着申高阳脖颈后的月白色直领,脚踏屋檐,另一只手扒着屋瓦,将他轻轻丢了下去。他蹲在屋脊上,居高临下看那狼狈的申世子,笑道:“说到做到。正好子奉传信来说,神火营铜铁皆缺。有子昭你仗义疏财,想必子奉也会以你为傲的。”   申高阳愣了半晌,掏出刚才那一方徽墨,气得口齿不清:“本来我还想替你把这墨送给元晦,现在,哼哼,我把它当了也不给你!”   裴醉抬着笑眼,紫袍被秋风吹得猎猎,转身便消失在承启如烟的夜色中。 第52章 巫蛊之医   裴醉刚回府,便有人禀报,方大夫又买来一笼子活兔子,已经守在房间里一整日都没有露头了。   小厮哆哆嗦嗦地形容着方宁房里的药渣子,还有那鲜血淋漓的尸块,脸色都白了。   裴醉瞥着小厮有些陌生的脸,淡淡笑了。   他从袖口中拿出一柄古铜色的短匕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像是在百无聊赖地团着玉器。   “本王说过,不许进方公子的院子,怎么,你不知道?”   见小厮眼神飘忽,裴醉手腕随意一抖,匕首寒光一闪,笔直极快地飞了出去,直接将小厮整个人挂在了院外白墙上,像是挂一只风干的咸鱼。   “咳咳...”   裴醉背靠着庭院内如盖的大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一下深过一下,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苍白。   小厮见裴醉身体摇摇欲坠地,似乎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心里安定了不少,仍是妄图扯谎:“小的前日刚来,不清楚殿下的规矩,小的有罪。”   裴醉淡淡瞥了一眼小厮指尖的薄茧,嘶哑道:“这天下,想要进裴王府的人很多。但能出去的人,很少。说说看,谁派你来送死的?”   小厮根本没想过今日自己试图接近裴醉的行为直接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背后的冷汗瞬间便遍布后背,迎着裴醉那玩味的目光,破釜沉舟地从指缝里甩出一枚蚀骨钉,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裴醉微微侧身闪过,那枚骨钉便钉在了树上,那刺鼻的气味爬满了树干,不过一瞬,那红色的枫叶便已经变得枯黄。   “又是毒?”裴醉淡淡一笑,“本王倒真成了你们的试药靶子了。”   小厮没想到看起来身体虚弱又脸色惨白的人竟然还能避开这一钉,本是孤注一掷,现在已经没了希望,想咬碎牙齿间的蜜霜毒药自尽。   “本王,准你死了吗?”   小厮耳边擦过裴醉那散漫威严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晕过一片紫色,伴随着凛冽的劲风,朝着他的面门呼啸而来。   下一刻,他的牙齿关节发出清脆地响动,那风干咸鱼被下颌的剧痛撕扯地表情扭曲,撕心裂肺地嚎得震天响。   “吵死了。”裴醉额角处像是住了个活物,不断地突突跳着,他左手撑着面前嶙峋盘踞的老树,蹙眉不语。   王府的暗卫自阴影处出现,极快地走到裴醉的身边,单膝跪地,声音沉闷地犹如石头滚落木箱:“主子,是属下失职。”   “领罚去吧。”裴醉看着暗卫腰间的佩剑,忽得有一瞬的恍惚,“...等等。”   “是,主子。”暗卫略略抬眼,见裴醉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便双手奉上那柄玄色长剑,“还未谢过主子赏。玄初首领的剑,属下定会善用。”   裴醉借着月光,看清了那长剑上的梅花暗纹,暗红似血,仿佛被鲜血淬过以后,那梅纹便成了血纹。   裴醉眼帘微微敛起,将深邃的眼瞳藏于黑夜。   他不允许自己在此时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带下去审,我只要结果。”   “是。”   “还有,派些人,去守着梁王府。”裴醉顿了顿,“...多派些。”   “...是。”   处理完此间事项,裴醉唤了方宁门口的守卫,冷声吩咐道:“从明日起,不许方公子碰任何兔子。”   小伙子咽了口水:“殿下,那老鼠,狗...”   裴醉凤眸一凛,怒道:“统统不许!”   守卫小伙子天天听着院子里那千奇百怪的凄厉叫声也是瘆得慌,领了命令,忙不迭地就下去安排了。   “疯子。”   裴醉额角又突突跳了两下,拖着无力的脚步向着东翼楼那厢房走去。   那厢房房门紧闭,门内不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磨刀声,还有兔子临死前饱受摧残的尖锐凄厉叫声,要震碎房门窗户的那般惊天动地。   那声音仿若能穿透灵魂一般,裴醉按着胸腹,扶着门前的朱红廊柱折了腰,胸口沸腾欲呕,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白了两分。   一路上强压着毒发,他早已支撑不住,此时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嶙峋的肩骨有些撑不住空荡的锦缎公服。   这药性蚕食着裴醉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靠着朱廊柱缓缓地坐了下去,抿着苍白的双唇,额角脖颈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   忽得,房内地动山摇地晃了两下,门被轰然打开,方宁捧着一只气绝的兔子冲了出来,自己眼睛也通红。   靠在廊柱前的裴醉,慢慢地抬了头,目光落在那浑身是血的兔子身上。兔子脑袋被开了瓢,露出血淋淋又白花花的脑仁。   裴醉用手肘抵着胸腹的沸反盈天,苍白着嘴唇,忍痛朝着疯癫的方宁低声嘶哑道:“我已经不吃‘蓬莱’了,你不必再配药试药了。”   “不。”方宁瞳孔疯狂地颤着,与平时胆小平和又怯懦的神色截然不同,变得狂热而偏执,“忘归你怎么能不吃呢?你要吃,一定要吃!”   裴醉腹内仿佛绞着刀子,一刀刀地割着柔嫩的内脏,他左手一点点陷进腹部,骨节分明的手微不可见地发颤。   方宁蹲在裴醉面前,脸上是欢天喜地的表情,将那兔子捧在裴醉的面前,仿佛在凝视着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忘归,这药引子还不够,我明日去寻别的活物,一定能将你的病治好!”   “呼...呼...”   裴醉大口痛喘着,豆大的冷汗滚落下颌,打湿了那近乎嶙峋的锁骨,他几乎压不住痛吟,喉结微微颤动,像是要拼命咽下喉间那破碎的气声和呻吟。   “忘归,你怎么不说话?”方宁抱着兔子,替他擦着汗,手上的血迹沾上了裴醉的眼角,那人宛如殷红泣血一般苍白脆弱。   方宁小心翼翼地拉着裴醉的手臂,像是迷路的小兽一般无助:“你怎么了,很痛吗?”   “别疯了。”裴醉用冰凉颤抖的左手捏着方宁的肩胛骨,嘶哑着嗓音低吼道,“清醒一点。”   方宁忽得身体一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喃喃道:“是了,不吃这药你会死,可吃了这药你还是会死...我该怎么办...爹,我要怎么改良方子才行...”   裴醉痛得要说不出话,而眼前的方宁又陷入了癫狂,根本听不懂人话。   他头垂在弯曲的双膝上,双臂用力抵着那钻心的剧痛,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嘶哑的气音。   “...来人。”   方宁的院子,裴醉一贯是不许任何人进的。   项岩早就闻风而来,只敢候在门口,焦急地攥拳,就等裴醉一声令下,三步并做一步冲了进去,将裴醉扶了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唤着:“大帅!”   裴醉抬起冷汗淋漓的脸,面无人色地攥着项岩的肩,声音发颤:“锁院门。”   项岩立刻跑到院前,正要甩上木门,可门口的护卫却焦急地奔了过来,压低声音禀报道:“项管事,出事了。”   “什么事?”项岩就算心中有千般焦急,可面上仍是一副温和平易近人的模样,只是语气比平时要略急促一些。   “千军营和乘撵营将领带领手下士兵,公然与申大公子相抗,隐有哗变之意。”   “什么?!”项岩比寻常百姓更懂得士兵哗变的可怕,再也挂不住笑脸,肃杀之气从那挺直的腰背中隐隐散了出来,“...我会转告殿下。”   项岩马不停蹄地奔向跌坐在垂花廊里的裴醉,低声禀报着。   裴醉抖着冰凉的手指,拼尽全力扯下腰间令牌,塞进项岩的手里,强撑着断断续续地吩咐着:“调巡城军士...守住皇城,恐有人趁机作乱...呼...呼...找兵部廉成平,让他牵制住宋之远...让子奉尽量撑住,再派人去找神火营指挥使...我...”   话说了一半,裴醉忽然痛苦地攥着胸口的衣衫,冷汗大颗大颗地滑了下来。   “大帅,你...”   项岩的话被生生卡在喉咙里。   对面毒发难忍的人终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骤然失了力气,倒在一旁,痛苦不减,可已经没有力气与之抗争。   那双凤眸中的深邃瞳孔微微散着,睫毛毫无意识地颤了颤。   那人仿佛一块破碎的白玉,皮肤下的青筋虚弱地流淌着,不知何时便会停止流动与挣扎。   “大帅!!”   项岩眼睛都红了。   这些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裴醉一步步走向衰弱,如今不仅再不能提刀纵马,连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铁血汉子压着哽咽,又低喊了一句。   可这呼唤没能拉住裴醉不断下坠的意识,他无力地闭上了眼,血迹不断从唇边淌了出来。那温热粘稠的血液沾了项岩满手掌,那逐渐变凉的温度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裴醉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阻不住的死亡几乎要击垮了项岩的腰背。   他似乎一下便老了十岁,从地上一把扶起昏厥的裴醉,腿竟然微微打着颤。   项岩咬了咬牙,将他扛在肩上,一脚踹开方宁的屋门,被屋内那些兔子脑仁、破碎尸首、还有遍地鲜血给惊了一下。   不怪大帅不准别人踏足。   这惊世骇俗的画面,恐怕传出去,方军医便要变成方家第二个巫蛊之医。   项岩见方宁仍是抱着兔子尸首怔怔发愣,他粗壮的手臂一挥,重重砸在了方宁的肩上。   “方军医,救人!”   方宁被剧痛砸得头晕眼花,总算把出窍的魂儿给拽了回来。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里软又冰冷的兔子尸体,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把那玩意儿直接甩到了项岩脸上。   五大三粗的汉子顶着一只奇形怪状的死兔子,气得浑身发颤,如同岩浆迸发一般红了眼睛。   胆小如鼠的方大夫都快哭了。   “项叔,项叔,我不是故意的...”   “救、人。”项岩拨开脸上的兔子,拎着方宁的衣领,红着眼,气势迫人。   “是,是。”   方宁忍着恶心,使劲擦了擦手,哭着替裴醉把了脉,被这脉象惊得差点坐不住。   “为什么要喝这么烈的酒?!”方宁嗅到了裴醉身上的酒气,一边哭鼻子一边下针,“殿下前段时间几乎日日吃‘蓬莱’,本就不好的脾胃都快碎了,哪里能承受得这么重的酒气啊?!再加上这毒发迅猛...完了完了,殿下要是撑不过去可怎么办...”   项岩转头就走。   他怕再不走,就忍不住想给方宁来一锤了。   他急匆匆地出去,在湖边撞见躺得四仰八叉的周明达。   老头子以天为铺盖地为枕席,晃晃悠悠地吟诗作对,好不逍遥。   “周先生!”项岩正琢磨着裴醉的吩咐,看到了衣冠不整的老先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冲了过去,压着额角的汗,将事情略过几分,捡能说的说了。   “今儿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宋之远那个老小子搞出来的。裴小子让你去兵部找左侍郎廉成平,你去了就说,京营兵权分割不清,需要左右侍郎协助处理兵部兵权交接。哦,对了。裴小子书房里有京营屯田的田册,一起带上,扔到兵部面前。记住,摆足了狗仗人势的气势,该砸就砸,最好把整个兵部都叫回来挑灯夜战,别怕折腾人,反正有裴小子替你兜着,没事。这样一来,宋之远自顾不暇,我看那个老小子还怎么出阴招。”老先生捻了捻须,顺便骂了裴醉两句,“臭小子,话都吩咐不明白,还派人出去办什么事。”   项岩擦了把汗,接着问道:“那神火营...”   “你去了南郊,直接往最黑的洞穴里钻,明鸿那缺德货就在那犄角旮旯里鼓捣火器。”   “是,知道了,多谢先生。”   “去吧去吧,别打扰老夫与周公神交。”   周明达往后一躺,舒服地闭了眼,打起鼾来,如惊雷坠野。 第53章 文林世子   申高阳拎着一方徽墨,大摇大摆地下了马车。   他头顶的玉冠被梁王府门口的灯笼映得温润,在暗夜中也掩不住价值连城的金贵。   他晃了晃腰间的玉牌,门口的护卫忙不迭地将人请了进去。   他缓步走过垂花游廊,有些不满地看着梁王府里有些颓败的景致。   梁王府闲置五年,下人不用心,元晦也不管管。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粗糙的人。   这五年大江南北的风沙,倒把风雅温润的梁王爷,磨成了裴忘归一般的粗人。   “元晦,我来啦!”申高阳刚进正堂,精致的小脸就皱皱巴巴地攒在一起,抱着李昀的细腰便开始哭,“五年了,我好想你。”   李昀从袖中取了帕子,替他囫囵擦了一把脸,笑道:“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申高阳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叉腰怒道:“我这是被忘归气的,知道吗?”   李昀缓缓收了帕子,从身侧取了杯温茶,轻抿了一口,睫毛轻颤:“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申高阳在锦绣丛中摸爬滚打惯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是一绝,见李昀神色有异,立刻止住了话头。   “这五年来,多谢你。”   申高阳挠挠脑袋,没敢居功:“你知道的,钱我有办法解决,人我是真没办法,护不住你,再多钱也白搭。要不是忘归他...”   李昀淡淡道:“今日,你我非要谈忘归吗?”   申高阳小脸一僵,忽得明白了为何堂堂摄政王爷会花费一个时辰只为选一方墨。   元晦这压着怒气的冷淡,跟忘归那掺着杀气的笑容,简直如出一辙,好可怕。   申高阳手一抖,身后小厮立刻递上那方价值连城的徽墨,搁在左手侧的桌几上,他用扇子将方墨推到李昀面前,讪讪道:“裴世叔看起来心情很差,应该是知道错了。他还特意去皓烟斋替你选墨呢,元晦,你就原谅他吧。”   李昀缓缓抬眼,将墨退了回去。   “自青大家隐退后,此徽墨万金难求。这上面雕修竹茂林,名唤‘风吟’,全大庆也只余三块。君子不夺人所好,子昭,你若喜欢,便自己留着吧。”   申高阳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夹在中间好生为难。   他故作深沉地叹口气,喃喃自语道:“既是如此,我还是卖了吧,换成铁块铜块,给我家子奉打火器。”   “也好。”李昀轻道,“如今子奉接掌京营,必然处处被朝中文臣掣肘。兵部被夺了权,本就心有不平,总要从京营统领身上找回几分来。”   “哦。”   “兵部左侍郎廉成平与宋尚书政见不合,尤其在京营囤田上,分歧较大。廉侍郎主张归田于兵,宋尚书则站在承启世家宗族的前面,替世家土地兼并扯着遮羞布。子奉若可以与廉侍郎达成共识,便是一石二鸟。”   “哦。”   “一来,可以解决京营无法自给自足的窘境,二来,也可以联合廉侍郎,从兵部内部分化宋尚书的势力。”   “哦。”   “...子昭。”李昀无奈道,“你真的在听吗?”   “我好困。”申高阳打了个呵欠,眼泪汪汪地伸展肩骨,“元晦,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写一堆朝中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李昀失笑。   每次信的末尾,那字迹均是草草凌乱,墨痕拖了很长。便知道,他写着写着,便困了。   “子奉他本来今日想要同我一起来的,但,忘...哦,那个摄政王,非要他尽快接手京营,我们子奉都三天没回家了。等下次,下次你亲自跟他谈。”申高阳软软打了呵欠,懒懒倚在椅背上,小脸儿都是对裴醉的控诉。   “罢了。”   李昀起身相送,申高阳眼尖地看见那人脚上裹着的白绸渗了血,低呼一声:“你的脚...”   李昀面色如常,只是声音有些紧:“没什么,当年受刑留下的隐疾。养两天也就无碍了。”   申高阳狐疑地盯着肿成了馒头的脚踝,对此言谈深表怀疑。他又想起裴醉刚刚那满脸的不可言说,抓心挠肝的好奇。   “忘归...到底怎么惹你生气了?”申高阳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絮絮叨叨地劝着,“你也知道,裴忘归他就是个又臭又硬还要面子喜欢硬撑的混蛋,一天天的不干人事,今儿又犯了哪件,说给我听听?”   李昀垂了眼眸,眼底敛着痛意。   申高阳赶紧闭了嘴,冲到李昀面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熊抱:“元晦啊,别难受,别气坏了身体,多不值得?那个武夫不解风情,没心没肺的,你就晾着他就好了,过一阵子他就灰头土脸的给你上门负荆请罪了。”   “子昭,你也知道,他并非粗心之人。”李昀别开眼,缓了口气,摇摇头,“罢了,不再提他了。”   申高阳劝得心累,手腕折扇轻摇,深觉说客不好做,里外不是人。   骂忘归,元晦不高兴;   不骂忘归,元晦还是不高兴。   算了,这俩人爱闹就闹,反正闹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哪一次真的一拍两散的。   申世子挥挥手,将身旁的小厮都遣到门外,压低声音道:“元晦,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李昀抬眼,静静地看着申高阳探究的神色。   “怎么了?”申高阳小鼻子一皱,“啊,元晦,你别误会,我不是替父亲问的。那老家伙,我才懒得管呢。”   李昀只轻轻摇着折扇,微风驱散了暴雨将至前的闷热。   “元晦?”   申高阳攥着李昀的袖口,神色不安。   一道惊雷挟着白虹曳尾划过天际,将李昀温和的瞳仁点亮,隐约似火燎原。   片刻,他的声音如珠落盘,随着窗外淅沥的雨一同坠下。   “老王爷与盖家合谋,意在谋取我和...忘归的命。”李昀轻声问他,“子昭,想必子奉已经将此事同你说过了。你,是怎么想的?”   申高阳指尖一抖,更用力地抓着李昀的胳膊,小脸儿渐渐发白。   李昀眸中映着夜幕惊雷白虹,时明时暗,可声音却平缓娓娓。   “史为世鉴,没有一个朝代可以长盛不衰。大庆百年,早已不复昔日荣光。”   “如今,内有清林党牢牢守住吏部,将爪牙遍布朝堂;外有漠北贼子和甘信水寇虎视眈眈。天子年幼,无力与其抗衡。忘归身负旧伤,这三年已是勉力支撑。”   “这既是李家天下,便没有我置身事外的道理。”李昀敛了眸子,将眸中的惊涛骇浪压下,“若要攘外必先安内,清林不除,边疆难保。”   申高阳手颤了颤,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转身想逃:“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子昭,你已在局中,逃不掉了。”李昀轻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窗外利光闪过,申高阳的脸被映得一片惨白,脸上的稚嫩与痛色交织,张皇难掩。   “你与高侍郎嫡女的婚约,想必令尊已经反复提了许多次了。”李昀一步步朝申高阳走去,“你为何反复推拒?”   “我在岭东岭西与言中联纵,你为何佯作不知?”   “清林高、崔两家在承启谋乱,你为何让子奉去江南提醒忘归?”   “忘归让子奉接手京营,你为何不加阻拦?”   李昀看着申高阳仓皇失措的脸,心有不忍,低叹:“老王爷与清林私下密谋,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可,若你也想联手清林对付忘归,何必如此行事?”   申高阳缓缓垂了眼,攥得紧紧的拳头忽得松开,自嘲地展开折扇,风雅依旧,却早已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   “你说得对,我还在逃避什么呢。”申高阳弯着笑眼,眸中毫无笑意,   “你看,忘归花了三年与盖顿周旋。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不断暗中阻挠忘归夺权,亦眼睁睁看着忘归将手伸向清林,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申高阳用手接着屋檐下坠落的雨滴,冰凉沁入肌骨。   “联姻一事,我早就知道了。当年,盖顿年纪尚轻,并无婚配。我松了一口气,本以为可以不必再联姻了。可现在,高功嫡女的庚帖,明晃晃地在我面前晃悠。”   “这文林世子,我当得实在恶心。这该死的联姻,也让我厌恶。”   李昀长身立于申高阳身侧,眼前雨帘密布,更映得天地晦暗。   “我父亲乃是堂堂文林王,祖上丹书铁券,坐镇望台漕运,手中财富无数,权势滔天。他还是不满足,仍与清林私下往来,深涉泥潭,不肯出来。元晦,我不懂,他究竟还想要什么?”申高阳咬了咬下唇,语出惊人,“他,要篡权夺位吗?”   李昀轻轻地摇了摇头。   “或许,他只是想要让你离开承启,不再受制于人。”   申高阳嗤之以鼻。   “元晦,你信么?”   李昀眸光微微敛起。   “你看,连你这么纯良的人都不信。”申高阳自嘲一笑,“父亲清名在外,世人皆说他为官忠直清廉有政绩,是大庆难得的好官。实际如何?望台一事,看着像是为了我,可他深藏的心思,又有几人能看透?”   李昀静静地听着。   “做质子十余年,我从未怕过,周旋在君王朝臣世家纨绔子弟之间,并不难,只要不踩着别人的底线,还不是任我随心自由来去?可元晦,现在我真的有些怕了。那是我父亲,我...还能如何?”申高阳声音很软很轻,一碰就碎的脆弱,“若父亲真的心怀不轨,我该如何是好?我是纵着他,让他反,还是在他面前抹了脖子,不许他反?”   李昀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居高床软枕,却如临渊而眠。   这世上,是否还有人真能无忧度日,安枕而眠?   “元晦,我想哭,借我肩膀。”申高阳在李昀面前说出口,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决断,他委屈巴巴地吸着鼻子,眼中水光一片。   李昀在申高阳耳边低声安慰着,却看见向武向文急匆匆地带着文林王府的护卫奔了过来。   “公子!出事了!”   “世子!不好了!”   两人七嘴八舌地禀报着,申高阳小脸蓦地煞白。   “裴忘归呢?!”申高阳又惊又怒,口不择言地发了火,“子奉是替他卖命,怎么关键时刻他窝在府里不出来,只给个令牌算是怎么回事?”   申世子怒火顶着脑袋,还待再骂,却被李昀那道柔和却含着担忧的视线给堵了回去。   他小脸憋得发红,震袖丢下一句话:“如果子奉出了事,裴忘归他就算把整个大庆赔给我也不够!”   说完,便脚步硬邦邦地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回了府,引着府卫,兴师动众地出了东兴门,朝着南郊草场浩浩荡荡地奔了过去。   李昀蹙了蹙眉。   向文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昀的眉间踌躇,轻声问道:“殿下,需要我去裴王府递拜帖吗?”   “不必了。”李昀轻声道,“他行事有主张,我不必...不必多此一举,惹人厌烦。” 第54章 兵部   扶宽腰间挂着裴王令,那棱角尖锐又淬着寒意的‘裴’字铁令牌如同一柄利剑,招摇地插在兵部大堂的议事厅中间。   那早已回府休息的兵部高官被那不讲道理的裴王口谕招了回来,正窝着火,又见裴王并没亲自到来,只派了个走狗来耀武扬威,气得险些要破口大骂。   扶宽吊儿郎当地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年迈文臣中间,丝毫没被当朝三四品大员的官威压得抬不起头。   他本就是畎亩混混出身,这几日专心养伤都要养出幺蛾子来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连骨头缝里都是痒的。   “末将,是裴王府门下侍卫,现在在天威卫里任了个不太管事的总旗。”扶宽努力背诵着项岩交代的话,一字一句地重重砸在议事厅的地面上,又将一摞屯田土地账摔在了众人面前,“殿下听闻三大营的兵权文书交接竟然拖了近十日还未能妥善处理好,本就压着火气,又在查看京营屯田账时,发现这少得可怜的田亩数,险些要一刀劈了这兵部大堂。后来,勉强念及诸位大人年事已高,实在受不得这般惊吓,才派了末将来,借小人的嘴来训一训诸位大人。”   兵部左侍郎廉成平本就在兵部文书库中挑灯夜读,结果门被匆匆叩响,他开门,正好看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守门侍卫。   廉成平压着怒火,正好听见扶宽这狗胆包天的惊人之语,那长眉凛然如直线,站在大堂中央,斥责道:“大胆!尔何敢口出狂言?!何敢以七品责骂朝堂三品重臣?!莫非,是摄政王授意,刻意纵下枉顾法纪尊卑,当众辱我等?!”   扶宽眉峰一挑,故作不懂,笑得坦荡:“末将只是裴王门下走狗,廉大人此问,我可不懂。不过,若有人要说殿下半句不好...”   扶宽高高举起那‘裴’字令牌,那铁划银钩似是浸泡满了沙场的杀伐金戈气息,骇人地释放着威压。   “裴王麾下军伍,可不是吃素的。”   秀才遇到武夫,说理如同对牛弹琴,不管廉成平再怎么压着扶宽打,扶宽永远不懂、不听、不明白,只攥着项岩的吩咐,手握重兵调令,宛若千军傍身,丝毫不惧,笑着道:“殿下希望兵部诸位大人不要再占着茅坑不拉屎,空食俸禄不干活,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正适合处理公务,诸位大人,请上座,开始处理文书吧。”   说着,环视一周,努力数了数,大概知道匆匆而来的四清吏司的主事也到齐了,只缺那兵部尚书宋之远,今夜的活人靶子。   “等等。宋大人不来,莫非是想要违抗殿下的诏令不尊?”扶宽十分有礼貌地嚣张着,“既然如此,请诸位大人与末将一起在此等候迎接宋尚书吧。”   堂堂三品大员,要与一个小小的天威卫总旗站在一起,近乎于罚站的羞辱,几乎让廉成平怒不可遏。   他紧紧咬着牙关。   摄政王可以漠视尊卑法纪,但他不能。   他字字从牙关中挤出来:“若,此为王爷口谕,下官,必会遵令。只是,明日早朝,还要请殿下亲自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廉成平招来自己心腹,低声嘱咐道:“务必要将宋尚书请过来,否则,整个兵部恐怕都会被摄政王迁怒,不知今夜是否能安然收场。”   说完,廉成平打量着扶宽那张牙舞爪的招摇,轻哼了一声:“毫无尊卑,目无律法,什么样的人,便养什么样的狗。”   “哎,多谢廉大人夸!”   扶宽这副厚颜无耻的笑模样,让在场的清高文臣嗤之以鼻,纷纷震袖嗤笑着。   “诸位大人笑什么?羡慕末将?”扶宽叉腰笑着,又朝着廉成平的心腹下属扯着嗓子高喊,“让宋大人快点跑回来,腿断了末将可以帮着接骨,腰折了也不是问题!”   那灰衣文书脚下一个趔趄,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扶总旗,走狗被烹乃是世间常态。劝你莫要太过招摇,凡事留条后路,没什么不好。”   廉成平目色沉沉。   “区区兵部,殿下没放在眼里,末将嘛,当然也就没在怕了。”   扶宽真没什么好怕的。   来的路上,听项叔说起京营哗变,他生啃了宋之远的心都有了。   只要能将那个狗东西逼回来,受刑挨板子算什么。   扶宽念及此,铁血汉子笑得疏狂,一身飞雁碧色衣袍气势骇人,站在一群文臣中,十分醒目。   香烛静静燃烧着。   兵部大堂诡异地安静着。   几人面面相觑,这可笑的对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滑稽不堪。   可偏偏,这滑稽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快要两个时辰了。   扶宽心里有些不安,可面上不显,只悄悄在背后淌了冷汗。   听项叔说,若不能将宋之远那畜生逼回来,那么今夜京营哗变恐难收场,殿下又在生死线上挣扎,也不知是否能安然度过这一夜。   扶宽提着心,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只想知道宋之远那混蛋为什么还不回来,明明自己都在他的地盘上撒尿了,他竟然还能忍得了?   在场所有人心思各异,可均觉得这点滴时刻是极尽难熬。   忽得,门口发出了响动。   扶宽立刻回头。   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扶宽那颗晃晃悠悠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那人迈着方阔的步子渐渐走到堂前,缓缓抬眼,那清秀灵透的眉眼下压着温润儒雅,只淡淡地瞥了站在堂中的扶宽,目光被他手中死死攥着的‘裴’字令牌粘了一下,故作不经意地转开了目光。   “梁王殿下?”   廉成平目露喜色。   裴王多次算计梁王的性命与手中权力,这二人不说是霆同水火,也应当是针锋相对。   今夜兵部之困,算是解了。   扶宽刚要行礼,却看见了宋之远从李昀身后走了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斜睨着扶宽,右手一挥:“来人,把这狗仗人势的东西,给本官拿下。”   扶宽的腿窝被人狠狠地踹了一下,站得笔直的汉子被人拧着右胳膊双膝扣在地上,可手中仍是捏着令牌,不肯让它坠地沾了泥。   “狗仗人势?”扶宽看了看宋之远的倨傲表情,故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龇牙咧嘴地一笑,“末将懂了,原来宋大人这就叫狗仗人势啊。”   宋之远表情微微裂了一道缝,那阴狠恻恻的表情藏在笑容之下。   “好好招待王爷派来的人,千万...”宋之远重重地咬着这四个字,“不、可、怠、慢。”   侍卫拿着暗针,从扶宽的指甲狠狠扎了进去。   那尖锐的枕头刺入柔软的血肉,扶宽的右手猛地痉挛起来,五指连心,那钻心的剧痛几乎难以忍受。   “他娘的...老子他娘的就剩一只右手了,还要拿刀呢...”   扶宽指尖的鲜血顺着针尖滴了下来,他大口喘息着,一边狠狠地咒骂着侍卫,一边大汗淋漓地咬牙忍痛。   “够了。”   李昀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   宋之远既然请了李昀当做挡箭牌,那么表面的工夫自是要做得十足十。   他立刻抬手,怒斥着侍卫:“梁王殿下仁善,见不得血腥,谁给你们的胆子当面冲撞殿下?”   侍卫点点头,自然是听懂了宋之远话中的意思。   不能当面冲撞,自然是背后行刑。   两个侍卫扭着扶宽的右胳膊和左肩,想要将那个蛮力惊人的天威总旗制服。   三人正僵持,宋之远却走到了扶宽的面前,指挥侍卫将他手中染了血的令牌抠出来。   扶宽拼死不肯松手,被侍卫一拳砸在了下颌上,头晕眼花中,五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那‘裴’字令牌便落入了宋之远的手中。   “天威卫中,何时有你这号人物?”宋之远掂量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笑道,“裴王殿下还真是粗心大意,连令牌失窃了都不知道。这等同于调兵虎符的令牌说丢就丢,这承启的防卫,又如何能交到王爷手中?”   “老子的身份你尽管去查,呸,敢栽赃我?我看你是想给裴王殿下安一个乱七八糟的罪名,正好找个借口不交兵权吧!”扶宽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正好吐在宋之远的衣摆上。   “呵,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   “听不懂!”扶宽扯着破锣嗓子,盯着令牌,笑道,“你拿着裴王令想要做什么?调兵?承启军防可都是殿下的人,你拿了令牌也没用!”   宋之远恍若没听见,根本不愿意再同扶宽废话,只派人将他的嘴堵住。   李昀淡淡抬眼,盯着那枚令牌,那清澈的瞳孔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幽深。   宋之远察觉到了李昀的视线,笑着捻了胡须,双手将它奉给了李昀。   “这摄政王无理之举,也只有梁王殿下才能制衡。因此,这令牌由殿下保管最为妥当。”   “这...”李昀微微沉吟,目光有些犹豫。   “莫非殿下也疑心下官贪恋兵权?”宋之远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怎会。”   李昀不再推却,捻起那枚令牌,故作不在意,却在放进袖中的那一刻,狠狠地攥紧了那枚令牌。   他出事了。   李昀心中如同被一块巨石压着,极力掩饰着一瞬间的出神,然后便换上了一副淡然安逸,不理俗世的模样,冷眼看着场间的鸡飞狗跳。   宋之远震袖吩咐道:“还不带下去?别脏了梁王殿下的眼!”   侍卫刚要将满头大汗的扶宽扭送下牢,李昀好看的眉峰微微蹙了蹙,指着地面上那一摞账册,有些不悦道:“这是什么?兵部是摄政王丢垃圾的地方吗?”   宋之远本是淡笑着捻须,却在看见那摞账册时,青了脸。   他明明给摄政王和内阁的是誊写件,上面的田亩数字和名目都是篡改过的,这本原始账目他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   扶宽聪明的小脑袋瓜转得飞快,趁着宋之远正要吩咐人立刻处理掉这些账目之前,拼死挣开了禁锢,扑向李昀的脚边,一副抱住李青天的模样,哭得委屈而悲伤:“梁王殿下,这些可不是垃圾啊,这些都是京营屯田亩数,殿下你看看就知道了,千万别被这些狗官骗了,他们都是些占田地受贿赂的狗官啊!”   “是吗?”   李昀慢慢悠悠地问了两个字,抬眼看向宋之远,那清澈的眼瞳里夹着隐约的不悦。   “并非如此。”宋之远眼睁睁地看着那账册被塞进了李昀手里,他也不敢明着抢,只好在他耳边低声攀关系,“下官是王首辅一手提拔至中枢的,下官心有感激,总想着报答一二。这京营懒散养兵,也吃不了多少稻麦,与其让它们闲置,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与承启世家大族,这样也有助于首辅稳固承启局势。”   廉成平垂眼冷笑。   宋尚书这本末倒置的功夫,还是如此的炉火纯青。   京营为何训练懈怠?   难道不是因为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无将领练兵,才松懈至此吗?!   可李昀仿佛真被宋之远说动了一般,再也不管那挣扎的扶宽,只缓缓地上了座,垂着眼,一页页翻着账目。   “你不尊诏令,明日殿下不会放过你的...”扶宽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掌打在后颈,昏迷着被拖了下去。   “明日吗?”   宋之远一副心有依仗的模样,笑得自得。   裴王是否有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还是个未知数。   他自从知道那毛头小子竟想要从自己手中夺下京营兵权,便在一点点布局,连杀手都被他成功安插进了固若金汤的裴王府。   那杀手的蚀骨钉,连气味都是毒。   一个时辰前,他藏在裴王府里的钉子传书来通告任务完成,因此,他才如此有恃无恐。   只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才拉了这个不理世事只读诗书的梁王充充场面,也算给王安和一个交代。   宋之远挥了挥袖子,自来熟地坐到了李昀的下首,轻声劝道:“殿下,夜已深了,这账目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李昀白皙的指尖一点点划过那陈旧的墨痕,很慢。   “这账,倒是很有意思。”李昀慢慢抬眼,看着宋之远那运筹在握的笑容,也淡淡笑了,“京营屯田地六千三百三十八顷,传至本朝,已经缩减了一半。现在田地公侯伯官将剩下田地独占五分,剩余五分土地贫瘠,粮产艰难,还要再对半折。”   “若漠北骑兵兵临城下,京营将士靠什么吃饭?这将士没有饭,如何打仗?如何护卫承启,守卫天子?”   “还有,本王刚刚没听清楚。”李昀缓缓合上了账本,背靠着红木高椅,居高临下地望着宋之远,那温润之色已然沁上了一层霜,语气清淡道,“宋尚书,你刚刚是在告诉本王,老师也与剥削京营将士种田地这件事有关?”   “下官并非这个意思!”宋之远哪敢扯上王安和那个老狐狸,不得不低头,“殿下,此事内情极为复杂,殿下刚回承启,实在是不必插足这摊浑水中。”   “哦?”李昀话语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难道不是宋尚书亲自上门来请本王的吗?”   宋之远心里猛地一凉。   梁王这是要拿着这件事,公然来插足兵部。   他竟行错了着,拦了虎豹,却引了豺狼。   这两王,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殿下,这...”   “正如宋尚书所说,本王奉父皇遗诏入朝辅政,可本王五年在外游历,对当今承启政务实在是一头雾水。”李昀慢慢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手中捏着田亩账册,那清隽的眼眸中含着儒雅的笑意,“不如,请宋尚书来教教本王,这账,该如何看,才对?”   宋之远心尖一颤,合掌行了半礼,并齐的指尖微微发抖。   梁王背后站的是首辅王安和,莫非,王安和察觉到自己与清林往来,又意图收紧兵权,心中不悦,才派梁王来敲打自己?   李昀缓步走到他面前,有礼地扶起宋之远弯下的腰,放缓了语气:“秋夜寒凉,宋尚书别着凉了。向武,去取件披风,替宋尚书挡挡风寒。”   向武咂咂嘴,正想冲出去取衣裳,却被向文死死拽住了胳膊。   “傻瓜,殿下在吓唬人呢,你还真去啊。”   “啊?哦。”   向武烦恼地挠了挠头。   自从回了承启,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刚才,公子明明在府里说,自己不打算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转身就去换了衣裳,坐在正殿里喝茶,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人请一般。   现在,公子明明说让自己去取衣服,怎么阿文又说公子是在开玩笑吓唬人?   向武少年的烦恼与日俱增,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瘪瘪嘴。   李昀看着两个小书童的互动,不由得轻声笑了。   他转身,看向目光灼灼的廉成平,话语温和:“今夜劳烦廉侍郎与本王和宋尚书一道,将京营屯田与兵权交接一事做个结吧。”   “是!”   廉成平笑着拱手行了一礼。 第55章 解困   申文先已经三个日夜没有合眼了,本以为收归军权即将进入尾声,可没想到今夜他们忽然发难。   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手中紧紧攥着长剑,铠甲映着篝火瑟瑟,与对面的千军营指挥使胡射和乘撵营指挥使鲁正对峙。胡射和鲁正身后,站着寂静肃立的营中兵卒,宛如黑夜暗鸦弥漫天际,黑压压地对阵着几乎是光杆孤身的申文先。   申文先手攥得愈发紧。   他身后的府卫与手下为数不多的金乌卫在他身后撑着场面,可这区区几百人与万人大军相比,犹如蚂蚁与大象角力,单薄而不自量力。   胡射扛着剑,战铠与剑鞘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打碎了这近乎窒息的沉默对峙。   申文先眸光更凝重,攥着长剑的手蹦出了根根青筋,犹如一触即发的火炮,在沉默中积攒着惊天爆发之气。   “你们,是要做什么?”申文先声音微哑,却凛然正气,一双冰凉的眸子无情地看着那些妄图对抗自己的兵将。   “申指挥佥事,咱们也不想对你动手。”胡射揉了揉下巴上的痦子,“可,各为其主,抱歉了。”   “胡言乱语!”申文先沉声低吼,“你我的主子乃是天子,何来各为其主一说?”   鲁正捂着胡射那没有把门的嘴,粗壮手臂一挥,低声道:“这京营兵权归于兵部,乃是前朝的规矩,摄政王不尊祖制,肆意收拢兵权,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这半块虎符,我不能给你。”   “我不管前朝如何,我只管殿下的诏令。殿下佐君辅政,殿下的话,便是天子的话,我不敢不听。”申文先声音又急又哑,紧紧绷着的精神就快断了。   “哈,摄政?”胡射怪笑一声,“我看,他是自己想做这个天子吧。”   “放肆!”申文先眉间攒起暴怒,却死死按着腰间的剑,没有先拔剑对准兵卒将官。   “行了,都对峙大半夜了,你看,摄政王可派人来管过你?”胡射见申文先始终不上套,便不耐烦地拔了剑,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就是把你当成探路的石子,见情况不对,就把你扔了。”   他朝鲁正使了个眼色。   他们一人一剑,便能生剐了申家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公子。   天威卫指挥佥事又如何?名义上的三大营总统领又如何?   申文先身后的摄政王一旦要倒了,他还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们皆是棋子,就看谁的执棋之手更胜一筹。   鲁正瞧不上胡射那副色厉内荏,非要拉自己下水的脓包模样。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便也慢慢抽出了剑。   “申佥事,走好。”   两营将士纷纷拔出了剑,那寒刃出鞘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在暗夜中,宛若一曲镇魂乐。   “你们若真动了手,便是以下犯上,你们以为,能逃过一劫?”申文先冷冷发问。   “咱们若不动手,便是不尊上头令,照样人头落地。”胡射烦躁地抓抓头发,一刀刺向申文先的心窝,却被那人堪堪避开,只擦破了肩头的血肉,他不耐烦道,“躲什么,别再拖时间了,让爷爷剁死你算了。”   申文先捂着肩头的鲜血淋漓,慢慢拔出腰间的剑,冰凉的目光扫过那万人大军,用浑厚的声音质问着那群士兵。   “你们,要跟着胡射和鲁正造反?”   鲁正双眼一敛,从袖中甩出三只半块虎符,高高举在三军之前。那虎纹在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凛然森严。   “千军、乘撵、神火虎符均在此,三军将士,动静皆遵令。除非裴王亲临,否则,这世上无人能救你出生天。”鲁正话音转淡,似是不忍,顿了顿,却被胡射用冰凉的剑柄戳了戳腰侧,念及宋之远的命令,他终是将那最后一丝善念和不忍亲手丢在了兵刃马蹄之下。   他暗红护臂下的手臂绷得很紧,向前猛地一挥,令旗迎风飒飒作响。   “有人妄图矫诏夺权,三军将士听令。”鲁正嘹亮高亢的声音刺透了夜空,随着那金石兵刃破风之声一同响彻三军,“平乱,生死不论!”   申文先眸光一凝,手中以剑护身,抵挡着这如潮水迅猛般的攻势。   他武艺不俗,可一人如何从千万兵马中脱身?   如同孤狼入兽群,即使勇猛,也难敌群攻。   他身上逐渐挂了彩,鲜血浸透了铠甲,如同给银色战甲染了一层暗红色涂层。   他身后的士兵逐渐倒下,那包围圈逐渐向内缩紧,将申文先牢牢困在兵卒兵刃之间,铠甲残破,露出了模糊的血肉。   “呼...呼...”   申文先勉力支撑许久,可终是体力不支,分神间,便被鲁正刺中了肩头。那人硬生生将申文先肩头精钢披膊扯了下来,血顺着长剑在夜空中抛出一道昂阔的曲线。   胡射舔了舔染血的嘴唇,如同嗜血的狼一般,挑了长剑,便从身后向那人的背心刺去。   申文先护得住身前护不住身后,听得风声有变,却也无力转身相护。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明亮的流星打着旋儿钻上了天,流光溢彩地宛若新岁降临、空中放的凌空炮仗一般绚丽。   大军同抬头,看清了那目眩神迷的光影。   胡射本就是内里胆小之人,被那钻天巨响吓了一跳,那剑便偏了几分,申文先擦着剑锋勉强躲过了致命一击,捂着渗血的肩头,大口急喘着。   “明鸿那个神经病又在搞什么东西?”   胡射啐了一口,正要提剑砍向申文先,却听得身后士兵阵里一阵惨叫,接着便是此起彼伏地笑声,又哭又笑又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的。   “哈哈哈哈,老子的飞龙在天,你们喜欢不?”一声粗狂而高亢的笑声穿透了层层士兵包围,响彻在南郊草场上。   “什么玩意儿?!”胡射看着身后士兵又挠又哭又跺脚,气得牙痒痒,“明鸿你个废物不在洞里琢磨着火器,出来干什么?”   “老子愿意在哪做什么,要你管?你是我老子,还是我老母?”   听得这嚣张的喊话,胡射手又痒得想要杀人。   “神火营小崽子们,连老子的虎符都认不出来,还打什么火器?我看,你们回家睡媳妇儿都能认错了人,就别在军营里给老子丢人了!”   鲁正暗道不好,正想要提步上树,阻明鸿继续出言扰乱军心,可明鸿却在林间腾跃,随手从袖子里扔出神火弹,砸得场间烟雾缭绕的,连火光也穿不透。   “小崽子们,回营前列阵,别被那两个混蛋骗了,到时候人家升官发财,你们背锅去死,老子可不救你们这些蠢货!”   胡射手脚并用,想要驱散这些恼人的烟雾,可终究杯水车薪。   等到烟散风清时,他再一看,哪还有申文先的影子,地面陷了一个坑,远远地朝着神火营的方向延伸了出去。地面淌了两列火药痕迹,申文先仿佛是被巨型钻地鼠战车拖走一般。   而面前的神火营将士拿着手里的火铳,指着昔日朝夕相伴的两大营同袍,怒而目视。   “结束了。”   鲁正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收剑回鞘。   “什么,你这就不管了?”胡射砸了他一拳,“宋之远要是秋后算账,你我怎么办?”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鲁正道,“你我念及故时同袍之谊,昨夜没先下手杀了明鸿。一步错步步错,他活了,你我,完了。”   胡射还待再说,便看见远处马蹄嘶吼,脚步散乱,为首一人被马儿要颠上了天,拼命扯着缰绳,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如同蜜蜂冲进了麻雀窝,蛰得三大营将士满头包,不分敌我地无差别攻击。   “我大哥呢?!”   申高阳气喘吁吁地冲进神火营的营帐,却只看见了浑身是血的申文先躺在床上昏睡着,生死未卜。   他捂着嘴,小脸瞬间便煞白煞白的。   “子奉...”   申高阳像一阵旋风冲了过去,抖着手,替申文先擦掉脸颊唇边的血迹,那一贯如丝弯着的笑眼蓦地如腊月冰霜。   “谁伤了你,我便要他的命。”申高阳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捏着折扇的手微微发颤,转身便要去跟胡射鲁正拼命,可胳膊却被轻轻扯住。   “二弟,去哪?”申文先慢慢睁开眼,苍白一笑,“别冒险。”   “你怎么样,刚刚都昏过去了,是不是伤得很重?别说话了,快休息休息,我带了府医来替你看诊。”申高阳心疼地眼泪含眼圈,握着申文先微凉的手掌,哪还有刚刚那副要冲过去跟人拼命的架势。   “都是皮肉伤,没事,我就是...”申文先有些羞惭,“有些困,药性上头,刚刚没撑住睡着了。”   申高阳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眼泪倒是顺势淌了下来。   申世子用手背抹着眼泪,笑得肚子疼。   “子奉,你好可爱。”   “...??”   铁血汉子申文先一贯是承受不住自家二弟这样明晃晃地挑逗话语,一口气呛着,不停地咳嗽着。   “就算你没事,我也要弄死他们。”申高阳笑眯眯地扑向申文先的战铠,用细胳膊细腿儿环住申文先的腰,跟个八爪鱼似的,“他们割了你一刀,我便要割他们两刀,反正这承启,没人能管得住我。”   “二弟,不可胡来。殿下想稳住京营,不想当中起变数,徒增承启的乱象。”   “别跟我提裴忘归!”申高阳怒气还未消,心有余悸地抱进申文先,“我生气着呢。”   “二弟,你...”   “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子昭!”申高阳像个小狗儿一般,蹭着申文先的寒凉战铠,委屈巴巴地抬眼,“你对我不好,我不高兴了。”   “...??”申文先看着申高阳的手指头在自己胸口画圈圈,他攥住了那调皮的手指,声音微微发哑,“二弟,外面局势如何?”   “啊,明大人在收拾他们呢,咱们不用管。”申高阳按着申文先的肩头,笑眯眯地趴在他身上,跟他亲昵地蹭着鼻子,“好好养伤,好好睡觉,其他的,都扔给裴忘归,你不用管。好不好,大~哥~”   申文先喉结颤了颤。   自己这大哥做得,委实是有些奇怪。   明鸿扒着营帐门帘,透过缝隙看着申小世子鸠占鹊巢的模样,砸吧砸吧嘴,拎着手中的‘飞龙在天’,十指飞快地安顿着零碎部件,瞬间便将飞龙肚子里的痒痒粉拿了出来,又重新装了火药进去。   项岩抱拳,低声道:“多谢明指挥使出手相助。”   “殿下故意压着神火营的耗材不给,怕就是在琢磨着什么时候让我替他卖命呢。”   明鸿捧着那飞龙在天,用黑漆漆的手掌摸着铜皮的流畅线条,看着项岩身后两大箱铜铁金银,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殿下并非...”   “行了行了,我没空跟你多说,让一让,我要看看我的宝贝们。”   明鸿亲手打开那铁皮箱子,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整个人脸色一点点发青。   空荡荡的铁皮箱子里躺着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几个简单的字。   ‘旬后,户部自取。’   那字体铁划银钩,一看便是裴醉的字,可不如平常那般力透纸背,墨痕微抖,似乎是手腕无力时写下的。   “殿下,这是把我们神火营当猴耍?”   项岩看着明鸿那副披头散发的崩溃模样,温和笑道:“并非,殿下有言,户部现在没钱,可一旬过后,待秋税入了库,第一要务就是给神火营添置铜铁耗材,决不食言。”   “我听他胡说八道!”明鸿急得原地打转,破锣嗓子嚷嚷着,就差拿着手中的火铳对着项岩那满脸笑容开一发,直接炸了算了。   忽得,明鸿背后被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凝着,仿佛尖锥抵着后背一般。   “差多少,我给。”申世子狠狠瞪了一眼仿佛尽在掌握的项岩,财大气粗地甩了一叠大额银票,“不就是铜铁吗,我文林王府什么都有。”   说完,便甩了帘入了帐,潇洒地很。   明鸿看着那大额银票,脸上立刻阴转晴,他一笑,两道眉毛都要连在了一起,并成一道一字长眉,不修边幅地扯着破锣嗓子哈哈笑着。   “明大人,走远些鬼笑,吵到我大哥睡觉了!”申高阳小尖嗓子穿透营帐,一物降一物,吵得明鸿缩着肩膀赶紧走了几步,把笑声咽回了肚子里。   明鸿嘟囔两句,抱着银票,笑得跟个孩子一般,只是脸上那风霜苍苍实在是掩不住,看上去诡异而违和。   项岩微微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兵营交战。   “都是守土护疆的战士,非要内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   “老胡和老鲁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也挺不容易的。”明鸿望着远处那兵荒马乱,眨了眨眼。   就在项岩以为明鸿会替他们求情时,明鸿忽得抱着飞龙在天,转身走了。   “他们死了以后,不要告诉我,千万别来打扰我研究火器,我很忙。”   项岩想起周明达那鄙夷的表情,望向明鸿的背影,心头便浮现一股了然之意。   果然够冷血无情,除了火器,其他根本不关心。   他站在帐外,轻声向帐内道:“世子殿下,小的准备了伤药,不知...”   “拿进来!”   申高阳明显压着火气。   “是。”   项岩端着一盒上好的金疮药,送到了府医的手上,转身却看见刚刚还财大气粗的申世子缩在角落里垂着头坐着,竟是有点萧瑟又委屈的模样,   “你们家主子,一早把我和我大哥算计进去了?”申高阳微微抬眼,那精致的小脸哪儿还有平日的纨绔和不学无术。   “让我大哥接掌京营,不就是想把我文林王府套到他的身边吗?好啊,他有本事算计我文林王府,怎么关键时刻护不住他?我怎么早没看出来,裴忘归是这样的人?!”申高阳心疼申文先的伤势,心头仿佛被刀子剜着,恨不得把裴醉拎出来打一顿,虽然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可这口气堵在心口实在是难受。   项岩微微叹了口气。   他单膝跪在申高阳面前,垂眉敛目,低声道:“请世子殿下见谅。”   更多的,他无权多说。   申高阳别开眼,不悦地哼了一声。   项岩攥了攥拳,终是,将双膝都扣在了地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就如同寻常的王府管事一般,自甘以平民下人重重一跪。   “起来吧,我可受不了项岩副将的赔礼道歉。”   申高阳看着纨绔,可心里跟明镜似的。又是嘴硬心软,看不得英雄低头,虽然小脸气成了包子,可还是丢下一句话,便跑到了申文先身边求安慰。   “子奉,裴忘归他混蛋,他算计我的人,又算计我的银子。”   申文先被申世子调教多年,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他的人’有什么不对,只安慰道:“殿下定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才无法亲自前来。”   “子奉,我好委屈。”申高阳眨了眨眼,眼中水光一片,“我要抱抱你。”   “这...”   申高阳颓唐地坐在床边,唉声叹气:“父亲不要我,忘归算计我,元晦向着忘归,大哥也不喜欢我了...”   “好了,二弟,上来吧。”申文先无奈笑了。   看来自家二弟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开始倒起哀怨口了。   “嗯。”   申高阳笑得眉眼弯弯,钻进了申文先的被窝里,两人和衣而躺。   项岩安静地退了出去,走之前,替二人吹灭了火烛。   “赤凤营的人,都好懂事哦。”申高阳躺在申文先的身边,琢磨着如何才能从裴忘归身边撬来几个人,给子奉当成贴身护卫。   申高阳翻了个身,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想越生气,在梦里,把那个人面兽心的裴忘归打了一遍又一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申文先慢慢张开了眼,看着申高阳那笑意莞然,不由得也笑了。   “既是如此,我便去向殿下求几个人,放在你身边,护着你。”   “唔...子奉...我要你...”   申高阳嘟囔着,双手环紧了申文先的腰。   申文先看着自家二弟的双手避开了所有的伤口,便知道那孩子又在装睡。   他眉间闪过一丝坚毅。   出身非他能选,可英雄从来便不问出处。   “好,大哥定然会好好护着你。”   “真的?”   申高阳眼皮掀了一道缝,眼神灵动,哪里有半分睡意。   申文先习惯了小家伙的伶俐顽劣,只认真点点头:“自然。等大哥将京营规整入正轨,便也是手握兵权之人了。你若不想按照父亲的想法去与联姻,我...也能在父亲面前说上几句话。”   申高阳鼻子微微一酸。   他嘟囔着转了个身,眼泪便顺势滑进了枕头里。 第56章 插手   宋之远被李昀拘在身边一个晚上,身旁的小厮不断地带来南郊和裴王府的消息。   他每收到一次消息,心便要向下坠一坠。   他坐在李昀身旁,如坐针毡,额头上的汗一点点地掉了下来,都来不及擦干,便又沁了一层新汗。   李昀只低声与廉成平讨论着京营屯田归属,丝毫没有打算打扰宋大人的出神。   三更天。   黑夜近乎窒息地扼住宋之远的喉咙。   他如坐针毡。   他脑中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筹码和人脉,想的是如何将这口京营哗变的黑锅甩到胡射和鲁正的身上,才能让他从这件事里面脱身得干干净净。   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如暴雨倾盆落在瓦片上的散乱。   “宋大人。”   一兵卒披星戴月闯入兵部,手里拎了两个黑布包裹。   “这是摄政王送给您的礼物,说凭此物以慰宋尚书之苦劳高功。”   李昀轻道:“打开吧。”   兵卒高声应了。   他解开手中的黑布扣,两颗头颅分列左右,那头颅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脖颈刀口平整,能清晰地看出两人的五官轮廓,却刻意没有擦干脖颈的血迹。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平摊在地,犹如泥塑。   宋之远瞳孔一缩。   一颗人头,下巴上的痦子清晰可见,那狰狞的表情,还有睁得浑圆的双眼,昭示着死前那震惊与愤怒不甘。   另一颗头颅站得很直,双眼半开,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宋之远。   宋之远手心沁出了冷汗,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拿走吧,宋尚书心领了。”   李昀只瞥了一眼,便轻声吩咐道。   宋之远干张了张嘴,看着那两颗头颅在他面前打开又合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那极淡的血腥气,明晃晃地暗示着南郊今夜那一场阴谋与厮杀,以自己失败而全面告终。   他盯着大堂中心那一小摊黑色血迹,眼睛有些花了,头也跟着晕,视线便开始飘忽。   忽得,借着昏黄如豆的灯光,他与李昀那清澈的双眼对上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昏了头,因为梁王殿下,竟朝他和善的笑了一下。   “宋尚书?”   李昀笑得温和,话语也轻柔,如春风一般拂过宋之远那结成了冰块的心湖。   “啊?是。”   宋之远神思恍惚,努力将散乱的视线凝在李昀身上。   “宋尚书掌屯田事宜,对大庆朝臣公然占用兵耕地一事,有什么想法吗?”   宋之远看着李昀唇边的笑容,冷汗如瀑。   “大庆虽崇文,却也不可荒武。田地不仅是民生之本,也是军将立身之源。想来宋尚书也是如此想,只是手中政务繁忙,不能面面俱到罢了。”   宋之远微微怔了一怔,从李昀的口风里窥探出一丝生机来。   “宋尚书如此事必躬亲,实在太辛苦了。不如请廉侍郎从中协调一二?”   宋之远吞了口唾沫,湿了湿发干的嗓子。   “殿下是说,协调?”   李昀笑了,那温和的笑容看着让人心惊,仿佛花团锦簇后的万丈深渊,一个不慎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自然如此。兵部怎能缺了宋尚书?”   宋之远心中纠结万千,许久没有开口,李昀便安静地等着,白玉无暇的修长手指搭在红木椅扶手上,以逸待劳,容色淡然。   终于,宋之远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率先败下阵来。   “下官,一切以梁王殿下马首是瞻。”   “老师曾言,宋尚书不仅学盖五湖,更是心宽似海,可为官者表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听得这意有所指的话,宋之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虽想要权钱,却也知道,保住官位,才有来日。   “大庆有宋尚书这等能臣忠臣,实是我大庆之幸。”李昀将刚刚同廉成平草拟折子递到宋之远面前,用折扇轻轻推了推,温声道,“请宋尚书过目。”   李昀从兵部出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   他扶着门口的石狮子,被耀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殿下,没事吧?”向文搀着李昀的手臂,低声问道。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子,抿了抿唇。   “今日,为何又罢了早朝?”   跟在李昀身旁处理公务的长史司教授低声回禀道:“宫中传信,摄政王偶染风寒,不能早朝。”   向武拽了拽向文的袖子,小声道:“你说,公子会去找摄政王吗?”   向文摇了摇头。   向武这两日第一次和向文达成共识,乐得摇头晃脑。   李昀却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看着向文,轻声道:“阿文,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帖子。”   向文怔了一怔。   “殿下是要...”   “去裴王府。”   李昀声音如常,只有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心情。   项岩当夜处理完南郊乱象,便守在裴醉身旁。   裴醉偶尔从昏迷中醒转,项岩便捡几句关键的回禀。   他哑声指点两句,撑不住这剧烈的痛楚,便又昏迷了过去。   方宁哭得眼睛都疼。   可他没有办法,渐轻不了那人的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苦海里浮沉。   方宁红着眼睛坐在床边地上,边抽泣边翻着古籍医书,手不肯释卷。   “还看?”   方宁猛地抬眼,看见裴醉慢慢张开了眼睛,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乌黑的鬓发里面藏着冷汗,整个人像是水洗过的似的。   “殿下,你醒了??”方宁扔了手里的古籍,轻轻挽起裴醉的中衣袖口,露出削瘦的手腕骨,轻轻按着那人的手腕脉搏,又害怕又担忧。   “你脑子就是看书看坏的。”裴醉的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已经听不出平日的醇厚低沉。   “我不看了,不看了。”方宁小心地将他的手臂塞进薄被下面,却摸到了湿漉漉的被褥,是被冷汗浸透的潮湿。   “殿下...”   方宁咬着嘴唇,跌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哽咽着。   “哭什么?”裴醉疲惫地闭上了眼,四肢百骸又麻又疼,就像是枯萎的老树被万千白蚁啃咬一般,“今日这反噬...是因为酒?”   “不全是。”方宁抽了抽鼻子,“酒气入体,与药性相冲,‘蓬莱’它便疯了。不过也是因为殿下身体虚弱,再加上今夜好像又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毒,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么。”   听得裴醉淡定的回应,方宁烦闷地挠了挠头,仔仔细细地号着脉,时而疑惑时而思索,又在本子上记着脉象,如此反复多次,裴醉缓缓抬了眼皮,问道:“做什么?”   “以前,没人能扛下‘蓬莱’这么厉害的反噬。”方宁大着胆子说了实话,“所以,我觉得殿下不是人。”   “...滚蛋。”   方宁又听见了裴醉熟悉的骂人声,即使有气无力,却也心头一宽,眼泪没绷住,转身开始哗啦啦地淌,泪眼朦胧间,看着桌上那几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趴着四脚缩成一团。   刽子手方大夫喃喃自语道:“放心,我不会在你们身上动刀子的。”   裴醉瞥了他一眼。   方宁抿了抿嘴,内疚道:“我努力不发疯。”   裴醉撑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靠在床头半坐着。   项岩扣了扣门,便带着扶宽进了殿。   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扶宽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熊爪子,淡淡笑了:“没出息。既然要说谎,怎么不说个大一点的官位?一个总旗就够吓唬人了?”   “够了,够了。”扶宽汉子看见裴醉的憔悴病容,眼睛都红了,嘴却仍是一样的甜,“殿下门下当个要饭的也够出去吓唬人了。”   裴醉边咳边笑。   扶宽也跟着笑,只是眼底有些水色,不轻易看,看不出来。   “既然话都放出去了,那你就去诏狱当差吧。”裴醉接过项岩手中的天威卫身份牌,方孔圆形的铁令牌上面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大雁,“天威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想向里面安插人手。你要小心留神,若能拔出暗桩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不可轻信他人。”   “是。”   扶宽跃跃欲试,全然忘了自己的熊掌根本握不住令牌。   项岩轻声笑了,与裴醉对视一眼,上前帮着左支右绌的扶宽将令牌收进了袖口。   “去吧。”   裴醉只说了几句话,便没了什么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抿着唇紧闭双眼,努力抵过这天旋地转的眩晕。   方宁赶紧给他塞了一丸保心丹,又加塞了几丸大补的药。   “殿下,睡吧,别再操心了,否则一会儿再发作...”   项岩温和的笑容又碎了,手掰得咔咔响。   方小军医的乌鸦嘴,干脆缝上好了。   裴醉闷咳一声,血腥气浸得满嘴都是,不过好歹胸口阻塞的气顺了些。   他勉强抬眼,朝着项岩道:“胡射和鲁正手中的虎符收回了吗?”   项岩从腰间掏出三半冰凉的虎符,又掏出三块同样花纹材质的虎符,两两相合,表面看着严丝合缝,可若仔细看,那金戈虎纹有着细小的差别,并非全然匹配。   “他们伪造虎符,今夜调兵抵抗之事,看来早有预谋。”   “呵。”裴醉冷淡嗤笑,“知道本王没死成,又亲眼看到他手下的脑袋,宋之远那个胆小的,没吓出卒风,当场鼻歪眼斜?”   项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禀了。   “...梁王殿下出手,保下了宋之远。”   裴醉闻言,只慢慢地闭上了眼,许久没说话。   项岩没敢多话。   他知道将军对待梁王是不同的,这件事其中的是非对错并非他能置喙。   “...明日,你亲自去帮着子奉料理三大营的事,拔出军中钉子,整顿军纪,清点人头,盘查账目。这些在赤凤营里你做惯了,都熟,有你跟着子奉身边照看,我放心。”   “可大帅,你如今的身体...”   “我在府里,没什么事,你去吧。”   “...是。”   “...你帮我个忙。”裴醉转向方宁,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夜把府里的秋露白都收拾出来,让项叔明日一同带到南郊,送给明鸿。”   方宁先是一怔,又是一喜:“殿下终于要戒酒了?!天呐,殿下终于想明白了!你这身体哪能喝酒啊,这...”   裴醉沉默听着方宁的唠叨,半晌,低声道。   “我岂敢以酒伤身耽误国事。”   方宁听了这话,慢慢打住了长篇大论,闭上了嘴,心情着实有点复杂。   方大夫一贯生气那人不遵医嘱,戒不了酒;可他今日真的戒了酒,方宁心里却还有点酸酸的。   以前,忘归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舞刀,骑马,喝酒。   现在,他心里难受了,还能做点什么呢?   方宁想着想着,眼睛一点点又红了。   他扑向裴醉的肩头,抱着那消瘦虚弱的人,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可嘴巴刚张了一半,就被裴醉用手堵得严严实实。   “吵。”   门口传来敲门声。   “殿下,梁王殿下在门口求见。”   方宁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冲到门口将李昀请进来,却听到床上的人淡淡吩咐着。   “请他回去。”   “?!”   方宁转头震惊地看着裴醉。   “殿下?!”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裴醉虚弱的声音带上了深沉和微怒,无人敢违抗。   方宁眼睁睁地看着门口守卫回绝了梁王的名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生梁王殿下的气了?就因为梁王殿下今晚没让宋尚书鼻歪嘴斜??”   方宁的脑回路一贯清奇。   连裴醉都忍不住想要给他的脑壳上来一指头。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   “吵,闭嘴。”   裴醉声音很低,又沉又哑。   方宁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你是怕梁王殿下心疼,想要瞒着他?”   裴醉懒得说话,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殿下,你还能瞒多久?你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总有一日要被梁王殿下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眉心的褶皱渐深。   方宁还想要唠叨,却看见裴醉慢慢地攥着中衣,手掌朝着心口重重地按了下去,仿佛要将肋骨按穿似的用力。   方宁暗道不好,立刻捏着裴醉的手腕脉象,心里一惊,带着哭腔喊他:“殿下...怎么...怎么又发作了...”   莫非,他真的属乌鸦的?! 第57章 低头   梁王府的马车,车舆雕暗竹纹,边角围以青丝缦,缦上绣极细的金银螭,被微风缓缓吹起,庄重不可言。   向文恭敬地站在裴王府朱门外,双手递上红木长条盒子,里面装了拜帖。   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便将那拜帖接了,可没料到,等到了里面拒不接见的回复。   向文目睁口呆地看着朱红大门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连他也忍不住难堪到变了脸色。   公子天家血脉,亲王尊崇,却被下人横眉冷眼地拒于门外吹冷风。   换个修养差些的,恐怕就直接骂出来了。   向文转过头,却看见李昀下了马车,就站在门口,望着那紧闭的府门,那温润儒雅的眉目渐渐地蒙上一层云雾,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进去。   他捏着掌间的扇骨,力道逐渐加重,那精致的折扇微微发颤,隐秘地泄露了此时他惊怒交加的心情。   “殿下...”   向文很想劝他回府休息,可看着李昀的表情,却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昀缓缓垂了眼帘,掀了帷裳回了马车,靠着车舆,将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腰背不肯弯折,极用力地挺着。   “本王,只等一个时辰。”   他最后再给裴忘归一个机会。   最后一次。   门口的侍卫隔着门如实回报。   “...知道了。”   裴醉拼尽全力稳着声音,也只能说出三个字来。   他用力攥着床边沿,如溺水一般,大口地低喘着,顽固地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呻吟。   方宁刚熬好药,推门看见裴醉惨无人色的脸,险些砸了手中的药碗。   “殿下?!”   方宁踉踉跄跄地扑到他的床边,想要喂他喝下药,可那人只勉力喝了一口,便尽数吐了出来。   “这...”   方宁快要束手无策了。   银针解不了痛楚,连药也喝不下,难道又只能生生扛过去吗?   裴醉胸腔里像是安了炮仗,猛地炸开,裴醉险些没忍住痛呼,脸色煞白地咬紧了牙,下颌线条紧紧绷着,额头上又密密麻麻地裹了一层冷汗。   他想体面地熬过这近乎骨碎血崩的疼痛,却只能痛苦地弓起身子,几乎蜷成了一团。   “出去吧。”   裴醉声音又沉又哑,夹着颤抖的痛喘,背对着方宁,挤出这三个字来。   方宁知道裴醉病发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他不想让那支离破碎的人再添一层烦恼,便抱着药箱子退到了门外,靠着朱色木门,偷偷地擦了擦眼泪。   “殿下,我在这里守着,实在不行,一定要喊我。”   “...滚远点。”那人嗓音嘶哑,话语却强硬地不容违逆。   方宁习惯性地服从裴醉的命令,可念及他的身体状况,方大夫第一次大着胆子留了下来,努力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里面传来重物碰撞地面的闷响,同时瓷器坠地稀里哗啦的碎着。   方大夫死死捂着嘴,又惊又怕。   ‘蓬莱’反噬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连殿下那样能忍的人,都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了,竟然会疼得滚下了床。   他惶恐地抱着药箱,忽然便陷入了茫然。   他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过了很久,久到方宁眼睛都哭疼哭肿了,房间的门才缓缓被打开。   方宁立刻爬起来,转身看见裴醉脸色苍白,眼底藏着红血丝,扶着门,身体微晃,几乎是风一吹便要跌倒的虚弱。   方宁抬手去号裴醉的腕脉,见脉象终于如常平和,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怕什么,熬过去了,没死成。”裴醉扶着朱色廊柱,疲惫地睁不开眼。   “殿下,别胡说。”方宁赶紧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到院里,驱散他周身浓厚的药味,“快坐下。”   “...元晦呢?”   “梁王殿下早就回府了,说等一个时辰,连一盏茶都没多呆。”方宁小心地打量着裴醉的脸色,生怕他难受得直接昏过去。   “嗯,他一贯说一不二。”   裴醉勉力迈步走入院中,脚步虚浮,身体微晃。   疼痛的余波还停留在身体里,连呼吸都有些微微的刺痛,他疲惫地将头埋在臂弯中,伏在石桌上。   方宁赶紧给他披上大氅,就坐在他脚边,望着日光发呆。   只过了一盏茶,裴醉便缓缓从伏桌的休憩中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药性,倒是很猛。”   “这可不是药性猛烈,这是蚀骨掏心啊。”方宁喃喃,“爹的这个方子,是不容于世的。否则,他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但你不这么想,是吗?”   面对裴醉的反问,方宁手攥紧了那黄梨木药匣子的边角,微微用力。   没勇气说出口的默认。   “方世叔,是个医痴。”裴醉目光垂在方宁呆怔的脸上,无奈道,“你是个医疯子。”   方宁抱着药箱,双臂又紧了紧,小声嘟囔着:“是天才,不是疯子。”   裴醉没力气嘲笑他。   “...十天前,我跟殿下说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我没想到,殿下最近这么频繁的发病,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方宁手指抠着药匣的木头刺,低着头,不敢看裴醉的眼睛。   “还有多久?”   方宁被裴醉平淡的语气刺痛了心脏,难受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用手背擦都擦不干净。   “如果再这样下去,或许,只剩不到三个月了。”   “...是么。”   “我...我没想过要害你...”   “我知道。”裴醉淡淡一笑,“生死是我自己选的,我无悔。”   “无悔?”方宁怔怔道,“可殿下昏迷的时候,仿佛念叨着什么...”   裴醉蹙了蹙眉,抬手堵住方宁的嘴,方大夫刚嚎了一个“梁”字,便被迫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里,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知道,我一贯不喜欢被拆台。”裴醉慵懒地支着头,虚弱的话语却含着隐隐的威胁。   “哦,殿下就是喜欢逞强。”方宁嘟囔两句,看见裴醉微微眯起了眼眸,机灵地捂着嘴,蹲在一旁装树墩子。   远处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秋风乍起,吹落满院的落叶。   病中不知日月,裴醉抬手挡着金黄的夕阳,那落日融进了指缝间,才恍觉,一日便又悄然之间从指缝中溜走。   “我以前,从不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   他垂着头捻着落在膝盖上的一枚枯黄残叶。   “清林之乱,水患流民,边境不稳。”他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轻声低道,“三个月,够吗?”   残叶被风吹走,只剩下攥不住的掌心冷风。   他看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裂缝如蛛网,仿佛刚才磕到了什么物件,险些将那青玉扳指直接撞了个粉碎。   他看着这支离破碎的扳指,忽得想起了送这枚扳指的人。   “我还是伤了他。”裴醉轻叹了一口气,将扳指轻轻攥进了手心。   方宁小声劝他:“听说,梁王殿下今日没有入府,也没生气,只让你好好养‘风寒’。梁王殿下,真是个好人。”   裴醉缓缓垂了眼睫。   那浓眉下藏着疲惫和无奈,可最后,他只是淡淡笑了。   “李元晦是青山松竹,风雨不可摧眉折腰,却肯为了我低头忍气。整整一个时辰。”裴醉轻轻地摩挲着那扳指,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心疼,“他若是不那么善良,不那么聪颖,我便能放心得多了。”   方宁见裴醉眉心的倦意很浓,想扶他回房休息,却被裴醉轻轻推拒了。   “伯澜,我不想躺成一个废人。”   方宁干张了张口,最后,只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好’。   明月清辉淡淡地染了一地的白霜,秋夜微风拂叶子的沙沙声响彻一庭院。   裴醉简单沐浴收拾了一番,被热气熏出了两分血色,看着有精神了些。   他推开门走入院中,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起,当中插了枝白玉簪子,脸上一贯的锐利冷峻棱角都被这温润玉石缓和了不少,只是发丝还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滴滴答答地向下垂着水珠。   “咳咳...”   他穿得很厚,仿佛已经隆冬了一般,掩不住的咳嗽。   项岩搬了火烛和奏折,又烧了炭盆,把院子里弄得犹如三春暖,就怕那身体虚弱的人再受一点风寒。   “今日内阁有什么加急军件传来吗?”裴醉左手支着额头,右手在奏折上勾画着。   “禀大帅,没有,一切如常。”   “幸好。南郊呢?”   “军心已稳。”   “嗯。”   “今日陛下又派人送来了人参。”   裴醉垂眼看着那黄金长条盒子里赫然躺着一颗肥美的人参,用朱色软绸簇拥着根须,里面还躺着一枚木质人像,鼻歪眼斜的,可裴醉却能看出来,小皇帝尽力把自己的模样雕在了这贵重的金丝楠木上。   “小五雕得像我。”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七扭八歪的五官,轻声笑了。   项岩装作眼瞎,附和着称是。   方宁手里拎着个食盒,走进院中竟然看见裴醉在批阅奏折,瞠目结舌道:“殿下...你...你...”   “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裴醉没抬头,砸了一句话下来。   方宁被骂得浑身一激灵,小声嘟囔着:“还是病的时候好。”   “嗯?”裴醉懒洋洋地拖着话尾的长音。   “我是说,该吃饭了。”   方宁知道裴醉的脾胃被药伤得彻彻底底,根本没胃口,便只弄了点开胃的药膳粥,努力地劝着裴醉多吃一点。   “殿下,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不吃东西只会让你身体衰败得更快。”方宁怂巴巴又眼巴巴地看着裴醉。   裴醉放下手中的折子,端起粥碗喝了。   过了一会儿,便用手掌根抵着肋骨下方,一下一下地按揉着。   “很疼吗?”方宁小心翼翼地抓住裴醉按着上腹的手腕,探了探脉。   裴醉挣开方宁的爪子,眼神没从那些奏章中离开,道:“我没事,你不必日日围着我转。去惠民药局帮忙义诊也好,去山上采药也好,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你那疯病,永远也好不了了。”   “我怕,我现在不努力,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方宁唉声叹气地翻阅着医书,那眉眼间的愁意都要结成水珠,掉下来了。   裴醉从奏章中抬起头,看见方宁愁眉不展的模样,略思忖了片刻,放下了奏章,拢了拢肩上的厚实大氅,道:“伯澜。”   “嗯?”   “你我沙场生死过命的交情,我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病搭进去一辈子。”裴醉淡淡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四处行医吗?不如,我替你寻个师父,你替他养老,他带你四处游历,可好?”   方宁咬着下唇,低声道:“你赶我走,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吗?”   裴醉斜睨他一眼:“不愿意便算了。”   方宁八字眉斜斜撇着,眼泪含眼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行了,别苦着脸,我还没死,这么急着奔丧做什么。”   “我...”方宁咬了咬下唇,惊惶又坚定地看着他,“你信我,我能救你。”   裴醉瞥了方宁视死如归的模样,竟轻轻笑了。   “以前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方家小公子,现在为了医术,竟然敢生杀兔子,开脑取仁。你别说,我还真的对你刮目相看了。”   方宁又回想起脑海里那团血肉模糊的场景,脸色蓦地惨白,腹内翻江倒海的,捂着唇便抱着树吐得昏天暗地。   裴醉懒懒抬手,替他轻轻扣着背:“罢了,当我没说,别想了。”   方宁吐得脸色青白,攥着裴醉的袖子,艰难地抬起头,断断续续道:“殿下,我,我不会放弃的...呕...”   “行,知道了,你安心吐吧。”裴醉重重在他背上一拍,方宁堵在心口的一口恶气都被他呕了出来,倒是舒服了许多。   方小大夫满头虚汗,拽着裴醉的手臂,摇摇晃晃的坐下,用手绢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角,缓缓呼了口气。   “只要...只要殿下不怕,我...我会一直研究‘蓬莱’的方子,直到找到救殿下的方法。”   裴醉饶有兴致地望着那脸色虚白的方宁:“都已经吃了三年,方伯澜,你不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晚?”   方宁心虚地扯唇笑了笑,手攥着青衫边角打圈圈。   “那个...殿下自己说要吃的...”   “刚夸你两句,你便又成了软骨头。”裴醉气得发笑,“滚一边睡觉去,别碍我的眼。”   方宁抱着药箱坐在他面前,打定那嘴硬心软的摄政王爷不会把他赶走。   “以前不敢让你多吃,是我总觉得你的病还有余地,不想让你走绝路。可,殿下现在已经在悬崖边了,我...我觉得,或许...我...这几年查遍了古籍,改良了爹的方子。这几日一直想跟殿下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这药,继续吃的话,或许会死得更早,可也说不定,能熬过去,就好了呢?殿下,你要不要...赌一把?”   方宁紧紧巴巴地说完这一段话,却看见裴醉已经双臂抱胸,背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仿佛已经睡着了。   方宁有些沮丧,小声道:“算了,这药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吃了。”   他抱着药箱子,磨磨蹭蹭地起身,替裴醉盖好披风,正要转身回房。   “在赤凤营的时候,我被箭射穿了肺腑,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三年你守在我身边,日夜钻研,我欠你的。”   方宁怔了怔。   “可是,当年也是你把我保了出来。你还给我找了好多药材让我试验,又给了我安身的地方。殿下,你真的好奇怪,这些你都忘了?”方宁大惊,扑到裴醉的身边,又是翻眼睛又是探脉搏,“难道‘蓬莱’还烧脑子?!”   “...”   裴醉努力凝了口气,一拳把方宁撂倒在地。   “给我滚去睡觉。”   “殿下,申统领求见。”院外的小厮急匆匆地进来,拱手禀报道。   “请他进来。”   裴醉缓缓呼了口气,抬手拢着大氅,慢慢起身,跨出小院,把所有伤痛疲惫都丢在身后,又是大庆弄风搅雨的摄政王。 第58章 决绝   申文先玄色铠甲上披着风尘,坐于正堂右手侧一张楠木椅上,手中茶盏中泡着白毫,沉默地独自品着茶。   裴醉慢慢地走入正堂,扶着太师椅,缓缓坐了下去,淡笑道:“子奉,伤没事吧?”   “没事,都是表面的皮肉伤。”申文先立刻起身,搁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与木桌擦出一声脆响,撞进裴醉的耳朵里,脑袋仿佛被锋利匕首刺了一刀,疼得他一颤。   他撑着额角,勉强朝申文先笑了笑:“你坐。”   “是,殿下。”申文先低声应了,察觉到裴醉身体不适,立刻便放轻了手脚,将腰间的佩剑拆下,极小心地搁在桌几之上。   “抱歉,子奉。昨夜的事,我该亲自去处理的。”   “末将既然接了此职,便要负全责。昨夜兵营哗变,本就是末将办事不力。殿下虽没有亲自到,却已经派了许多人来支援。末将不觉得殿下做错了什么。”   裴醉只牵了个极淡的笑容出来,揭过了话题:“三大营如今如何?”   “末将临时提拔了人手,先撑着千军和乘撵的指挥使职位。末将又清点了三大营军籍簿上十二卫所六万兵卒,现剩余不到三万。其中老弱者十有三,被世家子弟招募者,又十之有二。末将将各世家宗族府中的在籍兵卒调回千军营,从明日起,开始训练。”   “你辛苦了。我知道,这不容易。”   “殿下言重了。”   “昨夜宋之远将胡射和鲁正当做弃子,暂时放弃了三大营兵权,想必未来仍会盘算着以其他手段收回这权力。可京营决不能再交给兵部。这些年来,兵部吃相太难看。空饷竟然占了半数之多,剩下的,也毫无战斗力。”裴醉用力按了按额角,“十几年前,兰泞入承启打砸抢烧时,京营龟缩在城外二十里,硬是不敢动,让那帮孙子随便抢。再说,宋之远耳根子太软,手太脏,心太大。我不可能再让兵部染指京营巡防和训练。”   “是。”申文先肃容道,“末将定竭尽所能,将三万兵卒训练好。”   “不止。”裴醉从袖中掏出一本密折,“河安林副总兵替我巡访了北疆和皖南甘信一带驻军,从中选了一些人前往京营轮替,这十几日大概会陆续到来。让这群守在承启脚下的富军兵看看,上过战场的兵,比他们强百倍不止。”   “是!”申文先自是应下,硬朗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犹豫,被裴醉敏锐地捕捉到了。   “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裴醉顿了顿,挑眉道,“莫非,他们不服你?”   “末将可以解决。”申文先抿着唇,硬声道。   裴醉朗声笑了:“就是要这样的气势。是文林王义子又如何?子奉,你身有御令,名正言顺,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申文先从座椅上站起,单膝跪在裴醉面前,战铠坠地铿锵作响。他拱手,抬眼,沉声果决道:“末将以统领身份,本不该与普通兵卒私斗,但,事有例外,京营训练已经耽误不得。因此末将想向殿下讨个恩准,恕末将动手无罪。”   “当然。”裴醉也顾不得头疼,笑得痛快,“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   “是,殿下!”申文先亦拱手笑道。   两人讨论至月上中天,申文先见裴醉眉心的倦意越来越浓,想要告退,却被裴醉揪着胳膊拽了回来。   “子奉。你父亲...”   申文先抿着唇,拱手抱拳,眉间藏着坚毅:“末将与二弟,已经做出了选择。”   裴醉垂了目光,微叹。   “好,多谢你们。”   申文先缓缓抬了头,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不。”申文先放轻声音,“是我们要多谢殿下的信任,能给我们一个救父亲的机会。”   “谈不上。我利用你们,来钳制申行的野心。”裴醉扯了唇角,“你和子昭不恨我,便已经很好了。”   “身在其位,自是谋其政。我和二弟如今,何尝不是想要借你的力量,把父亲从清林那滩泥沼中挖出来?”申文先凝视着裴醉的双眼,“你我兄弟多年,没必要这样算得一清二楚。你不必将所有的事都怪罪到自己身上。”   裴醉笑了。   “走吧,我送你回府。”   申文先眸光一缓:“我还要去梁王府接二弟回家。”   裴醉扶额:“申子昭今岁就十九了。”   “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申文先笑着摇摇头。   “真是,子昭迟早被你宠坏。”   申文先正要拱手告辞,却看见裴醉披了件衣服,扶着门咳嗽半晌,却也与他一同迈入夜色中。   “殿下,你也要去梁王府?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不如便早些安歇吧。”申文先担忧道。   “若我今夜不去见李元晦,恐怕,我便再也没办法踏入梁王府的门了。”裴醉念着李昀的名字,眉间的褶皱不自觉地缓缓松开。   “...那就走吧。”申文先没多问,只是牵了马,将缰绳递到裴醉的手里,笑道,“许久没有与殿下聊聊了。”   裴醉站在策风面前,用手摸着那马儿的鬃毛。   马儿打了个响鼻,湿润温热的呼吸洒在裴醉的手心上,似乎在催促着裴醉揽缰绳上马驰骋一快。   他缓缓闭了眼,将脑海中所有的金戈铁马与大漠风沙一点点埋了起来。   “子奉,扶我一把。”   申文先大惊,侧身跳下了马,抬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焦急道:“这次这么严重?要不要请我府上的大夫过府看看?”   裴醉只微微摇了摇头,借力跨上了马,胸口像坠着块石头,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按着心口,苍白地笑了:“改日吧,不急。”   申高阳趴在梁王府正殿的红木方桌上,有气无力地跟李昀说着昨夜那鸡飞狗跳的南郊惊险一夜。   在申世子口中,三大营犹如流星飞火碰撞,整个大庆都快被炸飞了;申文先一夫当关,勇悍无敌,最后重伤得就剩一口气;裴忘归自始至终都没出现,窝在府里做他运筹帷幄的摄政王爷,安然享乐得很。   最后,申世子把白嫩的小手一翻,露出了被磨得伤痕纵横的掌心:“元晦,骑马真的好疼啊,我下次再也不骑了,只让子奉载着我。”   李昀拿了金疮药,放在申高阳的面前。   申高阳拿起白釉瓷瓶就往伤口上倒,疼得直吸冷气儿。   “听说...嘶...昨夜你去了兵部,把宋之远那个混蛋搞得魂不守舍的,真有你的。”   李昀淡淡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元晦,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申高阳一边叼着白绸裹着伤口,一边话语不清地问着,抬眼,却看见李昀那一贯清澈疏朗的眼眸压着阴云,身体罕见地撑着桌沿,似乎是没了坐直的力气。   李昀缓缓抬起左手撑着头,垂了眼帘,藏起了眼底的情绪,刚刚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微哑,似乎一天都没有说过话了。   “没有证据能捏住宋之远的把柄,昨夜的事,他早就将收尾处理干净了,事情也全部推给了千军和乘撵的两位指挥使。而我,也只是趁着他心神涣散,诱他将田亩清算一事移交给了廉侍郎罢了。兵部我还暂时动不得,因为...”   “停!”申高阳扶着李昀摇摇欲坠的肩,试图将他唤醒,“你怎么了,元晦?”   “嗯?”李昀怔怔,“怎么了?”   申高阳看着李昀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忧:“你看起来很不对劲。”   “我没事。”   “别开玩笑了,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你病了?”   申高阳左摸摸李昀的额头,又摸摸李昀瘦弱的肩骨,对着大庆尊贵的梁王上下其手。   “没发热啊,就是瘦了点。”   申世子正要继续将自己的爪子伸向李昀的腰,却被一声熟悉的醇厚低沉声音喊得停了手。   “申子昭,你在做什么?”   申高阳磨了磨牙。   小脸儿阴气沉沉地转向门口,果然看见了那一袭熟悉的紫色衣袍。   “裴、忘、归。”申世子怒气冲冲地奔向裴醉,大有一副秋后算账的怨妇模样,“昨夜你让子奉身陷险境,这账我还没找你算,你倒先管起我的事来了。”   裴醉垂着眼,看见申高阳掌心的勒痕,忽得便想起了当时在望台,李昀为了救自己,也是这般不要命的骑马,最后,掌心印了一道粗糙深厚的伤。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沉默真是金子?!本世子虽然爱财,却也不稀罕这破玩意儿!”   “抱歉。”   裴醉的道歉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盖了过去。   申高阳只看见了那人嘴唇翕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申高阳扒着裴醉的肩,想要听得更清楚,凑近却看见了裴醉那难看的脸色,吃了一惊,小手上下摸着:“昨天见你还没这么憔悴,怎么一夜间能给自己搞成这样?你和元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不找我算账了?”裴醉眉峰微微挑起,“不恨我算计你的银子?”   “...不算了,你赢了。”申高阳哪能真跟病人计较,只好磨了磨牙,“你这辈子是不是没打过败仗?”   “是。”   听着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申高阳气得五官扭曲,恨不得咬他一口。   “大庆有裴将军在,实在是幸运极了;我跟你裴忘归做兄弟,实在是委屈死了。”   裴醉目光一缓。   “子昭,谢了。”   申文先急匆匆地赶来,看见申高阳跟个壁虎一般趴在裴醉身上,连忙拎着申高阳的衣领,将那腰细身子软的申世子挂到了自己身上,低声道:“殿下身体不舒服,子昭,你别这样。”   申高阳眼睛一亮,抱着申文先的脖子,笑眯眯地在他耳边吹气儿。   “你终于喊我的名字了,子奉。”   申文先身体一僵,险些把那妖精二弟扔了出去。   裴醉看着两人纠缠的模样,笑了笑,将视线投向了那灯火熹微的正殿。   堂前端坐着一人,被那温缓的昏黄烛光映出了单薄的身型。   裴醉站在庭院中,只看着李昀的身影,便已经足够抚慰心上痛楚与疲惫。   雷声引来大雨,缓缓洒落天地。   庭前的几盏红灯笼驱散了风雨晦暗,点亮了暴雨阴云。   李昀扶着门框,目光从雨水到处溅落的青石地慢慢上移,从那绛紫公服衣角,慢慢看向那人削瘦腰间的玉带,最后,从那繁密的雨帘中,看见了那人脸上隐约的笑容。   裴忘归的目光里总是带着一股散漫的笑意,仿佛天崩地裂也举重若轻。   那笑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李昀看了许多年,可饶是这样,每次看向那双深邃的瞳孔中,都会不自觉地被撩得浑身一麻。   他心里恼恨,却忍不住皮肤的战栗,他手抖着,想要努力将视线移开,可却逃不开裴忘归那双含着浅笑的凤眸。   雨纷纷扬扬,被风吹得漫天招摇。   申高阳赶紧拽着申文先的手臂站到了屋檐下避雨,看见裴醉仍是站在原地凝望着殿内的身影,翻了个白眼,正要冒雨冲出去,李昀却比他走得更快,那单薄的青色身影几乎是奔向了雨中。   李昀踩着雨水一路跑了过去,胸口微微起伏,轻声低喘着。他面对着裴醉站定,努力撑着一把油纸伞,大雨顺着伞檐大滴大滴地坠下,打湿了二人的半侧肩膀。   裴醉抬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黄梨木伞柄,将他冰凉的白皙手掌也握进了掌心,很轻,很温柔。   李昀却猛地将手挣开,转身走进了雨帘中,肩头青衫尽数被大雨打湿。   “元晦。”   裴醉低沉醇厚的声音从雨帘中慢慢飘了过来,可那比平日低哑了三分的嗓音,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李昀猛地顿了脚步。   他背对着屋瓦雨幕帘,拳头紧紧攥起,又放开。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那人踩着水声,声音轻而细碎。   李昀的心跳随着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跳着,几乎要合不上呼吸。   于是,只能近乎逃避地朝着身旁惶恐的小厮哑声问道:“为什么不通报?”   “殿下,您说,摄政王前来不需...”   “下去吧。”   李昀欲盖弥彰地挥手,手腕却被裴醉轻轻地握住,手臂跟随手腕的劲力微微向外一扯,整个人便被带进了裴醉的怀里。   裴醉丢了伞,双臂抱着纤细的书生,什么也没说,只想要把那温暖抱进怀里,拥住,哪怕一瞬。   李昀被圈在那冰凉湿润的怀抱里,干涩的嗓子又酸又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一点点收拢了手臂,在李昀耳边用滚烫的声音说道。   “借我肩膀靠一会儿,行吗?”   李昀的指甲狠狠地扣进手心,才能拼命忍着因愤怒委屈而不可止息的颤抖:“我放下尊严,等在裴王府门外一个时辰。我想知道,兄长将我拒之门外时,可曾想过要我一个倚靠?”   “...抱歉。”   “兄长日理万机,身边人无数,想来也不缺我一个肩膀,我便不自讨没趣了。”   李昀的声音仿佛被马车碾过,支离破碎又压扁干涩。   他拼尽全力挣脱了这令人眷恋的怀抱,转身走入了正殿。   申高阳挂在申文先脖子上,恨不得自己手里有一把瓜子:“忘归,这次你哄不好了。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欺负元晦的,让我来帮你哄?”   裴醉缓缓地放下双臂,怀中的温暖顿失,只觉得连站立都有些费劲。   他背靠着朱红木门,斜睨了申高阳一眼:“长耳朵是用来听墙角的吗,申世子?”。   世子爷眉心一跳,又委委屈屈地埋首于僵直不动的申文先胸口。   申文先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二弟,你下来。”   “哦,我就知道。”申高阳气得拧了他一把,“你们武夫都这么混账。裴忘归是一个,你申子奉是另一个。”   “接到人就先走吧,否则子昭又要骂我剥削你了。”裴醉转身走入廊下,从袖中将那自己三只半块虎符都交回了申文先的手中,“项岩副将在赤凤营二十三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你可以信任。我手中这三军虎符,今日便完全交给你了。若再遇上紧急军情,不必等我命令,可自行调兵。”   申文先握着令牌,心中激荡震惊。   “怎能...”   “我信任你,子奉。”裴醉淡淡笑了,“忠孝家国,你心中自有一杆秤,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还算句人话。”申高阳一把将虎符夺下,塞进申文先的手中,笑道,“你说的啊,要是子奉再受伤,我绝对天天坐在裴王府门口哭。”   裴醉笑骂一句‘滚’,转身便进了内堂,将木门拢上。   李昀坐于椅上静静品茶,仿佛丝毫不关心那堂而皇之入殿的人一般,可身旁却备好热水了与巾帕,还有一件火红色披风,是多年前两人出行共骑时留下的。   裴醉视线落在那红得招摇的披风上,仿佛想起了昔年往事,淡淡笑了。   “你落在我府上的,今日便拿回去吧。”李昀吹着茶的袅袅水汽,淡淡道,“梁王府地方小,容不下摄政王的东西。”   李昀嘴里说得冷硬无情,自己肩上的水渍没来得及擦,而脚踝的伤处也沾了泥和雨,显得狼狈不堪。   裴醉拿起巾帕随意擦了脖颈手腕,然后怀中掏出如胭脂一般大小的圆盒,图纹祥云卧凤,白底镶金,显然十分贵重。   他慢慢蹲下,将李昀脚踝上的白绸解下,从盒中挑了澄清又粘稠的凉液,轻柔敷在李昀脚踝肿胀处。   被裴醉这样温柔地抚着伤处,李昀指尖不由得颤了颤。   那人张扬不羁的皮相下总是藏着这样令人恼恨的温柔和细致。   李昀别开了眼,在一片昏暗烛影里藏起眼角的水光。   裴醉仔仔细细地裹紧了那白绸,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珍稀的稀世宝玉,用一双细致温柔的手慢慢雕琢着,一丝不苟。   最后将白绸末尾打了一个结实的小结,藏在了层层白绸之间。   他慢慢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也取了一盏茶,吹了吹热气氤氲,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的暴雨倾盆。   一贯多话的人,今日格外的安静。   李昀在一片幽深晦暗中,借着一盏烛火,静静地看着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分明,病了一场,连青色的胡茬都隐约可见,看着格外憔悴又虚弱。   李昀视线微微下移。   十几日前,这紫色公服还没有宽大成这副模样,仿佛,这副身体只剩下那擎天架海的骨架子,勉力撑起这沉重的衣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修长青白的手指上。   那双手,曾经不是这副模样。   挽着长弓,舞着宝刀,策马驰骋,意气风流。   那手指间的茧摸起来虽粗糙,却温暖厚实。   现在,那双手苍白得精致如玉,指缝间只剩下最后薄薄的茧,却是成年累月握笔写出来的。   裴醉手中的一盏茶渐渐见了底。   他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慢慢地看向李昀的脸,用目光描摹着,仿佛要将这清隽俊秀的脸刻在心底似的。   李昀从没有在裴醉眼底看见过这种浓厚到粘稠的情感泄露,仿佛,将一生的感情都在此刻尽数掏了出来,那目光有着令人心悸的厚重。   窗外的惊雷伴着狂风,将窗户与木门吹得吱呀作响。   李昀慢慢起身,想要去拢上那吹得摇晃的窗,可手指却被裴醉忽得抬手牵住。   “小云片儿。”   李昀指尖微微颤着,仿佛被惊雷余韵劈了一下。   许久没听见这样熟稔的称呼,岁月模糊了记忆,李昀有些恍惚,这样的牵手,这样的雨天,仿佛还是那些年,两人无忧无虑的郊外少年行。   他转过身子,垂眼看着那异常安静的人。   窗外那倾盆大雨仿佛噼里啪啦地坠落心上,吵得李昀根本没办法思考。   裴醉只轻轻握了一下李昀那无暇的手,便慢慢放开,抬起双眸,唇边牵出一个淡淡的笑:“多谢款待,为兄走了。”   李昀心口猛地一缩,忽得憋闷到喘不上气,攥着拳,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垂了眼,努力地大口喘息。   “你...”李昀憋得唇色都有些微微泛着青,“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是吗?”   裴醉乌黑深邃的凤眸被厚重的夜幕遮着,一点光也透不出来,暗得令人窒息。   他薄唇似乎微微张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可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极淡地笑着,仅此而已。   李昀用手攥着裴醉的前襟,将他用力拉到自己身前。   裴醉身体向前微微倾倒,双臂撑着圈椅扶手,两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李昀嘴唇微微发颤,“你不该这么对我。”   裴醉浅浅地呼吸着,那温热的气息洒在李昀的脸上,却仍是不置一言,仿佛那些平日的嬉笑打趣,都被大雨砸进了泥土里,连一个字都吝惜留下。   李昀缓缓松开了紧紧攥着那人前襟的双手。   “今夜,你究竟过来做什么?”李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自嘲般地,撑着额头笑了,“日理万机的摄政王爷,是来看我这闲人是如何打发时间的?还是说,是为了责备我私自插手兵部屯田,没经过你的允许,便插足兵部?”   “...说什么气话。”裴醉望着李昀那微颤的纤长睫毛,想要用手拂去那上面挂着的一颗晶莹水珠,“你恼我不给你开门,我便过来陪你一个时辰,权当是赔罪了。”   “原来,你我现在已经到了要分毫算清的地步了。”李昀转头避过他的手,那水珠便颤巍巍地顺着眼尾滑了下来。   裴醉看着那泪痕实在刺眼,不顾李昀的挣扎,用左手握住那人的白玉后颈,右手指腹轻轻擦掉那水渍滑痕。   李昀红着眼瞪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混账。”   裴醉看着李昀红通通的眼角,轻叹道:“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必然会彻夜担忧气恼,你一贯浅眠,恐怕这几日都没办法好好睡觉了。你刚死里逃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李昀心头被重重一砸,眼角慢慢红了。   “裴忘归,你可知,我恨透了你这些无情的温柔?”   “明明拒人千里,却又偶尔将自己的心露出一道缝隙,给了我隐约的希望,转眼便将我踢入深渊。”   “我并非毫无廉耻之人,忘归,我也会疼,也会迟疑,也会累。”   裴醉缓缓蹲在李昀的膝盖前,静静地听着。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李昀声音低的只剩气声,话语里面有犹疑,有委屈,有不解,有疲累,还有一丝期待。   裴醉慢慢抬起手,将李昀那双冰凉的手握在了掌心。   两人的手都很凉,已经分不出来是谁暖着谁。   “你是我想要用一生去保护的人。”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李昀那双白皙柔软的手,声音低沉中藏着卸下疲惫后的温和,“也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了。”   李昀被这句话打得丢盔卸甲,红了眼圈。   裴忘归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守疆大将军,攻无不克,字字句句,都往人的死穴里戳。   “既如此。”李昀抬着眼,眼泪摇摇欲坠,“你答应我,不再拦我入朝,不再将我推开,给我一个解释,跟我说实话。告诉我,我不是被你圈养在笼子里的云雀,有资格跟你并肩而立,好吗?”   裴醉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让秋夜风雨钻进了两人的掌心,吹凉了掌中的暖意。   “总有一日,你会站在朝堂之上,匡世治国,一展抱负。可现在不行,我...”裴醉忽得顿了顿,换上了朝堂之上的果断冷厉,垂眼冷道,“...我不允许。”   李昀胸口的闷气、愤怒、担忧和委屈忽得都没了,出了疲惫,再也生不出第二种情绪来。   原来,有些天堑,即使生了翅膀也越不过去。   “不许?”   他低低地笑了。   “兄长当真是朝秦暮楚,食言而肥。”   “我曾以为,你待我是特别的。可你不愿我靠近,也不屑于同我解释半分。我与他人,究竟有何不同?”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你让我躲藏在梁王府里,日日逃避般吟诗作对,苟延残喘,你觉得,我便会心安了?”   “你的依靠?”李昀自嘲一笑,“我又何德何能,以砖石之姿,与美玉比肩。”   裴醉慢慢起身,从高处垂眼看着那一袭青衫的书生,只能看到那人倔强到撑得极直的脊背。   他很想用手安抚着那人藏在决绝下的颤抖,可他知道,他的安慰,已经剩不了多久了。   李昀慢慢抬起下颌,怔怔地看着裴醉脸上的陌生表情。   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懂了。   李昀缓缓地闭上了眼。   “忘归,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李昀忽得泄了气,淡淡笑了,“罢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原以为你我相知相扶,能撑过这朝堂风雨。可现在,你又将我毫不留情地抛下,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无情,没有辩解,不容置疑,干脆利落。不愧是大庆朝堂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爷,呵。”   他慢慢起身,只留给裴醉一剪修竹一般柔韧的背影。   “凌霄志,火摧之,当风扬其灰。有所思,山海遥,杳远渐无书。历历红尘多歧途,君向潇湘我向秦。”   裴醉轻轻攥着那青玉扳指,悄悄将手藏在了背后,低声重复着。   “南北歧途么?”   “是。”   李昀转眼看着那垂泪的火烛。   正好一个时辰。   “昔年你与父皇将我卖了,我知道那是你的身不由己。火船炸裂,粮草遭毁,更是非你之过。朝堂荆棘,人生风雨皆不能伤我,可唯有你。”李昀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努力稳着声音,轻声说道,“...能伤我的,只有你的冷漠与推拒。你可知,今日裴王府外的一个时辰,比江湖放逐的五年还要难熬。你既无话可说,我便不必自作多情,惹你厌烦。”   裴醉心头一痛,身体微微弯了下去,右手慢慢攥着红木方桌的边角,指节青白到失了血色。   李昀强迫自己不去回头,抬手用力挥袖,那摇摇微晃的火烛,立刻便灭了,只剩一股青烟缭绕在一片寂静里。   仿佛这凛冽的震袖,甩断了前尘,   “今夜,这一个时辰,你已还清了。自此,你我再不相欠。”   他大步走向内室,脚步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只留下淡淡一句话,静静地散在秋夜冷风中。   “兄长,慢走,不送。” 第59章 联手   承启秋日这雨绵绵,总是下不完的模样,天也灰蒙蒙的,连皇城的金砖朱瓦都失了几分好颜色。   天一阁今日十分安静。   因为李昀告了假,王安和与裴醉便分坐两侧,互不干涉。这空荡荡的书阁,安静地落针可闻,仿佛只有那堆积成山的折子,丝毫没有活人气。   葛栾捧着两杯热茶进来,仿佛一脚踏入了冰窖,冻得他浑身一激灵。   小司书不敢说话不敢笑,垂着头,把热茶放在了两人的桌角,脚底抹油想走。   “急什么?赶着投胎?”   葛栾脚步一顿,苦着脸转过头来。   “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丢了个眼神给那半人高的折子堆:“从今日起,这些弹劾的折子,都不必拿过来了,直接呈到陛下的保光殿里,请他定夺。还有,内阁批阅完的奏章,先请陛下亲自盖印批阅,然后再下发给六部九卿。”   葛栾怔了怔:“殿下...”   莫非,摄政王这是要请君临朝,自请退位?!   这大庆朝廷难道要变天了?   “本王把你从翰林院调过来,不是听你说废话的。”裴醉懒洋洋的声音里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葛栾心里一颤,把舌尖的话咽下,手忙脚乱地跪下:“是。”   “怎么?想趁机与本王撇清关系,抱上王首辅的大腿?”   裴醉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葛栾被戳中心思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逗弄猫儿狗儿似的。   王安和今日也颇有闲心,放下笔,用手拢着那整齐道到一丝不苟的花白胡子,笑着替葛栾解了围:“翰林从来凌霄志,心有乾坤才入朝堂,都是为大庆办事,既入阁供职,又怎会拘泥派系之争?”   葛栾慌忙点点头。   裴醉低哼了一声:“这天一阁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当谁都喜欢架在火上烤?”   葛栾头点了一半,生生卡在脑袋上,僵着不敢动。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裴醉乐了:“鱼在想什么本王不知道,但,烤鱼是肯定不会乐的。”   王安和慢慢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庄子’,递给葛栾,笑道:“葛司书,今日便替裴王殿下念念老庄之道,替殿下解解惑。”   葛栾攥着庄子簌簌发抖。   他觉得,自己今天不该送茶进来。   下次他一定得随身带三枚铜钱,卜一卦,非‘吉’不入内阁。   裴醉用拇指敲了敲案桌,葛栾蹭地一下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把‘庄子’递到裴醉的手里。   “看来王首辅是觉得,老庄一道甚好?”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啪’地合上书册,“可在本王看来,无为,便是不作为。不作为,便是逃避责任。大庆如今华盖将倾,天下累战火已久,君若无为,民何存生?首辅既为帝师,这般崇尚老庄,本王可不甚理解。”   王安和微微摇了摇头,笑了。   “殿下幼时也曾陪着梁王殿下入天一阁进过几次学,当年殿下便是如此说。可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了,殿下如今的眼界依旧如同孩提一般。”   “首辅是在夸本王心志坚定,贯彻始终?”   “太过刚强,便是执拗。”   “首辅倒是圆滑,滑不溜手。”   葛栾跪着,双膝一点点向外移动。   “起来。”裴醉余光瞥见那恨不得夺门而逃的葛司书,“官服要是磨破了,连本带利赔。”   葛栾矫健地窜了起来。   “是,殿下,国库空虚,民生多艰,下官不敢磨破衣裳为国添乱。”   裴醉也不逗他了,随手把‘庄子’扔到了他的怀里,卸下了后背的力道,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别杵着了。首辅可是看中了你的文采,好好干,来日可期。”   葛栾为自己脱离苦海而兴奋开心,没忍住嘴角咧开乐了,可想起自己还在王爷眼前,不能高兴地太放肆,于是忍痛把笑容吞了回去,表情就跟裂了的瓜似的。   一声极轻的笑自头顶传来。   葛栾大着胆子抬眼,却正好对上了裴醉那一双含笑的眼睛。   殿下平日常笑,可每次笑里都藏着冷意,那锋利浓眉下的一对眸子,只消看一眼,耳边仿佛便响起战鼓累累,金戈四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染十里一般。   不过,今日殿下倒是笑得像个正常人了。   只不过,这神色间怎么有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还不走?”   葛栾如梦初醒,抱着书行了一礼,瞬间便跑得没影儿了。   阁内重回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见窗外那狂风过境,落叶打着旋儿飞起又落下的沙沙声。   “首辅想说什么?”   “殿下何必问?”   “首辅不说,我如何知道?”   “殿下既然说这话,便是心里有了答案了。”   裴醉无奈道:“幸好,梁王没学会你这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毛病。”   王安和起身,走到窗前。   那木窗为万字纹,深红色木头漆得一丝不苟。   那窗户微微摇晃,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窗外花树影影绰绰的,隐约能看见那红枫落满了青石阶。   “梁王殿下,已经三日没入阁了。”   “嗯。”   裴醉将手掌心缓缓松开,仿佛指尖还残着李昀那灼手的眼泪,心口毫无征兆地疼了一下。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要什么。’   裴醉慢慢抬眼,看着王安和那不动若山的好整以暇,忽得笑了。   “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份先帝的遗诏。”   语出惊人。   王安和千年难遇地震惊了一下,一贯的修养险些没撑住,扶着窗户的手一僵,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他只是在诈自己,便极快地换上了笑容,却没逃过裴醉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还真有。”   裴醉本以为自己对先帝已经不抱着什么期待之情,可这些年,这一份又一份该死的遗诏,实在是让他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了。   “若我的好‘舅舅’把这些心思放在朝政上,大庆恐怕早就一统天下了。”   裴醉支着手肘,笑了:“遗诏内容是什么?废我手中之权,还政于君?”   王安和缓了口气,含笑点头。   “怎么不用?”   “殿下既无反心,我又何必清君侧?”   裴醉抬了抬眉:“首辅,倒真是一心为国。不怪先帝防我跟防贼一般,却信任首辅如亲人。”   “天家,人伦亲情皆可利用,又哪有什么亲人信任可言,殿下说笑了。”   王安和将一封黑色飞雁暗纹硬皮密折从厚厚一摞奏章中抽了出来,轻轻搁在裴醉的面前。   “殿下的提议,下官很乐意配合。”   “很好。”   裴醉将那密折盖在手掌之下。   “不过,本王今日便将话搁在这里。”他声音温缓,一字一顿,“集权我可以不管,联纵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你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胆敢对李家血脉出手,本王就算抗旨赴死,被天下人唾弃万年,也要定以你为葬。”   “当然,下官一心忠君,日月可鉴。”王安和那圆滑的笑容仿佛面具一般,十年如一日,完美又妥帖。   摄政王又罢了早朝。   满朝文武无不在心中嗤笑这昔年金戈铁马,如今病病歪歪的摄政王爷。   那纵情声色酗酒成性的摄政王,若是病而罢朝,也是酒色财气熏病的。   方宁上街买药,听见坊间茶馆的流言,不敢明着和他们吵嚷,只小声地嘟囔了两句,仍是被醉醺醺的酒客听见了,朝方大夫色厉内荏地挥了挥拳头,方大夫却吓得如同受惊的兔子,赶紧跑回了裴王府。   他端着一篮子午膳,守在密室前面,等着殿下接见完那个浑身是血的侍卫出来。   他这一等便是大半日,他专注地看着医书,已然忘了时间。   “啊,殿下,你出来了?”方宁看着那黑色软靴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恍然察觉到日头正盛,赶紧爬了起来,用手探了探瓷碗的温度,忙不迭地让人热了菜。   裴醉垂眼地看着方宁手里的白瓷瓶:“怎么,方子又改了?第几次了,有完没完?”   方宁翕然一笑:“殿下这三天身体有起色,还得趁热打铁。”   “拿来吧。”   裴醉摊开手掌,方宁却摇了摇头。   “先吃饭。”   “吃不下。”裴醉不耐烦地道,“再啰嗦我便走了。”   方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拽着裴醉的手臂不让他走,豁出性命来劝裴醉吃点东西。   裴醉依靠着朱色栏杆,双臂交叠抱胸,仿佛看出了方宁心中所想,缓缓收敛起眼眸间的冷色,松了口。   “罢了,端来书房吧。”   “书,书房?”   “一炷香内,端来。”   裴醉看着时辰,迈开大步便走向书房。   方宁怔了怔,飞毛腿似的奔向后厨,像是被火燎着屁股一般焦急。   秋夜微凉,秋月正圆如玉盘,明昭皎皎,淡淡地洒下一地的光辉。   裴醉拖着满身的疲惫,搬了奏章入寝殿,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烛,左手臂撑着额头,右手禀笔,在那长篇大论的奏章上勾勾画画。   方宁哼着走调到天边的歌儿,捧着手里的白瓷瓶,笑眯眯地轻轻扣了扣虚掩着的门扉。   他推门进来,看见裴醉左臂支着额头假寐,双目微垂,几乎听不见呼吸声,白瓷似的脸,安静地仿佛要透明消失一般。   方宁刚要扶他上床,手刚搭上他的肩,仿佛忆起了什么噩梦,手指一颤,被火灼了一下似的,赶紧收了回去。   方大夫可不敢在裴醉半梦半醒间碰他。   上次殿下卸了他一只手臂,这次还不得废掉自己半边身子?   要不,还是搞点迷药,彻底把殿下弄昏迷算了。   方大夫这几日把胆子养得肥了些,正准备磨爪霍霍下阴招,却看见那人睫毛微颤,意识还没苏醒,却本能地将手中的密函塞进那堆凌乱的奏章下,轻唤了一声:“...元晦?”   方宁哪敢回答,支支吾吾地收起爪子,倒退了半步。   裴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李昀那张脸也被风一点点吹散,只剩一室冰凉。   他柔和的眉眼渐渐变冷,嗓音带着疲惫与喑哑:“怎么了?”   “给殿下来送药啦。”   裴醉看着方宁献宝似的托着那小白瓷瓶,抬起一根手指,微微勾了勾。   “嗯?”   方宁把脸凑过去,却看见那人笑了笑,以迅雷之势弹上自己的脑门,跟弹西瓜似的,嘎嘣脆。   方大夫愣了一刻,疼痛迟到而来,痛意却加倍,鬼哭狼嚎地捂着脑门吼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又打我...能不能...换一招?”   “给你鸡毛便当了令箭,真敢拿本王做药人?”   方宁心虚地笑了笑,揉了揉脑袋,便凝神抬手按着裴醉的手腕,仔细地切了切脉。   指腹的脉象如老旧的弓弦一般,松而凝涩,经脉几乎都乱成了一团浆糊。   方宁吓了一跳。   这脉象甚至比之前还要更糟一些。   “你难受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再疯一次给我看?”裴醉斜睨了他一眼,握着笔又想要批阅奏折。   方宁死死抓着裴醉的手臂,瞳孔又开始发散。   “真是。”   裴醉已经懒得骂他,直接抬手想打向他的脖颈,行至半路却蓦地收回了手,用指节深深抵进自己前胸处,那剧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冷汗密密麻麻地出着,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千斤巨石,他努力地喘息着,却仍是头晕眼花,眼前黑雾一阵阵地弥漫。   方宁见裴醉冷汗瞬间便成股的淌,又想起自己那天发疯把那人逼到吐血晕倒的境地。方大夫很有良心地使劲咬了舌尖,没让自己继续疯下去。   他小声颤抖着喊裴醉:“殿下,我清醒了。”   “怎么,还...咳咳...还等着我夸你?”裴醉忍痛伏在案桌上,耳朵像是浸透了深海海水,方宁的话语仿佛罩了一层布,发闷又嗡嗡作响。   “我去派人请梁王殿下过来。”方宁咬了咬下唇,从怀里掏出止痛的丸药,扔在案桌上,转身就要跑。   “...回来。”裴醉闷声咳嗽,唇角抿着隐约的血迹,从臂弯里抬头,脸色已经白了。   “殿下...”方宁心里内疚又心疼,无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老实实的看你的医书,别多管闲事。”裴醉哑声道,“你的方子没错,我一会儿就好了。”   方宁干张了张口,眼圈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安慰我。”   “...别杵在这,碍眼。”裴醉白着脸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   方宁脱下背上的药匣子,把头埋了进去,从里面噼里啪啦地扔着药瓶子。   “这个止痛,这个止血,这个退热...”方宁摆了一排药瓶,然后磨磨蹭蹭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圆肚红瓷瓶,“...要是,实在疼得厉害,这个罂粟...”   裴醉猛地睁眼,眼神里的寒意刺得方宁背后冷汗冒了一片,被风吹得骨头缝里都凉。   “我...我走了。”方宁被吓得掉下了凳子,抓着那红瓷瓶,抱着一摞医书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秋风从那半敞的木门中飘了进来,吹得烛影微晃。   裴醉抬起手,掩着唇压抑地低咳,血迹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过了半晌,眼前那团黑雾终于散了一些,裴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缝中的血,撑着书桌走了几步,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今那月亮如玉盘圆满,月色漫了一地的温柔,落在地上结了霜。   只是,乌云很快便挡住了月亮,屋内那难得的温柔月色,也被黑暗吞噬地一点不剩。   “上弦到满月。”裴醉缓缓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时间过得真快。” 第60章 入局(一)   攒了几日的阴云终于变成暴雨,砸在了这繁华的承启土地上,却洗不掉这四方城上方隐隐约约的阴颓。   街上百姓抱着菜篮子,踩着一路泥泞急着回家收衣服。   “回避!”   一浑厚的声音穿透层层闹市喧嚣,如同一把利剑,劈山斩水一般,将百姓中间劈出一道口子。   百姓自动分列两侧,远眺着一人戴枷入城。   那人仍是军将打扮,一身铠甲并未卸掉。可头发散乱,那额顶挽着的头发松松散散的,仿佛再被人抽一鞭子,便会尽数散开。那些碎发被雨打得湿透,胡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甚至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那人眼睛却很亮,亮得发烫。   那人被簇拥在一群兵卒中,枷锁被马牵着,朝着那宫城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的侧脸,被人烙上一个‘叛’字。   那是通敌叛国之人,才配享有的刑罚,黥面一生,耻辱永世。   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父亲拿起手里的石头砸向那人的后背。   一石激起千层浪,菜叶和石头直直地抛向那叛徒的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他们心中的愤怒与害怕全都发泄出来。   裴醉斜倚着许春望的窗沿,看着这喧闹,轻轻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却被热气呛得低声咳嗽了两声。   申高阳斯文推门进来,坐在他身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嫌硌手,又收了回来。   “你搞的?”   裴醉眼帘垂着,喝了口茶。   “又不说话?”申高阳手腕一抖,折扇一展,唇角一弯,“以前的裴四哥那么狂,现在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裴醉抬了抬眉毛:“累。”   申高阳翻了个白眼。   “子昭。”裴醉搁下茶盅,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白眼翻多了,有皱纹了。”   申高阳手里的折扇瞬间落了地。   他用二指撑着自己两个眼角,努力展平眼尾褶皱,颤巍巍地去寻铜镜:“忘归,你骗我的吧。”   “当然。”裴醉看着撅着屁股找镜子的申高阳,支着头笑了。   申高阳这小暴脾气又被点燃了,可面对人高马大的武夫裴世叔,他只能忍气吞声地磨牙。   “我要不是看你孤零零地怪可怜的,我才不来呢。”   “总比你望穿南郊却不得入营强一些。”   “那还不是你不许我去看子奉?!”   “老老实实地掏银子给你大哥就好了,去添什么乱?”   “裴、忘、归!”   裴醉拨开那抖似筛糠的爪子,起身,取走挂在龙门架上的外披,随意挂在肩上。   “我走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   申高阳瞥了一眼窗外的阴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不过天快要黑了。   裴醉视线落在楼下,二十人的皇家护卫浩荡而来,为首的青衣太监迈着碎步急匆匆地踏入了酒肆的大门。   他拢了拢肩上大氅。   “入宫。”   议事殿内,那军将单膝跪在殿前,战甲雨水淋漓,滴在金砖之上,围了一圈雨水渍。   李临端坐在议事殿龙椅中,两只小手攒成拳,紧紧握着,不言不语,倒是有几分天子的威视摄众。   只是当他看见那抹紫色衣袍出现在门口时,忽得便松了脊背,小嘴一瘪,故作坚强地抬了抬手:“皇兄,免礼。”   裴醉仍是周全地行了大礼,慢慢起身,长身立于龙椅下左侧。   “陛下,可否容臣取战报一观?”   李临点点头,将那暗血斑驳的战报塞进裴醉的手里,又把自己冰凉的小手放进他的手掌心,有些不安地紧紧攥着。   裴醉极快地扫了一眼战报,眸色冷淡。   “短短一月内,贾总兵连续打了三场败仗,兵将、银钱、士气,丢得一个不剩。”   裴醉慢慢从踩着金砖台阶走下了殿正中央,站在那叩首跪地的军将面前。   “宣参将?”   那人缓缓抬了头,满脸血污沙尘,却掩不住那人眉眼清秀。   那双眸像是水杏一般清澈,却难以掩饰那眉眼下的冷漠与警惕。   “末将在。”   声音粗哑,与长相十分不相符。   裴醉长眉轻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甘信总兵贾厄怎么不亲自回承启负荆请罪?反而派你一个参将回来领死?五十万火炮军费,就这么轻飘飘地扔进海里,还搭上一万水军的性命?”   “船上火炮炸膛。”仿佛听说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裴醉嗤笑一声,“百条海船都炸了?怎么没把贾厄也炸死算了?”   那跪着的参将脸色微微发白,咬着下唇,手使劲撑在金砖之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末将有罪。”   “你有何罪?”   “宣参将之罪,罪可滔天。”   一旁站着的宋之远忽得插话。   他拢袖朗声道:“禀陛下,甘信水军参将宣承野,滥用职权,私改火器,导致十余日前,甘信水军在与水寇一战中,海船从中炸裂,水军死伤接近一万。”   “幸得贾总兵力挽狂澜,率两万水军英勇将登陆的海匪击退,以保全我大庆南方门户。”   裴醉冷笑道:“贾厄倒是会粉饰太平。自己先前龟缩不出,还敢称力挽狂澜。”   “摄政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宋之远怒道,“贾总兵忧国忧民,知漕运淤堵,国库难周转,在钱粮皆不足的情况下,还能大败水寇,此乃大功一件。怎么王爷只盯着战败,却半字不提大胜?”   “大败敌军?”裴醉玩味一笑,“宋尚书是不是没打过胜仗?”   听得这讽刺的问话,宋之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在皖南平乱的几年,他确实没怎么胜过,全靠着那群杂牌流民军自己内乱,最后捡来的胜利。   要不是王安和提拔,他恐怕也不会这样一路青云扶摇直到九卿。   可,从裴醉口中问出来,这除了嘲讽和蔑视,他再也听不出第二层意思来。   连义弓着身子,一路揣袖垂首快步上前,恭敬道:“禀陛下,梁王殿下、首辅王大人和礼科都给事中杜大人在殿外求见。”   宋之远本要气得呕血,听到这话,总算心里熨帖了些,腰杆便直了几分。   今日之事,王安和早知始末,特意告知自己兵败之事不必送入内阁,直接呈于殿前,打摄政王一个措手不及。   而那年幼天子一贯不思朝政,只想息事宁人,天子之言便是金科玉律,大庭广众之下,摄政王也不敢落了天子的脸面。   宋之远瞥着裴醉那厚重的紫色衣冠,上面纹着的蟒纹根须分明,在烛火映照下,完全不输那明黄龙袍上的飞龙绣纹。   裴家黄口小儿不尊礼法,却偏听天子之言,兵权在握,却不图割据一方。   真是愚蠢至极,真是,妙极了。   李临抬了抬手,三人立刻便入了殿。   王安和手下最利的一把言语之刃,便是六科给事中。六科给事中平素身负监察百官之职,官位虽低,但权责却大。   相较于都察院的位高权重又难以控制,王安和更愿意用上六科这些愣头言官,替他在朝堂上发声搏击。   裴醉听得李昀的名字,眉间染了微不可见的怒气,看向王安和的目光结了冰碴子,里面藏着波涛翻涌,怒气低沉。   李昀公服齐整,入了殿,行了一礼,恭敬道:“参见陛下,摄政王。”   语气平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李临赶紧抬了小手:“皇兄不必多礼。”   裴醉没有说话,看着李昀缓缓起身,微微抿了一下锋利的唇角,目光凝视在李昀系着玉带的纤腰上。   几日没见,元晦好像憔悴了不少,似乎瘦了。   他身后的两人依次见礼,垂首站于殿下。   裴醉视线垂在李昀身上,李昀的目光却只恭敬地看向面前的三块金砖,倔强地不肯与他视线相对。   他缓缓闭了眼,无声叹了口气。   再睁眼时,唇边已经带上了极淡的笑容,给杜卓手中递了把刀:“贾总兵怯于水寇攻势,龟缩不出,导致手下死伤近万。宋尚书却说此乃大功一件,本王想听听杜大人的意见。”   “此言荒唐!难道不是因为宋尚书与贾总兵私交甚好,才在朝中纵容包庇贾总兵吗?”杜卓一袭官袍利落,眉眼间凛然正气,义正言辞道。   宋之远闻言先是一怔,后不敢置信地看向王安和。   老狐狸拢袖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似乎场间乱象与他无关。   宋之远心口一股冷气盘旋不散,仿佛被一双冰凉的手拖进了寒潭里。   他的目光盘旋在王安和,李昀,裴醉还有杜卓身上,他仿佛是被拖进丛林里的血肉,被群狼环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互相看不对眼的几人相互联起手来谋算自己性命与官位?   “杜都给事中乃礼科主事,为何插手我兵部事宜?”宋之远多年浸润官场,知道柿子还是得挑软的捏,他立刻便将炮火抛向杜卓,眼刀凛冽,“一个正八品,哼。”   “本官官位虽低,但身负监察百官重任,自是有一说一。”杜卓不卑不亢地道,“兵科都给事中曹化参与纵容包庇宋尚书,失了公允,因此六科监察由臣代为参上一折。贾总兵曾密函私信宋尚书,将甘信水寇之情全盘托出。贾总兵畏惧水寇攻势凌厉,让手下一参将领兵。该参将用一万水军,击退了水寇三万人,但在回程途中,海船忽然炸裂,导致一万水军几乎全灭。水寇见状立刻回程追击,贾总兵迫不得已领军回击,才堪堪守住了门户。”   “此乃信函,是从曹都给事中案桌上取得的,想来,是宋尚书与曹都给事中一同密谋如何替贾总兵遮掩这败绩。还有,这账目,便是贾厄买通两人的证据。”杜卓从袖中递出信函与薄薄一本账簿,一同交至李临手中。   小皇帝好奇地拆开,喊了裴醉和李昀一同看。   裴醉只配合地随意瞟了一眼,视线便落在李昀的身上。   李昀却垂首于信函之上,认真地看着笔迹,最后落在纸张与信函末尾的印戳,暗暗皱了皱眉,抬眼望着王安和。只见那老狐狸淡淡笑了,几不可见地朝李昀摇摇头。   裴醉轻咳一声,打断了宋之远面红耳赤的自辩。   王安和轻轻拢袖,朝李临行了一礼:“陛下,此事疑点重重,确实值得一查。可谁来查,怎么查,倒是个问题。”   李临机灵地没有开口。   每次遇到这种难题,他只需闭上嘴巴装作高深莫测的帝王模样就好。   反正有皇兄在,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裴醉还未开口,王安和却少见地插话道:“梁王殿下游历四海三载,不同于臣等久居权势中心。老臣觉得,此事由梁王殿下参与审理,最是公允。”   裴醉眼神骤然变冷,整个身体都裹着寒气。   “梁王殿下刚回承启,万事尚未落定,又如何有心力审理此等重案?”裴醉一反平日的散漫慵懒,语气冷硬而急促,“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不干这些事,留着当摆设吗?杨文睿不是日日喊着要捍理卫道,怎么,一个案子罢了,他还做不了主,审不了人?”   李临最是敏锐,很少见他的裴皇兄这样失态,他轻轻地拽了拽裴醉的袖子,不解地趴在他肩膀咬耳朵,小声道:“皇兄,你怎么了?”   裴醉敛起周身的怒意,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臣认为此事交由梁王殿下不妥。”   “久闻裴王与梁王不合,可此事事关重大,摄政王不该因私误国。”   杜卓拢袖一礼,言谈间,竟将二王不合之事闹上了朝堂,又将裴醉推拒李昀主审归咎于私人恩怨。   “杜都给事中轻信坊间传闻,实在是没个言官御史的样子。”裴醉冷哼一声。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臣斗胆,摄政王近来行事,确实有些...不拘小节了。”杜卓神色倨傲,显然是对摄政王这些年的以权乱朝十分不满。   李临见他裴皇兄的脸色着实难看,却又见堂下剑拔弩张的气势实在骇人,进退两难间,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李昀。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李昀:“梁皇兄,你怎么想?”   李昀终于缓缓抬头,视线轻轻触碰了裴醉那苍白的侧脸,便又移开。   他拱手恭敬一礼,温声和缓道:“臣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三司主审。”   裴醉绷得极紧地脊背微微松了松。   却又听得李昀淡淡道:“不过,臣愿协助三司审案,愿为陛下分忧。”   李临十分喜欢梁皇兄这谁也不得罪的做法,立刻道:“好!那朕就交给梁皇兄啦!”   李昀恭敬垂首:“多谢陛下信任。”   裴醉缓缓起身,眼眸已经冷若冰霜。   “既是如此,此人,便下诏狱,由天威卫来审。”裴醉转身拱手朝李临道,“陛下觉得如何?”   “好。”李临正想抱着裴醉撒娇,却看见他裴皇兄脸上冷得冻死人的表情,他有些不乐意了,缓缓收回了手。   王安和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便拢了袖口在一旁看戏。   待圣上金口一开,他立刻躬身高喊:“陛下圣明。”   宣承野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   手腕上的枷锁痕迹很深,弯腰叩首时,白皙的手腕从破旧的战铠下滑了出来,那血痕皮肉骇人地翻着。   “多谢陛下。”他声音粗重,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脊背是军人的铁骨铮铮,“多谢殿下。”   裴醉没去看他,只垂眼朝年幼天子笑了笑,伸手握着他白嫩的小手,亲自送了他回寝殿。   而李昀却留了下来,与刻意缓步慢行的王安和并肩走出议事殿。   二人站在议事殿外的白玉栏杆外,借大雨掩映身影。   “殿下身体不适,却被下官临时请入宫中参事,下官实在是心有愧疚。”王安和道。   李昀极慢地看了王安和那淡然温缓的笑容,抿了抿唇:“太傅,此信来得蹊跷。依照贾总兵那滴水不漏的性格,定不会直接将这些事写于纸上,还堂而皇之地派人寄给了宋尚书。印戳与纸张越看起来毫无破绽,此事便越可疑。还有那账目,每一笔账目,从万两到五钱,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真得有些过了头,便假了。”   “殿下游历三年,果真成长了许多。”王安和欣慰地捻须颔首,狐狸眼睛微微上扬,“账目信函只是个引子,是真是假本就无所谓,只要,信上所书皆事实便好。”   李昀手指轻轻摸着潮湿冰凉的玉栏杆,沉吟片刻。   “太傅借一纸假密函,将真兵败一事揭开,又将宋尚书送进三司,目的是将宋尚书的贪污之事昭白天下,意在兵部尚书之位。而曹都给事中...”   “宋之远在兵部呆得太久了,已经忘了,当年是谁将他提拔到中枢的。也忘了,这应有的为官之道。至于曹化。”王安和放轻了语气,宛如品茶般悠闲,“的确不配在六科任职。”   李昀静静地看着王安和。   “殿下,您有话尽可直说。”王安和心知李昀心中有话,便笑道。   李昀扶着冰凉的白玉栏杆,雨水划过指缝,抓不住的流逝。   他缓缓垂眸,道:“今日之事,您与兄长是否早就知晓?此信,究竟出自兄长的手笔,还是...您?”   王安和赞赏道:“此信,下官并未插手。”   李昀攥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我以为,老师与兄长不合。”   “天下人皆以为,摄政王与殿下不合。”   李昀转身看向王安和,右手攥着潮湿的凉玉栏杆,眸光藏着凝重。   王安和见李昀执着地用目光追问,笑了。   “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他笑道,“殿下熟读史书,该知道,天下熙攘,利字当头。”   王安和亦搭手上了栏杆。   “裴王想要把贾厄从总兵位置上拉下来,而下官亦有心肃清朝政蛀虫。既有共同利益,自是一拍即合。”   李昀眸光微垂,低声应是。   王安和站在他身侧,敛了笑意,望向远处层叠金殿,捻须道:“这朝堂上,每个人都有私心和软肋。若是能握紧他们的弱点,天下无不可做之事。”   李昀抬眼,眼帘映着暴雨,神色晦暗。   “那,太傅的私心,可敢告知学生?”   王安和笑着拢袖,轻缓一礼:“下官一生为大庆计,不敢有半点私心。” 第61章 入局(二)   “皇兄,你今日好凶。”李临换了寝衣,委屈地拉着裴醉的绛紫广袖不肯松手。   “臣失仪了。”裴醉坐在龙床边的矮凳上,替李临拉了被子,轻声安慰道,“请陛下恕罪。”   “哦。”李临仍是不太高兴,小小的身子缩进了锦绣龙纹棉被里,手脚冰凉,“皇兄今日还一直盯着梁皇兄看,都不管朕了。”   裴醉哑然失笑,他轻轻握着李临的手,耐心地一遍遍开导着那年幼的天子,直到那双手渐渐转回了暖意。   小团子一点点高兴了起来。   他伸手软乎乎地要一个怀抱和夸奖。   “皇兄,朕今日做得好吗?”   “嗯,很好。”裴醉温和地看着五岁的年幼天子,“遇事不慌不乱。懂得制衡,便能控御下臣。以后临朝,便要这样。”   李临被夸得有点心虚。   他不想临朝执政,毕竟,他的木匠梦想还没实现呢。   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咳咳。那个,皇兄给我的奖励呢?”   “嗯...”裴醉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握着李临白面馒头似的小手,轻声说道,“过两日,臣带陛下出宫逛逛,如何?”   李临一咕噜爬了起来,那圆滚的眼睛烁烁放光。   “皇兄,你不是说宫外危险,不许我去吗?”   裴醉微微弯了眉眼,极温和的模样。   “臣以前做错了,不该拦阻陛下出宫。”   李临仍是不敢置信,穿着明黄寝衣,赤着脚,围着单膝跪在床前的裴醉,转了一圈又一圈。   裴醉无奈地拦腰抱起李临,那小家伙窝在裴醉的怀里,咯咯笑了。   “皇兄好久没抱过朕了。”   裴醉怀里软嘟嘟的一团,他仿佛是抱着一团棉花,又轻又软。   “陛下昨日让人把钱忠打发了出去,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李临伸手环着裴醉的脖颈,眨了眨那圆滚的清澈大眼睛。   “皇兄,朕困了,想睡觉。”   裴醉视线垂在李临那飘忽的大眼睛上,淡淡一笑。   “是,臣遵旨。”   李临觉得那温暖的怀抱开始渗着冷气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钱忠说,以前御马监管皇庄,收银子的。皇庄那里有许多香檀木,朕...没见过,便让他去取点。”李临垂头丧气地,从裴醉的怀里蹦了出来,嘟嘟囔囔说,“好啦,皇兄又要唠叨说国库没钱了。可是,钱忠说那是朕的私库,于国无碍。”   李临跳上了床,把小脑袋埋进了锦绣厚实的棉被里,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有些发闷。   “朕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李临小声嘀咕,“不对,天子从不做错事情,都是钱忠的错。”   裴醉静静地跪在龙床前,没有说话。   “皇兄?”   李临最害怕裴醉不说话,于是露了一只眼睛出被子外,试探地喊他。   “...陛下,不早了,睡吧。”   裴醉慢慢起身,让人点了安神香,袅袅青烟满室淡香。   风雨坠落屋檐,倒是催眠,李临虽然心中七上八下的,但架不住困意上头,攥着裴醉的袖口便沉沉睡了。   裴醉安静地退出李临寝殿,看着狂风呼号的风雨压城,伸手按着心口隐隐作痛的位置,撑着白玉栏杆,垂眸望着大雨倾盆而落,怔怔出神。   天威卫挟刀冒雨而来,将袖中封了蜡的密函交到裴醉手里。   他展信看了,略略朝那将官颔首,从宫人手中接过天青油纸伞,顶着风雨往诏狱走。   刚转了一个弯,便在树林掩映中,见到了同样披风戴雨的李昀。他慢慢走着,袖口宽大地向下坠着,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来。风雨顺着皓腕往袖口里滑,像是冷玉沁了晨露,温润而清凉。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不是说身体不舒服?”裴醉快走两步,取下他手中的伞,用自己手中宽大的伞撑在彼此头顶。   “去诏狱。”李昀淡淡的语气从雨帘中悠悠飘了过来。   “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裴醉话语转冷,似是又念及刚刚议事殿中的一幕,他忍着心中不快,沉声道,“既是接了协理三司的差事,便回去查案卷,写公文,别到处跑。”   李昀顿了脚步,从裴醉手中夺过自己那把油纸伞,冷声道:“本王去哪里,难道还要摄政王盖章朱批吗?”   “李元晦!”裴醉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身前,压着愠怒,“非要染上兵权更迭一事?你并非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为何甘愿被王安和当做出头靶子?”   李昀猛地甩开了他的手,白皙的手腕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我已说过,你我各不相欠,兄长不必再管我如何做事了。”   “胡闹!这种事能用来跟我赌气吗?!”裴醉气得唇色发白,转过头咳嗽不止。   李昀别开眼,藏起眼尾的红。   “我并非与你赌气。”   裴醉扶着道路旁边的老树咳嗽,一声重过一声,几乎直不起腰来,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淋湿。   李昀撑着伞,往前站了站,将伞檐盖过那人微弓的身体。   “你的‘风寒’还没好?”   “...本要好了,被你一气,又病了。”   裴醉按着胸口,喘息急促,半晌,才终于平息了胸口的沸腾,又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压了压,慢慢直起身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大雨重重砸在伞檐上的噼啪作响。   “什么时候知道的?”裴醉终是先开口道。   “几个时辰前。”   “贾厄不能留。钱一分没少贪,胜仗一场没打赢。兵败竟然还想遮掩过去。”   “嗯。”   “那封信,是我派人假造的。”   “我知道。”   裴醉转过身,看着李昀平静如水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   “说说六科吧。”   李昀略抬了抬眼,眸中澄澈清淡如镜,里面映着裴醉那俊朗的面容。   “兵科都给事中曹化与礼科都给事中杜卓不和。在三年前的官员考核中,曹都给事中为宋尚书开了后门,杜都给事中弹劾曹都给事中的折子一直没能递到父皇案前,是太傅亲手压下的。”   “王首辅,这条线放得倒是够长的。挑起杜卓对曹化的不满,又将这火气压了三年之久。”裴醉嗤笑,“不愧是老狐狸,果然一出手便是死招。”   李昀瞥他一眼:“请殿下慎言。”   一阵秋风吹过,两人均是打了一个寒噤。   裴醉眸光微沉,看着李昀身上的单薄衣衫,揽过他的腰,不顾他的反抗,将他牢牢按在自己的身侧,用自己肩头的大氅裹住那单薄的身体,沉声道:“别闹了。”   李昀在大雨的尘土气息里,隐约嗅到了那人身上的草药苦味,心里狠狠一疼,别开眼,便没有再挣扎。   两人无声地走在这漫天大雨里,只有一把伞撑在头顶。而两人的身体贴得很紧,仿佛彼此是对方这风雨中唯一的温暖。   裴醉轻轻地摩挲着李昀腰间那冰凉的玉佩,看着他清秀的侧脸,声音低如叹息:“李元晦,你真不听话。或许,我该将你绑在梁王府里,派兵日夜看守,不让你出门半步才对。”   李昀淡淡冷笑:“兄长,大可以试试。”   裴醉停了脚步,微微弯腰,用右手轻轻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你啊。”   那近乎宠溺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带着滚滚灼热的气息,擦过李昀的耳侧。   李昀心口藏着的怒气被潮湿的秋风和这滚烫吐息一点点吹散了。   “兄长这是在...开玩笑?”   “是啊。”裴醉无奈叹道,“我一贯心狠,可唯独对你,我永远都是半途而废。”   李昀抬眼,捕捉到了裴醉含着笑的表情下,那一闪而过的哀伤和疲惫。   “为什么?”   李昀攥着裴醉的手腕,固执地看向那人温和的双眼。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因为,我不舍得。”   李昀心头一颤,耳边响着大雨雷鸣,可那人的话却比惊雷还要更振聋发聩。   “你...”   裴醉抬手将李昀手中的伞撑开,将那梨花木杆塞进李昀微凉湿润的手心里,撑着伞退了半步,笑道:“可就像你所说,人生南北多歧路,你我走的路本就不同。你在我这里,找不到你要走的路。元晦,回头吧,趁着还没深陷泥沼,趁早离开。”   李昀站在大雨倾盆中,看着裴醉那一如往常稳健的步履背影,心里却很不安定,仿佛那人下一刻便要消失在这茫茫天地中,就像那日昏迷时的梦境成真一般。   他心里猛地一沉,丢了伞,踩着雨,跌跌撞撞地朝他追上去。   裴醉听得身后那凌乱的脚步声,诧异回头,看见李昀急喘着,如同被人追着一般狼狈。   “怎么了?”裴醉一把将浑身微湿的李昀拉进伞下,责备道,“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伤着脚再跑?”   李昀急喘犹在,断断续续道:“本王...身负御令,有权协理监察与甘信兵败所有相关事宜,包括提审嫌犯。”   裴醉视线落在李昀那冻得青白的双唇上,实在是无可奈何。   打不得,骂不得,对李元晦,他从来都是束手无策。   “罢了。”裴醉拉着李昀的手,替他暖着,转身吩咐在不远处候着的天威卫,“拿一个手炉和披风来。”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却被裴醉那温暖的手掌抚平了颤抖。   “走吧,梁王殿下,让为兄再替你挡一回雨。”   裴醉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与他共撑一伞,大雨同行。   天威卫掌管的诏狱与大庆同岁,历经百年,积威深重。   即使一度被司礼监压得抬不起头,又历经成帝那般刻意疏远压制,诏狱与天威卫的恶名依旧远扬。   被裴醉捏在手里三年,正好算是臭味相投,相互昭彰。   裴醉和李昀穿过幽长甬道,墙上火光瑟瑟作响。   砖墙已经看不出原色,上面层层印着新旧交叠的血迹,张牙舞爪地贴在墙面,镇守着一方监牢。   裴醉蹲下查看墙根的尸体。   那人脖颈处的刀痕凌乱,血肉翻卷,狰狞着死去。   “宋之远急了。”裴醉随意翻了翻那人身上的腰牌,低声嘲笑着,“有胆子喝别人的血,没胆子承担这罪责。真不知道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   李昀被裴醉护在身后,站在半步远处,看见那断臂的扶宽身着天威卫的飞雁服,手中的飞雁刀刀刃上暗红血迹犹在,老老实实地站在诏狱同僚中。   “扶宽,该磨刀了。”裴醉用匕首翻着伤口,手指一勾,新晋的天威带刀总旗扶宽立刻蹲下,撅着屁股,努力地瞪着那一团血肉。   “还有,若是他从侧面扑过来,你便该顺势反手一刀横抹脖子,而不是这么慌张地左劈右砍。一刀能解决的事,绝不用两刀。”   “是,殿下!”扶宽目色锃亮。   “这一路上,遇到几批死士?”   “不多,也就三批。”扶宽朗声自豪道,“兄弟们武艺都高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出去守着吧。”裴醉虚虚挥手,几个呼吸间,天威卫两队十人整齐退出,空留诏狱内一地静寂。   宣承野脸上被鞭子划了两三道,看着惨烈,其实伤痕都在表面。   “宣参将。”裴醉坐在对面木椅上,闲适地将手臂搭在木桌上,宛如正坐在锦绣堂前听小曲儿,不紧不慢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进了诏狱才知道,天威卫和王爷的恶名,果真都是以讹传讹。”宣承野昂着头,咳了一口血,“这鞭子打得太轻,连贾总兵随便踹的一脚都比不上。”   裴醉用手指尖轻轻地扣着木桌,并不说话。   那‘哒哒’清脆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一下一下地震在宣承野的耳膜里,开始,他还能淡然不理,后来,脸色一点点的难看起来。   “宣承野,本王要什么,你知道。”裴醉慵懒地靠在红木椅背上,手臂随意搭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别跟我兜圈子,我没什么耐心。”   宣承野身体颤了一下,手腕上的铁链轻微地响着。   “贾厄对你动辄打罚,好事没有你的份,背黑锅全让你来。以你之才,竟肯在他手下蛰伏多年,替他当牛做马。想必是贾厄握住了你的死穴,你逃不掉,也走不了,是吗?”   宣承野苍白地笑了一下:“殿下何必抬举末将。”   “能把贾厄走私之事顺藤摸瓜打探得一清二楚,将本王埋在甘信水军的人挖了出来,甚至配合本王模仿贾厄笔迹,盗取贾厄官印,伪造信函,这可并非常人能做到的。”   宣承野咬了咬下唇,那喉间极小的喉结微微颤了颤:“还要多谢殿下请少贽派人来支援。”   裴醉摆了摆手。   “本王已经保下了你,承诺过的已经一分不少的做到了。怎么,宣参将以为,什么都不说,本王便能让你活着出诏狱了?”   宣承野那清亮双眸却定定地看向裴醉。   “末将今夜才知,殿下并非嗜杀之人,有谋有策,定不会滥杀无辜。”   “可我没有时间了。此事,今夜必须做结。”裴醉淡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说了,王爷便信吗?”宣承野唇上干裂出血,笑得狼狈又痛苦,“我肩上可压着一万同袍的性命呢。”   裴醉蓦地收了笑意,向前压着身子,冷冷道:“海船炸裂,一万水军尸首沉在海里,被炸得稀巴烂,死后连故土也不能回。你以为,你凭什么跟本王讨价还价?”   宣承野脸色猛地发白,咬着唇,铁链铮铮发颤,汗水混着血液淌进囚衣中,呼吸急促。   海船炸裂时的惊天巨响与血肉横飞每日每夜地折磨着他,同袍上一刻还在朝他微笑,下一刻,胳膊腿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血糊了他一脸,粘稠又胆颤。   裴醉握起桌上的匕首,眼神一凝,猛地掷出,宣承野左手绑着的层层铁链一寸寸断尽,清脆落地。   宣承野手臂失去捆绑,身体落了空,毫无力气地立刻向前扑倒,膝盖重重撞在诏狱坑坑洼洼的碎石地面上,血肉筋骨都疼。   “自责够了吗?”裴醉起身,踩着那凌乱的干草走到宣承野面前,用匕首轻轻抬着他的下颌,一字一顿,冷冷道,“宣参将,宣姑娘?”   宣承野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颤着瞳孔。   “你...”   “本王很忙,没空听那些悲惨的身世,也没空追究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裴醉匕首卡在宣承野那极小的喉结处,眼神冷冽到无情,“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宣承野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她无力地靠在那扎人的木头刑架上,此刻才难得的显示出一点女子的柔弱来。   “殿下果真手眼通天,末将...当真佩服。”   “你,还不配称将。”   裴醉冰冷的声音仿佛将宣承野的血脉尽数冻僵。   不配。   此生,她听过太多的不配了。   幼时父亲大骂自己‘赔钱货’,不配活着;母亲把自己的衣服食物全都给了弟弟,不配得到亲情;在学堂外偷听先生讲课,却被人打下了树,不配读书;去村口阿牛哥家里学武,却被乡亲辱骂‘不要脸’,不配执枪;替逃跑的弟弟从军,却换来家人一句理所应当,等做到参将位置,除了俸禄,他们再不许自己踏入家门半步,生怕身份败露,连累家人。   桩桩件件的‘不配’,无非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子。   书院,容不下女子一方书桌;武馆,容不下女子一把银枪;朝堂不许女儿妄议,沙场也不容一袭红妆。   生为女子,根本不配活着。   宣承野身体微微一颤,唇角微扬,竟低声笑了。她扬起脖颈,那匕首便浅浅刺破了那脖颈白嫩的皮肤,血蜿蜒而下。   她拢着头发,露出脸上那刺的‘逃’字,嘲讽道:“殿下也因为我是个女子,便看轻我?”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匕首,反而向前递了半分,那尖锐冷硬的匕首刺进了咽喉。   宣承野没料到裴醉真的下手如此无情,那剧痛自咽喉处传来,她汗珠滚滚落下,痛楚剜心,仿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愚蠢。”   宣承野果然听到预料中的嘲讽,她自嘲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剜心的羞辱。   罢了,她这辈子,听过太多了。   早已不该期待什么了。   “生为女子,却不能驰骋沙场,是我等临朝掌权人的无能,是迂腐文人自古而来的谬误,本非你之过。”裴醉冷声道,“可,你却将女子之身当做耻辱与弱点,心结难解。你如此软弱,怎配统领三军?”   宣承野瞳孔颤了颤。   “本王说你不配,是因为你无能,懦弱,护不住手下的兵。”裴醉凝视着宣承野那颤抖的水色瞳孔,冷冷道,“懂了吗?”   宣承野心里仿佛泛起滔天巨浪,她怔了怔,眼睛忽然很酸。   这般不合时宜的场景,她却很想放声大笑。   第一次,她被人责骂,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她张了张嘴,想笑,眼泪却淌了下来。   攒了半辈子的心酸,委屈,与藏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在裴醉面前尽数流了下来。   她右手捂着眼睛,眼泪却从指缝里奔涌而出。   “是,我有罪。”   裴醉下手很有分寸,并没伤到要害,轻轻松松便将手中匕首取了回来。宣承野倒在地上,咽喉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血,落在干草堆上,血色斑驳狼藉。   李昀抬眼看着裴醉那副宛若冰潭的双目,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怀刃浴血的边关守将,平生最恨连绵战火连累百姓、最恨将领无能连累三军。   宣参将只是贾厄推出来的替罪羔羊,罪魁并非是她,因此,忘归才手下留了情。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的火,恐怕也早已燎原了。   裴醉坐回了椅子上,右手攥着匕首刀鞘,闭着眼,眉心拧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怒意与痛苦。   忽得,手背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缓缓睁了眼,看见手边放着一杯温茶。   裴醉握着那盏茶,眼底的寒意仿佛被这杯茶驱散,连心口也没那么疼了。   “宣参将,再拖下去,对你我没有益处。”李昀察觉到那人的视线,却没看他,只让人取了药,放在宣承野身旁,温和道,“如今,你自救,便是救国。”   宣姑娘擦干了眼泪,抹干了脖颈的血痕,直直地跪在两人面前。   “贾厄与水寇头目官牙一直在交易,从大庆走私瓷器布匹运到海的那边去,两成都要归贾厄所有。我曾经看见贾厄趁着巡防空隙,带着二十多个兄弟与官牙见面,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白银。后来我私下偷偷去查,就知道了这件事。”   “嗯。”裴醉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   “贾厄贪财之心不减,已经不满足于走私,还要从军费银两中下手。贾厄手下有一人,是研究火器的天才。他先是削减了海船的一成铁一成铜,又不知如何改进了火炮,居然省下足足万两白银。贾厄却仍是不满足,要求他消去三成铁两成铜。可这般的火炮,约十余发后,便会炸膛。”   宣承野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海船炸裂,脸色白了白。   “说。”裴醉催促道。   “....是。”宣承野定了定神,“末将...我眼睁睁地看着贾厄将这些半残铁器搬上海船...又催促我领军出海,迎战水匪。我以为,只要少开些炮,就不会炸,谁知...”   裴醉一字一顿,重重从牙缝中挤出来:“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嗯?”   李昀低声道:“就算宣参将你再小心,想必这些火炮如论如何都会炸。因为,只有残缺的火炮炸了,才能彻底毁了这些证据。”   以一万水军的鲜血来掩饰缺铜少铁的火炮。   用一场全军覆没的出征来贪污手中的军饷。   人命算什么。   家国算什么。   一文不值。   宣承野看着两王,咬了下唇,用力撕扯着囚衣,露出白皙的皮肤与胸膛。   她抖着指尖,屈辱地解着裹胸布,一层一层,将伪装尽数剥开。   裴醉别开了视线,转身坐回了木桌前。   宣承野从胸口拿出一张极小的布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与地名。   她声音发颤,举着布条的手也发颤:“这上面写着走私的时辰、地点与甘信水军中的内应,还有,贾厄与江南府吏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单,我也简单抄了下来。我想,这些应对殿下有极大的助益。今夜多番试探,只是想看看两位殿下是否真可相托。末将本就罪该万死,不敢再在世间苟且偷生。还望殿下仁慈,能赐末将一个全尸。”   她赤裸着上身,女子曼妙的曲线暴露在阴冷血腥的诏狱中,手中举着那残破布条,眼中却闪动着泪光。   裴醉扯下身后的披风,随手甩在她面前,冷冷道。   “穿上。”   宣承野披上那厚实的紫色披风,然后恭敬地双手将那布条递到裴醉面前,然后自动退回了刑架旁,垂着头,直直地跪着。   只是手使劲攥着膝盖上的囚服,指节发白。   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能在死前听到殿下这一番话,也算是无憾了。   裴醉捏着那布条,没忍住低咳了一声,右手用力按着心口,将胸前的布料攥出了道道褶皱。   李昀离他不过半个手臂的距离,清楚地听见了那人压着的急促呼吸。   于是李昀立刻敲了敲木桌,门口守着的扶宽满脸血迹地跑了过来。   裴醉勉强抬起头,唇色浅淡,鬓角冷汗隐秘地滚落下颌。   他瞥一眼扶宽脸上纵横斑驳的血渍,哑声道:“又来一批?”   “殿下不必担心,已经被我们杀了。诏狱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儿。”扶宽傲然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指着倒在地上的宣承野,淡淡道:“把她单独关起来。”   宣承野怔了怔,一口气懈怠下来,瘫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淌。   为何,她不必死?   “以一万对三万,你是有将才的人。如今大庆武将凋零,女子身份并非不可饶恕之罪。裴王不愿将你赐死,我亦可对此守口如瓶。”李昀看着宣承野狼狈的脸,摇摇头,“但,是死是活,在你,不在我与裴王。”   “你活着,会比死了还要更难受。”裴醉撑着木桌站起身,淡淡道,“你手上有一万同袍的血债,他们日夜会缠着你,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你那一时的怯懦与无能。要是你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本王没空赐你全尸,你自己干脆利落找根麻绳上吊,别再给别人添麻烦。”   宣承野被扶宽架起来,膝盖血迹斑驳,目光呆滞,宛若缺了灵魂。   “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活吗?”裴醉冷汗滚滚而落,他一步步走近宣承野,看着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宣参将,你还敢活吗?”   宣承野散乱的瞳孔渐渐归为一处,铺天盖地的痛涌上心口。   她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在昏迷之前,狠狠攥着裴醉的手臂,呜咽道。   “殿下,我敢。我要活。” 第62章 醉酒   雨已经停了。   秋夜风凉,风如毛细针,一点点地扎上两人的皮肤,酥麻而微凉。微风夹着尚未离去的雨水潮湿,将裴醉肩头那对襟大袖的鹤氅吹得飒飒而展。   李昀跟在裴醉身后,目光盯着那一抹绛紫,正出神想事情,连裴醉忽然停了脚步也没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他踉跄两下,没稳住身体,就要栽向路旁那小水坑里。   “小心。”   歪斜的身子忽得被一双沁着寒意的手扶住。