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作者:春日负暄   文案:   浪迹天涯,谈谈恋爱。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   “天地如逆旅,你我亦过客。虽未同来,却可同归。往群山更重叠处,白雪更皑皑处,一同归去。”   古风正剧   ⚠️阅读提示:   41~52章是双线叙事,主线(主cp)章节和副线(副cp)章节交替出现。副线剧情在章节上标明了,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跳开。   但是!剧情偏群像,跳开看绝对会影响双线汇合之后的阅读体验,请谨慎考虑!谢谢大家!   喜欢的可以多多收藏评论,谢谢!   微博:@夏日负暄暄   HE正剧情 投意合 剧情竹马 第一章 抛绣球   出得参合关口,便是胡人的地界了。   滚滚黄河经得此处,变得平缓,肥沃的巴彦淖尔平原背靠蜿蜒起伏的阴山。冬末春初之际,雪虽化了,草却未发芽,仍旧显得肃杀。   日头高挂,冷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疼。   一个半大的胡人童子左手挎着一个包袱,右手搀着一个老人,立在风中。童子冷得裹紧皮袄,左右跺脚,不住吸鼻子。   “师傅,他都多大的人了,遇上他,只有别人认栽的,再没有他吃亏的可能——”   那老人不为所动,仍旧叮咛嘱咐道:“长宁,此番南下,务必小心。”   名唤“长宁”的高大男子立在二人面前,只沉默点头,扯着马缰,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一夹马肚,骏马前蹄高举,长嘶一声,疾驰而去。   见他走了,童子冻得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忙道:“走了走了,师傅,咱们回去烤羊腿吃。”   老人仍旧立着,满面担忧。只见那一人一马跑得一里开外,忽又停住,勒马又跑回来。老人满面喜色,笑出满面褶子,念道:“哎呀,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该不会是舍不得咱们吧......”   童子目瞪口呆,说道:“这真是,公羊下崽——破天荒头一遭了。”   长宁转眼便回到二人跟前,一老一少俱都不错眼地盯着他,一个老怀安慰,一个活像见鬼。   他也不下马,只伸出手来,沉声道:“给我。”   童子茫然道:“什么?”   长宁言简意赅:“饼。”   童子这才反应过来,干粮还没给他呢。他忙把自己手上挎的包袱抛给他,里头放着新烙好的厚实胡饼,还夹了不少肉脯,往时长宁一人一顿能吃上五六张。   长宁扬手接住,挂在马鞍上,再不多说一个字,疾驰而去。   老人还在那儿抹着泪花,童子没好气地道:“这饭桶,只怕咱俩加起来还没一张饼子要紧。”   再举目望去,一人一马已经走远了。   长空万里,平原茫茫,将远方夹得只余一线。   老人低头,用皮靴的靴尖踢了踢雪化后露出的土地,土被翻开了一小块,露出底下一点新绿。再过不久,平原便会变成一片绿海,牛羊成群。   “冷死人了,冷死人了......”童子抱怨道。   老人眯着眼,皱了皱鼻子,在风中嗅了嗅,看向远方小如米粒的单骑,叹道:“春天要来了。”   一路疾驰,到了关口前,长宁翻身下马,将随身的包袱细软都背在身上,轻轻拍了拍马脖子。那浑身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嘶鸣两声,用鼻子拱了拱长宁的侧脸,返身离开。   骏马识途,自会回去,长宁面无表情,风尘仆仆,转身汇入进关的人流中。   南下之路渐行渐暖,便似与春同行一般。京都已是梨花如雪落尽,转眼又见清明。   三月初一始,城西顺天门外,金明池与琼林苑尽数开放,都人皆争相前往游乐,不论士庶贵贱,都各有可以游玩取乐之处。   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乐妓们在水边的彩楼上演奏,隔着一层轻纱,乐妓们弹琴吹笙,春风拂过,轻纱曳动间能见得一截玉臂,半点朱唇,人人皆仰头去望。   天上下起蒙蒙小雨来,游人热情不减,三五成群簇拥着往仙桥那边去。有人好奇问了一声“可有什么热闹好瞧”,被扯住的人连忙甩开他,生怕慢了一步似的,便往前赶边道:“玉脂娘子要在仙桥彩楼上抛球呢——”   桃花洞十数间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就数玉脂的名头最响。   仙桥南头的彩楼下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皆仰头望,去喊玉脂的名字。还未到时辰,彩楼上的纱帘垂着,帘脚都叫东西压着,风吹不动,越发让人想一看再看。   彩楼上,玉脂穿得红衣红裙,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她掀开一点儿纱帘往下看了一眼,笑意止都止不住。她回头朝里间娇滴滴地唤道:“二爷来瞧,好多人呢!”   里间,谢燕鸿正在往花笺上写诗谜,玉脂叫他时,正好挥就。他搁下笔,朗声叫道:“把那绣球拿来。”   也不用侍女,玉脂殷勤地将备好的绣球递上。那绣球扎得精致漂亮,熏了香,还缀得十数个小银铃,丁零零地响个不停。谢燕鸿把花笺一折,塞进球内,兴致勃勃地催道:“好了,快抛。”   这是谢燕鸿爱玩闹,给玉脂出的主意。   桃花洞各个妓院都要来金明池边扎彩楼呢,玉脂和别的妓子别苗头,就看哪家底下拥趸最多。谢燕鸿不过眼珠子一转,便想出这个法子来,说是只要接中了彩球,答出了诗谜,不论是谁,都可上彩楼与玉脂姑娘对饮三杯。   免费的热闹谁不瞧?楼下黑压压挤满了人。   侍女将压帘脚的玉如意挪开,轻风一吹,纱帘便飘悠悠地扬起来,露出玉脂红衣红裙的曼妙身影来。楼下众人兴奋极了,纷纷伸出手去。   春寒料峭,风里还夹着一点雨丝,谢燕鸿爱俏,早早穿起了料子轻薄的锦袍,迎着凉风,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躲在一旁往下瞧热闹,瞎出主意。   “往旁边点......左边点......右一些......”   随着绣球左右移,楼下众人也跟着左右挨挤。玉脂只犹豫不决,谢燕鸿看得不耐烦了,伸出手去,指尖轻轻一碰,玉脂一声轻呼,绣球便落下去了。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那绣球在众人头顶到处飞,一会这边一会儿那边。   玉脂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团扇挡着半张的嘴,紧盯着球看,喃喃道:“哎呀那倒看着是个书生模样......要死!怎么被抢走了!”   谢燕鸿也看得津津有味,只见那球时隐时现,忽然人群中有个高个子,那球往他那头飞去,他不过伸出一只手,便牢牢地截住了绣球,抓在手中。众人哗然,见他高大健硕,也不敢去抢。   玉脂喜得不住笑,说道:“看着倒是个长得俊的呢。”   没得热闹好瞧了,谢燕鸿回身端起茶饮了一口,百无聊赖。   楼下,众人分开一条道来,让那接住球的往前走,早有侍女等在楼下,从绣球中倒出那张笺来,脆生生地念道:“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并不难,马上有人大喊着“知道了”,只不肯便宜了别人闭口不说迷底。   那高大男子沉默不言,看着像是不会,众人打量他,见他风尘仆仆,衣裳破旧,背上还斜背着一个一人高的长形包袱,流民一般。   笃定他不会答,众人起哄:“再抛一次!”   玉脂在上头着急张望,捏着扇子骂道:“花木瓜空好看......”   谢燕鸿意兴阑珊,望都不望一眼,兀自吩咐身边的小厮:“你去西岸那头,见有新鲜钓上来的鱼,不拘价钱,挑好的来,片一碟鱼脍......”   话音未落,下头却喧哗起来。   谢燕鸿听见外头小厮龟公不住喊道:“不能上去!你干什么呢!哎哟!”   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花容失色,拎着裙子跑进来,朝玉脂说道:“姑娘,那人闯上来了!”   玉脂也吓着了,忙道:“还不拦住?”   侍女一句“拦不住”还没说出口,门边的帘子叫人一掀,楼下那个接着球的人竟真的闯进来了,身后躺了一地的人,都在哀哀叫着,也没怎么见他动手,竟都把人撂倒了。   谢燕鸿压根不怕,再过得几日,圣人要御驾亲临金明池的,池边日日都有禁军演武,待他遣人去叫得禁军来,无论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玉脂不住往后缩,谢燕鸿倒往前一步,面前这人比他高得一头他也不怕,只上下打量——的确是个长得端正的,麦色皮肤,深目高鼻,面无表情,右手上还拿着那个丁零零作响的绣球。   那人沉声问道:“你就是谢燕鸿?”   谢燕鸿一愣,心头火起,少爷脾气犯了。他锦衣玉食了十六年,除了他父母兄长,还没有人敢用这语气和他说话。   他冷哼一声,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你又是谁?”   谢燕鸿盯着他,只见他眼窝极深,眼神也显得深邃,看人时却像落不到焦点上,似看非看,看进眼里却看不到心里。   “你到底是谁?”谢燕鸿心里有些恼,又抬高了点声音,再问了一次。   那人却皱了皱眉头,好像谢燕鸿问了一个傻问题。   “长宁。”他答道,“我是长宁。”   不知道是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怪人,谢燕鸿热闹没看够,又被打搅了兴致,浑身不爽快,连吃鱼脍的心情都没有了。管他什么长不长短不短的,谢燕鸿朝旁边的小厮六安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这个人赶出去。   六安应了一声却缩头缩脑不敢动,没见后头躺了一地的人啊,他怎么敢动。   谢燕鸿转身要走,长宁却突然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谢燕鸿没想到他竟敢上手,眉头都挑起来了,回头猛一甩,竟没甩掉,长宁的手像铁钳子似的。   “松手!”谢燕鸿呵斥道。   长宁却沉默不语,拽着谢燕鸿就回头,一路拉着他要下楼。谢燕鸿哪里肯从,拼命往回扯,谁知道这长宁不知道什么来头,力气大得很,任谢燕鸿怎么拽,他就是一意拉着人下楼。   旁边围了一圈的人,就是不敢上手,六安急得满头大汗,跟在谢燕鸿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谢燕鸿气得大喊:“蠢材!去禁军那儿寻你颜三爷来!”   谢燕鸿一路被长宁拽着下楼,谢燕鸿爱面子,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肯做那种撒泼打滚的事儿,但是眼看着到楼下了,楼下人多,被这么拽出去了,他谢二爷的面子要往哪儿摆?   他急得冒汗,抬脚就往长宁身上踹。   长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手上松了,躲开谢燕鸿的一脚。谢燕鸿也顾不得手疼,拔腿就要跑。   惹不起还躲不起不成?   谁知道,长宁仿佛捕鼠的猫一样,伸手便拽住了谢燕鸿的衣领,将他一把扯回来,谢燕鸿跑得猛,被衣领一勒,差点背过气去。   就这样,定远侯家的二公子,京都有名的纨绔公子,谢家小二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莽汉,拽着后衣领,从桃花洞玉脂姑娘的彩楼里拎出来。   这件事,成了京都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足足谈了一整个春天。   作者有话说:   古风正剧,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风格,希望能好好写完。   架空,人文、历史、宗教、地理揉杂了各个朝代,如有不当之处,欢迎批评指正。 第二章 故人之子   谢燕鸿被拎出来的时候,六安已经把救兵搬来了。   颜澄在家里行三,比谢燕鸿大上两岁,前不久,家里怕他闲着到处招猫逗狗,给他在禁军御龙直里寻了个差事,随侍圣驾,是个露脸又轻松的活儿。他这样的勋爵子弟,上司差使不动,同僚争着巴结吹捧。   他原本今日要当值,却溜号关扑去了,赢了不少小玩意儿。一听谢燕鸿有麻烦,颜澄把关扑用的铜钱一扔,带着几个同僚就往这头跑。   见禁军来了,人们皆让开条道来。颜澄跑得急,当值穿的红罗紫团袍子都是歪斜的,他一见谢燕鸿被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子抓住,顾不上别的,大喝一声就要拔剑。   眼看要动起刀剑来,围观者不住惊叫。谢燕鸿一心要把自己的衣领从长宁的手中扯下来,憋得脸都红都没成功。   颜澄有些功夫在身上,雪亮的剑高举,便要向长宁挥去。日光照射在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光刺得长宁眼睛微眯,他轻巧地侧身一让便把颜澄挥来的剑避开,把谢燕鸿拎着往旁边一甩,再抬脚就把颜澄踹出去了。   没见用多大劲,却把颜澄踹得坐在地上。颜澄屁股都快摔裂了,龇牙咧嘴,大喊道:“你找死!”   这下好了,连禁军都被打了,附近被挤得水泄不通,场面一片混乱,长宁作为始作俑者,自岿然不动,反观谢燕鸿,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行人边喊着“住手”边冲过来。   定远侯家的大管事领着人冲过来,好不容易挤过围观的人群,见到这个阵仗,差点闭眼晕过去。他先是扑过去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谢燕鸿,想帮忙把他的后衣领从长宁手里扯下来,扯不动。   他又朝长宁叫道:“壮士,您先松手,咱们家去再说。”   谢燕鸿瞪大眼睛,叫道:“忠伯,这人是谁!”   忠伯小声说道:“老爷找来的......”   混乱了一大轮,忠伯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一箩筐,把颜澄好说歹说劝走了,把长宁劝得松开手,一行人回定远侯府去。   定远侯爷谢韬正背着手在家里等着,谢燕鸿后衣领皱得不成样子,气鼓鼓地回家去,见了自家老爹,告状的话还没开口,长宁倒先向谢韬拱手,道:“找回来了。”   谢韬对着长宁好一阵客气:“壮士,犬子顽劣,劳烦你了。”   侯爷客气,长宁却不为所动,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似的,只是一拱手,客气话也不说。   谢燕鸿惊得说话都结巴了:“爹,这、这谁啊?”   谢韬对着谢燕鸿却没有那样的和颜悦色,眉毛一挑,抬脚就要踹他的屁股,谢燕鸿连忙跳开,指着长宁就告状:“爹!这厮打人!还踹了颜澄一脚!”   谢韬宝刀未老,一个箭步过去,拎着谢燕鸿的耳朵,吩咐道:“这是故人之子,从今天起就跟在你旁边,看着你,省得你成天不着四六的。”   故人之子?哪位故人?   谢韬是有从龙之功的,跟着今上一路打江山的,平日里交好的几家都是武将,来往最密的是承平伯颜家,还有安靖伯孙家,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位数年不见的故人,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流民似的故人之子。   谢燕鸿耳朵被拎着,疼得不住地叫,谢韬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抬脚还要踹他屁股,谢燕鸿转着圈儿躲,谢韬转着圈儿追着要踢,父子俩像陀螺似的。   “咳咳——”   有人在廊下轻咳了两声,谢燕鸿看去,廊下立着个年轻的妇人,气质柔婉,那是谢燕鸿的哥哥谢月鹭两年前娶的媳妇儿,谢燕鸿的嫂子章玉瑛。   章玉瑛细声细气地朝谢韬说道:“娘喊我来找您,说让您看看后院那盆垂枝金心,不开花呢。”   当着儿媳妇的面,还是要给小儿子留面子的,谢韬松了手,“哼”一声背着手,回身走了。章玉瑛朝谢燕鸿笑了笑,谢燕鸿喜笑颜开,凑过去,朝章玉瑛说道:“好嫂子,我明天出门去给你淘些新的话本子来。”   章玉瑛朝他刮刮脸皮笑话他,转身也走了。   谢韬方才疾言厉色,谢燕鸿哪里敢正面回击,嘴巴上答应了,心里面有七八百个点子。   说是跟在身边,难不成竟甩不掉了?要是自己往后院去,长宁也跟着进内院不成?这么想着,谢燕鸿连忙抬腿就往内院去。长宁面无表情,只不说话,把谢韬吩咐的事儿做了十足,真的一步不落地跟着,要进内院了也不避讳。   侯府内院是不进外男的,冷不丁的有个陌生男子进来,路上碰见的丫头婆子都忙不迭地避开去,还有几个丫头不住地回头打量,长宁都像看不见似的,目不斜视,只跟着谢燕鸿。   谢燕鸿冷眼看着,心里说道,这难道是个木头不成?   谢侯爷正撩起袍子在后院侍弄那盆垂枝金心茶花,谢燕鸿连忙轻手轻脚绕开他,去找他娘。   侯夫人王氏已经布置好了晚饭等小儿子回来吃,王氏向来身体不太好,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卧床,对小儿子是宠得不行。谢燕鸿见了娘,又要告状,谁知道侯夫人对这个故人之子居然也是知道的,和侯爷一般客气,招呼他一块儿吃饭。   满桌子的好吃的,谢燕鸿爱吃的片鱼脍晶莹剔透,摆成了一朵朵小花,还有八宝鸭、玉兰片、羊肉小饺子等等,让人看着食指大动。   谢燕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下来就要吃。   长宁却只摇摇头,问道:“有没有胡饼?”   谢燕鸿夹了一筷子鱼脍,惊得又掉回盘子里。侯夫人也是被问得一愣,不知道该怎么答。长宁却以为他们为难,想了想又道:“馒头也行。”   侯府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即便一时兴起要吃个馒头,也要片成一片一片,裹上牛乳蛋液细细煎香了才行。就算是吃白馒头,倒要八九个各色菜圃肉松去配,哪能想到,长宁要的就真的只是白馒头。   王氏做主,把长宁归到谢燕鸿院子里起居。   等谢燕鸿回去的时候,六安把长宁亲口点的白面馒头送过来了。馒头松软雪白,放在大瓷碗里,冒着热气。   谢燕鸿心里有气,他一想到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拎出来就觉得丢脸,丢大脸。   他故意大声说道:“这什么?侯府守门的都不吃这个。”   长宁像没听见似的,伸手就要接馒头。谢燕鸿更气了,上前一步,将那碗馒头抢过来,抢得猛了,馒头掉了一个在地上。雪白的馒头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灰。   谢燕鸿一抬头,见长宁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忙又把碗塞回六安手上。   “抱......”他下意识要说抱歉,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还不捡起来吃?”   谢燕鸿虽锦衣玉食地长大,但从来没说过这么作践人的话。说出来了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转身回房去了。   扒着窗户,他见长宁真把那掉地上的馒头捡起来了。这么高大的一个人,蹲在檐下,背上背着的家伙搁在脚边,捧着个大白馒头,三两口吃完了。脏的那个,他也仔细撕掉外皮,把干净的部分吃了。六安目瞪口呆,又跑去厨房拿了两个给他,居然也都吃完了,连一点碎渣子都不剩。   把谢燕鸿也看呆了,只觉得他又穷酸又可怜,怕是没吃过什么好的。   谢燕鸿看向他放在脚边的包袱——长条形,立起来怕有一人高,用洗得掉了色的皮子裹着,不知是什么。   他好奇极了,悄悄地又出去了,不动声色地挪过去,伸脚想要轻轻踢一下。   他才抬脚,长宁就抬头看着他,目光炯炯,好像猎食的鹰隼盯着麻雀,谢燕鸿吓了一跳又缩回脚去,“哼”了一声,转身回房。   凭空冒出一个人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就像是硌在枕头里的一颗硬石子儿,硌得谢燕鸿不得安生。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六安躺在窗下的凉床上给他守夜的,听见动静,迷迷瞪瞪地问了句:“二爷,可是要茶喝?”   谢燕鸿说:“你睡你的,我到院子里吹吹风去。”  院子里静得很,月光如水,洒了一院子。院里一棵高壮的梨树,梨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一两点白还缀在枝头。   谢燕鸿蹑手蹑脚地往东厢去,长宁被王氏安排睡在那儿。   东厢已经灭了灯,里头的人估计已经睡了。谢燕鸿脚尖点地,猫儿似的摸过去,屏住呼吸,轻轻地将门推开一小条缝,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凑脸去看,里头黑漆漆的,也没瞧见人影。他壮着胆子,又把门推开了一些,悄悄地跨进去。   东厢并不算大,右边便是床榻,床帐放着,估计人就在里头睡着。   总不会是抱着包袱睡的吧,谢燕鸿心里嘀咕着,这长宁看着有些身手,像他这样的,话本戏词里都有安排,都是身世成谜的世外高人,说不定身上就带着些神兵利器。   谢燕鸿越想越来劲,悄悄摸地过去,伸手把床帐撩开,上面却没人。   仿佛一脚踏空,谢燕鸿惊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猛一回头,却撞上了一堵肉墙,撞得他往后一趔趄,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借着窗外的月色一看,长宁就这么抱手站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动静起来的还是压根儿没睡。   谢燕鸿眨眨眼,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胜在脸皮够厚,谢燕鸿立马站起来,假装无事发生。外头远远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了,谢燕鸿面不改色地说道:“突然想到你还没洗漱,想叫人拿热水过来,给你洗洗尘。”   撇开这深更半夜的,也算是合理。   长宁风尘仆仆的,身上的衣裳破破旧旧,人虽是干净的,但在谢燕鸿看来,这不就是应该得好好洗洗吗?   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谢燕鸿理不直气也壮,扫了一眼长宁那洗掉色的包袱皮,说:“那包袱皮也给你换新的来,你那是什么......”   长宁有问必答:“雪豹。”   谢燕鸿又是一惊,眼睛瞪大:“什、什么?是、是豹子?”   长宁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雪山上常有的,割破喉管,放干净血,剥下皮来,保暖耐用。”   谢燕鸿干笑两声,喊着“我叫人提热水来”,一溜烟地跑了。   作者有话说:   收藏评论摩多摩多 第三章 香满路   虽是深夜,但既然谢燕鸿要叫热水,厨房总是尽心尽力的,不过一刻钟,热腾腾的热水便提进东厢里,倒进了浴桶。   现在,长宁在谢燕鸿心中,从“穷酸的莽汉”变成了“来历不明的煞神”。   他也不用人伺候洗漱,也不说一句“谢”,当着谢燕鸿的面把门“砰”一声关上,自顾自地洗漱去了。满院子的人都叫谢燕鸿折腾醒了,见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敢这样甩脸子给少爷看,都窃窃私语起来。   谢燕鸿觉得没面子,轻咳两声,把下人全打发走了。   本该回去睡了,但谢燕鸿却睡意全无。白天,长宁拽着他的手臂,现在手臂上还留着一圈青的,方才又听他说自己杀过豹子,谢燕鸿是越吓越好奇。他从小到大,学业本事都没有他兄长出色,但就是有股不服输的精神,非得把在意的事情搞个一清二楚。   这会儿都洗澡了,总不能把东西抱着洗吧?他这会儿溜进去一探究竟,长宁总不至于光着身子揍他吧?   谢燕鸿踌躇了一下,又想,就算揍也不敢真往死里揍吧?   想到这儿,谢燕鸿又信心满满了。他竖起耳朵凑到门边听了听,听见里头的确有水声,又再次轻轻把门推开。他压低身子探头探脑,见浴桶里的确坐着个人,又见换下来的衣裳和随身的长包袱都放在了一旁地上,心里稍定。   谢燕鸿见长宁背对着自己坐在浴桶里,壮着胆子拨开堆在地上的衣服,摸上了那个长条包袱。的确是谢燕鸿没有见过的皮子,摸上去和寻常做衣服的貂皮狐皮都不相同,谢燕鸿一点点地把包袱掀开。   身后的水声突然停了,谢燕鸿暗道一声“不好”,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将包袱抖开。   抖开后里头掉出了些零碎的小东西来,除此之外,里头真的有兵器!谢燕鸿看见了刀柄,光刀柄就足足有四尺长,剩下的部分都是刀刃,用布条紧紧裹着。   谢燕鸿一回头,见长宁正趴在浴桶的边沿上看着他。   长宁也不生气也不紧张,歪着头枕在手背上,就这样看着他,眼睛微眯,像餍足的猛兽。他放在浴桶边沿的手臂结实有力,臂展极长,能挥起这足有一人高的兵刃。他头发都濡湿了,带着些微卷垂下,眉眼深邃,谢燕鸿断定他有些外族血统。   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看着,仿佛笃定了谢燕鸿是个怂包,没有胆子一探究竟。   谢燕鸿扬起下巴,没话找话道:“你就是用这把刀杀豹子的吗?”   长宁懒懒地说道:“要不伤皮,只能勒死,再用匕首放血。这把刀很重,能斩豹首。”   寂静的侯府院子里,放眼看去皆是宝石罗绮,凝神静听,只能听见树摇花摆,流水潺潺。长宁的话里,却有劲风暴雪,还有血腥杀意。谢燕鸿哪里见过,禁军演武倒是每年都看的,也尽是些花架子,刀柄嵌宝,锦袍金带,看个热闹罢了。   谢燕鸿拿过刀剑,却没见过半点血腥,此时愣住了,只听见自己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耳边只听见“砰砰砰”的,一下又一下。   “哗啦”一声,长宁从浴桶里站起来,谢燕鸿连忙避开目光去。   谢燕鸿不好抬头,只盯着地上的青砖。侯府富贵逼人,连铺地的青砖都刻得暗纹,花纹繁复漂亮。长宁却视若无物,随意抓起布料围在腰间,赤脚踩地,留下湿脚印。他走到谢燕鸿身边,弯腰要捡被谢燕鸿抖开的东西。   谢燕鸿心道,非礼勿视。他低着头,只看着长宁的脚,和修长有力的小腿,见到有热气从他热腾腾的皮肉上蒸腾出来,热烘烘的。   长宁的头发还湿着,水珠顺着发梢滴到谢燕鸿身上,谢燕鸿一惊之下回过神来,脚底抹油跑了。等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仍旧觉得有些惊魂未定,说是怕又不尽然,心跳得厉害。   他这时才会想起刚才抖出来的几个小玩意儿,其中好像有一个寸许长的鱼形玉佩,小巧可爱,看着眼熟。   谢燕鸿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翻箱倒柜了半天。   总算在箱底找着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鱼形玉佩。   那是个收在柜橱深处的紫檀小箱子,里头放的都是谢燕鸿儿时的一些小玩意儿,兄长给他做的竹骨小风筝,小时候和颜澄打架赢来的玉石小马,镶金嵌宝的玩具刀剑,还有这一枚鱼形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玉是好玉,有些年头了,触手生温。仔细端详,鱼首鱼尾处都有小小的凹槽,不知道是不是能和长宁的那一枚首位相接,并成双鱼。   这一枚鱼形玉佩是如何得来的,谢燕鸿已经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的,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眼见得要天亮了,他把玉佩往枕下一塞,昏沉睡去。   谢燕鸿在家里一直呆了十来天,被拘着不许出门耍,闲出屁来。   中途颜澄来看过他一回。颜澄那日被长宁踹了一脚,大伤没有,最多屁股上淤青一块,没两天就瞧不出来了。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一见长宁像尊门神似的,守在谢燕鸿院子里,便愤愤不平地问道:“专门看着你的?你爹哪里找来的?”   长宁抱着手立在梨花树下,背上背着他那柄长刀,也不说话也不看人,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偶尔有落花从他眼前飘过,他轻轻一吹,那花瓣便飞走了。若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终日不吭声,侯府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他换上了新衣服,锦袍绸衫他是不穿的,只一身窄袖蓝布短打,路过的小丫头总爱看他。   谢燕鸿与颜澄一块儿坐在书房里咬耳朵。   “说是故人之子,搞不清楚。”谢燕鸿懒洋洋地说道。   厨房用白瓷盘上得一盘时鲜水果,水灵灵的御桃片成一片片,插上银签子,还有李子、杏子、沙果等,琳琅满目。颜澄签了一片桃子吃了,翘着脚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道:“定是骗你的,好拿捏你而已。”   谢燕鸿心里觉得颜澄说得有理,托着下巴,看着外头大好春光,只叹气。   颜澄把银签子扔回瓷盘里,搂着谢燕鸿的脖子,说道:“再忍两天,圣人马上要驾幸金明池了,你要列席的。等我想法子,帮你出气。”   也不待谢燕鸿问,他又一阵风地走了。   隔日,颜澄又来了,安靖伯孙家的小四也一起来瞧他了。孙晔庭是家里的唯一一个男丁,前头三个都是姐姐,养得他性子温和。同样都是伯爵人家,孙家却不及颜家,颜家是尚了公主的,颜澄的亲娘是圣人的小妹妹,孙晔庭自然就不如颜澄张扬外向。   但他们三个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   孙晔庭也安慰他:“圣人向来喜欢你,驾幸那日定要你陪席的。”   见谢燕鸿还是不甚开怀,似是若有所思,他又安慰道:“你哥哥最近差事办得好,得了圣人不少夸奖,你父亲一高兴估计早就消气了。”   听到这里,谢燕鸿倒抬头看他一眼。   孙晔庭不似颜澄,被家里安排了差事,圣人夸了谁他又怎么知道的呢?孙晔庭自觉失言,补了一句:“听别人说的。”   谁嘴里能传出天子之言呢?   谢燕鸿本还想问,但见孙晔庭撇开头不愿说的样子,他也就不问了。   到了三月二十那日,圣驾浩浩荡荡地从宣德门出,沿着御街,往城外金明池而去。禁军高举仪仗,重重护卫。王公臣僚各自骑马驾车紧随其后,城中百姓皆夹道观看,锦绣满目,御香拂路,骏马争驰,香车辘辘。*   定远侯谢家自然是宴席的座上宾,只是谢韬腿上有昔年征战时留下的旧伤,春雨绵绵的日子里,他总是不愿意动弹。王氏身体不好,向来深居简出的,长嫂章氏在家照料公婆,定远侯家只有谢燕鸿与兄长谢月鹭伴驾。   谢燕鸿骑着披挂红缨锦辔的骏马,与颜澄并驾,孙晔庭落后一些,他们旁边簇拥着不少的王公子弟、禁军儿郎。御街两旁沿路都放着朱红色的木杈子,隔开行人,然而车马如龙,不能放缰奔驰,大家都只勒紧缰绳,缓缓前行。   离谢燕鸿不远处,长宁仍旧骑马跟着。   他显然是骑惯了马的,一身布衫短打,腰背直挺,放松了缰绳,任马儿慢悠悠地走。他面上没有表情,仿佛满目繁华都无法动他心弦。谢燕鸿只不过匆匆一瞥,他依旧敏感地捕捉到了视线,四目相对时,他双眸好似古井深潭,谢燕鸿的目光投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御街两旁,有人抛出鲜花。   季春时节,万花烂漫,还带着露珠的芍药花往俊俏的儿郎身上扔。   谢燕鸿俊秀,颜澄张扬,被砸得不少花。孙晔庭也接得一朵粉白芍药,局促得脸都红了,颜澄朗声大笑,调转马头回去抢了孙晔庭手上的花,抛给别人,几番抛传,花瓣飘飞,暖香浮动。   花最后落到谢燕鸿手里,他便又将花扔回孙晔庭怀里,孙晔庭也不好意思把花簪在头上,只别在马头。   他们几人闹得这一通,少不得又让道路拥塞起来,谢月鹭是文官,并不骑马,撩起车帘,遥遥盯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朝他挤挤眼,将一支嫩黄色的棣棠花别在衣襟上,老老实实驱马并入队伍里。   作者有话说:   *参考《东京梦华录》。这篇文关于京师风俗人情的描写大多参考这本书。   更三休一,明天休息~大家不要忘记收藏评论哦!非常!重要! 第四章 猛兽   圣驾到了金明池,宴席设在宝津楼,居高临下。禁军各部演武、百戏皆在楼下。各色表演都是年年看惯的,虽然热闹,谢燕鸿并不热衷,也不凑上前去,只坐着吃喝闲谈。   圣人御座在最上头,他今年已有六十春秋,马上得的天下,仍旧精神,只是年纪摆在那儿,多少有些老态。因着圣人年老,太子便越发殷勤备至起来,作为弟弟的荣王,只坐在下首,也不去出头。   颜澄不耐烦与母亲敬阳公主一席,便挤在谢燕鸿身边。年轻的小辈里,唯有颜澄与谢燕鸿最得圣宠,坐得极前,剩余的包括孙晔庭在内,都坐在几席开外。   演武、百戏都完毕,圣人发下赏去,谢恩之声不绝于耳,接下来便是马球了。只见圣人在座上,抬手朝谢燕鸿招了招。谢燕鸿忙上前去,恭请圣安。   隔得近了,谢燕鸿发现圣人的确是有些春秋了,手背干瘦斑驳,只是精神尚可,笑着看向谢燕鸿,和蔼亲切一如邻家翁。   “今年马球,你可要上场?”   “不上了,”谢燕鸿嘻嘻笑道,“怕赢赏太多,圣人心疼了。”   此话一出,圣人便知道他这是在作怪,笑着虚指他一下。他自家年老了,就越发爱看小辈们意气张扬的样子,解下腰间佩戴的金镶玉络子抛给谢燕鸿。   “去吧,绑在球杖上。”   谢燕鸿领命,圣人又转向颜澄,问:“你怎不去?朕记得你往年总爱和小鸿各领一队的。”   颜澄起身,拱手朝圣人笑道:“留下与舅舅喝酒。”   谢燕鸿看过去,只见他朝自己挤挤眼,又回头看了看陪立在后,沉默不语的长宁。谢燕鸿想起颜澄与自己合计的事,了然地点点头。   颜澄朝他摆手催他赶紧走:“快去,多赢些彩头来。”   谢燕鸿爱打马球,抓着圣人赏给他的络子就撩起袍子跑下楼去。他换了一身红锦袄子,腰束玉带,脚蹬红靴,骑上高头大马,一手拿着球杖,球杖上系的金镶玉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另一手握紧缰绳,一团火似的冲入球场去,意气风发。   红衫一队,青衫一队,谢燕鸿是红衫队长,孙晔庭也下得场来,与他一队。   “咦,你平时不爱玩这个的,”谢燕鸿又急急说道,“待会儿你若是接到球便传给我......”   还不待多说,有内监重重敲得三声锣,比赛便开始了。青衫的一队多是从禁军里挑出来的,想的是手下放水,陪这些个公子哥儿玩一回便是。谁知道,谢燕鸿冲得猛,动作轻捷,挥杆极准,没一会儿便击进两个球去。   这下便没人敢看轻他了,场上每进一球,便敲一下响锣,谢燕鸿骑马左冲右突,满头大汗。长宁当真是谨遵谢韬吩咐,寸步不离谢燕鸿,正抱着手站在场边。   见他在场边,谢燕鸿有心要卖弄,一手握缰,一手持杆,脚勾住马镫,大半个身子往地面倾斜,在飞驰的马上,猴子捞月似的,飞身击中一球。春风拂动他的红袍子,额上绣金丝的红带子随风飘扬。   观众一阵叫好,谢燕鸿满面得色,看过去,却见长宁根本没在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旷亮无比的天。谢燕鸿一阵气结,骑着马从香案旁过,眼看一炷香快要燃尽了,轻烟被快马奔驰带起的风吹歪。   孙晔庭不擅此道,全场基本没怎么沾过球。临到结束时,球居然击到他那儿了。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谢燕鸿在心里算了算比分,知道这球是关键所在,忙策马过去,喊道:“快给我!”   孙晔庭被他喊得猛一回头,扬起球杆,眼看着就要往谢燕鸿那边击去,不知怎的,他却改了主意,一咬牙,自个儿往球门处击球。他离球门远,球一下子便被截住了,青衫一队中有准头极好的,扭身一个回击,球划过众人头顶,入了门——   香燃尽,“铛——”一声,比赛结束了。   若论个人进球,是谢燕鸿最多,但总数却被青衫队略胜一球。谢燕鸿“哎呀”一声,遗憾极了,但他也不是输不起,玩得尽兴了,脸上也没有郁色,伸出球杆与对方队长碰了碰,约定下回再赛,一回头却见孙晔庭满面不乐。   谢燕鸿翻身下马,三两步过去,揽着他肩膀,笑道:“别苦着脸了,你平时又不玩的。若是喜欢,夏日里我带你去马场练球。”   孙晔庭只是一笑,并不说话,谢燕鸿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回到宝津楼里,圣人并不在,说是到后头休息去了。太子问了战况,主持着赏了他们,青衫队的赢了,皆得赏,谢燕鸿也得了不少,圣人喜欢他,太子也愿意给他做脸,和颜悦色的,待他倒比对亲弟弟荣王还亲热。   太子今年二十了,早早领得差事做起来。荣王也已经十八,圣人却终日只让他闲着,最近倒是有风声说要将他放到禁军里历练一下,这一回的演武,倒也有荣王在里头组织。但终究也没有准信,八字还没有一撇,太子眼看着却急了。   谢燕鸿不愿意搅进这些事里,只是不卑不亢地谢了恩就算了。   太子越发要待他亲热,要他挪到自己那席上去,谢燕鸿怎么肯,只不知道怎么回绝。谢月鹭恰好出面,说话慢条斯理,有理有据:“不如让他换过衣裳再来,免得唐突了殿下。”   衣裳上又是汗又是尘土,是得换了再来,太子只好作罢。   谢燕鸿松了口气,朝兄长笑了笑,再回转身,发现颜澄并不在席上。他心里有了计较,和长宁说道:“走,咱们找颜澄去。”   长宁自然是不说话的,谢燕鸿走在前,他便跟在后。   下了楼去,有个小内监正守在门边,见谢燕鸿来了,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谢燕鸿点点头,朝长宁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长宁眉头微皱,似是不同意。谢燕鸿把圆眼一瞪,说道:“我解手你也跟着?”   话已至此,长宁便在宝津楼下等着,谢燕鸿带着小内监去了。长宁等得无聊,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朵艳红色的山茶,是今日在马上时,不知谁扔给他的。他似是好奇,粗糙带着茧的手指,轻触柔软的花瓣。   没一会儿,刚才那小内监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过来,朝他喊道:“壮士快去看看!猛兽伤人,谢二爷受伤了!”   宝津楼前面一片开阔空地是演武场,再往前是打马球的地儿,楼后辟了一块地,围起帷帐,专让那些杂耍、百戏的人休憩,除此以外,演武开场是有虎、狮、豹、象的,专有玉津园驯兽的人管着,大铁笼子也放在那儿,旁人不敢靠近。   离大铁笼子百步远,就有一股呛鼻的野兽腥膻味,闻得谢燕鸿不住皱眉,他看了看,小声问颜澄:“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颜澄说道,“野兽都有锁链拴着呢,就算进了笼子里去,它也够不着人。”   这是颜澄想出来的要给谢燕鸿出气的法子。把长宁骗过来这儿,几个人合力把他推进野兽笼子里,吓得他屁滚尿流,好给谢燕鸿把面子找回来。若按颜澄这么说,又伤不着人,又能吓长宁一回,的确是个好法子,谢燕鸿也就答应了。   到时候,定要让他好好求饶再放他出来,谢燕鸿想到。   他们俩躲在笼子另一侧,见到那得了吩咐的内监正引着长宁过来。   谢燕鸿小声嘀咕道:“喊他来就来啊,他怎么这么木,这么傻......”   就在这时,离铁笼子还有百步远时,长宁突然停住了脚步。突然之间,颜、谢二人身侧的铁笼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雷鸣般的野兽怒吼,吓得他们二人一激灵,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原本关得好好的铁笼子不知怎的竟开了,里头关的一只玄色巨豹也没被锁链拴着,猛扑出来,将守笼子的人扑倒在地,咬断喉咙,鲜血飞溅。   颜、谢二人离得极近,谢燕鸿甚至见到那温热的鲜血溅到自己的鞋面上。   众人尖叫声此起彼伏,颜澄忙拽了谢燕鸿一把,喊道:“跑啊!”   这一声,反而将那豹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两人没命似的往外跑,周围的人四散逃开。慌忙中,谢燕鸿没留意到自己正往长宁来的那头跑,差点与他撞在一处。谢燕鸿抓了他一把,叫道:“站着干啥——”   有人去叫禁军了,有人拿了弓箭来,只是膂力不足,射得也不准,那箭戳入玄豹肉中,反而激得它凶性大发,朝离它几步远的一个人扑过去。那人吓得腿软,瞬间就被扑倒,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也没了声息。   拿弓箭的人也吓得不轻,搭着箭的弓也扔在地上,逃命去了。   笼子旁边已经乱成了一团,那玄豹兽眼幽绿,牙却森然雪白,涎液不住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负责喂养这只玄豹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脖子上两个血洞。他手上还捏着驯兽的鞭子,只是不知怎么的,往日惧怕鞭打的玄豹今日浑然不惧,好似发了狂一样,将人咬倒。禁军未来,旁边的人只围着,不敢靠近。   颜澄拽着谢燕鸿,谢燕鸿拽着静立不动的长宁,那小内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也腿软得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抱着长宁的腿不松手。   “走啊!别管了!”颜澄急得满头汗,大喊道。   谢燕鸿又猛拽了长宁一把,说道:“你找死啊!”   长宁却不为所动,只见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那把弓,搭好唯一的一支箭,一条腿还被那内监抱着,另一条腿开立,沉肩拉弓,手臂肌肉贲起,两石的大弓被他稳稳拉开。   谢燕鸿松开手,急忙道:“一箭怎么能射死,先走吧,禁军来了就好——”   话音未落,长宁吹了一声口哨,哨音尖利,如有实体,仿佛能破空入肉。