李昀抬头,见裴醉的脸被月色映得清透,仿佛要和明月清晖融为一体似的。   明明看起来是无坚不摧的模样,可李昀就是觉得,那人稍微一碰,便要碎了。   李昀不自觉地朝他伸出手,恍惚间,想要触碰那被皎月勾勒得浅淡的身影。   裴醉微怔,抬手握住了那只微凉的白皙小手。   “怎么了?”   李昀被那人的声音唤回了意识,连忙将手抽了回来,掩饰地咳了一声:“既然是好意,何必说得那般冷硬无情。”   “心结难解,无情才是良药。”裴醉不欲再说,只蹲下,用手按了按李昀的脚踝,“果然,又有些肿了。”   李昀微微后退半步,低声道:“无情是良药,为何对我这般好?”   裴醉手一顿,给了李昀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我错了。”   李昀额角的青筋蹦了蹦。   一阵轻笑自低处传来,李昀垂眼,看见那蹲在地上的人双肩微抖,显然是憋得笑出了声。   “兄长觉得自己很风趣?”   裴醉抬起头,刚刚在诏狱中的冷硬锐利一点也不剩,那浓眉凤目映着皎皎月色,唇边笑容一如往昔温暖。   “元晦啊,凡事别那么认真。”裴醉扬起手,朝他弯了弯眉眼,“拉我起来。”   李昀抿了抿唇,没绷住严肃的脸,也悄悄笑了。   他抬手握着那双温暖的手,稍微用力,便将那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裴醉顺着这力道,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力将李昀抱进了怀里。   李昀被蓦地拽进了那个坚实的怀抱中,头脑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挣扎,也没有将他推开。   “没站稳。”裴醉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借我抱一下。”   李昀侧脸蹭着那柔软的衣袍与温暖的胸膛,鼻尖没出息地酸了一下。   原来,他已经离不开这个怀抱了。   “借来的,要还的。”   李昀轻声回嘴。   裴醉怔了一怔,低低笑了,那笑声与胸腔共鸣着,低沉而爽朗。   “原来...”   “我没有。”   李昀耳根红了,倔强地撑着最后一丝尊严,不肯松口,不肯承认自己这般轻易便消了气。   裴醉微微退了半步,迎着秋风,展开双臂,那对襟大袖被夜风吹得微扬,朗声笑道:“李元晦,过来,为兄让你抱。”   李昀静静地抬步,从裴醉身旁绕了过去,大步向前走着,越走越快,不敢去面对自己那几乎要藏不住的感情。   “慢些,急什么?”那人慵懒含笑的声音高高抛在空中,如绚烂的烟火一般,砰然响彻夜空,“莫非,元晦不想要抱,想要背?”   “裴忘归,你闭嘴。”李昀咬牙切齿地小声挤出一句话。   裴醉快走两步,拽着李昀的手臂。   “好了,别恼。今夜是望月,十五了。为兄带你去看月亮?”   李昀怔愣了一下,无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惜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拽着为兄的衣袖,哭着让我带着出宫去看月亮。”裴醉话尾微微挑起,惹得李昀又是脸一红。   “那是...幼时不懂事。”   “哦?”裴醉抬了抬眉,一步步将他逼到了砖墙根,“现在不想跟为兄一起赏月了?”   两人离得很近,在这方寸逼仄间,呼吸交缠,目色灼灼。   李昀心湖猛地坠了一颗石头,涟漪晃得他目眩神迷,这简简单单一个‘不’字,卡在唇齿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裴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右手在李昀腿窝轻巧一捏,李昀还没反应过来,膝盖便一麻,整个人又扑在了裴醉宽广的肩上。   “抱着我。”   李昀睫毛微颤,缓缓将手环在了那人颈前。   这人每次都用同一招,偏偏让人抵挡不住。   “你病了。”李昀只觉得那肩背已经瘦得有些硌手了,他心口一颤,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宽广的肩,“放我下来。”   裴醉慢慢起身,笑着说道:“没事。”   “城内已然宵禁了,不该大张旗鼓夜半出行。”   “我带你绕开巡城军士。”   “...”   李昀知道,那人若下定了决心,任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   他既无可奈何,又隐约有些期待。   “...若撑不住,便将我放下来。”   裴醉目光一缓:“好。”   李昀没见过承启宵禁后的夜。   从前的皇四子,是被困在皇城高墙内的囚笼之鸟;曾经的梁王,是沉默于官海权途的闲散王爷;贬谪后的李昀,终于成为了他自己,却五年无缘踏入承启。   今夜,他被裴将军背在肩上,将层层锁链与禁锢都抛开,一路躲着巡城的天威卫,隐在夜幕里,一点点朝着皇城根下承启最高的瞭望高台而行。   木头架子高高垒成的瞭望台,有士兵彻夜镇守,而四角火焰不息,柴火噼啪作响。   “早就想带你来这里,可惜,以前总是忙,便错过了。”裴醉扶着木架子,擦了一把汗,被靠着城墙,低咳了两声。   “以后还有机会,为何非要今夜来?”李昀蹙了蹙眉,抬手替他擦去下颌挂着的汗珠。   “嗯,非得今夜才行。”裴醉轻轻笑了笑,“毕竟,每月就一次十五。”   李昀还想说什么,裴醉却拦腰将他抱了起来:“别浪费时间,抱紧我。”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轻轻将头贴在他肩头。   裴醉低低呼出一口气,眼神微微凝起,从城墙根借着木头架子的间隔与缝隙,一步一踏,一跃一纵,曾经轻易便能攀上的高架,现在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抵达。   两人一步步将灯火繁华踩在脚下,仿佛指尖轻触便可怀揽明月。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那心跳声轻易便被裴醉听了个一清二楚。   “怕了?”   “不怕。”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两人悄然落在瞭望平台下那木头三角垒成的极小区域,静悄悄地,没惊动任何巡逻军士。   两人被木头框挤着,摩肩蹭颈,几乎贴在了一起。   裴醉左手揽着他的腰,时刻怕他掉下去。   李昀在一片黑暗与逼仄狭窄中,终于能放心地依偎在那人的怀里。   承启的万千灯火,被夜色罩得朦胧。   寒月长风,星点微光,天上有,地上也有;这流光夜色映着红尘人世,他们仿佛在天地缝隙,用彼此手心的温度感受着时光的呼吸。   两人沉浸在夜色里,那柔和安谧的月光洒在彼此身上,仿佛肩上凝了霜,发上落了雪,却温柔地不曾留下半点寒凉,只洒下心上一片纯白。   他在裴醉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呼吸,时间走得缓慢,慢到仿佛能抓住指缝间时光的流逝。   “你以前常来这里?”   “嗯。每次被你父皇罚完以后,我便来这里躲起来喝酒,醉个一两日,你父皇也找不到我。”   李昀失笑,摇了摇头。   “喜欢这儿吗?”裴醉问。   “喜欢。”李昀点点头,“高处虽不胜寒,却可饱览人间盛景,又有谁能不喜欢呢?”   “是。”裴醉用手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那里是河安的方向,有山有大漠,你去过,想必记得。”   “记得。那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个好地方。”   “当然。”裴醉轻轻笑了,“在河安,春日可以去郊外操练,夏日可在金戈馆里磨刀,秋日会试炮制火器,冬日自然是捞鱼滚雪。那里,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有精彩,不像承启,万年如一日的无趣。”   李昀微微抬眼,看着裴醉微笑的侧脸。   “忘归,等将来有时间,我会陪你回去。”   裴醉抬手握着李昀微凉的手,打趣道:“怎么,梁王殿下不是想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怎么还有空闲陪我回边关吃沙子?”   “小五总是要独当一面的。到时,我的身份便不是他的助力,而是他的阻碍。”李昀释然而笑,“忘归,这些我都懂,你没有必要担心我。”   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被风吹得飞扬挡眼的碎发。   “委不委屈?”   “委屈。”   “那还非要入朝?”   “因为,我更怕后悔。”李昀眼神坚定,“我若逃了,便会懊悔一生。所以,就算你不允,我也是要做的。”   裴醉闻言,轻声低叹:“为兄这真是,进退维谷,里外不是人啊。”   李昀微微扬了下颌:“还拦吗?”   裴醉眉眼一舒:“拦。”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低声笑了出来。   裴醉笑得低咳,靠着身后的原木,用修长手指轻轻弹一下李昀的额头。   “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为兄这臭毛病。”   “原来兄长知道自己的缺点,却从不改。”   “为兄吃遍了这毛病带来的苦楚,却也不悔,故而,不必改。可,我却不想让你再走一遍我走的路了。”   李昀眼神一缓,陪他靠在那圆木上,可肩膀却忽得被揽住,后背从那冰凉的圆木挪到了温暖的胸膛处。   “靠着我,不比靠着木头强?”   “...”   李昀很深地望了他一眼。   “又在心里偷偷骂我呢?”裴醉眼眉抬了抬。   “君子从来当面论短较长,不在背后数黑论白。”李昀淡然悠悠道。   “所以?”   李昀一字一顿道:“兄长,就是块木头。”   裴醉沉声低笑,那喉结上下颤着,极开怀的模样。   “好,从今日起,我便把表字改了。裴木头,嗯,甚好。”裴醉学着文人做了一个文绉绉的礼,飞眉微扬,“多谢元晦赠字。”   李昀额角青筋又绷不住了,用裴家拳揍了他轻飘飘一掌。   “梁王殿下好功夫。”裴醉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拱手求饶,可眼神里的笑却快要溢了出来。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转过头,望着那轮很大,很明亮的天边玉盘,不由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   “今日,是九月十五了。”   “想你母后了?”   李昀怔了一怔,低声道:“你还记得。”   裴醉将他清瘦的肩搂得紧了一些:“当然。就算你今日不入宫,我也是要去你府上带你出来散散心的。”   李昀鼻尖又微微酸了一下,忙重重呼吸了一下,压下喉咙间的苦涩。   “好了,小云片儿乖,不哭了,哥哥给你糖吃。”裴醉用手慢慢地替他顺着脊背,极熟练地安慰着。   李昀没想到裴醉又把小时候哄自己那套拿出来,又羞又恼,垂眸红了耳根:“你...你好好说话。”   裴醉晃晃悠悠地把手收了回去,枕在脑后,长叹一句:“唉,你这性子,口不对心,从小到大就这样。从前我自河安入承启半月,进宫一趟想带你出门逛逛,你还一副要读书的模样,在桌子前坐得端正,结果我真走了,你急得眼泪掉得跟断了线的...”   “别说了!”李昀辛辛苦苦多年养下来的修养全都碎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裴醉笑得凤眸微弯。   “历历在目。”   李昀捂着脸,拒绝回想起小时候那撒娇粘人的模样。   裴醉几乎要压不住胸口的笑意,抱着李昀,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身体笑得发颤。   李昀温软憋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你别笑了。”   裴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气无力地倒在李昀的肩膀上,几乎坐不起来,捧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好了,我,我不笑...”   李昀指缝微错,从那条窄窄的缝隙望着那人正擦着眼角的泪花。   他慢慢放下了手掌,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取笑自己失了分寸,后脑却不期然被覆上一只大手,随着裴醉温柔的抚摸,藏在李昀心头那点难堪的往事,忽得也没那么不堪回首了。   他也垂了长睫,无声地弯了弯眼眸。   裴醉静静地注视着李昀唇边温软的笑意,眸光藏着不可察觉的温柔与情愫。他用右手在身后原木架子里随意掏了掏,那沙沙响声惹得李昀微微侧目。   “找什么?”   “宝藏。”   裴醉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两只姜色酒壶,怀念地笑了:“居然还在。”   李昀接过一只,垂眼打量着。   那酒壶上面染着的灰尘已经将那原本的颜色尽数盖了去,李昀吹着表面的尘土,发现尘沙下酒壶的颜色仿佛也已经褪去了不少。   “这是...”   “我那年出征前,挂在这里,权当做得胜酒,想着要回来和你共饮一醉,谁知...”裴醉垂眼笑了,“谁知这一等,便是五年。”   李昀拔开酒塞,喝了一小口酒。   裴醉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李昀掩着唇咳嗽起来。   他赶紧轻轻用手扣着李昀单薄的背,责备道:“都五年了,哪还能喝了。”   “味道还不错,陈酒醇厚,回味甘甜。”李昀舌尖火辣辣的,这酒历经多年,竟还是这般烈。   他又昂首喝了几大口,像是想要把曾经错失的岁月一饮而尽,辣得水色盈眸,酒气上头。   裴醉想从他手上拿走那酒壶,可李昀竟死死抱着那酒壶不肯撒手,甚至超裴醉抬手拢了一礼:“兄长赠,不敢辞。”   裴醉挑眉:“是不敢,还是不想?”   李昀红了脸,抿着薄唇笑得羞惭。   “...不,不想。”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元晦一贯克己守心,不肯放任自己沉溺于酒气中,丧失理智。   只有以前被自己哄骗着喝酒的时候,醉过两三次,后来,那人酒只喝到微醺,再不肯多跨一步,大醉一场,今日,倒是难得。   裴醉将那人软成一滩水的身子扶到自己身前,又从腰间拿出一个极小的酒壶,半个巴掌大。   他抱着脸红身子软的梁王李元晦,在他耳边轻声笑道:“为兄常喝的,是这壶,你我换一换,可好?”   李昀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用朦胧不清的一弯眸子望着裴醉那俊朗的眉目,极为挣扎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双手捧着裴醉的小酒壶,垂着乌黑纤长的睫毛,小口喝酒,酒气染得嘴唇水光潋滟,极柔软的模样。   裴醉用手指摩挲着李昀雪白的后颈,像是在摸着冬日里扑进他怀里寻求温暖的雪狼幼崽。   “你醉了。”   “醉了?”李昀望着夜空,努力想要抬起手臂,却因为浑身无力而动弹不得,只低声喃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裴醉握着他的手,遥指远方杳杳银汉。   “想去那里?”   李昀微微睁开双眼,澄澈的瞳孔倒影着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缓缓收回了手,用酸软的手指,轻轻戳着裴醉的心口。   “想去这儿。”   裴醉乌黑幽深的眼眸中映着李昀那极认真与期待的表情,他心口微微一疼,喉咙间竟有些酸。   他用手温柔地握着李昀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嗓音喑哑:“你已经在这儿了,还想去哪儿?”   “真的?”李昀头有些晕,回握着裴醉的手,身体微微摇晃,一贯清冷温缓的声音有些含混,“不...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裴醉将他抱上了自己的腿,用披风将那醉醺醺的人仔仔细细地裹了起来,双臂锁着那纤细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我不骗你了。”   “真的?”李昀忽得雀跃了起来,那含糊的声音也微微上扬。   “当然。”裴醉笑。   “什么...什么都可以问?”李昀轻轻敲了敲昏沉的头,似乎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   “嗯,问吧。”裴醉抓住他的手,用滚烫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今夜,为兄对你绝对诚实。”   李昀那眉头拧得很紧,仿佛有千万个问题,不知从何问起一般。   “急什么,慢慢想,夜还很长。”裴醉替他拢着披风,只露出一张泛着酒气微红的小脸。   李昀用温热的手抓着裴醉的手臂,憋了半天,挤出来一个问题。   “长公主殿下,为什么给你起名字叫阿醉?”   裴醉千算万算,没料到萦绕在李昀心头最大的问题,竟是这个。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仍是认真解释道。   “二十六年前,父亲亲率一支骑兵夜袭,取了敌将首级,因此士气大涨,他下令犒赏三军,自己也喝多了酒。那夜,便有了我。”裴醉想起凤惜双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低声笑了,“...母亲说,她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正赶上两军交战,战事胶着。父亲把她打晕了,没让她上阵。母亲气得罚我父亲跪战盔,让他彻夜赔罪。”   李昀呆怔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为兄也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合时宜,自出生起便是个错误。”裴醉笑。   “不是错误。”李昀努力地摇了摇头,用力地抓着裴醉的肩,十分认真,甚至是虔诚地仰起头,温声道,“兄长生来...便是潇洒肆意之人,这辈子注定要喝烈酒,降烈马,文治天下,武定山河,活得轰轰烈烈,如焰炙盛。若,若兄长不曾来这人间一趟,这红尘岁月就太寂寞了。”   裴醉心口一烫。   他把李昀抱进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他肩上。   那人身上的书墨香气,清酒灼热,与血脉一同跳动着,他那心底如浪潮一般的情感几乎是悸动难耐了。   “李元晦,我有些舍不得死了。”裴醉声音微哑。   李昀反应有些慢,怔怔抬头,思索了片刻,忽得眼圈红了。   “你病得很重,是不是?”   裴醉温柔地将他抱着,与他四目相对。   “是。”   “是不是,身上的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是。”   “有多频繁?”   “...至多两三日便会彻底发作一次。”   “有多严重?”   裴醉望着李昀那染上酒气绯红的眼角,用手轻轻摩挲那片红,低声道:“痛苦彻背,命不久长。”   李昀呆呆地望着裴醉那含着浅笑的表情,宛若遭受了重击,眼睛里的水汽渐渐凝了起来。   “好了。”裴醉诱哄着李昀,在他耳边低语,“喝酒吧,醉了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昀醉意已经快要吞噬掉了意识,可他仍拼命地摇着头,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   “我不喝了,我...我要记得,我再也不会...被你哄骗过去了。”   裴醉握着李昀的手,将酒壶递到他唇边:“就算你替我多喝一口,好不好?”   李昀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剜了一块,鲜血淋漓地疼。   他一边被裴醉小心地灌着酒,一边无声地流泪,只觉得越喝越苦,越喝越难受。   他醉醺醺地靠进裴醉的怀里,睫毛上沾着晶莹泪珠,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那脸上飞起的两团红晕,让那本是清冷淡然的人,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睡吧,为兄在这儿守着你。”   李昀拼着最后的挣扎,颤抖着掀了眼帘,右手勾着裴醉的脖颈,染着酒色的双唇微微发颤:“我...恨你。”   说完,便缓缓闭上了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外滑去,半边身子已经悬在空中。   “元晦!”裴醉大惊,忙丢了酒壶,双手抱着身体瘫软的李昀,将他锁在身前。   酒壶落地的响动惊了瞭望台守卫。   凌乱的脚步声从两人头顶的木质平台上传来。   两人彼此靠得很近,呼吸灼热与酒气交缠着,足以抵挡这秋夜寒风。   李昀睫毛微颤,被月光映着,好像挂了满树的银霜。   只消几个呼吸间,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   那醉得不省人事的单薄书生只静静趴在裴醉的腿上,乌发绕膝,随风微摆。   裴醉抬手,指尖绕着那如墨长发,用手背轻轻抚过那人微红的侧脸。   “睡一觉,明日就都忘了吧。” 第63章 入局(三)   李临坐在寝殿里,双手摸着那散发着异香的深红色木头。   那纹理如波纹一般层层叠叠,整齐而美观,那圆木本身便宛若一件精致的雕品。   李临笑弯了眼,奶声奶气地喊道:“赏!”   钱忠自然推拒了,五体投地行了大礼,恭敬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李临更满意了,笑得合不拢嘴。   “朕今夜有事要忙,母后那边你就替朕回了吧。”   “是。那太后之前说的,皇庄之事...”   “哦,那个啊。”李临小手一挥,“母后既然要,就给她吧。”   钱忠笑意渐深:“臣领旨。”   皇庄土地两万五千三百顷,田地税收不受户部管理,这块肥肉放在年幼的天子手里,都快腐烂发臭了。   而摄政王近日只着眼于南郊三大营屯田,忙着与承启各大世家为敌,自然是无暇顾及天子手中的皇庄田地。   钱忠弓着背,小心地合上了寝殿的门。   再转身时,腰背变得挺直,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也瞬间消失,变得一副沉着而淡然的老太监模样。   连义递上一块雪白无瑕的帕子,给他的干爹擦手。   钱忠仔细地擦了指缝,笑着拍了拍连义的头,如同拍一只听话的狗。他丢了巾帕,接过干儿子手中拎着的黄纸糊灯笼,慢慢朝着寿安殿而去。   寿安殿外墙肃穆,金砖朱檐。   一女官站在门口,倨傲地昂着头,连正眼都不给钱忠,‘啧’了一声,捏着嗓子道:“钱大人,太后请您进来。”   自从司礼监手里的票拟、批红和掌印之权被摄政王剥夺了以后,十二监的地位也大不如前,只剩下一个外壳,空有官位,手无实权。因此在宫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再不复先代那可以与内阁和天威卫分庭抗礼的权势滔天。   后宫人人都是权力浸润的产物,见风使舵学得比谁都好。   尤其是踩一脚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宦官,更是令人神清气爽。   钱忠面上不显半分不悦,略弯了弯腰,脚步安静地走向东偏殿的门口,如同在夜幕下悄然移动的阴影,毫不起眼。   崔太后靠在金丝楠木所制的软塌上,一身明黄寿字缎衣袍加身,简单而不失体面。鬓边插了一支金凤,再无多余饰物。   钱忠垂头小步快走至太后塌前,跪下恭敬道:“参见太后。”   她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腕微抬:“起来吧。”   钱忠慢慢起身,神色不见惶恐。   崔太后声音温软却隐含威严:“钱太监找哀家有何事?”   老太监粗短眉毛向下撇着,看起来真诚而无害。他拢了袖口,笑道:“陛下口谕,请太后代为打理皇庄。臣此来,自然是恭贺太后。”   崔太后缓缓抬眼,手中转着的佛珠未停。   那微挑的长眸含着笑意与威慑,与李临口中那只会哭的母后没有半丝相似之处。   “若无钱大人从中斡旋,此事倒也难办。”   钱忠重重跪下,仿佛那膝盖上面嵌着铜铁,再用力跪地也毫发无伤。   “太后与陛下一体,臣为太后效力,便是为陛下尽忠。”   “嗯,你知道便好。”   崔太后放松了肩背,靠着那金丝软枕,随意抬了抬手,钱忠便极有眼力见地搬了矮凳,坐在殿前左下首,那矮胖的身体缩在板凳上,从远处看着便是一坨肥肉堆成了球。   “说说吧,现在皇庄的情况。”   “是。”钱忠道,“宫庄的地契与收成是崔知府在派人打理,按旧例,新岁入朝贺岁时,该归于陛下私库,然后以陛下之名供奉给太后。只是,陛下如今年岁尚小,而摄政王从中阻挠,便将那些供奉尽数拨走,充入了国库。”   崔太后淡淡应了一声:“这不必你说。”   虽然皇庄土地名义上都是皇帝的私产,可天子以孝治国,历代皇帝生怕损了自己的英名,这供奉只多不少。从未出现过中途截胡,将供奉给太后的产业充入国库一说。   钱忠惶恐告了罪,接着道:“先帝留下的土地,以及...”   他顿了顿,抬眼打量着崔太后的神色,极小心地接着说道:“...以及先太子名下的东宫土地,摄政王也尽数收归了国库,一分不剩。”   崔太后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忽得用力掐住了佛珠,水葱似的指甲因为极用力而透着青白。   “你该知道,敢在哀家面前提先太子的人,都已经死了。”太后一弯柔和的远山黛眉猛地竖起。   “臣有罪。”钱忠又重重叩首,终于将额头磕破,血液顺着眼眉流下,看着倒像是流着一汪血泪。   崔太后看着那匍匐在地的人,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冷淡摔了佛珠,声音处处透着不耐烦:“哀家困于内宫,身边的女官亦不适合打理皇庄田地。哀家父兄远在江南,亦无法照看插手,这差使,最终还是要落在钱大人头上。今日钱大人来贺哀家,不如说是为了贺自己重掌皇庄财权吧。”   钱忠微笑,在地上跪得很直,声音虽尖,但听着倒是不刺耳:“臣手中但凡有那么一点点权力,都是陛下,太后的恩赐,臣绝不敢沾沾自喜,也不敢滥用。”   太后冷笑着拨弄护甲:“御马监的兵马,经上次救驾一事,定然引起了裴家小子的警觉,钱大人是自觉手里快要没了筹码,才主动来哀家这里投诚。哀家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听着便倒胃口。”   钱忠赶紧应是。   崔太后安顿好了胸口怒气,才淡淡问道:“梁王...最近可好?”   钱忠微微笑了,知道再次点燃太后的怒气只需两个字。   “极好。”   崔太后手里的佛珠蓦地坠落一地,那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而死寂的宫殿内,刺耳又惊心动魄。   “是吗。”   “是,听闻陛下前不久还让梁王殿下从旁协理甘信兵败一事。”   崔太后慢慢地笑了。   “梁王,实在是命硬。刑部杖责,两年皇陵风雪,三年江湖游历,竟真的全都挺了过去。这好不容易舍了半条命回承启,竟还敢再插手朝堂政事。”   钱忠悠悠抬眼:“禀太后,从望台传来的消息。听闻,裴王暗中护卫梁王已久,两人似乎摒弃前嫌,隐隐有携手辅政的势头。望台已经开始了土地清丈,下一步,裴王恐怕便要将手伸向崔知府的地盘了。”   “无妨。”崔太后微微笑了,那保养得宜的眼角竟隐约攒起几道皱纹,“上有政令,无法推行,便是废纸一张。裴家小子自然也知道,所以这三年才经常跑去南境北疆,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可惜,他近来太急了,动作太大,颇有些顾头不顾尾的意思。”   钱忠问道:“王爷手里有兵,若他直接以兵压境,江南八府可能抵挡得住?”   “他手里有兵?”崔太后声音含笑,“他手中的赤凤营倒是忠心耿耿,可惜,守在北疆根本无法离开。他夺了京营的权,却也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收为己用。天威卫不过是刺探消息的一群疯狗罢了,不值一提。皇城二十直卫,是陛下的人,与他何干?”   “可臣听闻,十余日前,盖知府已经被夺了官印,盖家产业土地也尽数充了公。”钱忠担心道,“若他故技重施,直接调兵对崔知府与高知府出手,那岂非...”   “充公?那土地,真的到了户部手里?”崔太后笑得很深,“若非父亲与高知府联手,你以为,盖家会如此容易落败?”   崔太后慢慢呼出一口气。   “盖家,挡在前面够久了,是时候歇歇了。”   钱忠思虑了一会儿,拱手赞道:“太后深谋远虑,先帝将陛下托付给太后,实在是英明。”   崔太后自钱忠嘴里听得‘先帝’二字,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望着烛影幽深,似乎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缓慢地收回视线,声音如夜风轻飘飘地刮过这深宫:“哀家过几日要去迦叶寺为国祈福,裴王忙于政务,不得空,不如请梁王同行。”   钱忠微微颔首,笑着称是,随即听话的退了出去。   崔太后怔怔出神了片刻,从身旁拿起那串佛珠,用手指摸着那木核上面刻着的‘昊’字,眼角微热。   她慢慢起身,久违地坐在铜镜前。   那云鬓花颜依旧在,只是姣好的容颜也盖不住眉眼间的疲惫。   她微微侧过脸,凑近了,看鬓边竟然藏着隐约的白发。   她摘了纤长的护甲,用手拨开浓密的青丝,用力一拽,将那白发连根拔起。   她笑了。   只是,这笑容下一刻便僵在了脸上。   平日不注意也就罢了,这凝神一看,竟满头都藏着花白的头发。   她摘了发钗,近乎疯狂地拔着白发,初时还是一根一根地拔,后来,连着两三根重重拔起,再到后来,已经用指甲将头皮抠出了坑坑洼洼的血痕,指甲缝里黑红的血迹像是凤仙花汁染上泥土,凄美又肮脏。   面前的白发混着黑发,黑发沾着血丝,一片狼藉地堆在那铜镜前面,看着让人作呕。   可,崔太后却在这片混乱而诡异的头发丝中,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第64章 入局(四)   李临坐在纷纷扬扬的木头雪里,弄得灰头土脸的。   钱忠新拿来的木头,香喷喷的很好闻,小皇帝沉迷于刻木头,根本不愿意搁下手中的刻刀。   连义尽心尽力地替他扫着四处飞溅的木头渣,然后学着干爹钱忠那闭眼夸的样子,将李临夸成了一代木匠宗师,将小皇帝捧得眉开眼笑的。   “赏你了。”李临将手中的方块木雕塞进连义手里,正执着于扣着指甲缝里的木头渣,忽然听得门口太监一声尖嗓高喊‘摄政王到’。   他兴高采烈地丢了手中的刻刀,飞快地跑向裴醉,扑着抱住那人的大腿,笑道:“皇兄,你来啦!”   裴醉半跪在他面前,替他仔细地挑着指甲中的木屑,又差了连义去打一盆温水。   宫人很快端着金盆而入,侍候小皇帝洗着手,又用柔软的白绸仔细地擦过每一个指缝。   “皇兄今日不批折子了?”李临扑进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那温暖的怀抱。   “是,臣今日专门进宫陪陛下习武。”   “好啊!”   小皇帝眼睛一亮。   除了木工,他最喜欢看裴皇兄射箭打兔子,于是李临赶紧让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袍,玉环腰佩都摘了,俨然一副富家小公子的模样。   “对了。”李临想起什么来,从一旁那金丝楠木锁箱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把弓箭。   弓弦用上好的荨麻树皮搓成了一分厚,不多不少,正适合引弓开箭。   李临腆着小肚子,老气横秋地说道:“裴爱卿,这是朕赏赐给你的。”   裴醉双手接过那把贵重的弓箭。   弓身磨得一丝不苟,触手温润,木质纹理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   李临见裴醉只用手抚摸过那弓身,并不言语,有些急了,绷不住那严肃的小脸,蹲在他面前,扯着他的手臂焦急道:“皇兄,你不喜欢?!”   “臣喜欢。”裴醉将弓挂在腰际,那斜飞的赤红色箭筒从肩头斜过那宽广的背。   他慢慢起身,那红枫木弓微晃,更映衬出那人肩背的宽厚与坚实。   李临十分欣慰地点点头。   大将军就该射敌寇,斩贼首,有了好弓,果然威风凛凛的。   大将军是要打仗的,那天子要做什么呢?   小皇帝在磨木头的间隙,吃饱喝足的时候,极其偶尔地思索着为君之道。   他牵着裴皇兄的手,沿着那鹅卵石小径,看着那纷纷扬扬的红枫,疑惑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臣不懂。”裴醉微微笑了,“不过,臣认为,陛下迟早会懂的。”   李临颇为洒脱地摆了摆手:“反正有皇兄在,朕不急着长大。”   秋日御园红枫似火,那漫天纷扬而落的枫叶如丝雨,轻飘飘地洒落地面。   李临极其熟练地指挥着身后跟着的太监,让他们摆靶子,准备茶点,然后自己舒服地窝在黄金软椅上,一边啃着瓜果,一边看着裴皇兄引弓射箭。   远处的锦衣王爷抬手搭弓,大拇指处的青玉扳指抵着箭身,凤眼微眯,身姿如山,人不怒自威。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人猛地拉了满弓,利落地抬手放箭,箭身如天边流火倏忽刺向几十步外的一颗枫树。   李临皱了皱眉。   皇兄以前可都是百步穿杨的,今日这箭好近,一点都不威风。   火红流星箭射向那枫树,那树下正行了一队宫女,见那箭势来势迅猛,不由得惊呼后退,手中端着的珍宝散了一地,连整齐的队列也四分五裂。   那看似骇人的锐利来势却随着破风声锐减,那箭锋虚虚钉在树干上,尾羽微颤,箭身摇晃,几个呼吸间,便无力地垂在了地面上。   “啊,那是母后的人!”李临低呼。   裴醉扯了扯唇角,看着为首的女官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痛斥他的鲁莽行径。   李临手忙脚乱地跳下龙椅,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望着裴醉:“皇兄,你不该对母后不敬,她会哭的。”   裴醉声音懒散:“许尚仪?”   许青双手交叠,福了一福,唇边怒气尚未收敛:“这是太后为国祷祝而焚香四十九日的衣袍,如今染了尘,王爷如何担得起这国运蒙尘的罪责?”   裴醉微微抬眉,那眉眼间噙着浓浓的嘲讽之意:“是了。本王差点忘了,大庆气运全靠焚香祷告,朝政军情全靠上天成全。既是如此,本王真要请太后长住祠堂,日日以身祷祝,以求我大庆山河永固,百姓安居。”   “你!”许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没能替太后压下摄政王一头,反而被他将了一军。   “今日,陛下与本王在御园习武,已经派人守住御园门口了,为何许尚仪仍能入内?”裴醉锋利的长眉微微下压,整个人显得冰冷而凛冽。   许青脸色微微发白,朝着李临恭敬地行礼:“禀陛下,太后昨日受了风寒,夜不能寐,今日却仍要去祠堂念经祈福,下官斗胆,想请陛下劝一劝太后,莫要逞强伤身。”   李临攥着裴醉的衣袖,有些担忧。   孝字当头,他不能不去。   可,他不愿意去母后那里,她总是哭得自己头疼,又要强迫自己做这个做那个。   李临躲在裴醉身后,希望皇兄能替他挡一挡。   裴醉凝视着许青恭敬弯下的腰,他牵了唇角,用淡漠冷清的语气朝着身后的宫人太监与侍卫说道:“退二十步,面壁。”   身后的侍从不敢违抗,立刻小步急速向后退走,那原本拥挤的御园中心靶场只剩下三人。   裴醉转身蹲下,将手中的青玉扳指取下,戴在小皇帝的大拇指上。   虽然有些大得过了分,但李临仍是努力撑住了那扳指,有些不解地问道:“皇兄?”   裴醉环着小皇帝的手臂,将他抱在身前,用手握着那只圆乎乎的小手,将他的手臂缓缓后拉,那弓弦弯如半圆月,拉得饱满而紧绷,那尖峰对准许青的心口,银质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陛下,臣说过,孝乃是用来自省,并非别人用来要挟陛下的借口。”裴醉含笑的声音在李临耳边响起,“陛下是天子,受命于天,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困住陛下。”   李临喉咙微微发干。   他的小手一点点开始发烫,仿佛以前举都举不起来的弓箭,在他手里忽然变轻了。   “陛下,想去太后那里吗?”   李临干张了张嘴,声音困在喉咙间,说不出口。   “陛下,看看你手里的箭。”   李临努力将慌乱的视线凝在那箭尖上,忽得,被那锋利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身怀利刃,以威示人,天子一怒,伏尸百步,血流千里。”   那声音慵懒淡漠,却含着万千威严耸立,自李临心上冲入九霄。   “陛下是李氏天子,若不想,便说不想;若不要,便说不要。”裴醉的声音似规劝似鼓励,在李临耳边淡淡地响起。   那满弓的弦割得李临的指腹发疼,他想逃开,可被裴皇兄牢牢地锁着,他挣扎不开。   李临惊慌失措地怒叱了一声:“裴皇兄,你大胆!”   裴醉含着英气的眉目如湖面平缓。   “臣,死罪。”   裴醉边告罪,边更加用力地握紧李临的小手,将那极重的枫木弓高高举起,又一次对准了许青那苍白又不敢置信的面目。   许青微微退后了半步,背靠着那棵嶙峋纠缠生长的老树,几乎是吼了出来:“裴王,你这是要对太后不敬?!”   裴醉并没理会那狐假虎威的许青,只在李临耳边低声说道。   “臣,在等。”   那一声一声的追问,重重砸在李临的耳畔。   他从不知裴皇兄那温柔的话竟然还能像木槌一样,一声一声砸在心口,像是强迫他思考一般,可怕又无情。   “裴皇兄,朕不愿意去,可,朕害怕。”   李临手有点发颤,双腿开始发抖。   “别怕。”裴醉温声道,“臣今日,就教陛下射箭。”   说完,裴醉凤眸一凝,猛地松开了手,那长箭朝着许青的方向直直而去!   许青身着繁琐的黛色织锦缎大衫,外面套了绣着繁花锦簇对襟比甲,她惊慌之下,脚步僵直,竟左脚绊倒右脚,向前猛地扑进草丛里,那箭从她肩头掠过,将那锦绣布缎撕扯开一个口子,那清脆的裂帛声,将那女官平日的狐假虎威尽数打碎。   她跌坐在草丛中,看着身后那宫女偷偷打量着的惊慌又好奇的目光,脸色涨得如猪肝酱紫色,羞怒之下,竟昏了过去。   李临愣愣地看着那破空疾驰的飞箭,似乎有什么,也从他的心底悄然飞了出去。   “太祖以武平天下,靠得便是不服天、不服地、不服人、不服命的魄力。一箭可以定河山,一马可以踏万川。”裴醉扬着眉,对着李临的一双圆眼睛,认真道,“陛下是李氏天子,这世上没有不可为之事。”   李临眼睛亮了亮,抓着裴醉的袖口,却没说话。   裴醉看着李临那清澈的圆眼睛,放缓了声音,温和道:“勇以立身,陛下很聪颖,做得很好。”   李临心口那豪情壮志跟冒着泡的泉眼似的,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皇兄。”   “嗯,臣一直在。”裴醉用温热的指腹抹去小皇帝出了一脑门的汗,随即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临愣住了。   “臣弄脏了太后为国祈祷的吉服,此乃无心之失,望陛下恕罪。”裴醉朝着李临微微眨了眨眼。   李临忍着笑,一脸严肃地抬了抬手:“裴卿,下不为例。”   “是,臣稍后会亲自向太后请罪。”   “嗯,一定要求得母后的谅解才好。”   洛桓和步景离站在不远处,见李临脚步轻快地回了寝殿,立刻走到裴醉身后,低声禀报着。   “殿下,要去寿安宫吗?”   裴醉瞥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许青,说道:“走吧,让人好好扶着许尚仪,别缺了胳膊少了腿,再惊了太后的风寒体弱。”   崔太后端坐于寿安宫正殿,薄唇点朱,眉目安然。   裴醉让人把许青完完整整地摔进了寿安殿的地上,自己长身立于殿下,容色平淡含笑,不跪亦不行礼。   崔太后只微微一笑:“来人,赐座。”   “多谢太后,不必了。”裴醉淡淡道,“听闻太后身体不爽,仍要为国祈福,臣特意代陛下前来问候。”   “哀家无碍,倒是辛苦裴王走这一趟。”   “不敢,只是本王弄脏了太后焚香四十九日的吉服,倒是心有不安,想着无论如何要当面请罪,求太后原谅。”   裴醉如点漆似的幽深瞳孔中含着冷嘲与漠然,崔太后将其尽收眼底,只温和笑道:“哀家一介后宫妇人,除了求神拜佛,又能做些什么呢?比不得裴王辅佐陛下之功,哀家又如何敢怪罪王爷?”   “太后能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裴醉淡淡开口,“比如,教唆陛下将十二监的粮草兵马总理归于御马监,将皇庄的田地归于崔家手中。这才几日,连田地契约都已经从宫中转移到了崔知府的手里。崔家表面不争不抢,可这闷声发大财的眼光和手腕,实在是令本王叹之不如。”   崔太后朱唇微弯,慢慢起身,那鎏金步摇晕着淡淡的光辉,富贵逼人。   她挥挥手,竟是将宫内的所有宫人都遣散了出去。   “裴王身体欠安,还是坐吧。”   裴醉也没推辞,扯了椅子便坐了下去。   崔太后笑道:“其实,哀家没想到,裴王是真心辅佐临儿。为了维护皇帝的威严,连这等荒唐的诏令都无动于衷。”   裴醉亦凤眸含笑:“无动于衷?本王这不是如太后的愿,来见一见太后了吗?”   太后攥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含笑等着裴醉继续说下去。   “太后邀梁王前去为国祈福,本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温妃一案,太后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又有谁知道,太后这双手上到底沾了多少罪孽?”裴醉眼皮微微掀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杀意,可瞬间便被他掩下。   “没想到,裴王对这陈年旧案也如此上心。”崔太后只随意拨弄着护甲,好像这件事便如同指甲中的灰尘一般,不值一提。   “本王是梁王的皇兄,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裴醉念及李昀当年那强忍悲伤的单薄身影,心口尖锐地痛了一下,脸色不变,可藏在衣袖下的手臂青筋绷得很紧。   崔太后柔柔地打量着裴醉那苍白的唇与冷冽的眉峰。   “裴家满门,倒是对李家血脉格外忠心啊。”   裴醉没什么笑意地牵了牵唇角:“看来太后没什么话要与本王说,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听闻这话,崔太后才慢慢地切入正题。   “裴王既有心辅佐临儿,不如与哀家联手。”   裴醉抬了抬眉毛。   崔太后道:“哀家与临儿母子一体,荣辱共存,他的皇位坐得稳,我才能高枕无忧,这点,裴王应当是知道的。”   裴醉那如修长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扣了扣,眸光不动,仿佛并不曾被打动。   “哀家可以帮王爷将盖家与高家扳倒。哀家其实要的不多,不过是荣华富贵罢了。”崔太后朱唇微挑,“崔家,并没有什么野心,否则,先帝如何会在清林三家中挑了崔家立后?”   裴醉声音淡淡,一字一顿:“引狼入室。”   崔太后愉悦地笑了:“那哀家,权当王爷答应了。”   “本王若不答应,便如何?”   崔太后慢慢走向裴醉,近乎怜悯地看着他。   “哀家以为,裴王没有理由拒绝。”   “是么?”裴醉淡淡反问。   “当然。”崔太后温和说道,“若崔家倒,哀家便亲手将裴王最珍视的两人毁了,如何?”   “呵。”   裴醉冷冷一笑,不以为意。   “若天下人知道,陛下并非哀家所出,他的皇位,可还坐得稳?”崔太后满意地看见了裴醉猛然抬眼的杀意与冷厉,却走近了半步,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那眼中的笑意竟有些疯癫,“至于梁王,毁掉他太容易了。五年前,哀家亲手毁了他一次,尚未解恨。现在,哀家真是迫不及待地要拖着他一同坠入无间地狱。”   裴醉慢慢起身,一步步朝着崔太后走去,身骨极硬,眼中的笑意散漫,却糅杂着极为凛冽刀光剑影。   “他们两人,是我裴醉要护的人。这世间,任谁也动不得他们。”他扬臂朝着那小佛堂中的灵位一指,眼眸中是直白到近乎露骨的袒护与自负狂傲,“便是先皇硬要将他们带走,也要先问过我手中的刀,同不同意。”   崔太后听闻此话,反倒有些怔怔,那眼瞳微微散着,仿佛越过裴醉的肩膀在看向那一片虚无。   裴醉缓了口气,神色又重归冷淡:“本王可以暂时不动崔家,但,太后也要给本王一些诚意。”   崔太后那僵直的视线慢慢活了起来,她扶着金丝软椅慢慢坐下,声音柔软而疲惫:“自然。”   “那本王便不打扰太后安歇了。”   裴醉转身打开殿门的瞬间,崔太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王爷身上的药味,哀家倒有些熟悉呢。”   裴醉扶着木门,回眸淡淡一笑:“依本王看,太后真的疯得不轻。这几日,还是别祈祷大庆国运昌盛了,求求漫天神佛保佑太后神志清醒,长命百岁吧。” 第65章 入局(五)   裴醉背靠着马车,右手虚虚搭在胸腹处,身体坐得很直,只是脸色有些难看,额角藏了汗珠,薄唇紧紧抿着。   洛桓挑了马车帷裳入内,看见那人比方才在寿安宫中还要更苍白的脸,心里一惊,轻声唤他:“殿下,你不舒服?”   裴醉轻哑地应了一声:“无妨,事情都处理好了?”   “是。殿下还有何吩咐?”   裴醉缓缓睁开眼,那眼中的红血丝几乎要将眼白覆盖。   他从袖口中掏出薄薄一张熟宣,沉声道:“两日内,用尽一切手段,给我找到两个人。”   “是。”   洛桓从不把找人当成什么难事。   天威卫是刺探情报起家,别人是茫茫大海捞针,他们却是鸟归丛林捕食。   裴醉慢慢抬眼,看见洛桓挑帷裳又出了马车,才重重地咳了一声,身体剧烈一颤,呕出了一大口血。   赶马车的府卫听见里面‘咚’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忙隔着帷裳问道:“大帅?!”   “...没事,走吧。”   裴醉疲惫地坐在马车地板上,支起双膝与双臂,将头垂在臂弯之间。   他竟怕了。   怕世间那阴暗的人心手段恶意丛生,将冷芒扎在他们心上;   怕时间不够,无法替他们涤清朝政,留下一片风雨飘摇的烂摊子。   裴醉在这晦暗狭窄的马车中,将自己埋了起来,任自己在一片剧痛中昏迷了过去。   ‘许春望’的二层雅间中最大的一间,约五丈二尺宽,三丈深,四门十二窗。   墙上挂着李杜诗篇,文字崇古,激扬洒脱。   当中一张华美的长条红木桌,围着五六张圈椅,边角镶玉着金。这酒肆在不起眼处炫耀着富贵,却又显得风雅,不横财。   桌上一支早梅含苞待放,含羞带怯地立于当中,被一群世家子弟簇拥着,当做咏诗的寄托。   “要我说,早梅花开,乃是不祥之兆。”一壮硕的公子用折扇指着那梅花苞,摇头晃脑道,“寒梅凌霜开,怎肯屈从东风暖?不详不详,实在是令人忧心啊。”   “今年倒霉事还不够多?”申高阳撑着脑袋,笑嘻嘻道,“哥几个今日来找我喝酒,想必是又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咱们兄弟,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说说看。”   那折扇公子粗壮的手腕一抖,精美的扇面山水便尽数展开,将那细腻工整的笔触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出来。   申高阳眼睛一亮。   “你这扇子...”   “哎。”莫擎苍笑着将申高阳的爪子轻轻挡了回去,“咱们文化人不比无脑莽夫夺人所好,行止都尊圣人言,高贵着呢。”   申高阳听见这意有所指的话,小眼珠转了转。   “呦,听这话,鹄鹏最近被人夺了心头好,不高兴了?”申高阳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到底谁啊?谁那么胆大包天,敢夺走宜昌小侯爷的东西?本世子帮你用银子砸死他。”   “哼哼,还能有谁?”莫擎苍不满地合了折扇,粗眉挤在了一起,“天下第一粗鲁人罢了。”   “哦,裴粗人啊。”   申高阳一副了然的样子,支着脑袋看戏。   莫擎苍身材高大,书卷气不浓,年幼时也曾舞枪弄刀,可惜书没读通,武艺也平庸,两头都没落下好,这气质便跟个夹生的白米饭一般,远观可以,食之难受。   可惜宜昌侯就这么一个儿子,天天宝贝得跟个眼珠子似的,恨不得造一个黄金莲台出来,把自己那儿子供在上面。   莫擎苍被捧着长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在书生里屁股轻飘飘也就算了,昔年竟公然叫板刚刚得胜回朝的裴醉,挑衅地用长枪红缨指着裴醉那高头红马,口出狂言,要一较高下。   挑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醉的马一蹄子踹了个四脚朝天,手骨断裂。   宜昌侯看着满身绷带的宝贝儿子,老泪纵横,闹到金殿前,痛诉着裴醉那残暴行径。   彼时成帝虽然忌惮一身军功的裴醉,却也指望着他守住边疆门户,于是将此事高高挂起,轻轻揭过。   裴醉奉令上门赔罪,他手捏圣旨,一脚踹开宜昌侯府,身上那金戈杀伐气把莫擎苍吓得满院子躲着跑,像个苍蝇到处乱飞,腿也不疼了,脚也利索了。   裴醉掸了掸肩膀的灰尘,轻飘飘地丢下一句‘看来小侯爷病痊愈了’,然后纵声长笑,惊起满院的莺鸟。鸟儿扑棱着满天飞,羽毛掉了莫擎苍一脑袋,自此,‘鸟窝小侯爷’名号便不胫而走。   莫擎苍心眼不能说不大,只能说是比针尖要小。   受了这等奇耻大辱,他一直暗戳戳地等着裴醉跌落高台,然后重重捅上一刀解恨,结果人家非但没被鸟尽弓藏,还一朝扶摇直上,做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爷。   这一对儿活宝父子在裴醉封王那日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脑袋上缠着白布条,仿佛故意借机替裴醉送葬一般。   裴醉听闻一笑了之,转头便给宜昌侯府送去了二十笼白羽碧眼的鸟儿。   莫擎苍跪着接旨的时候,那鸟笼门忽得开了,呼啦啦地全往莫擎苍脸上招呼,鸟屎鸟毛糊了小侯爷一脸。   本来装病的莫擎苍,气得浑身发颤,吐血三升,给老侯爷吓得肝胆俱裂,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   “你说,你跟裴粗人较什么劲?”申高阳用折扇挡住咧上天的嘴角。   “子昭,你怎么能这么说?!”莫擎苍一个激动便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盯着满脸笑容的申高阳,“辱人名节,等于杀人父母!这仇,可谓不共戴天!”   “...哦呵呵。”   申高阳干巴巴地笑了。   你这么孝顺,老侯爷知道吗?   莫擎苍一提到裴醉就脑袋一热,晕乎乎的,此刻也知道自己失言,脸色不自然地坐下,狂摇折扇,妄图揭过这一页。   “...你说吧,他又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申高阳眼神扫过在场作陪的世家子弟,心里暗暗打了个警惕。   这些人背后可都是承启的大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相互依存又相互警惕,关系一直很微妙。   可今日,这些世家公子竟齐聚一堂,又把没脑子的莫擎苍拿出来当箭靶子,恐怕,事情并非这般简单。   申高阳打了个呵欠,起身要走到门边唤人,刚打开门,却对上了一双狭长的柳叶眼。   “子昭,想去哪?”   “高三哥?”申高阳又惊又喜,双眼笑弯成了月牙,“没想到三哥也赏脸到来,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比不得子昭更让人心生欢喜。”高放也笑了,那柳叶眼眯成了一道缝,“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三哥说哪里话,我哪来的胆子让三哥明月照沟渠啊?”申高阳赶紧摆了摆手,把姿态放得很低,笑着与他勾肩搭背,故作愁眉苦脸,“三哥可别吓唬我,你知道的,我这人胆子小,经不起吓。”   “世子殿下胆子还小?”高放挑了挑眉毛,在他耳边低笑着,“子昭,你是瞧不上长姐,还是瞧不上高家门第,怎么,父母之言全是屁话,婚约庚帖都是废纸?”   申高阳心口松了一松。   幸好,只是与高秀莹的婚事。   “我是怕耽误了秀莹姐姐的前程。”申高阳也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也知道,我看着光鲜,其实除了银子一无所有。高世叔锦绣前程,秀莹姐姐端庄贤淑,我实在配不上高府贵戚。”   高放眼底一丝锐利光线却一闪而过,声音缓缓,含笑道:“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还是...”   高放阴冷的声音如毒蛇一般擦过申高阳的耳侧。   “...还是,你申家要背弃与高家的合作?你那大哥,是不是投靠了摄政王?”   申高阳全身的血液霎时间被冻成了冰。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冻成了一个铁块,非得重重砸它两下才能跳动。   他发狠地咬着舌尖,挤出了一个无辜可人的笑容。   “大哥他怎么了?”申世子不解世事地昂着头,眼神里有着微微的迷惑,“他不是带兵去了吗?”   莫擎苍看着两人勾肩搭背地咬耳朵,不耐烦地问:“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高放收了冷意,笑道:“在说子奉兄的事。”   莫擎苍立刻沉下脸,周身怒意萦绕着。   “子昭,你的大哥为何帮着...那混账东西,把我们的狗都牵回了京营?”莫擎苍从袖口中甩下一本明黄御令,大声嚷嚷着。   申高阳小脸儿写满了疑惑,接过那御令,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你们不是不知道,我大哥接下此职,并非出自本意。”申高阳咬着下唇,低声道,“我与大哥孤身在承启,全靠着诸位帮衬,才能活得顺风顺水。可自从先帝薨了,摄政王便想方设法地想要将我与大哥拉到他身边。他看重的,是我文林王府的家财,还有父亲的支持。我势单力薄,父亲又远在天边,我即使不甘愿,又能如何?”   高放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肩,神色淡淡。   “唉。”申高阳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裴粗人手段了得,平日我低声下气赔笑脸,他也没能放过我。大哥没办法,只能按照他的话做。大哥心思单纯,如果有得罪各位兄长的地方,小弟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   莫擎苍受了申高阳一杯酒,心里总算有点舒服了。   几杯甜酒下肚,莫小侯爷武夫气质便浮了出来。   他骂骂咧咧地扯着在场的公子哥儿,大骂裴醉那个无良废物,骂到尽兴时,甚至还往地上啐了一口。   高放举着青色酒盅,在一片喧闹中坐到了申高阳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   “子昭,你近日所作所为,可确实让父亲有些不放心了。”   申高阳灌了自己两杯酒,委屈巴巴地抬眼,脸上淡淡飘了两片红晕,微微打着酒嗝。   那微挑的双眼半睁半闭,那精致的眉眼被酒气熏得明艳而魅惑。   “高世叔...有什么不放心的?”申高阳有些口齿不清了,靠在高放的肩头,语气慵懒含醉,“我不喜欢秀莹姐姐,难道是该死的大罪吗?难道是我甘愿在承启这个鬼地方当质子吗?你们...都欺负我...嗝...”   高放凝神看着申高阳脸上的酒色正浓。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然不会疑你。只是,你大哥本来并非申家血脉,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倒也寻常。你防着他些,若他真的做出不利于清林之盟的事来,我便亲手替你除了他。三哥手里有的是人,嗯?”   申高阳含混地‘嗯’了一声,‘噗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睡得天昏地暗。   高放把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又走到喝得烂醉的莫擎苍身边,冷冷道:“正事一点没说,就知道喝酒。”   “我...怎么没说?!”   莫擎苍拍案而起,揪着昏睡不醒的申高阳,前后摇晃着:“子昭,赶紧,让你大哥把我们家的狗还回来,否则,哼哼,别怪哥哥们不讲情面。”   申高阳醉得不省人事,只蹙了蹙小眉头。   莫擎苍酒意上头,转身拿起酒壶,将壶中的酒都泼到了申高阳的脸上。   那冰凉的酒水顺着申高阳*致白皙的小脸儿坠了下去,那辛辣的酒气灼得申高阳皮肤火辣辣地疼。   而鼻子眼睛里都沁了酒气,他难受得俯下身子咳嗽了起来。   “鹄鹏!!”   高放心里一惊,想去拦,却已来不及了。   申高阳鼻子眼睛通红地抬头,眼睛里一片水光。   “莫鸟窝!你们今天来到底要做什么?!”申高阳借酒撒泼,将桌上的东西都拨弄在地,包括那一株含苞的寒梅,“真的不顾兄弟情谊,就为了几条狗,欺辱于我?!”   莫擎苍被这咣当稀里哗啦的响动声惊醒了醉意,看着申高阳狼狈的小脸,也有些后悔与害怕。   申子昭虽然是质子,但文林王可比自家老父亲的身份高了不止一点。   “那个,子昭...”   “别靠近他!”   高放冷喝,却已经来不及了。   申高阳发狠地拿起手中的酒壶,砸在了莫擎苍的脑袋上,那人眼前一懵,捂着渗血的额角,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跟申高阳扭打成一团。   申高阳打架从来不靠蛮力,朝着莫擎苍又挠又咬,朝着他的脖颈肚子最柔软的地方招呼,撒泼拳在申高阳手里从来都是天下无敌。   莫擎苍没讨到好,反而又多了道道伤口,蹲在地上抱着头喘气。   “申高阳,你个疯狗!”   申高阳红着眼睛磨牙,小拳头紧紧攥着,还要再上前咬他一口,手臂却被高放扯住。   “子昭,你醉了。”   高放拿了条巾帕,替他仔仔细细地擦了脸,又给他灌了一壶浓茶。   看着申高阳醉后发疯,竟然对莫擎苍动手,他才真信了几分。   “三哥...”申高阳眼里的醉意渐渐褪去,那水色瞳孔却依旧微微发散。他呆怔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刚才的事情,片刻,眼睛里攒满了水光,猛地扑进高放的怀里,强忍着哽咽:“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泼我酒。”   高放哭笑不得:“子昭,是你把人家的头打破了。”   “我不管。”申高阳把眼泪鼻涕都蹭在高放袖子上。   “行了。莫小侯爷这火气,不是冲着你,是冲着你大哥和摄政王。那人最近动作太大,威胁的并非一户一家,成为公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若你不想再无辜受罪,赶紧劝你大哥远离这是非地。”   见申高阳没说话,只委屈地抽噎,高放安慰道:“行了,我带他们先走,让他们醒醒酒。子昭,你好好休息,别往心里去,知道吗?”   申高阳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淌。   人呼啦啦地来,吵嚷嚷地走。   申高阳跪坐在一片瓷器碎片狼藉中,眼泪淌成了河,委屈又无助地蜷缩起身体,几乎成了一只虾米。   “东家,听说你醉了。小的泡了解酒茶...”   穿绸戴玉的掌柜端着茶杯,看见申高阳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吓得差点把眼珠子掉下来。   他挺着大肚子颤巍巍地蹲下,不知所措地举着两只细皮嫩肉又粗短的双手,试探地问道:“东家,你还好吗?”   “好,好...”申高阳捂着心口,眼泪喷薄而出,“好个鸟。”   他指尖颤抖着捡起那碎成渣子的白瓷细嘴寒梅瓶,心疼地放在掌心里摩挲着,仿佛用意念就能把那些碎渣子拼成一个完整的瓷瓶。   “月白出釉瓶,两千三百五十两三钱;洛河白梅瓷,五百六十两八钱...还有,柳公真迹...”说着说着,申高阳翻了个白眼,直接晕了过去。   掌柜的见状,才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面。   东家常规晕倒,还能救。   他凑近申高阳耳边,小声道:“东家,需要小的向谁讨债?”   申高阳翻在空中的白眼悠悠落地,他气若游丝地抬起手,攥着掌柜的衣服,将‘裴忘归’三个字痛苦地挤了出来。   掌柜的了解地点点头。   申高阳从怀里掏出一只长得与他有三分相像的小玉鸭子,抖着手塞进了掌柜的怀里。   “挂在后门,若有人来,便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是。”   两人正说着,申文先眉眼凛冽地推开房门,那一声杀气刺得掌柜的重重跌了个跟头,差点没把那小玉鸭子摔碎。   “子昭!”   申文先两步便冲了进来,看见申高阳那副虚弱又眼圈通红的模样,仿佛被人大力凌虐了一般。   “子奉...我...唔...”   申高阳虚虚地扬起一只手臂,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刚把自己撑起来,便仿佛眼前一黑的模样,微微闭上了双眼,头便往那满是瓷器碎渣的方向倒了下去。   申文先心口一疼,冲过去将申高阳直接揽进了怀里,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受伤了?!”   “嗯...”   申高阳把小脸儿埋进申文先胸口,哽咽到说不出来话。   “高放?莫擎苍?”申文先那冷峻的眉目更如霜寒,“他高家和宜昌侯府敢踩到文林王府头上来?!你放心,大哥绝不会让那混账欺负了你。”   说着,竟怒气冲冲地转身要走。   申高阳本想柔柔弱弱地扯住申文先的袖口,再盘上他的脖颈,最后顺势将他的大哥推倒,可没想到那人动作实在太快,他刚做作地抬起手臂,那人已经冲到了门口了。   “子奉!”   那中气十足一声吼,生生把申文先绊了一跤。   “...我是说,子奉...”申高阳柔弱地跌倒在地上,泪眼朦胧地抬手,“我手疼,头疼,心口也疼...”   申文先哪里不明白自家二弟那浮夸的‘柔弱’,关心则乱,他竟一时真的被他唬过去了。   他转过身,叹了口气。   “子昭,别吓唬大哥。”   申高阳还在虚弱地扶额,听闻这话,眼睛灼然亮起,双手揽着申文先的肩,笑眼弯弯:“你担心我。”   申文先点点头。   申高阳攀上他的肩:“你心疼我。”   申文先犹豫着,点点头。   申高阳伏在他肩上,用指尖搔着申文先耳垂上一颗小痣,满腹骚话的小狐狸一般,趴在他大哥耳边,笑眯眯道。   “你喜欢我。”   申文先身体一僵。   申高阳继续点火,仿佛火势还不够燎原。   “我也喜欢你。”   申高阳如同饥渴了十九年的禽兽一般,枉顾人理伦常地,饿虎扑食一般,将他大哥的衣服扒得一丝不剩。   申文先呆怔地看着那精致又明艳的脸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放大。   他喉咙里很干,身上的火很旺盛。   于是,他慢慢地抬起手,用温热的掌心擦过申高阳那灼热的小脸。   然后,一掌把那发疯的小美人砸晕在了床上,扯着衣服,不知所措地夺门而逃。 第66章 入局(六)   雅间内,一人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本书册,静静地翻着。阳光一路滑下,将那人头顶白玉冠上的凤纹映得栩栩如生,像白凤要从一汪黑瀑中腾空而出,只是那脸色苍白如同象骨冷玉,没什么血色。   “裴世叔,你可终于来了,我和子奉替你担了那么多苦,你也不表示表示?”   “这几日,你在府上称病,别在承启四处乱跑,高府若来人,你便好生敷衍着。”裴醉没抬头,只垂眼看着书册。   申高阳端着青铜三脚酒樽一路走到裴醉身旁,甩了黑绸镶玉的软靴,盘腿坐在裴醉身旁的小矮塌上,伸着脖子去看那人手里的书,不由得咂舌:“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庄子’了?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唠唠叨叨的先贤圣人言吗?”   “嗯。”裴醉只随口应了一声,手中又翻了一页。   “嗯什么?”申高阳用指尖捏了一粒葡萄送入口中。   “王安和,真是元晦的老师?”   裴醉又翻了两页,眉眼间难得露出困惑之意。   “啊,是啊。”申高阳揉了揉下巴,“元晦可尊敬王阁老了,我就没在他嘴里听说过半句他老师的不好。”   “李元晦是那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吗?”裴醉斜了他一眼。   申高阳一脸被酸到的表情,赶紧吐了嘴里的葡萄皮:“呸,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酸,酸死我算了,啊酸死了。”   裴醉低声笑了。   申高阳斜眼看见那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有点活人气儿了,才放心地丢下手中的果盘,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元晦啊。论学问,你我都要被元晦甩下十万里。你自己在这里憋着找答案,不费事吗?”   “还好。”   “你们俩又怎么了?”申高阳眼神亮晶晶的。   裴醉把手中的书册一卷,轻轻敲上那人单薄的小肩膀:“没事多读书,别整日八卦,知道了?”   申高阳被呛了一口:“忘归,你一个武夫跟我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谈读书?你不亏心?”   裴醉沉声笑了笑,打开木窗,用手扶着那精致的万字窗格,从枝叶掩映里望向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那背影竟有些萧索。   申高阳擦了擦如水葱似的手指头,从袖口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扇子,用手一捻,小小的扇面挡住咧上天的嘴巴,欠揍地笑了:“你最近比我还要深闺含怨,忘归,你是不是千年铁树开花,知道情爱滋味了?”   “是啊。”裴醉转身,看着申高阳那弯如丝的一对清亮眸子,“你为何不阻子奉接手京营?”   申世子看见那人眉头紧锁的模样,一脸了然。   “原来你们俩之前吵架,是因为你拦着元晦,不让他插手朝政?”   裴醉垂眼,算是默认。   申世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从软榻上跳了下来,与裴醉勾肩搭背:“子奉想要什么,我给便是了。他若想去博一片天地给我,我便替他备千里马涤寒霜剑;他若想要解甲归田,我便买下林间山水,与他双宿双飞。我的人,自然是要我疼着,难道还要指着某些黑心的摄政王爷来护着他吗?”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   “当然。”申高阳笑眼弯弯,“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是子奉想要的,我千金一掷为君展颜。”   裴醉抬了抬眉毛。   申高阳笑容僵在脸上。   他不会...   “近日明鸿的神火飞鸦研究进展很快,恐怕户部的秋税也得直接拨给神火营。算算,大概是没有什么闲钱了。所以,上次你替我给神火营垫的银两,恐怕暂时没办法还给你了。”   申高阳拳头硬了。   “这些神火铜铁,还有莫擎苍砸碎的瓷器,权当是给子奉散财求平安了,你说是吗?”裴醉抬手搭上了申高阳的肩膀,赞许地拍了拍,“子奉若知道你一片心意,一定很是欣慰。”   申高阳脸也黑了。   裴醉抵唇低笑,一副坑兄弟无所畏惧的坦荡。   申高阳正努力忍着心疼,却看见裴醉那笑容,他也不管自己那瘦弱的小胳膊能不能打过那鲁莽武夫,一拳头就砸在那人肩头:“你这黑心的,又算计我的银子!!”   裴醉脸色白了白,攥着心口微微弯了腰,退了两步,一口血咳了出来。   “不是,你也太脆了吧?!”   申高阳都快疯了,立刻蹲下,双眸褪去稚嫩与玩乐,用手搀着裴醉的肩,将他拽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申高阳一抱他的腰,才察觉到,原来那宽厚的身形全靠着这宽大的公服才能撑起来。   裴醉从怀中掏出一丸药,塞进了嘴里,拧着眉心低声道:“别吵。”   申高阳跑前跑后,替他打水擦了脸,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忘归,你这样不行。要不我江湖悬赏,请名医来为你诊脉吧。”   裴醉掀了眼帘,冷汗挂在睫毛上,声音虚弱:“我这病若说出去,这朝堂还能安生几天?”   “我看你再这么撑下去,迟早要出事。”申高阳唠唠叨叨,“做人可得自私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没什么大事。”裴醉低咳,缓了口气,“我睡一会儿就好。”   申高阳吃了个瘪:“敢情你到我这里来是睡觉的?你怎么不去找元晦?”   “他忙着。”裴醉声音逐渐放轻,“...再说,我这样,不想让他看到。他担忧我,我心疼他,没完没了。”   申高阳左手扶额,右手捂着下巴,酸得他口水直淌。   “行,我活该做你裴忘归的兄弟,真是上辈子积德了,祖坟都要冒青烟。”申世子抬手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委屈巴巴地蹲在一旁,“唉,说起来,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子奉了。”   “...怎么?”   “我们家子奉太害羞,不好搞定啊。真是,追夫路漫漫,何日能抱美人归?”申世子仰天长叹,涕泗横流。   “过几天,我允你入京营半日。”   申高阳眼神一亮,却又皱起了小眉头。   不对。   这家伙就算病成这样,也是个黑心的。   他狐疑道:“你让我去?”   裴醉弯了弯唇角:“嗯,多带点酒肉,犒赏三军。”   申高阳欲哭无泪。   好家伙,他这银子算是留不住了。   承启宫墙外的夜色沸腾,街上的花灯如昼,行人步履轻快,如欢快流淌的河流,蜿蜒在这中城笔直的宽阔街巷中。   在这茫茫人潮中,藏了全大庆最尊贵的君王与臣子。   小公子身穿青绸,样式虽不起眼,可料子却柔软而细腻,触手犹如抚摸山间的溪水淌过指间一般丝滑柔软。   大公子身穿玄色直身长衣,腰间只简简单单挂了一块玉,发冠高束,步履沉稳。   “还是四哥说话算数。”李临总算圆了自己出宫的梦想,兴高采烈地骑在裴醉的肩膀上,瞪大了圆眼睛,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铜锅,望着那银丝糖葫芦,好奇地趴在裴醉的头顶,在一片喧闹中大声地问,“四哥,这是什么?能吃吗?”   那小贩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一根:“这是谁家的小公子,长得可爱又乖巧!”   那圆滚的山楂裹着透明粘稠又拉丝的蜜糖,李临用小舌头舔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甜的!”   他咬了一大口,塞得腮帮子圆鼓鼓的。   李临左手搂着裴醉的脖子,右手捏着糖葫芦木棍儿,递到裴醉的嘴边,含糊不清地道:“四哥,你也吃!”   裴醉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饿。”   “四哥你最近瘦了,吃一口吧。”李临固执地举着糖葫芦,大有君威浩荡的模样,却是为了小小一根糖葫芦。   裴醉缓了眉眼,咬下一根圆溜溜的山楂,慢慢地嚼着吃了。   “多谢...小五。”   李临眼睛一亮:“你再叫一声。”   “臣不敢。”   李临闻言立刻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看,扒着裴醉的耳朵,带上了点抱怨:“皇兄,是你说在外面要谨慎的,怎么能自称臣呢。”   “是,四哥错了。”裴醉爽朗一笑。   李临又塞了一口糖葫芦,被裴醉肩膀举得很高,将那汹涌的人潮尽览无余。   人好多啊。   有膀大腰圆的粗鲁男人,有瘦弱文静的书生公子,有带着幕篱的小姐,还有盘了高发髻的出嫁妇人。   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大笑,有人低头走路,有人横行霸道。   “好有意思!”   李临咯咯笑了。   这里比冷冰冰的宫墙里面舒服多了。   裴醉从拥挤的人流中走了出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将李临放了下来。   “先去休息一下,好吗?”   “好!”   年幼的天子坐在四方破旧的木凳子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陈旧的茶盏与摔得裂口的茶壶,小脚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店家老爷子走路摇摇晃晃,颧骨都瘦凹了下去,肩上搭了条汗巾,看见李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木凳上,有些胆怯又期待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自己一个人出来?”   李临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灯火阑珊处站的人影:“四哥陪我出来的。”   “原来如此。”   店家颤巍巍地搓了搓手,慈爱地看着那粉白团子一般的精致人儿,不由得心生爱怜。   他放低了姿态,像是哄孩子一般,慈祥道:“小公子想吃什么呀?”   李临思索了一下:“羊肉水晶饺。”   店家呆怔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小公子啊,咱们这里,没有那样好的东西,那可是御膳,咱们私下做是要杀头的。”   李临胆子又一瑟缩。   是了,他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店家看着小团子胆怯的模样,心里软得汩汩成泉。   “小公子,看着很健壮的样子。”   “嗯,我吃得好睡得好,自然身体好。”大概是那糖葫芦开胃,他肚子咕噜一声响。小皇帝抱着肚子,脸色涨得通红。   “老婆子,快,给小公子做碗面。”   灶台后那同样面黄肌瘦的老妇人笑着应了。   李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到了那挂了铜绿的锅壁,还有漏了一半的铁勺,腹中翻江倒海的,双唇向下撇着,只差没当场吐出来。   “能...能吃吗?”   李临嫌恶地皱了皱眉。   店家那沁满风霜老茧的大手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才敢朝着那富贵模样的小公子背后轻轻拍着:“咱们这儿的面方圆十里都有名,好吃。”   裴醉站在不远处那如盖的老树下,身边人群稀落,仿佛刻意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带李临用膳。   他背靠着那矮矮的土墙,嘴唇抿得很紧,抱胸的双臂暗暗用上了力气,那额角渗出的汗珠一颗一颗地顺着下颌滚落。   身体里如同被无数把冰刀剜着,那又冷又痛的尖锐痛意从骨头缝里慢慢地渗了出来,那带刺的荆棘自柔软血肉处野蛮生长,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气力,让呼吸都带着隐约的痛。   裴醉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正要送到嘴边时,手腕忽得被人轻轻握住。   裴醉眼神一冷,反扣住那瘦弱的手臂,向后一推,如同野狼捕猎一般,凶狠而冷漠地大力将身后那不速之客锁喉。   只是,他的手指刚刚接触到那白嫩的皮肤,便不由得微微一松,愣住了。   “元晦?”   李昀身着青色圆领襕衫,腰间横襕处挂了小小一块玉石,像是刚从书院回来的儒生。   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裴醉赶紧松开左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轻轻地替他掸着背上染的灰尘。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逛?”   李昀抚了抚喉咙上那两道淡淡的红痕,声音有些嘶哑:“今夜为何带陛下出来?”   裴醉眉心微蹙,怀疑消息已经走漏了。   他立刻回头,看见李临正捧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舔着吃,嫌弃又好奇。   他微微安下心来,又将目光扫向四角安插的便衣护卫,见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气:“怎么知道为兄在这儿的?”   李昀习惯了那人从来不正面回答,于是不再问下去,只朝他扬了扬手中薄薄一卷书册。   “去了趟吏部,与杨御史调了曹化三年前替宋之远撰写的京察考评,顺路回府罢了。”   裴醉笑了:“元晦如此醉心公务,倒显得为兄贪玩,不务正业了。”   李昀微微掀了眼帘,用清澈的双眸盯着裴醉那略略苍白的面孔。   “不敢。”   裴醉怔了一怔,试探着问道:“又生气了?刚刚弄疼你了?”   李昀那乌黑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了下来,又让裴醉想起那人醉酒时那副像小时候一般粘人的模样,他心里一软,用手环住那人清瘦的肩,低声哄道:“我错了,灯火太暗,我没看清。若知道是你,打死我也不会动手的。”   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落在李临的眼里,小皇帝眼睛一亮,朝着他们招手:“梁...四哥!裴四哥!”   裴醉放开搭在李昀肩上的手,笑着朝李临点了点头。   “四哥来了。”   李昀望着裴醉的背影,立刻蹲在地上,在满是垃圾的尘土里摸索着刚刚从那人手上掉下的药丸。   地上碎瓷果壳什么都有,李昀也顾不得脏,几乎是囫囵摸着,手心被划了重重一道口子也恍若不觉。   直到将那裹了泥土的药丸握进了手里,李昀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起身,在暗处用帕子擦了掌心的泥和血,若无其事地将右手背在身后,慢慢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 第67章 入局(七)   李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两位皇兄一前一后地走来。   那身材高大又威风的裴皇兄,那个子稍矮却温和俊秀的梁皇兄,两个人今夜都在,真好。   于是心花怒放的李临胃口大开,扯着嗓子吼了一把:“再来三碗!”   三碗鳝丝面被端上了桌,面如发丝细,当中卧鳝丝,两丝浑然一体,整齐地累成螺旋,最上面洒了点嫩绿的葱花,热气在秋夜寒风中摆荡。   “石锅,这股面为实木这么好次...”小皇帝嘴里塞满了面条,满嘴面汤地鼓鼓囊囊朝着裴醉瞪着大眼睛问道。   “喜欢就好。”   裴醉看着小皇帝嘴边围了一圈儿汤汁,正满身找帕子,却看见一修长白皙的手捏着一方纹着修竹的白帕递到了他的面前。   裴醉伸手接了,给小皇帝嘴边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顺手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腰间。   李昀抬眼,目光追着他腰间的帕子,微微抬了眉。   裴醉笑:“洗干净了再还。”   “不必。”   “不还。”   李昀看着裴醉那副耍赖的模样,也撑不住那冷淡平和的表情,无可奈何道:“你是小孩子吗?要我一个帕子做什么?”   裴醉装作听不到,垂眼笑着挑了几根面吃了。   李临机灵的小眼珠在两人脸上逡巡着。   好奇怪哦。   裴皇兄只有在梁皇兄面前才会笑成一朵花似的,为什么呢?   “咳咳...”   裴醉吃了两口,便转过头掩着唇咳嗽,李昀心里一惊,立刻起身,把横搁在碗沿的筷子都撞翻了,扶着他的背,焦声问道:“不舒服?”   裴醉转过头,有些惊异地看着李昀那颤抖的瞳孔。   “只是呛到了,怎么了?”   李昀手一僵,避开裴醉那探究的眼神,重新坐回到了长椅上。   李临感觉自己被冷落了。   梁皇兄自从来了,只跟自己说了两句话,眼睛时时刻刻都黏在裴皇兄身上。   裴皇兄也只朝着梁皇兄笑。   生气了。   忽然就吃撑了。   小皇帝摔了筷子,嘟着嘴抱胸生气。   两人听到这清脆的摔筷子,视线投向那满脸不爽的小团子身上。   李临跳下了长椅,跑到那店家老爷子面前,从腰间拽下来一块玉,昂着高傲的小脑袋,努力惦着脚,放在那灰不溜丢又脏兮兮的灶台上。   “赏你的。”   店家手里握着那块玉,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哎,多谢小公子赏!”   “你怎么哭了,很难过吗?”李临天真地歪了头。   店家捧着那贵重的玉石,朝他屈膝蹲下:“小公子是心善的人,将来一定有好报,一生都平安顺遂。”   李临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替老人擦了擦眼泪。   “四哥说了,男儿流血不流泪,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哭鼻子呀?”   “唉,不哭,不哭。”老者抬袖擦了擦眼角,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李临看他哭,鼻尖也有点红了,抬手搭上了老者的肩膀,高傲又无措地轻轻摸了摸那骨瘦如柴的肩。   “好了,我摸摸你,就不难过了,好不好?”   李昀看着那老人佝偻的身体,还有那躲在灶台后偷偷流泪的老妇人,将视线投向裴醉那噙着淡笑的脸上。   “忘归,你是特意带小五来见他们的?”   “嗯。”裴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三人身上,“你还记得白氏吗?”   李昀怔了一怔,这名字与过往已经久远到在记忆里掀不起一丝波澜了。   “...似乎,是自宫女封了美人,后因为饮食不慎,便故去了。”   裴醉轻声叹了口气:“她是小五生母。”   李昀指尖微微一颤。   “...什么?”   “先太子李昊惨死,你也被贬去长岭守陵,他本就子嗣单薄,若无人继承大统,这李氏江山岌岌可危。去母留子,先帝用得纯熟,也安心。”   “不过,白氏入宫时假拟身份,谎称良家子,所以,他只杀得了一个女人,却找不到她的出身家族。崔太后虽然知道内幕,手中却没有证据。”   裴醉顿了顿,笑了:“不过,流言亦不需要证据,空口白牙,三人成虎罢了。我能做的,便是将事实,止步于流言。就算崔太后以此来要挟小五,也找不到白氏双亲。”   李昀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   裴醉淡淡一笑:“为兄是不是很残忍?祖孙刚见面,便要天人永隔。”   李临蹦蹦跳跳地回到裴醉的身边:“四哥,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裴醉蹲在他面前,替他好好地系上了腰间的环佩,将小团子的手搁在李昀发颤的掌心里。   “先跟梁四哥先出去转转,好不好?”   李昀另一只手死死扯住了裴醉的手臂:“你要亲手杀了他们?”   “当然。”裴醉在他耳边轻声笑了,“我裴王府本就是皇权座下一柄刀,为了捍卫正统,我可以不顾一切,杀两个人算什么?”   李昀双手扯住了裴醉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吼:“你不能!”   裴醉倒退了半步,倚靠着木桌边角,抱臂垂眼,那鬓边又密密麻麻地冒了一层冷汗。   “我要做的事,何人可阻?”裴醉白着脸,微微扯了唇,凤眸里含着淡漠,“莫非梁王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将我拦下?”   李昀怒气盈胸,脸色气得煞白,那脊背剧烈颤抖着,连李临都察觉到了不对。   李临有些不解地看着前一刻还如胶似漆,现在却冷眼相对的两位兄长。   “四哥,你怎么了?”李临环视一圈,那两个店家似乎在偷偷抹眼泪,梁皇兄浑身发抖,裴皇兄靠在空桌椅之间,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还不走?”裴醉淡淡道,“想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   裴醉紧紧抿着唇,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终于攥着心口疼得跌坐在了木椅上。   “恩人,你没事吧。”   店家手忙脚乱地端上一碗温水,却看见那人猛地弯了腰,朝着地面喷出一口血,呛咳不止。   老人家吓得将手中的陶碗摔在了地上,那水与血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见也见了,没有遗憾了吧。”   裴醉慢慢撑起身体,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被鲜血映得更加青白。   “是。”老夫妇两人齐齐跪在裴醉面前,重重叩了首,“多谢恩人救我和老婆子两人的性命。有生之年能见陛下一面,咱们已经知足了。如果咱们的死,能让那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又像恩人说的,用咱们两命换这世道平平安安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那老妇人憨厚一笑:“咱们院子里还有条老黄狗,咱们被抓走这么久,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恩人若能替咱们看一眼,喂两块骨头,咱们死也瞑目了。”   “好。”裴醉颔首,许下了承诺。   店家蹒跚着起身,从锅里捞出一碗晶莹如丝的面条,细细切了些葱花,给自己和老妇人各盛了一碗。   他从地上把年老的妇人馋了起来,两人相护支撑着坐到了桌子前。   “咱们女儿,胆大包天又走得早,但是小孙子活得挺好,咱也没啥可牵挂了。”   老妇人拿起筷子,掉了一次。   又拿起,又掉了一次。   “老头子,我还是有点害怕。”   店家用多年握勺而老茧遍布的手轻轻拢了拢老妇人那垂下来的银丝白发。   “我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这最后一顿,也是我陪你一起吃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老妇人低头喝了一口面汤,满是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真咸呐。”   店家也端着面汤喝了一口,小八字胡撇了撇。   “你呀,真挑嘴。”   两人默默将面前的面吃完了,趴在桌上,安静地走了。   搁在桌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生风雨,幸得最后仍能黄泉路同行。   裴醉望着那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神色怔怔。片刻,他疲惫地手肘撑在膝盖上,背靠着木桌低咳不止。   耳边有些细碎的脚步声。   一大一小两双黑绸软靴,慢慢朝他走来。   裴醉蹙了蹙眉,慢慢抬起眼。   李临眼圈红通通的,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脸上稚嫩又惊慌,可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笨拙地想要藏起这惊慌失措。   李昀神色清冷,脸色微白,坚定又倔强地垂眼看着裴醉。   “为何...”   李昀没理他,只跪在少年天子的面前,低声道:“陛下,可亲手送他们一程。”   李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泪从眼尾滑了出来。   “不要。”   李昀重重在他面前叩首:“自古君王篡史,皆是为了出身为正。陛下既然默认了裴王此举,便不该再躲在裴王身后,安享其成。”   李临被戳穿了心里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委屈又气愤,扑进裴醉怀里便哭得泪流成河,愤怒道:“梁皇兄,你走!”   李昀跪得很直,朝着李临说道:“陛下,为君者,可以手不沾血,但,决不能眼盲心冷。”   “你大胆!”李临从裴醉怀中跳了下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边打嗝边愤怒地朝他丢了一个陶碗。   裴醉眼神一凝,从木凳上起身,极快地跪在李昀身前,用肩膀硬接了那陶碗。那豁口陶碗在肩膀侧四分五裂,碎片划过裴醉的侧颈,割了一道半指宽的深深伤口,那血迹瞬间便浸透了那玄色直缀的白色交领。   李临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忙脚乱地扑到裴醉身边,想要替他抹干那血迹。   “臣没事。”   裴醉从腰间拿出那一方白帕,抬手捂上了那道伤口,用余光递了个笑意给李昀。   ‘这不就用上了?’   李昀心口又疼又酸又气又感动,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临的怒气随着这一个陶碗的粉碎也灰飞烟灭。   小皇帝抹不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护着自己的裴皇兄还有看着文弱却强硬到可怕的梁皇兄,只能抱着手臂生闷气,心虚又惴惴地看着跪在木凳前面的两个皇兄。   “咳咳...”   裴醉适时地捂着唇低咳,身体有些晃。   “皇兄?!”   李临心里一惊,连天子的面子也不管了,被裴醉手心里的血迹吓哭了:“怎么吐血了?!”   裴醉笑着道:“伤口的血罢了,陛下别担心。”   李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没留神却被裴醉塞进李昀的怀里。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容四目相对,都怔住了。   裴醉长臂一揽,将两人抱进了怀里,声音微哑藏笑:“臣有罪。”   李昀望着裴醉唇边温和的笑意,眼睛里罩了一层水汽。   “臣也有罪。”   他对着怀里的李临温声说道。   李临小嘴一瘪,眼裂大颗大颗地落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朕要罚你们。”   “好,臣领罚。”   “朕还没想好罚什么,等...等朕想好了再罚!”   “是,臣领旨。”   李临哭累了,伏在裴醉的肩上睡着了。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府了。”裴醉左手抱着李临,右手握着李昀的手腕。   “你呢?”   “我还要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去南郊的皇家私庄?”   裴醉微微一怔,无奈笑道:“李元晦,你是策反了我的暗卫?还是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   李昀目光落在裴醉侧颈的暗红色狰狞伤口上,那深琥珀色的瞳孔猛地颤了颤。   “非要这样决绝?”   裴醉薄唇微弯,抬手也将李昀拉进了怀里。   “那你呢?”   “...我并非不知世事。为君者,哪个不重血脉?若小五不是中宫之子,而是庖厨白家血脉,他这皇位根本坐不稳。朝中虎狼环伺,这事若让人抖了出来,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不是问这个。”   李昀将视线投向那两位老人,低声道:“山河将倾,连百姓老者尚且能舍生成家国之义,李家男儿为君王,又怎能苟且偷生?”   “我也不是问这个。”裴醉声音滚烫。   李昀身体僵了一下。   裴醉用手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的头微微抬了起来。   “你不该带着小五回来,元晦。我可以不要退路,但我希望,你永远有路可退。”   李昀刚刚劝诫君主时那挺得极直的腰背忽得有些发颤。   他沉溺在裴醉那英气又温柔的双眸中,心口又酸又疼。   “我不退。”李昀抓住了裴醉微凉的双手,一字一顿,“裴忘归,你休想再次丢下我。” 第68章 皇庄   三人终是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李临伏在裴醉的膝盖上睡得很香,裴醉也头靠着马车,有些疲惫地抱臂睡了。   李昀试探地一点点向裴醉的身边坐得近了些。   又近了些。   两人从相对而坐到并肩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李昀抿了抿唇,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挡住侧脸的一绺碎发。   那人一贯警醒,连睡梦中也留了三分清醒,从不让人近身,今日却毫无察觉。   是很累了吗?   李昀又凑近了些,尽力从马蹄踩石板道的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   虽然忘归方才一直撑着说笑,可那苍白的脸色和他时不时抬手按揉胸口的动作,根本就是因为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否则他绝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   李昀轻轻地用手探上了那紧紧抱着的双臂,意料之中的无法撼动,是在用力压制着胸腹处的疼痛。   这么难受吗?   李昀咬了咬唇,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替他用手暖一下痛处。   “又想吃为兄豆腐?”   李昀一愣,抬眼对上裴醉微微掀了一道缝的眼眸,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   他本能地想要回话,却在那人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一丝试探与不安。   电光火石间,李昀收拾好心上一团乱麻,清冷抬眼,淡淡回道:“兄长胡言乱语,我何时有过失礼举动?”   裴醉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   看来小云片儿真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这怎么能叫失礼?”裴醉干脆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我们元晦真暖和。”   “你冷?”李昀抬手去握着裴醉的双手,果然如冰寒凉,他抬手覆上那人的额头,担忧道,“是又要发热了?”   “...”   裴醉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嗔怒,微微地皱了眉。   他用手轻轻捏着李昀的肩,再不隐瞒双眸中的试探。   “元晦,你怎么了?”   李昀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愤怒:“我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你是不是,又毒发了?”   裴醉缓缓凑近,那好看又俊朗的五官在李昀面前慢慢放大,一双乌黑如墨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看着李昀。   李昀并不躲闪,眼中的心疼与愤怒皆不是伪装。   他是真的要疯了。   裴醉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搂到肩上。   “还好,就是有点累。”   李昀缓缓呼了两口气,努力将今夜那关心则乱的失态从自己头脑中丢了出去。   既然他想瞒着,便瞒吧。   “想聊天吗?”   李昀再抬头时,那一贯如清溪澄澈的眸子罩了一层雾,在夜色里竟然还能看出水光潋滟的光晕。   李昀的双眼本就很好看。   眼角微圆而眼尾微微上挑,微笑时瞳孔中流转着温润,严肃时又带上了点清冷疏离的威严。   今夜,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仿佛那小云片儿裹挟着软软的水雾,一个劲儿往裴醉心上滴雨。   裴醉本如湖水平缓的心境硬生生被那人砸出了沸腾的水花,压都压不住。   若不是知道李昀清醒时正经如君子的不动如山,裴醉甚至都觉得,那人是在刻意借月色勾引诱惑他。   这还聊什么天。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颤,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严严实实地捂上,不许别人看到。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李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有那冰冰凉凉的掌心,让他先是一怔,后是无语:“裴忘归。”   “嗯,就这么聊。”   裴醉懒散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反磨得后者耳根一红。   “能把手放下来好好说话吗?”李昀咬了咬牙。   “不能。”   “为什么?”   “今晚的圆月太亮了,容易伤眼睛,为兄替你挡挡。”   “...”   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裴家忘归当属第一人。   在李昀炸毛前,裴醉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掌。   “为什么要带着小五去皇庄?”李昀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之前,我跟子奉提及,要带小五参阅京营训练。本想着明年春日猎上带他一同参加,中间有些意外,我便只能提前让他尽快熟悉三大营。今夜住在皇庄里,顺便也要看看,崔家是怎么管理皇庄土地的。”   李昀乌黑的长睫毛一颤。   只是意外,而已吗。   裴醉没留意李昀的神色波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庆武将凋零,小五为君,若仍是以文臣为先,那么国门恐怕难守,乱世之下,不求大庆重武抑文,可至少要文武不偏不倚,方是长久之计。我物色了几人,可护大庆边疆,其中大多数你都见过了。甘信水军,贾厄走后,我会让宣承野接手;望台粮储,陈琛至今做得都不错,我也算放心;京营有子奉和子昭,虽然申行是个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解决。现在,唯有赤凤营我放心不下。兰泞的火器进展实在太快,大庆若无对敌之策,迟早要败。我只能寄希望于神火营,希望明鸿争点气,至少别浪费户部的银两铜铁。”   李昀越听,越觉得窒息。   他轻轻敲了敲胸口,仿佛晕马车一般,捂着唇,竟忍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难受,喉结上下滑了滑,眼中溢出了星点水光。   “怎么会晕车?你不是只晕船吗?”裴醉看见那人脸色惨白惨白的,立刻拉起他的袖口,替他按摩着手腕处的穴位。   李昀忍着眼泪,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脊背不由自主地发颤。   “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吗?”   裴醉用手顺着李昀的背,便要出声唤侍卫停车。   “...没事。”李昀声音有些闷,“让我靠一会儿就不晕了。”   胸口真的堵得太难受了。   李昀呼吸急促又迫切,犹如溺水一般窒息。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裴醉身上的披风,只有这刚刚好的温度和独属于那人的味道才能救他出这冰冷如寒潭的噩梦。   这个温度,表示他还在身边。   “元晦?”裴醉用手轻轻扶住李昀的侧脸,看见那人眼角的泪光和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这么难受?都晕哭了?”   “嗯,难受。”李昀抚着胸口,声音好像罩了一层布,憋闷不清,“所以,别说了,让我睡一会儿。”   裴醉看着李昀乖顺地垂着长睫毛,裹着披风靠在自己肩上,眸色微微柔和了下来。   李元晦难得这般依恋地主动靠近自己怀里。   看来真是难受得受不了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他耳边安慰着:“不用忍,就算吐了也没关系,为兄不怕脏。”   李昀装作没听见,鼻尖却微微红了。   马车一路疾驰,从中城驶出南城门,朝着南郊的皇家私庄而行。   从出了城门开始,那繁华的景象一下子便消失了。   那些勾栏楚馆,酒肆饭庄,仿佛烟雨一般,被田野的风吹散,如一场华丽的幻梦。   田间的地十分泥泞,马蹄子踏进泥沼里再拔出来都费劲,那马蹄闷响隔着马车壁传到车内,李临皱了皱小眉头,睡眼惺忪地从裴醉膝盖上爬了起来。   他发现,这里不是他熟悉的龙床,而是他裴皇兄的怀里。   “皇兄,咱们去哪?”   裴醉温声道:“陛下,咱们去找木头。”   李临还没清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小胖手抓住裴醉的衣袖,高兴地笑了:“真的?”   “嗯。”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了。   李临被裴醉抱着下了车,却发现面前那光秃秃的庄子上哪有什么带着异香的檀香树。   那枯藤老树劈了叉,篱笆栅栏上都是乌鸦。   田地里面歪七扭八地插了麦子梗,旁边有几根烧得无精打采的火把,将里面层层叠叠的麦杆吹得幽深晦暗,仿佛会吞吃人的夜幕海浪,瑟瑟作响。   那田埂间仿佛还埋了别的东西。   比如森白尸骨,比如暗绿荧光,还有,人的眼睛。   许许多多呆滞的灰白色眼睛,映着瑟瑟火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庄门口的三人。   那些眼睛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田里的蝗虫过境,压抑而密集地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李临没见过饿得骨瘦嶙峋的人形骨架子,只以为他们是什么野兽。   “皇兄,书上说,野兽怕火,我们要不要燃篝火啊?”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握着腰间的佩刀,抬手慢慢地护着李昀和李临后退。   那远远跟着的天威卫也现身,将两人密不透风地护了起来。   那些眼睛渐渐从麦田里走了出来。   那些眼睛镶嵌在头骨上,那些皮肤松散地挂在骨架上。   嘴里还塞着干瘪的小麦皮。   他们饿了。   而眼前,有食物。   那新鲜的血肉。   可以吃。   比小麦皮更好吃一点。   人是不会吃人的。   在尚有选择的情况下。   他们是饥荒流民,却被这个世道,逼成了畜生。   李临吓坏了,抖着右手,抓住李昀的左手,然后两只手都死死地抓牢了,生怕李昀把他丢下。   “带他们走,去京营。”裴醉朝着天威卫吩咐着,然后慢慢地抽刀出鞘,右手从车厢底板抽出一把纹龙玄铁宝剑,塞进了李昀的手里。   裴醉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梁王,替陛下拿着,请他亲率京营平乱。” 第69章 谋算   高府。   正殿内门窗紧闭,殿内燃了四五支香烛,几个人的身影被烛影印在了窗户纸上。   为首红漆木椅上端坐的,是内阁首辅王安和。   左下首,是高府当家人吏部左侍郎高功,右下首,是高家三公子高放。   三人手边的茶只剩一半,白釉茶盏壁早已凉透了。   “还有半月,便是京察了。”王安和先开了口,看着春风得意的高功,也跟着笑了,“吏部尚书如今职位空悬,除了高侍郎,不做第二人想。”   高功笑呵呵地起身拱手一谢:“还要多谢王阁老。”   王安和摆了摆手,推辞道:“此事我不敢居功。”   高功缓缓地将视线投到高放的身上。   高放起身,将袖口中早已准备好的一本薄薄账册双手恭敬地递交到了王安和的手上。   王安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很快地遮掩了下去,第二次推辞道:“贤侄这是做什么?”   “盖家查抄的产业铺子,里面有一半,都应到是属于王阁老的。毕竟,若无王阁老差人暗中怂恿盖无常,为了盖顿而铤而走险,粮船也未必会炸,而摄政王也不会借此由头将盖家直接下狱。”   高功不方便说的话,全由着高放代为传达。   毕竟,若小辈做了错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只是一时糊涂,累及不到高家,至少,从面子上,王安和绝不会翻脸。   王安和果然面带怒色,却只低叱了一句:“小子无礼!”   高放立刻跪了下去,重重地叩了头。   高功知道王安和一贯手不染脏水,做事从不留任何证据,说话也留着三分余地。   先皇在时,王安和与清林站在对立面,秉性清直,可不受先皇信任重用。   幼主无能,摄政王跋扈,他依旧不受信任,于是那高傲的内阁大学士才终于心灰意冷,肯弯下腰,丢掉文人那不值一提的傲骨,在浑水里摸钱发财。   不过,那人说话从来不肯明着说,这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他心内不安,今夜只想着无论如何要将王安和的嘴撬开,让他彻底承认自己的站队。   “放儿,你话多了。”高功声音冷淡,转而笑着道了歉,“老三没什么脑子,只一股冲劲儿和真心,想着孝敬阁老,却不会说话。”   王安和那横眉冷目的怒意方才一点点收敛了起来,又换上了平常的温和淡笑。   “贤侄起来吧。”王安和抚了抚袖口的褶皱,只朝着高功说道,“你我同舟,何必试探。”   高功这才真心的笑了。   高放跪着上前,双手捧着那账册高举过头,神态极为恭敬,话语哪里还有之前的冲动莽撞:“请阁老恕罪,请阁老喝茶。”   王安和的神情也变了,再不是平日里那完美无缺的温和笑意,眉眼间藏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用手捏着账目,一页页地翻了过去。   “嗯。”他从鼻腔里溢出一丝满意的低哼。   “盖家,明日黄花罢了,不值一提。”王安和笑了,“来日,清林还得指望着高家。”   “那崔家...”   “与陛下一体。”   “阁老是说...”   王安和不悦地合上账本,那纸张摔落木桌的声音,让高功不敢再过多越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来日,我高家仍携手崔家,一同稳固江南财政。”   王安和悠然地微微笑了一下,话的内容却天惊地裂。   “主少国疑,动荡不可安。”   高功咂了咂话中深意,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非...”   “崔家有用。”王安和又抚了抚袖口,用指尖反复揉捏着那褶皱,非要将它展平不可,“毕竟,天子身前,还有一个摄政王。”   高功手有点打哆嗦,脊梁骨一阵阵冒冷气。   他其实没想谋反,高家也只是精于财钱一道,他本想将王安和绑上高家的船,谋求官职,却没想到,那老狐狸反而将高家拉向了悬崖峭壁。   高功唯唯诺诺的样子,全落在王安和眼里。   于是,王安和转而看向高放:“贤侄可有心?”   高放的柳叶眼微微眯了起来,越过自己冷汗遍布的老父亲,直接重重跪了下去:“愿为阁老门下走狗。”   “嗯。”王安和笑了,“我为何要选高家,你们想必也知道了。”   高放看了嘴唇发白的高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阁老...属意梁王,希望高家为梁王后盾。而崔家恨梁王入骨,盖家风头太盛不好控制,皆非辅政良才。”   王安和微微捻须,笑而不语。   高放咬了咬牙,仍是将心中疑虑问出了口:“可素问梁王不通政事,醉心诗画山水,而五年前...五年前又被清林亲手打为了庶民守陵,若他将来登基,恐怕高家会被鸟尽弓藏。”   王安和笑着摇摇头:“谁说,我属意梁王?”   说完,他拿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那左下角,刻着江南粮储的印戳,低调而刺眼。   高放一怔,垂眼思索片刻,不由得浑身发冷。   原来,在王安和手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棋子,唯有他,在幕后高山冷眼相看,执棋之手早已暗中推动了一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毫无良心地,将所有人利用得彻彻底底然后随手扔掉。   高放喉结颤了颤。   与虎谋皮,非为良策。   可,高家是自己心甘情愿朝着王安和埋下的陷阱里跳。   “今夜,崔家已经出手,要送摄政王一份大礼。不知,这两人,究竟谁死谁活。”王安和笑了笑,“贤侄,螳螂捕蝉,谁又为黄雀?”   李昀将李临抱在身前,双手死死握住缰绳,马头上挂着的金色龙纹玄铁长剑随着马蹄奔驰而发出清脆的金戈声。   身后是千军营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在暗夜里,犹如闷雷坠于平野一般,轰隆地不停地击打着人的胸膛,让人耳边嗡嗡作响。   李临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已经觉得腿软了。   他缩在李昀怀里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用小胖手去够他梁皇兄的衣袖。   “陛下别怕,三大营将士皆听从陛下指挥。这千军万马,定能护得陛下安康。”   李临听得这温和又淡然的声音,他七上八下的小心脏渐渐地平稳了下来。   李昀却没有听上去的那般淡定。   他前额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虚汗,手心里滑得几乎要抓不住缰绳。   他不是怕今夜皇庄上的不速之客,他是怕裴忘归撑不到京营来人驰援。   李昀眼神凝在远处那暗成一片的皇庄,在暗夜中死一般静寂。   他甚至不敢去算,那人将大部分天威卫留给了陛下,自己身边究竟还剩下多少人面对那群饿疯了的流民。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那人还病得那么重。   李昀越想越害怕,策马越跑越快,可他本身马术有限,这样不要命的疾驰,让他险些缰绳脱手。   李昀心口一惊,念及身前的年幼天子,硬生生杀出一股蛮力,手臂青筋狠狠一绷,将险些脱缰的马儿拽了回来。   那手腕骨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无人听见,只有他痛得用力到将嘴唇咬出了血。   李临抱紧了李昀的腰,缩在他身前发抖。   梁皇兄拼命起来果然好可怕。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靠在这样的梁皇兄怀里,忽然就像抱住了裴皇兄一般,像是心里有了依靠,不那么害怕了。   小皇帝抖着小胖手,在颠簸中,努力伸了几次,终于握上了李昀的手腕。   “梁皇兄,疼不疼?”   李昀冰凉的手腕处传来柔软的触感,他收回了死死盯着前方的视线,对上了李临忐忑又依赖的视线。   他微微笑了:“陛下,臣不疼。”   申文先率领千军营一马当先,心急如焚地快马加鞭朝着皇庄的方向而去。   忽得,远方亮起熊熊大火,那火焰在暗夜中极为令人心悸,那烟尘滚滚而生,像是要将这一片广袤的草场都燃烧了一般,烈焰冲天。   申文先大惊,心口那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放火,莫非是殿下已经抵挡不住了?!   千军营的将士犹如潮水一般,在草场上密密麻麻地漫了一地。   当他们终于到达那烈焰滔天的皇庄时,只看到天上飞的,是如暗夜乌鸦的神火飞鸦,那火药如流星一般坠在流民的身上,仿佛天地为炉膛,人命如薪柴草芥,唯有鲜血能点亮这片黑暗。   裴醉站在皇庄外最高的瞭望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墨发被夜风吹得飞舞,身姿不动如山,脚下是熊熊火焰,身后是阴森夜幕,那人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他自己便是一支笔直的参天巨木,随着火光快要被一同烧成了灰。   李昀本是焦急,可看见神火飞鸦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几乎是颤抖着,朝着申文先询问:“你可知,他私调了神火?”   申文先摇了摇头:“神火营这几日在城外试验新的火器,都是明指挥使带着的,今日不在营中。”   “乘撵呢?”   申文先身体一点点冷起来:“殿下,差他们去光华门,巡防。”   李昀一把攥住申文先的手臂,声音发颤:“皇城二十直卫,今夜可有调令?”   申文先几乎是颤抖着,抓了天威卫的千户。   “是。”那千户垂着眼,声音很沉,“奉殿下命令,调二十直卫,入宫,请太后易居长阳山。”   李昀瘦弱纤细的身子微微发颤,心里像是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冷得几乎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来抵抗这彻骨的寒意。   裴忘归,已经不顾一切了。   他疯了。   李临窝在李昀怀里,只觉得那怀抱越来越凉,颤抖越来越明显,甚至能听到梁皇兄死死压着颤抖的喘息。   “皇兄,你怎么了?!”   李昀这几日心里藏的事情太多,几日几乎都没睡过,神思绷得紧紧的,此刻,脑袋里那根弦忽得断了,他的头几乎是瞬间便剧痛了起来。   “唔...”   李昀捂着嘴,一股撕心裂肺的恶心感自腹中升腾而起,他踉跄栽下了马,身子猛地弯了下去,干呕着呛咳,眼圈通红。   忘归。   李昀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近乎绝望地攥紧了马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70章 君王   李昀头晕目眩地扶着马,在一片火海中,看着裴醉慢慢向自己走来。   那人背对着冲天火光,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极沉稳的步履。   裴醉慢慢走近,将手中的刀鞘重重砸在地上,玄色刀鞘没入泥土三分,那人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   “臣让陛下身陷险境,罪该万死。”   三军鸦雀无声,唯有那熊熊尸体在火焰中燃烧的焦响噼啪声。   李临压着话里的颤:“起来吧。”   裴醉攥着钢刀的手紧了紧,本想起身,可胸膛那撕裂般的痛楚好像要将他拆成两半,剧痛之下,他几乎是跪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那本就难看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他凝了口气,又尝试用力起身,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热流自肺腑涌上喉头,裴醉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他抿着唇,握着钢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以往只需要吃一粒蓬莱便能支撑,现在,一次要吃上三粒,这反噬的剧痛几乎不是常人能忍受了的。   “唔...”   蓦地,胸口像是被利刃重重刺穿一般,裴醉脊背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没能压住极轻的痛喘声,在裴醉身前最近的三个人都听见了。   李昀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到扭曲,可是,他没有上前去搀扶。   列阵将士如黑鸦一般,静静地等待着裴醉起身,为他们发号施令。   裴醉拼命地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咽了下去,凭着骨子里不要命的狠劲儿,硬是扶着刀撑起了身体。   他虽动作缓慢,可身形不歪,整个人站得犹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刺刀,眼神是被鲜血淬过的凛冽。   三军阵前,将不可倒。   而且,今夜还很长。   李临看着不解世事,可心思极为剔透,什么都懂。   他看着裴醉完全失了血色的脸,先忍不住了,带着小声的哭腔,朝着裴醉伸出了手:“裴皇兄。”   裴醉微微抬头,那乌黑鬓角的冷汗便顺着冷硬的下颌滚了下来。   “臣在。”   “朕...”   “臣在。”   裴醉仿佛知道李昀要说什么,那苍白而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李临眼圈完全红了。   从梁皇兄和那个将军的对话里,他好像知道,裴皇兄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是为了对付母后吗?   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吗?   裴醉扯了缰绳,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能稳稳地坐在马上。   心脏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打碎又拧紧,每跳一下,都让他痛得想要晕倒。   他硬撑着扶好缰绳,没放任自己狼狈地蜷缩起来。   他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赫然昂首,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宝刀,朗声说道。   “今日,陛下亲率千军营剿灭流民,陛下为国之心,青天可鉴。”裴醉声音很稳,如定军鼓一般,淡淡地响彻在这烈焰炙烧的草场上。   可,李昀却看到那人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已经用力到毫无血色,青筋已经爬满了手背,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已经压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今日,陛下亲临三军,为将士做表率;明日,我大庆男儿,护疆守土,为家国安康,不惜一切!”   裴醉握着李临年幼的小手,将那柄龙纹玄铁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广袤草场,夜幕暗沉,唯有玄铁长剑处那金色纹龙的双眼,映着熠熠火光,那光似要点燃这永寂暗夜,为大庆带来黑暗中那不息的光芒。   四下沉寂一片。   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钢刀。   “不惜一切!!”   那嘹亮的嘶吼声,仿佛追随着光芒的流星,划过了整个暗夜。   “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三军将士红着眼,雄浑的怒吼声,震碎了笼罩在承启上空的阴霾。   仿佛,那冲天吼声能够将夜幕捅出一个洞,让光明倾泻在这片烈焰草场之上。   裴醉抿白了唇,喉咙间的血腥气止不住地上涌,握着李临的手也开始剧烈地发颤。   心口的痛楚几乎要超过了他所能忍耐的范围,他眼前一片昏暗,几乎是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才没有从马上倒下去。   不能倒。   裴醉呼吸粗重而急促,心脏仿佛被刀捅了无数个来回,那冷汗几乎要将玄色直身长衣从里到外都浸透一遍。   又一阵剧烈的痛楚砸在他心上,裴醉唇边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喘,有一瞬间,他痛到几乎丧失了意识,紧握着长剑的手也将要无力地垂了下去。   忽得,他的手被人猛地攥紧。   冰凉的柔软,还有掌心的纹路,顺着裴醉的指尖,稍微安抚着他心上拧搅的剧痛。   裴醉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看见李昀坐在他身后,用力地将那柄剑举得更高。   在一片振奋人心的嘶吼声中,李昀的声音穿破了重重阻隔,温柔地落在他耳边。   “我在。”   裴醉用模糊的视线,望见了那双月光下清皎明亮的双瞳,那双视线,仿若能穿透一切迷障晦暗。他微微笑了笑,用沁满冷汗的手,拼尽全力攥紧了这片温柔。   三军回营,李临和李昀乘了一匹马,他们二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临缩在李昀身前,冷得身体有些发抖。   也或许,这发抖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彻骨的恐惧,或是疲惫。   “好想逃。”李临呆呆地望着三军将士,又低声喃喃,“可朕这辈子大概逃不掉了。”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一般,李临的声音带上了少年的沧桑。   “...逃不掉了。”李昀握着李临冰凉的小手,“一城衰亡殃及一府,一府覆灭国必危矣。国之不存,君何以生?”   “梁皇兄...”李临望着裴醉骑在马上的背影,呆呆问道,“朕会死吗?”   “不会。有无数人护着陛下,为你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忠君为国。陛下只要站在这里,站在他们身后,便是百姓的天,便是大庆的希望。”李昀声音清淡,却夹着微微的颤抖。   李临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马脖子旁边的玄铁宝剑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剑,裴皇兄以前从没拿出来过。   “为何裴皇兄,要给朕一把长剑?”   李昀道:“天子从来配剑,不配刀。”   李临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剑,乃礼之器,天子治国以仁,以礼,非以杀。刀虽锐利厚重,却凶猛嗜血,不适合天子临朝,却是军将良刃。”   “那谁来杀人呢?”   听得李临的问话,李昀喉头微微一酸:“刀者,以血开刃。陛下端坐明堂,手中执剑,不必沾血。”   李临眼神呆滞,借月光看着三军轻快而整齐的脚步,半晌,他迷茫地看着李昀:“梁皇兄,天子,到底是什么?”   “称陛下为天子乃昭彰威严,称陛下为君王,方知肩上责任。”   “君王吗。”   李临窝在李昀的怀里,轻声喃喃。   “让直言谏臣不必备棺进殿,让浴血将士有乡可归;让百姓朝暮有食四季有所,让四海清明天下阔达。”李昀轻声道,“可称千古明君。”   李临怔怔地看着那银灰色铠甲在月光下的明亮,又将视线重新落回了那把剑上。   他第一次,想要抛弃木头,而握紧一把兵刃。   裴醉调转马头,将李昀和李临送进了千军主营帐,并安排了申文先近身看守。   正要离开,李昀忽得挑帐出来,几乎是疾奔跑向裴醉,从身后将他削瘦的身体死死地抱住。   “忘归...”   裴醉怔住了。   李昀从没有这么喊过自己。   那清冷的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每个字几乎都在颤。   “吓到了?”裴醉转身,将李昀抱进了怀里,将他按在肩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像是安抚着受惊的猫咪,“别怕啊,小云片儿,没事。”   “我怕。”李昀双手死命地攥着裴醉的衣服后背,几乎要把那玄色直身拽开裂线一般用力,“忘归,我好怕。”   我怕,你就这样不回头地走了。   裴醉绷得很紧的脊背微微松了一下。   他将下颌搭在李昀的肩上,似乎全然放松了下来。   “刚刚不是挺勇敢的吗?”裴醉在他耳边笑,“用力地把为兄的手都抓出血了呢。”   李昀心中的惊悸仿佛展不平似的,裴醉越笑,他越害怕。   他心里疼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将那人直接带走治病,不让他再强撑着病体四处乱跑。   “别笑了。”李昀几乎是在他耳边怒吼,他太久没睡,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痛彻心扉的绞疼了。   “好。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为兄接你和小五回家,好不好?”   李昀心口一惊,刚要说话,侧颈却落了重重一个手刀,他颤抖着瞳孔望向裴醉含着浅笑的脸,眼前一黑,便落进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裴醉将他抱进营帐,转身想上马,可胸口那积压了太久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他痛得右手攥紧了心口的衣服,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按着心口那不停跳动的痛楚,一阵无法忍耐的剜心之痛砰然炸开,他重重地单膝跪在了地上,无力地侧身倒在了泥地上,痛得全身蜷缩,汗如雨下,脸色已经有些灰败了。   “殿下?!”   申文先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将他扶了起来,抬手一摸,那衣服竟然已经湿透了。   “...别声张。”过了片刻,裴醉终于熬过了最痛的反噬,整个人水淋淋的,有气无力地靠着战马,抖着手从腰间又拿出一粒药丸,含进了嘴里,“...扶我上马。”   “上马?!”   申文先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惨白惨白的脸色。   “崔家侵占皇庄,侵占土地,崔太后私调御马监兵马,证据确凿。而崔太后为了替崔家赎罪,‘自请’离宫修行,为国祈福。”裴醉声音微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本王,自然要亲自送她一程。” 第71章 琢玉   寿安宫内,熏香烟雾缭绕。   崔太后安安稳稳地坐在殿内软塌上,用带着护甲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着发髻,神色安然。   听闻皇庄之事被人反将一军,也并不恼火。   “哀家以为,王爷与我崔家已经达成了共识,携手共抗外敌。”   “本王以为,太后早就存着垂帘听政的意图,欲除本王后快。”   “早闻裴总兵用兵如神,今日这漂亮反击,真是让哀家佩服。”   裴醉站在殿下,腰间的佩刀不解,昂首不跪,那一双凤眸淡淡地望着端坐高处的崔太后,那苍白的唇微微抬了一下。   “太后亦然,能未雨绸缪,步步设陷,引本王去皇庄,实在是心思缜密。”   两人坦坦荡荡地撕毁君子协定,将阴谋诡计摊在阳光下,别有一份诡异的和谐。   崔太后拨弄着护甲,看着宫人颤巍巍地端着一件吉服,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她面前。   “前几日,本王弄脏了太后焚香沐浴的吉服,心中愧疚难当。”裴醉将视线投向了那金色双面绣素锦,微微笑了一下,“太后看看,这件可还合心意?”   太后慢慢起身,不紧不慢地用指腹扶着那精美的刺绣,眼眸含笑:“若哀家说,不满意呢?”   裴醉眉峰一抬,手握在刀柄上,慢慢地抽出了寒光锐利的饮血宝刀,用凛冽的刀锋在衣服上虚虚比划了一下。   “本王不善女工,可,若为了太后,本王也不介意现在学一学。”   他说完,将刀锋搁在那凤首上,抬眼慵懒一笑:“太后,要本王亲自动手吗?”   崔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如何敢劳王爷大驾?”   她挥了挥手,将宫人都遣散了出去,坐在榻上,微微一笑。那张和善的脸,在烟雾缭绕的熏香中,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像是捕猎者面对半只脚踏入铁险境时,那嗜血而期待的笑容。   “看来太后心情不错。”   裴醉还刀入鞘,可脸色忽得一变。   那本已经被压下的疼痛忽得卷土重来,甚至愈发猛烈,像是在心口里倒了无数铁蒺藜,用尖锐的棱角使劲地绞着血肉。   这疼痛来得又急又凶,他甚至没有时间反应,眼前已经满是灰白的雪花,心肺处那汹涌澎湃的鲜血如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噗...咳咳...”   崔太后看着呕血不止的裴醉,眼神里的怜悯与玩味愈发浓厚。   裴醉被汗浸湿的乌黑鬓角不断地向下滴着冷汗,顺着削瘦的下颌便落在了地上。   那晦暗的血迹将苍白的唇染得暗红,更显得脸色惨白一片,整个人虚弱地发颤,因为剧痛而咬着牙,那脖颈的青筋便一根一根地绷了起来。最后,又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膝盖砸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闷响。   “呼...呼...”   裴醉不肯屈服于这剜心疼痛,他撑着意识,左手指尖抠着金砖,右手掌根极用力地抵着心口,背弓得宛若绷紧到快要断裂的弓弦。   崔太后见裴醉竟然还能强撑着不晕倒,有些讶异。   “王爷,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裴醉慢慢抬眼,苍白的唇微微张开一线。   “...所以,当年对温妃下手的,果真是你。”   崔太后抚摸着鬓角的手微微僵住,片刻,释然一笑:“那又如何?陈年旧案罢了,现在谁还会记得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可说完,崔太后仍是有些怅然。   她近来总是出神,总是想到当年的往事。   “当年的瘟疫,死了好多人。温妃的身体很差,疫病缠身,吃了蓬莱,才好了几日,身体便急转直下,没到三个月便走了。哀家也只是好心,谁知道,那神药竟然是毒。”崔太后转了个话头,温和关怀的话像是裹了蜜糖的砒霜,“王爷身体倒是硬朗,竟然能硬撑了三年。”   “太后这是没等到本王死,等不及了?”裴醉低咳了一声。   崔太后温柔地笑了一下。   “这两日,哀家总是梦见旧人。想一想,其实,温妃真的很无辜。她有什么罪呢?不过,是替别人养了一个好儿子罢了。”   “太后是宫斗翘楚。”裴醉声音虚弱,可话语中的冷嘲之意一点也不见少。   “裴王自身难保,竟然还想着梁王的事,这手足情深,实在令人动容。”   “手足。”裴醉咀嚼着这词,声音隐隐藏了笑,“当真情深。”   “梁王。”崔太后的红唇也碾过这个名字,声音柔柔弱弱的,可脸上有种要吃人的狰狞,“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梁王这么虚伪的孩子呢?表面与我儿不争不抢,退避隐世,可,最终,在这人吃人的世道,活下来的还是他。”   “手足。”她又轻轻叹了一声,将目光落在裴醉冷汗淋漓的俊朗眉眼上,“有你相护,他是怎么也死不了。你说,哀家该怎么办才好?”   “呵。”裴醉眼眸微微垂了垂,“想我死的人要从阳间排到地府,太后大可以不必这般心急。”   终于从裴醉口中试探出了一丝缝隙,她满意地笑了。   “裴王,哀家当年亲眼目睹了温妃走时的悲惨模样,知道那毒是多么的霸道可怕。”   裴醉沉默着,攥着心口的苍白手掌颤了颤。   崔太后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从袖口中掏出了一粒黑色的药丸,施舍一般,抛到裴醉的眼前,像是打发猫儿狗儿一般:“吃了吧。”   那一粒黑色的药丸,翻山越岭一般,滚过满地的鲜血和泥泞,最后落在了裴醉的眼前。   崔太后看着那削瘦的身影,怜悯而同情地说道:“只要你吃下这个,为哀家所用,以后,这天下兵财权,皆是你我掌中之物。”   裴醉按着心口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哀家知道,你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天不给你时间,哀家给你时间。”崔太后蛊惑着,“吃吧,王爷。”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一下,可他仍是没有动。   崔太后身体微微前倾,红唇微弯:“莫非,王爷不记得,五年前那墙倒众人推,砸得梁王险些丢了一条命?如今王爷若有不测,梁王一人该如何支撑下去?”   蛇打七寸,他的死穴,如今世人皆知。   崔太后果然看见那人慢慢地撑起身体,修长青白的手指极缓慢地触向那药丸,她慢慢地勾起一丝嘲笑。   任他位高权重,任他狂傲不驯,在生死面前,还不是任人揉搓。   她最喜欢看苍鹰折翅,野狼拔牙,虎豹拆爪,一朝从九霄跌落尘埃,在泥里面打滚,脏兮兮地求人怜悯施舍,这世间,再没有比凌虐强者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   “...只有这样而已?”   裴醉的指尖距离药丸只有一寸,然后他慢慢掀起眼帘,凤眸含笑。   “什么?”崔太后有些怔愣。   裴醉压着低沉的笑声,将手转了个弯,在鞋尖掸了掸,像是掸去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你...”崔太后气得脸色发青,“毫无礼数!”   “是本王失礼了。”裴醉微微欠身,随即抬起脚,踩在了那颗浸满灰尘的药丸上,用力地捻了捻。   崔太后发青的脸色直接全黑了。   “梁王总是教育本王,说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深以为然。”裴醉微微昂首,凤眸凝着慵懒的笑意, “我裴醉,不捡狗食。太后倒是说说,这狗喂给人的东西,能吃吗?”   崔太后气得头晕目眩,扶着桌子,有些坐不直。   裴醉苍白的眉眼间含着嘲弄,握着刀的手极稳,用指尖慢慢地掸了掸那冷锐刀锋,那‘嗡嗡’的金戈杀伐之音,在空荡的殿内四处乱撞。   “想控制我?”裴醉将刀掷入金砖三分,一字一顿地冷笑着,“做梦。”   崔太后看着那冰冷的笑容,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莫非,你根本没吃蓬莱?只是为了试探哀家?!”崔太后惊慌失措地低声喃喃,“不可能,先皇箭上的剧毒无药可解,除了蓬莱以毒攻毒,并无第二条路可走,你若不吃,你此时应该连站都站不起来,如何可能带兵奔波?!”   裴醉眼眸微微一敛。   推测是一回事,亲耳从崔太后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以为自己已经百毒不侵,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到他,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心口拧了一下,淡淡一笑:“什么蓬莱?什么剧毒? ”   崔太后没空留意裴醉眼底的复杂情绪,绞紧了帕子,喃喃自语:“不可能,你若没吃蓬莱,又怎么会对这个香的味道有这么大的反应?!”   裴醉收起心口那丝微痛,抬眼,脸色苍白地笑着咳了两声:“哦,原来如此。太后今夜,便是等我入局,好让我成为你指哪打哪的傀儡?”   崔太后脸色全白了。   这个心计深沉的裴家小子,每一句话都是坑。   裴醉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踩着地上的鲜血,一步步走向心惊胆寒的崔太后,天生上挑的凤眸微微眯起,用睥睨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便是,太后的杀手锏?”   崔太后绞着帕子的手一顿,看着步步紧逼的裴醉,指尖有些发颤。   裴醉慢慢站定,犹如不倒青山,薄唇微启,嘲弄地吐出一句话:“不过如此。”   崔太后惊慌之下,手腕上的佛珠‘啪’地一声断裂,那些木质佛珠稀里哗啦地滚落一地。   “来人。”   裴醉微微一挥袖,步景离踹开殿门,硬气大步地走了进来,朝着裴醉拱手高声说了一句:“是,殿下。”   “服侍太后尽快上路吧。”裴醉撑着刀鞘,凤眸微挑,“毕竟,太后为大庆担忧,夜不能寐,留在这里,也是徒增太后的忧思。”   崔太后双眼发直,被宫女搀扶着,脸上惊疑丝毫不减。   “你如此大动兵戈,公然与文武百官和世家大族为敌,枉顾礼法,不守尊卑,你不想要这摄政王位了?!”   裴醉双臂搭在刀鞘上,身体似乎又弯了一些,可那双眸子里的冷冽笑意不减半分,笔直地刺向崔太后的双目,不躲不闪。   “自然想要。本王一辈子,都是大庆的摄政王,死也要死在这高床软枕里,舒舒服服地走。”   崔太后被宫女一架,才察觉到自己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一层绸缎衣服,她倚靠着宫女的手臂,抖着嘴唇说道:“哀家,是大庆的太后,裴家小子,胆大包天!”   说完,失态地挣脱了宫人的手臂,扑到了裴醉的面前,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响亮的耳光响彻一宫,伴随着崔太后撕心裂肺地责骂:“你,不尊礼数,以下犯上,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裴醉侧脸受了,唇边血迹慢慢漫了出来。   他缓缓转过脸,眼睛虽然在笑,可瞳孔深处却是幽深漆黑一片。   “多谢太后教训。”   崔太后被这一双眸子里的漆黑惊了一下。   仿佛,再也没有半分光能从那阴云密布的瞳孔里散逸出来,那势在必得与向死而行的决绝,实在是令人脊背发寒。   “请太后上路。”裴醉略带嘶哑的声音淡淡响起。   “裴王,你不敢杀哀家。”她哑声嘶吼挣扎着,“哀家,是临儿的母亲,一辈子都是。崔家,是临儿的后盾。你,不过一个非亲非故的兄长,你猜,临儿会留你到几时?”   裴醉淡淡笑了笑,手臂抬起,手腕微晃,手下的人便将太后恭敬地‘请’上了轿。   一夜的乱象,就这般轻飘飘的揭了过去。   裴醉站在空空荡荡的寿安殿里,沉默着,慢慢闭上了眼。   洛桓站在裴醉身旁,低声回报着:“今夜,御马监并无异动,仿佛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那帮没根的东西,鼻子比狗还灵。”   裴醉静静地站着,声音微哑:“高家,如何?”   洛桓回禀道:“此夜安稳。”   “诏狱?”   “安稳。”   “三大营?”   “神火和乘撵已经回了南郊草场,二十直卫也各归其位。”洛桓舔了舔唇边的血迹,眼神里隐隐燃烧着嗜血的热切,“殿下今夜此举大快人心,末将以为,若能趁乱借机拥兵压制文臣,清君侧...”   “大庆朝堂上就没人了。”裴醉顺口接下他的话。   洛桓皱了皱眉:“明日,此事就会在承启闹得不可收拾。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自然是有。”   “末将洗耳恭听。”洛桓压着急切,追问道。   裴醉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回府睡觉。”   洛桓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却看见裴醉脸色猛地一白,攥着他肩膀的手猛地扣紧,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   洛桓大惊,想要上前搀扶,那人却微微抬起了手,阻止了他上前。   裴醉抬手擦了把唇边的血迹,那血痕红中带黑。   他眼睛花了一下,掌心的纹路在他眼前忽得模糊成了一片,体内疯狂肆虐的疼痛已经从心口静静地爬了出来。仿佛一支带刺的藤蔓,将他从头到脚地缠住,收紧,再牢牢地攀咬住那柔软的内脏。   入骨之毒,终是渗入肺腑,无力回天了。   洛桓仍是不甘心地追问:“末将跟了殿下三年,知道殿下从来御人有策,用兵有谋,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今夜之事,殿下当真毫无应对之策?”   裴醉抬手揉了揉额角,那修长的手指泛着白,眉眼间的笑意也藏不住疲累。   “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微微放下紧绷着的眉峰,目光虚虚地望着漆黑无垠的夜幕,似是追忆,似是怀念,半晌,却只轻声说道,“战场千变万化,再多谋算,也抵不过人心如风动。我又不是仙神,如何能算尽天下事?”   “那殿下难道,便坐以待毙吗?!”   “不行吗?”裴醉淡淡一笑。   洛桓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看向裴醉的目光有些复杂,过了半晌,他点头,退了下去。   裴醉抬袖挥灭了香炉里的熏香,轻轻将木门合上,然后背靠着门,慢慢滑坐了下去。   他终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强撑着去摸腰间的雁翎刀,支在身前,用刀柄抵着心口,试图将坚硬的铁器顶住那心口不断跳动的钝痛。   只是杯水车薪。   “唔....”   他压抑着的轻喘回响在这空旷的正殿中,一阵剧痛猛地砸在那柔软的心脏深处。   “呼...呃...”   他艰难地昂起脖颈,又无力地垂下了头,冷汗早已把脖颈浸湿,锁骨落了一汪晶莹水渍。他一把攥紧了心口的衣服,直身缎布紧紧绷在身上,勾勒出那人形销骨立的身骨,单薄得几乎要散了架。   背后的冷汗浸湿了衣服,在秋夜里冰凉地贴着他消瘦的背。裴醉脱力地将后脑抵在门上,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颤。   真的很冷。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李元晦那温润清秀的眉眼。   “李元晦啊。”   裴醉唇齿间珍重而温柔地辗转过这个名字,那名字滚烫地在心尖上打了一个滚儿。   他缓慢地抬起手,抖着青白的指尖,从腰间拿出一质地姣好的玉片,从袖口中取出一把极小的刻刀。   裴醉冷汗已经将睫毛打湿,可眼尾却微微弯了一下。   他抬起手,将铁刻刀的尖峰对准玉坯的中心,刚要下刀,心脏仿佛被灼热的铁水烫了一下,猛地一收缩。   “唔...”   裴醉蓦地攥紧了手中的玉,险些将那上好的玉坯捏碎。   他绷紧身体,极为痛苦地昂起头,额角的青筋仿佛活了一般,一根根地蹦了起来。   “又骗了你一次。”裴醉声音微微发颤,冷汗淋漓的脸上竟还残存着一丝笑,“为兄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裴醉身体越来越冷,指甲盖已经微微地泛着青紫,仿佛在身体里疯狂肆虐的蓬莱像是要把所有的气力和温暖都吞噬掉一般。   可那人却并不在意,稳了稳呼吸,低头只慢慢地雕着。   裴醉琢玉一贯很快,可今夜,他雕得很慢,一笔一划,极为专注。   天边第一缕微光,从窗棂中滑了进来。   他停下了手中的刻刀。   然后,将玉片对准那一道晨光。   剔透的玉片中仿佛隐隐有流云波动,那精致的线条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灵动。   “不错。”   裴醉微微笑了一下,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浸透。   他用右手撑着地面,踉跄起身,扶着木门喘息片刻,才将眼前的黑雾一点点驱散。   他慢慢打开了门,被那不算耀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殿下!!”全副武装的扶宽,脸上沾了血迹,本要禀报什么,可看见裴醉险些跌倒的样子,猎豹扑食一般冲了上去,单手抱住摇摇欲坠的裴醉,看着那双微散的乌黑眼瞳,大骇道,“殿下?!你醒醒!!”   “没晕也被你晃晕了。”裴醉撑着扶宽的手臂,勉力站直,“说吧。”   扶宽咬了咬牙:“禁门外,禁门外...”   “撞死几个了?”裴醉淡淡问道。   “一百多个了...这帮孙子从哪知道的消息,怎么这么快?!”扶宽又气又急。   裴醉用指腹轻轻揉了揉刀柄处的破碎青玉,极缓慢地解下了腰间的刀,塞进了扶宽的怀里:“我与你换一把刀。”   扶宽抱着宝刀呆怔半晌,看见那刀柄处刻着的被风沙侵袭而笔迹极淡的‘楼’字,心里猛地一惊,重重地跪下,右手举刀,恭敬地叩了一个响头。   “老侯爷的刀,末将怎么配用?!”   “父亲的刀,只斩外敌贼寇,不杀同僚百姓。”裴醉声音平淡,可扶宽的心脏仿佛被大手捏了一下,呼吸都要难受得停了。   “...换不换,给个痛快话。”裴醉声音淡淡。   他红着眼圈,低吼着应是:“多谢殿下赠刀!末将,换!”   “好,那走吧。”裴醉从袖口中掏出了那块温润扇坠,塞进了扶宽的胸前,“替我拦着元晦,一定不能让他去禁门。”   步景离和洛桓站在远处,前者一拳捶倒了门口那棵半人高的矮松,后者神色冷淡,面无表情。   “冷血。”步景离朝着洛桓冷笑。   “我不把力气浪费在废人身上。”洛桓语气冰冷无情,不复昨夜眼底的热切,“再说,天威卫本就是陛下手中的刀。摄政王既然主动退场,那天威卫便与他没有瓜葛了。我不反手捅他一刀,落井下石,已经够仁慈了。”   步景离抬手给了他一拳,低吼道:“滚回你的诏狱去,势利小人。”   洛桓将绯红飞雁服一扯,转身离开,毫无留恋。 第72章 前夕   裴醉这一掌砸得很重,却又留了分寸,没实际伤到筋骨,可足以让李昀昏昏沉沉地睡上几个时辰而醒不过来。   李临睡得不踏实,手紧紧地箍着李昀的腰,小脸没有安全感地朝着李昀的肩头蹭了蹭,却蹭到了一脸冷汗。   小皇帝不舒服地张开了眼,昏昏沉沉中借着昏黄烛光看见梁皇兄满头大汗淋漓的模样,心里重重一跳,立刻就清醒了,用一双小胖手攥住李昀的肩,疯狂地摇晃着:“梁皇兄,梁皇兄!!”   若是梁皇兄再病倒,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李昀那清秀的眉眼水淋淋的,眉心微微蹙着,在李临剧烈的摇晃下,终于慢慢张开了眼。   他散着的瞳孔慢慢收归一处,然后猛地坐直了身体,念起昏迷前的诸多场景,他的一颗心仿佛不停地下坠,浑身如坠冰窟,微微地打起了颤。   “皇兄,你是不是病了?”李临带着哭腔,用一双火炉似的小胖手捂着李昀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掌。   李昀压着手臂的颤抖,将李临抱进了怀里,缓缓闭上了眼,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心口那丝丝缕缕蔓延的痛楚几乎要将他逼疯。   又没能拦住他。   李昀攥着被子的手愈发用力,那玉雕似的纤长手指几乎要将那被子扯出丝来。   ‘明日,为兄接你和小五回家’   耳畔那人含笑的声音悠悠地回响着,李昀怒意与惊惧绞在心口。   骗子。   那分明,就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藏着笑容下面,以为就天衣无缝了?   李昀心口疼得像是破了一个洞,胸口的滞闷被怒气汹涌瞬间冲垮。他唇边无声地溢出一丝血痕,被堵塞的经脉一通,连脑袋也清醒了几分,似乎能正常地思考了。   “皇...皇兄?”李临吓坏了。   李昀已经没有心思去哄李临,只拧眉拼命思索着。   他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棋?   利用清林三家表面和睦,内里分赃不均的小心思,暗中推波助澜,使其内部分裂。   以淮源盖家为试探,果然引得崔、高两家将盖家土地财物分而食之。   然而,盖家余党尚未收拢,淮源军民蠢蠢欲动,此时,他若再贸然对崔家动手,恐怕会引起崔家、盖家的联手反扑。   他不可能这般不负责任地挑起崔家怒火。   李昀咬着柔软而苍白的唇瓣,指尖微微发颤。   快想。   他催促着自己。   崔家若感受到了威胁,定然举全族之力反扑。   那么,他用什么稳住江南局势?   李昀苍白的唇瓣已经被咬出了极淡的血痕,可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大脑飞速地转着。   扶植高家?!   李昀脸色白了白。   高家屡屡对子昭试探,意欲坐实与文林王府的婚约,看来是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进一步。   高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可,他如何才能控制住高家?   李昀思绪又卡了一下,他抬手便重重地砸了一下胸口,猛地捂着唇咳嗽了两声,咳得泪水涟涟。   莫非,朝中有人可以制衡高侍郎?   李昀手顿了一下。   太傅。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今夜,太傅为何会派人告知自己,陛下出宫一事?   太傅是如何知道的?   他想要什么?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   若说两人要联手肃清朝政,可忘归的行为又十分反常,不像是联手,倒像是互相利用,彼此防备。   不对!   近来的种种政令。   驿站,捐学,京营屯田,还有兵部权力。   那些锐利政令如利刃横扫朝堂,刀锋直指在朝大臣,承启世家,清林之盟,忘归刻意又招摇地要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   还有,南境北疆的布局,文臣武将的选拔。   莫非?!   李昀心口猛地一绞,脸色刷得惨白一片。   裴忘归用自己的性命设下的一局死棋,眼看着就要最后落子了,他竟才察觉到。   李昀那一双纤长乌黑的睫毛剧烈地发颤,那俊美的容颜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的脑海中转过千百种可能,而这千百种可能之中,竟没有一条,是那人为自己准备的归路。   李临快吓哭了。   他颤巍巍用温热的小手去捂李昀的心口,学着裴皇兄哄自己的模样,瓮声瓮气地说道:“梁皇兄,喘气,喘气。”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心痛如绞,伏在床头,脊背安静地颤了颤,无声地吐出一大口血。   李临‘哇’地一声吓哭了,从背后抱住李昀,哭着让他不要死。   申文先在营帐外守着,听见天子撕心裂肺地哭,大惊之下挑帘入帐,只看见床头的一滩血,触目惊心地刺着他的双眼。   “殿下,你怎么了?”申文先三两步便抢上前去,扶正了李昀那单薄的身骨,“殿下哪里难受?旧疾复发?”   李昀用瘦弱的手指紧紧地捏着申文先手臂上坚硬的战铠,低声说道:“派人送我回城。”   “不可。”申文先立刻拒绝,“殿下说过,今日请陛下和殿下你在帐中休息,养好精神,再行回城。”   “我要与陛下一同回城。”李昀一字一句地加重,“申指挥使,送本王和陛下回城。”   申文先咬了咬牙,在李昀和李临面前重重跪下。   “末将死罪,摄政王有令,末将不敢不尊。”   李昀猛地掀了被子,站在申文先的面前,那一身雪白中衣将李昀的脸色映衬得更加苍白如雪。   “子奉,他出事了。”   申文先脖颈的青筋隐隐约约地绷出来一根,他用右手握着腰间的铁剑,垂着头,低声道:“军令如山,不敢不从。”   李昀一步步地走到申文先的面前,攥着他的手臂,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申文先避开了李昀的双眼。   “末将不知道。”   李昀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焦躁的灼热。   “帮我,救他。”   申文先猛地抬眼看着李昀,眼神中闪过挣扎和纠结,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末将,军令在身。”   李昀果断转身,重重跪在了床前,那瘦弱的身骨挺得极直,温和中带着决绝的凛冽:“臣,请陛下回宫。”   李临眼泪还挂在小脸上,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李昀回头,一字一顿道:“申指挥使,你是遵摄政王令,还是遵陛下圣旨?”   李昀很少以权压人,也几乎不这般咄咄逼人。   可这一次,他清冷易碎的俊美容颜上隐隐流露出天家威严,竟令人不敢直视。   申文先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他单膝跪地,扬声吼了一句:“末将遵旨!”   李昀立刻拽了明黄龙纹披风,手臂一展,那厚重的披风将哭成花脸的少年天子裹了进去,李昀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着。   “...臣死罪,本不该让陛下独自面对...”   李临攥了攥小胖手,努力压着抽噎,鼻尖通红通红的,抬手捂着住李昀的嘴。   “皇兄,朕长大了,朕早就该长大了。”   放下豪言壮语的少年天子鼓足勇气从床上爬起来,走了两步,脚一软,扑向了申文先的肩头。   两人有些尴尬地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安静到了极点。   申文先求救地看向李昀。   亲眼看见天子出糗的模样,他这虎符和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李临低咳了一声,顺势拍了拍申文先的肩头,少年老成地说道:“申卿,抱...背...唔,扛朕回宫!”   少年天子选了个听上去最威风也最壮胆的姿势。   他被人高马大的申文先一下子扛了起来,腿软成面条也看不出来。   “朕是天子,这朝堂上的木桩子都是朕的,朕手里有刻刀,他们长成什么样,是朕说了算,朕说了算。”李临默默念叨着,听得申文先一脑门子的汗。   李昀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将来定能成为大庆最有名望的木雕师。”   李临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小手抱着申文先的脖子,鼻尖通红的朝着李昀笑出了两颗小虎牙:“朕去找木头了!”   李昀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转身安静地披上了裴醉留下的那件极厚实的银色狐裘。   世人都说,留不住一个心灰意冷的离群者,救不回一个决绝赴死的无情人。   可李昀不信。   他要留,他偏要救。   就算是滚刀斩火,就算是步天阶临深渊,就算是穷碧落坠黄泉,他也要将那个混账带回来。 第73章 雨中对峙   午门朱墙金檐,城墙巍峨耸立,那高墙正好在天色明暗一线的分界上,被清晨的日光映得半面阴阳,仿佛极有力量地割裂了日夜,显得格外威严而肃穆。   左掖门前立着白玉碑,碑上刻着李家祖训。   “礼以教化,法以守方;文以传国,武以护疆;百代千秋,大庆泱泱。”   那笔迹豪迈不羁,从细微笔锋挥洒处,能清晰地感受到李氏祖先当年开疆立国的壮阔豪情。   每日都会有太监以软布擦拭那黑色的铁划银钩,生怕字迹染尘。   可今日,那白玉碑上溅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一层晕过一层,将那剔透温润的白玉,染得晦暗可怖。   那白玉碑下,横七竖八地躺倒着身着官服的绿袍文臣。   那些平日品级不够上殿早朝的七八九品芝麻官,此时,安安静静地死在了石碑之下。   为官无言,死也无声。   有的脖颈一道深深血痕,割喉可见白骨,皮肉狰狞地外翻,大片血迹在官服交领处凝结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暗色血块;有的头骨开裂,脑花白花花地淌了一地,很难想象他们是以怎样的决心和毅力,才能将自己的额头撞成了开瓢的西瓜,四分五裂。   高功跪在宫殿门口,腰间的玉带有些歪,手中的笏板也有些发颤。   他壮硕的身体发飘,虚汗从额头上成股地淌下来,在白花花的肉上留下了几道略浅的印子。   他面前又倒下一具尸体,重重地摔在他面前,脑花溅到了他的官服衣摆上,高功掩饰地抬手擦了擦汗,绯色广袖挡在他的面前,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距离上一次午门静坐,不过二十余日。   上次,那距离心口只余半寸的刀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高功不自觉地摸上了厚实的官服前襟,仿佛没从那日铁光寒的瓢泼大雨中走出来。   摄政王当时是真的动了杀心。   高功回想起那双雷雨中杀气四溢的瞳孔,手心里的汗黏腻而冰冷地渗了出来,那月白笏板便歪了一歪。   “高侍郎,怎么只看着同僚赴死,自己不跟着死一死?”   高功耳边响起那懒洋洋又冰冷无情的嘲笑,他背后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一层。   他咽了口唾沫,对上了记忆中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仿佛被雷击中一般,跪不住,身体向前扑了一下,壮实的身体佝偻了几分,连头上的官帽都在微微发抖。   裴醉微微弯了腰,半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捻着地面上流淌的血水,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本王还没怕,怎么高侍郎先吓得要尿裤子了?”   血腥气直冲进高功的鼻孔里,他又想起那晚雨夜血洗宫城,本能地扑到一旁撕心裂肺地呛咳不止。   “摄政王做下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竟还口出不逊,实在是...无可救药!”   御史杨文睿实在是忍耐不住,两三步便上前,也不跪了,心痛得险些落下泪来:“殿下如此做,将陛下置于何地?孝悌乃为人之本,纵使崔家有错,也轮不到王爷越俎代庖地下令动手处理!”   “嗯。”裴醉单手撑刀,身体微晃,脸色苍白地笑了一下,“接着说。”   “还说什么?!”杨文睿气得胡子翘上了天,重重地一声跪下,朝着太庙的方向极用力地叩了两个头,一点也没顾惜自己一大把年纪,直磕得鲜血四溅。   “先帝一番苦心孤诣,全付诸东流;我大庆,礼法崩塌,自今日始!”   杨文睿平日的文人清高与骄矜已经被他尽数抛掉,说着说着,他心口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这一哭,便不可收拾,眼泪千行尚且不够,几乎是嚎啕大哭,伏地而哭,哭得撕心裂肺。   他身后的都察院众人,也纷纷掩袖而哭。   只是,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便不得而知了。   “以礼教化万民,以法匡治天下。”裴醉淡淡地一笑,“如今,本王亲手毁了礼,诸位大人,亲自毁了法,如此看来,诸位大人与我,并无半点差别。”   “胡言乱语!!”杨文睿眼泪挂在胡子上,吐沫星子乱喷,“国法若磐石,我等如何敢毁?!”   裴醉收起唇边的笑,冷眼一扫,声音虽不大,可字字诛心。   “午门静坐,群官抱团逼迫天子,便是礼法?”裴醉刀鞘指着那横尸遍地,“以权逼迫同僚死谏,便是礼法?”   杨文睿刚要说话,裴醉手臂一收,甩掉刀鞘,那刀锋在日光下寒光四溢。   “官官相护,便是礼法;收受贿赂,便是礼法;尸位素餐,便是礼法;枉顾百姓,便是礼法。”   裴醉踏着鲜血与尸首一步步走到杨文睿面前,那凛冽幽暗的瞳孔中压着无尽的怒意与痛心:“这是你要的礼法,是吗,杨御史?!”   裴醉的话戳痛了杨文睿的死穴,他红着眼圈,梗着脖子道:“当然不是!可,殿下所做,乃是大错特错!这世间事,如何能以错规正?!若是人人都如摄政王一般不尊规矩,那大庆秩序混乱,早就无谓家,不成国!”   “这大庆哪里还有国家的样子!呃...”裴醉脸色一白,攥着心口痛得弯了腰,他厚重的官服裹在身上,勒出微颤的单薄脊背。   裴醉眼前已经很模糊了。   他心头像坠着一块千斤巨石,每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他身上的汗像是流不干一般,将身体里所剩不多的温暖尽数带走。   可他忍着颤抖,又一次撑起了身体。   耳畔嗡嗡作响,杨文睿还在说着什么,他拧着眉,分辨了一会儿,却只能看见那老头子嘴巴一张一合的激烈模样。   “杨御史...呼...”裴醉有气无力地撑着刀,气息不稳地笑了,“你说什么...大点声...本王...听不清。”   杨文睿慷慨激昂地劝诫,结果却换来了那毛头小子十分不屑的嘲讽。   他万念俱灰地垂了头,沧桑地仰天长叹:“佞臣摄政,国危矣!”   裴醉这次倒是听清了。   “是吗?”裴醉抬手抹了一把下颌挂着的冷汗,一步一步挪到了杨文睿的面前,半蹲着,用手撑着刀,声音虚弱。   “杨御史,真的是本王毁了大庆吗?”   杨文睿这才看见了裴醉不正常的脸色与微颤的肩背。   老人家究竟还是存着劝阻的仁慈之心,抬手想扶他一把,可那人转身便扬起手中的刀,杀了一位户部员外郎。   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到杨文睿面前,他惊得站了起来,手青筋暴起,暴怒道:“摄政王!”   “崔寻,仗着太后之威,强抢民女,强占赌场酒肆,玩弄人命。”   裴醉声音含笑,手里的刀一转,那血淋淋的刀指向督粮转运使:“方华,收受贿赂,暗中夹带军火。”   “王端,私开后门,提拔同族。”   “徐福长,惧怕权贵,不理诉状。”   “周随...”   裴醉冰冷无情的声音如瓢泼冷雨坠落在这青石板地面上,被点到名字的脸色刷得惨白,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行,生怕那饮血宝刀落在自己的身上,瞬间便摘了自己这宝贵的头颅。   没被点到名字的虽能勉强跪住,可脸色早已惨白,神色惊惶。   为官多年,手中不沾银钱,心中坦荡长安的,又能有几人?   莫擎苍挂了翰林院的虚职,脸色苍白地跪在后面。   他本想跟来凑凑热闹,顺带踩上那人一脚。   可现在真的亲眼目睹这血流成河的可怖恶心场景,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他双膝不住地向后挪腾,可背后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栽倒,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却看见午门跪着的官员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莫擎苍仿佛被推上了刑场的傀儡,浑身肌肉僵硬,迎着裴醉冷淡的目光,连舌头都发直。   “下...下官...”   裴醉连目光都施舍留给他,提着刀便向相反的方向走。   那嘲讽的转身仿佛一盆冷水,把这么多年心头的愤恨都勾了出来。   漠视,无视。   他将裴醉当做一生之敌,可那人,从来就没将他放在心上。   莫擎苍涨红了脸,气昏了头,嘶吼道:“人非圣贤!纵然他们有错,也该由大庆律法审理!如此轻夺他人的性命,最该死的,不是摄政王你吗?!”   裴醉脚步一顿。   他慢慢转身,刀尖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的‘嘶嘶’声,听得莫擎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莫擎苍看着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他仿佛落入悬崖深渊一般,吓得腿簌簌,险些撑不住宽大的身体,抖得跟个筛子一般。   “你是...”裴醉拧着眉,微散的眼瞳落在莫擎苍的身上,半晌,忽得笑了,“莫鸟窝啊。”   莫擎苍莫名其妙地心里一宽,鼻尖一酸,又恨得牙根痒痒。   裴醉的视线越过莫擎苍的肩膀落在跪在不远处的高放身上。   他扒着莫擎苍的肩,低喘了一口气。   “蠢货,你这辈子,还能不能聪明一次?”   莫擎苍还没来得及回答,裴醉便已经抬脚一踹,将那傻乎乎的大个子踹到了远处。   这一脚,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臣可死谏不可受辱。   文臣中,守礼清流者有之,心怀鬼胎者有之,墙头草投机者有之。   这大庆大半壁江山,终于同仇敌忾地朝着摄政王压了过去。   积怨已久,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些文臣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般,齐齐叩首,泣血高呼,摄政王罪孽深重,德不配位,祸国殃民。   他们一遍遍地呼喊着,仿佛渴求着先帝显灵一般。   上天也给足了他们面子。   那清朗的天空中,风云巨变,阴云黑压压地挡在那片浩浩然苍穹之上,仿佛真是天意所致,民心所向。   裴醉看向那片阴云,自暴自弃地笑了笑。   你开心了吗?   舅舅?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他猛地弯了腰,捂着唇,鲜血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咳咳...”   那呕意愈发明显,仿佛口中的血停不下来一般,他只能颤抖着撑着膝盖,大口痛喘,即使身体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也不肯倒下。   “先帝显灵了!!”   高功抖着手,指着摇摇欲坠的裴醉,喜极而泣:“先帝,显灵了!!”   众大臣先是一静,而后爆发出喜极而泣:“先帝有灵,护佑大庆!!”   裴醉染了血迹的唇微微发颤,可没忍住笑了一声,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步景离再也忍不了了,转身便要下令皇城直卫护着裴醉离开,可他刚要扬臂一呼,洛桓却先他一步,拔出飞雁刀,冷漠无情地指着步景离:“我劝你,现在不要冲动。”   步景离骂了一声娘,腰间的剑也出鞘:“你少管我。”   “摄政王大势已去,民心不在他身上。你我是陛下的人,不该多管他人闲事。”   “现在仍是殿下代君执政,我行事自是有理,就算事后被陛下责问,我也理直气壮。而你,墙头小人,不配喊我的名字。”   两人的兵刃相交,身后的皇城直卫小队与天威侍卫齐刷刷地拔出腰间兵刃,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高功拧着脖子左右寻王安和,心中骂娘。   他怎么还不来?!   眼看就要把摄政王拽下来了,就差他手里的遗诏了!   在一片阴云压城中,马蹄声如暴雨霹雳,自宫城前门浩浩奔奔而来。   高放等来的不是王安和手中废摄政王位的先帝遗诏,而是三大营的旗帜兵马。   “陛下到!”   太监尖锐的高喊划破了一片沉闷的空气,伴着惊雷轰隆隆的惊天巨响,李临身着整齐的龙袍,被申文先恭敬地扶下了马,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   “裴...”   他刚想奔向远处的裴醉,可忽得顿住了脚步。   “裴卿,你跪下!”   李临稚嫩的声音高亢地响起。   杨文睿第一次见李临这般气怒地朝着裴醉说话。   他擦着眼泪,跪着朝李临而行,欣慰而心痛地高声道:“陛下!!”   李临小大人似的,双手扶起了杨文睿:“杨卿,你辛苦了。”   杨文睿激动地双手发颤。   “陛下,这都是老臣该做的。”   李临转身走向单膝跪在不远处的裴醉。   阴沉的空中不停地划过白光,倾盆而下的暴雨勾勒出那人削瘦的肩背,李临有些恍惚。   裴皇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   “裴卿,你可知罪?!”李临高声怒斥,腿肚子发抖,声音也发颤。   裴醉太了解李临。   他不必抬头,就知道,小团子强撑出来的一副君临天下的威严,坚持不了几息。   “臣...”   “你既已知罪,那便好生闭门思过,不必再入阁参事了!”李临想起李昀的交代,哪敢让他多说话,小嘴噼里啪啦地挡了他要说的话。   “陛下...”   “朕已决意临朝亲政!”李临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杨文睿怔在原地,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双手拢袖,行了大礼,身体几乎都要全部贴在冰冷的雨水地面上。   “陛下英明,此乃大庆之幸!”   文臣齐声怒吼,如滔滔浪潮,拍打在城墙上,回荡在这雷雨天地之间。   王安和站在远处,看着众臣匍匐在李临脚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昀的肩头也被雨水打湿,他死死地看着远处身型削瘦的人,一刻都不想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下官没想到,殿下竟然从两条路中,选了出人意料的第三条。”王安和将左右手的明黄布帛慢慢收进了袖口,抬手捻了捻胡子。   “我也没想过,老师竟会为了逼我做出选择,而做到这一步。”李昀声音微颤。   “大约先帝也没想到,裴王竟然没有拥兵自重,而殿下三年江湖游历,不曾踏入承启,这两道遗诏放在下官这里,竟一直没有用上。”   “我还是不懂父皇。我,大概从来都没有懂过他。”李昀渺远的追思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那雨中的尘土气味仿佛将他带回了年幼时的进学时光。   那无情的父皇,也曾握紧他的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字。   “下官以为,先帝对殿下的期冀之意,殿下早就知道了。”王安和叹了口气,“韬光养晦,期以栋梁。以礼教为身骨,以诗书为血肉,以仁善为心怀,以不屈为脊梁。殿下,配得起梁王的名字,却辜负了先帝的一番苦心。”   “苦心吗?”李昀从胸前取出那枚雕得极为精美的扇坠,大雨坠在扇坠上,如雨后青荷般不留一丝痕迹。   “父皇可曾问过我,是否想要?”   李昀望着裴醉的身影,声音含着哽咽与悲伤。   “苍鹰折翅,兄长没能陨落在他所钟爱的天空,只能被迫与肮脏的尘土同归于尽。”   “父皇可曾问过他,可否愿意?”   王安和眼眸中没有一丝波动。   “下官以为,裴王是愿意的。”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身上。   “若他不愿,这世间没有人能强迫他低头。”   李昀放在身侧的拳头死死地颤了起来。   “可,我舍不得。”   李昀抬步走向裴醉,在雨中,朝他拼命地奔跑而去。   拦住了。   李昀脚踝钻心的疼,可他全然不顾,俊秀苍白的脸被雨水沁得冰凉,可唇边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   我拉住你了,忘归。   李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裴醉视线模糊着,似乎看见了李家两个人一远一近地朝他奔跑而来。   李临脸上的惊惶终于褪去,一副完成任务的心满意足,朝着裴醉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   “真是...”   裴醉失笑,努力撑了一把身体,刚抬头,便看见一道锋利箭柄在雨中倏然划过,朝着天子背心要害凶猛而去。   裴醉瞳孔一缩,几乎是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爆发了出来,如离弦的弓一般,两步上前猛地推开了李临,那柄利箭便重重地钉在他的心口。   位置,几乎与五年前那道伤一模一样。   裴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远,重重摔入了雨坑中,溅起一圈惊天的雨水。   李昀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   第一个朝他跑去的步景离,被吓得呆怔在原地的李临,不知所措的杨文睿,还有暗自窃喜的高功,这各异的神色,皆落入李昀颤抖的瞳孔中。   他没有上前,却慢慢转了头,看向了王安和。   首辅脸上的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太傅...”他声音发干,心头的火快要将他烧成了灰,“是你...为什么?”   “殿下心怀天下,胸有仁义,尊天子友爱兄弟,下官作为殿下的老师,实在是很欣慰。”王安和似乎是想抬手替他拨去眉间的愁绪,却自觉僭越,收了悬在半空的手。   “殿下放弃了先皇遗诏,是殿下全兄弟的仁义。”王安和笑了笑,“可下官从来没说过,要放弃。” 第74章 幽禁   周明达嘴里叼着一根细长草杆,白色长麻衣服上沾了无数根短树籽,他也不在乎,邋邋遢遢地骑驴进城,还觉得怡然自得。   驴半只脚刚迈进城里,老头子的鼻尖便动了动。   不对劲,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有点重啊。   周老夫子在刑部大牢里待了两年,养出一个闻风而动的敏锐嗅觉。   他神神叨叨地在驴软绵绵的耳朵旁边嘀嘀咕咕:“走了走了,快,咱们不回去了,走远点。”   驴不乐意了,尥了蹶子,差点把周老夫子的腰对半折断。   方宁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刚追上,从天而降一把老骨头,两人结结实实地叠了个罗汉,方大夫一把小身骨险些也要散了架。   “周...周先生,你怎么...突然...调头...”   “裴小子肯定又在鼓捣些什么杀人坑人的事,咱们不回府了,还是去城外桃花坞沽酒喝。”   “可是,这两天殿下的身体不太好,我想回去看看...”   “看什么看!”周明达用手里的破洞扇子砸了方宁的白方绸布冠,“裴小子自己让你去城外散散心,说明他觉得自己没啥事,你瞎担心什么?”   方宁‘哦’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抽出手绢擦了擦手,嘀咕道:“殿下从来都觉得自己身体比牛壮,其实比兔子还脆弱。”   周明达耳朵动了动,用胳膊肘捅了捅方宁的药匣子,脸上满不在乎,却不经意地试探道:“我说阿宁啊,那臭小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他最近吃不下东西,肠胃不舒服?”   方宁苦着脸:“嗯。”   “害,这富贵病。”周明达啧啧两声,“就没见过征战沙场的将军身体能娇弱成这副德行的。我说,他那些胜仗,都是敌人拱手让的吧?”   “呃...这个...”方宁挠了挠脑袋。   幸好项叔不在,否则他听到这话,又要微笑着磨刀了,好可怕。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茂密歪斜的胡茬,把方宁捞上了驴背,正要朝着城门方向走,却看见了巡城军士步履匆匆地拎着兵刃朝着裴王府的方向而行。   周老夫子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便凝重了两分,装神弄鬼地捏着手指节,眉毛渐渐地皱成了一团。   方宁余光瞥见周明达神棍的模样,挠了挠头:“周先生,殿下不是说过,这卦象都是骗人的吗?”   周明达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裴小子这辈子只信他自己,结果把自己搞得千人恨万人骂,就这样还不信,真是驴脾气。”   驴又跃跃欲试地尥蹶子。   周老夫子赶紧摸了摸驴耳朵,哄道:“不,你脾气比臭小子好多了。”   方宁呛了一口。   “老夫幼时学周易,不求窥探天机,只为免庸人自扰。可自从进了裴王府,这卦象永远都是凶。”周明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该说裴小子身上凶煞气太重了,还是老夫老到算不动卦了?”   方宁又挠了挠头:“周先生,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上次说,自己是七弦大师,上上次说,是围棋国手,上上上次说,自己满腹经纶,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明经策论无一不通...”   总觉得周先生坑蒙拐骗才是专业的。   周明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别啰嗦了,让老夫卜一卦。”   周老夫子深吸了一口气,那邋遢的长眉毛下一双懒散的眼睛猛然如炬,手腕轻震,那铜钱哗啦啦地响着,在半空中旋转落下。   六次,卦象定。   “下艮...”周明达皱了皱眉,“上...乾。”   第三个遁卦了。   也不知道臭小子有没有听他的话,别胡乱折腾。   “什么意思?”方宁追问道,“是凶是吉?”   “就是,天要塌了,潜隐山林待春归,该逃就逃,不宜破局。”周明达摸了摸驴耳朵,怔怔道,“否则...大凶。”   “逃...”   方宁怔了一下,立刻卸下药匣,把脑袋埋进了那黄梨木大方匣子,不停地向外扔着瓷瓶,过路人指指点点,只觉得这骑驴的两个人脑子不太正常。   “没有。”方宁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大惊失色,“没有!!我的药瓶,没了!!”   “没了就没了。”周明达掏了掏耳朵,有些失神,还在想着这不妙的卦象。   “你不懂,你不懂。”方宁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崩溃,“这一瓶药下去,殿下的身体就要不成了...”   “哦。”周明达先是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回过神来,揪着方宁的帽子,扯着他的耳朵吼,“什么?你不是说他只是肠胃不舒服?怎么吃个药小命就没了?!”   方宁噎了一下。   “我没说‘只’。”   周明达气得脑仁儿疼。   他揪了一下驴尾巴毛,驴嘶吼着往前突突地跑,把两人的午膳差点颠簸出来。   “周先生,你不是...不喜欢殿下吗?干什么...比我还着急?”   “老夫遛驴,你管得着吗?!”   俩人骑驴狂奔,身姿十分不雅,可配上两人的破衣烂衫,倒也不算惊世骇俗。   裴王府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天威卫与巡城军士。   刚下过一场大雨,那些人的帽盔上淋了水渍,可他们仍是身形不动,表情冷淡,仿佛看守诏狱一般森严。   方宁翻身下驴,正要闯进去,却被周老夫子拦腰一把薅了回来。   “阿宁啊,你不行针开方子的时候,也稍微动动脑子行吗?”   “可是殿下...”   “噤声。”   朱门缓缓而开,一老者被年轻的药童扶了出来,脸上怒意丛生。   “师父,你别生气。”小药童拉了一下肩上的药箱,小心翼翼地说。   “伤得就剩一口气了,还不许老夫诊脉。”老大夫心痛又羞愤,“既然裴王殿下看不起太医院,也不珍惜陛下的一片苦心,那老夫何必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周明达递了个眼神给方宁。   方宁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又偷偷抹了一把泪。   周明达心里凉了凉。   他揪着方宁的领子,便走到了裴王府的偏门。   守门的是两个天威卫小旗,其中一个,方宁有些印象,似乎曾过府递过文书。   方宁喜上眉梢,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抓住那小旗的手:“黄小旗,真是太好了,麻烦你让我进去看看殿下,我...”   黄泽有些嫌恶地抽回了手,抬脚踹翻了方宁和他宝贝的药匣子。   方宁稀里哗啦地倒在地上,捂着剧痛的侧腰,那单纯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奉指挥使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裴王府。”黄泽高傲地抬起头。   当差时不过打了个瞌睡,就被摄政王踹了一脚,还降了两级,这仇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一朝扬眉吐气,连腰板都直了不少。   “就是!”周明达骂骂咧咧地揪着方宁的衣领,蹲在地上数落他,“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给军爷添了多少麻烦?”   一声军爷给黄泽捧得晕晕乎乎的。   “嗯,还是老东西你懂事。”   周明达余光看着身旁那个不说话的小旗,忽得嘴巴一咧,指着墙根下的一块石头,惊呼道:“谁掉的十两银子?!”   黄泽立刻低头去看,周明达一脚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的方宁踹进了侧门,狼狈的方大夫脚跟绊着门槛便扑进了院里。   黄泽没看见银子的影子,只看到方宁扑腾进去的背影,气得鼻子都歪了,怒气冲冲地指着方宁:“你这是要抗旨?”   周明达笑眯眯地朝着另一个小旗颔了颔首,大摇大摆地弯了腰,从黄泽手里的长枪下面钻了过去,也迈过了门槛。   “你们,你们!!”黄泽怒气冲冲地想要冲进去拿人,可身旁的另一个小旗亮出了兵刃,面无表情地拦住了黄泽。   “老许,你干什么?!”   “陛下有旨,除医者外,不许任何人出、入裴王府。”许境用长枪头指着门槛,“包括你我。”   周明达微笑着行了一礼,抬脚踹关了院门,把黄泽的鼻子实实在在地砸歪了。   扶宽巡府,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慢慢地走到了两人面前。   黄泽捂着出血的鼻子,抱拳作揖,怒气冲冲地道:“禀总旗,许境包庇裴王府府属罪人,私纵人入府!”   扶宽点点头。   他勾了勾手指,黄泽鼻孔朝天地凑了过去,扶宽眼神一冷,一巴掌扇到了黄泽的脸上,打得后者眼冒金星。   “阿泽啊,你刚刚是不是眼花了?”   黄泽有些懵:“没,没有。”   扶宽叹了口气,又一巴掌重重甩到了他的脸上。   “我觉得你眼花了,你觉得呢?”   黄泽捂着红肿的侧脸,终于回过神来,嘶吼道:“你是那个罪臣亲手提拔上来的,我早就看你包藏祸心,我要禀告指挥使,你就等着被革职吧!”   “你才罪臣,你他娘的全家都罪臣!”扶宽又扇了一巴掌,直扇得他眼冒金星。   “本来就是罪臣!”黄泽捂着脸,声音含混,疼得直抽气,“陛下宽仁,首辅惜才,要不是看在他救了陛下一命的份上,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臣早就被下狱了,哪里还能被幽禁在府里,还请御医替他诊治?!”   扶宽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上了黄泽的腰窝,扬起了拳头,可洛桓阴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干什么!”   黄泽像是见到了青天,膝盖一弯,直接噗通跪下,将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哭得好不可怜。   洛桓淡淡瞥了一眼许境和扶宽,慢慢踱步上前,眼神不悦中带着冷漠。   扶宽脸色微微发白,右手攥紧了腰间的飞雁刀。   “罚俸半年。”   黄泽哭嚎声音卡住了。   没了?   就罚俸半年?   扶宽目送着洛桓的背影,脆生生地应了:“多谢指挥使。”   洛桓抬手给了他一道暗器,扶宽捂着侧腰,吸着冷气儿咧嘴笑。   “不对啊,指挥使他明明不站在摄政王这边,为什么...”黄泽呆呆地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说。   扶宽歪了歪脖子,手腕甩得咔咔作响。   “阿境啊,你说人都有一颗心,怎么咱们阿泽就没有呢?”扶宽眼眉处的疤痕因为怒意而微微泛红。   “总旗言之有理。”   “指挥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咱们也得教教咱们阿泽怎么才能当个人。”   “总旗说得是。”   申高阳本是躲在家中睡大觉,一觉醒来听闻这晴天霹雳,半晌没回过神来,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踹了几万两银票站在裴王府的高墙外边了。   翻墙,还是不翻墙,这是一个事关申世子风雅身份的大事。   犹豫了一盏茶的功夫,申世子咬牙切齿地撸了袖子,准备趁着巡逻队伍空隙,翻过那道高墙。   “是申世子吗?”   一个鼻青脸肿丢盔卸甲的天威卫抱头缩在墙脚,鼻音浓厚地问道。   “不是!”申高阳立刻扯了块布蒙脸。   好家伙。   文林世子自持身份,怎么可能与乱臣贼子扯上关系。   “请从这边入府。”他一瘸一拐地引着申高阳,亲手推开了侧门。   申高阳狐疑地伸了一只脚入府。   没埋伏?   没陷阱?   不是请君入瓮?   申高阳又迈了一只脚进去,见那小兵弯腰颔首地请自己进去,实在是没骨头的软模样,他讪笑了一声,脚底抹油地就溜了进去,一边进一边高喊:“我是莫擎苍!”   许境忍笑掰了掰手腕。   扶宽从一旁出来,歪了歪脖子。   黄泽捂着脸,眼泪成条的淌了下来。   “总旗,我又做错了?!”   扶宽一胳膊肘砸上了黄泽的肩膀:“老子让你当瞎子,他娘的没让你当门童!” 第75章 诊脉   申高阳一路摸进正殿,只听见正殿里稀里哗啦的砸东西声音。   “滚。”   裴醉声音虚弱而嘶哑,可隔着门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的抗拒。   方宁噙着眼泪,几乎要给他跪下了。   “殿下,是我啊。”   裴醉脸色惨白,胸口的箭头还未取下,整个人绷得很紧,红着眼喘着粗气,仿佛一只离群迷路的孤狼,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周明达握着划伤的手腕,就要上前硬扳倒那个倔强不听话的人。   “周先生,别!”   方宁一把抱着周明达的腰,死死拽住他:“殿下已经意识不清了,你过去,他真的会杀人的!”   周明达不听,一把甩开方宁两步便上前。   裴醉眼神极冷,右手干脆利落地出拳锁喉,左手双龙抢珠刺夺双目,两道杀招把周明达按在地上打,胸口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周明达的肩膀上,晕湿了一大片。   “混小子!你再打下去就死了!”周明达喉咙被掐出了青紫的掌印,话说不清楚,脸也涨得通红。   裴醉仿佛无情的杀戮傀儡一般,面无表情地收紧了手掌。   “裴世叔!”   申高阳惊呼一声,拉开门大吼:“裴王府暗卫都死哪去了?!”   方宁抱着药匣子瑟瑟发抖:“前两日,殿下把一半暗卫拨去梁王府,另一半派到江南去了。”   “谁家王府空得这么丢人?!”申高阳急了,又不敢上前,只能随手拿了个花瓶,朝裴醉肩膀砸了过去。   裴醉微微抬眼,那眼神里的空洞和杀意把申高阳吓得一激灵,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周明达趁着两人对视的空隙,捏着裴醉的手腕,将他按倒在床上。   裴醉闷哼了一声,胸口的箭伤撕扯得更加厉害,那脸色已经苍白如纸,手指也开始微微发颤。   “知道疼,还有救!”周明达不敢碰他胸口那骇人的箭伤,只喘着粗气用绳子把裴醉右手绑了起来。   忽得,他耳畔传来一阵锐利的微响,周明达一惊,立刻后退半步,看见裴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匕首,手腕一转,险些要了老夫子的命。   “你能不能别这么倔!”周老夫子终于怒了。   裴醉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牙关紧紧咬着的‘咯吱’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无一不昭示着那人极为不妙的身体状态。   周明达朝着方宁问:“我现在打他哪里,不会伤到他?”   方宁哭丧着脸:“哪里都不行。”   周老夫子骂了一句,撸起袖子莽了上去。   裴醉左手比右手利落,刀刀朝着要害去,打得周明达左支右绌,周老夫子啃圣贤书长大的,这两年好不容易把膝盖养好了,勉强修习了点强身健体的拳法,可他又哪里是裴醉的对手。   “停手,够了!”周明达盯着那胸前逐渐晕开的一团血迹,又气又急,干脆舍了一条手臂,等那匕首刺进血肉的瞬间,老夫子忍痛反手握着裴醉滚烫又发颤的手腕,怒吼道,“你敢杀我,就是弑师!你个大逆不道的臭小子,欺师灭祖!”   裴醉那空洞到寒冻的眼神似乎有些波动,如古井风起涟漪。   “老夫教你下棋,教你韬光养晦,他娘的都教到了驴身上!你这个没脑子只喜欢使蛮力破局的武夫!蠢货!”   裴醉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不给我送终,老夫骂你三辈子!”周明达掰着他的手指,余光扫着那胸口逐渐加速晕开的血迹,急了,“松手,臭小子!”   裴醉握着匕首的手虚虚松了一握,周明达忍痛甩开那把破匕首,接住裴醉骤然软倒下来的身体,抬手摸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脑袋都熟了,手还这么凉。臭小子,真不怕折腾死自己。”   申高阳松了口气,看着周明达的背影,脑中似乎闪过什么,有些不敢认,只喃喃道:“阁下姓周...莫非...曾是东宫...”   周明达后背一僵,把手中染血的匕首塞到了方宁的手里,跛着脚掩面冲了出去。   申高阳还想说什么,可方宁失声大叫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殿下!!!”   申世子两三步便上前,扑到床边,看见裴醉开始大口地吐着血,那血迹已经把白色中衣领尽数染成了红黑色。   “这血!”申高阳一惊,“他中毒了?!箭上有毒?!”   方宁吸了吸鼻子:“嗯。”   三年前就有了。   方宁颓然倒在地上,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   申高阳娇嫩的小手一拍床,怒道:“赶紧解毒啊!”   方宁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这毒本就没有解药,而殿下身上的...另一种毒,已经深入肺腑了...我该怎么救...”   申高阳小脸蓦地褪去血色。   “不可能,裴世叔前两天还记得算计我的银子,他那副黑心的样子哪里像是病入膏肓的人!”   “怎么办...该怎么办...”方宁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申高阳喊他,方宁也毫无反应,他怒了,抬手给了方宁一巴掌。   “毒解不解得了,以后再说,现在先把他的命给本世子保住!”   申高阳扯着嗓子吼了一句:“人呢,过来拿钱,去给本世子买最贵的药!”   方宁哆哆嗦嗦地剪开衣服,看清了那新旧伤口重叠的狰狞,仿佛是被什么挡了一下箭锋凌厉的冲击,才没有当场毙命,箭伤或许可救,可这拔箭以后的毒发攻心,实在是无力回天。   方宁他果断放弃了处理伤口,抽出银针,利索地插进他的几处穴道,只求护住心口暖意不散。   “呼...唔...”   裴醉猛地张开了眼,右手握拳砸向床板,痛苦地向上昂着脖颈,那苍白的皮肤下青筋一根根地绷了起来。   “殿下,殿下!”方宁擦了把眼泪,握着他的手腕,焦急地问道,“你告诉我,你吃了几丸?”   裴醉颤抖着喘息,声音嘶哑:“...四。”   “殿下!!”   方宁眼看着裴醉痛晕过去,又痛醒,那惨白的嘴唇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   申高阳死死地抓着裴醉挣扎扭曲的手腕,也跟着出了一脑门的汗。   “你能不能快点动手,裴忘归就算是个石头,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呼...呼...”   裴醉仿佛置身与冰火之中,意识撕扯着模糊,唯有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   他身体沉重,而意识轻盈,仿佛被风一吹,便要远离尘世喧嚣。   他拼尽全力,从那片泥沼的死寂与窒息中,挣扎着爬了一步。   “子昭...”他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只嘴唇翕动,可申高阳敏锐地察觉了。   他立刻俯下身子:“忘归,你说。”   “书房...密折。”裴醉声音断断续续的,压着痛喘,挣扎着慢慢挤出了几个字,“等我死...交给...元晦。”   申高阳鼻尖一酸,小尖嗓刺穿了裴醉模糊而朦胧的意识。   “混蛋裴忘归,你撑着,元晦一会儿肯定就来了!你不许晕,我不帮你!”   “...谢了。”裴醉说完这两个字,像是已经拼尽了全力一般,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竟有几分解脱的释然。   “忘归,忘归?!”   裴醉长睫低垂,那苍白如冰雪的脸上,没有一丝活人气。   申高阳哆嗦地伸手探着裴醉的鼻息。   没有气了。   申高阳冰凉的小手剧烈发颤,险些要惊呼哭出来。   可蓦地,指腹又察觉到一丝极淡的气息拂过。   尽管呼吸时有时无,可申高阳还是心里一松,终于哭了出来:“你除了算计我,就是吓唬我,黑心的混蛋!”   方宁擦了把头上的汗,抖着手要去拔心口的箭。   可指尖刚碰上浸满了鲜血黏腻的木质箭杆,又颤着手收了回来。   “你能不能别这么犹豫!他都快不行了!”申高阳抓着方宁的肩,试图想要把他晃醒。   方宁哆嗦着嘴唇:“殿下身体早就撑不住了,这箭,简直就是催命符...我怕...我怕拔了这箭...殿下就...”   申高阳拍床而起,指节攥得咔咔作响:“你不拔,他还能撑多久?”   “至多...半个时辰。”   申高阳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腿软得站不住,跌在了床边。   “元晦呢?元晦怎么还不来?”他六神无主地不知道问谁。   “听门口的侍卫说...梁王殿下...在陪着陛下...处理政事。”方宁忙着下针,断断续续地答道。   申高阳哆哆嗦嗦地握着裴醉那冷得像一坨冰块的手。   “忘归,很快的,元晦一贯办事很快,忘归,你再等等。”   裴醉呼吸轻到几乎听不到,那乌黑的睫毛低垂,衬得脸色惨白如雪,整个人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英气的眉眼也被虚弱的病色掩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飞湍瀑流下脆弱的白瓷,苍白到已然碎裂不堪。   方宁银针下得飞快,汗湿透了衣裳,可掌下的脉象越来越弱,竟然拉不住那逐渐逝去的生命之息。   “忘归,你还欠我三万六千五十七两银子...”申高阳哭了,“你死了,我找元晦要,你可别心疼。”   正殿外忽得传来泥土撞击的声音,声音越发明显,终于‘轰隆’一声,惊得两人同时一哆嗦。   申高阳立刻打开殿门,看见李昀浑身泥土,身后跟了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老者,被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扶着,从地洞里爬了出来。   门外的周明达脸上裹着面巾,手里捧着一碗千年参汤,递给了方宁,然后失了力气,蹲在了地上,小声问道:“小十二,你这是什么出场方式?”   暗卫灰头土脸地指着那洞,还有一颗栽倒的老树:“玄初首领月前传讯回来,要将梁王府与裴王府间凿通,属下便凿了,只是,位置似乎有些偏差。”   李昀头上的发冠已经快散了,脸上尘土与血迹混杂着,官服撕扯得狼狈不堪。他苍白的双唇紧紧抿着,右手撑着地面起身,脚步虚浮地上了台阶,却跌在了台阶的棱角上,将手肘重重撞得淤青。   他沉默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正殿内走,却又被门槛绊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   心神俱伤,方寸大乱。   这短短几步,李昀像是走了一辈子。   他扶着木门起身,手鲜血淋漓地印了一个掌印在门上。   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双目无神地看着床上那虚弱惨白到毫无血色的人。   李昀从没有见过那人这样憔悴狼狈,虚弱到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带上了无尽的疲惫。   裴忘归受过的伤,永远都藏在最深处,被笑容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出来到底有多疼。   可今日,李昀看出来了。   很疼,撕心裂肺的疼。   疼到不想醒过来。   李昀心里攒了无数的话,可最后,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忘归,我来了。”   那人没有回答,安静地昏迷着。   李昀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握住了裴醉青白修长的手,与他五指相扣,将他冰冷的手背贴在脸颊上。   “不想再看看我了吗?”   裴醉仍是没有反应,神色安然。   骆百草颤颤巍巍地被暗卫扶进来,看见裴醉面无人色的躺在床上,眼泪哗啦啦地便挂了满胡子:“傻孩子呦。”   他用枯瘦的手按着裴醉消瘦的手腕,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无数情绪。   他诊过不计其数的皇家贵胄与平民百姓,诊脉行针从不犹豫,可今日,他的指尖竟不受控制地发颤。   真的,是蓬莱。   李昀看着骆百草。   曾经的太医院判,慢慢地放下了诊脉的手。   他将裴醉的手臂塞回了被子里,少见地拢起了袖口,藏起了指尖的颤抖。   李昀低声问:“救不了吗?”   骆百草垂着头,苍老的声音像是被拧过一般扭曲:“小侯爷体内两种毒互相压制,犹如身体里养了两头猛虎,互相撕咬,已经把他的身体搞垮了。今日这箭,若硬要拔,就算能止血,就算能降邪解热,就算熬过了外伤生死关卡,可这毒即刻涌入心脉,恐怕...救不回来。”   方宁垂着头,抱着木匣子,手指狠狠地扣着边角,一根木刺深深地扎了进去。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是吗?”李昀声音很平静。   “九死一生,已经算是乐观了。”骆百草很艰难地说了出口,“若小王爷非要试试,老朽...便尽全力。”   李昀握着裴醉无力的手掌,静了一息。   “先...别拔。”   申高阳大惊:“元晦!!”   李昀的手指轻轻拂过裴醉苍白的眉眼。   “他太累了。”   “可!”申高阳红着眼圈还想劝,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昀垂了眼,却没哭,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   “骆先生,能把他叫醒吗?”   骆百草抬袖擦了一下眼睛,点点头:“老朽行针,尽量压着毒发。”   李昀慢慢坐在了床头,用湿帕子沾了水,把裴醉唇边的血迹擦干净,温和地说:“请给我一碗糖水。” 第76章 解毒   裴醉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宛若夜幕降临,不见五指。   “张嘴。”   李昀声音清澈如林间溪,缓缓地流过裴醉心上烈火灼烧似的疼。   裴醉苍白的唇微微张开了一道缝,舌尖是甜到发腻的糖水,顺着干渴的喉咙一路滑了下去。   “咳咳...”   裴醉每咳嗽一声,身体里就像是滚过一团锋利的刀子簇,割得他体无完肤。   一股暖意拂过胸腹,替他轻轻地揉着。   裴醉动了动手指,牵住了那细瘦修长的手。   “...来了。”他嘶哑着声音。   “嗯。”李昀刻意握着一碗热水,将手暖得如同火炉一般,慢慢用手心的温度暖着裴醉冰凉的手,“好喝吗?”   “嗯。”裴醉眼眸微展。   李昀将最后一勺糖水搁在裴醉的唇畔:“我听方公子说,你在军营和自己府里喝药都很爽快,怎么只在我面前要糖水喝?”   “...有吗?”   “是啊。”李昀轻笑,“我还记得,那年你肩膀被火炮炸的伤没好,等从宫里述职回来,已经烧得快晕倒了。我去看你,你不肯喝药,非得要醉仙居的糖水喝。”   “你还记得。”   李昀抬手替他拂去鬓边渗出的冷汗。   “是啊,我现在想想,莫非兄长这是在跟我撒娇?”   裴醉轻轻地弯了干裂的唇。   “倒是忘了,裴四公子也是娇养长大的混世魔王。你说过,从前裴家兄姐会背着长公主殿下喂你喝糖水。”李昀把白瓷勺轻轻搁在碗里,清脆啷当响了一声,好整以暇道,“原来,你把我当做兄姐?”   “...家人。”   “只是家人而已?”李昀俯下身体,那书墨的清香伴着温和的呼吸擦过裴醉的唇畔。   裴醉牵着他的手,将五指缓缓地揉进了那细瘦的指缝中。   “拿了裴家拳谱,接了我亲手琢的玉。”他疲惫的眼睛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别跟我说你不明白。”   李昀眼睛微热,呼吸颤了颤:“始终不明白的,是我吗?”   他撑在裴醉身侧的手,被那人温柔地握了一下。   “冷。”裴醉轻声道,“上来。”   耳边传来一阵布料极轻地摩擦窸窣声,夹带着玉带坠地的泠泠之音。   极轻缓的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带着那人一贯的温和淡然,不紧不慢。   棉被边角被轻轻地掀了起来,那浓郁的血腥气仿佛打开了闸门,瞬间萦绕在床畔。   可不过瞬间,便被一股书墨的清香气所盖了过去。   裴醉的手指慢慢朝着身旁的暖意与清香虚虚抓着。   下一刻,他的手心覆上了两片温热的柔软。   那一吻,很轻,又很珍重。   李昀把他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温声道:“握好了,别丢了。”   裴醉想开口说话,可喉咙里的血腥气猛地上涌,他别过头,咳出了一口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李昀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传了过来。   “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裴醉极轻地笑了笑。   “...好。”   殿外寒枝凝霜,长风拂叶,岁月满窗台;   殿内红烛垂泪,衣衫轻解,相思十指扣。   李昀解下发冠,墨发垂腰,将头慢慢地靠在了裴醉的肩上。   “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宫里有你在,我很安心。”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还在生气?”   “当然。”李昀手臂虚虚环着他的腰,不敢用力,怕压疼了他,“若兄长肯将肩上的担子分我一半,或许...”   或许,你便不会这样痛苦了。   裴醉慢慢地转过头,似乎扯了一下痛处,手臂瞬间便绷了起来。   “嘶...”   李昀扶着他的肩,半坐半撑,用手抚着他的胸口,责怪道:“别乱动。”   裴醉抓着他温热的手掌,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是啊,早该如此。”   裴醉咬着牙忍过了一阵深入骨髓的痛楚,手臂骤然松懈了下来。   他有些疲惫地抬眼,那宛若冷玉俊朗的容颜仿佛又白了几分。   “如今,棋局已破,残局可复。”裴醉微散的眼瞳如平湖涟漪映日光,藏着平和的笑意,“元晦,大庆的另一半,为兄今日便交给你了。”   李昀肩膀无声地剧烈发颤,慢慢地收回了手,飞快地捂着嘴,不让那颤抖的哽咽声泄露出一分一毫。   “嗯?”裴醉侧着脸,微微蹙眉,冷汗从鬓边滑了下来。   “世间千百条路,非要用性命破局?”李昀掐着自己的手臂,稳着声线,如往常般温和,“兄长这铁石心肠,总是用错了地方。”   裴醉低咳了一声,脸色越发苍白,连眼睛也有些撑不开,睫毛微颤,十分吃力的模样。   李昀温热的手掌覆在那双滚烫的双眼上。   “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裴醉却努力撑开了眼帘:“想再看看你。”   李昀牵起裴醉的手,用他冰冰凉凉的指尖描摹着温润的前额,秀挺的鼻尖,还有微薄的双唇。   “五指连心,把我放在你心上,慢慢看。”   裴醉用冰凉的指尖温柔地触碰着那俊美无俦的轮廓,最后探上了柔软的唇。他有些贪恋这温暖与柔软,却仍是慢慢地收回了手。   若不能风雨白头,何必两心缱绻,多添人间悲苦。   裴醉胸口像被冰锥重重地捅穿,剧痛让他一阵阵地晕眩,他握着李昀的手,仿佛在暴风雨中抱住了一块礁石,能让他在惊涛骇浪中偷得片刻的喘息。   李昀牢牢地握住裴醉的拳头,陪他熬过这阵撕心裂肺的毒发。   李昀身着单衣抱膝而坐,此时才觉得周身发寒。   裴醉却比他察觉得更早,用嘶哑的气声轻道:“过来,躺下。”   李昀轻轻地掀开被子,只看到裴醉伤口处的止血散已经被慢慢涌出的鲜血冲开,箭杆处的白色绷带被一层层地晕开,宛若胸口开了一朵红莲。   时间不多了。   李昀睫毛颤了颤,慢慢地躺回了他的肩头。   “我想喝酒。”裴醉展平眉间褶皱,凤眸微弯。   李昀看着裴醉含着浅笑的苍白眉眼,用指腹轻轻地抚过他的侧脸:“你我相识十余载,你戒酒时间从不曾超过两日。这次,你倒是破釜沉舟了。”   “承启最好的秋露白,也不及河安地窖里的一壶烧刀子。”裴醉喉结滑了一下。   没想到死前,最后想起的竟然是那滚烫到骨子里的烈酒。   真是丢人。   “好,等我学着喝烈酒,待到以后去了河安,专门挖裴将军留下来的好酒。”   李昀醉时那可堪一握的白皙纤腰在裴醉脑海深处若隐若现地闪,他蓦得握紧了李昀如玉雕的小手,沉声道:“不许。”   李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醉微微怔住,片刻,也笑了,用手指尖瘙了瘙李昀的掌心:“那晚你没醉。”   “我醉了。只是,并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李昀心里的害怕拧着劲儿的绞,可他努力地藏了起来,只声音很轻地问,“忘归,如果今日我没来,你是不是打算直接让我捧着你的尸骨道别?”   裴醉苍白的唇微微抿了一下。   “我实在怕你哭。”   李昀用手拨开裴醉前额被汗水黏着的碎发,温和地揉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不哭。你走,我不留你。”   “...人生在世,酒二两,知己三四,亲眷五六,数十年光阴,还有一个你。”裴醉散着的瞳孔落在李昀的脸上,似乎透过一片虚无,能看清李昀那俊秀绝美的容貌,“为兄来这个世上走了一遭,觉得,甚好。”   李昀呼吸顿了一顿,把脸埋在裴醉的肩头。   “别哭。”   “没哭。”李昀慢慢拉起他的右手,放在侧脸处,“不信,你摸。”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李昀白玉似的侧脸,脊背忽得剧烈地一颤,疼得咬破了唇上的血肉。   撑不住了。   裴醉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上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像个茧,密密麻麻地裹着,他又窒息,又痛苦。   李昀猛地抓紧了裴醉的手,仿佛想要留住掌心的温度。   裴醉鬓边的冷汗一层一层地渗了出来,身上的痛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忍耐的极限,他按捺不住痛苦地抓紧了身下的锦绣软褥,修长笔直的双腿此时微微蜷缩在了身前,脑海中嗡嗡作响,像是一口沉重的青铜鼎钟低沉地回荡着,他压不住周身的战栗,侧着脸猛地吐出一口血。   胸口的箭伤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那伤口处的银针也起不了作用,鲜血如涓涓细流,缓慢地淌了出来,浸湿了中衣,棉被,软褥,还有李昀的掌纹。   可他已经感受不到箭伤的疼,只有身体里的蓬莱肆无忌惮地肆虐着,如野火过境,烈焰滔天,烧得他意识混沌。   像是有什么要将他拖拽进无边的黑暗泥沼。   那里虽黑,可安静而沉寂。   不再有人世间的诸多苦楚,只剩下永恒的寂静。   “...忘归,累了就睡吧。”李昀抓着他的手,强忍着颤抖,轻声在他耳边哄道,“我陪着你,直到你睡着。”   “我以为...你会不想让我走。”裴醉睫毛尽数被冷汗润湿,他拼尽全力抬起眼帘,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李昀脸上的表情。   李昀如寒鸦一般的长睫淡淡地洒下一片阴影,精致的绝美容颜被衬得格外苍白。   “忘归,我说过,若你想留,刀山火海我也救你;若你想走,我绝不留你。”   他贪婪地凝视着裴醉苍白的脸。   “你太累了,已经不想留下来了,是吗?”   裴醉冷汗淋漓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脸色皑若山上冰雪,可偏偏,笑了一下。唇畔染上的鲜红血迹,微弯的俊朗眉眼,宛若冰山霜雪下藏着的一朵红莲,在一片苍茫中摄人心魄地盛放。   他实在有一副好皮相。   这濒死时的笑容,再也没有了往日压在眉眼间的牵绊与责任的沉重,笑得释然而解脱,让人忆起了御园杏花春日初见,一如那顽劣而明媚耀眼的裴家小公子。   “这只箭,我没有让他们拔。”李昀替他擦着冷汗,“你在我怀里软弱一回,我护着你,不丢人。”   “未来,会很辛苦。”裴醉无力地握着他的手,“怕不怕?”   “我不怕。”李昀顿了顿,展颜而笑,“兄长一生从不言悔,而我从不说谎。”   “...好。”   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裴醉一瞬间痛到了极点,身体紧紧绷着,就像是满弓的弦;下一刻,便狠狠地从中断裂。   他像是坠入深渊一般,无力地跌在李昀的怀里。   李昀捡起滚落床铺的青玉扳指,替他将那残破的扳指重新戴在了大拇指上,可转了两圈,仍是松松垮垮的。   那俊朗削瘦的容颜苍白如皎月,竟有几分破碎的美感。   他真的太瘦了,瘦得令人心惊。   一身病骨撑着风雨飘摇的山河,沥尽心血,以身燃为天地晦暗一盏灯。   李昀无声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到了最后,他也没能拉住裴忘归,没能成为,他刀山血海尽头的那条归途。   罢了。   李昀半撑起了身体,靠在床头,双臂环着裴醉的腰,将他轻轻地抱住,抬手,轻轻地拂过那削瘦到令人心疼的侧脸,那是裴忘归三年的痛苦挣扎,与拼死抗争。   这一场战争,他没输。   只是,惨烈地同归于尽而已。   李昀看着裴醉那有些灰败的脸色,极尽温柔地说了一句。   “好梦。”   裴醉的手慢慢地落了下来。   那勉强带上的青玉扳指,从锦绣床铺上滚落,摔在地上,清脆地四分五裂。   李昀抱着裴醉,出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枯枝。   起风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真的不是很难受。   他想。   不过如此。   直到,唇边划过汩汩温热,从苍白的唇缝间渗了进去。   苦的。   李昀恍惚抬手,指尖尽湿。   原来,眼泪比他的心诚实。   那温热发咸的泪一颗颗滴落在裴醉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静静地滑了下去。   门忽得被重重砸开。   方宁双手沾满了血迹,如同开膛破肚的屠夫一般。   他几乎是冲了过去,将手里的银针疯了一般地插到了裴醉的周身大穴上,接着,左手朝着伤口泼了一碗烈酒,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嘴里塞了一颗浸满了血气的药丸。   那药几乎是入口即化,那极浓厚的血腥气和药味从唇齿间淌进了身体里,如涓流入海,无声无息地没入周身各处。   “呼,还有一口气儿。”方宁舔了舔指尖的鲜血,“忘归还温着呢。”   “你这孩子是在做什么?!”骆百草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阻止不及,大惊,“你这样,除了增加他的痛苦,根本毫无用处!”   “他是我的病人,怎么可以想死就死?!”方宁笑得天真,“如果忘归死了,岂不是再也没有人能帮我试药了?”   骆百草闻言,一瞬间脸色变了。   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邋遢而随意的江湖慈祥游医老者,而是曾经那判握生死的太医院院判。   老者脸上被风霜沟壑深深留下的印记,也微微地发颤。   “孩子,医者不该为一己之私,枉顾病人心愿,硬要留他在人间受苦,你放过他吧。”   方宁奇怪地看了骆百草一眼,仿佛不理解似的,右手握着裴醉的手腕,二指不停地交错诊脉:“老爷爷,你看,忘归心脉极虚弱,无论怎么看都是不行了的样子,可心口却有一股生机不散,这绝对是蓬莱的功效。而且,他吃了三年,身体虽然越来越弱,可他体内的残毒也越来越少,老爷爷,你是真的诊不出来,还是用你所谓医者高高在上的道德感来骗自己?忘归他不想活了,可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他想不想活,我都是要救他的,这才是医者,不是吗?”   骆百草的脸一下子惨白,倒退了两步,颤巍巍地跌在了椅子上。   他刻意忘却的过去,今夜被方宁尽数掀开,他耳边嗡嗡作响,满心都是方琮死前殿前叩首的声嘶力竭。   ‘医者不可故步自封,不可囿于世俗困顿,只开兽脑算什么巫蛊,若陛下怜我,我愿亲手开破活人脑,取其中精气不散,封于药中,乃可医白骨,方称蓬莱神药!’   ‘师父,我没做错!你那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与慈悲,不是医者该有的东西!这药还未完成,师父,你帮我,帮我继续做下去好不好?’   “不。”骆百草喃喃自语,“不。”   “他失血过多,体内的毒也随着心头血流走了不少,这是最虚弱的时候,却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方宁摩拳擦掌,双眼发亮,像看见糖的娃娃般喜悦,“只有向死处方能生;不成白骨如何成仙?”   “孩子,你别忘了,‘蓬莱’本身也是毒!吞噬旧毒的一瞬间,‘蓬莱’就可能要了他的命!”骆百草几乎是吼了出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成呀?”方宁转过头,笑眼微弯,手起银针落,手腕却被李昀狠狠地握住。   “别碰他。”   “梁王殿下,是不是因为爹没有治好你的母妃,所以你才不让我治忘归?”方宁眼神里是无辜与天真,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话仿佛在李昀心上的伤口又撒了几把盐。   李昀的嘴唇苍白到发抖,眼前是母妃临终前不让自己过门照料,自己只能在宫殿门外跪了一夜的场景。   宫人的脚步慌乱,母妃的咳嗽呕血,膝盖下冷硬的青石板。   那一夜很黑,很漫长,也很冷。   但,就算黑夜无尽漫长,可天色还是亮了起来。   他记得,天边第一道晨曦升起来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准时响了起来,还有那逆着晨光蹲在自己身边,拿出一个热馒头的人。   ‘你父皇才准我入宫,我来晚了。’   李昀慢慢地垂了视线,望着那苍白昏迷的人。   那些强压在心上的痛楚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他生命里的光,终究是要灭了。   以相同的方式。   方宁趁着李昀出神,挣扎着要去拔他心口的箭。   可,李昀一贯温柔的手却硬如铁钳,纹丝不动。   “方御医的事,已经过去了,母妃的事,也该尘埃落定。服下‘蓬莱’的事,定然是忘归自己下的决定,这其中是非,我也不想追究了。”   李昀蓦地抬了眼,泪水决堤而下,可神色倔强决绝。   “可,他若要走,谁也别想阻拦。”   “...拔吧。”   李昀猛地垂眼,看见裴醉苍白的双唇翕动。   “忘归?”   裴醉脖颈湿漉漉的,李昀的眼泪像是阵雨,在他的锁骨凝了一片晶莹。   “...说谎。”   李昀眼睛酸涩难当,心中的哀恸铺天盖地而来,眼泪崩溃地淌了下来。   “...傻瓜。”   裴醉痛苦地吐出一口血,刚吞下去的药丸仿佛激发了他体内所有的疼痛,可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来抵抗这痛苦,只能颤抖着靠在李昀怀里,按捺不住地痛喘着,朝着方宁的方向挤出两个字。   “...动手。”   方宁脆生生地应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在火上烧了片刻,手起刀落,箭头出血肉,钝响在几人耳边砰然炸开,令人头皮发麻。   仿佛肋骨被人活生生地从血肉中拆除,裴醉脖颈的青筋爆了出来,想晕过去,却又被一阵刀绞的凌虐活生生地痛醒,单薄削瘦的腰挺起又落下,右手险些锤上了胸口那不能忍受的疼。   李昀死死地抱着裴醉的腰,按着他的手臂,低声在他耳边哽咽着:“我以为,兄长一旦决定,便从不反悔。”   “...是啊。”裴醉失血过多,只余气声,“可...谁让...李元晦...哭了呢。”   方宁死死地盯着裴醉心口那汩汩流淌的血,眼神热烈。   他就这样蹲在床前,借着昏黄的烛影光影,分辨着血色。   这血好毒啊。   真美啊。   方宁舔了舔嘴唇。   “忘归你运气真好,这箭伤没有以前的重,竟然没伤到心肺诶!你不会死的,再坚持一下哦。”   周明达真想一棋盘砸在方宁的后脑勺上。   坚持个驴!   臭小子已经没人模样了,还不止血?!   “唔,怎么还没流干净?”   方宁皱了皱眉。   裴醉早已陷入昏迷,连疼痛也不能将他的意识唤醒半分。   “快点啊。”   方宁盯着那血的颜色,也有点急了。   他捏着裴醉的手腕,已经感受不到脉搏了。   骆百草再也不忍看下去,正要强行替他止血时,方宁忽然惊喜地叫了:“毒清了,清了!!!”   骆百草行针的手僵了一下。   方宁拽着骆百草的袖口,又哭又笑:“老爷爷,你看,爹没做错!爹说的都是对的,可没有人相信他啊!”   方宁一边抹眼泪,一边替他止血。   多年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移开了。   心底的冤屈,自我怀疑与挣扎,终得见天日。   他握着裴醉苍白的手,哽咽着:“谢谢你相信我,忘归。”   骆百草不敢相信地捏着裴醉的手腕。   旧毒真的清了。   连原来汹涌如潮水的‘蓬莱’之毒,也安静地龟缩在身体里,仿佛沉眠。   “怎么可能。”   骆百草的白胡子剧烈地颤抖着。   “这不可能。”   他喃喃道。   “...结束了?”李昀声音嘶哑。   方宁兴奋地点点头,抬头却看见李昀极难看的脸色,还有满头的虚汗。   “梁王殿下,要不要给你诊个脉啊?”方宁搔了搔脑袋。   “...不必。”   李昀平静到近乎冷淡。   “哦,好,我去煎药。今夜他肯定会发热,算是第二道生死关。不过,梁王殿下不用担心,忘归连毒发反噬都能熬过去,发热算什么?”方宁抱着药匣子,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   申高阳小步移了过去,担忧道。   “元晦,没事吧?”   “子昭,我想单独跟他待一会儿。”李昀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发颤,脸色比裴醉好看不到哪去。   “嗯,好。”申高阳自来熟地把裴王府当自己的地盘,开始赶人。   李昀将昏迷不醒的裴醉安顿好,撑着床沿下了床,腿一软,险些晕倒在地上。   他白着脸,头晕目眩地扶着龙门架,从角落里拿起湿帕,蹒跚走回裴醉的身边,无力地跌坐在床头,稳了稳晕眩的视线,眼帘微垂,替他仔仔细细地净了面。   然后又替他系好散落的衣襟,替他拉起被子,吹灭蜡烛,合上窗扉。   他借着月光,慢慢地躺在了裴醉的身旁。   他蜷缩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地,将手放进裴醉的掌心。   “忘归。”   他声音带着不确定和迷茫,像是暗夜迷路的幼兽,试图靠近这世间仅剩的光,却又不敢高声惊扰,怕这是一场梦,醒来便一切成空。   裴醉呼吸极轻,在温良的月色下,眉目安然。   李昀心慌得厉害。   他慢慢地伸手,去触碰裴醉的侧脸。   蓦地,李昀眼泪盈满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暖的。   原来,这世间的温度,令人如此眷恋。 第77章 审案   杨文睿盯着堂下梗着脖子,不愿配合审讯的曹化,眉心狠狠跳了跳。   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互相补充,两院共称‘科道’,共同言谏,不分上下。但六科给事中的官位远远低于都察院众人,敢以八品之职弹劾当朝权臣。   作为都察院首的左都御史杨文睿,早就看不惯六科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家子气,尤其是知道了曹化与宋之远之间的腌臜事,更是气得跳脚,认为这等小人脏了言官一汪清潭。   “杨大人,这封密函是假的。下官都说了三次,从不知此事,乃是杜卓陷害于我。”   曹化被拘在都察院这么多日,早就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司会审,看见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脸,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亲娘,哭着喊冤枉。   这是都察院的场子,杨文睿自是不会让曹化有任何机会狡辩。   杨文睿手中醒木一敲,哼了一声:“密函真假,本官自有分辨。至于杜都给事中,你二人同僚近八年,为何突然便要陷害你?”   曹化自是半点不谈与宋之远那点事,揪着密函的真假,咬死自己乃是冤枉的。   杨文睿又审了半日,硬是没撬开曹化那张嘴。   午后,又提审了宋之远,而那老油条一贯与杨文睿打惯了交道,对杨御史的话术早就了若指掌,回答地滴水不漏。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并不想蹚浑水,毕竟现在承启乱成了一锅粥,只有杨文睿那个老古板还在坚持着审理什么甘信兵败,同僚互坑,真是没脑子。   摄政王已经被幽禁,他曾经下的令,就是口空废纸,烫手山芋,别人想甩还来不及,他怎么拼了老命的往里冲。   这样的老古板究竟是怎么成为三朝元老,骂了三朝皇帝还没有被人搞下去的?   李昀清冷安静地坐在一旁,从头至尾,不置一词,只淡漠地看着曹化和宋之远那毫不在意司法公理的不屑神色,以拳抵唇,低咳了一声。   “殿下,看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杨文睿在退堂后拱手朝李昀施了一礼,有些懊恼和歉疚,“是下官无能。”   “曹都给事中身陷囹圄,却仍是不慌不乱,咬定是栽赃陷害,事已至此,期望他自己招供,已经不太可能了。而这密函究竟是否伪造,是谁伪造,为何伪造,也难以考究。”李昀微微一笑,“而宋尚书更是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无辜受害的凛然正气,恐怕是将手中的把柄都清扫干净了,笃定杨御史不会抓住他的错处。”   “正是如此。”   杨文睿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当夜便派人去搜查了宋之远的府邸,可哪有什么暗账明贿,往来信函?全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了。   可,杨文睿道因此笃定了宋之远确实有问题,这般做贼心虚,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杨文睿暗自蹙了蹙眉。   这事来得蹊跷,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搅这浑水一般。   怎么那般巧,便将曹化包庇宋之远,宋之远包庇贾厄,贾厄兵败火船炸裂,这三件大事连了起来?   李昀略微一沉吟,温文道:“本王有些想法,想说与杨大人一听。”   杨文睿只闻梁王在诗词学问上剔透清灵,不知他在政事上能有几分建树。   不过,出于对李家血脉的天生尊崇,他还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本王游历时,曾听到府吏将三年一度的吏治考评,戏称为走过场。”   杨文睿怔了怔。   “‘古人所以颂圣贤者,今以之颂凡夫也’。我等居高位,却食禄无所为,甚至在百姓口中,已经沦为了凡夫庸人。本王心中愧疚难当,日夜忧思,不知该如何才能肃清我大庆官场不作为的现状。”李昀手中折扇微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此案,来得正是时候。”   “我大庆百年引以为豪的监察制度竟被铜臭侵蚀,乃是曹都给事中一案背后的关窍。”   都察院与六科同属监察,李昀这淡淡一提,杨文睿有些脸热,低咳了一声,垂头应‘是’。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杨御史不必多心。”李昀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接着温声道,“而文臣守关武将互通有无,暗通款曲,贪污受贿,便是宋尚书一案背后的关键。”   “这两件大案,不仅事关宋尚书、曹都给事中和贾总兵三人,更是牵扯到了兵部、六科,以及守关武将,这一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都察院,实在是让杨御史难做了。”   李昀条理分明地由皮剖骨,闻风识雨,让杨文睿逐渐放下心来,终于肯将心中的苦闷全盘倾倒而出。   “殿下说得极是。并非下官不尽心,而是牵扯太广。法亦难责众,烧不尽贪腐,春风吹又生。下官,总不能将大庆所有朝臣都弹劾入狱,否则,这国之不国,如何可行?”杨文睿苦笑着,“下官时常在想,这法之一字,终究还是掌握在人手里。若是律法严苛,百姓终日惶惶;可律法松懈,官员贪腐难灭。执法者如同手持利剑,若剑锋指向罪犯,便是捍法卫道;若藏剑锋于内,便是闭目敛财,袖手罪恶。可,执法者亦是人,总是免不了贪欲,我等,真的能将这贪腐一事尽数剿灭吗?”   李昀慢慢起身,手握折扇,颀长的纤瘦身影站在都察院堂上,声音清朗澄澈,宛如一股清流拨开浑水的泥泞。   “杨御史此言,昀亦赞同。”   “人欲难灭,但活一天,大庆长存一日,人对于财富与权势的渴求便不可断绝。史为世鉴,就算再严苛的律法,也难阻挡那些铁了心图财求官之人登天的道路。”   “可,我等入朝为官,便要摒弃人欲,恪守为官之道。顶戴乌纱,便是栋梁,大庆屋脊不正,如何撑起飘摇河山?”   “难道因为这条路难走,因为欲壑难填,你我便要放弃这条路,任贪欲夺取这朝堂最后一丝清明,将这本就浑浊的水尽数染黑?”   李昀颀长的单薄肩背挺得很直,昂首,坚毅执着的眼瞳隐隐有火燃起。   “治国以法,立法以严,执法者慎,守法者安。”   “为官者不慎,民有冤不得申;为官者不清,民惶惶四海难靖。”   “大庆苦贪官久矣,百姓之苦,久矣。”李昀声音微微发颤,“本王不知,这身着官袍的大庆朝臣,是如何坦然站在这血肉白骨铺就的黄金殿堂之上,还要对百姓吮血吸骨,恨不得连骨头渣子都敲碎了,尽数吞到他们的金银聚宝盆里。”   李昀垂眼看着督察院那青砖地面,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折扇。   “自御道入奉天殿,共两千五百二十八步。明明脚踏白玉青阶,可本王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百姓的血泪尸首之上,步步锥心,步步惊心。”   杨文睿心头一震,眼角竟有些滚烫。   “梁王殿下!”   太久了。   大庆朝堂上太久没有听过这些话了。   “今日,杨御史不妨将这贪腐之事悬于公堂明镜之上,摆在青天昭日之下,不再关门藏着铜钱腐臭之气,要拖,要闹,要鸣锣一震天下知,要将公堂朱门四敞大开,借天下人之势,引一场东风,且看谁强谁弱,清浊相对,要战,便战!”   李昀袖口一抖,声如坠地玉石,清脆作响。   杨文睿心中疯狂地跳动着。   或许,这便是他等了十余年的时机。   “下官斗胆一问。”杨文睿声音微颤,“殿下,凭何倚仗?”   李昀眼眸微动:“本王,乃是李家血脉,身后有首辅相扶。可,这些皆不是本王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杨文睿喉结滑了滑,眸中逐渐亮了起来:“下官,洗耳恭听。”   李昀微微昂首,白玉似的下颌与脖颈绷着一个优雅却执拗的曲线,他慢慢开口,字字缓缓,却重重砸在地面上。   “本王,倚仗为官立身的‘责任’二字,倚仗为生民请命的‘公理’二字!”   李昀心中的怒火烧得他双眸发亮。   蛰伏多年,早就把一块璞玉灼烧得剔透圆润,可,就算烈火烹烤多年,亦不改初心。   “五年前,本王做不到,可如今,本王定能做到!”李昀掌心微微发颤,“本王知道杨御史担心什么。本王今日既接下此案,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清林不除,官场不清,本王绝不罢休!一命罢了,何足挂齿,李氏的血,本就是要洒在大庆的河山上!”   杨文睿心头大震。   原来,首辅王安和手里最大的一张牌,并非礼部,并非六科,并非在朝言中,而是梁王李昀。   这小王爷,聪颖不圆滑,剔透不冷漠,面如竹间清溪,心有烈焰滔天。   王安和放任梁王游历山河三年,原来是为了将他磨得锐不可挡,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温和低调的四皇子了。   文人在朝,谁不愿轰轰烈烈地死节捍道?   杨文睿步履缓慢地走向李昀,双手拢袖,腰弯得极低,行了十分郑重的大礼。   文人屈膝,非为恭敬;弯腰垂首,方为心折。   “下官,谨遵王爷令。”   大庆颓废了太久,是该借一场东风,引野火燎原了。   直到夕阳斜照,李昀才孤身出了都察院的大门。   秋意浓,接天红霞映着萧索的枯枝,几只雀鸟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瑟缩,连叫声也微弱。   李昀咳嗽了两声,脚着青石阶,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马车方向走着。   真冷。   李昀拢了拢肩上的银狐裘,双手冰凉,没来由地想念起那个温暖的怀抱来。   一个熟悉的小厮突兀地在他面前出现。   “王大学士有请梁王殿下一叙。”   李昀掀起眼帘,看见王安和的马车静静地候在阴暗的巷道中,车舆上落了几片叶子,显然是等了些时辰了。   他抬手理了袖口褶皱,提步而上。   “殿下来了。”王安和将面前方桌上的茶盏推了过去,“天冷了,殿下体寒,多喝点热的。”   李昀拢袖双手扶茶盏,垂目无声的啜了一口,俊秀清隽的脸庞被热气氤氲着,看不清他纤长睫毛下隐藏着的神色。   王安和却很满意。   “殿下今日,可有收获?”   李昀微微颔首:“是。”   “那便好。杨御史铁面无私,看不上摄政王的跋扈专权,却一定会为了殿下而赴汤蹈火。”王安和捻须而笑。   李昀指尖微微颤了一下,脸色白了两分:“此一行,我并非收拢人心。我只做该做的事罢了。”   王安和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昀身上的冷意,却不说破,只取了一只精美的鎏金手炉,递给了他:“殿下不该去望台,亦不该登上粮船,也不该冒死护粮。殿下从小身体就弱,此番更是伤了元气,以后恐怕疾病缠身,恐非福寿一途。”   李昀缓缓接过手炉,可掌心的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北疆无粮,边境难安,太傅是让我袖手旁观,坐等战败?”   王安和笑着摇摇头。   “我说过,万事有摄政王为先,他不会坐视赤凤营兵败,无论如何也会保住军粮,殿下实在不必以身犯险。”   “...兄长何辜。”李昀声音发颤。   “殿下懂得驭人之道,却被心软和善意蒙住了眼睛。”王安和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写画画,声音和缓,仿佛幼时在天一阁教导功课,“无论是坐山观虎斗,亦或是引东风压西风,这谋算一途,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全身而退。”   李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并未言语。   “清林三足鼎立,权势钱粮不可估计,若是动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下官不想让殿下插手,是因为下官以为,破局者,必死。”王安和淡然道,“而下官,只是择优者而选之。摄政王绝不可能善终,与其这样,不如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李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可他慢慢闭上了眼,将几乎要忍不住的愤怒与痛意都藏了回去。   “如此,还要多谢太傅疼我。”   王安和凝视着李昀苍白的脸色,最后给了他一击重锤。   “殿下,下官僭越。可,有些事,不该想,不该做。”生怕自己说得不清楚,王安和身体前倾,温和的话语带上了严厉,“殿下不该放任自己沉溺于世俗礼法皆不容的感情中,而忘了殿下肩上的责任。无论何时,殿下都该珍重自身,绝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身陷险境。”   李昀手指抠着掌心,单薄的身体簌簌发颤。   太傅,别说了。   别说了。   王安和从小看着李昀长大,如何看不懂李昀死死压着痛苦的表情。   他缓缓坐了回去,靠着马车,身上无形的压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下官今日话重了,还望殿下恕罪。”   李昀抿着唇,微微抬了眼,清隽的眉眼染上了秋日的萧索,眼瞳里藏着无尽的愁绪与痛苦。   “太傅,就算太子皇兄不在了,可当今陛下若得太傅全心辅佐,亦可为大庆带来全新气象。为何...太傅非要逼我?”   李昀不明白。   明明,从前储君是太子皇兄,如今大庆天子是小五,无论何时,他都是那个最不合时宜的人,为何,非要是他?   王安和眸光微微缓和了下来。   “殿下是最适合的。”   李昀闭上了眼。   他的脸色憔悴,而眉目如墨,此时苍白精致得如同一幅工笔画一般。   “我不这么认为。”   “下官知道,殿下对我多有不满。”   “学生不敢。”李昀喉咙里的血腥气翻涌着,他昂首喝了口凉茶,努力压了回去,“请太傅见谅,我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府。”   王安和皱了皱眉:“需要请御医过府诊脉吗?”   “不必了。”李昀抄起袖口,微微一礼,“也请老师珍重身体,天凉了,多加衣。”   王安和微叹。   “多谢殿下。”   李昀目送着王安和的马车渐行渐远,苍白的唇紧紧地抿着,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便再也撑不住,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   十二深得天地玄暗卫首领的真传,从马棚草堆里满头稻草杆地冲了出来,用背撑住李昀的身体。   “...多谢。”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散了不少,只余浓浓的疲惫。   “主子,回府吗?”十二问。   “忘归如何了?”   “...”十二没说话。   “烧还没退下去?”李昀抿了抿唇。   “...是。”   “这是第几日了?”   “第三日了。”十二声音落寞。   “送我去裴王府。”李昀抬手将身体撑了起来,“顺便让阿文把折子都送过来。” 第78章 赠礼   寝殿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床,一张屏风,一方书案,一座书架,还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悬挂着那把破旧的雁翎刀。   李昀坐在那张书案后,左手边放着高高一摞奏章,他就着昏黄的烛光,悬腕提笔,方正秀气的笔迹跃然纸上。   他处理了两份公文,然后走到床边,替裴醉换下了搁在额头上的湿帕,又用手背探了探他脖颈的温度,眼神一黯。   还是这么热。   他取了一碗温水,沾湿了裴醉干裂的嘴唇。   “从明日起,我会与杨御史一起,清查往年吏治考核的案卷。你留给我的残局,这就要开始收拾了。”   虽然知道裴醉听不到,可李昀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小五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步统领加强了宫内的巡逻,有人日夜近身保护,想来应当无虞。”   李昀顿了顿,还是没有说王安和的事,转而说起了李临。   “那日,看见你中箭后,小五立刻下旨将你幽禁在府里,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此举极好。一则,可以平息午门静坐大臣的愤怒,二则,以你救驾有功为由,免了你的牢狱之灾,三则,封府也可以避免有人包藏祸心,趁乱下手。虽然他还不懂为何要这般做,可他这本能的举动,却也十分值得赞许。我认为,小五适合为君,只是缺乏教导。”   李昀声音轻缓,如三月拂面杨柳风。   裴醉微蹙的眉心似乎松开了些,也不知这耳边呢喃是否递到了他心里。   李昀话说得有些多,嗓子灼得发疼。   他扶着钝痛的额角,低咳了两声。   久病成医,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受了凉,得喝点药酒驱寒。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可连日的疲累让他眼前一黑,如翩跹的纸鸢天旋地转跌在了地上,连同手里的碗摔得粉碎。   十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一把扛起单薄虚弱的李昀,将他并排放在了床上,硬声道。   “主子,请休息。”   李昀也没责备十二的失礼,事实上,他已经累得坐不起来,只轻轻掀起棉被,慢慢地靠在了裴醉的肩上,乌黑的睫毛微微垂了下来。   裴醉全身滚烫,李昀身体冰凉。   他们在这寂寥秋夜中相互依偎,宛若瑟瑟寒风枯叶下两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却从不期盼万古大椿的庇护。   因为,在这无垠苍茫,亘古寒冻里,他们无枝可依,无处可逃。   唯有彼此。   十二蹑手蹑脚地隐于暗处。   方宁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他疯了两日,第三日起床的时候,终于清醒了。   经过周明达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方宁差点又疯了。   他看着后院厨房里那二三十只开了瓢的兔子,那血淋淋的内脏还漂浮在涮锅水里,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他的眼前,方宁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这是虐杀!   不仅如此...   他还顶撞了梁王殿下?   他还公然说起爹的案子?   他还...说,忘归是他的药人?!   “...我果然还是死吧。”   方宁脸色青白,生无可恋地抱着药匣,在树上吊了根白绫,准备在裴忘归杀了他之前,自行死一死。   “周先生,等我走了以后,记得,清明要多给我烧点医书。”方宁泪洒长襟,向北风萧萧仰天长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罗里吧嗦地说了半个时辰,也没把脖子套进白绫里。   周明达掏了掏耳朵,左右手落了一局棋,见方宁还在扒拉着手指头盘点他房间里的‘遗产’,比如陈年的老兔子干,比砖头还硬的木枕头,还有蟑螂泡的药酒。   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慷慨地抬手一挥:“周先生,我看你经常去青楼,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脸疲惫,想必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有了我那十年的老蟑螂药酒,肾虚阳亏再也不是烦恼,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周明达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要被这个小疯子说肾虚腰酸,老夫子气得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你还没死,老夫就被你烦死了。”周明达拎着方宁的领子,“来来来,老夫送你一程。”   方宁手脚在空中扑腾,眼看着自己就要被丢进寝殿里了,他撕心裂肺地抱着周明达的手臂嚎啕大哭:“不要啊!!!在死了,我在死了啊啊啊!!”   周明达邪魅一笑,噗通一下把方宁丢西瓜似的甩到了门口,自己腿脚利索地跑得飞快,一点也看不出来膝盖伤到跛了脚。   “进来吧。”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吓得方宁抖似筛糠。   方宁现在看见裴醉的脸就打哆嗦,看见李昀的脸,哆嗦得更厉害了,差点连站都站不住。   “梁王...殿下...”方宁声音九扭十八弯,心虚到想哭,“...草民有罪...”   李昀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头似乎更疼了些。   他蹙着眉,轻声道:“给他诊脉吧。”   “是,是。”   方宁手抖得按不到脉,额头上的虚汗一层一层出。   或许那老蟑螂药酒他应该自己留一半,喝点补补。   治心虚,有奇效。   勇敢的方大夫在挣扎了半盏茶以后,终于顺利地摸到了脉。   李昀也没催促他,只按着额角,脸色苍白地咳了两声。   “草民今夜再换个方子,试试能不能把这高热降下来。”方宁抬眼看着李昀的脸色,嘴唇蠕囔着,打起了万分的勇气,朝着李昀道,“梁王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淡淡抬眼。   方宁背后刷得一下出了一层冷汗。   ‘方伯澜,长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是用来学会闭嘴的。’   方宁蓦地想起裴醉的话。   原来,殿下说的话都是真理。   方宁苦着脸缩成一团,泫然欲泣。   李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便劳烦方公子替我诊脉。”   方宁听到了这几乎是赦免他的话,呆怔在原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梁王殿下人真好。   他赶紧握上了李昀白皙削瘦的手腕,轻呼了一口气:“殿下只是疲累过度,偶然风寒,草民这就给殿下熬药去。”   “多谢。”   听着方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昀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   那夜的惊悸与痛苦,仍是盘旋在心口不散,他夜夜噩梦,日日惶恐。   可,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   况且,陈年旧案已成往事,他不该再被痛苦困在过去。   李昀强压着呼吸里的酸楚。   “我没事。”   李昀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自己,也像是宽慰着身旁昏迷的裴醉,让他安心。   李昀浓密的睫毛上隐秘地挂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他抬手抹掉,贴着裴醉滚烫的身体,蜷缩着把脸埋进了那人的臂弯。   那俊秀的脸上苍白到令人心疼,呼吸极轻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却拼命地忍着泪意,把脆弱尽力地藏了起来。   他记得,裴忘归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那无法驱散的噩梦,如附骨之疽,带着入骨寒,狠狠地攀咬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血肉处。   白日里他能装得若无其事,大抵是要归功于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修养。   可一旦安静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茕茕漂泊于这喧闹的红尘人世间。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孤单与无助。   无人理解,四面楚歌。   他身上越来越冷,竟有些按捺不住地发抖。   这宛如坠入冰窟的寒意,让李昀那强撑着的坚强瞬间摔得粉身碎骨。   他终于忍耐不住,将双手小心翼翼地环在裴醉的腰上。   “忘归。”李昀单薄身子微微发颤,“你抱抱我。”   那人没有回应,唯有滚烫的体温从那薄薄中衣沁了过来。   李昀抱紧了他。   他不贪心。   已经足够了。   李昀冰冷的身体慢慢暖了起来。   远处寂静长街回荡着梆子声,一声一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李昀的耳畔。   他仿佛被那人温热的手一步步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他慢慢撑着床边起身,披了件厚实的狐裘,安静地走到屏风后,从那红木案桌上,拿出一个玄色木盒,约半个拳头大小。   李昀耳边回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重重的心跳声。   这份礼物,他藏了许多年。   他对着微摇的烛影,轻轻拨开了那盒中封口的银锁,如同,挑破了那些年的幽深心事。   一枚青色温润的玉扳指静静躺在木盒中,四周缝隙被白绸仔细地填满。   那玉质温润,上面的凤纹极淡,平日几乎不可见,只有在烛影下才能显露出那腾跃九天的傲凤之姿。   “竟真能有一日,得兄长亲手琢玉相赠。”   李昀攥了攥掌心的汗渍,取出那一枚玉扳指,屏着呼吸,将那枚崭新的玉扳指轻轻套上那人削瘦的大拇指。   “既如此,以君心换我心,两心同。”   扳指仍是松垮,可,却没有掉落。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忘归。你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知道吗?”   仍是没有回应。   李昀并不气馁。   他垂眼望着那青玉扳指,耳畔似乎传来那人昔年挽弓射大雁的破风凛冽之音。   他解了狐裘,轻手轻脚地钻进了他的身旁。   天快亮了,最后再贪一丝温存。   “生辰礼你既已收下,接着,便依旧是每年的生辰贺。”李昀的声音染上了困意与喑哑,字字擦红了裴醉的耳廓,“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望兄长,永远是挽弓骑烈马的少年将军,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殚精竭虑。山河任君驰骋,天地自由来去。”   李昀说完,垂下了长睫,靠着怀中的温暖睡了过去。   他没有看见,裴醉佩戴扳指的左手,微微颤了一下。 第79章 周明达   周明达偷偷摸摸地躲在庭院一角。   他脑袋上盖了常青的松枝,硬生生把自己插成了矮脚松,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然后屏气凝神地盯着寝殿的门。   没过多久,木门缓缓打开,李昀从殿内出来,明亮的月光映得他削瘦的肩膀更加单薄。   他用掌根按了按额角,似乎从头晕目眩中缓了过来,慢慢地提步走入了院内被好好修葺过的密道。   周明达握着松枝的手缓缓地从头顶放了下来。   老夫子一身灰白长袍,在月光下呆呆地站着,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许久。   他沧桑地叹了一口气,提步推门入了寝殿。   周明达凝视着昏迷不醒的裴醉,拖了个木凳,坐在他的床前。   “臭小子。”   周明达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塞进了裴醉的手里。   铜钱似乎被常年摩挲过,不带一分铜锈,光洁如铜壶壁。   “梅花算经不背就算了,棋谱残局没兴趣解也罢了。老夫这一身术数卜算的本事,说什么就是不学,你是不是以此吊着老夫给你当牛做马?”   他揉了揉膝盖,忽得一笑。   “臭小子,想得真美。”周明达鼻音哼唧,“老夫一生不做亏本生意,还是换个人教。这徒弟啊,就跟野草似的,全天下多得是。你再不醒,老夫真走了啊。”   他跛着脚,刚将手放在门上,却听得一声虚弱的嘶哑低语。   “...师父。”   周明达脚步一僵,没怎么犹豫地快步走回了床边。   裴醉脸上惨无血色,失血过多导致他脖颈皮肤白皙得几乎可以隐约地看见那青色血管。   他的一双眼睛仍是闭着的,水墨似的眉峰安居高处,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周明达以为自己听错了,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裴小子?”   许久。   裴醉慢慢睁开了双眼。   “嗯。”   周明达跌坐在了木凳上。   仿佛心口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了下来,连手掌都发麻。   他颤着胡子,呼哧呼哧地道:“你怎么不再多晕几天,醒这么早,赶着过生辰呢?”   裴醉喉结微动,却没有说话。   周明达连忙走到桌边,斟了一盏水,小心地扶着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了下去,边喂边骂:“又使唤老夫。”   裴醉干裂的唇被染得水色柔软,只喝了两口,微微蹙了眉,便不再多喝。   “怎么,嫌凉?”周明达骂了一句,“忘了你小子肠胃不好,真娇气。”   老夫子一遇见裴醉,这嘴仿佛绑了两斤秤砣,不砸他两下都不舒服。他一边骂,一边用双手使劲捂着那茶杯,还嫌热得不够快,把冰凉的手搁在裴醉滚烫的额头上,笑呵呵地烘热了手,然后又握着那茶杯,摇头晃脑地说道:“自煮自饮,妙啊。”   裴醉懒得跟他对骂,也实在是没力气,只微微将苍白的唇张开一线,温热的水便滑入了喉咙。   “...我记得,让你出城喝酒。你怎么...咳咳...又回来了?”   周明达低头瞧着自己半死不活的徒儿,又心疼又生气,用鼻音哼哼。   “为师去哪里,是你能管的?”   裴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唇微弯:“...我何时拜的师父?”   “你刚才明明喊了老夫师父!!”周明达看着这转脸不认人的臭小子,差点咬到舌头。   “...不记得了。”裴醉抿着唇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被这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噎得上不来气。   “臭小子,你下棋不是我教的?朝堂纵横捭阖不是我教的?帝王心术为臣之道不是我教的?就凭你一个无脑武夫,能稳住那些老狐狸三年?你不认我,你亏不亏心?”   周明达余光瞥见裴醉那眉峰微微扬了一下,便知道他要回嘴,气得老夫子懒散的长眉毛也要一根根竖起来。   “知道你会打仗!可光会打仗有个驴用!就你这臭脾气,跟那些笔杆子打交道一个不慎就死全家了!”   裴醉低咳了一声。   周明达又噎了一下。   忘了这臭小子已经死了全家。   差点自己也死了。   周老夫子邦邦硬的话语也软了下来,拉不下脸,只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裴醉的手臂:“咳,那个,臭小子,老夫刚才...”   “先生要道歉得大点声。”裴醉话语喑哑而慵懒,“...我病得要死,听不清。”   周明达又被燎成了窜天炮仗。   “你不讨好老夫就算了,还让我跟你道歉?!你说说,就你这声名,全大庆甘心为你幕僚的,除了老夫,还有第二个?我要真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醉抿着唇咳嗽,难受地蹙了眉。   周明达一下子哑了火,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被,死死盯着那绷带,生怕这咳嗽把伤口崩裂了。   “...先生。”裴醉微微张开了眼,声音嘶哑。   周明达心里一颤。   臭小子几乎从不这么郑重又脆弱地喊他。   老夫子俯下了身,嘴硬心软地替他掖了被角:“怎么了?”   裴醉那乌黑如漆的眼瞳里有光一闪而过,锐利冷硬的棱角几乎要被那病中虚弱的神色完全盖了过去。   周明达更是老心一软,弯下了他高贵的老腰,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上。   “乖徒儿,你说。”   他苍白的唇微微掀开一道缝。   “...先生出去吧,实在很吵。”   周明达老脸一青,自觉一腔真情付了流水。   臭小子果然还是这么欠揍。   “...书房里,有十本古残棋谱。”裴醉盯着周明达乱糟糟的头发,“拿了再走。”   周明达弯了手指,轻轻敲着裴醉的额头。   “那本来就是老夫的,被你藏起来,真以为我记不得了?”   裴醉闭上了眼,掌心里的铜钱已经被他攥得滚烫,唇色淡得如同白绫似的。   “...嗯。”   周夫子脾气比石头硬,心比驴耳朵还要软。   他跛着脚走到一旁的木架子上取了湿帕,给裴醉擦了擦大汗淋漓的额头。   “行了,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别折腾了,睡吧。”   “...那先生去帮着元晦。”裴醉声音渐低,眼帘已经疲惫地合上了,“再容我躺半个时辰...”   周明达摸了摸裴醉微湿却仍是滚烫的前额,骂了一句:“半个时辰?你当自己是神仙?”   裴醉半昏半睡,已经失去了意识。   周老夫子叹了口气,琢磨着,还是从他手里抠出了那三枚铜钱。   “行吧,等老夫回去整理整理江南军务,差人递给梁王殿下。我就不过去了,免得...”   周明达言语未尽。   他瞧着自己的膝盖,略出了神半晌,起身拉开门,却与刚要提步入门的李昀撞了个满怀。   周明达手里的铜钱铿然落地,甚至来不及挡脸,那乱糟糟的胡茬,懒散的长眉毛,还有鸟窝一般的头发,便全落入了李昀的眼里。   李昀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勉强辨认出了那曾经利落风发的熟悉轮廓。   “...周詹事?!”   看着李昀震惊的表情,周明达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长眉毛。   逃不过去了啊。   书房内,李昀与周明达相对而坐。   周明达在裴王府窝了三年,懒懒散散的没骨头,坐没坐姿站没站样,可到了李昀面前,他本能地坐直了腰板,可惜就像院子里那颗老歪脖子树,别别扭扭地昂首挺胸,颇有些滑稽。   这一旦养成了不委屈自己的习惯,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规矩刻板的模样了。   老夫子笑了笑,将僵直的腰背松懈了几分。   李昀抿了抿唇,乍见故人,心神激荡,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周詹事,我以为...你已经...”   “殿下折煞草民了,唤我名字便好。”   周明达捏了一小撮紫毫,扔进了茶壶,用红泥火炉煨着,片刻,取了一青花云纹茶盏,一弯清茶坠入杯中,热水氤氲,茶香四溢。   “先生这是...”   周明达望着那火炉,长眉毛愉悦地舞了一下。   “殿下,新火试新茶。”   李昀抿了抿唇。   先生是说,休对故人思故国。   于是,他双手接过,小口斯文地饮茶,周明达亦沉默,并不贸然掀开往事。   唯有杯盏相撞,声音细碎清脆如碎冰零落。   片刻,一盏茶见了底。   李昀微微抬眼,淡然一笑。   “先生可想手谈一局?”   周明达眼睛隐约亮了一下,仿佛被捏住钱袋子的赌徒:“求之不得。”   周明达从书架缝隙里抽出一张棋盘,跛着脚左右手拎了棋篓,摩拳擦掌地抬了手:“请。”   李昀望着周明达的跛脚,抿了抿唇,眸光微微暗了一下。   他二指捏着黑子,并不多加思考,简单直接地清脆落子。   “上次与先生对弈,还是五年前。”   周明达跟着落了一子,仿佛借着那冰凉光滑的棋子,才能打开话匣子。   “老夫喜欢殿下的棋风磊落坦荡,颇有君子之风。”   “先生笑我。”李昀微微抬眼,“棋路坦荡,不过是智谋不足。”   周明达摆了摆手:“殿下一边谦虚一边截杀我的白子,像话吗?”   李昀忍了笑意,轻声道:“我的资质,确实是远不及太子皇兄,先生与我对弈,恐不能尽兴。”   周明达手顿了顿,落子便迟缓了不少。   李昀用余光看见周明达复杂的神色,心中微叹。   “是我失言了。”   周明达收回了手,将白子丢回了棋篓,双手拢袖,起身,朝着李昀行了大礼。   “草民早已不是东宫詹事,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李昀起身,扶着周明达交叠的双手,却只察觉到了老夫子指尖的凉意。   李昀指尖并齐,朝他也行了一礼:“昀承了周先生的情,也欠了先生的债,如何担得起先生的大礼?”   李昀被下令贬为庶民守陵之日,东宫詹事周明达手捧一份血书,上面书尽清林党罪状二十条,一路跪行叩首到登闻鼓前,膝盖鲜血流着,染红了长街。   他站在登闻鼓后的长阶上,为了梁王与太子,声嘶力竭地念着罪状,字字泣血。   后来,没逃过被下狱的结局。   在牢中,膝盖溃烂,虫蚁噬咬,足足两年,无人问津。   李昀从长岭皇陵恢复亲王身份之时,曾托申高阳从刑部大牢中设法救出周明达,可刑部传来的消息却是他早已死在狱中,尸骨卷了席埋在了乱葬岗之上。   “那都是旧事,草民已经释怀了,希望殿下亦能放过自己,不再拘泥于那些恩情仇恨,殿下尚年少,诗酒得趁年华啊。”   李昀摇了摇头,郑重道:“滴水恩涌泉报,何况,先生为了此事,已经绝了仕途,昀这辈子,都亏欠于先生。”   “殿下言重了。”周明达终于抬了头,长眉毛似乎将寒霜都抖落了下去,又揣袖坐回了桌前,惫懒一笑,“老夫没用,救不了先太子,也救不了殿下,这东宫詹事也是个摆设,做与不做,无甚区别。这长街跪行,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自我感动罢了,根本于殿下毫无益处,殿下实在不必挂心。”   李昀摇了摇头。   “时人避我如洪水猛兽,先生不弃不避,我铭感五内。”   周明达揣袖缩头笑了笑,跟个过冬的鹌鹑似的。   “感激就不必了。老夫这辈子轰轰烈烈过了,余生只想平淡点,诗酒琴棋,潦草度日。可谁知道,被臭小子以救命恩情相要挟,硬是拘我在王府里,让我替他当牛做马。”   李昀寒鸦般乌黑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了那波澜不惊的眼色之下。   忘归救了先生,又替他奉养了先生。   那人一肩担着两人的债,却从来不解释一句。   李昀听着红泥火炉的噼啪声,身上的风寒似乎更重了些,额角开始拧着劲儿的疼。   人情练达即文章,周夫子学贯古今,一口茶的功夫,就把年轻人这些幽深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早已不在意这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反倒是津津有味地咂了咂这相思的酸臭味。   这两个孩子,一个惊世骇俗地大逆不道,一个不动声色地守礼知节。   迟早打得鸡飞狗跳。   这日子,以后有盼头喽。   周老夫子懒散的眉毛都笑颠了。   “先生笑什么?”李昀秀气的眉峰微松。   “这臭小子,真够幸运的。”周明达像是市井街头算卦的老神棍,挠了挠胡茬,摇头晃脑道,“可要说他幸运,又确实是不幸极了。这臭小子,老夫真想避得远远的。”   李昀闻言,抿了抿唇,刚要劝,却看见那嘴硬心软的周夫子惫懒笑意下的一抹爱重与担忧。   他从红泥火炉上拿起那茶壶,拢袖斯文地亲手替周明达斟了一盏茶,随着淅沥水声,声音含笑:“兄长虽不尊常理,不守旧道,可一片丹心照明堂,傲骨铮铮无所改,想必,先生甚是喜爱。”   周明达刚刚找回来的矜贵文人气差点崩了。   他强忍着一口茶喷出来,表情僵硬地努力笑了一下。   喜爱?!   喜爱个驴!!   两人正说着,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杨御史派人来请殿下。吏部考功司下考功令史抱病不得出,无法协理吏治考核文书清查一事。”   李昀温和的笑意微敛,那含着笑的眼眸一瞬便凝重了三分,由温润转而疏离威严。   “考功令史十五人,全部抱病?”   “...是。”   李昀转而看向周明达,双手并齐,欠身一礼:“今日有事在身,不便多留,待改日与先生继续这未完棋局。”   周明达低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既是抱病,自然要请御医诊治。”李昀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有病治病,无病...”   周明达与他了然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殿下慢走。”   李昀转身出门,狂风将他肩上的狐裘吹得瑟瑟。   周明达拢袖上了榻。   这事情一旦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夫子正舒服地围着火炉小口喝茶,拢袖缩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殿下是不是还不知道臭小子醒了? 第80章 钟祭酒   国子监祭酒钟山正撅着屁股,亲自给琉璃牌坊上下擦拭着灰尘。   这琉璃牌坊就是国子监的门面,先帝亲笔御题,贵重难言。   “钟祭酒!”   钟山一听到这熟悉的喊声,甩了帕子,老腿健步如飞,往溪亭郁郁葱葱的松柏里面一藏,顶了满头的松针,又痒又疼,憋得老脸一红,硬是捏着鼻子没敢动弹。   黄学正抱着书册翩然路过,看见了熟悉的满头绿松叶的自家祭酒大人,习以为常地掀了笑眼,拢袖迎了上去。   “高侍郎,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高功扯着脖子,左右寻着钟山,却只看见了温文儒雅的黄学正,便知道那老滑头又不知道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钟祭酒...今日休沐?”   黄学正笑道:“祭酒身在凡俗笼,心向自由尘,实在是日日皆休沐。”   钟山红着老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妙哉。   嗯?   这小学正是在骂本官不干正事儿?!   高功有一肚子的话要找钟山谈,可这话不能为外人道,他脸色急得发青,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怂恿国子监学生静坐的钟山,现在却躲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尽管他眼下依附着王安和,但他总觉得心内不安;即使崔家盖家已经日薄西山,他手中的田地权势前所未有的高涨,可站在这高峰顶端,他反而夜不能寐,总觉得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   摄政王没死成,甚至没被下狱,只不疼不痒地关在府里,连手中的兵权都没有被夺走,这算哪门子幽禁?!   还有,另一头,梁王急着向吏部案卷下手,竟然趁着摄政王大权旁落时,拉拢到了杨文睿那个老古板站在他那边,简直是多了一个不要命的出头棒槌。   高功想起钟山数银票时的眉开眼笑,还有那站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敷衍了事,实在是不觉得他有狗屁上进心,愿意掺和到两王争权,甚至是皇权易位一事里。   念及此,他铁青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捏着封口,郑重地递给了钟山:“请祭酒亲启,有急事。”   黄学正笑着颔首,恭敬地接过了那信封。   “大人!!”   高功身旁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极低地在高功身侧耳语。   本是脸色铁青的高功,蓦地脸色黑成了墨。   这梁王,竟把十五考功令史尽数抬到了部里,专门请了院判挨个诊治,甚至自掏腰包贴补了茶水钱和药费。   这带着礼数的蛮不讲理,实在是让人无法明着骂,只能暗着恨。   高功拢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   钟山小心翼翼地探了半个头,见高功真的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拨弄着脑袋上的松针,下了一场绿毛雨。   他用二指展开那薄薄一张熟宣,捻须道:“果然。”   黄学正没多问,大概也能猜到,是高功希望钟山继续将国子监贡生将捐学令愤怒余韵再扬一把火,加上摄政王不尊太后,大逆不道,又滥杀朝廷官员,无视法纪。这三座大山若能死死地扣在摄政王的背上,他便再也翻不了身。   他微微抬眼,看见钟山只将信揣进了袖口中,没当回事。   “大人为何躲着高侍郎?”   “你还小。这朝堂上啊,该打瞌睡,绝不能清醒;该偷懒,绝不能用功;能浑水摸鱼,绝不拨乱反正。”钟山揣袖慈祥地呵呵笑了,“此乃,为官之道。”   “捐学一令,大人从未出言反驳;可众学子静坐弹劾摄政王大罪,大人亦不反对。大人,究竟是摄政王一派,还是清林一党?”   钟山吃饱餍足的笑眼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似乎很是惊讶,这黄学正竟会将这话这般露骨地问了出来。   可,情理之中。   没出过国子监的小学正,还保存着耿直赤子心,这很好。   文人学士,便当如此。   “那黄学正,你又站在哪边?”钟山揣袖打了个喷嚏,揉了红鼻子。   黄学正犹豫了片刻,从袖口中取出一张夹竹纹宣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方正,落笔不促。   “哦,梁王殿下啊。”钟山呵呵笑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捐学令。”黄学正抿了抿唇角,见钟山仍是一副慈祥的笑容,才继续说道,“彼时,我与同窗皆反对捐学一令,可,有一日在街上偶遇梁王殿下,与殿下对谈半日,竟...竟有些赞同梁王殿下所言。”   “嗯?梁王殿下说什么了?”钟山有点好奇。   黄学正神色憧憬,似是想起那日李昀被夕阳余烬映得极为耀眼的颀长身影,他心中也有一团火,静静地自心底烧了起来。   “捐学一令虽有弊端,可此乃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不可固守陈腐旧例,否则,大庆便如空心腐木,终有一日,在一片盛世和乐中轰然崩塌。”   时隔数日,再念起李昀那如玉石坠地有声的言语,仍是觉得心神激荡。   “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则为道。”黄学正怔怔地重复着,声音越发清亮,“道者,不拘泥世俗,不受限礼法。裴王有忧国之心,行事不问生前身后名,岂敢不谓君子也?”   钟山笑着捻须。   “黄学正,也这么认为?”   黄学正摇了摇头,却笑得释然:“摄政王此令,功在当下,却无法利于春秋。即便如此,王爷此举,也并非谋私,而我等静坐,才是自私。听闻梁王殿下一席话,下官实在是愧疚到没脸见人了。”   钟山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背着手,接着擦那琉璃牌坊。   黄学正没等到钟祭酒的劝阻或称赞,有些懵。   他试探地上前半步,弯腰行了半礼:“大人,可有什么话对学生说?”   “啊?”钟山眨了眨眼,“你想得很明白,还要我说什么?”   黄学正也对他眨了眨眼:“大人,不规劝下官?”   钟山哈了口气,仔仔细细地擦着琉璃牌坊的白玉柱墩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国子监里,读的是书,修的是心。心之所向,怎么会有对错是非?既无对错,何必规劝?”   “可...”   “你不是问我,为何不阻止士子静坐,也不阻止摄政王伤静坐士子吗?”钟山老眼昏花地指了指那道高高的集贤门,“门内书海,无对错,我不必管;门外宦海,有是非,我管不了。”   黄学正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半步。   一贯不理世事,每日如昏昏欲睡的老山羊一般的钟祭酒,竟然说出了这般通透的话。   钟山攥着手里的小抹布,一步步朝着黄学正走了过去,然后,把他手里那张夹竹纹宣纸夺了过来,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不过,梁王殿下的字,颇有魏晋风骨,实在是让人爱不释手。”钟山咽了口唾沫,“你把这纸给我,你也免得卷入这外面风风雨雨里,好好教授士子,醉心书海。”   黄学正来不及夺下,钟祭酒老先生已经跑没影了。   他对着这遍地的落叶冷风,忽然神志回笼。   大人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是为了这一张梁王亲笔帖吧?!   李昀端坐在吏部清吏司的案卷库里,一杯热茶接着一杯热茶的喝,手中的案卷不曾停过,可眼睛却是越来越红。   杨文睿偶尔抬头,看见李昀难受地揉着额角,吓了一跳。   “殿下,身体不舒服?”   “...嗯?”李昀反应有些慢,半晌,才答道,“风寒罢了,没事。”   杨文睿唤了小厮,让他去请在大堂候着的御医。   李昀没来得及阻止,右手撑着案桌,咳得头昏脑涨,险些有些坐不稳。   “殿下!”   杨文睿一惊,两步便走到他身边,扶着李昀单薄削瘦的肩膀,焦急道:“殿下还是回去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   “没事。”李昀扶着沉重的额头,那清澈的眸子里已经沁满了水色。   很急。   他答应忘归的。   要替他担起这半边大庆江山。   杨文睿还待再劝,可小厮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连行礼时,双手都并不拢:“大人,都察院...案卷库...走水了!!”   杨文睿蹭地一下站直,抖着手,声音也发颤:“再说一遍?!”   李昀眼前一阵阵地重影,他攥着杨文睿的手臂,嘶哑道:“杨御史先不必惊慌,案卷没了,人还在。当务之急,能救多少案卷便救多少。”   “是。”杨文睿快步走了出去,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昀,“梁王殿下一个人在此...”   “无妨,杨御史去吧。”   李昀拧了眉,努力坐正了身体,握着毛笔的手腕因为无力而微微发颤。   他手腕上像绑了个极沉重的铁锁,笔锋不受控制地下沉。   李昀左手努力撑着书案边角,眼前的字迹已经开始如漩涡一般旋转。   不对劲。   李昀使劲咬了下唇。   这并非风寒,倒像是...   李昀手中的毛笔慢慢地掉了下去,滚落在地,墨迹零零散散地拖了尾,他纤瘦的腰微弯,伏在桌面上,苍白的眉眼缓缓落下,寒鸦般的睫毛微颤。   ...是迷药。 第81章 木棺   木板围成的四方盒子狭窄逼仄,里面的空气粘稠闷热。   李昀手脚都被粗糙的木绳紧紧捆着,身上的厚重官服被汗水浸透,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秀气的眉梢紧紧蹙着。   他知道自己在发热,可醒不过来,只能放任自己在噩梦的浪潮之巅随波逐流。   一时,梦见昔年母妃死前那无尽的黑夜与暗红的血水;一时,梦见自己躺在东宫的血流成河与横尸遍野中无法挣脱;一时,梦见那支寒光铁箭狠狠地钉在裴醉的胸口,令人窒息的血红,满目是红。   那片血海慢慢地漫过了他的锁骨。   冰凉滑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李昀喘不过气来。   他想挣扎,却全身无力,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元晦。”   仿佛,从渺远的地方,裴醉那含笑的声音轻轻传到了李昀的耳畔。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握住那无尽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   “醒醒。”   那个声音低沉如钟鸣,却又温和如三月春风。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冷汗淋漓地大口喘着气。   目之所及,尽是腐朽的木板,在一片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回荡着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   耳边似乎有着隐隐约约的车马喧嚣,马蹄铁扣击青石板地面的闷响隔着木板传来,还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如同,奔丧一般的铜铃。   这是木棺。   李昀抿着唇,努力镇定了下来。   吏部有人里应外合。   或许,真的是他太急了。   让那些人光天化日之下铤而走险,竟敢在吏部这般大庭广众下对自己下手。   李昀的汗已经浸透了官服内衬,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木箱里的空气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李昀呼吸渐渐地不畅,那苍白的唇瓣已经开始有些发青。   他费力地扬起头,努力地寻着黑暗里可能的缝隙。   他艰难地举起双手,用指尖轻扣着木板壁,试图找到木板的薄弱点。   可他身上的迷药还未失去效力,他连手指尖都是瘫软无力的。   他指尖划上了坚硬潮湿的腐木,手腕沉重地掉了下来。   可李昀并未放弃,他咬着舌尖,咬了满嘴的血腥味道,终于从一片混沌中偷得一丝清明。   “呼...呼...”   李昀努力地喘息着,那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汗水沁满雪白的脖颈。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拼尽全力,将捆得僵硬的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个方向,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新鲜的凉空气。   李昀重重咬着下唇,被捆得牢牢的双手猛地用力抵在那腐朽木板上,几乎将残余的所有力气都迸发了出来,‘轰隆’一下,将木板缝隙推得错位,开了一丝缝。   秋日冷空气涌入这狭窄的木板中,李昀大口地呼吸着,仿佛从窒溺的深海里抬起了头。   这是哪里?   李昀透过那丝缝隙打量着这晦暗的街巷,抿了抿苍白的唇瓣。   承启暗巷吗。   李昀手腕扭转,拼力想挣脱那木绳的束缚。   那白嫩的手腕皮肤被磨得鲜血淋漓,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却也没能挣开那绑得严实的绳结。   耳边呜呜咽咽的长风自木板缝隙处吹来,令人心底发寒。   李昀身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战,眼前黑雾慢慢地弥散开,可他努力撑开了眼帘,不愿意放弃那丝缝隙中的光亮。   他还没有等到忘归醒来。   还有话,没有亲口对他说。   李昀颤抖着扯掉了腰间藏着的流云扇坠,拼死从那丝缝隙中丢了出去。   随着白玉坠地的轻微寒碎声,马车忽得停了。   李昀心里一惊,抿着唇几乎不敢呼吸。   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缓慢地逼近捆在车马上的腐朽木棺。   外面倏然变得安静,只有长风呜咽作响。   李昀试探着抬了眼,朝着那丝微弱的木板缝隙中看去,忽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只带着白翳的眼珠,朝着他,毛骨悚然地弯了一下眼角。   周明达坐在裴王府寝殿里美滋滋地煮着一壶茶,方宁半蹲在裴醉身边,将那削瘦的手腕从棉被里小心地捏了出来,专心致志地掐着脉。   “殿下真的醒过?”方宁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解地仰头,“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根本不像能醒过来的样子啊。”   周明达闻言,笑得更灿烂了。   “想必,是臭小子怕我走,吓醒了吧。”   方宁用诚挚的语气诚实地说道:“周先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周明达微笑:“阿宁,你过来。”   方宁可可爱爱地抱着药匣子走了过去,然后歪歪斜斜着被丢出了门。   周明达拍着手掌上的灰尘,走到裴醉的床边,垂眼凝视着他紧紧拧着的眉心,和苍白无血色的双唇,替他擦了擦汗。   “小子,等你好了,师父送你一张吉卦护身,以后,肯定万事顺遂。”   他刚放下手中的湿帕,便见一个五短身材的小黑少年自侧门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连扶宽都失态地跟在他身后跑着。   周明达怔了一怔,刚想询问,那少年便噼里啪啦地像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事情前后仔细说了一遍。   “你是说,梁王殿下明明没出来,吏部的人却说他早就离开了?”周明达心口一跳。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   不妙。   向武点头如捣蒜,急得小粗眉毛已经连成了一个宽阔的‘一’字。   “十二哥已经带着人去追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殿下。”   “...过来,仔细说一遍。”   嘶哑的嗓音自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   几人回头,见裴醉缓缓张开了眼,脸色苍白地掀了被子,竟然作势要起身。   周明达跛着脚快走了过去,正好接住裴醉堪堪倒下的身体。   他把裴醉抱在肩上,只觉得那孩子后背已经瘦得硌手,让人心里一酸。   周先生扶着他的后脖颈,低声责备道:“给老夫好好躺着!”   裴醉抿着唇,右手攥着红木床沿,忍过了一阵头晕目眩,慢慢掀了眼帘,目色深沉,犹如遮日滚滚阴云,晦暗幽深到透不出光,脸色又白,整个人只剩黑白二色,虚弱而深沉交织着,极复杂地撑起了那单薄的身体。   “说。”   裴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向武急疯了,也顾不上裴醉刚刚苏醒那难看的脸色,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裴醉闭着眼,侧靠在软枕上,容色平静,修长苍白的食指在练色床褥上轻轻扣着,不时轻轻咳嗽一声。   “清吏司?”   裴醉微微撑开眼帘,望着周明达。   “高功。”周明达摸了摸长眉毛,乱糟糟的眉梢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会蠢到,在吏部动手?”裴醉并不赞同。   周明达没接话。   “先生。”裴醉嘶哑的声音微微沉了下来。   周明达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裴醉不再看他,扬声唤了暗卫。   “十二可有信传回来?”   暗卫单膝跪在裴醉床前,双手,捧着那摔得碎裂的流云扇坠。   裴醉瞳孔猛地一缩。   “...拿过来。”   暗卫将那半个指节大小的扇坠递了过去。   那羊脂白玉从当中裂成了三瓣,无暇美玉已经损裂不堪。那流畅灵动的天边云,也变作了尘土里的破碎沙砾。   裴醉将那扇坠死死攥紧,碎片嵌进了掌纹里,鲜血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几时发现的?”   “半个时辰前。”   “太慢了。”裴醉声音压着暴怒,虽然嘶哑而虚弱,可话语中的冷意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暗卫重重跪下,膝盖空洞地磕着冰凉的地砖。   “咳咳...”裴醉嘶哑地咳嗽着,残破的身体如同风中的枯木簌簌发颤,他轻轻捂着心口的伤,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他不再做没有意义的责问,看向守在床边,身穿青色黑纹撒曳的扶宽。   “扶宽,承启南通门的入城记录,拿来给我。”   扶宽立刻应了,转身奔了出去,片刻,便大汗淋漓地跑了回来。   普通百姓入城需带着通关文牒,本不需要被记录在册,可自从李昀回承启后,裴醉便暗中嘱咐了守城军士,将超过十人以上的队伍暗中记录,有备无患。   可,他并不希望这记录有一日派上用场。   裴醉冷眼展开黄皮硬壳的记录书册。   他带着目的,寻找来自淮源一带的商旅。   淮源的布商,茶商,盐商,瓷商。   太多了。   不该这么多。   裴醉用手缓缓划过那些记录的墨痕,可蓦地,视线落在了左手大拇指的凤纹青玉扳指上。   他瞳孔猛地一颤,心头痛意上涌。   几乎是瞬时,沉睡在他体内的‘蓬莱’便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裴醉削瘦的脸上蓦地褪去血色,手臂青筋暴起,险些将手中的记录书册攥皱。   他拼尽全力压下这痛苦,颤抖着呼吸,接着看了下去。   押解盖无常的军伍,昨日入城了。   裴醉合上了书册,脸色极差地靠着软枕,右手转着大拇指的扳指。   “向武,让王府长史拿着这扇坠去找杨文睿,说高功恐意图谋害李家血脉。”   向武应了,转身就跑。   裴醉身体被‘蓬莱’刺激出了一丝力气,他慢慢掀了被子,单薄的中衣挂在肩上,身体微晃:“扶宽,带我去诏狱。”   周明达猛地睁了眼,握着裴醉的手臂:“你去诏狱做什么?”   裴醉甩开周明达的手,胸口的箭伤被猛地撕扯开,血迹慢慢地晕开,他抿着唇,脸色惨白地跌坐回了床上。   “裴小子!”周明达一声冷喝,一贯懒散的眉目倒竖,“再急,也不能乱了阵脚!你现在被陛下幽禁在府里,现在去诏狱,你是要抗旨吗?!”   裴醉眼眸垂着,嶙峋的肩骨撑着中衣,脸上藏着不动声色的沉怒,左手死死攥着被褥,隐秘地泄露了他此时焦灼而痛苦的心情。   周明达叹了口气,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两人对坐。   他跛着脚蹲在裴醉面前,抬手替他擦掉鬓角挂着的冷汗。   “你怀疑,盖无常?”   “先生,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可能是盖家栽赃高家的一石二鸟。”裴醉慢慢抬头,整个眼珠已经浸满血色,整个人处于暴怒的边缘。   周明达略惊了一下。   三年,他没见过臭小子这样的神色。   裴醉死死地凝视着周明达,一字一顿道:“或者,先生真的想看,五年前的东宫惨案重现?”   宛若一盆寒冬腊月的凉水从头上哗啦啦地浇了下来,周明达长眉毛微微颤抖,懒散的眼瞳亦剧烈地颤了颤。   “裴小子,你...”   裴醉喉咙间的血腥气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他眼瞳中的阴云疯狂地吞噬着那眼底的平静,他痛哼一声,唇边的血迹慢慢溢了出来,他推开了周明达搀扶的手,双手握着床沿,腰猛地一折,一口鲜血喷在了床边。   方宁刚抱着药匣子进来,又看见了裴醉熟悉的大口吐血,吓得魂飞魄散,扑到裴醉的身边,抖着指尖按上了那清瘦的手腕。   这一诊,方宁险些哭了出来。   裴醉捂着方宁的嘴,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话。   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抬眼看向周明达。   “我从不曾问过你五年前的事,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想逼你,可,你也不要阻止我。”   周明达攥着裴醉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你以为,是我与盖家联手,害了先太子?”   裴醉冰冷地望着周明达,眼瞳中千百种情绪交织着,快要将他撕裂。   “你以为,我当真看不出你这三年对元晦的愧疚?”裴醉强压着喉咙间的血腥欲呕,惨白着脸,硬撑着向周明达那颤抖的双眼看了过去,“你,在愧疚什么?”   周明达背靠着床框,面对着裴醉的冷眼疾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伸手挠了挠那胡乱团着的胡茬,是一贯的懒散语气,可藏着隐约的悲凉。   “你不肯喊我师父,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信过我?”   裴醉心口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按捺不住地微微弯了腰,痛喘着咳嗽。   方宁捂着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两人从来都是笑着对骂,什么时候这样冷冽的针锋相对过?!   “殿下,别再生气了...你的身体真的...”   “唔...”裴醉死死撑着床沿,那熟悉的痛楚又慢慢攀上了心口,像一株带刺的藤蔓,一点点将他的心脏裹了起来,用力收紧,将刺狠狠扎进血肉里。   看着裴醉削瘦的背微微颤着,周明达极淡地叹了一口气。   “臭小子,原来,你学的比我想象中快,也比我想象中好。”周明达捏着裴醉的肩膀,将他按倒在了床上。   裴醉无力反抗,冷汗淋漓地掀了眼帘。   “躺着吧。诏狱你别去了,就你这身体,还能去哪?”周明达笑了笑,懒散的长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还是为师用这张老脸,去找人帮帮你吧。”   裴醉冷眉微蹙,冷汗微湿的手微微拽了一下周明达的手腕,似是微弱地阻止了一下,那暮霭暗沉的眼眸中藏着拒绝。   “...不必。”   “还是不信我?”周明达挠了挠胡茬,语气里压着不易察觉的苍凉,“不信就不信。谁让老夫眼瞎,看上了这么个会咬人的小狼崽子当徒弟呢。”   说完,周明达冲着方宁挤眉弄眼,方宁本能地一针戳上了裴醉的手臂,那虚弱的人几乎没有抵抗的能力,剑眉冷眼慢慢地落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昏了过去。   周老夫子望着脸色惨白的裴醉,微微笑叹了一句。   “傻徒弟,我对梁王殿下自然是有亏欠的,可,你放心,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跟盖家站在一起。”   他替裴醉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转身要走,可袖口却被方宁颤巍巍地拽住了。   “...周先生,我收回刚才的话。”   周明达疑惑地话语上扬:“嗯?”   “殿下确实是因为你要走被吓醒的。”方宁咽了口唾沫,“就像刚才一样。”   “是吗?”周明达随口一问,不在意地笑了。   “真的。”方宁扶着裴醉的脉,急得话都不会说了,“他醒了是因为极度的刺激,这说明,这说明...”   周明达弯了腰,又慈爱地拍了拍方宁的脑袋。   “小阿宁,老夫有没有说过,你不疯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呜啊周先生不要说遗言啊!!”方宁抱着周明达的腰,嚎啕大哭,“殿下把先生当爹看,如果等下殿下醒过来,见不到周先生,他嘴里不说难过,可恐怕又要背着人吐血了!”   周明达怔了一怔,眼睛有点酸,转过身揉了揉红鼻子。   越活越没出息了。   方宁干脆挂在了周明达灰白麻布衣服上,跟个八爪章鱼一般,说什么都不放手。   如果他阻止了周先生去死,那殿下是不是就能饶了他的命?!   周明达甩了手。   方宁没动弹。   周明达抬了脚。   方宁抱得更紧了。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掐着方宁柔软的脸蛋,咬牙切齿地说道:“谁说老夫要去死了?!你给老夫下来!!” 第82章 天命   周明达从垂花廊一路走回了左偏殿,迈进了他自己那乱糟糟的书斋。   他拨开床上堆得凌乱的一叠线封旧书,从床头圆木枕头里面掏出了一个触手冰凉的牌子。   并非从前日日挂在身上的东宫腰牌,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灰铁方形腰牌,正中用细瘦的线条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驴。   他用手指拂去那线条沟壑里落的灰,仿佛将旧日光影从浓雾掩映中尽数拨开。   他转身,拿出压在抽屉底下的锋利刀片,久违地净了面,把纠缠成一团的胡茬收拾地干干净净。   他将旧日衣衫拿出,对着半人高的铜镜站了片刻。   镜中人身披石青二十八宿宽袖鹤氅,顶戴灰白纶巾。   他双手抬过头顶,正了正头巾。   “人模驴样。”   周老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连平日踉跄烂醉的脚步也收了起来。   虽然微跛,但依稀能看出往日身着朱衣高帽的矜傲与沉稳。   方宁抱着药匣子候在门口,却见平日那邋遢惫懒的老者,忽得摇身一变,变成了青衫道学大家,方宁半天嘴都没合上。   “阿宁,口水淌下来了。老夫就这么一套拿得出手的衣服,你赔给我?”   周明达一开口,方宁美梦泡泡碎了一地。   好吧,周先生果然还是那个周先生。   周明达弯了手指,敲了敲方宁的脑壳:“照顾好裴小子。如果他醒了,就一针扎晕,让他睡。”   “周先生,这叫好好照顾吗?”方宁咽了咽口水,“还有,如果这么扎他,我大概会被秋后算账的殿下杀个三四遍。唔,你不知道,以前在赤凤营的时候,殿下杀人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还把那些叛徒吊在城楼上,风干个七八天,最后都晒成人干了,跟腊肉似的,好可怕的...”   周明达朝他扬了扬眉毛:“他睡着,怎么杀你?他醒了,梁王殿下也回来了,他哪还有空杀你?”   方宁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抬爪跟周明达击了个掌。   “我走了。”周明达揉了一下方宁的脑袋,“也照顾好自己,阿宁。”   方大夫抱着药匣子,用力地挥了挥手,目送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侧门。   他兴高采烈地转身,忽得皱了皱眉,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梁王殿下,要是回不来呢?!   怕疼又怕死的方大夫忧心忡忡地回了寝殿,跪在昏迷不醒的裴醉身边,解开那人松松垮垮系着的中衣系带,露出了胸口那撕裂的伤口。   他盯着裴醉不安稳的睡颜,视线落在了他左手的手腕上。   刚刚,应该...是‘蓬莱’没错。   方宁怔怔地洒了一圈止血散在那狰狞外翻的箭伤血肉处,心不在焉地裹了两圈,又抬手仔仔细细地掐着脉。   可,现在没有了。   方宁抓狂地挠了挠头,险些将头顶的缎带扯散。   到底怎么回事?   周明达骑着他那头低矮懒散的小黑驴,仰头看着悬于高处的朱红匾额。   那萧索枯枝掩映下的学士府,颇有些门庭冷落的寂寥。   门口的守卫拎了长枪,两步上前。   “干什么的?”   没轿子,没下人,一人配一驴,衣服神经兮兮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的江湖算卦神棍。   周明达从袖口中取出那方形铁片腰牌,递到了那守卫手里。   “请见王阁老。”   守卫怪笑了一声,随手便将那灰驴腰牌丢进了草丛里。   “我家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这个见那个,滚滚滚。”   连鼻孔都写着‘鄙夷’二字。   周明达拖着跛脚,弯腰拾起了那灰牌,看着上面沾染的泥土,没舍得用自己的衣服擦,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驴屁股上。   他使劲蹭了蹭,驴朝他委屈地打了个响鼻,周老夫子赶紧讨好地揉着驴耳朵,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路人指指点点,不敢高声嬉笑,只八卦地掩面嘀咕。   又是一个妄图攀高枝的疯子。   周明达不甚在意地拍了拍驴屁股,解下驴头绑酒壶的麻绳,随手搓了两下,从路旁捡起一块歪歪斜斜的木板,手起绳落,七弦跃然板上。   他右手捻过那粗糙的麻绳,却好似掌中拨弄着冰丝弦,乐音不减清贵之色,却带了市井中的烟火气息,还有半丝大隐隐于市的出尘意味在。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偏称情。昭王白骨萦蔓草,我来扫却黄金台。”   驴尾巴扫了扫周明达的侧颈,仿佛在嘲笑他臭不要脸的自大。   “二十八宿通明德,四象三宫类七情。九章数理纳百川,六爻八卦晓阴阳。铜钱五枚换头驴,天地逍遥任我行!”   驴尾巴扫得更欢了。   才五文钱?!   周明达笑得发颤,一遍遍唱着,声音慢慢传开来。   围观的百姓渐渐脸色变了,有些恭敬地弯下膝盖,跪在他面前,安静地听着。   百姓虽不懂阳春白雪,却本能地敬畏谶纬占卜。   几十年前,道教盛行,连宫廷内都戴青叶冠写道家符,近几代朝堂虽没了内廷修仙,且道教晓天地知万物一说,也被摄政王所驳斥,可阴阳学说却仍是在坊间流传了下来。   毕竟,谁不怕死,谁不想趋吉避凶?   守卫气急败坏地拎枪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手腕一抖,那尖锐的枪头便要刺伤周明达的后心。   “住手!”   上了年纪的管事站在半开的朱门后,惊慌失措地阻止了那守卫的鲁莽失礼的动作。   周明达弹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弦音凝滞,便不成曲调。   管事脚步匆匆赶来,试探地抬起头,看清了周明达的眉目,确认了他的身份,立刻拱手弯腰道:“请随小人进来。”   “不要老夫腰牌?”周明达抬了抬眼。   “先生说笑了。”管事极恭敬地弯下腰,“请。”   周明达随手丢了那块染了血迹的破木板。   前两天被匕首刺伤的地方刚刚结痂,一摩擦便又流了血。   这坑师父的臭小子。   周明达一边甩着火辣辣的指尖一边笑着骂。   学士府的陈设这些年都没变过,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树却一年年变得粗壮而繁茂。   周明达沿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小径入了书房。   王安和坐在书案后,微微抬了一下眼。   仿佛并不意外。   周明达扯了衣裾,坐在下首红木椅上,扯了个木凳,把脚放在上面。   “你果然没死。”王安和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沙沙响着。   “盖无常逃了。”周明达答非所问。   王安和手顿了一下。   “师兄一贯算无遗策,这事,你竟然不知道?”周明达嘲讽了一句。   王安和终于将目光从书册中抬了起来,落在周明达略显年岁的脸上。   “不及师弟,卦通天命。”   他唤来管事,低声安排了半盏茶的功夫。   周明达不时插几句话,将裴王府暗卫传来的消息都递了出去。   管事急匆匆地躬身告退,王安和才慢慢靠回了椅背上,眼角沧桑地挂着皱纹。   “与虎谋皮,终被反噬。”周明达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随手向上抛了一下,那清脆的声音惹得王安和抬了一下眼皮。   “多谢忠告。”   “别。‘忠告’二字,我担不起。你自降身价跟高家敷衍也就算了,可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第二次同盖无常那个疯子暗中联系,怂恿他对裴小子动手,逼得那孩子孤注一掷的对清林开刀。你这么无所不能,为何不自己动手剜去毒瘤?”   周明达喝了口茶,重重将茶盏掷在桌面上,啷当作响。   “这么多年,你依旧城府深重,心狠手辣。”周明达气得发笑,“你这一箭,谋的是两人的性命。陛下若驾崩,你便顺理成章拥梁王即位;裴小子若死,你便夺了他手中的权,再架空当今陛下的权,那么你就是大庆第二个没有摄政头衔的摄政王!”   “裴王身后,果然是你。”王安和狐狸眼睛睁开一道缝。   “是我在问你话。”周明达压低了声音,那眼角淡淡的皱纹蓦地印得深了些。   王安和整理着袖口的褶皱,直至那朱红厚绸展得毫无一丝褶皱才停手。   “只有裴王手里握着破局的契机。”他抬眼,微微笑了,“而这点,你不是早就算到了吗,师弟?”   周明达捏着铜钱的手指颤了一下。   王安和抬手捋胡子,声音似追忆似感慨:“恩师一生都未能参透的星象数理,师弟却能在而立年岁通窍,以山河为算筹,星象为周转数位,算出天命所归,实在是令人赞叹。”   周明达脸色有些白,手中的三枚铜钱没捏住,零零散散地从指缝间坠了下来。   他声音渺远沧桑,藏着无尽的悔意。   “我不该。”   王安和第一次弯下腰,蹲在地上,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三枚铜钱,交还到了周明达的手里。   他抬眼,看着周明达眼角的皱纹。   “师弟还未到不惑吧。”   “没瞎没死便已经是上天垂怜,老点算什么。”   王安和叹道:“窥探天机,终伤福寿。”   “福寿?”周明达退了半步,跌回椅子上,“因为我鲁莽的一卦,世间平添了多少无辜的白骨冤魂,若不是为了赎罪,我早就该死了,哪还有什么福寿可言?”   王安和替他添了一盏茶。   周明达接过茶,抬手泼了。   “你看看你这些年做的事,有哪一件是值得让我喝下你这杯茶的?你袖手盖家谋害东宫,暗中保全梁王以待来日,推裴小子刀破僵局,最后,是不是还要请宫里那位退位让贤,来顺应天命?”   王安和拢袖淡笑。   周明达猛地抬手砸了茶盏,怒从心头起:“师父说过的,所谓命理,如水流云走,居无定数,譬如今日繁华明朝白骨,没有一成不变之说。我看到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天命,真的值得你血洗大庆?”   王安和抬眼。   “值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是随口一说。   可,周明达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唐地倒在椅子上,右手捂住了眼睛,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王安和亦安静地喝茶。   “...我负了先太子,伤了梁王,毁了裴小子。那时,我一心求死,在狱里不吃不喝。可就在我要死的那一日,裴家小子亲自下了刑部大牢,往我嘴里灌了一坛烈酒。”   “是裴王的行事作风。”王安和淡淡应和。   “他说,他要请我入裴王府做幕僚,因为翻遍全大庆,也找不到第二个肯与他狼狈为奸的文人。”   周明达笑着挠了挠下巴,可没有了胡茬,让他一下子意识到,往事早已逝去,而如今一切成空,宛若一场梦。   他自嘲一笑:“这三年,我心安理得的呆在裴王府,忘了往事,以为自己能有善终。甚至,还想把自己这一身害人的本事教给裴家小子。那孩子...”   周明达似乎想找个词来形容,可他索尽枯肠,却也只是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很好。”   “裴王不信鬼神,最讨厌虚无的命数一说。我没想到,你会选择辅佐他。”王安和微微笑了一下。   “梁王君子坦荡,并非城府深厚之人,我也没料到,这么多年,你会一直站在他身后。”周明达一副‘彼此彼此’的冷淡表情,“就算当年我算到天命并非在先太子身上,也没说一定是梁王殿下。你却选了他,让我实在是不解透了。”   说起梁王,王安和的眉目间难得出现了一丝真切的动容。   可瞬间,便敛了那极淡的波澜,换上完美的笑容,看向了安然坐在一旁的周明达。   周明达捏着铜钱,摆摆手:“我的卦象早已不准了,每次掷出来都是凶,问不出前程凶吉。”   “我不信。”王安和含笑说了三个字。   周明达无声地扯了唇角。   就知道,进了这个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关我以前,劳烦师兄先去诏狱把盖顿提出来做质,至少吓一吓盖无常那个疯子也好。”周明达叹道,“要是真救不回梁王殿下,裴小子大概也不成了。”   “如你所说,殿下仍有意识,说明盖无常想借殿下谋利,一时半刻,不会向他下手。”   “你有没有心?”周明达冷冷笑了一下,“盖无常是个疯子,东宫灭了二百一十三口,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殿下到了他的手里,会受什么样的折磨,你都不在乎吗?”   王安和用保养适宜的手指抚了抚袖口。   “我只要他活着,其他,不重要。”   周明达半边身子都被气得发麻:“敢问王阁老,何事重要?”   “大庆有明君。”王安和抬眼。   “他不想做。”   “他是李家人,这是他要承担的责任。”   “李氏血脉是什么诅咒吗?”周明达怒吼,“梁王受的苦还不够多吗?梃杖之刑,被贬庶民,皇陵守孝,江湖游历,粮船炸裂。好不容易回了家,现在又落在盖无常那个疯子手里。你是他尊敬的老师,你若不在意他的苦,他只会更苦。”   王安和眼中毫无波澜,甚至笑了一下。   周明达背后起了一阵一阵的寒战,看着那人犹如猛虎捻须微笑,刻意装作无害,让人瘆得慌。   “观星阁一直为师弟留着,算筹星盘一应俱全,还请自便。”王安和抬手,请他入内。   周明达冷哼了一声,振袖向着内院一瘸一拐的走着,在他的身后,朱门缓缓落了锁。 第83章 真相   巷道里松松垮垮地堆着几株歪脖子树,那枯枝俯首帖耳地吻着里出外进的矮灰墙,路中央没有石板铺垫,只有泥泞的沙土和肮脏的垃圾。   偶尔有骨瘦如柴的人出没,却是与狗抢东西吃。   他们用手里的石头狠狠砸上狗头。   狗也枯瘦,呜咽一声,死得很快。而它嘴里叼着的东西,比如从奢华酒肆泔水桶里捡来那半个烤鸡腿,混了泥土和血浆,人却仍是兴高采烈地一把捞起,低头一口咬下一块腐肉,甚至幸福地笑了一下。   很难想象,隔着几条街的繁华盛景,转个弯便烟消云散。   承启暗巷便是这种连老鼠都不屑打洞的地方。   李昀冷汗淋漓地醒来,鼻尖全是腐朽的尸臭。   他忍着反胃,慢慢张开了眼,发现自己身旁躺着的,赫然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那尸体眼睛惊恐地睁着,血泪自眼角横淌过眉,血迹已经泛黑成痂。   李昀心头一惊,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指尖碰触了尸体手臂那无力松弛而冰冷的皮肤,滑腻得宛若冰冷的毒蛇自指尖盘旋而上,他呼吸微微发颤,脸色蓦得泛了白。   “熟悉吗?”   那声音像是呜咽的穿堂风,冷飕飕地刮过李昀的耳畔。   李昀双手双脚被绑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粗麻布,略带水光的双眸艰难地抬起。眼前出现了一张普通得泯为众人的脸,可唯有那左眼黑眼仁里盖了一大块白翳,显得那双眼睛无神又浑浊。   “殿下,这场景,熟悉吗?”   那人捏着李昀的下颌,粗暴地将他纤细的脖颈大力转了个角度,迫使他盯着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李昀不忍看,闭上了眼,浑身一阵一阵地打着寒战。   “睁眼。”   男人冰冷黏腻的手上面全是血,将李昀那白瓷般的下颌印上了五个血指印。   李昀脸如琉璃般脆弱透明,单薄的脖颈像是要被从中折断。   他慢慢张开眼,单薄的眼皮微微向下压着,眼眸中藏着冷淡的愤怒,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十分愉悦地将李昀嘴里那团灰麻布拽了出来,随手丢到了那尸体的脚边。   腐朽的空气猛地涌入,李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忍着恶心与不适,抿着唇粗重地喘息着,可那冷若清溪的双眼,却一直紧紧盯着那人朴实的脸,不闪不避。   “殿下,见过我?”那人在李昀面前微微蹲下,咧嘴笑了一下,竟有些田地里劳作农民的淳朴。   “...久闻大名。”李昀声音微哑,“盖知府。”   “哪里哪里,拜摄政王的福,盖某已经成了罪臣一个。”   李昀听到裴醉的名字,长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可并没泄露分毫的软弱,语气冷淡地说道:“那盖家主不去三司做客,难道请本王来这里喝茶?”   盖无常闻言,哈哈大笑。   “做客?喝茶?”   他亲手扶李昀坐上了棺材顶的破木头上。   “是我没了礼数,来来,梁王殿下,快请上座。”   李昀眉峰一冷,想要起身,肩膀却被盖无常一双极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肩胛骨。那大拇指宛若锋利的镰刀一般,好像要将那削瘦的肩头攥出一个血窟窿。   “唔...”   李昀脸色猛地一白,右手暗自攥紧了木棺边角来抵御着剧烈的疼痛。   “殿下怎么了?疼?”   盖无常用粗糙如砂石的手指摩挲着李昀的侧颈青筋,惹得李昀眼眸冷沉,削瘦的身体拼死向右闪避着,歪斜着重重摔到了地上。   “真狼狈啊,梁王殿下。”   盖无常居高临下地看着绑住双脚无法起身的李昀,猫哭耗子地落了两滴泪。   “呼...呼...”李昀身体本就没有力气,雪上加霜地侧摔在冷硬的木板上,白皙的腰臂恐怕都青紫一片。   他脸色惨白地抬起了头,即使睫毛剧烈地发颤,却仍是怒目盯着盖无常。   “殿下恐怕不知道,淮源府里无数个男宠花魁,都是盖某的入幕之宾。而其中...”盖无常舔了舔嘴唇,“...盖某最喜欢性子烈的。”   李昀从没有被人用这种剥皮拆骨的赤裸视线打量过,他心口怒意迸发,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越发青白。   “殿下当真是绝色,这骨相皮相几乎都是完美无瑕。”盖无常伏在李昀侧颈,深深地嗅了一口,“就是不知,床上功夫如何?”   那人腥臭滚烫气息擦过李昀的雪白侧颈。   露骨的挑逗让李昀厌恶到了极致,他侧过脸艰难地忍着反胃,泪水便顺着眼尾滑了下来。   盖无常用手攥着李昀的下巴,将他的头掰了过来。   “美人,哭了?”   李昀睫毛上沾着破碎的泪珠,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定定地看着盖无常的脸。   “盖家以商道起家,官至九卿,传闻盖家主思维慧达,手腕通天。可今日一见,本王确实有些失望。”李昀声音嘶哑,语气平淡,“这报复,实在是幼稚极了。”   盖无常没料到在这般羞辱下,李昀还能维持神志清醒,不由得微微松开了手,抚掌而笑。   “殿下果然非常人。若殿下是盖某的盟友,恐怕当今的皇位早就换人来做了。”   “崔家是盖知府的盟友,先太子仍被你们设计所杀;高家亦是盖知府的盟友,可盖知府依旧安排吏部盖家旧部对本王下手,陷害栽赃于高家。”李昀身体瘫软,可语气冷硬,“盖家主的盟友,可真不好做。”   盖无常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   他揪着李昀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到了棺材板上。   李昀闷哼一声,白着脸,眼神清冷淡然。   “殿下,觉得盖某的手段不入流?”盖无常沉声低笑,桀桀如地府无常。   李昀神态自若,如同看戏班子一般。   “殿下可知道,盖某今日为何请梁王一叙?”   “无非是新仇旧恨。”李昀淡淡道,“五年前的税收之策,五年后盖顿下狱。”   “税收之策。”盖无常含笑重复着,“殿下就没想过,同为清林一体,为何李昊会公然反对清林取消税收一策?”   李昀冷淡掀了眼皮:“太子皇兄仁善睿智,心怀天下,虽身在崔家,却不与清林同流合污。”   盖无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倒退了两步,绷着脸,没忍住笑,笑得眼泪横飞。   “梁王...殿下。”盖无常抹了眼泪,蹲在尸体旁边,拽着那破布血渍衣服擦了擦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盖某,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李昀抿着苍白的唇,将目光投向捧腹大笑的盖无常,微微蹙了俊秀的眉梢。   盖无常怜悯地看着李昀。   “傻孩子,你可知,江南八府商户大家若真交了商税,每岁流进东宫的黄金白银要减少多少吗?”   李昀呼吸顿了一下。   接着,清冷的双眸微微染上了不可察觉的冷冽。   可在这极力强撑着的冷漠之下,却藏着隐约的心慌与心寒。   “事实黑白,全凭盖家主一张嘴。”他话语压着微颤。   盖无常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李昀冰凉的侧脸,叹道:“国库吃紧,东宫陈设却奢华,想必殿下是知道的。”   李昀避开他的手,厌恶地将下唇狠狠咬出了血。   “大庆江山不稳,你父皇提防清林已久,他会容许崔家作为外戚,公然站在太子身后?”   李昀乌黑的长睫微微地颤抖着,唇角紧紧抿了起来。   盖无常看着面无血色的李昀,笑意深厚。   “你的太子皇兄想要稳坐东宫,他会不会认为你这个饱读诗书,心思纯善的四弟碍眼?”   李昀清隽的双眼染上了一抹绝望的红,他冰冷而倔强地盯着盖无常,可眼前一阵阵地泛起黑雾,喉咙间已经带上了血腥气。   “殿下恐怕到现在还不知,为何自己那日会晕倒在东宫里吧。”盖无常含笑道,“殿下好好想想,那日,是谁邀你去东宫的?”   李昀并不回应,可剧烈起伏的单薄胸膛和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其实,殿下真的该感谢我和顿儿。杀了先太子,灭了东宫,也算是,替殿下报仇了。”   李昀抿唇闷咳,身体微晃,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不愿意去相信盖无常的话。   五年前,那般温润如玉的太子皇兄,冰冷地倒在自己身旁,七窍流血,死相凄惨。死前,还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用长臂护住了自己。   无数次午夜梦回,李昀总是冷汗淋漓地绝望,为何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子皇兄。   可,回忆不停地在他心底扭曲,他竟忍不住抽丝剥茧地回想起当年两人相处的时光,越想,心越凉。   盖无常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昀青白的脸色,最后,给了他一击。   “殿下,你猜,王首辅和摄政王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昀瞳孔猛地一缩。   不要。   李昀拼命地摇着头,不让脑中那飞速的思绪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偏偏那无情的话语像是在心底生了根,像带着尖锐枯枝的藤蔓将他单薄的身体一层层裹了起来。   不要,不要想。   可他越是这样说服自己,怀疑的种子却越是狠狠地攀咬住他心底的柔软血肉,无情地将他心头最后一丝温暖也尽数打碎。   他再也忍不住胸口愈发膨胀的痛意锥心,消瘦的脊背似乎再也无力撑起这疲惫不堪的身体,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按捺不住,痛得一口血蓦地喷了出来。   李昀瞳孔散乱,寒鸦般的浓密长睫将阴影洒在苍白的脸上。   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盖无常温柔地替李昀解下了紧紧束缚着双手的麻绳,用手指湿冷地摸着白皙手腕摩擦出的血肉模糊。   “被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你的父皇把你当做弃子,你的老师把你当成棋子,你的太子皇兄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还有...”盖无常隔着厚重官服轻轻抚摸着李昀单薄的脊梁骨,用指尖微微弹了一下,“五年前,摄政王把你卖了,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李昀染着鲜血的唇微微颤抖,如破碎的沁红白玉,不堪一击。   他冷得入骨,仿佛浑身血液已经被尽数冻僵。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你也知道,那夜摄政王入奉天殿,与先皇,首辅,还有顿儿密谈一夜。”盖无常桀桀发笑,“你如何知道,他不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木棺阴寒气顺着李昀单薄的脊背向上攀爬,他抱着双臂,死死地抿着唇,抵御着浑身的颤抖。   “忘归...不会。”   他喃喃道,修长青白的手指狠狠地攥着,仿佛他掌心唯一的温暖,也要散了。   “这世上,没有人单纯的爱着你,殿下。”盖无常怜悯地替他拨开前额的碎发,“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   四个字如同钢刀利刃狠狠地扎进李昀的心口,他脸色蓦地惨白,他发狠地握着腐朽木棺的边角,那密密麻麻的倒刺重重扎入了血肉中,将白玉似的指尖染得血迹斑斑,他却丝毫不觉得疼,更加用力地握了下去。仿佛唯有那汩汩渗出的鲜血才能暖着他要被冻僵的身体。   盖无常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惨白的脸硬生生地抬了起来,满意地看见那倔强的双眸已经散乱不堪,乌黑的瞳孔里都是破碎的水光。   “盖某活了这么多年,与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比如,穷困潦倒者,为了五斗米可以随便折腰;怀才不遇者,为了求知己赏识甚至替人舔靴;汲汲小人为官运亨通可以出卖灵魂,自矜身份的高官甘愿为了维护名誉而杀人如麻。这世上,没有谁的手是不染灰尘的,也没有什么傲骨是折不弯的。只有找不到的死穴,没有毁不了的人。”   盖无常笑道。   “像殿下这般百折不挠的君子,不为世俗金银折腰,不向强权势力而低头,看似无坚不摧,其实脆弱极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丸黑色的催情药,猛地塞进了李昀的嘴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摩挲着他白皙的下颌,“仁义礼智信,本就是文人杜撰出来骗人的。可殿下偏偏把这些东西视若珍宝,自然,一碰,就坍塌。”   盖无常粗糙的大手在李昀面前攥拳,他嘴里笑着哼了一个‘嘭’字,手掌猛地张开,如炸裂的烟花,在两人面前轰然炸开。   那入口即化的药,也顺势甜丝丝地渗入李昀的唇舌间。   “殿下一生守节守礼,若殿下就在这尸体堆里,宽衣解带,失去理智,成为一个被情欲操控的傀儡,这报复手段,够不够美妙?”   盖无常挑开李昀裹得紧紧的官服,将那精致的锁骨暴露在混着腐朽气味的冷空气中。   李昀身上渐渐变得火热,那令人羞恼的欲望快要将李昀的神志磨平。   “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昀咬着下唇,眼中水光潋滟,忍着唇边溢出的一丝呻吟,绝美的清澈双眸宛若天边红霞。   “毁了你。”盖无常笑得坦荡,“毁了你,看着摄政王求而不得痛苦一生,看着王首辅汲汲营营终成空,让大庆随着盖家的覆灭而彻底坍塌。”   盖无常将李昀丢在了那冰冷的尸体旁边,他轻声在李昀耳边笑道:“殿下,这才叫,杀人、不如、诛心。”   那冰凉入骨的寒意裹着李昀滚烫的身体,李昀耻辱而颤抖地推开了那具尸体,无力地抱着凌乱的官服,死死维护着自己最后一丝作为人的尊严。   盖无常却将那尸体一脚踹到了李昀的面前,那尸体毫无弹性的手臂皮肤冰冷地沁在李昀灼热的肩头,那忽如其来的凉意几乎让李昀本能地向它伸出了手。   可心口无尽的屈辱和痛楚让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牙关咬得直直发颤。   “抱着吧,殿下。”盖无常诱惑道,“欲火焚身,死人也能为殿下降温。”   “可杀...”李昀缓缓闭上了染上情、欲的双眸,颤抖着,低声说道,“...绝不可辱。”   “了不起!”盖无常甚至为他鼓掌叫好,“可,殿下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要怎么死?”   李昀微微抬起了眼。   那清冷如雪莲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决绝。   他从凌乱的腰带间摸出一只削得锋利的薄铁,朝着脖颈重重抹去。   只来得及割了浅浅一道痕,便被盖无常夺了下来。   “殿下,人生不易,莫存死志。”盖无常按着那道淌血的伤口,用手指贴在了李昀微颤的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李昀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声声,打碎了他全部的自尊。   忘归。   他苍白的唇微微张了一道缝,无声地念着。   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微颤的睫毛上,终于顺着脆弱剔透的脸颊淌了下来。 第84章 出府   方宁蹲在床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裴醉的睡颜。   眼睛酸胀到了极点,他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眼睛,就这么瞬间的功夫,裴醉猛地张开了眼,右手如鹰爪迅疾地抓向方宁的手腕,将无辜的方大夫扯得身体一歪,跌坐到了地上,指缝里的银针也顺势而落。   “殿下...”方宁苦着脸,揉着摔疼的屁股,“你冷静点。”   “滚。”   裴醉声音极冷,扶着床沿就要起身,可方宁死死地拽着裴醉的中衣边角,又胆怯又勇敢地望着他。   “殿下,你不能下床啊。”   裴醉转身,那剑眉冷厉地微微下压,惨淡的薄唇抿成了一条锐利的直线,他一步步逼近方宁,眼瞳里阴云翻滚,惊得方宁抱头瑟缩,似乎是想起了那人昔年在军营里的铁血手腕。   “殿下想去就去!!”方宁吓得哭腔发颤,双手颤巍巍地捧了十全大补丸,高举过头顶,“吃点补药再走。”   裴醉抬手甩了那丸药,钳着方宁纤细的手腕,声音喑哑而低沉:“蓬莱。”   方宁同手同脚地向后退了半步。   “殿下,你是不是疯了?!”   “别浪费我的时间。”裴醉冷淡地重复了一遍,“拿来。”   方宁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蹭’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反捏着裴醉消瘦的手腕,颤抖着朝他吼:“我早就说过,蓬莱为火,它虽能激发你体内的气力,可也燃烧着你的...”   他说不下去,憋得脸色发青,眼泪顺着脸颊疯狂地落了下来。   “拿来。”裴醉嘴里只有这两个字,面无表情,冷淡平静。   “求你了,求你了,殿下。”方宁在裴醉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哭得委屈又崩溃。   “...我再说一遍。”裴醉捂着胸口的伤,微微弯了腰,势在必得的目光如利箭插入方宁的眼底,“...拿来。”   方宁被裴醉身上的杀气激得冷汗直冒,却拼命地摇着头。   “殿下,你不知道你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什么程度,可,可我知道。你真的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反噬了...”   裴醉一把夺过方宁的药匣子,无情而冷漠地甩着里面的瓷药瓶,寝殿地上都是碎瓷渣子。   方宁急得团团转,终于破釜沉舟地扑上前去,抱着裴醉消瘦的腰,崩溃地哭喊着:“你救回来梁王殿下,可自己却不在了,你让梁王殿下一个人怎么撑下去!”   裴醉握着药瓶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蓦地想起,那滚烫的眼泪和不肯放开的五指紧扣。   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没有资格,轻掷自己的性命。   裴醉缓缓放下了握着药瓶的手臂,五指微松,那瓷瓶便清脆地滚落在了地面。   方宁惊慌失措地爬了过去,把药瓶死死地抱进了怀里,生怕裴醉反悔,又要夺回去。   “...先生呢。”裴醉哑声问道。   “周先生去找人帮忙了,他说,你就安心在府里等。”   裴醉垂了眼帘,轻轻握着左手的扳指。   “怎么可能安心。”   “殿下!!”   扶宽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方宁看着那人满头的汗,也跟着急得后背出汗。   到底又怎么了?!   “城内乱了。盖家余党在城里大开杀戒,放火抢劫,就是冲着作乱去的。”扶宽犹豫着,从腰间抽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轻声说道,“还有,这是...飞鸽传来的。”   裴醉蹙了眉梢,将那纸张展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血色褪尽,甚至来不及掩住唇,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晕在那画像上的留白处,若血梅点点。   那画师的笔触实在细腻,将李昀的情态栩栩如生地绘了出来。   纤腰一握,墨发绕肩,清冷的眸子浸染了情丝,眉梢轻蹙,薄唇微张,庄重与无法掩藏的魅色交杂着,使得李昀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更添半丝人间绝色。   裴醉右手慢慢搭在梨花木灯架上,手臂无力地撑着架子,想尽力站直,可身体仍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弯了下去,直到蹲在了地上,捏着信纸的右手扶在前额,将半张脸尽数挡住,他没有说话,如死一般的沉默。   方宁吓了一跳。   这么多年,多少次生死之间,没见过殿下崩溃到站不住的时候。   “...我要,他死。”裴醉垂下了头,将手里的纸尽数折皱,指节泛青。   方宁咽了口唾沫。   他真的很害怕。   太久没见过这样压着暴怒的殿下。   他简直就像海啸前的平静而广袤的大海,安静地令人心慌又胆寒。   可,方宁记着周明达的叮嘱,带着哭腔去拽他的袖子。   “周先生说,你现在出府,就是造反。公然抗旨,这次,真的谁也没办法保住你了。”   裴醉冷淡的抬了眼。   方宁被这双克制又凛冽的双眼震了一下,瑟瑟缩缩间,手里的药瓶不知不觉地被夺走。   方宁大骇,手心一凉,却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裴醉的喉结微微一滑,药入腹中,再无可救。   他抱着药匣子,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裴醉起身,自顾自地穿上软甲,将腰间系带狠狠地一扎,宛若出征前的决绝。   扶宽死死握着腰间的雁翎刀。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重重跪在裴醉面前。   “求殿下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裴醉收拾着身上的行装,忙中打量着扶宽血红的双眼和空荡的左袖口。   “你的仇,报不完的。”   逼死扶光的,是好大喜功又夺人功劳的贾兴邦,是与武将狼狈为奸的盖无常,却也是腐朽的大庆,是黑暗的官场,是人性的恶,对权势的贪。   扶宽的仇人,多如蝗虫满仓,凭他一把刀,杀不尽,斩不完。   “是。”扶宽重重点头。   “来日手握重权,救人,比杀人重要。今日之事,最好与本王撇开干系。”裴醉声音嘶哑,仍是不允。   “末将自知,走到今日,全凭殿下的提携。天威卫很好,兄弟们也很好。可我,没有忘记过扶家是如何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   不过几个月,当初望台小乡村里的偷马贼已经不再吊儿郎当,他跪在裴醉面前,恭敬而虔诚,面容坚毅,双眸坚定。   “就是想不明白?”裴醉皱眉。   “是,殿下,我不明白。”扶宽眉间一道疤微微发烫,眸光明亮,“我不明白,却也明白极了。我要杀人,要痛痛快快地活一场,提刀饮血,纵情快意,杀不尽仇人又有什么关系?杀一个,算一个!”   裴醉怔了一怔。   他以为,经过天威卫的磨砺,扶宽应当懂得世故,不再凭着侠气行走尘世间。   可没想到,那人的心性砥砺愈坚,答案竟如磐石无转移。   “...你可知,若你公然与我追杀盖无常,你便是抗旨?”   扶宽僭越地与他并肩而立,朗声笑着。   “殿下赠我一把刀,我替殿下荡尽心中不平事!”   裴醉看着扶宽。   扶宽亦昂首与他对视,笑了。   裴醉缓缓伸出左手,悬于空中。   扶宽扬臂,与他手掌交叉相握,无声地歃血为盟。   裴醉沉声道:“扶兄弟,与本王一起,杀了盖无常。”   从此刻起,扶宽不再是望台村庄里的江湖草莽,亦非天威卫总旗名头束缚下的普通兵卒,而是单刀独臂纵情江湖的饮血侠客。   裴醉期望着,扶宽用他的刀,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他则挽弓策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朝他的心上人不留遗憾地奔去。   扶宽握着裴醉赠与他的雁翎刀,朝他拱手行了个江湖人的抱拳礼,不三不四地笑道:“裴兄,走!”   裴王府十八进出的院子,慢慢地骚动了起来。   那些庭院里扫地的下人,丢掉手中的笤帚手绢,握上了弯刃柴刀,从床铺下扯出轻甲铁胄,如过江之鲫一般,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地聚拢到裴王府的寝殿门外。   列阵,鸦雀无声。   赤凤营军卒,若战,便向死而战。   裴醉瞳孔一缩,沉声怒道:“你们做什么?!”   “赤凤营将士,与大帅同生共死!”   一声嘹亮的喊声,自兵卒身后传来。   裴醉瞳孔微微颤了一下。   项岩全副武装,从后疾奔而来,单膝跪下,铠甲争鸣。   “赤凤营副将项岩,叩见大帅。”   “私藏战甲兵器,本已是大罪。你等若此刻随我杀出裴王府,便是反贼。”裴醉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稚嫩,或饱经风霜的面孔,声音嘶哑难当,“弟兄们趁乱离开,便可以英雄归故冢。”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   项岩将手握拳,搁在左胸战甲,声音清朗洪亮,不屈不退,铁骨铮铮。   身后的将士亦扬着手中的柴刀,震天一呼。   三年承启温软乡,抹不平刀光剑影,金戈铁马。   他们是赤凤营将士。   为战而死,没有辱没了他们。   项岩快步走到裴醉面前,那铁血硬汉的眼底微微发红,抬起坚实的双臂,重重地抱了一下裴醉削瘦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少帅,别迟疑。若大帅在此,定会说,你做得对,做得好。”   裴醉呼吸狠狠地窒了片刻。   项岩有一对粉妆玉砌的儿女,可他抛妻弃子,追随自己一路回到承启,从没有一日享受过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不仅如此。   一身军功的将军不能马革裹尸,今日,却要饮尽一杯污名屈辱而死。   裴醉抬手死死地环住项岩冰凉的战铠。   “不悔?”   项岩没有回答。   只拍了拍裴醉的背,转身握着腰间长剑,再也不复迎来送往时那管事的招牌和善微笑。   他粗眉微扬,眼神坚毅,声音嘶哑而洪亮。   “赤凤营地字所众将士听令,杀尽清林余孽,护我百姓安康!” 第85章 好梦   承启的南通门,开了。   里应外合下,流匪跟蝗虫过境一般,一窝蜂地涌入了昔日那铜墙铁皮牢不可破的承启都城。   承启外城毁了,中城已经乱了。   那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已经人去巷空。   街边的小摊位还没来及收,女儿家的簪子与团扇凌乱地散落一地,被人踩得碎裂不堪,狼狈地裹着尘泥,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小乞丐躲在半人高的簸箕盖后,脏兮兮的小眼睛从簸箕缝隙里面打量着这兵荒马乱。   有怀揣金银的富商趁乱想逃出城,故意穿得破破烂烂,却掩不住那一身细皮嫩肉,被身着商人打扮的流匪一刀捅穿,肠子流了一地。   小乞丐眼睛一亮,剥去富商身上的衣服,抢他怀里的金银。   他双手捧着半个拳头大的珍珠,连眼睛都绿了。   只是,那珍珠还没有沾上他的体温,便染上了他的鲜血。   小乞丐倒在尸体堆里,双眼睁得很大。   不公平。   他断气前,把珍珠吞了下去。   似乎,想尝一尝这价值连城的味道。   街角早已关门大吉的绸缎铺子,里面身着华丽丝绸衣裳的妇人透过木门纱看到了这一幕,惊恐地捂着怀里婴孩的嘴,不让他出声哭喊。   她浑身冰凉,蜷缩在木柜子里。   她从那个穷乡僻壤的村里拼命爬出来,抛弃了家中病重的丈夫,就是为了拥抱承启的繁华与安定。   为此,她已经付出了全部。   她要活着。   店铺被猛地砸开,流匪砸了一圈,把整齐的货架拨弄地满眼狼藉,也没找到钱匣子,骂了几句,并不多留,转身便走。   妇人正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她低声哄着孩子,可他的小手冰凉。   妇人僵硬地低下头,发现,怀中的婴孩已经气绝。   被她自己捂死的。   妇人笑了。   可笑着笑着便哭了,哭着哭着便疯了。   她抱着那具冰冷的小小尸体,颓然坐在一片狼藉的绸缎铺里,袖口里,裙摆下的银票翩然而落,宛若纸钱一般,飘飘洒洒地扬起了漫天悲哀。   奉命上街替少爷割布的小厮躲在绸缎铺的角落里,他见惯了黄白之物,看都不看那银票一眼。   趁着流匪刚出门,抱着脑袋便跑回了高门大户的伯府。   他重重地捶着那落锁的侧门,却无人回应。   那捶门声太过响亮,引得流匪注意力。   侧门忽得开了,里面甩出几千两银票,一脚将那死命锤门的小厮踹得飞起,趴在不远处,被流匪抢得一干二净。   穷人以命换钱,富人用钱保命。   小厮死在血泊里,流匪舔了舔刀口的血。   隔壁的宜昌侯府忽得开了门,莫擎苍裹着一身的铁皮铜皮,挥舞着手里的厚重双刀,带着手下的府卫,一窝蜂地冲了上去,乱拳打死老师傅,竟然凭着一股莽劲儿,把一小撮凶恶的流匪灭了。   莫擎苍自那日被裴醉一脚踹翻以后,他仿佛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再回想起高放狠狠推自己的一把,他不寒而栗,恨不得宰了那毒蛇。   今日,他本是要去高府掀个底朝天,可偏偏遇上了流匪那个不长眼的,赶在今天作乱。   莫擎苍脸上挂着血珠,后知后觉地看着脚下滚着的半拉人头,精瘦的眉骨旁有几道很深的褐色疤痕。   那是长年累月在野外曝晒,与野狗抢食,与官兵周旋留下的痕迹。   这是真的流匪。   不是府里那些哄着他的习武师父。   莫擎苍后怕了,他手里握着那对镶金带银的双刀,啷当一下掉了地。   “捡起来。”   那低沉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莫擎苍头也不晕了,脚也不软了。   他转身,看见裴醉坐在马上,手扶缰绳,身披玄色轻甲,头顶红缨冠。   莫擎苍上前两步。   他好像没那么恨,也没那么怕这个混蛋武夫了。   他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抬起手,推了推裴醉的手臂,怔怔地问:“你不是中箭了吗?不对,你不是被幽禁了吗?你...”   裴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三十人,巡城军卫忙不过来,去医馆帮着救人。”   “我凭什么...”