那发狂的豹子正欲扑人,被哨音吸引住,怒吼一声,朝这头扑来。   作者有话说:   发重了……忽略下一章 第五章 我不记得了   谢燕鸿吓得一惊,跌坐在地上。   只见那玄豹猛冲过来,高高跳起,兽眼幽绿,目眦欲裂。兽口大张,里面飞溅出掺着血的涎液,豹子尖利的牙齿就在眼前。   谢燕鸿紧张得手指发麻,张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他紧盯着豹子和长宁。豹子凶猛,长宁却如岳峙渊渟,岿然不动。风浮动他的衣角和头发,他脑袋微侧,眯眼瞄准。   弓拉得如同满月,仿佛再多一分力弦就要崩断了,箭尖直指玄豹——   “着。”他轻轻说道。   几乎同时,箭破空而去,以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力量,从豹子张开的嘴射进去,直穿入后脑。豹子猛冲之势骤缓,轰然落地于长宁三步之外,激起一阵灰尘。   禁军拿着弩箭来的时候,谢燕鸿还未反应过来。   长宁扔下弓箭,一手拽谢燕鸿,一手拽那内监,将他二人从地上拉起来。   谢燕鸿还愣着,一抬眼,见长宁的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那是箭翎擦过他脸颊时,带出来的。谢燕鸿的喉头还哽着,说不出话来。他伸出食指,朝长宁的脸上点去。   长宁皱着眉头,躲开他的指尖。   禁军已经到了,颜澄惊魂未定,说道:“玉津园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居然能让猛兽脱笼。”   谢燕鸿还愣着神呢,被颜澄这一问,回过神来了。玉津园的人是惯于看管猛兽的,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更别提今日还有圣驾亲临,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透着蹊跷。他心神一凛,清了清嗓子,朝颜澄摇摇头,小声道:“别说了。”   后一个被扑倒的人还有气,能不能救活就看命了,前面那个是死得透透的了。禁军正在清理现场,豹尸人尸都拖走了,只留下地面一滩血迹。   谢月鹭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见弟弟没事了,弯腰撑着膝盖喘大气,毫无平日的君子之姿。谢燕鸿小声把刚才的事儿与兄长说了,谢月鹭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圣人待会儿估计要传你问话。”   谢燕鸿点点头。   果不其然,过不得一会儿,圣人身边的内侍亲自来了,朝谢燕鸿兄弟笑得客气:“圣人晓得这头的事儿,好不担忧。怕二公子受了惊吓,御医已经在宝津楼候着了。”   岂是受了惊吓这么简单的,小命都差点儿丢了,但内侍官说得含蓄,大家也不好说什么,谢燕鸿领命就去。   颜澄说:“我陪你去。”   谢燕鸿知道这事儿不简单,忙说:“你待着吧。”   长宁抬腿要跟,谢燕鸿想了想,说道:“你也别来,跟着我哥哥吧。”   谢燕鸿独自一人跟着那内侍官往前去。他算是在圣人看着长大的,圣人身边稍有些脸面的内侍官他都认得。谢燕鸿不敢怠慢,眼见着宝津楼就在眼前,他解下腰上佩的好玉,塞给内侍官,说道:“衣衫不整,恐惊扰圣驾。”   内侍官脚步未停,不快不慢地在前头领着路,将那玉佩掖进袖中,笑呵呵地说道:“无妨,圣人正挂心着二公子呢。”   不许谢燕鸿换衣服,那就是事情紧急,圣人心情不快,等不得。收了东西,那就是与谢燕鸿关系不大,这事儿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谢燕鸿笑道:“谢内官指点。”   内侍官只一笑,一路领着谢燕鸿上楼到了门前,低着头躬着腰前去通传。不过一会儿,里头便传出通传之声,谢燕鸿低头垂眼,推门进去了。   圣人在此处休憩,正高坐上首,有太医正等着,给谢燕鸿诊过脉后便退出去了,连着随侍的内侍宫娥都退得一干二净,谢燕鸿知道,戏肉来了。   圣人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医既说你没事,朕就放心了,不然不知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谢燕鸿回道:“让圣上费心了。”   圣人平和地问道:“那豹子怎么会暴起伤人?不是有笼子关着、铁链锁着吗?”   谢燕鸿心里打鼓,面色却如常,回答道:“我也不知,听见那头喧闹便过去了。正是春日里,野兽躁动伤人也是有的。”   圣人不置可否,转口问起了是何人射杀猛兽。   谢燕鸿把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只说道:“是家父最近给我聘的护卫,有点功夫再身上。”   圣人也不多问,随口夸了两句护卫勇武,随手赏一两件东西,又说不必来谢恩了,便让他走了,明显并不在意。谢燕鸿绝口不再多提长宁,转身告退了。   出去时正遇上太子,太子面色阴沉,见了谢燕鸿,扯出个笑来,也不多说,打过照面便进去。   谢燕鸿还没走远,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圣人略带怒意的声音:“......朕还没咽气呢,就这样容不得手足吗?!”   谢燕鸿装作没听到,忙快步离开了。   到了晚上,便听说圣人申斥了荣王,说他组织不力,才致使猛兽伤人,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又处死了两个宝津园驯兽的人,这事就这么作罢了。豹子为何这样,也无人说起。   谢燕鸿知道,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也都是阎王打架时遭殃的小鬼罢了。   谢韬闻听此事,问清楚了谢燕鸿事情经过,便沉吟不语,与谢月鹭在书房里闭门相谈。一向都是这样的,谢燕鸿知道,自己在父兄眼里还没长大呢,有些什么大事,总不与他说。他围着书房绕来绕去,想要找地方偷听,一转头就见到了跟屁虫似的长宁。   今日之事,谢燕鸿有些心虚,没话找话道:“今日幸亏有你,不然我说不准要受伤呢。”   长宁全然不吃他的夸赞,背后又重新背着他那把长刀,抱着手盯着谢燕鸿,只字不言,却仿佛将他心里的小九九都看穿了。   谢燕鸿浑身不自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鞋尖踢着地,又道:“我不是有心的......”   他哪里试过和长宁这样身份的人道歉,说一句“不是有心的”已然是极限了。说“不是有心的”也是滑稽,明明就是预谋在先,但谢燕鸿这样说了,就觉得自己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若是平时,若是其他人,早就顺着梯子下,先给谢二公子说软话了。   长宁却不是寻常人,看着谢燕鸿,张开嘴,只给了一个字:“哦。”   谢燕鸿愣了一瞬,被他气得差点要跳起来,那一点点愧疚之心也烟消云散了。   “有你这么跟主人家讲话的吗?”谢燕鸿怕被父兄听见,压着声音说道,“我又没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吓吓你罢了。别人喊你来你就来,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个直肠子、傻大个——”   长宁往前踏了一步,还没有怎么样,谢燕鸿先被吓住了,连忙住了嘴,还往后退了一小步,瞪圆了眼,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能一箭射死豹子的人。   “谁说你是我主人?”长宁问道。   谢燕鸿眨了眨眼,长宁又说道:“豹子瞳孔涣散,涎液不止,是被喂药了,不杀它,它也活不下来,徒增痛苦。不是救你,是救豹子。”   谢燕鸿无言以对,没想到自己金尊玉贵的,在长宁眼中还比不上一头发狂的野兽,憋闷得很,小声说道:“算了,不和你说。”   他与长宁对立着,白日里那一朵棣棠花还别在衣襟上,只是都蔫儿了,花瓣也掉了大半。谢燕鸿干脆把花解下来,手一松,残花落入院里的流水中,花枝随着水波起伏,过了虹桥,不知流到何处去了。   谢燕鸿突然问道:“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你。”   长宁愣了愣,皱着的眉头松开来,看着谢燕鸿,仿佛在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看得谢燕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长宁才沉声说道:“我不记得了。” 第六章 桃花洞   谢燕鸿那时候太小了,需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日见到那对鱼形玉佩,仿佛是经冬冷冻的冰面有了一条裂缝,一点一点,冰消雪融,记忆浮上水面。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那时候他们谢家还不住在富丽繁华的侯府,家里除了他和哥哥,仿佛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一点的小男孩,终日不哭不闹不说话。比他年长一些的颜澄已经念书开蒙了,他没有玩伴,而这个小男孩就是他唯一的玩伴。   说是“玩”也不尽然,成日里,只有谢燕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乏味了,他和父亲建议,不如让小厮带他们出去玩。出了朱雀门到龙津桥,有好吃的沙糖冰雪冷丸子,还有他最爱吃的沙糖绿豆冰雪凉水,甜津津凉浸浸的。   谢韬却没有准许,谢燕鸿还依稀记得,谢韬那时候说了,这个小男孩不能被别人看见,就像玩捉迷藏一样,要藏起来,被看到就糟了。   谢燕鸿也没有失落,因为他有了新的游戏,那就是“捉迷藏”。   每逢家里进了外人,他就尽职尽责地领着他的小玩伴,四处躲藏起来,有一回,躲进了他母亲装衣裳的大衣箱里,等找到时,他们都在里头睡着了。   再有一次,家里又来人了。这一回,谢韬亲自将他们带到碧纱橱里,放下帘子,让他们不要作声,就当睡着了。谢燕鸿坐在床榻上,竖着耳朵听,听到外头嘈杂,似有人想要闯入,吓得他不知所措。   但他还记得父亲对他的叮嘱,于是他就将他的小玩伴藏到了床底下。外头声音越来越大,谢燕鸿吓得哭了起来,门外的人都进来了,父亲将他抱出去,没有人发现床底下还藏了一个小男孩。   隔了一日,他的小玩伴就要走了。   谢燕鸿舍不得,只当是因为自己没把人藏好,哭闹着不肯。谢韬将一块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块塞给了谢燕鸿。毕竟是小孩心性,开始几日闷闷不乐,后面几日也就抛到脑后了,那玉佩也收了起来,一日一日过去,这段记忆也就没再想起来过了。   只因为是想起了这件事,谢燕鸿才在御前对长宁只字不提,直觉告诉他,这样才是对的。   如果长宁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不言不语的小玩伴,那长宁为什么来,为什么走,又为什么再来,这一切他都不知道,而且父亲也不见得会告诉他。   谢燕鸿往长宁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了又看,问道:“你不记得了?”   长宁又重复了一遍:“不记得了。”   谢燕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一脚将小石子也踢到了水中。他小声嘟哝道:“不记得就算了。”   都不记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谢燕鸿也不再去管他,返身又绕回到书房后头,躲在窗下,看能不能听到些话尾巴。谢韬与谢月鹭父子还在里头,声音不高,语调沉缓,谢燕鸿得竖起耳朵凝神静听,才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太子进献丹药这件事,谏官都噤声了,你也不要掺和。”这是谢韬的声音。   谢月鹭沉默了半晌,说道:“谏官之职,就是立于殿陛之间与天子力争是非。谏官缄默,非太平之兆。”   “圣人上年纪了,再也听不得逆耳之言。太子荣王相争,如今正是要紧时。我们谢家不求高官厚禄,荫蔽子孙,只求平平安安,明哲保身为上。”   谢月鹭沉沉一叹,道:“父亲说的是,儿子知道。”   谢韬又道:“如今朝臣多支持正统,但也不乏有人想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小鸿交友甚广,那几家......也说不准有没有别的心思,拘着他点儿,别总是往外跑......”   听到这里,谢燕鸿也不听了,恐被出来的父兄撞个正着。他心情复杂,回自己房间去了。长宁一直跟在他后头,他听到的,长宁也听到了。但这一些话,在谢燕鸿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对于长宁,却像过眼云烟。   谢家虽然有个爵位在身上,但谢韬早就因为早年战伤,不再领兵了,如今身上不过都是些虚衔。但谢韬在军中仍旧颇有威名,为怕圣人忌惮,谢月鹭并不习武,读书进学,却也不敢真用功奋进,他学问好,被封翰林侍讲,闲时与圣人说说书籍经典。翰林学士虽专司草诏,但也轮不着他,总而言之,谢月鹭不过是担了个名过于实的清贵官衔。   轮到谢燕鸿,他小时爱看些兵书,还吵着要在家里摆舆图沙盘,谢韬不阻他看,但也不允许他往外张扬。父母从不拘着他念书,也不着急给他找个差事历练,他去玩乐,也不多加管束,只不要太过就好。   都这样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居然还是如履薄冰。   谢燕鸿越想越不是滋味,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下人自然是说不得的,他又看向长宁。他在房间里头,长宁坐在檐下的石阶上,不知在看什么。   想起刚才的龃龉,谢燕鸿有些不尴不尬的,但他心里实在是憋闷得慌,一边气,一边又贱兮兮地凑过去。   “你在看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谢燕鸿从他眼中看出了不想搭理。谢燕鸿自讨没趣,转身回房了。外头的长宁突然之间伸出手去,在空中一握,又轻轻松开拳头,一点飘飘悠悠的萤火从他掌中飞起来,是春末夏初的第一只萤火虫。   长宁专注地看着那一点幽光,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长宁声音低沉,继续自言自语道,“是萤火虫。”   这是那日玉脂抛绣球的灯谜。   谢燕鸿正在房里,扒着窗口往外瞧,他听不见长宁的声音,却见到了那一点萤火,他也用目光去追随那点明灭的萤火,目送萤火往远处花草间飞去。   宝津楼下死了人,荣王被申斥,圣人似又旧疾复发,数日不曾临朝。百姓们不懂内情,自然能够尽情享受这大好的春光,到城外踏青赏春。谢燕鸿倒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了许久,这回,颜澄和孙晔庭也没来找他,估计也是家里拘束着,不许到外头瞎跑添乱。   浴佛节的热闹,谢燕鸿没凑上,连端午也是在家里过。   端午那日,不好到外头热闹,家里倒是一色色过节的东西都备齐的。彩色丝线编成百索,挂在门上,以避邪祟。侯夫人王氏还用掺入金线,亲手编成一条,要系在谢燕鸿的手腕脚腕上。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谢燕鸿羞得耳热,但又不好违逆母亲,只好系上。   王氏又朝长宁招了招手,笑着往他手腕上也绑了一根。长宁没说什么,只是一整日看了又看,仿佛新鲜得不行。这些端午常有的东西,他仿佛都没见过,不仅没见过百索,艾草老虎艾草小人也没见过,切开后蛋黄流油的咸肉粽子,他一口气能吃上好几个。   端午过后几日,东西尽数撤下来。长宁手上系的百索却没有取,谢燕鸿故意调侃他:“你多大了,还这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我的也送给你算了。”   话一说出来,谢燕鸿又后悔了。   这几日,他一句话都没和长宁说过,他自己倒是憋着气,倒是长宁一如既往,反正他也甚少说话的,谢燕鸿不叽叽喳喳地烦着他,正合他意。   但长宁是真喜欢这百索,在关外何曾见过这些小玩意儿。说到底,他也不是真喜欢这一条绳,他喜欢的是王夫人垂首编绳时,那一抹温柔。那种感受,仿佛摸到了草原上初长的春草,摸到了新长好毛的羊羔,让人心里忍不住发软。   长宁点点头。   谢燕鸿见他真的想要,便把自己的百索解下来给他,手上戴两条,多少有点奇怪,谢燕鸿灵机一动,将两条绑成一长条,还把长宁的那块鱼形玉佩穿上。   “绑在脖子上吧。”谢燕鸿提议道。   长宁又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低下了头,露出脖子。谢燕鸿原本是想叫下人帮他绑的,见状,也就自己上手了,帮他把彩绳绕过脖子,在后颈绑了个活结,鱼形玉佩便垂在锁骨那儿。玉色温润,趁着他麦色的皮肤,质朴天然。   长宁高大健硕,此时却驯顺地低着头,任谢燕鸿帮他拨弄那彩绳。   谢燕鸿轻轻一吹,吹开他垂在后颈的几缕随发,心里高兴得很,说道:“好了。”   如此几日过去之后,圣人估计是病好了,终于不再罢朝,荣王也解了禁足。一切风波仿佛渐渐平息,春末夏初,青杏上市,京城酒楼初卖梅酒,谢燕鸿终于能出门了。   夏日里,别无节日,只不过在风亭水榭、峻宇高楼上登高乘凉,饮酒作乐罢了。没几日,颜澄便设宴要招待谢燕鸿,在桃花洞的玉脂那儿。   国朝有纲,官员是不许狎妓的。   谢燕鸿没有官职,也从不曾在桃花洞过夜,他与玉脂交好一事,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没想到颜澄胆大,居然敢在桃花洞设宴。   经“抛绣球”一事,玉脂的名头越发响,作为桃花洞的头牌,自然是有些排场的。玉脂本就心思巧,从谢燕鸿这儿也学了不少,听说颜澄要来设宴,专在一个有曲折溪流的僻静小院里,摆了曲水流觞宴。   金银酒器随水漂流,乐妓坐在花木扶疏之间,管弦之声若隐若现。隐蔽处放了不少冰块,专有人将凉风扇出,好不惬意。   谢燕鸿问道:“你就不怕谏官参你一本?”   “怎么不怕?”颜澄嬉笑道,“那些软骨头,圣人服丹的事,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就只能逮着这些细枝末节......”   谢燕鸿“嘘”了一声,瞪他:“这也敢说,你不要命了......”   颜澄揽着他肩膀进门,说道:“你就放心吧,谏官不敢参。”   “那日......”谢燕鸿想起那日在宝津楼下玄豹伤人,又想到随后偷听到圣人大发脾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   颜澄不似他心事重重,知道他想说什么,安慰道:“别多想了。那日不过是阎王打架,也遭殃不到你的头上。”   谢燕鸿说道:“那豹子......”   颜澄看了看左右无人,揽住谢燕鸿的脖子,小声说道:“说是申斥了荣王,但这回演武,荣王是有份组织的,出了乱子他也遭殃,依我看,那豹子也不是他的手笔。”   荣王遭殃,谁得利,自然是太子。那日圣人训斥的竟是太子?   颜澄见他了然,用脑袋轻轻撞了撞他的额头,说道:“听我娘说,圣人生了大气,这才旧疾复发。但太子毕竟是正统,这不还是申斥了荣王?”   两人话刚说完,便已经到了小院里了,谢燕鸿放眼看去,怪道谏官不敢参,宴席之中,高坐上座的,竟是太子。   作者有话说:   古风正剧真的费脑子。   希望大家能多多评论呜呜呜呜   当然收藏也不能忘! 第七章 贼船   来都来了,谢燕鸿不好走,也不敢走。他瞪了嬉皮笑脸的颜澄一眼,朝太子拱手一礼,便在下首坐下了,长宁忠心耿耿地扮演护卫随从的角色,抱着手立在他身后。   长宁很奇怪,他相貌不俗,高大挺拔,按理来说很扎眼,但他静立不动时,就好像一棵树一阵风一朵花,让人无端就忽略了他。谢燕鸿在心里嘀咕过,这怕不是一种功法,方便隐匿踪迹。   经过之前的事,颜澄心里是彻彻底底地讨厌起长宁来了,但那日他也一样亲眼见长宁射杀玄豹,心里有点怯了,只懒懒地扫了长宁一眼,不再多言。   玉脂坐在太子身旁,殷勤劝酒。   谢燕鸿与颜澄挨着坐,小声抱怨道:“我避之不及,你怎么还上赶着掺和。”   颜澄支着腿,坐得歪歪斜斜的,举起一盏酒,遮住嘴巴,朝太子那头看了看,小声和谢燕鸿咬起耳朵来:“那位开口,说要摆宴,把人都请过来,我还能说不?只别多嘴掺和就行了,退一万步讲,支持正统还有错了?”   说是这么说,谢燕鸿却总觉得不妥,只能按下不想。   太子在上头发话了:“你们两人说什么呢?”   颜澄笑道:“说点儿闲话罢了。”   “你们从小就要好。小时候咱们都是一块儿玩的,”太子温和地笑着道,“长大后倒是和孤生疏了。”   太子比他们年长,他们在御花园里挖泥巴的时候,太子已经在念书了,哪里有一起玩过。谢燕鸿与颜澄对视一眼,忙连声道“不敢”。太子好像一心要和他们套近乎,不住地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以前定远侯夫人与母后亲近,进宫来时总带着你。孤记得你小时候作女孩子打扮,玉雪可爱,颜澄小时候不懂事,还闹着要和你结娃娃亲......”   是有这么回事,谢燕鸿小时候多病,一直到四岁上下才不再扮作女孩,他耳垂上还有耳洞。这样的笑谈,谢、颜两人早都被打趣惯了,并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太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晔庭也来了,就坐在谢燕鸿他们对面,只是没人给他递话,他就安静着。   谢燕鸿一是为了打断太子再忆当年,二是为了不冷落他,便朗声说道:“你桌前那碟红菱看着不错。”   孙晔庭还没说话,太子便道:“是不错,脆嫩多汁,你尝尝。”   太子话音刚落,便有机灵的乐妓将那碟红菱端过来,帮谢燕鸿剥起来。玉手嫩白,与红菱剥开后的颜色相仿,看着便叫人喜欢。只是孙晔庭不免尴尬,也不说话,朝谢燕鸿笑一笑便罢了。   也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不待见孙晔庭,既不待见,为何又要请,谢燕鸿小声问了颜澄,颜澄只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谢燕鸿用手肘杵了杵颜澄,颜澄会意,找了个话头,说起那日的马球赛:“小孙你进了几球......哎哟,你踩我做什么......”   谢燕鸿干笑两声,收回脚,孙晔庭尴尬一笑,不说话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孙没进球......”谢燕鸿小声骂道。   颜澄嘀咕道:“我又没看,哪里知道......”   金银酒器随着潺潺的流水飘动,时不时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玉脂今日也是一身红裙,打扮得艳光四射,伸手一指,娇声说道:“那一盏是奴亲手酿的青梅酒,殿下可要尝尝?”   太子颔首,玉脂起身要去拿,太子却按住不让她起身,只朝孙晔庭道:“晔庭可愿替孤拿一盏来。”   孙晔庭自然不会回绝,起身去拿。那一盏酒徐徐顺水而流,并不好拿。按理说,应该是随侍在旁的丫头小厮去取,但在场的都没有笨人,见太子不待见孙晔庭,就都没有动手。水边湿滑,孙晔庭伸手去够,没够着,拿一盏酒又顺水而下了,他又要去追,窘迫得耳根都红了。   有乐妓嬉笑着伸手,撩起一点水花,溅湿孙晔庭的袍角。   谢燕鸿看着不像样,朝玉脂那儿看了一眼,玉脂接住了他的眼风,起身朝太子道:“还是奴去取吧,没的让小伯爷湿了衣裳。”   太子只不说话,玉脂干笑两声,又坐下了,微不可见地朝谢燕鸿摇摇头。   眼看着孙晔庭差点不小心一脚踏进水里,堂堂一个伯府少爷,居然在这样的场合让人看笑话。谢燕鸿忍不得了,要站起来说话,颜澄一把拽住他,朝他皱着眉摇头。   谢燕鸿又坐下了,看了看,又觉得实在忍不了。   从小到大,孙晔庭是最最安静的。一群勋爵子弟里,颜澄的娘是敬阳公主,御花园是他的后花园,谢燕鸿的爹谢韬是开国功臣,他娘是先皇后的闺中密友,一个个数下来,也就数孙晔庭家里最不显。一群人里,往往有那么一个人,像盛光下的影子,孙晔庭就是这个影子,他似乎也甘当这个影子,从不出头。   但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么被当众折辱的理由。   谢燕鸿甩开颜澄的手,一下站起来,但太子没留意他,太子被这时进来的另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好热闹。”荣王说道。   没想到荣王会来,在座的都愣了,匆忙行礼。   荣王不请自来,守门的人不敢硬拦,跪着不住告罪,太子面色不虞,但他常年都是亲和温文的模样,这时候也能勉强扯出个笑来。   荣王说:“听小孙说,皇兄在此摆宴,来凑个热闹。”   话音刚落,孙晔庭就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但太子如利箭一样的目光还是射向了他。   荣王又问孙晔庭为何立在水边,孙晔庭低着头,回答道:“替太子殿下取一盏青梅酒。”荣王习武,眼疾手快,弯下腰去,一下便在淙淙流水之中稳稳截住了那盏酒,交给小丫头,捧到太子殿下的案前。   太子却也不喝,一时之间,无人讲话,只听得见流水潺潺,好不尴尬。谢燕鸿与颜澄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这会儿掺和不得。   荣王朗声笑道:“既然没有我的座,就也不叨扰皇兄了。小孙今天原本是要应我的约,却被皇兄叫走。皇兄这儿既已这样热闹,那小孙便与我回去对饮吧。”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谢燕鸿皱着眉,看着孙晔庭跟着荣王走了。太子面上还持得住,但眼神却明显阴沉下来了。谢燕鸿这才回过味儿来,怪道之前孙晔庭能知道谢月鹭在御前得了夸奖,原来是因为他与荣王走得近,今日太子不待见他,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勋爵功臣人家,怕遭圣人记恨,不敢站队,小辈来往起来就方便得多。但他们往后都是要承爵的,孙晔庭和荣王走得近,也就等于整个孙家绑在荣王身上了,这也是为什么谢韬拘着谢燕鸿,不许他出去瞎玩。   走了一个孙晔庭,太子说到底也不是十分在意,不过是争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丝竹管弦接着演奏,冰水里浸过的时鲜瓜果流水般地上,谢燕鸿却食不知味。   颜澄向来粗疏,安慰道:“他们争他们的,咱们要好不就得了,过两日约小孙出来饮酒。”   谢燕鸿也懒得和他说,多饮了两盏酒,面上浮起潮红,想要回家了。太子却不放人,不住地和他们谈笑风生,像是在和荣王较劲似的,势要将他们两家拉上自己那条船。   谢燕鸿都把自己亲爹拉出来了,太子还不肯罢休:“侯爷也操心太过了,你都将近十七,若是寻常人家,都结亲了。”   颜澄被一个胡姬灌得七荤八素,满面潮红,拽着谢燕鸿,要他继续喝。谢燕鸿恨铁不成钢,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踩得他大叫一声,逗得劝酒的胡姬咯咯地笑。   眼看着颜澄是靠不住了,谢燕鸿回头瞥了一眼不存在似的长宁。   就这一眼,却被太子留意到了。太子也正喝到兴头上,顺着谢燕鸿的目光看过去,扬声说道:“这就是那日射杀猛兽的壮士吗?”   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媚上的人多说了几句,让长宁在太子这儿挂了号。太子素来喜欢作出贤德样子来邀买人心,当下就要让人给长宁加一席。谢燕鸿生怕长宁当场给太子没脸,悄悄地伸手,拉住长宁的衣服下摆,轻轻扯一扯。   长宁看他一眼,在太子加的那一席上坐下了。   也不见礼,算是犯上了,只是大家都喝得脸酣耳热,没人计较,就这么放过去了。谢燕鸿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快要醉死过去的颜澄,无言以对,干脆挪了挪屁股,挨着长宁坐,附耳过去小声说道:“太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应付过去,千万不能甩脸子,知道不?”   长宁感觉到一股酒气伴着热气熏到脸上来,歪了歪头躲开。见状,谢燕鸿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不识好人心”,侧过一点身子,不理他了。   官场上,最易拉近关系的,要么就是共同的利益,要么就是酒色。太子今日既在桃花洞摆宴,就没想着光喝酒。美艳的胡姬,柔婉的乐妓,簇拥着这些少年公子们,不住地劝酒。青春慕少艾,他们中大多数家里都是管得严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酒一个劲地灌下去,有好几个都失了分寸,说起荤话来。   太子早就娶妻生子,这上头也是颇有心得,借着酒意,越说越不像话,谢燕鸿皱着眉头,坐如针毡。太子指了一名衣衫单薄的胡姬见长宁年少英俊,捧一盏酒劝他喝,长宁依旧冷冷的,单手持盏,仰头喝个干净。   谢燕鸿一边应付着劝酒的乐妓,一边偷偷看他,心不在焉。难不成这个火烧不着、水泼不进的木头人好的竟是这一口?英雄难过美人关?   胡姬颜色好,麦色肌肤,绿眼睛水蛇腰,劝了一盏又一盏。谢燕鸿故意不出声,一是心里还多少赌着气,想看长宁会不会出丑,二是心里也好奇。   不知不觉的,谢燕鸿自己也喝了不少,这时候,又有乐妓,满斟一盏酒,捧到谢燕鸿面前。   那乐妓衣衫单薄,贴在谢燕鸿身上,隔着一层纱衫,能感觉到温热的皮肉,香风熏人欲醉。谢燕鸿有些头晕,想推开她,又觉得简直无处下手,那盏酒直接捧到他嘴边,酒气熏得谢燕鸿心砰砰地跳,他颇觉不妙,装作醉了,一抬手,打翻了酒。   乐妓一声惊叫,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谢燕鸿撑着桌案站起来,脚下发软,脑子里还算清醒,他说道:“不胜酒力,唐突殿下了。”   太子也有些眼神迷蒙了,看他一眼,挥挥手道:“扶下去换件衣裳。”   玉脂在他旁边,应了一声,要去扶谢燕鸿。谢燕鸿看了一眼还在喝的长宁,推了他一把,佯作颐指气使,说道:“你扶我去。”   长宁手上正好拿着酒盏,被他一推,酒盏也脱手了,洒了一身,这下好了,两人都是一身淋漓,酒气熏人。玉脂引着两人往屋里去,她看上去颇有些惴惴不安,一路走一路往他们两人身上瞧。   这不对劲。   走在前后无人的长廊里,谢燕鸿只觉得头晕,扶住廊柱,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扯住玉脂的轻纱披帛,问道:“这酒里掺东西了?” 第八章 至柔至刚   长廊两头都支着窗子,夏夜的晚风拨动檐角系的小银铃,丁零零作响。   玉脂“哎呀”一声,压低声音朝他说道:“嘘!寻常助兴用的而已,并不伤身,太子给你们都安排了姑娘,你疏散一下就完事了......”   谢燕鸿扯住玉脂的披帛不松手,朝她摇摇头。   玉脂急了,忙道:“太子哪里是能得罪的,你又不吃亏,太子给你挑了好的来呢!”   谢燕鸿还是不松手,玉脂不住地往后看,生怕后头有人听见。她急得直跺脚,头上的钗环丁零零地响。见谢燕鸿实在坚持,玉脂也无法了,一咬牙道:“就帮你一回,被发现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谢燕鸿这才松手了。   玉脂领着他们俩往房间里去,把里头等着的姑娘打发出去。谢燕鸿满面通红,从耳根红到脖子,手脚像软面条似的,扶着桌子,勉强站好。   “你醒醒酒,”玉脂说道,“实在遭不住了就叫我。”   玉脂将门合上,走了。她一走,谢燕鸿便喘着气说道:“把香灭了,窗打开。”   谢燕鸿不狎妓,但和玉脂多有来往,也知道这些娼门里的道道。酒里有东西,香里也有,用量都不重,对那些常在风月场里走的人来说,不过寻常,但谢燕鸿没经过这些,两下里一合起来发作,他有点遭不住了。   等了一会儿,竟没人答应。   谢燕鸿一回头,见到长宁愣愣地坐在桌边,倒撒的酒泼了他一身,眼神都直了,喊也不答应,显然是醉得狠了。见状,谢燕鸿一屁股坐下,抱着疼得不行的脑袋,哀叫一声。   这竟也是个靠不住的!   谢燕鸿强撑着站起来,掀开熏炉盖子,把茶壶提起来往里头一浇,“滋”一声把香浇灭了,再把窗户打开,凉风徐来,房间里便不憋闷了。谢燕鸿吐了口气,还是觉得热,抬手扯了扯领口。   长宁还坐在桌边,不说话也不动。   谢燕鸿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叫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骂道:“不能喝就别喝,呈什么英雄,美色当前就成软骨头了?嗯?”   长宁还是没反应,深麦色的皮肤下透出点红来,歪了歪头,仿佛没听明白谢燕鸿的话。   谢燕鸿又骂了一句:“上辈子欠你了......”   外头还在饮宴,总不好拂了太子面子,一走了之,又不好让醉鬼就这样坐一宿。谢燕鸿把长宁的胳膊拉起来,肩膀顶着长宁的腋下,咬牙一使力把人从椅子上扛起来。   长宁太重了,谢燕鸿差点没站稳,歪歪斜斜地扛着他往里头走,把他往床榻上摔。长宁陷进了香香软软的被褥里,谢燕鸿本就头晕腿软,左腿绊右腿,天旋地转,也摔下去了,摔在长宁身上,鼻子撞到胸膛上,疼得泪汪汪。   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谢燕鸿趴在长宁身上,闭着眼甩甩头,撑着长宁的胸膛坐起来。   猝不及防,长宁一个翻身,半个身子将谢燕鸿压在身下,谢燕鸿差点没喘上气来,推也推不动,叫道:“起开!”   长宁却像听不见,手脚并用夹抱住谢燕鸿,在谢燕鸿耳边茫然地低声说道:“头疼。”   谢燕鸿怎么都挣不脱,反而累得浑身是汗,衣衫不整,他干脆泄了力气,打算就这么睡一觉算了。就在这时,长宁又说道:“你这里怎么有个洞眼......”   说的是耳垂,长宁靠得太近了,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张,碰得谢燕鸿耳朵发痒。谢燕鸿侧过脑袋,尽量让自己的耳朵离长宁远一些。   “小时候扎的......你别动行不行!”   长宁没听见似的,好像找到了让自己好奇的玩意儿,他抽出垫在谢燕鸿身下的一只手,捏住谢燕鸿的耳垂。他手上有茧子,摩挲谢燕鸿的耳垂时粗糙极了,谢燕鸿几乎要叫出来,裆部鼓起来了,欲哭无泪。   “你干什么呀!别动了!”   谢燕鸿大喝一声,猛地从长宁的钳制中抽身出来,手脚并用地向床边爬去。长宁虽然醉得狠了,但本能还在,就像突然被抢走玩具的大猫,他伸手抓住谢燕鸿的脚踝,一把将他扯回来。   谢燕鸿哪里肯轻易就范,也不顾什么风度了,手脚并用,胡乱地踹打。谢燕鸿越是挣扎,长宁就越是压制。谢燕鸿哪里斗得过他,很快地,两只手腕被他一手抓住。   谢燕鸿气喘吁吁,两腿一蹬,认命地仰躺着,累得说不出话了。   这时候长宁却什么也不干了,就这样俯视着谢燕鸿。他的头发沾了酒液,一绺一绺地垂下来,醉酒后的眼神直愣愣的,琥珀色的瞳仁波光流转。   忽然,长宁趴倒在谢燕鸿身上,热烘烘地压了个结实,呼吸平稳。谢燕鸿以为他终于消停了,松了一口气,推不动他,干脆合上眼,准备睡一觉。谁知道,长宁竟把脑袋埋入他颈窝里,腰轻轻地耸动着。   谢燕鸿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一时半会儿竟反应不过来。   长宁紧闭着眼,急促地喘气,浑身发烫,像烧红的碳,一下下往谢燕鸿身上顶,发情的狗似的。谢燕鸿的腰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只感觉到长宁那儿又硬又热,隔着衣裳,不住往他腰眼小腹处顶。   谢燕鸿心里把太子翻来覆去骂了百八十遍,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也不知是躁的还是热的,额发都湿透了,脖颈上全是黏腻腻的汗,满床的被子都被他踢得皱巴巴的。   过了好一会儿,长宁闷哼一声,消停了,趴在谢燕鸿身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小呼噜。   谢燕鸿拼命将他推开,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来,裤裆里湿漉漉的,难受极了。   这回是完全清醒了,谢燕鸿悄悄打开门,探头出去看了看,外头仿佛已经散席了,静悄悄的。逮住来往伺候的小丫头,问了颜澄的去向。知道前头散席了,颜澄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谢燕鸿便放心了。   他摸出几个钱来,让小丫头使人帮忙去雇车,又叫来几个人,将醉死过去的长宁也扔到车上,一路颠簸着回了侯府。   侯府还给他留着门,但他这么晚归,第二天肯定会被爹娘知道,到那时候又有一顿折腾,谢燕鸿想着就头疼。他指使下人,把长宁扔回他自己的房间去。谢燕鸿总觉得心虚,换下来的脏裤子也不好意思让人去洗,直接扔进澡桶里,湿得看不出来了才罢休。   翌日宿醉,谢燕鸿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忙吩咐人去煮醒酒汤,一推开房门,就见到长宁黑着脸坐在廊下。   谢燕鸿热气上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干、干嘛......”   长宁站起来,眉头皱成川字,问道:“我喝了什么?怎么头疼成这样?”   谢燕鸿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怒道:“你自己喝的!不会喝酒还喝,醉了发酒疯,还恶人先告状!”   长宁被他吼得一愣,他以前喝过酒,关外的葡萄酒、马奶酒,又烈又醇,他只敢喝两口。昨天那样甜丝丝的,软绵绵的,竟也是酒吗?他抱着疼得要裂开似的脑袋,转身回房了,留下谢燕鸿原地,又羞又恼。   因着宿醉,长宁竟在房里窝了一日不曾出来,从不喝酒的人,醉起来后劲极强。   谢燕鸿试探了几句,见他似乎完全不记得那日的荒唐事,也就不再提起了,权当是酒后糊涂。过了几日,颜澄又给他发帖子请他,他也怕再有上回的事,先推了,回话过去道,等过一阵再说。   进了七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圣人又罢朝了,说是老毛病又犯了,身子不舒服,朝中上下的事情,都尽数交给太子打理,七月里宫中是要摆宴席的,为了显示圣人身子没有大碍,宫宴还是一如既往地办,甚至办得比往日还要隆重。   谢韬已经好几年没有出席过了,今年也破天荒地要去。   谢韬与谢月鹭同乘一车,谢燕鸿与长宁同乘一车,时近七夕,车马盈路,锦绣满街。谢燕鸿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小儿手捧含苞欲放的荷花,沿街叫卖,还有人将荷花扎成双头莲的模样,图个好意头,满街都是幽幽荷香。   宫里规矩严,长宁是不能去的,他只不过随车,在车里等候。   谢燕鸿摸了几个铜钱,让跟车跑的六安买来几捧荷花,分一些送回家去给母亲和嫂嫂,另一些放在车里。荷花苞饱胀得像是马上要破裂似的,上还有晶莹的水珠,娇艳欲滴。   长宁似是没见过,伸出手去点了点花苞的尖尖。   这几日,谢燕鸿见了他总有些尴尬,但长宁向来都是那副木头模样,谢燕鸿也就慢慢地自在起来了。   他想起长宁似乎是很喜欢花,别人抛给他的那朵山茶,他拿白瓷碗装满清水,花就这样浮在上头,竟也养了几日。   谢燕鸿将微微绽开的荷花凑到长宁鼻端,长宁凑过去闻。他眼眸低垂,鼻尖埋入花苞中。鼻梁直挺,上面还有个小小的驼峰,五官线条硬朗,花苞却柔软馨香,至柔至刚。   谢燕鸿撇开目光,将花收回来,随手放在一边。   车速慢下来了,他再撩开车帘,车旁已经没有行人了,前头便是宣德门,金钉朱漆,雕梁画栋,镌镂龙凤,朱栏彩槛,禁军佩刀分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车驾将停,一应人等都得下车了。   想着要让长宁瞧瞧热闹,谢燕鸿又把车帘撩开些,让开一些让他看。   “进了宣德门就是大内,你瞧——”   谢燕鸿一回头却被吓了一跳,长宁面如金纸,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眉头紧皱,眼神失去焦距,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谢燕鸿忙放下车帘,急急问他:“怎么了?!”   长宁闭上眼,嘴唇翕动,谢燕鸿把耳朵凑到他唇边,听见他用气声说道:“头疼......”   这是怎么了?宿醉能醉这么多日?   谢燕鸿正要叫人,却见长宁似是头疼难耐,弯腰蜷起来,手抱住脑袋,要把脑袋往车壁上撞,吓得谢燕鸿手脚并用爬过去,抱住他的脑袋。   六安敲了敲车门,说道:“二爷,该下车了。”   长宁力气大,谢燕鸿几乎抱不住他,急得脑袋出汗,他叫道:“喊个大夫来!”   作者有话说:   床上打个架而已,应该还好吧? 第九章 君子有癖   六安跑着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把脉也把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好好休息就完事儿了。   进宫的时辰不能误,谢韬和谢月鹭过来看过后,便先行一步了。谢燕鸿留在后头,长宁那一阵要命的头痛似乎已经过去了,他靠在车壁上坐着,闭目不语,眉头紧锁,嘴唇还发白,谢燕鸿叫他,他也不答应。   也不知他是怎么了,谢燕鸿一时也无法,只能把六安留下来看着,自己匆匆进宫去。   太子主持的宫宴一如既往,谢燕鸿心里惴惴,并没有宴饮的心思。颜澄跟随着父母就坐在谢燕鸿对面,谢燕鸿朝他笑,他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转头与父母讲话。   酒过三巡,谢韬提出要面圣。   别人提出来,太子敢不应,谢韬提出,他不敢不应。谢韬有从龙之功,从圣人在江东起家便跟在身边的,当年前朝兵败,圣人挥师叩开京师城门,沿着御街直入大内,谢韬是策马紧随其后的。   太子对待谢韬很礼貌,当即便让内侍官拿着自己的牙牌去开内宫门,亲自领谢家父子三人面圣去。   