莫擎苍梗着脖子,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裴醉策马绝尘而去,身后的三十府卫眼含杀气地看着莫擎苍。   莫擎苍小声‘切’了一下,叉腰故作凶狠,妄图压下裴王府府卫一头,却绝望地发现,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狗。   那些府卫,不是软骨头的狗,简直是会咬人的那一种野狼。   莫擎苍抬手擦了擦冷汗,却看到了手中隐约的血渍。   嗯?   莫擎苍皱了皱眉。   谁的血?   莫擎苍一惊,刚要去追裴醉的马,可身后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传来,夹杂着呼喝声,与申高阳颐指气使的小尖嗓:“这人还有气儿,快,搬去百善堂!”   莫擎苍干咳了一声。   申高阳眼睛一亮,抓着莫擎苍的手臂:“鹄鹏啊,难得,老侯爷没拦着你出来?”   莫擎苍挠了挠下巴,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就扯了过去。   父亲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杀流匪。   他总是说,大庆乱了,自有军士守着,与世家何干。   莫擎苍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话有大问题。   因为,三大营的军士,好多都变成了世家的狗,三大营的土地,都在世家高官的手里,三大营的军饷,听都察院的人说,也尽数被兵部贪了。   那么,到底谁在守着承启的大门?   申高阳目光懒懒一扫,却看见了他身后三十人的精铁战甲。   他一惊,扯着莫擎苍的衣襟,失态地朝他吼:“为什么裴忘归的人会在这里?!”   莫擎苍火气上涨,摔下了申高阳细瘦的小手臂:“我怎么知道!”   申高阳咬着嘴唇,调转马头,朝着街口老槐树下指挥乘撵营的申文先奔去。   “子奉,忘归出府了。”申高阳压着焦急,低声扯着申文先的肩膀。   申文先坚毅的眼底有瞬间的碎裂。   申高阳没错过他这一瞬的失神,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知道?”   申文先从怀里,掏出一枚血迹斑斑的玄铁虎符。   半个巴掌大的虎符花纹并不繁杂,圆底云纹,当中简简单单地刻了一个‘凤’字。   大庆虎符从来一分为二,唯有赤凤营虎符完整一块。   申高阳要疯了,他一把夺过那虎符,藏进了前襟夹层,做贼似的左右拧头,生怕别人瞧见了这重若泰山的三军虎符。   “殿下刚才遇到我,让我将这虎符交给周先生。请他,无论如何护住赤凤营。”   申高阳虽不明白裴醉这破釜沉舟是为了什么,可他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这混蛋....”申高阳吸着鼻子,“...恐怕这次是真的还不上我的钱了。”   李昀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脸上云霞大盛,眼角泪水涟涟。   盖无常蹲在李昀身边,兴味十足地看着,兴致上来时,甚至还替李昀擦了擦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殿下美貌,足以入画。”   “你...呼...唔...”李昀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一阵阵的情欲如潮水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双手颤抖着掐上小腹,拼死忍耐这令人羞愤的欲望。   盖无常脚有些麻,起身跺了跺脚,松动的砖石啷当作响,顺着砖缝撞进李昀贴紧地面的耳畔,他难受地闭紧了双眼,小口微张,剧烈而急促地喘息着。   “嗯,是吗。”   耳畔传来盖无常隐隐约约与他人的对话。   “盖顿吗?”   盖无常桀桀笑道。   “吾儿有大志,竟然卖了为父。”   李昀神志模糊地勉强撑开眼帘,在一片昏暗里,盖无常唇边的笑意却极盛大。   盖无常那淳朴的脸慢慢放大,指尖擦过李昀眼角滚烫的眼泪。   “别...碰我...”李昀喉间只剩破碎气声,那纤细的脖颈向右拧转着,死死咬着唇,那柔软的唇瓣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   “想毁掉殿下心里的纲常,实在是非一朝一夕之功。”盖无常笑了笑,“我来帮帮殿下,好不好?”   李昀燥热难耐,修长的双腿微微蜷在身前,顶着胸口,大汗淋漓地喘息着。   “别...碰我...”   盖无常右手大力抽掉李昀的腰间玉带,那厚重的官服蓦地散了架,露出单薄的里衣。   李昀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他甚至再也压不住喉间令人羞恼的低吟,他红着眼睛,将自己蜷成一团。   那薄薄一层绸缎早已被冷汗浸湿,勾勒出有致纤细的腰身。   盖无常用大手比着李昀一个巴掌的纤腰,笑容里不掺杂一分猥琐,极为欣赏地打量着这纤瘦的腰身,宛若在品鉴一份惊为天人的玉雕。   “真美。”   这两个字比刀子还锐利。   李昀痛苦地咬着唇,呼吸滚烫而颤抖。   “殿下,这世上,没人在乎你死守的尊严,也没人在意你的感情。你的真心,在别人眼里只是可笑的器物,又何必这样逞强呢?”   盖无常生怕李昀不够剜心,缓缓蹲在他面前,笑了笑:“想不想知道,五年前,摄政王究竟与先皇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   李昀那挣扎在情欲泥沼里的眼瞳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盖无常十分满意。   “可怜的孩子。”他替李昀擦了擦细碎的汗珠,“没错,就是这样,谁也别信任,因为,谁也配不上殿下的感情。”   李昀瘦弱的脊背簌簌发颤,他愈发用力地掐着小腹,将那单薄柔软的小腹掐得一片青紫,他痛苦地低喘着,乌黑纤长的睫毛已经尽数被泪水打湿。   “别伤害自己,殿下。”盖无常一声声轻缓地劝阻着,用粗糙的大手轻轻地覆上了李昀那玉雕似的小手,“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自己更重要了。”   蓦地,屋外传来一阵金戈交战声。   王安和的人来了。   盖无常撑着手肘,含笑看着窗外自己的部下,如同被割的稻谷一般,一点点地倒了下去,却心平气和地笑了。   承启暗巷轰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裴醉撑着马鞍,喘息粗重地望着那滚滚烟尘。   扶宽眼神一凛,从那狭窄的小巷里策马疾奔,却只看到了尽数毁掉的巷道,还有满地狼藉的士兵尸首。   来晚了吗?!   砖房砖墙尽成瓦砾废墟,入口处被零碎的砖瓦叠得乱七八糟。   “给我砸。”   裴醉声音极冷。   话音刚落,只发现一群暗鸦般的黑衣死士自火海废墟后猛然落下。   项岩抽出腰间刀,带着一百五十府卫朝着那群死士扑了上去,如同冷热潮水猛然对流,震出惊天浪潮。   那些死士身手利落,招招致命,扶宽拔刀护着裴醉,以一身铸成了一座肉墙。梅花镖如暴雨倾盆,飞火弹药如流星坠地,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天威卫的青色撒曳,被砸成了筛子。   扶宽却手起刀落,一刀割了三人的脑袋,如同切西瓜一般。   他嘴里大喊“痛快”,昂首长笑,口中鲜血如注,眼睛却明亮地发烫。   他活了十九年。   曾得到过亲情,却瞬间覆灭;也身负灭门之仇,却不知向谁报仇。   这么多年草草过,仍是不明白人生是个什么东西。   可,死的这一刻,他忽然心如明镜。   人生,无非就是活一颗滚烫的心罢了。   “扶兄弟,多谢你。”   裴醉猛然策马从一片火海中腾跃了过去,如同飞过悬崖的苍鹰,策风落地时,裴醉脸色猛地煞白,却只是攥紧了缰绳,眼前只有暗巷尽头的那座砖房。   一路上畅通无阻。   仿佛,专门是为裴醉设的一场鸿门宴。   砖房灰色漆墙,地面是暗色鲜血,里面有四口空棺材。   盖无常用手勒着李昀的腰,将他挟持在胸口。   李昀的头无力地垂着,身体微蜷,不时极为痛苦地微微发颤。   “殿下,你恨的人来了。”盖无常在李昀耳边低语,手轻轻地拂过他的鬓边碎发。   “别碰他!!”   一声低沉又喑哑的吼声自门外传来。   几乎是同时,锐利破风的铁箭与那冷厉的怒吼声一道刺进了这昏暗腐朽的砖房。   盖无常不闪不避,后背猛地砸在墙上,铁箭头深刺入肩骨,他的右手瞬间便无力地垂了下来,筋骨尽废,左手却紧紧地控制着李昀不肯放。   “元晦...”   裴醉手持枫木弓,身披轻甲,一脚踏入这腐朽的砖房,一瞬间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见李昀衣衫散乱,发冠破碎,单薄的身体瘫软地发颤。   他心里的痛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干净。   李昀轻轻张开了眼。   那清澈的眼瞳早已散乱不堪,听到了裴醉的呼唤,眼中冰冷若寒潭,毫无感情。   盖无常大笑着。   “摄政王殿下,这一份大礼,你还满意吗?”   “放开他。”   裴醉眸光沉怒,整个人如同即将离弦的箭。   “我放了,你看,殿下跟你走吗?”盖无常哈哈大笑,握着李昀手臂的手指微微松了一握,只是指尖却放在了李昀白皙的脖颈上,那指缝间隐约闪着的寒光,让裴醉不敢妄动。   李昀脸上的红潮未退却,唇瓣染了春风,眉目点墨山水。   可,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裴醉眼瞳一缩。   他死死抿着唇,稳着声音,低声喊他:“元晦,是我。”   李昀散乱的瞳孔落在裴醉苍白的脸上。   又,摇了摇头。   裴醉握着弓的手已经被鲜血浸满。   那黏稠的血液从指尖滴滴答答的坠了下去。   他嘶哑着声音,用尽了毕生的温柔。   “李元晦。”   李昀静静地看着他,说了一个字。   “滚。”   裴醉忍不住锥心之痛,闷哼了一声,扶着棺材的木材,痛得吐了一口血。   盖无常忍不住心头的快意,终于将脸上那层假面尽数剥了去,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殿下反正抗旨出府,也要死了,那口棺材,是盖某为你准备的,躺一躺试试,合不合适?”   “说起来,咱们的首辅大人竟然没亲自来,我还挺遗憾的。”盖无常冷嘲热讽道,“这区区四口棺材都没填满。”   裴醉撑着膝盖,冷汗顺着下颌不间断地淌。   蓬莱如飓风过境,在裴醉的身体里肆虐,他疼得一阵阵地耳鸣,却凭借这入骨的疼痛抬起了头。   冷汗沾在长睫上,颤巍巍地落了一滴。   “小云片儿。”   裴醉苍白着唇,又一次喊了他。   李昀垂了眼,再也不看他,宛若,从未与他相识。   盖无常啧啧道:“殿下,别白费力气了。盖某今日,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折断,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裴醉咳出一口血,脖颈的青筋暴起。   “盖家主果然狂妄又狠毒。孤身一人在这里与本王对峙,就不怕,本王直接毁了这砖房?”   “不可能的。”盖无常笑着看怀里的李昀,“梁王在我手里,你和王首辅,怎么敢轻举妄动?”   “呵。”裴醉又咳出一口血,呼吸发颤。   “在你决定对盖家出手之前,你就该料想到今日的下场。你珍视的,钟爱的,都会一点点毁在盖某手里。”盖无常笑得和善,“盖某,一贯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裴醉缓过一口气,从背后的箭筒慢慢抽出了一支红枫羽箭。   他缓缓抬眼,那英气的凤眸凝着决绝与笑意,在苍白的脸上明亮而耀眼,破开一切晦暗般,灼灼有光。   “巧了,本王也是。”   说完,他与李昀对视了一眼,唇角微弯,右手猛地搭弓射箭,手臂拉了满弓,那箭极快地朝着李昀的小腿侧边刺去。   剧痛自小腿而来,李昀闷哼一声,双腿无力支撑身体,下滑着即将瘫倒。   盖无常左手想要死死拉住李昀的腰,可却阻不住他下滑的趋势。   他眼中凶光毕现,指缝中的刀片狠狠地朝着李昀纤细的脖颈而去,可李昀眼神却猛地一凝,被剧痛刺激出的力气让他的双手狠狠地推开盖无常的手臂,翻身滚落地面。   裴醉手中早已扣住了第二枚羽箭,用尽全身的力气,射中了盖无常的心口。   二人心意相通,防守攻反只在一瞬间,随着那支破风羽箭锐不可当的去势,盖无常被一击毙命。   李昀跪坐在地上,墨发披肩,衣襟散乱,可他盛满春风的双眸只近乎贪婪地盯着裴醉苍白的脸。   “忘归...”   他嗓音发颤。   “元晦,你不恨我,对吗?”裴醉声音嘶哑,眼眸却含笑。   “抱我。”李昀清澈的双眼盛满了泪光,他颤抖着,朝着裴醉伸出了双手,“快点。”   裴醉慢慢地朝他走去,可膝盖一软,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在李昀的怀里,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   “抱住了。”   裴醉抖着手,将双臂环住李昀纤瘦的腰,声音虚弱带笑。   “我背你出去,好不好?”李昀声音发颤。   “不好,我累了。”裴醉疲惫地将头蹭着李昀侧颈的温热。   “不许撒娇。”李昀身上的燥热滚烫,可他的声音却冰凉带颤。   “呵。”裴醉笑了,“跟夫人撒娇,有何不可?”   李昀双眼瞬间便通红。   他双手死死攥着裴醉的玄色轻甲,抿唇轻轻笑了。   “还未合过生辰,换过庚帖;未礼叩天地,香敬高堂。实在是,不合规矩。”   “可,我接了李元晦的定情信物。”裴醉艰难地扬起手,大拇指的青玉扳指已经被血迹染得斑驳。   “这是...生辰礼。”   “我说是信物,便是信物。”裴醉抿唇低咳,身体的力气在飞速的流逝着,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李昀,贪怀中的温暖。   “兄长一贯蛮不讲理。”李昀抬手,轻轻地替他抚着微微颤抖的脊背,“可,我甚是心悦。恨不得,翻山倒海倾心以许。”   “我知道。”   裴醉抬手,抹去了唇瓣上的血迹,抚着李昀染了灰尘的雪白后颈,落下极为克制又霸道的一吻,那带着血腥味道的温柔缱绻,几乎让李昀无法自控地战栗起来。   裴醉猛地拔出李昀小腿上的羽箭,李昀的痛呼声被裴醉尽数吞了下去。   “元晦真坚强。”   裴醉抖着手,用布条替李昀的伤口处仔仔细细地裹了一圈又一圈。   李昀死死握住他渗血的手臂。   “忘归,你的伤口也裂了。”   裴醉只微微笑了一下,拽下肩上披风,在遍地的鲜血里为他撑开一方净土。   “躺下。”   李昀心口一震,铺天盖地的绝望将他裹得密不透风。   忘归是说,没必要包扎了。   李昀红着眼,在他的臂弯里缓缓躺下,用手臂环住裴醉的脖颈,细长的脖颈微抬,轻轻吻住了那双没有血色的唇瓣,希望,哪怕能替他暖回一刻也好。   “你说的话,我昏迷的时候,都听到了。”裴醉用微湿的前额抵着李昀的,呼吸散落在李昀的唇畔,热烈而急促。   “嗯。”李昀长睫微颤。   “为夫武夫一个,又身无长物,却何其有幸,能得到李元晦的心。”裴醉轻啄李昀梅色唇瓣,如春风吻落花。   他五指浸在李昀如瀑的乌发间,轻轻地滑过发梢,右手握着李昀柔软的纤腰。   “为兄设想了无数种春宵一度的场景,却没有一种是在这样肮脏的地方,这样不合时宜的时机,竟还有这样下流的春-药催-情。”   李昀咬着下唇,通红的眼眸中溢出一丝凄然的笑意。   “我只要你,其他根本无关紧要。”   裴醉眼睛里藏着温柔与爱意,费力地俯下身体,亲吻着那被咬得青白的下唇。   “好。要记得,以后,别害怕噩梦。从此以后,你的梦里,都有我在。”   李昀鼻尖一酸,眼泪便淌了下来。   “好了,哭什么。”   裴醉吻掉李昀的眼泪,与他唇齿相依。   他温柔地用手指轻扣李昀死守的城门。   宛若那身骑红马的少年将军,倚栏笑望,懒洋洋地抛花入城楼。   “开门。”   轰然一声。   李昀的心房尽数坍塌,城门大开。   裴忘归孤身入城,长驱直入。   李昀手指攥着裴醉的披风,修长的双腿微弓,下颌微抬,将白皙的脖颈绷出了一条柔美又执拗的曲线。他薄唇微张,大口喘息着,宛若溺水。   可眉间被春风轻扫,眼瞳开尽夏花绚烂,唇瓣染得红枫热烈,面如白雪静谧,绝美而脆弱。   极致的爱意与悲痛狠狠地冲撞着李昀的心口,他痛得意识不清,眼角的泪水崩溃地落了下来。   他急切地寻求着裴醉的吻与安抚,发颤的双手握着裴醉的腰不肯放。   裴醉嘶哑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念的,仍然是兵书六韬第一卷。   李昀悬在空中的心慢慢落了地,终是没有撑住意识,睫毛微颤,满脸泪痕地昏了过去。   裴醉静了片刻,颤抖着穿上了戎装,也替李昀仔仔细细地整理好了那血迹斑斑的官服。   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甚至,看不清李昀的睡颜。   裴醉摸着从手指上褪下那枚青玉扳指,摸到了放在李昀的手心。   他跌坐在一片狼藉间,用湿冷发颤的手,极轻柔地安抚着李昀的侧脸。   “希望,从今以后,我的元晦夜夜好梦,安睡天明。” 第86章 执念   太医院的医官最近十分苦恼。   几日前承启的大乱,使得惠民药局和承启各大药堂都乱了套。   病榻床位不足、草药库存告急、医者人手紧缺等十年难遇的窘境,一朝都碰到了一起。   梁王殿下自内阁一封诏令而下,不仅大开御药局大门,还要每日派遣医官入外城,带领督促民间医者替百姓诊治。   医者虽说父母心,可父母也只有一双手一双脚罢了,如何广济天下人?   他们不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领命去接济民间疾苦。   每日累得跟狗一般,这也罢了。   “开门!!”一洪亮的怒吼声自太医院大门传来。   年轻的医士揉揉眼睛。   连觉都不让睡吗?   他刚入职太医院,第一次轮值,没见过这种砸门拆房子的架势。   他身后七歪八斜地躺了三四个医士,从周公处神游回来,迷糊地抱着针帘药箱,排着队拍了拍年轻医士的肩。   “一会儿,无论小侯爷说什么,你都说没有。若他追问,你就说不日将从南方运药来,搪塞搪塞过去得了。”   “为何??”年轻医士不解,“我御药局囊括四海灵丹妙药,小侯爷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去想办法调来。”   “别废脑筋了,就这么说,师兄是为你好。”医士怜悯而同情地看了看执勤的年轻医士,没什么负担地扬了扬手。   年轻人啊,还是要遭受几个纨绔子弟的毒打,才会懂得人间疾苦。   年轻医士挠了挠头顶的发巾,起身拉开厚重的木门栓,看见厚重的黑影饿狼捕食一般地飞了进来,抓着他的肩膀就开始摇晃。   “这位先生,听说九阳神丹今日来!”   “九阳...神丹?”年轻医士怔怔一问,“莫小侯爷,可有药方?待院判得空,下官自会替小侯爷求药。”   “就是院判告诉我今日九阳神丹会来的!”莫擎苍急得不顾书生矜持,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还有,九九还阳散,大道灵丸,不都是今天来吗?”   年轻医士眨了眨眼。   这不都是民间话本子上杜撰的起死回生药吗?   他刚要张嘴,忽然想起了师兄们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日,将从南方运药来。”   “不日究竟是几日?!”莫擎苍被推了三四次,耐心都快被磨平了。   他虽自小饱读诗书,却痛恨大庆文字的温吞转圜,不耐烦文人打机锋的含糊其辞。   他早就想骂了。   文火是多文?   武火是多武?   少许是多少?   改日是哪日?   如此糊弄于他,成何体统!!   “...不知小侯爷替何人求药?”年轻医士生怕在老虎头上拔毛,更小心地问。   莫擎苍一哽。   “...我家的,老黄驴。”   年轻医士也一哽。   好的。   莫小侯爷果然博爱。   莫擎苍看到年轻医士一脸便秘的表情,终于冷静了下来,甩开手中折扇,刚要说话,却被从后面赶来的申高阳重重砸了一下肩膀。   “莫鸟窝,别挡路!”   申高阳矜持多了,秀气明艳的容色没被焦急压下半分,额角渗出的晶莹汗珠剔透地映着白皙的皮肤,他拢了折扇,微微一礼:“我来取千年灵芝。”   “世子这边请。”   年轻医士引申高阳进门,亲自取了梯子,自冰块匣中取出一玛瑙色的扇形灵芝,表面微皱,却完整个大,价值连城。   “这是本药局最后一株,院判快马加急差人取来,只留给世子一人。”   申高阳小心翼翼地抱着那长条木匣,望着那冒着寒气的灵芝,终于放下心来,从袖口中不留痕迹地取出两张大额银票,搁在药杵下面,笑着说道:“请诸位先生喝茶。”   “不敢,不敢。”年轻医士连忙摆手,申高阳却已经急匆匆地离开了,徒留莫擎苍和年轻医士面面相觑。   “咳。”莫小侯爷也轻甩折扇,妄图挽尊。   年轻医士尴尬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小侯爷,您与黄驴的二三事,已经藏不住了。   “别那么看着我。”莫擎苍自信挑眉,“说不定,申世子家里也有一头蠢驴要救。”   “是,是。”年轻医士赶紧拱手。   “千年灵芝都有,九阳神丹肯定也有。”莫擎苍百折不挠,手掌一摊,“拿来。”   年轻医士要哭了。   师兄,院判,救我!!   半个时辰后,莫擎苍手握着一瓶甘草丸做成的‘灵丹妙药’,鼻孔朝天地转身出门,看着绝尘远去的申高阳,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子昭要救谁?   他大哥就前几日受了点轻伤,至于要千年灵芝?   莫擎苍咂摸着这兄友弟恭,暗暗点了点头。   幸好,没听高放那个毒蛇的挑唆,去找申文先的麻烦,否则,这兄弟是做不成了。   莫擎苍一边庆幸,一边犯愁,握着手里朴素的黑瓷药瓶,顿住了脚步。   那个...粗鲁武夫,不会死在府里吧?   莫擎苍纠结极了,他狠狠地扯坏了手中的折扇,烦躁地骂了一句娘。   管他作甚!   等到送走两位大佛,年轻医士才拭去额角的冷汗,四肢瘫软地倒在椅子上,右手颤巍巍捧起毛笔,在支取药品一栏填上申高阳今日所取的灵芝。   他随便一扫,皱了皱眉。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师兄从他手里折下毛笔,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这是院判的意思。”   “啊,是。”   年轻医士眼睁睁地看着缺了三页的残缺书册,不解地抱臂仰头思索着。   究竟,何人要死了?   都快把御药局搬空了。   李昀坐在天一阁中,右小腿绑着的绸带藏在青衫衣摆中,被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可额角一块仍未消退的青紫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他借火烛禀笔批阅奏折,神色清冷疏离,与王安和对坐,却相对无话。   晨曦自木窗棂滑进天一阁,模糊映亮了他手中的黄皮奏折。   李昀手腕一顿,缓缓搁下了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眉梢轻蹙。   “殿下辛苦了。一会儿,待殿下带领九卿与陛下共同议事后,便可回府歇息了。”   王安和也连着熬了两晚,眼睛微红,精神却还好。   李昀缓缓起身,四指并齐,左右手交叠,认真行了一礼,声音冷淡疏离:“此事,还要辛苦首辅。我府中有病人,恐不能在殿前久留。”   王安和捻须的手微顿了一下。   “裴总兵已经被削去摄政王位,囚于府中,如今,正是殿下施恩立威的最好时机。”   李昀不置可否,另起话题:“此事,学生还要多谢首辅替裴总兵说情。陛下金口玉言,再有了首辅一言,方能平群臣争议,免了他的死罪,只削去王位,以功过相抵。”   “殿下以死相逼,再加上故人所托,不过一言罢了。”王安和淡淡道。   “一言足重,多谢首辅。”   王安和望着李昀并非刻意挺直,却足够挺拔,坚韧如松竹的腰背,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句。   “殿下,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的道。”   李昀沉静儒雅的脸微抬,坚定而平和地笑了。   “首辅曾说,我心即我道,风雨不摧,霜雪不改。首辅既百折无悔,我亦无所更改。我无意九五,只求辅佐天子,守百姓和乐,望江山安定。待山河安,朝政清,我便与他退隐朝堂,纵情山水,安居村野,不再踏入承启半步。”   王安和笑容微沉。   “裴总兵重伤难愈,就算此次勉强活了过来,又能有多少寿数?”   李昀的琥珀色瞳孔被天光映得清澈透明,眼中藏着温和的笑意。   “若他先走,我便替他踏遍山川,看尽繁花。待到忘川河畔,再一一说给他听。”   “殿下,慎言!”   王安和重重地拍下手中的笔。   这些年,他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真实的怒意来。   “私情与天下,孰轻孰重?”   “私情重不过天下,可重过我性命。我此一生,唯求一人,只他一人。”李昀坦荡微笑,拢袖抬眼,“首辅,学生敢问,执念成痴,如何破?”   “勘破方能解忧。”王安和沉声道。   “是。”李昀唇角微弯,“也望首辅早日勘破执念。”   王安和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李昀淡笑,一礼转身,震袖而出,朝着天光熹微迈出了天一阁。   他站在门口,湿冷空气扑面而来,他微微眯眼,望着天边晕开的一阵金光云霞。他抬手微遮,那和煦温暖的光从指缝漏了几丝。   他缓缓将手摊平。   掌心落了一团毛绒似的阳光,温和地随着微风在他手心打了一个滚儿。   李昀微笑了一下,五指扣紧,握住了那团温暖。   他要摘下天边的第一缕阳光,送给忘归。   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都双手捧给他的心上人。   希望忘归在噩梦中不要迷路,早点回来,早点回到他的身旁。 第87章 破军   学士府东北一隅有一座二层小阁楼。   阁楼被园林掩映,外墙灰砖已经干裂开缝,显得破落不堪,可屋顶却铺了一层琉璃,光洁如澄澈小溪水。   屋子正中架有一半圆球星盘,上面以针孔戳成二十八宿,里面有长明灯燃烧,星点微光自小孔里溢出来,即使是白天依然微亮可鉴。   两人高的书架上搁着积灰尘的线封书册,大部分都是些周易算经,而书架高处摆了一副歪七扭八的‘逍遥’二字,懒懒散散不成框架,可仔细看去,那字构笔画瞬间分崩离析,跟个细长的柴火棍一般,打着架地绞落交织,像是个旋涡,深邃而神秘,轻易便能能将人的视线吸了进去。   书架旁摆了一张软塌,上面躺了一人,脸上盖了一本书,书册下伸展出一只手臂,石青宽袖被睡得皱皱巴巴,一截枯瘦的手腕滑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三枚铜钱。   远远地,有脚步声自阁楼下层传来。   周明达慢慢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抹了把嘴边的口水,走到星盘前,拿出长明灯旁边熏着的一只烧鸡,掰了一只鸡腿,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地高喊。   “老夫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还有,虎符想也别想!如果你非要抢,我便绝食赴死,让你再也无可依仗!”   脚步顿了一下。   周明达乐了。   “嘿,不敢了吧!”   老夫子悠悠闲闲地坐回了星盘边上,仰头望着琉璃穹顶。   地平线刚蔓起一层暖橘柔光,将夜幕星辰的厚重渐渐驱散,可便是在这明暗阴阳交汇之时,才能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星辰轨迹。   周明达微微眯了眼,用尽全力,才用模糊的目光看清了那宏远星宿下的几颗明亮命星。   紫微宫定了。   文昌,大盛。   破军...黯淡,时隐时现。   周明达一颗老心颤了颤。   臭小子该别撑不住了。   “我要更衣!!!”周明达扯着嗓子吼,“王闲之!!放老夫出去!!别逼着老夫一泡黄物毁了师父的遗物!!”   门口守卫的小厮没见过世面地摔掉了下巴。   哪有文人如此粗鄙不堪?!   哪有人敢直呼大人表字?!   还有,这位先生要绝食之前能不能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大放厥词?   门口脚步声细碎,不急不缓地停在了门口。   周明达狐疑地瞥了一眼合拢的木门。   他的狐狸师兄可从来不这么迟疑。   莫非,心有愧疚,举步难行?   “怎么,答应老夫的事情没办到?!”周明达摔了鸡腿,“臭小子手里的权已经被架空了,你就留他一条命又如何!如此冷血,真不知你死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你送终!”   门缓缓开了。   周明达满嘴油光,正要破口大骂,可话还没说出口,便憋了回去。   颀长青衫君子骨。   不是那个老狐狸。   “咳。”周明达一时不知道先抹干净嘴边的油渍好,还是先把乱糟糟的衣摆整理好比较符合礼数。   前两日刚在梁王殿下面前捡回来的光辉文人形象,一个呼吸间便尽数坍塌了。   救无可救。   “首辅的故人,果然是周先生。”李昀并不意外,亦毫无被蒙骗的恼恨。   他经历过太多背叛与算计,旧时光里的温馨早已被打得支离破碎。   可,这冰冷无情里,总还有几分值得留恋的温情。   “殿下...”周明达干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跌坐回了星盘前的圆木凳上,却只坐了半个屁股,身子一晃,便栽了下去。   李昀两步上前,温和地扶起了周明达。   “先生腿脚不便,还是要多注意身子才好。”   “...唉。”周明达苦笑着,“历尽黑暗,仍心向光明,殿下果真是李家的异数。”   李昀清澈的眼瞳含着浅笑。   “有人自暗处点了一把火,我只是,借他的光,照自己的路。”   “...裴小子,还好吗?”   “方公子说,忘归早年征战沙场的伤没好全,这几年又殚精竭虑,不敢修养。加上毒药侵蚀,心口箭伤,如今,只凭着一口气撑着罢了。即便熬过了生死一线,身体恐怕也大不如前了。”   周老夫子没料到李昀用如此平和的语气把这锥心的话轻易说了出来。   他沉默片刻,一室之内,安静地能听到长明灯的蜡烛芯燃烧的细碎声。   他微微仰头,望着那浅亮色夜空最后的一丝黑暗,抬手指着紫微宫北斗,侧头轻声朝着李昀说道。   “裴小子破军入命,在天为杀,一生动荡,难得善终。”   李昀坐在他身侧,仰望着渺远的苍穹,却什么星宿也看不到,却也不强求,只安静地听着。   周明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转身。   “紫薇之南,太微以北。天枢为首,摇光为结。”周明达的手指落在星盘的摇光之上,轻轻一扣,“这便是,破军。”   李昀微微颔首。   “这几年,我教他下棋,磨他的性子,压着他,尽量不让他出手破局,就是怕他一朝破军应劫。”周明达苍老的大拇指摩挲着那星孔,不舍得放,“...可谁知道,他这孤绝的性子,根本一点都没改。”   李昀抿了抿唇。   “忘归若下了决心,无人能阻。”   周明达又将手指移到文昌。   “而殿下出生时,命星被浓云遮掩,我与...王首辅,都看不清。”他狠狠咬牙,“十余年前,老夫曾不懂事的算了一卦,竟看见了殿下入主紫薇帝王。”   “是吗?”李昀淡笑,“十余年前,我恐还未曾结识忘归。否则,先生一定卜不到这般结果。”   他缓缓站直,用手覆在破军之上。   “执迷之人,心已旁落,如何手握天命?”   周明达沧桑地叹了口气。   “殿下,大庆礼法森严,一个不慎便会被口诛笔伐。殿下是亲王尊贵,又为文人所尊崇,外人前,言必慎。”   “先生,如何能算是外人?”   “不...不算外人?”   李昀微微歪了头,淡然温和的眼瞳竟含了一分打趣:“莫非先生今夜想在侯府门外睡,非要担得起‘外人’二字?”   周老夫子望着李昀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忽然心好慌。   这哪是打趣,根本就是威胁!!   周明达刚想摆摆手,却愣在了原地。   “什么?去哪儿?”   李昀扶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慢慢起身,温和而坚定道。   “先生,我替忘归,接你回家了。”   方宁手边的医书已经被他翻烂了。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吗?!   就算翻了千遍,结果仍是同一个。   无药可救。   唯有继续用蓬莱吊着命。   现在连一贯吹捧老父亲神药的方宁也有些心慌了。   ‘蓬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向武跑前跑后地添柴火,偶尔看见方宁那副凝重的表情,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加努力地替他看着火。   方大夫真的好专业,令人尊敬。   看似专注的方大夫正在仔细地思索着,今天的午膳究竟是狗肉,鹅肉,还是猪肉呢?   为了取药引子,这大庆的家禽都快被他杀了一圈儿了,可殿下还是只有一口气儿,就这么顽强地挺着,不肯死,也不肯醒。   难道,他要去找老虎和狮子吗?   “唉。”   方宁叹了口气。   向武一激灵,以为自己添柴添慢了,连忙多加了两根。   方宁又垂头思索着。   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呢?   说是积了德,可是殿下快要把他逼到了绝路,搞得他每日都在将疯未疯之间徘徊,像个魂儿一般;说是造了孽,可是殿下这个药人却顽强地令人发指,就这么折腾竟然还没死,搞得他一边心疼一边心痒。   “唉。”   最后,方宁只能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向武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柴猛地又多塞了两根,手下风箱狂拉,结果滚滚浓烟自炉膛里涌了出来,两人瞬间被熏成了关公。   “啊呜兄弟。”方宁黑炭似的脸僵硬地笑了一下。   “诶,方大夫。”向武黑煤球似的脸上眼睛明亮地睁得滴溜圆。   “梁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啊,马上。”   “哦。”方宁抹了一把眼泪,“请他把你带走好不好?”   “啊,是。”向武灰溜溜地转身出去,可却被方宁喊住了。   “啊呜兄弟,你在替谁戴孝啊?”方宁两步上前,揪着向武腰间被大风掀起来的麻布腰带,挠了挠头。   “啊,没谁。”   向武手忙脚乱地藏起腰带,生怕犯了裴王府的忌讳,又惹得自家公子不高兴。   “我从法华寺学了渡魂经文,你偷偷告诉我,我帮你渡一渡。”方宁也跟他咬耳朵,“殿下最不喜欢这些仙神啊,魂怪啊的,所以,我也只跟你偷偷说。”   向武没忍住眼圈一红。   “你也见过的,扶大哥。”   “啊,就是那个...”方宁回想起扶宽不成模样的尸身,极为感慨地双手合十,尊敬地垂下了头。   真是个硬汉子。   都被炸成筛子了。   “扶大哥没有亲人了,没有人送他一程,他在地下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向武说着,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除了我,没有人再想着他了。所以,方大夫,你别告诉公子,也别告诉别人,让我好好送送他,好不好?”   “无妨。”李昀温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向武身体一僵,犯了错似的,无措地站着。   李昀挽了袖口,提了衣摆,掩着口鼻,亲自入内推开了药庐的小窗。   浓烟缓缓散去,清风徐来。   “药好了?”李昀看着那烧焦了似的药罐子。   “好了,梁王殿下。”方宁点点头。   李昀走到灰砖跺垒成的炉灶前,用湿帕取下药罐子,小心地沥出汤药,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暗棕色药汤铺了半个白瓷碗。   李昀微微蹙了眉,小心地端了起来。   他路过向武的身边,见那孩子仍是有些无措地站着,他便顿了脚步。   “阿武,你做得很好。”李昀声音和缓,带着鼓励说道,“可否请你替我给扶兄弟上一炷香?”   向武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李昀:“公子?”   “扶公子是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李昀抿了抿唇,“所以,替我们谢谢他,请他,一路走好。”   “嗯!”   向武重重地点了头,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方宁看着这主仆两人从药庐里一前一后地离开,视线落在院子里积得厚厚的落叶上。   秋风卷落叶,沙沙地刮着青石地砖,却没人扫。   方宁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睛,握着木门,呆立秋风中。   以前,在一起熬药的扫地大哥,不在了;陪他一起抓鹅的守卫大哥,不在了;帮他做药膳的后厨大哥,也不在了。   每天专注于打地洞的十二大哥,好像再也没回来。   还有,那笑容和蔼,上能修瓦下能掏沟,前能应付杀手,后能劝殿下吃饭的全能管事,项叔,已经三天没有管过后院的柴火了。   他们去哪里了?   为什么都不回来了?   方宁抱着手臂,呆呆地坐在了药庐的门槛上,望着天。   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偶尔被秋风柔软地被吹散,又在天上攒成一团。   方宁怔怔。   云走了,风还会把他们吹回来。   可有些人走了,是不是便再也回不来了?   “呜...”   方宁呆呆地捂着脸,片刻,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是医者,见惯了生死,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忽得,方宁歪了的发巾被人正了正。   脑袋被人揉了一下。   方宁拿开湿漉漉的手掌,泪眼朦胧地看向了面前那个模糊的轮廓。   “周先生!!!”方宁眼泪瞬间便决堤,跟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扑进了周明达不算坚实的怀抱里。   “我...我好想你!呜呜...”方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傻阿宁,老夫这不就回来了?”周明达明显枯槁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又揉了揉方宁的脑袋,“平常怎么不见你好好孝敬老夫?”   “这次,这次一定好好尊敬周先生!!”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真诚地望着周明达的双眼,“周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虽然嗜酒好色腿脚不好脾气暴躁人懒话多,可我真的特别喜欢先生!”   “小阿宁,你的...喜好...挺别致啊。”周明达声音很瘪。   “是的,殿下经常夸我。”方宁破涕为笑,自豪地拍着胸脯,“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   “哦呵呵。”   周明达捏了捏指关节,皮笑肉不笑地拎着他的衣领,跟提溜小鸡一样,把他甩了出去。   李昀端着药,用手护着白瓷药碗,轻轻推开了寝殿的门。   他单手解下肩上的雪白狐裘,像是怕寒意冻到那虚弱的人一般,他抖了抖身上的秋意,才慢慢侧坐在床沿。   床上的人十分安静,眉目间连一丝痛苦与挣扎都没有。   阳光披头散发地洒落一地光辉,那温和又耀眼的晨光透过窗纱无声地暖着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   李昀将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裴醉苍白的手背上,转而五指交叠,被秋日晨曦剪出了缱绻的温柔。   “知道你喜欢清晨出去练武。”李昀攥了攥他的手,“你出不去,我把晨光给你带回来了。”   那人手腕上还插着两枚银针,微晃间,细碎的银光跃动一室。   李昀移开目光,左手握着汤药白瓷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忘归,喝药了。”   像是怕惊了那人的梦一般,声音轻又柔。   裴醉没有反应,长睫低垂。   “又不想喝药了?”李昀含了一口苦涩血腥的汤药,贴在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将温热的汤药渡了过去。   “甜吗?”李昀取了白帕,拭去裴醉唇边的药渍。   裴醉的喉结微微滚了一下,碎发垂眼,神态安稳而平和。   “嗯,是吗。”   明明什么回应都没有,可李昀却抿唇浅笑。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再喝糖水了。” 第88章 施粥   这个秋天过得实在漫长。   秋雨连绵,仿佛这阴沉天气总没个尽头。   前几日满城红叶滔天的盛景,也被这倾盆大雨打得寂寥零落。   李昀是被大雨砸在屋顶瓦片上连绵的钝响声磨醒的。   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困意未消,挣扎了片刻,单薄的眼皮微微掀了起来,望着一室的黑暗,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本能地觉得心里熨帖。   裴醉的呼吸很沉。   较之十几日前时有时无的呼吸,这绵长的呼吸,已经足够让李昀得到安慰了。   李昀靠在裴醉的肩上,用微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他:“忘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娇惯。   抱一人入睡,拥一夜好梦。就算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他的名字。   毕竟从睡梦中被惊醒,睡意仍盛,李昀单薄的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想再睡个回笼,可窗外狂风过境,硬是将他的睡意一点点地刮了个一干二净。   李昀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小声‘唔’了个含混不清的字。   “天不允我会周公。”   声音字字粘黏,像极了撒娇。   可李元晦养不成惫懒任性的性子,说罢,便离开了裴醉的肩头,用右手垫着后脑,那尚未苏醒的俊秀容颜带着困意,话语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   “承启外城犯了水灾,加上日前的大乱,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恐有人趁乱犯事。不过,我最担心的,并非承启的城防。”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连日暴雨,黄河决堤,沿岸无数州府遭毁堤淹田。其中,仍是以淮阳最为严重。”李昀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其实,在望台时,承启便派人送来了加急奏章。淮阳的十二堤坝已经毁了一半,百姓死伤惨重,药粮亦紧缺。可你那时候剿匪伤得太重,我便没有与你说,怕你再忧心,伤势恶化。”   “前几日,淮阳知州又连奏三道加急,请求户部拨下财粮救急。可国库实在空虚,挪不出钱来。盖无常被查封的产业铺子虽被高、崔两家瓜分大半,好在高侍郎并非是心大吞天之人,账册表面工夫仍是做得极好,呈到内阁的账里仍有百万之数。暂且,拆东墙补西墙吧。”   李昀揉了揉额角钝痛。   真不想一睁眼便想起这令人头疼的糊涂账。   他翻了个身,身侧的墨发柔软地垂了一肩,虚虚绕在裴醉的手臂旁。   “上次烧毁案卷库之事,杨御史怀疑是祸起萧墙,于是磨了高侍郎好几日,与他一起彻查吏部人事。我昨日接到的帖子,邀我一同前去,大抵是有了结果。”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你留在梁王府的暗卫,我选了几人近身跟着,剩下的,我还是让他们守在这里。”李昀支起半个胳膊,纤细的墨发从他的肩头如丝绸滑下,他亦随着这落势,轻落一吻,含笑道,“这几日,我恐怕不能时时陪着你了。若你想我,便让他们来找我,好吗?”   他等了几个呼吸,仍是只有回荡一室的大雨闷响。   李昀敛起眼眸间的微黯,可唇边却噙着极淡的笑容,仿佛并不曾失望一般。   “没事。”   这两字,仿佛也时时挂在嘴上。   李昀小心地掀开被子起身,燃了灯。   他轻轻解开裴醉的中衣系带,露出了那人伤痕遍布的前胸。   曾经结实的小麦色皮肤,已经变得尽然白皙;曾经健硕的胸腹,摸起来已经不再如沙锤一般坚硬,可线条依旧匀称,消瘦却不羸弱。   可上面纵横的老旧伤疤如白纸上的凌乱墨点,无论看多少次,李昀还是会觉得心口疼得如刀绞。   大庆武将凋零,忘归十三岁便被推上了战场独自领兵。   犹记得那年,赤凤营累月之战。   宁远侯裴楼与长公主凤惜双力竭战死。   大公子裴若寒自城中杀出,力竭战死。   二公子裴少温侧路驰援,力竭战死。   四公子裴醉奉命领兵诱敌,重伤垂危。   大小姐裴折风打晕了还要继续出战的裴醉,扛旗出城,力竭战死。   裴家满门,战至只余一人。   最后,裴醉自血海里红袍赤马奔出,接过长姐手中的残破染血旌旗,领着赤凤残军,封城死战,近乎玉石俱焚地将兰泞骑兵赶出边防线百里外。   自后,赤凤营,百战百胜。   力竭战死。   说书人口中几行字,坊间不过多几声唏嘘,哪知人命千钧重。   百战百胜。   这传奇于世,不过是死里逃生后的云淡风轻,付之一笑,哪知背后藏着的血与伤。   李昀喉头很酸。   或许,只有真的亲眼见到了这满身的伤痕,才能明白,没有什么国泰民安是理所应当的。   有人以血肉堵这飘摇河山,有人旰衣宵食护百姓平安。   作为墙内安享其成的人,至少,该时时铭记,这风雨落不到自己头上,是因为,有人拼死撑开了伞。   李昀勉强将视线收回,呼吸已经乱了。   他稳了稳心神,整理了那人心口裹着的一小块白纱。昨日替他擦身子的时候,顺便与方大夫学了换药,可看着那快要愈合的伤口,他并没有太多喜悦。   他用指腹微微抚摸着那白纱。   “又要...多一道伤疤。”   李昀攥了攥手掌,将床脚摞着的另一床厚棉被轻轻地叠在他的身上,又怕压痛了他,拧着眉,缓慢又小心地替他掖着被角。   寒意自门缝外渗了进来,李昀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子也微微打了个颤,他赶紧披上了件狐裘,生怕寒气入体。   他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能好好照顾忘归。   早膳来得很快,是方宁满脸带笑地端进来的。   周明达不敢让方宁闲下来,因为那孩子要么抓着他哭,要么上赶着发疯,要么就说一些让人很想揍他的话。   忙着处理江南军情政务的周老夫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干脆将调理李昀身体的重任也交给了方大夫。   “方公子。”李昀微微颔首。   “梁王殿下,今日的早膳是防风粥。”方宁掰着手指头细数着里面的药材,“梁王殿下体虚畏寒,除了防风外,还加了黄芪,固本培元,温和滋补。以前殿下肠胃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给他做这个,除了防风黄芪,还得加白术。”   李昀握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是吗。”   他猛地回想起,最后那段时间,忘归在他面前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食不下咽。   “殿下这几年药吃得太多了,本就伤了脾胃,关键他还喜欢喝烈酒,身体怎么可能好呢?”方宁唉声叹气地蹲在地上,满脸写着‘不遵医嘱’的委屈,可小眼睛却使劲地瞥着李昀沉静的脸,似乎期待着什么似的。   “既是如此,方公子可否将药膳粥的食谱教授于我?”李昀放下勺子,如他所愿,极配合地问出了口。   来了!   方宁无声地嚎叫。   “殿下不必这么客气!”方宁连忙摆了摆手,心里乐得跟个兔子似的,窜天地跳。   梁王殿下就是再世活神仙!!   终于有人能接替他劝殿下吃饭了!!!   殿下终于要换人打了吗!!!!   方宁的心脏已经笑裂成了八瓣,但他强忍住了心头狂喜,表情僵硬地憋出了个十分为难的表情,仿佛自己有违祖训罪大恶极,私自公开了祖上的不传之秘似的。   李昀垂眼,轻轻地用手中的白瓷勺搅着清粥。   “那...不知这药膳方子,何时能派上用场?”   宛若不经意一问。   可方宁知道。   虽然梁王殿下这么多日一直没有问出口,但他比任何人都要焦急。   表情能骗人,动作也能伪装,可脉象是再诚实不过的。   方宁沉默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床前,跪在床边,将手伸进了那冰凉的被子里。   即使盖了两层被子,那里面竟还是冷得跟冰窟似的。   方宁打了个哆嗦,用二指小心地按上了那削瘦的手腕,仔细地探脉。   “...很难说。”   艰涩的三个字。   “骆先生,还是不肯入府?”李昀抿了抿唇。   “...嗯。”方宁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床边地上,抱着药匣子,把头搭在那坚硬的木板上,有些迟疑,“...老爷爷好像,特别不喜欢我。我问他能不能帮我一起救殿下,他理都不理我,很生气的样子。”   “是吗。”   李昀亦沉默地喝着粥,仿佛悲喜不惊,可他捏着白瓷勺的指节却微不可见地泛了白。   “如此,便辛苦方公子了。”   他声音微哑,没有回头,只拢了拢肩上的狐裘,便提了把油纸伞,自顾自地迈入漫天雨帘中。   前几日还尚且萧条的庭院,现在那倾颓之气被一扫而空。   尽管,在廊下扫地的人脸上手臂上腿上都是绷带,连走路都勉强,可挥起扫把来,却虎虎生风。   向文急匆匆地从垂花廊赶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灰蓝色手炉,巴掌大小,没有繁琐的纹饰雕琢,宛若在地摊上随便买的一般。   “公子今日要去外城,不宜佩戴太过惹眼的饰品。”向文低声解释道。   “嗯。”李昀赞许地淡笑。   向文极力压着雀跃的小表情落在李昀眼底,他只是笑了笑:“走吧。”   承启外城没有中城的繁华,矮房坐落在阡陌中,被毁的暗巷便在这低矮错落的砖房中,如一条虫蜷缩着,此刻尽是焦土废墟。   申高阳坐在高蓬高椅上躺着看雨,身旁燃着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将他精致容色映得更加明艳。   他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间,看见身披雪白狐裘的李昀缓缓走了过来,立刻来了精神,从富贵高椅上蹦了起来:“元晦,这里这里!”   向文收了手里的湖水色油纸伞,老实地站在远处。   李昀缓步走了过去。   “忘归有点起色了吗?”申高阳边问边打着哈欠,显然是疲惫极了。   “嗯。”李昀不欲多说,只问道,“这里如何了?”   “唉,这水淹田淹房子,救不回来。人嘛,有惠民药局和宫内医官,大概还救得回来。主要他们是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申高阳揉了揉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承启上赶着‘做好事’的人多了去了。”   李昀目光顺着申高阳的手指向远处淡淡一扫。   光是施粥便有数十炉灶起,热闹得倒不像是救济灾民,简直像是庙会。   “你看,这杜大财主做得一手好生意。这几日先是趁乱哄抬米价,联合承启几大粮商,疯狂屯粮。这几日赚得盆满钵满,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忧心百姓,为富有仁的坦荡行径。”申高阳‘呸’了一声,“本世子最看不上这种赚黑心银子的人了。”   “这是承启。”   李昀清冷的眉眼微微一敛,语气沉了下来。   “是啊,就因为这里是承启,官商才更是一家。”申高阳耸了耸肩,“你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昀与申高阳对视一眼。   “你与他不同。”   申高阳折扇一抖,掩面而笑:“当然。”   杜辉宇全身不见任何绫罗绸缎,身材亦保持得极好,年过四十,仍没有大腹便便的富态,反而精干得近乎瘦弱了。   他弯着腰,亲自把上好米粮熬的粥分施给衣衫褴褛的百姓,不时,还洒下两滴泪来。   “杜大财主可是宋尚书的姻亲。”申高阳继续跟李昀咬耳朵,“现在宋之远进去了,杜辉宇这姿态摆得可低了,一边施粥要名声,一边敛财耍手段,了不起了不起,连我都要赞叹这脸皮如城墙的杜大财主。”   李昀望着这人满为患的领粥队伍,忽得,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申高阳忽得脊背一颤。   不对啊,这熟悉的感觉,只在忘归那个黑心的身上感受到过。   温暖纯良的元晦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神色。   错了错了。   申高阳揉了一把脸,吼了一嗓子:“爷都累晕了,还不快给爷拿杯牛乳来喝!”   身着灰麻布的小厮麻溜地端上来两碗仍是冒着热气的白色牛乳,恭敬地双手捧上。   李昀盯着这波纹荡漾的雪白牛乳片刻,转头看着申高阳。   申高阳立刻捂住了腰间的钱袋。   李昀微微一怔:“怎么了?”   “习惯性的,抱歉抱歉。”申高阳敲了敲脑壳,心有余悸道。   “子昭,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关于银子?”申高阳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手中商铺众多,且隐蔽不留名,此事,恐怕还要麻烦你出手。”   李昀屏退了身边人,在申高阳耳边低声说着他的想法。   “...”   申高阳一口闷了牛乳。   “元晦,你变了。”   李昀没料到申高阳露出一脸要哭的表情,有些无措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道:“你多年行商,精于此道,而我也只能信赖于你。”   “嗯,我知道。”申高阳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李昀怔了一怔:“子昭,可是有什么难处?”   “元晦,你没经过商,不懂其中曲折,我不怨你。”申高阳不想承认他善良的元晦变得跟那个黑心混蛋一个模样,尽力替他开解着,“这哄抬粮价,是需要粮和钱的。你要我抬粮价,就是要从我手里拿走我的命根子,然后,等到粮价跌了,我还得赔银子。你想要坑那帮家伙,可我也被当成野草割了。你说,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李昀眉梢微蹙:“并非,粮库尚有秋税米粮,我可尽力暗中替你调粮,再以此粮当做周转即可。”   “我知道,户部没粮,别装了。”申高阳幽幽道,“裴忘归早就跟我说了,户部连一粒粮都拿不出来了。”   李昀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申高阳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放在身侧的手握得吱嘎作响,额角的青筋蹦得隐约可见。   他把手搭在李昀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元晦,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黑心的家伙?”   李昀眨了眨眼,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无话可说。 第89章 喜欢   处理外城水灾之事便用了一日一夜,李昀没来得及回府,连饭也只匆匆吃了两口。   这日虽然没有下雨,可天空却挤满了阴云,看不出已经是第二日接近正午了。   李昀坐在马车上赶往都察院,支着手肘,有些疲惫地蹙着眉。   向文有些担忧,捧了杯热茶,轻声唤他:“殿下,别太累了,小心着凉。”   李昀微微掀了眼帘,微哑地‘嗯’了一声,双手自狐裘披风下伸了出来,握着那天青色茶盏,细瘦修长的手指被映得格外雪白。   “陛下可差人来寻过我?”   “是。”向文低声回道,“陛下差身边的步统领来了三四次。”   李昀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茶水中上下翻转的茶叶残片,思绪已经微微飘远。   十日前,李昀入宫时,李临哭着喊着要偷偷去看裴皇兄。   李昀本不想让他亲眼看见重伤垂危的裴醉,怕他承受不住而难过大哭,却拗不过小皇帝的坚持,只好带着乔装打扮的李临,潜进了宁远侯府。   小皇帝穿着普通的短褂,腰间配了一把长剑,站在裴醉身边三步远,没敢上前,眼圈却红透了。   就在李昀以为李临要哭的时候,小皇帝颤巍巍地拔出了剑。   那剑比手臂还长,又极重,他圆滚的手臂这两日都瘦了一圈儿,勉强提起剑,连肩膀都跟着颤。   他噙着眼泪,扎了个马步,嘴里稚嫩地喊着‘喝哈’,右手握拳,左手握长剑,在面前横着一拉,又斜着一劈,抡了个圆,向前突刺,剑锋停在裴醉床边半步远,剑尖抖得跟风中枯木似的。   ‘裴皇兄,朕有每天都练剑,朕是个好皇帝了。’   一片寂静。   没有裴皇兄含笑的‘做得好’。   也没有裴皇兄温柔的拥抱。   什么都没有。   李临手里的剑‘当啷’一声落了地,‘哇’地一声扑到裴醉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哭湿了他的袖子。   ‘朕还是好怕,皇兄,别丢下小五,好不好?’   李昀从身后抱住了李临,低声叹了一口气。   李临眼睛里的无措与委屈比眼泪还要饱满,他揪着李昀的衣服,瘪嘴大哭,说‘梁皇兄是骗子,说只要好好练剑好好看书裴皇兄就会醒过来,裴皇兄也是骗子,说好要一直陪朕的...’   那日,李临说了七八十次的‘骗子’,最后,哭得发了高热,被步景离抱回了宫。   李昀手里的茶已经凉了。   向文见李昀沉默地垂眼不语,也不喝茶,有些急了。   “殿下,你怎么了?”   公子冬日里最容易生病了,这连日奔波,公子哪能受得住啊?!   “没有。”李昀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从前襟夹层里拿出一本棕木色硬皮密折,放在胸口的位置捂得久了,连纸张上都带着温暖。   他慢慢拉开那折叠整齐的折子,上面铁划银钩飞舞的行书撞入他的眼帘。   裴醉写了很多事。   密密麻麻,事无巨细。   那墨痕的颜色不同,前后的笔韵和腕力也有异,显然是多次写就,而越到后面,那墨迹越凌乱潦草。   到了最后,连框架都有些发散。   李昀用指腹轻轻地拂过那潦草的墨痕,视线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兵求强盛,守土开疆为国操戈。’   ‘礼法春秋,官道有为百姓和安。’   ‘今日破晦,来日立新。’   ‘虽千万人,吾自往矣,不悔、无惧。’   李昀乌黑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似乎看到了那人强撑着病体,边咳嗽边笑着挥笔写就的绝命笺。   李昀的手指轻轻抚着那几行字,仿佛隔着虚空,握住了那只执笔的手。   为何总把浩然正气藏在荒唐不羁之下?   裴忘归,你傻不傻?   向文却疑惑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李昀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奏章的背面,却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蝇头小字,仿佛是后添上去的。   ‘不悔是真,无惧是假。’   ‘我怕你受伤,怕你后悔,怕你独自面对风雨骤,怕无人与你共白头。’   ‘李元晦,我怕得要死,却不得不死。’   ‘抱歉。’   笔锋行至此处,微微顿了一下,那潦草的字体却忽得变得十分规整,仿佛是一笔一划用尽全力写下的。   ‘别哭。’   李昀的视线黏在最后一行小字上,任马车颠簸,窗外狂风卷帘,吹得纸页簌簌发抖,他恍然不觉,耳边,那街边的喧闹声已经远去,唯有胸口‘咚咚’的心跳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裴忘归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原来,所有的喜欢,都藏在这近乎是玩笑话的两个字里面。   战功赫赫重权在握的大将军,竟然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李昀心口百味交杂,仿佛同时握着深沉浓烈的爱意与惨烈锥心的痛苦,茫然无措间,竟笑了一下。   向文看得呆了。   公子从来没这样笑过。   真....真好看,可看上去又真的...好绝望。   李昀缓缓抬了眼,笑眼犹在,只是那乌黑的眼瞳里散落着细碎水光,可再细看,那眼眶里连一滴泪也没有。   梨花微湿春带雨,不染俗尘的笑容,让人不敢亵渎。   向文眼睛湿漉漉的。   “公子,你要是...心里难受...别强撑着...”   李昀又轻轻笑了笑,挑起布帘,望向马车外的街巷。   十几日前,街道上还满是鲜血与烟尘瓦砾,现在,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   被踩塌的摊位也恢复如旧,养家糊口的商贩又开始吆喝叫卖,只是声音没有往日的高昂,神色是掩不住的恐慌。   “阿文,我想吃馒头了。”李昀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笼屉,声音很轻,“帮我买一个可好?”   向文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极快地叫停了马车,买了两个羊肉馒头,搁在纸袋子里,小跑着奔回了马车上。   李昀接过那滚烫的纸袋子,小心地剥开,露出个大饱满圆滚微弹的面皮来。   他小口咬了,羊肉的汤汁顺着唇齿炸开,肉香混着面香,带着热气,在他的口腔内四处乱撞。   承启的小作坊的手艺远胜望台的地摊小贩,可,李昀只是咬了一口,便搁下了。   “殿下,不合胃口?”向文担忧道。   李昀手里握着滚烫的馒头,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那乌黑的睫毛一直在微微颤着,苍白的脸颊如同透明的琉璃一般一碰即碎,可前额的几绺发丝垂了下来,随着微风微摆,挡住了那一瞬的脆弱。   味道承载着记忆,记忆又凝聚成味道。   手里这个,并非他想要的味道。   “...去都察院吧。”   李昀声音极轻,语气仍是如往日的耐心温和。   向文还想劝,可早知李昀过于内敛温柔,是所有刀子都要生吞下去,宁肯身体里被割得血肉模糊,也不会说出来造成别人困扰的个性。   他只挑了帘出去,坐在车辕上,留公子一人在车里,希望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车厢内只剩下李昀一人,周身的痛意朝他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他垂了长睫,又轻轻地咬了一口羊肉馒头,喉咙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难以下咽,可,他拼死地咽了下去,至于眼眶红得快要滴血。   “咳咳...”   李昀噎得难受,轻轻敲着胸口,妄图把堵在胸口那口气敲散。   街角忽得响起了一阵鞭炮,不知谁家的嫁娘牵起了心上人的手,白首一生。   李昀攥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上天总是要将这些自欺欺人的可笑行径无情地戳穿,不留给他留最后一点情面和尊严。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纸袋子,再也撑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这喧天的喧闹声中,梁王李昀静静地滑坐在了地上,近乎狼狈的,抱着膝盖,捂着脸,声音颤抖地呜咽了一声。   杨文睿已经在吏部磨了七日了,可愣是没查下去。   那日,端茶给梁王殿下的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而当值记录也毫无破绽,并非那日刻意有人与他换班。   而茶中的迷药太过普通,甚至于查不出何时何人于何地买的。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到杨文睿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同僚皆矢口否认与这件事有牵连,不知是互相包庇,还是当真无辜。   自然,杨文睿是不可能相信‘无辜论’的。   他拢着花白胡子,右手不停地写着密封奏折,希望陛下能彻查此事,不让盖家余党有在此祸乱朝政的机会。   每次想到十几日前的大乱,他的一颗心就要颤一次。   百年基业,可不能毁于一朝。   李昀进来时,就看到胡子眉毛花白的杨文睿满脸忧国忧民地笔走游龙,李昀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让人打扰。   杨文睿足足写了半个时辰都没停笔,越写越上头,甚至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像极了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劝诫的刺儿头。   李昀怕他一把年纪背过气,只好轻声咳嗽了两声。   杨文睿猛然回过神来,笔锋一顿,看见李昀含着浅笑的表情,赶紧搁下笔,拢袖抬了一礼:“让梁王殿下久候了,下官有罪。”   “无妨,只是少坐片刻。”李昀抬眼,俊秀容貌儒雅温和,只是眼睛微肿,“杨御史寻我,可是有事商谈?”   “是。”   杨文睿抱着一小摞文书,搬了个小几,坐在李昀身旁,请他过目宋之远一案的人证,还有近三十年来的吏治考核文卷。   李昀正要翻阅,可杨文睿却摇了摇头:“此事倒先不急。”   说罢,从袖口中取出巴掌大小的纸,将折叠成四份的密函展开,轻轻摊展开在李昀面前。   “虽然那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药物人证俱不可查,吏部那边也是浑水一滩,可下官仍是设法找到了几个最有嫌疑的官员。”   李昀却用手掌盖住了那密函上的人名。   杨文睿一怔。   “盖无常已死,即使吏部有盖家余党,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杨御史实在不必在这上面费心了。”   李昀轻轻将纸条推了过去。   杨文睿感慨于李昀的心善,却又忧心于他的善心。   “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方能万无一失。此事,还请殿下三思。”   李昀揉了揉额角,显然是有些疲惫,可仍是笑着解释道:“绝路之人被逼跳墙,不如给他们机会重头再来。再说,此事高侍郎自会派人多加照看,想必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   杨文睿还想说什么,可守门侍卫急匆匆地赶来,禀报道:“禀大人,高侍郎差人来了,好像有急事。”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派人来了。   杨文睿立刻把人请了进来。   高功身边的文书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高声说道:“禀杨御史,高大人已经将盖家余党尽数革职,一个不剩!此乃名册,请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莫非,高功早知吏部盖家人手,却放任他们下手?   杨文睿老脸立刻一沉,怒斥道:“前几日,本官协理高侍郎查案,可他却百般推诿,且人证物证皆不可查,他是如何一夕之间便将所有盖家余党都揪出来的?”   文书笑着拱手:“此事,自然是要多谢大人鼎立相助!”   杨文睿眉头拧得更紧了:“本官?”   文书见他茫然之色不见作伪,也蹙了蹙眉,小心回禀道:“若非大人自毁案卷库,引蛇出洞,逼得他们相互攀咬,如何能一网打尽?”   杨文睿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起身,惊道:“你再说一遍!!!”   文书没想到能正面迎击杨文睿的暴怒,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口水,他抹了一把脸,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杨文睿颤巍巍地奔了出去:“来人!!”   等了许久,才从垂花侧门奔来一守卫,拱手说道:“杨大人,有何吩咐?”   “案卷库...”杨文睿捂着胸口,半天没喘过气来,极艰难地问道,“...又走水了?!”   “是。”   “为何不回禀?”   “大人说,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大人写奏疏,所以...”   杨文睿眼前一黑,被李昀稳稳地扶住。   “梁王殿下...老臣...不,下官...下官要去处理...”   “杨御史快去吧。”   李昀的视线落在那守卫身后的猫着腰拎着水桶的小厮身上,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并没有多说,只淡淡朝着那灰头土脸的小厮道:“你暂且留下,进来回话。”   那小厮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跟在了李昀身后,进了内室,极快地关上了门,抹了把脸,单膝跪在了李昀面前。   “主子。”   李昀清冷的目光扫在那小厮微挑的眉峰上,拿起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清茶。   “案卷库走水,是你做的?”   “是!”小厮眉峰挑得更高了,两根眉毛手舞足蹈地打架,几乎是喜形于色了。   “我不记得,何时授意你如此行事了。”李昀搁下茶盏,那杯盖清脆地扣着碗壁,激得小厮脊背一僵,立刻敛起了眉间的喜色,双膝跪了下来。   “主子,属下...”小厮抓耳挠腮一番,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属下只是不忍主子受这个窝囊气,所以,所以才擅自动手。案卷库走水,根本就是杨文睿御下不严,让吏部的盖家余党有隙可钻。杨文睿自家的事不管好,跑到别人家指手画脚,能查出就有鬼了。这一烧,让盖家的人以为他们买通之事败露,心中惊慌,自然会露出马脚,所以,所以小的才烧了案卷库。再说...再说...”   小厮偷偷地瞥了一眼手掌心的墨痕,若无其事地接了上去:“再说高功虽不愿意背上识人不清驭人无术的坏名声,可杨文睿若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高功若再不拿出点诚意来,他以后就算做上了吏部尚书,恐怕日子也会艰难。另外,高功借这次机会,名正言顺地铲除吏部非他党羽,除了盖家,肯定还除了不少其他势力的棋子,于他大有助益。这样,属下既能替主子报仇,又能...”   “...二十二。”   李昀声音发颤,他握着扶手的指节已经泛了白。   这样张扬的手段,这般狂傲的语气,还有...这温柔的解释。   “是!”   二十二腰背挺得很直,又偷偷瞄了一眼手里的小抄,暗暗舒了口气。   一字不错,他真是个小天才。   “忘归他...是不是醒了?”   李昀声音放得很轻。   二十二嘴巴张得很圆。   梁王主子果然非同常人。   他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刚想点头,可李昀却已经拎着衣摆奔了出去。   那青衫广袖与肩上的狐裘向后飞扬,整个人如同蹁跹的白鹤一般,转眼便消失在了这院子里。   二十二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还能看见梁王主子如此失了分寸地狂奔,他怔在了原地,忘了主子最后的交代。   ‘不许让他跑。’   二十二一惊,疯一般地追了出去,可他哪敢在都察院众人面前显露身份,跑了两步,便只能垂着头小步快走,到底,还是把李昀跟丢了。   李昀跑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他忘了自己的脚伤钻心的疼,也忘了马车就在不远处,他只拽了一匹马,策马狂奔。   迎面的风如刀子,将他的眼泪刮了下来,那眼泪横着淌到了鬓发处,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从不觉得这距离远得让人绝望,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那人身边。   终于,‘宁远侯府’四个字撞进了他的视野,他几乎等不到马停,便侧身跳下了马,脚踝狠狠一扭,甚至能听到清脆的骨骼错位的声音。   可他已经察觉不到疼。   门口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圣眷正浓的梁王入内,最多便指指点点,原来守礼有节的梁王也会如此失了礼数的破门而入。   李昀早已管不得这些闲言碎语,他一路自正门沿着碎石板路奔向寝殿,刚推开院门,他便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深秋风急,庭院里的红枫树上最后一片红叶挣扎在风里,簌簌发颤,最后,被打着旋儿地刮了下来。   那飘零在风中的红叶,落在了一人的膝盖之上。   那人肩上披着很厚的紫色大氅,身着简单的月白直裰,头发被一根紫色缎带简单地高高束着,前额碎发垂在风里,微晃间,那人回眸,凤眼微弯。   “元晦。”裴醉抵唇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厉害,可眼中的笑意一直没放下来。   李昀握着木门,唇角紧紧抿着,而因为过于用力,嘴角微微下压,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喷薄而出的感情。   “过来。”裴醉朝他伸手,那话中的温暖一如往昔。   李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这几步,艰难地犹如跨越天堑。   他站在树下,目光微垂,近乎贪婪地看着裴醉那苍白而削瘦的容颜,只紧紧地盯着裴醉那双含笑的眼睛看,一动不动,生怕眨了眼,那人便又昏睡了过去。   裴醉微微坐正了身子,眉梢微蹙,极低地‘嘶’了一声,李昀猛地一惊,蹲在了他的膝盖之前,握着裴醉的双手,声音嘶哑难当,艰涩无比:“为什么在院里坐着?你...怎么能受风?”   “怕你急,想替你省几步路。可惜,走不远。”裴醉抬起手,轻抚着李昀的冰凉的侧脸,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竟带上了温度,李昀忍不住抬手扶着那只带着温度的左手,不舍得放。   “够了,很远了。”李昀声音发颤,“你不必走,我这就来了。”   “还是我家元晦知道心疼...”裴醉话没说完,便嘶哑地咳嗽着,单薄的背微微弯了下来,李昀立刻将他抱在自己肩上,双手无措地抚着他的背。   “你刚醒,不可在外久留,我扶你回房。”李昀低沉,语速反常地快,字字飞了起来,“你可按时喝药了?伤口可还疼?‘蓬莱’反噬呢?可请方公子诊过脉了?你...”   李昀还待要说,可只觉得有一只大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后脑。   有人用嘶哑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好了,元晦,别怕。”   李昀心里被猛地一撞,那用无数次自我安慰才建立起的坚强堡垒,被裴醉简简单单一句话砸得灰飞烟灭。   他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小口稳着呼吸,生怕他听出自己的泪意。   裴醉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李昀的背,无力却执着,仿佛想用行动来安抚李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若想哭,便哭吧。”   李昀声音微颤,轻声说道:“你不喜欢,我便不再哭了。”   裴醉在他耳边轻笑。   “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怕,以后再没有人能给你擦眼泪了。”   李昀眼圈猛地红透了。   “...裴忘归,你说一句喜欢给我听。”   他撑着石桌起身,将裴醉抵在座椅靠背之上,乌黑的瞳孔微微发颤,鼻尖通红,却不肯落一滴泪。   “喜欢。”   裴醉微微仰头,声音微哑。   “再说一次。”   “喜欢。”   裴醉凤眸微弯。   “再...”   李昀声音发颤,可话尚未说完,后颈便落了一只温暖的手,将李昀身体往前一拉。   面前人苍白却温柔的笑容渐渐放大,李昀瞳孔猛地一缩,唇上落了很轻很漫长的一吻。   被裴醉的气息拥在怀里,李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呼吸散乱,连瞳孔也微微发散。   裴醉轻轻摸着李昀染上淡红的嘴唇。   “喜欢。”   他说。   李昀压在心底太久的恐惧,悲伤,委屈与辛酸,在这一刻,几乎像是海啸呼啸而出,他的理智瞬间崩塌,揪着那人紫色的大氅,伏在裴醉的膝盖上,无声地落了泪。   李昀从小便是无声地哭。   越悲伤,越悄无声息。   裴醉左手轻轻揉着李昀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手,右手温和地拍着他的肩。   一下。   一下。   坚定而温柔。   两人在这满地的红枫落叶下无声地相拥。   为了这一次拥抱,他们仿佛跨越了山海,拼尽全力,终得相守须臾。   周明达抹了抹眼泪,却假装眼睛进了沙子。   “裴小子...真的都好了?”   他问方宁。   “唔,不知道,应该吧。”   方宁舔了舔指尖的鲜血,笑颜如花。   周明达用指尖弹了一下方小疯子的脑袋,怒吼道:“别疯了,把老夫的小阿宁还回来!”   方宁踉跄两步,捂着脑袋,晕晕乎乎地扑进了周明达的怀里。   “周先生...”   “嗯?”周明达又替他揉了揉前额被打出来的一个红印子,“依老夫看,你就是欠揍。”   方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人,又惊又喜,一蹦三尺高,落地时却捂着后腰,挂着两行面条泪。   “呜哇周先生,我好疼...”   话还没说完,方宁便脸色苍白地昏了过去。   周明达抱着身体冰凉的方宁,才发现,那孩子的腰间竟然有被野兽撕咬的狰狞伤口。   周明达又心惊又心疼。   这傻孩子到底去哪找的药引子?! 第90章 哄睡   周明达头上裹了一条白汗巾,身上的灰麻衣服沾了乱七八糟的血迹和水渍,晕作一团。   他捶着酸疼的老腰,颓然倒地,双手搭在双膝上,头垂在四肢围成的空隙间,整个人阴云密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电闪雷鸣。   袖子又被拽了起来。   周老夫子心头默念‘忍’字诀。   一阵惊天动地的揩鼻涕,伴着小猫似的呜咽委屈,还有指甲撕扯袖子的拉丝声音。   周明达额角青筋微微颤了一下。   可他忍住了。   文人自有矜持,山崩于前就跟放屁似的,不乱不慌不生气。   那抽泣声音逐渐扩大,嗷嗷地嚎着,仿佛不间断的狂风呼啸,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颤。   “呜呜,疼...呜呜呜,疼疼疼...呜呜呜呜呜...”   左耳边传来闷笑伴着低咳声,如同低音军鼓一般,加入了这狂风怒号里。   接着,便是木板拖曳地面的细微声响,飘在这场狂风暴雨之上。   “够了,你们三个,都给老夫消停点!!!!!”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终于失了理智,扯掉脑袋上的汗巾,一把摔在地上,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寝殿中间。   “小阿宁,你给老夫闭嘴趴着!”   指的是趴在软榻上嚎叫的方宁。   “臭小子,你给老夫闭眼睡觉!”   指的是斜靠在床头软枕笑着咳嗽的裴醉。   “还有你...”周明达怂了片刻,总算还记得礼数,“...梁王殿下,伤了骨头,不要乱走。”   这次,说的是静静坐在软塌与床榻之间的软椅上,脚踝还裹着木板支架的李昀。   “想老夫学贯古今,才盖四海,曾与天子坐而论道,亦能窥星占命谋算天命。现在呢?下人?小厮?”周明达越说越伤心,抹了一把伤心泪,“把鱼目当珍珠的贩夫走卒都没你们这么瞎。”   “现在先生能与伯澜菜鸡互啄,与青楼歌姬彻夜谈心,酒馆烂醉,茶寮高谈,依我看,先生挺高兴的。”   裴醉凤眸微挑。   方宁呜呜呜地哭了好几声,十分赞同地边抽泣边说道:“先生...特别高兴...”   “高兴个驴!!你们俩给老夫闭嘴!!”   周明达气呼呼地坐到了李昀的身边,灌了一口茶,呛得他直咳嗽。   “先生慢些。”李昀用手轻轻叩着周明达的背,温声劝道,“先生一片心意,忘归和方公子都明白。”   “学着点!梁王殿下这才叫人话!”   周明达喘匀了气,又把目光落到方宁腰间的伤口上。   方宁疼得泪水模糊,可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明达的视线,嘴角向下一撇,哭得委屈又心痛:“呜呜呜先生我疼...”   周明达被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还是暗戳戳地忍不住心疼。他青着脸走向满脸泪痕的方宁,蹲在他面前,用被扯成布条的袖子,囫囵替他擦了一把脸。   “行了,知道你疼,后腰生生被剜下那么大一块肉当做药引子,能不疼就怪了。坚持一下,老夫给你换药。好不好?”   “不好...”方宁苦着脸,抱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怜巴巴又委屈兮兮地撒娇。   裴醉低咳了一声,慢慢掀开了被子,握着床沿,坐着缓了一会儿,才苍白着脸下了床,跌坐到李昀身边的椅子上。   “慢点。”李昀伸手握住了裴醉微烫的手。   “没事。”裴醉用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李昀的掌心,安抚一笑,转身朝着方宁的方向转了过去。   周明达与裴醉交换了个视线。   “小阿宁,你看,天上飞的是什么?”周明达用大手揉了揉方宁的脑袋。   “啊?”   方宁呆愣愣地望着天,没留神身后站了个夺命阎王,电光火石间,他沾了血的衣摆被裴醉猛地掀起,那伤口的血肉被硬生生地生拉硬拽开,鲜红的血瞬间便染红了软塌。   方宁一声鬼哭狼嚎地吼了出来:“嗷!!!”   周明达满意地给方宁嘴里塞了块白绸软布,将手里的止血散丢给了裴醉,用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方宁的小脑壳:“天上飞的,是小笨蛋的眼泪啊。”   裴醉刚想拽开药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伸到了他的面前,接过那止血散,轻轻拔开红布药封,小心地将白色药粉洒到了那狰狞的伤口之上。   裴醉目光落在方宁腰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又抬起手,轻轻按了按那伤口处的皮肤。   伤口外沿呈青紫,像是淤伤。   裴醉食指大拇指撑开,微微一比,眉心微皱。   伤口并不规整,乍看像是被野兽撕咬所伤,可裴醉常年混迹兵器堆里,一看便知道,这是被利刃一点点磨进血肉里的伤。   明明手握利刃,却不一刀割伤,非要用尖锐处绣花似的转着圈卸下血肉,这已经并非常人思维行径所能解释的了。   是因为自己的病,才将他逼到了如此地步吗?   裴醉眸光微凝,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方伯澜’。   方宁泪水涟涟地回头看着裴醉和李昀,满脸的控诉与委屈。   “呜呜呜唔唔唔呜呜呜...”方宁抖着手,去够裴醉的袖子,想换个人祸害。   “好好说话。”   裴醉慢慢抬手,取下方宁嘴里咬着的白绸软布,方宁嘴角往下一撇,极委屈地想要朝他哭诉,可侧颈落了一记角度刁钻的手刀。明明那走势很慢,手刀又软绵绵的没力气,可方宁却仍是眼前一黑。   殿下又能动手绝不吵吵了。   方宁委屈地昏了过去。   “咳咳...”   裴醉脸色一白,没忍住连声咳嗽。   李昀冰冰凉凉的手拉着裴醉微烫的掌心,低声道:“去休息。”   “没事。”   “没什么事?!”周明达一眼看出裴醉眼底压着的愧疚,老头子满手的药粉,用手掌扑了一下裴醉的脑门,留下了半个手掌印子,“眼看着又烧起来了,赶紧回去躺着。再说,小阿宁也不是疯了一天两天了,臭小子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裴醉难得没跟他互呛,只敛了英气的眉眼,沉默地用食指扣着李昀的掌心。   李昀望着裴醉低垂的侧脸,微微抿了抿唇。   “忘归。”   他在裴醉耳边轻声唤着。   裴醉微微抬眼,声音微哑:“嗯,怎么了?”   “回去睡一会儿吧。”   “嗯,再半刻。”   裴醉揉着李昀的手指,沉浸在思绪里,眉心微微皱着,显然只是随口一应。   “半刻又半刻,一日便如此过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让兄长认真休息。解决之道,今日我想到了。”李昀在他耳边低语,满脸的认真,“我想抱兄长回寝殿,然后将你捆在床上,如何?”   这石破天惊的话从满脸正气的梁王李昀嘴里说出来,竟然正直得不带一丝旖旎气息。   “...你想,捆我?”裴醉喉结微微颤了一下,滚烫的气息擦过李昀雪白的脖颈,“...在床上?”   李昀微微颔首,清澈的瞳孔映着裴醉苍白的脸:“若用这个法子能让兄长好好休息,莽撞一回又如何?”   “莽撞...”裴醉声音艰涩,“李元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昀极认真地点点头,严肃地与他探讨着方法论。   “便用我的腰带捆兄长的双手,你看如何?”   裴醉呼吸渐渐滚烫了起来,他右手握着李昀一掌宽的腰,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将李昀俊秀的面容吸了进去。   “李元晦,你是不是胆子肥了?”   “比不上兄长食言而肥。”李昀如湖水澄澈的双眼含着细碎的光,幽静而灵动,“想要兄长一夜好眠,还需蒙上双眼。不如,便借兄长腰带一用,如何?”   裴醉心中的震颤无可言表:“谁教你的?”   “书中理论,未经验证,不可轻信。今日,一试便知是否可行。”   “什么书?谁给的?为兄去宰了他。”裴醉长眉微微下压,凤眸微眯,脸色冷得要结冰。   周明达哆嗦了一下,大力缠着绷带。   李昀微微歪了头,耳根隐秘地红了一尖:“忘归,你不想试试?”   裴醉喉结又滚了一下,左手握着李昀柔软的腰,长臂一揽,李昀没站稳,直接扑到了裴醉的身前。   “元晦...”   裴醉在他耳边低语。   “什么时候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别胡说,放开我。”李昀双手抵着裴醉的肩膀,那蝴蝶翅膀似的长睫毛微微颤着,呼吸亦急促,“回去休息了。”   “现在日头尚早,你确定?”裴醉用滚烫的指腹擦过李昀柔软的嘴唇,左手将那纤腰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周明达没敢回头,但一直暗戳戳地侧耳听着这令人后背发凉的对话,听到这里,赶紧捂上了方宁的耳朵,生怕小阿宁没完全昏过去,被这话吓得彻底疯了个干净利索。   李昀被裴醉滚烫的呼吸灼着侧颈,耳根更红了,流转着水光的眸子含嗔带怒地瞪了一眼裴醉。   “想让兄长好好休息,竟难于登天了。”   裴醉抬手轻轻捂着李昀的双眼,压下急促的呼吸,声音喑哑:“回房。”   赶紧走吧!!   周老夫子内心在呐喊。   再不走,他心头的道德经都被他念成青楼艳词了。   裴醉慢慢起身,牵着李昀的手,正要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周老先生瑟瑟缩缩的背影。   “先生。”   周明达清了清喉咙,强撑着正经:“干什么?”   “先生关心我睡眠,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裴醉倚靠着木门,懒懒挑了眉,“我会差人把这府里的残局棋谱都拿来贴到我房里,镇魂辟邪,想必一夜好梦,先生以后不用再受累‘教导’元晦了。”   周明达手里的药粉一抖,洒了方宁满脑袋白色粉末。   “臭小子,你!!”   “最近天气凉了,是不是红袖招的姑娘们该冬眠谢客了?”裴醉搭着李昀的肩,极认真地思索着,“看来先生以后夜里只能烹茶煮酒,打发寂寞了。”   “冬眠你个驴!”周明达气得鼻头都红了。   “说起烹茶煮酒...”裴醉指尖微勾,在门外跪着的二十二麻溜地小跑进来。   “我听说,明日你不小心一刀砍翻了先生的红泥火炉?”   二十二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裴醉淡淡道:“那还不下去领罚?”   二十二一怔,苦着脸退了下去。   十二大哥说得一点没错。   照顾不好梁王主子,是会被罚军棍的。   周明达面如死灰,扬了扬手:“裴小子,老夫现在觉得,你晕倒对全大庆都是个救赎,别醒了,继续睡吧,啊?”   “行。”裴醉转身,那懒散含威的目光一柔,朝着李昀问道,“李元晦,回房哄我睡觉?”   李昀扶额捂眼,无可奈何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91章 表白   李昀站在床前,手里拿着青色绸缎竹纹佩玉腰带,腰间的一袭青衫已经松松垮垮地散开,露出了内层的月白中衣。   裴醉坐在床边,斜倚着床柱,凤眸微微挑起,那略带侵略性的目光盯着李昀交领处隐约可见的锁骨,一路滑到了李昀握着腰带那修长细瘦的手指上。   “兄长,还不躺下吗?”   李昀那淡梅色的嘴唇微张了一道缝,仿佛邀请似的,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   裴醉甩了肩上的大氅,双臂微张。   “还没脱衣服。”   李昀抿唇浅笑,弯腰替裴醉解着宽腰带,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人的腰侧。   裴醉眼神陡然变深,双手握着李昀纤瘦的腰,向床铺一倒,李昀低呼一声,扑倒在了裴醉的身前。   两人前胸相贴,薄薄的一层中衣挡不住那肌肤的温度,似乎是要将彼此融化的灼热。   裴醉抬手,手腕一抖,行云流水地抽出李昀高束的玉簪,那墨发如瀑似的垂了下来,划过李昀单薄的肩,落在裴醉的胸口。   “忘归...”李昀双手撑着裴醉的肩,耳根的红藏在一瀑墨发后,小口急促地呼吸着。   “嗯?”   裴醉右手拨开李昀的衣摆,略带薄茧的大手一路沿着那身体曲线上行,沿途随手放火燎原,李昀身体忍不住战栗,丝丝缕缕的酥痒与挑拨让他几乎失了最后的自持。   “等等...”   李昀用无力的双臂推着裴醉的肩,这抗拒反而让裴醉轻轻笑了一声,那灼热的指尖似拨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在李昀腰际畅谈人间云雨风流事。   李昀腿一软,再也撑不住,彻底倒在了裴醉的胸口,却又不敢压他心口的伤,别扭地侧着滚到了裴醉的手臂怀抱里,大口大口喘息。   “怎么了,不是我们元晦急着要休息?”裴醉用手指轻轻刮着李昀眼角染上的云霞。   李昀抿了抿柔软的唇,努力拢着声音。   “...你答应我,要让我验证书中理论的。”   “就这么不想在下面?”   裴醉侧身在李昀的唇上轻啄了一下,眸光藏笑,向后仰面一躺,手臂高举,消瘦的手腕从袖口中滑了出来。   “夫人在上,随意。”   李昀压着急促的喘息,抖着手,将裴醉的手腕牢牢地系在床头木柱之上,又不放心地拽了拽,确认那扣节足够牢固,才慢慢地下了床,取了另一条腰带,将他的双脚也绑了起来,最后取了一根腰带,再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衣摆扎好,然后坐在桌前,取了一壶茶,灌了下去。   裴醉被绑得严严实实,只能艰难地侧着头,看着李昀脸上的红霞一点点褪了下去,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然。   “李元晦。”裴醉无可奈何地笑。   “嗯,何事?”李昀拖着伤脚,走到床头的水盆旁,取了湿帕,盖在裴醉的额头上,“想跟我谈谈兵法?”   “不怪自古英雄多为美人折腰,一朝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果然把持不住。”裴醉哀叹,“这要是传了出去,为兄以后都没办法领兵了。”   “兄长还是把身体养好了,再谈领兵的事。”李昀淡淡抬眼。   “嗯,有元晦在,为兄定能三日痊愈,五日提刀,十日纵马,长命百岁。”裴醉眉眼一舒。   “自然。”李昀心口微微一疼,别开了眼,用指节敲了敲身旁的木椅,二十二左手端着一碗泛着黑的汤药进了门,右手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进了门。   他刚要跪,可陡然看见被绑成了山猪的主子,吓得他当场就魂魄出窍,呆怔在了原地,背后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恶寒,右手狠狠地捂着屁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总觉得他的屁股恐怕是彻底保不住了。   “知道就好。”裴醉双手被高高绑在头顶,却也丝毫不减话中的威严与寒意,“十天半月都别下床了。”   二十二苦着脸应了声‘是’,随即掩面狂奔,涕泗千行横飞。   李昀盛了一小勺汤药,轻轻吹了吹,右手轻轻扶起裴醉的脖颈,将白瓷勺搁在他唇边:“非要在院里等,不知道自己身体虚弱,吹风便容易感染风寒吗?”   裴醉咽了一口苦得发涩的汤药,眉梢微蹙,脸色不是很好看,便没有回话。   李昀替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碎汗珠。   “心结不易解,慢慢来。”   裴醉微微抬眼。   “吻我。”   李昀手微微一颤,药汤洒了一滴出来。   不愧是裴家最小的混世魔王,病色完全掩不住骨子里的霸道与风流,仅凭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李昀身上灼烧的酥痒又卷土重来,他呼吸急促,又盛一勺,慌乱地塞进他的嘴里:“喝完,再说。”   裴醉咽得急了,呛咳不止,脸色眼看着就白了三分。   李昀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碗,抚着他的胸口。   裴醉抓准时机,上身微抬,偷了一吻。   “嗯,舒服多了。”   “裴忘归,我是不是捆得还不够紧?”   李昀修长的手指攥着棉被,按捺着身体里奔涌激荡的情潮,努力地调匀呼吸。   “唉,说到这个,为兄就懊恼不已。”裴醉鬓边的碎汗还没消下去,可一张嘴就漫天遍野的胡言乱语,“我们元晦是正人君子,守礼知节,说一不二,我怎么会相信李元晦会主动要求坦诚相见,这岂非白日宣...”   李昀略带薄汗的掌心捂住了裴醉的嘴。   “睡觉。”   “急什么?”裴醉含糊不清的话语从李昀的手掌下面传来,夹着两声低咳。   “不急?”   李昀放开了手,长袖一甩,拖着伤脚慢慢走到了床左面的书案前,拿出镇纸方墨,悬腕提笔,在纯白的宣纸上落了重重的一团墨痕。   “你我今日,约法三章。”李昀笔走游龙,“其一,早睡晚起,食有时,药不可擅停。”   “早睡晚起?”裴醉声音含混中带着微扬,“...元晦这是要把我圈养起来,准备养肥了杀?”   李昀没搭理他的话,长睫微垂,视线凝在纸墨上,心无旁骛:“其二,非有需,不下床;非要事,不出府。不许强撑,不许逞强。”   裴醉低低地应了,只余清浅的呼吸声。   李昀手一顿,毛笔墨痕飞溅。   他微微抬眼,朝着床上看去,裴醉没抵住药性困意,已经合上眼睡了,只是眉心锁得很紧,鬓边的汗还在静静地淌着,显然是身体不适,强撑半日,已经撑不住了。   李昀搁下手中的毛笔,又慢慢起身,拖着脚两步走回了床边,将那盖了一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盖过了裴醉的肩,又握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汗。   李昀趴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裴醉的睡颜。   他喜欢看书,书中文字写尽历史的波澜壮阔,他随手一翻,便读尽人生百味,世情事态。   可他也用书中格律来规整自己的心,十九年都困在那四方天地,不敢直面心中的怯懦,一直以兄弟之名,肆无忌惮地靠近那光芒耀眼的人。   只是。   他们可以并肩,不可以牵手;他们可以同寝,不可以交换心跳。他们可以理所应当的做尽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事情,可中间永远隔着一道世俗高墙。   因为他们是咫尺可握的兄弟,却是隔山隔海的爱人。   几个月前,李昀还以为,自己会永远将这份不该有的情感深埋心底,此生,注定屈服于心中条框格律,懦弱一生。   但,历尽生死,世俗樊笼再也困不住他。   “三章其三,余生风雨同舟,哪管波涛滔天。”   李昀呼吸微微颤了颤。   “你若守约,我便生死相随。可好?”   “...又哭了?”裴醉轻巧挣脱绑着手腕的腰带,抬手替李昀擦了擦滑下白皙侧脸的眼泪。   “嗯,便等着你醒来替我擦眼泪。”   李昀瞧着那空悬在床头上的腰带,安静地笑了一下。   “上来,我抱着你...小心脚。”裴醉掀了棉被,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置,“以后表白,要当面说,知道了吗?”   李昀将头埋在裴醉的胸前。   “我早就说过了。”他声音微弱,却如高山巍峨,坚定不移,“我心悦你,甚是心悦,恨不得,翻山倒海,倾心以许。”   裴醉轻轻吻了吻李昀的眼泪。   “我知道。”   李昀微微抬眼,用清澈含着水光的双眼静静地望着裴醉。   “为兄书读得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裴醉垂眼温和一笑。   “我想听。”李昀双手抱着裴醉的腰,侧耳听着那胸膛间的心跳,“...很想听,你亲口说。”   裴醉静了片刻。   “我裴醉,不知深浅,大逆不道,偏要让李家四子李元晦入我裴家族谱,与我同衾同穴,死生与共。世间千般骂名,全因我轻狂而起,李家老祖宗若有不满,死后我自请罪,与你无关。”   裴醉垂眼,字字千钧:“此生,我既执迷,便执迷不悔。”   李昀呼吸颤了颤,眼睛一热,眼泪疯了一般地涌了出来。   裴醉抹不干李昀的眼泪,干脆把那湿漉漉的小脸按到了自己胸前,无奈笑叹:“我不说,你委屈,我说了,你又哭。李元晦,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昀压着颤抖,攥着裴醉的中衣,犹自无声地流泪。   “行了行了,元晦啊,衣服湿了。”裴醉揉着李昀的后脑,跟梳猫毛似的,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湿了,便脱了吧。”李昀带着颤抖的声音自胸膛传来。   裴醉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天黑了。”李昀耳根红透,把脸埋在裴醉的胸口,声音艰涩,却仍是努力说了出来。   裴醉剑眉微挑。   “原来,距离李元晦主动,只差一句表白。这样,我以后每日晨起表白,午膳表白,晚膳表白...”   李昀身体一僵,掀了被子便要下床。   裴醉手臂一揽,身体一翻,将李昀压在了身下。   他扬着手中李昀的青竹纹腰带,将两人的右手一同绑在了床头。   李昀羞惭到了极点,咬着下唇,侧脸扭头,那锁骨被纤长的脖颈勾出了深深的沟窝,沁着晶莹的汗珠,呼吸微喘,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裴醉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藏着细密水光的双眼撩拨得睫毛微颤。   “看书,不如看我。” 第92章 惧内   周明达揉着下巴,盯着淮阳水灾的折子,眉心皱成山川沟壑,一反常态的严肃。   淮阳十二河堤毁了一半,人死了近十万数,赈灾款前前后后发了得有几十万两,就跟投入了无底洞一般,丝毫不见成效。   淮阳是淮源府下属州。   盖无常在时,倒不见淮阳以如此摧枯拉朽的架势颓灭下去。   周明达感慨万千。   即使是心狠手辣敛财无数的盖无常,也总做了几件利国利民的事。不去探究这修理水利对盖无常的好处,光是这救了无数淮阳百姓,便算是功德一件,再贪腐,也总有人得了庇荫,总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周明达这感慨被踏进书房的裴醉听了个一清二楚。   “借杨御史一句话。”裴醉抽出周明达手中的折子,“错便是错,对就是对,不能以错规正,不能以功抵过。”   周明达瞥了裴醉一眼。   “若是这么说,你早被下狱十次八次了。”   “我与他怎么能一样?”   “如何不同?”   “先不论武功文采。”裴醉转着青玉扳指,眉目流转着自傲,“光凭本侯这风度,还担不起翩翩二字?”   “看来,春宵一度实在是养人,你这尾巴转眼就翘上天了。”周明达恨铁不成钢,“梁王殿下怎么就这么惯着你?”   “借元晦一句话。”裴醉懒懒挑眉,“‘兄长翩翩,云上人’。”   周明达呵呵一笑:“这府里眼神不好的人,又多一个。”   裴醉沉声笑得开怀。   周明达用折子轻轻敲了他的肩膀:“乐极生悲,你可得警醒着点,否则,盖无常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以为跟翻书页一样,说翻就能翻过去?”   裴醉笑容渐淡:“是非成败如逝水,功过自有史书说。希望大庆的笔杆子手下留情,百年后,别让本侯与盖知府并列祸国殃民第一人。”   “臭小子还有在乎自己身后事的时候?”周明达来了精神,将毛笔插在发冠前的头发丛中,拄着手肘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以前不在乎,现在不同了。”裴醉感慨一句,“想想李元晦忠臣青史间留芳百世,我裴醉佞臣簿里遗臭万年,这差得太远,似乎也不太好。”   周明达不是很想搭理他,甚至朝他扔了一本折子。   裴醉抬起右手接住,捂着胸口低咳了一声。   “怎么,毒不是解了吗?还这么疼?”周明达看着裴醉绷着青筋的手臂,心里一咯噔。   裴醉摇了摇头,靠着椅背眉梢微拧。   周明达用手量了量裴醉的额温。   裴醉看着周明达从袖口中滑出来的一截枯瘦手臂,眼神一凝,抓着他的手腕,前后正反仔细地看着。   “臭小子,没大没小。”周明达赶紧把手抽了出来,甩了甩袖子,妄图揭过这一事。   “怎么回事?”裴醉没打算放过他,语气凝重,“才几日,你怎么...”   “老骨头被你们折腾的都要散了架。”周明达长吁短叹,干脆也不遮掩,指着眼角几道新添的皱纹,把老脸凑到裴醉面前,“你看看,臭小子,你风华正茂的师父,现在都老成什么样了,你再不孝敬我,心里过得去吗?”   “只是,累了?”裴醉慎重问道。   “不然呢?”周明达用毛笔杆子搔了搔头发,白了他一眼。   裴醉眉心褶皱微微松了松。   周明达一副过来人的通达,用笔杆子轻触裴醉的眉心:“臭小子,是不是怕我出事?”   裴醉展开手中的奏章,垂眼埋头看着:“先生话真多,也不怕闪了舌头。”   周明达又气又笑。   这臭小子被人戳中了心事,要么逃避不答,要么扯开话题,看着洒脱不羁,实则心思细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性子。   本来就命数动荡,再加之心内苦楚不得排解,命星不稳,仍是早逝之相。   周明达手在身侧飞速的掐算着,大拇指反复搭在食指侧边三指节上,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裴醉没抬头,却也知道他那神棍师父又在捣鼓着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懒懒一问:“先生又在算什么?大庆的寿数?”   “在算今晚吃什么。”周明达用鼻子哼了一句,抱胸坐在桌前,拼命压着手腕发颤。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着淮阳水患。”裴醉支着额角,低声道。   周明达缓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   “难啊。你去望台也见过,那黏土与黄土垒成的堤坝经受不住河水的侵蚀冲撞,汛期雨多,加之黄河之势又凶猛,几十年,都是好了修,修了好,拿钱堵着堤坝,护着百姓田亩房屋罢了。”   “南粮北调,全系在运河中,实非长久之计。其实...”裴醉刚张了嘴,就被周明达堵上了。   “别提开海运的事。”周明达反复强调,“老夫告诉你多少次了,千万别提。”   裴醉长眉微沉,抱胸不语。   周明达又说:“东南沿海,海域辽阔,里面暗藏的财富不计其数,你以为,国库空虚,先帝就没想过开海?”   裴醉饶有兴趣地抬眼。   生怕裴醉还没有打消这念头,周老夫子又语重心长地劝他:“别傻了,裴小子,不说这打不完的水匪,就说前代的乡绅富商,现在的高家,绝不可能同意开海禁。”   “...为什么?”裴醉问他。   “为什么?!”周明达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一脸孺子不可教,“海禁,禁的是谁?”   “民间贸易。”   “一旦开放海禁,民间贸易崛起,不说前代,只说现在的高家,他们手中握着的绝对商业贸易将会被民间势力瓜分殆尽。谁也不是傻子,臭小子,别太天真了。”   周明达喝了一口茶,总算把火降了几分。   “是啊,谁也不是傻子。”裴醉手指撑着额角,“...大庆,就是聪明人太多了。”   “那当然。现在陛下手中的势力已经很弱了对吧,等你真的开了海禁,皇家便再也无力管控这东南沿海。丢了统治,李家皇位就是个空壳子。”周明达用指节扣了扣木桌,“裴小子,你既然想保大庆,想保李家天下,就只看这几十年就好。一代君,一朝臣,别做什么千秋大梦。未来百千年,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醉又咳嗽了两声,抱着手臂,望着门外老树枯枝旁飞过的几只乌鸦。   “就算不开海禁,可走私仍是不绝。”   “不开海禁,大庆只是内部侵蚀,开了海禁,便是如同引狼入室。”   裴醉沉默片刻,转眼,问他:“先生,君权与百姓,真的只能选一个吗?”   周明达摇了摇头。   “如无君权庇佑,何来百姓安居?”   裴醉又垂眼不语。   周明达把手搭在裴醉的肩上,轻轻地按了按,老夫子的担忧之情全在他枯瘦的手掌间传了过去。   “你此番能活下来,是因为你朝着分裂大庆朝堂的权臣开刀,所以陛下和王闲之那个老匹夫,才会保了你的性命。可若你真的动摇了李家君权天下根本,傻孩子,你就是所有人的靶子,没人再会护着你了。”   周明达见裴醉仍是低头不语,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怪只怪为师胸中万壑,教你的东西太多了,才让你这臭小子整天想东想西。唉,这博学,说到底还是为师的错啊。”   裴醉刚抬眼,门外的暗卫忽得飞奔入内,一句话没说,只急促喘息。   周明达尚不解其意,裴醉却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书房,近乎逃难似的,奔回了寝殿。   周明达震惊了。   从没见过裴小子这样狼狈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明达瘸着脚,两步上前揪住了暗卫的衣角:“小...你是多少来着?”   “禀先生,小的是二十四。”   “小二十四,究竟何事?!”周明达担忧得满头大汗。   “禀先生,梁王殿下正在回府路上。”   “...”周明达没转过弯来。   梁王殿下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这般狼狈逃窜?   正说着,便看见李昀身着绯红官服,被搀扶着,缓慢地沿着暖廊一路朝着书房走来。   周明达理了理衣袖的褶皱,朝着李昀微微拱手一礼:“殿下回来啦?”   “是。”李昀垂眼浅笑,有礼温润,“先生今日可好?”   “很好,多谢殿下关怀。”周明达忘了毛笔还插在头上,垂头的时候,甩了一地的墨点。   “先生别太操劳,水灾的折子,我正在与太傅商议,暂且先拨二十万两白银赈灾款。先解燃眉之急,然后再寻根溯源,设法慢慢解决。”   周明达颔首:“殿下做得很好。”   李昀说完,才将视线慢慢地投向书房内,看着书案上凌乱的折子堆,还有两只并肩的座椅,清澈的眼瞳微微眯了一下。   周明达已经做好了替自己宝贝徒弟圆谎的打算,可没想到李昀一句话都没问,只是慢慢地弯腰行礼,带着人朝着寝殿慢慢走去。   那背影一如既往的利落笔直,可周明达就是从那如竹挺拔的背影里看出了滔天怒火。   老夫子倚着门,揉了揉下巴。   “小二十四。”   暗卫恭敬地自暗处出来。   “老夫想听墙角了,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老夫飞檐走壁一回?”   周明达转过脸,嘴角咧上了天。   李昀双手搁在两扇木门上,慢慢推开,木门吱呀作响,而室内一片安静。   入眼的宁神香自圆底镂金香炉口袅袅升腾,只被门外的微风微微吹得打了个晃。   李昀极缓慢地迈入寝殿中,解了肩上的狐裘,挂在龙门架上,站在香炉旁暖了片刻,才提步绕过屏风,站在床前,看着面容沉静,犹自安睡的裴醉。   李昀侧身坐在床边,抬手探了探裴醉的额温,吊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了地。   “嗯...”裴醉似乎被这寒意冻了一下,眉心微蹙,缓缓张开眼,凤眸藏着睡意,抬手便握着李昀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怀里暖着,“怎么这么凉?”   “外面起风了。”李昀替他掖了掖被角,“今日有没有难受?”   “见不到李元晦,难受得要命。”裴醉双眼慵懒带笑,双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握着李昀的腰,将他按进了自己的怀里,被子一裹,两人便又共枕而眠。   “是吗?”李昀抬手替裴醉理着鬓发,然后,在他侧颈位置轻轻抹了抹,“这是...”   裴醉拉起李昀的手,看见那如葱的指腹染上了乌黑的墨痕,心道不好,可此时补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李昀清浅的琥珀色瞳仁就安静地盯着裴醉苍白的脸看,一动不动,不生气,亦不笑,那暴风雨前的宁静让裴醉难得的心虚又心慌了片刻。   “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李昀双唇微张,声音沉中带怒。   “...没有。”裴醉此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生怕说错一句话,火上浇油。   “裴忘归!”李昀声音微高,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你才刚有起色,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糟蹋身体?如此行径,你是否对得起方公子取肉做药的心意?是否对得起周先生一片担忧之心?”   裴醉刚张了张嘴,可眉心猛地一蹙,右手攥着心口的衣服,一声痛哼卡在喉咙间,脸色瞬间便白下去一层。   李昀耳边传来裴醉压抑隐忍的喘息,脸色也跟着发白,双手握着裴醉青筋暴起的右手,声音发颤:“忘归...你不会...”   裴醉慢慢抬了眼,眼中藏了浓厚的笑意。   李昀心里猛地一松,又一怒,摔了裴醉的手。   “裴忘归!!”   “我错了。”裴醉道歉地干净利索,双手用力地锁着李昀的腰,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用微微覆了一层薄汗的前额顶着李昀冰凉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散在李昀的唇畔,微痒又温和,“我对不起伯澜,对不起先生,更对不起李元晦。”   李昀红着眼圈,双眸含怒地瞪着裴醉。   “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裴醉低头在李昀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反侧,用牙齿细细地磨,却只在门口徘徊,不敢失礼,似乎在等李昀消气,主动开门允他入内。   李昀心里的惊怒与害怕都融化在这个很轻很柔的吻里。   他无可奈何,睫毛微颤间,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与他唇齿厮磨。他环着裴醉的腰,以极其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可片刻后,只觉得裴醉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李昀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裴醉毒发时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他仿佛被一双手直直地拽进了地狱,喉咙被黄泉水淹没,他无法呼吸,痛苦的窒息又卷土重来。   他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噩梦能让他痛苦至此。   可他错了。   得而复失去,才是这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噩梦。   裴醉只觉得李昀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手心的汗几乎要将他的中衣都染湿。   “怎么了?”   裴醉眉梢微蹙,将李昀的下颌微微抬了起来,却只看到了一张惨白的绝美容颜。   裴醉几次唤他,李昀都没有反应,只是玉雕似的小手死死地抓着裴醉的手臂不肯放,掌心越来越凉。   “李元晦!”裴醉捏着李昀的肩,沉声唤他。   这副被魇住了的样子,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莫非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裴醉身上瞬间便寒意大盛,掀了被子起身,便要唤二十四,可袖口却被李昀猛地牵住。   “别走。”李昀也坐了起来,将裴醉抵在床板上。   他大口呼吸着,眼瞳微颤,那白皙的脖颈曲线绷得很紧,抖着手抓着裴醉的肩膀,不敢用力,不敢放手。   裴醉双手扶着李昀惨白得近乎失了血色的侧脸,那斜飞的长眉微微下压,眸色很冷,语气却很轻柔,哄着李昀:“小云片儿,我不走,你别怕。”   李昀在裴醉低沉微哑的声音中冷静了下来,浑身绷得僵硬的血肉一瞬间便无力地低垂,倒在裴醉的怀里,长睫微微发颤,心有余悸地环着裴醉削瘦的腰。   “怎么了,元晦?告诉我。”裴醉替他抹着前额的虚汗,赶紧用被子从身前将李昀裹住,生怕出了一身汗的人再着凉。   “刚刚,你是骗我的,对吗?”李昀虚弱地抬眼,一双瞳孔剧烈地发颤。   李昀一生正直,厌恶谎言背叛,可,他人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急迫,想要裴醉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宁可被骗。   他甘愿被骗。   裴醉愣了一下。   他抬手,右手二指微微交叠。   那骨节分明的手在李昀眼前慢慢放大,然后,李昀眉间落了一记轻柔的指弹,微疼微痒。   “当然是骗你的。怕你生气,慌乱间出此下策,现在为兄可后悔得紧。”裴醉笑得喉结微颤,低沉的笑意在胸膛间激荡着,李昀贴在他的胸前,被这笑容震红了眼圈。   “是吗?兄长好像很高兴。”李昀声音很轻。   “元晦好像也很高兴。”裴醉低头吻了吻李昀微湿的额头。   “没有下一次了。”   “嗯,不敢了。”   李昀从裴醉的怀里起身,扶着裴醉的肩,将他小心地安置在软枕上。   “你好好休息,晚上子昭要过来替你庆生。”   “我生辰都过去几百年了,现在庆什么生?”裴醉略一思索,无语地抬眼,“子昭是过来讨债的?”   李昀抿唇浅笑。   “好好睡吧,养足精神。”   裴醉右手搭在额头上,无奈地低声‘嗯’着。   李昀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卷书垂眼看着,直到耳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他才放下了书册,轻手轻脚地出了寝殿。   周明达在窗外趴了许久,冻得耳朵鼻子通红,驮着他的二十四更是悲惨,腿哆嗦得站不直。   “先生,可以...可以了吗?”   “嗯,扔我进去吧。”   周明达只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耿直的二十四真的把他从窗口扔了进去,老夫子的一把老骨头彻底被摔得散了架。   周明达脸贴在冰凉的地上,心内五味杂陈。   裴小子的暗卫们真是每个都很有个性。   “听够了?”裴醉声音懒散,自床上传来。   “就知道你没睡。”   “找我有事?”   “没,只是想看看我那惧内的徒儿罢了。”周老夫子笑得眼角皱纹深深。   “惧内乃是裴家家传,我怎么敢丢?”   听着裴醉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周明达终于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   “我要睡了,先生还不走?”   “走了,这就走了。”周明达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却只觉得这臭小子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差了些,连嘴唇都白了三分。   “惧内可以,但要有个度。”周明达揉了揉下巴,谆谆教导道。   “等我夫纲不振的时候,自会去请教先生。”裴醉懒懒掀了眼帘,捂着唇低咳两声,翻了个身。   “没出息。”   周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走了,脚步十分轻快,连跛脚也好了几分。   裴醉慢慢将捂着唇的右手放了下来。   他盯着掌心片刻,五指慢慢收拢,右手攥得很紧,直到微微发颤,指节泛白。 第93章 生辰   红纸八角宫灯被高高挑了起来,下面的流苏垂坠在秋风里打着摆子。   申高阳摇着折扇进来,自垂花回廊外院一间间的屋子看过去。   身后的小厮鱼贯似的跟着,手里各自拎了麻袋,垂头缩脑,战战兢兢地跟着自家世子爷身后。   申高阳一脚踹开西院门,跟个占山为匪的大爷似的,蛮横地叉腰狂笑:“给爷捡贵的拿!!”   院里正认真扫地的赤凤营军卒见到这要抢钱的架势,下意识扬起手中的扫把,噗嗤轰隆,一个横扫千军,把‘劫匪’扬出了门外。   申高阳望着这天外飞人,手脚利落地闪了一步,他手下的小厮歪牙撇嘴地摔了个狗啃泥,幽幽怨怨地扑在地上装死。   申高阳跟那为首的小兵四目相对。   小兵脑袋上的汗淌了一脖子,咽了口唾沫。   “你们家将军都不敢拦我,你敢拦我?!”申高阳秀气又明艳的细眉一竖,气势摄人,“他骗我那么多银子,我今日就要把他压箱底娶媳妇儿的宝贝都带走,让他变成穷光蛋!”   小兵本是唯唯诺诺,可听到‘娶媳妇’三个字,眼睛瞬间一亮。   院里扫地的五个赤凤营小兵在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下,竟然认真地探讨起了自家大帅的终身大事。   “你说,大帅这辈子还能讨到媳妇儿吗?方公子上回可说了,咱们大帅以后跟承启那帮废物公子哥一样,没办法提刀上马,这可怎么办?!”   “真是愁死人了!以前河安那么多小娘子抛花掷果,也没见咱们大帅请哪个小娘子共乘一骑,真他娘的可惜!到了承启这鬼地方,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怎么找媳妇儿?!”   “听以前的兄弟说,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不给大帅零花,怕他全拿出去买酒喝,才养成了大帅不会请姑娘喝酒的习惯!这他娘的,不是完犊子了吗?!”   “怕什么!咱们大帅一身军功,哪家姑娘瞎了眼看不上他?”   “这军功又不能当饭吃,没了银子,媳妇儿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几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家能不能有后,全看他们能不能守住这间屋子了!   为首的小兵视死如归地拎着扫把,挽了个扫把花,虎虎生风,宛若手握银枪破苍穹,顶天立地。   “誓死守护大帅最后的小金库!”   二十二就趴在不远处的长凳上晒月亮。   他没来得及阻止哥几个作死的行径,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愚蠢的兄弟们呦!   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这话让俩主子听见了,你们的屁股也不保了!!   申高阳磨了磨牙,精致的小脸笑得狰狞:“好家伙,果然私藏金库,小的们,给爷上,打残了算我的,打死了算裴忘归的!”   身后的小厮瑟瑟缩缩地拎着麻袋上前,面对着扫把阵,只能闷头往前冲,眼看一场菜鸡大战一触即发,院外月洞门处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低喝。   “都住手。”   李昀目光扫视着两路人马。   横列一字扫把阵的赤凤营军卒头上的绷带还没解,瞪眼龇牙如同守老巢的母鸡;纵列一字冲锋队的文林王府小厮瘦胳膊瘦腿的,恨不得把手里麻袋当做箭无虚发的弓弩,忽悠忽悠地准备往里闯,如同刚出生不久,踉跄学步的小鸡崽。   李昀无奈地看向身后老实站立的二十四。   这便是,大战?   二十四沉默地点点头。   “元晦...”申高阳抹了一把虚无的眼泪,娇弱地倒在李昀的肩上,“裴忘归前后欠我十五万八千六百三十二两四钱,你不会不分是非,重色轻友吧?”   李昀忍着笑。   “你若真想讨债,怎么不带王府府卫?”   两人相视一笑,申高阳一挥鹅黄宽袖,朗声一吼:“今日,看在梁王的份儿上,暂且鸣锣收兵。”   赤凤营的兵卒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扫把一丢,拱手齐吼:“多谢世子殿下,多谢梁王殿下!”   申高阳取出腰间折扇一抖,他手下的小厮从麻袋里取出了一堆折叠整齐的红纸八角宫灯。   “本世子给你们将军补办生辰,这府里寒酸得配不上我文林世子的身份,都把这灯给我高高挂起来!”   说完,申高阳翘了脚,勾上了李昀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红灯红烛,元晦,趁这个机会,你们给老祖宗敬杯茶?”   李昀安然淡笑:“不必了,想必李家宗祖不愿见我这不肖子孙,我和他,只过一日算一日便好。”   申高阳眼神一黯。   李昀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手:“老王爷...仍是坚持你与高家姑娘的婚事?”   “嗯。”申高阳不想谈自家那团烂摊子,干脆昂首洒脱一笑,“反正天高父亲远,长兄如父,只要子奉不答应,高家也拿这婚约没法子。”   说完,大步向前,手中的折扇甩成了扇花,精致长眉一舒,站在湖边的大石头上,环视这府里星点的红灯笼,唇角一弯,打了个响指。   那大红灯笼在层层嵌套的内院里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在廊下连成一片火红的星河。   李昀望着那摇曳在风中的红灯笼,温和的眉目更添几分柔情。   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申高阳拉着李昀的手腕,一路将他扯到了正殿门外,叉腰高喊:“裴忘归!”   “很吵。”   熟悉的两个字从门内传来。   李昀正抿唇浅笑间,正殿门缓缓开了。   裴醉身穿玄色团领绮罗武将服,肩膀暗金线绣白泽,长袖过手,宽袖坠地,腰间锦绣玉带,脚踏皂色毡靴。那高高挑起的束发下挽着一只白玉簪子,长眉斜飞入鬓,凤目藏淡笑,薄唇微抿,隐约也弯着。   李昀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   忘归脱下绛紫摄政王服,换上曾经的武将常服,仿佛连同肩上的重担一同卸下了似的,连眉眼间都藏着飞扬的笑意。   “看呆了?”   裴醉走下台阶,右手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抱入怀里。   “是。”李昀声音很轻,“兄长风华,世间少有。”   “不及元晦半分。”裴醉用炙热的气息吻着李昀眼角的红。   申高阳折扇一合。   “敢情我是来这里看戏本子的,是吗?”   裴醉牵着李昀的手,锁着他的五指,在申高阳面前晃了晃。   “台子搭好了,不唱一曲,岂非辜负了子昭带来的良辰美景?”   申高阳捂着腮帮子,酸得他口水直冒。   天知道,李元晦是怎么看上这个黑心又招摇的大尾巴狼的。   裴醉被申高阳这副想骂又憋回去的憋屈表情惹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进来吧,给你准备了好茶。子奉呢?”   “你哪懂什么好茶?”申高阳一脸不信,“宣姑娘手底下的火器天才被明指挥使看上了,这几日,磨着她非要让她割爱。这不,子奉在神火营忙着周旋,估计晚些才会来。”   院里燃了三四火炉,周明达正坐在一旁,在四方红泥火炉上用铁钩撑了支架,上面搁了暗红陶泥茶壶。   “原来是先生备下的好茶!”申高阳双眼一亮,搬着小几就坐在周明达身边,手捧茶盅,讨一杯茶喝。   茶壶盖转眼噼噼啪啪作响,周明达手捏一撮雁荡,快速撒入煮沸的水中,上下沉浮间,清水晕上茶色,三个呼吸后,周明达立刻抬手取下茶壶,清茶一弯坠入茶盅里,水声淅沥清脆,茶香混着木柴清香,飘逸流转在这小院里。   “朝露水,今晨刚收集的。”周明达又斟了三盅,摆在了四人面前。   “清,雅,甘,冽!”申高阳舌尖捻着清茶,折扇在手掌间轻敲几下,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感慨,“好茶!”   裴醉一口闷了,只擎着茶盅,意犹未尽。   周明达本是慢慢悠悠地品茶,看见裴醉饮马式灌茶,用手边的蒲扇锤了一下他的肩。   “又灌,又灌,一口一口喝!”   李昀抿唇浅笑,舌尖绕着茶叶的清香,耳畔木柴的噼啪声细密地传来,没来由地让人心里放松许多。   他慢慢牵住了裴醉的手。   裴醉转头,眸中映着火光。   “好茶需慢品,不要急。”李昀拢了袖口,替他又斟了一盏茶,右手微擎,眼底笑意满溢,“请兄长品茶。”   李昀动作文雅有礼,象骨白玉似的手映着暗红色茶盅,茶盅中月色清幽,茶香清冽勾人,却不及眼前人半分。   裴醉低声一笑,抬手握着李昀的手,将李昀的手臂微微一拉,连人带着茶盅一齐搁在唇边,昂首间,清茶一盅入喉。   周夫子与申世子对视一眼,拢袖举杯,权当做自己眼瞎。   申高阳搁下手中的茶盅,从袖口里取出一红木长盒,推到了裴醉的面前。   “鹄鹏托我给你带的,生辰礼。”   裴醉略带诧异地望着那长条木盒,似是没想到心如针尖的莫鸟窝也有与他一笑泯恩仇的一日。   李昀并不意外:“莫小侯爷心思单纯,早些时候,只是浮云遮眼罢了。”   正说着,方宁被人从屋里抬了出来,屁股上还盖着厚厚的毛毡子,脸色较之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还是不能坐着,只能趴着。   “那个小侯爷嘛?”方宁说起这个就想笑,靠着周明达,抱着老夫子的手臂,扒拉着手指头细数着,“他之前,让人送来了好多假药,用好贵重的盒子包着。一个盒子,抵得上一百粒里面的药丸。先生,我不是最笨的,对不对?”   周明达大手摸着方宁的脑袋:“好点了?”   方宁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裴醉:“殿下...”   “叫我名字吧。”   “忘...忘归。”方宁叫得顺口,毕竟他发疯的时候都是喊名字的,也没见殿下宰了他。   “嗯,怎么了?”   “我想诊脉!”方宁期待地望着他,“自从你醒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替你诊过脉了。”   裴醉手中转着茶盅,沉默不语,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撩起了袖口。   方宁费劲地勾了勾手,却落了个空,委屈巴巴地看他:“够不到。”   裴醉慢慢起身,正要坐到方宁旁边,院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申高阳耳朵动了动,眼眸微亮。   “子奉!”   凭脚步识子奉,他是行家。   话音未落,院门被轻轻叩响。   申高阳肩上的披风飞扬着,几乎是扑向了木门,猛地拉开,申文先高大的身型出现在他眼前。   他双脚微翘,双臂一勾,挂在了申文先的脖颈,跟个壁虎一般,攀爬而上。   申文先动都不敢动,面对众人的目光,恨不得拉一片树叶遮脸,将他与他的妖精二弟一同盖起来。   “别害羞啊,子奉,这里最招摇的不是我,是裴忘归啊。”申高阳又在申文先耳边吹气儿,字字带钩子。   申文先艰难地抬了手臂,把申高阳扯狗皮膏药似的扯了下来,夹在手臂下,手臂向后一指,朝着李昀和裴醉介绍道:“殿下,侯爷,这是木小二。”   在院中的几人目光落在了申文先身后。   宣承野已经身着一身简单的女装,罗钗长裙,花纹并不繁杂,可简单大方,落落得体,眉眼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狠厉,杏目流转着平和。   她将躲在身后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拽了出来。   “小二,过来拜见梁王殿下,裴总兵,还有世子殿下。”   少年右眼空洞,狰狞的陈年暗黑旧伤团在右眼眼眉和眼窝处,完好的左眼不断地眨着,并非恐惧怯懦,更多的是新奇。   宣承野牵着小二的手,走到了裴醉面前,仍是拱手抱拳武将一礼:“将军,这便是草民提过的,贾厄看重的火器天才。”   宣承野知道裴醉不会因为他的年岁便轻视于他,正如他不会因为自己女子身份而轻视她的战功一般。   于是,她只是轻轻地将木小二往前一推,自己默默地退了半步。   “将...将军。”   木小二怯怯地喊他。   “好,坐吧。”裴醉朝着对面几个空的小几一指,“宣姑娘,子奉,都坐吧。”   宣承野愣了片刻,拱手摇头:“不敢。”   木小二拽了拽宣承野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一句话:“姐姐...说过...听将军...的话。”   李昀抬手斟了一盅茶,起身,递到宣承野的手里。   “今夜,既入此门中,便是亲友,不必拘礼,坐吧。”   秋风明月皆添作清茶,几人围坐火炉旁,共饮一壶月明星稀。   宣承野坐在裴醉右手边,沉默了片刻,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双手递到了裴醉的面前。   “这是,少贽托我交给一位扶兄弟的信。”   裴醉饮茶的手只是微微一顿,面色如常地饮完了一盅茶,然后,郑重地收下了这封信。   “少贽,可有什么话捎过来?”   “是。少贽说,扶兄弟就算跟在将军身边,也不能得意忘形,教的字,需时时温习,若能再学点新的字,就更好了。等来日官坐高位,定要去望台,再与他文武切磋。”   裴醉眼帘微垂,右手摩挲着那封信。   “他这些日子,学了很多字,刀术更有精进。你便,这样回给少贽吧。”   宣承野默然点头。   李昀又添一杯新茶,温着裴醉的掌心,而他手中的茶,慢慢地洒在尘土地上。   以茶作酒,祭故人。   “将军,没有什么想问小二的吗?”宣承野问他。   木小二年纪确实小,连话也说不清,相貌亦可怖,总该问几句才安心。   “明鸿的疯狂行径已经说明一切了,我不必问。”裴醉的目光落在申文先身上。   申文先与他对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折扇,双手递给了裴醉。   “这是明指挥使的贿赂。”   裴醉手中把玩着那柄折扇,手腕轻轻一抖,扇面上的泼墨山水便缓缓绽开。不过是寻常景致,但幸好笔触细腻,留白得当,虽算不得上品,倒也没有失了身份。   他将折扇递给李昀,极轻地握着那只微凉的手。   “以后,这扇子别离身。”   李昀眼眸微动,知道出自明指挥使之手的折扇,定非凡品。   裴醉扣着他的大拇指,放在扇钉处,在他耳边低语。   “机关在这。”   裴醉拢好折扇,将扇钉一拧,手腕用上了力气,朝后大力一甩,折扇在掌中翻飞,三枚牛毛细针悄然从扇骨中射出,轻盈却笔直地射出三十步之远,齐齐没入远处的廊柱中。   “下流诡道不适合你,所以针上没有淬毒。这上面的蒙汗药量足够,放倒一头狗熊不成问题。”   裴醉从李昀手中取过那枚折扇,一边扭着扇钉,一边解释道:“这机关力道颇大,所以扇骨不能用玉或象骨,也不能用檀木。湘妃竹韧中带刚,最为适合。虽然做工潦草了些,你暂且将就着用。”   裴醉拢好折扇,亲手放到他手里,又用手掌包着那人的五指,李昀的手便虚虚握上了这柄折扇。   “若实在不喜欢,我再...”   “忘归,我很喜欢。”李昀用双手握住裴醉的手掌,“你别怕,我不会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申高阳一口茶水‘噗’了出来。   申文先赶紧用帕子替二弟囫囵擦了嘴角,紧张地问:“怎么了?”   申高阳趴在申文先耳畔,醉眼惺忪地牵了笑眼:“你听见没有,元晦说,让忘归别怕。裴忘归...竟还有所惧?”   申文先将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二弟按在了怀里。   “少吃点茶,容易醉。”   “遵命。”   申高阳双手推搡着申文先的肩,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裴醉面前,噗嗤一下坐在地上,拽着裴醉腰间的玉带。   “忘归。”   他白皙的小手在裴醉眼前晃着。   “怎么喝个茶也能醉成这样?”裴醉扶了他一把,申高阳顺势倒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   “你知道吗,前几日,父亲又递了几封家书,催我回望台,要么就地与高大姑娘履行婚约。”   裴醉低声应了。   “可我没想到,子奉当着我的面,给父亲写了回信。说,他不愿意。”申高阳唇角微弯,眼中泪光晶莹,声音微微哽咽,“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违背过父亲的意愿。无论是放弃考取功名,改换习武,还是随我一起到承启为质,他没说过一个‘不’字。可,这次,他说他不愿意。”   裴醉朝着垂眼喝茶的申文先看去,后者朝他抱歉地一笑,似乎是替二弟鲁莽的行径道歉。   “你给了他虎符官位,给了他说话的底气,给了他握住我手的勇气,就是救了我一命。”申高阳抬手锤了裴醉的肩,眼角晃晃悠悠地掉了一滴泪,“你欠我的银子,我不要了。”   裴醉眸光一缓,揪着申高阳的衣领,把他丢到了申文先的怀里。   “他醉了。”   申文先把身体瘫软的申高阳抱在怀里,与裴醉遥遥一望,略略颔首,尽在无言。   方宁也想说话,周明达在小阿宁说话之前,就把他的嘴严严实实地用菊花糕堵上了。   “良辰好景,别主动讨打。”   方宁‘唔唔’地点着头,眼神却一直往宣承野的方向瞟。   周明达第一次见方宁对除了医书病患以外的人事有如此大的热情,他递了一杯茶给方宁,打趣道:“小阿宁,莫非,对宣姑娘有意思?”   方宁疯狂地点头,努力扯着周明达的袖口,央求道:“先生,你帮我叫一下宣姑娘好不好?”   周明达不想第一次见面便冒犯一个清白的姑娘家,可见方宁渴求的眼神,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上前两步,老老实实地行了礼,低声说了几句。   宣承野常年混迹军营,对男女大防并不看重,亦不觉得唐突,听闻请求,便落落大方的上前,拱手朝着屁股朝天的方宁行了一礼。   “在下宣承野,不知方公子有何事?”   方宁努力地挪了半个身位,费劲地扬着头。   宣承野见他行动不便,便微微弯了腰,那女子身上清冽的香味便冲着方宁鼻尖而去。   方宁使劲地凑上前,颤巍巍地用手想去摸宣承野雪白的咽喉处那个突起的小结。   周明达大惊,刚想把不知死活的方宁拽回来,宣承野的拳头比老夫子的动作快得多,一个上勾拳联合肘击,把腰负重伤的方宁锤了个眼冒金星。   院里忽得十分安静。   方宁的嚎啕大哭和木小二的噗嗤笑声交织着。   宣承野怔了一怔,才意识到方宁是想要替自己看病,有些讪讪地收了拳,忙不迭地扶起了委屈大哭的方宁,正直又不知所措地哄着方大夫:“是我唐突了公子,若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   这话,怎么看都觉得应该是男子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家说的。   是不是说反了?   方宁犹自抽搭,木小二特别贴心地递上了手绢,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一句话:“姐姐...打人...疼...”   方宁抹了一把泪,委屈地跟他交流着:“木公子,你不知道,这里,所有人打人都很疼。”   “所有...人?”木小二怯怯地环视一周。   申高阳来了精神,摇摇晃晃地坐了过去,一副东道主的模样,替他介绍着:“你是不是还不认识这些人?”   “姐姐...”木小二努力地说出一个含混不清的词。   “嗯,除了你姐姐,这里还有,木头将军。”申高阳玉手一指,朝着裴醉的方向大笑。   裴醉眉梢一挑,没跟一个醉茶的疯癫世子一般见识。   “驴先生。”手挪到周明达身上。   “云王爷。”又指了指李昀。   “还有...”申高阳扑到了申文先身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果然见到申文先的脸‘蹭’地一下涨得通红,放声大笑,“...这是我的猴大哥。”   宣承野眼睁睁地看着木小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令人心惊胆战的称呼,后背的冷汗一身身地出。   方宁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跟着木小二一起重复着这令人愉悦的名字。   裴醉搁下手中的茶盅,抚掌赞同:“说得不错,申子鸭。”   申高阳扭过头,叉腰怒叱:“什么?!”   裴醉掏了掏耳朵:“子昭一开口,犹如鸭三千同悲鸣,吵得人想死。”   李昀终于忍不住,掩唇侧脸笑了出来。   申高阳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只小玉鸭子,与它对视半天,呆怔抬眼。   “所以,你送我一只鸭子?”   裴醉刚要说话,忽得想起了什么,却已然来不及了。   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裴醉身侧传来。   “子昭,可否借我玉雕一看?”   申高阳随手掏出来,甩了一个高高的曲线,越过裴醉的肩,然后彻底醉在了申文先的怀里。   李昀握着掌心间的玉鸭子,用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琢玉手法。   “原来,得兄长琢玉相赠的,并非唯我一人。”   声音低落,似乎带着无尽的落寞。   裴醉赶紧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崭新的扇坠,塞进了李昀的手里,妄图把李昀掌心的那只鸭子换下来。   “元晦啊,别恼,你也知道,琢玉不练,手便生了,我只是...”   李昀慢慢抬眼,见刚才还懒散高傲的木头将军一瞬的手足无措,藏起唇角的笑容,将目光落在掌心的扇坠上。   “这又是...”   “上次赠你的扇坠被盖无常毁了,你虽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也是难受的。可是没事,无论你丢多少次,为兄都会帮你琢玉,直到...”裴醉将那扇坠亲自绑在了刚才赠与李昀的折扇上,声音渐轻,字字郑重,“...直到最后。” 第94章 与君同醉   难得一夜微风无雨,明月当空,皎皎高照。   周明达用手中的木棍戳了戳火炉下打着火星的薪柴,随手又折了一支细瘦枯枝扔了进去。   李昀从屋里取了极厚的玄色大氅,披在了裴醉的肩上。   “夜深了,别着凉。”   裴醉从大氅里伸出一只手臂,将李昀拉到了身侧,带着温度的大手牵住了李昀微凉的手心:“这不,还温着呢,别担心了。”   “未雨绸缪,总是胜过亡羊补牢。”李昀从小厮手里取了汤药,递到了他的手中,“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喝。”   裴醉用勺子搅了搅汤药,俯身在李昀耳边低声笑:“面子事小,哄夫人开心才是大事。”   李昀耳根又被灼得滚烫,嗔怒地瞪了一眼裴醉,后者将汤药一口灌了下去,看着豪爽,其实头皮发麻,连味道都不敢细品。   周老夫子斟了一杯温水,递给了宣承野,宣姑娘击鼓传花似的恭敬递给了裴醉。   “多谢。”   裴醉抿了一口热水,总算解了舌头根的苦味,才有心思朝着宣承野说道:“甘信水军的走私,我已经派人去清查了,你的情报很有用,捉了不少军中内贼。”   宣承野略略迟疑了一下,握着手中的纹云青白茶盅,半晌,大着胆子说道:“将军,草民在甘信水军十余年,其实从前朝开始,这走私便不曾断绝过。其中暴利,不可想象。”   裴醉颔首:“你且详细说说。”   宣承野剪水双瞳映着木柴火光,仿佛这火焰将她带回了那夜的兵败,可她却没有再颤抖退缩,只是深吸一口气,话语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东南沿海外群岛,上有匪人求我大庆财物,如,瓷器、生丝、药材,或是棉花铜铁等,出价极高,远远高于甘信各大商铺的价格。可,匪人隔海入关极难,往往,都是军中人牵头,转运甘信货物至海上,再从水匪手里接手白银流入军中。这一往一来,可至少赚取十数倍的成本价。”   “依你所说,所谓的水匪,不过是穷凶极恶的商人?”李昀问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宣承野声音有些迟疑,“当然,水匪既为匪,便是能用暴/力抢掠,便不用银钱打点,所以,这些年,甘信水军也打得艰难。不过是一边打,一边做生意。”   “这话,听着耳熟。”裴醉抬眉望着李昀。   “是,茶马司当年便是以贸易互市控制兰泞,可惜,最后也只能草草收场。”李昀握着裴醉的手,想起他身上被火/炮炸出的累累伤痕,便心口一疼。   大国泱泱,面子极重,可谁又在乎过守关将士为了守住这面子而付出的代价。   “兰泞被逼入绝路,反而开了火器的窍,从侧面杀出一条血路,十分棘手。若甘信也如此...”   裴醉虽没说完,可在场几人同时都陷入了沉默。   北有猛虎,南有豺狼,两面夹击,大庆是否还能抵挡得住?   周明达本不想裴醉和李昀插手走私一事,可见拦不住,也只能垂着头,继续用烧火棍捅了捅木柴。   罢了。   命数如此,非人力可改。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抿着唇闷咳了两声。   李昀拨开裴醉额前垂下的碎发,用手探了探额温。   “不舒服吗?”   “嗯。”裴醉手肘微弯,搭上李昀的肩,把头枕在臂弯里,声音发闷,“想喝酒了。”   方宁本是趴在一旁昏昏欲睡,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酒’这个字,猛地来了精神,拼命地朝着李昀摆手。   李昀长睫微垂,转头,视线落在埋头在他肩上的裴醉,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开口道。   “好,我给你拿。你回房等我,好不好?”   裴醉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李昀会允了这伤身的要求,他苍白的脸自手臂弯处抬起,与李昀近在咫尺那双清澈的瞳孔相对而视。   仿佛,有些事,不必说,他都懂。   裴醉抬手,用带着青玉扳指的大拇指摩挲着李昀的侧脸。   “元晦真好。”   院中人各自告辞,一夜的热闹便如闹市散场,空留一地的喧嚣痕迹。   李昀亲自去地库取了一小坛金风玉露,拎着栓酒坛的麻绳,慢慢地走回了寝殿,推门进来时,裴醉已经坐在软塌上,双臂抱胸,倚靠着木窗扉合眼睡了。   如水月色透过万字木窗纹漏入内室,明暗月影勾勒出裴醉高挺鼻梁眉骨,又将乌黑的睫毛染上一层霜,整个人像是浸在了清溪中,波光粼粼般透明又破碎,让人很想抱抱他单薄的肩。   李昀静静地放下手中的酒坛,解开肩上的狐裘,双手捏着狐裘侧边,双臂微展,带着暖意,将裴醉一同裹了进去。   “又装睡?”李昀将头轻轻搁在裴醉的肩上,用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我的小云片儿?”   裴醉没睁眼,摸黑抬手攀上李昀的侧脸,轻抚着。   “不想让我为难?”李昀从身后环住裴醉的腰,与他贴得更紧了些,“生生忍着酒瘾,不难受吗?”   “难受,所以,让我抱一会儿。”裴醉转了个身,挑开李昀的狐裘,丢在了一旁,抱着他倒在软塌上,自身后抱住了李昀纤瘦的腰。两人身盖明月光,耳边秋风呜呜咽咽,自窗外悠悠而过,裴醉的呼吸散在李昀的脊梁处,灼热而急促。   “心里难受的话,不必借酒浇愁,哭一哭便好。”李昀握着裴醉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地安抚着。   “...早忘了怎么哭了。”   “要我教你吗?”李昀翻了个身,双眼浸透了月色莹润,眼眸微弯,“或者,要我试着将兄长弄哭吗?”   裴醉用二指捏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剑眉一柔,双瞳含笑:“李元晦,你最近这话里有话,以为我真听不出来?”   “心中坦荡,见山是山;内藏戚戚,闻溪恐秽。”李昀微微侧了头,“谁知道你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裴醉失笑。   李昀撑着床铺坐了起来。   他双手一拢,拿起火折子,轻轻吹口气,微弱的火苗便亮了起来。他弯腰小心地燃了火烛,如豆烛光暖着深秋的夜,昏暗中也带上了一丝温情。   李昀慢慢坐下,取了两个青铜酒樽,捧着土色酒坛,淅沥酒水坠入酒鼎中,如竹叶般的清香酒气绕柱三尺,盈满一室。   “我仔细想了想,子昭说得有理。你我竹马总角,兄弟十年,如今两相执手,虽不必行寻常嫁娶六礼,却总该敬天地宗祖,敬山川大江,昭告山河,共饮以誓。”李昀扬了扬酒樽,“说好,要带我入裴家族谱,为何食言?”   “这么急?”   裴醉从榻上起身,临窗而坐,肩披月色,伸出一只手,接过李昀手中的酒樽,昂首喝了。   “嗯。”李昀撑着手肘,笑着看他。   裴醉深邃的双眼望着李昀,左手转着酒樽,眉心微拧,片刻,拉起李昀的手,在黑暗中,握得很紧。   “我有事跟你说。”   “不必了。”李昀的手慢慢放在裴醉的心口,轻轻揉了揉,“我都知道。”   一阵温和的暖意自李昀的掌心隔着玄色绮罗服慢慢渗进了裴醉的胸前,心口窝着的一块坚冰被暖成了一滩水,连隐约的绞痛也好了许多。   “你忍痛的样子,我见得太多了,已经藏不住了,忘归。”   裴醉眉心微微松了松。   “我怕你...”   “想来,还是我不够坚强,所以你才总是觉得需要瞒着我。”李昀抬眼,温润一笑,“是吗?”   裴醉默然,揉着李昀细瘦的手指,生怕那掌心又变得冰凉而潮湿。   可,并没有。   那暖意一如既往,温和而倔强。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接受,并非不能接受。”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对面响起,没有从前那般强撑着的淡然,是发自内心的平和。   裴醉眸色渐深,拉过李昀的手臂,右手扣住那人的后脑,用力将他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你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对我道歉?”   “答应你,余生风雨,白首同归,可为兄恐怕要失言了。”裴醉声音低哑,锥心的话刺进李昀的心里,可他只是眼圈微红,把脸埋进了裴醉的肩上。   “其实,并非如此。”   李昀在他肩上轻轻蹭掉了眼泪,慢慢牵起他的手,站在窗侧,推开一扇幽窗,明月光柔和地洒在了屋脊砖地之上,镀了一层银雾。   “古有南雪寒梅共白首,今有秋风明月染白头。”李昀踮起脚尖,替裴醉正了正白玉发簪,温润淡笑,“如此,便算是白首同归了。”   裴醉呼吸颤了颤。   他的眼帘微展,温柔的视线落在李昀唇边的笑容上。   他亦抬手,却是替李昀解了发冠,让如瀑的青丝垂肩,映着明月清辉,倒真像是霜染白头。   “原来,你我都已经这么老了。”裴醉轻轻笑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李昀抿唇浅笑,拉着裴醉的衣襟,踮起脚,轻轻落下一吻。   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加深了这个缱绻的吻,呼吸纠缠不息。   “本想带你入裴家族谱,想来倒是没必要了。梁王李元晦顶天立地,本就不需躲在他人身后求庇护。”裴醉声音微哑,凤眸藏笑,“倒真是我轻狂了。”   李昀笑而不语。   “现在想想,先生倒真是一言挑破窗户纸。”裴醉抬手揉着李昀的头顶,“你怎么这么惯着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为兄一贯如此,见笑了。”   两人相对而笑,细碎的笑声被长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走吧。”   裴醉一手牵起李昀如玉的细瘦手指,另一只手拎了酒壶酒樽,推门而出。   裴醉和李昀一路沿着暖廊缓缓而行,行至西侧院那兵卒扫地的小院。   两人各伸出一只手,放在两扇门上。   木门吱哑作响,缓缓而开。   入眼便是裴家灵位与长明火烛,一尘不染,想来是有人时时擦拭。   李昀视线低垂,环视一圈,却没见到蒲团,正疑惑间,裴醉却将他牵了过去,在灵位前,盘膝而坐。   “不必跪。”   李昀双手捧青铜酒盏,纤瘦的腰深深弯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文人礼。   裴醉等他行过礼后,解了肩上的披风,替他铺在冰凉的地面上,生怕李昀别了伤脚,小心地扶他坐下。   待李昀落座,裴醉昂首将酒鼎高高扬起,清酒自高处坠下,喉结上下一滑,两口便喝了个干净。   他手腕翻转,将酒鼎开口面向地面,一滴不剩。   “父亲,母亲,长兄,长姐,二哥。我终于是祸害了一人,倾心于我。所以,此生,我非他不可。留后什么的,下辈子再说吧。”   唯有灵前穿堂风,摇晃烛影人两行。   裴醉揽过李昀的肩,长眉微抬。   “元晦,他们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能收了我这个祸害,感激得都要哭了。”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将青铜酒樽搁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正襟危坐,拢袖朝灵位遥遥一敬,声音如溪水划过鹅卵石,清脆泠泠。   “父亲,母亲,裴家兄姐,我先干为敬。”   李昀左手拢酒樽,双臂微展,十指并齐,忍着喉咙间火辣辣的灼热,一饮而尽。   “好酒量!”裴醉抚掌长笑。   李昀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渍,又抬手满了一杯,却被裴醉夺了过去,尽数倒进了嘴里,然后带着酒气,狠狠亲了一口李昀水光柔软的嘴唇。   “走,换个地方,昭告天下,你是我的,或者...”裴醉压低声音,用喑哑撩人的声音在李昀耳边低语,“...我是你的。”   李昀抓着光滑的屋脊,脚踩着松松垮垮的瓦片,似乎再用力一些,便会将那屋顶破碎的瓦蹬踹下去,四分五裂。   裴醉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用披风将两人裹了起来。   李昀搀着裴醉的手臂,生怕他体力不支,掉下屋脊。   “没事,松手。”   裴醉低声哄着略显紧张的李昀,笑容是久违的潇洒恣意,眉眼飞扬。   “喝了酒,有没有不舒服?”李昀担忧道。   “不重要。”   “好。”李昀微微松了手,略沉下一口气,望着头顶一轮明月,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清酒。   明月碎影浸在酒杯中,更添几分疏朗。   “酒一杯,敬天地山川。”李昀声音温润如水,淡然而坚定,“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酒二杯,敬故人亲友。”裴醉也举起手中酒樽,朝倾盖夜幕遥遥一敬,“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酒三杯,以此为聘。共赴人间灯火阑珊,同醉红尘风雪千秋。”两人酒樽微微一碰,细碎啷当响。   “与君同醉。”   周明达正眯着眼观星,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可,他忽得起身,不敢置信地攥着桌角。   他使劲凝神看着,眼瞳处灼烧的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不可能。   周明达踩上了桌子,扒着星盘的边角,望着破军与廉贞旁各出现的一颗星,眼圈通红。   左辅右弼,九星共北斗,一夜现世,大庆的气数变了,竟然变了!   周明达眼角通红,跛着脚跑出了屋子,遥遥望着脊背相抵的两个孩子,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臭小子们,有好事怎么不喊我!”   裴醉扬唇一笑,懒懒挥袖:“师父,上来喝酒!” 第95章 亲政   朝堂今日炸了锅。   宁远侯裴醉不仅违背祖制,用四人软轿将自己一路从御道抬到了奉天殿,还将原来常伴龙椅旁的太师椅搬到了奉天金殿三级台阶左下首,在上面一坐,自然悠然。   朱红官服胸口的白泽补子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招摇过朝,玉冠压肩,锋利眉眼飞扬一如往昔,朝臣都没想到,那人卸下摄政王的权柄,反而更加从心所欲而逾矩,简直毫无礼数,离经叛道。   钱忠尖声细嗓地宣了上朝,朝臣呼啦啦如海潮跪了一地,裴醉只是眉峰微微挑了一下,声音懒洋洋地响彻金殿上空三尺。   “本侯有伤在身,不方便跪,还望陛下恕罪。”   还没等李临说话,杨文睿已经忍不住站出来,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诫,见毫无效果,那人甚至掏了掏耳朵,杨御史气得脸都青了。   “杨御史,歇歇吧。”裴醉抵唇低咳,一副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本侯身体不适,实在是没力气再与杨御史吵架了。”   “下官倒觉得,侯爷精神好得很。”杨文睿重重一哼。   “是吗?看来,本侯病得不到位,杨御史稍等。”   裴醉十分为难地用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捂上了心口,咳嗽得如同老树枯枝在寒风里打着颤。   “裴卿。”李临略带威严的声音自龙椅上传来,“身体可还撑得住?”   “多谢陛下,臣勉强...咳咳...勉强还有一口气。”裴醉咳得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上不来气,“为陛下挡箭,乃是为臣...本分。陛下...不必担忧。”   那副弱柳扶风的做作模样让科道同僚几乎都按捺不住愤怒,真想拿笔杆子戳死那个拿救驾功劳当作免死金牌的混账。   “宁远侯既知君臣之礼,便不该再这般御前放肆。”   杨文睿没想到,自己喉咙口梗着的话,是梁王殿下替他说出了口。   他泪眼汪汪地望着李昀微蹙的眉心。   “殿下此言,亦是下官心中所想。”   李临微微叹了一口气:“梁皇兄,裴卿虽...有失礼仪,但,他毕竟救了朕一命。”   “陛下仁厚,可断不能开此先例,祖制不可违。”李昀恭敬地拢袖抬手,十指并齐,虚虚一握。   “梁王殿下所言甚是!”督察院六科同仇敌忾地斜跨半步,站在李昀和杨文睿的背后,高声齐喝。   “呦,科道众位大人难得一致对外,不内讧了?”裴醉讥讽一笑,“忘了还关在都察院的杜都给事中?”   谁也没想到,裴醉归朝的第一件事,就是旧案重提。   裴醉漫不经心又含威藏笑目光环视一周,手肘撑着太师椅的玉扶手,高声道:“怎么,诸位又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不干脆让官位低微的杜卓死在都察院以保全诸位大人的面子?”   “裴卿,慎言!”李临小手掌重重一拍龙椅扶手,稚嫩的语气隐隐压着天子威严,朝臣一凛,又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裴醉收了凛冽的视线,撑着太师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地,声音微微嘶哑:“臣有话要说。”   李昀跪在他三步远,看着那人跪不稳的背影,目光微微一颤,只是默默垂下了眼帘。   李临绷着小脸儿,微微一抬手,声音幼稚含威:“你说吧。”   裴醉微一仰头,唇角扬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弯。   “臣以为,此案旷日持久,迟迟审不出结果,乃是因为督察院、大理寺还有刑部同僚官官相护,彼此包庇。”裴醉从袖口取出一本厚厚的弹劾折子,双手捧过头顶,“臣今日,便要弹劾三司诸位大人。当然,协同审案的梁王,亦不能脱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堂哗然。   “宁远侯身上的罪尚未裁决,竟还有颜面弹劾三司?”   “陛下,三司公审乃是我大庆法度基石,宁远侯此言实在荒唐!”   “梁王殿下守身持正,此言乃是污蔑!”   朝臣七嘴八舌的站了出来,唾沫横飞地喷着跪在最前面的裴醉。   王安和只淡淡一扫,将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暗暗地记了下来。   午门一斩,盖家崔家残余重臣本就少了许多,再加上吏部内部清查,盖家的明臣暗桩,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高功倒是有些手段。   李临随着王安和的视线努力地扫着堂下臣。   裴皇兄说了,紧跟王首辅老狐狸的脚步,看一步学一步,他不肯教,就偷师,偷不成师,就缠着他,缠不成他,就下令把他关在宫里,不让他回府。   总之,要把他‘帝师’的身份坐实。   李临趁乱瞥了一眼裴皇兄,与他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偷摸的笑容,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故作严肃地朝着李昀问话:“梁王,你有何要说?”   李昀淡淡抬眼,双手震袖,并齐头顶,身体弯了下去,将头微微碰在左手手背之上,行了极为隆重的大礼。   “求陛下给臣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如何自证?”   “公审杜卓包庇宋之远一案。”李昀唇角微微抿着,温润的眉眼此时微微绷紧,显得严肃而认真,“公开审理,想必能解了宁远侯的疑惑。”   裴醉嗤笑一声。   “想不到梁王一把年纪了,仍是如此天真。”   杨文睿一个暴脾气便要甩一本弹劾折子到裴醉脚下,可身后却有宦官在李临耳边低语,小皇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杜卿...刚刚死在都察院暗牢里。”   裴醉脸上表情仍是慵懒淡漠,唇边笑容一如往常。   反观堂下死一般的寂静。   其中,以杨文睿为首,心中惊惧皆有。   众人噤若寒蝉的瑟缩被裴醉一个懒洋洋的呵欠打了回去。   “本侯早就说过,这监守自盗,便是我大庆官场不正风气之始。或者,莫非诸位大人觉得,杜卓是想要一死以证清白?”裴醉冷淡的声音高高地抛着,砸疼了无数官员的脊背与脸面。   “侯爷前脚刚说,后脚便成了真,莫非,此事是侯爷暗中动的手脚?”   真有不怕死的愣头青,硬是将众人压在心底的话明晃晃地挑了出来。   裴醉脸色苍白地咳嗽了一声,鄙夷出言。   “这位大人看不出本侯重伤不治?这活了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朝生暮死的,哪有空管一个无名八品官的死活?”   愣头青只想把手中的月白笏板往金砖地上一摔。   一派胡言!   世代忠烈的裴家怎么能养出这般狂妄不羁,离经叛道的儿子来?!   李临年幼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忧愁。   他将目光转向王安和。   “首辅,朕初临朝亲政,便遭遇这等大事,心中不安,还请首辅教朕,如何是好。”   裴醉在内心给李临挽了个大拇指。   ‘缠’字一诀,‘赖’字一法,自古有奇效。   王安和狐狸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心中纵使转过千般思绪,可他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恭敬拢袖行礼:“臣愿协梁王一同为陛下分忧。”   李昀也在他身后深深行了一礼。   见文官领袖与皇家亲王瞬间成为了陛下的左右手,身后的文臣无论身处哪个阵营,此时也不得不暂时低头耳顺地称一声‘是’。   “此事,便交由首辅和梁皇兄全权负责了,定要还杜都给事中一个公道。”   李临身体微微向前倾,双眼竟露出了狡黠的神色。   从前那个又软又圆的白面团子,一朝练剑瘦身成功,一对眸子清亮有加,下巴微尖,看着眉眼间与李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龙气加身,显得威严又俏皮。   “朕听闻,吏治考核即将到来。这朝堂不太平,这次,朕要亲自批阅考核案卷,还望首辅和梁皇兄抽空的时候多教教朕。”   朝臣背后皆是一寒。   高功闻言,朝着王安和的方向微微瞟了一眼。   只见,王首辅拢袖淡笑,低声应了。   高功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微微发颤,攒了一手心黏腻的冷汗。   王安和,果然从不曾真正襄助于清林和高家。   过往种种,皆是以圆滑手段安抚欺瞒。   原来,他非梁王一党、亦非文林王一党,竟是保皇一党!   殿前却忽得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侯爷!”   李昀心里一颤,眼帘猛地一抬,看见裴醉侧身跌在殿前的背影,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却见那人扬了扬手,声音虚弱,话语却嚣张:“陛下,臣体力不支,跪不住了。”   李临面无表情地派侍卫扶着裴醉坐上了太师椅,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似乎夹着皇权被肆无忌惮挑衅的羞辱与委屈。   见小皇帝被权臣压制得毫无颜面,杨文睿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侯爷既然跪不住,为何非要上朝?”   “本侯想着,无论如何得见上陛下一面,亲眼看看陛下这君临天下的气派。”裴醉嘴里狠狠咬着‘君临天下’四个字,睥睨昂首,似乎嘲讽着小皇帝软弱的手腕,可对上李临双眼时,目色却微微一柔,唇边扬了个很淡的笑容,“...臣今日一见,甚是满足。”   李临的眼眶红了一圈,右手紧紧地攥着拳,不让眼泪掉出来。   “大胆!”   杨文睿实在是忍不住震怒。   此子放肆,世道难容!   “陛下。”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右下首传来,压住了暴怒的杨文睿,“既然宁远侯有伤在身,臣以为,这承启皇城城防,还是换人来掌。”   裴醉略显意外,刚想开口,李昀却倏然转头,瞥了他一眼。即使那一眼如蜻蜓点水,极快地移开,裴醉仍是觉得那视线灼得他心里微烫,仿佛李昀藏在心里的一滴眼泪安静又沉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裴醉便不再说话,望向李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无奈又温柔的笑。   他家的小云片儿真是舍不得他再受一分累,再吃一丝苦。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坠野,劈开了天幕。   堂下朝臣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进言,掌握着分寸又压不住心头的野心,想要推举自家人却又担心这是连环套,试图向小皇帝表忠心又怕站错了队。   实在是,进退维谷。   李临皱着小眉头,陷入了沉思。   裴醉支着额角,听了半日,被吵得额角突突发疼,他干脆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李昀面前,用力攥着他前襟官服,直接将李昀拉到了自己身前,沉声笑道:“怎么,梁王想掌兵权?想取为兄而代之?”   裴醉高了李昀一个头,如此揪着李昀的衣襟,仿佛要将他拎起来一般。   李临也吃了一惊。   莫非兵权之事,两位皇兄昨夜没商量好?   梁皇兄明明告诉自己,说裴皇兄答应交出皇城直卫的虎符令牌啊?   他有些急,刚想派人拉开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小皇帝却忽然眼尖地瞧见了裴皇兄用手戳着梁皇兄的腰。   小皇帝最近杂书读得太多了,脑袋里蓦然蹦出一句‘楚王好细腰’来。   他小嘴微张,几乎要合不上。   裴醉轻笑一声,转了个方向,于无人看见处隐秘地用修长手指点了点他腰间的玉带。   那玉带勾着李昀的细腰,一下一下地,犹如鸟儿展翅时柔软的羽翼擦过腰际,微痒。   李昀耳根蹭地一下烧得火红,心口那口沉重的钟鼎重重地回荡着,吵得他双耳嗡嗡作响,在这肃穆金殿之上,李昀脑海里竟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巫山云雨,小舟独行风头浪潮的那一抹旖旎与豪放。   听着李昀略显急促的小口呼吸,裴醉那略略上挑的凤眸深邃中藏着一丝笑,危险中带着挑逗和引诱,一如昨夜暖帐人影双蹁跹。   短短几个呼吸间,裴醉的手指又轻轻勾了一下那纤细柔软的腰,似乎只等那人说出一个‘好’字。   李昀忍着腰间的酸软,咬牙切齿地红了眼尾:“...本王自是没有宁远侯的野心,绝不染指兵权。还有,这是金殿之上,侯爷如此拉扯,成何体统!”   李昀话里压了颤,艰难地从裴醉身上拿回了自己的神志,他清澈的眼瞳微不可见地嗔了一眼胆大通天的裴醉,抬手将他轻轻推开,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眉心微蹙,似乎厌恶极了这般失礼行径。   “够了!”   李临终于回过神来,沉着脸,手一挥,侍卫将裴醉拉开,按在了太师椅上。   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绣金飞龙随着脚步微晃,似乎活了起来,凌霄而上。   “梁王此言有理。宁远侯有伤在身,还是安心休养,不必再插手皇城直卫与三大营了。至于人选...”   李临扫了一眼堂下之臣,低沉的脸忽得一晴,朝着李昀和王安和明朗一笑,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待朕与首辅梁王共同商议后再行决定。”   李昀与李临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心意相通的眼神。   裴醉余光扫过这暗潮涌动,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沉声一笑。   扫了‘佞臣’的脸面成功立威,拿回了兵权,收拢了左右手,又引得一批直臣献计表忠心,李临第一次临朝亲政在一片‘欢声笑语’与‘皆大欢喜’中落下了帷幕。   自古君臣一场大戏,演好了,天下安晏,演砸了,战火连绵。   小皇帝骄傲地挺了挺小肚子,就在他正要喊‘退朝’时,真有不知进退的朝臣以为可以一朝将裴醉打入万劫不复,噗通跪了下来,一片忠心可鉴地高喊着:“宁远侯大逆不道,前有肆意收敛权柄不遵祖制,后有午门弑杀朝臣不守礼法,臣以为,应当削了宁远侯的侯爵,夺了裴家祖传的铁券丹书,将赤凤营虎符收于陛下之手!”   朝堂上一片安静。   那进言之人似乎没料到,他这一言竟没引起同僚们的同仇敌忾。   这寂静让他背后一阵阵地发寒,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的时候,抬眼蓦然对上了裴醉一双锐利冷漠的凤眸。   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冷汗贴在皮肤上,把中衣都浸湿了一层。   李昀与王安和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此人,并非盖崔高家明棋,莫非是暗桩?   一片寂静中,裴醉缓缓开口。   “汇同漕运粮承官,汪渠?”裴醉淡漠的话语割在汪渠的耳边,好像能削下来一块血肉一般,“削爵?丹书铁劵?虎符?”   汪渠咽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背,舌头捋不直,颤抖着说了一声是。   “我自承父侯位十二载,镇守北疆七余年,打退兰泞进犯百余次。至于我担不担得起‘宁远侯’三个字,全凭陛下和我父亲说了算。汪粮承官,要不,先下去找我父亲聊聊?”   堂前阴风一阵,刮过这落针可闻的金殿,扫过下臣的脊梁骨。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站在龙椅之下,挡在李临面前,淡漠的眼眸微微一眯,眉峰凛冽如剑,斜飞入云霄。   “至于丹书铁券,那是供奉在裴家祖宗堂前的东西。裴家世代忠烈,若汪粮承官想让陛下背上一个‘污蔑忠良’的污名,本侯不介意代裴家祖祖辈辈负荆请罪,御道跪行,亲手替先祖归还丹书铁券。至于虎符...”   汪渠嘴唇发抖,想骂他强词夺理,可裴醉却从怀中掏出了玄铁虎符,右手擎着,神色冷淡。   他手中握着那沁着寒气的四方暗铁,仿佛将河安的漫天黄沙、马嘶长鸣、金戈弑杀和累累白骨,一朝带到了这高墙软风的承启宫城里。   裴醉转了身,广袖随着他震袖转身而高高飞扬。   他单膝跪下,身体跪得宛若一柄淬血的钢刀,笔直而挺立。   “臣,愿意交出赤凤营虎符。”   汪渠一喜,赶紧跪了下来,朝着李临叩首,喜极而泣:“陛下,请收归虎符!”   站在一旁打呵欠的钟祭酒拢着山羊胡子,昏昏欲睡地嘟囔了一句:“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李临被这意外打得不知所措,干张了张嘴,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   就算他收了,他又能给谁呢?   裴醉微微抬眼,见李临求救似的看着他,垂了眼帘,慢慢起身,长袖一甩,掌心摊开,对着堂下文臣淡淡一笑。   “赤凤营虎符就在此,可有人敢接?”   堂下寂静得令人心悸。   李昀站在裴醉左手边,清楚地看见了裴醉眼底的悲凉与叹息。   世人眼孔狭小,总是以己度人。   贪恋权势者,便以为人尽可以权利诱,以权恐吓,将权势当作登天阶梯,恨不得睡在官印虎符上。   可这虎符,从不是荣耀锦绣与光明坦途,而是千万百姓的期许与希望,是一去无回的荆棘血路。   李昀清隽的眼眸起了一层雾,望着裴醉削瘦的侧脸,喉间微微发酸。   恐怕大多数人皆以为他这归还虎符举动乃是惺惺作态,可又有几人知他真的想要寻一人,替他担下镇守北疆的责任。   朝还是散了。   虎符仍是安静地躺在裴醉的胸前衣襟中,宛若沉睡。   奉天殿门缓缓关了。   裴醉斜倚在白玉回廊的转角,藏在阴影里,望着这万千气象的宫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忽得,他背后一暖,腰间攀上了一双手,温和的呼吸散在他的后颈,细密酥麻地扫过他的皮肤。   “忘归,别叹气了。再叹气,会生皱纹的。”   裴醉听着李昀略带鼻音的话语,握着攀在他腰间那双精致修长的手,用不算太暖的掌心替他温着冰凉的手背。   “怎么哭了?”   “想到今日兄长为了逃避早膳而故意赖床到最后一刻,我实在是无语凝噎。”   裴醉低声笑了。   他转身,抱着李昀,双眸盈着温柔的笑意。   “不想吃,不能不吃吗?”   “能。”李昀点点头,“既然兄长不想起床,我正好夺下你手上的巡防重任,让你不必再下床了。”   裴醉用两指掐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元晦这么记仇啊?”   “并非记仇,只是公平罢了。”   李昀眼瞳藏着浅浅的笑。   “好,李元晦既想还世间以清正,那么,便从匡扶为兄这歪斜的心灵开始吧。”裴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伸出了手,笑意盈眸。   李昀缓缓伸手,牵住了那只藏着薄茧的大手。   “兄长乃是君子,立身以正,坦坦荡荡,我不必扶,你自顶天立地。” 第96章 喝药   午时已过,秋日艳阳软趴趴地躺在天上,映着‘许春望’那红帆酒招,烈日黄金色给酒幡镶了金边,更显得贵气逼人。   一人站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上,灰布衣袍破旧,衣料被水洗得脱了色,胳膊肘处已经磨得白了,站在一群锦衣贵袍的世家公子中间,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兜子,另一手擦了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那飘香的好酒,不由得滑了滑喉结。   申高阳坐在二楼雅间的阳台上,头上搭了个小小的布伞,将风雨日照全都挡在了外面。   他百无聊赖地品着昂贵的茗茶,垂眼看见那衣衫褴褛的读书人,用舌尖卷了苦涩的茶叶,小眉头皱着,不悦道:“把鲁实给我叫过来。”   只消片刻,那衣着湖蓝色绸缎的鲁掌柜便忙不迭地跑了上来,恭敬地双手叠在胸前,满面笑容地弯了腰:“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申高阳吐了舌尖那苦得发涩的茶叶,用白皙无暇的小手指着那门口仍是呆呆站着的读书人,不满道:“我怎么说的,这‘许春望’,不接待平民百姓,赶紧让他走。”   “是,是。”   接了世子殿下的吩咐哪还有不赶紧办的道理,鲁实立刻就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从‘许春望’门口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说,随手一指,那三人便像是撕烧鸡扯破布一般,推搡着将那书生逼退到了一旁。   只消一脚,那人便倒在了地上,灰头土脸的狼狈,布袋中的东西漏了一角出来,仿佛有隐约的黑血迹和陈腐的肉色。那书生手中死死攥着那黑布兜子,仿佛生怕别人抢似的,平和的目光也带上了警惕,一双握笔的手青筋暴起。   “呸。”掌柜的高傲地斜睨他一眼,“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副穷酸样,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人脸色发白,可却将那布袋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世间珍宝,不敢松手。   “主子。”暗卫在申高阳耳边低语,“那里边是一颗人头。”   申高阳手中折扇一顿,眼眸一亮。   最近忙着鼓捣买粮卖粮,整日账本翻得手疼,坐在金银窝里日子也实在无聊,一朝看戏来了兴致,差了手下人给鲁实递了一句话。   鲁掌柜一怔。   他转头,看着那衣衫破旧的书生,从腰间鹿皮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元宝,砸在那人的脸上:“你怀里的东西,我们东家要。”   那人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鼻梁骨,将怀里的金元宝端正地摆在了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如此,便打扰了。”   那人声音微哑,言语里丝毫没有被看轻的愤懑,只慢慢地拖着那黑布袋子离开了这纸醉金迷的酒肆,脚步缓慢,却一步步走得极端正。   申高阳软软翘了唇角。   “有趣的人。”他转身吩咐道,“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什么,必要时可以出手,然后,把人交给裴世叔。”   “是。”   申世子身后的暗卫如一阵风悄然消失在身后。   “人头?”申高阳微微昂首,看着那艳阳日照,狭长的眼眸微眯,叹了一句,“这还没到冬天,就要下雪了么?”   那书生离开了‘许春望’,转了个弯,在街边吆喝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碗全是渣子的高粱酒。   他摸出两个铜板,认真地搁在那小贩手中,然后抖着手臂,将那一碗酒大口灌了下去。   “呦,没看出来,小哥看着文弱,酒量还挺好。”小贩今天心情明显不错,笑眯眯地搭话道。   “见笑了。”那书生被酒气顶得双眼发红,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不怎么会喝。”   小贩递给他一方粗布麻巾,皱皱巴巴的。   “多谢。”书生擦了一把酒渍和汗迹。   “听口音,小哥不是本地人。”小贩趁吆喝间隙,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八卦已经成了经商本能。   “啊,是。”书生将那麻巾叠好,还了回去,“我从南方来。”   “南方,很远啊。”小贩咂舌,“你来承启做什么?寻亲?做生意?”   “还好,骑马,不过五六日。”书生道。   “你会骑马?”小贩撇了撇嘴。   “是。”书生颇有些不好意思,攥着黑兜的手微微向上提了提,“为官者如何不会骑马?”   小贩看着那灰头土脸的书生,心里暗暗点头。   又是一个想做官想疯了的可怜人。   “官老爷来承启,有公干?”小贩顺着他的话,同情地看着那人。   “算是。”书生望着那不远处的登闻鼓,笑了。   “今日草民能卖给官老爷一碗酒,也算开张大吉了。”小贩话里带了不以为然的讽刺,倒也没有坏心,只是揶揄地笑道。   “断头酒,也没什么吉利的。本官这便走了。”   小贩眨了眨眼,看那人竟真的亦步亦趋地走向了那落了灰尘的登闻鼓,看着手里那人塞回来的铜板、麻巾和酒碗,一股寒凉之意从脚爬上头顶。   多久没人敲过那鼓了?   他掰着手指头,平日算铜板机灵的小脑瓜此刻也转不过来了。   上一次血流成河,还是五年前那次。   小贩身体抖了抖,挑着扁担,飞也似地逃走了。   裴醉斜倚在床头上,左手拿着一卷密函,右手捧着一碗药,李昀坐在他身边,手握一卷书册,可视线却落在裴醉手中那碗药上。   白瓷碗壁沁了黑黑一层边缘,可液面才下去了半个手指甲那么高。李昀修长如葱的手指攥紧了书封,儒雅清冷的眉眼将一层不可见的怒意牢牢地罩住,努力地不让这怒气外泄半分。   裴醉没察觉到危险逼近,只凝神处理着暗卫从江南发回来的密函。   “漕运沿途二十八府,自最南边甘信至承启,通常需要十五日至三十日,可你看。”裴醉将手中的密函递了过去,“虽说罢免贾厄总兵位,又调度军务花了些时日,可押解贾厄入承启的人到现在还困在潼清水路,离承启至少还有几百里。我特意让他们不必走陆路,便是要沿途查看堤坝损毁、粮船补给、还有漕兵粮库的情况。现在一看,像望台淤堵的水路和损毁的堤坝,实在是并非一处一所。连日的暴雨,本就水灾泛滥,粮食歉收,再这么堵下去,迟早要出事。”   裴醉说了一长串,可没听见李昀的应和或反驳,他抬眼,对上一双极力压着怒气的水色双眸。   “说完了?”   李昀声音冷淡。   裴醉喉结一滑,背后一凉:“还没有。”   “还想说什么?”   “...我错了。”裴醉甩了密折,握着那碗苦得骨头发颤的汤药,宛若面对几十万铁骑临城逼战,或者说,兵临城下都不曾有过这般动摇。   他抿了抿唇角,还没放到嘴边,额边已经沁了一层薄薄的汗。   “主子们!!”   二十二捧着申高阳的小玉鸭子吊坠,扬着手中一卷竹筒密信,火烧屁股似的冲进了寝殿。   裴醉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拿来。”   李昀蓦地起身,挡在裴醉身前,对二十二摊开手掌:“给我。”   二十二垫着脚,越过李昀肩膀偷摸看自己主子扶额无奈的表情,心里便有了计较,跟甩掉烫手山芋似的,将竹筒塞进了李昀的手里,转身跑得飞快。   开玩笑。   主子打架,不跑等着过清明吗?   李昀双手合拢了木门,慢慢走到裴醉的床前,垂着清隽的眼眸,只淡淡地望着裴醉略有些苍白的脸。   “喝。”   只冷淡一个字。   裴醉撑着额角,硬逼着自己灌了一碗药,脖颈瞬间覆了一层汗,在秋日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晶莹有光。   李昀略略松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托盘上取了一枚蜜饯,塞进了裴醉的嘴里:“我看你是虚长年岁,挑嘴的毛病跟以前一模一样。”   裴醉嘴里嚼着蜜饯,甜杏的味道盈满口腔,他捏着眉心,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唇边溢了一丝笑。   “还是不想请方公子诊脉?”李昀抿了抿唇。   “我怕他受到刺激,彻底失去理智,再也回不来了。”裴醉转着空了的药碗,望着碗壁上挂着的残渣,“上次他割了自己的肉,谁知道,他下次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说罢,他牵着李昀的手。   “元晦,我欠他良多,实在是不能再害他了。”   李昀取了手帕,替裴醉擦了刚渗出来的一层薄汗:“好,我知道了。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瞒着也无妨。只是,你可以瞒所有人,却独独不能瞒我。不舒服就告诉我,难受也别一个人忍着。”   裴醉将他按到自己肩上,沉声低笑:“现在就难受,需要李元晦的独门神药。”   李昀抿唇浅笑,扶着裴醉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床上。   “躺着,我给你念。”   午后的阳光顺着木窗投映进了内室,空气中细小尘埃静静地飘在空中,随着李昀温和淡然的诵读声而微微上下翻飞。   裴醉闭上了眼,左手牵着李昀的右手,安静地听着。   李昀的声音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干燥而清爽,温润地擦过裴醉的耳畔,听着让人心里熨帖又舒服,他竟有些困倦。他努力地撑开眼,带着困意和慵懒,朝着李昀低哑着笑道:“这密函怎么这么长?”   “嗯,很长。”李昀合上了硬皮折页密函,用手覆在裴醉的双眼上,“别睁眼,继续听。”   “广渠因水灾拖欠十万石秋麦,其捐学白银也没能到其军驻卫所,御史台却上奏,是广渠知州贪污吞吃了赈灾款。这段话,你变着法子的念了两遍了。没了盖无常的阻挠,高崔两家力有不逮,二十六县里长投诚,小范围土地清丈进行倒是顺利,这段话插在前面也念了两遍了。”裴醉无奈道,“算一算,这一百二十三句里翻着花样的重复了三十五句。再这么念下去,你嗓子不要了?”   李昀搁下手中的密折,取了一杯茶,小口抿了。   “就凭兄长这过耳不忘的能力,若肯用心在诗书上,何愁文人不崇兄长之才?”   “得了,我可没吟风弄月的才华。”裴醉扯了被子翻了个身,凤眸微挑,落在二十二送进来的竹筒密信上,又挑了个视线,见李昀一副不打算让他插手的模样,只好十分配合地闭上双眼睡觉。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蹲在床前,双眼与他直视。   “我知道了。子昭的事,我先与周先生商量。待你睡一觉起来,我们一起处理,好吗?”   裴醉哑然失笑,将削瘦的手臂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轻揉了揉李昀的脑袋:“哄孩子呢?”   “可不是吗。”李昀将他的手塞回了被子,“你就是个说不听打不得的倔孩子。”   裴醉轻声笑了笑,反握着李昀的手,伴着午后的温和阳光沉沉睡了过去。   李昀一点点地将手从裴醉虚虚握着的掌中退了出去,却发现了他藏在袖口里的手臂一片青紫,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像是反复摔的淤伤。   李昀呆立了片刻,心脏像是被重锤使劲敲了一下,疼得他眼圈一红。   李昀压了压紊乱的呼吸,从临窗的木抽屉里取出了那盒贵重的药膏,挑了一指头透明粘稠的冰凉液体,小心地替他揉着淤青。   裴醉没醒,只是眉心微微拧了一下,片刻后轻轻展平。   李昀动作越发轻柔,像是用羽毛轻轻扫过湖面那般温和。   等到那层透明的药膏干了以后,李昀安静地替他拉下袖口,帮他拉起那最后一丝遮掩。   他蹲在床前,只静静地看着裴醉沉睡时的面容。   午后的阳光顺着斑驳树影投在了室内,暖着裴醉苍白的脸,浓密的睫毛似乎也沾了深秋最后一丝温暖,那人眉眼间再没有从前那般孤注一掷的决绝,安稳从容地令人心头一宽,只是无论吃多少珍稀补药,都换不回来脸上的血色,总是苍白一片。   李昀轻轻拨开裴醉挡眼的碎发,用温热的指腹擦了擦那对锋利的剑眉。   “好好睡吧。” 第97章 状告   宣承野带着木小二从侯府书房出去,眼睛一瞥,看见了角落里蹲成了小蘑菇的方宁。   宣承野自那日砸了方宁,便一直对他心有愧疚,此刻见方大夫委屈巴巴地蹲在门口,脚步一顿,思忖片刻,带着木小二,也蹲在了他面前。   三人对面而蹲,六目相对无言,场面严肃中透露着一丝滑稽。   “方公子,可有事?”宣承野尽量放轻了声音,怕吓到方宁。   方宁蹲着向后腾挪了半步,脸‘蹭’地涨得通红。   怎么办,他好像被宣姑娘的一拳打掉了一颗心。   他跟个鸵鸟一般,把头埋进了药匣子里,又跟狗刨食物一般,抓出来一个方子,塞进了宣承野的手里。   “宣姑娘,给你的。”方宁从头红到脖子,手抖成了筛子,“...那个,喉咙里的肿块,虽然不致命,但不好看,你,你试试这个。”   宣承野抿了抿唇,接过了那张纸,沉声道谢,并不多言。   木小二拽着她的袖子,察觉到了宣承野的不开心,于是手里偷偷攥了一个精致的圆形暗器。   小球半个指节宽,外表浑圆,泛着银光,上面双丝缚着一排黑色裂纹状的底槽,从中整齐地将圆球割裂开。   木小二猛地一转身,抬手把小球朝着方宁就丢了过去。   宣承野余光捕捉到了抛球曲线,大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着方宁侧身翻滚三周,将他压在身下,死死护住。   方大夫差点被宣姑娘身上的柔软和芳香撩得原地着火,可还没等他幸福地昏过去,耳畔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震。   方大夫抖着眼皮勇敢地朝着自己刚才蹲的地方一瞥,见那长廊转角的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树已经被炸出了一个大坑,焦糊味道窜天起。   “你你你...我我我...他他他...”   方宁语言乱了,抱着药匣子倒退半步,惊魂未定地看着姐弟二人。   “抱歉,小二他...”宣承野摇了摇头,拱手行了个武将抱拳礼,“我替他向方公子道歉。”   木小二却没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他躲在宣承野身后,侧了脑袋,露了半张脸和半只眼睛:“姐姐不高兴。”   说得十分利索。   方宁不明白,他抬眼看着宣承野清秀的双眼,鼓起了万分的勇气,小声问她:“宣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见宣承野不答,他急急忙忙地解释着:“我,我的医术很高的,我连忘归都治好了,你,你相信我...”   “并非不相信公子医术。”宣承野抿了下嘴唇,那不着粉黛的脸上却闪过炫目的坚毅笑容,“只是我并不觉得这喉结难看。反而,因为它,我才能得以从军瞒过多人耳目。”   “可,可你现在不从军了,以后,以后总不能顶着这种东西...”   “这便不劳公子费心了。”宣承野不欲再谈,牵了木小二的手,两人一高一矮地向着方宁行了个礼。   木小二抬眼看了看宣承野绷得略紧的侧脸,从行礼中猛地起身,抬脚蹬蹬地跑上前,拽着方宁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鸭世子说,医术高的...不是你...是...疯...”   宣承野拦腰抱过木小二,冷淡中压着一丝歉疚,朝他略略颔首,抱着还想说话的木小二快步走出了东侧院。   周明达被炸得耳鸣,老夫子掏着耳朵走了出来,却只看见了一个骇人的大坑,还有呆呆坐在树下缩成一团小小的方宁。   “小阿宁,怎么了?被炸傻了?”周明达拖着脚快步走了过去,心疼地摸着方宁苍白的小脸儿,“阿宁啊,快醒醒,你要是再疯,就没人给老夫端洗脚水了。”   方宁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周明达的袖子,声音很轻,犹豫而彷徨:“周先生。”   “嗯,嗯,老夫在呢,怎么了?”   方宁双手捧着老夫子的长袖子,捧到脸边,用力地揩了鼻涕。   周明达脸瞬间黑成了炭。   他揪着方宁的衣领,把他丢到了长廊边:“一边儿玩去。”   老夫子甩了门,面对着满书房铺天盖地的未读奏章和密函,无可奈何地长长一叹,认命地坐回了书案后。   周明达眼下青黑一片,呵欠连天,左手挠着下巴,右手在折子上写写画画,手边放了一坛酒,酒香都快把整个书房淹了。   “混账...臭小子...”周明达又打了个呵欠,“要是老夫早知道你每日揽这么多活,绝不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治国策。”   周明达困得泪眼模糊,脑袋上插着的笔杆子随着他点头而甩了满地墨点。   李昀刚踏进书房,便被这浓厚的酒气呛得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努力撑开了眼皮,踉跄起身,赶紧开了窗,呵欠大口地朝李昀见了礼:“梁王殿下。”   李昀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角水光,回了礼,右手捏着短短一根竹节,用指节挑破了蜡封,捏出了一张薄弱蝉翼的宣纸,摊平在桌上,与周明达一同俯身研读着。   片刻后,皆是叹了一口气。   “广渠州实在太小,在淮源府与徽陵府之间左右逢源,其实手里没什么权势。看来,即使是富庶的江南一代,也是个人扫尽门前雪,哪管他人饥荒遍地。”   “堂堂广渠州牧竟被灾民逼得堂前自尽...”李昀抿了抿唇,“为何陈情信一直递不上来?”   “不必问,问就是十三道御史沦陷了。”周明达扶额头疼。   “可派人把那名通判带来了?”李昀问在门口守着的府卫。   “还没有。”府卫恭敬禀报,“通判还未敲上登闻鼓,便昏倒了。世子派人送去了医馆,大夫说是长途跋涉身体虚弱,又心神激荡难以自持,加上酒气入体,直接醉倒了。”   周明达与李昀相视一笑,之前的凝重被通判冒冒失失的醉酒打了个粉碎。   “不急,寻个厢房,让他暂且歇息片刻。待...”李昀朝着寝殿的方向遥遥一望,“...待傍晚时分,再将人带来。”   “是。”   周明达等侍卫出门,抽出了发冠前灰白头发里插着的毛笔,双手交叠,略显凝重地问:“裴小子最近身体如何?他在我面前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但我总是不放心。”   李昀垂了眼帘,攥着折扇的右手微微用上了力气,指节泛白。   “不好。”   周明达身体一僵,脊背的老骨头仿佛都打不过弯来,就那么直直地挺了片刻,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近来总是头晕,今日上朝,连跪也跪不稳,甚至...甚至在殿前昏倒。”李昀呼吸颤了颤,“虽然他告诉我是做戏,可我知道并非如此。”   “...臭小子。”   “尽管我每晚都替他燃安神香,可次日早上,我见他总是十分疲倦,想来是夜半痛得无法安睡。”   “...没告诉小阿宁?”   “嗯,他不想,我尊重他的决定。”   周明达又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造孽啊。”   方宁在外廊缩成了一小团,背靠着书房侧面墙壁,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捂着嘴巴,脸憋得通红,差得背过气。   他小口小口抽气,抱着摇摇晃晃的药匣子,疯了一般地奔向裴醉的寝殿,连鞋子甩掉了也恍然不觉。   他一路狂奔,可真的站在门口,却又胆怯而茫然。   这时,仿佛有什么从他的脑袋里一点点抽离,他捂着头,想压住那丝丝缕缕散逸的神思,他蓦地想起了木小二和宣姑娘离开时的表情,他用力地咬着下唇,不想又没出息地发疯。   二十二守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编着同心结,俨然一副绣工的心灵手巧模样,见方宁踟蹰不前,他龇牙笑笑,塞了一个同心结在他湖蓝色的直裰腰带里面。   “方公子,你是去见主子,又不是去见心上人,这么犹豫做什么?”   方宁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连眉毛也耷拉了下来。   他抬手,轻轻推开了殿门,蹑手蹑脚地入了寝殿。   床上的人睡得不安稳,前额覆了一层薄汗,眉心锁着,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线,喉咙间压着痛喘时,脖颈用力绷紧而向内拧转,勾出几道锐利的直线。   方宁看见这熟悉的忍痛动作,心头的无力与愧疚排山倒海地将他压倒,以至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失魂落魄地,用发颤的二指搭上了裴醉削瘦的手腕。   指腹下脉搏艰涩凌乱,一时如山崩水决堤,一时低缓如河水将枯,是‘蓬莱’发作时的脉象。   原来,没了旧毒的压制,‘蓬莱’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忘归本就脆弱的经脉内脏。   是他错了。   方宁身体里的力气尽数被抽干,无力地跌在床侧。   还是他...害了忘归。   裴醉从噩梦中辗转醒来,从骨头缝里渗出密密麻麻的痛意,浑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右手攥拳搭在前额,抹了一把汗,疲惫地撑开眼帘,望着斜挂的夕阳,努力攒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床沿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摔在了地上。   二十二耳朵削得很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眼疾手快地将裴醉撑住,焦急地喊道:“主子?!”   “慌什么,死不了。”裴醉撑着额角,借了一把力,坐在了桌前,自己倒了杯温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捡要紧的禀报。”   二十二两三句就概括了书房下午的议事,他无数次感激天地玄三位首领从小就带着他们读书认字,否则,就凭他的脑子,哪能把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都背下来啊。   “知道了。”裴醉抬眼,“府里没别的事发生?”   “...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二十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在主子这里,除了梁王主子和政务,其他都是废话。   什么满城流言蜚语,院里飞弹炸坑,还有方大夫日常嚎啕大哭,应该都不算要紧的吧。   书房内,文林王府府卫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奏章,伏着身子,双手捧到了三人的面前。   那黄皮奏章染了血和沙,一路随着通判从广渠辗转无数驿站,终于到了巍峨庄严的承启城中。   裴醉接过那奏章,眸光沉重,缓缓展开那泛黄的宣纸,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形。   那无数被洪水吞噬的性命,那无数被冲毁的房屋和田地,那鲜血与冤屈,那不甘和委屈,短短几个字,写不尽其中的滔天愤恨与痛苦。   “广渠和淮阳一样,途径黄河水势最凶猛的一段,遇上汛期,水灾本就难控。”周明达从裴醉手里接过那奏章,微微叹了口气。   “广渠堤坝效仿淮阳堤坝,本是植柳防淤,汛期水退,沙沉根底。”李昀冷声道,“可后来,崔知府为了崔太后的喘疾,生生将临近徽陵方圆百里的柳树都砍了。堤坝不稳,决口难抑,淹了无数城池,他也并不关心。”   裴醉摩挲着左手大拇指的扳指,淡淡笑了。   “真是爱女情深。那么我将崔太后送出宫外,怎么崔家也不跟我拼命?看来,表面爱女情深的崔知府还不及心狠手辣的盖无常。”   李昀看向他。   裴醉撑着额角,低声道:“把那个醉酒的通判带过来。”   那衣衫褴褛,有些局促的广渠通判,站在这小小一间内阁中,面对着大庆曾经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现在一人之下的梁王,左手死死攥着手中的黑布兜子,右手拢了一礼,颤抖着声音,小声道:“下官广渠通判徐陵,见过梁王殿下和宁远侯。”   “外官无召不得入承启。”裴醉笑意转冷,“徐通判,你可知罪?”   徐陵噗通一声跪下,身体簌簌,颤抖着点点头:“是。下官知罪。”   “徐通判既存了死意,那么,便让本王听听你是如何说的吧。”李昀话语温和,可威严却深重。   徐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抖着手,将黑布兜子打开,那包着人头的麻布已经全是黑色的血迹。   他一点点剥开,如同剥着水葱的表皮。   那腐烂的腥臊味道一点点蔓延一室,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感官。   三人脸色微变,看着那包裹里不成人形的头颅,眸光沉重。   “禀大人...我家大人没有吞吃赈灾款,修不好堤坝,是因为赈灾款根本就没有到达广渠,中途就被徽陵和淮源截住了!大人,大人很努力地开仓赈灾,也到处借粮,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写了无数奏章,可不知为什么,都石沉大海。他向御史台写了信,可巡按御史表面和善,可转头就不认人了...”   说道这里,徐陵抹了一把泪,哭得跟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殿下、侯爷,我们真的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大人,大人甚至把刚出生孩子的长命锁拿出去融了,想要换点银子...隔壁的州府大鱼大肉,我们怎么就只能吃糠咽菜呢?都说江南富庶,我们怎么连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呢?!”   “下官已经将所有都写进了奏章中,还请两位殿下还我家大人、还广渠一个公道!”   徐陵双手捧着那颗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头颅,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我家大人说,他乃天朝小官,大国小民,可仍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苦苦撑了多年,最后,终于只剩下这一条命。现在,下官,带我家大人来见诸位大人了。”徐陵哭得眼泪横流,心里钻疼,每说一句话,便要抽泣半天。   “徐通判,起来吧。”李昀无声叹息。   官大一级,便是难以翻越的天堑,处处被掣肘,想要越级状告,难于登天。   裴醉沉默片刻,抬了抬手指,隐于暗处的二十四便悄然走了出来。   “主子。”   “洛桓怎么说?”   二十四恭敬地递给裴醉一张飞雁密纹宣纸,低声道:“洛指挥使说,这一年间,天威卫已经在江南一代逐渐渗透进去,通过与府衙驻军接触,得到了许多消息,证实,御史台确实有被买通的嫌疑。”   裴醉递给李昀,低声道:“拿这个作引线,炸了御史十三道;再用宋之远杜卓一案,炸了三司。”   李昀视线极快地掠过纸上的凌乱墨痕,抿了抿唇,眼帘一展,将视线落在那无声流泪的徐陵脸上。   他慢慢起身,上前,将那颗头颅仔细地包裹好,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那腐肉,他微微低头,甚至能看到那皮肉中隐藏着的幼虫卵。   他脸色不变,只珍重地将黑布兜交换于他手中:“本王会请长生官替郑知州清理遗容,让他安息。徐通判,你可愿,带着你大人的冤屈,与本王在金殿上与百官对峙?”   徐陵被噎了一下,抽泣哽在嗓子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涨得通红。   他手卡着脖子,努力地憋出两个字:“百官?”   裴醉撑着额角,唇边笑意慵懒:“怕了?”   “不怕!”徐陵抱着那颗头颅,抹了一把纵横泪,一身豪气胆色壮,“我只怕,声音不够大,说得不够好,说不出我家大人的心里话,让大人在九泉下还要骂我不学无术!”   裴醉颔首,扬了扬手:“带他下去休息吧,再给他准备一方上好的冰棺,让郑知州...安息。”   看着徐陵抱着那颗人头的蹒跚脚步,几人陷入了无言沉默。   “咳咳...”   裴醉压着咳嗽,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周明达斟了一盏茶,左手一转,递到了裴醉眼前。   “师父,这黄河水患,真的毫无办法吗?”裴醉接过茶盏,暖着手心里藏着的冷汗。   “难。”周明达吐了一个字。   李昀垂眼在奏章中,禀笔不语。   汛期雨量比往年要大上许多。   河流湍急。   洪水决堤。   治水。   李昀持笔沉吟,忽得抬眸,轻言道:“兄长,你可记得刑部大牢中的,谈侍郎?”   裴醉怔了怔:“谈怀?”   李昀淡笑:“正是,曾答应谈知府的事,此时也该兑现了。”   成帝十四年,黄河淤积。   谈侍郎前往淮阳实地考察,因势利导,提出‘引水冲沙’一说。意在引淮水冲黄河底积淤的泥沙,疏通河道。   此举效果显著,堤坝积淤被清,能容下的水量变多,因此汛期即使雨水量大,也不易决堤。   但,淮水弱于黄河之水,淮水枯水期长,因此力度本就不够,又遇上当时几年大旱,丰水期水量依旧寥寥,因此堤坝前的泥沙更是反复堆积。   成帝十五年,夏季暴雨。   黄河于淮阳堤坝决口,水淹淮阳一城。   房屋田地均被毁,宁卢死伤百姓逾近半数。   谈侍郎却坚持认为此举没错,立下保证,三年内,必将黄河治理好。他在淮阳治水三年,每日顶着唾骂,几乎将家财散尽,最后无奈上折,说非要等到雨量倍时,淤泥才通。   朝堂争议纷纷,认为谈怀此言乃是推脱,目的是为了要更多银财,中饱私囊。谈侍郎等了许久,只得一笔塞牙缝的银钱,直到最后,也没等来户部拖欠的工程银饷。   当地河工哗变,险些聚众起义。   盖家立刻弹劾谈怀治水管辖不利,引导舆论,迫使谈侍郎被诬陷下狱。   工部左侍郎空缺,自此,也被江南清林硬生生地插了一脚。   李昀垂眸,思索片刻,说道:“忘归,若真如谈侍郎所说,此时的暴雨正好是疏通漕运的好时机。”   裴醉点点头,转眼看向周明达,却见他自听到‘谈怀’二字起,便有些出神。   “师父?”裴醉蹙眉。   “啊。”周明达回神,看着裴醉眼底的担忧,心里暖了暖,朝他随意扬扬手,“想找谈怀,得去大学士府走一趟。你别去了,为师去吧,王闲之他不敢随意动我。”   李昀疑惑抬眼,眉心微蹙:“为何...要去寻老师?”   “当时谈怀被司礼监害得差点死在里面,是王闲之那个老...”周明达话说了一半,看着李昀温文的面孔,又吞了回去,“是你老师将他带了出来。只是,后来便没听说过他再插手治水的事了。”   裴醉眉峰微挑。   “原来,王首辅竟还有如此心善的一面?”   周明达鄙夷地摆了摆手:“不可能。”   裴醉认同点头,李昀无可奈何地扶额垂眸低笑。   “老师他...”   “好了。”裴醉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扬唇微笑,“不说你老师的坏话了,要不然,元晦该生气了。”   李昀摇摇头:“人非圣贤,老师也总会行将岔路。”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心口,呼吸顿了顿,又轻声道:“而有些错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李昀缓缓起身,朝着周明达行了一礼:“先生不必去,此事我来解决,定能说服谈侍郎再重启治水一事。”   说完要走,可右手却被裴醉轻轻牵住。   自掌心传来的力度很温柔,让李昀冷硬的脚步顿了一顿。   “等等。”   裴醉慵懒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李昀微怔,垂眼只看见裴醉取了一张湿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指尖和指缝,那额前的碎发细微地晃动着,将那双微挑凤眸里的温柔遮得若隐若现。   “那么爱干净,碰了尸块,连手都不洗?”裴醉撑着桌子起身,用指节微微叩了一下李昀的前额,“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   李昀呼吸微窒,望着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他鼻子微酸,忍着扑进裴醉怀里的冲动,咬着柔软的下唇,闷声浅笑:“一时忘了。”   “不对。”裴醉揽了他的腰,将他抱进怀里,“该说,你想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   周明达从身后朝裴醉恨恨地丢了一只没沾墨的毛笔,笔锋戳在裴醉的背上,四仰八叉地开了花。   “带着梁王殿下从老夫面前消失!酸死人了!” 第98章 开端   李临坐在裴醉的膝盖上,背靠在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边摆了贵重的鎏金暖炉,那热气氤氲地荡漾在他的四肢百骸间。   他困得眼皮发沉四肢无力,手里的一纸奏折从两指中间滑落,被裴醉顺手接住,稳稳地塞回了打盹的小皇帝手里。   李临感受到掌心硬得硌人的奏折,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声音软糯夹着撒娇。   “裴皇兄,朕困了。”   “臣知道。”裴醉将他往自己怀里托了托,轻声劝道,“陛下有床可睡,灾民无家可归,一纸朱批,能救万千性命,陛下可愿为了他们将这最后一本批完?”   “好。”   李临没有推脱,只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眼角红彤彤的,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在了书案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着。   桌子旁边的老黄狗慢悠悠地绕着李临晃悠的小脚转,时而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白藕似的小腿,时而安静地伏在暖洋洋的地砖上打盹。   李临读一会儿,揉一会儿老黄狗头上又暖又软的毛,又抱着裴醉的手臂朝着火烛摇晃的方向蹭了过去,呵欠大口地挂着眼角的晶莹泪,可还是顽强地撑着通红通红的圆眼睛。   李临的身体长得很快,加上日日练剑,后背的筋肉被骨头抻得紧绷,垂头看折子的时候一直在扭肩转脖子,十分难受。   裴醉取了桌角琉璃彩茶盅,喂小皇帝喝了一口温茶,左手大拇指顺势按揉着小皇帝的肩背穴位。   李临被裴醉的大手按摩得又酸又舒服,昂头朝着裴醉笑了一下,双眼困得全是眼泪。   “快看完了,皇兄。”   “嗯。”   书房很安静,李临撑着看完了这又臭又长的奏折,打着呵欠,在奏章最后,用手里握着的大号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朕知道了’四个大字,最后一笔因为手腕无力而甩了老长,困到了极点,连眼皮都撑不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桌上那方徽墨撞过去。   裴醉用手轻轻托住李临往前栽倒的额头,将他轻柔地抱回了怀里。李临的脑袋枕着裴醉的左臂弯,身体窝在裴醉的胸前,毫不设防地呼呼大睡,头上的小发冠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旁,头发凌乱,脸颊微红,看着狼狈又可怜。   周明达咋舌,搬了凳子,坐到了裴醉的身旁,在他耳边低语。   “若是被人知道...陛下的安全如何保证?”   小皇帝几乎隔两日便出一次宫,从偏门悄悄翻入侯府,每次护卫的步统领身后都要背一大摞奏折,像极了蜗牛身上的壳,弓背缩首走路时,让本是威风凛凛的直卫统领跟个灰头土脸偷东西的小贼一般狼狈,老夫子看了都有些不忍心。   “我活一日,便保他一日。”裴醉捏了件披肩,搭在了李临的身上。   正说着,李昀披着一身风霜和夜色进了书房,看见躺在裴醉怀里睡觉的李临,立刻放轻了脚步。   裴醉抬眸,朝他微笑,眉梢微动,似在询问他今夜是否有收获。   李昀摇了摇头,眼神间有些许的失望,却没有泄气,唇角微微上扬,抿了个坚定的笑容出来。   “唔,木头马...木头狗...木头桩子真硌手...”李临睡梦中呓语,依旧没有忘记他最得意的木工和木头。   李昀走近垂眸,看见李临正满足地咂咂嘴,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微微蹲下,轻声说。   “陛下,今夜就在侯府里睡吧,待明日再让步统领送你回去,好不好?”   “唔...嗯...梁皇兄...好...”李临听见李昀清澈温和的声音,胡乱地点点头,双手抱住了裴醉的腰,睡梦中甜甜一笑。   周明达看着这一大一小宛若父子的亲昵模样,总觉得和谐中透露着一丝诡异。   这世上,除了亲缘血族,竟真的能有让一朝天子这般毫无保留信任的存在?   臭小子,他莫非也是李氏的种?   念及一贯不走常路不干人事的先帝爷,这个惊世骇俗又顺理成章的念头硬生生把周明达吓出了一身冷汗。   老夫子朝着远方星辰遥遥一拜,对漫天神祇告了个罪。   并非有意冒犯先帝爷与李氏先祖。   周明达告完罪,又挠了挠下巴。   不可能。   先不说臭小子身上这么重的凶煞气,命中紫薇半点不沾;要是臭小子真的是李家的种,他早就把先帝的坟给撅了。   周明达目光逡巡在裴醉和李昀脸上,最后朝着裴醉挤眉一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裴醉斜眼看着周老夫子那笑眯眯的神棍表情,凤眸淡淡眯了一道缝。   “敢问师父,又在想什么?”   周夫子摆了摆手,摇头晃脑:“老夫只是感慨,做人啊,得善良。千万别不干人事儿,否则将来免不了被后人开馆掘坟。这坏人姻缘,等于挫骨扬灰,千万慎重。”   “莫名其妙。”裴醉收回视线,用指节轻扣桌面,守在门口的步景离得到消息快步入内,朝着裴醉拱手一敬,低声说道。   “陛下,卑职冒犯了。”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背着浑身还冒着热乎气儿的李临,在小厮的引路下,消失在了书房门外。   裴醉动了动被压得酸麻的膝盖,朝着李昀伸手:“累了?过来。”   周明达鄙夷地瞟了一眼眉目含笑的裴醉,丢下手里的笔,仰天长叹。   “偌大一间书房,竟无老夫栖身方寸之地。”   “既如此,师父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别拦着我与元晦亲热。”裴醉眉峰略挑,“坏人姻缘,什么来着?”   周明达用笔杆子轻轻地砸了裴醉的肩,骂一句‘臭小子’,甩了袖子便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李昀站在一旁,无语扶额。   “不想先生操劳,便好好说话,何必...何必...”   裴醉长臂一展,左手握着李昀的腰,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转手递给他早就准备好的一杯热茶。   “在师父面前,羞什么?”   李昀嗔他一眼,便低垂眼帘小口喝茶。乌黑纤长的睫毛被热茶蒸出了软软一层水雾,看着乖顺又温和,裴醉心里一软,抬手用温热的大手捂着李昀冰凉的小脸,替他暖着深秋的寒意。   李昀那巴掌大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清冷若皎月的眸子,此时因为羞怯和无奈染上了些许的绯红。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脸皮太薄。以后跟那群老狐狸周旋,得学着不要脸。”   “克己复礼,方为长久之道。”   “克己容易自伤,守礼又太过冷情。你忍心拿朝堂那冷冰冰的一套对我?”   李昀柔软冰冷的脸颊擦过裴醉略有薄茧的手掌,心里不由得一软,抿唇浅浅笑了。   “不要得寸进尺。”   裴醉沉声笑得开怀,手掌转着圈地揉着李昀的脸蛋,凑近了些,那俊朗英气的眉眼在李昀面前逐渐放大,再放大。   李昀睫毛微微颤了颤,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那灼热吐息在他面前打了个圈,化作一声闷笑。   “不是不许我放肆?怎么元晦看着满脸的期待?”   李昀耳根涨得通红,别开了眼,下颌却传来温和的力道,将他的脸转了过去。   “生气了?”   李昀沁着微红的薄唇微微长了一道缝,想要解释,却被那灼热的气息吻了个满怀。   “今日换为兄教你一个新词。”近在咫尺的声音滚烫地擦过李昀的唇畔,“恃宠生骄。”   裴醉的手一点点顺着那柔软的青黛色直裰滑了下去,直到落在腰际那两指宽的纹竹腰带上。   李昀被吻得晕晕乎乎的,只能无力地抱着裴醉的肩,没有意识到那搁在腰间的修长双手极快地拔出腰带侧面插着的一根毛细银针。   裴醉眸光陡然冷了下来。   是折扇里发出的毛细针。   银针没入腰带半个指甲深,末端略微弯折,如此有韧性的材质,除非大力冲撞不能弯断。   想必是被人用什么兵刃挡了回来。   朝中竟还是如此危险,连暗卫也护不住,竟到了要自己开折扇自保的地步了吗?   “...忘归?”   听见李昀瘫软的声音,裴醉褪去眸光里的冷意,甩了指缝间夹着的银针,用二指轻轻掐了掐他的脸。   “好了,以后除了春宵暖帐,我再不胡说八道,好不好?”   李昀红着耳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日朝堂上如何?”   “徐通判扶灵上殿,将广渠知州的冤情昭告天下。慷慨激昂,字字泣血。”李昀念及脑海中的猩红一片,不由得抿了抿唇。   “怎么?”裴醉眉头微蹙,“不顺利?”   “...高家俨然握住了盖家残余势力,不知从何处寻得了郑知州的贪污账目,公然与徐通判对峙。”   “看来,这账目是真的。”   “嗯。夹在江南八府中,为了保住官位,他不得不迎来送往。可徐通判早已告知于我,入账的银钱,早已一分不剩地送了出去,否则广渠何至于苦成这样?”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后来呢?”   李昀没有说话,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奉天殿的柱子,迟早要被这群死心眼的文人撞塌了。”裴醉仿佛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   李昀轻轻捏了一下裴醉的手背。   “以血证道,以命谏言,文人脊梁不弯,风骨不屈,值得尊敬。再说,兄长自己也曾向死而行,更不该这么说。否则,你又如何对得起自己?”   裴醉眉峰微挑:“元晦这是,心疼我?”   “嗯。”李昀并没否认,可又认真地重申了一遍,“不要转移话题。兄长这话,说得不对。”   “为兄错了。”   裴醉认错地干净利落。   那人俨然一副‘元晦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莫名骄傲,让李昀无奈地笑了,可哽在心口的一口闷气倒是散了许多。   “不过,徐通判的死,也成为了彻查贪腐的导火索,连同宋之远贪腐一案,自上而下,将兵部内外彻查一遍。而杜卓的死,使六科失去了信誉与公道,原本属于他们的监察与进谏的权力也悬于纸上。杨御史干脆也以案卷库走水为由,带领都察院进行内部肃查,然后,便要带着都察院清算六科公事。”   李昀一口气说了许多,终于笑了,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仿佛终于拨开了浑水,得以窥见清溪的一隅。   “如此,总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裴醉只是温和地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很温柔:“是吗?那太好了。”   李昀高兴之余,却从裴醉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忘归,莫非,今日之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裴醉抵着唇咳嗽,颇为无辜地摊手,“这几日,你把我看得死死的,连床都不许我随意下,我哪有机会去插手这些事?”   李昀抿着唇角,直直地看向裴醉的眼底。   “不信我?”裴醉问他。   “...不信。”   裴醉闻言,右手直接拉住李昀的后颈,在他柔软的下唇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又用轻轻舌尖舔舐着咬破的伤口处。   他声音微哑,又带着笑意,气息酥麻地散在李昀的唇畔:“再说一次?不信我?”   李昀捂着唇,震惊到瞳孔剧烈发颤:“...裴忘归,你是狼狗吗?”   “原来元晦喜欢这样的。”裴醉左手随意搭在椅背上,随意抬眼,自得挑眉,悠悠然地‘哦’了一声。   李昀白皙的脖颈瞬间便熟透了,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却又碰到了那处火辣辣的伤口,脸色都要红得发紫。   裴醉真怕李昀把自己羞死,抚着他的后背,干脆直接认错三连发:“为兄不懂礼节,为兄错了,为兄该死。元晦啊,喘气,喘气。”   李昀恼羞成怒,轻轻地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可抬头对上那一双笑眼时,却又没出息地一瞬间怒气全消。   “真是。”他揉了揉发烫的耳尖,垂眼笑了。   裴醉看着李昀掩饰害羞的小动作,心尖都软了一块,温柔地抬手替他理了理发冠,边换了个话题。   “连续三日都没见到谈侍郎?   说起这个,李昀一双微扬的双眸缓缓落了下来,轻轻颔首。   裴醉眼眸微微一眯,刚想开口,便被李昀堵了回去。   “不必,你好好在府里养着。”   裴醉略染上些冷意的眸子被李昀一句话回了暖,无奈地笑:“我还没说话。”   “你呼吸乱了。”李昀将手轻轻附在裴醉的玄色绮罗服前襟,感受着从柔软布料下传来的沉重回响,片刻,轻轻笑了,“心跳也快。”   裴醉微凉的指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将那精致俊秀的脸微微挑起一个上扬的曲线。   “李元晦,我心为什么乱,你不清楚吗?”   李昀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双染着烛影的眼睛,一颗心无可抑制地跌进了那汪深沉又温柔的漩涡里。   “人心若如青山,任轰然雷震大雨倾盆,自浩浩然巍峨不倒。”他清冷的嗓音微微发哑,“想来,兄长同我一般,只是沧海之一粟,红尘一凡俗人,心如幡旗,风吹可动。”   裴醉无可奈地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李昀的额头。   “说点为兄能听懂的。”   李昀握着胸膛里的一颗心,恨不得将那跳动不息的心全都送给眼前心上人。   于是,他在裴醉怀里换了个姿势,近乎正襟危坐,一字一顿,慎而又慎。   “因为,喜欢。”   裴醉呼吸颤了一下。   他一贯承受不住李元晦这样有礼却坦诚的心意。   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李昀精致的眉眼,掌下那双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颤巍巍地扫过他的指腹。   指腹的酥痒如藤蔓,沿着奔腾的血流,一点点缠进了心底,收紧,再收紧,让他有一瞬的窒息和眩晕。而他分不清这晕眩究竟是因为日渐虚弱的身体,还是心底隐秘角落里无声嘶吼着的那丝不甘与痛苦。   裴醉抬手将李昀揉进了自己的胸膛。   任凭心底无声裂得血肉模糊,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哑着轻笑。   “真乖。”   李昀被很紧地拥在怀里,那人震耳欲聋的心跳在他的胸膛一同共鸣着,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裴醉的背,轻轻地应了一声。   “很晚了,回房休息吗?”   “好。”   裴醉温和地揉了一把李昀的发顶,刚要起身,便看见周夫子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小阿宁去哪了?!”   裴醉眼神一凝,沉声问道:“他不在药庐?”   “不在。”周明达心慌得厉害。   药庐里落了薄薄一层灰,方宁从不离身的药匣子也安静地在角落里躺着。   以前也不是没有几天几夜不回来的时候,但无论是上山采药,还是替野狗野猫治伤,他总不会丢下他宝贝的药匣子。   不对劲。   裴醉眉头猛地一锁。   “我派人出去找。” 第99章 崔元白   近郊的一间木板房,侧面墙上挂着一个姜黄色的药葫芦,屋檐下的药杵摆了一排,砖灰色的坚硬方形地砖蜿蜒着,从木板房门前一直延伸到篱笆门口。   大雨下了三日,砸得老树枝桠都劈了叉。   在灰暗歪斜的树丛枯木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跪着,一身湖蓝色的直裰早已被雨水湿透了一遍又一遍。   方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被泡得浮肿的惨白手掌努力撑着膝盖。   “老爷爷...你见一见我...”   他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被埋没在倾盆大雨里。   没有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小药童擎了一把油纸伞,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蹲在淋成了落汤鸡的方宁面前,不耐烦地说道:“这位公子,师父说了,不想见你。他该说的,都说了,救不了,就是救不了。”   “我不相信!”方宁死死地抓着小药童的手臂,拼命地摇着头,“老爷爷既然能解出那方子,一定能帮我一起做出解药...”   “什么方子,你别胡说!!”小药童大惊失色,捂着他的嘴,就差把浑身无力的方宁捂得窒息憋死。   “我...”   方宁还要说话,后脑勺却被重重砸了一闷棍。   他一瞬间便失去了力气,向前栽进了雨和泥土混杂的肮脏地面。   一个锦衣玉袍青年甩了烧火棍,丢进了雨里,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泥。   “崔五哥,一个臭虫也值得你亲自动手?”   高放轻声笑了,用脚尖踹了踹方宁瘫软的身体,像是在拨弄一条死狗。   崔元白斜睨着方宁腰间露出一角的侯府腰牌,饶有兴趣地蹲了下来。   “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木板房的门缓缓开了。   屋内,骆百草的表情被倾盆大雨模糊得面目全非。   他不欢迎也不婉拒这两个不速之客,只是开了屋门,自己转身脚步蹒跚地进了内室。   方宁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耳朵里嘴里全都是泥和水。   他其实没有完全昏过去,但是被打得头晕目眩,确实也没办法再爬起来了。   他跟着赤凤营军旅多年,对危险有着最本能的直觉。   方大夫一反常态地机灵了起来,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只不动声色地把眼睛稍微张开了一道缝。   三人的身影离他太远,耳畔的大雨嘈杂到他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密谋。   但方宁知道,老爷爷绝对有问题,那两个人也不是好人。   得想办法逃回去,告诉忘归。   身旁守着的侍卫瞥见了方宁微颤的手指,大声喊道:“五公子,这小子好像醒了。”   方宁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脸趴在地面上,掩盖着颤抖的睫毛。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想死啊。   “拖过来。”   崔元白的声音从大雨中模糊地传了过来。   方宁被拖拽着两只脚,以一个狼狈的下趴姿势被拖了过去。   他紧咬着牙,膝盖磨着地面,疼得他眼角的泪水直淌,幸好被雨水混着,才看不出太大的破绽。   ‘嘭’地一声。   他被丢在了两双精致皂靴的面前。   有脚步声缓慢地靠近。   一步,一步。   方宁心脏都快要蹦了出来。   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头顶,接着,柔软而温热的指腹按在了方宁剧烈跳动的颈部脉搏处。   宛若被人用刀子抵着咽喉,方宁呼吸一窒。   还没开始逃跑,就要结束了吗?   就在方宁伸着脖子等死的时候,骆百草苍老的声音低声传来。   “没醒,梦魇罢了。”   “是吗?”崔元白把玩着手里的核桃,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让人听着耳朵发麻。   “五公子是不信老朽?”骆百草扶着小书童的手臂,挣扎着站了起来,给崔元白让了个地方,“那请自便。”   高放打着圆场:“先生说哪里话...”   崔元白却阻了他的话。   “那我就越俎代庖了。”   说完,轻飘飘地吩咐道:“把舌头割了吧。”   方宁先是愣住,接着,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下手太重,若要以他为借口进入侯府,老朽没法跟小侯爷交代。”   骆百草冷淡说道。   “哦?”崔元白审视地打量着骆百草的脸,思忖了片刻,似是在考虑他这话背后的忠诚。   “五哥,既如此,便挑了他的手筋,灌一碗哑药。”   高放善解人意的建议正入崔元白下怀。   几个护卫接到了崔元白的眼神暗示,立刻按住方宁的肩背,为首的刀疤脸用匕首狠狠地剜着方宁的手腕。   那冰冷锐利的刀尖极快地割破了皮肤,一点点刺进手腕的血肉里,一寸寸逼近那跟脆弱又坚韧的手筋。   方宁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精于医道。   他甚至能准确地分辨出来,自己的手离被废掉还剩多远。这种绝望的凌迟,远比一刀杀了他痛苦多了。   偏一点,偏一点。   方宁无声地淌着眼泪。   不要废了他的手,他还要握针,还要救人。   可,那刀尖还是碰上了那根手筋,整个手腕先是一麻,接着剧烈的疼痛让方宁毛孔喷张,脸色涨红,整个人剧烈地战栗。   呜呜,爹,忘归,周先生。   我好疼。   方宁只来得及张了张嘴,痛到根本哭不出声,在一片绝望和剧痛中昏了过去。   “怕先生忘了,提醒一句。从一而终,是个好品质。临阵倒戈,恐晚节不保。”崔元白说话慢条斯理的,却听着让人心惊。   骆百草脚一软,倒在了椅子上,沉默了半晌,抬起了头。   那表情里,写满了绝望与挣扎。   “老朽这一生,都在为那件错事而犯下更多的罪孽。”   “怪谁呢?”崔元白将手里盘得光滑的核桃送给了骆百草,表情似笑非笑,眼底藏着嘲讽,却慷慨地说道,“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怪罪,就怪我吧。”   骆百草本就苍老的身体更加佝偻,他扶着手杖,望着桌角那一小团香灰,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是最后一次。”   “当然。”崔元白折扇一甩,比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高放和崔元白两人鸠占鹊巢地在骆百草的简陋居所烹了一壶茶。   崔元白望着骆百草佝偻迈入雨中的背影,感慨道:“裴四真能撑啊,竟然还不死。”   “快了。”高放阴恻恻的笑容缓缓绽开。   “本来只想借他的手搞垮盖无常,可没想到,那胆大包天的武夫,竟然将姑姑请出了宫。”崔元白抿了一口茶,舌尖全是劣质茶叶的苦涩,他用舌尖捻了茶叶梗,优雅地‘呸’了一声。   “五哥这次回承启,看来是有所打算了。”   “也没什么打算。我闲人一个,只是奉父亲之命,带十二妹入长阳山,探望姑姑。”   “十二姑娘?”高放若有所思地看着淡笑的崔元白,忽得明了,“莫非...”   “崔氏一门承后位,乃是先帝金口玉言。如今,崔家嫡长孙女入主后宫,天经地义。”   崔元白轻轻弯了唇角,举起手中的茶杯,朝着高放遥遥一敬:“不过,现如今,崔家还要仰仗高世叔在承启的人脉。”   高放哪里听不出崔元白话语里的试探之意,连忙推拒道:“五哥说哪里话。昔年盖无常只手遮天,如今一朝天地变,你我携手是天经地义,想必家父也有此想法。”   这个回答,崔元白很满意。   两人轻轻碰杯,就着倾盆大雨饮下一杯心思各异的茶,遥望着远方压城的阴云。   要变天了。   二十二被揪了出来。   裴醉详细地问了三日前发生的事,得知方宁给自己诊过脉,他周身蓦地凛然寒冻,压着沉怒,却也没有追责二十二的过失,只怪自己没有事先吩咐人拦着方宁入内。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遣了一半人手在城内城外寻找,自己安静地坐在桌前,容色平静,右手飞速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那看似毫无波澜的面容下,无数激烈的情绪和突如其来的痛楚如同利剑贯穿着他的身体,却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只是唇角无意识地抿着。   李昀握住了裴醉微凉的左手。   “我去药庐看看。”裴醉低声说。   “我陪你去。”   裴醉站在东侧院小楼门口,望着墙上挂着的老蟑螂酒壶,还有桌子上那厚厚一摞黑皮医书,所有陈设一如往常。   他眸色沉了沉,抬步入内,翻找着桌子上他留下的手札。   前几本整整齐齐,到了最后一册,越发凌乱,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狂乱。   裴醉借着烛火慢慢地翻找着最后几页上留下的字迹,想要从中寻一个线索。   李昀仔细地翻找着木架子上的药方,翻了几张,却怔了一怔,看见了一个半开半掩的小药箱。   “忘归。”   他蹙了眉,将四方木盒子端到裴醉的面前。   裴醉用指尖拨开了木盒子,却看见了里面香灰残渣和药方,瞳孔一缩,立刻将那盒子扣上。   铜锁扣木头的清脆声响打断了李昀的思绪,他抬头看着蓦然变了脸色的裴醉,心里一惊,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这香灰有问题?”   裴醉勾了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出来。   “我知道他去哪了,我去找他回来。”   他起身绕过李昀,却被后者狠狠地抓着手臂。   “不许走。”李昀声音压着不解,却执拗地努力温和,“说清楚。”   裴醉背对着李昀,那身影仿佛没入了夜色。   “有件事,瞒了你,抱歉。”   李昀怔了怔,没想到裴醉会忽然跟自己道歉。他上前半步,轻声问他:“怎么了?”   裴醉扶着他的手臂,带他坐在桌旁,替他缓缓斟了一杯茶,然后,将那木匣子缓缓推于两人之间,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银锁。   “这香,是我从崔太后手里得来的。”   李昀眉心微蹙。   “太后?这是什么香?”   “...我只知道,它与‘蓬莱’的作用很像,甚至,有迷人心智之效。”裴醉一点点握紧了那木匣的边角,似乎忆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眉目冷冽,唇角抿着,神色十分不虞。   “为何...”李昀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   裴醉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拉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曲线。   “当年你母妃疫症染身,本已经渐渐痊愈,是太后安排了人,诱惑方琮,许他以利,让他将这方子呈上,最后,导致她咳血高热而死。”   李昀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   一时间,旧时光的片段纷至沓来,那些曾经的温暖仿佛一片琉璃,在他面前轰然碎成齑粉。   他本以为,太子皇兄和太后总是待他有几分真心的。   或许,只是一时浮华蒙了皇兄的眼,才走了一步错路,最后反而丧了自己的性命。   可,原来,从开始,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想方设法除他母族势力,又话语引诱他不与太子皇兄争储,最后,还不放心,甚至伙同江南清林,将他逐出承启皇城。   裴醉轻轻地覆上李昀颤抖而冰凉的手。   无论如何遮掩,真相总能斩破荆棘,带着无尽的猩红,血淋淋地站在世人面前。   因为时光从不替人遮掩,只会如流水冲刷浮沙,最终,袒露出那冰冷的真实下丑陋的欲望。   “...原来,是我...让这些悲剧不断地发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党派争斗...”李昀垂眼低笑,自嘲了一声,“终究,还是我的过错。”   “...什么?”裴醉难得怔住,接着气得笑了,“我本怕你心里结下难解的愤懑与仇怨,可谁知,你听了这么半天,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的错?你错哪了?”   李昀仿若不闻,手指一点点地攥紧。   裴醉反握住他的手,心疼又无奈。   “你是说,夜明珠要给飞贼道歉,说它不该生得灿烂夺目,让贼人起了歹心?还是说,鞋不对脚,反而要削掉脚趾?你读了那么多书,哪本书上写这歪理?竟比我说的话还蛮不讲理,这等下流藏书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裴醉见李昀仍是垂眼不语,微微叹息。   “生而绚烂,惹人心慕,是常情。只是人心肮脏,羡慕与嫉妒之间,也就隔了这么一层窗户纸。”   裴醉大拇指顶着小拇指,留了窄窄一道缝,在李昀眼前晃了一下。   “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你教给我的吗?”   李昀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裴醉扶着他的侧脸,轻声说:“抬头,看我。”   李昀慢慢抬眼,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退缩和迷茫,那双湿漉漉又无助的双眼让裴醉心疼到了极点。   “没有你,你母妃便能安然活下去?没有你,李昊便能顺利继承大统?没有你,天下就太平了?盖家借李昊布局之计,顺手除掉了他,说明盖家与崔家早就水火不容,盖家只想扶小五即位,做个傀儡皇帝罢了。若没有你,清林内部之乱,斗争纷扰,朝堂血洗,只会比现在更厉害。”   李昀失神的双眼渐渐落在了实处,他的手慢慢地抓着裴醉的衣服,仿佛在一片眩晕中抓住了了一座不倒高山,让他不至于跌落无尽深渊。   道理他如何不懂?   只是心痛难耐的一时软弱,乱了心绪。   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压下这失态,只是脸色仍是有些苍白。   裴醉忽得挑了话尾,懒懒拉长了语调。   “不过,若是没有你,有一件事肯定不会发生。”   李昀抿了一下唇,声音嘶哑:“什么?”   裴醉敛了唇边的懒散笑意,珍重地握着他的手。   “若是没有你,我活不到今日。”   李昀瞳孔微微一颤。   “你把我的心拿走,害我不能安心赴死,害我每日都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害我越发留恋这人世间。若当真要论你的错,可当重罪。”裴醉指尖撑着额角,一双明眸似笑非笑,“想不到,温文儒雅纯良高洁的梁王殿下,在我这里,已经是罪无可恕的阶下囚了。”   李昀刚刚才努力遮掩起来的心上伤口,被这近乎胡言的玩笑话尽数填平。   他眼角微微泛红,低声笑了。   “又胡说。”   裴醉搂他入怀,声音温柔而坚毅,带着斩破黑暗的力量。   “你没有对不起谁。这二十一年,你走得坦荡,每一步都俯仰无愧于天地。”   李昀咬了咬唇,把热泪逼了回去,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所以,方公子去了哪里?我同你一起找他回来。”   裴醉彻底失笑。   “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想着别人。该说你善良,还是傻?”   “...承兄长夸奖。”李昀抿着唇,慢慢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深吸了口气,拿回了那张药方,忽得了然。   “他去找骆先生了?”   “嗯。”裴醉叹了口气,“半月前,我请先生解这个香,这方子是他给我写下的药材成分。被伯澜找到了,恐怕,又去求先生了。”   李昀松了口气。   裴醉用大手温柔地揉了一把李昀的发顶:“走吧,陪我去带他回来。”   “快!闪开!”   周明达背着脸色惨白的方宁从外面跑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裴醉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床边,看见浑身湿透气息奄奄的方宁,瞳孔一缩。他直接动手扒下了方宁身上湿漉漉的袍子,看清了那骇人的伤。   那双膝盖窝上溃烂的青紫,被雨水泡得发胀,皮肉狰狞地翻着;手腕处有绷带包裹着,可鲜血仍是浸湿了绷带。   裴醉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比,犹如在深冬腊月的大雪里埋了三日的旅人,连呼吸都凛然寒冻。   他极缓慢地伸出了冷白色的手,近乎冷漠地解开了方宁手腕处的绷带。   “裴小子!”周明达心疼到了极点,狠狠地抓住裴醉的手,“你干什么?!”   裴醉甩开了周明达的钳制,自顾自地将那伤口全然袒露。   伤口很深,是刀伤。   刀尖略弯,刀身瘦直,刀刃轻薄,是苗刀。   南方的刀。   裴醉用二指轻轻触碰这那血肉伤口。   翻露狰狞的皮肉处被抹了气味甘香的伤药,血已经凝固了。   他冰冷的指尖又一点点探上方宁的手腕骨。   断了。   他又将绷带缠了回去,没有一丝犹豫,连手都没颤。   “谁将他送回来的?”   裴醉漠然抬眼,眸色深邃。   一声苍老的叹息自门口而来。   “小侯爷,是老朽的不是。”   骆百草被人搀扶着进来,胡子上打着的小结被大雨打得湿透,有气无力地垂着,还淌着雨水。   李昀快走了两步,上前扶着骆百草,将他扶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先生在何处捡到他的?”裴醉声音很冷。   “老朽也不想瞒小侯爷。”骆百草颤巍巍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方公子三日前来我这里,求我帮你解毒。后来,他回城的途中,似乎遇到了贼匪,倒在老朽居所不远处。这事,说起来,是老朽的错。”   裴醉慢慢抬眼,唇边笑意很淡。   “先生早知我身上的毒无药可解,为什么还要让他雨中跪三日?”   “...老朽以为,避而不见,便能绝了他的心思。”骆百草拄着手杖,一步一晃地慢慢站到了方宁的床前。   “先生不是一贯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怎么,他不是人?不值得先生救一救?”   “这孩子...”骆百草攥了攥手杖,放低了声音,“...医道不正,医心旁落,容易误入歧途。老夫,不喜欢他。”   裴醉嗤笑一声:“你不喜欢的,是方琮,是方宁,还是你自己?”   骆百草仿佛被戳中了心底的隐秘,他攥着手杖的手颤了颤,最后,无力辩解道。   “青出于蓝,老朽,确有羡慕。可方琮,确实不该将这未成之药拿出去邀功。现在,他的儿子也如此鲁莽,老朽...只是想正一正他的医者仁心。”   裴醉仿佛听了场笑话,唇边笑意极淡,眼含嘲讽。   “先不说,这药是我逼他给我的,只说先生这可笑的理论。恩情隔辈便忘,罪责却延绵百代。方琮做错事,与伯澜有何关系?”裴醉冷冷挑眉,凤眸微眯,“他被这方子害了半辈子。没有家人相护,从小受尽欺辱,一心钻研医道却被这方子折磨成了个不人不鬼的疯子。你们只会迁怒于无辜的孩子,那他吃过的苦,要向谁讨?!”   裴醉缓了一口气,语气更加尖锐而冷厉。   “他近来几日便会发一次疯。若是不痴迷于医道,他怎能发疯?若是不存善念,他为何日夜钻研,拼着发疯也要救我性命?若先生如今还打算装作不知道,那我便也无话可说。毕竟,徒弟五马分尸,徒孙最后疯死,倒也成了方家一门传奇。”   骆百草被裴醉身上凛然的压迫性逼得身体向后仰倒,干瘦手掌努力攥紧了手杖,才不至于被那慑人的气势震倒。   “小侯爷...你...”   裴醉干脆打断了他的话。   “医道?囿于世俗成见的冷血之人,不配在一个秉性纯良的杏林面前谈医道。我看先生从太医院里退下来正好,否则,终有一日,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裴醉话语寒凉,唇角却带着冷漠的笑意,一字一顿,如阴曹幽语冷然回荡在骆百草耳边。   他胡子颤巍巍地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可面对着裴醉沉怒的剑眉冷目,却说不出话来。   李昀沉默地扶着骆百草坐稳,然后无声地走到了裴醉的身后,将手搭在那微微发颤的肩上。   忘归习惯了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埋在心底,很少这样失态。   今日,是真的动了怒气。   床上的方宁痛得意识模糊,可裴醉的话却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方宁又委屈又感动,拼尽全力地想要抓住裴醉的手,可废了半天力气,只细微地动了动睫毛。   裴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深吸了口气,伏在方宁的耳边,一字一字,压抑而坚决地告诉他。   “谁伤了你,我杀了他。”   受宠若惊的方大夫感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努力地想要回应,可就是睁不开眼,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忘归,报仇什么都不重要!!!   你千万别靠近老爷爷啊!!!   他身上有药!!!   骆百草把枯瘦的手搭在方宁的手腕上,仔细地诊了诊脉,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筋我已经接上了,虽然不能像从前那般灵活,但勤加练习,并非没有完全恢复的可能。至于断的骨头,需要时间休养,也会好起来的。”   周明达差点没哭出来。   他抱着方宁惨白惨白的小脸儿亲了一口,心疼地骂他:“阿宁啊,你在府里犯蠢也就罢了,出了府怎么还不学着机灵一点呢!没有老夫,也没有臭小子,谁能护着你这个小疯子啊!”   方宁心里已经嚎啕大哭了。   周先生我好疼呜呜呜呜呜呜呜!!!   先生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连你去茅房也要跟你一起!!!   骆百草充满自我纠结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裴醉的身上。   他腰间放草药的鹿皮药囊已经换成了细网密织的香囊,里面的香料一点点地散逸了出来。   他有无数次想要将这香囊丢进雨里。   可,他错了半辈子,若此时放弃,这些年,便尽然变成了一场笑话。   虽然,他早就可笑得可悲了。   裴醉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他身体本是坐得笔直,可一点点向床头的立柱靠了过去,又不动声色地双手抱臂于身前。   “唔...”   他忽得压抑地低喘了一声。   心口的隐痛陡然变作山崩海啸,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剜着心口的血肉,痛得他喉头一瞬间便哽了一口血,唇上的血色尽褪。   幸好屋内光线昏暗,众人的视线又全被方宁身上的伤吸引,没人注意到裴醉忽得惨白的脸色。   裴醉慢慢闭上眼,拼命地压下了撕裂般的痛楚。   片刻后,低哑着嗓音朝着周明达说。   “师父,我还有事要处理。”   “知道了知道了,去忙吧,这里有老夫。”   被周老夫子轰走,裴醉便撑着灯架起身,转身冷淡地朝着门外走,一副闲人勿近的气场在他周身猛地撑开。   他快步走到月下回廊的阴影里,扶着廊柱,身体猛地一折,向着花园中的草木喷出了一口血。   二十四快步走过来,给裴醉递了一块帕子。   “在本侯面前用刀伤人,呵。”裴醉擦去唇角的血迹,哑着声音冷笑,“去给我查,南方的‘贵客’是不是又来承启找死了。”   “是。”   裴醉抱着双臂,靠着廊柱,脸色苍白地蹙紧了眉梢。   近日,毒发得越来越频繁了。   李昀的脚步声细碎地在他身后响起。   裴醉立刻甩了手里的帕子,藏在草木的阴影里。   “忘归。”   听见李昀的呼唤,裴醉弯了唇角,转身时,眼前却猛地一阵眩晕,按着廊柱的手泛着青白,差点撑不住身体而向前栽倒。   李昀倒吸了一口冷气,奔向了那月色下身形单薄的人,张开双臂扶住了他微晃而险些倒下的身体,焦声问道:“又头晕难受了?心口疼得厉害吗?”   裴醉脸色发白,气息不稳,将自己手臂横跨在李昀单薄的肩上,头低低垂着,碎发遮眼,挡住了那一瞬间的失神和脆弱。   他匀了匀呼吸,勉强笑着说道:“...为兄看起来很虚弱吗?竟然要我家元晦一步不落地跟着。”   李昀不答,扶着他的腰,将他带入回廊旁的一个歇脚亭,替他擦了擦脖颈渗出的冷汗。   “怎么突然疼成这样?”   裴醉握着李昀的手,用他冰凉的手背冰着额头,抵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拧着眉,哑声道:“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今日,你可有用膳?”   裴醉捂着胸口咳嗽,视线微飘。   “没胃口?”   “...嗯。”   “这几日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会不头晕?”   裴醉用微凉的指尖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果然还是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吗?”   “你我朝夕相对,又如何能瞒得住我?”   裴醉神思清明了些,心口的痛楚也渐渐散去,只是还没什么力气,慵懒地撑着额角,垂眼轻笑:“...真令人头疼。”   李昀蹲在他身侧,微微仰头,双眼映着亭角飞檐处挂的两盏暖黄纸灯笼。   “我给你煮一碗药膳粥好不好?”   “君子远庖厨,不用为我破例。”   “谷麦稻米,一粥一饭,皆为天下本。再说,心上不沾烟火,纵居庖厨而处桃源,君子养浩然正气,不以外物...”   “好了,我这是请了一个教习先生回家?”裴醉牵着他的手,无可奈何地笑道,“怕了你了,走吧。” 第100章 承诺   夜半静悄悄,后厨啷当响。   住在一旁的厨娘以为进了贼人,惊慌失措地喊着守卫前去后厨的烧火台前抓贼。   当一群衣冠不整的府卫拎着长兵短刀杀进后厨时,只看到了自家侯爷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双臂抱胸,忍笑忍得双肩发颤。   “都回去睡吧。”裴醉手一扬,话里还有未消散的笑意。   摸不着头脑的府卫听话地四散而去。   过了许多年,他们也不知道这夜后厨究竟发生了什么惨事,以至于第二日的铜锅焦黑,碗碟尽碎。   李昀不知所措地看着冒起浓烟的瓦罐,拧了眉。   柴火并非极旺,怎么会焦?   水与米的量也恰如方公子方子上所写,为何会糊锅?   李昀十分不解,却永不言败,重新用清水淋了锅子,准备重头再试一次。   “行了,你都试了多少次了。”裴醉从身后抱住李昀,将头搭在他肩上,憋笑憋到内伤,“给为兄留个锅子,师父还要吃饭呢。”   李昀耳根一红,清了清喉咙,坦诚道歉:“抱歉,我以为煮粥与煎药十分类似,却没想到烹饪一途如此艰难。以后,我会多向方公子学习。”   “跟他学做什么?跟我学。”裴醉不悦轻哼,牙齿尖磨了磨李昀的耳垂。   耳垂上传来微湿微凉微软的嘴唇触感,接着便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耳廓传遍全身,李昀手一抖,最后一个瓦罐不慎从他掌中落下,却没有预想中的粉碎声,取而代之的,是急速的下坠风声和一声闷哼。   他垂头,看见裴醉蹲在地上,怀里抱着那瓦罐,正无奈地抬了一双笑眼。   李昀羞惭地面红耳赤,扶额捂眼不想面对自己这笨拙的狼狈。   “行了,换我来。”裴醉抬了抬下巴,踌躇满志。   李昀噗嗤一声笑,羞惭尽消。   “劳烦兄长了。”   这次,换李昀手握折扇,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借着几盏昏黄的烛火,安静地看着裴醉的侧脸。   裴醉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此时正握着药杵,白术与药杵瓷壁发出轻微而连续不断的干燥研磨声。那人低垂着眼帘,高挺的鼻梁被烛影映得半面阴阳,唇角微微抿着,神情专注。   李昀很安静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着那人挺得笔直的腰背,然后,唇边一点点地溢出一丝温和的笑。   裴忘归看上去很复杂,但其实很好懂。   一旦有人把他慵懒闲散的面具掀开,那双干净又坚毅的眼睛便会不加遮掩地露出来。   他的孤绝执着下藏着单纯悲悯,看上去不羁淡漠离经叛道,可其实,只不过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傻瓜罢了。   李昀心里一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   磨药那人眉峰微动,用沾了药粉的手挡在了李昀的身前:“别急,你先歇着。”   李昀反拉住他的大手,摇摇头:“你不用事必躬亲,就算不掌勺,我可以做的事情仍有很多。”   “当然,为兄深有体会。”裴醉飞眉微挑,意有所指的话又成功让李昀红了耳根。   “...你还想不想喝粥了?”   “若说不想,你会打我吗?”   李昀气得发笑,一把夺过药杵,抱到了角落里,坐在小矮几上,认真地研磨着药材。   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   雨水坠落屋檐,后厨灶台水汽顶得瓦罐盖子闷声作响,裴醉坐在李昀的旁边,抬手给灶台里折了一支瘦柴扔了进去。   木柴闪着火星,在两人耳边噼啪作响。   “记得那年,我教你骑马,遇上了大雨。在山洞里,火折子都湿了,又没带燧石,只能钻木取火。从那以后,为兄每次进山野猎,都要随身带燧石,以防万一。”   李昀看着裴醉在指缝中翻飞的灰黑色燧石,不由得回想起裴醉当年的不拘小节,耳根又是狠狠一红。   “嗯?你脸红什么?”   “...言行无状,实乃...非礼。”李昀话语艰涩。   “非什么礼?当时你淋了雨,发了高热,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出去给你采药,只好脱了你的衣服,抱了你一夜。”   裴醉说到此处,声音停了一停,忽得用臂弯将李昀锁在灶台逼仄角落。   灼热的气息将李昀浑身罩了进去,那侵略的压迫感夺走了他所有的心跳,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   “要是你当时说一句胡话,哪怕只说一句,你喜欢我,你我也不至于蹉跎这么多年。”   李昀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当时,我不够勇敢;而你,是一块木头。我恐怕劈不开你的心,自己便先断了。”   裴醉稍稍错开身体,垂眼轻笑,又反手拨弄着薪柴。   “或许吧。”   时光长河将棱角分明的顽石磨成了圆润的鹅卵石,凶猛波涛将浅浅的沟壑冲刷成深不见底的裂渊。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唯有时间可铸。   可人心最脆弱也最坚强,在滚滚长河中逆流而上,最后,面目全非,却又历久弥坚。   而那些错过,也被时间铸成了久别重逢前的序章。   两人互相依偎的背影被火光镶了一层暖金边框,仿佛墨香入画,心底久藏。   他们就着雨声柴火声低低地交谈,只漫无目的地聊着,从柴房的一只蟑螂聊到屋顶的瓦片,从兰泞岭东战事聊到喂马的饲料品种,话题之多,种类之杂,世间少见。往往是裴醉随口起了个头,李昀便认真地接了上去,纵向延伸,直到裴醉无话可说,又重新起了个天马行空的话头,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一股焦糊味道窜到裴醉的鼻尖。   “不好。”   他猛地站起,掀了瓦罐盖子,亡羊补牢地倒出了瓦罐中心勉强能看的粥。   两人对着得来不易的那一大碗药膳粥,四目相对,彼此无语。   “最后一个瓦罐也烧糊了,先生他...”   “...咳,小事,为兄明日再派人去买。”   两人抬眼相视,不知谁先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仿佛开了闸门,细碎的笑声被压在放肆的纵声长笑下,被长风遥遥相送千里。平日自持稳重的天家权臣,跟两个不知人间苦的孩子一般,互相搀扶着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涟涟。   “这样不对。”裴醉笑累了,按着额角,“灾民还没有米粮果腹,你我却在这里浪费粮食。”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李昀攥了攥拳,眼中的坚毅与决心都要溢了出来。   “不能不喝?”裴醉看着那药膳粥,跟看毒药似的,眉心微拧。   “给我个理由。”   “...算了,喂我吧。”   裴醉就着李昀的手,将那粘稠的药粥吞了一口,喉结一滑,便咽了下去。只是刚吞下去,他便用手掩着唇,转过了头,十分难受地单手撑着灶台,身体微微弓了一下。   “怎么了?”李昀没想到裴醉的反应这么大,有些忧虑地握着他的肩,将他转了过来,“哪里不舒服吗?”   “咳,元晦,你知道,为兄五岁拎刀杀过马贼,九岁射箭百步穿杨,十一岁乱军丛中斩过敌将头颅。”裴醉望着手里那碗人模狗样的药膳粥,嫌恶地皱了皱眉,扯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自夸。   “嗯,我知道。”李昀压着担忧,握着他的手,“怎么说起这个?”   “咳,我只是想说。”裴醉脸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除了诗词歌赋和煮饭,为兄其他都很行。”   李昀被他的话惹得一呆,又难得在裴醉脸上看见吃瘪的不甘心,担忧顷刻飞出了九霄,没忍住扭过头‘噗嗤’一笑。   “是,兄长很行,特别行。”   裴醉又狠狠地咬下一口粥,右手掐着李昀的小脸,语气佯作冷冽:“不许笑。”   李昀努力地压着笑眼,表情却有些绷不住,嘴唇抿得发颤,笑意还是从那染上绯红的双颊上绽了出来。   裴醉无奈的笑容里藏了一丝温柔。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到了后厨水缸旁边,倚着冰凉的陶缸边缘,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那人削瘦的肩背被月色映得苍白,可眉心的笑意却很浓,显然是心情颇好。   李昀坐在他身边,左手轻轻抬起来,放在他的腹部,慢慢地打着圈揉了揉。   “先生说你肠胃不好。”   裴醉搁下手里的粥碗,左手覆在李昀的手背上:“师父就爱小题大做,我好得很。”   他的手掌被粥碗烫得很暖,李昀干脆将他的手放在那冰凉的位置,然后转而将手叠在了他的手掌上面,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替他揉了揉。   “肠胃都绞成这样了,还嘴硬什么?”李昀轻轻地带着他的手,轻柔地替他按摩着,“你不想吃饭,不就是因为每次吃完都会不舒服吗?”   “你怎么又知道了,嗯?”裴醉无奈的笑。   “自然是方公子说的。”李昀责怪地嗔了他一眼,“我就没见过像兄长这样因噎废食的。哪家大将军像你这么挑嘴,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你家的。”裴醉垂眸轻笑,“怎么,忽然反悔,不想要我了?”   “让我想想...”   李昀故作认真地思索。   在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中,裴醉一点点压低了眸光。   他右手猛地揽过李昀的细腰,那腰间的玉坠险些被这大力一拽而飞了出去。   李昀低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压进了那个灼热的胸膛里。   “李元晦,我不是没给过你反悔的机会。”裴醉带着薄茧的滚烫指尖擦过李昀的唇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李昀掌心压着那人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灼得他手心发麻,他呼吸慌乱,低低应了一声。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裴醉并不满意。   他反身将李昀压在了水缸与墙壁围成的转角里,右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腰,怕他硌到那冷硬的边缘。   这强硬中又保留着令人心动的温柔,让李昀呼吸微微一滞,猛地心跳如鼓擂。   “你觉得,我现在会允许你离开我?”裴醉拉高李昀的左手,将他的手背扣在冰凉的墙壁上,高大的身型背对着火光,投下的阴影将李昀的视线尽数挡住。那人动作十分霸道,可近在咫尺的滚烫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李昀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右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问他。   “若我真的反悔了呢?”   话音刚落,裴醉的肩背猛地一僵。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李昀的手,双臂无力地滑下。   可李昀却没动,固执地环着他的脖颈,等一个回答:“说话。”   裴醉垂在身侧的手,重新虚虚地绕上了李昀的腰,靠在他的耳边,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真的太好了。”   那句话里笑意很淡,却字字认真而珍重。   有释然解脱,有不舍不甘,更多的,却是那份不易察觉却浓厚到深沉的爱意。   说出口了才发现,他的愿望很简单。   希望李元晦的眼睛永远单纯不染污垢;希望他的心不再被人伤得支离破碎;希望他前路坦荡无荆棘,又希望他永远有路可回头。   不是不想留住他,只是,更希望他好。   李昀喉头一酸,眼角蓦地红了。   他将头埋在裴醉的肩上,眼泪簌簌掉落,晕湿了一小片衣裳。   “裴忘归,你混账。”   裴醉左手轻轻地揉着李昀的后脑,无奈地笑:“以后想哭就骂我,骂我就别哭了,行不行?”   李昀带着鼻音,闷闷地在他耳边低语。   “若是从前的裴四纨绔,绝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将我推走。这世间没什么能束缚住他,繁文礼教他不屑一顾,刀山火海他付之一笑。他从不瞻前顾后,自己的东西,从不拱手让人。那骄傲而温柔的四公子,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裴醉怔了一怔,复而垂眸轻笑。   “原来,你从这么久以前就心悦于我了,是吗?”   李昀耳根又烧得火红,趴在裴醉肩上,咬牙切齿地耳语:“裴忘归,我是这个意思吗?”   裴醉低沉微哑的笑声响起,胸膛微微发颤,那共鸣吵得李昀心跳又乱了拍子。   “别笑了,重新说一遍。”李昀推开他的肩,用认真的神色直直地看向裴醉的眼底,“若我反悔,你当如何?”   裴醉眉间的动摇骤然散去,他低沉的声音合着窗外的风动树摇,一字字落在了李昀心上。   “我不许你后悔,亦不会让你后悔。这辈子,除了我的身旁,你无处可去。无论余生几何,寿数短长,我都会陪着你,尽我全力,予你幸福。”   裴醉用温热的手指捏着他的下颌,眼眸清朗,唇角微弯,如天光破阴云,一笑风华。   “满意了,我的夫人?”   李昀被那低沉撩人的声线烧得脸颊红透,却努力地迫使自己抬起头,咬着下唇,坚定地点点头。   “望兄长铭记今日承诺,一生不忘。”   裴醉沉声一笑。   “不敢忘。走吧,别让人知道你我炸了后厨。”   裴醉牵着李昀的手,留了一地的凌乱狼藉,从案发现场落荒而逃。 第101章 夜谈   待两人梳洗完时,夜已经很深了。   裴醉似乎很疲惫,沾了床便睡下了。李昀燃了安神香,轻轻地搁下鎏金香炉的盖子,合拢了窗扉,吹灭了烛火,才慢慢地摸上了床。   他身着单薄的中衣,披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安静地看着裴醉的睡颜。   李昀用指腹轻轻揉着裴醉削瘦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又瘦了点。”   不知抱膝坐了多久,直到冷气开始顺着领口滑了进去,李昀才恍然回神,安静地钻进了裴醉的被子里。   裴醉眉心微微一动,翻了个身,手臂一揽,本能地将李昀沁着寒凉的单薄身体抱进了怀里。   李昀被蓦然抱了满怀,先是一怔,复而浅笑,心上的寒意也被这温暖的怀抱驱散。他朝着手心安静地呵了一口气,将掌心暖了暖,然后,慢慢地贴上了裴醉的心口。   那人身体微微一颤,低哑着‘嗯’了一声。   李昀手一顿,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掌放得更轻,只虚虚用手心捂着,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耳边那人忍痛而断断续续的呼吸逐渐绵长,李昀方才放下心来,将发酸的手掌慢慢移到裴醉的腰上,小脸埋进那宽厚的胸膛间。   裴醉身上干净凛冽的味道绕在李昀鼻尖,仿佛一道屏障,阻隔了心底那些猩红画面与无尽黑暗,仿佛魑魅魍魉都不敢入他的梦。   他俊秀的脸上浮了淡淡一层笑意,在裴醉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风吹雨摇,仿佛要将外面的夜幕吹裂一般狂躁。   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境,曳尾白虹点亮了窗扉,炸开了沉静的黑夜。   裴醉在暗沉的夜幕中缓缓张开眼,寒意刺骨的胸口隐痛处却传来温热细碎的呼吸,像是猫儿的鼻息。他垂眼看见李昀不算安稳的睡颜,轻轻替他捂住了双耳。   那噪音被隔绝在一双温暖的手外,李昀微皱的眉心慢慢展平,睡颜重归安稳。   裴醉的大拇指从他的耳侧慢慢移了个位置,轻轻地摩挲着李昀白皙的脸颊,仿佛怎么也摸不够似的,隐于夜色的笑容很淡,却很温柔。   待那一阵雷鸣过去之后,裴醉小心地放下了双手,呼吸却忽得乱了一拍。他安静地掀了被子坐在床边,右手用力按着心口,表情痛苦地压低了腰。   几股冷汗顺着紧咬着的下颌淌了下来,他抬手不耐烦地抹去,拽了一件衣服起身,又给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推门出去。   二十二正借着月光蹲着编花篮,看见夜半出来游荡的主子,毫不意外地爬了起来,跟着他往书房走。   “查出来了吗?”   裴醉问的是远远跟着的二十四。   后面的人快走了几步,回禀道:“傍晚时确有一队匪盗途径郊外,不仅伤了方军医,还抢了崔家米铺。刚到承启的崔五公子见到手足皆残的掌柜,大怒,亲自带领府上打手,将匪盗剁成了肉泥。”   二十二在裴醉耳边低声说:“主子,听东五条巷的小乞丐说,今日崔家米铺也去郊外施粥了,崔家的粥里还有肉末呢。”   二十四补了一刀:“人肉末发酸,狗肉末发涩,驴肉末发苦。是人肉。”   裴醉脚步渐缓,扶着廊柱微弯了腰,右手攥拳用力抵进上腹,喉头一颤,将晚上没消化的药膳粥安静地吐了出来,左手撑着膝盖喘息,半天没直起腰来。   二十二赶紧用手叩着他的背,急了:“主子,不就是人肉泥吗,以前你看得还少吗?不至于这么恶心吧?”   裴醉用帕子擦了嘴,压了一口气回胸膛,勉强起身,顺势将手臂搭在柱子上,才能堪堪撑住身体。他气息不匀,脸色惨白,转头斜了二十二一眼。   “听到崔五的名字就反胃。”   “那也不用吐得这么凶,简直就跟那个怀了的...”二十二后背一凉,赶紧转了个话头,“主子说得对,这人就是恶心。如果说高家那个老三是毒蛇,崔家这个老五就是,就是...”   “披着绵羊皮的毒蛤蟆。”   周明达疲惫的声音斜斜地从一旁插了过来。   裴醉抬眼,看见周老夫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孤寂地对月独酌。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喝什么闷酒?”   “臭小子,你有资格说老夫?”   裴醉牵了唇角,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漱了口,坐在他三步远的朱红横栏上,背靠着圆柱,脸映着月色,苍白得透明。   周明达眯着眼,看见裴醉满脸的病色,心痛地长叹。   “老夫这是造了什么孽,眼前的臭小子们一个两个都是病病歪歪的,还没有我一把老骨头硬朗。”   “...伯澜怎么样?”   “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了,反正不闹腾了。”   “嗯。”   “管好你自己,你看看你这脸色,不知道的以为你明日就要入土了。”   裴醉无声地瞥了他一眼,老夫子恶狠狠地回瞪:“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   裴醉抵唇轻笑,声音从拳头后面溢出来:“多话。”   周明达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了个话头:“崔家的小子回承启,你什么打算?”   裴醉眼底转过一丝了然,朝着身后跟着的两人道:“领军棍去吧。”   二十二瘪着嘴:“主子,是二十四那个胆大包天的告诉周先生的,属下什么都没做。”   “袖手旁观,罪加一等。”   “主子你是不是因为我刚刚说你...”   二十四锁了二十二的脖子,把他半拖半拽地带走。   长廊重归寂静。   裴醉目光斜向院内的松树下圆石桌,朝着周明达微微一侧头,眼带问询。   周老夫子自然颔首赞同。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走向月下老树,石桌边早已摆了酒壶酒杯,甚至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花生米的外层脆皮软趴趴地贴在内瓤上,已经凉透了。   “等我多久了?”裴醉斟了一杯,推给周明达。   “一柱香吧。”   裴醉刚给自己斟了一杯,手就被周明达压了一下。   “刚吐成那样,还喝酒?”   “晚上吃多了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又胡扯。是不是肠胃又不舒服了?”   裴醉不置可否,左手转着手中的酒杯,青玉扳指与杯壁摩擦脆响,最后,还是给了周老夫子面子,只嗅了嗅酒香,没送进嘴里。   “你说,大庆的文人怎么生的,道貌岸然不说,心里狠毒扭曲到了极点,连我都自愧不如。”   周明达‘啧’了一声:“你身边的文人可不少,说话小心点。”   “李元晦不在此列。”裴醉飞眉微扬,“除了他,还有谁?”   周明达又被裴醉气笑了,一句‘臭小子’转了十八道弯,回响在空落的院内。   裴醉眼眸微弯,浅浅抿了一口酒,苍白的唇上总算唤回一丝血色,可念及刚才的肉泥粥,寒意又一点点爬上眼底,唇角也放了下来。   “崔五先不说。这大庆的流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身不由己的混账。逼上绝路的灾民,无家可归的百姓,最后成了夺人钱财性命的匪盗,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子。说他们可恶,又得叹一句可怜。说他们可悲,强盗行径又令人不齿。”   “时势成豪杰,也造败类。说到底,人事动乱,皆因大庆颓败,江山日下。所谓成败起落,都是顺应天时人势而已。”   裴醉垂了眼帘,默然喝酒。   “还不信命?”周明达手指头上指天边北斗,戳了戳那颗微微黯淡的破军,“你命星不稳,随时会陨落。你就算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所以,你眼睛才快瞎了?”   周明达听得裴醉淡淡反问,又一怔,呐呐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裴醉闷了一口酒。   “以后别乱看。与其信这个虚无缥缈的星象命理,不如信我手里的刀。”   裴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寒光映幽瞳,那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   周明达看见裴醉手里的匕首就发憷,想起那日他濒临垂死时不要命的攻击,他背后发凉,声音发虚:“给老夫放下,好好的玩什么刀。”   裴醉大拇指虚虚摩擦过匕首锋刃,抬眼瞥见老夫子满脸的惊惧,轻笑一声,将银白匕首搁在石桌上,清脆一声响,正色道。   “师父,崔家十二姑娘今日入了长阳山。小五才多大,崔家就琢磨着要立后的事了。”   “嗯,你虽然把太后请离了后宫,可崔家不会善罢甘休。没了你摄政,谁都想成为陛下的身后盾,手中刀。”   裴醉用指尖轻敲匕首磐龙银纹,声音平淡:“若要我说,杀字破万法。”   周明达呛了一口酒:“我看你不是病了,你是中邪了。我教你的权术制衡都喂狗了,是吧?”   “先帝倒是懂得权术制衡,最后如何?兵行险着,死中求生,才是为今唯一出路。”   周明达压下眉间的怒气,磨了磨牙,手中扣着十来枚铜钱,天女散花似的洒了裴醉满身,像是驱邪似的。   裴醉微蹙了眉,肩背一抖,把搭在肩头的铜板甩落膝头。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回去睡觉,别跟伯澜一般发疯,我府里养不起两个疯子。”   周明达猛地把手里的铜板拍在石桌桌面上,酒杯啷当脆响,惊了树上栖落的几只雀鸟,扑棱着振翅没入黑夜。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周明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里面的清酒洒了两滴,晕湿了灰石桌。   裴醉眼帘低垂,望着那狼狈的酒杯,抬手替他斟满了酒。   两人对坐无言,唯有酒水落入铜杯壁的清脆声响合着风声沉默着,仿佛刚才的怒吼不过是秋风呜咽的幻觉。   周明达别开眼,跟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生硬地转了话题。   “你暗自联手洛桓杀了杜卓便罢了,可你又教唆徐陵殿前撞柱,是不是有点过了?”   “...你知道是我做的?”   周明达声音冷淡:“若非是你主动将徐陵给你的账本借机传了出去,郑知州收受贿赂之事又如何能被清林那帮小子抓住马脚?若不是为了誓死捍卫郑知州的名声,徐陵如何能撞柱?”   裴醉捏着膝盖上还带着热乎气儿的铜钱,敛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黯色,手掌一摊,淡淡道:“他不死,撞不开吏治考核的改革。以血开路,也算是给陛下和王安和手里塞了一把披荆斩棘的刀。”   周明达二指捏起裴醉掌心的铜钱。   “做得过了点。”   “我不觉得。”   周明达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眉心微蹙。   “怎么,没想到你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裴醉沉声低笑,双臂抱胸,倚靠在嶙峋的树干上,声音里带上了疲倦和不易察觉的失落,“收了个狼心狗肺心狠手辣的混账做徒弟,是不是后悔得想要折了你的宝贝棋盘和星盘?”   周明达眉心锁得更紧了,五官皱成了菊花,眉眼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干什么?”裴醉瞥他一眼,眉心一跳,“你这是什么表情?”   周明达拍拍他的肩,手掌伸开,四指回屈,示意他附耳来。   裴醉微微欠了身,被周明达一巴掌拍上了肩膀。   裴醉没留神,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那力道方向倒下,被周老夫子反手搂了个满怀。   周明达大力揉搓着裴醉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流浪街头的迷途小狗。   “臭小子,你这是在朝为师撒娇吗?嗯?”   裴醉猛地咳嗽起来,一巴掌推开周明达的手臂,英气的眉眼间除了嫌弃还是嫌弃。   周明达哈哈大笑,抬手给自己灌了一杯酒,趴在冰凉的石桌上,一口一口地喝着。   “说你冷血,可偏偏喜欢自我折磨,没用的臭小子。”周明达无奈地摇头,“还有,历经刑部那两年牢狱之灾,你还觉得为师是那种端坐高台手不染荤腥的清贵文人吗?”   周明达甩了手里的铜钱,朝着月光摊开手。   那枯瘦手掌的纹路很深,纵横几道深深的暗黑色疤痕。   “世间千百种死法。有的死得糊涂浑噩,不知从何生,不懂为何死,这样的死亡,只能称之为消散;有的死得惨烈,可终究还是被历史风沙湮没,功过颠倒,这样的死亡,称之为昙花一现。有人死得无声无息,可汇小流成江海,最后蜉蝣撼树,天地倒转。可见,死法并不重要,亦不能以此断定功过是非,只要凭心而行,无愧本心,那就是死得值得。大将军万军阵前横刀立马,一人抵千骑,可称豪壮;小官吏备棺入金殿,一人战群臣,亦是无畏。徐通判死得其所,我只替他高兴。”周明达苍老的手摸着膝盖骨,声音疲惫而沉重,“再说,合纵连横四个字,白骨腐尸百万里。总要有人去担这个罪责,总要有人下得去这个狠手。既然你身为执棋之手,便不该在意一城一池得失。你总这么折磨自己干什么?”   最后,老夫子嘶哑地丢下两个字。   “愚蠢。”   裴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光晦暗不明。   “...不像你说的话。”   周明达听到这话,反而褪下眼角的沉重,啧啧弹牙,呛了他一句。   “那是因为你鼠目寸光啊,臭小子。你抬头看看,这天上星宿,时转星移,人亦是,从不在原地停留。老眼光看人,是会被时代抛弃的。”   “那你管我杀不杀人做什么?”裴醉抬眉。   “我还不是怕梁王殿下知道你这幅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周明达抱臂感慨,“这世上,若有人最看不惯你的做法,那恐怕就是梁王殿下了。若不是因为你病得这么重,以他的性格,早就和你翻脸了。”   “...我知道。”裴醉眼帘低垂,挡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那你还不收敛点?”   “不。”裴醉声音放得很轻,“我想给他一条光明坦途,以白玉为阶,日光为烛,目之所及,尽是光明。至于白玉下的白骨,日光后的黑暗,他不必知道。他不忍心看到的,我便捂着他的眼睛;他不屑去做的,我来替他做。若必须以杀为护,那么我就算手上染满无辜者的鲜血,也绝不言回头。”   周明达沉默许久,与他撞了酒杯。   又说了一句。   “很好。”   裴醉小口抿了清酒,呼吸一变,脸色不佳地抱臂靠在树干上,恹恹地蹙着眉心,仿佛疲惫到了极点。   “难受?”周明达老心一揪,手覆上裴醉的前额,倒吸一口气,“怎么出这么多汗,还这么烫?”   “...啰嗦。”   随着周明达手臂的靠近,裴醉心口的锥痛愈发明显,他用力地抿着唇,压着喉咙间翻涌的血腥气。   “...你是不是又去红袖招了?”裴醉压着艰难的喘息,嫌弃地推开了周明达的手臂,“什么味道。”   “上次红袖招闭门谢客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有脸提?”周明达看见裴醉压不住的颤抖指尖,心里一揪,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扛在了肩膀上,“走,师父带你去找骆大夫诊脉。”   裴醉靠在周明达的肩上,浑身无处不疼,连意识都渐渐模糊。   “呼...呼...唔...”   他咬破了下唇,可终是没有抵抗住这锥心的痛楚,眼前逐渐染上一片灰白。   “师父...”裴醉声音发抖,那熟悉的刺骨寒意混着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今夜毒发过于凶猛,猝不及防,裴醉丝毫没有心理准备。身体仿佛被人用尖刀反复地捅穿,他痛得一阵一阵发颤,恨不得蜷成一团。   蓬莱的药性像是飓风过境,在他的经脉肺腑肆意作乱。   这永无止境的剧烈痛楚让他本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几乎土崩瓦解,他唇边终于溢出了一丝难耐的痛吟,苍白的手用力抓着心口的衣服,痛得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周明达焦急地扶着裴醉惨白的侧脸,看清了那双涣散的瞳孔,心里一惊,低吼道:“臭小子,你清醒点!”   “嗯...”裴醉咬紧下颌,脖颈蹦出了一道道青筋,汗涔涔的手掌使劲地攥着周明达的干涩手心,却丝毫借不上力,连呼吸都困难。喉咙间的血腥气不停地翻滚着,犹如涨潮的海水,一阵阵地拍打着他脆弱的神经,那痛楚积累到了极点,他脸色蓦地惨白,身体一弯,朝着地面喷出一大口血。   周明达瞳孔一缩,双臂展开撑住了裴醉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扶在自己肩上,急得声音扭曲:“小子,你给我撑住了!”   “咳咳...我想活着...”裴醉努力抓着周明达的麻布袍子,浑身打着颤,失去意识前,拼尽全力告诉周明达,“师父...我真的...很想...”   周明达手猛地一僵。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很珍惜。   一直很珍惜。   周明达把几近昏迷的裴醉狠狠抱进了怀里,半拖着他往东侧院走:“傻小子,师父在这儿,你死不了。什么聚魂引命灯,八卦返阳阵,都不是话本子里杜撰的。师父上天遁地,无所不能,你不知道吧?”   他说得很急,声音又哽咽,是老夫子从未有过的失态。   “之前说什么都不肯拜我为师,混小子,把珍珠当鱼目的臭小子,你给老夫撑住了,知道吗?!老夫一把年纪了,上哪里再找一个没大没小没心没肺的蠢徒弟...”   听着老夫子慌不择言的唠唠叨叨,裴醉汗水淋漓的眼眸似乎弯了一下。   可他呼吸沉重,再也无力支撑。耳畔传来周明达焦急又模糊的呼唤,他很想说些什么。   别告诉元晦。   别伤到他。   他苍白的唇微动,最后的一句话,消散在风里,身体无力地坠落,如同秋日最后一片叶子翩跹落于北风中。 第102章 回宫   崔元白站在空荡的崔家宅邸里。   他站了一夜,鬓发上沾了晨露,衣袍丝毫不染褶皱,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庆典,郑重而期待。   天边,逐渐升起的一轮旭日,将澄澈天空染上血一般的红霞。   崔元白唇角微挑,优雅地一掀衣摆,朝着内宫的方向,深深鞠了一礼。   “恭迎姑姑回宫。”   与此同时,长阳山的车架步撵也迎着旭日东升的脚步,缓慢而声势浩大地朝着朱墙金瓦的承启皇城启程。   为这支队伍亲自打开宫城大门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钱忠。   几百人的队伍如一条蠕动的黄金长虫,幡旗迎风招摇,铠甲肃立无声。   当中的一座轻纱笼罩的轿撵被二十人稳稳地抬到宫门口。   侍卫恭敬掀开布帘,婢女惶恐搀扶着一人自轿内而出。   崔太后衣冠从容,步摇微颤,端的一副天家气派。   李临身上的龙袍起了两丝不同寻常的褶皱,头上的龙冠珠帘纠缠在一起,额角渗出了一片薄汗。   跟在他身后的李昀亦是气息不匀。   两人自夜半听闻这惊变,立刻收拾行装回宫,却已经无法阻挡太后回宫的脚步。   李临抹了一把脸,藏起了眉眼间的惶恐,努力攥了攥小拳头,勇敢地站在宫门口,逆着光,迎接太后的轿撵。   崔太后步履很稳,噙着淡笑,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重回了这权力铸成的宫墙。   “陛下。”   她声音温柔,可李临后背凉了一片。   “母...母后。”   崔太后取了一张雪白的帕子,微微屈膝,亲手替李临拭去了他额角渗出的汗。   “天寒了,身旁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陛下若因此得了风寒,龙体有损,该如何是好?”   许尚仪拢手立于崔太后身后半步,丢了个眼神给钱忠。   “臣有罪。”钱忠五体投地俯首认罪,将李昀身旁近身伺候的侍卫拉了下去,换上了自己的人。   此一举,是为了太后立威,又顺势清除裴王留下护卫小皇帝的人。   李临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他怯怯地开口:“母后,是儿臣不注意,与他们无关。”   “陛下仁德,是我大庆之幸。可有错便该罚,有功也该赏,赏罚分明才好。”崔太后语气更加慈祥,“皇儿,不要让母后担心。”   李临被一个‘孝’字压得死死的,他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转,大庭广众下,用力地憋了回去。   “既是赏罚分明,为何太后只看到了罪责,却看不见护卫守主之功?再说,陛下已经说过不追究,莫非,太后这是要以‘孝’权压天子?”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李临身后淡淡传来,仿佛清风拂山岗,四两拨千斤。   崔太后目光上移,唇角牵起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是两人撕开过往虚伪温情后的第一次碰面,李昀单刀赴会,无畏无惧。   “梁王。”   无情的两个字,直直地抛向李昀的面门。   “是,儿臣见过太后。”李昀拱手一礼,声音淡淡。   “看你脸色好多了,想来近些日子过得极为舒心。”崔太后绵里藏针,言笑晏晏,“哀家听闻坊间传言,甚嚣尘上,正担忧梁王会因此不快,可如今一见,哀家倒是白白担心了。”   李昀眉心微蹙,显然是不知道崔太后在说什么。   李临脸色一变,暗自拽了拽李昀的袖子,眼含担忧。   “梁王与侯爷的兄弟断袖,如此侮辱皇家威严的污秽之情事,还是不要说出来脏了梁王的耳朵。”崔太后惺惺作态的微笑挂在唇边,意有所指的话字字钉在李昀的心里。   若是从前的李昀,恐怕早已支撑不住,脸色青白得落败而逃,可,现在他的心已经被淬炼得无比坚强,世间流言和鄙夷眼色,再也伤不了他半分。   李昀微微一笑。   “此等谣言,无稽之谈。儿臣与侯爷嫌隙极深,如何生情?再说,儿臣以为,太后自迁出宫是为国祈福,可没想到这等坊间无谓流言竟然也能传进佛法森严的长阳山。儿臣自是不疑太后的为国之心,那么,便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有了二心,竟用这等流言秽语来污了太后的向佛之心。若太后愿意,儿臣愿意清查此事,定然还内宫一个安宁。”   崔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想到从前脆弱而沉默的李昀一朝露出锋芒,竟是如此难缠。   不过,她并不动怒,只扶着许尚仪的手臂向内殿缓行,路过弯腰拱手的李昀身旁时,轻笑一声:“梁王向来孝顺,哀家很欣慰。”   崔太后金黄衣袍逶迤垂地,莲步缓缓,一路而行至最高处,端坐龙椅旁,垂下纱帘。   那隐约可见的眉目含着雍容而庄严,安静地凝视着殿下的文武百官。   李昀坐在龙椅上,右手攥紧了拳头,声音发紧。   “母后为国祈福多日,辛苦了。”   “陛下不必如此,哀家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比不得各位大人为国鞠躬尽瘁。”   那温柔又含着悲悯的话语,不居功的话术,很容易引起堂下朝臣的好感。   “有太后坐镇朝堂,辅佐天子,定能安天下!”   “不敢。”崔太后抚着前胸,似乎难掩震惊,“哀家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懂得朝政。”   王安和唇边笑容不变,可眼眸垂下的一瞬间却闪过一丝寒意。   “自古垂帘多乱政,这位大人莫非糊涂了,敢动摇国本?”   “摄政王乱朝尚历历在目,如今太后又要垂帘,就不怕此乱象又卷土重来吗?!”   “正是!臣敢以死谏陛下,万万不可允!”   若论朝堂唇枪舌战,言中从来都是言辞最激烈的一柄钢刀。   裴醉摄政之时,言中便守中持正,疯狂弹劾;换个崔太后垂帘听政,言中仍然是不甘人后。   可派系纷争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斗争永无休止。   盖家已然明日黄花,可清林这等庞然大物就算断了一臂,百足之虫仍是死而不僵,更别提还有高功在朝中支撑。   而高家与崔家本无深仇大恨,李昊之死全顶在盖家的头上,崔家的恨意也随着盖无常的死而湮灭,如今清林高崔二家,又重新携手,一同对抗其他党派。   李临坐在龙椅上,手心冰凉。   他悄悄朝着王安和看去,见老大人少见的蹙了眉,他心里又是一慌。   怎么办。   李临心里很慌,本能地看向那空落落的太师椅。   裴皇兄,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呢。   李临小手抓着龙椅上的龙头,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一双圆眼睛对上了李昀的清澈目光。   四目相交,电光火石间,李临重重地抓紧了那硌手的龙头,猛地起身。   朝堂一下子重归安静,无数目光刺向龙椅前那小小的身影。   “朕,尚年幼。得母后扶持,朕深感欣慰。”李临圆乎乎的小手慢慢松开,软乎乎地朝着崔太后一笑,“母后,朕觉得,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给舅舅正好。朕过几日便下旨,让舅舅一家人从徽陵迁到承启,咱们好好聚一聚,你说好不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高功宛若被雷劈了,浑圆的身体如坠冰窟,怔怔地望着端坐高台的崔太后和李临。   这小皇帝,不讲道理,没有武德。   高家这忙前忙后,敢情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崔太后也惊了一下。   小五从何处学的挑拨离间?!   还有,迁府承启?这是要断她崔家在江南的根基?!   王安和与李昀对视一眼,唇边笑意淡淡。   清林三足鼎立牢不可破的抱团局势,被摄政王硬生生斩断了一脚;如今两虎相争的局势,又被小皇帝一句话挑拨地摇摇欲坠。   趁着众人呆怔之时,小皇帝扯着嗓子高吼了一句:“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空留众人面面相觑。   李昀恭敬地同众大臣一同退了朝,放慢脚步走在最后,没忍住低声笑出了声,忙取了折扇挡在面前,藏起这掩饰不住的笑意。   王安和走在最后,看见李昀难得的开朗低笑,先是一怔,而后陷入了沉思。   李昀听得身后放缓的脚步,敛起折扇,整顿面容。   “老师。”   “怎么,殿下不生下官的气了?”似乎是被李昀的笑容感染,王安和温缓的语气里也难得夹了一句调侃。   李昀失笑。   “老师并不曾对不起我,我又以何立场怨恨老师?”   王安和刚放下眉眼,却听得李昀又接上了一句话。   “可老师对不起兄长,还不曾与他致歉。我虽可替老师补偿于他,可终究还是不同的。”   王安和脚步一顿,狐狸似的狭长眼眸不悦地眯了一道缝隙。   “周先生夜观星象,当今已入主紫薇,君命天授,不可违。今日朝堂上,陛下也初露锋芒,只一句便化解了危局。”李昀眼眸微展,极诚恳地劝他,“老师若肯倾囊相授,如何不愁大庆有明君?”   “陛下今日此举,冲动了些。”   “虽有冲动,却奇巧。为了安定江南的钱粮兵马局势,兄长已经暗自筹谋许久,此时就算崔高两家真的想发动兵变,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陛下必然是知道自己身后有无数能臣良将,才敢放手正面与清林一决。此举,老师为何只看到了鲁莽,而看不到信任与果毅?”   王安和安静地看着李昀那双清澈的眼睛,终是在这赤诚而单纯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侯爷身体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李昀笑意收了一瞬,敛起眸中的担忧。   王安和‘嗯’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殿下这几日也不必再来下官府里了。谈怀不想见人,殿下不必空跑一趟。”   李昀摇摇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会放弃的。”   “...下官该知道的。殿下看上去斯文温和,可骨子里最是执拗倔强。一旦决定,从不言败。”   李昀长袖一展,双手在面前合拢,指尖并齐,纤腰微折,朝他行了一礼:“老师,我先去天一阁处理公文了。”   李昀刚刚转身,便听到身后一声低唤。   “老师还有何事?”   王安和缓缓抬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惫而低哑。   “殿下,学会护人前,要懂得先保全自己。”   “...是。”   李昀眉心微蹙,不解其意,却仍是点了点头。   天一阁内,伺候笔墨的葛司书已经备好了奏章和公文。   李昀微微颔首,卸了官帽,揉了揉脖颈,径直走向了书案,刚提起笔时,忽得想起,今晨走得急,没来得及询问忘归早上去了何处。   他走上二楼,站在窗边,低唤:“二十二,你可在?”   不过几个呼吸,二十二就倒挂着出现在了窗口处,双眼浮肿得跟个核桃一样。   “梁王主子,有什么吩咐?”   李昀微微怔住,犹豫着问道:“你...”   二十二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哦。梁王主子,属下的脸这是被门砸了,这副丑样子是不是吵到主子的眼睛了?”   李昀心底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不祥,白玉似的右手用力一点点抓紧窗框:“忘归怎么了?”   二十二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的伪装被李昀一眼就识破了,他带着哭腔,差点走了音:“主子...主子他...”   李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毒发了?很严重?”   二十二倒吊着,眼泪顺着眉毛淌过了额头,狼狈又可笑。   他干脆翻了进来,抱着李昀的小腿崩溃大哭:“梁王主子,要是,要是以后没人赏我军棍了,也没人赏我柳枝编花篮了,二十二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李昀胸口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拳,他头晕眼花地握紧了木质窗框,那倒刺狠狠扎进了指甲缝里,鲜血涌了出来,他也不觉得疼,只是心口那无尽的哀恸不断地涌现,噎得他狠狠一窒。   “...怎么会忽然毒发?”   “其实主子每晚都会发作,不过主子把自己关起来,一个时辰就没事了。我们,我们都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昨晚,昨晚...”   二十二说不下去,捂着脸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李昀声音干涩,不知道是如何问出了口:“...他还活着吗?”   二十二先点点头,又绝望地摇摇头。   “四更的时候,主子就已经昏迷不醒了。骆大夫说,最多只能再撑两个时辰。现在...”   二十二望着那高悬的太阳,第一次,这般绝望。   李昀身体晃了晃,后背重重撞上了书架。   那书案秘卷像乱石纷雨一般砸向了李昀单薄的后背,二十二泪眼朦胧地替他去挡。   李昀只呆呆地坐在那堆纷乱的书册里,一时间头脑空白,连手脚都僵硬,不会说话不会动。   二十二抹了把脸,想将李昀从那堆书册里搀起来。   李昀摆了摆手,自己勉强起身,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梁王主子,你想哭就哭吧。”二十二看着李昀惨白却面无表情的脸,心里狠狠一酸。   “哭什么?”   李昀声音很平静,近乎于淡漠。   二十二哽咽噎在嗓子眼里,这熟悉的语气,他仿佛以为是主子在这里镇着。   “你回去吧,忘归...不在了,府里肯定会乱。我不方便主事,周先生身份也不适合,子昭子奉夹在清林与陛下之间,亦不合适,项副将也不在...”   李昀狠狠地压下话尾的颤抖,缓缓地闭上了眼。   堂堂镇守北疆的宁远侯,大庆曾经的摄政王,亲眷皆战死,朋友不可期,连个光明正大送他一程的人没有。   这锥心的认知,甚至比裴醉不在了的事实还要让李昀绝望。   他攥拳扣了扣心口,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   空落落的。   仿佛那颗心丢了。   李昀慢慢松开拳头,背靠着书架,努力站直,用尽了全力。   “...你先回府确认忘归的状况。若确认,你便去请杨御史,替他主持丧事。”   “梁王主子...”   “别让我说第二遍。”李昀把削瘦的背对着二十二,声音冷淡又坚持,不容违抗。   二十二双膝重重磕在地面上。   “...属下,遵命。”   屋内重归安静。   李昀沉默地站了许久。   窗外一支寒梅斜斜插入窗扉,幽然绽放,花瓣微颤于北风中。   明明还没到冬天,梅花便开了吗?   李昀抬手,折了一支梅花,捧着那带着寒香的梅枝重回一层楼,坐回了书案前,抬了手腕,蘸了墨,忽得想起什么似的,朝着葛司书问道:“可否替我寻一枚净瓶来?”   葛司书抱着一摞书册,抬眼看见李昀桌角放着的一支梅花,了然笑道:“是,殿下稍等。”   过了一会儿,葛栾抱着一手肘高的月白出釉瓶出现,双手递给了李昀,好心地解释道:“侯爷去年自天一阁栽了几株梅花,说梅花凌寒独放,恰似文人风骨。来日若有新人入阁理事,定会喜欢。这瓶子是侯爷亲手选的,却又没说给谁,只是闲时会用玉雕笔在上面刻流云纹。不过,下官记得,每次侯爷看奏折生气的时候,都会负手站在架子旁三步远处,看一看这瓶子,似乎就不那么想砍人了。”   葛司书想起自己的小命被这瓶子挽救了无数次,就满脸珍重而眼含爱意地投向了那云纹流畅的月白净瓶。   李昀插梅花的手一顿,长睫低垂,敛起了铺天盖地的痛意,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是吗。”   葛栾没从李昀脸上看见喜色,亦无愠怒,只是平静,如无风无云的天空。   李昀蘸了墨,安静地批阅着奏章。   梅花的幽香混着墨香,盈满一室,极温柔地拂过李昀干涩的眼睛。   他不停地批阅公文,从日头高悬枯坐至月上枝头。   他终于等来了二十四。   暗卫沉默着,站在李昀的面前,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确认了?”   “是。”   “...知道了。”   “去见主子一面吗?”   “不了。”   李昀搁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也批阅完毕,虚弱地笑了一下。   “麻烦你,送我回梁王府。”   说完,李昀无力地垂下了手,长睫低垂,双眼紧闭。   没有打翻墨块,没有折皱书册,没有失声哭嚎,没有呼天抢地。   只是安静地倒在椅背上昏迷,宛若沉睡。 第103章 死局   谁也没想到,宁远侯说死就死了。   连杨文睿都是懵着的。   直到他亲眼见到脸色灰败的裴醉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太医院院判亲口断言他已经过世,杨文睿仿佛才真的意识到,那狂傲不羁离经叛道的青年,竟真的重伤不治至于撒手人寰。   他也不知道为何侯爷会将身后事托付给自己,可既然受了这委托,他便会用心送他一程。   杨文睿第二日便寻了宫里最好的长生官,本想替他整理遗容,可屋里一个脸上贴满膏药的跛脚老头子却疯了一般地拦阻长生官靠近裴醉的身前,吓得长生官手里的宝珠滚落地面。   “侯爷遗愿,不许人碰他。”   杨文睿看着裴醉还算立整的容颜,又看到那本该放进嘴里的宝珠沾满了灰尘,也只好无奈点头。   “入棺吧。”   他派了两个殓葬官去抬遗体,那老头子又冲上前,以身拦阻,失声吼道:“侯爷遗愿,只能由老夫背他入棺。”   杨文睿暴脾气起了一半,又落了下来。   死者为大。   “既如此,便请老先生背他入棺。”   周明达慢慢地走上前,抖着手揪着身侧的衣服,努力将视线落在了床上那人的身上。   裴醉躺得笔挺,身体绷得很直,无论何时,都像一柄永不弯折的利刃。   周明达差点泪水决堤,他使劲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将臭小子背在了肩上。   背上的那副身体十分冷硬,像一坨寒窟里的冰块。   明明知道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可周老夫子还是非常小心,生怕自己一副老骨头硌痛了他。   “臭小子,你让为师背你入棺,亲手送你走,这像话吗?”   周明达鼻子眼睛都发酸,气呼呼又委屈地骂了他一句,眼角偷偷地落了几滴眼泪,浸湿了膏药纸,糊成了一团。   棺木放在正殿,灵堂已经架好了。   “停柩三月,可侯爷终究是要重归故土下葬的。便在承启停一月,然后启程归河安。”杨文睿揽着胡子,叹了口气,“裴家虽然已经没人了,还是希望裴氏旁支能帮忙照看侯爷的灵柩。”   “裴氏哪有旁支?”周明达语气很冲,“裴老侯爷的兄弟要么战死要么被赐死,裴氏血脉到了臭小...侯爷这一代,算是彻底断了。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赤凤营的将士。”   杨文睿默然。   不管这青年如何玩弄权术,可裴家世代忠烈的清名确是抹不掉的。   “盖棺吧。”杨文睿叹口气,“今日,杨某斗胆,替侯爷做个盖棺定论。”   周明达又冲了上去。   杨文睿握着棺盖的手顿了一下,暴脾气还是没压住。   “老先生,侯爷又有什么遗愿?!”   “侯爷遗愿,不盖棺,不定论。这世间,无人可替他断功过是非。”   杨文睿额角青筋跳了跳。   生前弄权作威,死后也这么麻烦,杨文睿心底的那丝悲恸和堵心被裴醉胡闹的遗愿搞得烟消云散。   “好!”   杨文睿生气归生气,可还是努力平静了下来。   死者为大,入土第一。   杨文睿正和身边的文书一起商量着丧仪流程,门口忽得来了不速之客。   崔元白一身缟素,身后带了百十家仆,从门口哭到灵堂前,那浩浩荡荡的架势,仿佛要用眼泪把宁远侯府给淹了。   杨文睿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笔,迎了上去。   “崔五公子。”   “杨大人。”崔元白强忍悲痛,眼圈通红,脸色苍白,竟比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要更悲伤。   杨文睿没听说他们二人有如此深厚的交情,只能叹一句,君子交心如水淡,遇事方觉情深。   “没听说过侯爷外面养了个私生子啊,这位公子,是来认亲的?”周明达惊天一句。   杨文睿险些一个趔趄。   “老先生!慎言!”   周明达故作不懂:“这位公子哭得这么伤心,真不是侯爷的儿子?”   “惊闻噩耗,崔某...崔某实在是...内心震荡,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元白哽咽着,身体摇摇欲坠,苍白的脸色让人心疼,而不与周明达计较的大度更是让杨文睿大加赞叹。   “五公子入内吊唁吧。”杨文睿一顿,看向角落里缩着的老先生,试探问道,“侯爷还有没有遗愿了?”   杨御史都快被折磨出精神问题来了。   “应该没了。”周明达不耐烦地挥挥手,靠着木棺,懒得搭理人面兽心的崔五毒蛤蟆。   崔元白哭倒在棺木上,指尖却暗自夹了一枚棱针,试探地插进裴醉的侧颈。   棺木里的人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真死了?   崔元白双眼通红,唇角却诡异地弯了起来。   他又掏出三支针,一不做二不休,正要朝着裴醉的额角插过去,可灵堂的白烛忽得倒了,火舌燎了灵堂的布帘,上面的木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周明达借着风声顺势抬脚一踹崔元白的屁股,将那毒蛤蟆趁乱踹了个屁股朝天。   然后猛地推上了木棺盖子,心有余悸地抚着前襟。   混小子,知道你烦他,师父这就把他赶走。   杨文睿忙着救火,却也看见了周明达这趁乱一踹,他眼睛都直了,一把拽过周明达的手臂,只觉得这踹人的动作和身姿很像一个已经死了的旧日故友。   “无通?”   周明达赶紧把脸遮住,压低嗓音,不耐烦道:“什么通不通的?”   杨御史认错了人,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斥责道:“先生如何能在灵堂前对五公子不敬?侯爷便是如此归束府属的?还有,侯爷遗愿,不是不许盖棺吗?”   周明达瞪了崔元白一眼,缩在角落里,冷淡道:“哦,侯爷遗愿,丑人前来吊唁,须立刻盖棺,否则,恐惊了他九泉下安宁。”   杨文睿呛了一下。   “什...什么?”   “杨大人不知道吧,这是侯爷刚刚立下的遗愿。”周明达指了指焦黑的灵堂,呵呵一笑。   杨文睿背后一凉,阴风嗖嗖地刮过堂前,凄恻地哭嚎,越听越像是那么回事儿。   杨御史讪讪地退到一边,清了清喉咙,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脸看破世事的无语。   被踹的崔元白倒是没生气。   他优雅地掀了衣袍,最后看了一眼那棺木,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俯首叩头。   叩首时,他声如蚊呐地含笑低语:“裴四,你该知道的。你若不对崔家出手,我本不必置你于死地。你说呢?”   身后的小厮见崔元白肩膀发颤,倒地不起,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赶紧将他搀了起来。   崔元白脸色虚弱而惨白,神色凄然。   “侯爷,一路走好。”   周明达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能真的将崔家小子如何,只能冷哼一声,直到他出门也没给他一个正眼。   第二个来的是王安和。   他孤身前来,只带了一壶好酒。   他甚至没有入灵堂,只是隔着一座小院,与负手立于门口的周明达遥遥望了一眼。   真死了?   他以目光相问。   周明达烦躁地挠了挠下巴。   怎么每个人都来问这个问题。   自己给自己办丧事难道好玩吗?   这群混球。   王安和目光抛向天上陨落的破军,仍是心存疑惑。   他没有周明达的通天之能,只看了个模糊的轮廓,今日前来,只是求证。   一朝得了证实,他只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静立片刻,转身走了。   周明达靠着木门,目光虚无地凝视着夜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压了这么多年,破军死劫,终究还是应了。   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   文人来得少,武将来得多些。   那些武将哭得真诚而悲痛,哭大庆又陨落一位守关名将,哭大庆武将恐再无出头之日。   为裴总兵哭,也为自己前途而哭。   杨文睿看得心酸,却也无可奈何。   他呆到宵禁前几刻,嘱咐了下人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一路乘轿撵回府时,看见李昀骑马缓缓过,自大学士府方向一路向着梁王府而行。   杨文睿停了轿撵,掀起窗帘。   “梁王殿下。”   李昀抬手勒了缰绳,似乎比平日迟缓了些,顿了片刻,才哑声答道:“杨御史。”   “殿下这是去...侯府吊唁?”   李昀长睫颤了一下,夜幕深深,外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不了,最近琐事缠身,恐无暇前去。待过段时间,昀自会前去送兄长一程。”   “是,多事之秋,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本王先行一步,杨御史自便。”   李昀微微颔首,双腿一夹,那马儿便快步跑了起来。   枣红色的马儿在夜幕灯火中狂奔,仿佛凝成了一团凛冽割人的飓风。   李昀刻意选了人丁稀落的小巷,任由策风肆意狂奔,马儿仿佛将在承启这些年步步紧绷的压抑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   一人一马一路奔向梁王府,在府门口,李昀狠狠地勒了缰绳,身体一晃,险些掉下马来。   向武急匆匆地赶来,在李昀跌下马前稳稳地搀住了他。   “公子,你小心些。”   “...我没事。”   李昀踩着马镫下马时,脚踝一疼,顺势伏在枣红色马儿的脖子上,压下了痛呼。   “公子,阿武扶你进去。”   李昀却摇了摇头,趴在马儿身上,没有动。   “公子,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请大夫来...”   “向武。”李昀呼吸不稳,声音发颤,“...给我半盏茶,很快就好。”   “公子...”   向武忽得明白了什么,眼圈狠狠一红,退了半步远,不再打扰公子的思念。   李昀抱着策风的脖颈,仿佛贪恋裴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   “我该去看看他的。”李昀在策风的耳边喃喃,“...可我不敢。”   策风撩了撩前蹄,打了个响鼻,又用侧脸蹭了蹭李昀削瘦的肩,仿佛在安慰他。   “我真没用。”李昀轻声低笑,“...我真没用。”   策风疯狂地撂了蹄子,两只前掌反复地踏着地面,不知想表达些什么,但是看上去焦躁不安,十分不快。   “...忘归一直说你通人性,我也这么觉得。”李昀用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顺了策风的鬃毛,珍重地牵起策风的缰绳,“既然你今夜选择来找我,我便会替他好好照顾你。”   朱红府门慢慢落锁。   街头的梆子清脆回荡。   守在梁王府门口的暗色人影慢慢没于黑夜。   这一夜,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人死讯引发的一场暗流,自承启街巷缓缓流动。 第104章 治水   陛下不经选秀,径直接了崔氏十二姑娘入宫。   传言,崔家又要出一门皇后。   一纸消息自内宫传遍整个承启,仿佛点燃了惊天爆竹,将暗潮涌动的承启又炸得震天响。   当日,李临宣梁王李昀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议事殿中传来瓷器碎裂和斥责骂声,李临推门而出,留李昀跪在一片瓷器碎片里。   “让他滚!”   李临小脸气得青白,扭头责骂间,竟有几分先帝的威严。   钱忠一贯知道李临被娇惯的小脾气。   连摄政王都曾被罚跪半日,何况是这个身份敏感又倍受首辅青睐的梁王。   李昀双手攥紧膝盖,指节发白,膝盖上的瓷器划痕不深,却割破了朱红官服,有些狼狈。   钱忠抬眼打量着李昀青白的脸色,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劝道:“梁王殿下,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说话略重了些,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李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臂不留痕迹地抽了回来,轻声道:“多谢钱大人。”   他一路缓缓而行,身边路过的宫人与太监朝他屈膝行礼,可转身便指着他膝盖上的碎瓷划痕嘀嘀咕咕。   宫人一贯是捧高踩低惯了,如今眼见他高楼起又塌,从前的尊重也变作八卦和好奇。   李昀并不是很在乎,只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出了御道,驱车朝着大学士府而行。   王安和又迎来了锲而不舍的李昀,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微微一叹,迎了上去。   “殿下。”   “老师,我今日带了淮阳的河道舆图,还有近三年的淮源地方志。希望能帮上谈先生。”   “...好。”   王安和接过李昀手里牛皮纸包着的线书册,微微摇了摇头。   “不能再拖下去了。”李昀声音略略干哑,“我这几日认真读过先生撰写的‘河图志’,引水冲沙一法当可一试。不过,若再拖下去,汛期一过,就算谈先生有万般巧思,却也无法修缮河道,清除淤沙。”   王安和没想到李昀真的将谈怀所著的十二本水利手札都看了一遍,他脸色微微动容。   “不知,谈先生可愿...”李昀话说了一半,眉心微微一蹙,右手撑着额角,有些站不稳。   “殿下!”王安和大惊,撑着李昀酸软的身体,将他扶到了一旁的红木圈椅上。   李昀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略有些耳鸣。   他虚弱地揉了揉额角,努力凝神,接着说道:“...若先生愿意见一见我,或许便能改变主意。”   王安和亲手替李昀斟了一盏茶,看他疲惫地小口啜着,古井无波的心绪竟涌上了一丝莫名的酸楚。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李昀端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他许久没从自己老师口中听到这样家常的问询。   他睫毛颤了颤,喉咙间竟然有些酸涩。   “...长夜难眠,不如秉烛读书。”   王安和凝视着李昀苍白的侧脸,亲自去取了一盏手炉,塞进了李昀冰凉的手心里。   “别太操劳,身体为重。”   十多年来,王安和第一次逾矩地,用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李昀的背。   如同寻常的父子师徒一般。   李昀知道这动作意味着什么。   老师终于放下了心中执着的君臣礼节,不再将那执念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李昀手心用力攥着那温暖的手炉,安静地垂着眼睫。   只消片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李昀白皙的手背上。   王安和递给李昀一张帕子,又瞥见了他膝盖处隐约的割伤,他一贯温和的眼眸也微微冷了下来。   “殿下既然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以后更要学着保全自己。”   李昀用手掩住膝盖上的痕迹,摇了摇头。   “不过是做戏。”   “君威难测,譬如朝晴暮雨。人心不过是一场闹剧,永无定时。殿下,不要再将自己的信任如此轻易的付出。”   “我知道。”李昀抬眼温和问道,“老师还不愿入宫教授陛下治国方略吗?”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王安和拢袖,叹了一口气,“明日早朝后便开始。”   李昀舒了口气,眼角的绯红也一点点褪去。   “那就好。老师,我想先去见一见谈先生。”   王安和见劝不住他,也只好差人扶着李昀一路朝着西院阁楼而行。   直到夜幕降临,李昀也没从阁楼里出来。   王安和在书房里等了许久。   滴漏将尽,就在王安和以为今日他依旧要无功而返时,却看见李昀竟带着从不肯踏出院门的谈怀走进了他的书房。   “若可以,我想请老师即刻派人替谈先生准备行装。”李昀脸色疲惫,可眼中却多了几分神采。   “看来,这世间能说动先生的,只有梁王殿下了。”王安和并不意外,只是感慨,“下官汲营于权术,心思不坚,无论如何努力,都请不动先生出山。”   谈怀用枯瘦的手慢慢拂过那本‘河图志’,颤颤巍巍地展开了一页。   他指着那段批注小字,嶙峋苍老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一抖。   “当年,谈谋治水不利,水淹三城,因此获罪入狱。这十余年来,谈某闭关演算,就是找不出错漏。”   李昀摇了摇头。   “先生的算法没错。望台按照因势利导一法搭建双束河堤,分流导沙,已经将凶猛的水势暂时控制住了。”   谈怀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可瞬间被他压了下去,只长叹一口气。   “可那些死去的百姓...都是谈谋的罪孽。”   即使过了许多年,那些哭嚎与尸首遍地还是成为他一辈子赶不走的梦魇。   “只不过是党派纷争,殃及池鱼,连累先生锒铛入狱。”王安和看得很清楚,却也知道,这空泛的道理,饶不过谈怀心里的愧疚,抵不了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在谈怀眼前死去的沉重。   “这一次,再不会有历史重演。如今清林势力不复从前如日中天,而陛下也有意清理朝政。先生心怀民生,想必不愿再一次因为水灾而导致生灵涂炭。”李昀劝说得很真诚,清澈的嗓音已经十分嘶哑。   谈怀望着李昀瘦弱的肩背,苦笑了一下。   “老夫虚长殿下几十岁,心性还不如殿下一半坚强。”   李昀浅浅一笑。   “各人经历不同,何敢妄言坚强?若有一日我当真背负了三城百姓的性命,是否能再像谈先生一般重拾治水演算推导、十年如一日苦求解法,尚是未知之数。”   “...多谢殿下开导。”   “望台水利试点推行,全仰仗谈知府从中斡旋。谈家一脉相承的风骨,昀亦佩服。”李昀又将目光投向王安和,十指并齐,弯腰行了礼,“还要多谢老师,自工部派人前往望台支援。”   王安和上前,扶起李昀微凉的手心。   “谢了这么多人,殿下别忘记谢谢自己。”   李昀微怔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终于溢出了几分安心的笑容。   “好。”   王安和拍拍他的手背。   “殿下回去好好休息。之后的事,下官会安排的。”   “是。”   李昀陡然卸下了心上包袱,一时间,嗓子干渴,头也昏沉。   他勉强撑着走出了大学士府,无力地靠在了门口冰凉的石狮子上。   过了不久,谈怀已经穿戴整齐,被小厮扶着颤巍巍地坐上了马车,竟是披星赶月的赶路,一刻也等不及。   李昀望着那遥遥远去的马车,眼底染上了一丝动容。   十年牢狱浇不灭心中赤诚,纵千磨万击尚残存一丝勇气。   老骥伏枥或许志向早已不在千里,可总有一点期冀值得他以风烛之年勇赴远方。   那期冀,大概就是责任吧。   “公子!”   向文向武坐在车辕上,朝着李昀用力地挥了挥手。   李昀匀了一口气,提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耳边传来街上隐隐约约的锣鼓喧闹声,细细碎碎的欢愉飘在夜空里。   他忽得想起,今日是夙秋节。   谷稻秋霜,月明团降,陌上行人,撷枫缓归。   夙秋节本是庆金秋,贺丰收,期团圆的盛大节日。   前一阵子的承启乱象,闹得人心惶惶,这节日正好给了百姓一个重新振作的契机。   向文向武坐在马车上,看见李昀怔怔地望向远处那露了一角的红灯笼,两个书童彼此对视一眼。   “公子,你若想逛一逛,我和阿武便远远跟着,绝不打扰公子。”   向文的话里带上了期待。   其实他真的很希望公子能出去散散心。   这几日,公子没日没夜地看案卷处理公务,连觉都不睡了,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公子可能就要在九泉下与侯爷团聚了。   李昀自然也听出了向文话里的担忧。   他接过向文手里的竹节,喝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找回了几丝神思清明,竟开起了玩笑。   “我虽难过,但不会像从前那般寻死觅活,你们不必担心。毕竟,算起来,前后他足足死了三次,我也早已习惯了。”   他对着向文向武惊诧的表情,垂眼轻声笑了笑,温和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我只随意逛逛,然后...我今夜会去侯府吊唁。”   向文哪里放心自家公子这副模样去侯府,他本能地就要反对,却不知看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没握住手里的竹节,那空心竹子啷当落地,洒了一地的水。   “怎么了?”   李昀俯身拾起了竹节,递给了向文。   “没...没什么。”   向文以为自己见了鬼,可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确见了鬼。   他脸色发白地扯着向武的手臂,小声地默念佛经。   向武不知道一贯足智多谋的向文被什么吓坏了,赶紧呼噜着他的毛,转头信誓旦旦地朝着李昀拍胸脯:“公子尽管逛,府里有我和阿文守着。”   “好,我换身衣服,便自己过去了。”   李昀解下拴在车辕上的缰绳,随意牵了一匹马,翻身骑上,朝着灯火夜市慢慢地打马而行。   向武一直在呼噜着揉向文的后背,跟揉猫似的。   “阿文啊,不怕不怕,你看到什么了?”   向文缩成一小团,指着那老槐树下的一盏红灯笼。   “什么都没有啊?”向武眯着眼睛,努力地瞪着那空空落落的老槐树。   “我看见...我看见...”向文哆嗦着嘴唇,手拽着向武粗壮的手臂,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侯爷。”   刚刚还顶天立地浑不怕的向武反身一个泥鳅钻土,有些魁梧的身型整个缩进了向文的怀里,哆嗦得比向文还厉害。   “老槐树下...木生鬼气...是真的...”   向文带着哭腔,跟向武抱在一起,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了一起。   有鬼啊!!   好可怕!!!   老槐树后,二十二鼻歪嘴斜地望着鼻青脸肿的二十四,发出了灵魂疑问。   “主子为什么一醒来就打我?”   “因为你抱着梁王主子大腿哭了。”   “哦,那我确实欠打。”二十二揉着嘴角的青紫,边出溜气儿边小声嘀咕,“那主子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骗了梁王主子,说主子死了。”   “那不是主子说的吗?”二十二十分不服,梗着脖子,硬学着那奄奄一息的语气,甚至还伸出了颤抖的手指,夸张地咳嗽,“不准...告诉...”   天降一板砖,硬生生砸在二十二的后脑勺上。   “几个月不收拾就上房揭瓦,小崽子们规矩都忘到脑后了?”一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着板砖的呼呼风声,砸得二十二热泪盈眶。   “啊啊啊啊啊,天初首领!!!!”二十二一个鹞子翻身,扑倒在天初面前,跪得板板正正,“首领伤势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主子身边有我们,你就放心吧!!”   “有你们,我才不放心。”   天初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二十二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二十四,主子当时怎么说的?”天初拍着板砖,问他。   “禀首领,主子说,不许让梁王主子看到他吃假死药和解药时候的痛苦模样。”   “是吗?”天初捏了捏板砖,“主子说你记错了,你就是记错了。”   “是,我记错了。”二十四慎重点头,“主子昏迷之前说,就算他痛苦到捶床,最后不得不被人打晕捆起来,也应该立刻请梁王主子过府...”   “...然后亲亲抱抱腻腻歪歪,安抚主子一颗受伤的心灵。”二十二肿着后脑勺,笑嘻嘻地接了上去。   天初安静地笑了一下,然后眉毛一竖,手里的板砖‘啪’地一下,直接把笑眯眯的二十二送进了梦乡。   “主子不跟你们计较,不代表我不收拾你们。”天初捂着渗血的肩膀警告地看了一眼二十四,“我们三个走这几个月,你们把主子照顾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属下该死。”   “知道就好。”天初丢了手中的板砖,双手互拍灰尘,“这里有我,你们回去照顾周先生吧。他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揪着骆大夫的衣服满地滚着打。幸好没打出个好歹,要不然小主子的性命...也难保。”   “属下知道了。”   天初无可奈何地扶着二十四的肩:“对了,去请个医馆坐堂大夫给方军医重新接骨头,他疯起来实在...太有血性。”   “是。”二十四认同地点点头,“多亏了方军医用头顶翻了周先生手里的药碗。”   “别说了。”   天初根本不愿回想起那晚鸡飞狗跳的惊心一幕。   要是他回来得再晚一点,恐怕,就再也没脸下去见凤主子了。   二十四抱拳要走,却被天初喊了回来。   “把这只死狗拖走。”   天初指了指地上笑着昏迷的二十二,嫌弃又无奈。   老三怎么选的人。   有点大病。 第105章 夜游园(一)   夜市灯火高挑,街旁商铺小摊喧闹,几乎是两步一人,三步一摊。   承启男女大防严苛,考虑到大家闺秀上街带着幕篱确有不便,于是在夙秋节上,无论男女,都戴着面具。   面具花纹百变,从上古饕餮蟠螭,到田埂间的猫狗兔鼠,应有尽有。   在朦胧的橘色灯河下,百姓挽手结伴同行,嬉笑怒骂间,宛如精怪夜行。   李昀将马系在灯市入口前的大树上,入乡随俗,随手从入口的摊位上买了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   “公子真有眼光!这是内子最满意的画作。”   小贩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银锭,嘴跟抹了蜜似的甜。   李昀微微颔首,双手戴上了面具,一双清隽明通的眼眸自面具后弯了弯。   小贩有些看呆了。   那狐狸面具上的笔触本就细腻灵巧,在这位仙人似的公子身上,竟更好看了些,仿佛鸡犬升天一样带上了几分仙气儿。   小贩面对着这绝美的画面,只觉得这场景已经超出了他的学识范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赞美,只能喃喃道,自己婆娘的手艺果然全大庆第一人。   “对了,公子,先别走,我还没找给你钱。”小贩光顾着流口水,忘了自己根本找不开这大额银锭,手忙脚乱地掏钱袋。   “不必了,这面具值这个价格。”李昀看着呆怔的小贩,朝着他轻声解释道,“这图纹笔触成熟细腻,雅致不落俗,倒是有几分青大家刻墨的神韵。”   “什么...大家?”小贩憨厚地挠了挠头,朗声笑道,“就是我婆娘随手一画。”   李昀目光扫过桌旁女子刻意弓背缩首的背影,只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提步离开,衣袂被风吹起,真有几分仙气飘飘。   一个戴面纱的女子从桌子下面直起腰背,猛地赏了小贩一巴掌。   “什么婆娘,粗鲁。”   “别打别打,我错了错了,我是外子,你是内子。”   女子松了口气,扯着那小贩的耳朵,咬牙叮嘱道:“说过了,不要跟人套近乎,一旦你惹上的是大官怎么办!你这颗脑袋够砍几次的?!”   “哪有那么多大官。”小贩揉着红肿的耳朵,嘀嘀咕咕,又看一人缓缓到了自己的摊位上,眼神一亮,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热情地打了招呼,“这位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若惊鸿,鸿...一看就是天降紫微星,人间活菩萨!”   “风度翩翩么。”   那人低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   女子拧了一把小贩的侧腰,刚要开口帮着招呼,忽得有些狐疑地看向那人。   发尾高挑,头顶一根木发簪斜飞九霄,又戴了江湖人的木色竹笠,将边缘压得很低,只能看见那利落有棱角的下颌线和一双浅淡的薄唇。   他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玄色劲服,身形高大却削瘦,宽腰带紧紧系着腰身,腰间一把短刀斜斜地挎着,双臂抱胸,似乎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一堆面具看。   “刚刚那位公子,买的哪个?”   “...没了。”女子慎重地回答,“民女一样只做一只。”   那人微微抬了脸,一只微眯的凤眸自竹笠下露了出来,那眼神里的锐光刺得女子一阵冷汗落下,反手将小贩护在了身后。   “怕什么。”裴醉轻笑,“中元节早过了。”   “稚儿怕鬼,民女怕人。”女子慎重说道。   “怎么,怕我不留你们二人活口?”   “怕。”女子一双水色双眸微颤。   “行了,今日我没空杀人。你们收摊以后,去城外十里驿站,会有人送你们去河安。”裴醉向下按了按斗笠,指着角落里那只青面獠牙的面具,“拿那个给我。”   小贩不是很能理解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嘀嘀咕咕道:“娘子又在跟野男人套近乎了。”   青萤吓得一把捂住小贩的嘴,按着他的头,朝着裴醉认罪:“他脑子不好,请...公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我真没空。”裴醉余光追着李昀的背影,掌心摊了一锭银子,“赶紧拿来。”   小贩眼睛又蓝了,朝裴醉手里塞了一只雪狼面具,讨好地说道:“青面獠牙都是恶鬼,公子这么丰神俊朗,这只雪狼王最配公子了。娘子,你说是不是?”   青萤紧张得汗水涔涔。   这可不是人间的雪狼王。   这是自地狱爬回来的修罗。   不过,她还是双手将那雪狼王面具递了过去,谨慎说道:“...是。”   裴醉自暗处随手掀了竹笠,戴上了面具,前额两绺垂发随风微摆,那双幽深的眸子扫过二人。   “青梅竹马?”   “对!”小贩自豪地拍拍胸脯,“娘子从小就喜欢我!”   裴醉沉声低笑。   “怪不得。昔年东宫座上宾,一夜间销声匿迹,是为了他?还是参与了什么辛密?”   青萤背后渗出了丝丝冷汗。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既如此,别再让梁王看到你,徒增他伤怀。”   身后传来两人嘀嘀咕咕的低语,裴醉没兴趣再管,只远远地跟在李昀身后三步。   李昀对珍奇文玩不感兴趣,对糖画泥人也兴致缺缺,可一路走过,他却看得很认真。   那些人间烟火,是生命的光影斑斓,温暖而生动,其实并不比书册上的阳春白雪低俗。   以前,他对这些视若无睹,可从今天起,他很想好好地活着。   很用力,很拼命地活着。   替忘归多看看这个人世间。   舞龙舞狮的队伍在中心街踩点喧闹,李昀寻了个偏僻的角落站着,在右手边的枫树下,看见一个打盹的神棍。   他身旁立了一支白幡,上面写着‘铁口直断,不灵也要钱’。   李昀安静地望着他片刻,忽得起身,将一锭银子搁在他面前,又弯了指节,轻轻地敲了敲他面前的木桌。   “啊...啊,来客人了。”长胡子神棍赶紧擦擦嘴边的口水,换上一副半仙的神神叨叨,“这位公子想算什么?”   “阳寿。”李昀声音温和。   “写下生辰八字,再打开手掌我看看。”   神棍自诩学过几天谶纬阴阳,开了天眼,盯着李昀的手掌,瞅来瞅去,最后,挠了挠头。   “公子想听实话不?”   “不想。”李昀浅笑。   “可老道收了钱,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神棍叹了口气,“公子不是长寿之相,恐会早亡啊。”   “无妨。”李昀依旧笑意淡淡,“只是来先生这里求个吉利。”   “...那公子定能长命百岁。”神棍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圆了他一个梦。   “劳先生写下来。”李昀将那张生辰八字的纸推了过去,“我要烧给故人。”   “捎给故人?那公子死了以后,你的故人发现你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带人来砸了老道我的招牌怎么办?”   李昀又将那纸推得更近了些,语气神态极为认真。   “先生不必担心。我的故人,脾气很好。”   神棍潦草应付了过去,盯着李昀离开的背影,正掐指使劲地算着,却看见一高大身影挡在他面前,丝丝冷意自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渗了出来。   又是一个煞星。   神棍只觉得晦气,恨不得朝自己身上撒点盐,驱驱邪。   “走开走开,别挡着老道吸天地灵气,感阴阳流动。”   那人一脚踏在神棍面前的长条木凳上,木凳凄厉的断裂声听得神棍浑身发冷,心悸害怕。   老道得承认。   他有点怂了。   “那什么,这位公子...”   “五行六道七经纬,你懂多少?”   “我...”   “八卦九阳十二宫,出师了吗?”   “你...”   “不过是个草包,谁给你的胆子给别人批命短?”   “这...”   “不是开了天眼吗?怎么,看不出自己的血光之劫,就在今夜,就在此地,就在我手里?”   “公...公子饶命,我...”   “呵。没胆子又没脑子,还不滚?”   “......”   带着雪狼王面具的青年人每句话说得都很慢,话尾上挑,带着慵懒的笑意,可神棍就是被这笑里藏刀子的夺命五连问打得心惊胆战,至于落荒而逃,掩面嚎哭,连身旁的白幡都来不及收。   这是干什么?!   出来骗个钱还要考试吗?!   这世道还让不让草包活了?!   中心街旁临着一条很短很窄的中城河。   今夜,那河道里摆满了各色莲花灯,碧色莲台,粉色莲花瓣柔和地舒展,内嵌了一只低矮香烛,香烛前黏着一卷心愿纸。   李昀蹲在河边,十分珍重地将那卷算命的纸搁在莲台中央。   微风徐来,吹起涟漪,花台轻摇,小舟飘渺,烛光清幽,河中星映天上月,地水接天幕,可寄人间思念至天边。   李昀将折扇别于腰间,双手合十。   “忘归,我这一世,寿数百年,自今日始,还有许多年要走。往后余生,我会撷伴游历山川大江,会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天予我长生,我定不辜负。”   李昀顿了顿,狐狸面具下的一双清澈眉眼微微弯了弯。   “所以,别担心我,也别等我了,安心地走吧。”   裴醉站在他身旁四五步远的地方,隔着许多人的肩朝他遥遥相望。看着那单薄削瘦的身影近乎虔诚地祈祷,心尖忽得软着塌了一块。   李昀抬起了头,再不留恋地转身没入人潮,身后的小舟飘摇打着旋儿,摇晃几许,缓缓落在了裴醉的脚边。   裴醉双手捧起了那盏滴水的莲花灯,小心地取下了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用手指捏灭了边角的火苗。那纸条中间写着阳寿百年,最后是李昀亲手添上的四个字。   ‘安好,勿念。’   