圣人起居的福宁殿就在面前,谢燕鸿本以为太子会和他们一块儿进去,谁知道太子坦坦荡荡,在殿门外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们进去。谢韬与谢月鹭先行,谢燕鸿落后了一步,看了太子一眼,正好与太子的目光对上。   太子朝他一笑,笑得促狭,谢燕鸿不明所以。   “那日是孤考虑得不周,”太子的手虚虚握拳,抵在唇边,笑道,“没想到小鸿不爱红妆。”   谢燕鸿听得一愣,好一下才反应过来,太子以为他好男色。怪不得那日没有后招,原来是这里圆过去了。定是玉脂说了些什么才让太子误会,谢燕鸿干笑两声,心想着,误会断袖好过误会自己不识抬举,拂了太子的美意。   太子以为他不好意思,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君子有癖,瑕不掩瑜。”   谢燕鸿怕他再说点什么尴尬话来,连忙告辞进了福宁殿去。   大夏天的,福宁殿却门窗紧闭,一丝风都不放进来,圣人怕是病得不轻,谢燕鸿心里一沉。谢韬正坐在床边,谢月鹭立在后头,床帐挂起来,圣人正靠坐在床头,看着气色却不错,面色红润,不似大病。   谢燕鸿忙请过安后立在兄长旁边,静静听着。   谢韬正与圣人聊着往昔的戎马岁月,正聊到彭城一役,设伏九里山,重创李朝大军。攻下彭城后,京师再无屏障,水军千帆竞发,沿汴水北上直取京师,改朝换代,定国号为“梁”。聊起峥嵘岁月,总是让垂暮之年的人焕发生机,圣人聊得痛快,面酣耳热。   “......那群蠢材,在九里山被围了,惊得下巴都掉了,被打得哭爹喊娘,好不痛快!”圣人先是大笑,然后又想起了些什么,语调急转直下,“可惜了独孤信,也是一代将才......”   谢韬却似不愿再聊,垂首沉吟不语。   圣人长叹一口气,握住谢韬放在膝上的手,叹道:“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年纪上来了,儿女也都大了,见一次少一次,你也多来宫里看朕,聊聊往事也是好的。”   谢韬也不说些龙体康健之类的奉承话,再聊几句后,便告退了。   前头宴席也快散了,干脆直接出宫门。谢燕鸿跟在父兄身后,左右无人,领路的内侍官也在前头,谢月鹭说道:“圣人看着精神头还好,父亲也该放心了,一时半会儿还乱不了。”   谢韬却不以为,皱着眉头,并不开怀,他说道:“圣人面色红润,手心却发凉沁汗,是外强中干之兆。”   父子三人各有计较,一时无话。   也不知车里的长宁怎么样了,谢燕鸿急于去看,没留神竟没看到颜澄正站在车边等他,还是颜澄轻咳一声,他才见到了。   谢燕鸿匆忙说道:“刚才宴席上你怎么不理我?先不说了,过两日我再找你。”   颜澄却拦住车门不让他上,谢燕鸿皱了眉头,耐着性子问他:“怎么了?”   颜澄瞪着他老半天,哽住了喉咙似的,半晌才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谢燕鸿摸不着头脑。   颜澄仿佛找不到词儿似的,嘴巴几次张开闭上,好不容易才把话憋出来:“他们说你是个断袖。”   对于太子以及那些极擅玩乐的公子哥儿来说,这不过是又一幢风流美事,爱男色也好,好女色也罢,不过都是些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颜澄却听不得,倒不是他觉得好男色如何,只是气谢燕鸿不曾与他说过。   谢燕鸿却不高兴自己的事儿被乱传,皱眉说道:“那些人乱嚼舌根,你凑什么热闹。”   颜澄不依不饶地道:“你就说吧,是还是不是?”   面对颜澄的灼灼目光,谢燕鸿一时间却语塞了,撇开头,没好气地说道:“不干你的事。”   颜澄被他刺了一下,先是有些难过,然后又化作怒火,推开谢燕鸿,抬脚要上车,边说道:“自从那个长宁来了,你就和我生疏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谢燕鸿把他扯下来,声音也提起来了:“你几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头脑简单!”   颜澄气得跳脚,和他对着呛起来:“我叫你你也不出来,你干脆和我绝交算了!”   谢燕鸿也被他气得不轻,就差用手指戳他脑门让他清醒一点儿。   “你动动脑子好吧,不该掺和的事儿也掺和,别到时候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颜澄瞪着眼说道:“什么该掺和不该掺和的,我也没干什么。都是一家子亲戚,谁爱当皇帝谁当,还能砍我的头不成?”   谢燕鸿冷笑:“你有个当公主的娘,我可没有。”   颜澄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说道:“小鸿,你这是要和我生分了?”   谢燕鸿正气头上,不想理他,抬脚就要上车,颜澄也不去拉他了,说道:“回头你可别找我!”   谢燕鸿嘟哝道:“我不找你,你也别理我,再理我你是狗!”   颜澄怒道:“滚!”   但他没想到,这儿停的是谢家的车,狠话撂下了,谢燕鸿上了车,倒是他自己,灰溜溜地滚了。   谢燕鸿被他气得脑袋发昏,车上,六安听见他和颜澄吵架,大气也不敢出,怯生生地溜出去喊车夫驾车。长宁靠在车壁旁躺下了,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刚才吵得那样凶也没能吵醒他。   谢燕鸿深呼吸两口气,朝外头吩咐道:“车驶得慢些。”   车辚辚前行,长宁也只是皱皱眉头,没有睁眼。他那么大的个子,蜷在车上,让谢燕鸿看着觉得可怜,伸出手去轻轻点了点他紧锁的眉头,又吹了吹他凌乱的发丝。   到家了,长宁也醒了。   谢燕鸿被他头疼时的模样吓得不轻,盯紧他的脸,问道:“没事了吧?”   长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没事了,头疼而已。”   他说得轻巧,仿佛这样的头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吓得谢燕鸿更加心惊,小心地问道:“是宿醉那样的疼?你时常这样头疼?”   “不是醉酒,”长宁摇摇头头,想了想又道,“以前疼过,但没有这次这样疼。”   看来是顽疾,谢燕鸿琢磨着,京里多的是杏林圣手,实在不行,偷偷托颜澄的情,请了好的太医来也不是难事。想到颜澄,谢燕鸿才突然想起他和颜澄吵架了,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头疼起来了,烦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夏夜有凉风,窗户开着,谢燕鸿透过窗洞往外看,发现长宁也没睡。   他推开门到院子去,才发现长宁竟然在树上。   那样高壮的梨树,开花时密密匝匝的,堆云砌雪似的,他居然也爬得上去,蹲坐在最粗的那根枝干上,目光越过院墙,极目远眺。   “在看什么?”谢燕鸿扬声问道。   长宁也不答,看得出神。谢燕鸿来了劲,也要爬,狗熊抱树似的,费劲吧啦吊在树干上,上不去。长宁见他这样,俯身伸手给他,借着他的力,谢燕鸿也成功上了树。   谢燕鸿跨坐在枝干上,枝叶随着他们的动作簌簌摇动。谢燕鸿生怕掉下去,用手死死扶着树枝,脚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长宁却如履平地,依旧稳稳蹲坐在他身后。身后有人靠着了,谢燕鸿觉得安全了不少。见长宁并未躲避,他也放松下来,往后挨在长宁身上。   长宁低头看了一眼,望见了谢燕鸿耳垂上的耳洞,目光一触即离。   放眼望去,越过已经宵禁的街巷坊市,灯火通明的就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宫城。   已近七夕,星汉灿烂,银河如带,蜿蜒于浩瀚无垠的夜空之上,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闪烁的星辉宛如情人的目光,脉脉含情。   作者有话说:   小学生吵架现场 第十章 汪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隔得一日,谢燕鸿在院子里侍弄青瓷大缸里种的碗莲。青瓷大缸足有半人高,装满水,莲叶圆圆,碗莲粉嫩,再养几尾颜色鲜艳的锦鲤,放在檐下的角落里,闷热的夏日就活起来了。   长宁喜欢在啃馒头时扔一点碎屑进去,然后蹲在一旁看锦鲤争食,一看能看半日。   突然间,谢月鹭一阵风似的进院子来,拎着谢燕鸿进房间去,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就在谢燕鸿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压低声音问道:“你在外头嫖妓了?找的还是娈童?你搞断袖?”   谢燕鸿忙说:“我不是啊!我没有!”   谢月鹭咬牙切齿地说道:“外头都传遍了,说你一下子找了十个娈童,啊?夜御十男,你出息了啊谢燕鸿!”   原来谣言传着传着可以传成这样的,谢燕鸿欲哭无泪:“哥!我真的没有!我不是断袖——”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被踹开,时机刚好,谢韬闯进来,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燕鸿!你居然搞断袖!反了你了!”   谢燕鸿整个蒙了,他还没来得及分辨一句,已经被谢韬给拎到祠堂去,说是要请家法——一根巴掌宽的黑檀木戒尺,乌黑油亮。   谢燕鸿理直气壮地喊道:“冤枉!我没有!我娘呢?我找我娘!”   谢韬哼了一声:“你娘出城礼佛上香去了,今天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免不了你一顿打!”   谢燕鸿愣了一下,有点回过味儿来了。   谢韬歪了歪头,就有家仆上来,要把谢燕鸿放倒在长板凳上打他屁股。这时候,一直一声不吭的长宁突然挡在他前头,扼住那人的手反到后背,疼得那家仆嗷嗷叫。旁边几个人不知道长宁的来头,见有人居然敢公然违抗侯爷的命令,惊了,要一拥而上制服他。   谢燕鸿忙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挂在长宁的胳膊上,拉起架来:“算了算了......”   谢韬抢过那戒尺,大喊道:“反了你了!我亲自来打!”   谢月鹭不住地左右劝,这时候,嫂子章玉瑛也赶来了,拿着帕子掩在脸上,嘤嘤地哭,越哭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谢燕鸿这头一边劝架,一边以长宁为圆心,绕着圈儿躲谢韬挥过来的戒尺,祠堂里闹得鸡飞狗跳。   “好了!”谢燕鸿大喝一声,“都给我消停点!”   众人被他吼得一愣,谢燕鸿撩起袖子,自己趴在长板凳上,朝谢韬喊道:“快点打!烦死了!”   谢韬眨了眨眼,怒道:“我打死这个孽子!”   当着这么多人被请家法打屁股,谢燕鸿不可谓不丢脸,他把脸埋在手臂里,等着谢韬挥下来的戒尺。突然,他听到谢韬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儿子,你真搞断袖了?”   谢燕鸿闷声道:“我没......啊!疼!疼!轻点!”   那戒尺“啪啪”地打在谢燕鸿的屁股上,谢月鹭还在念经似的劝,章玉瑛还在不停地哭,谢韬咬着牙,一边打一边问:“你知错了没有!”   谢燕鸿本没有错,哪里有认错的道理,就算是做戏也不能认的,咬着牙不说话。   谢韬见他抵死不认,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谢月鹭、章玉瑛大喊:“爹——”   见状,谢燕鸿干脆也眼睛一闭,装晕算了,免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谢燕鸿本来是想要装晕,估计是被打的那几下实在狠,没想到真的半晕半睡过去了,等被扛回房间里上药的时候才醒过来,无他,太疼了。   伤在屁股上,肿起一条一条红痕,自然要扒了裤子上药。   谢燕鸿趴在床上,动都不敢动,六安给他上药,他一转头,见长宁一如既往,抱着手站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出去啊,非礼勿视懂不懂?”谢燕鸿叫道。   再没有像长宁这样的护卫了,主人家的话想听不想听,是看心情的。谢燕鸿也搞不懂长宁今天心情怎么样,反正就像个门神似的杵在床头。谢燕鸿没心情理他了,把脑袋埋在臂弯里,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就是个屁股蛋,谁爱看谁看。   长宁却根本没有在看他伤痕累累的屁股蛋。   那日宿醉,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片段。   梦里,一个矮墩墩的女童,穿着嫩粉的衣裙,耳朵上被扎了个血洞,哭喊着满院子跑,她娘拎着裙子在后头满院子追她。她先是想上树,上不去,然后又想躲在桌子底下,慌乱间扯翻了桌布,上头的花瓶杯碟碎了满地,最后她窜到了他身后。   他想帮她挡一挡来着,但没挡住,她娘把她拎出去,狠狠打了屁股。   最后,她的耳朵上缀上了两朵金丁香。她捂着屁股,趴在床上呜呜哭,哭得打嗝,满面泪痕,像只花脸猫。她边哭边骂:“你怎么这样!你不帮我!我的糖再也不分给你了!”   他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他的手心里正握着一颗松子糖,握得都要化了,黏在手心里都没有给出去。他没说话,也没有给糖。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明明是想说的,明明也是想给的,却好像有个罩子将他罩住,一切都说不出做不出。   现在,他看着六安给谢燕鸿的屁股上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干脆转身出去了。   谢燕鸿把脸抬起一些,从缝里看到长宁出去了,松了一口气,等上完药又睡着了。   半夜,谢燕鸿感觉有双柔软的手摸过他的脸,他迷糊着睁开眼,见到了他娘坐在了床头,捏着帕子,默默垂泪,哭得眼眶都肿了。   他忙说:“娘,夜深露重,你怎么还不睡?”   王氏抹了抹泪,柔声说道:“我来看看你......疼不疼?”   “当然不......”谢燕鸿话没说完,不过动了动就蹭到了伤口,“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把她娘心疼得,又要掉眼泪。   “别动了别动了,好好趴着,仔细又蹭着了......”王氏说道。   谢燕鸿感觉到他娘那双柔软的手又摸过了他的脸,还带着一股沉静的檀香,让人心安。他突然又委屈起来了,小声说道:“娘,我没有......”   王氏“嘘”了一声,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睡吧,别想了。”   谢燕鸿又问道:“爹没事吧?”   王氏说道:“没事,你别操心,你哥从明儿起不进宫当值了,留在家里照看他。”   谢燕鸿看着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王氏知道他聪明懂事,也不多说了,轻轻拍他的背,对待他还好像对待小孩似的,嘴里哼着柔婉的蜀中小调,哄他入睡。   很快地,谢燕鸿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   谢燕鸿卧床休息这几日,他哥哥嫂子也天天来,谢月鹭一来就要念叨他,把他都念烦了,连忙抢白道:“你不是要去爹跟前侍疾吗,快去快去。”   谢月鹭又不好明着说谢韬是装晕,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章玉瑛给谢燕鸿切了一个苹果,每一瓣苹果的果皮都翘起两个尖尖,像小兔子,整齐地摆在盘子里。她边削边笑道:“你哥哥就是这么个性子,何苦挤兑他。”   谢燕鸿嘟哝道:“你看他是个宝,我可不是......”   又过得几日,谢燕鸿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从此可见,谢韬打他还是收着劲儿的。从前,谢韬还打仗的时候,能轻轻松松拉开两石弓,那手劲,能轻易把谢燕鸿打得屁股开花、两个月下不了床。   谢韬的“病”还是没好,谢月鹭也一直没去当值,谢燕鸿知道,这几日,圣人也一直罢朝。凭直觉,谢燕鸿知道,这肯定是出事儿了。他又想起了颜澄,也不知颜澄现在怎么样,他素日招摇惯了,也不知道懂不懂得避避风头。   想到这儿,他就叫六安去偷偷给颜澄递了口信:“让他到院墙旁边的私巷那儿,我翻墙出去。”   他先跟日日都来的章玉瑛透个底:“我就和他见一面,说几句话,不到街面上去,绝不闯祸。”   章玉瑛知道他懂事知道分寸,答应了给他打掩护。谢燕鸿又去找长宁,他本来以为长宁没这么好说话,谁知道长宁什么话也不说,点点头就当答应了。   谢燕鸿觉得不好意思,想找些什么谢他,眼睛在房间里左右扫,从点心匣子里抓了一把桂花糖塞给他。那是用米纸一颗颗包好的糖,白色的,晶莹剔透,能看到每一颗糖里头都有一瓣淡黄色的桂花,精致又好吃。   他总觉得长宁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时也只爱埋头啃馒头胡饼,对这些精致点心肯定是馋的。果不其然,长宁把那一把糖果都收下了。   上下打点好了,谢燕鸿把嫂子安排在自己院子里守着,如果有人来,还能挡一挡。他自个儿带着长宁,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临着夹道的院墙底下。   院墙高,长宁蹲下身,托了谢燕鸿脚底一把,谢燕鸿踩着他肩膀,顺利坐在了墙头上。   有些高,从上头往下看还是有些发怵。谢燕鸿的脚晃了晃,从上往下俯视着长宁,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啊,别走开......”   长宁点点头,谢燕鸿还是不放心,又再说了一遍:“你走开我就下不来了。” 长宁干脆靠着假山石盘腿坐下了,把从未出鞘的兵器横放在腿上,像等主人回家时,守门的大狼狗。   谢燕鸿放心了,往院墙外头的夹道望去,约定的时间到了,颜澄果然还是来了,等得百无聊赖,正蹲在墙边等他。   谢燕鸿朝他说道:“喂!我说了,再理我你就是狗......”   话音未落,颜澄蔫儿巴巴的,抬头看着他,张嘴“汪”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一些鸡飞狗跳 第十一章 天地正气   “爹,您来了啊。”章玉瑛大声问道。   谢燕鸿吓得一激灵,翻身跳下去,整个人砸在颜澄身上,颜澄刚张嘴,还没来得及惨叫,谢燕鸿左手叠右手,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的。   隔了一墙,传来了谢韬装模作样的声音:“唔......我来看看......看看花儿开得怎么样......”   章玉瑛笑道:“小鸿刚上完药,睡下了。”   “睡了啊......”谢韬大声轻轻嗓子,说道,“又不是来看他的,睡不睡的,我也管不着。”   章玉瑛憋住笑,又道:“爹,这就走了?不看花儿了?”   谢韬:“声音小点儿。”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谢燕鸿这才松了口气,将捂住颜澄嘴的手挪开,颜澄挠挠头问道:“你们家这是演的哪出?”   谢燕鸿瞪他:“你来干嘛?”   颜澄怒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叫你来你就来?”   颜澄被他噎住了,推开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嘀咕道:“行,那我回去了。”   谢燕鸿嘻嘻笑着,拉住他,说道:“别呀别呀,我开玩笑的。”   巷子是定远侯府的私巷,闲人是不得出入的,但难保不会有人走过,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谢燕鸿想到自己答应了章玉瑛不走远,一时间犹豫不决。   颜澄说道:“那咱们出城溜溜去,既散心,也不落别人的眼。”   但那也太远了,一来一回估计得好几个时辰,颜澄见他犹豫,一时间又蔫儿了,说道:“好不容易见你一回,咱们往常可有试过这么多天没见?我娘拘着我呢,好不容易才出门的。”   谢燕鸿问道:“敬阳公主不许你出门?”   “可不是嘛,圣人病了好一阵,我娘说要进宫侍疾也没成。”   谢燕鸿想了想,道:“那咱们出城去。”   两人雇了车,一路往城外去。两人落着车帘,将外头的热闹都隔绝在外。七夕已过,转眼又是中元,街面上开始卖些冥器纸钱,还有鸡冠似的洗手花,红艳艳的。谢燕鸿想着长宁有个爱看花的癖好,估摸着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一把。   车上,谢燕鸿问道:“敬阳公主往常是时时入宫的,最近竟是连圣人的面都没见着?”   颜澄掰着手指数了数:“自上回宫宴后就没见着了,有十天了。”   谢燕鸿心里越发觉得蹊跷,再问道:“太子荣王呢?”   “太子代理朝政,荣王不在京师,通济渠河床淤塞,上头着人疏通,圣人让他监工去了。”   听起来倒真的是一切如常。   谢燕鸿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听见他叹气,颜澄也跟着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往常张扬的面目也似蒙了一层阴翳。   “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不好受。”颜澄说道。   谢燕鸿看过去,问道:“怎么?”   颜澄说道:“从前,我和你,还有小孙,总是一块儿玩。大人的事,自有大人操心,如今却好像浑然不同。”   谢燕鸿被他的傻话逗得一笑,说道:“都定了亲有了差事的人了,你也是大人。”   颜澄今年开春时候定的亲,敬阳公主亲自选的媳妇儿,太傅家的小女儿,幼承庭训,端庄贤淑,婚期仿佛就在明年三月。   很快地,车出了城,他们随意聊了些闲话,车便一路驶到青城斋宫。   “青城”乃是圣人斋戒所居的行宫,每年祭祀都要来的,谢燕鸿他们也来过许多次。斋宫自然是进不得的,但山脚下多的是王公富户的庄子别院,车行至半山腰,往下看去,漫山遍野皆是浓荫,绿云一般,间或可见碧瓦飞甍在绿云间若隐若现,还有繁花点缀,望之能消胸中块垒。   在他们还小的时候,随圣驾来青城游玩,三人结伴偷溜出去,在山野间乱窜。   孙晔庭一脚踩空,落入了猎人荒废的陷阱里,孙晔庭崴了脚,坐在一人多深的洞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燕鸿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哭起来,两个人的哭声震天,能惊动飞鸟。   年纪最大的颜澄把眼泪一抹,跑回去找人。   谢燕鸿坐在洞旁边的地上,陪着孙晔庭哭,哭着哭着两人都哭累了,昏昏欲睡。   孙晔庭哀求道:“小鸿你千万不要走,我怕。”   天色渐渐暗了,山野间有鸟兽的叫声回荡,很是吓人。谢燕鸿也怕,但他壮着胆子,反而安慰起孙晔庭来:“你别怕,我背书给你听。夫子说,诗书有灵,是天地正气,可以壮胆。”   谢燕鸿哭得打嗝,一时止不住,边打嗝边背《百家姓》《千字文》,稚嫩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天地玄黄,宇......嗝......宇宙洪荒......嗝......”   孙晔庭哭着道:“你小点儿声,把野兽引来怎么办......”   谢燕鸿被他一吓,瘪了瘪嘴,又想哭了。猛吸几口气,把哭意止住,小声地背起来。   颜澄把鞋都跑掉了,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差点迷路,好不容易把几家的大人,连同禁军领来的时候,孙晔庭蜷成一团,在陷阱里睡着了。谢燕鸿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人都趴在地上了,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那一回,三个人都被打得屁股开花嗷嗷哭。   如今,谢燕鸿站在半山腰往下看,竹林绿海一如往昔,三个人却只剩两个。眼看着快要日落了,出城祭祀的人们也都已回程。   颜澄叹道:“回吧,下回三个人一块儿来。”   回去的路上,车夫将车使得飞快,遇到颠簸处,谢燕鸿差点整个被颠起来。   颜澄吩咐道:“慢些。”   车夫忙道:“小公子,慢不得,这几日敲暮鼓的时间都提前了,若是误了宵禁可不得了。”   远远地,已经瞧见城门了,天已擦黑,城门前的车马行人却堵得水泄不通,谢燕鸿掀帘探头去看,却见城里一角上有红光闪烁,火光冲天。   “走水了?”谢燕鸿惊道。   旁边有行人搭嘴道:“说是有人在乐合坊附近纵火,正在盘查出入城的人呢。”   定远侯府就在乐合坊,那附近都是王公朝臣的府邸,若有人纵火,那就是大案。谢燕鸿心急起来,但急也急不得,他们只能耐着性子在车里等,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快轮到他们入城了。   谢燕鸿摸了几个银锞子出来,想着打点一下城卫,好问问走水的因由,还未掀帘,就听见城卫盘查前头的马车,隐约听到了“定远侯”、“二公子”之类的只言片语。谢燕鸿止住动作,回头与颜澄面面相觑。   颜澄问道:“城里走水找你做什么?”   莫不是侯府出事了?   谢燕鸿心急如焚,又不敢轻举妄动。马上轮到他们入城了,谢燕鸿缩到角落,推了推颜澄,指了指外头。颜澄会意,清了清嗓子,把车帘掀开一角,探出头去,说道:“敬阳公主府的车驾你也有胆子查?也不看看我是谁?”   承平伯是惧内出名的,抬敬阳公主的名号出来,比伯爷的名号好使。   城卫也归禁军管辖,颜澄在禁军里无人不识的,他露了个脸,又使了些钱,没人敢查车内,放了他们进去。   入了城,谢燕鸿吩咐车夫往乐合坊去。   他掀开一点点车帘往外看,还未到宵禁的时间,街面上却几乎无人,有一行兵士,甲胄齐整,泛着冷光,明火执炬,往城门去,看衣服形制,并不似禁军。   “这是怎么了?”谢燕鸿喃喃道。   眼看着马上就到乐合坊了,路边竟有不少兵士,正在挨家挨户搜查,谢燕鸿凝神去听,听见搜查的兵士口称“搜寻逆党,若有藏匿不报者,按律当诛”。一时间,谢燕鸿心里闪过千百万个念头,眼看着搜寻的兵士正往这边来,谢燕鸿一咬牙,拽着颜澄,从车后窗翻出去。   颜澄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只字不问,两个人在地上打了个滚,趁着夜色,往旁边的巷子里躲去。   “怎么回事,什么逆党,你......”   两人对上目光,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谢燕鸿说道:“你先回家去吧,别乱跑了。”   颜澄哪里愿意,皱着眉,认真说道:“我陪着你,先搞清楚因由再回家不迟。”   搜寻的兵士家家户户地看过来,眼瞧着要往这边来了,颜澄拽着谢燕鸿的手臂,说道:“走。”   两人也说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心里计较到的事情也不敢说出口,仿佛一旦说出口了事情就无法转圜了。但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能让人抓到。   他们顺着巷子往另一头跑去,颜澄跑在前面,一出巷子口,马上停住,慌忙道:“回头!”   前头迎面就是另一队人,一见他们就要过来。两人赶紧又回头,后面脚步声密集,还间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兵士不住地喝止他们,他们却不敢停。   谢燕鸿跑得气喘吁吁,心都要蹦出来了,比起累,更多是怕。   前面马上就是岔路,颜澄将谢燕鸿往另一边一推,说道:“分头跑,你去那边,我引开他们。”   还不及反对,谢燕鸿就被推出去了。   此时并不是回头的时候,谢燕鸿埋头往前跑,一转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是你!”谢燕鸿惊喜叫道,“到底什么事。”   长宁斜背长刀,面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沉声道:“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进行一些剧情的急转直下 第十二章 意有之   谢燕鸿惶惶不安,一见到长宁,就好像濒临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截浮木,一下有了生机。他说:“快走,咱们赶紧回侯府去......”   窄巷里家家紧闭门户,昏暗无人,兵士巡逻搜查之声不绝于耳,甲胄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腿软,火把亮起的光将几步之外的人影拉得细长,投在地上,晃过谢燕鸿的脚边,令他惴惴不安。往日罗绮盈目、物华天宝的一国之都,像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令人感到陌生。   两人躲在暗处,长宁并不似谢燕鸿一样焦急,沉声说道:“不回侯府,我带你出城。”   “为什么不回?”谢燕鸿急得眼眶都红了,“我不出城,赶紧的,回去看看。”   谢燕鸿拽了长宁一把,长宁却没被他拽动,谢燕鸿干脆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转身:“你自己出城,我得回家。”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呵斥声:“什么人!出来!”   谢燕鸿吓得一激灵,拔腿就要跑,长宁先他一步,箍着他的手腕,领着他往城门方向跑去。谢燕鸿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挣脱不得,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长宁对京城街巷仿佛比谢燕鸿还要熟,左冲右突的,竟把身后的追兵甩远了。   眼前就是桃花洞,往常莺歌燕语、披红挂绿的销金窟今日也失了颜色,到处黑乎乎的,妓子们连高楼檐角的红灯笼都不敢点亮,丝竹管弦也没了声息,到处一片死寂。   前面没有路了,长宁急急停住,谢燕鸿撞在他后背上。   揉了揉鼻子,谢燕鸿急忙道:“翻墙进去。”   长宁蹲下身,左右手交叠垫在谢燕鸿脚下,谢燕鸿踩着他的手借力,狼狈地攀上院墙,还没来得及落地,已见长宁敏捷轻盈,兔起鹘落,翻过院墙,稳稳落地。谢燕鸿连忙跳下去,扶着他,还没站稳——   “军爷,查都查过了,我们怎么敢窝藏......”   玉脂好声好气地与领头的官兵说着,一句话没说完,抬头正好与窗外的谢燕鸿四目相对。谢燕鸿瞪大眼,摇头抹脖子挤眉弄眼示意她。她连忙收回目光,干笑道:“虽说是夏日里,怎么觉得有点儿冷呢,来个人,去把窗户关上......”   好言好语,又给了不少钱打点,好不容易将这群官爷送走了,玉脂推开窗,谢燕鸿与长宁正躲在窗下,听见窗开,谢燕鸿连忙站起来,脑袋撞上了玉脂的下巴。   “砰”的一声,玉脂捂着下巴,疼得泪汪汪,说道:“我的二爷,我的冤家,这是在干什么呀......”   谢燕鸿忙说道:“到底怎么了,你可知城里怎么了?”   玉脂神色复杂,说道:“我如何能知道呢,满城里搜寻逆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来这儿查的人,开口就要找您......”   谢燕鸿沉默了,玉脂又说:“您快走吧,说不准还要回头呢,我就当没见过您。”   院墙外火光熠熠,谢燕鸿并不想出城,好歹也得回家,他心急如焚,求道:“让我躲一会儿,就一会儿。”   玉脂满脸为难,谢燕鸿把身上的玉佩香囊,拉拉杂杂一堆全解下来,又往长宁身上摸,实在摸不出什么来了,全部堆到玉脂手里,说道:“都给你,事后我一定报答你......”   “不是银钱的问题,你......唉!”玉脂一跺脚,说道,“算了算了,快进来,待会儿招来人就糟了。”   谢燕鸿拽着长宁,两人翻窗进去,一路跟着玉脂,避开人,上到她所住的绣楼闺房里。玉脂说:“我出去看看,躲在这儿别出去,把门拴起来。”   长宁站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抱着手往外看,面沉如水。总算缓了口气,谢燕鸿推他一下,急急问道:“你从家里出来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出城?谁要你带我出城?”   长宁头也没回,言简意赅:“不知道怎么了,你爹娘要我带你出城。”   “什么时候吩咐你的?”谢燕鸿问道。   “三月。”   三月仲春,金明池边,彩楼抛绣球,那时长宁初到京师。谢燕鸿愣住了,喃喃道:“你来是为了带我走。”   怪不得了,怪不得长宁对京城的街巷这样熟悉,原来早有预谋,只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他心里百转千回,又道:“我不走,将我爹娘哥嫂也带走。”   长宁却没回答,隔着窗缝往外看,说道:“又有人来了。”   谢燕鸿冲到窗边,往下看,点点火光蜿蜒成列,好似长蛇,将绣楼团团围住。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又看了堆放在桌上的玉佩香囊,说道:“看来你给的钱还不够多。”   他话里没有嘲讽之意,只是平铺直叙,点明真意。谢燕鸿却被他狠狠刺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门“砰”一声被粗暴踹开,锁头断裂落地,当先一人禁军打扮,红罗袍,上有狮子纹样,随从皆佩刀执炬。房门洞开,里头却空无一人。   玉脂花容失色,干笑道:“军爷,奴家方才就说了,房里无人。”   那禁军不假辞色,抬手一挥:“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开了一条窄缝的窗外,长宁十指死死抓住窗户隔扇,双腿用力蹬墙,谢燕鸿被他拢在怀里,抓住窗棂,两人姿势狼狈地挂在窗外的墙上。绣楼足有三层高,高处风劲,吹得他们衣袍曳动。   长宁眉头紧皱,因为用力,手上青筋凸起,谢燕鸿尽力抓住,生怕长宁支撑不住,两人一块儿摔下去。   禁军在里头翻箱倒柜地搜查,谢燕鸿如同在火上烧,在心里求遍了满天神佛。长宁虽有功夫在身,但这样的姿势很是累人。谢燕鸿的后背就是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呼吸急促,显然是将要力竭了。   就在此时,屋里头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殿帅为何苦搜此处,白白浪费时间。”孙晔庭扬声说道。   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显然很瞧不上孙晔庭,冷冷道:“有人回报,逆犯往这头来,不搜此处搜何处?”   孙晔庭环视一片狼藉的室内,眼睛扫过被拨到了地上的玉佩香囊,说道:“这里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了,逆犯还能躲在哪里?荣王殿下急召殿帅,殿帅不要耽搁为好。”   秦钦上前一步,手已扶到了未出鞘的刀上。   “听闻孙小伯爷与逆犯过从甚密,”他说道,“殿下信你,我秦某人可不信。”   孙晔庭不以为忤,神色淡然,侧身让开,说道:“殿帅请吧。”   秦钦哼了一声,带着人鱼贯而出。玉脂吓得腿软,靠在屏风上,险些没回过魂来。孙晔庭却没急着走,他看着玉脂,说道:“荣王殿下正带人抄检定远侯府。”   他话一说完,也不等玉脂回答什么,便转身出去了,玉脂连忙撵上去要送。   窗外,谢燕鸿说道:“我要回侯府。”   长宁说:“出城。”   “回侯府,”谢燕鸿说道,“不然我手一松,咱们一起摔下去算了,要不我就大叫,让人来抓我下狱,下了狱好歹能见到家人。”   长宁满心烦躁,他在京师足足呆了四个月,眼看着带着谢燕鸿出城去,送到该送的地方,他就可以回关外去了,离这些麻烦远远的。谢燕鸿本就是累赘,如今还要节外生枝。长宁正要再说,却见谢燕鸿在他怀中,牙齿将嘴唇咬得发白,眼眶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算了。   长宁说:“行。”   两人连滚带爬地翻回去,玉脂推门回来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谢燕鸿看了她一眼,说道:“多谢,无以为报,我......”   玉脂慌慌张张的,到处翻箱倒柜,打了个包袱,将妆奁里的金银首饰随意抓了一把,连同谢燕鸿给她的玉佩香囊也都装到一起,塞到谢燕鸿怀里,匆匆说道:“快走吧,再来我可遭不住了......”   谢燕鸿不好意思收她的东西,推回去,玉脂斩钉截铁地道:“二爷从前助我良多,这些就别推了。孙小伯爷走前还塞了两张金叶子给我,我也放进去了。”   谢燕鸿抱住包袱,一咬牙,说道:“那我走了。”   玉脂忙说:“快走快走,咱们两清了,去哪儿都别告诉我,我骨头软,禁不住刑讯的,快走快走——”   禁军都走了,他们匆匆下楼,长宁引着谢燕鸿,两人左绕右绕,总算在月上中天时,靠近了定远侯府。长宁带着谢燕鸿,从仆役杂院的狗洞钻进去。进去之后谢燕鸿就熟了,侯府里就没有谢燕鸿没钻过的角落。   正院前,火光通明,站满了佩刀的禁军,空旷处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定远侯爷谢韬在最前,并未跪,而是背手直直站着,不卑不亢,朝戎装甲胄的荣王问道:“殿下想在侯府里搜出什么?”   荣王持晚辈礼,笑答道:“云书兄还在宫中,我要搜出什么,得看侯爷的意思。”   听见荣王提及长子,谢韬面色不改,朗声道:“犬子受召入宫,为国尽忠。我谢韬从龙有功,忠烈之臣。殿下想搜便搜,不必多言。”   荣王成竹在胸,老神在在地说道:“本王手上有父皇处置谢家一门的御旨,还未盖玺印,谢家如何,端看侯爷。”   谢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问道:“不知是何罪名。”   往日,荣王总是躲在太子身后,做足了谦恭有礼的弟弟模样,今日却全然不同,气定神闲,意气风发,他看着谢韬,语带嘲讽:“谋反。”   谢韬问:“有何证据。”   “虽无证据,意有之。”荣王答。   站在荣王旁边的还有安靖伯孙伯爷,也就是孙晔庭的父亲。面对昔日老友、战友,安靖伯尴尬地袖着手,几次欲言又止,谢韬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荣王说道:“搜。”   看了谢韬一眼,荣王又道:“侯夫人体弱,尔等不得怠慢。”   谢燕鸿与长宁七拐八弯地靠近后院。院子里人影也没有,只有侯夫人王氏所居正房,亮着一灯如豆。谢燕鸿撩起袍子就跑过去,直冲入正房。   王氏穿戴整齐,正倚窗而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谢燕鸿忙扑过去,叫道:“娘!”   王氏见他,先是一喜,又转为怒,一拍桌子,喝道:“不是让你出城吗!回来做甚!”   作者有话说:   虽无显迹,意有之。 栽赃于谦的罪名,大概就是,没啥证据,但你就是想,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我写的权谋应该很弱智吧!不难懂吧!就是太子荣王打架,太子输了,荣王要把忠臣都摁下这样。   换地图倒计时。 第十三章 飞蓬各自远   谢燕鸿被这当头一喝吓得站住了,没哭,直直地立在他娘跟前,说道:“到底怎么了?我不走。”   王氏说道:“荣王反了,你拿着我的手书,北上魏州,到你外祖家。”   谢燕鸿的外祖父王谙任魏州通判。   书信早已交给了长宁,长宁从怀中将封好的书信拿出来。谢燕鸿看也不看,“扑通”一声跪下了,梗着脖子说道:“我不走,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块儿,走什么。”   王氏二话不说,扬手给了谢燕鸿一巴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得谢燕鸿差点没跪稳,脸上红肿起一片。王氏猛咳两声,她本是将门虎女,谢韬打仗时,她是随军的,气虽弱了,势还在,说话掷地有声。   “你留下又能如何?你是能挡千军,还是能扛刀剑?”王氏怒道,“走!”   谢燕鸿忍着眼泪,撇着脑袋,就是不松口,也不说话。他性子向来是这样的,没认定的事儿一切都好说,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王氏抬手拭去眼泪,想要去扶他,又收回手。   王氏认真地说道:“里头封着的不仅有我的手书,还有圣人的手书,你带着这些,还有我的私印,去魏州。”   谢燕鸿神色一凛,看向王氏,问道:“果真?”   王氏将信从长宁手上拿过,郑重给他,谢燕鸿终究都接过来了,认真地收在身上。她的目光落到沉默不语的长宁身上,哀哀说道:“好孩子,带他去吧。”   面对她的眼泪与哀求,长宁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王氏的眼泪簌簌而下,强忍住,说道:“当年是我们对不住你在先,我们......”   王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去吧。”   话音未落,外头有了动静,王氏忙说:“先躲躲。”   两人连忙钻入花梨木大立柜里,掩上柜门,只留一条小缝。立柜虽大,但里面本就有些东西,躲了两人,局促得很,谢燕鸿紧紧挨在长宁身上,不发一言,脸上还肿着巴掌印。   赶在禁军前头进来的是章玉瑛,她眼眶也红着,挡在王氏前头,朝禁军说道:“你们要搜什么,要往女人家的房间里搜?”   禁军得了荣王的命令,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立在院子里,但却一步未退。   王氏反将章玉瑛拉到自己身后,问道:“你怎么还在?月鹭入宫前给你留了书信......”   章玉瑛手上正捏着那封信,信都被她死死捏着,已经皱了。她手是颤的,声音也是颤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娘,夫妻结发,生同衾,死同穴,他一纸和离书就想把我打发走吗?”   