裴醉慢慢地将那纸条收进了前襟,贴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轻轻笑着说了一句。   “李元晦,你真是...傻透了。”   一夜的热闹仿佛很难走到尽头。   李昀顺着人潮,慢慢走回了中心街。   舞龙舞狮的人潮已经散去,换上了花灯猜谜与射箭掷灯。   李昀有些好奇。   大庆崇文抑武,从来都是借酒飞花,或者干脆只猜灯谜,今年倒是难得,文武皆有。   “诸位看官,三钱入场,今夜两位赢家,琉璃镇纸与西域奇刀通通带走!!走过路过错过后悔一辈子!!!”   高台兵器架上那口宝刀凛然寒光,威风凛凛的模样,让李昀呼吸猛地一滞,脚步减缓。   裴醉正思索着要如何哄李元晦不生气,犹豫着自身后朝他的肩膀伸出了手,可李昀却忽得大步上前,从钱袋里中取出了几钱碎银子,投入当中的红纸封箱里。   裴醉怔了一怔。   元晦从来都是灯谜的看客,非得说从百姓手里赢灯谜算是另一种以权压人,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主动参与进去了?   裴醉的视线遥遥落在远处那方清澈透亮光华四溢的琉璃镇纸上,即刻了然。   西域的小玩意儿,怪不得元晦喜欢。   裴醉扣紧了面具,跟在李昀身后几步远,也进了那人群熙攘的灯谜射箭区域。   中心街分列两边,左手侧的灯笼依树而搭,绵延了半条街;右手侧的箭靶依灯笼而建,共二十座。   李昀混在人群中,取了笔墨,望着那仿佛不见尽头的灯笼,随手安静地写下‘镔雪刀’三字。   身旁一持剑公子瞥见李昀一手端正的字迹,琢磨了一会儿,断然出手,阻了几个想要上前搭讪的姑娘,低咳了一声,在李昀耳边低语两句。   见李昀略诧异的眼神,公子立刻解释道。   “我的心上人一贯喜欢书墨,她若是男子,当蟾宫折桂。我今夜拿了那镇纸当作信物,明日就要上门提亲。”那公子耳根有些红,自觉说得有点多,赶紧说回正题,“既然你想要刀,不如跟我一道,你我一同杀出重围,我赠你刀,你予我镇纸。”   “真是无巧不成书。”李昀和缓了眼神,“既如此,我愿与公子一道。”   裴醉抱臂站在两人几步远,见他们彼此点头、默契对笑,眼帘微垂,遮起眸中莫名的不快,紧握着腰间的刀,自顾自地走到对面的靶子前,取了一支羽箭。   那箭顶没有箭头,木质端底,只抹着鲜红的朱砂。   射箭者不必击穿靶子,只需将朱砂打进靶心即可过关。   裴醉转了转僵硬的手腕,凝了口气,胸口仍是滞涩难当。   毕竟刚从假死中脱身,加上前些日子毒发迅猛,身体虚弱,此时上场还是有些勉强。   裴醉沉下气息,眼眸微眯,干净利索地搭弓射箭,流矢穿风,一箭中靶,朱砂一抹正中央,箭却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裴醉却摇了摇头。   准头勉强能看,力道差得太远。   可这‘没力道’的箭落在其他人眼里,已经足够惊艳了。   很快,就有一个带着草芯面具的姑娘朝他挪了过来。   “公子,可愿与我一起?”   “我会输的。”裴醉十分坦荡。   “公子太谦虚了。”姑娘被这低沉带笑的声音撩得脸颊微红,羞怯都藏在面具后。   “我没谦虚,姑娘若不想被我连累,还是另寻人选。”   “我不怕。”姑娘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姑娘,凡事不求赢,心态有问题。”   “这么说来,公子岂非有大问题?”   “对,我不是图赢。”裴醉望着远处李昀垂眼执笔的身影,眼眸藏了深深的笑意,“我是图他。”   “...”   姑娘被狠狠一噎,圆鼓鼓的脸颊嘟起。她垫着脚,顺着他的视线,硬是从层层人海里找到了他口中的‘他’。   瞎子都能看出来,肯定就是那个长得人模狐狸样的俊秀公子嘛。   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搞得神神秘秘的。   草芯姑娘一叉腰,豁出去了:“公子图他,我...我图你。”   裴醉随即颔首。   对于死心眼的人,他懒得多费口舌。   “让姑娘无功而返,我只能提前致歉了。”   草芯姑娘才不信雪狼公子这么好的身手会落败。   她磨磨蹭蹭地挪到狐狸公子身边,竟是把他当成了对手,憋着一股气,存心跟他一较高下。   东家站在梯子高处,鸣锣一震,如同在沸水里砸了一块千斤巨石,场面瞬间沸反盈天。   右侧长街箭破风起,左侧长街纸随风动。   李昀步履沉稳,并不与人争抢,起步便落于人后,只是他从灯笼里取下一枚谜题,几乎不必思索,径直写下了答案。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慢慢写着,渐渐便将身边的人远远甩开。   对面的中靶声此起彼伏,也有许多人第一箭便脱靶,无缘晋级。   裴醉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引弓射箭行云流水,脚步都不必停,一路从第一个靶子射过去,没遇到什么对手。   行至半途,他忽得放下了引弓弦的右手,轻轻按在心口处,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一停顿仿佛给身后努力猛追的执剑公子机会,几乎是歪歪斜斜地跑了上来,抢在裴醉前面射下了面前那个靶子。   他朝着裴醉挑衅一笑,继续朝着终点而行。   裴醉本也没存着赢的心思,只想陪着李元晦逛一回园子。见那人如此卖力,倒也不担心他不能替元晦拿到那方镇纸了。   裴醉重新搭弓,只刻意落后那公子哥一个靶子,不紧不慢地随手射箭,余光追着李昀认真解谜的背影,眸光显得格外温柔。   到了最后一只箭靶时,那公子忽得朝李昀的方向遥遥投了一眼,扬起手中的弓,朝他比了个胜利的攥拳。   李昀正写好最后一张灯谜,踮起脚将谜面放回了灯笼芯中。   秋风乍起,吹乱李昀半披半束的一头墨发,他抬手挽碎发过耳,转头,朝着执剑公子微微扬手鼓励一笑,肩上的披风略微滑下,露出了隐约可见的纤瘦身形,那轻灵的身形宛若云端仙鹤,又如浓重夜幕下的一抹清风明月。   眼前闹市人来人往,嘈杂乱声乱人心绪,可裴醉的呼吸只被那人的回眸莞尔尽数夺走。   他好像有些理解了,何为一日不见若三秋兮。   原来,纵有千盏灯火映万古长夜,李元晦却是这世间唯一能照亮他心底死寂的清皎温柔。   面前不怕死的公子胜券在握地朝他大力挥了挥手,似乎又惹得李昀抵唇笑了一下。   裴醉握着弓箭的手忽得紧了一紧,一股无可抑制的冷意自他掌心传遍周身。   他蓦地自背后箭匣抽出最后一支羽箭,又从地上捡了一支别人砸下来的废箭,手掌一拢,指尖微错,大力扣在掌心。   引箭,拉弓,箭出。   毫不留情。   一只羽箭带着势不可挡的冷冽气势擦着执剑公子的耳畔贯穿了他面前的箭靶,一只重重打飞了执剑公子的羽箭。   守在箭靶旁数钱的东家被‘咚’地一声箭入靶心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银子丢了。   他颤巍巍地去够那箭,废了老大的力气才将那箭拔下来。   没有箭头的箭竟也能射穿靶心?!   东家吓得汗如雨下,以为惹了什么不得了的杀手,回头再去找,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连那口宝刀也没拿。   草芯姑娘慢了李昀一步,可见到雪狼王公子竟然射偏了那羽箭,惊喜连连,朝着东家激动招手:“他出局了,他们输了,我们赢了!”   东家本来想说这是犯规的,可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还是决定黑着心偏袒一次。   公道哪有小命重要。   草芯姑娘从兵器架上取下那柄宝刀又抓起了镇纸,兴高采烈地挤进了人群里,找了半天,才从角落里的树下找到了抱胸倚树的裴醉。   那人似乎不太高兴,夜幕沉沉地压在他肩上,一股无形的冷漠气场在他身边围了一圈。   草芯姑娘才不管他为什么不高兴,犹自跑得气喘吁吁,双眸明亮有神采,面具下的脸颊已经红透了。   她举刀举得手臂发酸,却还是献宝似的递给了裴醉。   “公子武艺高强,宝刀赠英雄。”   裴醉闻言,收敛了眸间的淡漠,抱拳一礼,十分郑重。   “姑娘,我想要那方镇纸,不知可否割爱。”   草芯姑娘怔了一怔,蓦地看向远处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笔墨的狐狸公子。   “你想给他?”   “对。”   “...”   草芯姑娘的脸简直要鼓成西瓜。   “姑娘若有什么要求,在下可以尽量满足。”   “我你要隔着面具亲我一下。”草芯姑娘简直豁出去了,反正带着面具,也没人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裴醉哑然失笑,放下抱拳礼。   “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草芯姑娘委屈又不解。   裴醉微微俯身,在她耳边沉声低笑:“比起镇纸,我猜,他更想要我的贞洁。”   草芯姑娘捂着烧得火红的耳朵,满脸见了鬼的惊诧和嫌弃,赶紧把那镇纸丢进了他的怀里。   武艺再高有什么用。   脑子不好,没救了。 第106章 夜游园 (二)   李昀垂头收拾着笔墨,从外表看上去十分淡然,可掌心早已被汗水濡湿。   他或许是疯了。   看那侠士利落的射箭姿势,竟然会让他误以为忘归还活着。   李昀蓦地松开了掌心几乎要被他攥断的毛笔,那毛笔蘸着墨汁滚落地面,滚到了一双黑布靴子面前。   “抱歉,没能射中。”那公子垂头丧气地捡起毛笔,重新塞到了李昀手里。   “...无妨。”   他一把掀了脸上的蓝白鱼纹面具,揉了揉带汗的脸蛋,为难地长叹一声:“今日没能拿下那方镇纸,实在是遗憾。”   “我亦是。”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李昀没有掀开面具,半张狐狸面具下的双唇微弯,淡淡一笑:“姓云。”   “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年轻公子朝他抱拳,“可否请云兄赏脸喝一壶?”   两人在四方木桌前对坐,酒壶酒杯清脆相碰,眼前的粥饭雾气在夜色里氤氲,鼻尖的酒香萦绕不散,一日的疲惫也渐渐融化在舌尖酒水的辛辣和清冽里。   推杯换盏间,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起来。   “在下赵自歇,自东北方来,此次前来承启,除提亲外,其实还想待来年春闱,考一个功名。”   “看赵兄身手,或可考取武科举。”   “唉,我倒是兵法策论烂熟于心,可大庆武科早就落没了,考出来能干什么,修河道吗?”   “赵兄不必泄气,当今圣上虽年幼,却广开言路,兼听而明,武举或有转机。”   “我看悬,连裴将军都死了,我等习武之人还有什么指望。”赵自歇不抱什么希望地叹了口气,“赵某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议论圣上,可看着云兄是坦荡之人,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他左右拧头看着行人,伏在李昀耳侧小声说道:“我的同乡说,裴将军是被圣上着意赐死的。裴将军对太后不敬,又以权压着圣上,这新仇旧恨...”   李昀垂下长睫,淡淡道:“流言罢了,不可轻信。赵兄若再换个读书人问,恐又是另一套说辞。”   赵自歇也认同。   他拍了拍腰间的剑鞘,有些怀念。   “家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却一直说,男儿当为百姓死。这些年,裴将军就算被骂得再厉害,家父也没说过他一句坏话。他说,肯为家国戍守边疆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罢了,重重叹口气。   “这话虽有些偏执,可并非尽然谬误。赵某此生无缘得见裴家刀法和赤凤营兵法调度,实在是生平一大憾事。”   李昀看着酒杯中摇晃破碎的月色,忽得有些恍惚。   再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故事,竟都变成了怀念追悼。   他拢袖遮住酒杯,昂首又饮尽杯中酒,烈酒割伤了他的喉咙,连清澈的嗓音也变得沙哑。   “他守了大庆十二年,够了。”   赵自歇叹了口气,也举杯。   “云兄,请。”   “赵兄随意。”   一杯。   两杯。   三杯。   李昀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放纵地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是那人第一次挂帅披甲打退了敌军进犯,捷报传遍承启时吧。   那年,满城飘红,鼓乐喧天,他却只敢躲在宫里,夜半无人时抱着那人翻烂了的兵书六韬喝了个酩酊大醉。   少年心事不敢对人言,如今,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秋风寒凉,李昀的身体却被酒暖得火热。   身旁的赵自歇十分热络地与他高声聊着,不时爆发出一阵朗笑。   李昀撑着手肘,小口啜着杯中酒,眼眸惺忪含醉,脖颈染上微红,在闹市中却显得闲适而安然。   对面的摊位上坐了一人,背影挺拔,面前搁着两只空酒坛,安静地听着两人的聊天。   “云兄,你怎么不说话了?”赵自歇拍了拍李昀单薄的肩。   “有些醉了。”   李昀慢慢搁下了空酒杯。   为了那嗜酒如命的人,他练了许多年。   从最温婉的杏花影到最骄矜的东风笑,从市井行伍的烧刀子到高府宅邸间的秋露白,他努力尝遍了这世间的好酒,可还是酒量欠佳,比不上那人万一。   终是一事无成罢了。   李昀醉眼惺忪地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起身,捏着折扇,朝着赵自歇深深鞠了一礼,可身体没撑住,眼看着就要朝着赵自歇倒过去。   “云兄,你喝多了...”   赵自歇的爪子刚搭上李昀的腰,就被一块天外飞石砸得手背通红。   “额...”   赵自歇甩了甩火辣辣的手背,想要继续搀扶,却看见李昀已经扶着木桌角站直,随即跌跌撞撞地向着灯火阑珊处自顾自地走了。   只留了一只酒杯和一锭银子。   “云兄,你等等,我送你!”   远方灯火人潮汹涌,身边人摩肩接踵,李昀仿佛走在一条疾奔的长河里,在这熙攘乱流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将这一事无成的二十一年又走了一遍。   “真远...”   李昀扶着眩晕的额角,朝着那看似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街尾蹒跚地走着。   脚踝又开始针扎似的疼。   李昀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   他得继续走。   就算,那条路的尽头,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   “唉,云兄,你这样不行,你等等我,我送你...”   赵自歇也喝多了,头晕脑胀地去拽李昀的衣角,可一拽一个空,一拽一个趔趄,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将他挤歪了,和他的云兄之间总是差了半步。   赵自歇自觉真是醉得不轻,苦笑间刚要说话,耳畔忽得一阵喧闹夹杂着凄厉的惊呼声,他抬眼,看见一匹失控的马踩烂了面前的瓜果摊位,撞得瓜果瓦片漫天乱飞,正直直地朝着人群里左突右冲。   赵自歇本能地伸手去拽李昀的手臂,可马冲得太快,眼看着李昀就要被踩于马下,他急出了一身冷汗,高喊着。   “云兄,小心!!”   李昀来不及闪躲,那扬蹄长嘶的马儿阴影已经将他整个人罩了进去。李昀只来得及斜跨半步,腰间便一紧,眼前天地倒转,跌进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抱里。   他侧脸紧贴的胸膛正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了险情的是那个人一般。他的双眼被染上酒香的披风遮住,只能感受到一双熟悉的手牢牢地环着自己的腰。   “你...”   几乎是瞬间,那人抱着李昀翻身上马,双腿猛地一夹,马儿吃痛扬蹄,那人又猛地一勒缰绳,角力拉扯间,马儿屈服在那人的控制下,乖顺地低下了头。   李昀头晕目眩地死死攥着那人的前襟,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又一轻,双脚已经安然落地。   李昀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他几乎要溺死在这熟悉的拥抱里。   他果然是疯了吗。   李昀缓缓闭上了眼,轻轻推开了那令人眷恋的怀抱,垂着头,挤出一声道谢,转身失态地跌跌撞撞向后逃。   “云兄!你没事吧?!”   赵自歇吓了一跳。   虽是萍水相逢,可一碗酒一个朋友,交情本就不在时间长短。   “多谢赵兄,我...”   李昀话还没说完,只走了两步,右手臂猛地一紧,竟是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   李昀瞳孔一缩,本能地自腰间摸出折扇,手腕一转,只来得及挥出两根银针,纤细的手腕便被一个滚烫的掌心大力地锁住。   他脚没踩稳,身体歪斜地向后倾倒,有一只大手牢牢地护住了他的后腰,将他重重抵在交叉小巷口那冰冷的墙壁上。   李昀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被迫着抬眼,对上了一双熟悉而含着愠怒的凤眸。   一瞬间,仿佛四周的喧闹都离他远去,他双耳嗡嗡作响,却清晰地听见了面前那人略微急促的呼吸,还有自己胸膛中那抑制不住急速心跳。   “我的话,你是不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嗯?”那低沉的嗓音微哑,合着穿堂秋风呜咽,听得有些不真切。   李昀挣脱不开那人的力道,而腰酸腿软的醉意让他只能无力地贴在那人微凉的胸口。   “放开我。”   裴醉凝视着李昀微微散开的衣领,那白皙的脖颈半藏半露,只要蓄意向内窥探,便能一路滑到那一对精致的锁骨。   他眸光越发深重。   “不许在外人面前喝醉,不许走这么多路...”裴醉滚烫的指腹缓慢地自李昀白皙的脖颈一路上滑,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李昀的喉结,面前魂牵梦萦的低沉声音和带着酒气的灼热吐息让李昀几乎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不许身陷险境,不许从我身边逃走。”裴醉连说了四个‘不许’,指腹最后停在李昀秀挺的鼻尖,慢慢用指尖挑开那狐狸面具,声音懒散含笑,“怎么,你承诺过的,一个也不记得了?”   狐狸面具悄然落地,李昀那张俊秀无双的容颜在明亮的月光下被一览无余。   只是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眼角却又红得不像话,一双水色的颤抖眸子定定地望着,那脆弱又饱含期冀的眼神,就像在一场猩红噩梦里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裴醉慢慢收敛起眼眸间那丝怒气,只剩下浓浓的愧疚。他轻轻擦过李昀的眼角,带走了一抹温热的泪。   “别哭了。”   李昀却躲开了他的抚摸,不确定似的颤抖地举高了双手,想解开裴醉后脑系着的面具绳结,可无论怎么都解不开,越缠越乱,越乱越紧,最后竟变成了一团毛球。   裴醉只觉得自己鼻梁都要被那面具压塌了,只好又气又笑地攥住了李昀沁着冷汗的小手。   “这下好了,彻底揭不下来了,让我怎么吻你?”   李昀却有些失落地放下了双手,眼帘低垂,死死攥着拳,眼看着眼泪就要沾在那纤弱的睫毛上。   “...果然只是醉了。”   李昀早就失了平常的稳重和聪颖,呆呆地沉溺于失落中,看上去脆弱又委屈。   裴醉心疼得低声哄了半天,李昀只是摇头,倔强地坚持自己只是疯了又醉了,使劲攥拳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   裴醉最后被气笑了。   “李元晦,你这是耍酒疯呢?”   “抱歉,我醉了。”李昀咬着下唇,声音呜咽含混。   裴醉又是一哽。   这样的诚恳道歉,他该说一声‘善解人意’?   “...行,你说醉了就醉了。”裴醉换了思路,顺着李昀的毛捋,用大手轻轻地拍着他微微发颤的背,“那梦里不好吗,非得醒过来?”   “忘归说过,人不能活在虚妄里,要勇敢面对真实。”李昀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水光,那擦泪的动作竟然还跟小时候别无二致。   “...我什么时候说过?”   李昀眼角又闪了泪光。   “你果然不是他。”   裴醉头疼地点了点眉心。   从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又有理有据的李元晦。   说不过又不能动手。   太难了。   那边的李昀却放弃了自我挣扎,小心翼翼地捏起了裴醉的衣角,一点点向那温暖的胸膛靠了过去,很依恋很怀念地用侧脸贴上了裴醉的心口,双手虚虚地环在裴醉的腰间,想触碰,却生怕弄痛了他。   就一次。   他很想沉溺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   “虽然有些失礼,但...你能不能让我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裴醉将手慢慢搁在李昀的后脑上,轻轻地将他揉进了怀里。   “想听多久都行。”   “不,等到梦醒...”   “梦醒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怕。”李昀声音很轻,“我怕,醒来,就没有一辈子了。”   “有,怎么没有?”裴醉轻轻吻着李昀发顶,声音沙哑,“余生,你我同栽一棵老树,携手看庭前云卷舒,再痛饮千殇,醉卧风月,老死红尘间,再不管俗世乱象,好不好?”   李昀呆怔地看着雪狼面具后那双深邃又柔和的眼睛。   许久,用力地点点头,眼泪顺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好。”   “终于清醒了?相信这不是梦了?认识我是谁了?”裴醉替他把湿漉漉的侧脸擦了一遍又一遍。   “不信,忘归不会说这种袖手大义的混账话。”李昀虽坚定不移地贪恋这美梦,可眉眼却舒展了些,含着泪光弯了眼角。   “行行行,我是混账,万年难遇的老混账,行了吗?”裴醉直接原地妥协,蹲在地上,转头道,“那劳烦梁王殿下赏脸,让裴某背着回府,好不好?”   “不要。”李昀十分紧张地倒退半步,“你病了,一会儿又该背着我吐血了。”   “反正是你的梦,我吐不吐血还不是你说了算?快点,上来。”裴醉抬手勾住李昀的腿窝,顺势一捏,李昀如同之前无数次一般,毫无防备地扑倒在裴醉的肩上,手臂却极熟练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李昀声音发黏,滚烫的侧脸贴着裴醉的侧脸,似乎卸下了防备,十分柔软地安静了下来,“那我是不是可以任性一回?”   “终于想明白了,不容易。”裴醉微微侧了头,惩罚似的撞了一下李昀的脑袋。   李昀扶着晕眩的头,忽得勾紧了裴醉的脖颈,像拉马儿缰绳一般,险些把裴醉憋得一口气没上来。   “咳咳咳...李元晦...下次我再纵着你喝酒...我就把裴字倒过来写...”   李昀趴在他耳边,语气有些含混,声音放得很软:“忘归,我看见你袖口里的镇纸了,你快还给赵兄。胜之不武,会毁了你大将军的名声的。”   “兵者诡道,谁让他不做防备?”裴醉哼了一声。   “可他不是敌国将领,你对他用阴谋诡计,图什么?”李昀还在唠唠叨叨。   裴醉隐隐磨牙:“我图什么,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昀把脸低低垂了下去,声音带上了一丝委屈,“你害我没拿到镔雪刀。”   裴醉顿了脚步。   “你想要刀,是要...给我?”   “是啊。你从小便喜欢不破楼兰不言还的孤勇,对西域的东西总是很感兴趣。”李昀嗓子发烫,十分难受地干咳了一声,“...你不喜欢?”   裴醉心头最后一丝不悦也散了。   他把李昀背到老槐树下的一方石凳上,蹲在他面前,用手轻轻拨开李昀鬓边微湿的碎发,轻轻掐了掐那酒意上头的滚烫脸蛋。   “好,我拿给他,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   正要起身,袖口却被牢牢地拽住。   裴醉转头,对上了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虽然李昀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那双紧紧抿着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的不舍。   “...好了,我不走。”   裴醉反握着李昀温热的小手,扬声道:“苍叔,别拦了,带他过来吧。”   天初恭敬地颔首,抬了手,赵自歇便突破了重重围堵,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李昀面前。   还没等看清李昀的脸,面前的衣袍蓦地飞扬起来,再落下时,李昀已经被牢牢地戴上了那狐狸面具。   裴醉用手拈去那双狐狸耳朵旁沾着的落叶,眸光冷淡。   “刚才出手打掉你的箭,是我不对。这镇纸,该是你的。那柄刀不在我手里,我无能为力,抱歉。”   赵自歇抱着那失而复得的琉璃镇纸,先是呆了一下,复而狂喜,冲上前,大力地抱了一下裴醉,又惊又喜:“这位兄台,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裴醉用手阻隔了赵自歇的脸。   “不必,是我有错在先。”   李昀悄悄扯了扯裴醉的袖子。   裴醉朝他身旁靠了靠,冷淡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变得柔和了许多:“怎么了?”   “忘归...”李昀声音瘫软却雀跃,“赵兄很憧憬裴家刀法,也很喜欢你。你能不能...”   “行了,我知道了。”   裴醉已经生不出脾气来了。   不就是卖艺么。   行。   一套刀法换李元晦展颜一笑,不亏。   母亲若知道他是为了哄夫人才在人前卖艺,应该不至于拿鞭子抽自己吧。   “你不要不高兴...”李昀努力撑起了酸软的身体,低呼一声,跌进裴醉的怀里,却温和地笑了笑,宽慰着裴醉,“我喜欢听别人赞美你,我不喜欢...不喜欢别人骂你。我的兄长,天生就是云端之人,不该被俗世流言踩进尘泥里。在我这里,你的锋芒完全不必收敛,可以肆意地挥洒招摇,我...我很喜欢。”   裴醉轻轻用手捂着李昀的嘴唇。   温热的鼻息细碎地打在他手背上,掌下是如花瓣初绽的柔软,裴醉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了。   “别说话,也别点火了,行吗,梁王殿下?”   “我没有...”李昀安静地眨了眨眼。   “坐好,看着。”裴醉声音微微低哑,温柔地拂去李昀额角的薄汗。   天初垂着头,替裴醉递了一口腰刀,低声叮嘱道。   “主子,别勉强。毒虽然压住了,可主子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此时若调动气血,会不会...”   “伯澜和骆先生都说无妨,那就是无妨了。”裴醉撑着刀起身,转了转手腕。   “是。”天初仍然有些担忧,却也没有阻拦。   “苍叔,多谢你带回来的药,我真的好多了。”裴醉将手搭在天初的上臂,用力地握了握,“你放心,我不会急着下去见父亲母亲的。”   天初眼眶微湿,转头走进阴影里,偷偷地擦掉眼角的泪。   裴醉拎刀上前,朝着赵自歇行了个武者的抱拳礼。   “受人之托,想跟赵兄切磋一招。”   赵自歇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便‘被切磋’了,可仍是战意盎然。   裴醉眼神一凝,厚重的刀锋凛冽地向前突刺,耳边却仿佛传来落叶坠地的轻盈破风声。   赵自歇惊了一下。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   刀本就是拼命的打法,嗜血有余,灵巧不足,这些年,他还没见过谁能将起承转合的细腻关窍融汇贯通进刀意里的,莫非,这承启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有这么好的武艺?!真的是他小地方来的见识短浅了?!   赵自歇可并非懦夫,见来势凶猛,他胸口也激荡着一股豪气,立刻回剑格挡,拨开了那气势骇人的刀招。   “不错。”裴醉话语含笑,可掌下刀路却忽得一变,“还没完,注意了。”   可看似凶猛刺向心口的一刀实则是虚晃一招,裴醉手腕微抬,刀光一转,尖锐冷冽的刀锋已经轻轻巧巧割破了赵自歇的喉咙,宛若摘花飞叶,留下了浅浅一道血痕。   赵自歇剑锋垂地,呆怔在了原地。   说是一招,便真就是一招。   “咳咳...”   裴醉抵唇咳嗽,撑着刀站直,左手松开又攥拳,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能拎得动刀了。   不错。   “兄台...师承何人?!”赵自歇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却不敢随意说出口。   “宁远侯。”   “...果然,是裴家刀法。”   李昀倚靠在树干上,朦胧的视线一直盯着那两人切磋的刀光剑影,喃喃道。   “刀潜锋芒无人见,一朝出鞘天下知。”   李昀撑着坐直了身体,扶着昏沉的头,刚要起身去迎他们,可远处那两人已经分开了。   在一片灯海里,有人踏着夙秋夜集欢愉的余烬朝他一步步走来,明明身穿最普通的黑衣夜行,可偏偏仿佛一只凌霄羽凤浴火重生,耀眼到夺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光。   他就是这世间唯一的光。   真是个美好的梦啊。   李昀眼角又微微发热。   他眼眸微扬,从石凳上起身,朝着那高大沉稳的身影飞奔了过去。   裴醉脚步顿了一下,扔了手里的刀,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将那飞扑过来的雪白小狐狸抱进了怀里。   “不是说过不许跑?”   李昀在裴醉的怀里笨拙地去解那扣得很紧的雪狼面具,声音瘫软又字字坚定。   “我想吻你,忘归。”   裴醉喉结颤了一颤。   他直接掏出一柄匕首,抬手利落割破了那混乱到一团的绳带。   那面具应声碎裂,翩然落地时,裴醉已经扣着李昀的后脑,将自己灼热的唇尽数献给了那极度渴望亲吻的醉狐狸。   裴醉滚烫的手指抚摸着那雪白的后颈,微湿的吻在李昀唇上辗转,平日压抑的克制此刻尽数崩裂,理智也随着李昀喉间的低喘轻吟而全然崩塌。   他几乎将李昀缠在了自己腰上,将他的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上,又怕他失了力气,右手托着李昀的腿,左手微微抬起那小巧的下颌,将滚烫的气息压在那双柔软的唇上,肆意地辗转吮吸。   尚且嫌不够,他右手徐徐侵略进了李昀平日那紧紧束缚着的礼教领域,顺着那柔软而纤瘦的曲线一点点滑了进去。   “呼...唔...”   李昀所有的感官全随着那人指尖所到之处而牵动悸动,皮肤时而微微战栗,时而如潮水奔涌,偏偏秋风顽皮地撩动李昀本就敏感的身体,他几乎在裴醉怀里软成了一滩水,眼角通红地笨拙吻着裴醉的唇角鼻尖,急切又渴望。   裴醉温柔地配合着李昀的吻,将他自腰间抱得更高,让那雪白小狐狸能够舒服地垂头低吻,而他则顺势将滚烫的气息酥麻的洒在李昀的白皙侧颈上。裴醉轻柔的吻温柔地攻城略地,在他身上四处宣示主权,李昀已经有些微微地气喘,脖颈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柔软湿润的唇微微张了一道缝。   李昀那一瞬绝美的失神又让裴醉双眸一深,扣住他的后脑,攫住了那双温热柔软的唇瓣。   直到,一声窜天的爆竹在两人身后炸开。   裴醉缓缓放开了李昀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嘴唇,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被咬破的唇角。   “疼不疼?”   李昀气息不匀,贴在裴醉胸前,红着耳根,摇了摇头。   “这次清醒了,对吧?”裴醉揉着李昀耳根的绯红,未卜先知地托住了李昀一瞬间酸软的腰。   “你能不能装作...不知道我酒醒了?”李昀羞到连话也说不出来,把头埋在裴醉胸口,跟个自欺欺人的鹌鹑一样。   “好啊。”裴醉用滚烫的声音在李昀耳边低语,趁机讨价还价,“那你能不能原谅我瞒着你假死的事?”   “不能。”李昀回得十分坚决。   “那就继续吧。”   李昀抗议的喃喃被裴醉热烈的吻尽数吞了下去。   身后,一支冲天烟花点燃了夜空的寂静,绚烂而盛大地绽放着一瞬的美丽。   两人缱绻的身影在这灿烂火光中合二为一。   这烟花暖着深秋,也照亮着从今往后的前路,寓意光明灿烂。   百姓纷纷驻足观赏,仿佛借着这一瞬的光芒,便有了勇气抵御严冬的侵袭,也有了对未来的期待。   裴醉李昀并肩倚靠在嶙峋老树上,昂首看着那漫天灿若流火的光焰。   “为什么要假死?”   “亲了这么久,我以为你都忘了。”   “...”   “好了好了,别恼。”裴醉一手抱着李昀,另一只手搁在后脑,极舒服地靠在树干上,声音也慵懒闲适,“要是不假死,迟早真死。师父说得也没错,只要我还在朝堂上一日,我做过的那些事就会反复被拎出来鞭尸,不如一死干净。”   李昀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有呢?”   “什么还有?”裴醉佯作不懂,然后凑近了李昀的侧耳,在他耳边沉声笑着,“哦~元晦是想说,虽然为兄现在一穷二白,无权无势,但还是愿意容我吃你一辈子白饭,是不是?”   李昀回眸,认真地颔首:“愿意。”   裴醉又心动了一瞬。   “李元晦,你再这样,我真的忍不住想要...”   “还有呢?”李昀没让他继续胡言乱语下去,温和地打断了他。   裴醉垂下眼,望着李昀。   李昀清澈的眼瞳孔中皎月碎银流淌,在那汪银潭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满满的都是他。   裴醉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李昀的侧脸,安静地吻了吻那双好看的眼睛。   “过几日,我想离开承启一段时间。”   “去哪儿?”李昀语气平静,仿佛并不惊诧。   裴醉从衣襟夹层里取出两封密信。   一封,来自河安。   一封,来自望台。   裴醉将望台的信珍重地放在李昀手里。   “李元晦,吏治考核以后,全大庆的土地清丈就可以开始了。”   李昀轻轻攥住了那信函,眼眸微弯。   “好。”   “在朝中收敛锋芒,别鲁莽,别让我担心,嗯?”裴醉将他抱紧,在他耳边轻声叮嘱着。   “若论锋芒毕露,无人能出兄长其右。”李昀温温柔柔地顶了回去。   裴醉哑然失笑,又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李昀将头埋进了裴醉的胸口。   “趁着还没走,多抱我一会儿。”   裴醉一下一下地拍着李昀的后背:“别怕,我会回来的。”   “我不怕。”李昀踮起脚尖,吻住了那双薄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所思在远道;心有灵犀,天涯咫尺,长夜挑灯待君归。”   裴醉轻轻捏着他的下颌,又亲了亲他的唇角。   “有一个人在等着我,替我夜夜留灯,我怎么敢忘了回家的路?”   李昀弯了弯眼角,转而望向那夜空最后的烟火盛放,轻声问他。   “你说,来年,我们能一起看凛冬初雪吗?”   “当然。”裴醉环着李昀的腰,含笑的承诺融化在那窜天的烟火声中。   李昀牵着裴醉的手,安心地笑了。   他会回来的。   等他回来,再一起看这许许多多的春秋冬夏。 第107章 落定   天一阁内,三阁学士九卿高臣围了半圆,上首坐的是阁首王安和,高功暂代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身体团成一坨,混在诸位尚书里面,不起眼又格外引人注目。   角落里刻意架了三座银碳,将阁内烘烤得宛若盛夏。议了几个时辰的要事,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臣已经汗如雨下,燥热地不时用宽袖擦拭着额角的汗。   “今岁的帐,到此也算清了。”王安和缓缓合上面前的手札,笑意缓缓,“诸位都辛苦了。”   “不敢。”老大人们纷纷起身推辞,起身的瞬间,腰间的布料都被汗沾在皮肤上,又痒又黏。   “诸位且不急着走。本官还有一事,想要听听诸位大人的想法。”王安和抬手向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丢了个和蔼的眼神给葛栾。   葛司书十分有眼力见地合上了天一阁的门。   这一关门,银丝碳的热气宛若滔滔海浪打在众人的脸上,扑面而来的热浪让老大人们呼吸猛地一滞,险些憋得窒息。   这其中,又数高功最为难受。   他的体型本就最为‘稳重’,那脸上的肉圆嘟嘟地往下坠,此时汗水跟暴雨一般落了下来,喉咙也被扼住似的憋闷,内心戏很多的高家主险些以为王安和想要用这碳火来热死他,好继承高家的财富滔天。   他又害怕又气愤,一双小眼睛委屈又愤恨地悄悄瞥着王安和。   王阁老权当做没看见,一派春风拂面的闲适,身上的轻薄衣料随着他的笑容而微微颤动。   “陛下本打算在除夕前迎崔家长房孙女入主中宫。可惜,崔姑娘兄长前日在郊外被马贼拖死,面目全非。”王安和重重地叹了口气,目色凝重,“陛下听闻此事,伤心得直接昏了过去。”   高功一边抹汗一边呵呵。   崔家小五子死了,陛下伤什么心?就算为了哄太后开心,这昏厥也太刻意了。   王安和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陛下为国安定,想尽快立下中宫,可无奈崔姑娘需为兄守孝百日。这服丧不得嫁娶,乃是旧例。故而,陛下打算在明年春芳节前寻一个吉日,祭祖迎后。”   高功擦汗的手僵了一下。   小皇帝真和先帝一样,对崔家的投靠来者不拒。高家被盖家压了几十年,现在又要被崔家旁路截杀吗?   “钦天监卜算吉日;礼部,制册造宝;翰林文书起草诏书,此都是惯例,倒不必多言。这大婚的用度...”   王安和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可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国库甚至不必出一分一毫,崔家自可百里红妆。   王安和点点头,不急不慢地说道:“现在国库空虚,没多余闲钱,连前月太庙起火的断柱还未修缮好,更别提这费银子的事。崔家这般懂事,倒是应了陛下担忧民生的一片心。”   “以后,这朝堂局势,怕是要变了啊。”户部尚书简鸿越不经意的一句话又将高功的冷汗说了下来。   小皇帝并非仁善之辈。   那么,他高家前些日子那么大的动作,会不会被过河拆桥?   不,他甚至不是小皇帝的桥,只是挡在他面前该死的汹涌江水罢了。   王安和还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可高功已经全然出神,呆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功忽得被简鸿越推了推,身旁的人压低了嗓子吼他:“高大人,梁王殿下问你话呢。”   “啊,梁王殿下?”高功不知道李昀什么时候来的,抬头时,对上了那温润的双眼。   “高侍郎,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清越的嗓音仿佛一股清凉山泉滑进他燥热的心里,高功终于回了神,赶紧回道:“多谢殿下关心,下官没事。”   “那便好。”李昀长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正有一事,想请教高侍郎。”   “殿下请讲。”   “近日,这承启的米价居高不下,近来竟愈演愈烈。本王听闻高家精于商途,若高侍郎肯不吝赐教...”   高功赶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朝他弯腰鞠躬。   “殿下说哪里话!下官以为,这乃是有人蓄意...”高功正打算随便推一只替罪羔羊出来顶罪,却从端着的双手指缝里看见李昀朝他微不可见地弯了唇角。   那儒雅的笑意里夹着一丝意味莫名,看得他心里一凉,赶紧打住了话头。   “有人蓄意如何?”李昀温柔的声音洒在这金砖地面上,仿佛佛珠断了一地,清脆又惊心。   高功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   这大肆哄抬米价的人,不是申家的小崽子,竟是梁王!   不对啊,承启的米商在他那里都有备案,米粮货物出入承启更逃不过他的眼线,那梁王手里的粮从哪里来?   莫非,是秋税?   怪不得,前几日有传言粮库有人监守自盗,后来这消息又被压得悄无声息。   高功的小眼神飘过沉静抚须的王安和,还有表情一模一样的儒雅梁王,心里有了算计。   表面上看,这俩师徒亲密无间,可实际上,王安和根本就是保皇党,再不可能襄助梁王。那么,这哄抬米价一事,只可能是梁王自己的手段。   原来一直韬光养晦的梁王,在承启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强,在他眼皮底下大肆哄抬米价,他竟都没察觉出来。   可是,梁王要钱做什么?   高功胡子抖了一下。   自古亲王要钱,无非就是为了招兵、买马、收拢人心、暗布眼线,再...   高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他从这一句话中读出了万千未尽之言,心跳得仿佛怀里揣了个兔子,吓得脸色煞白,不敢再说。   “高侍郎怎么不说了?”李昀微微歪了头,十分关切。   “下官,下官也不知。”高功咽了口唾沫,呐呐道,“殿下一贯心怀民生,不知可有什么好法子?”   李昀垂眸浅笑。   “本是本王向着高侍郎求教,现在竟被打回来了。”   这澄澈的声音却带着血脉中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得高功声音发颤:“下官实在才疏学浅。”   一声极轻的笑自天一阁窗外传来,轻得像一阵风,众人皆以为是秋风扫落叶,只有李昀眼眸微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书归正传。   “既然百姓买不起粮,本王便想着,不如开仓放粮,首辅意下如何?”   王安和垂眼沉思,似乎在思索着其中的利害曲折。   “此事,不妥。”   “何处不妥?”   “殿下该知道,为何不妥。”   “我不知道!”李昀忽得拔高了声音,捏着折扇的手微微发颤,“究竟,是开仓放粮不妥,还是本王提出开仓放粮一事不妥?”   这略带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天一阁里,高功不由得一惊。   怎么回事?   难道前几日,梁王被陛下斥责罚跪一事,竟是真的?   “殿下别多心。”王安和低低劝他。   李昀倒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在压着什么愤怒的情绪。   缓了片刻,他撑着桌子站直,将视线环视一周,落在高功的身上。   “高侍郎。”李昀微红的双目重重地凝视着高功圆润的脸盘,一字一字问他,“本王忧心承启百姓受灾,米价又居高不下,打算开仓放粮,这一举,是否可行?”   高功额头上的汗如雨下,擦也擦不干净,却也不耽误他暗自腹诽。   当然不可行。   殿下你抢在陛下面前这么提建议,在百姓面前博一个仁德的名声,你让天子怎么办?   再说了,这一旦开仓,承启的米价大跌,他可要亏银子的!   但高功哪敢说出口,本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可李昀却只揪着他不放,又问了他一遍。   内阁静得落针可闻。   高侍郎如同被虎狼环伺,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圆滚肥胖的高侍郎烦躁又委屈地擦汗,连朱红宽袖都湿得重了一个颜色。   这大庭广众之下,梁王非得把他逼到悬崖边,逼他做出一个抉择。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回答。   今日,他若赞成了梁王的话,便再也没办法趁着浑水摸鱼,暗自躲在别人身后插刀子了。   干嘛呀。   他只是想要一个吏部尚书,玩金弄银,根本不想插手篡位夺权,为甚这些人硬要逼着他搞事业?!   滴漏安静地落着,每一滴都像是砸在高功的心上,仿佛怀里装了个棒槌,不要命地锤,连带着脑袋嗡嗡作响。   “高侍郎。”   李昀说得很慢,将高功的名字在嘴里碾过。   那清冷的声音落在高功的耳畔,明明斯文柔和,可那话里的无尽暗箭刀影却让他如临深渊,浑身发冷。   高家的未来,全在他这一个回答里。   高功微抖着身子抬眼,又在李昀绯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像极了,捕兽夹前的猎人面对一团死透了的血肉,露出那怜悯又轻蔑的笑容。   一股寒意蓦地自他的双脚窜到了头顶,终于将心口的燥热压得再也掀不起一丝火星。   “下官以为,梁王殿下所言甚是。”工部尚书出人意料地站在李昀身后。   “下官亦如此想。”兵部侍郎廉成平也笑着称是。   这二人的倒戈,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   高功嘴唇像是被寒冰黏上了,废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堪堪张开一道缝,声音挤扁般干涩。   “下官以为,殿下此举,乃是...”   他嘴唇发抖,手也发抖,如同半只脚踏入悬崖,内心惶恐不得安,可最后,还是闭上了眼,慷慨赴死。   “利国利民!!”   这四个大字几乎是吼了出来。   李昀攥着折扇的手指终于松了一松,泛白的指节重新被血液冲刷回了淡淡的浅梅色。   成了。   裴醉守在天一阁竹窗外,借着那半丝缝隙望着李昀的背影。那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姿镇守在这肃穆高殿之上,温和中自有凛冽如刀剑,气盖凌霄。   裴醉轻轻地合上了那幽窗,双臂抱胸,随意倚靠在天一阁砖墙之上。   他望着天空,看见那丝丝缕缕的天光自缥缈流云间倾泻而下,金砖映着天光,照亮了这困了他五年的四方城。   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迎着那刺目的阳光,不闪不避。   阳光跌入那双幽深的瞳孔间,映亮了那无尽的黑暗,裴醉的眼前很快便被一片耀眼的白笼罩了起来,仿佛置身暖雾中,有一瞬的迷离和失神。   在这片纯白间,他仿佛看见了许多人,许多事,隔着生死光阴,隔着万千山水,朝他走来。   裴醉慢慢地闭上了眼,眼尾微微红了,半晌,很轻,很慢地说了一句。   “清林同盟破裂,自今日起。”   王安和站在李昀身后,看着李昀骤然松懈下来的肩背,又将视线扫了一圈,心下暗叹。   兵刑礼户工吏,六部终得归一。   只是可惜,这本是为殿下准备的一份登基礼,现在,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王安和指尖微微动了一动,天一阁的大门缓缓而开,秋风前呼后拥地挤进这蒸笼似的一层楼,终于吹醒了高功浑浑噩噩的头脑,也让他背后爬满了藤蔓似的寒意。   李昀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功一副追悔莫及的懊恼,并不出言,只是手腕一抖,将扇面徐徐绽开。   待到众人如溪水归海般自阁内退去,李昀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提步离开,而途径高功的身侧时,微微弯腰,在他耳边低语。   “高侍郎,贺喜,入局。”   高功被李昀的一声轻笑砸得头晕目眩,只能呆立在原地,表情碎裂。   李昀刚走出天一阁入幽径转角,从假山后忽得伸出一只修长大手,扯着他的手臂将他锁进了幽暗的假山缝隙中。   李昀习以为常地跌入那汪温暖的怀抱里,并不惊慌,反而顺势搂住了那人的腰,还用手轻轻地按了按他紧实流畅的腰际线。   “这两日恢复得不错。”   “是啊,拜元晦的精妙厨艺,为兄每日喝五六碗药膳粥都不觉得腻。”   李昀听得裴醉沙哑的嗓音,微微一怔,窝在他的胸前,声音放得很温柔。   “忘归,你怎么了?”   裴醉将脸埋在李昀的侧颈,将手指插入李昀柔软散落的乌发间,呼吸粗重,不带平日那调笑的旖旎。   李昀只觉得这呼吸里压着无尽的悲伤与疲惫,光是听着,便让人心里一疼。   他缓慢抬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裴醉的背,仿佛在替他看不见的淋漓伤口上药。   裴醉声音低哑:“很想,让他们亲眼看一看,这破晓时的美景。”   “他们的慨然赴死,皆是为邀黎明而去。想来,他们早知,虽埋骨于黑夜,终会长眠于光明之下。我以为,他们并无后悔。”   李昀轻缓的声音落在裴醉的耳畔,如过江清风,这阴霾缓缓吹散。   裴醉环紧了李昀的纤瘦腰身,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瘦弱的书生嵌入骨血中一般。   “元晦今日做得好。”   “兄长做得不好。”李昀微微蹙了眉,“崔家五公子的死...”   裴醉捏着李昀的下颌,抵着他的前额,轻笑了一声。   “别破坏气氛。为兄都脆弱成这样了,你不赶紧安慰我,竟还记得追究那些有的没的?”   李昀在黑暗中小小地推搡着裴醉的肩,反被搂得更紧。   “裴忘归!”   “死人杀人,犯什么律例了?”裴醉十分无辜。   李昀哽了一下,险些被他的歪理带到阴沟里,还想喋喋不休,唇上却压了一双滚烫的唇。   李昀的腰一酸,双腿微软,右手本能地去抓他的手臂,却听得那人低低地‘嘶’了一声。   李昀心里一悸,立刻用二指轻轻地去探裴醉手肘处的衣料。   裴醉想躲,却被李昀一掌抓了回来。   跟裴忘归相处久了,李昀将他的躲避退路摸得一清二楚,再不让他藏起身上任何一处伤。   “说说吧。”李昀用指腹轻轻拂过那缠得厚厚的纱布,声音清冷含怒。   裴醉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呼吸扫过李昀侧脸,吹动他垂下的一绺乌发。   “这么丢人的事,非要说?”   “...裴忘归,你别告诉我,你亲自带人截杀了崔五公子。”李昀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来。   裴醉没回应,李昀却知道,他是默认了。   李昀努力呼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口的惊怒。   “你的毒才刚刚压住,还不稳定,若气血旺盛时,再诱发了‘蓬莱’反噬,你...”   “元晦,我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有了你,再不会让自己轻易身陷生死危局。所以,相信我,嗯?”   裴醉滚烫的掌心轻轻拂过李昀的脸颊,如同春风拂过花骨朵,那温柔与坚定仿佛能一夜绽开一树花海。   李昀将头轻轻地抵在裴醉的肩膀上,双手攥着他的前襟,许久,低低地应了一个‘嗯’字。   他其实,一直都相信。   毫无理由地信任着裴忘归,就如同虔诚地信仰着这世间的神明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腰间却箍紧了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扛在了肩上。   “裴...”   “嘘,别喊,为兄扛起出宫,你就不用走路了。”   “混账...”   “别怕,为兄低着头,混在侍从里,没人能认出来。”   “你...”   “怎么,不舒服,好,那我换个姿势。”   梁王李昀最后生无可恋地趴在一人背上,从假山里被‘驼’了出来。   身下那人身穿天威卫玄色飞雁服,头上还蒙着梁王殿下染了尘土的披风,几乎是瞎着向前沿着御道一路走着。   “装晕。”   裴醉发闷的声音自披风下传来。   “自欺欺人。”李昀伏在他肩膀上,声音更闷。   “可耻,但有效果。”   “...”   李昀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竟然觉得裴忘归这等歪理很有道理。   于是,他将侧脸贴在了裴醉宽广的肩上,缓缓闭上了眼,唇角偷偷地弯了一弯。   “我晕了。”   裴醉被李昀这温和又狡黠的三个字撩得周身起火。   不得不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我受伤了,要人服侍才能沐浴。”   “我晕了。”   “再过几日,我就要随着棺木一同回河安了,你确定,今夜要一直晕下去?”   “嗯,晕了。”   “真的?”   “真的。”   “书案坚硬,容易打翻墨块;地面冷硬,容易伤到你的腰;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浴桶里最合适,水汽氤氲,水波柔情,一夜春宵随水起,是不是?”   “裴忘...你!!”   “看来元晦醒了,还晕吗?”   “...自此后,但愿长醉不复醒。”   “那也不怕,你尽管长醉大梦,我自去你的梦里找你。”裴醉用手托着李昀轻薄的身体,声音温柔而笃定,“我答应过你,天涯海角,再不留你一个人了。”   两人的笑声轻轻悠悠地飘荡在这宫城朱墙中,仿佛生了翅膀,携手飞离这高墙樊笼,且放云鹤山林间。 第108章 家书   李昀是被冬雪压弯枝桠的涩哑声吵醒的。   他习惯性地摸着身旁的被褥,指尖冰凉空荡,这寒意让他怔了片刻,复而失笑。   都几个月了,还是没办法习惯无人陪伴入睡。   只能说,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得而复失去的孤单,似乎要比凛冽冬雪还要更让人感到寒冷。   李昀双手握着极厚的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反常的光亮,披着厚实的狐裘下床,轻轻地拉开了房门。   雪下得很大。   天地一片纯白,纯净地不染一丝阴霾,晨光在雪地里欢悦地跳动,拨起点点耀眼白光。   李昀抬手微微遮了遮满目的雪白,眼睛却笑着弯了一下。   向文抱着一束冬梅,脸红扑扑地朝着李昀跑来,兴奋地说道:“殿下,你看,今日的梅花格外好看!”   李昀接过那褐棕色弯曲的梅枝,放在鼻尖嗅着。   那清凛的幽香带着冬雪的清新,将晨间的浑噩尽数驱散。   “暗香疏影,梅自独放。”   向文见李昀心情颇好的模样,也跟着开心,兴冲冲地去取了那支净瓶,双手捧到李昀面前,嘴甜乖巧地讨李昀欢心:“自从将天一阁外的那株梅移栽到咱们的府里,这花仿佛有了灵性,连梅花瓣都使劲向外抻着,看着就精神百倍。”   李昀失笑。   什么人种什么花,连梅都染上了裴忘归骨子里的意气,这倒真是,花草也成了精了。   他将梅枝小心地栽入瓶中,用细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梅花瓣上的融雪水珠,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又好像,只是在思念着远方那亲手种下这株梅花的人。   李昀轻轻呵了一口气,眼看着呼出的热气结了霜,被冬风高高地吹到了天边,四散而逝。   他想,若冬风足够慷慨,万里度关山,能将承启的思念遥送至河安,便将这梅香也一同带走,让他知道,承启冬梅盛开,一切安好。   李昀缓缓收回了视线,将思念熨帖地藏进了心底,笑着朝向文说道:“走吧,去侯府看看周先生。”   两人朝着西侧院而行,入院便看见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药引子,哪里跑!!!”   方宁力道十足的叫声夹杂着踩塌厚厚积雪的咯吱声,还有大鹅嘶哑而害怕的高亢喊叫,让清冷的院子里瞬间便变得热闹嘈杂。   李昀顿了脚,正要提醒他前方有树,方宁额头撞树的惊天动地让李昀的话成功哽在喉间,整个人与方大夫一同被树上落下的积雪埋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小阿宁你...!”   周明达一边煨着酒,一边看热闹,一回头却瞥见了李昀被积雪埋成了玉雕的惨状,本能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殿下!!”   李昀安静地眨了眨眼,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将上面积着的一小团雪扫了下来,看着无辜极了。   周明达哭笑不得,连忙跑了过去,替他拨去头顶白狐狸毛似的松散积雪。   “周先生腿脚不便,慢些。”李昀从雪里伸手搀扶着周明达的手臂,却意外地发现老夫子的手臂有些枯瘦得不像话了。   “别光记挂着老夫。这臭小子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照看殿下的身体,来,快坐过来,别着凉了。”   周明达把李昀引到庭院里的火炉旁,那氤氲热气如春风拂面,驱散了几分寒意。   李昀轻轻拨散肩上的积雪,斯文地一掀狐裘,端正地坐在皮毛垫着的木圈椅上,接过周明达温的一杯酒,放在手心里握着,不时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润而稳重。   “先生,吏治考核结果整理已经过半。居高位不作为者,十之有六,收受贿略者,十之有八,陛下震怒,朝野震惊。”   “这一笔笔糊涂账,都是枉顾人命造的孽啊。”   “陛下令太傅全权整顿吏治,先自督察院与六科自查,后又使吏部自省。”   “如此甚好。”   “太傅前日于天一阁与六部九卿商议,重提前代罗阁首的‘考格法’。”   周明达听到罗渊的名字,眉眼闪过一丝怀念,安静地将手中的酒洒在了雪地之上。   “难得,王闲之那老匹夫,还记得师父留下的条文政令。”   李昀学着周明达的模样,抬手洒清酒入雪地,灼出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或许,太傅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不管是归一令,还是考格法,都是罗阁首的未竟之志。我有时也会想,这些年,他所布下的局,是否都是为了重启这些政令。”   “别往他脸上贴金。”周明达撇了撇嘴,十分不屑的模样,“说他心有大志,我信;说他没有私心,我半点都不信。”   李昀沉默了片刻,轻而坚定说道:“我信。”   周明达不怀疑李昀话里的真诚,心头反而更加憋闷,抬手灌了一口酒,转了个话头。   “宋之远和六科贪腐的案子,也趁着这个由头结案了吧。”   “是,宋之远已经被陛下亲手罢黜兵部尚书位,由廉成平廉侍郎接替。吏部尚书位仍是空悬,太傅的意思,且继续吊着高家和崔家,任由他们互相内耗。”李昀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向文手中接过一本账簿,抚平褶皱后交到了周明达手里,“之前,开仓放粮,高侍郎亲自下场,稳定了承启的米价。先生请看,这是他给我的帐。”   周明达随手翻了翻,上面的银钱利润也是令人心惊。   “为了殿下的‘收拢民心’,高功这次可是亏大了。不过,也幸亏王闲之那老匹夫选择高功那个戏精做冤大头,要不然,换了盖家、崔家,是宁为玉碎也不肯为瓦全啊。”   “老师他看人看得极准,从不失手,除了...”李昀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嗯,他欠臭小子的,老夫自会向他讨回来。”周明达又狠狠地咬了一口酒。   李昀捏了捏眉心。   这笔糊涂账,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讨。   “只是,如此一来,殿下的处境倒是极为艰难了。从前,臭小子扛着跋扈弄权的骂名,如今,又变成了殿下与皇权针尖对麦芒。”   周明达烦躁地咂嘴。   他知道王闲之那老狐狸本来的打算。   那老匹夫筹谋多年,无非就是为了让梁王殿下亲手收拢六部,给殿下当做登基的筹码。再加上,他手里恐怕还有先皇遗诏之类的混账东西,这桩桩件件,可全是为了那龙椅。   现在,梁王殿下执意不愿意走这坦途,这原本的荣光,便全数变作了梁王篡位夺权的‘野心’。   周明达又闷了一碗酒,腹内火辣辣地烦躁更上一层楼:“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等到陛下不再需要我,便是时候了。或许,那一日已经不远了。”李昀的声音如这洋洋洒洒的落雪一般纯净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期冀。   等到他卸下了肩上的责任,便去寻忘归,与他一起守着边疆。   陪他金戈铁马,陪他看尽繁花。   周明达望着李昀那双单纯澄澈的双眼,甚至不敢说那些打碎他希望的话,于是又抬手闷了一口酒。   李昀极为敏感,听得耳边呼吸声一变,便知道周明达有话要说。   “先生,怎么了?”   还没等周明达回答,李昀忽得脸色一变,修长的手暗自抓紧了被雪浸得微湿的狐裘,呼吸微微急促,道:“莫非,忘归他又受伤了?还是,又遭反噬了?”   “有骆老头在,臭小子应该是没事。”周明达烦恼地挠了挠下巴,“他也真是胆大,竟敢用一个谋害过他的医者替他治病。”   “若骆先生想要害他,便不必在他将死之际将事实全盘托出,还替忘归解了毒。”   “要不是小阿宁那一顶,他会说?再说,等臭小子就剩一口气的时候替他解毒,还真是回头是岸,医者慈悲。”周明达冷冷哼了一声。   “忘归从不会这么轻率,他这么做,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生,请你相信忘归。”李昀双手交叠身体前倾,十分认真地劝说着周明达。   周明达无奈地笑了笑。   “是,殿下说得是。”   他叹了口气,向着冻成了雪人的方宁招了招手,吼了一嗓子:“小阿宁,你快过来!”   方宁正双手抓扑棱翅膀的大鹅,弄得满脸灰土,脏兮兮的,听见周明达一声叫,十分慷慨地撒了手,朝周明达孺慕地笑着扑了过去,就差喊一声‘爹’了。   “周先生,怎么啦?”方宁蹲在周明达身旁,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药匣子,坐在那上面,朝着李昀笑着问好,“见过殿下!”   周明达慎重地看着李昀白皙的面孔,半晌,低声嘱咐着方宁:“阿宁啊,你好好替梁王殿下诊脉,一丝一毫都不能有疏漏,知道吗?”   方宁不解其意,却难得看见周明达认真不浪荡的表情,于是也放弃了抓鹅大业,小心地卷起李昀的袖口,从药匣子里取出蓝底白纹的丝绸软脉枕,搁在石桌上,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昀伸出了手:“草民给梁王殿下请脉。”   李昀眉梢微蹙,并未出言打断方宁认真的诊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宁终于收回了二指。   “殿下常年体寒虚弱,前些日子心神疲惫,又伤了身,这个冬日恐怕会难熬一些,府中常备药酒驱寒,会好很多。”   周明达咂了咂嘴,凑到方宁耳边,压低声音问他:“殿下可有什么隐疾,或能危及性命?”   方宁也趴在周明达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有。”   周明达心里一颤。   果然,昨夜右弼隐于九紫之下,几乎不可见,又适逢流火之相,莫非梁王殿下的性命之忧,便是这个吗?   “有法子治吗?”   “有。”   周明达松了口气,只想念一句苍天保佑。   方宁思忖半日,摇了摇头:“不过,我治不了,得让忘归治。”   周明达脑海中辗转过无数高潮迭起的念头,不由得老脸一红,嘟囔着:“什么隐疾需要这么治?”   方宁狐疑地看了一眼周老夫子脸上可疑的红晕,正直地歪了头,十分迷惑地问道:“相思病当然得要心上人才能治本,先生你脸红什么?”   周明达表情节节碎裂,手里攥着一巴掌,猛地呼到了方宁的肩膀上,恼羞成怒道:“给老夫一边儿玩去!”   李昀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慢慢将挽起的袖口放了下来,斯文地小口喝酒,面上清冷高洁,耳尖却隐秘地红了。   周明达自欺欺人地翻过这一篇,赶紧给李昀斟了一杯酒,试图补救:“昨夜星象转瞬即逝,或许只是老夫一时眼花,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这命途之说,一时一变,当个警醒就行。”   李昀善解人意地颔首,于无人处揉了揉发烫的耳尖,嘴角微微抿着笑了。   “梁王主子,信来啦!”   二十二从屋顶积雪堆里飞了出来,亮闪闪地翩跹飞跃,手里高举着一黄纸信封,兴高采烈地招摇着奔了过来。   李昀连片刻都不愿意等,瞬间便站了起来,踩着厚积雪快走迎了上去,从二十二手中接过了那封家书。   刚撕开信封,那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便跃入眼帘。   李昀狠狠松了口气。   与上次不同,这次是用左手写的。   说明,他左肩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李昀抱着那信重新坐回了石桌,刚才一瞬的失态,也随着这端坐的动作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二十二抻着脖子,只看到了最上面几个小字,语不成句,他真是不知道梁王主子到底在欣慰什么,也不懂梁王主子为什么现在又不急着看了。   周明达右手懒洋洋地抬了抬:“给老夫的家书呢?”   二十二龇牙一笑,从怀里掏出半个手掌大的纸片,上面寥寥几行字,可谓是敷衍到了极点。   周明达看完就扔,磨了磨牙。   二十二半跪在周明达面前,清了清嗓子,抬手起范儿,声情并茂地哭嚎着:“周先生,你不知道,主子随军出征伤得特别重,就剩一口气了,骆大夫说他不能拿笔写字,可他还是不顾阻拦,坐在桌前给先生写完了这信才昏倒的!这每个字,都写尽了主子对先生的爱啊!!”   周明达瞥了李昀那厚厚一叠信,呵呵一笑:“编,接着编。这次又是谁给你写的戏本子?”   二十二粲然一笑,躲在李昀身后,小声地跟他咬耳朵:“梁王主子,主子说了,小伤不要紧,早就已经好了,让你不必挂心。战事虽胶着,有些棘手,但并非不可破。只是,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平息。”   周明达从地上抓了一团雪,精准地砸到了二十二脑袋上,又气又笑:“当老夫是聋子?!”   任凭二十二和周老夫子没大没小地喧闹吵着,李昀的视线只黏在裴醉那一手洒脱飘逸的行书上。   三页纸很快便读到了末尾,不甚乐观的军情和缺少火器的困局只寥寥几笔带过,剩下的篇幅全都用来写一些乱七八糟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戏本子里写,软玉温香烽烟误,绕指之柔,胜却夜光杯中酒无数。为夫,实在很想体验一回。可惜,现在唯有思君不得,辗转反侧了。   此般一想,原来‘夜长寒衾薄,深闺春怨重’可不是女子闲来无事的无病呻吟,实在是情根深种恨别离的苦不堪言。   比起见不到你,喝药算什么苦?   不过,你且放心,就算长夜难眠,为夫也不会去寻花问柳,毕竟这贞洁还要给夫人留到相聚春宵时,你说,是不是?’   那些字在李昀面前仿佛活了一般。李昀怔怔地看着,仿佛透过那些潦草的墨痕,能感受到那人滚烫的呼吸细细密密地洒在自己唇边。   李昀呼吸略微急促,耳根越看越红,连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恨不得握一捧雪浇在头顶。   终于艰难地看到了最后一页,李昀将大拇指微微撤开,露出了最后一列小字。   ‘只许想我,不许伤心,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李昀没忍住轻笑,清隽的眼眸弯成了月牙,极轻地嗔了一句。   “真是。”   在后面蹲了一排树桩子似的的暗卫,手里各自拿了一卷粗糙的画布,用凌乱的墨迹囫囵画着鬼画符。   二十四面无表情地指着那一条海草似的不明物体:“主子想看的是梁王主子的笑脸,你们这都画的是什么东西?”   方宁凑到了那画卷面前,认真地点评道:“我觉得是玄武巷转角药堂前长着的姜黄,你看这还有花蕊呢。”   “...方军医,这是发冠。”   周明达趴在方宁肩上,也加入了点评大军:“老夫觉得,大概是红袖招大堂外的彩旗,这迎风飞扬的劲儿,画得多传神。”   “...周先生,这是袖口。”   “那这烧火棍...”   “这是手指。”   “那这狮子头...”   “这是扇坠。”   面对着几双不敢置信的眼睛,暗卫委屈地咬着小手绢,羞愤地撕了那张海草佳作。   不世出的天才永远是寂寞的。   几人抱团嘀咕的时候,向文已经安静地开始研墨,供他家公子写下回信了。   李昀垂眸写字,心无旁骛,肩上的雪白狐裘毛边簇拥着李昀俊秀儒雅的面庞,让人看了便沉下心来,好似在他的笔下,岁月脚步也渐缓,一切安好平和。   李昀的回信足足写了八页。   前七页详细地说着承启的吏治考核、火器研发和各方势力制衡,生怕落下什么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页,李昀书写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清冷白皙的面孔染上一抹绯红。   该如何回应这一派胡言?   李昀沉了口气,下笔仍是微颤。   ‘秋牧红叶冬沐雪。’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李昀飞快地吹干墨痕,装作淡定地将信纸折了三道,小心地将自己的心事与爱意封存在这薄薄一张纸里。   二十二懂事地将信珍重地收进胸口,拍着胸口打包票:“梁王主子不必担心,属下一定让主子亲手拆开这封信,谁也看不到梁王主子写的情...”   二十四捂着他的嘴,按着他的脑袋朝着李昀深深鞠了一躬:“梁王主子,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转身要走,却迎面撞上满脸喜色的向武。   “公子,街上都在敲锣打鼓,兵部邸报发了,河安又有捷报来了,林总兵终于打退了兰泞骑兵!几个月的辛苦没白费!”   院里的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沉下去,门口守卫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暗卫进来,面上全是惊惧。   二十二猛地推开了二十四的钳制,一巴掌拍醒了那几近昏迷的暗卫,用铁蒺藜刺进了他的穴道里。   那暗卫蓦地张开眼,片刻的失神后,用干裂到渗血的手掌死死地抠着二十二的手臂,声音嘶哑难当,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城门,快守不住了。” 第109章 行军对峙(一)   裴醉在行军布阵图前站了很久。   他手边的茶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火盆里的火也快灭了,只微弱地摇着小火苗。   裴醉蹙着眉,似是觉得房间内暗得看不清地图,便走近了半步,用手指在陈旧的布地图上划过一道线。   这半月,地字所奇袭阵法兼用,以小股精锐骚乱敌方粮草阵所,天字所又将城内为数不多的火器全扔了出去,砸得震天响,大唱空城计,这不要命的架势倒真将兰泞骑兵唬住了,使得他们暂歇攻城脚步。玄字所趁势反守为攻,抓紧了兰泞犹豫不前的绝妙时机,长驱直入,杀了敌军措手不及,勉强将兰泞骑兵逼退十余里。   如今双方沿河对峙,借着大雪暂时休战。   可裴醉也知道,后方供给不足,士兵连日作战身心疲累,这奇袭根本撑不了几时。   “太暗了,把火烧旺一点。”裴醉朝着来人吩咐道。   身后有沉稳脚步走近,接着便是铠甲细细的清脆摩擦声,木柴燃烧噼啪声伴着陡然变亮的火光,映亮了帐内的昏暗。   裴醉捏了捏眉心,哑声说道:“多谢,下去忙吧。”   “大帅,歇一会儿吧。”   眼前递来一杯刚温好的酒,清酒倒映出一位眉目儒雅的大将,裴醉转过脸,没料到是林远山亲自来帐内看他。   “现在你是主将,我只是个胸无点墨的监军走狗,林叔,我该称你一声大帅。”裴醉朗声一笑,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一口闷了杯中酒。   “这军中的老人谁不认你?也就是新来那帮孩子们没机会见你,时常听着你的故事、看着你的灵位嚎啕大哭,劝都劝不住。”林远山揽着裴醉的肩,将他带离了那张画得深浅纵横的布阵图,与他在柴火堆前对坐。   “可别。”裴醉斜飞长眉微抬,戏谑对答,“让他们多听爹的故事,少听我的烂事。别到时候,赤凤营出了一窝乱臣贼子,我可不背这罪名。”   两人对视一笑,撞了酒壶。   “你脸色不好。”   “没事,就是冻的,以前没觉得河安这么冷。”裴醉抵着唇咳嗽两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酒渍,又将手靠近炭盆,那双手冻得青白,指甲都泛着紫。   “八月即飞雪,北疆从来便是这么冷。只是你现在身子不好,寒气侵体,才会觉得冷。”   林远山说话敦厚文雅,心思也细腻,看着裴醉左手反复握拳又张开,立刻便知道他肩头伤口没好全。   上月的敌军攻城太过猛烈,连城墙都被砸得破洞漏风,更别提这营里几乎人人带伤的惨状。   他叹了口气。   “我给你换药。”   林远山搁下手里缺了口的酒杯,走到所帐角落里的杂草堆前,自那一团凌乱中翻出了半瓶金疮药和纱布,转身时,无奈地扬扬手里还沾着草籽的药瓶:“军医这么敷衍你?”   “是啊。军中人最瞧不起的攀关系、走后门、没有军功还指点江山,我一人都占了,自然换不回他们的好脸色。不过,也挺好,有血性总比窝囊废强。”裴醉掀了肩头的外袍,露出左肩裹得厚厚的纱布,上面泛着黑色的血痕隐隐约约可见。   “你带来的那位老先生呢?还有,以前跟在你身边的暗卫呢?”林远山小心地替他解下纱布,看着翻拧的腐肉,眉头微锁。   “军中伤者太多,我让他们去帮着照顾伤员了。”   裴醉右手攥着一碗烈酒,抬手浇了上去,然后自腰际取出一只银白匕首,翻转刀柄,右手递过左肩,示意他动手。   林远山看着他侧颈崩出来的两根青筋,也没犹豫,立刻将匕首冷锐的尖角刺入伤口中,刀锋左右转拧,利落地剜下那块软绵绵又腐烂的血肉,再倒上金疮药粉,裹上纱布,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收拾地整齐干净。   裴醉拢好了衣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了绷紧的肩背,声音疲惫微哑。   “...还是林叔手法利索。”   林远山抬手在他肩上挂了一件极厚的大氅,轻声说道:“承启是非多,你能假死脱身,回河安来,实在是很好。”   裴醉只淡淡笑了笑。   “话也不是这么说。在摄政王位置上的时候,好歹还能给弟兄们运些粮草战甲火器,现在,我力有不逮,若上个月兰泞的大规模攻城再来一次,火器再难以为继,恐怕,这河安真的要失守了。”   裴醉的视线自河安关隘一路沿着寒岭滑到了三百里外的承启。   前代五大征如昙花一放,军事实力自那时便江河日下;而十二年前的河安失守更是加速了国力颓败。   这次再守不住,这大庆半壁江山恐怕就要毁于铁骑战火下。   林远山摇头反驳道:“若要行军神速,辎重必要舍弃;若要扎营死守,那么就没有便宜退路。不必苛求自己,这世上岂有两全法?”   裴醉抬手拨弄着薪柴,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今日,兰泞也没有异动?”   “对。”   “太异常了。”   “末将也这么觉得。”林远山抬眼看着那张行军图,眸色深重,“不过,连战多日,敌军疲乏,大雪封路,粮草又难以后继,此时撤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我仍觉得,或许是调虎离山之计。”   裴醉拿起毛笔,沿着兰泞的撤退线路一点点地勾勒着。   平野虽开阔,可架不住连日风雪,视线极差。   就算斥候多番探查,敌军幡旗脚印和车辙马蹄,均显溃败慌乱之相,却也不能排除他们是故意节节败退,引赤凤营精锐一路追击。   林远山点点头,视线追着裴醉手中的毛笔,说道。   “我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回击的准备,甚至将天字所精锐留在了河安主营,架火炮严阵以待。这次,就算他们真的是调虎离山,也有备可行,末将以为,大帅不必过于担忧。”   “嗯,再观察半日看看。”   裴醉丢了手里的笔,又坐回柴火前,右手撑着额头,眉心微微蹙着,似乎仍沉浸在思索中。   林远山望着裴醉被火光勾勒出来的削瘦侧脸,没再打扰他的思绪,只安静地起身,掀开布帘,向着门口的值守小兵吩咐了一句,便轻轻地退了出去。   过了不久,一串轻盈的脚步声自帐外传来,在门口站定。   “将...四公子。”   “嗯,进来吧。”   裴醉收了出神的视线,对上了一袭戎装潇洒利落的宣承野。   她将手中的午膳递了过去,双眸清朗。   裴醉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却没有推拒,指了指炭盆旁的空箱子:“坐吧。”   宣承野颔首,掀了披风,端正地坐在一旁,也端着一碗糙米饭,就着几块干牛肉,大口地吃着。   “我带你来赤凤营,不是让你做这些端茶送水的活。”裴醉吃了两口,搁下手里的碗,语气带着淡淡的不悦。   “末将知道。”宣承野擦了一把脸上沾着的灰尘,脸颊处的‘叛’字隐约可见。   裴醉思索了片刻,放缓了冷然的眉目。   “抱歉。”   “将军不必道歉。也多亏林将军替末将解释这黥面的由来,误解已经少了很多。”宣承野释然一笑,双眸坚毅而清亮,“再说,过往皆云烟,未来,尊重要靠自己赢。”   裴醉轻笑一声,抬手替她倒了一杯酒。   “军中禁止私斗。”   “是,以后末将尽量在训练场和沙场上动手。”   “本来想让你去甘信水军接替贾厄的位置,可现在不得已只能先带你来河安。可怨我?”   宣承野抱拳,认真说道:“不敢。既为大庆军将,自然是服从将军安排。”   “好。另外,小二在神火营研制火器,有梁王照看,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此一行,我是想依仗你在甘信水军火炮对敌的经验。几月前,我有幸得到扶指挥使的一本‘海韬新纪’,里面的阵法十分精妙。若能将其运用到天字所火炮阵法中,或有意想不到的成效。”   “我明白。”宣承野点点头,“这几日,我与萧副总兵一同...”   正说着,一肩宽腿圆脑袋大的军将直接撩开了帐帘,三两步就走到裴醉面前,脸上的杀气未尽,满是胡茬的侧脸还沾了两滴血迹。   裴醉怔了一下,刚要说话,便看见那杀神模样的大块头铁甲将军扑了过来,双膝叩地,朝裴醉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然后他慢慢直起腰,眼圈通红地死死盯着裴醉,如同野兽磨牙喘粗气般暴虐。   裴醉正要将他扶起来,那将军忽得右手弯成了鹰爪,以迅雷之势扣向裴醉的左肩。   眼看着那利爪就要戳中伤口,裴醉微叹口气,左肩微向后拧转,右手臂竖直格开了那虚张声势的攻击。   “萧叔,冷静点。”   萧秋月凝视着裴醉的左手臂,指节捏得清脆作响。   “没劲。”   那声音又软又甜,简直像是剥了壳的甘蔗。仿佛那硬汉外壳下藏了个娇软的姑娘,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嗓音与外貌毫不相称。   宣承野自觉地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与萧副总兵相处的几日,他只说了几个字。原来,这惜字如金背后,是令人骨头发酥的甜美嗓音。   裴醉笑着宽慰他:“小伤。”   “疼吗?”   “不疼。”   “军医?”   “来过。”   “老林...”   萧秋月还想说些什么,可多少年都沉默寡言,早已经忘了该如何顺畅地表达心中所想。他不耐烦地扬了手臂,左手攥拳虎虎生风地砸了下去,面前的四方空箱子木屑飞溅。他又扬起胡茬粗糙的下巴,眼中怒火中烧。   裴醉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萧叔,你不会是...”   “揍了。”萧秋月指节也粗短,捏起来却仿佛核桃一般清脆,听着让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裴醉用青白修长的手裹住了萧秋月满是旧伤疤痕的拳头,没忍住低笑:“行了,那帮孩子又不知道我是我,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再这样替我到处得罪人,恐怕这一战还没结束,我就被人告密,然后被押回承启凌迟处死。”   “谁敢?”   萧秋月摔了头顶染血的战盔,拎着腰刀杀气冲冲地向着帐外走。   裴醉只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真的惹怒了那急性子的人,只好起身去拉萧秋月冰凉的玄铁战甲护臂。   太久没回河安,已经忘了这群护犊子的武将们打人时的鸡飞狗跳了。   两人拉扯间,萧秋月又一招蛟龙出海,左手二指并齐,锐利地刺向裴醉没力气的左肩,右勾拳接横扫腿,似想要强迫他回去休息。   裴醉侧身轻巧闪过,声音微高:“行了!”   萧秋月立刻停了手,可胸膛仍是起伏剧烈,盯着裴醉削瘦的肩头看,看着看着,又红了眼圈。   “瘦了。”   萧秋月鬓边的白发映着那通红的眼圈,嘴里说着结结巴巴却发自肺腑的关心,粗壮的手臂下藏着微微发颤的指尖。   莫名的酸涩在裴醉胸膛间不停地发酵,逼得他喉头都一阵阵地发紧。   裴醉猛地背过身,肩上的玄色大氅随之飞扬,等到衣袂落下时,裴醉已经压下了眼底的微红与动摇。   “过来坐吧。”裴醉大步走向炭盆,亲手给他搬了一只空箱子,等他落座后,轻声问他,“天字所如何?”   萧秋月指着角落里站成了旗杆的宣承野,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你说。”   宣承野肩背微松,走到两人身旁,自怀中取出薄薄一本绢布手札,恭敬地递了上去。   裴醉随手翻看手札,第一页上面便草草画着几个阵型。   宣承野声音干净利落,几句话便解释了这阵法的优劣。   “甘信水寇横行,却多为步兵,所以八人一组,长短兵加火铳配合,足以应付。但甘信骑兵攻势凶猛,而鸟铳杀伤力和射程都不够,所以,末将与萧副总兵商议后认为,唯有使用‘扇箱车’来抵抗骑兵的迅猛突击。”   裴醉指着那潦草的方形战车,问她:“有何优势?”   宣承野微微半蹲,清亮的双眸微垂,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箱板可拆卸,展开约十五尺,以铁铜铸成的折叠屏风耐火炮击打,对战时,若能将天字所划分为不同的小队,以十几辆战车为一组,辅以阵法,便能打乱敌军进攻阵势。另外,这箱体坚硬,司炮可以以此为掩体掌火炮,攻守兼备。”   “嗯。”裴醉略微沉吟,赞道,“想法不错,就是后勤不足。别说造箱车,天字所连炮弹都难以为继了。这样,我先让人将此图传回神火营,或许明鸿能在此基础上找些灵感。”   三人沉默了片刻,宣承野率先开口,试探问道:“将军此行,陛下可知道?”   “自然。”裴醉抬眸,牵了唇角,“否则,我这天威卫监军名头从何而来?”   “那便好。”宣承野明显松了口气,自动自觉地退了半步,坐到了裴醉的身侧,俯首收拾着碗碟,看见裴醉没动几口的饭碗,小心地将那陶碗搁在碳火旁,怕饭凉了。   萧秋月打量着宣承野的一举一动,右手攥拳打在左手手掌上,重重点了点头,朝着裴醉说道:“成家。”   萧副将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乱点鸳鸯谱,满心只想给裴家最小的孩子找一个能疼人的媳妇儿,猛地一把拉过宣承野的手臂,将她推到了裴醉面前,声音比平常还要娇媚温柔:“就她。”   宣承野怔了一下,难掩面色尴尬,不悦地倒退了半步,蹙眉抱拳:“末将不敢。”   “我有家室。”   裴醉连眼睛都没抬起来,专注地翻着手札,没理会萧秋月那一瞬间冒了蓝光的狼眼。   “是谁?!”   萧秋月兴奋地用刀鞘砸在地面的草垛上,轰轰作响,惹得帐外又一阵喧闹。   裴醉头疼地抬了眼,朝着宣承野吩咐道:“去告诉军医,我被萧副将打得双腿淤青,去求一瓶跌打药来。”   “是。”宣承野仿佛得了恩赦,抱拳快步走了出去,不再理会这令人厌倦的‘被成家’。   等到她脚步走远,裴醉才合了手札,压低声音说道:“宣参将虽是女子,却有将才,不必囿于后宅潦草一生。萧叔,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萧秋月莽撞人一个,没考虑到一个区区参将的心理活动,满脑子都是裴醉刚才的‘我有家室’。   外表糙汉内心更糙的萧副将,此时像个半月没酒喝的酒鬼,饥渴地盯着裴醉,发誓要把裴家小四子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来。   裴醉迎着那热辣辣的视线,垂眸,端端正正地理好了衣袍,十分郑重地说道。   “等战事平定,我带他见见你。”   萧秋月看着裴醉难得一见的眼底柔情,他越发激动,抓着裴醉消瘦的手腕,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   看来承启那些狗屁文官的女儿倒是有点能耐。   就是不知道那些娇滴滴的姑娘能不能跟着他吃苦。   罢了,等把她带回河安来,骑半个月的马吹三个月的沙子,也就勉强能跟小四子心意相通了。   两人正说着,帐外的喧哗声越发明显,像是沸水里洒了一大把铜钱一般,吵闹不止。   林远山掀了帘帐进来,宽眉微拧,焦急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两队侦骑都没回来,另外,抓到了一名奸细。” 第110章 行军对峙(二)   营外的积雪到脚踝深,营中的雪却被扫得很干净,露出了枯草和褐色地皮。每隔二三营帐便架一座篝火取暖,巡逻兵一贯以八人为一队在营内巡防,一字长蛇队形整齐而肃穆。   裴醉艰难地拖着伤臂,勉强穿上轻甲,照着方宁给的法子,随便涂灰改换了容貌,将原本的俊朗眉眼掩去三分。他挑帘帐出门,目光落在三四丈外的主将营前。   帐前跪了粗衣短褐的青年人,双手被绞在后面捆着,嘴里塞着麻布,‘呜呜’地嘟嚷着什么含混不清的字句,肩膀使劲扭着,脖颈憋得通红。   萧秋月拔了腰刀,将冰冷的刀锋架在那青年人侧颈,那人立刻就停止了挣扎,可喉咙里仍是发出一段段意味不明的音节。   林远山抬了抬手,小兵上前拔出了那块脏污的破麻布,那青年人立刻咳了一长串,气还没喘匀,便撕心裂肺地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武夫怎么就是不听人解释!!我真的看见有人出城鬼鬼祟祟地跟兰泞人密谋!那人肯定是内贼啊!!”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和骄傲的语气,裴醉顿了脚步,眉头微蹙。   “你是谁?”林远山声音平淡,毫无波澜,并不信任这无名人士的胡言乱语。   “我是...”莫擎苍本想抬出身份压他们一头,可一来自己是偷跑离家,身份不可大肆张扬,二来,他怎么知道这守关将领是不是跟内贼一伙的?   “说话。”萧秋月性子急,此刻极力压着心头的火,将刀向着莫擎苍的皮肤递了半寸。   有一小股热流顺着侧颈流进了灰色麻布衣领里,色厉内荏的莫小侯爷抖着嘴唇,誓死不屈。   “这种查叛徒的小事,就不劳林帅费心了。交给末将,半日内定让他把祖坟的位置都吐出来。”裴醉抱胸斜倚在自己的营帐门口木桩前,随意撩起帘帐示意他进来,语气闲适随意,宛若刚看了一场好戏。   莫擎苍不敢置信地向着那声音来处看过去,仔细辨识了半天,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舌头都要打上死结:“裴...裴...”   萧秋月手腕翻转,用刀柄敲晕了莫擎苍,一只手拖着他被捆在身后的双手,跟拖死狗一般拉着,一路从积雪里劈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林远山欲言又止,担心裴醉的安危,却也不便驳了他的意思,只好应了:“天威卫审奸细自然是熟手,如此,便劳烦镇抚使。 ”   裴醉略略颔首,便将莫擎苍一脚踹进了营帐。   莫擎苍咕噜地滚了两圈,在草垛上头晕目眩地张开眼,那张令人讨厌的俊脸打着转地在他眼前飘。   有点像那混账,又有点不像。   “认不出爷了?”裴醉在他面前蹲下,用刀鞘抬起莫擎苍脏兮兮的脸,笑了。   那轻佻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笑立刻让莫小侯爷气得头脑发懵,随即破口大骂:“裴四!你没死,你敢欺君,我要回承启把你告死!”   裴醉右手攥着莫擎苍开了个口子的粗布短打,压低了嗓音,笑眼转凉:“说,什么叛徒?”   莫擎苍被裴醉眼底涌动的杀意暗流吓了一跳,却也知道这事关河安城防的安全,好脾气的小侯爷没跟裴武夫一般见识,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明原委。   裴醉棺椁回河安的那日,莫擎苍就站在城门口,挤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他看着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说不出是解恨还是遗憾,反正,他站了挺久,最后,踩着这承启的第一场雪回了府。他连夜收拾了细软,带上了银票兵刃和两个懂武的长随,摸着夜色离家出走投军去了。   他只是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并非替那个宿敌完成未竟之志。   莫擎苍如是自我安慰。   可惜,愿望很远大,现实很残酷。   不通人情世故的单纯小侯爷先后经历了被强盗劫财劫色、长随护主丧命、身无分文沦为乞讨,好不容易到了河安,却发现自己假身份没有河安卫所军籍,根本没办法投军从戎,更混不进军法严苛的赤凤营。   无一技傍身的莫小侯爷只能跟着小乞丐四处流窜,从最开始的嫌弃烦闷,到后来精于攀谈暗收情报,这突飞猛进的成长只用了几个月。   一个月前,兰泞骑兵攻城凶猛,城墙摇摇欲坠,城内人心惶惶。莫擎苍算是会些拳脚功夫,在惠民医馆找了个跑腿的长工做,一来二去,竟勾搭上了赤凤营里最底层的许伍长。   许伍长替营中同袍置办草药杂物,莫擎苍便推着车跟着他一起进入军营后勤营帐。   有时他收拾着草料,身旁就从天上投下一枚火弹。莫擎苍从最开始抱着许伍长的大腿瑟瑟发抖,到淡定地跟着许伍长用沙子埋火弹,这次,前后不过用了十几天。   就在莫擎苍成为后勤将士的熟人时,他却发现了一件不正常的事。   赤凤营十二个时辰换一次岗,子时的守卫比午时的守卫还要更严格,那些军将仿佛张了一对鹰隼之眼,半夜灼灼放光。   可那夜,莫擎苍却看见赤凤营的巡防链开了一个口子,他在营中呆了半个时辰,面前竟一组巡逻队都没有。   他拐弯抹角地打探,听说是因为粮草起火而导致的巡防空隙。   毕竟战火连天,起火也正常。   可怪就怪在,总是那一组巡逻队守夜时,出现岔子。   莫擎苍把这事含蓄地捅给了许伍长,对方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后来,不知这消息被谁透露了出去,莫擎苍走夜路回城时,莫名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若非前方打更人经过,他尊贵的小命可能就要交代在那腐朽破旧的小巷里。   莫擎苍越说越气,他手被绑着,没办法朝裴醉破口大骂,只能口水狂喷,怒道:“若不是那人心里有鬼,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   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前言不搭后语,推论认知过于浅薄,缺少证据佐辅,全凭猜测,也敢去林帅面前闹?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脑子。”   莫擎苍被这轻蔑的总结噎得满脸通红,愤恨交加,用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滚着去撞那混蛋武夫,可方向没控制好,眼看着那人轻巧闪开,自己那尊贵的头颅就要吻上兵器架。   他蓦地闭上眼,梗着脖子,死也不跟混账武夫示弱。   一只冰凉的手拽上了莫擎苍破破烂烂的衣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拉住了。   莫擎苍睁眼,呼吸打在黄梨木架上又反弹到了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你想死就死,别牵连爷的兵器架。”裴醉把莫擎苍甩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坐到了椅子上,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   莫擎苍借着地上的小石块,使劲地磨手腕上的麻绳,磨了半天,终于将麻绳切开一个小豁口。   他猛地扯断了绳子,两步跨到裴醉的面前,很想报仇,却知道自己恐怕不敌,只泄愤似的将头上的野草梗全拨弄到裴醉的面前。   “莫鸟窝,养了这么多年鸟,还没养够?”裴醉根本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右手撑着突突发疼的额角,缓缓地闭了眼。   莫擎苍也累了,一屁股坐在裴醉身旁的木椅子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暖了暖冻得僵硬的身子。   “我没有撒谎,我今日是真的看见那个千户鬼鬼祟祟地出营,和兰泞人密谋。我骑了这么久的马过来,你们还不信我?!”   “是吗。”   “果然,他们说得都是真的,赤凤营从上到下都要包庇自己人。”莫擎苍冷哼一声,“你也要包庇你的兄弟?”   裴醉食指在额角慢慢地打着圈,声音很缓很沉。   “你知道你说的千户是谁吗?”   “知道。”莫擎苍嗤之以鼻,“不就是一个副将的儿子吗?”   裴醉的眉心蹙得更深,一对飞眉斜挑,神色虽平静,可紧抿着的唇角隐隐约约泄露了些许忍耐与克制。   “来人。”裴醉声音微高,语气很冷。   宣承野亲自入帐,在两人面前站定。   “将军。”   “派侦骑斥候一千五,半数跨河去往敌军后方,半数沿来路回探。半日内,我要知道对河敌军的大概人数,还有河安的备战与城外敌情。另外,让一万轻骑原地驻扎,我与萧副帅留下,剩下的,请林帅带着立刻回河安主营。”裴醉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疲惫地压低声音,“...将我的建议传达给林帅,请他定夺。”   宣承野抱拳称是。   莫擎苍愣了片刻。   “怎么,你不信他?你信我?我可听说,那千户和你关系不错。”   裴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喂,我又听说,他爹是为了你而死的,你一点情面都不讲?”莫擎苍嫌裴醉不够难受,气哼哼地故意递刀子,一刀一刀插在他心口。   “聒噪。”裴醉声音发哑,抱胸闭眼,生人勿近的不屑模样在莫擎苍本就火气荡漾的小胸膛里放了一把火。   “就上次,你为了盖无常抗旨不尊,死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滚出去。”   裴醉猛地掀了眼帘,眸中的冷意如银瓶炸裂,莫擎苍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下,连呼吸都猛地一滞。   他呐呐地锁着手指,还想说些什么来找补,林远山直接挑帘进来,看也没看莫擎苍一眼,只坐在裴醉身侧,压低声音问道:“你怀疑开平通敌?”   裴醉缓慢地点了点头。   “理由。”林远山左手攥紧了扶手,木凳吱嘎作响。   “上月的兰泞攻城,太过顺利。为何地字所的锥形阵进攻无效?盾牌为何一戳即破?又为何回防的雁行阵没能护住三军撤回瓮城中?右翼,是谁在领兵?”裴醉抬眼,眼底微微泛红,极为平静的表情下压着汹涌的情绪,仿佛一座巍峨冰山镇压着旋流的暗潮澎湃。   “他没有理由通敌。”林远山亦是极力克制怒气,手指已经微微发颤。   “理由重要吗?结果,已经说明一切了。”裴醉淡淡一笑,“林帅,军机不可延误,下令回营吧。”   “大帅,此人胡言,不可轻信。”   “我谁也不信。”裴醉慢慢地起身,双手搭着椅背,睥睨俯视着两人,淡漠地牵了个笑容出来,“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   林远山还待说话,裴醉却已经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若你不愿轻举妄动,便在此处等斥候回报。”裴醉转身走到龙门架前,单手取下战盔,利落地扣在了头上。   “大帅!”   裴醉一边收拾战甲,一边随口说道:“给我五千轻骑。我带人去偷袭敌军主营,围魏救赵。”   林远山拉着裴醉的左臂,轻巧夺下了那人手里的刀,将他压在了座椅上:“你肩伤这么重,身子又不好,带着五千人去做什么?送死吗?”   裴醉反手推开林远山的钳制,声音平淡如水:“你明明知道,天字所的火炮马上就要告罄了。现在撤军,你我恐会遭敌军追击,可若项开平真的将这机密泄露给了敌军,河安就完了。”   林远山被裴醉这不带一丝感情的话打得脸色青红交加。   “...末将知道。”   “我知道,项叔的死,对你打击也很大。可这情报若是真的,那么现在,河安一刻也等不起了。”裴醉右手紧紧抓着腰间的雁翎刀,大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碎玉,“城门再破,也决不能四敞大开任人凌辱。我决不允许兰泞人的蹄子肆无忌惮地踏上我河安的土地。赤凤营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就算只剩尸首,堵,也得给我把城门堵住!” 第111章 兵临城下   大庆的北方边境屹立着一道连绵起伏的城墙,宛若巨龙沉眠,巍峨雄伟。   而连接这石砖城墙防线的,是九座要塞城镇。他们如同镶嵌在巨龙身上的明珠,在岁月的洗礼下越发熠熠生辉,也越发濒临破碎。   河安是其中最大的边防关隘,百年来,作为兰泞游牧铁骑的主要靶子,扛下了无数次猛烈进攻。   那砖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都是战火吻过的伤疤,里面藏着无数生离死别的凄然和前赴后继的决绝。   下了半日的雪渐渐地停了。   广袤草场被厚实的积雪盖得安宁而静谧,连一贯猛烈的北风卷雪也停下了那凶猛的攻势。   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洒在一片无垠冰雪上,亮闪闪的,宛若夏日平湖的波光粼粼。那宁静给人以岁月安好的错觉,仿佛一切战火都从这片土地上退去,再也不会转头回来。   小兵今年十三岁,第一次放哨。   他个子不高,刚过生辰,比去年多长了一个拇指盖的高度,大家都叫他矮萝卜。   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拼命地吃饭,没能如愿长得顶天立地,却横向膨胀得惊心动魄。   连接城墙的墩台很高,约五丈,三层,可容百人。   胖乎乎的小兵从墩台最下面爬楼梯上了最高层的瞭望台,同手同脚地走到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伍长面前,紧张地行了一个抱拳礼。   冷眉冷眼的伍长眉毛上结了霜,斜睨小兵一眼,挂霜眉毛簌簌往下掉冰碴子。   小兵又想哭又想笑,努力地擎着眼泪不敢掉。   伍长瞪了那没出息的矮萝卜一眼,嘲讽都要从鼻孔里窜出来。   没出息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他老爹老娘都死了,哪能轮到他守在这里摇战旗点烽烟。   小兵身上的肉一点也起不到保暖的作用,站了不到一会儿,腿肚子就开始发颤。   伍长狭长眼睛瞪着打摆子的小兵,阴沉沉的。   小兵以为他要挨揍了,将眼睛狠狠地闭了起来,小圆脸蛋都委屈地向下垂着。   下一刻,那胖的没什么棱角的下颌被一只冷硬的手大力捏开,小兵冻得僵硬的舌头顶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舌尖传来麦芽的清香,混着烟火的呛鼻味道,还有墙砖的馊味,最后,尽数被冰雪的凛冽清爽味道盖了过去。   “怂包,看你那傻样。”   伍长嫌弃地不肯看那矮萝卜一眼,手还在墙砖的垛口缝隙里窸窸窣窣地掏着,转眼,又拿出一只冻成了铁板的麦芽糖块,大辣辣地丢进了自己嘴里。   “谢...谢谢伍长。”   小兵腮帮子鼓鼓地咬碎了糖块,跟个屯货的小松鼠一般,笑出了两只小酒窝。   见伍长没搭理他,小兵又偷偷地笑了,暗自用小舌头卷了那糖块,还没等这滋味落进喉咙里,他那双昏花的小眼睛忽然瞪得溜圆。   远处,那冰雪与天幕交接的一字边界上,蓦地升起了一抹墨色的线。   极细的墨痕一点点在冰雪画卷上晕开,黑色罩住了远方的天幕,那纵横的墨痕飞溅得如同傍晚的乌鸦振翅,又像涨潮的海水,泛起惊天波澜。   漆黑的噩梦,吞噬了所有宁静的美好。   “伍长..伍长。”   矮萝卜害怕地腿都在哆嗦。   青年伍长唇边的淡笑还没有褪去,扭头看见那墨黑涨潮,瞳孔缩成了一个墨点,扯过小兵手里的鼓槌,不要命地敲击那口陈旧到快要碎裂的鹿皮大鼓。   那沉重又急促的鼓声如同暴雨疾奔,敲醒了每个镇守边线城墙的军士。   “点火!!!!”   伍长双眼通红,扯着嗓子朝小兵吼叫,手里的鼓槌没停,手腕像是要敲断了一般。   小兵吓得尿了裤子,裆下生风,冻得他迈不开步,只能用双腿颤巍巍地往前挪,手指重重杵在了垛口墙砖上,扭曲的剧烈疼痛让他叫了出来。   伍长骂了一连串的娘,抬脚把碍事的小兵重重踹在地上,从垛口里掏出被雪埋住的火折子,情急之下,直接用嘴咬开了火折子外的油纸,锋利的边缘将伍长的嘴角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   那微弱的火苗迎风起,燃着了引棉草纸,那火舌如陀螺一般旋转着蹿上了烽火台。   狼烟一瞬冲天起,将边城蜿蜒曲折、如同盘龙般的沉眠烽火台全部唤醒,无数焰火森森然拔地而起,直冲天幕,铸成了一道脆弱又慑人的防线。   而成串的战鼓彼此呼应,势若奔雷,沿着边境线轰然滚落,仿佛巨龙抬头,朝着进犯之人怒吼威慑。   那黑潮一点点逼近城墙,终于显露出藏于波涛下的狰狞面容。   黑漆漆的火炮被骑兵簇拥着,缓缓对准那破败的城墙。   伍长手里的鼓敲得更快,更急,几乎只能看见手腕留下的残影。   小兵愣愣地看着那火炮口,耳边是伍长撕心裂肺地‘躲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   裹挟着劲风的漫天火石雨仿佛定格在半空中,抬起指尖,便能触碰到那滚烫的火舌。   他喉咙里的麦芽甜味还没落下去,面前便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硫磺酸味。这极致的反差,伴着扑面而来的火焰炙烤,让他在这须臾之间,品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城墙重重地颤了一下。   时间仿佛一瞬又恢复了流淌,而他早已经被伍长扑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冰雪泥土。   小兵腿上的热流愈发明显,他甚至都感觉不到羞耻,只呆怔地看着被石头打剩下半个肩膀的伍长。   那半盏茶前还独自高贵冷艳的伍长,此刻狼狈到看不出人形,半边身子无力地抽搐,白骨在空中孤零零地支棱着。   明明冰雪扑面,小兵只觉得手掌间鲜血的滚烫快要把他的手烤熟了。   “伍长,伍长...呜呜...”   小兵手足无措地抱着面若金纸的伍长,完全不知道自己能替他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去...敲...”   伍长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往外涌着鲜血,声音稀碎含糊,混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间,像是刮了一阵风,轻到留不下任何痕迹。   小兵躲在城墙后面抱着头瑟瑟发抖,耳边是震天火炮的炸裂声,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林大帅在挑选边城放哨人的沉重话语。   ‘遵宁远侯令,非寡孤独者,不得守边城。’   小兵从垛口里窥探着来势汹汹的兰泞骑兵,又扭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远处的高大瓮城,和被瓮城牢牢护佑着的河安城门。   河安有三道防线,边城城墙、瓮城、河安城门。   他们,是敌军的第一道堑垒,是身后无数同袍和百姓的第一层保护罩。   是无可生还的赤凤营军人。   他扭曲裂口的小胖手被伍长轻轻地攥了一下,手里的鼓槌硬邦邦的,生冷地硌着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手心。   “我行吗?”   小兵憋着一口气,傻乎乎地朝着伍长问道。   死人已经不会回答了。   可死亡,本身就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   小兵擦了把鼻血,提了提裤子,顶着凉飕飕的裤裆,扑到了战鼓前,用尽吃奶的劲儿敲响了那破旧的大鼓。   就算他是万千小角色中的一员,甚至渺小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对战局起不了什么影响,可他此时觉得,站在战鼓前的自己,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漫天火炮如流星坠地,所到之处,鲜血四溅,尸块成泥。   无数边城守台人死了,活着的人,踩着兄弟的尸首,接过他们手中的鼓槌,站在那破裂的大鼓前,迎风拼命地砸。   每一声,都是最焦急的祈愿。   快点。   快一点。   谁来救救我们的家;   每一声,又是最凶狠的威慑。   滚开。   快滚开。   凡我大庆领土,胆敢踏入者,死!   兰泞铁骑终是砸破了城墙,那砖瓦土块零零碎碎地落了下来,无数人埋骨在瓦砾废墟下,在火炮的灼烈焰尘中灰飞烟灭。   战鼓在战火里消亡,却带不走这振聋发聩的战鼓声。远方,瓮城中渐渐响起战鼓,声音由小至大,那坚毅而持久的战鼓声响彻在苍茫的雪原上,如同苍鹰盘旋,久居不散。   边城将士用生命燃成的狼烟,被城中的同袍一丝不差地接受到了。   可是,大庆北方城墙,还是破了。   兰泞人推着漆黑森然的火炮战车,用坚硬的车轮碾过大庆的边界线,骑兵胯下的战马肆无忌惮地踩着赤凤营的旌旗,长驱直入,目标直指那高大耸立的半月形瓮城。   攻下瓮城,就能打开河安的大门。   瓮城的城墙上,天字所副将范则手握黄旗,神色凝重。   兰泞骑兵约五万人,城内守军有七万之数,虽在人数上勉强占优,可城内病残将士居多,且火器即将告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兰泞以五万人进犯河安,恐怕是胸有成竹,不惧人少。   再观着凶猛的攻城之势,恐怕,赤凤营前几日这大唱空城之计,已然被人识破。   提前挖的壕沟,埋的火雷,铺的陷阱,虽成功阻拦了为首的兰泞骑兵,可那些后排的嗜血敌军骑兵,看也不看那些倒下的同袍尸体,若踏无人之境一般,激进而凶暴,如同潮水漫过砂石般汹涌,瞬间便补上前方缺漏。   那志在必得的豕突狼奔,让范则心里一阵阵地泛起凉意。   此一战,凶多吉少。   可,列阵在前,岂能退缩?   城墙下专设了牛马墙,大小铳眼交错排列。   范则看了一眼那严阵以待的军士,深深吸了口气,手腕微抬。   身旁的旗兵高高举起手中的旗杆,右手一甩,那卷起的黄旗随风猎猎而展,恰似将士头顶随风颤动的红缨。   “天字所将士听令!”   天字所军士无声地将圆孔火炮口伸出那铳眼口,伤痕累累的火炮如同一根根尖锐的刺,长在这城墙之上,森然而肃穆,凛冽而锐利。   热兵器之争,弱小的血肉之躯已经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就算用身体去堵炮眼,也不过是枉死牺牲。   守城之战,他们唯有死守着一堵城墙,静待敌军消耗殆尽,或是等待援军到来。   别无二法。   城下的伏兵佯败,引兰泞骑兵步步追击,至瓮城火器射程内。   范则深吸一口气,猛地落下手臂,随着旗兵高高举起战旗,前后摇摆三次,他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开火!”   伴随着他的嘶吼声,是震耳欲聋的火炮声和战鼓声,一齐坠落在了瓮城前的开阔平野中,惊起无数积雪和尘土。   这火炮的猛烈攻击效果极其明显。   敌军攻城的脚步慢了下来,可兰泞先锋骑掩护下的火炮也缓缓地推至了阵前。   “轰!”   一声惊天巨响在牛马墙前砰然炸开,砖跺添了几道裂缝,城墙微微地颤了几下。   击打与反击,一道又一道金黄色的弧线甩着灰烟,交错在这河安外的苍凉平原上,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攻守双方没有人退缩。   他们都知道,谁先露怯,谁先死。   范则身边来来往往的千户长不停地禀报着剩余的炮弹数。   “禀副帅!天字甲号,六十三!”   “天字乙号,四十八!”   “丙号...”   范则手掌紧紧攥着拳,悬在半空中,旗兵一刻不敢停,用力挥舞着双臂,拼死将那黄旗甩得猎猎作响。   如此僵持许久,直到冬日晴朗的午后被火炮的灰色刺鼻烟尘尽数遮盖,浓烟压城,河安仿佛被天火炙烤,烟尘如骇浪。   范则手心里不停地渗出冷汗,死死地咬紧牙关。   炮弹不够了。   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拳头微微发颤,双眼死死地盯着远方的草场,渴求他的战友早一刻带兵回城。   他可以死,但城不能破。   “轰隆!!”   又是一阵惊天巨响,一堵牛马墙竟被人打得塌陷,泥砖簌簌掉落,如同掉了渣的吊炉草灰饼。   满脸血浆的小兵惊慌失措地跑上了城墙,不停地哭嚎着:“副帅,撑不住了,不行了!”   范则染血的双眼一瞬浸满杀意,他抽出旗兵腰际的刀,横劈抹颈,那小兵的眼泪还在眼眶,头颅已经离开了身体,咕噜噜地滚落城墙。   他看也不看那动摇军心的小卒尸首,丢了染血腰刀,站在城楼前,放眼远眺。   战火连绵,烟尘滚滚,敌军以气势压城,密密麻麻的整齐方阵,也是与赤凤营多年对战磨炼出来的。   仿佛多年的愤恨,只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誓要将河安的城墙砸出一个个破风窟窿来。   范则极用力地抓着城墙,被冻得僵硬的指甲已经血肉模糊。   一场不死不休之战。   他缓缓地举起鲜血淋漓的右手。   旗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旗杆,眼泪模糊了视线。   “传我命令。”   范则嘶哑的声音穿过层层炮火和哀嚎,准确地传达到了旗兵的耳朵里。   旗兵用力地点点头,冲天怒吼:“请副帅下令!”   范则的眼睛在滚滚烟尘中准确地找寻着敌军火力的薄弱点,他与城墙左右瞭望台的副手交换了几个手势,鹰隼似的眼神直直刺向敌军右翼的盾牌掩护圈。   若炮火足够,便能打散右翼的阵势,引敌军自乱。   可现在,手中兵火只余可怜的几发,城门却已摇摇欲坠,他没有了选择。   “停火!”   范则死死咬着牙关,几乎将这命令挤了出来。   旗兵懂这命令的意思。   放弃防守,等待时机,最后一搏。   他狠狠地抹掉眼泪,拼了老命地将黄旗横握在手上,那旗帜随炮火的冲击波动而一阵阵地战栗。   兰泞步兵在炮火的掩护下,拉着一丈三尺高的铁制冲车,疯狂地撞击着瓮城城门。   冲车上的倒三角铁架上捆着漆黑的火炮,一边冲撞,一边开火。   城墙上的士兵望着那横杆飘立的旗帜,都红了眼圈。   他们没有了火器,干脆用大火石往城楼下丢。   对敌军,砸一个死一个,死一个少一个:拉一个人垫背不亏,拉两个人一起死赚。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范则眼神愈发凝重。   他将手放在城墙上,感受着城墙的震颤。   这是最后的坚守,最后的回击。   最后的时刻。   他圆目怒睁,一身铠甲沾满冰雪,扬臂一挥,大吼道:“准备!”   旗兵丢了黄旗,正要从地上捞起一枚正红旗帜,远处天边忽得一枚黄色烟火直冲天际,那耀眼的光芒在浓雾烟尘中夺走了范则的所有目光。   范副将决绝赴死的瞳孔忽得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一把夺走旗兵手中的红色旗帜,半个身子几乎扑到了城墙边,眼圈涨得通红。   这是赤凤营天字所的烟火讯号。   以颜色示意八卦方位,红为乾,黄为巽。   他本是要以乾位护住城门,掩护城内将士出城死战。可这烟火讯号的意思,竟是催他攻打敌军右翼。   有人在阻拦他。   不许他殊死一搏。   懂排兵布阵、熟悉天字所作战模式的人,莫非,老萧带兵回来了?!   他死死地盯着远方,却只看到了那黄色烟火余辉淹没在一片灰黑色的火药烟雾中,宛若即将坠入黑夜的绚丽晚霞,转瞬即逝。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范则握着旗杆的手微微发颤,渴望再次看到那救赎的烟火。   这次,没有让他等太久,几乎在那焰火余晖消散的同时,又一枚明黄烟火拔地而起,在空中怦然炸开,那金灿灿的光芒映在所有人的眼底,点亮了他们心里快要枯成死灰的希望。   是援兵。   那是援兵!!   范则热泪滚滚落下,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幅度摇着黄旗,撕心裂肺地喊:“乾位转巽位!”   话音刚落,鼓点忽得一变,两只黄旗自左右城墙高高挂起,所有火炮如骤雨一般,纷纷落在敌军右翼的薄弱处。   敌军右翼方阵被炸开一个空缺,然而他们早有准备,分兵两列补上中间空挡,依旧朝着牛马墙的薄弱处击打,完全没有考虑弹药储备,像是笃定城内的反击只是负隅顽抗。   可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同样惊天动地的炮火声。   原本锐不可当的敌军方阵像是被野兽撕咬下一个大口子!   那炮弹如同砸进池塘里的千斤巨石,掀起了阵阵滔天的尘土火花。   远处,战马金戈起,在无数马蹄声与将士嘶吼声的簇拥下,赤凤营的血红旌旗破开烟雾,斩断晦暗,疯了一般的冲入敌军阵中。   兰泞骑兵很明显没有料到赤凤营的回援会如此之快,自身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未加遮掩的弗朗火炮被后背援兵和前身天字所将士的全力进攻打得原地炸裂,阵型一乱,攻城的火力也逐渐减弱。   范则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将为数不多的炮弹尽数投了出去。   那密集的弹雨打得兰泞骑兵无法再向前一步,冲锋的勇猛气势也陡然锐减。   萧秋月带着一万轻骑,以锥形阵扎入右翼乱军中,立时打乱敌军阵势;林远山率领三万重甲兵,以雁行阵自后方缓缓推进。前排骑兵以北雁南飞之势布阵,防御与掩护齐用,后排火炮有的放矢,与敌军左翼以火力相抗厮杀。   裴醉立于万军后方高地,俯瞰着这混乱的战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眸如暮霭暗沉,身着银白轻甲,身姿如山,风雪难撼。   自他手中抛出各色烟火讯号,那是给范则的指示,也是赤凤营所有将士的指引,仿佛随着那光芒的来处,便能带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范则根据那讯号的变化,不停地改换着旗语,与此同时,他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   这不是老萧的布阵谋局。   莫非...   范则根本不敢深想下去,因为此时也无暇让他多想。   “副帅!”   千户自身后旋梯疾奔过来,扑倒在范则脚下,染了火炮黑灰和鲜血的头颅,沉重而绝望地沉了下去。   终于。   弹尽粮绝。   范则本能地望向那焰火来处,可那杳远的方向,并没有再投出讯号。   因为那座高土坡,已经被敌军的火炮击中,坡顶的冰雪瞬间土崩瓦解,倾塌而落,厚重的冰雪一瞬间将那延伸出的高地全都埋了起来。   正与敌军厮杀的林远山和萧秋月听见身后那撼天动地的巨响,猛地牵马转头,看见那轰然滚落的冰雪,一瞬,目眦尽裂。   “大帅!!!”   他们失声高喊,心中的惊怒忧惧无可对人言。   可就在这时,空中又接连响起噼啪声,像是垂髫稚儿手里的串鞭。亮闪闪的火树银花弹顽皮地在半空炸开,仿佛在嘲讽兰泞骑兵的久攻不下,又仿佛是在给遥远的副将报一个平安。   兰泞骑兵却宛如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尤其是冲锋在前的首领阿多邦,更是一瞬间被打乱了进攻的阵脚。   不是说,那人死了吗?!   “咳咳...”裴醉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右手有些狼狈地拨弄着头顶战盔上积满的冰雪,边咳边促狭一笑,“早知这个烟火有乱其军心之效,我离开河安时,便该多做些,留下来给林叔。”   “是,主子之威,可使敌军闻风丧胆。”   天初撑着裴醉染血的手臂,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看着裴醉惨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从侧肩取下一只品字形三眼火铳,小心地挂在了裴醉还勉强能动的右肩上。   “主子,鸟铳都坏得差不多了,属下翻遍了库房,只找到了老祖宗时候留下的三眼火铳。虽需一手点火一手持枪,极为不便,但对阵时比刀略强些。”   裴醉摸着那泛着铁锈的漆黑长管,抬眼时,一向深邃平静的眼睛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苍叔,以你对火器的了解,去天字所做一个兵长绰绰有余。我以为,母亲的意思,你明白。”   “...天地玄三字组的训练,是对照着赤凤营天地玄三字所,我们三个人都懂,这是她为我们留的后路。可,我们是裴家的暗卫,生也是,死也是,没那个当官的命。”天初牵来裴醉的马,将他慢慢地扶上了马鞍。   他站在马前,抬眼望着裴醉,粗黑的眉毛舒展着,有些许皱纹的眼也弯着笑了笑。   “再说,赤凤营的兵,为大庆而战;而佘山三十三匪,只为裴家人而战。”   裴醉定定地望着天初,末了,垂眸轻笑一声。   他自怀中掏出所有烟火弹,那色彩斑斓的小球在他的指缝间翻飞,点火瞬间,被猛地一掷,那七彩讯号烟花如同翩跹的大雁划过天际,留下绚烂的光影。   他牵了缰绳,与身后地字所的五千轻骑会合,在阵前,手勒缰绳,右臂高举三眼火铳。   “城里没了火器,还有废铜烂铁。破烂也砸没了,还有我。我若也不在了,还有万千不甘外敌侵辱的百姓。他兰泞人想要借道河安取下承启皇城,得问问这片土地上的人愿不愿意。小子们,你们愿意吗?”   裴醉低沉含笑的声音在一片厮杀声中格外坚定,身后的将士牵着马,热血不凉,齐声震天吼。   “不愿意!!!”   “很好。”   裴醉朝着河安城门遥遥望去,清亮的眼眸含着昂扬的战意,火铳直指河安家乡。   “我大庆军民,不屈无惧;我大庆国土,半寸不让!” 第112章 反转   李昀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几乎每日都要去神火营待一个时辰。   他周旋于户部、兵部与三大营间,替火器的研发争取最大的支持。   明鸿从一开始的避而不见,到最后追着李昀要铜铁钱财,俨然没再把他当作外人。   李昀每次都收下了明鸿的账单,过几日,整箱整箱的金银铜铁与银票被车马拉着,直接拖进了明鸿的山洞里。   听说明指挥使每次都要跟梁王殿下要个几万两白银,这狮子大开口可吓坏了三大营其他二位将领,他们拖着申文先当作挡箭牌,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明鸿焦头烂额地在洞里忙活着,听木小二结结巴巴的复述着外面二人要去打小报告,直接丢下了手里的火钳,气得原地跳脚。   “他娘的,这群没脑子的,以为梁王的钱那么好拿?!”   木小二躲在淬火水池旁边,挠了挠头,用小手去够那烧得滚烫的火钳,一边回答道:“梁王...哥哥...很好...”   明鸿眼看着木小二的手就要触到那火红的铁表面,直接用身子将木小二撞飞了两步。   “哇...呜呜...”   一看木小二被撞在地下摔疼了,明鸿跟自己的宝贝火器被摔散了一般心疼,扑过去好声好气地哄着:“小二啊,不哭不哭,你说的都对,你的梁王哥哥可好了。就是每日带着人挑设计手稿的毛病,再不就是带人去实验场挑火器落点和炸膛的毛病,除了给银子痛快,其他再没有一点痛快的地方,这他娘的是选媳妇还是选火器,哦他娘的,我遇到这么个祖宗真他娘的...”   越说越气,明鸿的粗口就要飞上天,没意识到木小二也跟着明鸿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他娘的’,学得有模有样的。   明鸿呆了一下,然后给他比了个赞赏。   木小二也回了他一个大拇指。   过了不久,山洞里传来阵阵清脆的打铁声,伴随着一老一少洪亮的‘他娘的’。   两个指挥使可不知道这火器研发的苦,只看到了三大营与梁王越走越近的表象。   毕竟,首先,这梁王近来的风评不佳。   先有坊间断袖流言,后有收拢权势野心昭昭。这愈发不止息的流言如醇酒发酵,甚至有说书人将先太子被弑一事重提,说外表温文儒雅的梁王,实际上是心狠手辣的弑兄疯子,表里不一,人面兽心。   再说,三大营是陛下的亲卫,他们担心,若明鸿跟梁王走得太近,是不是会遭陛下疑心,从而牵连三大营。   申文先握着长剑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压下心里的火。   申高阳在旁边美滋滋地数钱,看见申文先差点暴走,立刻跟套马的汉子一般,用软软的手臂圈住自家大哥的身体,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哎呀,大哥,我早上跟你说什么来着?”   申文先狠狠砸下手中的铁剑,如炬的目光环视了一周,最后还是屈服于世子殿下的淫威,挤了个仿佛被卖身的崎岖笑容:“两位见谅,家里最近蚊子太吵,这些流言我没听到。”   申高阳在申文先耳边继续无所畏惧地指导着演技:“再真挚一点,最好给他们展示展示你身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包,否则,他们不会相信大冬天文林王府养蚊子的~是不是呀~大哥?”   申世子可不像他家大哥那样有礼义廉耻,小眼珠一转,直接拉散了申文先的衣领,用食指轻轻摩挲过申文先锁骨下那道可疑的红痕,末了,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扬了一个艳丽的笑容出来。   申文先脸蹭地一下蹿得火红,瞳孔地震尚且不够形容他此刻的心动与慌乱。   “这蚊子猖獗,大哥夜半难眠,实在是我的不是。”申高阳转头对着两位指挥使时,又是一脸正直文雅的读书人形象,叹息道,“若大哥因为我的失误没休息好,又因为这缺乏修养而对着二位有所失态,归根到底,还是我的错。今日,高阳给二位赔个礼。”   两个指挥使没看见申高阳的小动作,只看到身后的申文先憋红成了猴屁股的脸蛋,以为他气得上头,立刻起身,回礼道:“不敢,不敢,我等也是担忧总指挥使和三大营将士罢了。”   四人正互相演着互相推诿和恭维的一出好戏,正堂门却忽得被人重重推开。   “谁呀,没经通报就...”   申高阳尖细的小嗓音高高抛了起来,还没落地,便咽了回去。   李昀一袭狐裘雪白,脸色也苍白,可额角却微微生了汗。一贯竖得整齐的玉发冠一路走来有些散,碎发在精致雪白的侧颈垂了几绺下来,如同皎皎白雪地上的疏斜梅枝,清冷又孤高。   “本王有急事,要同申指挥使商量。”李昀声音亦如冬雪飘零,温和中带着凛冽和不容置疑。   两人生怕自己刚刚的议论被梁王知道,斜着眼偷偷觑着申高阳,世子殿下暗暗比了一个安心的手势,唇角软软一翘,口型是‘放心’二字。   等到二人退出后,申高阳等不及拉着李昀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怀里暖着:“元晦,你怎么了,怎么手这么凉?”   “子奉,我要带明指挥使与木公子入宫觐见。劳烦你先整理好营中可调配的辎重与粮草,选好兵将,等我从宫里出来,即刻启程前往河安。”   李昀的一句话把申家二人钉在了原地。   “忘归他...败了?”申高阳使劲抓着李昀的手,压低声音不敢置信地问道,“他不是从来没败过吗?”   李昀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地回握申高阳的白嫩小手,他的掌心躺着浅浅的汗,神色却不惊慌。   看着李昀面上的冷静,两人的心情也逐渐沉了下来。   “殿下不必忧心,我这就去调配人手。”申文先应下的十分干脆,正提步要走,却被申高阳使劲拽了一下胳膊。   “大哥,元晦让你去整理名单,没让你直接调兵,你没有圣旨,私调兵马,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说完,申高阳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地看着李昀,却坦荡又坦诚地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元晦,不光是对子奉,我也有话对你说。你想在这个节骨眼押送火器粮草去北疆,就不怕被朝臣骂死你?你和忘归,你们俩怎么一个模样,找骂啊?”   李昀眼帘微展,唇边笑意浅浅。   “等河安保住了,再让诸位大人放心地骂我。”   申高阳一噎,无话可说。   “子昭,子奉,朝里有老师在,应当无虞。土地清丈已经开始,你们还是要提防清林的末路反扑,若他们在朝中有何异动,立刻传书给我。”   李昀笑眼微弯,丝毫不见局促,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朝中各项事宜。   正说着,一老一少已经灰头土脸地从山洞里出来了。   明鸿以为李昀又是来催命的,不情不愿地朝着身后一指:“殿下,今日份流火战鹰,里面能塞下二十五枚小型炮弹...”   “好,便请明指挥使带着这些与我一同入宫。”李昀温和地打断了明鸿的絮叨,清瘦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抬,身后便有身形高大的侍卫冲了上去,像是抢新娘夺花轿一般,抱了就跑。   一老一少望着这丧心病狂的‘抢劫’,没反应过来,为何一夕之间,温文儒雅的梁王殿下变得跟那个臭不要脸的劫匪一般。   “主子,这俩人,抬吗?”   二十二声音压得很低,眉宇焦急,目光跃跃欲试。   明鸿望着那侍卫要吃人的目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用粗壮的手臂扛起木小二,两人一起跨上了二十二的肩。   明指挥使听见二十二的腰嘎嘣一声脆响,一脸大仇得报的舒爽感,趴在木小二耳边,嘀嘀咕咕地坏笑。   “小二,跟爷爷我一起谢谢这位大哥。”   木小二扬了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位...大...大哥。”   二十二正喜滋滋地等着被夸,却听到话都说不利索的木小二极响亮地蹦出来四个字。   “去他娘的!”   李临正趴在桌子上,摇头晃脑地念着‘治国韬略’,龙冠上的珠帘清脆地打着摆子,他也不拨弄,十分专注地拿着手里的大毛笔,练着稚嫩的框架字。   他很苦恼。   他喜欢裴皇兄一手飘逸的行书,又喜欢梁皇兄一笔端庄的正楷,这字体各有千秋,批起折子来都好看,真是不知道该学谁的才好。   “陛下谁都不必学。”   王安和放下手里的书册,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籍,在李临面前轻轻展开。   李临眼前一亮,手里哗啦啦地翻着书册。   “先帝其字,瘦而不失其劲,散而不舍其形。非属草隶行楷任何一种,却独创了一派先河,是而为何?”   李临咬着笔杆子,小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道:“因为父皇是皇帝。”   “陛下说得有理。”王安和笑了。   “所以,即使父皇的字写得再难看,他们也不会说实话,对吗?”   王安和笑而不语。   李临噗嗤一笑,赶紧将手里那鬼画符一般的书册搁到了一旁,可瞬间又蹙起小眉头,不解问道:“首辅,那为何他们敢从父皇手里抢钱?”   王安和一点没觉得这问题幼稚,反而十分赞许地看了一眼李临。   “以财求权,以权谋私。说到底,无非便是欲壑不可填。”   “可首辅你也说过,食色性也,欲望本是寻常。就像朕喜欢木头,是正常的...”李临说道这里,忽得顿了一下,抱着王安和的手臂,骄傲地笑出了小虎牙,“朕知道了!有节制,有克制,方才为长久之道!”   王安和和蔼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更加放轻了声音,温和地夸道:“陛下说得是。只是,只靠各人意志,终究如同赌坊赌博,不可倚靠。唯有法治一途,规劝众人各司其职,行大路,远阴暗,才是长久坦途。”   “朕明白!!”李临一双大眼睛清澈又狡黠,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安和的手臂,“所谓人治,不如法治。这就是首辅为什么想要朕推行吏治新政,对吗?”   王安和老狐狸似的狭长眼眸终于弯成了一道缝。   他一掀衣袍,端正地跪在李临的面前,行了大礼:“陛下英明。”   李临想起梁皇兄逼着自己背的这段话,有种打小抄的心虚。   他打了个哈哈,赶紧下了龙椅,扶着王安和起身:“首辅快起来。”   两人这君臣相惜的模样,正被李昀撞上。   李昀肩上披着风雪,跪在殿外等待传召,清冷的眉心微锁。无意间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心里的忐忑终于尽数落下,眼中释然含着微笑。   他能安心地去寻忘归了。   “梁皇兄!”李临听说李昀来了,抬起小胖手,紧走了几步,扑进了李昀带着寒气儿的怀里。   李昀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带着明鸿和木小二,极快地将河安的加急军情说给了二人听。   堂上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凝重了三分。   “梁皇兄,你去吧。”李临小眉头锁了起来,眼中的焦急虽满溢,可他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小脸绷着,颇有帝王的威仪。   李昀松了一口气,他双手交叠,极为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陛下,待臣安顿好河安军将,定早日归朝。”   李临点点头,半蹲在李昀面前,小眼圈红扑扑的。   “梁皇兄,一定要救裴皇兄回来。”   王安和与李昀并肩走出议事殿,站在白玉回廊的转角,望着漫天风雪,相对无言。   许久,王安和才缓缓开口。   “...殿下,非要亲自前去?”   他并不赞同。   最近,坊间流言甚嚣尘上,仿佛有人在刻意抹黑李昀的名声。此时,再传出亲王亲自犒赏守关武将,甚至押送军粮火器前往边疆,实在是不甚明智。   李昀白皙修长的手一点点握住白玉栏杆,让冰雪渗入掌心里,化成了握不住的雪水。   “老师,我实在是担心...河安的安危。恨不得凭风而去,半刻尚嫌多。”   李昀的话中没有软弱,只有期冀和坚定。这让王安和知道,自己恐怕劝不动他,只能笑着叹了口气。   “殿下总是要选这么艰苦卓绝的荆棘之路去走。”   “没办法。”李昀清隽干净的眼眸弯了弯,声音如落雪般轻而温柔,如同一声含笑的叹息,“此生,我一步歧途,便步步歧途,再也回不去了。”   梁皇兄走了好几日,李临总是神不守舍的。   小皇帝下了早朝,一个人拎着腰带往寝殿走,唉声叹气的,一时担心这个,一时担心那个,连眼前多了一个人也没意识到。   “嗯?”李临看着钱忠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面前,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有话就说。”   “陛下,臣死罪。”   钱忠金线官服被大雪沁得湿透,仍是没有抬起头。   “怎么了?”李临小眉头皱得更紧了。   “梁王此行,恐有二心啊!”钱忠带着哭腔,进言道。   李临心里翻了个白眼,敷敷衍衍地‘嗯’了一声。   哦,他温文儒雅善良可爱的梁皇兄又要造反了,好的好的,知道了,还有点新鲜的吗?   钱忠拼命摇了摇头,他悄然抬手,三个身手利落的太监压着一个嘴里塞着麻布的臭刑犯人,将他扣在了李临面前。   “这人,陛下可还有印象?”钱忠掀开那满头草杆跳蚤的杂乱头发,从地上抓了一把洁白纯净的雪,狠狠地在那刑犯的脸上抹去黑灰,露出了一张刀疤纵横面目可憎的脸。   李临嫌恶地捂着小鼻子,摇了摇头:“谁啊?”   “是了,先帝托孤之时,陛下方才两岁,记不得也是正常的。”钱忠尖声细语的温柔话语混着冰雪的寒冻,刮在了李临耳畔,“此人名唤鄂语堂,乃是当年行刺陛下之人。”   李临瞳孔猛地一缩。   那些被他刻意抛在脑后的血色记忆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他倒退了半步,本能地想要寻找裴醉的庇佑与怀抱,却只撞上了粗糙的树干。   他后背又冷又疼,惊怒交加:“钱忠,你好大的胆子,你要造反吗?!”   钱忠立刻重重叩首,高呼冤枉:“臣不敢!还请陛下给臣半刻时间解释!”   “快说!”李临小手比雪还凉,可身旁无人可靠,他只能越发贴紧了树干,努力撑起自己酸软的双腿。   “鄂语堂招供,说,先帝托孤时他对陛下的行刺,皆是来自于梁王授意。”   李临跟看智障一般盯着钱忠看,呵呵笑了一声:“你觉得朕是小孩子,就觉得朕没脑子吗?”   钱忠早知李临不信,赶紧接着说道。   “臣容禀。前日,盖顿在牢中自尽。自尽前,他曾拼死将一封信托给臣。”钱忠知道李临现在没什么心思看信,只大略地提了几句,“...这信上曾写到,几月前,梁王曾用五年前东宫刺客的身份威胁盖无常,朝他讨要钱粮兵马。那些信,都存在刑部盖无常的遗物中。陛下若想看,臣自可去替陛下取。”   “东宫刺客?什么东西?”李临烦躁地反问着。   “陛下,五年前,先太子被刺杀一案,梁王是唯一的幸存之人。这封信上却写道,梁王早知刺客身份,那么,五年前的东宫灭门一案,很有可能是盖家与梁王联手演的一出好戏!”钱忠忠心到声音都发颤。   “跟朕有什么关系?!”   “陛下,若真是如此,那么梁王就是弑兄,谋求储君之位啊,陛下!”   “你说谎!”李临气得脸红脖子粗,“梁皇兄因此被罚去守陵三年,怎么可能是凶手!”   “正是如此啊,陛下。”钱忠眉毛一撇,都快要哭了,“这几年,梁王四处游历,就是为了收拢人心!这南境北疆,满朝文武,现在谁不知梁王仁厚清正之名!”   “你大胆!!”李临带着哭腔,从嶙峋树干上拽下一根树皮,朝他丢过去,“梁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陛下!!!”钱忠重重地叩着头,额角渗了血,“陛下仁德,不愿以恶意揣测兄弟,可事实如铁证啊!!”   “什么铁证!!”李临快要疯了。   “首辅手中,有先帝的遗诏!!!”钱忠惊天一劈,将李临打得懵了。   “什...什么?”   钱忠爬到李临身前,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声音里那一丝扭曲的欲望与快意:“废陛下皇位,还与梁王。”   李临脸色煞白,他猛地推开钱忠,朝着老太监拳打脚踢,边哭边骂:“你骗朕!你骗...你骗朕!”   钱忠不敢护着脸,被李临的小靴子踢得鼻青脸肿,可那带着颤的声音仍是一字不落地传进李临的耳朵里。   “从一开始,陛下就是先帝选来当做弃子的人,从一开始,陛下便是为了肃清朝政的箭靶子啊!先帝真正属意的,从来都是梁王,首辅自不必说,连摄政王也是,从头至尾,都是护着梁王的。陛下,你想想,当时太庙起火,摄政王为何带兵回城晚了,险些误了陛下的龙体安康!那时,他是去救梁王了!在陛下与梁王之间,他从来都是选的梁王啊!”   不,不是真的。   李临小脸煞白,眼圈通红。   他从来不在意这皇位谁做,可,他不能接受,他最最最信任的裴皇兄和梁皇兄,竟然从一开始就背叛于他。   不,不会的。   钱忠仍在不屈不挠地替李临辩清现状:“朝中六部九卿,还有首辅,都是梁王的人。他有了文臣势力,下一步,就是要抓紧摄政王手中的兵权,所以,他现在带兵去河安,收复赤凤营为他所用!陛下,这朝里,已经没有您的位置了!!”   “不会的...”李临抹着眼泪,声嘶力竭地朝他哭喊,“裴皇兄不会骗朕的!!”   “陛下,您被这贼臣给蒙蔽了!!”钱忠扶着李临倒下的身体,安慰地拍打着小皇帝微颤的背,眼里通红,却闪过一丝隐忍多年的快意,“宁远侯与梁王竹马至交,五年前不惜带赤凤营精锐去刑场救下梁王,两人自然交情非同寻常。而,先帝的遗诏,侯爷也一直知道,却瞒着您。因为,他需要扶植一个傀儡皇帝,替梁王扫清朝中所有障碍。现在,梁王带着宁远侯留下的赤凤营玄铁虎符去了河安,您说,他一旦拿到兵权以后,会怎么做呢?”   李临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龙袍衣摆被积雪埋了过去,头顶的龙冠歪斜狼狈,宛若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不...”   钱忠安静地跪在李临身旁,用极为蛊惑人心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诛心之言。   “陛下,从来没有人真心对过你。他们,都是在利用你。”   李临死死地咬着嘴唇,忍耐着心底的痛楚,幼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你...骗我...”   钱忠安静地笑了:“臣所说的,句句实言。若陛下想看证据,臣即刻奉上。”   李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   他双手撑着冷硬的积雪想要起身,却险些栽倒在雪里。   钱忠想搀扶,却被李临厌恶地一脚踹开。   所有人。   都令人恶心。   李临抱着自己单薄的身体,鼻音很厚,拖着无力的脚步,朝着寝殿的方向蹒跚地走着。   那幼小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显得格外寂寥和孤寂。   “朕要看证据。若你所说,有一句假话,朕立刻诛你九族。” 第113章 开解   一枚残破的旌旗斜插在两三交叠的尸首上,被狂风吹得飒飒而展,而此刻天地间难得的安静,没了炮火和金戈交杂,竟能听见那细微的旗帜晃动闷响。   残阳殷红似血,一江晚照倾落在苍茫狼藉的白雪地上,让人分不清,那地面上与雪斑驳交织的红,究竟是冷了的血,还是滚烫的光。   砖泥城墙上已经被砸出了大大小小的坑洼,像田埂间地鼠打的洞,东一个西一只,到处都是,补都补不完。   裴醉双臂搭在垛口砖上,望着修补城墙冒着热气的灰泥大铜锅,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秋月拖着范则的手臂,将他生拉硬拽到了裴醉身后十步远,扎了个马,双臂用力直推,将转身想逃的范副将打得两步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到了裴醉身旁的砖墙上。   “小心。”   裴醉伸出有力的右臂搀住了范则,对上了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眸,他笑了笑,收起了刚才出神时候的淡漠:“怎么了?”   范则哪还有守城时的镇定自若,他哆嗦地拽出了身旁的布兜子,抓了一把盐,洒到了裴醉的肩上。   “大帅,生人立灵位不吉利,末将给你驱驱邪,保平安。”   “没错。”萧秋月也抓了一把盐,洒在了裴醉战盔上。   裴醉没憋住气,吃了满嘴的盐巴,齁得他表情扭曲,一言难尽地望着两位年过半百的副将。   范则立刻取出腰间的水袋子,堵在裴醉的双唇间,手里擎着半根麦芽糖和半块粗布,贴心得甚至恨不得将他一日三餐衣食起居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多年没见,范叔还是如此...贤惠。”   范则翕然一笑。   裴醉青白修长的大手接过水袋,漱了口,含着麦芽糖顺势倚靠在墙边,摘了战盔,高束的长发随风微摆,双唇微弯,那处变不惊的笑意,根本不像是经历了几日艰苦卓绝的守城之战。   “城里如何?”   “老林亲自去审开平了。”范则边回答,边小心地打量着裴醉脸上的表情。   两人这么多年的战友情谊,再加上,老项的死,对大帅来说,肯定是心里一道难过的槛。   “嗯。”裴醉只随意应了一声,仿佛并不在意,转而问道,“城内人员可清查过了?没有混入兰泞的探子吧?后勤供给可还跟得上?人心是否安定?若有人趁机...”   “没有。”萧秋月抱拳打断了裴醉的话,朝着范则瞪着龙虎大眼。   范则硬着头皮,从腰间的皮袋子里拿出一个染了灰的半张大饼,小心翼翼地劝道:“大帅不必担心,城内人员已经在排查了,目前还没有发现有异常。大帅还是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吧。”   裴醉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饼,舌尖忽得品出了又软又甜的药膳粥的滋味来。   他垂眸浅笑,没敢让自己再沉溺于情思里,很快收起了转瞬即逝的温和与思念。   “地字所还能凑出一只先锋阵吗?”   “...地字所和玄字所的轻伤员加在一起,勉强能凑出一两万人。”   “足够应付下一回的攻城了。毕竟,兰泞之前势在必得,将所有火炮一次性消耗得太多了,现在,也只能跟我们拼刀拼命。他们比我们更想要尽早结束这个消耗战,所以,若有攻城,恐怕...”裴醉眉头忽得蹙了一下,又展平,右手撑着身体,原本站直的身体一点点朝着城墙倚靠过去,断了的呼吸又若无其事的接了上去,“...恐怕就在今夜,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掩饰能瞒住萧秋月,瞒不住范则。   “大帅,末将冒犯了。”范则抬手想要去触碰裴醉的额头,却被他侧过脸闪了过去。   “只是累了,我歇一会儿就行。”裴醉接过他手里的水壶,灌了一口冰凉刺骨的水,抹去苍白唇边的水渍,这寒气入体让他没压住低咳了一声。   “那大帅,末将去安排...”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靠着睡一会儿。”裴醉慢慢滑坐在墙根,接过范则手里的披风,稳着声音,无波无澜,“范副帅,替我看看承启可有信来,再顺道去将这几日军情整理上奏。萧副帅,昨日自临镇运来的草料入库似乎还未检查,劳你多费心。”   两人见裴醉换了称呼,立刻整顿肃容,单膝跪在他面前,齐声应道:“是。”   “去吧,让人别来打扰我。”   裴醉声音里的疲惫让二人立刻加快了脚步,留一方空间给那试图补觉的人。   范则还是不放心,没让士兵靠近,可转头就喊了忙着救治伤员的天初和骆百草过去帮忙。   天初听闻,立刻丢下手里的纱布和金疮药,背了骆百草就往瓮城东边的瞭望台角落里跑。   刚登上那瞭望台,便看见裴醉头虚虚靠着冰凉的城墙,蜷在城墙交折角落的阴影里。   “主子!!”   天初心里一惊,焦急地替骆百草打开药匣子,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一帘银针。   “小侯爷,晕吗?能看清老朽吗?”骆百草在他面前比了一个五指,担忧地问道。   “先生长得这么曲折,想看不见也难。”裴醉扯了一个苍白的笑,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骆百草号了脉,立刻替裴醉扎了两针,又取出一丸黑漆漆的保心丹,塞进他的嘴里。   “小侯爷,你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每日每夜的熬了。”   “上了战场,一时忘了。”裴醉吞了药丸,缓了一盏茶的功夫,苍白的嘴唇也渐渐地缓回了几分血色。   他疲惫地张开眼睛,眼底已经爬满了红血丝,眼皮无力地放下又张开,似乎抵抗着极强的困倦。   天初脱下自己身上的厚重披风,小心翼翼地裹着他的身体,只露出一张疲倦而苍白的脸来。   “主子,你发热了,还是回营帐好好躺着休息一会儿吧。”   “跟蓬莱反噬比,这算什么。”裴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无言沉默。   “行了,别杵在这,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不必再想以前那些破事。”裴醉目光扫过骆百草涨的通红的老脸,抿了唇角,牵出一个极轻的笑来。   他抬起满是伤口的左手,从骆百草死死攥着的手里夺走了那瓶药,用瓷瓶底部的豁口冷槽冰了一下骆大夫满是皱纹的侧颈。   骆百草被凉得抖了三抖,没料到裴醉又用小时候那充满少年气的恶作剧来对自己,一时怔住了。   “你把我害成了这副鬼样子,还有脸在我面前摆出一幅愧疚的模样,怎么,你是在逼我说出原谅你之类的鬼话吗?我能说,你敢信吗?”   骆百草被这毫不留情的话打得头晕眼花,他心里愧疚羞愧难当,很想一死了之。   “老朽这辈子害了许多人,自是没脸继续活着。”   “一死了之?那岂非太便宜先生了?”裴醉懒懒抬眸,语气轻挑懒散却比刀子更尖锐,“你因为嫉妒徒弟的才能,将那未成之药的方子拿出去,本是要替自己邀功,可谁知一夜变成害死温妃的凶手,最后,还是方琮主动站出去替你顶的罪。他希望你继续改良这方子,可你呢?被崔家握住了这个把柄,就干脆用这药来害人。你害了多少人,数得清吗?夜晚睡觉,没有冤死鬼上门找你吗?”   骆百草像是被人揭开了心底最后一块遮羞布,颓然倒地。   他一辈子德高望重,这名利的沉重枷锁造就了他的傲慢,这傲慢让他一辈子拼死也要守护着虚无缥缈的名利。   他在这死结里咬尾,不停地沦陷,永远逃不开。   裴醉看着骆百草不停抖动的肩,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你帮着崔五害我,却又暗自想方设法的救我。先生,你这一辈子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骆百草惊疑地看着裴醉,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小侯爷尽收眼底了。   “这么惊讶看着我做什么?我昏迷濒死时,院判倾全御药局之力为我搜寻珍稀药材,不是先生替我周旋的?我假死时,院判亲自过府替我断定死亡,也是先生帮我求的,不是吗?”裴醉声音越说越哑,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疲色,恹恹地蹙着眉头。   天初见状,立刻递上了水袋,给裴醉润了润喉咙,还在他耳边低声叮嘱着:“主子慢点喝,凉。”   裴醉抿了一口水,强打精神,接着说道:“天初带假死药回来时,也是先生替我施针压制痛苦,我才能熬过去,不是吗?”   看着骆百草仍是难解心结的模样,裴醉叹了口气。   “你一辈子行医,救人无数。也因为一己之私,害人无数。我没资格去替他们原谅或是问罪,但在我这里,你功过抵了。我太累了,别让我再多费心力来恨你,行吗?以后该怎么活着,自己决定,别在我面前给我添堵。”   骆百草苍老的手不知所措地抓着衣袍。   这几句话仿佛刺开了他心里遮盖多年的肮脏幽潭,他在里面痛苦地挣扎了一辈子,被裴醉简单几句话,拽出了生天。   承认自己不行,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可一旦放下了包袱,就是这世上最轻松的事情。   骆百草抖着眼眉,挤了一个像极了哭的笑容出来。   裴醉摆了摆手,裹紧了披风,将脸面向砖墙,熬不住疲惫,阖上眼就睡了。   天初跪在他身旁,就地取材,用帕子沾了雪,一边替裴醉滚烫的额头降温,一边侧着身体对骆百草说道:“主子既然已经看开了,先生也看开点吧。”   骆百草盘膝坐着,怔怔地望着远处极为耀眼的夕阳。   他心头忽然就宽敞了许多。   一念成魔,渡了自己,便成了佛。   不过一线罢了。   骆百草轻轻地拉起裴醉的手臂,盘着膝盖,替他仔仔细细地诊着脉。   说来也奇怪。   心宽,天地宽,再诊脉时,仿佛有什么不同了,无数想法在脑海中灵光闪现,如同浩瀚星海,这让他震惊又感慨。   作茧自缚,多年游历,也无法再精进的医术,此刻却像是融会贯通一般。   “主子为何发热?”天初压低声音问道。   “多年毒药蚕身,体质虚弱。肩伤很重,风雪寒意侵体,再加上连日行军,心神俱疲。他能撑到现在才倒,已经是奇迹了。”骆百草顿了顿,在天初耳边低声说道,“还有,小侯爷只会替人开解,却不懂如何开解自己。心结太多,空增内耗。”   天初目光落在裴醉不安稳的睡颜上,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主子从小就是这样。把所有苦都藏在心里,谁也帮不了他。”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不,有一个人能开解他。”天初浓眉一扬,顺着那耀眼的夕阳光照,回望着承启皇城的方向,感慨道,“真希望,他快点来。” 第114章 项开平   裴醉只睡了小半个时辰便张开了眼,右手攥拳搭在膝盖上,微蜷的身体慢慢坐直。   天初等了许久,没等到那人开口说话,耳边只传来城墙间回旋着的凛冬寒风。   “主子?”   天初试探地喊了一声,裴醉恍若未闻,无神而空洞的双眸只盯着角落里的血渍看,像极了深陷梦魇还没清醒的模样。   天初皱了皱眉,他抬手轻轻触碰裴醉死死攥着拳的手背,被那滚烫的温度惊了一下。   这热竟然一点都没退下去,反而越来越高了。   “主子,你烧得太厉害了,不能再在这里吹风了,跟属下回去吧。”   裴醉纹丝不动,身体直挺挺地靠着城墙,仿佛扎根荒漠间一棵不倒不死的千年胡杨。   天初见他状态明显不对,立刻搀着他的手臂,想要将他扶起来,可裴醉明显唤起了极强的自我防卫意识,他行云流水地抽出了藏于棉靴底的一只刀片,捏在手里,没有主动攻击,可那用力到青白的指节却明晃晃地昭示着,若再近一步,那锋利冷锐的刀片割破的就是任何近身之人的咽喉。   天初缓缓地松开了裴醉的手臂,心下微叹。   这是烧迷糊了。   天初蹲在裴醉身旁,在他耳边低声唤着:“阿醉。”   过了片刻,裴醉长睫微动,略略抬起下颌,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天初看,干裂的双唇浅浅张开一道缝。   “...苍叔。”   “是我。”   天初重重地舒了口气,还能认人,就不算太糟糕。   “我要守城。”裴醉声音像是被火烧过,嘶哑得干涸开裂。   “时间还早,跟叔叔回去吧。”天初生怕惊了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手搭上裴醉滚烫的手腕。   裴醉出手迅疾如风,立时打掉了天初的触碰,身体紧紧绷着向前微倾,涣散的双眸仿佛一瞬凝成了箭。   “阿醉...”   “佛朗炮还剩几台?”裴醉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军情。   “不必担心,范副将说尚可支撑...”   “没火弹也无妨。用石头铅块装填,一样可以打。”   天初很少见到裴醉自说自话,愣了愣:“是,属下这就去寻范副将...”   “都没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疏散百姓,佯败引他们入城,封城火烧...断其后路。”这话仿佛在裴醉心中辗转过千百遍,此时极为流畅地说了出来。   可天初听得这话,眼瞳猛地一缩,浑身血液冰凉,冻得他僵在了原地。   这耳熟又令人心悸的话,来自遥远的过去,一路流淌过时光长河,被裴醉带到了今时今日,有种荒谬的苍凉之感。   “阿醉...”   “别浪费时间,去调配人手,我来指挥。”   裴醉薄唇抿着,用力撑着天初的手臂,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半扑在城墙上,看着城墙边角的赤凤营破碎旌旗,无神的双眼一点点被夕阳染上了血红。   同样的荒烟孤城,同样的弹尽粮绝,同样的血色黄昏。   是记忆最深处那片残城。   是他无数次想要挽回的残局死棋。   裴醉扯了一抹踌躇轻狂的笑出来,用滚烫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雪,直接塞到了自己的衣领里,冰雪贴着灼热的肌肤,瞬间化成水,沁入肌骨,那极致的入骨寒让他痛得微颤,却也驱散了身体里烧得滚烫的酸软。   他那双眸子里袒露着直白露骨的狂傲与自负,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次,我绝不会败。”   天初怔怔地看着裴醉近乎自虐的动作,伴随着夕阳的朦胧光景,这身影仿佛与十二年前完美地重叠了起来。   原来,他一直站在那年的一片焦土荒芜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这些年死中求活的百战百胜,是否都是为了弥补和忘却当年那惨烈的遗憾?   裴醉那双赤红的双眸杀气四溢,意识飘在十二年前的血红战场上,无法挣脱。   他双臂撑着城墙,涣散的凤眸在城外的惨烈战场来回地逡巡探望着,仿佛,在找着什么丢失已久,再也寻不回来的人。   “拿我的刀来。”裴醉左手无力地撑着城墙,右手朝后虚虚抓着,声音沙哑而干涩,“快点,父亲还在等我。”   天初慢慢地从地上捡起那柄破旧的雁翎刀,一步步,沉重地朝着那孩子走过去,将那口破旧沉重的刀郑重地放在他微颤的掌心,握着他的五指,向手心轻轻合拢。   “这是裴大哥的刀。握住了,别松手。”   他说了与那年同样的话。   裴醉滚烫的手心握着那冰凉刺骨的宝刀,那寒气顺着手掌心刺向他浑噩的意识里,他空洞涣散的眼睛慢慢聚焦在刀柄的‘楼’,那无情的单字,斩碎了那仅剩的期冀与幻想。   他无力地垂下了握紧刀鞘的手臂,眼睫垂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挡住眼底悲欢离合聚又散,能遮住心上千疮百孔的累累伤痕。   过了许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有自嘲,有怀念,有悔恨,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悲伤,唯独没有释然和解脱。   “...他死了,我记得。”   天初看着满脸云淡风轻的裴醉,喉咙口像是被一块棉花塞着。   裴醉唇边的浅笑还没散去,涣散的眼眸看向双眼通红的天初,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元晦...已经被救出来了吗?”   “是。”   “对,我亲自把他逼去了长岭,我也记得。”   只能记住那些痛到入骨的瞬间,裴醉立时便应答如流。   “阿醉,梁王殿下安然无恙。”天初声音发颤,“你们二人已经许了终身。”   “...对。”   “梁王殿下不日便会到这里送军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   李昀的名字,将裴醉的记忆从最深处的泥沼中一点点拔了出来。   他绷紧的手臂缓缓搁在了城墙上,身体前倾,长发随风招摇,放松慵懒地撑着城墙吹风,眸光沉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那消瘦的肩膀沉了沉,仿佛,在这片城墙上经历过的所有绝望时刻,一瞬间都化作千钧重担,朝他翻山倒海压了过去。   天初再也按捺不住,低吼着说道:“我带你去休息。”   裴醉少见的没有拒绝,只是起身时身体失了平衡,被沉重的铠甲拽得身子一歪,踉跄地摔向了天初的身前。   天初没料到裴醉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脆将他一条胳膊横跨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拽地将他带离这冷风比刀子更利的瞭望台。   裴醉低垂着头,任由天初折腾着将他带走。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城内无数砖瓦房参差错落,炊烟升腾袅袅,那浓厚的烟火气息拂过这战场的肃杀,平添了几丝温柔和悲悯。   那刚入赤凤营的小兵,大概八九岁的模样,脑袋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伤痕累累,可却成群结队地疯跑打闹着,毫无章法又如狼似虎,生动的笑声夹着饭香味道,远远地飘在死寂的营地间。   裴醉缓缓地抬起眼眸,视线落在远处那人间烟火气,心底结了冰的寒冻慢慢地化开了一角。   “我醒了,没事了。”   裴醉的声音仿佛落了地,再没有刚才那种抓不住的漂泊感。   天初没有回话,硬着脚步闷头朝营帐走。   他不敢停下来。   他甚至不敢去看裴醉那双平静又深邃的眼睛。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这孩子到底是怎样才能将这些痛苦封存得一丝不漏。   “停下吧。”   “...是。”   裴醉听得天初生硬的回应,笑了笑,自他肩头抽出了手臂,顺势靠在小路旁破旧的旌旗杆上,双臂抱胸,微微昂首,将天边最后几丝余辉收藏进了眼底。   他用被火淬烧过的双瞳,淡淡地望向了远处的主帅营帐。   “项开平在哪里?”   天初猛地抬头,目光中写满了拒绝。   “回话。”   “主子...”   “说。”   “主子,此事,让林将军全权处理不好吗?”   裴醉的侧脸被夕照阴影勾勒得深沉而锋利,一如他腰间的刀。   “我来处理。”   林远山没有选择用给项开平锁铁链。   他只想给过世的项岩留一分体面。   那浓眉冷颜的俊俏青年也没有丝毫想逃的意思,腰背直挺地跪在林远山面前,坦然面对着无数同袍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林远山又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禀大帅,没有为什么。”项开平也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萧秋月龇牙瞪眼地喘着粗气,积累的怒意差点要将他本就不大的肚量顶破。   他手里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粗壮的手臂扬空一甩,那倒刺狠狠地扎进项开平后背单薄的布衣裳,瞬间一道道血印子便浮现出来,交错在健壮的脊背上,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着,让他微微弯了腰。   “萧叔,你从来没这么揍过我。”项开平十分平静,甚至朝萧秋月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萧秋月被这声‘萧叔’惹得眼圈通红,右手也发颤,怒意不减反增,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项开平被打得满嘴是血,侧牙掉了一颗,耳畔嗡嗡作响。   他吐了一口血,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边的血迹,斯斯文文地勾了唇。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情谊转眼成空。我不怪你们,只怪我爹命不好。”   “要是没有你爹的旧情,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跟我们说这么多话?!”   范则满是怒意的话破开人群,传到了项开平的耳边。   “平儿。”   一轻柔低哑的女声自范则身边传来,还有一声脆生生的‘哥哥’。   项开平唇边的笑意转淡,看着那粉妆玉砌的女娃娃朝他惊慌地扑过来,项开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狼狈。   “项锦书,别看我,转过去。”   女娃娃停了脚步,不知所措地抱着范则的腿,水汪汪的眼睛噙着眼泪,嘴里还在嘟囔着喊:“范叔叔,哥哥...”   “嫂夫人,你有话便说吧。”范则一手托起小女娃,另一手扶着那白衣素净的中年女子,一路慢慢地走到项开平的面前。   “平儿,若你是被人冤枉的,娘拼死也要为你喊冤。”庄采素衣白鞋,蹲在项开平的身侧,抖着手,轻轻摸着那鞭子落下的血痕,替他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我做错了,可我不后悔。”项开平并不喊冤,望着林远山阴沉的表情,甚至笑出了声,“林大帅,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才是。”   “我不知道。”林远山冷冷说道。   “让他出来,别总是躲在别人背后,让别人替他担下所有罪责。”项开平语气转得狠厉,咬碎了牙,挤出了笑。   “不可能。”林、范、萧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止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并驱散了所有的士兵,生怕项开平发疯似的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项开平看着那围观将士如鸟兽散走,他眼底最后一丝温情也散了,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血和尘,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一个是侯爷的儿子、大庆最尊贵的摄政王爷,一个是造反谋逆臣子的儿子、一个区区的千户长,这待遇,自然一个天一个地。”   “我,打死你。”萧秋月久违的挤出了四个字,拎着满是杀气的右手便冲了上去。   “萧叔。”   听得这熟悉的低沉声线,项开平猛地回过头,看见落日余烬里站着的那笔直的身影。   “裴、醉。”项开平忍着后背的剧痛,慢慢地站了起来,仿佛一场期待已久的会面,他眼中闪着嗜血的光。   裴醉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只是在项开平怒气冲冲地疾奔过来时,猛地抬脚,重重踹上了对方的膝盖,一招制敌,克制而准确,半点不留情。   项开平悲愤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随着膝盖嘎嘣清脆一声错位,他向前猛扑倒在冷硬的地面上,额头撞得鲜血淋漓。   裴醉单膝蹲在了项开平面前,滚烫的手掰着他的下颌,死死地钳住了那拼命挣扎的人。   “为什么通敌?”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澜。   项开平双手狠狠抓着裴醉削瘦的手腕,用力到双眼猩红,可竟挣脱不开。   项开平喘着粗气,视线下移。   那只手是那样的单薄脆弱,骨节瘦长,一点都不像是多年习武的军旅之人,倒像是承启那帮养尊处优的废物公子哥,多年被金钱和名利娇惯出来的软骨头。   念及此,项开平的双眼红得更深,仿佛要滴出血来。   “回答我。”裴醉一点点收紧了手指,声音如无风无浪的湖面,淡然到冷漠,“为什么通敌?”   项开平慢慢地抬起了眼。   那绝望与颓废混着夕阳的血色,一丝不差地映在裴醉的眼底。   “裴醉,我爹死了,罪名是擅自离关,私藏兵器战铠,谋逆大罪,无可恕,尸首凌迟,不得归故土。”   项开平声音孤冷而绝望,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圣旨上的字。   很可笑。   那些字他都认得,放在一起,他便读不懂了。   裴醉滚烫的手指尖隐秘地颤了一下。   项开平微微歪了头,双手扣着冰凉的地面,身体一点点朝着裴醉靠过去,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我爹在赤凤营三十三年,战功赫赫,忠心昭昭。他说,男儿以身许国,一生不悔。”   “最后呢?谋逆?他一个边关守将,放着几十万兰泞敌军不去勾搭,反而带着那百十来个人,去不自量力的造反,是吗?”   “你带着我爹违抗圣旨,他死了,又被定了个谋逆罪,一生的军功都变作了罪名的铁证;你命好,救了陛下,加上裴家祖上的功绩,竟然只削了摄政王位。”   项开平面色颓然,只觉得世间事实在是荒唐滑稽可笑极了。   “凭什么?只是因为,他没投个好胎,没落个好爹,没靠山护着他?”   裴醉没有说话。   项开平喘着粗气,撕碎了斯文外衣,以一个野兽的癫狂姿势,狠狠地瞪着裴醉那张藏在阴影中的脸,忽得朝他啐了一口。   “罪名让我爹去背,自己假死回来,被这些人护得严严实实,还混了个监军的名头,活得逍遥自在。裴醉,你有心吗?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为什么通敌?”裴醉声音仍是平淡无波澜,仿佛这话完全没落在他心上。   项开平垂了垂眼,再抬头时,眼中的笑容带上了半丝疯癫。   “既是造反中道崩殂,父亲未竟之志,自然要儿子来完成。”   “闭嘴!”   萧秋月自腰间抽出钢刀,夕阳映在冷锐刀背,反射出了一抹极绚丽的黄昏余晖,照亮了裴醉那双淡漠冷静的眼眸。   “你承认,自己通敌谋逆,是吗?”   “我从没想过要否认。这落在我项家头上的罪名,总不能让它白白浪费了,你说是吗?”   “范副帅。”裴醉将冷淡的视线投向范则。   范则看懂了,别开了眼,蹲了下来,将小女娃的脸转向自己,然后用双手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小姑娘睁着无邪又惊慌的清澈眼睛,仿佛不明白范叔叔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要哭的表情。   裴醉收回了视线,一点点将手滑到项开平昂起的脖颈处,掌下脉搏跳动混乱而激烈,他却慢慢地收紧了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声音克制而隐忍,听上去与平日别无二致,只是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不愿意轻易将这判决说完。   “...赤凤营军法,叛徒悬于城门三十日,头身分离,不得安息。”   项开平早有预料,半分没挣扎,只定定地盯着裴醉的双眼看,试图在那里找到哪怕一丝愧疚与难堪。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项开平紧紧绷着的一口气一瞬间便泄了。   他颓然坐在地上,感受着喉咙间越来越紧的枷锁,眼角通红,一滴滚烫的泪滑了下来,落在裴醉的手指侧,灼得惊人。   “若爹...知道他死后...被冠上...谋逆罪名...一生...清白尽毁...你说...他还会不会...甘愿陪你去...去死?”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压下了喉咙间翻涌的血腥气,手中力道逐渐加大。   “镇抚使大人。”   裴醉猛地松了手,留了一道极深的红痕在项开平的脖颈间。他慢慢地撑开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素衣女子。   记忆中端庄温婉,总是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的女子,此时正用一种漠然的目光看向裴醉,仿佛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项夫人。”   “民妇还有几句话想说,不知可否容我半刻?”   裴醉极缓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几步远的旌旗杆处,右手撑着那纹理粗糙的木头,试图将手掌的颤抖抹平。   “娘...抱歉。”   项开平并不后悔,可面对着双鬓微白的母亲,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知道错了吗?”