王氏轻抚她的脸,小声说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你拿着和离书,回家去,避过这一阵,总有团聚之日。”   章玉瑛只是摇头,她知道王氏这话不过是哄她的。荣王这么大的阵仗,逼宫谋反,顺者昌逆者亡,谢月鹭被召入宫作了人质,就是为了逼谢韬就范,带头俯首称臣。她同样知道,谢月鹭也好,谢韬也好,都不是这样的软骨头,她又岂能一走了之。   章玉瑛咬了咬牙,捏着谢月鹭写好的和离书,大步走到窗边,放在灯上点了。王氏没拦住,点着的和离书被扔在地上,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王氏顿足长叹,最终还是握着她的手,走出去院子里,反手掩上房门。   走前,她不经意地回首一眼,与藏在花梨木立柜里的谢燕鸿对视一眼。谢燕鸿浑身都在抖,长宁怕他喊出声来,也怕他冲动冲出去,抬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箍住他的腰。   王氏最后看的那一眼,眼里满是温柔,还朝他笑一笑,仿佛在让他别怕,一如小时候他噩梦惊醒,哄他入睡时那样。门一阖上,王氏肃然立于数十禁军之前,声音清越,泠然不可侵犯。   “我谢家忠君爱国,不曾有过一丝不臣之心,若要抄检,可有圣旨......”   花梨木大立柜里,长宁的眼前就是谢燕鸿的发顶,他感觉自己的手背有热烫的水珠低落,后知后觉地知道,这是谢燕鸿哭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手就被谢燕鸿拉开了。   谢燕鸿抬手抹了抹脸,背着他,低声说道:“趁这个时候,快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花梨木立柜中出来,反手掩上柜门,从后窗翻出去,沿原路出去。   长宁本就少话,谢燕鸿也不讲话,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往西城门赶去。城门遍插火把,火光熊熊,五步一人,守卫之森严,比平日更甚百倍。   他们停在远处,一时无法。   谢燕鸿急得左右踱步,看向长宁:“怎么办?”   长宁也皱起眉头,颇觉难办。若是傍晚那会儿出城还好说,荣王要反,这京师如今肯定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不到万无一失之时,定不会放松。   此时,旁边的暗巷里,驶出一辆马车来。车帘拉开一角,露出孙晔庭的脸来。   城门守卫把辚辚驶来的马车拦下,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无令不得出城。”   驾车的是个一身短打的高大男子,沉默不言。车帘被掀开,里头出来的是个锦衣公子,拱手客气道:“安靖伯世子孙晔庭,奉荣王之命出城,烦请行个方便。”   他手上拿的确实是荣王令牌,今日荣王亲自领兵入城,身边跟的也确实是他。守卫再三确认,又见马车之内空空如也再无别人,也就放行了。孙晔庭再次拱手谢过,返身回到车内。城门缓缓开启,驾车的男子一甩缰绳,骏马拉着车驶入雾色之中。   马车一径沿着官道走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过了金明池,天蒙蒙亮的时候,停在了城外宝相寺门前。   宝相寺香火并不盛,在这样的清晨,寺门在重重修竹掩映下,若隐若现,四下无人。   孙晔庭下得车来,把拉车的马解开,说道:“你快走吧,我托玉脂姑娘给你十片金叶子,足够你度日......”   谢燕鸿从车底滚出来,身上沾的泥土都没来得及拍,冲上去直接照着孙晔庭的脸给了一拳。孙晔庭躲避不及,被打得倒退三步,捂着鼻子跌坐在地上。谢燕鸿像头怒气冲冲的小老虎,扑过去,揪住孙晔庭的衣领,还要再打。   孙晔庭也火了,不顾直流的鼻血,截住谢燕鸿的拳头,抬脚踹他,两人扭打在一起。   谢燕鸿朝长宁喊道:“还不快来帮忙!”   长宁扭过头,假装没听见,任他们两个厮打。   两人街头流氓似的,滚来滚去打了好几个来回,谁也没占上风。谢燕鸿朝他喊道:“孙晔庭!你和你爹都是软骨头!软骨头!”   孙晔庭大喊一声,将他掀开,怒道:“闭嘴!”   谢燕鸿浑身狼藉,站起身来,指着他,骂道:“我说错了吗?夫子教你的礼义廉耻,你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逆党?荣王和你这狗腿子才是逆党......”   孙晔庭衣服被他扯乱,头发也乱是乱的,全然没了平时斯文软和的样子,他眼睛通红,大声截断谢燕鸿的话:“你不懂!”   谢燕鸿被他气笑了,胸膛起伏,说道:“好!好!我不懂,那你说说看?我倒听听你要放什么狗屁!”   孙晔庭急急说道:“成王败寇,有能者居之,又有什么不行?太子无能,只不过占个嫡长之明,就理所应当要继承国祚吗?凭什么?”   谢燕鸿一时间被他问住了,涨红了脸,喊道:“那你呢?!我和颜澄当你如手足一般,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害我全家?”   孙晔庭低下了头,不讲话了,一时间,两人沉默相对,只听到粗促的喘气声。   半晌,孙晔庭才低声说道:“你和颜澄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盛光下的影子,总是给你们作陪衬的。我的才干、抱负都是不值一提的。手足吗?你和颜澄是手足,待我却不是。”   时至今日,谢燕鸿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冷冷嗤笑道:“小人之心。”   孙晔庭撇开头,说道:“任你怎么想吧。你的家人,我会尽我之能保全的。”   谢燕鸿问道:“我哥哥怎么样了?”   孙晔庭答道:“荣王召他入宫,想让他拟圣人的遗诏。”   “遗诏?”谢燕鸿失声问道。   话音刚落,京城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沉郁的钟声,一声一声,回音不绝,沉沉如雷。那是昭示着帝王薨逝的钟声,先由大内的大庆殿钟楼敲响,然后是城内各大寺院道观敲钟应和,接着是城门钟楼。   不过一会儿,宝相寺的僧人也敲响了钟声,这钟声将会持续整整三天,天地同哀。   谢燕鸿脸色惨白,说道:“荣王弑君,你是帮凶。”   孙晔庭的脸也煞白,但他脸上却无悔色,毅然道:“你走吧。”   他从车内拿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白瓷小酒杯里,端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另一杯递给谢燕鸿。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说道,“小鸿,我给你践行,你自珍重。”   谢燕鸿抬手一挥,将那杯酒打落在地,酒液倾倒,浸入泥土之中。他说道:“这首诗是写给挚友的,你我此刻是仇人。”   话毕,谢燕鸿再也不看他,翻身上马。长宁沉默不语,也上了马,两人共骑。长宁一夹马肚,骏马长嘶一声,马蹄落处,扬起微尘。   谢燕鸿突然喊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我手上有圣人手书——”   身后,孙晔庭久久立着,突然扬声吟道:“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尊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谢燕鸿依稀听见了,他也记得,夫子说过,诗书有灵,是天地正气,可以壮胆。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好喜欢 第一部 分的剧情告一段落了 换地图 第十四章 耳洞   “别哭了。”长宁说道。   “我没哭。”谢燕鸿的眼睛肿成一对核桃,脸上还留着他娘的巴掌印,肿起一片,看上去好不狼狈。   两人共骑,长宁双手握着缰绳,横在谢燕鸿身前,一路快马疾驰了半天,他手背上湿了好几回,若不是天气晴好,他还以为是下雨了。   日头正盛,晒得人头顶发烫,长宁干脆在树荫下停下来,翻身下马。   谢燕鸿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再次强调道:“我真的没哭。”   长宁无所谓地应道:“哦。”   谢燕鸿恼羞成怒,也翻身下马来,刚想说自己真没哭,都还没张嘴,肚子里响亮地“咕噜”一声,擂鼓一般响。他从昨晚起就水米未进,紧张时不觉得饿,现在才发现自己饿得慌,肚肠都像绞在一起,直往上反酸水。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不予置评。   见他没反应,谢燕鸿觉得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背过身去,解开玉脂给他打的包袱。他在里头翻翻拣拣,全都是一些金银细软,最贵重的就是两片打得薄薄的金叶子,金光灿灿地躺在包袱里——   两片?   谢燕鸿皱起眉头,愣了半晌,笑骂道:“雁过拔毛......”   孙晔庭给留了十片金叶子,玉脂给他扣下了八片,这过路费也真是够贵的。谢燕鸿也不在意,盘腿坐在地上,把满是金银的包袱一推,长叹一声,金银也落不了肚,这会儿要是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面该多好。   他一回头,见长宁正靠在树干上,不知在吃什么。   谢燕鸿咽了咽唾沫,挪了挪屁股,往长宁那边挨近了些,见他在吃烘得又干又硬的胡饼,中间还夹着些肉干。往常,谢燕鸿对这种吃食是看也不看的,这会儿却馋得不行。   他说道:“那个......好吃吗......”   长宁低头看他一眼,三两口把手上的胡饼吃完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仰头灌了些水,这才慢吞吞地说道:“侯府守门的都不吃这个。”   谢燕鸿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长宁把自己当初挤兑他的话又还回来了。以为他是个木头,没想到居然还会记仇。谢燕鸿涨红了脸,撇开头,实在说不出求人的话来,坐在地上,把手边的野草狠狠地揪了个干净。   长宁说道:“我们不能进城,歇一刻钟就得出发。要到魏州,沿运河走水路是最快的,若不行,少不得要多绕路。”   谢燕鸿一听不能进城,整个人都蔫儿了。荒郊野岭的,纵有千金万金,也抵不过一张又干又硬的胡饼。   但他转念一想,不进城才是上策。   临走前,他一念之差,把身上带着的圣人手书嚷给孙晔庭知道,这纯粹就是为了当筹码,好让荣王顾忌,留着他家人的性命。与此同时,荣王对他的追捕就会更急切些,城门关口码头自然都是严防死守。   谢燕鸿捂着肚子,躺在地上。   长宁不知他又闹哪样,看过去,却见谢燕鸿闭着眼,喃喃道:“我娘吩咐你把我带到魏州,要是我饿死了,就到不了魏州,你就算失约......”   话音未落,谢燕鸿就感觉到散发着香味的胡饼打在他脸上,他闭着眼捞住,一个翻身坐起来,一口一口地啃起来。就算饿极了,他也吃得不狼狈,小口小口就着水吃完了,肚子饱了之后整个人就好受多了。   “出发吧。”谢燕鸿说道。   他们不能沿着官道走,只能抄小道。一整日都在马上,入夜歇息的时候,谢燕鸿走路的姿势都别扭起来了。他虽爱打马球,骑术也好,但何曾试过这样快马赶路,稍一动动,大腿内侧就被裤子磨得刺痛。   夜晚只能在郊外露宿,只能吃胡饼,谢燕鸿只不过吃了一顿就腻了,见到胡饼就发怵,别无选择,只能小口小口不情不愿地吃。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能找个地方坐着,长宁却像是惯常露宿的,钻进林子里去拾柴火了。   谢燕鸿一开始还发呆,想着事儿,计划着到了魏州之后要怎么样,呆坐一会儿之后,开始不安起来。   已经入夜了,到处黑漆漆的,风吹过,枝叶簌簌摇动,黑影幢幢。谢燕鸿凝神去听,只觉得不远处的官道上,时常有马蹄声,仔细去听,好像又有脚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谢燕鸿挪了挪屁股,挨着马坐着,马“咴咴”叫两声,低头吃草。   “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谢燕鸿嘟哝道。   渐渐地,他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左右踱步,又不敢走远去找,生怕迷了路。他不认识路,不沿着官道,根本不知道如何能到魏州。他也没有食物,也不能打,如果长宁抛下他自己走了,那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根本到不了魏州。   这样想着,谢燕鸿渐渐害怕起来,试探性地叫了叫长宁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谢燕鸿拽紧了马缰,看了看黑漆漆的林子,深呼吸两口气,给自己壮壮胆子,牵着马过去,拨开一丛灌木,正要跨过去,与拾柴火回来的长宁撞了个正着。   谢燕鸿倒退两步,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还不饶人:“你走路怎么没有声响的?吓死人!”   长宁背后斜背着长刀,手上抱着一小把柴火,问道:“叫我做什么?”   谢燕鸿一屁股坐下,说道:“没什么,随便叫叫。”   火很快升起来了,熊熊的火焰让谢燕鸿心安了不少,生火后,长宁又站起来要往林子里去,谢燕鸿紧张地道:“你去哪儿啊?”   “再捡些,不够烧。”   谢燕鸿抬手拽住他衣摆,说道:“怎么不一次捡够啊。”   长宁把自己的衣服从谢燕鸿手里拽回来,反问道:“不是你叫我吗?”   谢燕鸿又把那一角衣摆抓回来,眨眨眼,说道:“够了够了,天气热,不用整晚生火,我又不怕黑。”   最后,两人围着火坐着,不发一言,盯着干树枝在火里噼里啪啦地烧,时不时迸发出一点火星。附近似乎也有寺庙,能隐约听见低沉的钟声。这隐约的钟声,又在提醒谢燕鸿,君主薨逝,重要的手书正在他身上。谢燕鸿捏了捏怀里的书信,又想起圣人来——如今已经是先帝了。   谢燕鸿又看向长宁,长宁坐在火堆旁,时不时往里火里加柴,火光闪烁,照得他脸上明暗分明,眼窝深邃,带些卷的碎发落在颊上,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拨开。   “你的家人呢?”谢燕鸿问道。   长宁面无表情地答道:“外公在关外。”   “父母呢?”   “不记得了。”   谢燕鸿还想再问,长宁却把长刀卸下做枕头,躺下合眼,不想再讲了。谢燕鸿又讨了个没趣,看着火光发呆,没一会儿也躺下了。   半夜,火光渐渐暗下去,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   长宁觉轻,觉得自己身侧挨了个暖呼呼的人,回头一看,见谢燕鸿蜷着挨着自己后背睡。谢燕鸿似乎在做噩梦,梦里也皱着眉头,时不时啜泣两下。他往旁边挪了挪,合眼又睡,没过一会儿,谢燕鸿居然也挪了挪,嘴里梦呓两句,依旧挨着他。   天气极热,即便是郊外的夜晚,两人相贴的地方也腻出了一层薄汗。   这种黏腻、潮热的感觉让长宁想起了在桃花洞喝酒的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了,醒来后污了裤子也并不当一回事。   这样的事情,他十四五岁时就有,外公那时候就教过他,精满则溢,男子到了年纪都会这样。关外的草原上,到了春日里,冰雪消融,牧民养的马匹也要交配繁衍,母马会抬起尾巴,公马则会轻咬嗅闻,继而会骑跨,过得几个月,小马就出生了。   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和吃饭睡觉无异,也不应该会和谢燕鸿联系起来。   夏天快走到尽头了,恋恋不舍地发散着余热,长宁少有地觉得烦躁起来,坐起身来,麦色肌肤上腻着一层薄汗,头发黏在脸颊上。   察觉到身边少了人,谢燕鸿在睡梦中不安起来,又挪了挪,贴着长宁的大腿才罢休。   长宁定定地坐在黑暗里,大腿的肌肉绷紧了又放松。谢燕鸿兀自睡着,因为侧躺,从凌乱的头发间露出了耳朵,长宁见到了他耳垂上的耳洞。   虽然是家人宠爱着长大的,谢燕鸿却一点都不女气,而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但这本不应该出现在少年郎耳朵上的耳洞,却平添几分不可说风流旖旎。   作者有话说:   可以开始培养感情了 第十五章 小乌   谢燕鸿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梦见在他七岁那年,跟随父母随侍圣驾,城外踏青后策马回宫,一路花光满目,御香拂路,浩浩荡荡,一时盛况。圣人亲自骑了爱马“小乌”,于太和宫前下马,再唤马时,小乌却踟蹰不前,挥鞭也不驯服。   御马人凑趣道:“这马希望圣上封官。”   圣人抚掌大笑,说笑道:“那就封小乌为“龙骧将军”。”   小乌果真俯首受缰,温顺往前,大家都纷纷称赞圣人贤明,连牲畜也俯首称臣。只有年仅七岁的谢燕鸿在众人下拜时立着,指着御马人,童声稚嫩:“并不是小乌想要封官,而是他攥着吃食引诱——”   御马人惊惶跪下,衣袖里滚出几块冰糖,小乌连忙俯首去吃。   本是人人皆知的小把戏,不过是讨圣人欢心,歌颂升平盛世罢了,却叫小儿点破,众人皆面面相觑。王氏连忙牵起谢燕鸿的手,朝他微微摇头。   圣人却并不生气,抬手招他过去,将他搂在怀里,说道:“小儿聪慧,敢于直言。”   谢燕鸿也不怯,问道:“他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御马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声求饶,磕头磕得脑袋出血,圣人却只是淡淡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下媚上,皆是朕之过。”   最后,御马人没有被降罪,那匹叫做“小乌”的青骢马送给了谢燕鸿,谢燕鸿并不懂,只是高兴,玩伴们日日到侯府找他,就为了能沾光骑一骑御赐的骏马,谢韬却不许他将马骑出去招摇。   那时,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不能放肆游玩。   他还梦见了更小的时候,他被父亲抱在怀里,到城外送别他的小玩伴。那是细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像蛛丝,缠绕袖口衣襟,挥之不去。   他的小玩伴面目模糊,被大人牵着,静立在雨里。   有人将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醒来时,谢燕鸿有点迷糊,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谢燕鸿静静躺着,听见了晨间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见到了早晨的阳光穿透树叶缝隙落下来。他感觉浑身都被地面硌得发疼,手臂脖子脸上一阵一阵的痒——那是蚊子叮的,骑马摩擦到的大腿内侧也疼得厉害。   他撑着地坐起来,一眼就见到了坐在熄灭的火堆旁的长宁。   长宁抛给他一张胡饼,干巴巴的胡饼,谢燕鸿整张脸都皱着,万念俱灰地啃完了胡饼。还没等他喝点水,把噎在嗓子眼里的饼灌下去,长宁就站起来,收拾齐了东西,说道:“走。”   谢燕鸿不住地挠脖子,挠得一片红,可怜巴巴地说道:“能不能再休息一刻钟。”   长宁却不理他,兀自将马缰从树上解开,一副“你不走我自己走”的样子,谢燕鸿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了。   解下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行色匆匆地赶路,长宁本就话少,这几日更不说话。   谢燕鸿试探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长宁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谢燕鸿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一种能力,能从长宁木头雕刻般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情来——确实是生气了。   “你气什么呀?”谢燕鸿小心翼翼地问道。   毕竟现在身家性命都系在长宁身上,谢燕鸿还是很害怕的,万一长宁一个不高兴,把他扔下来了,那他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两人还在马上,一人坐在前,一人坐在后。   他们是往北走的,夏日热意渐渐褪去,马上就要入秋了,蚊虫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了命地吃最后一顿。谢燕鸿细皮嫩肉,被叮得没一块好肉,他又着意去挠,挠得脖子上一片一片红。   他回头去看长宁,看着长宁线条硬朗的下颌,还有紧紧抿着的薄唇。   “你到底气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垂眸看他一眼,看他瞪圆了的眼,和专注看人时微张的嘴。两人离得近,目光一触即分。   “没什么。”长宁说。   谢燕鸿撇了撇嘴,转回去,什么也不问了。   他们接连赶路,少有歇息,一路行至黄河边。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波涛汹涌而去,奔流到海,不可回转。若顺利的话,两人可隐姓埋名,在渡口上船,渡黄河后,沿运河,一路到魏州。顺风顺水,不日可达。   以防万一,谢燕鸿不敢入城,在渡口附近的偏僻处,牵着马等候。长宁则只身入城,购买些干粮,还要买一身衣服,给谢燕鸿替换。虽然这些日赶路已经让谢燕鸿面目全非、衣衫破旧了,但还是依稀能看出衣服料子名贵,织花繁复,非常人可用。   谢燕鸿牵着马,乖乖地等着。   这匹孙晔庭所赠的马,也是一匹青骢马,温和驯顺,能负重,可疾驰,看着马,谢燕鸿不由得想起御赐的小乌。小乌自从到了侯府后,因谢韬不许谢燕鸿招摇,并不让他将马骑出去,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养老送终。   谢燕鸿轻抚马身,想着,不知小乌有没有想念放缰疾驰的岁月。   若要登船,这匹马就得买了,下船后再另买一匹。想到这儿,谢燕鸿有些舍不得了,骑了这些日,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谢燕鸿漫无边际地想着,站累了就蹲下来,马儿在旁边吃草,他带着一顶斗笠,遮挡住面容,从斗笠的下沿偷觑着远处的来往行人。渡口兴旺,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摊贩叫卖,行人送别,凡此种种,让谢燕鸿看得津津有味。   渡口附近有面张贴榜文的灰墙,上头榜文斑驳,有专门收钱大声朗读榜文的人蹲在旁边,百无聊赖。忽而,城里有一队官兵涌出,手拿红榜,往墙上张贴,行人纷纷涌上前去,只是识字的人不多,有人舍出几枚铜钱,给专门朗读的人。   谢燕鸿也好奇,竖起耳朵去听。   正在这时,长宁回来了,脚步匆匆,将谢燕鸿一把拽起,沉声道:“走,此处不可久留。”   谢燕鸿被他拽得一愣,回头看那灰墙上的红榜。   “定远侯谢韬,谋逆犯上,谢府抄没,成年男丁斩监候,秋后处决,女眷皆没入教坊司。承平伯颜厚,谋逆犯上,颜府抄没,刺配充军——”   朗读红榜的声音极大,每一个字都撞入谢燕鸿的耳朵里,撞得他整个人头脑发晕。   榜文很长,后面还有不少涉案的人,谢燕鸿全部都认识,大多是平时与谢韬交好的武将,侯爵人家就只有谢家和颜家。榜上还有他的画像,张贴红榜之后,官兵开始逐个搜查渡口上船的人,一一与画像比对过才放人。   “快走。”长宁催道。   谢燕鸿失了魂一样, 被他拽得一趔趄,碰倒了卖枣子的小摊,新鲜荷叶包着的青枣骨碌碌滚了一地,摆摊的老人大叫起来,引来附近众人的目光。   “上马!”长宁低喝一声。   远处的官兵已经在看他们了,指指点点的,更是依稀能听见官兵朝他们喊话。谢燕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马去,长宁揪住缰绳,也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猛夹马肚,马儿扬起四蹄,飞奔而去。   颠簸之中,谢燕鸿朝后看去,官兵也骑到马上,朝他们追来。   青骢马发足狂奔,长宁紧握缰绳,不住催促,谢燕鸿时不时往后看,颠簸间咬破舌尖,尝到了一口的血。   他们是二人共骑,纵使青骢马再神勇,速度也有限,很快地,到了城郊荒芜之地,官兵渐渐追上,幸而官兵没带弓箭,不然他们必死无疑。   眼见着距离越缩越近,谢燕鸿急得心脏砰砰急跳。   “握紧缰绳。”长宁在谢燕鸿耳边说道。   “什么?”   “握紧,”长宁说道,“往前跑。”   谢燕鸿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长宁手一松,翻身从马上滚落下去,谢燕鸿惊呼一声,只见长宁顺势滚入野草丛间。   背上一轻,青骢马连忙提速,谢燕鸿握紧缰绳,不住地回头。   长宁手握长刀刀柄,伏身藏匿于草丛之中,官兵纵马逼近,长刀挥出,当先一匹马被绊倒,马失前蹄,将驮着的人甩出去,后面几骑跟得紧,也有被绊倒的,也有及时勒马的。见状,谢燕鸿连忙勒马停下,拨转马头,提心吊胆地看着,踟蹰不敢上前,也不舍得离开。   正值黄昏,残阳如血。   长刀刀刃还是用破布包裹,长宁两脚开立,双手握住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斜点在地上,风拂过树梢,又拂动他的发梢衣角,他自有岳峙渊渟之势,挡在谢燕鸿与追兵之间。   官兵佩刀出鞘,寒光凛凛。   长宁后发先至,虽挥长刀,却并不笨重,如臂使指,架住了挥来的刀刃。长刀又自有千钧之力,挥劈下去,无人能当,不过一会儿,追来的官兵便萌生退意,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长宁所守之处半步。   作者有话说:   马这一段是宋史里面有的,就是宋朝某一位皇帝给马封官了。 第十六章 回家   见官兵退走,谢燕鸿急忙驱马回去。长宁复又将长刀斜背背后,两人看着那几个官兵匆匆回城,很快地,便会有更多的人追缉他们。   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便是灭口,但谢燕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长宁重新牵住缰绳,说道:“走吧,快马绕路,他们追不上。”   谢燕鸿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他说道:“我得回去。”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拨转马头,按照走陆路的路线,准备赶路。谢燕鸿在怀里摸出贴身放着的书信,外头用防水的油纸包着,火漆封缄,封蜡上加盖的是王氏的私章。   青骢马已经在往前跑了,谢燕鸿靠在长宁身前,认认真真地说道:“走陆路,到得魏州估计要入冬了,赶不及的。不如我将书信托付给你带到魏州,我回去见家人一面......小情大义,就可以两全了。”   长宁还是不说话,谢燕鸿抬头看他,说道:“明白了不?马给我,你回城去再买一匹,我们分头走......”   谢燕鸿见他没有反应,开始急了,手肘往后猛地杵了杵,急急说道:“先停下来,你下马......行,你不下我下......松手!放我下去!”   谢燕鸿要下马,长宁一手仍旧拉着缰绳,一手箍住他的腰,两个人几乎要在狭小的马背上打起架来,马儿也停了下来,四蹄交错踏地,踌躇不前,一时不知道这两人要干什么。   他急红了眼,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长宁的手,什么都顾不得了,低头就要上嘴去咬,还没咬到,后脖子一下钝痛,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醒来时,谢燕鸿晕晕乎乎的,一睁眼,见天都黑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长宁正坐在他旁边,守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慢慢地往里添柴火。   “我说了我要回去!”谢燕鸿揉着后脖子说道。   长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揪过来,谢燕鸿张牙舞爪的,没设防,后脖子又是一下钝痛,又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白天,谢燕鸿发现自己正被长宁背着,长刀就硌在他脸上。   谢燕鸿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见长宁要来拉他,连忙摆手,喊道:“别劈了!我不回去了!”   长宁正要收回手,谢燕鸿一个翻身爬起来,拔腿就要跑,没跑出去两步,又被劈晕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谢燕鸿发现自己正仰躺着,一抬头就见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弯月高挂,星子寥落。已经逐渐入秋了,连夜空都高阔了不少,他听到了滚滚的波涛之声,自己的身体正上下摇晃。他扶着后脖子坐起来,感觉肚肠都饿得绞成一团了。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并不大的船上,黑漆漆的波浪尚算平缓,船夫正在根据风向调整风帆。长宁正盘腿坐在船头,长刀横放在膝上。   船上连同船夫只有三人一马,谢燕鸿扶着船沿站起来,他们已经离岸很远了,夜色中依稀可见一个破旧的老渡头。这里波涛平缓,是渡河的好河段。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黑着脸问道:“你要跳河游回去吗?”   船夫闻言看过去,他在这里的老渡口往返渡客已有十余载,每年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专让船开到中央然后跳河的,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一时想不开,老船夫将木桨伸过去,那些人就死死揽住,湿漉漉地被捞上来。   谢燕鸿愣愣地站着。   船夫已经有些年纪了,须发皆灰,把紧风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船歌:“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船夫声音嘹亮,波涛相和,顺风而去。   “几家欢乐团圆聚,几家飘零在外头——”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岸了,触目皆是波涛,夜空无垠,水也无边,谢燕鸿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飘摇,不知何处是岸。船头一点小灯,上下摇晃,一个浪头顶起小船,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谢燕鸿低着头,一开始只是湿了眼眶,到后面就有点忍不住了,掉了两滴在手背上。他不想让人看见,抬手匆匆擦去,谁知道越擦越忍不住。   他害怕、茫然、伤心,被浪头抛来抛去,不知所措。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谢燕鸿忍不住抽噎起来,背微微颤抖,借着浪声遮掩,低着头止不住地哭,哭得泪眼朦胧,鼻涕也往下流,他拼命地吸鼻子,又怕被长宁和船夫听见,好不狼狈。   他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长宁的脚,谢燕鸿连忙抬手往脸上胡乱地抹,越抹越乱七八糟。   “给你。”长宁的声音在浪涛声中响起。   谢燕鸿吸了吸鼻子,微抬起一点头,见长宁伸出了手,宽大的掌心里放着一粒桂花糖。那是用米纸包着的一粒桂花糖,谢燕鸿记得,这是那日他出门去见颜澄之前随手塞给长宁的一把糖,那日他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撇开头,鼻音浓重:“你自己吃吧。”   长宁蹲下来,蹲在他身前,窸窸窣窣地将米纸展开。糖放的时间有点长了,有点融化,黏黏糊糊地沾在纸上。长宁将已经不成形的糖块递到谢燕鸿嘴边,谢燕鸿拉不下面子去吃,抿着唇不看他,长宁便将糖块抵在他的唇缝上。   “我都说了不吃!”谢燕鸿恶狠狠地说道。   但他满脸都是泪痕,眼眶也红鼻子也红,眼睫被眼泪弄湿,像只可怜巴巴的花脸猫。   长宁皱着眉看他,手抓着衣袖,往谢燕鸿脸上擦。两人风餐露宿,衣服都没干净到哪里去,布料粗糙,手法粗糙,擦得谢燕鸿一边叫一边躲,长宁趁机把黏糊糊的糖块连带糖纸塞进他嘴巴里。   谢燕鸿满嘴都是桂花糖的甜香,他皱着眉将糖纸从嘴里拿出来,蹲在船边,用水洗干净。虽然这不过是一张糖纸,却也算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他把糖纸擦干叠一叠,塞入香囊里。   “还有吗?”谢燕鸿把糖嚼得嘎嘣嘎嘣响,问道。   “没有了。”长宁见他不哭了,站起来,重新坐回到船头。   谢燕鸿见他的袖子上有斑驳的湿痕,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鼻涕,脸上一热,抱着膝盖撇开头。   船在浪涛中穿行,在月上中天时终于靠了岸。   谢燕鸿牵着马下了船,抓出一把铜钱来要付船资,船夫摆摆手,没收他的钱,用木桨一称码头,船又离岸了。   船在夜色中飘远,悠扬的船歌依旧顺风飘来。   两人吃了点东西后便上马了,继续往魏州方向而去。   夜色朦胧,涛浪和缓的河段,两岸的庄稼也长得极好。快到油葵开放的时节了,放眼望去,路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葵,随风起伏,好像陆地上的波浪,若是白天,肯定就是一片灿金。   谢燕鸿突然问道:“将我送到魏州之后,你去哪里?”   长宁专注地勒着缰绳,生怕马儿因为天黑,不小心踩踏了农人庄稼。   “回家。”他说道。   谢燕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头随着马匹行进,一点一点的。他想:长宁还有家可以回,他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作者有话说:   这首歌好像是一首历史比较悠久的船歌 第十七章 七星北斗   两人从夏走到秋,越往北走,秋色越浓。   自那日在渡河的船上哭过一场,谢燕鸿再没掉过一滴泪。追兵咬得极紧,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入城,只是一路在山郊野路上走,绕开城门和关卡,慢是慢些,但好歹安全。   谢燕鸿心里急,却也知道急不来。   小时候有一次,他和颜澄甩开小厮溜到街面上去玩,菜市口的法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俩好奇,挤进人群中看。正是深秋萧瑟时,刽子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手起刀落,死囚的脑袋就咕噜咕噜地掉下来。   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到他刺绣精致的鞋面上。   他吓得不轻,几晚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头颅落地的情形,哭着闹着醒过来。爹娘轮流守着他睡觉,直到有一夜,他将菜市口行刑的情形悄悄地告诉父亲。   谢韬久经沙场,摸了摸谢燕鸿的脑袋,和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是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酣然入梦。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浓浓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   长宁的目光反复流连在这七棵树上,喃喃道:“这是阵法。”   谢燕鸿精神一振,只要不是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他可就不怕了。谢韬是一代名将,他的收藏中,自然有不少兵书,谢燕鸿很喜欢看,基本一一览遍。前朝猛将独孤信是阵法术数的行家,谢韬与独孤信交战不下数十次,所以,阵法虽非谢韬所长,但他却很爱研究,谢燕鸿也读了不少。   他跟随长宁的目光看了看那几棵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七......这是七星北斗!”   这几棵树,与天上的北斗七星位置相符,七个星位相互连接,互为援引,将入阵之人困在其中,若不能找准生门,便不能脱身。   谢燕鸿绞尽脑汁,想着从前看过的内容:“七星北斗,若要破阵,就要......”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立北斗,破天权。”   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忙恼道:“怎么,我还不能有些见识吗?”   说来简单,在行军打仗中,阵法变幻无穷,要找准位置,应对变化,并非一句话那么简单。但好在这只是一个树林,树林里的树都是固定不动的,位置很容易找。   两人立定在其中一棵树前,望向几步之外斜前方的另外一棵树。   “就那棵是吗?”谢燕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就那棵。”长宁说着,双手握紧长刀刀柄,力沉于臂,低喝一声,手臂抡圆,将长刀挥掷出去,正中天权位的那一棵树,一根树枝应声而断,随长刀一起,轰然落地。   就在这一瞬间,谢燕鸿发现了变化。   风好像一下子又流动了起来,明明天色还是阴沉的,林子里却平白亮了不少,能听见鸟叫虫鸣。远处的树和树之间,忽然有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长宁反应极快,仿佛早已有准备一样,将捏在手中的薄薄石片猛地掷出——   没有打中,石片嵌入了树干中,给他们布下阵法的人却已消失无踪。   长宁欲追,谢燕鸿却拽住他,说道:“别追了,敌在明我在暗,钱财身外物,给他就是,身上的碎银还足够。”   他们离魏州只剩下大约十五日的路程,碎银节省着用,足够了。   遭此变故,谢燕鸿赶路更加心急了。因为长时间骑马,他大腿内侧的伤口本已结痂又破开,疼得他龇牙咧嘴。晚间休息时,他躲起来,鬼鬼祟祟地脱下裤子,自己看了看,大腿内侧的嫩肉已经没一块是好的了。   他穿好裤子,两条腿都不敢弯,直得好像两根筷子,一瘸一拐地挪到长宁旁边,别别扭扭地问道:“有没有伤药?”   长宁扔给他一个小瓶子,谢燕鸿又一瘸一拐地躲到树后,脱了裤子,叉开腿,想要自己上药。谁曾想,那伤药倒在伤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火光昏暗,姿势又别扭,浪费的倒比抹上的多。   “涂好了没?”   长宁的声音突然在树后响起,吓得谢燕鸿差点把药瓶打翻。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涂、涂好了。”   长宁的声音好似古井无波:“伤口日日摩擦,如果不好好涂药,小心发炎流脓,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   谢燕鸿被他吓得不轻,低头看看,这伤口离那要紧的地方那么近,如果真的不好了,会不会连那里也不好了?   “要、要不......”谢燕鸿犹豫着说道,“你帮我涂一下?”   等谢燕鸿觉得不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边了,火光映得人的皮肤都是红的。他的伤处在大腿内侧,要涂药就必须褪下裤子,岔开腿来。   长宁拿着药瓶,半跪在谢燕鸿身前,说道:“张开腿。”   谢燕鸿的脸“腾”一下红了,把褪下来的裤子扯过来,遮掩在两腿中间,撇开头,张开腿将伤处露出来。他养尊处优地过了十几年,即便赶路了这些天,腿上也是细皮嫩肉的,大腿上不见光,更是白,更显得伤处红肿狰狞。   长宁低着头,拔开药瓶的塞子。他背对着火堆,眉眼低垂,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谢燕鸿光着屁股张着腿,在这深秋时节里,只觉得凉飕飕的。当然,也不是那样冷,毕竟他现在臊得都要着火了。他红着脸,催促道:“快一点。”   长宁一手拿着药瓶,另一手扶住谢燕鸿的膝盖。   他的手大,干燥温暖的手掌能将谢燕鸿的膝盖整个包起来。谢燕鸿发现,他的掌心很粗糙,虎口、指尖都有薄茧,刺挠得谢燕鸿的膝盖痒痒的。谢燕鸿不敢往回缩,那会显得自己格外扭捏,他只能将脚趾蜷起来,缩得紧紧的。   “张开点,看不见。”长宁说道。   作者有话说:   所有关于玄学的内容都是我瞎编的   新角色登场预备 第十八章 魏州   不等谢燕鸿动腿,长宁手上使了点儿力,掰开他的膝盖,谢燕鸿失去平衡,手往后撑在地上,用来遮掩的裤子差点滑下去,他又连忙扯回来挡住,手忙脚乱的。长宁凑近了一些,将药瓶倾斜,手轻轻一抖,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处,疼得谢燕鸿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没叫出来,脑子里不该有的绮思都被这阵疼给压过去了。   “轻、轻点......”谢燕鸿求道。   长宁掀起眼皮撩他一眼,说道:“我都没上手,轻什么。”   药粉撒得不均匀,长宁一手掰着谢燕鸿的膝盖,另一手伸出食中二指,在伤处轻轻涂抹,将药粉均匀地抹开来。   谢燕鸿脸上刚凉快点,这会儿又热起来了。他见长宁半跪在自己身前,粗糙的手指沾了药粉,颗粒分明,磨在大腿内侧的伤处上,触感鲜明。疼痛被一阵阵热取代,谢燕鸿的脚趾越蜷越紧,坐立难安,紧张地扯了扯遮挡的裤子,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长宁抬起头来,说道:“别动。”   谢燕鸿见他的脸色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因为背着光,瞳仁黑沉沉的,宽厚的背压得低,反而显得自己很不像样子。谢燕鸿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他想把腿并起来,但是又不行。   “我没动,”谢燕鸿辩解道,“只是有点儿疼......挺疼的......”   长宁抓着他的腿弯,把他往自己那头拽了拽,又仔仔细细地把另一条大腿的伤口处理了。长宁越是慢条斯理,波澜不惊,谢燕鸿就越是难耐,他感觉自己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了,涨红着脸抱怨道:“不涂了!太疼了!”   闻言,长宁收回手,将药瓶的口塞紧,收起来。   就在谢燕鸿松了口气的时候,长宁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居然,又是一颗桂花糖。   谢燕鸿瞪大眼睛,问道:“不是说没有了吗?”   长宁将糖纸展开,糖已经融了一半了,黏黏糊糊地和糖纸粘在一起。长宁用没有沾上药粉的那只手将糖捏起来,抵在谢燕鸿的嘴唇上。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长宁说:“吃。”   他听话地张嘴,尝到了桂花糖的甜味。这样的甜明显是已经变味了,远不如一粒一粒晶莹剔透地放在镶玳瑁的漆盒里时清甜好吃,但谢燕鸿还是如饮甘泉一样,认真地吮吸这点儿发腻的甜。   糖黏在了长宁的拇指上,谢燕鸿把糖块儿藏在腮帮子里,用舌尖碰了碰,长宁非但不缩,反而把拇指顶到谢燕鸿的舌尖上。   “吃干净。”长宁说道。   谢燕鸿被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火光被长宁的身体挡住了大半,阴影投在谢燕鸿身上。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手托着谢燕鸿的下巴,带着糖味儿的大拇指压到谢燕鸿的舌面上。谢燕鸿张着嘴,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不敢看人,半合着眼,将剩下的那点糖舔干净了。那一点儿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把喉咙口都要黏住了,让谢燕鸿说不出话来。   突然,长宁抽出手,站起来,边说着“我去捡点儿柴火”边往林子那头去了。剩下谢燕鸿定定地坐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将裤子穿起来。   火堆明明烧得很旺,谢燕鸿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发了会儿呆,听见林子那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连忙躺下,闭上眼睛,小声说道:“我困了,先睡了......”   长宁“嗯”了一声,将拾回来的柴火放下,没过一会儿,也躺下准备歇息了。   谢燕鸿哪里睡得着,心跳得像擂鼓似的,翻过身去,背对着长宁。他睁开眼,盯着吃草的马儿,小声问道:“糖......还有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长宁沉声回答道:“没有了。”   长宁的药极好,不过第二天,谢燕鸿的伤处就结了薄薄的痂。这回,再怎么样,谢燕鸿也没敢再让长宁给他抹药。   天一日比一日冷,比往年要冷得更早,不过十月里,寒风就呼呼地吹,直往人衣服里灌。魏州就在眼前了,没到之前,谢燕鸿恨不得肋生双翅,一眨眼就飞到,等真的快到了,他却又生出一点怯来。   在外祖父王谙未曾升任魏州通判时,王家也同住京中。那时,王谢两家来往得很密。谢燕鸿也常到外祖家玩耍,与王家的表兄弟姐妹都相熟。两家还戏言过要结娃娃亲,和王家的小表妹王嫣。   后来,王谙带着家小到魏州赴任后,两家的来往就少了,一是路途遥远,二是为了避嫌。但王家毕竟是外家,每年的年节走礼,通信来往是没少过的。   但谢燕鸿还是有些怕,不知道到了魏州之后会怎么样。   王家的府邸就在魏州城里,眼瞅着城门就在眼前不远处。谢燕鸿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又看了看沾满了尘土衣服,还哪里有当初京城贵公子的样子。他蹲在路边,与长宁分吃今早在火堆里烘好的芋头,嘴里呼出阵阵白气。   谢燕鸿边吃边发愁道:“我们怎么入城?”   长宁将自己手上剩下的那一半芋头,又掰成两块,一块塞进谢燕鸿手里,一块自己三两下吃了,拍了拍手站起来,说道:“有办法。”   夜深,城门再开,供送往城中宰杀的生猪多达千头,由人驱赶着,从城门进去。   谢燕鸿拿着粗苇杆,站在一大群嗷嗷叫的生猪中间,被猪味儿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几乎窒息。猪不听他的,他要赶,猪却往他身上拱,谢燕鸿手足无措,欲哭无泪。   带头的人见这新请来的小工这么不上道,连猪都赶不好,抬手指着就要骂。   长宁忙挤开几只猪,走到谢燕鸿身边,将他拽到自己身后。那人见长宁高大,看上去不好惹,就作罢了,低声骂了几句,复又赶猪去了。   谢燕鸿跟在长宁旁边,胡乱地赶着猪进城去。   到结工钱的时候,已经将近天亮,带头的人扣下了大半的工钱,只剩下几个钱,塞进长宁手里。谢燕鸿自然是不服气的,但也不欲惹事,也就算了,只是这么一来,身上就更狼狈了三分,还带了一股猪味儿。   “好歹洗个澡才好见人。”谢燕鸿说道。   他们将手上剩下的钱大半用于贿赂行老,让行老牵线,将他们推荐给赶猪入城的人。现在工钱被扣了不少,手头拮据,也就只够两人到浴肆的大汤池里泡一泡,擦背、剃头、修脚之类的是享受不到了。   两人趁着天刚亮,浴肆刚刚开门,赶头一趟汤,又少人,水也干净。   浴汤只要五个钱,两人加起来就是十个钱。谢燕鸿将钱数出来,心疼地给出去,便有人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将他们引进去,再给出几个钱,还能将他们换下来的衣服一并洗了。浴肆才刚刚开门迎客,大石砌成的汤池里还没有人,有热灶与汤池相通,不断被加热的池水蒸腾着雾气,看上去还算干净。   谢燕鸿哪里泡过这种大汤池,还有些犹豫。他往后瞧了一眼,见长宁也要进来了,连忙扑通一下跳进池子里。水热得刚好,在这样的冷天里泡这一下,舒服得很。只是谢燕鸿无心享受,在池水里扑腾了两下,缩到角落里去,一直往下缩,让池水淹到下巴,借着蒸腾的白雾隐藏自己。   长宁赤着身子进来,撑着池沿进到热水里。谢燕鸿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靠过来,谁知道长宁压根没找他,也没说话,只是趴在池沿,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闭目养神,雾气在他肌肉紧实的背上凝成水珠,顺着肌理往下流,没入池水中。   谢燕鸿紧张了一会儿,见两人隔着距离相安无事,便从池边拿来买好的澡豆,躲在池子的角落,认真地搓起澡来。这里的澡豆自然不如家里的好用,但都到这份上了,谢燕鸿也不能嫌弃,把头发也解开洗了,再不洗洗都要打结了。   带着泡沫的水顺着头发流到眼睛里,谢燕鸿有些睁不开眼,胡乱地撩起水来揉眼睛,越揉越睁不开。   慌乱间,他没听到水声,没感觉到有人在靠近,直到有只手摸上他的脸。 第十九章 血光之灾   那双手摸上来的触感谢燕鸿很熟悉,温暖而粗糙。他浑身一激灵,往后靠在汤池的石壁上,抬手想要拨开长宁的手,却没成功——好像照顾小娃娃似的,长宁一只手捏住谢燕鸿的下巴,另一只手拿澡巾帮他擦走脸上的泡沫。   谢燕鸿皱着眉睁开眼,一下子就和长宁对上了目光。   长宁的眼睛好似琥珀色的深潭,波澜不惊,深不见底。谢燕鸿好像还未曾试过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端详他。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在想什么?谢燕鸿浑然不知,这却让他变得更加吸引人。   谢燕鸿心跳如擂鼓,嗫嚅道:“你......”   就在这时,浴肆里开始来客人了,有几个客商模样的人,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也来泡头汤。   长宁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将谢燕鸿挡在角落,轻声道:“快点洗,该走了。”   谢燕鸿被热汤蒸腾起来的白雾笼罩着,他手忙脚乱地将头发上的泡沫弄干净。长宁宽厚的背就像一堵墙,将他藏在后面。他抬眼一看,见到了长宁背上有一大片狰狞的陈年伤疤,从肩胛起始,横亘半个背部,没进水里。那道疤上皮肉狰狞,仿佛是烧伤。   被伤疤吸引住了目光,谢燕鸿叮嘱长宁的后脑勺,伸出手指,轻轻点住那道伤疤。   长宁后背肌肉绷紧,戳上去是硬的。谢燕鸿眨眨眼,心里有些忐忑,手指顺着伤疤往下,轻轻地,跟随着伤疤没入水里。长宁反手往后,在水里捏住谢燕鸿的手指。谢燕鸿慌忙想抽走,没抽动。   那头的几个客商正在闲聊:“......听说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这些日出城巡视秋防了。”   另一人叹道:“今年冷得这样早,估计冬日里边关不太平,咱们还是少跑几趟,早早回家过年。”   魏州离边关近,秋高马肥时总要防着外族南侵劫掠,故而要加强警卫,调兵防守,称作“秋防”。既然安抚使出城巡视秋防,王谙作为通判,自然也要随行,估计不在城中。   两人静静听了一会儿,趁别人都不注意,各自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离开浴肆。   魏州自然不如京师繁华,但也是北方重镇,种种风物大不相同,只是谢燕鸿全无心思欣赏,他戴着斗笠,遮挡面容,与长宁一起到了衙门附近,灰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张贴的榜文。   谢燕鸿心头惴惴,凝神细看。   他见到了搜捕自己的榜文,只是已经被压在底下,斑驳不清,上面重重叠叠地贴了不少别的,并没有与京中逆案相关的,只有最新的一张红榜,写着荣王践祚,改元“大正”,明年始便是大正元年。   太子如何,逆党如何,只言片语都没有。   谢燕鸿的心依旧空落落地悬着。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等见了外祖父,再从长计议吧。   这样想着,他说道:“找个地方先落脚吧。”   搜捕力度减弱,但两人并不敢犯险,也没剩多少银钱。大些的客栈是不敢住了,只能去寻些人员混杂的通铺过夜。睡在那儿的多是贩夫走卒,狭小的房间,铺了破草席的大通铺上能睡七八个人,阴冷昏暗,一股久不通风的霉味,还有些汗臭脚臭味。   谢燕鸿在心里哀叹,还不如露宿呢,心里越发恨起那个不知名的小偷来了。   大通铺上,挨挨挤挤睡满了人,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谢燕鸿睡在靠墙的位置,左边是墙,右边是背对着他入睡的长宁。那墙也有些年久失修,稍一碰便往下簌簌掉灰,谢燕鸿只能往长宁的后背靠。   他毫无睡意,睁着眼,见房梁上悬下一根蛛丝,小小蜘蛛吊在空中。   通铺里闷不通风,谢燕鸿被臭味熏得睡不着,翻了个身,鼻尖抵着长宁的后背,闻到了他身上澡豆的清新香味。他心里胡乱想着事儿,鼻尖不自觉地在长宁的背上轻轻蹭来蹭去,长宁微微动了动,谢燕鸿便吓了一跳停下来,等长宁不动了,他又开始跑神,轻轻动起来。   冷不丁的,长宁一下翻身过来,两人差点脑袋撞脑袋。   谢燕鸿忙向后挪了挪,贴着墙,墙灰簌簌地落在他身上。他与长宁四目相对,只出气不出声,口型夸张:“干什么呢?”   长宁低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怕吵醒别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两人凑得又近,听得谢燕鸿耳朵里痒痒的,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长宁高大健硕,侧躺着挡在谢燕鸿身前,能将他整个人拢在阴影里,仿佛能将两人以外的全部隔绝在外,绝对安全。   谢燕鸿微微一动,墙灰又簌簌掉下来一些。   他慌忙闭上眼睛,小声说道:“不干什么,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俩到街面上吃了一碗鱼肉小馄饨。连汤带馄饨大大一碗,热气腾腾,撒了几朵葱花,两人坐在长条板凳上,沉默着吃。   想起长宁的食量,谢燕鸿把自己碗里的馄饨拨出五个来,分到长宁碗里。长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稀里呼噜、连汤带水地吃了个干净。   谢燕鸿闲着无聊,一回头,见路边叶子全掉光的大槐树下有个算命摊子,挂着八卦图,小道士穿着灰扑扑的道袍席地而坐,靠着墙打瞌睡。可能因为阳光太刺眼,他拿一块布盖着脸,那块布看着有点眼熟。   “看!那儿!”谢燕鸿压低声音叫道,“那是不是我们的包袱皮?”   冬日里难得有暖洋洋的太阳,小道士懒洋洋地打着瞌睡,时不时抬手挠挠脑袋。突然,他脑袋上一疼,他连忙扯下挡脸的包袱皮,捡起掉在地上的铜钱,睡眼惺忪地招呼道:“来一来,算一算,包算包满意,不准不要钱......”   谢燕鸿抱臂立在他面衾,冷哼道:“命由天定,岂能事事满意?”   小道士白净秀气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说道:“哎呀,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不满意不要钱。”   谢燕鸿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问道:“你从我这儿拿走的钱足够借多少力?”   小道士干笑两声,突然指着他身后喊道:“你看!”   谢燕鸿就防着他这一手呢,压根儿没回头,直接上手去抓他,谁知道那小道士看着瘦小,动作却灵活得很,矮身一缩,东西也不要了,就地一滚躲开,爬起来就跑。长宁正候着他,从小巷里伸出手,一把将他揪住拽进巷子里,掼在地上。   小道士被他摔得“哎哟哎哟”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追过来的谢燕鸿踹了一脚。   “包袱里的东西呢!”谢燕鸿怒道。   “什、什么东西?”小道士装傻,转身想溜,被长宁像堵墙似的挡住。   “银子、珠宝,”谢燕鸿说道,“别装傻了。”   小道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了长宁一眼,说道:“这位壮士,我看你印堂发黑,不日之内恐有血光之灾......”   长宁不和他废话,长刀调转过来,刀柄顶在他的肚子上,把他顶到墙上。他吓得大叫:“花完了!都花完了!没有了!”   谢燕鸿简直气到跳起来,指着他,说不出什么粗俗的骂人话来,梗住半天,往那小道士的脸上招呼了一拳头,怒道:“这么多钱你都花完了?!”   小道士捂着脸,嘟哝道:“也没多少钱......”他确实没觉得有多少钱,吃几顿精致的席面,住上好的房间,吃用几天不就花完?   谢燕鸿简直气结,他做梦也没想到,他锦衣玉食了十几年,如今会沦落到会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道士来和他说“也没多少钱”。   小道士破罐子破摔,叫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长宁将刀柄往上移,抵在他的喉咙处,用力往下压了呀,小道士便透不过气了,痛得只有出气的份儿,忙叫道:“有方法,我有方法!”   谢燕鸿咬牙切齿地问道:“什么方法?”   小道士说道:“我给你算一卦!包准!”   谢燕鸿火冒三丈,踹他一脚,骂道:“我算你妈个头!”   小道士喊道:“你是谢燕鸿是不是!定远侯府二公子——”   突然间,狭窄的巷子里一片寂静。猝不及防被点破身份,谢燕鸿吓得不轻,瞪圆了眼,与长宁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小道士捂着脖子干咳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放了我,我保证不说出去。”   “你怎么知道的?”谢燕鸿问道。   小道士说道:“海捕文书上不是有你的画像吗?”   谢燕鸿沉着脸说道:“杀你灭口岂不是更加稳妥?”   就在这时,小道士朝巷子口那头喊道:“救命!有人抢劫!救命啊!”   谢燕鸿冷笑道:“你以为这招会好使吗......”   他话音才落,长宁便拽了他一把,沉声道:“有人。”   他们俩往巷子口那儿看了一眼,不知道何时,外面路面上居然站了不少人,还有官兵策马而过,人声喧哗。就这么错眼的一瞬间,那滑不溜手的小道士居然就不见了。谢燕鸿看傻了,说道:“他还会遁地不成?”   幸而里头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外面的注意,长宁扒着巷子里院墙,撑起来看了一眼,里头应该是某个食肆的后厨,他说道:“翻墙跑了。”   “不对,”谢燕鸿回过味儿来,“榜文上并没有写我是谁,只说是在逃的逆犯,他怎么知道我是定远侯府二公子......”   一时间,这小道士的来历越发不明了。   谢燕鸿惴惴不安道:“他不会去衙门告发我们吧?”   长宁看着巷子外,说道:“你外祖父回来了。”   秋防归来的官兵喊着“闲人退避”,策马从长街上过,当先打头的应该就是新上任的魏州安抚使,落后一些的是个圆脸微胖的官员,圆脸上留着小胡子,虽着铠甲,却也不太像武官,那便是谢燕鸿的外祖父,魏州通判王谙。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更新了(哭哭 第二十章 吃糖   谢燕鸿往王家的门房那里递了拜帖,拜帖里头没有写自己的名讳,只写了日落后,城西会仙酒楼门前见,盖上了他娘亲的私印,见印便知。   递了拜帖,能做的只有等。   两人躲在酒楼大门正对着的一条隐蔽的小巷子里,长宁抱着手靠墙站着,谢燕鸿不错眼地盯着会仙酒楼,焦躁地来回踱步。既怕没人来,又担忧早上碰见的那个小道士去报官,心里七上八下的,肚子里像塞满了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眼见着太阳西沉,天色渐暗,酒楼前客来客往,络绎不绝,一点也没见到可疑之人。   谢燕鸿滴水未进,在冷风里一直等着,等到日沉月升,酒楼挂起灯笼,来往行人袖着手缩着脖子,匆匆归家。长宁不发一言,就静静地陪他一起等。   等来等去,直至酒楼又把灯笼撤下,街上渐渐空了,谢燕鸿才泄了一口气,没精打采道:“先回吧。”   长宁没说什么,谢燕鸿自个儿絮絮叨叨地安慰自己:“通判府的拜帖一定很多,一时没见到也是有的,明天日落后估计就来找了......”   他说着说着,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两声,他顿了顿,回头看向长宁,问道:“是吧?”   长宁波澜不惊,看不出是认真还是敷衍:“明天会来的。”   从前,谢燕鸿或多或少有埋怨过长宁,总是这样不喜不悲,深不见底,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此时,听了他的回答,谢燕鸿感觉到放心多了,好像长宁说了“明天会来”,明天就一定有人会来。   心中一轻,谢燕鸿飞快地瞥他一眼,生怕他看到似的,又收回目光。   两人在快要收摊的老头那儿,各买了两张烘得焦脆的饼,夹着流汁的酱牛肉,在路边狼吞咽地吃了,嘴里呵出阵阵白气,浑身都暖起来。   再回到大通铺间里,除了他们俩,里头已经睡满人了,打呼磨牙的声音此起彼伏。紧闭的窗扇门扇一点儿也不起作用,屋子里还是冷飕飕的,风不知道从哪里来,仅有的铺盖散发着霉味儿。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昨儿夜里挤着睡还能对付过去,今儿夜里就不行了。   谢燕鸿难受得不行,铺盖卷着也难受,不卷着冷,手脚发凉,冷风嗖嗖从衣领缝儿往里钻,乏得眼睛发酸却睡不着。睡不着心里便开始想事儿,他想着,若是明天还不能见到外祖父,他该怎么办?   长宁有家可回,把他送到魏州已算仁至义尽,一天天这样拖下去,银子也不够用,他又该怎么办?父母可还好?哥嫂呢?   仿佛知道谢燕鸿一直没睡,长宁转过来,将自己的那床薄被子抖开,盖在谢燕鸿的身上。这样一来,谢燕鸿不仅卷着自己的被子,身上还盖了一层,连同长宁靠过来的身体,一下子就暖起来了。  谢燕鸿仿佛被裹在蚕茧里,轻轻地动了动,看向长宁。一片昏暗中,只见他闭紧双眼,仿佛睡得正熟。   “你睡着了吗?”谢燕鸿小声问道。   半晌,长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道:“嗯。”   谢燕鸿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挪动着往长宁那边靠了靠,又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魏州?”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谢燕鸿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才说道:“等你见到外祖父。”   谢燕鸿闷闷地应道:“哦。”   他又问:“那你......”   才起话头,长宁干脆抽出手来,盖在他脸上,意思很明白了,就是“闭嘴”。谢燕鸿发现长宁的手大得很,能把他整张脸盖住,干燥温热。被大手盖着,谢燕鸿安静地呆了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眼睫像小扇子,扇在长宁的手指内侧。   长宁猛地将手拿走,睁开眼,看着谢燕鸿。   谢燕鸿眨眨眼,小声问道:“怎么了?”   “你睡不睡?”   谢燕鸿垂下眼,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睡吧,我不动了......我睡不着......”   长宁低低地叹了口气,从被子中抽出手来,从怀中窸窸窣窣地摸出什么。谢燕鸿一看,近在咫尺、捏在长宁指尖上的,竟又是一小颗桂花糖。   怎么还有?谢燕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谢燕鸿缩在被子里,将糖纸展开。糖本来是融了的,但因最近天气冷,又硬回去了,与米纸紧紧粘在一起,已经不成形状。谢燕鸿展开糖纸,用牙将糖粒从米纸上撕扯下来,用舌尖顶到腮帮子里。   “你还有的吧?”谢燕鸿小声问道。   长宁眼睛半合着,懒洋洋地应道:“没有了。”   谢燕鸿不信他,每一次都说没有,等到不知什么时候,又能随手摸出一粒来。谢燕鸿干脆伸手在长宁胸前的衣襟处翻找起来,看看他到底把糖藏在了哪里。   长宁见他在自己的胸膛上摸来摸去,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   就在这个时候,通铺上,睡在长宁另一头的人响亮地打了个呼噜又戛然而止,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谢燕鸿吓得一动不动,任长宁扼住他的腕,他的手还贴在长宁的胸膛上,隔着衣衫,能感受到心“砰砰”跳动敲击掌心。   他们俩都没动,本就面对面睡得近,谢燕鸿感觉到长宁的鼻息一下一下拂过他的额发。他尝试着往回抽手,没抽动,桂花糖在他嘴巴里一点点融化,有些变味的甜在嘴里漫溢。   谢燕鸿抬起头,发现长宁也在看他。   “真的没有了吗?”谢燕鸿问道。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相闻,长宁闻到了谢燕鸿嘴巴里的甜味。他感觉到自己心头有些发痒,就像伤口结痂时的那种痒,又像抚摸初生的羊羔,绒毛拂过皮肤时那样。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一阵心慌,仿佛走在黑夜里的悬崖边上,他感觉到脑袋有点疼——自从离开汴京后就没疼过了。   偏偏这个时候,谢燕鸿还在喋喋不休,声音轻轻:“都给我了啊?你不吃吗?”   长宁盯着他一张一合的两瓣嘴唇,觉得烦人得很。   谢燕鸿絮絮叨叨地小声嘟哝着,只因他自己也不自在得很,手腕被扼住的那一圈,似要燥热得着火了,抽又抽不回来,动也动不得。突然,长宁的脸向他靠近,他的嘴唇碰上了另外两瓣柔软干燥的唇。   这下长宁如愿了,谢燕鸿说不出话来了。   他瞪大着眼,见长宁半合着眼,看不清神情,他们俩鼻尖挨着鼻尖,像交颈而眠的水鸟。他牙关一松,只剩一点点的糖粒,滚到了湿润的舌面上,被长宁的舌尖勾走。谢燕鸿皱着眉哼了一声,伸出舌头抢回去。   他的掌心还贴在长宁的胸膛前,他忍不住抓皱了长宁的衣服,手腕被长宁捏疼了也不缩回去。   糖很快融了,只剩满嘴的甜,这下可好了,两个人都吃到了。   唇分时,谢燕鸿的嘴唇湿漉漉的,满面通红,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紧闭着眼不敢睁,卷着被子,猛地翻过身去,面朝着斑驳掉灰的墙,听见身后的长宁也在喘着粗气。   谢燕鸿仿佛僵了似的,一动不敢动,睁开眼,死死盯着簌簌下落的墙灰,心仿佛已经不待在胸膛里,而是跳出来了,跳到了耳朵边,剧烈地撞击着耳朵。   忽然,他背后一凉,长宁起身了,出去了。   谢燕鸿整个人都松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长宁回来,他心里不安起来,翻身坐起来,穿好鞋,轻手轻脚地跟着出去了。   大通铺间的后头还有个逼仄的院子,有个简陋的马厩,他们的马就拴在这儿。   弯月高悬,散发着冷光,让初冬的夜里愈发的冷。谢燕鸿打了个冷颤,环顾左右。马儿见了他,打了个响鼻,跺了跺马蹄。谢燕鸿走过去,发现长宁居然挨着马,蹲坐在了马厩的角落里。   谢燕鸿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长宁并不回答,谢燕鸿走过去蹲下来,才发现长宁脸色发白,皱着眉头。谢燕鸿心头一凛,手摸上了他的额头,问道:“头疼?”   长宁这个头疼的毛病,谢燕鸿见识过一次,但离开京城后,就再没有过,今日不知为何又犯了。见长宁还不回答,谢燕鸿有些急了,再问道:“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去看大夫?”   这样的深夜里,哪里来的大夫?先不说他们的银子够不够,他们俩现在也不是能大摇大摆出去找大夫的身份。   长宁抬头看向急得团团转的谢燕鸿,说道:“没事,一会儿就好。”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谢燕鸿咬着嘴唇,发现自己竟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他挨着长宁坐下来,伸手揽过长宁宽阔的肩膀,将长宁的脑袋揽在自己怀中,搓热发凉的指尖,轻轻地揉长宁的太阳穴。   长宁枕着谢燕鸿的大腿根,脑袋一阵阵刺刺的疼。   谢燕鸿低着头,散碎的头发垂落下来,发梢扫过长宁的脸颊。他问:“好些了吗?”   长宁愣愣地看着他,抬手轻轻地捏了捏谢燕鸿的耳垂,说道:“我想起来一些了。”   “想起来一些什么?”   “一些小时候的事。”长宁回答道。   作者有话说:   7月1号入V 第二十一章 疼   “小时候的事?”谢燕鸿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重复道。   长宁还是觉得头疼,就像有针在扎,但过往的记忆浮出水面,似乎让疼也隔了一层,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是,”长宁说道,“你趴在床上哭,我手里捏着糖,但没有给你。”   谢燕鸿低头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回答什么。长宁的手还捏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无意识地摩挲,热得发烫。长宁那琥珀色的瞳仁又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在看眼前的自己,又像在看过去小小的他。   现在终于把糖给他了,长宁这样想道。   被他这样盯着,谢燕鸿不由得又想起刚才的亲吻来,再想想,又想起在京师时的事。在太子的宴席上,喝多了酒的那一次。   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谢燕鸿又将头低下去一些,贴上了长宁微张的嘴唇。长宁伸出手,摁着谢燕鸿的后颈。   谢燕鸿几乎要浑身颤栗起来,不知道为何,同样是嘴唇舌头,触碰起来竟这样不同。他近乎迫切地触摸长宁硬朗英气的五官,摸到他的颈脖,摸到他脖子上还系着的、早已褪色的五彩百索,顺着百索往下摸索,能摸到散发着热气的胸膛,鱼形玉佩正贴在胸膛上。   前路未卜,后路难退。   这让谢燕鸿前所未有地眷恋眼前触碰到的温热,在这个远离家乡的破旧马厩里。   长宁觉得脑袋越发刺痛起来,柔软香甜的唇舌抚慰了他的痛,又加重了他的痛。   他想起了更多——那是一片火海,火舌燎着了他的衣摆,有人将他从一片火海中推出来,他感觉到一阵难言的悲痛,比硬生生把肉从身上撕下来还要痛。有人影被火舌吞没,他从狭窄漆黑的甬道逃走,后背的伤口从肩胛裂到腰际。   他疼得呻吟出声,猛地将谢燕鸿推开。   谢燕鸿连忙抱住他的脑袋,焦急地问道:“很疼吗?”   很疼。   长宁说不出话来,脑袋很疼,五脏六腑都疼。   谢燕鸿手足无措,焦急欲哭。幸好,渐渐地,天际泛起鱼肚白,长宁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那一波波剧烈的疼总算过去了,只留一点点隐约的刺痛。   “怎么样?”谢燕鸿小心地问道。   长宁疲惫地说道:“不疼了,睡吧。”   不等谢燕鸿回答,长宁便站起来,往屋里走了。谢燕鸿愣在原地,怅然若失。他愣了一会儿,也站起来,拍拍青骢马的脖子,回屋里去了。   长宁已在通铺上躺好,紧闭着眼睛,一副累极了的样子。谢燕鸿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里,小声地又问道:“还疼吗?”   长宁没回答,谢燕鸿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们两人依旧等在会仙酒楼的对面,这一日,两人几乎无话。长宁本就话少,这日话更少,谢燕鸿也不和他搭话,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敢时不时瞥他一眼。有时候恰好对视,目光轻轻相碰,又各自分开。   人来人往的会仙酒楼门前,有个左顾右盼的人引起了谢燕鸿的注意。那人作随从打扮,手上捏着的正是谢燕鸿投到通判府门房处的拜帖。   谢燕鸿的心剧烈地跳起来,紧张得手都有些微抖,他和长宁对视一眼,两人一起上前去。   “拜帖是我所投。”谢燕鸿对他说道。   随从拱手朝他一礼,甚是恭敬,小声说道:“此处不宜多说,请尊驾随我到府上见过老爷。”   谢燕鸿点头,正要随他走,那随从颇有疑惑地看向长宁,谢燕鸿忙说道:“这是我的好友,从京师一路护送我来魏州。”   说是“好友”,谢燕鸿还浑身不自在,也不敢去看长宁的反应。   随从再拱手,领着两人一路避开行人,穿过一条条小巷,从王宅的小角门进,一路进到书房里。王谙穿着家常衣服,脸圆圆的,比起年轻打仗时,发福了不少。说是一州通判,更像个慈和的家翁。   王谙的眉眼依稀和女儿有些相像,谢燕鸿一见便觉得鼻子一酸。   他叫了一声“阿公”,上前一步就要拜,王谙忙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半天才道:“小鸿......长大了......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   就这么一句话,就让谢燕鸿差点哭了,王谙眼中也有些泪光。   但他没忘正事,从怀中将一路收好的信拿出来,郑重地说道:“这是我娘让我必须交到您手上的,里头有她的手书,还有......圣人的手书......”   王谙胡子一抖:“圣人?”   谢燕鸿补充道:“先帝。”   王谙神色一凛,唤人拿来纸刀,将封口的火漆剔开。启封前,他动作一顿,将唯一剩下的心腹侍从也遣出去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默立在谢燕鸿背后的长宁身上。   谢燕鸿又忙将长宁介绍了一遍,他话音刚落,长宁便自动自觉到门外去了,谢燕鸿想叫住他,让他不必回避,回头看了一眼外祖父,还是咽下了这句话。兹事体大,王谙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室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王谙启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里面先是两张样式不同的信纸,分别就是先帝与王氏的手书,信封是防水的油纸所做,打得很,里头还倒出了双鱼玉佩的另外半边,掉在了王谙的掌心里。   “这是?”王谙问道。   谢燕鸿眼神一黯,说道:“这是娘留给我的。”   王谙将鱼形玉佩给他,屏气凝神,郑重地将两封书信打开,迅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凝重,眉头紧锁,看完之后又细细看了一遍。谢燕鸿也想看,静静地等着。王谙却没打算给他看,将两封信又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   谢燕鸿问道:“阿公,里头写的什么?”   王谙满面愁容,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道:“小鸿,此事关乎国本,需要从长计议。你还小,你娘也嘱咐我保你平安,这事你不要过问,阿公来想办法。”   谢燕鸿垂下头,踌躇道:“那我......”   “你先安心住下,”王谙说道,“不要外出,省得被有心人见到,横生波折。”   谢燕鸿跟着他出了书房,长宁正站在门外。王谙见了他,很客气地一拱手,慈和地说道:“这位壮士,一路上有劳你了,我吩咐人安排院子,你与小鸿一同住下。”   长宁却说:“我不能久居魏州,马上就要启程离开了。”   谢燕鸿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句话,免不得还是心里往下一坠,但他又无话可说,只能垂着眼睛不说话。   王谙关切道:“不知壮士要去往何方?我可派人护送。”   长宁只说了句“不必”,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王谙沉吟片刻,答道:“客从远方来,不尽地主之谊说不过去,壮士且留几日。”   听到这儿,谢燕鸿又有了盼头,抬眼看向长宁,长宁似乎也往他这儿看了一眼,终究点了点头。   王谙将他们二人安排在王宅的一个僻静院子里,每日有人将饭菜和起居用品送来。王谙每日来看看他们,谢燕鸿问过他关于京里的消息,王谙也是叹气摇头。   “打探到的也只是收监候斩,往后的就不知道了。本州的安抚使是新上任的,新帝终究是心有芥蒂,这新的安抚使,处处找茬,阿公的日子也不好过......”   等谢燕鸿问道先帝的手书内容,以及如何筹划一事,王谙每每摸着胡子叹气:“你还小,这些不必过问。”   问来问去没个结果,谢燕鸿也只好说家常。   “小表妹今年也有十五了吧,许人家了吗?”   王谙一滞,谢燕鸿马上觉出自己问得不妥。两家以前是戏言过婚约的,如今再提无论如何也不合适,这么一问,倒显出自己别有用心了。   他忙补了一句道:“若不是如今这样的情势,倒也可以一叙,毕竟是自家兄妹。”   既是“自家兄妹”那就不是可以议婚的了。听到这一句,王谙才又笑了,拍了拍谢燕鸿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忧心,就算是为了你母亲,阿公也定然会保你周全平安。”   毕竟与外祖父数年未见,说亲切也亲切不到哪里去,谢燕鸿也不知从何问起。寄人篱下,也只能循规蹈矩,内心焦躁。长宁与他同住一院,不知为何,两人突然间两厢无话起来,谢燕鸿心里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顶在胸口,不上不下。   直到有一夜,他枯坐在房里,听到西厢里东西落地的声音,似是有什么碎了。   他忙过去,一推门,见地上有个碎杯子,长宁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着桌子,似是头疼。   谢燕鸿冲过去,将他扶住,引着他坐下,说道:“我去给你叫大夫。”   长宁一把拉住他,说道:“不用。”   “这怎么行?”谢燕鸿焦急地说道,“你以前犯这个病的时候都是怎么弄的?”   长宁皱着眉头,闭着眼,说道:“外公有药。”   谢燕鸿依稀记得,长宁说过,他与外公住在关外。   夜已深了,长宁的头疼也渐渐缓解了,谢燕鸿引着他躺下,自个儿则坐在床边,望着闪烁的烛火发呆。长宁即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脖颈上系着五彩百索,丝线已经褪色了,只有金线还光亮如新,鱼形玉佩从他的衣襟处滑出。   谢燕鸿拿出自己那半边,比划着与长宁的那半边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想了想,他又将双鱼分开,自己那半边贴身收好。 第二十二章 各自天涯   翌日,天阴沉沉的,谢燕鸿起了个大早,和王谙提起送长宁离开的事儿。   王谙说“好”,想了想又道:“晚间一起用顿便饭,我遣人带他出城。”   待王谙离去,谢燕鸿又百无聊赖起来,心里总是悬着,没有着落。他们住的这个小院子,落两道门,平日里除了王谙的心腹随从来传递东西和消息,无人能来。今日,谢燕鸿却见有个面生的小丫头,梳着双鬟,在月洞门那处探头探脑,被谢燕鸿发现之后,小丫头却又惊惶地跑了。   谢燕鸿生怕给外祖父添乱,想着这件事定要让随从报知。   就在这时,长宁出门来,脸色看着还行,不似前两日困倦,头应该是不疼了。谢燕鸿朝他说道:“阿公答应我,今日晚饭后,遣人带你出城,你可以回家了。”   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了长宁回答:“好。”   谢燕鸿又问:“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长宁问:“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谢燕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谢燕鸿不由得想起仅有的那几次亲吻,似乎都只是兴之所至时,不假思索的举动。此时却让他难为情至极,不是害羞,而是无地自容。分别在即,各自天涯,他们只是短暂地共行一路。   他难为情得几乎想要夺路而逃,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话找话道:“关外如何,我还没去过呢。”   谢燕鸿本以为长宁不会多话,谁知道了他竟说得很认真。   “出了关口就是阴山,山势起伏如龙,批云裹雾。一路往西去,有丰美水草,也有百里沙海,还有赤岩若霞。”   谢燕鸿听得入神,恨不能胁生双翼,也去看一看。   两人立在小院子里,天色愈发阴沉,冷风呼啸,刮得人耳朵鼻子通红一片。长年安居京师,谢燕鸿何曾经历过来得这样早的冬天,他裹紧厚裘,吸了吸鼻子。   长宁看向天际,说道:“要下雪了。”   晚间,王谙摆了一桌酒菜,酒是素酒,菜也不见荤腥。王谙说自己近来抱有小恙,大夫叮嘱少食荤腥。   素菜也做得精致美味,只是谢燕鸿无心吃喝。中途他出去解手时,又在门边见到了那个小丫头,他正要叫人,那小丫头惊慌得连连摆手。见左右没人,小丫头走过来,朝他说道:“表少爷,我们小姐让您戌时三刻到月洞门外一见。”   谢燕鸿没来得及问,她又急匆匆地走了。   小丫头口称“表少爷”又叫“小姐”,那估计就是表妹王嫣身边的丫头。   谢燕鸿简直摸不着头脑,按说,这样的事情,他要告知外祖父。他回首看了一眼室内,外祖父正在劝酒,但长宁是油盐不进的,仿佛没听见,径自吃饭,王谙颇下不来台,讪讪一笑,也不再劝了。   想了想,谢燕鸿决定先瞒下这件事,等见了王嫣再说。   一顿饭的时间,说长不长,王谙亲自带着长宁与谢燕鸿,从那日进的小角门出。王宅的私巷,左右无人,天已经黑得不行了,风刮得越发强劲,仿佛真的憋着一场大雪。   长宁背后斜背长刀,牵着青骢马——谢燕鸿送他了。   王谙拱手说道:“壮士,我这随从一路带你出城。城门守兵已经打点好了,趁天黑尽快启程吧。”   长宁翻身上马,随从也紧随其后。谢燕鸿觉得冷风仿佛刀子一样往脸上刮,刮得他眼睛鼻子发酸发疼,仿佛已经没有知觉了。   “等等!”他说道。   在场的人都看向他,他向前一步。长宁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他,仍旧是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谢燕鸿站直了身也不过是到他的膝盖,仰起头,觉得自己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若他不说,长宁就要走了。   他问:“你......还有......”   长宁没听清,弯下一点腰,问道:“什么?”   谢燕鸿有些难为情,小声补充道:“桂花糖。”   