庄采慢慢地替他整理着被裴醉和萧秋月打乱的头发,像是小时候替他扎头发一般耐心。   “是。”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   可他不甘心。   爹坚持了一辈子的正确,被几个字颠倒黑白。   既如此,他又何妨错个彻底?   “好。”庄采从范则手中牵过项锦书,笑着对那小女孩说道,“跟长兄道别。”   项锦书老老实实地屈膝,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长兄慢走。”   末了,有些不安地抹去项开平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问道:“哥哥,你要去哪里?”   庄采牵着小姑娘的手,将她带到了裴醉面前。   “镇抚使大人,这是项家最后的一个女儿。”   裴醉垂眼,望着那怯生生的小姑娘,低声说道:“我会照顾她。”   “不必了,民妇已经请范副帅代为照看。”庄采摇摇头,垂眸浅笑,“民妇只请镇抚使大人离她远远的。此生,项家血脉,再也不要被大人连累致死,可以吗?”   裴醉长睫微垂,唇畔染了一丝极淡的苍白笑意。   “可以。”   “多谢。”   庄采极端庄地福了一福,猛地转身,自袖间抽出一柄尖锐的匕首,刺进了项开平的胸口。   裴醉瞳孔猛地一缩,飞快地捂住了项锦书的双耳,将那小女娃护进了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没来得及阻止,庄采已经将第二柄匕首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两人的身体倒在一起,那血迹将地上的积雪晕得猩红一片,刺目而惊心。   庄采颤抖地覆上了项开平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平儿,通敌叛国,你该死。但娘不希望...你和你爹...都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   “是,我本该自裁谢罪,劳娘...亲自动手。”项开平握着匕首,用力地往自己的胸口插了进去,他痛苦地痉挛着,可眉目间却是难得的平静,“...我这就...下去找爹请罪。”   偌大的草场上,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许久,没有人说话。   最后,项锦书稚嫩的声音自裴醉的怀中闷闷地传来:“大人,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还有,我...我透不过气来了...”   裴醉慢慢地放开了小女孩,踉跄起身,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了范则的手中。   “夜晚恐有敌袭。先把她安置好,再去安排人手巡逻。”   范则不忍看,垂头说了一声‘是’,抱起了项锦书,捂着她的眼睛,一大一小的身影追逐着夕阳最后一丝光明。   裴醉目送他们远去,转身,走进了黑暗。   他垂眸,缓缓抬起手,指着项开平的尸首,声音被呜咽的风裹挟,在寒风中凋零。   “执行军法,悬城示众。” 第115章 重逢(一)   承启离河安三百里。   若是打马加急,一日左右便可抵达;可大军押送粮草辎重本就走不快,还要提防流匪流民的趁火打劫,大约走了七八日才抵达河安。   二十二虽然急得跟个抓耳挠腮的猴子一样,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一路护着李昀,没敢离开他半步。   他可知道,要是梁王主子少了一根汗毛,主子非得把他倒着吊起来打个十几次。   毕竟,梁王主子就是主子的小命呐。   “梁王主子!咱们到了!!”   二十二把李昀扶下了马,从腰间拿出狐狸毛护手,又在里面塞了一小只暖手炉,烘得热乎乎地攥在左手,右手取出了一只白狐狸毛帽子,毕恭毕敬地双手高举过头,挤眉弄眼道:“主子说了,这边关冷,让梁王主子千万好好保暖,不要因为过于思念主子一路跑过去,容易呛风还可能崴脚...”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面前已经没有了李昀的影子。   “梁王主子呢?”   “去见林将军了。”   “嗯?那我说了那么一堆...”   “梁王主子一句都没听到。”   “完了,我要被主子打死了。”   “我同意。”   没来得及顾上表忠心的二十二,李昀一路疾走,带着木小二和圣旨一齐进了军营。   没走两步,便碰上了等候在主帐门口的林远山。   林将军一身戎装未卸,敦文的脸上略显三分疲惫和憔悴,眼底乌青很重,一看就是几日都没有好好歇过了。   “恭迎梁王殿下。”   林远山抱拳,正要单膝跪地,李昀快走两步,托起了他的抱拳礼:“林将军不必多礼。多余的客套话本王便不说了,此行,我暂且带了二十万石米粮,还有一些神火营新制作出来的火铳与火炮,希望能对战局有所助益。”   林远山从李昀手里接过了那厚厚一本书折,展开折叠的纸张,入眼便是辎重与粮草的分配,概略得当,简明不啰嗦;再后面便是火器的名称,制造原材料几何,操作概要和心得等,端正的楷书洋洋洒洒写了许多页。   李昀牵过木小二的手,将他引荐给林远山:“木百户是神火营麾下,对火器研究颇有心得,若林将军信得过,可以让他同天字所将士一起研究火器,编组阵法。宣参将对此亦是精通,林将军可让他二人一同协作。”   林远山怔了一怔,似乎是没料到李昀对赤凤营编组颇有了解。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李昀说得太急,冷风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呛得他深深地咳嗽了两声,眼角已经咳红了。   他用通红的手背抵着僵硬的嘴唇,勉强点了点头,还要强撑着继续说,一只熟悉的手蓦地轻轻将李昀冻僵的手握住暖着。   那掌心的热流让李昀身体颤了一下,心口跳得厉害,连咳嗽都忘了咳。   那只手缓缓覆在李昀的腰际,微微用力向后一拉,他整个人便被埋进一个极温暖极熟悉的怀抱里。   耳畔传来那人滚烫的呼吸,声音微哑,却含着极淡的笑意:“给你的皮帽怎么不戴?嫌它配不上殿下的尊贵身份?”   “当然不是。”李昀压下泪意,极轻地弯了弯清澈的眼眸,“我在等你亲手给我戴上。”   裴醉轻笑一声,扳着李昀的双肩,将他转向了自己,拉他站在两只营帐间的避风角落里,面前被懂事的暗卫围了半圈,权当做野外人形屏风。   他从哆哆嗦嗦的二十二手里接过了那只白狐狸毛帽子,极温柔极小心地将那柔软蓬松的帽子戴在了李昀的头上,还不忘护着李昀那端端正正的玉发冠。   “坐这么久的马车有没有晕?河安这么冷,能受得住吗?营地的路不好走,有没有伤到脚?”   李昀没有回答,一双清隽的眼眸微抬,视线牢牢地黏在裴醉憔悴不堪的脸上,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   裴醉将李昀的耳朵塞进那暖和的帽子里,视线下移,却不期然看见李昀眼底闪动的泪光,先是怔了一下,后又失笑。   他用滚烫的指腹擦去李昀没藏住的一滴眼泪,声音低沉得很温柔。   “在边关流泪可不是下雨,那是下冰雹了,小云片儿。”   李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得太狼狈。   “你骗我。”李昀声音打颤,双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裴醉削瘦到棱角分明的侧脸,仿佛在碰一件一触即碎的冰雕,“你一点也不好。”   裴醉眼眸微微低垂,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思念与温柔。他猛地扬起右臂,素灰的披风在风中招摇,围出咫尺方寸的黑暗,将李昀的半身尽数盖住。   他用滚烫的手捏着李昀小巧的下颌,慢慢俯下身子,噙住了那双冰凉的唇。   李昀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唇上那滚烫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霸道而温柔地占有他全部的思绪。   他已经忘了大庭广众,忘了礼仪廉耻,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心上人。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放纵自己沉溺于这阔别三月的一吻,流连忘返,直到微微气喘,裴醉才握着他的后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双柔软的唇。   “先欠着。其他的,今晚补给我。”   裴醉抵着李昀的前额,独属于他的干净凛冽的气息柔软地扫过李昀的鼻尖,声音含着酥酥麻麻的笑意。   李昀耳根烧得火红,可那人前额的温度明显更高,他叹了口气,没什么意外地说道。   “你发热了。”   “嗯,入骨相思,病入膏肓。唯有李元晦,可救我医我,也可杀我毒我。如何,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救我?”   李昀听着这一如往常的胡言乱语,却像喝了一口陈年老酒,烫得他心尖微微一颤。   “胡说。两心相思非是入骨疾,又何来救与害,医与毒。”   他双手撑着裴醉胸口的护心软甲,慢慢踮起脚尖,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醉,眼中盛满极缱绻的柔情。   “再说,若你非要怪我让你害了相思,这话实在是不太公平。日夜辗转反侧,思君不得的,岂止是你一个人?”   李昀慢慢地将五指揉进裴醉的指缝间,拉起两人锁住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抿唇浅浅笑了。   “裴忘归,你是来困我的,还是来渡我的?”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一下。   他第一次知道,李元晦这温吞又文雅的情话竟然比刀剑锐利,比烈酒还刺骨,不过几句话,便能打得他丢盔卸甲,毫无招架之力。   他低垂着眼,用指腹轻轻描摹着李昀俊秀的眉眼。   “都不是。”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声音沙哑而微颤,“除了爱你,我什么也不会。”   李昀眼眶承载不住眼泪的重量,一瞬间,眼角便淌下一行温热的泪。   “吻我,趁我还没反悔。”   裴醉轻啄着李昀侧脸划过的泪痕,又在唇上印下一枚湿润的吻,用压抑微抖的声音在他唇畔低语。   “李元晦,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知不知道。”   这次,他的吻很急切。   如骤雨落下,狂风乍起,瞬间便夺走了李昀所有的呼吸。   李昀纤长的睫毛轻颤,眼眸微微张开一道缝,在极近的距离,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裴醉眉间浅浅一道褶皱,仿佛承载了极沉重的痛苦。   他不知道忘归又经历了什么。   那人看上去心力交瘁,疲惫到了极点,原本就深邃的双眼近乎黑得要透不出光来。   李昀鼻尖一酸,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极尽所能地回应着他不断索取的亲吻。   林远山捏着那本书折,呆立在了原地。   饶是他见过无数风浪,性格又敦厚文雅有涵养,可这冲击性的画面,还是让他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和自主行动能力。   大帅说的家室,莫非是...   “老林!”萧秋月一路急吼吼地从主帅营帐狂奔出来,透过人墙隐隐看见裴醉和李昀模糊不清的耳鬓厮磨,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是裴醉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林远山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萧秋月的手臂,勾住他的虎背熊腰,将他粗壮的脖子往远处的军粮军火处一拧,声音艰涩嘶哑:“同我一道收归入库。”   “大帅!”   “梁王殿下性格仁厚,两人‘手足’交情极深,大帅信他,你我不要过去添乱了。”   “可是!”   “不必可是了,走吧,收拾完还要议事。”   萧秋月几乎被林远山拎着衣领扯走,他震惊地瞪着一贯儒雅冷静的老林,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林疯了?   李昀被裴醉塞进了自己的营帐,被压在堆满军报的榻上,喋喋不休地吻了个痛快。   直到李昀身体瘫软地倒在榻上,长发撒开,绕肩垂下,一双明眸水光潋滟,又染上几分迷蒙失神,定定望着裴醉。   始作俑者喉结上下滑动,几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目光从李昀的脸上移开,却看见了一双白玉小手正轻轻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轻甲,很轻,又坚持不懈地扯着。   于是,裴四公子又不得不将视线重新投向了梁王殿下的脸上。   明明那面容清冷端庄不可亵玩,却偏偏眉间的朦胧给那人平添了一丝魅色,宛若出水清莲,莲花瓣尖被一抹胭脂染了若有若无的红。   分外惹人心怜,又让人心醉。   裴醉万般无奈地轻轻捂住了李昀的眼睛,声音克制而喑哑。   “李元晦,虽然是我先点火的,可你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添柴吹风纵着我,是不是,嗯?”   “有何不可?这里,并没有别人。”李昀声音也哑了,他撑着通红的耳根,将手臂缠上裴醉的脖颈,用力一拉,两人便将满榻的军报拨弄得满地都是。   或许是身体不适,裴醉的反应没有之前迅捷,他双臂撑着床,将李昀压在下面,有些怔愣地看着李昀涨得通红的脸,过了半晌,眉间的褶皱才慢慢地松开了几分。   他俯身,靠在李昀耳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着什么,不过瞬间,李昀的脸已经烫到了濒临熟透的地步。   “裴忘归,你又胡说什么...”   裴醉闷声一笑,另一只手从李昀的左手里抠出一小袋安神散。他轻轻地捏着李昀秀挺的鼻尖,亲昵地摩挲着:“同一个计谋用三次,阴谋就是阳谋了,我的傻元晦。”   “我问过林将军,军中诸事已定,暂时没什么紧急军情。”李昀微微扬起头,倔强地坚持道,“休息半日,没事的。”   “敌袭可不讲道理,从来都是...”裴醉眼前忽得花了一下,一股极强烈的困倦感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   裴醉话还没说完,扶着额角,头晕目眩地倒在了李昀的肩上。   “声东击西,你教我的。”   李昀小心翼翼地将他翻了个身,替他解下身上的轻甲。   连日征战,盔甲印在皮肤上的青紫淤痕,还有肩头已经泛着黑的血色中衣,就这样触目惊心地映入他的眼帘。   李昀心口像是被人揪了一下。   他深深地呼吸,压下了喉咙间的酸涩,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被子。   他坐在榻上,随意扫了一眼帐内简单的陈设,慢慢地走到角落里,将那已经熄灭很久的碳火重新燃着。又蹲在床边,将那些军报一本一本地捡了起来,轻轻拂过上面潦草的墨痕字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听说李昀一出手就成功地将裴醉撂倒在床,天初立刻带着骆百草进了营帐,他望向李昀的目光里除了感激,还有一丝隐隐的崇敬。   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人敢直接对主子来硬的了。   骆百草替裴醉仔细地号了号脉,叹气声就没断过。   李昀只看骆百草的表情,什么都不必问,已经开始头疼地扶额。   “那些陈年痼疾我就不提了,反正说了保养的法子小侯爷也不会听老朽的,只会说啰嗦、麻烦、不想做。”骆百草话里话外平添了几丝委屈,老大夫用长胡子抹了抹眼泪。   李昀低低地‘嗯’了一声。   “先生说吧,我来做。”   李昀接过骆百草写得密密麻麻的三大页纸,无奈地笑了笑。   “这...”   “老朽是认真的。”骆百草正色,捋了捋长胡子,“老朽的解药治标不治本,小侯爷若是真的再积劳成疾,熬干心血,到时再也压不住蓬莱毒性,恐怕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帐内一瞬安静得落针可闻。   骆百草沉了沉语气,极认真地看向李昀:“小王爷想必也能感觉到,小侯爷的情况并不好。”   李昀垂眸,看向了裴醉憔悴的脸色。   “是。”   “五内郁结,得让他把心口堵着的淤血吐出来。”骆百草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他又不愿意废功夫让老朽施针,也不愿意花时间养病,这...”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李昀将视线投向了天初,几乎一瞬间便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天初低叹了口气,将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捡了几件关键的回禀了。   李昀抿紧了唇角,起身解下裴醉的中衣,又替他撩起了身后垂下的墨发,坦露出线条紧实的后颈与脊背。   “请先生为他施针吧。”   骆百草被李昀这说干就干的行动力惊了一下,微微怔愣了片刻,便下定决心道:“老朽知道了。”   他右手稳稳地将银针刺入大椎穴,又用双手替他按摩着后背的两条经络,连着半个时辰,直到额头上汗如雨下。   裴醉无意识地靠在李昀的肩上,后背被按摩出两道泛着紫的红痕,滚烫的身体却毫不退热,脸色仍是憔悴得令人心悸。   “慢慢来吧。”骆百草提笔写了个方子,正要差人去熬药,眼前忽得一晃,方子被一个湖蓝色的身影夺走。   “我去熬药!!”   方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骆百草望着方宁的背影,有些呐呐地问道:“这孩子的手...好了吗?”   李昀垂眸,轻轻地摇了摇头。   “方公子...拿不了针了。”   骆百草手僵了一下,过了许久,低低地回应了一句嘶哑的‘嗯’。   他拎着药匣子,嘱咐了李昀两句,便佝偻着身体走出了营帐,去伤病营帐继续照看病患。   天初蹲在李昀身边替他端水送药,任劳任怨。   李昀从他手里接过浸湿的白帕子,替裴醉擦了擦滚烫的脖颈和侧脸。直到方宁把药端进来。   “真是不怕半条腿埋进棺材里的病人,就怕忘归昏迷不肯喝药。”方宁忙不迭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了李昀,像塞了一只烫手山芋似的,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殿下在,什么药都能给忘归灌下去。”   李昀抬眼看着方宁,轻声问他:“方公子,你还好吗?”   方宁身体僵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两个粗宽的缝合伤口,跟两只蚯蚓一般横亘在手腕上。   他立刻将两只手背在了身后,猛地摇了摇头,自欺欺人地倒退半步:“我,我去找军医聊聊天,好久没见了,哈,哈哈。”   李昀看着方宁的身影跟个龙卷风一般消失在帐内,他低垂了眼眸,轻轻地拨弄开裴醉被汗粘湿的几绺头发。   “他烧了多久了?”   天初声音低沉:“自那日起,高热反反复复,得有三四天了。”   “吃饭呢?”   “吃不下东西,基本每餐只吃几口。”   “睡觉呢?”   “.......”   李昀抿紧了嘴唇,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微微发颤:“我再晚来几日,他还能活着吗?”   天初攥着衣摆,沉默着,点点头。   “能。为了殿下,主子说什么都会活下去。”   李昀喉咙间酸得喘不上气。   “...你出去吧,让他好好睡。若有紧急军情,我会叫醒他。”   帘帐落下的瞬间,李昀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止。   他擦了擦眼泪,却听得榻上昏迷的人急促而紊乱的呼吸。   “呼...呼...”   裴醉右手紧紧地攥着被褥,大口大口地急喘,眉心拧成了死结,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惊悸。   “忘归。”李昀唇边溢出一丝哭腔,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唤着他。   裴醉右手用力到发颤,身体绷得极紧,时不时从喉间溢出极轻的破碎语句。   李昀根本听不清那些话究竟是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才能将他从那无尽的荒芜噩梦里带出来,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唤醒自己的梦魇一般。   李昀只能无力又执着地握着裴醉的手。   在他耳边一遍遍的唤着。   “忘归。”   “我在这里,忘归。”   李昀这一生都从不曾抱怨命数的残忍。   因为他始终坚信,就算命运颠簸,只要足够坚强,就能斩破宿命枷锁;只要足够努力,这世上便无不可为之事。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天真极了。   他用冰凉颤抖的手,试图抚平裴醉眉间的褶皱。   可,连这样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   李昀不记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   他死死地攥着裴醉瘦长的手,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难过绝望到濒临崩溃,仿佛经历了一切的人是他,被梦魇困在原地的人是他,痛得说不出话来的人也是他。   他伏在榻边,无声地哭了很久,直到最后疲惫地也跟着一同昏了过去。   在一片朦胧间,李昀冰凉的身体仿佛被一个滚烫的怀抱拥住。   耳边落了一声极轻的喟叹。   “我的眼泪啊,都让你替我流干了。”   李昀很想睁开眼,可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皮宛若绑了千斤铜铁,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你...什么时候...”   “好了,睡吧。既然是你给我调的安神散,应该对身体无害的。”裴醉用一只微烫的大手覆上李昀激烈颤抖的睫毛,“哭得眼睛都肿成桃子了,存心让我心疼呢?”   李昀双手死死地扣住裴醉的后颈,以一个不顾一切的姿势蜷缩在裴醉的怀里。   “...别想出去议事,除非,带我一起。”   裴醉怔了怔,沉声低笑。   “我只是想抱你上来睡。”   “我不管...你别想一个人躲起来。”李昀努力地抱紧了裴醉单薄的身体,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你累了的话,我...我抱着你;你想哭的话,我帮你哭...可是你躲起来,我,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会害怕...我怕你...你难过...”   听着李昀含混不清的梦呓,裴醉的手微微一颤。   他垂下眼,望着李昀挣扎在困倦中不肯低头认输的倔强,终于,认输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说什么傻话。”   他将李昀抱上了榻,自己也解开肩上的披风,重新躺到了他的身边,将微蜷的李昀揽进了怀里,久违地松开了眉头的死结。   “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第116章 重逢(二)   李昀猛地惊醒,陡然张开双眼。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耳畔传来沉稳的心跳声,鼻息打在面前宽阔的胸膛,又细密酥麻地回扫在自己脸颊处,有些热,也有些憋闷。   可李昀却心间一宽,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   他还在。   李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从裴醉虚虚揽着的臂弯中挣脱,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扰了身边人的好眠。   他安静地抬手探上裴醉的额头。   掌心间的热度仍是没有完全退下去,却没有刚见面时那样吓人的高了。   “嗯...”   好像碎发拨弄得眉间有些痒,裴醉蹙了蹙眉,像个被打扰好梦的孩子,眉眼间有些不耐烦,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委屈。   李昀忙放下了手,替他轻轻地拨开了扎眼的头发,跟安抚策风暴走时尥蹶子一样,顺着毛梳了梳。   念及此,李昀没忍住低声笑了,肩膀微抖。   裴醉喉间含混又慵懒地出了一声,拽了拽被子,将头罩了进去。   李昀颇为无奈地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替他拉下了遮头的被子,在他耳边小声哄着:“好好睡,别蒙头。”   裴醉又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却也顺从地放下了双手。   李昀轻轻俯下身子,将被角严严实实地掖进裴醉的双肩之下。   裴忘归睡相很好,躺着跟站着一般挺拔,睡熟了便轻易不再乱动,更别提踢被子这些小动作,更是见都没见过。   ...李昀刚这么想,就见到裴醉踹了被子,右手朝着身旁摸着。   “嗯?”   李昀眼睁睁地看着裴醉摸到了歪斜的软枕,用力扯进了怀里,身体微蜷,头低垂,下巴靠在怀里的软枕顶上,极舒服地松开了眉头。   李昀眨了眨眼,没料想这辈子还能见到裴醉踹被子的模样。   他忍着笑,又一次替他拉好了被子,顺势俯身,双臂盘在床上,微微抬眼,安静地观察着那人不安分的睡相。   裴醉的睫毛其实很长,又不加卷曲,直率地张扬着,平日他打量别人时,目光里的冷锋总把睫毛的风头盖了过去,让人完全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李昀太久没见裴醉的睡颜,只觉得这睫毛仿佛又长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那柔软的睫毛。   指腹的酥麻掀起涟漪,一路晕到心房深处,像有人拿着一只轻盈的羽毛,在心尖肆意地搔着。李昀蓦地抿紧了唇,收回了手,极力忍耐着心底的悸动。   “咳...”裴醉闷咳了一声,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了颤。   李昀恍然回神,赶紧替他拉高了被子,生怕他再着凉。   裴醉却又把厚实的被子踹到了一旁,只抱着怀里那只枕头蜷着睡。   李昀又拉了一次。   裴醉又踹了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纵是涵养很好的梁王殿下也忍不住咬了咬牙关。   他努力平心静气,又拉高了被子,在裴醉刚要抬脚踹被子的时候,身手矫健地翻身而上,双手双脚扣住了被子的四角,跟个镇宅石狮子一般,压着那手脚不老实的人,岿然不动。   裴醉没能踹动,眉心紧紧地拧着,不情不愿地被迫接受了被子的重量,将头深深埋进了枕头间,似乎说了句什么,便又恢复了安睡的模样。   李昀轻呼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无奈失笑,蹑手蹑脚地从被子上倒退了下来,安静地走到屏风后,窸窸窣窣地穿好了厚实的仙鹤纹氅衣和狐裘披风。   等他再走出来时,却看见那被子已经被踹到了地上,可怜兮兮地团在角落里,狼狈地吃灰。   李昀无奈扶额。   他从地上抱起柔软的被子,蹲在床边,轻声低叹:“差点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气。从不妥协,从不放弃,纵使上天下海,也非要做成不可。”   李昀一边叹气一边重新替他盖好被子,却不期然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抓住了双手腕。   李昀微怔,抬眼,对上一双睡意惺忪的眸子。   “干什么呢?”裴醉声音懒洋洋的,还带上了点被窝间的暖意。   “替裴四公子盖被子。”   裴醉对上李昀一双无奈的笑眼,噗嗤笑出了声。   “我睡相这么好,怎么可能踹被子?”   “哦,是吗。”李昀飞了一眼被角那一小撮灰,从上面摘了一只草杆,在裴醉面前晃来晃去,揶揄道,“那想必是这草杆倾慕公子睡颜,主动爬上了床榻。不如四公子说说,是这样吗?”   裴醉右手枕着后脑,左手从李昀手里接过那只劈了叉的枯草杆,用闲适慵懒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抬手随意丢下了床。   “四公子觉得...”裴醉刻意拉长了尾音,飞扬的眼尾随着长音也微微上挑。   李昀好整以暇,抱臂笑着看他如何回答。   “很可惜。”裴醉懒懒散散地吐了三个字出来。   “哦?如何可惜?”   “天下倾慕四公子睡颜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是呢,这床侧只有一人之位,哪容他人酣睡?我只可惜,这芳心碎一地,收都收不完。”裴醉伸了个懒腰,抬手将李昀拉到了身前,长臂一揽,将他又抱进了怀里,在他耳边刻意吹着绵长的热气,“...你说,这巫山沧海都见了,这些蒲柳草梗哪里能入得了四公子的眼啊?”   李昀没忍住掩唇低笑。   “兄长总是踌躇满志。”   裴醉飞眉一挑:“那么迂回做什么,你不如直接说我臭不要脸。”   李昀把脸埋进裴醉的怀里,笑得双肩微颤。   裴醉飞扬的眉眼缓缓落了下来,眼中笑意还未褪去,显得格外柔和:“李四公子,芝兰玉树,天人之姿。可惜,栽在了我这个不解风情的石头上,实在是可惜。”   李昀抱着裴醉的腰,在他胸前闷声一笑。   “这么说也是,确实可惜。可惜他,一见石头终身误,巫山沧海尚不如。”   裴醉眼中柔情更盛,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李昀微肿的眼睛,声音很轻很温柔。   “不哭了?”   “嗯,虽不哭了,但还是有些生气。”李昀垂眸,轻轻地抱了抱裴醉的腰,“你瞒着我,把自己搞得这么憔悴,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根据裴家家传,惹夫人生气,是要跪战盔赔罪的。可想必李元晦心疼我伤势未愈,不愿用家法处置我,是吗?”裴醉颇有些为难的模样,眼尾却招摇地眯了起来,宛若一只狡猾的狼。   李昀慢慢起身,一头墨发从肩上滑了下来。   他回眸浅笑,拥有着慑人心魄的美。   “家法就不必了。兄长伤势未愈,身体欠安,稍后,我会去请林将军单独给我辟一个营帐出来,今夜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醉喉结滑了一滑,作势要起身去取战盔。   “好了。”李昀忍笑说道,“别胡闹了,你好好躺下,快再睡一会儿。”   “你不在,我睡不安稳。”裴醉朝李昀伸出了手,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褪去了一丝掩饰,第一次,试图真实地坦露出眼底深藏的波澜寒潮,“...元晦,留下来,陪着我。”   李昀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眼睛瞬间便红透了。   他掩饰地别开眼,极快地揩去那滴撑不住的眼泪,偷偷地吸了吸鼻子。   “我...”李昀努力地稳着声音,朝着裴醉笑了一笑,可对上裴醉眼眸的那一刻,眼泪还是如珠子不间断地坠了下来。   心好疼。   还是好疼。   裴醉极轻地叹了口气。   “过来。”   李昀侧身坐在他身边,那双盈满水光的眸子微颤,定定地望着裴醉削瘦的面容。   裴醉抬起右手,轻轻地替他抹掉眼泪。   “今年河安的冰雹真多,要是因此谷粮歉收,你我得携手跟百姓谢罪了。”   “好。”李昀重重地扑向裴醉的肩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微微发颤,“无论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去。”   裴醉天生上挑的眉眼柔和地落了下来。   他将手轻轻覆在李昀单薄的背上,极轻地应了一声:“虽然不舍得你受苦,可我现在,已经不能没有你陪着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昀极缓慢地坐直了身体,微红微肿的眼睛弯了弯。   “教我兵法可好,裴总兵?”   “你都把我制服了,我还有什么可教你的,梁王殿下?”   李昀努力将裴醉微烫的身体扶了起来,在他的腰间垫了一个软枕,贴心地给他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后退半步,将身后堆的一摞军报搁在两人中间,对上裴醉含着浅笑的双眼。   “那...不如,你来说,我来写?” 第117章 重逢(三)   方宁端着一只巴掌大的暗灰色痰盂,站在床榻旁,眼巴巴地望着裴醉,仿佛期盼甘霖的久旱幼苗,随着风焦急地摆来摆去。   “忘归~”   “少啰嗦。”   “忘归,你就吐一个嘛。”   “吵死了。”   “忘归...”   “再聒噪就把你丢出去喂野狼。”   裴醉慢慢地搁下了手里的军情奏文,剑眉微扬,眼底一抹要杀人的笑意流光蓦地闪过,看得方宁背后一凉。   方大夫委屈地抱着痰盂后退了半步,正好撞上了挑帘入帐的李昀。   “方公子?”李昀单手撑着方宁的背,越过他的肩看向对面,眼带问询。   榻上的人慵懒地撑着额角,朝他伸出了手:“处理好了?”   “嗯,火器已经入了天字所,有熟手带着,再加上木公子和宣姑娘在旁指导,想必这战局很快便可逆转。”说着,李昀绕过方宁身侧,从一旁的木桌上拎起一壶温茶,水声淅沥倒入破旧的茶盏中,随意半抬眼眸,看见了方宁脸上复杂又委屈的表情。   “方公子,你这是...”   方宁蹭到了李昀身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殿下,我跟你说哦。以前不想让忘归吐血,他一升一升地吐;现在想让他吐点,他还一毛不拔了...”   “嘀咕什么呢?”   听得这懒洋洋的问话,方宁十分正直且不要命地挪了过去,把痰盂捧到裴醉面前,期待而真诚地说道:“忘归,心火难消,气机郁滞,伤心肝脾肺肾。你心口堵着的血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留着干什么呀,吐了得了。我都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你就吐一个嘛,好不好?”   “...方伯澜,你是属秃驴老僧的吗?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啊,我不属秃驴。周先生说了,秃驴头顶没毛,脑袋空空,他们没人欲,就没人性,是一群精神病。还是道士好,拂尘上全是毛,五脏红尘穿透,姑娘酒肉都在手。要不,你看我属神棍怎么样?”   “...”   裴醉很想撬开方宁和周明达的脑壳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砂石瓦土,才能把脑子硌成这样千奇百怪的曲折回路。   方宁浮想联翩,双眼灼灼地盯着裴醉:“对了,忘归,你最烦什么?我替你把它们找来。你看着~看着~就烦心到吐血了。”   裴醉揉着额角:“我最烦什么?你再多说几句话就差不多了。”   方大夫一点都没听出来这话里的揶揄,期待地双手抓住裴醉的右手腕,一个劲地点头:“好,你想听本草还是伤寒杂病?我从头给你念!”   裴醉求救似的眼光投向李昀,薄唇微启,无声地念了两个字。   ‘救我。’   李昀难得见到裴醉被人堵到无话可说的无奈境地。   “...咳,方公子。”他从方宁手中接过了那个痰盂,十分认真地看向满脸渴望的方大夫,“若你信得过我,此事便交给我,可好?”   “殿下我当然信得过!只是...”方宁递了一半,又反悔了,跟痰盂缠缠绵绵地不肯撒手,“只不过忘归他每次都会把话题岔开,殿下一定要坚强,不要被他带偏,无论他亲殿下还是抱殿下,都不要...”   裴醉猛地掀了被子,作势要下地揍人,吓得方大夫赶紧松了手,抱头鼠窜,一路冲向了帐外:“最近军中伤风发热的人有点多,我去照顾伤患了!殿下,这里就交给你了!”   裴醉半倚靠着木榻边缘,笑着骂他:“被周先生...咳咳...教得惯得不像个样子...”   李昀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到了软枕上斜斜靠着。   “没事吧?”   “有事。我晕得厉害,得找个人让我抱着。”裴醉反手将李昀带入怀里,两人便在榻上以一个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   “用过膳...”李昀刚说出口,目光便落在了一旁凉透了的粥饭上,明显那人只动了几勺,他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吃不下东西吗?”   “不怎么饿。”   “那我去让人熬点汤,你多少喝一点,好吗?”   听得李昀哄孩子似的语气又挂在嘴边,裴醉想笑,却又忍住了,只点点头,用温和的目光追着李昀出帐的背影,然后落在不远处的行军沙盘上,微微蹙起了眉。   等李昀再次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裴醉这副冷然出神的样子。   “忘归...”   他极轻地唤了一声,裴醉却没有应答。那人神色冷淡,眸色很暗,眼瞳仿佛蒙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坚冰,将他眼底所有的色彩都冻了起来。   李昀心尖像是被谁揪了一下,疼得他心口一悸。   这次再见他,他总是时不时透出这样疏离漂泊的神色,就好像,尘世间所有人都沿着时光之河顺流而下,只有他一个人在时间的洪流间艰难地溯洄而上;又好像,所有人都走向了下一个春天,可他却在无数个凛冬霜寒里固执地徘徊。   李昀疾步走到塌边,连碗里的汤洒出来烫到指尖通红也恍然不知。   “忘归。”   裴醉恍惚的神色逐渐褪去,散乱的目光一点点凝在李昀紧皱的眉宇间。   他抬手接过那碗清汤,抿了一小口,温和道:“别怕,我只是在想战事,不是在想别的。”   李昀心里一松,解开肩上的狐裘,搭在他的膝盖上。   裴醉顺势握住他通红的指尖,捧在面前,垂眼认真地吹了吹,而后抬眼,笑意浅浅地挂在唇畔。   “跟我说说今日战局。”   “嗯...”李昀定了定神,不过两个呼吸,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雅致,“林总兵提及,这几日兰泞的攻势越发渐缓,想必是连日苦战,难以为继。”   “未必。阿多邦也算是赤凤营的宿敌。此人出手果断,心狠手辣,还偏偏坚毅能扛。这么多年,无数次漂亮的绝地反击,这里没人敢小瞧于他...他也确实是个人才,若非立场敌对,真想与他对饮三日。”裴醉不免扼腕而叹,“若这人生在大庆...”   李昀知道裴醉心里的焦灼。   他把手覆在裴醉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明年的武科举,陛下与太傅会亲临考场,以示皇家对武举的重视。另外,太傅想听听你对武科举的想法。”   裴醉眉峰一挑,捕捉到了话里的重点:“他果然还是猜到我假死了?”   李昀沉吟半晌,慎重说道:“恐怕是的。可,我并不知道太傅是从何而知。”   “行了,要发愁也是为兄愁,你皱什么眉?”裴醉掐了掐李昀的脸蛋,“再说,老狐...首辅大人既然这般友善地问询我对武举的意见,恐怕已经对我没什么恶意了。毕竟,我权也交了,边关也守了,他凭什么还看我不顺眼?”   李昀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睛,反问道:“是吗?”   想递台阶的裴四公子没料到,对方亲手把楼梯砸了个粉碎。他正有些好奇,想要继续开口时,怀里的人忽得转身,一双带着凉意的唇凑了过来,在他的侧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如雁过林海,温和而轻盈。   李昀看见裴醉脸上一瞬的错愕,没绷住轻声笑道:“因为我没能走上他给我铺就的坦途,却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你给我的那条崎岖小路。你说,他怎么能喜欢你?”   裴醉眼帘一展,眼底笑意很浓:“唔,他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啊,可是无辜得很。”   “嗯?”   这次轮到李昀微微怔了一下。   “李元晦走的每一步,都是凭心而行。为兄从来都不能左右你的方向,王首辅也不能。”   裴醉伸出手,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李昀白玉似的侧脸。   他的指尖有薄薄一层茧,留在皮肤上的触感有些粗糙,可却无端地能让人心中安定。   李昀静了一瞬,忽得双臂撑在裴醉身侧,俊秀的容颜在裴醉眼前不断放大,直到两人呼吸交缠。   “凭心而行,这话说得豪迈。可是有时我在想,被人逼着前行,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不必思考,也不必承担那些因为选择而带来的未知风险,也不必承受因为放弃而带来的痛苦。闭上双眼,捂起耳朵;丢掉真心,放弃坚持;遵从先人教诲,顺从大势所趋;被人推着走,省心,也省力气。若我按照父皇给的路走,按照太傅指的方向走,或许,我就不会受这么多折磨了。忘归,你怎么说?”   裴醉定定地望着李昀,表情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只是那乌黑的睫毛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李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醉,嘴唇紧紧地抿着,连呼吸也急促了三分,似乎提问者要比回答的人还要紧张焦灼。   李昀一直在等。   等裴忘归反驳他,不再压抑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   阔别五年后再见,裴忘归一直对父皇的事情三缄其口,从来不曾露出半点怨怼;就算太傅重伤了他,也从来没有表露出对他的憎恨;他被囚在承启高墙间的三年,风云更迭,无数祸事皆因此而起,那些无法填补的遗憾,他也只是狠狠压下,从来不曾在人前提起。   可他真的不恨吗?   他怎么可能不恨?   这些恨意与遗憾日夜锥心,他的身体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李昀暗自攥紧了床褥,目光凝在面前的人身上,半刻不敢移开,生怕错过那人一丁点的意动。   裴醉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呼吸缓缓落在李昀的耳畔,犹如帐外盘旋的长风悠悠。   那人的眼眸很平静,如同最安静的深海水渊。   李昀在他眼底看不到任何的波澜。   好像,唯有在那人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才能勉强窥见他心底那滔天的悔恨不甘与痛苦。   两人以一个亲密的姿势僵持许久,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李昀只能狼狈地败下阵来,长睫低垂,慢慢地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   “是这样吗。”他轻声笑了笑。   能卸下他心防的人,能看到他脆弱的人,能让他全然袒露伤痛的人,终究,不是他李昀。   就算他们亲密到同床共枕,可托付彼此生死性命,但有些事情,他却注定永远都无法触碰。   就在李昀的指尖离开裴醉衣袍的一瞬间,他的手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攥紧。   李昀小小地挣脱,反而被攥得更牢。   李昀从没有在裴醉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力道。   如一条野蛮的藤蔓,粗暴而危险,仿佛那人仅凭一只手,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他在这掌心的囚笼中,无可遁逃。   “忘归...”   “为什么,一定要问?”   裴醉压抑克制的声音微微沙哑,摩擦辗转过李昀心上,惹得他心尖微微一颤。   “我...”   李昀刚说了一个字,裴醉猛地将他雪白修长的手指扣在掌心,握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按到在床榻上。   李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握紧了裴醉略显粗糙的手掌,却在其中感受到了微微的汗湿。   “李元晦,你确定你真的能承受住我的恨意吗?”   裴醉的声音哑得厉害,胸膛亦在激烈地起伏着,仿佛在压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的双眸就这样定定地盯着李昀,仿佛从一场梦魇中逃了出来,又落入了另一场噩梦的陷阱里。   光是听着这般忍耐痛苦的声音,李昀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你不信我?”   李昀眼角的一抹红刺进裴醉的眼底,他手掌一顿,松开了钳制李昀的手,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没有不信你。”那无尽的疲累仿佛要将裴醉吞了进去,他脸色很差,嘴唇也失了血色,声音隐约地发颤,“...我只是很怕,自己失控伤了你,就像...现在这样。”   李昀垂下纤长的眼睫,双手轻轻地攥着衣袍。   裴醉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光凭着那人发白的指节和轻轻战栗的睫毛,便能看出李元晦此时的心痛与无措。   裴醉压下心中复杂而汹涌的情绪,用手背轻触李昀冰凉柔软的侧脸,却不期然,听到了令人气血翻腾的疑问。   “你恨他们,是吗?”   李昀依旧眼帘低垂,声音轻哑。   “那我呢?”   裴醉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蓦地攥紧了桌角,手背青筋已经一根根地绷了起来。   李昀缓缓抬起眼,看见裴醉咬紧的下颌,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泪意,却轻轻地将他推开,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项副将是为了救我才陪你违抗圣旨,最后战死。让他被冠上反贼之名,也是我无能,不能从太傅手中保下他的身后名。而项千户也是因为此事才通敌叛国,让赤凤营损失惨重。这一切,都是我之过错。”   李昀攥着袖口,微微弯了腰,声音带颤,含着无尽的痛楚:“忘归,或许,你怨我吗?”   裴醉脸色倏地惨白。   他右手狠狠抓着心口,痛得弯了腰,伏在塌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李昀眼疾手快地扶着裴醉微微发抖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准备好了痰盂,双眼通红,轻轻地替他扣着背:“吐出来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咳咳...”   裴醉忍痛强撑着坐直身体,拒绝了李昀的搀扶。   李昀手上的血迹还温热,手臂却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睫毛微微发颤,下唇被他咬得发白。   他第一次被忘归这样无情的甩开。   “李元晦,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裴醉气息紊乱,血迹染得唇瓣鲜红,整个人虚弱得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可语气凶狠愤怒,宛若无垠冰原上一头暴走的野兽。   李昀死死抿着下唇,手指紧攥着痰盂,声音干涩:“我只是想帮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裴醉右手攥拳,拳头打颤。   李昀别开眼,拼尽全力压着胸口的酸涩,轻轻搁下手中的痰盂,没有顺从裴醉的推拒,倔强地用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扣着那人咳得发颤的后背。   “咳咳...唔...咳...呼...”   裴醉捂着唇剧烈地咳嗽,难耐痛苦地蜷起了背,头深深地垂在双臂中间,难受得睁不开眼,大口大口地急喘着。   李昀心口一悸,生怕自己没有掌握好这其中的尺度,反而让那人伤上加伤。   他语气焦灼,近乎惊慌失措:“忘归,很难受吗?我去叫骆先生...”   话音未落,李昀只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仿佛被吸进了那个颤抖的胸膛间。   “不惜伤害自己来气我,这种狗屁法子,谁教你的,嗯?”   那人的发丝擦过李昀的侧颈,呼吸急促地打在耳后的皮肤上,却仿佛三月细雨微风拂柳般温柔与克制。   李昀眼泪快要绷不住了。   他攥着裴醉后背的衣袍,努力稳着声线:“我没有...”   蓦地,背上一暖,李昀感受到自己的狐裘被严严实实地披在了肩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拥着他的身子,李昀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无声地落了泪。   裴醉右手轻轻地抚着怀中人的发顶,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侧颈,最后落在他的耳垂上。那指腹薄茧擦过柔软光滑的耳垂,在那个不起眼的小痣上反复摩挲着。   “最不想看到你的眼泪,可我总有方法让你哭。”裴醉叹了口气,“说我自苦,你呢?你脑子里都在纠结什么狗屁问题,嗯?你父皇和王首辅也就罢了,可我恨你?恨你做什么?恨你单纯善良,恨你绝代风华,恨你没早点被我拐回家暖床?”   李昀被这几个无耻的反问堵住了眼泪,破涕为笑:“胡说什么。”   “恕为兄直言,这次胡扯的可不是我。”裴醉把李昀按在肩上,手臂用上了点力气,愤怒还在指尖未消散,“李元晦出息了,不仅会声东击西,还会打人七寸。看来,我真该跟小五提一句,让你赶紧接替王首辅入阁坑人,肯定把那些混账狗官搞得要死要活。”   李昀伸出双臂,轻轻地环着裴醉的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裴醉在李昀沉静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了下来,擦了一把唇边的血迹,低声说道:“在你面前,我总是这么狼狈。”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自诩君子立身,通达洒脱。可,一遇上你,所有卑鄙、纠结、阴暗的心思,尽数肆无忌惮地生长。”李昀把脸埋在裴醉胸膛,声音发闷,却好像隐隐约约地含了笑,“可我也是遇上你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纯良高洁,只是我臆想中的自己。怯懦,无能,执拗,才是真实。接受真实,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裴醉神情复杂地望着怀里的人。   “怯懦,无能,执拗?你确定你说的不是,谦恭,低调,坚持?”   李昀弯起眼睛安静地笑了。   裴醉团起二指,手一点点逼近,然后,轻轻弹上了李昀的额间。   “过于自谦,可就惹人恨了,梁王殿下。”   李昀捂着微痒的眉心,皱着鼻子回看向裴醉。   “裴忘归,你打我。”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这哪儿能算是打人啊,夫人,天地良心,这不过是轻轻一碰,挠痒痒都算不上。”   李昀谴责的目光落在裴醉的脸上,一副受害者秋后算账的模样:“不仅如此,你刚刚甩开我的手,很疼。”   ‘打人甩手肇事’者替李昀揉了揉手腕,揶揄道:“李元晦现在真是了不得。这莫非,是近朱者赤?”   “我更倾向于后半句,裴四公子。”   裴醉闻言,沉声低笑,喉结微颤。   李昀用手摸了摸裴醉飞扬的眼尾。   “你强颜欢笑的时候,眼睛是没有笑意的。可现在,有了。”李昀松了一口气,将脸埋在裴醉的肩窝里,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独有的清凛气息,紧绷的身体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你笑了,真好。”   裴醉的右手抚着李昀雪白的后颈,眸中笑意渐淡,将目光投向了北方,过了许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   他拢了拢李昀的鬓发,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穿厚一点。晚膳后,陪我出去一趟。” 第118章 半步之遥   夜幕笼罩下的赤凤营意外的静谧。   如墨浓稠的夜色浸没了金戈与火焰,似乎那些肃杀与战火都沉默在这无尽的寂静中。   李昀身上的狐裘与白雪融为一体,在薪柴火焰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流光,仿佛将星河白练披在了肩上。他将右手从毛皮护手中拿了出来,用暖烘烘的手去握着裴醉冰凉的掌心,目光落在那人肩上的素灰披风上。   没见过忘归穿这样素净的颜色。   以前的他,最喜欢正红那般飞扬的色彩;后来,便是一身庄重的绛紫色。   如今这暗沉的颜色,莫非...   李昀抿了抿唇。   他是在哀悼死去的长辈吗?   仿佛察觉到李昀一瞬哀伤下来的视线,裴醉侧脸望着李昀,凤眸微弯。   “怎么了?”   李昀摇了摇头,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怕你冷。”   “你不冷,我就不冷。”裴醉拉起李昀的手,放在嘴边轻呵一口气,呼出的白雾竟真的让李昀在这冰天雪地里捕捉到半丝暖意。   “有你在,我怎么会冷?”   刚说完,李昀就被这几句来回打着圈子的话逗得忍俊不禁,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样说来,你我冬日里只要站在一起,连碳火都不必点了。莫非这便是,情之一字可当薪柴,可暖寒冬?”   “不错不错。范叔要是知道有这么省钱的法子,肯定全军推广,省了多少钱。”   裴醉虽说着玩笑话,可下颌微绷的线条还是泄露了几分他沉重的心情。   李昀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裴醉眼眸微松,将李昀揽进披风间。   “走吧。”   两人一路往北而行。   出了主营帐群,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李昀忽得拽住了裴醉闷头向前的步伐。   “嗯?怎么了?”裴醉问他。   李昀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帐子:“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如进去看看?”   一间简朴到极致的小帐子,里面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小木板,上面却积了许多干草,干草上面用破旧衣料堆了一个小暖窝,上面卧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灰狼。它高傲的头颅微垂,奄奄一息地趴在前爪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瞳却警惕地盯着面前拿着薄毯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项锦书每次想给它止血,那锐利的狼爪便亮了出来,磨牙喘粗气,绝不允许小女孩的靠近。   范则站在帐外,背后被李昀轻轻拍了一下。   “见过梁王殿下,见过大帅。”范则回神,连忙朝他们拱手抱拳。   裴醉透过帐帘缝隙窥见了一人一兽的对峙,目光落在李昀脸上。   李昀微微歪了歪头:“只是路过。进或不进,都是兄长自己的选择。”   项锦书听见帘帐被挑开的声响,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记得这个人,对了,范叔叔说,只有他才能救它。   “大人,求求你,你救救这只小狼好不好?”   项锦书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抱着他浸满风雪的腿,小声地恳求他。   裴醉在她扑过来的一瞬,脊背微微僵硬了一下。   “大人?”   项锦书带着呜咽的小奶音绕在裴醉膝下,眼带期盼地望着他。   裴醉缓缓地抬起右手,似乎犹豫了片刻,最后,悬在空中的手掌终于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他转身,走到那木板前,垂眸凝望着灰狼腹部的伤口。   一道黑黢黢的火炮炸伤,半个手掌大小,应该只是飞弹擦伤,虽然狰狞,流血也不少,但也能救。   灰狼明显感受到了比矮个子小女孩要强烈千百倍的威胁,它虚弱地昂起头,凶狠地朝他龇牙,鼻息打在裴醉的手背上,潮湿而急促。   项锦书看见那狼四肢弓起,筋肉紧绷,似乎想要一击咬上裴醉的手臂。   “大人小心!”   小女孩失声叫道,可话音还未落,便看见那个大人抬手扼住灰狼的咽喉,准确而克制地将其撂倒在木板上。   “呃...灰狼小心!”   项锦书一瞬间就调转了阵方,开始担心这样粗暴的手法会不会把小狼弄得伤上加伤。   旁边的金疮药和纱布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看就是范则与李昀的手笔。   裴醉沉默地替灰狼清理创口,动作准确果断下手利落,没什么多余的同情怜悯,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惯例事项。   小姑娘有些害怕这个冷血的大人,悄悄地后退了半步,担忧地望向那只奄奄一息的狼。不过,她的心还没完全提起来,裴醉便结束了手中的包扎,退了半步,蹲在木板前,安静沉着地望着它。   一人一狼沉默地对峙着。最后,也用灰狼湿漉漉的蓝眼睛望着裴醉,雪白的眼皮微微放下,敌意尽消。   “大人,你不...你不抱抱它吗?”项锦书害怕地躲在裴醉宽阔的肩背后面,只露了一只眼睛。   “它要的不是安抚,是安心。”裴醉入帐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我给它半步距离,它感觉不到威胁,才能真正松懈下来。”   “哦。”项锦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我可以抱抱它吗?”   裴醉沉默了一会儿。   “若不怕,可以试试。”   项锦书纤长卷曲的睫毛眨了眨,望着那失血过多耷拉脑袋的灰狼,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朝它探了过去。   灰狼嗅到了小女孩的味道,猛地抬眼,眼中凶戾骤现。   裴醉眼眸转冷,一直没有卸力道的右手猛地冲着灰狼伤口而去,可谁知,下一刻,小女孩展开手掌,里面放了一支干枯的红柳串铃花。   “哥哥说过,灰狼喜欢这个花。大漠间的花本来就少,红柳串铃是唯一灰狼喜欢的,听说,他们还经常在树下捕猎打滚呢。”   项锦书将手里的干花展开,仿佛把春天带给了那只伤痕累累的小狼。   “...他说得没错。”   裴醉站在项锦书身后,旁观着,那受伤的狼从戒备到放松,最后试探地嗅了嗅她掌心间的干花。   项锦书惊喜地低呼,转头望向裴醉,兴奋地说道:“大人,它喜欢我!”   裴醉淡淡一笑:“是,它喜欢你。”   项锦书一寸寸地贴近小狼,最后,将那只灰狼小心地抱在怀里,终于幸福地露出了稚嫩的笑脸。   “哥哥最喜欢去猎狼了。不过我听娘说,他箭法糟糕得很,每次都打不中。”   “是。”   “可是哥哥明明告诉我,他百发百中的。”   “是。”   项锦书已经糊涂了:“诶?”   裴醉慢慢地蹲了下来,与小女孩平视,声音沉稳和缓,如同在讲故事一般。   “很久以前,令兄的确不擅箭法。可经过多年的刻苦钻研,他的箭法早可百步穿杨。而他总是猎不中野狼,是因为他觉得,平日战场上人人生死相搏已经够了,对这些动物,能放一马,便是积德了。”   “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为什么锦书这五年都没见过你?”项锦书扯着裴醉的袖口,遥遥指着城门的方向,“那你告诉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从城门上下来啊?”   裴醉深深地看着项锦书惊慌的小脸,眸色晦暗不清,无数情绪隐于其间,无处释放。   “范叔叔说,哥哥犯了错误,要守着城门。可是,我好想哥哥,想跟他说说话。”项锦书眼睫低低地垂了下去,眼泪滴了下来,“娘也不回来,哥哥也不回来,我...我好想他们。”   裴醉慢慢抬手,替她抹去了眼泪。   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无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小姑娘再也没办法故作坚强,她小嘴一瘪,心里的悲伤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她害怕又委屈地扑向裴醉的怀里,可裴醉却如同刚才给灰狼治伤一般,留出了半步的距离。   小姑娘的双臂悬在半空中,迟疑地喊他:“大人?”   “如果,他们一辈子也回不来呢?”   项锦书呆怔地抬眼望着裴醉,连抽泣都忘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大哥哥要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裴醉缓缓地闭上了眼。   帐内无人再说话,只有项锦书害怕的急促喘息声。   灰狼似乎嗅到了小女孩的不安气息。   他高傲地挑开一只眼,用舌头卷了一颗坠落的眼泪。   项锦书的哽咽卡在喉咙里。   她用小手捂住圆鼓鼓的侧脸,灰狼那舌头上的倒刺割得她脸颊生疼,可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她心头涌起。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与灰狼那一双湛蓝的眼眸四目相对,最后,破涕为笑。   她捧起小狼,用饱满的额头抵着小狼厚实的额顶毛皮,眷恋地左右蹭了蹭。   裴醉负手站在一旁,看着项锦书替灰狼铺床盖被子,忙前忙后的模样。   他慢慢向后退了半步,脚步放得很轻,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好温馨。   “大人...”项锦书怯生生的声音自裴醉身后响起,“锦书还没有谢谢大人帮小狼治伤。”   “...我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不,娘说了,做人要懂得是非明辨,大人帮了我,我就该谢谢你。”   裴醉背着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步要走,又被项锦书怯怯地喊住:“大,大人,你明日还会过来替小狼换药吗?”   裴醉微微侧过脸,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也被帐内火烛柔和了几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情的拒绝。   “不会。”   项锦书一瞬间手足无措:“可是,我不会换药,我也照顾不好它,要是大人不来,我...”   “你可以。”   看起来冷淡又疏离的人,说出来的鼓励却格外地让人信服。   “好!锦书一定努力!”小姑娘脸涨得通红,眼中又闪起了光。   裴醉笑了笑,转身消失在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一片祥和与温暖中。   不远处,李昀站在雪色与月色中,安静地望着那大步走出营帐的人,握着袖中的手炉,慢慢地迎了上去。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我这般惺惺作态,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何必再留下恶心他人?”   李昀抬手,轻轻叩了一下裴醉的额头,嗔道:“忘归。”   裴醉闷声一笑,眉间的阴郁之气微微散了些。   李昀轻声问他:“和解了?”   “没有。她不可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所谓和解,所谓直面,所谓放下,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找一个理由,骗骗自己罢了。”   裴醉牵起李昀的手,回头望了一眼那营帐。   范则正高高举起项锦书,小女孩怀里抱着灰狼,清脆的笑声从帘帐缝隙飘了出来,落在这安静的帐外空旷之地。   “伤害已经铸成,无可挽回。我能做的,就是远离。”   李昀的目光却落在裴醉线条锐利的侧脸上。   “忘归。”   “嗯?”   “死生离别之苦,从来都不能被消解。”李昀把手轻轻覆在裴醉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我只能,以向死之心,找寻生之所望。”   裴醉将柔和的目色垂在李昀的白皙面孔上。   李元晦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澄澈清朗,即使比之满天飞雪,也毫不逊色。就算在尘世污浊的泥潭里打了无数次滚,再抬眼时,依旧是出水清莲,尘不染身。   裴醉轻轻地摸着那双明眸,指尖仿佛被雪灼了一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不如你万一。”   “兄长,自谦太过,可就惹人恨了。”   李昀一副原物归还的游刃有余,惹得裴醉笑弯了眼。   “惹人恨又如何,为兄最不怕那些庸俗人的臭鸡蛋烂白菜,甚至还能攒一攒炒盘菜。”   “光是厚颜这一条优点,兄长便已经举世无双了,不必谦虚。”   裴醉笑得弯了腰,扣着胸口艰难地咳嗽着。   “别逗我笑。咳咳...为兄现在虚弱得风吹便倒,莫非,你想以后都独守空房?”   “那...你还能走吗?”   “当然。”   远处的城门已经轮廓可见。   那破败的城墙隐匿于暗夜,随着狂风吹起城门两侧的柴火火焰,时不时地露出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李昀看着裴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蹙了蹙眉,轻声说道:“忘归,你在发抖。”   裴醉没有回应,冰冷的目光坠落在城门中间,那高高吊起的尸体上。   冬日狂风将血肉吹成了冻干。   那四肢僵硬得像老树枯枝,在狂风中来回摆荡,像极了冬日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冻咸鱼。   他的五官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头顶比野草还要凌乱枯萎,大风吹了几日,吹掉了半数还多,只剩稀稀落落的毛发。   裴醉锐利的长眉轻轻放了下来。   他的眼尾染上微红,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具干尸。   昔年的玩伴战友,此时不仅阴阳相隔,还有死生也不得和解的仇与恨。   忽得,裴醉眼前一黑。   带着温度的一双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够了。”   李昀清冷的声音比冰雪还凛冽。   裴醉睫毛撩着李昀的掌心,像是掌心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那人的嘴唇拉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出来,似乎在笑。   “为兄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倒宁可你脆弱一点。”   李昀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侧,任由雪花落下,将他们二人的身体拽进这场纯粹的银白中,固执地没有放下手。   裴醉慢慢落下唇角,极轻地说道。   “走近一点。我想,最后再跟他喝一次酒。”   李昀垂眸沉吟片刻,轻轻牵起裴醉的手。   “闭上眼,我引你去。”   月光洒在积雪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如同缓缓行走在碎银潭水中。   裴醉坐镇中军大帐惯了,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迷失方向、失去掌控的感觉。可掌心传来的柔软和温度却又神奇般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灼。   他紧绷的手臂也渐渐地松弛了下来,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他人。   耳畔一派安然寂静,唯可听风吟雪唱,还有李元晦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   “到了。”   裴醉缓缓张开了眼。   破旧的城墙根,上面疤痕遍布,两捧柴火盆被铁架子高高架了起来,映得那干尸忽明忽暗,更加缥缈可怖。   他绷着的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随即,他随意倚靠在一块废弃的长条木板上,抬起被裹得厚实暖和的手臂,有些费劲地扯下腰间的酒壶。   李昀的手上也套着毛皮手套,废了一番周折,又是拧又是拽,终于是帮他拔出了酒塞,已经累得微微气喘。   裴醉笑着接过那酒壶,朝着城门口遥遥一敬,然后在地上洒了一圈清酒。   “喝吧,酒鬼。”   话里有怀念,有遗憾,有自责,全化在这一声极熟稔的称呼里。   酒落地不消半刻已经结成了冰,碎光清皎地闪着,像是用星光编了一只草冠,戴在悠悠的风中,似要妄图拉住消散于天地间的魂魄。   “他比我小五六岁,但是这混账东西从来都没有一点尊重兄长的意思,这么多年,就没听到他喊过一次我的表字,总是裴醉裴醉的喊。被项叔按着打过无数次,就是死性不改。”   李昀将视线投向城墙上的干尸。   坚持与偏执之间,不过一念之差。   “咳...”裴醉只喝了一口,冷冰冰的酒如刀子一般顺入他的喉咙间,他扼着喉咙弯腰拼命咳嗽着,撑着膝盖急喘不止。   李昀用冻僵的鼻子勉强嗅出了烧刀子的呛鼻气味,他抿了抿唇,接着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酒壶,递给了裴醉。   “...里面是你以前喝的药酒。如果实在很想喝,就喝这个吧。”   裴醉接过李昀的酒壶,前前后后地打量着,飞眉微微挑了一下。   “咳,这酒壶确实是你的。”似是想到了自己装醉的那一夜,李昀脸色有些不自然,“...不喝的话,我收起来了。”   “喝喝喝。”   裴醉习惯了李昀的脸皮薄如纸,忍着笑,灌了两口。   可惜酒入愁肠,翻天覆地般造反。   裴醉右手卡着腰,身体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终是没忍住咳出一口血。   “忘归!”   裴醉摆摆手,边咳边笑:“看,就是这么容易。哪里非要你来气我吐血?早点来面对现实,不就...咳咳...不就成了吗?”   李昀捏着帕子脸都白了,赶紧替他擦去唇边血迹,又心疼又忧心。   “别勉强自己。”   “说不上勉强,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没习惯。”裴醉抹去唇边血迹,很快又溢出一丝鲜红,怎么也擦不干净,“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也就算了,连心性也越发软弱,真是丢人。”   李昀猛地勾住裴醉的脖颈,拼死将他按在自己肩上,顺势扭转位置,迫使裴醉背对城门。   他左手扶着裴醉微微发颤的肩颈,右手撑着背后的枯树,用力到手臂筋肉扭曲。   “抱着我,别看他。”   肩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用手护住了李昀的头顶,拨开了枝杈上掉下来的一团绒雪团。   “元晦偶尔的强势,实在是令人心动。”   裴醉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风中打旋的雪花,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热气肆意地扑洒着,夹裹着李昀的耳垂,犹如冰火两重天。   李昀侧过脸,望着裴醉染着鲜血的薄唇。   他还在笑。   明明,心里已经难过到崩溃了,可他竟然还在笑。   仿佛知道李昀在想什么。   裴醉声音温柔而低沉:“习惯了。为兄这就不笑了。”   李昀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轻轻拍着裴醉的背。   “闭上眼,抱着我。”   裴醉用力环着李昀的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几乎失去了五感。   耳畔只有狂暴风声,鼻尖已经冻得僵硬,眼前只有昏暗的雪色,口腔里有不断上涌的血腥味,心口的剧痛又让他一阵阵眩晕。   在这凛冽如刀子的困境中,唯有怀里那单薄的人,是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柔软。   前十一年,他被护在父母兄姐的羽翼下,不知人间苦,红尘荒唐过;后来,裴家只剩他一个人,再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的屋顶,他也渐渐地习惯了咬牙去扛。   所以,他绝不会去逃避面对死亡和拒绝承担责任。   因为多年的血泪经验告诉他,不管逃与不逃,那些绝望都血淋淋地站在那里;不管接不接受,那都是残酷现实里唯一的真实。   但他今夜,忽得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去他娘的真实。   去他娘的坚强。   “元晦。”   “嗯。”   “我今夜不想喝药,只想喝酒,可以吗?”   “好,现在就喝吗?”   “现在就喝。”   “嗯。”李昀微微侧头,忽得出言问道,“忘归,你是真的喝不醉吗?”   裴醉手一顿,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自嘲。   “谁知道,我是真的喝不醉,还是不敢去醉。”   李昀微微抬手,二十二便听话懂事地捧了满满三大壶温酒过来,同时难掩激动地说道:“主子,林帅托属下传话,先锋骑带着流火战鹰偷袭敌军粮草得手了!他们败局已定,再也无力回天了!”   “很好。”   裴醉眉间的褶皱终于舒展开。   他拿着一壶酒,以极洒脱的昂首姿势灌了下去。   灰衣白衬,霜雪落满肩,腰间刀一把,手中酒一壶。   经年恍惚而过,无数伤病痛苦压在他的肩上,可那人骨子里却还是昔年快意沙场的少年。   李昀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人一壶一壶地灌着,又一次一次地撑不住去吐。   他没有劝阻,没有主动递酒,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   白衣青衬,眸若灿星,衣袂随风起,身姿自挺拔。   即使寒冬凛冽,他依旧宛若春日湖边一棵安定温雅的垂柳,守护着无数的纯粹与温柔。   最后,裴醉终于摔了酒壶,转眼看向李昀。那醉意染红了眼眸,让原本深邃晦暗的眸子也打开了几分亮色。   “李元晦。”裴醉将手臂搭在李昀的肩上,酒气混着他灼热的呼吸洒在李昀的侧颈处。   他的声音比平日的慵懒要更带锋芒。   “我醉了。”   李昀右手抚着裴醉飞扬的眼眸,似乎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一点悲愁压抑之色,只有从前的肆意与不羁。   可是...   “忘归,你没醉。”   李昀垂了纤长的睫毛,笑着摇了摇头。   他摘下护手,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面具。   借着火光,依稀可见,那上面是一只纯白的狐狸,与上次夙秋夜集的面具很像,可线条雕琢得更加精细。   他轻轻地绕到裴醉身侧,将那面具给他戴上。   “几日前刚到时,看到青大家在城里替人写家书,替不识字的百姓以画代字。她看起来瘦了不少,可却精神了许多,不再终日惶惶。我吃了一惊,可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像兄长这样心思细腻的人,若力所能及,定然会给身边的人安排最好的路。”   李昀将系带轻轻挽了一个结,缠在脑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些年,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你非仙神,救不了所有人,更不必为此自责。你曾经无数次开解我,救我于深潭暗夜,可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释怀。”   “今夜,我从你离开项姑娘营帐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   李昀温和地笑了。   “既然不能让你忘忧,便陪你一起沉沦。”   “杀人的债,我陪你扛;欠人的情,我陪你还;往后余生,我陪你走。我不必青史留名,也不许你扛尽骂名。地府炼狱又如何,心有自在,与你相伴,哪里都是人间。”   裴醉整张脸都被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唯有一双惺忪的醉眼深深地望着李昀。   “你总是不愿意在我面前露出脆弱来。有点傻气,又令人心疼。”李昀戳了戳狐狸面具,浅浅一笑,“这面具,便赠与兄长。面具之下,无人可见你的崩溃与歇斯底里。这便是,我赠予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许久没有说话。   李昀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过,如果这便是那人想要的安心,他愿意给。   雪渐渐地停了。   两人牵手站在碎银雪地间,如同两株互相纠缠却又独立生长的擎天大树。   裴醉慢慢地抬起狐狸面具,半扣在头上,露出了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   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一点点,朝他俯身。   湿热的呼吸打在彼此冻僵的脸颊,慢慢地,裴醉冰凉的唇压在了李昀同样冰冷的嘴唇上。   轻如蜻蜓点水,温若三月春风。   李昀双唇微张,回应着那入骨的温柔。   倏地,舌尖品尝出了一丝苦涩。   李昀蓦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一抹晶莹的泪光,自裴醉紧闭的双眼间淌了下来。   他...哭了?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意将李昀的心绞碎。   裴醉扶着他的侧脸,缓缓张开了眼。   碎星坠落于双眸深潭间,李昀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悲恸的表情。   几乎是瞬间,李昀的眼睛涨得通红,眼泪也自眼尾滑了下来。   “我不要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声音很轻。   “我的脆弱,只给你看。”   夹着冰雪狂风的吻,让彼此的嘴唇疼得如同撕裂。   李昀单薄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他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没入面前人宽广的怀抱里。   他很想让面前的人知道,就算前方风雪再大,他也会牢牢握住这双手,绝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裴醉终于抬起眼眸,唇角微弯,脸色苍白地倒在了李昀的肩上。   李昀咬紧了牙关,抱着昏迷的裴醉跌坐在了雪里,拼尽全力护住了他的肩头的伤。   “殿下,让我来吧。”   天初在得到了李昀的首肯才敢自远处现身,背起不省人事的裴醉就往帐子内跑。   李昀换了一身衣服,捧着骆百草煮的驱寒药汤,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骆百草和方宁诊脉。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宁‘呜’地一声瘪了嘴,手指从裴醉的手腕上弹了起来,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骆百草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拼命地拔着胡子,才忍住了泪意。   李昀呷了一口汤,沉稳地说道:“骆先生,方公子,你们有话可以直说,没什么我不能接受的。”   “小王爷,并非如此。”骆百草与方宁对视了一眼,和蔼而慈祥地笑了,“老朽之前给小侯爷诊脉,乃是弦脉。主气机郁而不畅,经脉受阻,五内俱伤。而如今...”   “老爷爷,你太啰嗦了!”方宁用袖子擦眼泪,惊喜地说道,“殿下,忘归他...他的心结解开了...”   李昀攥着汤碗的指尖颤了颤,目光坠落在裴醉昏迷的睡颜间。   “他...”   刚说出口,李昀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得不像话。   “忘归会好起来的!”方宁知道李昀想问什么,他无师自通胆大包天地学会了抢答,“他昏迷是因为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上几天!”   骆百草点了点头,不停地捻须。   “老朽,这就去给小侯爷开药。”   “老爷爷,我来照顾忘归,你去帮老许照看病患吧,军医人手不够。我...”方宁看了看自己不能拿银针的双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他拼命甩了甩头,换上一副笑脸,扯了一把骆百草的手臂,抢在他面前跑了出去。   李昀握着裴醉的手,回头问他:“有了火器助阵,伤者仍是不减反增吗?”   骆百草叹了口气。   “小王爷有所不知,将士并非金戈火器所伤。从昨日开始,军中伤寒高热者不断,阿宁本来要去帮忙,可他...最后也没有去。老朽这几日在城中惠民药局帮忙,还没来得及前去诊脉,这便要去了。”   “若需要钱粮草药,我可以从中帮忙斡旋。”   李昀轻轻地握了握裴醉的手,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了什么。   接着,他从床侧起身,整理好了衣袍。   “先生,我与你同去。” 第119章 寒疫(一)   方宁在旌旗杆后趴着,只露出半张脸,跟做贼似的,悄悄地打量着远处伤兵营帐的嘈杂忙碌。   他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蹭着地收了回来。如此往复,地上的雪和土都被他撸下来厚厚一层。   就在方大夫犹豫纠结到使劲薅着头发发愁的时候,一只手慢慢地搭在了他肩膀上。   忽如其来的重量让方宁懵懵地抬头转脸,直接对上了一只坚硬冰冷的拳头。   “哎呦...”   方宁被拧胳膊后折锁肘,跟个五花大绑的野山猪似的,乌青的右眼泪汪汪地瞅着面前搞偷袭的人,结果对上了一双熟悉又好看的眼睛,他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方军医?”宣承野一句‘怎么又是你’哽在喉咙里,对着那石头蛋似的乌眼青实在是说不出来,只能讪讪笑了笑,“以为是偷懒的新兵蛋子...抱歉,我并非有意打你。”   “宣...宣参将。没事,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也不是很疼。”方宁揉了揉险些被搓破皮的手腕,倒退了半步,娇羞中还带上了一丝心虚,退了半步,似是不敢与她对视。   宣承野被这拆台的回答惹得哭笑不得。   她放缓了语气,努力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不进去?”   “有外伤的伤兵不在这个营帐里,这里都是风邪寒气入体的兄弟们。我...我走错了。”   方宁脚底抹油想溜,却被宣承野拎着衣领拽了回来。   出现了。   宣姑娘的两指拎人绝技。   方宁在空中扑腾了两下,最后放弃了挣扎,生无可恋地垂下了脑袋。   “我便是自外伤营帐而来,那里人手足够。我记得,方公子医术超绝,内外兼修,还是进去这里帮忙吧。”   “不,不!我不去!!!”   方宁四肢在空中舒张,用力攀住了宣承野的腰身和肩背,瑟瑟发抖。   宣承野的侧颈埋了一只会哭的小乌龟,甩都甩不掉。   “方军医。”   “我不去!宣姑娘,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我也不去!!!”   “我没想要...”   “不,你想!!”   “我没...”   “不,你明明就在想!!呼吸急促,脉搏加快,最重要的是,你青筋蹦出来了!!”   “...行,我想。”   宣承野左右晃了晃雪白的脖颈,双手似蟹钳,钳着方宁的两肩,将他提溜在空中,然后手腕一转,大臂一甩,跟甩破布似的,把惊恐的方大夫丢到了半空中,然后两步踏上前,凌空接住了双手乱抓的方宁,两人在空中旋转一圈,跟仙人天降一般。   方宁心跳都停了。   他怔怔地望着宣承野细长的眉和明朗的眼,脱口而出:“宣姑娘,嫁...”   还未说完,宣承野一个俯冲,手按着方宁的胸口,把他堆在地上,右臂高扬,笑眯眯地转了转拳头。   “啊!!”   李昀站在狼藉的伤兵营帐前,微微蹙起了眉。   说是营帐,可只是草草搭起了油布挡雪,堆起了柴火潦草驱寒。   横七竖八的伤兵身下随便垫了点柴草麻布当床,被当作柴火棍似的胡乱堆在一块。他们脸色蜡黄,手脚无力,瘫在地上,连呼吸都费劲,胸口艰难地上下起伏着,喉咙间的嘶喘声像是旧风箱一般。   骆百草从肩头卸下药箱,蹒跚上前,跪在其中一个病人身旁,轻轻替他拉起破旧到打补丁的里衣,露出一截粗壮的手腕。   李昀见骆百草正认真地诊脉,自己不便打扰,就随意四处巡视,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结冰水盆旁边找到一人,与方宁的描述不谋而合。   他头戴四角方巾,宽额虎目,半张脸被方巾遮盖。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慈眉善目,就一个医者来说,过于狠厉了,而且脸上黄泥似的脏痕抹了满脸,脸色疲惫至极,正蜷缩着打盹。   李昀轻声喊他:“许军医?”   那吓死人的大块头‘蹭’地一下蹿了起来,与李昀撞了一个对冲。   他捂着胳膊肘,眼带迷离地直勾勾盯着李昀身上过于简朴的衣袍。   “干爹派来的?”许城长舒了口气,哼哼唧唧地说道,“捏肩。”   许城正眯着眼睛等伺候,结果面前这个瘦弱的小白脸干站着不动,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   他上下打量着李昀单薄的身体。   这天人容貌,还有这孱弱的身型,怎么看都不像是军旅中人。   身着粗布衣袍,一股违和之感自举手投足间传出来,仿佛落难王族套了个乞丐的壳子一般。   装模作样的小白脸。   他捏着李昀瘦弱的小手骨,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一字一顿地说:“捏,肩。不会?”   李昀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颇有些无奈。   “许医官,听说这伤兵营是你主管。”   “嗯,怎么着?”许城挺了挺肩背,似乎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小声地‘嘶’了一声,嘀嘀咕咕道,“干爹下手真重。为了那个混球,我可是去了半条命,结果他倒好,一死了之,留我受苦。”   ...萧副将吗。   李昀听着他的骂骂咧咧,不由得抿了抿唇。   “医官带伤诊治,辛苦了。不知近日这多发的风寒之症,起因为何?”   “说了你能听懂吗?一个专门伺候人的下等坯子,懂什么医术?”许城鄙夷一哼,眉间很快地闪过一丝心虚与怒意,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点力,没吃饭吗!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军营里能混到今日,靠的是脸蛋吗?”   李昀蹙了蹙眉,收回了手,正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尖锐的叫喊。   “老许,你你你你你你!!!你疯了吗!!!!”   许城眯起眼睛,随即扯嘴一笑,懒洋洋地晃了晃手指,挑衅地扬起眉峰:“呦,方懦夫回来了?听说你手废了,连针都拿不稳,回来丢人现眼吗?”   双眼乌青的方宁后背一颤,下意识地想逃走。   结果,双脚腾空起飞,他踩了个空。   “不要逃,懦弱只会招致更多的恶意。”   宣承野拎着方宁的衣领,声音里显然带上了半丝怒气。   方宁丢人又丢到了心爱的姑娘面前,面如死灰,双脚站在地面的一瞬间,腿就软成了面条,身体栽倒在冷硬的土坑里,跟个散架的稻草人一般。   木小二蹲在方宁身旁,又指了指许城,学着明鸿的模样,一字一句地教他:“他、娘、的。”   方宁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宣承野,没敢出声。   木小二敲了敲方宁的脑壳,固执地让他开口。   “有我在,他不敢动你。”   宣承野以一个保护神的姿态站在方宁身边,语气平淡,却极有安全感。   方大夫丢人丢习惯了,忽得被心慕的姑娘护在身后,心里暖呼呼的,再也不觉得违和。   男子被女子护在身后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一朝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方大夫乖巧地点点头,极小声地跟着骂了一句,说完,他本能地捂住了嘴,却没忍住偷偷笑了。   许城暴跳如雷,指着面前四个人就骂:“一个软骨头,一个傻子,一个娘娘腔,还有一个小白脸,需要爷爷来教你们怎么做男人吗?!”   话音刚落,旁边忽得一声慌张地高喊:“许军医,柴老二不好了!”   他们口中的柴老二正浑身痉挛,口吐白沫,像极了脱水濒死的鱼,在拼命地与最后一口气挣扎。   许城不要命地奔了过去,扑倒在面前人的身前,神情紧张。   他吐了口唾沫,随手抓了银针,朝身后低吼道:“酒呢!”   兵荒马乱的伤兵营里,实在是没人分身给许城递酒。   李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豁口陶碗,凑近嗅了嗅确认了是酒后,递了过去。   许城也没时间分心搭理一个小白脸,右膝盖叩着病患不断抽搐的肩,左手行针果断。   方宁试探着上前,却被许城吼在了原地:“谁让你碰我的病人!”   李昀又蹙了蹙眉。   这人,并非怒意上头才口出秽语,更多的,像是惊慌失措,要掩饰什么的心虚。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柴老二终于停止了抽动,歪头昏迷了过去。   许城却依旧跪在原地,眉头时皱时舒,脸色铁青。   方宁一直站在病人身旁,目睹了病人发病的全过程,他微微歪了头,眉心小小地皱了一道缝。   这...不是风寒的表征。   “老许...”   “赶紧走!!”许城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把手里的方巾甩到方宁脸上,推搡着面前的四人,双眼血红,“滚!!”   李昀却顿住了脚,正色道。   “许军医,本王有话要问。”   许城身体一僵。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个小白脸从腰际拿出了一枚玉珏。那玉通透到跟茶叶水似的,看着就是他一辈子都买不起的昂贵货。   他膝盖发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梁王...殿下?”   李昀目色深沉,没有什么表情,只向着方宁说道。   “方公子,可否给面前病患诊脉?”   方宁戴上面巾,手脚冰凉地走到那面如土色的柴老二身边,哆嗦着,将二指按上了那一截滚烫又满是红疹的手腕,又掀开眼皮与唇舌。   “...脉浮大无根,舌苔青紫,舌苔厚重。寒邪侵体,非为风寒,乃是...”   方宁看着李昀,双眼微颤,说不出口。   “是寒疫,对吗?”   李昀没有血色的双唇微启,极平淡地说出了令人心悸的两个字。   “恐怕是的。”   骆百草拄着拐杖一路蹒跚而行,脸上已经戴好了三角粗布方巾。   “寒疫入体,一日在皮,二日在肤,三日在肌,四日在胸,五日入胃,十日入骨。”骆百草小心地掀起病患的衣袖,看着那惊心的红疹,还有他嘴角没擦干的秽物,“由上焦自中焦而传,毒疫由表及里,已经侵胸。恐怕,难救。”   “天大寒,确有可能引时行寒疫。一如...”   “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李昀声音清冷。   他转向颓然倒地的许城,垂眸间,眸光冷淡,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力。   “你早知寒疫发生,为何不报?”   “不,我并不知道...”   “你若不知,为何将外伤伤患与风邪发热病人分开隔离?”   “我...”   “若是因为你医术不精,而错失治疗先机,虽死罪,但并非无情由可讲。但如今,你知而不报,其心可诛,乃是大罪,说是算是叛军叛国也不为过!”   李昀的声音不算高昂,却字字沉重,在许城耳畔轰然炸开,后者脸色惨白,他双膝跪着挪到李昀的面前,拼尽全力地扣着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下官...下官...”   李昀随即放缓了语气,慢慢蹲在许城面前,与那涕泗横流的人对视。   “萧副将对你有教养之恩,你亦将赤凤营当做家,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许城的思绪已经完全被李昀先恐吓后安抚的手段打懵了,他头晕目眩地抬起头,看着李昀温和的淡笑,反而更心慌,他膝盖一软,伏在地上瑟瑟,可就是咬死了不肯承认。   “下官医术不精,误判疫症,求殿下饶命!”   李昀见许城的口风太紧,便也没有再继续逼问下去,只是淡淡一笑。   “既如此,许医官可否告诉本王,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病患为何越来越多?”   许城垂眸略加思索,小心地回禀着。   李昀眉宇微皱。   “五日前?”   “是。五日前,开始有人找到我,说自己伤风高热不退,夜半咳嗽不止。还有...”   “手足无力,夜半盗汗,气难生发?”   “是,是!梁王殿下真乃见识广博!”   李昀极轻地弯了唇:“...无非是,见过几次罢了。”   那孩子冷静而不带波澜的话锤在骆百草心上。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过去,拄着拐杖,极缓慢地跪了下去。   “小王爷,老朽当年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自知罪该万死。但,请小王爷再相信老朽一次!”   李昀清冷如冰雪的脸上似乎又褪去了一点血色,只是,他并没有如同以前那般,陷入无可自救的痛苦,只是将老者扶了起来。   “往事已矣,再思无益。”   李昀转眼看向许城。   “最早来找你的病患,可还活着?”   “是...是。”   李昀招来一个焦头烂额的医士,缓慢地抬了手,指着大帐的方向,清澈的声音微哑:“封锁此地,派人守住入口,任何人不得出入。派人将此事禀告给林将军,请他将所有身体不适的病患都送到此处,宁滥勿缺。粮草药物,请他力所能及拨发。走吧。”   最后两个字,是对着惶恐的许城说的。   在场的人,除了木小二,脸色都瞬间凝重了下来。   没人不知道疫症与死亡几乎对等的联系。   一行五人穿过繁忙拥堵的大帐,在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奄奄一息,面如金纸的一个少年。   他艰难地张开了眼,满是红疹的手臂抬了起来,如同离开母亲的林间小鹿一般,眼含恳求与绝望。   “求你...救...救我。”   骆百草搁下药箱,全心搭脉,十分专注。   过了半刻,老者艰难地放下二指,将那截滚烫的手臂塞回了被褥中。   “疫症之毒已经蔓延至胸胃,应至少有四五日。”   李昀微微沉吟。   “许城,军中将士,可有因为疫症而死之人?”   “没有!”   许城立刻反驳,却没有被李昀错过他眼底的一抹惊慌。   “你该知道,若我差人去林将军那里,请他清点军中人头,很容易便能戳穿你的谎言。”   李昀微微笑了笑,温润的眼眸一点点转凉。   “请阁下,莫要耽误本王的时间。”   许城哆嗦了一下,眼神不由得向东南角瞟了一眼。   “真的...没有。”   李昀将修长的二指搭在下颌,清澈的眼眸微微弯着,一副成竹在胸的从容。他纤腰微弯,在方宁和骆百草耳边轻声问着着什么,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嘀嘀咕咕地咬耳朵。李昀微微颔首,让他们二人带着木小二和宣承野出了营帐。   而李昀则在帐外随意寻了一把木椅,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长条木椅横栏轻轻擦了擦,安适端坐,一双冷清的眸子望着远处的雪,一派赏冬雪品茗茶的云淡风轻。   时间一点点流逝,如细沙落下,许城跪在李昀前面,脑中思绪纷乱。   王公贵族不懂医,这般拙劣的谎言,能糊弄过去他,恐怕糊弄不过去那两个医者。   该死的,他绝不能露出马脚。   否则,这死罪连干爹也保不住他。   “殿下,确实是五日前,下官真的没说谎!”   “许军医好似对时间十分在意的模样。怎么,五日前有这么重要吗?”   许城喉结滚了一下。   “五日前,七日前,还是...十日前,有何不同吗?”   许城在听到十日前时,眼眸剧烈地震了一下。   “许军医,各人体质不同,疫症有凶有缓,凭脉象断染病时间,连曾经的太医院判都无法肯定,怎么许军医偏偏将它当作了铁板证据?”   “还是说,许军医只想,糊弄糊弄本王,两天以后,待本王回了承启,这赤凤营伤兵处,还是你一人之下?”   李昀身体前倾,以一个上位者的高姿态轻轻一笑,右手大拇指微动,宛若这万千蝼蚁的性命都在他指尖中磋磨,一捏,便定了生死。   许城紧紧地攥着身边的衣袍。   “十日前,发生了什么?”   李昀柔和的目光扫过许城,修长又雪白的食指在面巾外虚虚搭着,仿佛隔着粗糙的面巾按在了柔软的唇上。   许城头上的冷汗已经滑进了衣领里。   “不想说也无妨,本王已经猜出个大概,一会儿,说给你听。对了,之前你曾说,刻意去找监军的不痛快,还被萧副将打了一顿。”李昀笑了笑,“许军医,你与监军非为相熟,为何要寻衅于他?监军的权力在你之上,连萧副将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无论怎么看,以下犯上都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对于许军医这般惜命又通世情的人,这般行事,实在令本王想不通了。”   许城在李昀温和又凛冽的话语里,仿佛被一层层剥光了衣服,被扔到冰天雪地里,冻成了冰雕。   梁王爷,好缜密的思维,怎么江湖传言跟真人全然不符?!   远远地,宣承野扛着一卷厚厚的草席,牵着木小二的手,朝他匆匆奔来。   “殿下,末将找到了一具尸首,请殿下站远些。”   说着,将那草席摔到许城面前。   半截灰土脏污的脸自草席缝里露了出来。   那高挺的眉骨和凹陷的乌青眼窝,让许城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倒在泥地上。   “禀殿下,在这具兰泞人的尸首旁,末将还发现了另一具尸首,看起来是我大庆的人。”   “...那是小闵。那夜,小闵从粮草所去取粮,结果撞见了这个被流弹炸伤的兵。夜里昏暗,他又穿的是赤凤营战袍,根本无从分辨他到底是兰泞人还是大庆人。那个笨人就把敌军领回来了...”   许城喃喃。   李昀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说。”   “转日,小闵惊慌失措地进来,跟我说起这件事,项开平那个混账正好也来找我。他根本不惊讶,甚至...甚至还他娘的在笑!!!”   许城牙床咬得咯吱响,愤怒到了极点,连眼睛都是血红的。   “就是他带进来的!!就是他!!!”   “那个混蛋大辣辣地承认了自己通敌,并且让我替他保密,毕竟,如果我说了出去,那我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许城气得喘粗气,又咳嗽半晌。   “我和他一起杀掉了小闵和那个兰泞兵,后来,东窗事发,项开平那混蛋也死了,老子以为就将这件事埋进土里了。可谁知,军中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发热,脉象与当初那个兰泞兵一模一样,甚至,愈演愈烈,这病状甚至开始朝着疫症方向发展!!!”   说到这里,许城疯了一般地扑向李昀的身前:“下官糊涂了,真的以为能瞒得住!!下官以为,隔离开那些发热患者,等他们好起来,或者死干净,也就没事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许城拼命地扯开头顶的方巾,露出脏兮兮油腻腻的头发来:“殿下,下官这些日子日夜照顾伤患,半步不敢踏出这里,生怕传给其他人,甚至派人守着这伤病大帐不许人进来,需要什么只传信给干爹。下官...下官已经尽力了!!!”   李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许城的触碰。   他少见地,牵出了一丝冷漠的轻嘲。   “许军医,错便是错。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越远,错得越荒唐。”   封锁线很快便拉了起来。   伤兵大帐前架了几十个木质栅栏,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那窄窄一道入出口,四周的营帐早已被调走,只留空旷一片,仿佛那大帐就是被抛弃的绝望之地,四方囚牢。   李昀肩披狐裘,安静地站在栅栏出口,与守卫的兵长交代期间事项。   远处,林远山战铠还未卸,便满脸是血地奔来,站在栅栏外,看着这伤兵营的肃穆与井然有序,才终于放下一口气。   李昀微一颔首,随即转向林远山,隔着栅栏问道。   “林总兵,此地有本王守着,不必忧心。前方战事如何?”   “敌军已撤,穷寇莫追。”林远山摘下战盔,朝着李昀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极为恭敬地说道,“此地危险,殿下若无不适,可自行离去,由末将接手便可。”   李昀少见地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眸微垂,眸光里有一丝挣扎。   “林总兵。”   “末将在。”   “他...醒了吗?”   林远山蓦地抬头,对上不远处李昀那双犹豫的双眼。   “...没有。”   李昀的长睫低垂,藏在面巾下的双唇似乎弯了弯。   “我和他啊,似乎总是这样。”   林远山不知该怎么接话,正迟疑不知该不该唤醒裴醉时,远处却忽得有守卫奔来,在他面前惊慌失措地跪下。   “大帅,圣旨到了!” 第120章 寒疫(二)   圣旨到了。   与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百来人的乘撵阵仗。   为首一人裹着厚厚的金线密织斗篷,头顶乌纱曲角帽,胸口朱色官服的四爪蟒纹十分鲜艳。他的肩头丝毫不落冰雪,全被那高高挑起的伞盖挡住。   那人端坐在乘撵之上,仪态骄矜,仿佛不觉得这华贵乘撵在一众伤病残将中招摇而过有什么不妥。   属于内宫十二监的排场,本该如此。   林远山跪在营门口,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衣饰,他脸上一贯的儒雅也换做了冷漠,礼数依旧周全,只是脸上的敷衍与不耐之色全然藏不住。   乘撵上的那人被缩手缩脑的小太监扶了下来。   他脚底崭新的黑靴沾了土和雪,似乎有些不悦,赶紧用小太监冻得通红的手当做擦鞋布,蹭了蹭靴子底下的脏污。   萧秋月跪不住了。   前脚刚打完兰泞狗贼,后脚又知道自己干儿子被梁王扣住,犯了事了,还没等他去撸袖子揍人,这狗屁太监又来军营里放肆,圣旨里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娘的。   看见虎背熊腰的萧秋月像个长虫一般不耐烦地扭动着脚踝肩背,那大太监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来,指着他,用尖细的嗓音拿腔捏调地说道:“萧副总兵,这是对本官不敬吗?”   范则拼死捂着萧秋月即将脱口而出的‘阉人’,赔笑说道:“我等岂敢对承旨官不敬?”   “那他这是...身上生了蛆了?”大太监拿出手绢,掩住口鼻,厌恶道,“如此肮脏,成何体统?”   范则捏了捏指节,咬着牙笑道:“毕竟战事刚歇,还未来得及洗漱,自然比不得承旨官。”   “本官为护圣旨风尘赶路,难道就不辛苦?范副总兵这话说得可笑极了!”大太监细眉一竖,叱道。   林远山按着暴怒的范则,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没了丝毫怒气。   这太监,是想要故意激怒他们。   “不值得。”   他嘴唇微动,朝着两人低声说道。   没寻到他们的错处,大太监‘啧’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抬了抬手指,身旁的小太监极为恭敬地猫着腰上前,双手捧着一檀木长盒,高举过头。   大太监终于搁下了手里巨大的鎏金掐丝珐琅手炉,用洁白的帕子前后仔细地擦着指尖,才小心而恭敬地捏起圣旨卷轴。   “梁王怎么不前来接旨?莫非,是对陛下不敬?”   大太监这顶帽子扣下来,林远山立刻禀报道:“禀承旨官,梁王殿下此刻正处理军中寒疫之事,恐无暇分身。”   “呦!这梁王殿下是何时能当赤凤营的家了?”大太监这阴阳怪气的意有所指,字字句句在说着,梁王染指兵权,图谋不轨。   林远山心里一凛,望着那圣旨,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从承旨官的态度来看,莫非,这圣旨对梁王殿下不利?   “还有什么,寒疫?”大太监赶紧掩住口鼻,一副误入腌臜之地的嫌弃,“林总兵,这治军不力的罪名,你是担定了。待本官回承启,定要参你一本!”   萧副将军忍不住气,右脚掌猛地一跺地就要冲过去,被范则和林远山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跪着。”   “老林!!”   “噤声!”   林远山压下怒火,朝着大太监拱了拱拳。   “梁王殿下无法前来接旨,不如承旨官亲自前去伤兵营帐宣旨,以示皇恩。”   “什么?!”大太监圆目怒睁,涉及到自身安危,那游刃有余的人瞬间变作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怒叱,“你让本官亲自去那种地方,林总兵,你大胆!”   林远山微微一笑。   “梁王殿下以亲王之尊都肯亲临,承旨官大人不过是在外围宣旨,又有何不可?”   “你!!”   三人端端正正地跪着,三只拳头擎在大太监面前,如同三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请承旨官移步!”   那浩浩荡荡的乘撵慢慢悠悠地前来,在伤兵营帐五十步以外,就停下了前行的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呼吸到那污浊的空气。   大太监一路骂骂咧咧,嘴就没停过。   最后还是到了这肮脏又凶险的寒疫聚集之地,他连多余一步都不愿意走,只差人扯着嗓子吼:“梁王接旨!”   李昀站在木栅栏门口,望着远处那华贵的步撵,清秀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是御马监的连义。   恐怕,承启局势又有不妙。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老师没有传信过来?   方宁垫着脚,替李昀严严实实地系好面巾,又替他拉好袖口。   李昀微微颔首,随即大步迈出了木栅栏,独自一人,走向列阵齐整的军卒和乘撵。他的步履沉稳,以温和平静的目光直视着为首身着华贵的承旨官。   连义在李昀距离自己十步的时候大吼了一声:“梁王殿下不必上前,就在那里接旨便好!”   一片密密麻麻的嗤笑声,自军卒人群中来,似乎在嘲笑那阉人的胆小如鼠。   李昀便也顿住了脚步,轻扯下摆衣褂,在冰雪冷硬的土面上,跪了下去。   连义面对李昀时,还有些束手束脚,毕竟梁王在朝积威已深,一时改不掉在他面前弯腰弓背的习惯。   他努力挺直了腰背,展开手中的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堆了许多墨痕。   “梁王犒军已逾数日。朕知皇兄劳苦有功,朕已备下洗尘宴,静待皇兄归朝。可皇兄为何迟迟不归?莫非皇兄贪恋边关美景,不愿辅佐于朕?赤凤营到底有什么好!”   这孩子气的话语,让李昀眉宇微蹙。   连义余光扫过一旁跪着的三员赤凤营大将,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语气上扬:“先帝在时,予裴家特许,准其掌虎符,不必交于内宫,赤凤营调度全权给予宁远侯。这做法本就违了祖制。而摄政王在时,更是不尊规矩,直接提拔副总兵林远山至总兵位,并言,抵抗敌军进犯不需虎符,调兵遣将入关内方需请旨。赤凤营,权势交割不清,一派乱局。朕真是不知道,这赤凤营到底是朕的,还是宁远侯一家之兵!”   李昀眉头越发锁紧。   小五明明知道,忘归此时正掌军,他这般行径,置忘归于何地?   朝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连义终于出了恶气,胸中一畅,连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宁远侯已薨,念其功过相抵,朕不欲追究。但有错便要改正,有规矩方能成方圆。”   “限梁王即刻交还虎符,启程归朝。另外,天威卫镇抚使周晋,监军不利,押其一同归朝,由御马监随堂太监连义司监军一职。”   “战事旷日持久,皆将帅无能。朕念在诸将多年守关,暂且不做责罚,望诸君戴罪立功,护住这大庆北方关隘。”   林、萧、范三人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没有这么赶的。   难道陛下丝毫不顾念自己的名声,不怕自己寒了守关将领的心吗?!   连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双手擎着圣旨,朝着李昀说道:“梁王殿下,接旨吧。”   李昀犹自眼睫微垂,并不应答。   连义一直擎着明黄布帛,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搁了下来。   “梁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抗旨不尊?!”   李昀眼帘微掀,虽不发一言,可连义却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臣李昀,尚有不解之处,无法接旨。还望承旨官替本王解惑。”   “什么?”   “赤凤营守关已逾几十载,将士皆浴血而战,面对劲敌从不退却。营内上下一心,忠君守土之心昭昭,功劳苦劳不计其数,臣不知,赤凤营将士之罪在何处。”   “哼,入乡随俗,梁王倒是会迎合。若说罪名,那可多了。十二年前的惨败,守不住边关的罪名,可算凿凿有据?”   “是吗?”   李昀淡淡地反问,让连义不悦地重新举高了圣旨:“梁王,你...”   “本王还没问完,谁给你的胆子,打断本王说话?”   李昀声音不大,可话里的威慑却极重。   连义心头猛地一跳,望着那双温润仿佛不带一丝怒气的眼眸,反而背后一凉。   披着温软假面的硬骨头,不好惹。   “殿下...请接着问。”   李昀眼眸褪去了温和,用疏离而淡漠的眼神望着连义。   “若说十二年前的惨败,的确,赤凤营罪责难脱。不过,既然要论罪名,便一个也不能少。”   “当年,拨给赤凤营的战铠,铜脆铁碎,一击即溃;拨给赤凤营的粮草,里面夹着糠和草杆,可用者不足三成。兵疲将死,无人驰援,大庆关隘,全用将士血肉去扛。他们守了,可,守得住吗?”   李昀想起当年那夜,忘归跪在裴家五口灵前,宛若说笑话一般,将这件事说给自己听。   他永远也忘不了,忘归那时的表情。   没有悲伤,没有愤恨,只有对于这满目荒唐的不解与困惑。   何至于此?   究竟,何至于此?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将深埋心底数年的回答,倾之于口。   “大庆军将式微,罪起五大征;大庆重文抑武,罪在先帝;大庆国库空虚,罪在朝臣。包括,承旨官所在的十二监,敛财,滥权,毫无作为。”李昀淡淡一笑,“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或无一人可脱罪。”   连义听得这话,脸色怒不可遏,却又有一丝抓住他痛脚的窃喜。   “本官定然会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陛下!”   “臣,死罪。”李昀朝着圣旨缓缓叩了首,随即,挺直腰背,温和一笑,眉眼微弯,“此乃,一问。”   “二问,宁远侯有罪,罪在何处?”   连义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大权独揽,军权混乱,不尊陛下,佞臣临朝。梁王殿下,这些罪名天下皆知,梁王根本多余一问。”   “佞臣?”   “裴家世代清烈,忠君守土,矢志不移。宁远侯裴醉,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立身以正,无私无我,除却君子二字,无可冠其德行。君子有道,自不拘一格。世人眼孔浅显,只观表象。我只叹世人看不穿,看不透,偏听偏信,三人成虎。”   “他是佞臣?”   李昀凛然正色,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若是佞臣,天下皆罪人!”   “正是!!”林远山双眼通红,朝着李昀的方向,高声嘶吼道,“多谢梁王殿下,替裴家正名,替大帅正名!!”   萧秋月和范则重重地朝着李昀叩了一个头。七尺男儿,半百老将,老泪纵横,话语哽咽。   “多谢梁王殿下!!”   他们三人身后,无数赤凤营将士丢了手中的刀和枪,双膝叩地,声音嘈杂如沸水盈天,可那浑厚的喊声如同一人之口,气势吞寰宇,傲然冲九霄。   “多谢梁王殿下!!!”   连义捏着圣旨的手抖了一抖。   他环顾四周。   那些灰头土脸的年轻军卒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将他和他身后带来的百余人围在中间,仿佛万蚁噬象,用令人心悸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昀跪在正前方,用也冷然压迫的目光安静地凝视着。   连义拼命握紧了手中的圣旨,牙关紧咬得微微发颤,以此来抵抗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与对峙。   他身后,是皇权。   臣权不可越雷池半步,否则,便是反贼,受尽天下人口诛笔伐。跋扈如摄政王,最后不也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他颤巍巍地高举着明黄布帛,指着李昀,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样子:“梁王,你这是不尊陛下吗?!”   “臣不敢。只是陛下尚年幼,极易被小人教唆。希望承旨官自省,与本王共勉,朝乾夕惕,方可无咎。”   连义险些失去了理智,拼命嘶吼道:“梁王,你到底接不接旨?!”   李昀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极文雅地掸着膝盖上的雪和泥污,接着,端正而缓慢地走向连义手中的圣旨。   反而是连义惊慌失措地后退三四步,不敢与李昀目色相接。   李昀轻笑一声,在连义面前五步站定。   “臣不敢不接旨,可是不巧, 臣无法接旨。还请承旨官回复陛下。若臣李昀有命回去,定长街百里跪行负荆请罪。”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连义声音发颤。   李昀慢慢地拉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面那密密麻麻的红疹爬满了皮肤,在纯白的雪色映衬下,更显得令人头皮发麻。   连义瞳孔倏地缩紧,他慌不择路地倒退了半步,指着李昀失声叫道:“你得了寒疫?!”   “正是。”李昀似乎笑了一下,“如此,承旨官还要带本王一道回承启吗?”   林远山蓦地起身,惊悸地看着李昀。   若梁王殿下出事,他该如何向大帅交代?!   李昀笑了笑:“本王觉得,承旨官还是先回承启禀报陛下,小心寒疫侵入宫城。毕竟,陛下的龙体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不是吗?”   连义接连后退着,直到撞上了身后一堵堵肉墙,才从心悸惊慌中逃出来。他看着那些粗人鄙夷的嘴脸,脸色涨得通红。   “事从权宜,梁王殿下自可在此处修养。但,虎符仍是要交!还有,本官要派人押周镇抚使回承启问罪。他人呢?!”   连义根本不知道陛下为什么非要将这个监军押回承启。   这无名小卒比起梁王殿下来,根本不值一提。   若是他办事不利,直接就地问斩不就好了吗?   “你是在找我吗?”   一低沉沙哑的声音拨开层层人墙,如砂石坠入深井,渺远而悠长,自天外而来。   连义听得这声音,瞬间,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手脚僵硬,心跳骤停。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军卒自动地分列两边,裴醉缓步从当中走过,不紧不慢,犹如走马观花般闲适。他身披白银轻甲,手中上下随意抛着那简朴的玄铁虎符,唇边的笑意很淡:“连太监,听说,你在找赤凤营虎符?”   连义惊悸地瞪着裴醉,此刻才觉得河安的冷意入骨。   “宁...”   刚说了一个字,他便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不能承认裴醉的身份。   宁远侯的死是陛下承认的,也是陛下准其回乡安葬。如今,他要是公然承认了他的身份,不就是忤逆陛下?!   况且,宁远侯在军中的地位,可不是一个监军可比。   “嗯?怎么不说了?”裴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连义手中的圣旨,展开布帛,随眼一扫看着上面的字迹,嗤笑道,“怎么,钱忠又把批红拟旨的权力拿回来了?蛰伏多年,一朝重回青天,钱大人的屁股都要撅上天了吧,嗯?”   连义在裴醉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膝盖不听使唤地打颤。   他是见过宁远侯亲手杀人的。   一刀一个。   利落果断,跟割秧苗般,切口整齐,出手快到刀锋几乎不染血。   “我都接旨了,你还在我面前站着干什么?”   连义耳畔传来裴醉那拉长尾音的随性一问,他脊背猛地一抖,噗通一声给裴醉跪了下去。   那人身上的气势如同千钧骇浪,只瞟来一眼,他的腰就根本没办法挺直。   原来,恐惧是刻在脊梁骨上,永不会褪色的噩梦。   裴醉用刀柄拍了拍连义冻得僵硬的小脸。   “梁王殿下跟你说人话你听不懂,非得要我喊打喊杀,才肯做个人?”   “下官...下官对梁王殿下不敬,罪该万死。”   “这才对。”   “侯...镇抚使大人,下官也是奉旨办事,还望...还望大人不要为难下官。”   “当然。我既然接了旨,就一定要遵旨的。”裴醉动了动指尖,二十二自身后抬了一具焦尸,摔在连义的面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周镇抚使监军不利,我已经代陛下将他就地解决了。带不带走,随你。”   连义目瞪口呆地看着裴醉。   面前的人确实是宁远侯。   这样公然扯谎,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若这是周镇抚使,阁下...阁下是...”   “我?我一介江湖闲散人,懂点奇门术数,给林帅当一个狗头军师。怎么,不准?”   裴醉眼皮微掀,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丢在了连义面前。   连义暗暗咬牙,心中暗自盘算。   裴醉见连义这副逆来顺受,实则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   他俯身,在连义耳边沉声低语。   “你说对了。这赤凤营,便是我裴醉一人之军。我说我是江湖术士,是给陛下面子。若我说,我是这中军大帐的掌印之帅,这赤凤营里,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连义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他惊恐地望着裴醉,嗓子干涩到说不出话。   “还不下令,让他们带着这具干尸启程回承启复命?”裴醉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连义的肩,甚至于和善地邀请他留下来过年。   连义连滚带爬地吩咐人准备撤退。   却听得裴醉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吩咐着萧秋月:“萧副帅,找人送送连太监,务必让他,舒舒服服地‘回家’。”   连义一个趔趄,晕倒在了雪地里,手脚无意识地抽搐着。   裴醉没再理会这乱局,只看向站在十步外的李昀。   他遣散众人,褪去眸间的冷漠,换上了只属于李昀的温柔,朝着他大步走去,边走边爽朗一笑:“画得也太假了,元晦,我得好好教你如何更高明的骗人。这方面,为兄可是大师。”   李昀随着裴醉的脚步略微后退,边退边笑着摆摆手:“大庭广众之下,别这样。我还要处理寒疫之事,今晚再回营帐,请兄长指教。”   裴醉只迈出了两步。   第三步,他极缓慢地抬起了脚,却又慢慢地收回了原地。   他们二人横亘着冰雪与冷风,仿佛中间有一道无形的墙,不可触碰,只能凝望。他们安静地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先说话。   范则先忍不住,站在裴醉身侧焦急地问道:“梁王殿下,你真的...”   李昀轻轻拉起衣袖,又露出那红疹,眼眸微弯:“我没事。才半日,就算是寒疾,也不可能蔓延如此迅疾。只是请方公子,替我以朱砂染上了一些痕迹罢了。”   三人几乎同时狠狠松了口气。   李昀又叮嘱道:“既然兰泞人将寒疫传进了军营,恐怕,他们所图不止于此。”   林远山颔首:“末将已经差人巡察营中各处,若有异常...”   几人正说着,就有军情急报传来。   “禀大帅,斥候回报,已经撤退的兰泞先锋敌军重又调头,在十里外盘旋,恐战事又起!”   “禀范副帅,天字所火器有异常!”   “禀萧副帅...”   “阿多邦气性还是这么窄。只是烧他个粮草,打他半翼。他倒好,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裴醉声音很沉,带着解不开的仇恨,与山雨欲来的冲天怒火。   “传令三军,做好迎战准备,营内这次要多留些人,防止后方起火。”   三人抱拳,分别急匆匆地奔向天地玄三所。   裴醉缓缓地抬眼,看着身披狐裘,安然立于雪中的李昀。   “你去吧。”李昀温和地笑了笑,“后方有我替你守着,你不必担忧。”   “元晦。”   “朝中或有异数。小五此举异常,像是有人在其中挑拨。偏偏太傅并未传书于我,我不知,他立场是否又有变化。但,我不认为他会对小五存祸心。不若...”   “李元晦。”裴醉声音有些哑,“过来,为兄抱。”   李昀紧紧握在身侧的手,骤然松懈。   他望着咫尺之遥的裴醉,弯了弯眼眸。   “不行。”   这两个字,无情地斩碎了裴醉所有的幻想。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绝望似乎全然将他压倒,裴醉捂着脸,极缓慢地蹲了下去。   李昀后退了半步,死死地控制着脊背的颤抖,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蓦地,一声轻嘲自裴醉的臂弯间传来。   “没变啊。”   谁也不懂这三个字其中的含义。   可李昀却眼圈一红,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如珠坠下。   御马监得势,朝堂又入乱局;小五听信谗言,以皇权之威逼他回宫;而自己身染寒疫,危在旦夕。   仿佛,这荒诞现实一切照旧,从不曾改变。   裴醉缓缓抬眼,声音低哑。   “真正的红疹在哪?给我看看。”   李昀用手背抹去眼泪,轻轻地扯开衣领,皓白的肩颈处有隐隐约约的红痕,如淡梅点点。   “痛吗?”   “还好。”   “怕吗?”   “还好。”   “想我吗?”   “...”   “怎么不说话?”   “很想。”李昀声音很轻,如漫天纯洁而飘逸的绒雪,安静地落在裴醉的心上。   裴醉慢慢地张开五指,将手搁在冰雪地面上,猛地下压,在雪地间印下一个掌印,随即退了几步,朝他笑着晃了晃满手的冰雪。   李昀慢慢地上前,将自己的手,印在他的掌印间。   似乎,那不是冰雪的印记,而是有着薄茧的温热手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这么小,小云片儿。”   李昀的眼泪坠落,一滴一滴,深深地没入积雪里,无处可寻。   “是啊,可是我很高兴。”   他缓缓起身,肩上的狐裘在风中微扬,他的身体单薄,身姿却挺拔而坚定,眼眸弯了弯,声音很轻地散在风里。   “我以为,这样,一生都会被你牢牢地握住。”   “我答应过你。一辈子,一天都不会少。”裴醉声音低哑。   李昀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裴醉眼眸微红,左手猛地自身侧而起,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却看见李昀慢慢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忘归,这次,换你看着我走,好不好?”   等了许久,才等来那含着微颤的一个字。   “...好。”   李昀腰背笔直,步履不晃,一步步,极坚定地走回了那木栅栏入口。   “自此刻起,只许入,不许出。违者,立斩!”   李昀清冷的声音带着威慑,门口守卫眼神一凛,高声呼喝:“是!”   李昀背对着木栅栏许久,正要提步,却听得身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李元晦!!”   李昀咬着下唇,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别让为兄再骗你了,好吗?”   “...好。”   李昀再也没回头,不敢去看那孤立风雪中的人。   他没想过。   失信的人,竟会是自己。 第121章 选择   周明达守在大学士府外许久,一时蹲在地上用草杆画圈圈,一时拿着小石头狠砸大门口挑起的红灯笼。夜幕厚重,灯影摇晃,在地上扫出斑驳的明暗条纹,门口的守卫仿佛没有看见这个大活人刻意挑衅一般,只目不斜视、装聋作哑。   周明达算是摸清了他这个老狐狸师兄的套路,不再傻乎乎地苦守大门,背着手,遛了半圈,从虚掩着的后门一路穿过油烟刺鼻的下人房,绕过假山枯水,溜溜达达地朝着冲着那座观星阁去。   果然,一路上没人拦,畅通无阻。   周明达随意踹开观星阁大门,意料之中见到那端庄文雅、装模作样的背影。他那纹着祥云纹路的广袖正覆在当中老旧星盘之上,一头银发理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丝都不带褶皱,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高高束着,仿佛自己便是一生无暇的美玉。   “我来了。”   “请坐。”   “坐什么坐。十二监重新得势,对内阁和你,都没什么好处。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拦着陛下?”   “拦不住。”   听得王安和悠然的语气,周明达的火气直窜天灵盖。   “你个当朝首辅,百官领袖,一人之下,一呼百应的倒霉玩意儿,你要是真想拦,能拦不住?”   “拦不住。”   “你他娘的...”   “陛下召我进宫,向我索要先帝遗诏。”   周老夫子本来只是因为这几日被御马监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恶心到了,想过来埋汰埋汰那老狐狸,可没想到这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他惊得浑身一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手指尖微微发抖:“先帝遗诏?!陛下怎么知道的?!你给了?!”   “堵不如疏,给了。”   “你疏的法子,就是将先帝遗诏给陛下,让他亲眼看清楚,自己就是一枚死棋,一枚给梁王殿下铺路的废棋?!”   “正是。”   周明达宛若被雷击中,呆滞着摔在了圆凳上。   过了半晌,他用颤抖的指尖戳了戳额角,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王闲之,你这里有毛病吗?”   “小师弟,你又糊涂了。”王安和闲适安稳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左手拢袖,右手向前文雅地一送,“疯子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不觉得自己有病;清醒之人则是真正的举世皆浊我独清。无论如何,你都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又何苦问?”   “...我醉...醉你个奶奶个驴!你他娘的病得真是不轻!”   周明达气得口不择言,夺过那杯茶,反手就泼了王安和那个疯子一脸,茶叶梗挂在王安和花白的眉毛上,那人却仍是不急不躁,只是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抹着茶水渍,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温吞。   “你这是把梁王殿下往死路上推...”周明达嗓音干哑,“你与他师生多年,真的不肯给他留一条活路?”   “活路?我想给,可殿下他想要吗?”   王安和慢慢地收回白帕子,将一双保养光洁的手收回身前,左右手交叠,大拇指随意打着圈,画着太极八卦,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人心难移,如同山难撼海难枯。纵使我一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却也拨不动人心方寸。”   “先帝偏信宦官,宁肯死前多番安排留给后人,也不肯彻底放权给我与宁远侯,导致文不成武不就,大庆江河日下;先太子心胸狭隘,不容手足,善妒而无才,算计他人反误了自己性命;陛下被宁远侯亲自教养了三年,依旧怯懦非常,心浮气躁又不懂思辨,不善忍耐,难当大用;梁王还是愚直,一味退让不懂争取,甚至于被私情蒙眼,方寸尽失,后来更是一门心思拴在宁远侯身上,自毁前程,不求生只求死。李氏,一脉相传的偏执,却总是用错了地方。”   周明达啐了他一口。   “骂了李家一窝,老狐狸你终于不装什么礼仪周全的内阁学士了?听闻你刚入翰林,投入老师门下之时,隔三差五就写上几篇讨贼檄文,愣头青似的。说实话,我没见过,还有点遗憾。毕竟,后来你都是一副油头粉面惹人嫌的样子了。”   王安和随便笑了笑。   “惹人嫌么?”   “闻师兄之名,如入鲍鱼之肆,在下苦其臭已久。”   周明达微微抬头,双手交叠搭在脑后,双眼紧紧盯着那不停闪动的星宿走势。   “等了十几年,才等到左辅右弼现世,以二星拱紫薇而定天下。可如今,紫薇动荡,中宫不稳,左辅右弼呈流火颓势,这天下又是一副完犊子的架势。师父早说,你的命格不足以担下你的志向,收手吧,师兄,人各有志,别再把自己的宏图强压到别人身上了。”   “我的宏图?”王安和淡淡一问。   周明达噎了一下,过了许久,扯了扯嘴角,自嘲轻笑。   “怎么,你是在责备我,忘了师父的遗志,多年躲藏度日,愧对他老人家一番传道受业?”   王安和安静地望着周明达,目光里仿佛有细细密密的小木刺,直到扎得老夫子如坐针毡,才淡淡收回了视线,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先师一生,立志整饬吏治、整改税制、整顿边备。可惜,时运不济,无数政令中途被腰斩,全被束之高阁。历经几十年,朝堂前后换了几番血液,却仍然无人敢重提此番政策。为何?”   “...一开口,便成为众矢之的。没人傻到不要命,没人疯到不要脸。”周明达轻哼了一声,“现如今,吏治考核、土地清丈和税制重整倒是重开得轰轰烈烈,可这其中你出了几分力?傻到不要命的,是梁王殿下,三年大庆游历,替你布下南北天网,如今你只负责收口,毫发无伤;疯到不要脸的,是我的蠢徒弟,三年摄政,背尽骂名,剜去清林毒瘤,加强军备防守,以暴力手腕定风雨飘摇的大庆朝堂,而你,只站在他背后,从中得利。就算,你想要替师父重启政令,想要替师父平反昭雪,可你不能总是把别人推出去当替罪羔羊。你这么厚颜无耻,心里没有愧疚吗?”   “没有。”   王安和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引得周明达又勃然大怒。   “这么多年了,你除了发火,还学会了什么?”王安和礼尚往来,将手里的茶叶泼到周明达的肩膀上,难得语气严厉地说着,“你的命格倒是贵重,可你生生困住一身匡世经纬之才,躲在侯府里吃闲饭。你若是死了便也罢了,可你没死,为何不重入朝堂?”   周老夫子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夺过王安和手里的茶盅,往茶桌上猛地一拍,掌心扎了无数细碎瓷片,鲜血瞬间便浸透了那华贵的鸡翅木纹理。   “大庆死活关我屁事?!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那两个孩子出事。如果承启变成他们的死牢,我宁可他们一辈子守在河安不回来。”   王安和瞥了他一眼:“随你。”   周明达心口一悸:“你不会...陛下莫非...”   王安和轻轻地吹了吹茶盅水面飘着的两片茶叶,抬手喝茶,茶盅盖了半张脸,只露出那狭长的狐狸眼,眼帘微掀,眸光意味不明。   周明达周身发凉,如坠冰窟。   “这条死路,是殿下自己选的。”王安和声音有些柔软,又有些喑哑,娓娓而言,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残忍,“我是帝师。凡是不利于大庆江山的,都要铲除;凡是对皇位有威胁的,都不能留。再说陛下肯对殿下出手,足够心狠,绝非坏事。毕竟帝王座下黄金台,都是白骨英魂累累而铸。那些廉价的亲情仁爱,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你这个疯子。”   周明达喃喃。   他虚弱地倒在椅子上,近乎绝望地看着那遥远的北辰九星。   他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由愤怒,到震惊,再到不敢置信,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   “看明白了吗?”王安和声音似乎很渺远,慢慢悠悠地乘着夜风,落在周明达的耳畔。   “...我不明白,我就没明白过。”周明达以手遮眼,自嘲笑道,“师父说得对。逍遥门人本该遁世隐居,以旁观者望天下。一旦入局临朝,卜算的,都是雾中繁花,水中明月。他自方外入阁拜首,为了这个无可救药的天下,丧了性命。方知,身在乱局,心有挂碍,再难逍遥。卜算天意,他不行,我不行,你不行,你我的徒弟,更完蛋。”   “卜算天意不准也无妨。一卦凶,便再占;两卦凶,仍不停;三卦凶,便砸了这卦盘。我只信,我愿意信的命数。”   周明达撑着手臂,视线落在王安和那双眯起来的狐狸眼睛上。   有的时候,他真的恨不起来这个执拗冷血的老狐狸。   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永远不会与那个混蛋狼狈为奸。   “我会派人阻止那两个又傻又直的孩子回承启。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只一条,别玩火自焚。”   周明达跛着脚弓着背,疲惫地朝着门外走。   “小师弟。”   王安和忽得喊了他一声。   “有屁快放。”周明达不耐烦地回头。   “还是不考虑入阁吗?”   “等你死了,我就入阁。”   王安和若有所思地挥了挥衣袖,扯了一副狐狸面皮,狡猾又精明地笑弯了眼角。   “原来师弟早知老夫今生长寿之相。”   “嗯,是,师兄命格低贱,寿数倒长。你若能分点寿命给那两个孩子,就算你积德了。”   周明达真的懒得再搭理那混账,一脚踹开门便消失在这令人窒息的庭院里。   王安和一人端坐在那琉璃屋顶下,双手轻轻放在命盘上,双眼紧紧盯着那不停闪动的星宿。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东方云霞染白了夜幕尽头那道帷幕帘帐,他才缓缓地垂下了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他理好了衣袖的褶皱,端正发冠,迈出观星阁的大门,亲手拴上了那座破旧小楼的门锁。   他迎着升起的旭日,依旧是那副毫无破绽的笑容,只是那双被朝霞映亮的眼底,藏着浅浅的羡慕与感慨。   “真想看一看,小师弟眼里的未来啊。” 第122章 失信   小皇帝拒绝早朝已经快十日了。   钱忠站在奉天殿庄严肃穆的百官列阵之前,端端正正地揣着袖口,和善的嘴角下撇,低眉顺眼地朝着朝臣传达口谕。   “有事递折子入阁,朕有空会看!”   众臣面面相觑,还是只能献上老一套:派几位重臣上前嘘寒问暖,关心皇上龙体安康。钱忠找些借口搪塞,你来我往,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太极推手。   大家彼此心里跟个明镜似的,什么龙体违和,根本就是咱们这位小皇帝又闹小性子了。   这么多年了,那位不上朝的原因多到花哨。   什么御园早春第一支桃花开了,斩断木头做手工;什么天降大雪祥瑞现世,宜搬运木头做手工,再比如...   从前还有摄政王时不时地带着小皇帝临朝听政,现在,彻底没了约束,干脆翘了十日的早朝。   钱忠拢袖转身垂头疾行,听得身后有官员窃窃私语,都不约而同地谈起了那宗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坊间流言。   无人敢提起那流言的具体内容,他们只是彼此交换了眼神,便止住了话头。   毕竟,这是触及变天的大事,又怎么敢公然在宫城以内高谈阔论。   钱忠恭敬地垂首快走,丝毫不逾矩,亦没想偷听那官员私下的交谈。   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了热毛巾,极仔细地擦着指缝指甲,力求无一丝污垢。   “连义死了?”   钱忠的声音尖细却温柔,语气中一如往常的谦卑,只是搁在这语境里,品不出一丝怜悯悲伤与愤怒,只是宛若死了一条狗的不甚在意。   “是,百余人尽数葬身在河安境内。”   “圣旨呢?”   前来传话之人偷偷地打量着钱忠淡笑的表情,琢磨着,低声回道:“小的不知,连大人尸身旁,并不曾发现圣旨。”   “糊涂。”钱忠恭敬地抚着胸口四爪金线蟒,“谁死了都不重要,圣旨才是第一要紧的。”   小太监噗通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是,小的这就继续派人传旨。”   “候着。”   钱忠收敛了眉目,弓着背,揣着袖口,慢吞吞地叩响了门扉:“陛下,是老臣。”   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含混不清的应答自寝殿内响起。   钱忠端着一碗青瓷恭敬地进入寝殿,又缓缓地扣上木门,一步步慢慢地走向龙床上裹着厚棉被的小皇帝。   “陛下,该喝药了。”   钱忠先是俯身叩拜,双膝一点点挪到李临龙床前,手中的白瓷勺轻轻在那汤碗中搅动,汤味散逸,没有丝毫中药的清苦,反而充满了槐花的清香。   他温和地盛了一小勺,给双眼紧闭的李临喂了一口。   李临圆滚滚的脸颊已经凹陷了不少,随着吞咽的动作,更显得脖颈细瘦。   “老臣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去赤凤营传旨,可惜,梁王殿下执意不肯回来,还将传旨的百余人都杀了。”   李临艰难地掀起眼帘,那又软又长的睫毛剧烈地发颤,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得通红,不停地咳嗽。   “再...传。”   李临艰难地张开嘴,用嘶哑的声音挤出了两个字。   “是。”钱忠用帕子替李临擦去唇边的汤渍,“老臣这就用金牌急召殿下回来。陛下请安心,不可再动怒了。”   说罢,又十分温柔地替他喂汤,一丝不苟,直到那汤碗见了底。   “陛下,请快安歇吧。”   钱忠十分贴心地替李临掖好了被角,步履轻缓地退出了寝殿。   李临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直到听见钱忠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才猛地张开了眼,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颤巍巍地扶着床起身。   胸口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困难;手脚更是像拴上了铁链,寸步难行。   才五岁的孩子,胳膊腿不听使唤得像是个垂暮的老者。   他挣扎着跌在了那方柔软的羊毛方垫上,双手紧紧扣着那皮毛,向着寝殿角落里的花架爬去。   他用右手朝着舌根狠狠一戳,刚刚被灌下去的汤药便从胃袋里翻了出来。   李临恶心得双眼通红,泪水不停地往下坠,拼尽全力才压住了他急促的喘息和呛咳声。   他抹了一把泪,爬向不远处的案桌,果然看见所有的纸墨都被钱忠收束高阁。   他瘪了瘪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可是,也只是哭了一会儿,便坚强地忍住了眼泪。   裴皇兄说了,哭解决不了问题。   等了几日,才终于让那群太监放松了些警惕,他决不能错过这难得的独处机会。小皇帝左顾右盼,找不到纸墨,只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点点撕掉了一块床褥被单,又狠了狠心,使劲咬破了手指头,借着那殷红的血珠,用发颤的手草草写了几行字。   给谁呢?   怎么才能传出去呢?   李临忍耐着抽泣,压着心口的委屈,努力在这片绝境里找出可以信任的人。   可是,他绝望地发现,裴皇兄留给他的天威卫和皇城直卫首领都被调开了寝殿,现在这外面都是那个该死的老太监手下的人。   李临揉了揉抽筋的小肚子,委屈地瘪了嘴。   要不是因为前两天大黄嗅出来了那汤里的料,他现在早就昏迷不醒,快死了吧。   李临忽得转头,爬向床下,用无力的小手一点点戳着大黄狗的肚子,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轻轻唤着被他亲手迷晕了的大黄。   “呜呜,大黄,大黄...”   李临通红的小鼻子蹭着老黄狗温暖厚重的毛皮,像是在这冰冷的深宫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   “朕好害怕...你醒一醒,好不好?”李临从喉咙口溢出一丝颤抖的呜咽。   老黄狗被迷晕两日,又饿又晕,慢慢掀开了土黄色的眼皮,看见小团子鼻尖眼睛通红的模样,努力伸出舌头,替他舔了舔眼泪。   李临被这又湿又暖的舌头舔了一下,压了多日的恐惧与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他把脸埋进大黄狗暖和的肚子里,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边哭,边捂着大黄的嘴,压着嗓子急切地嘱咐道:“你别叫,千万别叫,知道吗?”   见老黄狗只是虚弱地用软毛爪子蹭了蹭他的手,李临才忍着鼻音点点头:“乖,真乖。”   小皇帝把布条藏在老黄狗厚厚的颈部皮毛间,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很久,仿佛老黄狗能听懂似的。   其实老黄狗听不懂。   但,它知道李临现在浑身颤抖得跟个筛子一般,又害怕又绝望。   它双爪拢成了一个小元宝,拼尽浑身的力气,朝着李临作揖弯腰,像极了迎客送人时的机灵模样。   李临噙着眼泪,看着老黄狗虚弱地原地转圈又作揖,只想逗自己开心的样子。   “朕错了。”   李临抱着老黄狗的脖颈,使劲地蹭了蹭,眼泪噼啪地打湿了黄狗的软趴趴的长毛。   “真的错了。”   小皇帝安静地哭了很久,最后,用肿得跟个核桃似的小眼睛,朝大黄笑着弯了弯,右手作势虚虚握着棍子,朝它说道:“出去就找那个总是打你的凶巴巴带刀首领,找到以后,就别回来了,知道吗?”   小皇帝看着老黄狗一步一晃的模样,狠了很心,露出了白藕似的胳膊。   “大黄,你饿了,就吃朕的肉吧。”   老黄狗乖顺地垂下了头,温热的鼻息碎碎地打在李临的小胳膊上。   小皇帝别开了眼,咬着牙到青筋暴起。   可预料中尖锐的牙齿没有降临,李临心有余悸地张开了眼,看见老黄狗用双蹄拨弄着花瓶架极后面的一个黑黢黢的小坑。   李临眼睛一亮,以为那是通往生天的暗道,可爬到近前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个拳头大的方寸之地。   倏地,老黄狗从狗洞里扒拉出来无数它平日藏起来的零食与粮食,用两个爪子使劲扑弄到李临面前,长舌头伸了出来,黑亮的一对眼珠巴巴地望着李临。   有些肉已经腐烂,有些粮已经干到结块,可这是大黄这一生最宝贵的收藏,全都给了面前的小主人。   李临从那堆破烂里,挑了一个勉强能吃的麦饴糖,笑眯眯地舔了一口,又用手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对它示意,自己吃够了。   饥肠辘辘的老黄狗双眼放光,将头埋在那堆陈年老粮食里,呼哧呼哧地吃了个干净。   李临盘腿坐着,右手撸着大黄狗柔软的毛发,忽得想起了那夜,热气腾腾的那碗面。   若是知道往后世事会变得如此无常,或许,他该多吃一些,让那些幸福,呆在他身边更久一点。   他指了指门口的位置,如同主仆二人平日嬉戏游玩的那样。   老黄狗脚步轻快地跑了过去,安安稳稳地蹲在角落里,伏在地面上,朝他愉悦地晃了晃尾巴,似乎在说,小主人不哭了,又可以陪我一起玩了。   李临眨了眨眼,眼泪顺着白皙的小脸儿淌了下来,可却咧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出来。   他躺回了龙床上,将床上的玉枕被褥通通都甩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喊叫了起来。   门很快被人打开了。   李临转头,看见那些穿着蟒袍的老太监朝他扑了过来。   老黄狗似乎也想上前,可李临猛地攥拳捶着床,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它,似乎是在朝着老太监吼着什么意味不明的含混词语,可那拳头却挥向了门外的广阔天地,用口型说着一个字。   走。   老黄狗毫不犹豫地穿过一众兵荒马乱,从那晦暗腐朽的室内,奔向了冬日明媚的日光下。   它不知道自己肩上是生的希望。   它只知道,小主人让它跑,它就得跑,死也得跑。   在一阵闷响狼藉声中,寝殿很快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崔太后身边的尚宫奉命前来问候陛下龙体,见几位老太监满脸平静地弓背缩首自寝殿出来,有些担忧地问道:“陛下又犯噩梦了?”   “是。”老太监恭敬道。   尚宫俯身,在一身着素白长裙的双环髻姑娘耳畔低声说着:“陛下今日恐怕不得空,见不了姑娘。不如今日便先回太后那里,稍作休息。”   崔时景眨着水杏眸子,从门缝间窥见了室内的一片阴暗。   她极端庄地福了一福,朝着老太监有礼地说道:“室内幽暗,不若请诸位大人开窗通通风,或许对陛下的龙体有益。”   老太监十分恭敬地朝未来的中宫之主弯了弯腰。   “是,姑娘的意思下官明白,只是陛下身体虚弱,不能受风。”   崔时景细长的柳叶眼微弯,笑得天真无邪:“姑母也病着,可也没像陛下寝殿这般门窗紧闭。莫非,咱们这位陛下身子...”   尚宫连忙扯了扯崔时景的手,紧张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一贯守礼聪慧的十二姑娘今日忽得出言不忌。   或许,是被陛下多日横眉冷眼拒于殿外,终于压不住自身的傲气与羞怒,非要见上他一面。   崔时景贝齿咬着下唇,见老太监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便不再坚持,只端端正正地跪下,在殿外叩首。   “臣女崔氏十二,代姑母问陛下龙体安。”   殿内安静了片刻,传来李临虚弱又含混的一声应答。   便再也没了声音。   崔时景跪了一会儿,见李临似乎又睡熟了,只好起身,文雅地俯首弯膝,牵着尚宫的手,朝着寝殿的朱门轻轻地哼了一声。   李临扒着龙床,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向那抹消失于殿外的素白衣角。   他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接过老太监手里的汤药。   “朕刚刚...怎么了?”   “陛下梦魇,下官请太医调了安神汤,请陛下服用。”   李临听着老太监的胡言乱语,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他看着手里暗棕色的汤水,暗暗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又灌了下去。   他想,睡一觉,醒来,大黄是不是就能拉到人来救自己了?   李临眼前渐渐染上黑雾,他的小手在被褥里摩挲着,摸到了那把木头小刀。   像是握住了什么无穷无尽的勇气似的,慢慢地坠入梦里。   这次,老太监似乎没骗他,那碗好像真的是安神汤。   因为,他好像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父皇和母妃,正用温暖的手摸着他的头,说他长得很结实;他见到了裴皇兄,将他抱在怀里,教他引弓射箭,那玉扳指硌得他手指骨都疼;他见到了梁皇兄,正握着他的手,教他临摹字帖,还夸他字体豪迈又飘逸,好看得不得了;还有只见过一面的外祖,正笑呵呵地给他煮面吃;还有,还有大黄。   李临笑着跑向那原地转圈摇尾巴的老黄狗,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跟他在御园的草坪上打滚,笑得咯咯作响。   “...陛下好像很开心。”   远处,响起了李临不愿意听到那尖细的嗓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温暖柔软的草地碎裂成深渊,他不停地往下坠。   耳畔冰冷的风声呼呼刮过,他最想念的人,站在悬崖边上,朝他伸出了手,可李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错过他们的掌心。   不想走。   他不想走。   别让他走。   李临胸口涨得快要炸裂,无数委屈和心酸藏在眼角,化成了泪水落下,浸湿了这温暖的梦,将这些明艳的色彩晕成了一团墨黑,变成了梦境边缘的一片幽暗。   李临睫毛颤了颤,仿佛被人从天上扔到了冷硬的床铺间,唯一留在他手中的,是大黄那又软又暖的毛发。   钱忠用帕子擦去李临眼角滑下的一滴泪,轻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哭了?”   李临慢慢地撑开眼睛,看见钱忠手里又端着一碗汤,他努力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摇了摇头,伸手乖巧地接过他手里的汤碗。   “朕睡了这么久吗?”   钱忠跪在李临面前,替李临盖上了一件龙纹披风。   “陛下,这汤...”   “朕喝。”李临努力地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汤,却有些怔愣。   这不是他平日喝的药。   真的只是一碗肉汤,肉的香味很浓郁,是连香料也盖不住的浓厚醇香。   李临年幼的脸上闪过一丝戒备,握着汤碗,试图从老太监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可钱忠只是恭敬而怜悯地看着李临,看得小皇帝脊背发凉。   “陛下若是在这寝殿里待得闷了,为何不告诉老臣?”   李临瞳孔猛地一缩,本就苍白的脸上完全褪去了血色,他手中的汤碗坠落地面,手指尖剧烈地发颤。   钱忠慢慢悠悠地起身,自桌上拿起一根森然白骨,约半个手肘长。   老太监用手指丈量着白骨的长度,眉间带上了一丝喜色,重重叩拜道:“几日前,陛下走失的御犬大人找到了!”   李临扼着自己喉咙,望着那根白漆漆的骨头,喉头上下翻涌着。   不能哭。   李临死死地掐着自己细嫩的手背,双眼通红地望着老太监那副慈爱的面容。   世上有恶鬼,必是以菩萨面目待人。   钱忠用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根白骨,宛若在品鉴一根极名贵无暇的象牙。   “不愧是陛下亲封的御犬,神勇非常。”   钱忠扬起那根白骨,手臂挥舞在空中,似乎在比拟着老黄狗死前声嘶力竭地吼叫。   “老臣想请它回寝宫,可它誓死不从,朝着南城门的方向一直在吼在叫,双爪在空中刨着,像是无论如何也要逃去那里。”说到这里,钱忠甚至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然后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了那根白骨,“臣不想陛下因为御犬走失而日夜忧心,只好请它,常伴君侧。”   “臣请御厨处理御犬,也算不辱没了御犬大人的身份。一共一百零八刀,生剐剔骨。御犬大人至死没有放弃逃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双眼无论如何不肯闭上。老臣僭越,替陛下阖上了御犬的双眼,亲自送它入汤锅,亲自替陛下呈上。”   李临双手如寒冰凉。   他没有拒绝,没有失态地吼叫,只是安静地接过了大黄的骨头。   梦里,大黄温暖的毛发变作了现实的冰冷的白骨。   可李临,再没有落一滴眼泪。   年幼的天子抱着那根孤零零的骨头,很轻地说了一句:“大黄,你做得很好了。”   他幼小的身体微微蜷在了床脚,身体不停地发抖,脸色惨白,却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盯着钱忠。   尽管他没有说一句话,可钱忠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君王如山厚重的强烈压迫。   钱忠重重地叩首,嘴里不停地请罪。   可李临知道,那变态的老太监,表面越恭敬,下手越凶狠。   钱忠像是知道李临在想什么。   他微微笑了笑:“蒙陛下厚待,老臣时常感佩于心。未来,即使陛下退位让贤于文林王爷,老臣也会侍奉陛下左右。”   李临没说话,只是牙关咬得越来越紧。   “哦,陛下可能还不清楚。”钱忠用那副忠厚的模样笑了笑,“梁王抗旨不尊,贪图赤凤营虎符,勾结边关将领,意图谋逆,证据确凿。陛下病危,文林王此刻已经启程,自望台经由汇同漕运北上,准备勤王。”   钱忠看着李临青白的小脸,轻声细气地说道:“臣真的不想伤害陛下。可,文林王于臣有恩。司礼监张涛,杀了臣的义父,文林王替臣结果了他,臣就只能一辈子替他卖命了。”   “...你放屁。”李临冰冷带笑的话说出口,冷哼道,“你们眼里没有恩义,只有利益。父子亲缘,在你眼里算个屁!”   钱忠静静地看着李临,忽得笑了。   “若是首辅大人看见陛下此等君威,不知是否会后悔自己倒戈于文林王?” 第123章 天道   雪停,日落。   斥候裹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将冻得裂口的双手最后一次放在雪地上。   掌心没有感受到马蹄震颤传来,耳畔也没有火炮架零碎又厚重的回响,广袤的雪场大地间,唯有静如深夜的无尽安宁。   这一仗,意料之中的胜利,意料之外的惨烈。   双方都跟过了今日没有明日一般,多年宿仇在此了结,疯了似的相互攀咬,炮火纷乱,血肉横飞。   斥候最后望了一眼冰河对面的枯树。   老树枝杈挂着战士衣料破布,被寒风吹得瑟瑟发颤,又被夕阳剪出了浓厚到深沉的影子。   他做斥候十余年,从不迟疑,时刻准备赴死,也知晓为何而战。   可,每当他独自打扫战场时,看到这些壮烈的牺牲,他总是有些恍惚。   为了家国而战,却总有些人无法归家。   多么英勇。   多么荒谬。   鸣锣收兵,声声脆响回荡,疲累伤残的将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河安城门,走进这座伤痕累累的城镇。   他们脸上没有打赢胜仗的喜色,也没有痛失同袍的悲伤。   因为他们都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离别,多年守关,他们早已把自己活成了钢铁城墙。   裴醉走在了队伍最后。   他身上的铠甲浸满了火炮黑灰和血渍,下颌擦破了皮,连同青密的胡茬一同狼狈地翻卷着。   他左手拄着断枪杆,右手拎着一颗虎目圆睁的头颅,步履歪斜地走着。他的脚下躺着无数尸首,无数残炮碎铁,而不远处那残破的赤凤营旌旗,正被一个伤了腿的士兵踩在脚下。   裴醉停下了脚步,转眼无声地望着那旌旗,深邃的眼眸平静到漠然,侧脸被如血残阳勾出了尖削锐利的直线。   “对...对不起!”   士兵这几日隐约听说了面前人的身份,脸色涨得通红,又羞又怕,猛地抬起了脚,却还是在旌旗上留下了一个脏污的黑脚印。   裴醉只微微侧了头,让身旁的人扶着伤兵回城。他则撑着断木杆,缓缓地蹲了下去。   莫擎苍斜跨着鸟铳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远远地看见裴醉蜷着的身影。拉不下面子的莫小侯爷犹豫了几个呼吸,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才狠狠地抽了马鞭子,抬腿横跨侧身跳马,冲着蹲在地上的人喊道:“喂,你怎么不走了?”   裴醉缓慢地松开了左手,丢掉了手里那截残断木杆,用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去够那张黑痕遍布的旌旗。   “唔...”   一声痛哼自裴醉紧咬着的牙床间溢出来,他身体晃了晃,直接跌坐在雪地里,细碎肮脏的污雪自靴口腰际灌了进去。   莫擎苍来不及顾好自己那骄矜的脸皮,立刻跪在雪里,抓着他的胳膊低吼:“喂,你没事吧?!”   裴醉左手虚虚搭在莫擎苍软甲的精钢突起上,借着硌手的痛意,勉强抬起了头。   莫擎苍吓了一跳。   那人的脸色着实难看得要命。   煞白煞白的嘴唇也就罢了,那双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无神涣散又冷淡,好像死过一次那种空洞,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裴忘归,你...”   莫擎苍半句话哽在喉咙里。   他想说,还是以往揍人时那副似笑非笑惹人嫌的眼神好点。   裴醉微散的眼瞳慢慢聚拢,看清了莫擎苍那副吃了屎的别扭表情。   他忍着眩晕,推开了莫擎苍的搀扶,继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踉跄两步,又跌倒在雪里。他双手在雪中摸索,捉住了烧焦的旌旗一角。   只是裴醉手掌实在不停使唤,甚至感觉不到十指的存在。他费了百倍的力气,牵动那几根肉冰棒,才将那烧焦的半面旌旗卷成了细布卷,哆哆嗦嗦地别在了腰间。   他双手深深按在雪里,想要将自己撑起来,可换来的是又一次重重的跌倒。这一次,连头上的战盔都摔掉了,那银白红缨冠在雪地里滚落,直到撞到焦尸,才孤零零地躺平。   莫擎苍从没见过风光无限的裴武夫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落魄狼狈。   他以为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可这一日真的来临,他才知道,英雄末路的悲凉着实让人心酸得想骂娘。   莫擎苍重重地朝着雪里啐了一口,两步上前,将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裴醉夹在了自己胳膊下面,带着他一步深一步浅地朝着远处那炊烟的方向走着。   “说实话,天字所的火器有点意思,地字所的阵法也是个玩意儿。我承认,以前,我小看你了。”   “那什么,我现在也算是上过战场了,你以后可没借口嘲讽本公子了。”   莫擎苍见裴醉只垂着头不说话,急了,用力推了推他的肩。   “你哑巴了?”   裴醉高束的长发没有战盔的压制,无力地垂下,发尾扫过惨白如雪的侧脸,更显得那人虚弱到了极点。   莫擎苍急得声音都扭曲成了麻花。   “你到底伤哪儿了,怎么这副鬼样子?!”   那混球怎么看起来完全丧失了生的意志?!   他机灵地抽出裴醉腰际卷着的残破旌旗,丢到了雪地里,挑衅地望向身侧那垂眸不语的人。   裴醉长睫毛微微颤了颤,眼帘微掀,极缓慢地看向莫擎苍,苍白的双唇微张,声音沙哑而冷漠:“去捡。”   见裴醉终于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傲慢,莫擎苍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被自己这副蠢样子气得头疼。   自己有病吧,非得被这混球骂一句,心里才能舒坦?!   莫小侯爷骂骂咧咧地捡起了那卷旌旗,却暗自用指甲认真地掸了掸雪,才转身,替裴武夫好好地挂在了腰间。   “本公子学识渊博,自然知道,旌旗不倒,军魂永在。”   裴醉极轻地笑了一声。   莫擎苍以为他又在嘲笑自己的卖弄,气得鼻歪嘴斜,刚想回嘴,却见裴醉艰难抬起手臂,慢慢地将那卷旌旗交到了自己手里。   莫小侯爷嘴张了一半,没能说出话来,冷风呼呼地往嘴里灌,噎得他声音发哑,眸光发颤。   “你...莫非你要活不成了...这是,托付后事给我?”   裴醉沾着血珠的右手缓缓抬起,在呆怔的莫小侯爷右脸颊啪啪拍了两下,轻挑戏耍似的淡淡一笑。   “你凭什么让我托付?凭你是白日做梦一代宗师吗?”   莫擎苍深觉一颗真心喂了狗。   他脸色铁青地拖着裴醉朝着城内走,再没自讨苦吃地主动去招惹那个黑心嘴毒混账武夫。   “...心气高,气量小,缺练。”   “要你这个无名无分的庶民教训本公子?!等回到承启,自有高官厚禄软玉温香排队等着爷,再也不在这鬼地方打什么兰泞狗贼。”   “那你为何迟迟不回承启?”   “本公子身无分文,回不去!”知道这谎连自己也骗不过去,莫小侯爷烦躁地小声地骂他,“再说,你这个阴险狡诈的武夫,本就没打算放我回去,不是吗?”   “...难得。”   莫擎苍听见裴醉话里世间少见的赞赏,特别没出息地挺直了腰背,自夸道:“你那点小心思,还能唬住我?”   “以前的你可看不出来。”   “你好好夸我有进步,有那么难吗?!你这辈子就不会说人话吗?!”   “会。只不过,心力有限,只够说给一个人听。”   莫擎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谁啊?”   裴醉转头,啧了一声:“原来还是蠢。”   “你留我,不就是看上了我侯府势力,想拉我莫家下水,替你看护北疆,替你守住赤凤营吗?”莫擎苍用手肘撞了一下裴醉的胸口,“真当我蠢?”   “也罢。你不蠢,最多只是脑子不太灵光。”裴醉在莫擎苍骂人之前堵住了他的嘴,“知道自己是老侯爷独子,还往我给你设的陷阱里跳?”   “你不也是...”莫擎苍越说越没心虚,清了清喉咙,故作傲慢,“爷堂堂宜昌侯嫡子,总不能被你这边疆武夫比下去,否则老爹的面子往哪儿搁?”   “...去玄字所吧。打探情报,刺探军情,与你纨绔子弟的身份很相配。”   “哦,行。”莫擎苍顺从地点点头,忽得回过味儿来,“莫非,你是觉得我没有掌火炮的能力,也没有操纵阵法的脑子?!”   裴醉没理会跳脚的莫小侯爷,攥起伤痕累累的手掌,虚虚按着肩头的伤,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远眺。   那逐渐没入地平线的残阳拉起了一层淡灰色的夜幕,寒夜如期而来,明朝旭日可期。   