长宁看着他,说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风呼呼地吹,但谢燕鸿听得真切,他后退一步,让出路来,说道:“再会。”   长宁放松缰绳,一夹马肚,“驾”一声,青骢马疾驰而去,随从连忙驱马跟随其后。谢燕鸿站在原地,冷风刮得他裘袍下摆不住地拍打他的腿。不过一会儿,长宁远去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谢燕鸿觉得鼻尖一凉,抬头一看,天上零零碎碎有雪花飘落下来,真的下雪了。   王谙拍拍他,说道:“天冷,不要久站,来,回去陪阿公多喝两杯。”   谢燕鸿摇摇头,说道:“吹了冷风有些头疼,先回去歇息了。”   王谙也不勉强他,遣人将他送回小院里。   谢燕鸿坐在漆黑的小院里发呆,有侍从帮他把灯点上,屋里有地龙,暖烘烘的,温暖如春,厚裘穿不住,单衣就足够了。谢燕鸿环视四周,即便房内多是素净颜色,他也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京师,又做回了那个锦衣玉食的侯府少爷。   外头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清亮,在雪夜里响起,惊得谢燕鸿回过神来。   很快便到约定的时间了,他振作起来,重新又披上了厚裘,戴上风帽,提一盏灯踩着薄薄积雪走出去。小院外头两道门,往时都有人看守,谢燕鸿出了第一道,看守的人却不在,第二道就是与王嫣约定好的月洞门。   谢燕鸿走过去,与躲在门后的人撞了个正着。   “小心!”谢燕鸿忙放下灯扶住她。   王嫣穿一身暗色羽毛缎斗篷,头戴观音兜,露出半张秀美的脸来。她上下打量谢燕鸿,盈盈下拜:“表哥,一别数年。”   王家未曾外放魏洲时,表兄妹俩都还小,厮玩过一阵,如今大了,都变了样,一时竟有些不敢相认了。   谢燕鸿急于知道她为何事而来,连忙扶她一把,开门见山:“表妹何事找我?”   王嫣回头看了一眼,见小丫头在远处站着望风,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他们两人了,这才说道:“祖父受宣抚使郑大人所邀过府去了,二更就回,人都被我支开了,我们长话短说。”   听到“宣抚使郑大人”几个字,谢燕鸿心下一沉——外祖父说他和新任的宣抚使多有龃龉,怎么还漏夜受邀上门?   见谢燕鸿皱眉,王嫣知他警觉,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脆生生地说了一串。   “京中发了海捕文书要缉拿表哥,祖父已经决定了,不日之内便要将表哥绑到宣抚使郑大人处了。”   恍如头脑中炸起一道雷,轰得谢燕鸿头昏脑胀。   王嫣说道:“今上得位不正,到处都议论纷纷的。表哥可能不知,月前京中降罪了几个多嘴的太学生,其中有几位原籍魏州的,也发配回乡来了,永世不得选官录用。因着这事,才派下来新任的宣抚使,祖父怕被牵连怪罪,多有......多有来往。”   说是“来往”,实是“巴结”,只是王嫣终究不好直言长辈之过。她这样的闺中小姐,竟能把这些事有条有理地说下来,漏夜报信,可知她有情有义,支开守门人,又有勇有谋,谢燕鸿心中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种种蛛丝马迹,谢燕鸿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认,不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有人帮忙,有所依托,总要比孤立无援要好得多得多。   谁又愿意承认自己被至亲之人背叛了呢?   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复又睁开。   王嫣又道:“祖父有意要和郑家结亲,我不愿意,到内书房去寻他老人家,这才听见的。他虽有不对,也是为了保存家人,你......我让丫头带你从角门出去......”   谢燕鸿看看天色,很快就要二更了,他焦急打断:“有重要的书信在书房,关系国本,表妹帮我到底,带我到书房。”   他心里也没有把握,只是如果就这样离去,他又怎么对得住殷殷嘱托的母亲?   王嫣到底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脸色都白了,咬牙跺脚,说道:“快些。”   谢燕鸿吹灭了灯,跟在王嫣身后,小丫头在前面望风带路,两人在雪夜中左绕右转,一路到了内书房。王嫣从小得祖父看重,娇宠着长大的,内书房也没少来,小丫头上去好言好语一番,守门人便将她放进去了。   她进去后,将里头的人打发出去,打开侧面的窗,让谢燕鸿翻进去。   “若是重要书信,可能不会藏在此处。”王嫣说道。   谢燕鸿迅速地翻找着,便找便道:“我找找,若是没有,再作打算......”   话音刚落,他就见到了那个他从京师一路带过来的信封,大大咧咧地放在书桌上,只用琥珀镇纸压着。谢燕鸿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心中顿觉不妙,顾不上其他了,他飞快地将书信拆开,倒出里头的两张信纸。   其中一张上面,有短短几行字,正是他母亲王氏所写。   “父亲大人亲启。京中兵乱,荣王谋反。定远侯府一门皆不甘心俯首贼子,定有灭门之祸。女儿早有慷慨赴死之志,唯有小鸿放心不下。稚子何辜,恳请父亲保存小鸿性命,一饭一蔬,平安度日。另请转述小鸿,天地逆旅,总有归期,不必存悲。梦中若识路,足以慰别情。”   落款是王氏的闺中小字——阿璧。   纸上有几点泪痕,模糊了些许字迹。   谢燕鸿双手发抖,展开另一张信纸,他本以为这是先帝遗诏,他母亲也是这么和他说的,谁知道,打开之后,雪白光润的澄心堂纸上一片空白。   外头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是二更天。   王嫣催道:“快些,祖父把大半府兵都调走了,此时正好出府。”   谢燕鸿整个人都木了,双手收紧,将那张素白的信纸捏皱。他嗓子干涩,差点说不出声来。   “调......调去哪里?”   “好像是出城了,就今晚的事。”   谢燕鸿悚然一惊,凝固的血液又飞速地流动起来,他一把抓住王嫣的手臂,用力之大,让王嫣差点惊叫出声。   “快!我要出城!”   魏州城外,雪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天地唯余茫茫。马蹄踏入积雪中,又快速踢起,扬起阵阵雪雾。风吹得脸都僵了,长宁眯着眼,以防雪花入眼。   呼呼风声之中,他灵敏地察觉到有箭矢破空而来之声,凭借本能,他伏身紧贴马背,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勺飞过的。   马不停蹄,长宁伏在马上,甩动缰绳,催促马儿快跑。他回过头去,发现一直跟在他身后护送他出城的王家随从已经不见了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身穿府兵甲胄的骑兵,紧随其后。   风雪之中,后有追兵,前面隐约也有人马靠近。   长宁连忙勒马,青骢马高扬前蹄,几乎人立而起,长嘶一声。他反手取下后背上斜背的长刀,扯松绳结,轻轻一抖,包裹刀刃的布条落在雪地上。   刀锋出鞘,两面开刃,寒光逼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哦   之前看过一个说法,说电影里面,如果一开头出现了一把枪,那到了结束之前,枪一定会响。   目前就是,一开始出现的刀,到结束之前,一定会出鞘。 第二十三章 血   谢燕鸿策马狂奔于积雪无人的长街上,裘袍被风雪刮得猎猎摆动。   马是王嫣遣人给他备的,他怀里揣着从王谙书房里翻出来的出城合符。王嫣不能一路送他出府,他们在王宅里面分别。   分别时,王嫣说:“表哥,后会有期。”   谢燕鸿只点点头,没有回答,前路未卜,他也不知道今晚之后会怎么样。   他不住地挥鞭,冷风全部从他急喘的口中灌入身体里,胸口刺痛。   守城的兵士离开了取暖的火盆,搓着手,骂骂咧咧地从城楼上下来。谢燕鸿翻身下马,因着着急,差点摔倒在雪地上。他忍住焦躁,将合符递出,看着兵士将两半合符拼合,就着火看了又看,见确实严丝合缝,将半边交还给他,扬手放行。   城门才旋开一道小缝,谢燕鸿便着急地驱马冲出。   他不知方向,只能冒着风雪,沿着官道走,也不敢走快了,生怕在大雪中错过人迹。他带的灯早就被风雪熄灭了,城外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谢燕鸿勒停马匹,在黑暗中惶然四顾,喊了一声长宁的名字,声音却被风刮散了。   雪密风骤,谢燕鸿胯下的枣红马不安地嘶鸣,踏着四蹄不肯向前,人立而起,谢燕鸿防备不及,摔下了马,好在积雪厚重,不曾摔疼。   谢燕鸿挣扎着爬起来,满身都是雪,枣红马把他甩落后便跑走了。从京城到魏州,这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天地茫茫,不知所措。   不远处的黑暗中仿佛有一点微弱的火光在摇曳。谢燕鸿精神一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头去。   在雪地中路格外难走,每一步都陷进雪里,每一次都仿佛难以拔出。   才靠近一些,谢燕鸿便闻到了一点血腥味,即便在大风中,也能清晰嗅到。谢燕鸿加快脚步,埋头往前赶。风渐弱雪渐收,他拾起地上一支未灭的火把——杉树作把,燃烧松油,行军所用,故而能在风雪中长亮不灭。   谢燕鸿将火把举起,亮光愈盛,照亮了四周。   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具尸体,有人的,有马的,新鲜的血迹在雪地上铺溅开去,恍若红梅映雪。   谢燕鸿吓得呼吸一滞,顾不上害怕,举着火把,朝最近的一具尸体奔去,将火光凑近头脸,一具一具看过去,提心吊胆,不敢看,又迫切要看,血沾到手上也顾不上擦。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马嘶,猛地抬头看去,这才见到前面竟还有一匹立着的马,再细看,竟是他们的那匹青骢马!   谢燕鸿连忙跑过去,这才见到马身挡住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正是长宁。   长宁头发眉毛上全是雪花,半蹲半跪在马后背风的地方,手握长刀,刀刃杵地。谢燕鸿将火把插在马鞍上,跪下去,将长宁的脸捧起,连声问道:“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长宁双眼紧闭,皱眉抿唇,仿佛听不见,他双手紧紧握着长刀刀柄,手背上青筋凸起,谢燕鸿掰都掰不动。谢燕鸿以为他受伤了,在他身上摸索,却见他身上半点血迹都没有,泛着冷光的刀刃上却满是鲜血,已经在风雪中凝结成暗红色的霜。   “你怎么了?头又疼了?”谢燕鸿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摸索,拂去他眼睫上沾上的雪花,不住地问道,“听到我说话吗?怎么了?”   就在这时,追兵已到。   王谙年近六十,领着十数府兵奔袭而来时,仍旧有当年英姿。随从骑马跟在他身侧,提醒道:“老爷,那人悍勇异常,以一当十,且得小心应付。”   谢燕鸿站起身来,手无寸铁,挡在长宁身前。   王谙勒马,谨慎地立在二十步开外,脸上全无笑意,眼神犀利,直直盯着谢燕鸿,图穷匕见。   他说道:“小鸿,你听阿公一句劝。识时务者为俊杰,新帝登基,已无转圜。幸而先帝没有真的留下手书,你没有犯下大错,随阿公回去,有安抚使郑大人替你求情,还能留你性命。”   谢燕鸿弯腰拾起尸体手中所执的刀,双手握住,并不说话。   王谙又道:“鸟尽弓藏,先帝登基之日,你爹娘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即便先帝在世,年老体衰之时,也不免要铲除功臣武将,天意从来高难问,你又何必执拗尽忠,随阿公回去,一切还有得商量......”   谢燕鸿大喊道:“你住嘴!”   王谙被他喝住,不说话了。谢燕鸿只觉得胸前血液翻腾,浑身发抖,恨不能斩杀几人,以泄胸中愤恨。他现在心中已经不挂念大义了,只想着父母至亲,想着怎样才能为他们报仇雪恨。   谢燕鸿又问道:“我爹娘,我哥哥和嫂嫂,他们还活着吗?”   王谙并不回答他,朝身侧府兵说道:“拿下,别伤他,拿长刀的那个,斩杀。”   先有几人,手握长枪,试探着驱马上前,呈合围之势,朝谢燕鸿与长宁靠近。谢燕鸿半步也不退,握紧刀柄,紧紧盯着来人。当先一人见他握刀姿势生疏,不似惯常打斗的人,挺枪上前,直朝他的手腕刺去。   谢燕鸿也不是孱弱之辈,挥刀抵住,“锵”一声,振得他双手发麻,差点手松刀落。   一击不中,马上的人居高临下,举枪再刺。谢燕鸿咬牙举刀,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将他拨开,只见长宁一步迈到他身前,双手紧握染血长刀,低喝一声,由下而上,一下猛力,迎上长枪。   两方短兵相接,长宁用力之猛,竟让长枪脱手,斜刺里飞出,枪尖朝下插入雪地里,枪杆犹自震颤。长刀猛势未尽,寒光闪现,转而下劈,当胸劈在骑兵身上,继而劈开马颈,骑兵摔下马,马也软倒在地,轰然砸起雪雾。   人血马血,喷溅出来,淋了长宁一身,谢燕鸿在他身后,也被溅到脸上身上,滚烫腥臭。   这是谢燕鸿第一回 见到长宁的刀出鞘,还是以这样悍不可挡的气势,他愣住了,望着长宁的后背,见他身上淋满鲜血,脚边躺着新鲜的尸体,刀尖点地,血珠顺着刀刃滑落雪上,晕开一地,恍如杀神。   其余围上来的几骑被他吓住,怔在原地,失了先机,长宁踩在厚厚积雪上,如履平地,一步一个血脚印,接连又砍倒两骑。   王谙也被他吓住,急忙道:“一起上!拿下!”   近十人策马上前,还有两骑守在王谙身边,拈弓搭箭。谢燕鸿一看,回过神来,连忙扔掉手上的刀,从倒地的一具尸体身上,解下弓箭。拿刀砍杀并不是他的长项,但他弓箭娴熟,多年打马球练出来的准头,此时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就在谢燕鸿拈弓搭箭之时,长宁又挥刀斩下两骑。他虽悍勇,但却防不住弓箭,王谙身边其中一个弓箭手,将箭射中他的大腿。见状,谢燕鸿连忙射出第一箭,擦过了弓箭手的脸。他再搭一箭,两脚开立,沉肩凝神,第二箭便将弓箭手射下了马,第三箭射中了另一个弓箭手的肩膀。   王谙勒马后退,气急败坏地喊道:“先撤!”   谢燕鸿再搭一箭,对准了他,弦如满月,只要一松手,箭必中。但他想到了信纸上留下的泪痕,又想起他住的那个小院里素净的装饰,还有晚饭时的一桌素菜,牙关咬紧又松开,如此几回,终究是松了弦,放下了弓箭。   王谙带着剩下的几人,疾驰回城,只留下一地的尸首,鲜血凝成冰晶。雪变小了,再过一个时辰,天也要亮了。再过一会儿,多于方才十倍的追兵将会追来。   谢燕鸿想要把失去主人的那匹马牵来,谁知道那匹漂亮的黑马被箭射中了前腿,一瘸一拐的。他便说道:“看来咱们还是得共乘一骑......”   长宁浑身是血——都是别人的血,他一手握着刀,刀刃在地上拖着,另一手将射到大腿上的箭折断,只留下箭簇在肉里,翻身骑上青骢马。   谢燕鸿撒开牵着黑马的手,往他那边快走几步,说道:“等等我!”   长宁就像没听见似的,重新用布条一圈圈绕过刀刃绑好,背在身后,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往前跑。谢燕鸿急了,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喊道:“你别走!等等我!”   长宁勒马回身,他脸上尽是鲜血,猩红吓人,更显得没有染血的地方异常苍白。他身子晃了晃,甩了甩头,眉头紧皱,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声音依旧平稳冰冷。   他说道:“送你安全到了魏州,我已践诺。”   谢燕鸿愣住了,如遭雷击,定定地立在雪里。   长宁骑在马上,脸上尽是血污,连头发都被血粘成一绺一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如古井深潭,冷而深,像在看人,又不是真正看进眼里。谢燕鸿又想起第一次在桃花洞的彩楼上见到他,他问自己:“你就是谢燕鸿?”   说完这句,长宁便转身驱马向前。   谢燕鸿回过神来,急匆匆地往前跑,裘袍太厚重,他解开袍带,任那厚重的裘袍落在雪地上,他追着长宁和马,喊道:“别走!等等,不要——”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是想这么说的,却摔倒了,趴在雪地里。他又飞快地爬起来,顾不上拍一拍身上的雪,又赶紧往前跑去,距离却越拉越远。一阵阵愤怒、悲伤、惶恐、失望翻涌着顶上来,让他红了眼眶。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那一半鱼形玉佩,朝长宁的背影狠狠地扔去。   玉佩落在了雪上,谢燕鸿跪倒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身上。   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长宁却忽然栽倒下来,摔在了地上。青骢马踟蹰不前,俯首去拱长宁的脑袋,谢燕鸿手脚并用爬起来冲过去。   长宁晕倒在雪地里,紧闭双眼,任谢燕鸿怎么拍他叫他都没有反应。   脱去裘袍后,谢燕鸿逐渐觉得冷了,手脚发麻,嘴唇发紫。他尝试着将长宁架起来,却反而被长宁沉重的身躯带倒,两人一起摔在雪地上。   不过片刻,不远处的尸首和血迹都被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天边泛起鱼肚白,谢燕鸿跪坐地上,将长宁的上半身抱在怀里,马挨在他身侧,给了他一点温暖,聊以慰藉。   放眼望去,尽是无边的白,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一马,三个小黑点,像落在白瓷盘上的灰尘,只消轻轻一吹,就会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二十四章 长宁   “追兵马上就来了,你不走吗?”   谢燕鸿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下意识就要去拿刀,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在魏州城里遇见的小道士。小道士裹着谢燕鸿扔下来的厚裘,捡起谢燕鸿扔出去的鱼形玉佩,在手中一抛一抛的。   “袍子和玉佩都是好东西,你不要我要了。”他说道。   谢燕鸿直起来的腰又弯下去了,破罐子破摔般说道:“随便。”   小道士看了看他,又说道:“要不要我帮忙?追兵真的马上要来了哦。”   谢燕鸿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叫陆少微,”小道士朝他伸出手,说道,“走吧,我带你找个地方落脚,保证没人找得到。”   已经走投无路了,谢燕鸿破罐子破摔,妥协了。他与陆少微两个人合力,将长宁架起来,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长宁放到青骢马上。陆少微还把那匹一瘸一拐的黑马也牵上了,三人两马迎着熹微的晨光,离开官道,往陆少微指的方向跋涉而去。   而这一切,长宁都不知道,他陷入一场昏沉的长梦中。   在梦里,他应该还很小,因为身边的一切都很大。富丽的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被牵着,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最顶端。自长阶底下,上来一个道人,猎猎大风灌满他的道袍,拂动他的白须,仙风道骨。   牵他的是个高大男子,扬声问道:“传说先生能烧炼丹药点化金银,还能占星卜卦,预知未来。不知先生看我如何?”   道人拂须摇头,并不言语。   那男子又问道:“我有一子,麒麟命格,先生看他如何?”   梦中的小小长宁与须发皆白的道人对上目光,他眸中自有星辰日月,清风白云,道法自然。道人笑着,他的声音清越,他腰间所绑的三清铃在猎猎大风中泠泠作响。   他对长宁说:“犹豫不定时,便让他往......”   风声很大,将那道人的尾音吹散,听不真切。   转眼间,道人消失不见了,触目之处尽是一片素白,白幡好似雪白的波浪,在风中曳动,长阶下跪满了哀哭不止的人。   有人排众而出,伏阙上谏:“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长宁目中所见,那个高大男子不复挺拔,形销骨立,高踞宝座,勃然大怒:“尔等逼死皇后,还要将独孤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底下人仿佛听不见,依旧齐声重复那句话:“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高踞宝座的男子猛地站起来,失声怒吼道:“国将不国,召回独孤信,尔等何人可战?”   他颓然坐下,朝长宁招招手,梦中的长宁便朝他跑过去,扑入他怀中,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他满脸的热泪。   他哽咽叹道:“是我害死了她。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若我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梦中的长宁听不懂,只觉得害怕,小小的身躯一直在颤抖。   他抱住长宁,说道:“我儿莫怕,有我在呢。”   紧接着,长阶、宝座、白幡、众人全都被淹没在火海中,狰狞的火舌所燎之处,檐瓦掉落,廊柱轰然倒塌。门窗紧闭的大殿内暂时还未被波及,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惨叫哀嚎。   那男子样貌虽还年轻,鬓发却已斑白,他将长宁推开,颤声说道:“快,你与阿公从密道离开......”   另一人将长宁抱住,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墙后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不知通往何处。长宁手中还被塞入一个硬硬的四方盒子,用玄色锦缎包着,不知是何物。   抱着长宁的那人年纪大些,沉声道:“你......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火势渐旺,门窗扇格已经被燎着,扑面而来的热度在梦里也格外清晰,烤得人口干舌燥。那男子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摇着头说道:“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忧,国朝不继,我又岂能偷生。阿懿因我而死,只盼您能护住我与阿懿唯一的血脉。”   “阿懿的血脉即是我独孤信的血脉。”独孤信郑重说道。   梦中的长宁见到那男子蹲下身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说道:“麟儿,我与你母亲给你取的小字是‘长宁’,望你安宁喜乐,你不要忘了......”   话音未落,被火烧着的藻井从上面坠落,轰然落下,长宁被猛地拽了一把,侥幸躲开,扑向密道,密道的石墙缓缓合上,他再次回望一眼,大殿里已是火海一片。他的后背被火烧灼,即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这样的疼,好像一直潜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在梦中卷土重来。   他疼得喊叫出声,怀中抱着的方盒子也骨碌碌滚落到黑暗中,不见了。   在梦中,他最后见到的是小时候作女孩打扮的谢燕鸿,他被父亲谢韬抱在怀中,而他则被外公独孤信牵着,那是阴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如细线,如蛛网,牵扯人的发梢衣摆。   独孤信将手中的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谢韬忙道:“信公不必如此,我与信公英雄相惜。改朝换代,胜者王败者寇,小儿何辜,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敢挟恩图报。”   谢韬顿了顿,又道:“传国玉玺......”   “非我故意隐瞒,”独孤信道,“城破之日,宫室毁于火中,玺印也在溃逃之时失落。”   临别时,独孤信最后说了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望往后没有需要我报恩之时。”   谢韬不语,拱手道别。   长宁被外公牵着,只字不语地走入雨中。   梦中种种,似真似假,好似一张写满了字的白宣,被投入了水缸中,墨迹全部晕开交融,混沌难解。   长宁只觉得头也痛,背上也痛。   有人唤他“麟儿”,也有人唤他“长宁”,还有那句话在他的梦中反复回荡——“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若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他一时坠于梦中,一时又被扯出来。   恍惚间,他能听到谢燕鸿在与人说话。   “他怎么还没醒?陆少微,你不是道士吗?活死人肉白骨都能行,怎么没能让他醒过来?”   另一人声音咋咋唬唬的,嚷道:“活死人肉白骨?你当我是神仙?我早就说了他有血光之灾!我算的卦没有不准的!”   “你!你这个乌鸦嘴......”   俩人在叽叽喳喳地吵架,实在是吵得不行,长宁想要翻个身,却感觉到头疼欲裂,与头疼比起来,腿上的箭伤倒似不怎么疼了。他想喊俩人闭嘴,但费劲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发出了个单音。   就这么轻轻的一声,竟也被正斗嘴的谢燕鸿听见了。他忙扑过去,趴在长宁身边,急急问道:“怎么了?哪里疼?渴了?还是饿了?”   长宁还是闭着眼,嘴唇嗫嚅,谢燕鸿听不清,附耳过去,总算听明白了。   长宁说:“闭嘴。”   谢燕鸿愣愣的,转头看向陆少微,问道:“他怎么又晕了?”   陆少微翻了他一个白眼,说道:“睡着了。”   他们三人所处的是树林深处的一个山洞,估计是猎人打猎休憩时的藏身之处,里头还有些火石、干草之类的事物。谢燕鸿把山洞里的干草都摞到一起,长宁就睡在干草上,厚裘盖着。生起火来,外头还是白茫茫一片,又下起大雪来,洞里却暖了。   谢燕鸿开始时还担心:“生火会不会暴露行踪?”   陆少微靠坐在洞壁边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梗,翘着腿一抖一抖的,说道:“放心吧,这么大的雪,看不出行踪。”   长宁腿上的箭簇还不敢拔,缺医少药的,怕血止不住。陆少微粗通些医术,敷上他随身带的一些草药,粗略包扎起来。他还帮那匹跛脚的黑马也包扎了。山洞狭小,两匹马都曲着腿跪着,探头去嚼长宁身下的干草,谢燕鸿伸手去将它们拍开。   浑身都暖起来了,谢燕鸿这才放松了一些,看向陆少微,说道:“你到底是谁?”   陆少微说:“我是陆少微啊。”   问了等于白问,谢燕鸿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帮我们?”   陆少微说:“卜卦卜出来的。”   谢燕鸿挨着长宁坐下,双手抱着腿,问他:“那你能不能卜一卦,我们之后会怎么样?”   陆少微晃晃脑袋,悠悠然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一动,身上便传出“丁零零”的脆响,谢燕鸿好奇,探头过去看,见是陆少微腰间绑着一个黄铜色的铃铛,上端呈“山”字形。   “那是什么?”谢燕鸿问道。   陆少微拿起铃铛,摇了摇,说道:“这是道家的‘三清铃’,我师傅传给我的。”   谢燕鸿还欲再问,陆少微翻身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摸了摸肚子,说了句“饿”便走到雪里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谢燕鸿往火堆里添了点柴,让火烧得旺些,人往长宁身边缩了缩。   火堆已是极暖,长宁身上却更暖,近乎于发烫了。   谢燕鸿心底一沉,摸了摸长宁的脑袋,热得烫手。他连忙从山洞外头捧来一堆雪,敷到长宁的额头上,山洞里暖,雪很快便化成水,谢燕鸿用衣袖将水擦干,又从外头再捧来雪,如是好几次,他的手冷得通红。   陆少微从外头回来,拍去满身的雪花,将不知哪里挖出来的几个小得不行的土豆扔进火堆里,瞅了长宁一眼,便道:“得去有人烟的地方,搞点金疮药来,箭簇也要挖出来,不然烧起来要把人烧死的......”   外头的雪一时半会儿不见停,长宁又晕着叫不醒,能去得了哪儿?   正在此时,长宁却醒过来了。   他似乎听见了方才的话,挣扎着坐起来,吓得谢燕鸿忙去扶他。长宁却拂开他来扶的手,猛然发难,翻身扼住谢燕鸿的脖子,将他掼在地上。   谢燕鸿被这一下磕着了脑袋,眼睛花了,头晕目眩,只觉得长宁的手如铁钳一般扼住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徒劳地去抓他的手臂。   陆少微也吓着了,忙扑过去要将长宁拉开,却拉不动,就在他想着要不要搬块石头将他砸晕的时候,长宁松手了。   谢燕鸿蜷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气,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来。长宁撑着地要站起来,陆少微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却见长宁晃了晃,又晕倒了。   陆少微忙过去扶谢燕鸿,谢燕鸿修长白皙的颈脖上尽是长宁的指痕。   “没、没事吧?”陆少微问道。   谢燕鸿眼里满是咳嗽出来的泪水,他心中的委屈如同海浪般翻腾,他瞪着晕倒在地的长宁,小声嗫嚅道:“他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评论哦~ 第二十五章 怕   陆少微看着谢燕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小心地提议道:“那不如把他扔在这儿?”   长宁就那样晕倒在那儿,他腿上的箭伤如果再不好好处理,他真的会死。谢燕鸿抹掉泪花,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撇开头,黯然地说道:“他救过我好多次,先留他一命吧。”   陆少微探头往外看了看,笃定地说道:“不出四个时辰,雪就会停,雪停之后,咱们尽快出发吧。   在雪停之前,长宁又醒了。   这一回,谢燕鸿防着他呢,将他的长刀拿得远远的,费了点力气,那把刀真的很重。谢燕鸿手上没有兵器,捡来一根断口锋利的树枝,抵着长宁的咽喉,冷酷地说道:“你如果再想杀我,我就要先杀你。”   长宁并没有真的清醒,头疼加上箭伤引发的高热,让他神智不清,仿佛仍旧在梦里,又仿佛仍在横尸遍野的雪地上。   不到五个时辰,雪果真停了,但天色也暗下来了。   谢、陆两人故技重施,引导青骢马伏下身子,将长宁架到马背上。陆少微牵着跛脚的大黑马走在前头领路,谢燕鸿牵着青骢马跟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积雪极厚,一脚踩下去,要费点儿力才能把脚拔出来。陆少微瘦小身轻,走起来倒更利索一些。   长宁的刀挂在大黑马身上,刀已经被谢燕鸿用雪擦洗干净了,重新用干净的布条裹紧刀刃,凶悍嗜血的兵器又重新收敛锋芒。   刀是在长宁没醒之前擦洗的,谢燕鸿现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长宁一醒来就翻脸,鬼才帮他擦刀。   谢燕鸿艰难地走在雪地里,觉得雪浸湿了皮靴,手脚冰得难受,痒痒的。   他看着前头似乎走得颇轻松的陆少微,只觉得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士神神叨叨的。能测天气,能卜卦,也不知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还是真的这么神。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就算陆少微把他领进坑里,他也只能认命。   幸而,陆少微还是靠谱的,将他们领到了一座山脚下的小村庄里。   趁着夜色,陆少微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村尾一间破旧的城隍庙里,庙祝是个盲眼老头,说的土话谢燕鸿也听不懂,庙祝给他们热了稀似水的野菜粥,还有不知道是什么面揉成的饼,冷硬冷硬的。   谢燕鸿跟在陆少微屁股后面,看着他翻出往日存下来的金疮药粉,融了雪水,调和成糊。   陆少微拿着药,再次问他:“真的要救?趁他晕了,结果掉他算了。”   谢燕鸿说:“先救吧。”   陆少微小声嘟哝:“存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发霉没有,凑合着用吧。”   谢燕鸿都没话好说了,都到这地步了,讲究也讲究不来,死马当作活马来医吧。陆少微将那坨乌漆麻黑的糊糊放在一边,伸手就掀开了长宁盖着的被子。长宁的箭伤在大腿上,之前处理的时候,在裤子大腿处剪了个口子,如今要好好处理,不得要把裤子脱了?   陆少微手都伸出去了,又缩回来,指使谢燕鸿:“去,把他裤子脱了。”   谢燕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迅速反应过来,张口结舌道:“什、什么?”   “什么什么?脱裤子,快点。”说着,陆少微背着手转过身去,非礼勿视。   谢燕鸿也只能上手了,他看了长宁一眼,见他紧闭着眼没醒,放下心来,飞快地把长宁的裤子给解了,粘着血痂的裤子扔到一边去,扯来被子,把他除了腿之外的部分都遮起来。   “好了。”他说道。   陆少微这才转过来,拿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放在火上烧红了,指挥道:“拿东西给他咬住。”   谢燕鸿紧张地扯来一块破布,叠成块儿,想要塞进长宁嘴巴里,谁知道长宁忽然醒了,警觉地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很用力,捏得谢燕鸿痛呼一声,破布落在地上。   这一次次的,谢燕鸿甩开他的手,大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长宁这回目光清明了不少,松了手上的劲,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又看陆少微手里的匕首,最后说道:“我自己来。”   说着,长宁从陆少微手上拿过那把烧红的匕首,手起刀落,刃尖插进肉里,轻轻一旋,将带着倒钩的箭簇挖出来,还粘连着血肉的箭簇“当啷”落地。长宁咬紧牙关,疼得满额是汗,青筋暴起。   陆少微惯常行医的,手很快,将黑糊糊的金疮药盖在血洞上。一开始,血猛地涌出,把药也冲走了,但随着药效渐生,血渐渐止住了。   长宁这时才泄了劲,往后倒下,谢燕鸿原本想去扶的,又收回手,让他重重地摔在床上。   陆少微将东西收拾了,说道:“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长宁再次昏睡过去,谢燕鸿也无心做其他事情,喝了点热粥,盘腿靠坐在简陋的床榻边,守着火堆,时不时往里添点柴火,看着闪烁的火光发呆,什么也没想。怕自己一旦开始想事儿了,就会被难过和绝望淹没。   他的手冻得发红,如今烤了火虽然暖了,但皮肉还是红的,痒得人心烦,他干脆不管了,头靠着床沿,闭目睡过去。   等长宁再次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时,就见到谢燕鸿靠坐在床边睡着。   头疼已经止住了,腿上的伤敷了药之后也不太疼了,火堆温暖,房间里只得听见柴火噼啪声,还有谢燕鸿的呼吸声,很安稳。   这是长宁自栽下马后,第一回 真正神志清明。   追兵在魏州城外截住他,漫天风雪之中,来人口称奉“表少爷”之命,要取他性命。这些是王谙的随从,他们称王谙为“老爷”,“表少爷”自然就是谢燕鸿。   他没有时间思索,挥刀迎战。每挥刀一次,他就多加一分愤怒。这不是他第一次挥刀杀人,却是他第一次这样愤怒,灼烧肺腑一般的怒,他很陌生。   “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阿羊经常这样骂他。   阿羊是被外公捡回来的小童,捡到他时,他还是个婴儿,不知被谁丢弃在草丛里,失去幼崽的母羊不住地舔他,想要给他哺乳,外公便将他捡回去。   他和外公还有阿羊三人,是草原上的外来客,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就像待宰的肥羊,总是会惹来不轨之徒的虎视眈眈。长宁第一次杀人是杀死了一个要偷走他们粮食的狄人,他不仅想要偷粮,还想掐死大声呼喊的阿羊。   他将那个人杀死,外公和他一起将人埋在土里,阿羊吓得发抖,外公不住地安慰。他却并不觉得恐惧,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恐惧,但就像心中有一道墙,将恐惧隔在外头。   他也不懂得喜欢,阿公喜欢喝酒,阿羊最喜欢看日落,阿羊甚至偷偷暗恋乌氏的乌兰,总是在日落时偷偷去看她。但他似乎什么都不喜欢,他有时候喜欢看草原上的花,但如果有人纵马踏过花儿,他也不生气。   于是阿羊便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阿公会拍阿羊的脑袋,斥责他:“不要这样骂长宁,他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才这样的。”   长宁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只记得偶尔出现在梦中的一场大火,随之而来的还有头疼,他的后背还留着那时的烧伤疤痕。阿羊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了,听到阿公这样说,阿羊一脸不服气,但又不忍心再骂,摘来一大把草原上的鸢尾花送给他赔罪。   紫色的鸢尾落在长宁的衣襟上,他看了看嗅了嗅,马儿在帐外嘶鸣催促他骑它去奔驰,他便站起来,鸢尾花落了一地。   阿羊又骂骂咧咧地跑了。   长宁是有一些喜欢谢燕鸿的,就像喜欢花儿一样,喜欢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喜欢捏一捏他带着耳洞的耳垂,亲吻时也有些欢喜。但就像花儿落地了他也不留恋一样,他和谢燕鸿在魏州分道扬镳,他好像也并不那么舍不得。   他听来人说谢燕鸿要杀他,他也觉得是情理之中,他知道许多机密,这些机密,对于谢燕鸿他们来说似乎是十分重要的。   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这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压抑了许久一般,喷薄而出,让他头疼欲裂。雪地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谢燕鸿也来了,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听不清,他只知道挥刀,刀刃砍入血肉之躯上,如同劈砍豆腐,热血滑腻,让他几乎握不住刀柄,但他还是愤怒。   长宁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中,半梦半醒间一直听到谢燕鸿的声音,出于本能,他掐住了谢燕鸿的脖子。谢燕鸿的脖子很好看,白皙修长,他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掐死谢燕鸿,因为谢燕鸿派人来取他性命。   谢燕鸿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抓挠他的小臂,眼里满是泪水。   但他还是放开了。   他看着此时熟睡的谢燕鸿,见到他的脖子上留着掐痕。掐痕已经由红转成青紫色了,在他白皙的脖上显得触目惊心。   谢燕鸿睡得并不实,梦呓两声,眼看着要醒来了。   不知为何,长宁害怕看他,撇开头,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没醒。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长宁这样呢   因为他脑子有病(真的) 第二十六章 对不住   谢燕鸿醒来时,火堆已经没有了明火,只剩下点点火星在灰烬里闪烁。他脸上有几道脏污没有洗去,厚厚的裘袍盖在长宁身上,他自己衣衫不够暖,火灭了,在睡梦中也觉得冷,缩成一团,然后便醒了过来。   他先是发现火堆灭了,便跪趴在地上,折腾着把火生起来,等把火生起来了,他脸上又多了几道灰,见长宁还没醒,他看了看天色,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天都亮了,久违地有了阳光,冰消雪融,村子里有袅袅炊烟升起。城隍庙外头的木栏杆上挂着些风干的腊鸡腊鸭,陆少微就蹲在旁边,正在吃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这儿不过几十户人家,多是些老人妇孺,人口简单,他们似乎都认识陆少微,口称“小道长”,颇为尊敬。谢燕鸿不想给陆少微添麻烦,躲在城隍庙里头。陆少微把红薯掰下来一小块,从城隍庙的破窗户扔进去,扔进谢燕鸿的怀里。   谢燕鸿靠在墙边蹲着吃了起来,他听见外头偶尔有村人路过和陆少微打招呼,陆少微一会儿问问东家的娃娃还咳不咳嗽,一会儿问问西家的老爷爷腿脚还疼不疼,村子小又偏,能行医的就陆少微一个人,怪不得大家都对他热情。   静静地吃完小半个红薯,谢燕鸿问:“有没有酒?一小壶就好,不拘什么酒都行。”   陆少微:“这会儿你还喝酒?”   谢燕鸿:“不是我喝,祭一祭我的家人。”   陆少微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道:“我给你找去。”   最后是从庙祝那里讨来一点儿药酒,庙祝泡了好大的一坛子,分出来一小碗给谢燕鸿。谢燕鸿又借用了庙里的香炉,要了一点香烛。陆少微借口有事,回避开去。   谢燕鸿自己在城隍庙的后头,把积雪扫开,扫出一块儿空地。捡来一块儿大石头,香炉稳稳地放在上面,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看着白烟袅袅升起。   他跪在香炉前,叫道:“爹、娘、哥哥、嫂嫂......我......”   嗓子里好像堵了石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谢燕鸿看着香炉和香,定定地愣了好好一会儿,双手稳稳拿着碗,把酒一道一道淋在地上,权当祭过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哭,但没想到只是眼眶发胀,竟没哭出来,什么叫欲哭无泪,如今他也算是知道了。   长宁扶着门框,站在谢燕鸿身后。   他腿上的伤还痛着,得小心别牵扯到。高热已经褪去,头疼也轻了,他觉得神智清明起来,梦中种种一下子离他极远,像阳光下的积雪,渐渐消融了。   长宁久站不得,挪了挪腿,便被谢燕鸿听见了。   他警觉地猛一回头,见是长宁,第一反应便是站起来。他眼眶还红着,眼神却冷冷的。他从陆少微那里讨来了那把挖箭簇的匕首,权当护身用,此时,他把匕首从皮鞘里拔出来,刃尖朝前。   他恶狠狠地说道:“你别过来,我不见得就打不过一个瘸子。”   谢燕鸿像一只凶狠的奶狗,而且是无家可归的那种。但他眼睛里头的冷意是实打实的,长宁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很新鲜,心头还有些不愉快,但他却不明白这不愉快从何而来。   谢燕鸿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我,既然你不想与我同路,那分道扬镳就是了......”   “对不住。”长宁声音沙哑。   谢燕鸿的刃尖低下去一些,又抬了起来对准长宁。他仰起头,露出脖子上青红色的掐痕,他想到长宁铁钳般的手,扼在他的脖子上,他喘不过气。想起来,他还觉得后怕。   他声音里还有些抖:“你为什么要杀我?”   长宁:“我以为你要杀我。”   长宁将魏州城外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谢燕鸿,谢燕鸿瞪大了眼,愈发生气了,声音也提了起来:“他们一说你就信了?我是这样的人吗?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你......”   说着说着,谢燕鸿说不下去了。   他们不过是共行了一路,若没有荣王篡位、定远侯府覆灭这样的事,长宁会一直安然地在关外策马扬鞭,而他则会在京师做他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他们不曾交心,从未交底,曾有过的亲吻偎依,都只是鬼使神差,不作数的。   谢燕鸿把匕首收回皮鞘里,背过身去。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白烟也都消失了。如果亲人在天有灵的话,不知能否夜里入梦。   他盯着一地的香灰,低声说道:“你伤好了就走吧,回家去。”   长宁哑口无言,他向来是嘴笨的。他想说,他那时候头疼得厉害,神智不清,暴起扼住脖子,不过是出于本能。就像是在草原上,如果不遵从野兽直觉般的本能,那他就活不下去。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去哪里?”长宁问道。   谢燕鸿有些意外,意外他为什么会问。   “西去朔州,”谢燕鸿说道,“刺配充军的都发配到那里去了,我要去找颜澄。”   谢燕鸿在魏州时,也向王谙打听了颜澄的下落。颜府男丁被判刺配充军,正是发往魏州,只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天又冷得早,北方狄人不太安分,便将一大批刺配拘役之人发往西北去修筑工事。谢燕鸿本就计划着要去,他得知道颜澄是否安好,但之后如何,他脑中也一片空白。   长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颜澄”是何许人也,又问道:“找到之后呢?”   找到也不能怎么样,颜澄是在册的犯人,谢燕鸿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将颜澄救走。   他气不打一处来,冷道:“和你无关。”  说完这句,谢燕鸿就不想说话了,他蹲下来,看着香炉和香灰发呆,长宁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借住在破城隍庙里,一日三顿都是野菜粥,但谢燕鸿并不觉得日子难过。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这几日不必胆战心惊地赶路,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以后。   庙里,庙祝住在柴房旁边的房间里,陆少微哪儿都能睡,脑袋枕着城隍老爷塑像前的蒲团都能对付一夜。长宁养伤,睡在庙里剩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谢燕鸿打定主意不再和长宁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和他同睡一床,在地上打地铺对付着睡。   谢燕鸿每日三次,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夜里,他对着火看母亲的遗笔,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点一点地想。想他要如何报仇,向谁报仇。想这天地之大,他还能去哪里,越想越觉得茫然。   天气极冷,谢燕鸿一双手冻得发红,自那一日捧雪给长宁降温之后,他的手就一直发痒,未曾好过。   夜里,房内一灯如豆,外头雪声簌簌。长宁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换药,包扎伤口,谢燕鸿不讲话,盘腿坐在地上的被铺上,望着窗外的雪发呆。   “拿去,把手搓热。”长宁突然说道。   谢燕鸿一回头,见长宁手上拿着一块黑漆漆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是生姜。”长宁说,“削皮搓手,小心长冻疮。”   谢燕鸿哪里知道冻疮的厉害,以前冬天再冷也冷不着他,屋里有地龙,温暖如春,出门在外,厚厚的裘袍裹着,手炉揣着,根本不知冷。   见他不情愿,长宁面无表情地吓唬他:“小心到时候手上痛痒溃烂。”   谢燕鸿这才怕了,不情不愿地用匕首将生姜黑漆漆的皮削去,闻到了辛辣的味道。他半信半疑地将生姜捂在手心里,草草搓了搓,并不得法。   见状,长宁将他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的双手手心里,用那片生姜用力地搓谢燕鸿的手。   “痛!”这是谢燕鸿这两日来,和长宁说的第一个字。   谢燕鸿想抽回手,却被长宁紧紧抓住。粗糙的生姜擦过他的手心手背,搓得他手上发红发热。   长宁低下头,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用姜片反复地搓谢燕鸿的手心手背,连手指缝也不漏过。谢燕鸿一开始还只觉得痛,后面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的手心手背火辣辣的,被长宁抓住,到最后,一双手红通通的,是不痒了,但就是有点儿像烤猪蹄。   “好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连忙抽回手,急急忙忙地吹灭了灯,意思是要休息了。   在一片昏暗中,长宁说道:“你要去朔州,我和你同路。”   谢燕鸿躺在冰冷被褥上,不发一言。若长宁要出关,的确会途径朔州。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长宁到底想要如何。   “你只是答应我父亲,将我送到魏州,你已践诺。”谢燕鸿平静地说道,“你误会我要害你所以要杀我,也算情有可原,不必愧疚,也不用因此补偿我,更不必可怜我。”   “不是......”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坐起来,在黑暗中盯着长宁,说道:“你到底想要如何?划清界限、说走就走的是你,如今又变卦。即便定远侯府已经死绝了,就剩我一个了,也轮不到你这样戏耍我。”   长宁:“对不住。”   谢燕鸿大声道:“不要说对不住!”   房间里静了,只听得见谢燕鸿生气地喘着粗气的声音。长宁嗓子艰涩,久久才道:“我从小就生病了。”   谢燕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撇开头不讲话。   长宁:“我不记得父母,从小就不知喜怒哀乐,阿公说是刺激太过的缘故。很多事我做错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错,想说又不知如何说。”   这是谢燕鸿第一次听长宁说这么多。   突然间,长宁俯下身去,提着谢燕鸿的腋窝,将没有防备的他提溜到了床上。谢燕鸿吓得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要从长宁身上爬下去。   一片漆黑中,长宁准确地扼住了谢燕鸿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燕鸿愣住了,坐在长宁身上,手心感受到了长宁颈脖处的脉搏。长宁的眸子在黑暗中仍旧是亮的,像驯顺的兽。   长宁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他将脆弱的脖颈暴露给谢燕鸿。   “对不住,是我错了。”   谢燕鸿发了狠,当真一点点地收紧了双手。   长宁粗粗喘气,双手垂在身侧捏紧拳头,但是却没有反抗,只是闭上眼,仿佛真的不怕死。   谢燕鸿泄了劲,松开手,长宁猛地咳嗽。   他垂着眼,翻身下床,躺回自己的地铺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闷闷道:“睡吧,明早就得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小红:不和脑壳有问题的人计较(不是 第二十七章 紫荆关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谢燕鸿问道。   陆少微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趁着日头不错,两个人肩并着肩蹲在城隍庙的角落里,能晒到窗外射进来的太阳,村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路过,陆少微吹一声口哨它就进来了。大黄狗轮流嗅了嗅他们,也一起蹲坐下来。   “一开始说要和我分开走,现在又说要一块儿走。一开始要杀我,现在又让我杀他,”谢燕鸿说道,“他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脑袋,怎么就变卦了?”   陆少微听得莫名其妙,懒得想这些弯弯绕,随口敷衍道:“他有病呗。”   谢燕鸿反驳道:“他没病。”   陆少微拍了拍狗脑袋,偏要和谢燕鸿唱反调:“他就是有病。”   谢燕鸿猛然想起长宁说他从小就不记得父母,不知喜怒哀乐,是真的有病。但他嘴上仍旧反驳道:“没病!”   两个人孩子似的拌起嘴来,几个来回,陆少微乐了,手肘杵了杵谢燕鸿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们俩,是不是那个?”   谢燕鸿问道:“哪个?”   陆少微挤眉弄眼的,竖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碰了碰。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跳起来,大喊道:“没有的事!”   “什么事?”长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俩人齐声道:“没有事!”   歇了几日,金疮药敷着,长宁好得飞快,除了走路有点不利索,已经没有什么,连陆少微都不免咂舌称奇。既然伤快要好了,那就得计划着启程了。小小村落虽然偏僻,但难保不会被察觉踪迹,谢燕鸿也不想连累村民。   陆少微知道他们准备走,捏着手指神神叨叨地算了一卦,说道:“我也去。”   相处了这一阵,陆少微是真的对他们有恩,虽然不知这恩因何而起,但总不至于这头施了恩,回头又要害他们。单看陆少微在小山村里行医,就知道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再说了,一路上多个人插科打诨,谢燕鸿也觉得自在些。   大黑马伤势不重,已经快好了,被陆少微牵着的时候,乖顺得很。   三人两马,趁夜色而来,也趁夜色而去。老庙祝夜里少觉,拄着木拐起来,往陆少微的怀里塞了不少吃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然后扶着城隍庙摇摇欲坠的门目送他们离去。   谢燕鸿好奇问道:“他说什么?”   陆少微翻身骑上大黑马,说道:“让我回来过年。”   大黑马就叫“大黑”,陆少微给取的名字。大黑未完全痊愈,驮一个身轻如燕的陆少微不在话下,但再驮一个就不行了。谢燕鸿依旧与长宁同骑青骢马,青马在前,黑马在后,走入茫茫夜色之中。   之前,谢燕鸿一直都是与长宁同乘一骑的,但现在,不知怎地,有点不情愿起来。厚裘惹眼,绝非寻常百姓可穿,他们便没带上,留给了庙祝,身上穿的是厚厚的的袄子。衣裳厚,但马鞍窄小,他们同乘,只能紧紧挨着,前胸贴后背。   谢燕鸿拉着缰绳,不自在地往前挪了挪,想要离长宁远一些。   长宁也拉着缰绳,他轻轻一甩,青骢马便大步跨过一个雪堆,谢燕鸿被颠了这一下,又往后靠入长宁怀中。谢燕鸿感受到长宁温暖的鼻息拂过他的头顶,他想回头看长宁一眼,看他是不是成心的,但又不好意思。   若要往朔州去,就要从居庸关通行。   居庸天堑,两山夹峙,悬崖峭壁,下有巨涧。岭断云飞迥,关长鸟度迟。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谢燕鸿知道自己是在册逃犯,心里正纳闷,不知如何通关才好。   长宁提议:“我们不走居庸关。”   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无论大道小道,人烟稀少,这与寻常不同。往年此时,临近年关,总有西出西域的商人东归,回家过年,这一路却不见商队。   陆少微道:“怕是因为今年冷得早吧,雪路不好走。”   谢燕鸿摇头:“估计是出事了,关城戒严,难以通行。”   他们这一路走得不算隐蔽,却丝毫未见追兵,焉知不是这个原因?肯定有比追捕逃犯更要紧的事绊住了王谙。   谢燕鸿问:“那我们怎么走?”   再耽搁下去,天就越发冷了,等到大雪封山之时,想要绕行,估计比登天还难。   长宁握紧缰绳,勒马西望,独孤信带他看过的舆图,教过他的东西,一一在他脑海当中浮现。   他说道:“绕道紫荆关。”   百里之外的魏州,魏州宣抚使高坐上首,王谙坐其左下,堂上还有魏州的大小官员,众人都神色凝重,看着堂中的驿卒。   驿卒腰间插着黄旗,旗上写有“居庸”二字,证明他是关城驿卒。他是连夜策马赶来的,滴水未进,形容憔悴,神色却激动,大喊道:“大人!有狄人叩关!”   王谙急急问道:“有多少人?”   驿卒答道:“有数千人,一掠即走,恐有后手。”   堂上“嗡”一声讨论开了,自大梁立国以来,北狄蛰伏已久,如今趁国内新旧交替之际叩关试探,不知用意何在。众官讨论了一阵,最后,宣抚使郑磬一锤定音:“调紫荆关兵马驰援。”   驿卒领命而去。   太行山连绵起伏,其中有不少山脉断绝之处,构成了多个崎岖蜿蜒的山道,歧路众多,比起唯有一路直通的居庸关,从其他关口处绕开,偷偷通关要容易得多。   当年,先帝率军大败李朝,占据京师,改朝换代,定国号为“梁”。李朝残兵败将一路北退,据守大同府。谢韬曾数次挥师,西出居庸,李朝最后一员猛将独孤信已然在京师大火中丧命,群龙无首的李朝残兵苦苦支撑。   数次战役,谢燕鸿都曾听谢韬绘声绘色地讲过,如今身处北地,亲眼见到太行山万里素裹,拒马河水波滚滚,谢燕鸿心中无端生出怅然。无论是独孤信还是谢韬,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马放南山之日,纵有赫赫战功,也无济于事。   他们三人沿着拒马河往北走,穿行于崇山峻岭之中,入夜便找背风处生火过夜,幸好,长宁与陆少微都是长年露宿山野的,经验丰富,他们不至于冻死山中。夜里,山中之能听见大风呜呜之声,好像有人在整夜整夜地悲泣,时不时还有大雪压断枯枝之声,簌簌作响,方圆百里,渺无人烟。   火堆彻夜不能灭,他们三人轮流守着。   后半夜轮到长宁守火,他盘腿坐在火堆旁,长刀横于膝上,闭目养神。陆少微被换下来,搓着发凉的手坐在谢燕鸿旁边。谢燕鸿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听着风声雪声,心中一片空茫。   他睁眼看向陆少微。陆少微与他们无亲无故,仅凭一卦就与他们同行于风雪之中,脸上总是带着轻松的笑,眉挑眼圆,好像前路如何并不在他考虑之中,他考虑的只有当下。   “靠过来吧,两个人挤着睡比较暖。”谢燕鸿小声说道。   谁知道陆少微并不领情,反而一下子弹起来,离谢燕鸿远远的,不知嘴里在嘟哝些什么,没一会儿就靠着山洞壁睡着了。谢燕鸿百思不得其解,抬起手闻了闻衣裳,天冷,纵不曾洗漱,也没有奇怪的味道。再说了,他陆少微自己就跟个小乞丐似的,怎么还嫌弃起别人来了。   谢燕鸿这下更清醒了,干脆翻身坐起来,坐得更靠火堆一些。   他的靴子在赶路时被雪濡湿,一直干不透,捂着难受。他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长宁,干脆将靴子脱了,将冷得几乎麻木的脚丫子凑近火堆烘烤。   突然,长宁睁开双眼,警惕地看向山洞外,目光锐利。   谢燕鸿紧张道:“怎么了?”   “灭火,”长宁说道,“好像有人。”   他们俩一块儿将火堆灭了,凝神静听,好像又没有了动静。以防万一,火是不敢再生了。熄灭之后的火堆还有余温,但远没有明火温暖。   谢燕鸿打了个哆嗦,不情愿地将还没干透的靴子拿过来,打算穿回去。   长宁面无表情,将谢燕鸿的赤足捧起,握在手里,拉开衣襟,将冰凉的双足捧在怀中。谢燕鸿吓了一跳,双手撑地往后挪,长宁却扼住他的脚腕,将他拽回来,说道:“快睡吧,不然明日没有精神赶路。”   谢燕鸿的脚很快便暖起来了,脚心发烫,脚一旦暖了,困意便倒卷着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把长宁搁在地上的长刀当作枕头,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他觉得全身热烘烘的,并不冷。   谢燕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整个人缩在了长宁怀中,腿蜷着,膝盖顶在长宁的小腹,赤足正挤在他的两腿中间,最暖的地方。晨光熹微,山中寂静,有细碎的雪如春日落花般徐徐飘下。   他们离得很近,谢燕鸿连长宁脸上的绒毛也看得清。他发着呆,久违地感觉到了安宁,仿佛自己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而是在春日的午后,躺在榻上,享一刻闲暇,胸中仿佛塞满了松软的棉花,鼓胀又柔软。   就在这时,陆少微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吓得谢燕鸿手抖,他连忙从长宁的怀中坐起,仿佛无事发声。   白天生火比晚上要保险得多,他们将火生起来,烤软了冻硬的干粮,又将鞋子烤干,重新出发。在离他们过夜的洞口一个山头以外,他们发现了一堆马粪,拿树枝来戳了戳,看样子是昨晚留下的。   果真有人!   除了像他们这样想偷偷绕过关口,无声无息通过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大雪天里,在无人的深山小道中通行呢?   谢燕鸿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长宁:可怜弱小无辜 第二十八章 俘虏   两日的雪中跋涉之后,他们登上了地势稍高之处,谢燕鸿勒马北望,蜿蜒曲折的十八盘道之后就是紫荆关城,拒马河从中流过,河面尚未结冰,但水流已经日趋平缓,不比丰水期激流怒吼。   天上下着小雪,山道、雄关、河流都似被蒙上雪白细纱,看不真切。   这两日,再未发现其余人马的痕迹,要么就是路线相岔,要么就是对方小心隐匿行踪。不消谢燕鸿多说,长宁这几日也是日趋谨慎,宁可走得慢些。   陆少微略带担忧地看向阴沉的天,琢磨道:“咱们得走快些,不出三日,必下大雪。”   他测算天时之准,谢燕鸿是见识过的,一行人便紧赶慢赶起来。   又走了一日,入夜,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处停下,不太敢生火,三人只好挨着马取暖。谢燕鸿蜷着腿坐着,背后是青骢马的腹部,散发着热气。长宁挨他挨得极近,身上散发着热气,暖烘烘的。   不知怎的,谢燕鸿总觉得长宁不太对头,从城隍庙出发后,他感觉长宁一直在讨好自己。   他想着,挪了挪屁股,离长宁更近一些,这几日他已经说服自己了,两人挨着更暖,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到了分道扬镳之时,他必定毫不留恋,让长宁也尝尝被抛下的滋味。   陆少微向来不和他们挤在一处,独自挨着他的大黑马,黑马和他亲昵,时不时用头拱一拱他,叼他的衣袖,陆少微便从行囊里摸出专门喂马的糖豆饼给它,看得青骢马也馋了起来,拼命地拱谢燕鸿,直到谢燕鸿也喂它吃饼才罢休。   陆少微喂了马,无聊起来,摸出那天谢燕鸿说送他的那半块鱼形玉佩,在手里一抛一抛的,见玉色莹润,心里琢磨着能值不少钱,心满意足。   谢燕鸿看见了,不免回头看长宁一眼,发现长宁也在看那块玉。察觉到谢燕鸿的目光,长宁便低头看他,他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抱着手闭上眼睛装睡,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中,谢燕鸿回到了京师定远侯府,小丫头们正坐在廊下说笑,打着五色丝线百索,在梦中,他还闻到了雄黄、艾草的香气。他一回头,王氏正坐在窗边,朝他招招手,他连忙跑过去伸出手,王氏帮他在手腕上系上彩色百索。   他像个稚龄孩童一般,钻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轻拍他的背,絮絮说道:“......愿我儿无灾无病,平平安安到白头......”   谢燕鸿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团着蜷缩在青骢马的腹部旁,马儿的尾巴一下一下拍在地上。天边有晨光熹微,映照在积雪上。他翻身坐起,见到长宁恰好从外头回来,眉毛头发上都沾上了细碎雪花。   他正要说话,长宁却竖起一指抵在唇边,招手示意他出来。   谢燕鸿回头看,陆少微还靠在大黑身上睡得正熟,他便蹑手蹑脚地起来,跟着长宁走出藏身的山坳。外面正下着小雪,长宁带着他往高处走,谢燕鸿不明所以,每当想要发问时,长宁就示意他噤声。   山路本就崎岖,有积雪就更不好走,谢燕鸿险些滑倒后,长宁便干脆伸手拉着他。   两人登到高处,身上已经沾满了雪花。长宁牵着谢燕鸿的手,领着他伏身躲藏在山巅的一块大石后面。谢燕鸿看了看他,扒着石头,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大石背后是陡峭往下的山坡,狭长的山谷里居然有不少人!   谢燕鸿吓了一跳,长宁连忙自后捂住他的嘴巴,轻声附耳:“嘘,有人放哨。”   他凝神看去,山谷里约有数百人,佩刀,还有马。他们升了几个小小的火堆,团着手蜷缩着休憩,只有地势稍高处坐有几个放哨的,幸而长宁挑的这个位置隐蔽,又有大石遮挡,不然的话极易被哨兵发觉。   谢燕鸿将长宁捂住他嘴的手扯开一些,小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还有囚犯......”   果不其然,在角落处,有数十个被捆着手脚的人,他们看上去衣衫单薄,缩在一起,动也不动,也不知会不会冻死。   “是狄人,”长宁说道,“你看。”   顺着长宁的目光看看去,有几人围在火堆旁,磕头跪拜,谢燕鸿不解,只听长宁说道:“狄人信袄教,崇火。”   谢燕鸿心中一沉,这里不远处便是紫荆关,狄人纠结部队,装作汉人打扮,冒雪跋涉,绕后靠近关口,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天渐亮,狄人开始纷纷醒过来,有牵马的,有吃干粮的,再呆下去容易被发现。谢燕鸿与长宁蹑手蹑脚地沿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陆少微才刚醒,听了他们俩的话,边睡眼惺忪地往嘴里塞烤热的饼,边说道:“那我们不如跟着他们走?”   谢燕鸿原本也正心不在焉地吃着饼,听见他的话,便抬头看过去,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个提议,谢燕鸿自己其实也在琢磨。若狄人真的一路往紫荆关去,不管他们目的如何,那紫荆关肯定要乱起来了,他们正好趁乱出关。然而,这个提议他却没有在刚才说出来,按着多年以来所学所听所见,谢燕鸿此时该做的,是冒着被关城守军发现的危险,速去报信,以防被狄人占了便宜。   但教他忠君爱国的父兄,都已经死于权力的倾轧、君王的忌惮,他自己则朝不保夕。   “怎么?”陆少微揉着眼睛问道,“我说得不对吗?咱们正好趁乱过关啊。”   他说得很对,只是谢燕鸿并未料到陆少微也会这么想。陆少微在山村中行医,医者父母心,谢燕鸿还以为陆少微会建议他们去紫荆关报信。   谢燕鸿看向长宁,长宁也在吃饼,看上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长宁本就是关外之人,在草原上长大的。再说了,他也不像是会对无关之人过多关心的人。   谢燕鸿低头,咽下一口硬如石头一样的饼,说道:“那我们就跟在他们后头走吧。”   他们只有三人,轻装上阵,便于隐藏踪迹。出奇的是,这帮狄人,虽然人数不少,行进起来却很迅捷,丝毫听不到多余的人马嘶鸣声,这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才能做到的。   越是跟在他们身后,谢燕鸿就越是心惊。   先帝率兵起义,剑指李朝军队时,中原汉地到处兵荒马乱,彼时,关外也是一片混乱,西北各族内斗不止。历经数年休养生息,狄人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在西北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敢悄悄靠近关城。   眼瞅着这队人逐渐靠近紫荆关,一行三人里,长宁依旧是那副沉默赶路的木头样,陆少微依旧没心没肺、吊儿郎当,比起赶路更像是出游,只有谢燕鸿备受煎熬。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此时,也没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是错。他甚至有想过,如果狄人在半路便被守军发现截住,那就好了。只是奇怪的是,一路上该遇到的巡卒、哨兵连影子都没有。   紫荆虽不比居庸重要,但也是咽喉要道,不该如此。   已经很近了,站在高处已经能见到银装素裹般的关城。入夜,狄人原地休整,他们三人便也停下来休憩。   谢燕鸿有满满一肚子事,不知道该和谁说,吃过了东西便起身走开到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有一棵枯死的老树,枝干虬结伸向天际,靠着树干坐下,能远远看见驻扎的狄人。靠近关城,他们不敢生火了,靠谢燕鸿的眼力,并不太能看清他们,长宁才行。   “绕开狄人去关城报信,天亮前就能往返。”长宁说道。   谢燕鸿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重新坐定了,小声抱怨道:“你走路怎么没有动静......”   长宁站在他旁边,望向狄人驻扎之处。   谢燕鸿问:“为什么要去报信?”   长宁奇道:“你不是一直在想着吗?”   谢燕鸿刚想反驳,又闭上了嘴。这时候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他扶着树干站起来,说道:“我们要趁乱过关,我得快点去找颜澄......”   他留在这世间的亲朋好友,说不准只剩下颜澄一个了。   就在这时,长宁将他拉住,说道:“蹲下。”   谢燕鸿连忙随他一起蹲下,寂静的雪夜中,狄人驻扎之处有了动静,凝神听去,居然是砍杀声。   “怎么了?”谢燕鸿问。   长宁看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因为囚犯......”   囚犯人少,不温不饱的,翻不起什么风浪,砍杀声只不过一会儿便停了,第二日一早天不亮,狄人便起行离开了。隔得远远,谢燕鸿能见到他们昨夜驻扎之处——血迹已经被一直没停过的雪掩盖了,隐约能见到几具尸首随意堆叠。   谢燕鸿喃喃道:“他们也太猖狂了,不怕被关城守军发现吗?”   长宁说道:“过去看看。”   他们三人牵着马过去,过了一夜,几具尸首已经冻得青黑,长宁伸手将其中一具尸体翻过来,端详面目,说道:“是汉人。”   陆少微惊呼:“有人还在动!”   谢燕鸿忙过去,与长宁合力,将还在动的那人从尸堆底下拉出来,竟是个男孩,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眼睛紧闭,眼珠子在底下不停地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进入一段新的剧情咯 第二十九章 入关   程二是朔州人,今年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狄人洗劫他们所在的村落,劫走牛羊粮食,劫掠妇女,杀掉儿童,凡是比羊羔要高的男丁都成了俘虏。程二本以为,他会和父兄一起,被劫回狄人的地盘,成为奴隶,谁知道,狄人一路驱赶着他们,往东南方向走。   昨夜,几个俘虏不堪饥饿,失了理智,赤手空拳反抗守兵,被狄人屠戮。程二被父亲护在身下,勉强留了一条性命。   谢燕鸿把饼撕碎了,浸泡在热水里,给他吃,程二冻得瑟瑟发抖,被热水热饼烫得舌头起泡也止不住狼吞虎咽。接近半个月的俘虏生涯,每一口吃食他都得抢,这让他变得很警惕,即使现在面对救命恩人,也不曾松懈,像一头小兽,目露凶光。   谢燕鸿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吃,只见他狼吞虎咽完之后,一抹嘴巴,看向谢燕鸿他们的包袱,明显是还想吃。   长宁抱着手、斜背着长刀立在谢燕鸿身后,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程二也就偃旗息鼓,乖起来了。   “狄人俘虏你们去做什么呢?”谢燕鸿问道。   “要去紫荆关呢。”他回答道。程二也只是一知半解,狄人的话他听不懂,只是多日下来连蒙带猜勉强知道的。   离紫荆关不过半日路程,狄人要做什么,很快就要知道了。   程二看上去身量小,但其实已经快要十三岁了,只是长年吃不饱才显得瘦小。他从尸堆里翻出他父亲的尸体,掩埋起来,跪在雪里磕了三个头,眼泪一抹,就说要和谢燕鸿他们一块儿往前走,去紫荆关。他不识路,也没有吃的,衣衫单薄,若是一个人走,不出一个时辰,就得冻死。   谢燕鸿还在考虑,陆少微第一个表示反对。   “吃的不够,”陆少微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不入关城,不能补给,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了,我的大少爷,我们可不是出门郊游的,万一暴露了身份,是要掉脑袋的......”   谢燕鸿问程二:“你去紫荆关做什么?”   程二红了眼睛,低下头说道:“我哥哥还在狄人手上呢,再说了,我要给我爹报仇的!”   谢燕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带上他吧,到关城附近就赶他自己离开。我的那份吃的可以分一半给他。”   陆少微忙看向长宁,挤眉弄眼,意思就是让他赶紧说几句,打消谢燕鸿的念头。长宁却只是抱着手立着,不发一言。   陆少微无法,一跺脚,哼道:“随便。”   程二机灵得不行,知道这儿谁说了算话之后,半步不离地跟在谢燕鸿脚边,鞍前马后,什么活儿都能干。他不敢凑到长宁身边,陆少微也不给他好脸色,他就成了谢燕鸿养的小小巴儿狗,哈着气来来回回地绕着脚边跑。   关城就在不到十里之外,建在拒马河边,两边高山耸峙。城门紧闭,城头有数点火光,数千人之众的狄人队伍,却像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了踪影。眼看着天要黑了,风也刮起来了,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地势稍高处歇息。   入夜歇息时,谢燕鸿将自己的饼撕了一半给程二,把他打发到一边去吃。没一会儿,他就吃了个干净,又凑到谢燕鸿旁边,眼巴巴地盯着他剩下的半个饼。谢燕鸿都还没说话,长宁先烦了,黑着脸站起来,拎着他的后脖子,把他扔到一边去,这下终于消停了。   谢燕鸿其实没吃够,但话既然说出去了,就得遵守,于是他吃完了自己的那半块饼,便靠坐在石头边上,闭目养神。   饿倒不算很饿,但没吃饱还会冷。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颤。没过一会儿,他感觉到身旁一暖,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过去,是长宁挨着坐到了他旁边。长宁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炉,身上冒着热气。谢燕鸿也便朝他那边挨过去,身子很快暖起了。   果如陆少微所言,下起了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大如鹅毛,十步以外难以视物,气温骤降,呵气成冰。   谢燕鸿一行人几乎是同时被惊醒的,风雪呼啸声中,隐隐传来了另外的声音。他们攀登到高处,风雪之大,根本不担心暴露行踪。隔着纷飞的雪花,关城仅剩一个隐约的轮廓,城头的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长宁目光锐利,说道:“狄人趁夜叩关了。”   风急雪骤,战况如何,根本看不清。按照谢燕鸿所知,紫荆关约驻兵上万,狄人仅有数千人,应不足为虑。   “雪这样大,也只能等了。”谢燕鸿惴惴不安地说道,“等风雪稍霁,再绕路过关吧。”   程二因着担心兄长,非常紧张,尽管什么都看不清,也整整一夜都扒在那里看。天微亮时,风雪之势微微减弱,稍能视物。程二眼神也不错,当即惊呼起来:“死了好多人!”   谢燕鸿忙去看,关城门前,拒马河边,躺着数百尸首,距离太远,衣饰难辨。再凝神看去,狄人就隔岸驻扎在河边十数里外,与关城对峙,人数并不见削减,那死的就都是关城守军。   “怎会如此......”谢燕鸿喃喃道。   恰在此时,狄人纠结队伍,再次冲击关城。只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执利刃,将仅剩的数十俘虏驱赶入水中。拒马河终年不冻,河水没到俘虏胸口,河面有冰碴子漂浮。   狄人骑马渡河,俘虏踉跄在前,被驱赶得连滚带爬,关城闭门不开,守军仅在城头放箭,风雪之中,箭矢失了准头,不痛不痒,仅有的几支箭,射中的都是俘虏。   只见那数十俘虏中,有好几个倒地,被狄人军马踩踏。   谢燕鸿看得大皱眉头,怒道:“为何不开门歼敌?”   狄人却没有乘胜追击,仅仅试探一番,又驱赶着俘虏回到驻扎之处。天色一直暗沉沉的,隔得很远,也能听见狄人高呼欢叫,似乎对关城志在必得。程二咬牙切齿地看着,攥紧拳头,恨不得直接冲下去,斩杀狄人。   敌人当前,己方兵力数倍胜之,眼见同胞充作肉盾挡在敌前,但凡有点血性的,都该点兵出城,大杀一番。   谢燕鸿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难道关城中出事了?   他在随身的包袱中摸了摸,从最底下找出了巴掌大的半个合符。这是在逃出魏州时,从王谙的书房里偷的,上边刻有“魏州”字样,还有王谙的官位名讳,这才让他能成功在半夜出城。王谙能参详居庸关用兵,不知在紫荆关好不好使。   谢燕鸿把合符捏在手里,望向关城方向,说道:“我入关城一探,你们在这儿等我半日,若我未回,你们就......不必等我了。”   程二第一个跳起来:“我也去!”   他还是个孩子,谢燕鸿自然没打算带他,转身就要走,谁知道长宁竟然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你......”谢燕鸿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你们快点儿,这小鬼烦得很。”陆少微抓着程二,满面不耐烦,像拎小鸡似的,不许他跟。程二瘦小,挣扎不开,龇牙咧嘴。   谢燕鸿与长宁二人,顺着起伏的积雪山坡,避开狄人驻扎之处,打算绕到关城背后,看看如何入城。谢燕鸿埋头走着,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顺都顺不下去,最后终于问出了口。   “你跟着我做什么?”   长宁已经走到了他前面,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谢燕鸿踩着他的脚印走,省力了许多。长宁并不说话,只是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拦住谢燕鸿,前面地势稍高处,在铺满雪花的乱石间,有四个高鼻深目、满面络腮胡子的狄人,正在架设投石机。   谢燕鸿一凛,连忙思考对策。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说道:“若我不跟着,你打算怎么过去。”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生气,长宁已经伏下身子,隐藏在乱石之间,往那几个狄人的后侧绕去。他们身上早已经落满雪花,在白茫茫一片中极易隐匿。长宁脚步轻捷,好像在雪山间觅食的野兽,无声无息便绕到了狄人身后。   谢燕鸿探出一点头去看,霎时间福至心灵,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抡圆了胳膊掷出去,打中了其中一个人。只听那几个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警惕地拔出弯刀,其中两个人慢慢地往谢燕鸿藏身之处走去,只留下剩余两人在原地。   长宁觑准时机,从石后走出,连积雪在他脚下都乖巧得很,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双手横卧未出鞘的长刀,自后绕前,顶住狄人的咽喉,猛地往上一提,那狄人被一股猛力勒得双眼翻白,“嗬嗬”嘶吼。在他身侧的同伴即刻就要朝长宁挥刀,长宁手上猛力不松,一抬脚,将那人连人带刀踹倒,顺着山坡滚下去。   查看情况的另两人连忙跑回去,趁这个时机,谢燕鸿又抓了一块石头,快准狠地砸向近在咫尺的一个脑袋,那人应声而倒,另一人顾不上要去砍长宁,回身要杀谢燕鸿,谢燕鸿矮身避过。   狄人一击不中,正欲再砍之时,长宁已经把被勒晕的人丢开,用刀柄将他一下击倒。   谢燕鸿从倒下的人背上扯下他的弓箭,拈弓搭箭,顺着山坡爬上来的最后一人刚露出脑袋,便有箭破空而来,将他射杀。   谢燕鸿放下弓箭,喘着粗气。不过瞬息之间,四个狄人就被他们都放倒了。   这时候,他才不服气地说道:“你不跟着,我也能过。”   作者有话说:   有评论说像是一路打怪升级,就是想要这个感觉。 第三十章 将星下凡   这个位置隐蔽,有乱石遮挡,正前方便是紫荆关的关城城墙,是架设投石机的极好位置。架设投石机的位置肯定不止这一处,狄人有备而来,关城守军这样固守不出,便是坐以待毙,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长宁抽出匕首,给每人的咽喉上补了一刀。   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的,谢燕鸿加快脚步,与长宁顺着陡坡往下滑,瞬间便暴露在关城守军的视线范围内。城墙高耸,长宁膂力更强,这回由他拈弓搭箭。他半瞬都不曾犹豫,在守军发难之前放箭,弓弦劲力使箭飞射出去,擦过守军头顶,其势未减,箭簇没入柱中,箭杆上系着的合符不住晃动,被守军一把拽下。   谢燕鸿没想到的是,守军反应极快,一刻钟不到,便在城墙上放下绳梯,还有兵卒垛口处伸出箭矢,也不知是为了掩护他们,还是为了防备他们。   谢燕鸿抢先一步,攀上绳梯。   在决定进入关城时,他就想好了。若真的坐视不理,午夜梦回,爹娘也会以他为耻的。他边抓紧绳梯往上爬,边想到,他谢燕鸿如今是孑然一身了,死不足惜,不如便跟随本心吧。   不多会儿,他便攀上了城头,翻身落地,守城将士形容憔悴,但还是用刀枪剑戟对准他,十二万分的警惕。见守军没有当时发难,谢燕鸿这才让开一些,让紧随其后的长宁也爬上来。   随即有人飞快收起绳梯,一员小将排众而出,手上拿着谢燕鸿的合符,厉声问道:“尔等何人?