可他第一次觉得,明日的太阳升起或永沉,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范则自城内打马,朝着裴醉和莫擎苍二人疾奔而来。他抖着手,将手里的金牌递了过去。   “大帅,陛下...陛下三道金牌召梁王殿下回承启俯首认罪。”   莫擎苍看着那金牌眼睛都直了。   认罪?!   认什么罪?!   梁王连命都快没了,还认个鬼的罪?!   裴醉慢慢地拿起那金牌,对着残阳余烬,辨清了那上面熟悉的纹路。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垂眸自嘲轻笑,缓缓地将金牌挂在了腰间。   算是,全了最后的君臣之礼。   “...告诉承旨官,梁王并非抗旨不尊,只因寒疫染身,重病难行。为护大庆边关安定,愿以死报君恩。”   “...是。”   裴醉扯开沾着血肉伤口的护心软甲,从前襟暗袋里,拿出了那血迹斑斑的赤凤营虎符,随手丢到了范则的手里。   “大帅!?”   像是丢掉了压在背上的千钧巨石,裴醉深邃的眼眸间滑过一丝肆意的飞扬。   “走了。”   简短干脆的两个字。   裴醉一手拎着阿多邦的头颅,一手撑着断杆长枪,背影从容而苍凉,一瘸一拐地孤身走向他拼死守护的河安城。   等着他的,是裴家最后的暗卫。   他身后两根木架,白布裹着一人,勾勒出高大的身型。   十二枚晶莹剔透的玉片,完好无损地压在左上白布角。   裴醉一枚一枚收进了前襟,将刻着‘天初’二字的青玉轻轻地握在手心。   他慢慢地盘膝坐在了那尸首旁,没掀开那白布。   “我知道你死了,也知道他们都死了。因为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再没有人护着了。”   “不过,苍叔,这次,我赢了。”   裴醉将敌将头颅搁在天初的尸身旁边,颇有些孩子气地拍了拍那圆滚的头颅。   “劳你先去与父亲母亲说一声,儿子算是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让他们准备点好酒犒劳,等晚点我和元晦下去一起喝。”   裴醉抬眼看向那圆脸年幼的暗卫。   “你是...”   “小的三十三。”   “一人一个徒弟,总算还剩下一个。”裴醉轻声笑了笑,“你将这些尸首收回佘山,每年祭拜,带些好酒,别让他们的故事一直埋在黑暗里。”   裴醉撑着暗卫的手臂踉跄起身,朝着圈起来的寒疫伤兵营帐走去。   “臭...臭小子!!”   裴醉转身,看见那本该在承启花天酒地的老夫子,正穿成了狗熊一般厚重,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来。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轻声道。   “师父?”   “听说胜了,你受没受伤?!就知道你打起仗来不要命,你看你这冷汗,你这脸色...”周明达唠唠叨叨地,看着小徒弟没人色的脸,赶紧扯掉他身上沉重的战盔,露出黑色紧身棉衣,心疼地用苍老的双手在裴醉削瘦的肩背上到处摸着。   一摸一手血,再摸还是一手血。   老夫子心惊胆战地将裴醉扶在自己肩上:“你是被人打成了筛子吗?臭小子,先回去包扎,再说别的。”   “...你怎么来了?”   “怕那些小东西拦不住你们,我得亲自过来把你按在河安,不让殿下和你一道回去犯傻。”   看着周明达皱着眉头,极认真地替自己系上披风系带,裴醉幽深的眼眸微弯,用染血的手轻轻拨开了老夫子发颤的手。   “其实,我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你。”   “你以为我想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臭小子?”   “...不过,既然来了,也好。”   裴醉攥着周明达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掌翻转向上,安静地看着老夫子的掌纹。   “你教我那些没用的卜算,我从来都不信。不过今日,我倒想试试。”   裴醉用渗血的指尖轻轻划过周明达最粗的那根掌纹,淡淡笑了。   “师父长寿,百岁有余。”   “桃花不断,儿孙满堂。”   “官运亨通,家财富足。”   “余生无忧,寿终正寝。”   裴醉缓缓吐出批命四字八言,那平日从来嗤之以鼻的吉祥话,恨不得用筐装满,全部倾倒在周明达的身上。   最后,他缓缓抬眼,凤眸藏着深深的笑意与温和。   “师父命途恒顺,徒儿我就放心了。”   周明达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眼圈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极轻地扇了裴醉一巴掌。   “你懂个驴的算命!老实活着给老夫送终!!”   裴醉惨白的唇间溢出一丝极淡的血色,身体微晃,险些要撑不住摔倒。   “...咳咳...师父,你...说过,天意自有轨迹,人力难撼。我是破局命门,可惜,我能力不够,没能破局,反被命格压着打。我以为,我救回了大庆的颓势,可这几日才知,一切都没变过。”裴醉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拉出一抹直线,声音飘如微风,“这天命人运,真如江水滔滔。你我是江中一叶舟,努力溯洄而上,却仍是抵抗不住这命运洪流滚滚而下。”   周明达喉咙口发酸,声音也颤:“你的寿数不到该尽之时,臭小子,别想不开。”   “我知道。”   裴醉抹去唇边血渍,深深吸了口冬日寒风,慢慢挺直了腰背。   正如往日一般,坚毅、从容、毫无动摇。   “师父,我这一生,从来算不得什么君子英雄,算计人心、阴谋狡诈之事比比皆是,与光明磊落更无半点关系。现如今,落得此等下场,我并没有怨言,因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裴家人,骨头硬。纵使命数难违,天道无情;纵使我已经一无所有,却也绝不屈服。”   裴醉轻轻地推开了周明达的手臂。   “天予我生,我偏要死。我与天道,不死不休。”   周明达手指剧烈地颤了颤。   入仕多年的老道士,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小子身上,久违地看到了自己刚入道门的不惊不畏。   天道,算个屁!   周明达乱草眉毛细长眼眯了起来,悬在空中的手,落在裴醉侧耳畔,替他挽好了散落下来的长发,顺手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少在老夫面前放狠话。你就是想去陪着梁王殿下罢了,装什么凛然大义?”   裴醉笑着看他。   “说得对。我就是想和他死在一处,不行吗?”   周明达站在不远处,看着裴醉的背影被凛冬回风雪影渐渐模糊。   “真不该收徒弟。”   他笑了,可眼睛又有点模糊。 第124章 定军心   患了寒疫的伤兵陆陆续续挤满了圈出来的那片东南营地。   不仅是兵营,城中也接连出现百姓红疹发热的症状。   医馆已经专门辟出来木屋,用来安置城内的患者,可赤凤营拨不出人手来照看城中百姓,导致内城混乱。收到消息的李昀略加思索,便让河安城内患了寒疫的百姓进入东南营地。   一来,方便集中管理,减少不必要的人手分散;二来,尽量阻止寒疫蔓延一城;三来,防止有兰泞余孽在城中作乱。   只是这样,本就拥挤的营地更加憋屈。新入内的病患已经没有了木板床,只能暂时躺在干草垛上,用围起来的破布挡风。   李昀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肩上挂着几层披风,快要将他单薄清瘦的身骨全部裹住。   他的膝上披着旧棉被,连棉絮都从破洞中被扯出丝来。被子上那股腐朽的陈年雨渍味道被一丝丝渗进破布棚的冬风驱散,可那股冷意又一个劲儿地往李昀骨头缝里钻。   他手中拿着一支断头的毛笔,吸了墨水的笔锋毛仍是四散炸裂。手中的一张粗糙黄纸垫在木板上,他就着这坑坑洼洼的木板,努力写着端正的字迹。   隔着布帘,有校尉回禀军中形势,包括草药与人手调配、粮草与火器运往前线的频次。李昀轻轻按着唇低咳,另一手飞快地写就简短回复。   这样肮脏凌乱又简陋的环境,却显得李昀身上那股从容与清贵的气度更盛。下颌削尖,脖颈细长苍白,双颊又清瘦了些,显得那双本就澄澈的眸子更加乌亮。   只是伸出袖口的手腕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块状红疹,那颜色红得滴血,鲜艳得像到即将凋零的寒梅。   帐外传来金戈交杂与争吵,加上隐约的哭声,让李昀顿了笔,眉心微蹙:“何事?”   “粮食不足,那群新来的没分到粮,闹起来了,不是什么大事。”隔着帘帐,那校尉小心翼翼地回禀。   “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何不是大事?”   校尉面色一凛,低声道:“是。末将这就去处理。”   “稍等。”   那清冷微哑的声音隔着布帘传来,校尉在外面等了半晌,却见里面丝毫没有动静。他有些等不住了,就在他想要挑布帘进去的时候,一单薄清瘦的身影缓缓出现。   对方脸上虽严严实实地系着方形粗布,却也遮不住眸光里那文雅清贵的沉静。   “带路。”   李昀微垂了眼眸,略作示意。   校尉不敢多说,见李昀行走如常,目光平静,彻底放下心来,大步朝着那营地中心的一口大铜锅走去。   李昀在他身后慢慢走着,看着斯文而沉稳,可实则一步步像是踩在刀尖上,痛得他骨头发颤,握着手炉的双手用力到骨节发白,藏在面纱下的双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原来,忍痛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李昀手又紧了紧,将裴醉的名字轻柔地辗转过唇齿,仿佛能从中汲取了些力量似的。   围着铜锅的,大都是症状较轻的青年人,此刻身体的病痛还没有阻挡了他们的食欲,于是他们如狼的目光只盯着那分粮的小伙夫。   校尉长刀一抖,扯着嗓子骂:“闹什么闹!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大人,这营中的粮全拿去给前线打仗了,要么就是供给城内那些人,这好不容易有点米粥,咱们再不抢,就只能饿肚子了。饿着,病怎么会好?”   一粗眉短腿方下巴的壮年怯怯地率先开口,拼尽了九辈子的勇气,去顶撞一个手握大刀的校尉。   众人纷纷小声应和。   在寒疫的死亡阴影下,平头百姓终于生出几丝反抗官威的勇气。   “那你们那副鸡贼的样子!”校尉啐了一句,恭敬地请出站在远处的李昀,“梁王殿下为了处理寒疫之事,亲临此地,就是为了安抚你们的心!有殿下在,怎么会少得了你们的口粮!”   李昀站在远处,虽身骨瘦弱,可随意冷睥一眼,那带着威慑的清冷目光让为首的青壮年立刻闭上了嘴。   有了梁王这座安定大山,再加上校尉吆五喝六的怒吼,一度混乱的场面也渐渐平息。   校尉摸了一把汗,后知后觉地明白,此事并不轻松。   后方人手不多,伤患百姓已经多过留守军士。   若真的因为米粮分配不均而引起哗乱,一时还真的难以镇压。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安然站在原地的李昀,终于明白了梁王殿下为何非要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可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保证,也是一道威慑。   校尉转身走到李昀身边,佩服地拱手说道:“殿下英明。”   “去查,这争端的原委。这件事...”   李昀倏地咬紧了下唇,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肋下仿佛有火在烧,可皮肤却冷得像冰窖一般,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能忍住喉头的酸痒,闷咳了一声。   “殿下...”   “噤声。”   李昀惨白的右手从狐裘的两襟缝隙中伸了进去,用手掌抵着灼烧的脏腑,接着,一点点地深深陷了进去。   他的呼吸微弱,冷汗密密麻麻地浸满侧脸,在冬日黯淡的日光映射下,仿佛镶了一层碎晶。   李昀勉强掀了眼帘,用嘶哑虚弱的声音朝着校尉说道:“立刻去查。”   方宁在营帐里没能找到李昀,转了一大圈,找到了擅自出帐吹风的梁王殿下。   他有些恍惚。   为什么殿下和忘归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可是行事风格简直如出一辙?连不遵医嘱这一条,都一模一样。   他蹬蹬蹬地跑了过去,赶紧把手里还没凉透的药递了过去。   “殿下,寒疫便是寒气入体下行入侵经脉肺腑,你这样吹冷风,会加重病情的。”   李昀紧紧攥着青袍的右手慢慢松开,柔顺的青色衣料上留下了隐约的褶皱,与他身上明洁纯净的气韵完全不符。方宁的爪子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替他抚平那皱皱巴巴的绸缎布料,结果,被李昀温温柔柔的一句话打得手一抖,猛然抬头。   “方公子,依你判断,我还能撑几日?”   “草民...是哑巴!!”   方宁谨记,说话不如闭嘴的道理。他双手拼命压着脸上的方巾,梗着脖子不敢说话。   可他真的好委屈。   怎么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他长得这么像阎王吗?   李昀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却从方宁委屈的表情里读出了几分怜悯。他弯了清秀的眉眼,抬手慢慢地接过那碗,可袖口里藏着的红疹却如同火光,灼伤了百姓的眼睛。   那为首的青壮年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指着李昀手腕上的红痕,失声尖叫:“梁王不是来处理寒疫的,他是得了寒疫,被丢在这里的!”   那一声尖叫如同巨石如水,惊起滔天波浪。   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下。   不是没有过先例。   为了阻止疫病四散而圈村烧村屠村的,都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僚。为了保住他们的妻妾儿女,才要牺牲他们这等草民贱命。   凭什么?!   愤怒在他们血液中自由奔腾,点燃了他们心底的所有不平。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手中被剥夺的钱财土地、和连年摧残他们生活的暴政。还有,他们本可以在家中安心养病,却被士兵押进了这伤兵残所,与他们圈禁在一起等死。   凭什么?!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李昀,仿佛那就是罪恶的来源。   如今,那曾高高在上的李家血脉,被疫病拉下了神坛,与平民站在了同一处泥沼里,这落差让百姓多年敢怒不敢言的憋闷,终于借着寒疫的东风,引火燎原,群情激愤如炸了膛的炉灶。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校尉立刻将门口守卫的士兵调入内营,用钢刀铁剑指着那群手无寸铁,却红了眼的百姓。   他将李昀护在身后,咬着牙说道:“殿下,暂且避一避。”   李昀将苍白的手搭在校尉的侧臂,极缓慢地站在了那躁动不安的百姓面前。   青衣白袍,随风而起,那清贵里夹着两分渺然出尘清雅,直脊而立,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冷然睥睨一眼,声音清冷而威严。   百姓用沉默到令人心悸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李昀看。   在蚂蚁吞噬大象前,也是这般静默的倾轧。   他们虽弱小,可求生执念,比任何人都要更强。   李昀与他们的目光相接,片刻,轻轻挽起衣袍。   那手腕上的红痕狰狞地闯入百姓的眼底。   宛若被宣判了死刑一般,百姓们无助绝望而悲愤的情绪,无声地蔓延在整个营地间。   “这不是寒疫。”   李昀冷冽的视线扫过那为首的青年,声音微哑却不容置疑。   先是齐刷刷的静默,复而炸开了锅。   “这不是寒疫是什么?”   “这又是为了骗我们去死的新招数吗?”   “我的命好苦...我家里有老有小,我不能死啊...”   面对百姓的哭天抢地,李昀只是淡淡地重复着。   “本王说,这不只是寒疫,更是敌军的诡计。”   那掷地有声的话,带上了天生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不少百姓本能地闭上了嘴,用渴望求生的目光看着他。   “诸位久居河安,便该知道,赤凤营以护佑百姓为责,绝不会苛待任何人。”   李昀疏离威严的话语带上了一丝温和,如春风拂过这片荒芜死地。   “本王三年游历,见过无数官逼民死的惨状,可河安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本王听说,每年花朝节,赤凤营将士们都会携妻儿归家,邻里街坊也会聚首同乐;而一旦战事起,百姓无论手头拮据宽裕,总会将家中存粮贡献出来,交予后勤,为战士守城献出自己的一片心意。”   “如此,军民一心,才使得大庆北方关隘坚不可摧。这功勋,有赤凤营将士的一半,自然也有河安百姓的一半。”   百姓脸上有些动容。   似是想起了那些曾经,眼中的敌意也淡了些。   “如今,将士在外御敌,眼看便要击败敌军。可对手狡猾,妄图散布疫病来扰我军心,以便使赤凤营将士腹背受敌。”   “若他们败了,河安便会不保;河安城陷落,诸位的亲眷骨肉、所有珍视的一切,都会被敌军尽数摧毁。”   营地十分安静,大铜锅沸水里滚着花白的米粒,能听到气泡破裂的声音,那米香也被寒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李昀鼻尖擦过那丝香甜的滋味,一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蓦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抿着唇,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恶心,修长苍白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腹间的衣料,以拳抵着那泛酸冰凉的肠胃。   他的眼前有一瞬的眩晕,天地仿佛都被白雪堆满,只余一片纯白。   他颤抖着,在狐裘的遮掩下,用一根极细的银针,狠狠地刺进了虎口,以换取片刻的清醒。   校尉就站在他身侧,听见了李昀咬紧牙关的颤抖呼吸声。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敬佩之意。   原来文人也可以这么坚硬。   他不忍看李昀这般痛苦,立刻清了清喉咙,替他接着说道:“你们,忘了前几年,那个去采药的姑娘,被兰泞人撕成肉片,又缝了起来,送到了中军大帐作为挑衅礼物?”   校尉粗着嗓子,顺着李昀的话,试图激起百姓的同仇敌忾。   他长臂一展,比划着那姑娘的娇小身形。   “那女娃子,明明是个人,但送过来的时候,就像个破布人偶。那眼皮也被缝了起来,眼珠子翻在外面,一副永不瞑目的样子。”   他指着那为首的青壮年:“她要是你闺女,你怎么办?”   校尉手指划过面前那站了一排的人:“要是你的妹子,你的老母,你的婆娘,你们怎么办?!”   “你们闹,闹到最后,都没了,靠你们一个人,拿啥去和兰泞狗贼打?!”   百姓脸上的动容更甚,有些已经放下了紧紧攥起的拳。   李昀艰难地呼吸着,忍着极度的眩晕与不适,慢慢地直起了腰脊。   他的声音染上沙哑,可语气却无一丝软弱。   “如今,诸君与本王同染这疫病。这是你我的不幸,却不能让它成为诸位亲眷爱侣的噩梦。”   “军心不可乱,是为了赤凤营将士,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诸位请安心。关于这疫症,现众医官已经有了头绪,只是尚需时间完善药方。”   李昀适时地扬起手臂上的红疹,那极有说服力的温和话语响彻一营,甚至带上了一丝调笑的俏皮。   “再说,有本王在此,谁敢不尽心调配药方?”   “谁说的!”一尖细的声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皇帝下了诏书,说梁王图谋不轨,他现在是个罪人,根本不能指望着他!!”   本被安抚下的百姓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李昀眼中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那岿然不惊的沉稳让那带头引乱的人慌了手脚。   校尉忽得明白了什么,眼神一亮。刚才派人去查的争端也有了结果,两件事蓦地联系在了一起,他兴奋地脖颈都红了。   原来,梁王殿下是以身做饵,引出罪魁。   这兔崽子是奸细,来乱军心的。   李昀赞许地看向校尉,接着,极优雅地抬起细瘦修长的手臂,指着那出言不逊的矮个子男人。   “抓起来。”   他抬手一挥,身后佩刀军士冲了上去,将那小个子男人别着右手制服在了地上。   百姓一众哗然,愤怒有之,害怕有之,可更多的,是被大义与私情说服的观望态度。   校尉狠狠松了口气,用更加佩服的目光看向梁王李昀。   真的没看出来。   这安抚人心引蛇出洞精准打击七寸的老道手法,竟然能在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谙世事的皇族身上看到。   那人仍是狡辩,高声吼着关于李昀身上的罪证,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有些慌乱,本已安下的心又有些浮动。   李昀只安静地听着那人的指控,宛若在听一场无稽之谈的笑话。   他那淡然的态度自然胜过矮个子声嘶力竭的怒吼。   “这混球,便是兰泞安插在河安城中的奸细。”校尉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又踹了他一脚,朝着百姓解释道,“你们信他的话,不如去听狗吠猫叫,比这叫得好听多了。”   李昀缓缓地走到那奸细身前,居高临下地垂眸冷视,一声轻笑自面纱后传来。   “若是寻常百姓,如何知晓这些皇室辛密?”   “这算什么秘密!你的罪名,天下皆知!你在大庆已经没有立足地了,拿什么给百姓做主?!”   “陛下尚且未给本王定罪,你如何敢将罪名随意加诸在我头上?再说,本王若做不得主,如何敢孤身入边关?”   李昀温文地掀起狐裘,自胸前取出那隐于外袍下的裴字方印,摊于掌心,微微高抬,擎于空中。   “本王不仅奉陛下圣旨前来犒军,更遵先兄宁远侯遗愿,前来平定战事。先皇遗诏,裴字方印,可调动天下兵马。你说,这赤凤营,本王做不做得主?”   简朴中透着肃杀血气的‘裴’字闯入所有人的视线,校尉第一个跪在了李昀的面前,将手中的长刀狠狠掷于地面,洪亮的声音将这颓丧的场面轰然炸裂:“末将谨遵梁王殿下号令!”   混乱的场面很快被李昀以迅雷之势压下。   伤兵营又恢复了先前的有序,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安定。   校尉陪着李昀一路走回他的破帐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夸了李昀一路,近乎把所有他那没文化的底子全掏了出来,最后夸得他自己脸红通通的。   李昀只是安静地听着,呼吸很浅,似乎时不时地朝着那校尉弯了弯眼睛,表示感谢。   可扶着李昀的方宁心惊胆战的。   他手掌下,梁王殿下的手臂都在抖。   他该说,忘归和殿下真是命中注定的伴侣。不能说是太像了,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第125章 此心安处   “殿下还有什么要嘱咐末将的吗?”   隔着帘帐,那校尉小心翼翼地问。   安抚民心已经耗尽了李昀所有的力气,此刻终于得以独处,他的唇畔终于溢出一丝难耐痛苦的轻哼。   太疼了。   李昀咬着惨白的下唇,消瘦的细长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袍。到处都疼,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将手掌放到哪里,来压制这股突如其来的剧痛。   “殿下?”   听着那人不安又焦急的问询,李昀勉强张开了嘴,吐出几个嘶哑到干裂的字:“顺着奸细,找到他的同伙,一网打尽。他们...不会只在伤兵营里作乱,城中...也要仔细清查。”   “是。”   脚步声渐远,李昀才缓缓地抱住双臂,在原地蹲了下来。他无力地垂下长睫,忍耐着身体一阵接一阵的痉挛。   那股骨子里的寒意在身体里乱窜,如冰水柱横穿脊骨,撞在柔软的内脏处。   李昀捂着唇,先前勉强压下的呕意此刻又卷土重来,他踉跄两步,双手按在那痰盂尖锐的边角处,胸口一顶,一股酸苦的热流自胸腹间涌了出来。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自喉间溢出,李昀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俊秀的双眼微红,染上了极重的水光。从胃口到咽喉处仿佛有火烧过,他抿了口水,又抖着手,强撑着取出了帕子,慢慢地擦了擦唇角,不允许自己仪容有半丝的不整。   他用右手扒着木桌,试图站起来,可胸口的滞闷与窒息感让他腿脚一软,直接半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右手食指勾落了桌上的一方墨,墨台从中碎裂,墨痕飞溅了满地。   可李昀已经无力去管自己衣角沾上的两滴墨汁。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好。连日的高热不退,那渗入肺腑的剧痛,还有频繁的晕眩呕吐,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这才第二日,便已经要撑不住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昀没有放弃,尽管眼前昏暗,胸口沉重,每一步都是像行走在糖浆里,手脚都被牢牢地束缚着,可他仍是努力稳着步子,靠着帐子角落里的干草垛,缓慢地坐了下去。   浑噩中,李昀在想,那些刻进骨子里的礼教文仪,确实有些用处。   教养能让一个人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不至于失态到痛哭流涕,也不至于狼狈到满地打滚。   它是束缚人性的枷锁,却也是维持最后体面的薄纱。   李昀无力地垂着长睫,双臂相抱,咬着下唇,将极轻的痛喘声藏在穿帐而过的风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的高热取代了那令人难堪的寒颤,他才能勉强张开眼,放开了他紧紧咬着的下唇。   身子骨像是被人拆散了架,又像是有人用小刀刮着骨头壁,簌簌地抖着疼。   他不想再被病痛困住思绪,强迫自己睁开眼,分散注意力。   他看见身旁的破旧陶碗,里面的药汤残渣还残在碗沿;被自己打翻的墨已经被人收拾干净,而远处帐外的光已经浸了夜色。   这光景拼凑起来,李昀便大致了解到,自己恐怕是晕了过去,被方公子亲手灌了药下去。   校尉没有派人来回禀,应该是处理好了奸细,也定了军心。   暂时,算是替忘归稳住了后方。   李昀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有些模糊的视线穿过那一层层阻碍,落在帐外那轮悬于半空的明月。   寒风透过布棚的缝隙,摇曳着那土黄色的破布,在一片颓败的景象中,露出了丝缕月色,那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温润清皎,此刻比黄金珍馐更加令人心动。   李昀将散落在耳侧的碎发挽过耳后,轻轻掀开棉被,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再去赏一次月明。   李昀极缓慢地喘息着,单薄的胸口微微起伏,浅白的唇色已经泛着微紫,浑身的无力和窒息感正提醒他,不要去作力所能及之外的梦。   可他不甘,只拼命地挪动修长笔直的双腿,一时用力过猛,腰脊一闪,一声清脆的骨骼错位声传到他自己耳畔。   李昀唇边的一抹苦笑压住了喉咙间即将奔涌而出的酸痒与闷咳,最后,还是放弃了那触手可及的明月。   反叛与任性的代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李昀扶着昏沉的额头,疲惫地靠在身后松散扎人的干草垛上。身体沉重,思绪也被带上镣铐,没力气再去想承启朝政与军营奸细,干脆放任自己在裴忘归的世界里躲懒。   也不知道,今夜是否能听见赤凤营的得胜鼓。   他忘不了,在望台时,裴忘归亲手敲响那耸立于高处的定军鼓的模样。那鼓点从容有力,那身影与日光同辉,那人以不可战胜的天神之姿,将希望与鼓舞洒向这片荒寂的土地。   其实,比起温柔清皎的月光,他更心慕那炽热浓烈的日光。   “咳咳...咳...咳咳...”   接连不断的闷咳,让他胸口的骨头都要错了位。预料之中的眩晕袭来,他的眼前猛然染上黑雾,一瞬间意识被抽走,滚烫的身体朝着冷硬的地面坠去。   李昀缓缓地闭上眼,却没有预想之中的疼痛。   他仿佛被裹在极柔和的阳光下,是他眷慕多年的温度与温柔。   他没有彻底昏过去,只是那怀抱过于舒适,让他不想醒过来。   仿佛有一双大手,揽上了自己的腰,用温热的手心,替他暖着酸绞的肠胃还有灼痛的胸口。   “...轻点。”   李昀声音比风轻,语气微嗔。   那只大手即刻放轻了力道,轻轻在李昀前胸打着圈,替他顺着气。   “好点了吗?”   那低沉含笑的声音,硬生生将李昀从昏厥甜梦中惊醒。他单薄的眼皮微颤,抬起无力的细瘦手腕,毫无章法地去推搡着身边人的手臂,再也不复刚才的淡然与平和,苍白的脸上全是焦灼与急切。   “你...离我远点。”   李昀如同挠痒痒一般的力道落在裴醉满是伤口的手背上。   他轻轻地握住了那滚烫的小手,用掌纹刻下了自己的主权。   “推我也没用。我来了,就不会走了。”   裴醉打横抱起近乎形销骨立的李昀,走回那叠被压塌的干草垛,将身体酸软滚烫的心上人极温柔地拥进了怀里。   鼻尖浓厚的血腥味道将李昀裹了起来,如同一张繁密的网。   那窒息和无力让李昀感到绝望,可那人双臂传来的束缚与压制却让他感到一丝无耻的心安与慰藉。   李昀双眸紧闭,整个人脆弱得宛若一触即碎的冰晶,可鼻尖眼尾即刻染上绯红,成了他脸上唯一绚丽的色彩。   他滚烫无力的修长手指展开又攥紧,那些挣扎的情绪全落在裴醉的眼底。   “哭什么?”   声音自那温暖坚实的胸膛传来,李昀的耳畔只余嗡嗡低响。他艰难地抬起手指,颤抖着抓住裴醉前襟染血的柔软棉衣。   “忘归...我果然,卑劣又无耻。”   “...这么多病人,只有你是先把脑袋烧坏了的。李元晦,你可真厉害。”   李昀的自我厌弃被裴醉这一本正经打趣的话赶得烟消云散,他想哭又想笑,最后只能把脸埋在裴醉的怀里,抛却冷静与清醒,当一个情感的缩头鹌鹑:“理智该让你走,心却让你留下。忘归,我是真的伪善,对不起师长多年教诲,也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裴醉动作微滞,费解地看着李昀抿紧嘴唇强忍痛苦的模样,想说点什么,却换了个思路,笑着极轻地捏了一下他通红的鼻尖。   “有什么不好?伪善君子与阴险小人,天地良配。”   “兄长心胸坦荡,绝非阴险小人。”几乎是瞬间,裴醉的话就被李昀硬生生地驳斥,不留半丝余地。   “这不是挺清醒的吗?脑袋没坏。还是说,你摆出这幅委屈的样子,只是朝为兄撒娇呢?”   裴醉爽朗低沉的笑声如期而至,接着,他坚实的双臂紧紧地环上了李昀的背,以一个用力到窒息的拥抱为他的行动写上了注脚。   “傻不傻啊,我的元晦。”   李昀被禁锢在那个温暖又有力的臂弯里,感受着裴醉下巴青涩的胡茬扎在自己侧脸上的微痒,他的视线又被泪水淹没。   其实,他并不喜欢流泪。   可在裴忘归的怀里,这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止都止不住。   他并非恼怒,也并不是委屈,只是因为心底那些冰冷的孤寂与坚持,被那人温暖的气息融化,都变作泪水,从眼睛里掉了下来。   在他的怀里,所有的不堪,都被尽数包容;所有的痛苦,都被尽数抚平。   此心安处,唯有在他身边。   “...很痛。”   李昀略带鼻音的声音又轻又软。   “哪里?”   裴醉从被窝里探寻着李昀的手,见那人虚虚地抓着腰间的衣袍,正用滚烫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按着。   “扭了?”   裴醉带上了点责备,用手掌轻轻地敷了上去。   “嘶...”   李昀忍痛到眼中泪光涟涟,裴醉立刻放轻了力道。他掌下的腰又纤细又温软,裴醉更加不敢用力,仿佛手心里握着一块水豆腐,稍微一用力便碎了。   这般小心拿捏的力度,让裴醉手臂都开始发酸。   “拿刀扛枪没觉得累,现在倒是给我累得够呛。”他无奈叹口气,“我都不舍得伤你的腰,你自己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李昀闷笑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可那如同导火引线的轻咳将李昀胸膛间的痛意瞬间点燃。   他俊秀消瘦的脸上一瞬间便白了一层,他捂着唇,撕心裂肺地咳嗽着,身体如同老树枯木轻颤,痛苦得说不出话。   裴醉只安静地自李昀背后抱着他,用满是裂口的手轻轻地安抚着他的不安与痛楚。   “难受得厉害,可以咬我。”说着,便将自己血肉翻卷的手伸到李昀的嘴边,“反正都成这副鬼样子了,我也不在乎多一个牙印。”   李昀推不开他的手,边咳喘边固执地瞪着他。   “都病了还这么爱生气。”裴醉抬手点了一下李昀秀挺的鼻尖,揶揄道,“都说梁王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待人如春风拂柳、细雨浣花。敢情,我家元晦把所有春天都留给外人,把凶巴巴的冬天剩给为兄?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   李昀虚虚掩着唇,咳出水光的眼睛到底还是在裴忘归那副无赖又骄傲的模样里柔和了下来。   “真乖。”裴醉轻吻李昀的发顶,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不睡一会儿吗?”   李昀用无力的手轻轻地勾着裴醉的小指,眼眸间闪过不舍与眷恋,只怔怔地盯着裴醉那张疲倦却俊朗明辉的脸。   仿佛知道李昀在怕什么,裴醉直接用指节轻轻敲上了那人滚烫的额头。   “想要为兄哄,就直说。”   “...”   “知道了,这就亲。”   李昀却别开了脸,蹙着眉小声道:“刚吐过,还没漱口。”   “什么刚刚?你都昏迷大半日了,傻元晦,我都给你喂了两碗药下去了,现在烦恼是不是有点晚?”裴醉温柔地捏着李昀的下颌,笑了,“躺好,闭眼,等着。”   与语气中的直率果断不同,裴醉的吻湿润轻暖,极柔缓地罩了下来,如同细雨蒙蒙的山涧,是李昀一贯喜欢的温柔。   尽管那吻轻柔得像风,李昀还是有些透不过气,双唇微张,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雪白的脖颈向后弯倒,虚弱地靠在裴醉的胸口。   裴醉拨开李昀黏在侧脸的柔软发丝,轻声说道:“我抱着你,睡一会儿。”   李昀轻声应了,只是眉宇微微蹙着。   裴醉拽着那破棉被,盖了彼此半身,抬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按着李昀的下唇。   “别咬了,松开,都破了。”   “...难受。”   “难受就抱着我,不许伤自己。”   李昀顺从地靠在裴醉的怀里,双臂虚虚环着那人的腰,垂下了眼睫,只露出微微散开的领口。   “还是睡不着?”   “嗯。”   “想听...”   “不想听兵书,我都会背了。”   裴醉故作发愁,轻轻拍着李昀的手臂,叹了口气。   “你知道,为兄最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诗文。悲秋伤春,好生无趣。”   “...嗯。”   “可你喜欢,我就念给你听。”   裴醉手指绕过李昀低垂顺滑的乌发,随手揽了一撮,放在彼此掌心间摩挲把玩着,一副醉卧风月的慵懒,让李昀僵硬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他沁满冷汗的手被裴醉牢牢地锁着,手心的颤抖也被那人强势的温柔抚平。   一首闲适出尘的禅诗,配上那人懒散洒脱的嗓音,在这破旧颓败的伤兵残帐间响起。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李昀呼吸一滞,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了裴醉。   他不是在念,而是在唱。   这恐怕是忘归这辈子第一次在人前唱歌。   技巧生涩,嗓音微哑,实在算不得什么惊世婉转,遏云绕梁之作。   可那旷达嗓音背后的留白光景,实在是让人心驰神往。   他唱繁花在漫天春风下不肯被摧腰的倔强,又唱百花借着东风摆荡着春日的欢晏;   他唱深秋独酌一轮明月的寂寥,又唱借酒吟月踏碧霄的豪放;   他唱大漠狂沙,长风万里;   唱冬雪摧林,寒梅独放。   红尘三千事,无关风月痴。   他在其中走过,饮尽人间苦与乐。   在这伤兵残帐、末路绝境里,传来这样一支潇洒清扬的曲调,如同暗夜微光,泥潭清莲,碧溪山水间一点朱砂灼目,水墨风景间一人遗世独立。   极致而和谐的对立,便是扣人心弦的绝响。   李昀胸膛染上几丝滚烫,内心深处又传来几声重重的躁动。   声可塑,情难传。   什么样的人,便唱什么样的曲子。   裴忘归从来都是复杂又简单的人。   心机深沉是他,赤诚如一也是他;   离经叛道是他,守诺重信也是他。   强势是他,温柔是他;固执是他,通达还是他。   李昀不吝将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都献给面前的人,不仅仅是因为那人,是他心之所钟,爱意归处。   更是因为。   他值得。   看着李昀那双澄澈明朗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裴醉轻轻弹了李昀脑门一记脆响。   “越哄越清醒了?不闭眼休息,看我做什么?”   李昀眼眸微弯:“只是觉得,现在的你,才是你。”   褪去了所有伪装,卸下了所有责任。   那骨子里的意气风发、恣意不羁,终于被忘归重新拿了出来。   裴醉笑他:“元晦是不是重又深陷为兄的气韵风采,无法自拔?”   李昀微微颔首,笑意自苍白的唇畔浮现,那双眼眸的光彩让裴醉心口一软,抬手揉搓着他的侧颈,跟揉猫儿似的。   “好好一位天家贵族,怎么偏偏是个瞎子?瞎得彻彻底底,连撞上个骗子都不知道,还傻乎乎地往陷阱里跳。”   李昀噗嗤一笑,轻喘着靠在他怀里。   “忘归,你很开心。”   “当然。”   “是因为打了胜仗吗?”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李昀环视四周。   光秃四壁,放眼望去尽是人间地狱、可怖死亡,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倾颓末路,有何可期?   裴醉将脸埋在李昀的肩头,含混着嘟囔了两句,想混过去,可李昀却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怎么说个话吞吞吐吐的?”李昀忽得明白了什么,温柔的话语里带着打趣,“...莫非,兄长害羞了?”   “别在为兄面前用激将,没前途。”   “那你自己坦白,我听着。”   李昀显然心情好了不少,连话也跟着多了起来,手指捏着裴醉的袖口,左右摇晃着。   那宛若年少时相处的小动作,让裴醉眼眸一缓,不得不举手投降,彻底缴械。   “温柔刀割人太疼了,为兄认输。”   裴醉将李昀抱在身前,双臂锁在他的腰际,滚烫的气息毫无遮掩地洒在了那人雪白如玉的侧颈,仿佛能催开他锁骨处的朵朵梅花似的。   李昀没觉得裴忘归输了,反被那气息灼得心如鼓擂,只能抿着唇轻轻地笑着。   “说吧,为什么开心?”   “李元晦,我最近发现你装傻倒是一把好手。”   “跟兄长学的。”   裴醉满脸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表情,让李昀又成功地笑出了声。   “平常胡言乱语不见你害羞,怎么让你袒露个心迹,反倒像要了你的命一般?”   “哪儿就要命了?”裴醉温和地用手指摩挲着李昀的侧脸,“我所有狼狈的样子你都见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我的确很高兴。”   “我很高兴,再也不需要放开你的手,看你远走天涯;也不需要权衡利弊,以看似理智的方式误了你的情意。”   “这一次,我选择不再为了天下赴死,也不再为了责任苟延残喘。”   “今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   裴醉俯下身子,用蛊惑人心的声音在李昀耳畔温柔地笑着说。   “李元晦,我终于只属于你一个人了。” 第126章 医者心道   这是方宁第三次薅头发了。   他把头巾扯得歪歪扭扭的,躲在一张营帐后面,做贼似的偷偷看远处,那两人相互依偎着赏月的身影。   没道理啊。   方宁又薅了一把他油亮茂密的头发,挠秃了头也没想明白。   “老朽也觉得很奇怪。”   方宁狠狠点点头:“是吧,老爷爷你也...”   话说了一半,方大夫吓得跌坐了个屁股蹲儿,望着身边陡然出现的三只人头,吓得魂飞魄散。   月光下,老少三人蹲成了蘑菇,整整齐齐地码在他身边,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诡异又滑稽。   “方公子,男儿顶天立地,何必草木皆兵?”   来自为首蘑菇宣承野不留情面的嘲笑。   “胆小鬼。”   来自专注于学骂人的跟班蘑菇木小二。   “说说看,阿宁,你觉得哪里奇怪?”   花白胡子蘑菇骆百草笑呵呵地看着他。   方宁的小身板努力挺直,抖落一身吓出来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嗓子,百年难得一遇的认真起来。   他用手指着骆百草:“老爷爷,你没事,是因为医者的警觉,从开始便戴上了面巾,又极快地配了香囊,驱散疫气。”   他的手划到宣承野的身上:“宣姑娘,你和小二没事,是因为你们奉了殿下命令排查奸细,没有接触病患。”   他把手指头转到自己身上,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我没事,大概是我命好?”   面对着三双略带鄙夷的目光,方宁干巴巴地笑了笑,赶紧把手指头戳到远方月下的两人身上。   “梁王殿下本就体质虚弱,染上疫病,又恶化得很快,是意料之中的事。”   三人认同的点点头,然后齐刷刷地看向裴醉。   方宁抖着手指头,使劲虚空戳着裴醉的背影,费解地说道:“这一切似乎都很合乎情理,可忘归全身都是伤,身体底子也差,最重要的是,他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怎么浑身一点疹子都没起?”   骆百草用冻僵的手捋着花白胡子,似是陷入了沉思。   方宁望着骆百草,焦急地问他:“老爷爷,你说我说得对吧?就忘归那个身体,就应该在入营第一日染上疫症,然后当夜浑身起红疹,高热不退,然后三日内病情加重,陷入昏迷,人事不省,最多撑不超过五日。可是现在不对啊,完全不对啊!他如今身体弱是弱,但他一直很弱,不是疫症带来的弱...”   方宁还在喋喋不休的乌鸦嘴,没留意到身前的三个人已经同时闭上了嘴。   一个高大的阴影落在方宁头顶,将他瘦小的身骨完全罩了进去。   后知后觉的方大夫咬了舌头,怯怯转身,对上了一双深邃又冷峻的眼睛。   裴醉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李昀,用冷淡的声音击碎方宁脆弱的小心灵:“说谁弱?”   方宁下意识地抱紧了裴醉的大腿,梨花带雨地说:“忘归,我知道,沉默是金,我这就闭嘴了。”   裴醉将李昀头顶的鹿皮帽子轻轻向下压了压,看着那张苍白到失了血色的巴掌脸,眼中的所有情绪似乎一瞬都如雾散了。他的目光平和到古井无波,仿佛看透世事的老者,红尘颠沛都作浮云过。   “不必管我们了,各自去忙吧。”   说着,沉稳地一步步走向那破旧帐子,只留给他们一个高大寂寥的背影。   方宁心口被人拧了一下,从痴迷中脱离出来,才察觉到自己胸口堵着的难过。   忘归不仅仅是自己的病人,还是他的朋友。   虽然他总是凶巴巴的,又不配合治疗,还逼着自己拿出‘蓬莱’替他以毒攻毒...   方宁忽得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那双圆眼睛里蓦地闪过流光,仿佛一瞬间被人点燃了一般,他用力抓着骆百草,喉咙打了结,努力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眼睛里滚着泪,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脆弱,可那眼底的火苗窜动,在他懦弱又胆怯的身体里添了一丝狂热与执拗。   所有人都知道方宁的疯病又要犯了。   宣承野甚至开始掰起了手腕,准备砸晕一言不合便发疯的方大夫。   方宁确实觉得心底那个疯癫的自己又要醒了。   他用力抓着衣袍,大口大口地喘气,用单薄到可笑的小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疼得他眼泪奔涌而出。   “老...老爷爷...”   方宁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他带着哭腔,用饱含期冀的眼神颤抖着望着骆百草。   “或许...或许...”   骆老大夫打断了他。   “跟我来。”   方宁被骆百草拽到了人烟稀少的圈地边缘,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宣承野和木小二在不远处替他们放哨。   老大夫看着月光下方宁那双迷茫的双眼,忽得,念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好的坏的,历历可数。   骆老先生不由得抬起手,轻轻摸着方宁湿漉漉的柔软发丝。   “你想到了什么,慢慢说。”   方宁咽了口唾沫,有种考科举的焦灼如芒在背。仿佛面前那人不再是那胡子长白、衣衫褴褛的老大夫,而是手握生死簿的太医院院判,正拿着那张试卷,等着他的回答。   “爹的方子,最开始,本就是对疫症而下药。可,药效太猛,几乎没有人能承受住那可怕的反噬,就连忘归那么健壮的人都扛不住这药性。要不是他这些年用无数灵丹妙药吊着命,恐怕早就死了。”   “是的。不仅如此,那取活着的动物脑仁和脏腑做药引子,以生血生肉绞碎灌之,实在是匪夷所思。前朝以仁为政,自然是将它当作了巫蛊术。”   方宁绞着手指,见骆百草没有再骂他残忍,大着胆子继续说。   “我...我想改方子。”   方宁声音都抖了,半是激动,半是紧张。   骆百草只和蔼地看着他笑。   “想怎么改?”   “保留防风、天麻、白龙脑外五十种药材,我只想...改药引子。这些年,我把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试了一遍,可还是不对。我,我以为再也没有办法改良‘蓬莱’蚀骨的药性了,可是老爷爷,还有一样,我没有试过。”   “是什么?”   方宁不知道为何骆百草看着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和蔼地朝着自己笑,可那循循善诱的和善,给了方宁无尽的勇气,让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那个字。   “人。”   骆百草攒着皱纹的眼尾慢慢放了下来。   时光疾奔如潮不可返,可方家父子俩的答案如河中顽石,任河水冲刷,在背上刻下无数沟壑伤痕印记,可就是不肯更改。   罢了。   这是他早该做出的抉择。   就算因为逃避而推迟了十数年,可该来的依旧会来。   老先生笑着扯了扯长胡子,拍了拍方宁的小脑壳:“走,爷爷带你去取药引子。”   方宁激动地一蹦三尺高,转而朝着宣承野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双眸亮晶晶的,宛若镶嵌了漫天繁星。   “宣姑娘,如果这次我成功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抱歉。”高了半个头的宣承野目光隐着些许的情绪,少见地揉了揉方宁的脑袋,“不过,我可以做你义姐,保护你一辈子。”   方宁噎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资格成为宣姑娘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短暂地低落了片刻,意料之中的拒绝没能完全浇灭方宁心中的激荡。他转身跑走,跟着骆百草慢吞吞的脚步,走到一个空帐子里。   一张简陋的木板床。   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搁着一卷姜色针帘,银针自短到长排列,最后割着一把锐利的窄口小刀,一把剪刀,一把锤子;   一只泥瓦色陶罐,罐子下面垫着燃烧的木柴,已经有些许的灰烬密密地铺了一层;   三盏昏暗的油灯,灯芯细软地垂着,显然是烧了有一会儿了。   方宁看到这些,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胸中压抑着的悸动,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他双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凶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饿了十日的旅人,见到了珍馐佳肴,饥渴难当。   他颤巍巍地敲着自己脑袋,不让那些凶残的意识控制住自己,可他自己却很清楚,凭他自己的怯懦,说什么也不敢从尸体上开膛破肚,开脑取仁。   他求救的目光投向骆百草,却看见老大夫正呼哧呼哧地宽衣解带,露出了干瘦的胸膛,朝他慈爱地招了招手:“阿宁,老朽解不开了,快过来,帮帮我。”   方宁怔在了原地。   “老爷爷,你在做什么?”   骆百草头也不抬地解着腰间绑带:“取药引子。”   方宁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骆百草那慈祥的眼色瞬间变得严厉,他半敞衣带,缓慢地抓住了方宁不住倒退的肩,“老朽昨日已经试过,只用尸体是无效的。而且阿宁,你最该知道,那药引子只有在生死之间提取方能起效。想想被你虐杀的动物,不是全都如此吗?”   “我...我...”   方宁转身想逃,可被骆百草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肩膀。他很难相信,一个已逾花甲之年的老人,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道。   “莫非,你告诉老朽,你想取药引子,是假的?”   “不是!”   方宁撕心裂肺地朝他吼着。   “原来,你连亲自动手的勇气都没有吗?”骆百草微微合拢衣衫,半靠着那张木板床,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决心,不过尔尔。”   “不...不是这样的!”方宁抱着即将炸裂的脑袋,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   怪胎。   懦夫。   他都承认。   他就是不敢亲自面对那些。   方宁松开了紧紧咬着的牙关,闭上了眼,放任自己的思绪在痛苦中躲藏。   他的双眼一点点红了起来,就在即将完全失控的时候,后脑勺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方宁头晕目眩地跌在地上,捂着剧痛的后脑,怔怔地抬眼,看着宣承野那张含着微怒的俏脸。   方宁的懦弱彻底点燃了宣承野的怒火。   “不许疯。”她把方宁从地上拔起,摔在了骆百草身旁的木板床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去面对,去承担,别逃避。”   方宁却从床上爬了起来,扯着嗓子朝宣承野怒吼:“你懂什么!这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我现在是在杀人,你知道吗!!”   骆百草拢着衣服,花白的眉毛愉悦地垂了下来。   “知道这是杀人就好。”   方宁被骆百草如释重负的语气打得不知所措,他慌张又惶恐地望着骆百草,干张了张嘴,眼却淌了下来。   “老爷爷,以一命换一命,真的算是救人吗?”   “这个问题,老朽一辈子都没想明白,所以没办法回答你。”   骆百草正费劲地躺平,侧着半边身子,把手里的小刀在火上燎红。   “在医者眼里,人不过就是脊骨撑起的腐烂皮囊罢了。皮相或许可能相似,可脊梁定然各有不同。即便如此,也没有谁的命更高贵,没有谁的命一文不值。你说,该怎么算,这值得,或是不值得?”   他缓缓地将那刀塞到方宁剧烈颤抖的手里,将他僵硬的四指一根根握紧。   “老朽被这名誉、地位锁了一辈子,只敢循规蹈矩,甚至害怕后起之秀的追赶,一时行将差错,间接将你父亲害死。”   “仔细算下来,你该叫我一声师爷爷。可老朽又怎么有脸担你这一声孝敬?想跟你道歉,却说不出口。这样也好,算是全了我这不值一提的脸面。”   骆百草扬了花白眉毛,苍老的双眼间竟闪过一丝期待。   “阿宁,动手吧。其实老朽早就想要试试这方子,到底是不是真如阿琮所说,有医白骨之效。”   方宁眼泪簌簌地往下坠,双眼红得要滴血,心里的笼子快要关不住他养着的那头怪物了。   他剧烈发颤的手被骆百草轻轻拍了拍。   方宁不由得反手抓住了那干瘦有力的指尖。   指尖握针的茧,连位置都一样。   真的,好像父亲的手。   骆百草拉着方宁的手,比着左侧肋骨正下方的位置,轻轻按了按。   “开颅取脑以后,马上划开这里。取出肾脏以后,存入陶罐用大火烧干,刮掉盖子上的残留黑灰,立刻入药。”   方宁走近了半步,借着昏黄的烛火,想要将骆百草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带着哭腔,轻声说:“老爷爷,你会疼的。”   骆百草笑呵呵地捋着胡子,指了指桌上的针帘。   “只能靠阿宁替我施针止疼了。”   方宁摇了摇头:“我的手坏了,握不了针了。”   “老朽亲自替你缝的手筋,怎么可能长不好?”骆百草故作吹胡子瞪眼,“小家伙,这是觉得老朽医术不精?”   “可...”   “心病还需心药医。老朽能做的不多,剩下的还需要靠你自己。”骆百草用枯瘦的指尖轻轻戳了戳方宁的小胸脯,“别放任自己发疯,拿起针来,行医者该做之事。”   方宁垂下眼,看见木小二正捧着那卷针帘,站在他身边,笑得天真又明朗。   他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用近乎僵直的手指,捏起一支极细的银针。   一抹银光划过老少二人的双眼,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极致医道的渴求与执着。   是不顾一切,是义无反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贯彻的决心。   方宁弯下腰,从地上拖出一根烧火棍,塞进了宣承野的手里。   他强撑着胆怯,连嘴唇都发白。   “宣姑娘,如果我疯了,就使劲打我,打到我清醒为止。”   宣承野看着方宁泫然欲泣的双眼,又看着他紧紧咬着的下颌。   她轻轻地接过方宁手里的烧火棍,用郑重其事的抱拳礼给了他最坚定的承诺。   方宁深吸了一口气,绕到骆百草的脑袋后,用那锋利的小刀替骆百草剃着满头光洁的银丝白发。   那白发轻轻缓缓地落了地,如同最纯洁的鹅毛大雪纷扬翩翩。   方宁僵硬的手指慢慢地舒展开,仿佛在拨弄着蚕丝,灵巧而轻盈地拂去他头上所有的发丝。   木小二看着那圆滚的脑袋,像极了后厨里的水煮蛋,刚咧开嘴想笑,就被宣承野捂着嘴,按在了腰间。   “别打扰他们。”宣承野的语气很庄重,望向二人的视线,带上了一丝敬佩与尊重。   方宁放下了手中的刀片,深深地吸了口气,长袖一甩,将手中的五根银针插进骆百草周身的大穴中。   他自腰间拿出一丸罂粟粒,取了一碗温水,将那黑黝黝的一颗喂进了老大夫的嘴里。   “这本来是给忘归准备的止痛丸药,可他说什么也不吃,我就留到了现在。”   “小侯爷不想成为药物的奴隶,无可厚非。”骆百草吞了那丸药,眉眼舒展了不少,“只是,该遵医嘱还是要遵医嘱,阿宁,你说是吗?”   方宁重重地点了头,噙着眼泪笑望着老大夫。   “师爷爷,你说得太对了!”   骆百草的手还是抖了一下。   方宁小心翼翼地沾去老头子眼角的眼泪。   “师爷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说吧。”   “若这药真的要以这样惨烈的代价制成,这方子...”方宁顿了顿,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他,“我要替爹烧了吗?”   骆百草望着帐子天顶那破旧的蜘蛛网,有一瞬的出神。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不同于之前的慎重,这次的回答,很明确。   “生命没有高低贵贱。我辈医者,自是不可以医道之名随意夺人性命。可,阿宁,你要留着这方子,决不能毁。就算,朝廷再以巫蛊污名化这药方,你也要拼死护住。”   方宁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可是,我既不能随意夺取别人性命,为何还要留着?”   骆百草缓缓地看向方宁。   “阿宁,我现在说的,只是我一生感悟,你不必奉为圭臬,只听听便好。”   “人活着,并不是只活一份寿命。当有什么高过自身对于生命的珍视时,主动放弃生命并非天方夜谭,可这与你我行医宿命相悖。因此,医者一生都挣扎在救人与救心之间,难逃困顿。因此,坚定医者心道,是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事。”   “可究竟什么是医者心道,没人知道,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准则可以框定。老朽活了一辈子,却仍是逃不出人性牢笼,私情染医术,因此行将岔路,再难回头。”   “这方子,离经叛道,是绝境之人的救命稻草,却也可能是阴险之辈的帮凶爪牙。”   “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骆百草顿了顿,以一个极其严肃的语气叮嘱道。   “不要替别人做选择;亦不要放弃,让它成为一种选择。”   方宁身体一震。   多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疑虑、惶惶与惧怕,忽得烟消云散。   骆百草看见了方宁眼中的释然与坚定,安心地闭上了眼。   “医道漫长,望你慎笃,医人,也医己。”   帐子里的血气很快溢满一室。   锤子敲碎头骨的清脆骨折声,小刀割开皮肉的悠长闷响,用手指在一汪血肉里找寻着肾脏的粘稠水声,还有棍子落在方宁身上的闷响。   一下。   一下。   一下。   方宁额角的血顺着他青白的侧脸淌了下来,如同挂了一道浓烈的红绸。他抿着嘴角,以极快的速度开脑开胸,期间,不知道崩溃了多少次,又在宣承野准确而果断的棍击下,夺回了多少次的意识。   他握着从生死之间抢回来的药引子,直接将它投入陶罐中,用低哑的声音朝着宣承野吼着:“大火,烧!”   没有一丝犹豫,那火苗在宣承野全力的鼓动下,若窜天之势,疯狂地灼烧着那陶器壁。   方宁望着那耀眼火光,将双眼转向了木板桌上那破烂开膛的尸首。   他木着眼睛,整理好了那外翻的胸口皮肉,用针线缝上了那尚有余温的皮肤。   他的指甲缝里都是血沫和碎肉,仿佛屠夫开膛,可眉眼间极认真的神态,却自带着一种圣洁与庄严的气度。   他用蚯蚓一般的线拉扯起骆百草残断身躯,又用一块红布堵上了脑浆外溢的大洞。   随着他的指尖离开红布粗糙的边角,方宁觉得灵魂被人抽了出来,他眼前一黑,直接双膝跪在了地面上。   他很难过。   可却并不感到沉重。   他们,只是做了对的事情;只是做了,一定要做的事情。   宣承野很快用勺子将沾在瓦罐盖子上的灰黑刮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装在油布纸里,郑重地塞进了方宁的手心。   “方公子,请收好。”   方宁用小狗儿般湿漉漉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宣承野的脸。   宣承野心里一软,用软布替他拭去额角渗出来的血迹,接着,双臂箍着方宁的腿窝和肩,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抱歉,刚刚已经控制了力道,还是将你打伤了。”   “宣姑娘...”   “骆大夫的事,我很抱歉。”   “嗯,师爷爷应该没有很疼,我...我尽力了。”   “你做得很好。”   方宁搂着宣承野柔软的侧颈,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了她的肩上。   宣姑娘的肩膀不宽,身子也不软,可是,好舒服,好让人安心。   “你说,这药会有效果吗?”   “一定会的。”   “若我将来,还想替别人用这个法子医治...”   “我保护你。”   “嗯?”   “若有人因为这种做法有悖常理而对你恶语相向,他们骂你一句,我回敬十句 ;若有人胆敢对你出手,你伤一根汗毛,我十倍奉还。”   “是因为...”   “没有天生的勇者,只有从泥沼里站起来的战士。我很荣幸,亲眼看见方公子你从这绝境中逃出生天,重获新生。”宣承野总是粗哑的嗓音放得很轻软,很温柔,“...我很敬重你。”   方宁把脸埋在宣承野肩上,眼泪无声地奔涌而出。   他心中暗藏的怪物,或者说,为了掩护懦弱而长出那虚张声势的假面,仿佛在此刻,尽数消融在这汹涌的泪水中。   “宣姑娘,抱歉,我借你衣服擦一下鼻涕。”   “...”   “别别别打我,我已经不疯了,别揪我耳朵,疼疼疼...” 第127章 逼宫(一)   文林王府正殿一把红木椅上,端坐着世子申高阳。   他明艳精致的五官此刻紧紧绷着,神情难辨喜怒。   他手里抓着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密函,雪白的手指将那宣纸抓得全是褶皱。   面前跪着府卫,正垂着头,禀报这几日从望台传来的异动。   “从前,父亲打着接我回家的幌子暗地敛财拥兵,现在直接把罪名扣到元晦的头上了,真不愧是我运筹帷幄的好父亲。”   申高阳紧绷的小脸儿垮了下来,弯了柔软的唇角,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随意发问:“他走到哪儿了?带了多少人?”   “用粮船载兵,约五万。还有两日,便可抵达。”   “水路掩人耳目,确实是个好法子。时机也妙,过了漕运结冰的日子,正好可以走船。”   申高阳打了个呵欠,撑着下巴,望着透过白纱窗格的明灭日光,没有继续盘问,仿佛在单纯地享受着这暖冬风景。   “子奉呢?”   “大公子依旧在三大营,忙于练兵。”   “...裴忘归这个黑心的混账。”申高阳想一次骂一次,这几个月前后得骂了百十来次了。   “若是王爷真的与大公子对上,世子殿下,您...”   “关我什么事?父亲若胜了,我便是太子;父亲若败了,有子奉在,保我活命也不成问题。”   申高阳将手中的折扇狠狠拍在了桌上,难掩腻烦地踹了面前的凳子,脚上那双镶玉的软靴在空中焦灼地悬着,显然,没有语气中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不能怪父亲野心滔天,是为孝;   不能怪子奉忠君为国,是为忠。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子奉夹在忠义之间难两全,也不能看着父亲亲手弑杀一手养大的义子,谋朝篡位。   烦死了。   只想花天酒地潇洒度日的申世子烦躁地快要杀人了。   于是,申高阳折扇一开,把脸埋在水墨扇面后,咬牙切齿地扯着嗓子骂那个专司背黑锅的人。   “裴忘归这个混账!!!!!!他就是想看我申家家破人亡!!!!”   申高阳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骂得酣畅淋漓。   可是,骂那个黑心的混账有什么用?   虽然他算计了子奉的忠君,算计了自己对子奉的一片心,算计了,他申高阳就是挡住申家谋反最大的一枚棋子...可是,若他执意不愿,裴忘归又怎么能这般顺利的算计到自己头上?   再说,那人连他自己的命都可以算计,说死就死,这世间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儿?   “混账混账混账!!!”   申高阳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弓下了背。   骂天骂地骂自己,无一幸免。   府卫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等待世子殿下的抉择。   申高阳以这样一个蜷缩的姿势待了许久。   直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整片白纱窗,殷红的光影透过他的指缝,映在了他的眼底。   终于,他极轻地开了口。   “叫鲁实把我手里的家当,都换成银票。”   “是。”   “告诉大公子,父亲要谋反。且看他,什么反应。”   “是。”   “晚膳,让后厨做点大公子喜欢吃的菜。”   “是。”   “找人看着,别让他一路疾奔回府,请府医在一旁候着。”   “是。只是,大公子身体健壮,不必...”   “多话。”   申高阳撑着额头,疲惫地想。   其实,并非只有黑白两条路。   他还可以逃。   逃得远远的。   或许,子奉能放下他心底的纠结,不管什么忠君大义,不管什么父慈子孝,干脆忘了一切,与自己一同浪迹天涯。   念及此,申高阳有些颓暗的眼眸微亮,勉强打起了精神,换上了一套红袍玉冠,那鲜艳的颜色衬得申世子的俊脸更柔嫩三分,如清水中红莲灼目。   他随意靠在桌边,双手手肘撑着红木桌,百无聊赖地剪着烛花。   直到余晖被黑夜染成墨色,唯有他眼前的烛光闪烁着,也映亮了申文先背上的风尘与眼底的疲惫与震惊。   申高阳丢了手中的剪刀,小跑着扑进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凉风寒雪的味道,笑着说道:“子奉,你饿不饿?”   申文先本是攒了一肚子的话,可看见申高阳天真而娇俏的灵动目线,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点点头。   “饿了。”   申高阳拉着申文先冰凉的手,亲自将他按在木凳上,跑前跑后地替他宽衣,又亲自替他净手,用柔嫩的指尖清洗掉那人指缝里沾着的泥。   “我...我自己来,别脏了你的手。”   申文先知道申高阳不喜欢风沙的窝囊味道,赶紧将手洗净,接过帕子,前后擦得干净。   申高阳显然兴致很高,晚膳时一个劲儿地往申文先的碗里夹菜。   申文先轻易不会拒绝申高阳的要求,他将那摞成小山的白米饭都刨进了嘴里,风卷残云般吃完,然后,定定地望着申高阳,似乎仍是忍不住有话想说。   申世子如同招摇甩尾的花孔雀,手腕折扇一抖,风姿绰约地挑眉一笑。   申文先喉结滚了一下,赶忙别开眼。   申高阳再接再厉,蹭到申文先身旁,用指甲轻轻刮着申大公子侧颈青色血管,一下轻一下重的,极有技巧地撩拨着某人的心绪,满意地看见他大哥脑袋蓦地涨红,如同即将喷发的山火一般。   “子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江海,我想坐船,你带我出承启,陪我游山玩水,好不好?”   这世间没几个人能扛住申世子半是撒娇半是蛊惑的语气,可偏偏红成了火山的申大公子坚持住了。   “先皇...不准你出承启。”   申文先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睛拼命地瞪着窗外的冬日雪景,不敢去看身旁的好春光,因此错过了申高阳双眼中一瞬间黯淡下来的光。   见身边的人终于肯放过自己,申文先才能喘过一口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亲手在申高阳面前展平。   “子昭,其实,我有事要告诉你。”   “哦?”   申高阳随意捏起了宣纸一角,百无聊赖地扫了一遍,随口‘嗯’了一声:“父亲要勤王。哦,所以呢?”   申文先没料到申高阳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有些震惊。   “...你我都知道,梁王殿下根本毫无谋逆之意,父亲这样,就是...”   “篡位嘛。”   申文先听得申高阳用不值一提的语气说出‘篡位’二字,蓦地站了起来。   “二弟!”   申高阳随手丢了那张纸,不耐烦地说道:“哄我时是子昭,骂我时就是二弟,大哥,你可真会摆兄长架子。”   申文先察觉到申高阳状态不对,于是半蹲在他面前,用双手握着他单薄细软的肩。   “子昭,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现在很焦虑愤怒,但...”   “谁说的?我高兴得很。”   申高阳只需随意扯扯嘴角,一抹惊艳的笑意便跃然唇畔,更显得那华容悦色秀丽无双。   “刚听闻这件事时,我也一样震惊。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强装笑脸。”申文先叹了口气,“若父亲真的想要篡位,我...我会去阻拦他。你大可呆在王府里...”   “不看不听当个聋子哑巴?”申高阳难掩眉间失望的神情,“子奉,你真当我是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败家子?”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   “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你知道我是承启百家赌坊青楼酒肆的东家?知道我手里握着多少杀手打手暗线奸细?知道我私库里的钱财堪比国库?知道我多年筹谋,就是为了一朝摆脱承启这锁着我的牢笼?还有。”   申高阳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朝他晃了晃。   “这消息,是我传给你的。若我不说,就凭你那傻里傻气的耿直,恐怕等到父亲兵临城下,你才会意识到吧。”   申文先脸色蓦地铁青。   他攥着申高阳肩膀的手微微松了松,颇有些陌生地对上了那双弯月牙儿似的双眼。   而申高阳唇角一抹讥诮的笑,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不知道,每日混迹于那帮纨绔子弟中间,阿谀奉承,曲媚讨好,我有多恶心。”申高阳弯眉微勾,忽得笑了,“大哥,莫非你真以为...我喜欢在承启做一个无名无分整日被人欺负的质子?”   “子昭,大哥会帮你...”   “你帮我?你要怎么帮我?哦,对了,你手里有兵权。”申高阳蓦地抓紧了拳,身体前倾,用近乎怜悯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随意勾起唇畔一抹笑,“那么告诉我,你是打算带着三大营,去对抗父亲带来的兵马吗?你,以为这是在帮我?帮我离间我和父亲的关系吗?”   申高阳单刀直入的提问直戳进了申文先的软肋。   他们二人就这样凝视着彼此,其实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子奉,我真的以为,你是为了我才接下三大营指挥使的位置。原来...”   申高阳自嘲地笑了笑,拂衣而去。   申文先咽了咽喉咙。   像是有什么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重物滚落,砸得他眼前一黑,又心里一空。   他不顾一切地去抓申高阳的衣摆,将身材娇小的申世子猛地箍进了怀里。   “子昭...”申文先的声音染上了沙哑,还有一丝不可察的颤意,“父亲这是谋逆,我...不可能眼看着父亲走上不归路。”   “你要杀了父亲?”   申高阳的话很冰冷,不带一丝平日的温软嬉闹,几乎将申文先的血液冻僵。   “我...”   “回答我。为了你的忠君道义,便要毁掉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   “...我会尽量劝说父亲,请他回头。”   “哈。”申高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双肩发颤,泪水盈眸,“你能劝动父亲?申子奉,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转身,抬着精致的下巴,稍微歪了头,眯眼笑了。   “你其实早该知道,他收养你,只是因为母亲无所出;后来母亲有了我,你便是保护我的傀儡、挡箭牌。一个在父亲心里无足轻重的你,如何能打消父亲心里对权势的贪婪与渴求?”   这冰冷无情的话如万千尖刺,直戳申文先的心底。   他手掌发颤,不敢置信地望着笑靥如花的申高阳。   往日那令人心尖发软的笑容,今日尽数化作了无数嘲讽,申文先仿佛被人当众扇了几个巴掌,站都站不稳。   申高阳勾着申文先的脖颈,如同往日一般,将小脸儿贴在他的肩上,眷恋地蹭了蹭,可那话语却是前所未有的尖酸与刻薄:“我其实有点喜欢你,你知道的吧?如今,你发现,对你百依百顺的我,心里原来是这般看不起你,什么滋味儿?”   申文先双手一点点攥紧,指节发出了咔咔的碎裂声。   申高阳再接再厉,微弯的双唇软软翘起,一字一顿,带着气音,吹在申文先耳畔:“不好受吧,大、哥?”   申文先低吼一声,将申高阳纤软的身子推开,扶着面前的红木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扯平了。”申高阳擦了擦指尖,嫌恶地皱了皱小鼻子,“我对你的感情,不过两两;你对申家的亲情,也不过尔尔。你我不过是名义上的兄弟,申家有你没你,无甚区别。若不是为了替父亲铺路,我不会答应裴黑心,让你接下三大营的兵权。后日,父亲定能如愿踏上金殿,坐上龙椅,君临天下。将来,我便是太子,一人之下的位置,再不会有人欺辱我、藐视我、利用我。”   “够了...”   “怎么,听不下去了?可我还没说完...”   申高阳弯着笑眼,那殷红的双唇一张一合,将申文先最后的理智绞碎。   他死死压着胸膛的喘息,两步踏上前,大力扣着申高阳的腰,将他抵在红木桌边,把他锁在自己双臂圈成的方寸之间。   申文先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面对申高阳张扬到跋扈的追求,他也只是一味躲闪。   因为他承认,子昭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确身份低微,配不起文林世子的地位。   他一直很想证明给谁看。   给父亲,给子昭,给天下人看。   他配,他可以。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第一次,袒露心扉。   “子昭,来我身边。我以我的性命起誓,余生,再不会有人欺辱你,藐视你,利用你。”   申高阳蓦地攥紧了手,尖锐的指尖深深扎进柔嫩的手掌心,那痛楚攀着脊骨,逼申高阳完美地维持了虚假的笑颜。   “子奉,你是在说...你爱我吗?”   申文先郑重地点头,坚毅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申高阳苍白的脸。   “是。”   等了十余年的一句话,却出现在最糟糕的时机。   他蓦地甩开了申文先的禁锢,垂着眼眸,捏着雪白的帕子,嫌恶地反复蹭着手腕上那人指尖的余温,直到把那白嫩的皮肤蹭出血丝来。   “脏死了。”   申文先被打得脸色惨白,却咬紧了牙关,又顶住了申高阳的一波讽刺刀刃。   “对不起,子昭,我忘了你喜欢干净。下次,我会先洗干净手再碰你。”   听着申文先几乎是卑微的道歉,申高阳喉咙间仿佛被人用绸带一层层地捆住,又一寸寸地收紧,喉咙间残破的喘息几乎要化作抽泣。   他立刻捂着嘴,用一个扭曲的笑容化解了这无尽的酸楚。   “大哥,你可曾见过我对谁付出过真心?”申高阳笑弯了眼,眼中的泪光微闪,只是任谁都觉得,那是忍笑到了崩溃的泪水,“我从来只为自己筹谋。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也不过只是为了取悦我自己罢了。我的喜欢,真的很廉价,更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你这么认真,倒显得我辜负了你一番深情似的。”   申文先倏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手臂的青筋攀上了手背,狰狞地连成一片。   “我不信。”   申高阳借这片刻喘息压住了心头的剧痛。   “你信不信,关我何事?申指挥使既然决定与父亲为敌,我文林王府从此便没有你这个大公子了。申指挥使别赖在这里不走,免得耽误我与父亲团聚。”   说完,申高阳蹙了蹙俊秀的眉峰。   “真该跟父亲说一声,把你的姓收回来,免得来日让你玷污了申家高姓。”   申文先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尽。   他看惯了申高阳的天真与直爽,却不料当他将这利刃对准自己时,会是这般鲜血淋漓的疼。   申高阳斯文优雅地缓缓落座,垂眸轻吹茶水,掀起眼帘,笑靥明艳,宛若看不见申文先的满目狼狈。   申文先将视线落在申高阳柔软的唇畔,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过了片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只单膝跪地,以一个极僵硬的抱拳礼,哑声说道:“末将,拜别世子殿下。愿殿下,得偿所愿。”   申高阳不紧不慢地喝干了一盏茶,就在茶水见底时,申文先缓缓起身,拖着疲惫孤寂的身体,极慢地走出了文林王府的正殿。   申高阳搁在唇畔的茶杯里的水已经被他喝得干了,可那杯子仿佛被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   他就以这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坐着,直到府卫背着一麻袋大额银票进来。   “世子殿下,这只是一部分,其他的,属下明日前去其他商铺兑换。”   申高阳慢慢搁下手中的杯子,只呆呆地望着那一大摞银票。   “等三日后,以子奉的名义送一半给三大营吧,就算是,我为爹积德了。”   “是。”   “把城里所有暗桩都撤出来,能打的都带上。拿着银票,后日随我出城。”   “是。”   见申高阳没什么要嘱咐的了,府卫正准备退下,却被申高阳幽怨的嗓音喊了回来。   “你说,大公子怎么这么好骗?”   “属下不敢妄言。”   申高阳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伏在桌面上,精致的脸上挂着翻山倒海的委屈与忧愁。   “子奉这个傻家伙,又愚忠又正直,以后没有我,他要是被人卖了怎么办?” 第128章 逼宫(二)   王安和在学士府中枯坐,已经一日一夜。   他面前杯中的茶凉了几次,又温了几次,已经数不清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条子。   “老爷,文林王距离承启已经不足百里。可否需要小的去安排...”   王安和没有即刻回答。   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袖口的褶皱,不急不缓地,想要将所有的不平都抹掉。   “宫里,没有传信来吗?”   “没有,一切如常,天威卫与皇城直卫没有被调动的迹象。”   “那就再等等。”   “是。”   王安和随手翻开面前的书札,李昀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他随口一问:“周先生可到了河安?”   “是。”   “你的人把信交给梁王了?”   “禀老爷,他们没见到梁王殿下,而赤凤营盘查太严,他们还在找办法混入军营。”   王安和翻书的手一顿。   “怎么回事?”   “听闻梁王殿下得了寒疫,命不久矣,所以被关在...”   “为什么不及时回报?”   王安和‘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手札。   “小的该死...只是老爷说过,此后梁王殿下的事都不必回禀了,就当...就当殿下真的不在了...”   王安和把手拢进宽大的袖口中。   小厮借着擦汗的间隙,偷偷打量着老爷的表情。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他肯定看错了。   因为老爷从来不会摆出这幅悲伤的表情。   王安和将手轻轻覆在李昀清秀的字迹上,缓缓闭上了眼,换上了一如往常的淡然,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小厮恭敬地倒退着走出房门。   自己果然是看错了。   申行胯下一匹黄沙汗血,自漕运落降点一路北上。   一路通畅,身后三万兵马浩荡直奔承启。不过,与其说没遇到什么阻碍,不如说,遇到了,也就地斩杀了。   翻过几个接连的黄土坡,地势虽不算高,可坡度较陡,冷硬的黄土以一个平滑的斜面造成断壁。四周唯有光秃秃的老杨树,嶙峋枝干在寒风里微颤。   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已经有化冻的趋势,雪与土混在一起,被士兵脚步扬起又跺开,泥点子溅上了士兵的棉裤脚。   谁也不愿意长途跋涉行军,可上头命令不可违,他们也只能埋头猛冲。   转了个弯后,豁然开朗。   林中一方亭,一人端坐亭中,身着明红大氅,面前一杯茶热气氤氲,柴火烘得寒风簌簌成波。   “...高阳?”   多年没见,申行已经有些不敢认了。   申高阳撑着下颌,难掩看见申行的激动。   他蓦地站起,笑眯眯地冲了过去:“父亲!”   那疾奔而来的小火球险些惊了马儿,申行赶紧勒了缰绳,侧身跳下了马。   “你怎么知道为父今日来?”   “你该说,我什么事情不知道?”   看着申高阳娇俏得意的小脸儿微扬,申行眼中虽有柔情一闪而过,可更多的,是打探与试探。   “看来吾儿在承启过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闲下来,想想我和你娘?”   “怎么不想?儿子都想死你们俩了。”申高阳将手掌拉平,比这自己的身高,刚刚触及到申行的肩。   他月牙儿似的眼眸微微弯了弯。   “父亲,我长高了好多。”   “嗯,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申行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肩膀。   申高阳看着申行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眼中最后一丝温情渐渐散去,垂下了眼睫,随意笑了笑。   “父亲,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你今日是为何而来,对吗?”   申行收回了手掌,用审视而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明艳耀眼的儿子。   “文先说你这些年进步极大,我以为他只是习惯性地偏宠你。却没想到,你的确心有筹谋,亦懂得揣测人心。”   “...我懂得那些做什么?”   申高阳拉起申行冰凉的手,言语中带着只有申行能听懂的恳求与急切。   “父亲,母亲身子不好,你将她留在望台,她会担忧的。”   申行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神色依旧慈祥,只是以一个迂回的方式拒绝了申高阳的劝说。   “待为父办完事,定会将你母亲好好接来承启,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   “父亲,非要...”   “高阳,为父做事,还需要向你请示吗?”   见申行的语气近乎苛责,申高阳颓然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   他双膝微折,重重地跪在冷硬的黄土地上。   “高阳,既然你可以随时出入承启城门,说明文先已经完全掌控了三大营。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乘机回望台?”   “父亲,大哥接手三大营,并不代表三大营就是我申家的囊中之物。那是陛下的兵马,只有陛下能调动。”   申行用锐利的目光碾压着申高阳单薄的脊背。   “高阳,你今日来,不是与我叙父子亲情的,是吗?”   申高阳将细长的手缓缓攥紧。   “儿子请父亲,回府。”   申行眸色一深,蓦地弯腰,右手揪起申高阳前襟的月白长袍,左手高高扬于空中,裹着风雪凄厉,重重地甩在申高阳白皙柔嫩的脸颊上。   几乎是瞬间,一股鲜红的血迹便从他的唇角渗了出来。   申高阳用泛着冷汗的手掌颤抖着抓上申行的手腕。   “儿子...请父亲,回府。”   又是一记不留情面的巴掌甩了下来。   申行压低嗓音,难掩怒气。   “高阳,为父不想在人前斥了你的面子。起来,站在我身后,不准挡在我面前。”   申高阳用小舌头舔掉唇边的血渍,双手死死地攥着申行的手腕,不敢放,也不能放。   “父亲,今日来的是我,你还有路可退。若是你再往前走,对上子奉,对上三大营,对上陛下,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申行韬光养晦多年,不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几句话而放弃。   他松开攥着申高阳衣领的手,向上狠狠攫住了申高阳白嫩的脖颈。   “唔...”   一股大力掐住他的气管,让申高阳瞬间窒息,脸色由白转红,皮肤上开始蹦出一条条狰狞的青筋。   “明白了吗?”申行蓦地松开自己的手,将即将昏倒的申高阳摔在一旁,“...这是为父的决心。”   申高阳双手撑着满是黄土白雪的地面,火红的大氅狼狈地沾了泥与雪,他艰难地捂着喉咙连声咳嗽:“...看来,儿子在你眼里根本比不上那个位置重要。”   “住口!”   申高阳揉了揉被摔疼的手肘,踉踉跄跄地沾了起来,宛若不在意地笑了一笑:“父亲,你既然知道我是来阻你的,那你也应该知道,城中早已戒备森严,只待你自投罗网。”   “...文先竟敢对我出手?”   “他本来是不愿意与你兵戈相见的,可谁叫...”申高阳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自嘲地笑了笑,“谁叫我的大哥单纯且正直,特别好骗。他现在,只觉得你利用他,只觉得你是想要依仗父子亲情,让他打开城门吧。”   申行极缓慢地走到了申高阳的面前。   父子二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只是岁月加注在他们肩上的重量不同,让他们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高阳,你错了。”   “...怎么错了?”   “你以为,没有陛下的密旨,我敢私自带兵入承启?”   申高阳猛地抬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申行手中抖出来的一卷明黄布帛。   “不可能!”   申高阳本能地吼了出来,可看着申行唇边的笑容,他立刻便想通了。他嗓音干涩,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   “父亲...你竟...挟持了...”   “你住口!”   申行又一巴掌重重地甩了下来,将那未尽的半截话斩断。   那一巴掌并不重,可申高阳竟然无力去躲,只任凭自己摔倒,左边额角撞在了一颗尖锐的石头上,立时便有半个拳头大的淤青。   “...算了。”申高阳自暴自弃地平躺在雪地里,“回不了头了,一切都晚了。”   申行压下心口的怒意,抬手一挥:“世子病了,扶他上马车。”   申高阳被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垂着头,任凭士兵架起他的胳膊。   蓦地,他的耳边传来弓弩破风声,架着申高阳左右手臂的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申高阳散乱的视线还未聚拢,手臂便被猛地向后一拽,一个踉跄,便落入一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里。   “父亲。”   耳畔传来申文先略带沙哑的声音。   “子奉?”   申高阳怔怔地抬眼。   “文先。”   申行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一家三人,对峙而立,没有多余的叙旧,只有无尽的沉默,和耳畔穿林寒风声。   “你来做什么?!”申高阳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开,急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你...”   “城中已经戒严,有守城军士严格盘查入城人员。就算父亲奉了密旨,也要陛下亲自首肯,才能放人入城。除非...”申文先咬了咬下颌,以一个沉重的视线望去,“除非父亲想要带兵攻城。”   “...那你不在营里守着,来这里干什么?”申高阳声音微微发颤。   “来找你。”   “我做的安排,你怎么会知道?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申文先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那天,你把一杯茶都喝光了。再上品的茶,你也不会全部喝光。”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极为柔软的方帕绸巾,小心翼翼地替申高阳沾去他额角上黏着的土,难得露出了一抹粗糙的笑,“因为你曾说过,一杯茶,只有三口可饮。你嫌下层茶叶苦舌头,是糟粕。你连那么苦的茶都喝了,心里该是有多难受?”   申高阳眼泪一下子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申文先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再去看哭得梨花带雨的俊俏二弟,只能笨拙地将他藏在自己身后,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面对着脸色铁青的老父亲。   “你也是来拦阻我的?”   申行低沉的话语如阴雷滚滚,落在申文先耳畔,他并无一丝犹豫,直接朝着申行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不敢眼看父亲行将岔路。”   申行宛若暮霭暗沉的视线落在他养出来的两个好儿子身上。   “若为父执意不回,你们,要待如何?”   跪得端端正正的申文先拼死抓住了膝盖前袍,咬紧牙关,下颌崩得极紧。   “文先承父亲大恩,绝不会与父亲作对。”   他僵硬的右手一点点攀上腰间的铁剑,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只又软又嫩的小手。   “想自刎,把命还给父亲?”申高阳眼睛里水光粼粼的,还皱了皱小鼻子,“果然是只有武夫才能想出来的昏招儿。”   他一把扯起申文先,二指圈成团,搁在唇边,一声极清脆的哨音响彻枯林间。   申行面对着无数蒙面而来的黑衣杀手,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望着申高阳的目光,便罩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   而申高阳察觉到了申行的防备,他没忍住心口刺痛,别开脸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自嘲而笑。   “父亲,你竟连你的亲儿子都不信。你觉得,我会找人杀你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信你?”   “子奉,你看见了吗,父亲对你我是一样的,他没有更不喜欢你。所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申文先听见申高阳略带哽咽的笑音,心里揪疼,却没忍住低声斥责道:“子昭,不要说这种话。”   申高阳双脚一蹦,窜上了申文先宽阔的背,用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轻柔地笑着说:“带我去高处。我堂堂文林世子,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   “可是,你怕高。”申文先踌躇了一下。   “我不管,我要去!”申高阳皱了皱鼻子,申文先立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双手托住申高阳柔软的腰背,左脚蹬在亭中朱红围栏,右脚借道亭柱,两步窜上那灰瓦飞檐的亭台高顶。   申高阳自高处俯瞰那黑压压的军旅人潮。   他恐高,可,子奉的怀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便再也没有怕的理由。   申高阳挑了唇角,笑容斩碎心中所有不安,从怀里取出一摞厚厚的银票,振臂一扬,那令人垂涎的大额银票正如大片绒雪飞扬而落。   在那纷纷扬扬的金钱大雪中,申高阳清朗又明亮的声音回荡在残颓枯林中,宛若杜鹃清啼,碎玉寒凛。   “世子爷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今日,爷高兴,送钱白给!”   伴随着申高阳骄傲的朗声而笑,先前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以极快地速度两边包抄,背在身后的麻袋漏了一个口,里面分卷的银票如同鹅毛一般极快地漏了出来,飘过士兵的头顶,而那些长途跋涉、面黄肌瘦的士兵,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那令人心动的大额银钱上,宛若看见了世上最美的梦幻泡影。   申高阳背上的火红大氅映得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而热烈。   “大庆的逃兵,十之有三,不算稀奇!而今日,你们若逃了,本世子可以当做没看见!”   “谁敢逃,军法处置,家人连坐。”   申行阴沉的声音如轰雷阵阵,震得林间鸟儿纷飞,徒留枯枝簌簌发颤。   “人为财死,没钱家人也得饿死!”   申高阳亦扯着嗓子喊,声音已经有些劈了叉。   码得整齐的军阵,慢慢散了架变了形,开始如虫蚁溃散般蠢蠢欲动,却还没有人想要当出头鸟。   申高阳高举手中小巧的黄金狮子球,随手一丢,丢在了那山脊之下的悬崖。   申世子像变戏法一般,自袖口腰间掏出一件接一件价值连城的小玩意儿,虽然士兵不懂价值几何,却被那夺目的金光迷了眼。   “谁捡到,就算谁的!”   这嘶吼如同一击重拳,将整齐的军阵撕扯出一个裂口。   有人不要命地逃了,有人拿起刀遵守军令斩向逃兵,有人趁乱捡起地上染血的银票。   军心易乱,再难收。   申高阳将小脸埋在申文先的背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   “子昭。”申文先轻轻地拍了拍他裹着厚厚大氅的背,虽然不合时宜,可他确实有些哭笑不得,“咳,为了钱哭,丢不丢人?”   “不丢人。”申高阳一边抽泣一边咬申文先的耳朵,“我没偷没抢,凭本事挣的银子,我光明正大!我...我替他们的亡灵哀悼一下,哭一哭,不成吗?!”   这边两人仍在做着无意义的对话,那边申行却以暴力手段控制住了余下的军队。   “子奉,学着点。生意人,货不走空。你看,赶跑他们几千个人,就是这么容易。”   “是,子昭你做得很棒。”   “我做什么你都夸,对我百依百顺的,不累吗?”   “不累。”   申高阳眼眸深深地弯了弯,将冻僵的小脸儿贴在申文先温暖的侧颈处,寻求那冬日里唯一的火热。   “子奉,有了今日我散尽家财以求父亲手释兵权,天下人会宽宥申家的罪行吗?”   “会。”   “骗我。那可是谋逆,大庆那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父亲淹死。”申高阳少年老成地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父债子偿,还是挺有道理的。可惜了,申家只有咱们两个儿子。你说爹跟娘怎么不再多生个十个八个弟兄,拿来顶一顶罪?”   “子昭!”   “知道啦,我先跟爹告个别。”申高阳将下颌瘫在申文先的肩膀上,朝着申行笑着挥了挥手。   而申高阳唇边一抹释然的笑容,让申行心里猛地一悸。   “高阳,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日做出的糊涂事,下来,跟为父好好谈谈。”   申行手中的鞭子猛抽马腿,马儿扬蹄长嘶,吃痛狂奔,朝着那不远处的凉亭奔去。   “走吧,子奉。”   申文先犹豫了片刻,转过侧脸,对上申高阳笑得弯月牙儿似的双眼,不由得也笑了。   他右脚猛踏凉亭尖檐,空中腾跃两三次,便到了悬崖之上那脆弱的单薄土坡处。   申行立刻弃了马,生怕那马蹄会跺碎那脆弱的土坡,他近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儿子面前,第一次放软了语气。   “高阳,文先,过来说话。”   申高阳握着申文先的手,两人一起,重重地跪在了那土坡之上。   那重量辅以快速又坚决的下跪姿态,让那脆弱的黄土中间添了许多微弱的裂缝,竟是摇摇欲坠。   申行不敢再贸然上前,放缓了脚步,压低嗓音,难掩焦灼。   “别做傻事。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我申家从无二心,却被先皇打压至此,你母亲被下药,生养困难,而我唯一的子嗣,还被先皇夺走当做质子。子昭,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大庆皇室,爹只是,将本该属于爹的东西拿回来。你这般聪颖,会理解爹的,对吗?”   “理解。”申高阳重重点头,“要是陛下将我的私库充入国库,我可能会跟他拼命。什么忠君道义,都是屁话。”   申文先望着这遍地的银票残躯,有些怀疑二弟又在骗人了。   “我可没扯谎。”申高阳有所预谋地,用手肘撞了撞申文先的腰,凑近了笑他,“谁让,我面前的这两个人,比银票还重要呢?”   申高阳很缓慢地将视线落在申行身上。   他在申文先袖子上蹭了蹭自己手心儿里的汗,然后,将小手搁在他大哥的手心里。   “父亲,儿子这就提前下去,替你赎罪,希望陛下和天下人能看在父亲绝后的份儿上,放你和母亲一条生路。”   “说什么糊涂话!”   “好,那我说点好话。”申高阳明眸上扬,笑眉招摇,“父亲,你若胜了,就快些再要一个儿子,抓紧时间留个后。以后,你要多陪陪弟弟,可千万别让他像我一样孤单了。”   申文先握紧了申高阳剧烈发颤的手掌心,扶着他,二人一同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申文先缓缓直起身体,看着远处士兵朝着两人不要命地奔来,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申高阳苍白的小脸,将毕生所有的缱绻都凝在这无言一眼中。   随即,他目光一凝,双臂猛地箍着申高阳的腰,手臂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竟是要将申高阳朝着人群方向掷去。   他的动作太大,毫不意外地将脚下的黄土坡跺断。   申文先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申高阳那件柔软的红大氅慢慢离开他的指尖,他手臂悬在空中,心却意外地踏实。   只是,下一刻,他的腰间一紧,像是被一股力道微微拦阻了下坠的趋势。   他来不及张开眼,便察觉到一娇软的身子重重砸在了自己胸膛。   “带我走。”   “子昭!”   申高阳带着鼻音的轻柔软语与申文先撕心裂肺的怒吼声混在一起。   两人以一个互相纠缠的拥抱高高跃于崖边高空,拴着彼此腰带的,是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同心锁,锁底三绺黄金流苏随着寒风自由地摆荡,在申高阳红似火的大氅间隐约可见,他们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鸟儿,恣意地翱翔于这绚烂天际。   “大哥,我怕高怕黑又怕痛,抱住我,别松手。”   申高阳清脆的笑声隐没于耳畔凌厉的寒风中。   申文先眼睛微烫,张开双臂,拼尽全力抱紧了他。   只要是子昭想要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松开他的手。 第129章 逼宫(三)   新任兵部尚书廉成平握着手中的通关文牒,沉默了片刻。   他本以为会费上一番功夫劝说,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请不来圣旨,便吊起城门,与文林王带来的兵马鸣锣开战。   可谁知,文林王爷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儒雅守礼,先是差人呈上了圣上的密旨,又按照规矩,将大部分兵卒都留在城外驻守。   挑不出一丝逾矩错漏。   “禀大人,陛下不见朝臣,不议事,请不来圣谕。”   “...放行吧。”   申行带着三千精锐走入了承启。   他近二十年都没有踏足这片城镇,似乎一切喧闹如旧,论起繁华,似乎还不及望台。   本以为会怀念这承启的烟火繁华,可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每多看一眼,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他那两个不孝子。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像小时候那般,在街头巷尾挑灯论诗、驻足而看舞龙舞狮,满脸天真地抚掌而笑;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因为无人相护而被欺负折辱,暗自神伤。   他从外城、中城,一路走进了那四四方方的内皇城。   玉砌雕阑仍在,巍峨依旧。   只是,换了主人。   禁门外,还是有无数国子监学子端端正正地跪着。   他们似乎总有数不清的胸中愤懑要抒发。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不期然划过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背影。   “钟祭酒?”   一把年纪的国子监祭酒钟山,他跪在最前面,正垂着个山羊胡子,脑袋一点一点地,仿佛正在打瞌睡。   “祭酒,您等的人到了。”   黄学正十分贴心地递上了帕子,希望祭酒好歹在外人面前给国子监撑撑面子。   “没睡着,没睡着。”   钟祭酒费劲地撑开眼皮,满脸神游太虚以后的恍惚空虚。   “下官没说您睡着了。”   这可不是不打自招嘛,祭酒大人。   “哦,哦呵呵。”   钟祭酒揉了揉冻僵了红鼻子,敲了敲膝盖上坚硬的护膝,被黄学正慢慢地扶了起来。   其实黄学正并不知道为何祭酒这次一反常态地站了出来。   他一贯是不插手朝堂纷争的淡泊性格,这么多年的党派纷争,他从没有站过一次队,也没有因为自身的立场而用国子监生当做党争的武器。   他仿佛游离于朝堂外的一介闲散人,能在权力漩涡间悠然放牧,只醉心学问,修撰史册。   申行拢了袖口,快步迎了上去,微微弯了弯腰:“祭酒,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钟山用昏花的老眼瞅了瞅申行那张保养得当的脸。   “下官祭酒钟山,参见王爷。”   最后两个字拉得很长,有气无力的,说着,便直挺挺地往申行身上倒。   黄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祭酒光天化日下公然碰瓷文林王爷。   上次碰瓷,是为了从廉尚书手里讹梁王殿下的手札。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年不见,祭酒还是说晕就晕的性格。”申行双臂撑直抵着老头子脆弱的老骨头,没让他沾身,反而温和地笑道。   “这么多年不见,王爷依旧志向凌云,不改当年勇。”钟祭酒挠了挠红鼻子,笑呵呵地站稳,完全没有被识破的窘迫。   “人近半百,哪敢有什么凌云之志?”   “王爷实在是过谦了。”   “敢问祭酒,今日监生又是要跪谏何事?”   “不过是求陛下上朝理政事、求陛下彻查梁王谋逆一事。老生常谈,无足新奇。”   “祭酒出现在此地,已经足够新奇了。”   钟祭酒又含羞带臊地笑了笑。   申行拢袖抬手,告辞道:“本王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尽早入宫觐见陛下。待来日得空,定然与祭酒把酒话谈。”   钟山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拢了拢长胡子,笑眯眯地赶紧答应了。   “希望来日,下官与王爷之间,没有隔着什么难越的障。依旧可以长夜促膝,推心置腹。”   申行望着钟山的殷切目光,只淡淡一笑。   “骑虎难下,多谢祭酒。”   钟山望着申行身后的铁甲军。   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站回了国子监的队伍中。   申行以为他妥协了。   钟祭酒一贯油滑、一贯见风使舵、一贯能躲便躲明哲保身,没有非要拦阻在自己身前的道理。   可谁知,老爷子重重地跪在青石板地面上,腰背挺得极直,整个人焕发出了与以往昏睡敷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双目迥然,不怒自威。   他宛若草场上自由奔走的领头羊一般,高高地震袖一挥。   “梁王谋逆一事蹊跷,请陛下彻查!”   “老臣愿在此长跪不起,以命谏言!”   “若当真无罪,请陛下饶其死罪,还其青白!”   “若罪证昭昭,谋朝篡位者,天下共唾!”   黄学正偷偷望着申行眼底翻滚的阴沉,忽得明白了什么辛密,随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话,明着为梁王开脱,实则以天下大势威胁于文林王。   黄学正看着跪得腰板儿如参天大树般直挺的祭酒大人,忽得眼睛一热,心口一烫。   祭酒大人不插手党派纷争,给学子完全的自由。   可,事关大庆正统,他便主动站了出来。   他挡在学子身前,是为了护住所有未来的国之栋梁,对吗?   黄学正抹了一把盈眶热泪。   辗转多年,他终于看到了前路那隐约晦涩却坚毅不坠的希望之光。   他双膝猛折,重重跪下,撕心裂肺地吼道:“谋朝篡位者,天下共唾!”   国子监监生齐声怒吼,惊得禁门前的白玉牌坊微微震颤,发出了嗡嗡的回响。   或许他们极易被人挑唆,或许他们的声音微弱如蝇,可那又何妨!   汇小流方成江海!   聚萤火可映明月!   若朝堂晦暗,他们便用自己的鲜血燃成一束光!   若前路艰难,他们便用自己的尸首铺成康庄坦途!   申行视线扫过那些稚嫩的学子面孔,他们脸上写满了悲愤不屈与灼热期冀。   明明事不关己,却肯为了心中道义无畏至此,一次又一次地飞蛾扑火,或许是因为,心有高山,便不甘困于泥潭;知道终点,便不会被繁花迷眼。   在学子那振聋发聩的齐吼声中,申行沉默地带着三千铁甲军踏上了御道。   “王爷,可要动手...”   “留着吧。”   申行轻叹。   大庆到现在还未亡国,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愚蠢却正直的人,还没有死干净吧。   皇宫里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御道上来往的婢女侍卫均不见了踪影,太监小厮也人间蒸发,仿佛这皇城里空空荡荡的,无人看守。   议事殿外跪着两人。   申行脚步渐缓,遥遥传来杨文睿十年如一日的苦心劝诫。   “陛下,国事一日不可误,耽于玩乐便是误国!国君误国,百姓何辜?”   议事殿的朱门紧闭,门口守卫的太监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只是轻言细语地解释着:“陛下不见任何人。”   “首辅,这...这该如何是好?”   口干舌燥的杨老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有看懂身旁王安和温和笑容背后的深思与揣度。   “不如让本王来劝一劝陛下,如何,杨御史?”   申行浑厚斯文的声音裹着冰凉的大雪砸在杨文睿背上,他转身,看着申行立于雪中,他身后的铁甲军齐整凛然,宛若黑潮压城。   杨文睿先是微怔,后而大惊。   “文林王殿下!你怎么...为何...”   王安和揣着袖口跪着,只微微侧了头,用略带红血丝的双眼温和地盯着那逼宫而来的罪魁。   “王爷到了。”   他笑着说。   见王安和一副早知如此的成竹在胸,杨文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   “王首辅!!”   “本王奉陛下密旨前来勤王,领兵捉拿叛贼梁王李昀,还请杨御史莫要拦阻本王搜宫。否则,陛下若出了事,杨御史可担不起这罪责。”   “怎会如此!”   杨御史撑着冻僵的双膝,踉跄跑向申行,苦心解释道:“梁王殿下并不在承启,早就领了军饷奔赴北疆战场,其中是定有什么误会!”   “本王只遵旨,不知其他。”   申行手随意一抬,武断地挥出三支兵队朝着三个方向包抄了这偌大的宫殿,不再听杨文睿的琐碎念叨。   他抬眼,用冷锐的视线凝望着宫门紧闭的议事殿。   若一切如他所谋划,小皇帝此刻就应当在这议事殿中,只余一口气,只为将禅位诏书传与他。   带着试探,申行脚踏着镶玉厚底黑靴,缓缓地,朝着议事殿迈出了一步。   “王爷!陛下未允你入殿,何敢闯宫!!”   杨文睿拼着快散架的老骨头,快跑两步,直直地跪在申行面前,用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   此刻,他若再看不出来,文林王带兵逼宫,王安和在内接应,他就白做了这三十多年的御史头儿。   出人意料地,王安和只是望着那紧闭的议事殿,笑着叹了口气,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真慢。’   申行微微眯了眼,用目光追着王安和慢慢踱步而来。内阁大学士天崩如常的修养,让他宛若闲庭散步般,在申行面前欠了欠身子。他没再说话,只是垂着头,如谦恭垂首的杨柳。   “王首辅。”   “烦请王爷稍等片刻,容内侍通传陛下。”   面对王安和并不算强硬的拦阻,杨文睿嗤之以鼻,申行却停了脚步。   这才对。   申行心中并不惊诧,甚至有了一种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王安和此人,身上总是有着一股不协调的妥帖。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衣袍永远都不沾一丝褶皱。比起一人之下的威慑,那人更多的是斯文雅致的和蔼。   可如此温吞的表象下总是藏着令人骨头发凉的谋算与城府。   从他们联手除掉了摄政王伊始,到如今这最后的对峙时刻,他依旧无法看清这人所图几何。   权吗?   文官之首,翻手为云,已经无法更进一步了;   钱吗?   钱权从来一体,他早已不缺,再加上那人一生清高,又怎会贪恋这黄白之物?   并非野心勃勃的弄权之臣,亦非汲汲营营的獐头鼠目之辈。   他要什么?   今日,王安和只用一个拦阻的动作,便将所有的不融洽、所有的矛盾重重都埋在那坦荡的脊梁骨之下。   申行也终于得出了那个荒谬却又令人唏嘘的答案。   他缓缓上前,双手并齐,双臂举高过头顶,弯腰过膝,竟是朝王安和行了大礼。   “首辅所图,本王今日终于知晓。”他抬眼,微微笑了,“首辅想要的,本王能给。”   王安和双手拢袖,回了标准而恭敬的礼。   “下官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议事殿的朱门却缓缓打开。   那凛冬寒风猛地灌入如三春温暖的议事殿,吹起了殿内无数白纸,如同白雪翩飞。   在那喧闹的薄宣絮雪中,一人身穿威严的明黄龙袍,手臂被温婉端庄的姑娘扶着,一瘸一拐地自殿内走了出来。   原本圆滚的脸颊宛若被刀削过般瘦弱,可眉眼间竟多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王霸气魄。   王安和缓缓放下了微绷的长眉。   于无声处,释然一笑。   李临冷眼环视着殿外申行所带的铁甲军,那黑盔在白雪地里映得极为夺目,可他半步都没有退却,反而唇边勾出了一抹从容的笑意。   “时景,到朕身后来。”   崔时景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柔顺温软地应了一声‘是’。   李临站在议事殿的高阶上,腰间别长剑,孤身一人,独披风雪。   他的面前是想要造反的皇叔,是袖手旁观的首辅帝师,是压境逼宫的带刀军伍。   可他不怕。   李临手臂缓抬,从袖中取出一枚干净温润的骨瓷茶杯,猛地朝着青石阶边沿一掷。   身穿绿袍的天威卫从宫墙一跃而下,抖落肩上的冰雪,引弓操刀,黄雀在后。   白雪、青阶、碎瓷、朱袍、黑盔、绿服。   可李临身上的明黄龙袍压倒了世间所有的颜色。   他是大庆的皇帝,是天下之主。 第130章 小五   文林王申行逼宫造反,褫夺王位,被囚于文林王府旧宅中,永不得出;   御马监通贼造反,掌印太监钱忠即刻五马分尸;   首辅王安和矫诏通贼,割其首辅大学士官职,十日后问斩。   梁王的莫须有自然是昭雪大白于天下,只是时机已然太晚。由于边关寒疫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军,梁王也未能幸免。   李临手里握着李昀身死前留给他的厚厚一摞密函。   那端庄雅正的楷书刺痛了李临本就因为疲劳而染上血丝的眼睛。   他不敢看,却又不能不看。   他把自己关在议事殿里一日,从日头高挑看到星沉月升,从手札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   全文无一字喊冤,无一句称愤,只是用平静温缓的笔触写下了他对于土地、武举、税制和官考的看法。   就如同往日他温和安静地陪在自己身旁,指导自己批折子一般。   李临忍着心头的害怕和后悔,又从头看了一遍。   没有。   梁皇兄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   李临颓然倒在龙椅上,抱着李昀留下的绝笔手札,把幼小的身子微微蜷缩成了一小团。   自己的一念之差,被人利用,给梁皇兄戴上了谋逆的罪名。   后来虽非他本意,可梁皇兄和裴皇兄并不知道这承启的祸乱因果。   皇兄们在替他守边关的时候,听到了这样令人心凉的消息,是不是恨死他了?   何况,梁皇兄还...   李临的眼泪掉在了李昀的手札上,晕湿了那团墨黑。   小皇帝惊慌失措地抹掉眼泪,又用小手去擦那墨印,可是越擦越花,最后,竟把那一页字迹都抹得狼狈不清。   李临‘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去扯了一张熟宣,沾了墨,用无力酸软的手腕去誊抄那一页的书文。   想要留下梁皇兄所有的教诲。   不是赎罪。   他只是不舍得梁皇兄走。   李临的视线被眼泪模糊着,他一边吸鼻子,一边努力地抄写着。   只是,当他拿起那一页被泪晕湿的纸时,忽得发现,梁皇兄在‘慎’字上轻轻地点了一个墨点儿,不仔细看却也看不出来。   李临怔了一下,从头又翻看了一遍。   一本手札里,李昀将所有的‘慎’字都点了一个清浅的墨点,共五十三字。   不是仁,不是宽,而是慎重的慎。   君王一念,伏尸千里。   慎之重之。   李临用力地抱紧了手臂,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呜咽地哭出了声。   “梁皇兄...裴皇兄...朕知道了...你们...回来好不好?”   承启很快便安定了下来。   李临依着杨文睿的意思,着意赏了崔家不少,只是他赐下的都是一些虚职,没有再让崔氏世家子进六部九卿,担任重职,却即刻与崔时景完婚。   本以为筹备仍要个把月,可谁知礼部早就将立后的金冊宝印吉服准备妥当,连吉日都选在了三日后,宛若,早知其行事。   立后的百里红妆驱散了百姓心中对朝野变天的恐惧,安抚了民心。   只是婚后第二日,李临便病倒了。   太医院院判即刻带上药僮进宫请脉,脉象凌乱虚弱,竟是一时束手无策。   崔时景跪在龙床旁,用帕子沾了水,在李临干裂的嘴唇边蘸了些湿气,让他好受一些。   “陛下,你是故意的。”崔时景杏眸转着委屈,“大婚第二日昏倒,外面少不得说臣妾是祸国妖后,你就这样报答臣妾的救命之恩?”   “才没有。”李临虚弱地皱了皱鼻子,“你轻点,朕浑身都疼。”   崔时景哼了一声,却还是听话地放轻了手里的动作。   “臣妾也不傻,知道陛下不喜欢崔家。可既然是陛下先找臣妾合作的,是不是得给出点诚意?”   李临转了转眼珠,望着崔时景水杏眼中的一抹期冀,忽得支起身子,在她脸颊处重重地亲了一口。   “不行了,晕...”   刚亲完的李临捂着额头,脸色苍白地倒回了软枕上。   崔时景被温热的唇蹭得脸颊滚烫。   她绞着帕子,明眸大眼紧张地眨来眨去。   “时景,朕还小,不懂什么是倾慕爱恋,但朕会学,这是朕给你的诚意。满意吗?”   崔时景点点头,用纤细的嗓音轻声说道:“陛下可以唤臣妾十二。”   “好,小十二。”李临忽得板起了脸,小声嘟囔着,“可你不许喊朕小五,朕还是要面子的。”   崔时景心里虽然感动,可望着一本正经的李临,忽得想起了那日自己翻窗钻洞爬进殿里,看见李临那副见了鬼又强撑着威严的颤抖俊脸。   十二姑娘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死死压着上扬的唇角,垂下眼眸忍着抖肩膀,哪儿还有外人面前那副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模样。   “不许笑!”   “臣妾有罪。”   “你还笑!!”   “臣妾死罪。”   “朕被气晕了,你过来亲亲朕。”   “臣妾...”   “大胆,不许说话,快点过来!”   李临这样的精神没撑过两日,病得越来越重,最后浑身滚烫,昏迷不醒。   他知道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太监给自己灌下的药。   他时而冷得浑身发颤,时而热得如坠火炉。   他拼命想睁开眼,可浑身没有一块骨头肯配合他的意志。   他不想死。   从前是因为害怕,如今是因为还有想做的事情。   他就在这滩病魔烂泥中辗转挣扎,不知多久,直到瘫软的指尖被一双微凉的大手轻轻握住。   那熟悉的掌纹几乎让李昀一瞬间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他乌黑细长的软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侧脸,被那双手轻轻抹去,耳畔落了一声熟悉的低沉轻唤。   “张嘴。”   李临张不开嘴,只能松了松下颌的力道,让那双手不必那么用力,就可以掰开自己的上下颚。   一颗粗糙又带着苦味儿的药丸化在了舌尖,李临本在微微打着冷战的身体又剧烈地抖了一下。   “马上就好了。”   令人心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双有力的手臂绕过李临的脖颈和腰,将他轻轻抱在了身前。   李临嘴一瘪,眼泪更是成串地往下淌。   那只手轻轻地抚着李临急速起伏的胸膛,低声安慰着,如同过去无数次哄他睡觉一般。   李临用发颤的指尖,拼命地勾住了那人的食指。   那人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挣脱,李临心口一慌,带着嘶哑的哭腔,拼死喊出了那个名字。   “裴皇兄!!!”   惊觉自己能说出话来了,李临几乎是慌不择言地边咳边说:“咳咳...朕错了...朕...朕不该...咳咳...皇兄...求你...别走...”   裴醉擦不干李临急暴雨似的泪珠,无奈地笑了:“真是,李家祖传的雨量过大。”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纹着青竹的帕子,替他一下下地沾着泪,直到李临终于自己拼命地挣扎着张开了双眼。   李临呆呆地用红眼睛红鼻头看着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一时转不开眼。   裴醉用手在他眼前轻轻晃着。   “陛下,看不清吗?”   李临费劲地抬起酸软的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拼命去够那只右手。   够不到。   李临噙着眼泪,又努力地抬了起来。   又无力地落下。   怎么办,他够不到。   是因为他要死了,才产生了幻觉吗?   裴醉看着李临眼底的眷恋与悲切,低叹一声,用力将李临按进了怀里,用大手一下下地拍着李临微微发颤的背。   “陛下,你做得很好。无论是绝境反击,还是安抚民心,亦或是压制崔家,都做得很好,远远超出了臣的意料。”   “叫朕小五。”李临把鼻涕都蹭在了裴醉的前襟上,带着鼻音囔囔地说道,“这天下,只有裴皇兄和梁...”   李临身体颤了一下,没敢再继续说下去。   裴醉揉了揉李临的后脑勺,在他耳边低声安抚道:“他没事。”   李临呼吸顿了一下,双手忽得狠狠抓紧了裴醉的后背,在他的胸膛里放声大哭,哭得浑身发颤,抽泣不止,似乎将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尽情倾倒在这温暖舒服的怀抱里。   “害怕了?”   “害怕,朕...朕怕得要死了...”李临死死地环着裴醉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朕知道了,朕以后行事都会慎重多思,绝不再发小脾气了,皇兄,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好,臣会把这话转达给他的。”   李临用力地点点头,忽得小心翼翼地问他:“梁皇兄怎么没来,是不是他...还恨朕?”   “他刚从生死关前走了一遭,身体太虚弱,没办法亲自来看陛下。”裴醉却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四方折叠的宣纸,搁在了李临枕头底下,“这是他托臣带的信,等陛下睡醒了再拆。”   李临乖巧地点头,松了一口气,倦意便如潮水涌上眼角眉梢,让他连睁眼都费力。   “裴皇兄...你有没有给朕带礼物...”   没能听到裴醉的回答,李临便阖上双眼,难耐困倦地坠入梦乡。   这一梦,很沉很香。   等到他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的正午了。   他的身体又有了力气,头也不晕了,仿佛前几日那重病缠身的人不是他。   李临只惊喜了片刻,忽得惊慌地四处搜寻。   裴皇兄走了?!   他猛地掀了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失魂落魄地望着空荡的寝殿陈设。   倏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眸光一亮,转头奔回龙床,丢了那金线软绸枕头和被褥,果然看到了一张四方熟宣,还有一把小木刀、九连环和鲁班锁。   李临抖着手指,拆开那宣纸。   是一张书单,上面列了五十三本史书、帝王通鉴和民生杂纪。   果然是梁皇兄的风格。   李临边哭边笑,跟个小傻子一般。   他抹了眼泪,将九连环和鲁班锁搁在书案上,又把小木刀揣在怀里,当做护身符,接着,明亮的眼睛里噙着绚烂的笑意,朝着门外大喊:“朕饿了,要用膳!用完膳,朕要读书!!” 第131章 帝师   周明达在洛桓的提前打点下,成功地带了一壶酒、一碗小炒花生米进了诏狱最底层的死囚牢房。   毕竟曾是当朝首辅,权势通天,天威卫众人怕死刑前再出变故,便将王安和单独关在了潮湿闷腐的铁笼里,只有拳头大小的方寸窗口,能照进些许的阳光。   周明达鼻尖擦过越来越浓厚的酸臭味儿,他不由得掩住了鼻子,骂了一句娘。   要他说,根本就不需要将那老狐狸看守得那么严实。   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还能自己蹦跶出去?   再说,那老狐狸那么爱干净,倒是白白让他受这种活罪。   这时候,周明达倒是念起了同门之谊,好心地替他那位大师兄多骂了好几句。   引路的天威卫回头瞅了周老夫子一眼,眼里含着威胁与不屑,周先生立刻换了一张油滑的面皮,用手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嘟囔着说:“草民胡说八道,官爷饶命。”   一声轻笑从不远处的铁笼子里传来。   “原来师弟只对着老夫逞凶,真可谓是欺软怕硬。”   “谁软?你软?你当我瞎还是蠢?”   周明达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嘴,被领路的天威卫一脚踹进了那臭烘烘的铁牢。   老夫子捏着鼻子,把手里的酒葫芦扔在了王安和面前。   “送行酒,你徒儿托我带给你的。他病还没好,却非要从河安回承启见你一面,可惜车旅颠簸,现在没办法来。”   王安和噙着淡笑的眼底有一瞬的惊愕,复而,释然。   “大难不死,殿下余生定然一切顺遂。”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不情不愿地盘膝坐在了干草堆上,扯下自己肩上的披风,把王安和手腕脚上的镣铐都遮盖了起来。   “狐狸的眼泪,虚伪。”   “师弟,若你能坦率些,想必能活得更舒心。”   “算了,老夫这辈子算是告别舒心和自在了。”周明达端起那酒葫芦,往自己干裂的唇上一戳,大口咽了高粱酒,“师父,还有你我,算上那两个小子,咱们逍遥门人,都是心困囚笼,难得逍遥。诅咒,真是诅咒。”   王安和看着周明达对着那酒壶大快朵颐。   “师弟,这酒不是殿下送我的?”   “我替你尝尝。”   “拿来。”   “不给。”   两个头发斑白的老夫子为了壶小辈亲手酿的酒,而引经据典、唇枪舌战,不远处门外守着的天威卫偶尔听见那高声论道,不由得头皮发麻,昏昏欲睡,以为这是什么最新的越狱战术,狠狠地掐了自己手臂,努力保持清醒。   最后,还是周先生念着长幼尊卑,不情不愿地递出了手中剩余的半壶酒。   “论酿酒,我徒儿比你徒儿强多了。以后,我让臭小子天天给我酿。”   “恐怕,师弟以后没时间闲散度日了。”王安和摇了摇那酒葫芦,眸光闪过不加遮掩的算计,“小师弟是否答应过我,待我死后,便入阁理事?”   周明达被干呛了一口,刚想反悔,便被王安和堵了回去。   “虽说身有残疾不可入仕,可当今朝堂求贤若渴,陛下也足够圣明,招贤无类,以你之才,入阁理事不算埋没你。”   “谁说我...”   “人无信不立,师弟为人,师兄一清二楚。你虽看着没心少肺,醉倒红尘,不修边幅且...”   “直接说但是。”周明达翻了个白眼。   王安和揣袖而笑。   “但师弟重信守义,胸有经纬,所以,你有能力实现你的承诺,而你也一定会实现对我的承诺。”   “行吧。”   周明达没再多跟他贫嘴。   两人对坐,用筷子夹那一粒粒油炸得光亮的花生米,对酌而饮,没有即将赴死的战战兢兢,只有大事了却的闲适与安然。   “为什么你非要裴小子死?边疆没他守着,以后怎么办?”   “其一,一姓之军,不利于国。其二,如你所说,若侯爷身死,赤凤营谁可接替?大庆武将凋零,朝臣却不以为然,是因为赤凤营不曾战败,他们没有感受到边境敌军压境,才如此稳坐高台。”   “...那崔家呢?为什么放任陛下走先皇的老路?”   “看似同途,实则不同。”王安和问他,“师弟,我仍是那个问题。你可知,为何没人敢重提师父的政令?”   周明达停了一息,轻声说道。   “...国无明君,人亡政息。”   “正是。”   “那你筹谋了这么多年,选出的这位,合你的心意了?”周明达高挑一枚花生米,抛在空中,用嘴接了,响亮地嚼碎了那脆香的果仁。   王安和也捏了一粒,安安静静地嚼着花生米,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啊。”周明达醉眼瞅着他。   王安和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才回答道:“食不言。”   “嘿。”   周明达无话可说,却笑得响亮。   “这朝堂上的人,都被你玩了个遍。裴小子被你折腾得千人恨万人骂,最后只能死遁;梁王殿下就不说了,倒霉的孩子,为了挣出自己的路,连命都快没了;文林王更是凄惨,信了你的鬼话,真以为你是一心一意替他谋划,谁知道,你是瞧上了他的命,准备给咱们这位小皇帝上最后一课。真是,白白瞎了申家那两个好孩子的命。”   王安和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唇边的酒渍。   “我说过,我是帝师。”   周明达忽得问他:“你真以为自己全知全能,掌握一切?要是真被申行篡了权,你怎么收场?”   王安和用平静深沉的目光注视着那方寸日光,微微眯了眯狐狸眼睛。   “文林王逼宫时,眼中已无野心。耽于儿女亲情,成不了大事。”   “呸。”周明达斯斯文文地啐了他一句,“马后炮。”   王安和轻笑。   “师弟果然敏锐。”   “说人话。要是陛下被钱忠折腾到没了命,你打算怎么收场?”   “不收。”   王安和轻巧吐出两个字,惊得周明达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先皇临终托孤曾说过,这腐朽朝廷若救不得,便毁了它。这话,想必摄政王也牢记在心。”   周明达擦了擦手掌心的冷汗。   “疯子。”   王安和却盯着面前的酒壶,神思却飘向了旧日。   他自诩一生理智冷情,可在听到李昀染病的那一刻,却久违地出现了动摇。   人生尽头,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事到如今,他倒真的有些想再见那孩子一面。   “在想梁王殿下?”   周明达忽得出言。   王安和坐得端正,笑容无暇,只摇了摇头。   周明达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杆。   “我走了。”   “好。”   “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王安和双膝盘起,双手大拇指合成八卦之相,在身前上下翻搅。   周明达知道,这是肯定的回答。   “说说。”   周老夫子叉腰站着,俯视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那一束微弱的冬日阳光映亮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笑眼,过了许久,悠悠轻叹自他喉间飘了出来。   “我不放心。”   周明达咽下喉咙间的酸胀,大力拍了拍王安和的肩膀,拼尽全力地嘲笑他。   “没想到你这老狐狸竟然有一天会在我面前示弱!”   王安和缓缓闭上了双眼,淡然一笑。   面前周明达放肆的笑声渐歇,牢房内又回归了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王安和等了许久,不见周明达出言,眉头微蹙,张开眼,看见他那一贯荒唐放肆的师弟,正用染血的指尖,在暗铁墙壁上快速地写着八卦九宫。   这是以命做算谶,来占卜天意!   王安和陡然一惊,猛地起身,一把攥着周明达的手臂,逼迫他转过身来。   “无通,你何必...”   话音未落,便看见周明达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原是黑白分明的双眼,一朝尽数变作血潭一般的脏污,随着眨眼,两道狰狞刺目的血痕缓缓淌下。   “三十年风调雨顺。再远的,我也算不到了。用寿数卜出来的,这次该准了。”周明达抹了一把血泪,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下去告诉师父,让他也安心。”   王安和蹲在周明达面前,轻拍他的肩。   “还是这么鲁莽。”   “要你管。”周明达吐了口嘴里的血沫,疼得龇牙咧嘴的,“我要走了。”   “拿来吧。”   王安和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周明达别开眼:“你要什么?”   “你来,不是送我走的吗?”王安和慈祥和蔼地看着他,“老夫为大庆操劳一生,你真眼睁睁看着我菜市街口血溅三尺?老夫只想要一个体面的死,不过分吧?”   周明达眼看着他解下了自己腰间那花枝招展的香囊。   王安和从那粉色绸缎布里倒出一枚黝黑的丸药,被那浓郁的脂粉气呛得微微咳嗽。   “无通,你该成家,别再留恋烟花之地了。”   “拿来,不是给你吃的!”   周明达惊慌失措地去抢夺王安和手里的毒药,却为时已晚。   眼见毒药入口,再不得救。   那人无论做什么都一意孤行,生也是,死也是。   “老师!!”   一声虚弱却悲痛的呼唤,自牢房外传来。   王安和本是正襟危坐静候死期,可不料李昀竟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下到诏狱底层,将他本来安稳的心绪尽数打乱。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望着李昀低喘着朝他踉跄奔来,扑倒在他身前。   李昀凝视着王安和身上的灰布囚服,心中的悲痛宛若千钧之锤,砸得他心口血肉模糊。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颤抖着跪在他面前,单薄的肩背藏在厚重的雪狐大氅之下,勉强撑起了这副虚弱的身体。   “是下官一直在利用殿下,殿下何必如此悲伤?”王安和手臂缓缓举起,又放下,又试探着举起,最后,轻轻落在了李昀的侧臂处,安抚地拍了拍,“下官的行事手段过于阴狠,就算让殿下知道了,也不会赞同下官的做法。”   “学生不是赞同老师的行事做法,而是...”李昀用冰凉的手心攥着王安和苍老的手掌,“...我不该看着老师,独自承受这所有的一切。若我没有误解老师,想必,老师也不会这样辛苦了。”   李昀从怀中取出王安和亲手写就的密信,用颤抖的清澈双眼定定地望着那老者。   “老师让我‘死’在河安,永不再回承启,是替我寻了一条最好的退路,可老师您自己呢?”   王安和喉结向下微压,想说些什么来敷衍,可竟说不出口。   与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有各自的相处方式,拿捏住软肋,再软硬兼施,是他惯用的手法。   可唯有赤诚,不敢以虚伪相对。   在面对心如赤子的李昀时,他便束手无策。   “殿下,下官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就算不死,陛下也会心存芥蒂。你不必替我难过,死得其所,无谓悔。”   他缓缓地握住李昀的双手,用力地握了握。   “下官其实很高兴,殿下找到了自己的路。今后,这世间再无拘束,殿下,得自由了。”   李昀感受着那双苍老手掌传递给他的温暖和力道。他的掌纹如同生了根,稳稳地托着自己的双手。   如同老师安稳守护着自己的这些年。   无论老师出于何种利用谋算,可他对自己,并无半分加害,就算立场不同,他也并不藏私,甚至将一生学识倾囊相授,到了最后,他甚至妥协,给自己铺就了脱离牢笼的道路。   得师如此,夫复何求。   李昀藏起眼角的泪水,双手并齐,高举过头顶,端正地跪在他面前,行了最隆重的拜师礼。   “学生也恭贺老师,得偿所愿。学生,叩别老师。”   裴醉站在远处,与腰跨飞雁刀的洛桓并肩而立。   “多谢。”   “陛下手谕,下官只是遵旨。”   “既然如此,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体面葬了吧。”   “陛下手谕里没写。”   裴醉自腰间掏出二两银子,塞进洛桓的手里:“就这么多,我没钱了。”   洛桓一言难尽地收下了那银锭,无言点了点头。   裴醉抬手轻拍洛桓的侧臂,大步走向跪地的李昀,还有颓然倒地的周明达。   他半蹲在草垛上,握着李昀剧烈发颤的手掌,轻轻拂过王安和半睁的双眼,直至那双眼睛安详地阖上。   “他走了。”   裴醉按着李昀潮湿的侧脸,将他搂进了怀里,轻轻吻着他沾着泪的长睫毛。   “世人对王首辅误解有之,敬爱有之,唯有你,从一而终信任于他,想来,他应当很高兴。”   “首辅一生善恶难分,如今终从这无尽宿命中解脱,你该替他欣慰,所以,别哭。”   李昀垂下眼帘,轻声应‘是’。   裴醉从腰间扯下一壶酒,递给脸色青白的周明达:“师父,还能走吗?”   “走吧。”   周老夫子灌了自己一口烈酒,跛着脚踉跄起身,再不去看这满地余温。   裴醉打横抱起了脸色惨白的李昀。   “在我怀里,什么都不必想。都交给我,好吗?”   “...好。”   李昀用手臂环着裴醉的脖颈,将侧脸贴在他胸膛的温暖处。   “忘归,你没事吗?”   “嗯,怎么了?”   “我听说,那日,你又吃了一次蓬莱。”   “无妨,如今药性没有那般猛烈,可以承受。”   “可是,你为何要吃?”   裴醉没有回答,一路抱着昏昏欲睡的李昀出了诏狱。   清风雪霁,明月已挂梢头。   周明达站在月下,衣袂翻飞,用深沉如墨的视线望着那远处隐约的星辰划过天际。   流火曳尾,人已逝。   裴醉将昏迷的李昀安置在马车里,转而走到那周身寂寥的老夫子身侧,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了一壶酒,与他轻轻对撞。   两人月下对酌,偶尔交谈几句。   “眼睛没事吗?”   “模模糊糊的,可能要彻底瞎了。”   “跛脚瞎眼的人还想入仕?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徒儿虽然没钱,养个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跛脚瞎眼怎么了,若再入科举,照样三元及第,臭小子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师父学贯古今,这世间再无人可压师父盛名。”   周明达瞥他一眼,颇有些意外。   “今晚这嘴抹了蜜了?”   “徒儿一贯油嘴滑舌,胡言乱语。”   裴醉将腰间的裴字令牌塞进周明达的手里,微微后退半步,双手抱拳,朝着周明达恭敬行了大礼。   “我与元晦,今夜便要离开承启。若来日师父倦了,累了,随时来寻徒儿。家里总有一壶酒,是为师父备下的。”   周明达笑着揣进了怀里,转身,朝他潇洒地扬扬长袖。   “快滚。”   裴醉站在原地,垂首行礼,直至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承启醉人的夜色中。   “师父,珍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繁华的街巷,脚步并不迟疑,只奔着灯火阑珊处的那驾马车而去。   车上的锦缎软褥里裹着昏沉而睡的李昀,神色安宁,唯有眼角的一抹红,如同雪中红梅夺目。   裴醉抵着唇压低嗓音咳嗽了两声,有些疲惫地搂住李昀,忽得想起了那人昏迷前攥着自己袖口非要问明白的问题。   “蓬莱药性蚀骨,我怕你疼,怕你哭,总得自己先试试才安心。”   裴醉的唇轻啄着李昀的侧脸,酥痒又轻柔地一路滑向李昀冰凉柔软的唇,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清隽的双眼。   “又装睡。”   裴醉惩罚似的,蹭了蹭他通红的鼻尖。   “虽然你说过不再骗我了,可兄长总是趁我睡着时坦诚,确实非我本意。”李昀反手抱住裴醉的腰,“吃了药这几日,真的不难受吗?”   “不是不能忍。”   李昀拉起了膝上的厚重雪狐大氅,将彼此的身体牢牢地裹在那片温暖里面。   “别撑着了,快躺下。”   裴醉轻笑,将李昀揽进自己怀里,两人便在狭小的马车间依偎着斜靠相拥。   “此间事项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挂心,今夜便好好睡吧。”   “好。”李昀窝在裴醉胸口,弯了眼眸,“忘归,我们现在去哪儿?”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在他耳畔低语。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第132章 正当时   望台,船舶司。   一身材短小的舵手正挥汗如雨,抡着大铁锤,在巨型宝船船板开洞处修理着生锈的膛口。   他身边坐了一圈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舵手神乎其技的修理技术。   老舵手包着白布头巾,抹了一把汗,叉腰骄傲吹嘘道:“告诉你们,老子当年是跟梁王殿下混过的!深得殿下赏识!”   “哇...”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羡慕地望着满脸臭汗的舵手老大爷。   梁王殿下虽然薨了,但他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连垂髫小儿都知道他蒙受不白却依旧为国捐躯的壮烈之举。   “你怎么不说,你当年还跟摄政王混过呢?”   那路过扛木头的船工小声嘲笑他。   “呸呸呸,我才没见过摄政王。”   老舵手刚想解释,却看见孩子们像是听见了鬼故事,四散而逃。   在孩子们眼里,那三头六臂会吃人的摄政王,就是和年兽一般可怕的存在,搅风弄雨,无恶不作,力大无穷,又凶神恶煞。   孩子们看完造大船,自觉自发地聚到了书院里,齐声高喊着:“云先生!云先生!”   一人手中握着一卷书册,轻轻撩开布帘。他的头上青带高束,身上一袭青纹长衫映着清朗日光,显得儒雅而淡然。   孩子们围坐在教书先生的脚边,抹了抹鼻涕,自觉自动地翻开面前破旧的书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孩子们读来读去,还是千字文第一页。   他们看着彼此毫无长进的模样,嘻嘻哈哈地打闹。   “你怎么就只会背第一页?”   “你不也是!”   “云先生说了,就算每次都读同一页,可只要有不同的体悟,就不算浪费时间!”   “哼,我也知道,云先生还说,读书百遍而义自现呢!”   教书先生端坐在书案前,温和地笑看孩子们嬉戏打闹,待他们大汗淋漓地停了下来,他才温缓地翻开书。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只是,这些都不是不读书的借口,对吗?”   孩子们一下子蔫儿了下来。   他们知道,云先生平日最温和不过,可一旦罚起人来,丝毫不留情。   “哎,你说,云先生家里养着的那个大哥哥,今日怎么不来喊先生回家吃饭了?”   “你说那个药罐子先生?”   “不是,我说的是那个瞎替人算命的神棍先生。”   “你们说的都是一个人。那个招摇撞骗的大哥哥,靠着云先生领月钱养着,每日除了吃就是睡,真过分。”   “而且,那个大哥哥每日都要吃大把的药,花了不少银子呢,害得先生都没有新衣服穿。”   “没错!每次路过云先生的草庐,都能闻到那股苦苦的药味儿。说不定,他又病了,所以才没能叫先生回家吃饭。”   这些调皮的孩子们除了替‘委屈’的云先生叫完冤屈,聪明的小脑瓜一转,灵光一现。   他们挤成一团,簇拥到李昀膝下,噙着天真的大眼睛,嘴里说着最诚恳的谎言。   “云先生,我们今日路过你家,看见那位大哥哥病得很重,都昏倒了,你要不要回家看看他?”   教书先生望着孩子们期冀的目光,用手里的书册,轻轻地点了点孩子的前额。   “为了逃避读书而说谎,更是不该。”   孩子们哗然。   果然,每次说谎,都会被云先生看穿诶!   正说着,书院门口忽得闯进来一位身穿朱红束身官服的跨刀大官,满脸惊慌地冲到了李昀面前。   “陈指挥使,你怎么...”   “云兄,出海巡航的船只出事了。”   李昀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册。   他压下心中的焦灼,转身叮嘱了孩子们回家小心,才压低声音快速问道:“忘归呢?”   “裴兄他...”   陈琛挠了挠头,颇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昀轻咬下唇,低声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望台出海港口是今年新建的。   近些年来,火器的研发成功让水匪不再成为海运的一大难题,而世家的势力在小皇帝李临的怀柔手腕下逐渐瓦解,让经济的自主权逐渐倾向皇家。   土地重归百姓,国库得以渐渐充实。   而重开武举也让大庆的军防得以日益坚实,无数年轻一代正接过前人手中的星火,以燎原之势,将希望的种子洒在大庆广袤的土地上。   在这片大好形势下,内阁新任首辅与兵部尚书力排众议,开了海禁,让大庆不再依赖漕运运送南北粮储,而在梧南关隘先开了海上运易司。   只是,万事开头难。   这海上运易司担着全朝廷的希望,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昀目色沉着,马术稳健,只不停夹着马肚子,策马越跑越快,把陈琛吓得心神飞出了九天之外。   这些年,殿下的身手真是...好得越来越离谱了。   马儿一路疾奔,终于在午时之前赶到了码头。   李昀翻身下马,在人来人往的兵卒中焦急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只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敢来海上运易司撒野,谁给你的胆子,嗯?”   “小的...”   “说话就说话,抖什么抖?”   “小的...”   “说吧,这次又是谁让你跟着货船走私的?”   “小的...”   “莫非,高功还没死心,妄图想要插手这司里的事宜?让他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今年的吏治考核,他自己政绩欠佳,依我看,他这尚书之位岌岌可危啊。”   李昀绕到港口木牌坊后,果然在那里寻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裴醉随意斜靠在那口走私的大木箱侧面,长发高束,正被海风吹得肆意卷舒。   “小的...”   “结巴了?看看你这水匪的装束,也太不走心了。你们主子没叮嘱你们,唱戏得穿上戏服,才能装得像吗?”   “小的...”那人使劲抻着脖子,终于憋出了两个多余的字,“...错了。”   裴醉用刀懒洋洋地挑开那人脸上斜挂着的黑眼罩,看清了眼罩下那颗颤得像海上浮漂似的眼珠子。   他弯下了腰,唇边挂着和善可亲的笑容。   “怕我?到底你是匪,还是我是匪?”   “爷...你是...”   “嗯?什么?”   “小的...小的是...”   陈琛目光呆滞,指着不远处土匪似的裴醉,又指着那跪在水里、手臂背后拧转捆在背后、差点就被折腾死了的‘真’水匪。   “就是这样。出海巡航时,有人打了运易司的船。裴兄在岸边钓鱼,看见火光,立刻跟着支援船出海,然后那群倒霉的...不是,那群瞎了眼的匪徒正好对上裴兄,被他直接一把撸了老巢。一问,才知道,是有人雇了他们,专门来劫走这批海上运货。高家的人混在水匪窝,结果落到裴兄手里,没撑过一盏茶,全招了。”   说真的,要是不知道殿下是殿下,他肯定以为这个人是土匪出身。   专业,太过专业了。   出海运货必备的殿下,定能让水匪单调枯燥的海上生活变得颠沛流离。   李昀看着陈琛脸上的精彩表情,只抿唇浅笑。   “陈指挥使,可需要我帮忙清查这次入关的贡品与税账?若无特殊,高尚书不会铤而走险,非要派人劫走这一批货。”   “求之不得!!”   虽然陈琛本来就存着这样的意图,看李昀这么痛快,陈指挥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昀善解人意地没有戳穿陈琛的小心思,只随他到了不远处的小木屋中,查了半日的账,厘清了名册,出门时,已经日斜西山了。   他放下挽起的袖口,出门时,被夕阳的余辉晃了一下眼睛。   他蹙眉别开眼,抬手去挡,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大手轻轻握住,眼前的光晕瞬间消失。   他不必睁眼,只顺着那人的力道,轻轻投入了那个怀抱。   “冷?”   “冷。”   那怀抱被海风吹得微凉潮湿,李昀用体温暖着他的身体。   “这样呢?”   “好多了。”   李昀从腰间解下鹿皮药囊,从里面倒出一粒药,塞进裴醉冰凉的双唇间。   “还病着,就敢出海剿匪?”   “在家里呆得实在太闲,再加上某位教书先生整日不着家,只跟那群孩子们混在一起,独守空房的为兄都琢磨着要开个武馆收学生了。到时你再不回家,我就派那群混小子去拽你出来。”   裴醉故作低落的声音惹得李昀又是弯了眼眸。   “等日头再暖些,便随你出海,跟着运易司走船。只要你身体能受得住,我就不拦你。”   裴醉挑了眉,正要开口,李昀千钧一发间堵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你身体并不虚弱,可上山剿贼匪巢穴,亦能下海乘风破浪。裴将军身手一如往昔,可万军取敌将首级,不必再证明给我看了。”   裴醉被李昀脸上覆着的一层红晕惹得开怀大笑,偏偏嘴被堵得严严实实,憋得他不停闷咳着,最后只能勾着李昀的肩,边咳边笑边走路。   这副虚弱的痨病模样落在路旁吃瓜的小孩子眼里,他们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插着腰,朝着裴醉吐了舌头,大声嘲笑着。   “先生羞羞,干吃软饭!”   裴醉笑够了,朝那群孩子们随意扬袖,眉眼间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张扬。   “先生我风流倜傥,凭着这张脸,软饭吃得天经地义!”   那群孩子们笑嘻嘻地围在心情颇好的裴醉膝边,跟他没大没小的打闹着。   全然不知传说中会吃人的摄政王竟然蹲在路旁跟他们打弹弓射叶子。   远处,向武身着大武师的黑束短打,亲自驾着马车,朝着站在树下的李昀兴高采烈地招了招手:“主子!”   向文穿着大掌柜的绸缎华服,从马车里挑帘出来,脸蛋红扑扑的,压着眼中的兴奋,朝着李昀规矩地行了一个礼。   “主子。”   “入选了?”李昀笑着问他。   “是,不仅如此。”向文抹了把汗,“小的在皇商选拔会中,见到了,见到了传说中三年进账十万两的金掌柜!他,他就是主子一直在找的,在找的...”   李昀眸中划过一丝惊喜,眼瞳立刻便亮了起来。   他朝着裴醉飞奔而去,如一阵风。   裴醉早已起身,张开双臂,笑着将李昀拥入怀中。   “又跑。”   “忘归,阿文找到他了。”   “想要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   “好。等见到子昭,定要骗他两壶好酒。”   “...我会尽力拦着子昭。”   “不让他揍我?”   “嗯。”   裴醉笑得喉结震颤,随手捻起李昀肩上的柳絮,在他面前缓缓摊开。   “回家,饿了。再不吃饭,为兄只能吸风饮露啃柳絮了。”   裴醉掌中的雪白的柳絮被夕阳染上了人间烟火红,随着三月春风的余波,在傍晚的海上翩然飞扬。   而他空落的掌心,很快被李昀温暖的五指扣住,不留一丝缝隙。   李昀昂着头,眼眸间闪烁着无尽的温暖与希冀。   “我们回家。”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朝暮岁相守,醉卧人间当今朝。   (完) 第133章 番外:除夕   瑞雪迎新岁。   市集热闹得人潮如织,稚儿手里拎着结冰碴子的糖葫芦糖山楂三两成群地在街头跑着嚷着。   临着闹市的一条安静长街转角坐落着那间简朴到不起眼的竹寮,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撩起竹帘随着风雪钻进了岑寂清幽的小院里。   院中摆着两张木桌,八把木圈椅,造型不拘一格的粗糙,可扶手处却被磨得光滑细腻,是某位闲来无聊的人晨起心血来潮做的手工。   李昀身上披着件旧袍子,浆洗得干净到透光,却也不折他周身气度半分,依旧温润尔雅。他一贯擅长闹中取静,悠悠然垂目抬手临帖时,眼前却忽得一黑。   绸缎柔软的纹理划过李昀白玉似的脸颊皮肤,他怔了一怔,正要摸着桌上的笔架搁下毛笔,早有人贴心地替他安排好笔墨去处,接着,掌心被柔软干燥的手掌握住。   “怎么了?”   没听到回答,李昀只好顺从地伸展手臂,直到那件鸿纹缎外衫安安稳稳地套在身上,才慢慢地张开眼,看清了面前抱臂托腮上下打量自己的裴醉。   见他还是不说话,李昀抬起手臂,指尖划过那件价值不菲的长衫锦缎,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裴醉压低了腰,十指灵活地替他系好青缎腰带,低垂的眼睫藏着促狭的笑意:“听闻为兄重病缠身久治不愈,花光了云先生万贯家财,连新衣服都穿不起?这‘穷酸书生’的名头,都越过高墙传到我耳朵里了,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只是坊间无稽...”   “我不喜欢流言自清的那一套文人作风,流言当破则破,不然留着过年腌咸菜吗?”裴醉理好衣衫,顺势在李昀温软的脸颊处啃了一口,耳语道,“再说,我不喜欢你受委屈。这衣服好好穿着,饭后出去跟我置办年货。”   李昀目线上移,看见裴醉孩子气一般不知在跟谁较劲的表情,不由得哑然失笑。   “倒也不必这般刻意。”   “当断不断,桃花不断。”裴醉目线扫过李昀手边那歪扭针脚的荷包,顿了顿,声音微沉着笑了一笑,“我倒要看看,谁还敢用这个借口给你暗送秋波。”   李昀垂眸轻笑,拉过裴醉冰凉的双手,下意识地想要替他暖着,耳畔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裴黑心,你今年是三十,不是三岁!!”房门的咿呀声也掩盖不住申高阳的鼻哼声。   “多谢提醒。”裴醉扯了把凳子,可申高阳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鸠占鹊巢地变客为主,大辣辣地坐在了李昀身旁,蹭着李昀身上的热乎气儿,双手反复揉搓,“冻死我了,还是你这里暖和。”   “子奉呢?”李昀问他。   “铺子里来了几个不长眼的混蛋,子奉正收拾残局呢。”申高阳眉间不见愁色,语调轻快。   “又是哪个冤大头被你宰了一笔?”裴醉斜睨。   “钱嘛,自然多多益善,再多也没人嫌他多。”   “看来子昭最近财运不错。”裴醉呷了一口茶,轻飘飘道。   “可不嘛。自从某位摄政王‘薨’了以后,没人惦记我的银子,凭本公子这敏锐嗅觉与翻云覆雨手,自然是财神附体,财源广进。今年的皇商竞标,我必然得中。”   申高阳独自美丽,趾高气扬,一副‘你胆敢反驳我立刻哭给你看’的从容与无畏。   裴醉无奈摇头。   李昀轻笑出声。   申高阳气顺了,便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青色小瓶,一副大善人的施舍模样,笑眯眯地把玉药瓶搁在裴醉手里:“人参丸,外面挂了糖霜,给你的贺岁礼。”   裴醉修长指节把玩着药瓶,从里面倒了一颗塞进嘴里,眉峰挑了一下,权当答谢。   申高阳*致的小手掌悬在空中晃来晃去,见裴醉悠然自得地倚着椅背闭目养神,便翻转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喂,裴世叔,回礼呢?”   裴醉眼睛张了一道缝,慵懒抬眉:“我活着,不算是最好的礼物吗?”   申高阳难以置信地看着裴醉。   “裴忘归,你这脸皮是牛皮吗?”   裴醉不答,转向李昀,眼含淡笑,轻问他:“元晦,你说呢?”   李昀走到裴醉的身边,用指腹轻扫他俊朗的眉眼,温和回了一句:“自然是最好的贺岁礼。”   申高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满地找盆接,忽得一封带着热乎气儿的信被丢到他的怀里。   他回头,看见裴醉刻意撇开脸,望着窗外阳光倾泻于枯树厚雪,仿佛只是随手一丢。   申高阳正怔愣,李昀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轻轻撕开,露出一行行工整的小字。   申高阳如遭雷击,定在原地,眼圈霎时通红,眼泪滚了一圈,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掉了下来。   “几月前,忘归与我请周先生从中斡旋,颇费了一些功夫才拿到老王爷的家信。”李昀抹掉申高阳的泪珠,温声道,“他知你们没死,病也好了大半,这些年静养,修心修身,有几分出尘的淡泊。先生说,老王爷让你不必挂心。既然走了,便去好好活一回。”   申高阳挂着泪珠胡乱点头,把手里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舍得放下,知道脸颊覆上一方柔软手帕。   “子昭,别哭了,一会儿吃饺子,再哭,就吃不下了。”   申高阳泪眼汪汪地抬头,看见申文先略带担忧的表情,他立刻扑进那宽厚的肩膀,使劲蹭了蹭眼泪,再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发闷地说:“替我向元晦和裴黑心道谢。”   “早就谢过了。走,我们也去帮忙。”申文先把他双腿盘在腰间,扶着他二弟娇软的背,把他抬到了院里。   天色已经擦黑,橙黄斜阳晕着夜幕,仿佛天空挂了一片锦绣绸缎般绚烂。   庭中雪压枯枝,裴醉手中拿着一盏红灯笼,高举过头,挂在了低矮的枝桠上。枝杈微晃,细雪纷飞,像是炫目的流萤,落了裴醉李昀头顶肩侧。   两人极有默契地互相拂去身上落雪,相对而轻笑,牵手转身,走到东南一隅的露天灶台。   向文向武早就在那里热火朝天地包起了饺子。   说起二人,现在也是叱咤一镇的富甲之家,现在偷偷摸摸地回来替别人打下手,初时有些不熟练,可做着做着,便顺手得不得了。   “公子,你们去歇着,我们俩来就好。”   李昀沉吟片刻,转向裴醉,道:“忘归,你去歇着,我来就好。”   裴醉用指节轻弹李昀的额头:“为兄不是棉花捏的,不至于风一吹就散架,别担心了,好好过年。”   申高阳抹了把眼泪,清了清喉咙,叉腰拦在裴醉前面,撇了撇嘴:“不知道前几日是谁风寒侵体,高烧不退,把元晦急得都瘦了。我不管,子奉,你带他走。”   申文先把手搭在裴醉肩上,低声道:“你气息紊乱,脚步不沉,真的没事了?”   裴醉笑着摇头:“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一直被元晦拘着不许出门,大抵是憋坏了。你有空的话,陪我练练?”   申文先目光一亮,快步自腰间解下长剑,又从院墙取下挂着的雁翎刀,裴醉刚伸手要接,不期然瞥见李昀微微压低的眉峰,只好笑着摆摆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掸落尘雪,双膝微压,展了一个起手式:“算了,你我随意过几招吧。”   庭中人影翩跹翻飞,起落时铺卷细雪漫天,枯枝做喑哑微响。一旁四人围着炉灶,锅里热水咕嘟蒸腾,偶尔低声谈笑两句,一派岁月安好。   饺子很快包好了。   一个个元宝似的薄皮大馅饺子排队下锅,裴醉脖颈挂着白汗巾,微喘着斜倚廊柱擦汗,不必李昀说,肩上早已披上了极厚的大氅。   他实在是不敢再随意生病了。   他一病,李元晦瘦得比他还厉害。   裴醉弯腰,自身后将李昀的腰环住,把汗涔涔的侧脸搭在他的的肩上,轻声喟叹。   “舒服。”   李昀弯了弯眼睛,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躲在外厨一隅,相拥看雪看月看亲友,无言却温馨。   这些年他们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在一起只是笑。   大概前半生说了太多的话,两人都已经很累了,在彼此身边,才终于偷得这余生闲静。   六人在院里围坐,觥筹交错地吃饺子,酒香引来喜鹊在枯枝上探头,爪子抓得细枝晃悠,带着灯影也摇晃。   裴醉难得喝了些酒,靠在柔软的木躺椅上,支着头,偶尔抵着唇咳嗽几声,唇边的笑容一直没放下去。   申高阳用小拳头替他捶着后背,还贴心地替他顺了顺气。   裴醉看了他一眼。   “无利不起早,今日申大掌柜这是转了性了?”   “而立之年,裴世叔仍是学不会说人话,真是可悲可叹。”申高阳长吁短叹。   裴醉轻笑。   申高阳静了片刻,替其他人问了那个问题:“忘归,你身上的蓬莱反噬还能压住吗?两年前,我见过一次方兄,他说,骆伯伯留下的方子药效越来越弱了。治标不治本不行,他还是得从蓬莱本身入手研制出完全的解药,只是...这两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你,还能撑得住吗?”   裴醉抿了一口酒,眼底映着酒波破碎月光。   “再撑个一两年没问题。”   申高阳捏了捏荷包,忍痛把最后一瓶人参丸送了出去:“这可是我半年流水。”   裴醉捏着手中药瓶,琢磨了一下,伸出手掌,眼眸清亮含着期待:“子昭,其实我只剩半年了。”   申高阳忍了又忍。   忍了又忍。   忍到嘴角扭曲眼皮抽搐。   嗯,还是没忍住。   院子里又鸡飞狗跳,混着高声大笑与气急怒骂。   李昀笑着摇摇头,从屋内取出纸笔,向武贴心地把碗筷收到一旁,给李昀留出了充足的位置放置红纸。   向文探头,笑着给李昀垫镇纸:“公子,阿文也想要公子亲手写的福字。”   李昀沾饱了墨,行云流水间工整文雅的‘福’字跃然纸上。   在场六人,每人一张。   “能不能赏脸给老夫来一张?”   院门猛然被推开,长白眉的肃正老学士自门外款款入内,跛脚还是没好,可眉眼间多了几分杀伐气,每走一步,都收敛一分,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木凳上,终于变成了熟悉的潦倒逍遥老夫子。   “还以为今年你不来了呢,师父。”   “那我走?”周明达斜他一眼,夹了个饺子就往嘴里塞。   “先生一路辛苦,还请留步。”李昀笑着抬手。   “嗯,还是殿下会说话,听得老夫心里熨帖。”周明达笑眯眯地点点头。   向文向武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周首辅安。”   “好了好了,孩子们都坐吧,唉等等,那个阿武啊,把酒搬出来,快,要梨花落。”   周明达嘴里塞了饺子,声音含混不清,可酒名倒是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字蹦了出来。   裴醉等了一下午的人终于到了,心间一宽,倦意混着酒气拉扯着他的意识,他支着额角,眼帘微垂,笑容淡淡。   李昀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睡吧。”   “不陪你守岁,我心里不踏实。”   “你在这里,便是相陪。”   李昀轻轻揉着他的手指骨节,声音放得很轻。   裴醉笑了笑,握着李昀的手,倾倒在躺椅间,脊背微松,慢慢地合上了眼。   院里整齐摆了七只躺椅,在夜空下排了一排,借着炭火盆的热浪,暖着身体。   “先生,朝中局势如何?清林余党是否清理干净了?新政推行是否还在受到世家阻力?”   “嗯,世家大族如老树盘根,不好剪除党羽,但陛下知人善用,广开言路,寒门学子也得以重用。虽不乐观,但总体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周明达剔牙,忽得想起什么,笑着向李昀说道,“等祭祖大典结束,陛下也会下江南,来见见他心心念念的皇兄们。”   李昀笑着点头,替裴醉拉着披风,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淡了几分。   “臭小子还是这副养不好的模样。”周明达大手覆着裴醉微烫的额头,重重叹了口气。   即使这样聊天喧闹,裴醉仍是沉睡不醒,这良好的睡眠质量让周明达又无奈又释然:“行了,让他歇着吧,咱们去论诗飞花,反正这臭小子不通文墨,有他没他都一样。”   李昀微微颔首,正要起身,院门又被重重砸开。   “阿野,你你你你...太快了,我头晕...”   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视线汇聚在方宁趴在宣承野怀里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不是说,急着来见将军...”   “话是...这么说...”方宁跳下了宣承野的怀抱,走路七扭十八歪,跟醉酒了一般,挣扎着朝着周明达扑了过去。   “周先生...”   “娶了媳妇儿还这么莽撞。”周明达拍了拍方宁的脑袋,又大手揉了揉,笑呵呵地说道。   “莽撞的不是我...”方宁话说了半截,忽得转了回来,“是我!夫人绝不会错,错得全是我!”   宣承野掩唇偷笑。   两年杳无音讯的方宁一朝出现,让众人都又惊又喜。   方大夫和宣总兵一同落座,讲述了这些年宣承野一路青云直上镇守一方的英姿,还有方宁四处行医云游天下寻找蓬莱解法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惨状。   谁也不知道宣姑娘为什么看上了方大夫,最后竟然三书六聘一个不少的结发成了夫妻。   ...除了给聘礼的是宣姑娘以外,其他的都与方大夫的梦想一模一样。   “还有一件事。”方宁骄傲地扬起怀里的方子,“我找到蓬莱的解药了!!”   李昀握着碗的手剧烈一颤,瓷碗尽碎,险些把汤汁洒在福字红纸上。   向文红着眼圈,赶紧替李昀梳着后背:“碎碎平安,平安平安。”   裴醉皱了皱眉,那清脆的瓷碗碎裂终于将他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怎么了?伯澜,你来了?”   声音带着喑哑,模糊的视线扫过在场人或惊喜或温和的视线,最后落在李昀通红的手指上。   “烫着了?怎么...”   “忘归。”李昀猛地起身,双臂环着裴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要埋进他的怀里,只反复带着哭腔说着一句话,“太好了...太好了...”   裴醉微怔,抬手抚着他的背,声音放得很温柔:“我都说了,我不会有事的,又犯傻了不是?”   方宁抹了一把嘴角的油,就算如愿抱得美人归,骨子里依旧是读不懂气氛的呆子,也不管别人正浓情蜜意地抱着,自顾自蹬蹬跑到裴醉身旁,小心翼翼地将二指搭在裴醉的手腕上,而裴醉正用那只手摸着李昀的背。   周明达无奈扶额。   “宣总兵,你辛苦了。”   宣承野笑着,眼眸清亮:“世间多圆滑小人,少赤子心性。他很优秀,蒙首辅多番照顾。”   “不敢。”   庭院里又恢复了热闹,向武甚至拿出了小筒烟花,哧溜哧溜地放着,几人在躺椅上畅谈天地,言笑晏晏,笑声比烟火声还要清亮。   忽得,竹寮的大门又被人掀开。   一身形瘦高的玄衣男子牵着一黄衣清秀女子站在门口,笑意盎然地奔向裴醉和李昀。   那本该出现在明日祭祖大典上的帝后,双双离宫,悄然一路南下,微服私访,直接摘了十余个贪墨官员的乌纱。   这事,连周明达都被蒙在鼓里。   “小五,你怎么...”   李昀和裴醉蓦地起身,却见李临扑进了两人怀里,朗声笑道:“皇兄!!我带十二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