是从魏州来的吗?”   谢燕鸿将刚才便想好的托辞娓娓说来:“我乃魏州宣抚使郑磬郑大人的外侄,姓言。”   那守将明显不信,数个雪亮刃尖仍旧对准二人。   “那你为何持有通判大人的合符?为何在此?”   谢燕鸿装作纨绔子弟是轻车熟路,拿起乔来像模像样。他把下巴扬起来,轻哼一声,仿佛他所解释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王谙也不过是听从我舅舅的驱使,我用他的合符又怎样了?”他说道,“今冬大雪,千里冰封,我携随从出来一赏银装素裹的胜景。”   说起来滑稽,京师的纨绔子弟之间也有附庸风雅的,好赏奇景,到深山老林里去,也有失足被困,倒要家人营救,沦为笑谈。谢燕鸿所说的,偷跑出来看个雪景,误撞入战场,遁入关城寻找庇护,也不算不合理。   一个人的出身和气度是很难装出来的,谢燕鸿摆出了少爷款来,守将心底里就先信了三分。大敌当前,困境难解,守将也无心和他多言,严加看管起来便是了。若此困能解,将这大少爷送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守将心中失望,但也吩咐让人放下兵刃,叮嘱小兵将他二人带下去。   谢燕鸿忙质问道:“我看狄人兵马并不多,为何不出兵一战?”   守将警惕起来,口风严密:“调兵遣将之事,非公子所忧。来人,带下去。”   有人上前来,长宁忙上前一步,昂然立于谢燕鸿身前。   谢燕鸿掸了掸早就脏兮兮的衣服上的尘土,绕开要来拉拽他的小卒,冷哼一声,自己当先走在前头。守将已经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多管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言公子”,只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便罢了。   小卒将两人带下城墙,直接寻了一处空置的营房安置二人,外头有人守着,实为软禁。   谢燕鸿不见惊慌,只是皱着眉头,颇有些苦恼。长宁不知他接下来意欲何为,问了一句:“怎么样?”   谢燕鸿看了看门外守卫的背影,“嘘”了一声,朝长宁招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看他衣饰,不过是个副将,狄人攻城,怎么主将不在?”谢燕鸿在他耳边说道,“他好像在等什么,听我说我不过是郑磬的外侄,好生失望。紫荆、居庸二关互为援引,他必定是在等居庸关的援兵。”   谢燕鸿是跟在谢韬身边长大的,大梁初立时,国内未定,仍有不少仗要打,谢韬都将他带在身边。即便后来长居京师,谢燕鸿也时常随父亲到京畿军营里,说起军中之事,他娓娓道来。   “只是不知为何,关城中守军竟这么少。刚才走下来,见守城的兵卒都满面疲乏,显然是无人换防的缘故。”   他说得笃定,说完便眨着眼看着长宁,颇有得色。   长宁揉了揉被他热气喷得发痒的耳朵,问道:“那接下来呢。”   眼下这个情况,想必王谙暂时也无心找他们麻烦了。谢燕鸿干脆把火盆点起来,双手垫在脑后,仰躺在破旧简陋的床榻上,说道:“再等半日吧,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比起紫荆关,数十里外的居庸关显然“热闹”得多。   关城外,近万之数的狄人驻扎在避风之处。关城内,守军警惕,两方已对峙多日,短兵相接数次,狄人骑兵灵活,居庸关守军据险反击,各自都讨不着便宜。狄人更是不着急,驻扎下来便烹牛宰羊,不时出兵撩拨一番,一击即走。   居庸关主将营房内,几人正在讨论军情。   “今年天寒大雪,狄人不过是为了占些便宜罢了,等过得几日,他们粮草吃光了,也就退走了。”   “依我看没有这么简单,狄人气定神闲,日日烹牛宰羊,不似粮草不足,定有所图。”   “居庸雄关天险,他再有所图也百搭。趁早让紫荆关的援兵回去吧,大惊小怪,区区万人也要劳师动众......”   “阵前轻敌,乃是大忌!”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王谙被吵得脑壳都疼了,靠坐在椅子上,装作精神不济打瞌睡的样子,响亮地打了个鼾。霎时间争吵声都静了,王谙佯作惊醒,团着手笑道:“老了老了,精力不济......”   王谙仗着自己年纪大,脸皮厚,趁机退出去。雪天里天黑得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呼啸,冷得他一激灵,随从忙递来手炉,提着灯帮他照路,王谙低声问道:“怎么样?”   随从回道:“郑大人已经将狄人犯边的事奏上去了。”   王谙冷笑一声,奏便奏了,今上得位不正,雷霆手段也镇压不住各处反声,听说蜀地也有人造反。这区区万来个狄人,恐怕还惊动不了圣驾。也就是那个郑磬,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儿一有好歹,便把自己发配出来,省得有人与他在魏州分权。   王谙的脸色比天还要阴,团着手离开冷冰冰的营房。   正在这时,有一员小卒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脚下一软,摔在了王谙脚下。王谙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忙让随从将他扶起来,小卒没来得及站起,失声大喊:“紫荆关!紫荆关有狄人攻城!”   他这一嗓子,把营房里头的将领全部惊动出来了。   当先的自然是紫荆关的主将,他看向那小卒满是血污的脸,认出了的确是自己麾下传令兵,忙急急喝道:“怎么回事!”   传令兵嗓子嘶哑着说道:“您带兵调离后没几日狄人就来了!雪天看不见烽火,副指挥忙遣我等传令给您,狄人在两关之间设伏,我已是前来报信的第三批人——”   信已带到,传令兵力竭晕倒,一时间,竟没人顾得上他,在场的人立在雪中,脸色都难看得紧。   狄人调虎离山,若真攻破紫荆关,两边夹击,居庸不保,居庸一破,华北无险可守。   “还不快遣人突围驰援!”竟是王谙最先反应过来,一嗓子将众人的魂喊了回来。几名将领如梦初醒,吓得一激灵,忙去吩咐不提。   王谙脸色又阴了三分。   大梁立国十数载,久无战事,兵也懒了,将也乏了,久经沙场之人也都被废的废、杀的杀。狄人有备而来,此次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手?   不合时宜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王家阿璧,当时还是双十年华,一身骑装,策马扬鞭,她的夫君谢韬,立马于十步之外等她。她眉目飞扬,手执马鞭指着谢韬,回头朝王谙朗声笑道:“爹爹你且看吧,他是将星下凡,能安天下!”   天下虽安,将星却陨,如今天下又要乱了。   谢燕鸿被一声巨响从睡梦中惊醒,翻身摔下了床,幸好被盘腿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长宁抱住。   “什么......”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连地都微微震颤起来,外头尽是嘈杂人声,灯火通明,不时见有兵卒匆匆跑过,大声呼喊。   谢燕鸿凝神细听,说道:“是投石机!狄人攻城了!”   外头负责看管他们的那名小卒满脸不安,想去城头帮忙,又顾忌着军令,不敢擅离职守。谢燕鸿给长宁递了个眼色便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远处:“你看——”   小卒正紧张着,不免放松警惕,顺着他所指看去。   长宁手起刀落,用刀柄将他敲晕,两人趁乱跑出了营房。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上线!   这篇文写得太费脑子了,目前就是,保证更新频率的情况下,完结即胜利!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希望大家如果喜欢就多多收藏评论哦!谢谢大家! 第三十一章 在意   风雪交加,狄人趁夜攻城。   关城目标大,袭击者目标小。难以视物的雪夜里,一个个巨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重击城墙,守军纵有弓箭强弩,也无计可施,只能补墙。兵卒来来往往,不停地运走被击碎的石块,搬来修补城墙的浆土,还有兵卒负责从墙头往下浇水,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倒在城墙上的水不消多久便凝固成冰,加固了城墙。   果如谢燕鸿所见,守军人手不足,连民夫都加入了守城的队伍中。无奈他们大多没有经历过战役,被石块砸墙的巨大声响吓得腿脚发软,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动弹不得。   如此情状之下,谢燕鸿与长宁两人穿行于城墙之下,根本没人来得及管。   巨石一块块砸向城墙,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不时有碎石从城头掉落。谢燕鸿走在前,被长宁从身后猛地一拽,两人贴在墙根,避开了落石。   “多谢。”   谢燕鸿匆匆说了一句,便循着路悄悄上了城楼。   那员小将,也即是紫荆关的副指挥,姓秦名寒州,正身先士卒,在城头指挥,头盔都歪斜了,身上满是雪花与碎石,在巨石砸墙的巨响中,他喊什么大家都听不清了。   狄人一阵猛攻,直到天将破晓才歇。   城楼上满地皆是碎石,还有被砸中的尸首与伤员,秦寒州身上也有不少大小伤。天虽破晓,但风雪未停,仍旧一片昏暗。秦寒州指挥着疲惫不堪的士卒收拾残局、修补城墙,士气低落。   有人劝他:“指挥不如稍作休息。”   秦寒州在城头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无力支撑了,旋身入城楼内,一进门便撞上了正在此处等候的谢燕鸿二人。秦寒州眼睛一瞪,张嘴欲喊,伸手拔刀。他一夜鏖战,早已是强弩之末,长宁早有准备,卸了他的刀,捂着他的嘴,绑住他的手,制住了他。   谢燕鸿拔出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小声说道:“我不欲害你性命,你若保证不喊,便松开你的嘴。”   秦寒州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慎重地点点头,长宁便将捂嘴的手松开。  “你是狄人奸细?”秦寒州冷冷道。   谢燕鸿说道:“我没骗你,我是魏州指挥使郑磬的外侄,姓言,行二。这战了结后,你大可去验证真伪。”   这纯粹是信口开河了,即便验证了是假的,那又能如何,谢燕鸿又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抓捕。虽是假话,谢燕鸿却讲得理直气壮,还带有几分被误会的气愤和委屈,几可乱真。   “那敢问言二公子意欲何为,”秦寒州怒道,“延误战机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谢燕鸿反问道:“固守不出,能扛到几时?城外俘虏能撑到几时?延误战机、草菅人命,你能承担吗?”   被谢燕鸿一激,秦寒州眼睛都气红了,但他只是撇开头,闭口不言。   谢燕鸿继续说道:“你在等援兵是吗?若援兵一直不来,狄人猛攻,能挡得过今晚吗?你应该也派出不少传令兵吧,援兵为何不来,你可有想过?狄人为何有恃无恐?固守不出,只能等死。”   他一番连珠炮似的逼问,气势凌人,就差没指着秦寒州的鼻子骂他“蠢材”了。秦寒州年纪轻轻,已经当上副指挥,自是少年英才,自视甚高,热血冲上脑袋,气得不住挣扎,长宁死死摁住他。   秦寒州怒道:“人手不足如何出?敌强我弱,出去送死吗?”   谢燕鸿看向旁边墙上挂的一幅字,写有“弱生于强”四字,笔力遒劲,笔迹十分熟悉,这四个字他也很熟悉,这是谢韬所著兵书里所提的,兵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谢韬手把手教给谢燕鸿的。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谢燕鸿说道,“弱与强不过一线之差,单看如何用兵。”   秦寒州跟随着谢燕鸿的目光,也看向那幅字,眼中露出敬意。大梁境内,凡用兵之人,就没有一个人没读过这句话的。   几番来回,谢燕鸿觉得功夫已经差不多了,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副指挥固守不出,除了掂量强弱之外,还怕主将责怪吧?我可以当这个恶人。胁迫?威逼?副指挥大人想让我怎样配合?”   秦寒州剑眉倒竖,说道:“我秦寒州岂是这种贪生怕死、瞻前顾后之人!”   谢燕鸿不说话了,只看着他。   良久,秦寒州终于说道:“公子有何高见,还请说来。”   雪一直没停,仿佛永远下不完似的。当夜,他们需要派出一小队人马,在狄人发起新的攻势之前,先发制人。此次突袭,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后面能否转弱为强、转败为胜,就看今晚这一役了。   领队之人需要熟知地形,以最快的速度雪中跋涉,无声无息绕到狄人侧后。   “我可以去。”长宁说道。   乍听此言,比起秦寒州,更讶异的是谢燕鸿。   但此时此刻,谢燕鸿知道,他们还未完全取信于秦寒州,他与长宁两人互为一体,若意见相左,后面几步就难以推行了。   “我可以去。”长宁沉声重复道。   秦寒州反复打量他,犹疑不决,见状,谢燕鸿说道:“若大人信不过我俩,我可以自缚于大人身侧,若有差池,可斩。”   若有差池,关城只能坐以待毙,斩十个谢燕鸿也无用。   但面对谢燕鸿的表态,秦寒州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忙道:“用人不疑。”   天色尚早,还可休整一两个时辰,秦寒州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丝毫不见困乏,猛地站起来便要去点兵,临走前吩咐小卒端来饭食和热水。小卒依令端来之后,便立在门外,名为照应,实为监视。   长宁已经坐下来啃起饼来,谢燕鸿压低声音叫他:“你不要去,我再和他说说。”   饭食不精,但好歹是热粥热饼,长宁吃得认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谢燕鸿说:“你不必......”   长宁打断道:“我自己想去的。”   谢燕鸿还想说,你不必为我冒险,这下被噎回去了,再说就显得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作罢,坐下一块儿吃东西。长宁风卷残云,谢燕鸿吃一吃停一停,好几回想说话又闭上了嘴,一张饼啃了半天没啃完。   长宁吃完自己那份,看向他那份:“你不吃了吗?”   谢燕鸿:“......”   见他不吃,长宁不客气了,将他那份也一并吃光,连谢燕鸿剩下的半张饼也不嫌弃,吃了个干净。   谢燕鸿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他吃,突然问道:“你中箭晕倒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长宁问:“什么?”   谢燕鸿一边看他神色,一边继续说道:“听到你在梦里喊‘爹娘’,还有听见你......叫我。”   长宁在梦里叫的不是谢燕鸿的全名,叫的是“小鸿”,只有他的家人和至亲的几个朋友才这么叫,长宁从未这样叫过他,竟在梦中呢喃而出。   长宁吃完了饼,又把温温的野菜粥稀里呼噜喝了个干净,才说道:“想起了一些。”   其实不止一些,他梦到了小小的谢燕鸿,作女孩子打扮,扎着两个小小的丫髻,两边各戴一个精致漂亮的金铃铛,摇头晃脑的时候“丁零零”响。他那时伤得重,后背全被灼伤了,脑袋昏沉。   谢燕鸿比床沿高不了多少,小手指香香软软的,点在他的脸颊上,说道:“我叫‘小鸿’,你叫什么?”   长宁睁眼见到的就是红衣红裙,下意识就以为是“小红”。   他还记得,谢燕鸿紧张兮兮地带着他玩“捉迷藏”,引着他藏到大衣箱里,小心翼翼地把箱盖合上。身下是柔软的锦缎,闻到的尽是樟木香。谢燕鸿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另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见他,嘴里说的还是小孩儿话:“藏好哦,别怕,有我呢!”   谢燕鸿从他木头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继续说道:“我感觉你中箭昏倒醒来之后,有点不一样。”   长宁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   谢燕鸿仔细地想了想,长宁初到京师时,是沉默寡言、不通人情的世外高人。在魏州城外扔下他时,冷酷无情。他不是不知别人在想什么,也不是不懂别人想做什么,只是不在意而已。   如今他开始在意起来了。   半晌无话,一顿吃完,秦寒州也恰好点了兵马来。数百人的小队,也不知秦寒州是如何与他们讲的,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犹疑,不住地打量谢燕鸿与长宁两人。   百夫长牵来长宁的马,长宁正要牵过马缰,那匹马颇有些不驯,忌惮长宁陌生,仰头嘶鸣,四蹄碎步踏地,不住倒退。   长宁抓过马缰,利落地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勒紧缰绳。   马儿最善看穿驭马人的底细,上头的人慌了,它便不安,像长宁这样的,稳如泰山,它便安心安分了。只见长宁背着长刀,肩平腰直,自有轩昂气宇,其余人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心里先服气了三分。   谢燕鸿站在马旁,伸手摸了摸马儿光滑的皮毛。   又是一次送别。   这与在魏州通判府外送别又有不同,那时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纵有不舍牵挂,也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现下只是暂别,按计划,天亮便回,心头却沉甸甸的。   “驾——”   长宁低喝一声,一骑当先,其余人连忙跟上。   谢燕鸿返身登上城楼,正好见到他们从关城背面疾驰而出,借着大雪的掩护,遁入一片昏暗当中。   作者有话说:   长宁:耍帅 第三十二章 突袭   拒马河数里之外,狄人饱餐一顿,磨刀霍霍,准备趁夜攻城,将紫荆关一举拿下。   锅架在营火上,肉汤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俘虏们被驱赶到一处,牛羊一般圈起来,手脚绑起,饿得肚肠都搅在一起。   一个狄人骑兵,抓着一块肉骨头啃了一会儿,伸手往俘虏那边一扔,肉骨头在雪地上滚阿滚。其中一个俘虏饿得眼睛都绿了,趴在雪地上,拼命伸长脖子,用嘴巴去够那一块散发着热气的肉骨头。   几个狄人看他仿佛看一条狗,发出了粗哑的笑声。   此时,不远处闪过一道瘦小的身影。狄人停下了笑,按住腰侧佩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警惕地站起来。   其中一人谨慎地走过去,绕过几块大石,又绕过扎营的帐篷,见那道瘦小的身影蹲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认定那是走脱的俘虏,冷笑一声,抽出刀,然后就两眼一翻倒下了。   长宁将近一人高的长刀背回到身后,抽出匕首,弯腰抓住被敲晕的狄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揪起来,划破了他的喉咙。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见状,陆少微眉头也不皱一下,从狄人的尸首上跨过,去引来下一个人。   不过一会儿,看守俘虏的几个人都被解决了,躲在暗处的程二早就按捺不住了,冲出来,与陆少微一块儿,将俘虏的手脚都解开。就在程二与虚弱的哥哥对看着抹泪的时候,远处响起厮杀之声。   陆少微一巴掌拍在程二的后脑勺上,骂道:“别哭了,动作麻利点。”   程二被他欺压惯了,不敢吭声,鼻涕眼泪一抹,将哥哥扶起来,催促着大家赶紧一块儿走。   群山耸峙,满地乱石,白雪纷纷,只要走对了路,就能隐匿形迹。陆少微在前头领路,眯着眼仔细看,边看边走,满脸不耐烦,嘴里嘟嘟囔囔:“搞什么鬼......”   厮杀声响起之处,长宁领着一小队人马,自高处策马冲杀狄人。每人的马上,都绑着几根枯树枝,拖在地上。马跑起来时,枯枝扬起雪雾,纷纷扬扬,一时之间,仿佛有千军万马,神兵天降。   狄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不过一小会儿就反应过来了,将领挥着刀组织反击。   跟在长宁身侧的是秦寒州手下的一名百夫长,悍勇无惧,此时也不禁踌躇起来,朝长宁叫道:“我们不过百人,打不过!”   与谢燕鸿约定好的时间是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狄人必须无暇回顾关城。   长宁手上拿的刀是在紫荆关军中随便拿的,此时已经砍杀得卷了刃,他随手把刀扔到马下,将背后的长刀拿在手上,抖开裹刃的破布,刀刃反射着雪光,寒光逼人。   长宁双手紧握刀柄,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能退。”   话音刚落,马儿一跃而出,长刀抡圆挥出。迎面而来的敌人将领举刀要挡,却抵不住这千钧之力,侧身躲避,想要顺势滚落马下,避开这避无可避的一击。长宁的刀不快,但重,携山岳之势,直压而下,人头被斩落,滚落于雪地上。   敌我双方皆被这一刀惊得一怔,那百夫长顺势喊道:“杀!”   士气瞬间高涨,人人皆热血沸腾,紧随长宁之后,冲杀上去。   紫荆关前,拒马河边。   谢燕鸿与其他士卒一样,在棉袍外面裹上了白色的布料,从远处看,人与茫茫大雪融为了一体,极易隐蔽。   他迎着风雪,远眺狄人所在之处,心头惴惴。   “别看了,”秦寒州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动作越快,他们就能越早回来。”   谢燕鸿转头,见秦寒州身先士卒,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冻得脸上发青,其余人连忙也跟着跳下,将一个个预备好的木桩打入河床。天冷,在水中呆久了不行,谢燕鸿估摸着时间,让河中的兵卒上来,与岸上的换班,湿身的要回城。   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河水也并不汹涌,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谢燕鸿着急得很,也不知长宁那边怎么样了。   谢燕鸿干脆一咬牙,也跳入了湖水之中帮忙。   冰冷的湖水让谢燕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像有千斤石头压住他的胸口,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喘上来。   秦寒州一直在水里,眉毛头发都结了寒霜,嘴唇青紫,说话都哆嗦。   “别、别把自己冻坏了......大少爷......”   谢燕鸿假装没听出他话里头的讽意,并不搭话,深吸一口气,在水中将绊马索绑在木桩上,生怕一说话就把憋着的那口气泄了。终于,关城前的河道里,密密麻麻地立了木桩,木桩之间缚着绊马索,在流水的掩盖之下,并不明显。   “快、快回去,点、点烽火......”谢燕鸿哆哆嗦嗦地边说着,边爬上岸。   秦寒州在岸上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一行人迅速回城,城楼上的守卒忙将烽火点起,不多一会儿,干草被点着。谢燕鸿还穿着湿衣,裹着厚被,站在火盆旁,见滚滚浓烟在纷扬的大雪中缓缓升起,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秦寒州冲进来,念叨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飞快地把自己的衣服扒干净,换上干衣。   谢燕鸿突然问道:“你是京城人士吧。”   秦寒州警惕地看他一眼,说道:“怎么了?”   “口音听出来了,”谢燕鸿打个喷嚏,继续问道,“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和你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   秦寒州硬邦邦地顶了一句,摔门出去了。   谢燕鸿眨眨眼,嘟哝道:“此地无银,没关系才怪。”   烽火已经点起,长宁所在之处是能看到了。谢燕鸿换过衣服后有点昏昏欲睡了,浑身发软,但还是提着心,时不时问一句“回来了没有”,越等心里越慌,裹着被子绕着火盆转来转去,又披上衣服上了城楼。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似的,谢燕鸿扶着城墙,探出身子,极目远眺,心里七上八下。等啊等,谢燕鸿等得脑子都木了,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终于,风雪之中,数骑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奔来,距离出发的时间,正好一个时辰。   出发时,小队共有百人,回来时却不足半数。风雪模糊视线,谢燕鸿看不清回来的都有谁,也看不清长宁是否在其中。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城楼时,正好城门开启,那数十骑策马归来,一个个下马。   他们负伤极重,血在铠甲上凝成了红色的冰霜,有好几人重重跌下马来。   秦寒州也赶来了,大声喊来军医,将人抬走。   谢燕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在抖,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终于在队伍的最后面,见到了刚刚下马的长宁。   他扑过去,脚下踉跄,差点将还没站稳的长宁撞倒在地。   长宁忙伸手托住他手肘,谢燕鸿站直了,在他身上胡乱摸索,边摸边急急问道:“怎样,受伤了没?”   长宁形容狼狈,脸上尽是血污,血痂糊住他的半张脸,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卷曲的碎发垂在脸侧,因为沾满了血,硬邦邦的。   见长宁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谢燕鸿更急了,认定他一定是受伤了,不住地在他身上捏来捏去,捏到手臂上时,长宁缩了缩。   谢燕鸿忙拽着他,朝军医那边去,没走出两步,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见谢燕鸿力竭昏倒,秦寒州忙冲过来要扶,长宁架开他的手,俯身直接将谢燕鸿一把抱起来,径直往前去。   秦寒州立在原地,有些尴尬地看向一瘸一拐的百夫长,茫然道:“这人怎么了,还瞪我?”   跟随长宁回来的百夫长,对刚才一战还心有余悸,望着长宁抱着谢燕鸿走远的背影,喃喃道:“若不是此人,咱们估计一个都活不了......”   闻言,秦寒州神色一肃,说道:“将阵亡兄弟的姓名抄录下来,此战了结后,要一一祭奠。”   昏睡中谢燕鸿睡得并不实,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来动去,仿佛自己还在冰冷的拒马河中,寒冷入骨。呢喃了几声“冷”之后,谢燕鸿忽然觉得自己全身都暖起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中舒服地长叹一声,蜷缩着手脚,放松地睡去。   作者有话说:   在拒马河里打绊马索桩子这个历史上有,好像是晋朝的一场仗。然后紫荆关居庸关声东击西这个战争,好像是某个少数民族搞过这样的,还成功了,具体的忘了。但是!文里的所有情节都是我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第三十三章 一点点   谢燕鸿睡得浑身酸软,醒来时暖烘烘的,想要转身时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搂在别人身上。他揉了揉眼,抬眼就见到了正在睡觉的长宁。   营房里点了火盆,但终究比不上地龙,还是冷的。只是长宁体热,两人一起缩在被褥里,再冷也能暖起来。   谢燕鸿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怔怔地发起了呆来。   长宁穿得单薄,衣襟也半敞着,露出小半拉浅麦色的胸膛,随着呼吸一点点起伏。那条挂在脖子上的端午百索已经褪色了,只有掺在其中的金线还有光泽。鱼形玉佩歪在一边,玉色莹润。   长宁似乎已经梳洗过了,头发还有些濡湿。他也很累,但仿佛睡得不踏实,皱着眉,额上还有汗,偶尔呢喃两声,不知在说什么。   谢燕鸿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冷得打个哆嗦,伸手去揩拭长宁的额汗。谢燕鸿见他胸膛靠近肩膀处,似有包扎的麻布,忙伸手去扒拉,要看他的伤处。   长宁警觉地醒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劲儿很大。长宁眼神空茫,还带着一点未褪的杀气,谢燕鸿往后缩,想把手抽出来,一下没抽动,使了大力气,长宁忽然松开,他用力太猛,手肘撞到后背的墙上去,疼得倒吸一口气。   长宁这才清醒过来,在被褥里抓谢燕鸿的手,顺着小臂摸到手肘,轻轻揉了揉。谢燕鸿干脆掀开被褥坐起来,扯开长宁的衣裳。   伤处在肩膀上,从包扎的范围来看,伤得并不重。   谢燕鸿连忙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   谢燕鸿松了口气,拉起被子又倒下了。   长宁翻身下榻,披上衣裳,出去了。谢燕鸿这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脸埋在被褥里,脸上一阵发烫。   没一会儿长宁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谢燕鸿把自己的脸从被褥堆里拔出来,头发乱糟糟的,闻到了一股辛辣的姜味儿。   长宁将姜汤送到他手边,说道:“一口气喝了,祛寒。”   谢燕鸿不好意思让他端着喂,自己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了,辣得龇牙咧嘴。   长宁将空碗接过来,准备端走。他的那把长刀就横放在桌上,他很爱护这把刀,一番厮杀之后,早已擦拭干净,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刀刃,古朴而无害。谢燕鸿好奇地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温润光滑的刀柄,这把刀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他在刀柄的底部摸到了一处凹凸,借着光,谢燕鸿低头辨认,那里刻了一个“信”字。   长宁回来了,谢燕鸿连忙心虚地撒手,幸而长宁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头疼还犯吗?”   “没有。”长宁说。   谢燕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真的吗?你真的不会撒谎。”   长宁撇开头,说道:“一点点。”   谢燕鸿跨了一步,又和他面对面了,再问道:“真的吗?”   长宁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说道:“真的,之前疼,现在只有一点点。”   “之前是什么时候?”   “在魏州城外时,”长宁认真地说道,“那时候头太疼了,所以才会掐你。”   谢燕鸿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长宁说道:“对不住。”   因为这个事,长宁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住”了。谢燕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若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谢燕鸿那时家破人亡,出走魏州,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魏州的外祖父,连外祖父都靠不住之后,唯一的寄托与全部的希望都在长宁身上了。长宁先是无情地离开,醒来后还要掐死他,他那时的伤心难过失望,是言语无法描述其万一的。   若说不原谅,那也不尽然。   一时无言,谢燕鸿有些窘迫,干脆出去好了。   既然醒了,就不好再赖在营房里躲懒了。一战方结,料想今晚还有关键的一场仗。两人换上厚衣服出去了,一打开营房的门,铺面而来的就是纷扬的雪花。   谢燕鸿喃喃说道:“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可以问问陆少微。”长宁说道。   陆少微与程二早在他们与狄人厮杀之时,在几名士卒的帮助下,趁乱将俘虏带到安全处躲避,循着另一条路悄悄回城了。除了有几人实在虚弱不支之外,尽数安全。   果不其然,秦寒州正在城楼上,他好似永远不会疲惫一般,撑着墙头,目如寒星,远眺着城门外的拒马河。  谢燕鸿也扶着墙头往下看,经过狄人前两日的猛攻,城墙斑驳,上面还有好几个被巨石砸出来的大坑。本该趁现在赶紧修起来的,如今这样放着,更显得关城人手不足,不堪一击。此前的一战,不过是垂死挣扎。   此时的紫荆关,在狄人眼中应该就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谢燕鸿说道:“不出意外,狄人一入夜便会来攻。”   秦寒州点点头,双手握紧拳头,沉声说道:“成败皆在此一战。”   身后,跟随长宁出关的那位百夫长激动地围着长宁转,絮絮叨叨地搭话:“敢问这位勇士,师承何人?”   长宁全当听不见,那百夫长不以为忤,说个不停:“这样一把长刀,得有多重啊,能不能让我掂一掂。能传授这样刀法的人,必定是不世出的高手!”   长宁被他吵得皱眉,侧了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谢燕鸿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听着,他也很好奇,军中的高手,使刀剑枪戟的,色色都有,但这样一把分量极重的长刀,他从没有见过,更遑论长宁将这一把刀使得这样好。   “据我所知,李朝的独孤将军也使一把长刀,传说信公的一把刀重逾千钧......”   长宁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道:“闭嘴。”   那百夫长被他这一瞪,想被掐住了喉咙似的,连忙闭嘴,不仅闭嘴,还用手捂住了嘴,猛地摇头,示意自己真的“闭嘴”了。   谢燕鸿恍然,是了,李朝的独孤信也使长刀,他听父亲讲起过,但他从没有将这个与长宁联系起来。长宁刀柄上的“信”字代表“独孤信”吗?独孤信是他什么人?是他师傅吗?他又突然想起,长宁说自己的外公在关外,那如果......如果长宁的外公就是独孤信......那长宁的父母......   谢燕鸿越想就越是心惊,看向长宁。   光从长宁的面相上看,他的胡人血统极为明显——瞳色浅,高鼻深目,微微卷曲的头发,但他又不似真正的胡人。   “独孤”非汉姓,独孤信要么是胡人,要么也有胡人血统。这样说来,长宁的身世就大有来头。   若是长宁与独孤信有关系,那便是与前朝有关系。谢家为什么会收留他们?两家又怎会有双鱼玉佩作为信物?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说对不起长宁呢?   千头万绪好似麻绳缠绕,越缠越紧,摸不着头绪。   见谢燕鸿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长宁神色缓和,皱起眉,歪了歪头,问:“怎么?”   谢燕鸿忙说:“没什么。”   好奇也没用,长宁自个儿一点也记不得。   正在此时,出外侦查的斥候抓着令旗飞奔上城楼,朝秦寒州喊道:“报!副使!狄人开始点兵了!”   秦寒州一拳捶在城墙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总算来了!”   谢燕鸿读过很多兵书,但读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站在战场上。他与长宁都穿上了铠甲,谢燕鸿穿上后觉得极不自在,他没穿过。在营房模糊不清的铜镜前照了照,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穿上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长宁也不适合铠甲,铜盔的上沿直压他凸起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让他显得阴沉凶恶。谢燕鸿看着不顺眼,伸长手把他的铜盔往上抬了抬,让他的眉眼清晰地露出来,这才罢休。   雪天,视线仍旧不清晰。   城头上架好了床弩,弩臂上安有三张弩弓,需要数人合力,摇转绞车,发射时,要以大锤猛击扳机,是守城的利器。狄人养得好马,擅骑射,骑兵灵活,床弩追之不及,所以之前无计可施,但今日不同。   秦寒州特意安排了一些人在关门外,假意修筑城墙。   狄人仿佛天降神兵,自雪雾中出现,吓得关门外的守卒慌乱丢下修墙的工具,奔回城内。见状,狄人大受鼓舞,将领挥刀指向关城,大喝一声,众骑兵驱马向前,横渡拒马河。   城楼上,每一张床弩都已经安好箭,弩弦紧绷,一触即发。   长宁目力最强,他立在城头上,手上拿着弓箭,弓还未拉开,箭不是寻常的箭,箭头上裹有厚厚一团浸透了油的棉絮。长宁将箭搭在弓上,箭头凑近城头的的火把,点着了箭,凝神静气,箭头朝向茫茫大雪中的拒马河,拉开弓弦——   谢燕鸿紧张地顺着他箭头所指的地方看出去,但什么也看不清。   他说:“不要急,要等他们走到河中......”   守卒立刻调整床弩所指的方向。   长宁说:“到了——”   话音刚落,他便松了弓弦,燃着火的箭一下射出,恍如流星,那一点光在雪中仍旧清晰可见。随后,数名弓箭手也点燃火箭,循着长宁的方向,万箭齐发,千万点闪烁的亮光飞射而去。   秦寒州大喊一声,守卒抡起大锤,“砰砰”几声巨响,数十支巨箭破空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不好喝 第三十四章 首战告捷   狄人发源于阴山以北,历经数年内斗后,斛律氏一统各族,休养生息,谋划东侵。小小紫荆关只是一个突破口,拿下关城后,与大军合击居庸,不愁拿不下。   主将一声令下,狄人骑兵呼喊着驱马渡河,行至河中央时,带头的几骑踌躇不前,骑兵猛挥马鞭,马儿长嘶,竟失蹄跪倒于冰冷河水中,马上之人惊呼一声,摔入水中。接下来又有数匹马如此,主将察觉不妥,连忙喊停,但拒马河极宽,骑兵已经有大半位于河中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及。   就在此时,弩箭破空而来,一箭一个,将数十人射落马下。狄人察觉河中有蹊跷,连忙下马,凫水登岸。拒马河中拦一拦,一来大大挫了狄人的锐气,二来也能灭去狄人半数战力,然而,河水极宽,后来者大可绕开绊马索所在河段,更别提,狄人还有投石机——   “砰!”   大石砸来,本就满目疮痍、没有修补好的城墙又多了一个大坑。   秦寒州埋伏在河岸不远处,等着那些弃马渡河的狄人靠近。谢燕鸿俯在旁边,手紧紧握住刀,紧张得手指发麻。秦寒州瞥他一眼,小声说道:“若是怕,就在这儿等着,也不缺你一个。”   说不怕是假的,谢燕鸿纵然读遍兵书,也没真正上过战场。   他摇头,拒绝道:“我父亲打过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每一次都身先士卒。”   长宁不在他身边,在城墙上。长宁原本是不肯的,沉默地坚持着,要跟他一起出城,正面迎击狄人。谢燕鸿怕他再受伤,也担忧着他头疼的毛病,想了个好理由劝他。   “对阵时混乱,刀剑无眼,你难道能在我身边挡住所有人吗?你这么干,狄人还以为我是主将呢。你眼神好,不如在城楼上拉弓,替我掩护吧。”   长宁只好答应。   秦寒州看了谢燕鸿一眼,想说些什么。谢燕鸿活动了下手指,再次紧紧握住刀柄,提醒道:“别分神。”   投石机投出一块又一块巨石,巨响震得地上扬起雪雾,纷纷扬扬。没有修补的城墙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投石攻击,但他们不能急,要等狄人靠近了,才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近了——   秦寒州厉声道:“上马!”   谢燕鸿跟随着士卒们翻身上马,秦寒州在最前,挥刀直指狄人,嘶声喊道:“杀!”   数百骑精锐一跃而出,如同一把尖刀,斜斜刺入狄人进攻的队伍中。狄人一心只望着前面似乎唾手可得的紫荆关城,没料到还有突袭,进攻的队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谢燕鸿第一刀就砍中了狄人的肩膀,他出刀时犹豫了,刀势不猛,那狄人只不过歪了歪身子,还稳稳坐在马上,眉目狰狞,举起弯刀砍来。谢燕鸿收刀格挡,突然当空射来一箭,直中狄人头颅,将他射落马下。   谢燕鸿勒马回身,来不及犹豫,运足了力,劈向下一个敌人。   秦寒州悍勇异常,他用剑,一柄剑左挥右刺,浑身浴血,不要命似的,他身旁空了一圈,一时无人敢上前。正在此时,他背后有人扔出弯刀,弯刀打着圈直往秦寒州后心飞去。   “锵——”   谢燕鸿将那柄飞来的弯刀隔开,震得他手臂连胸膛都一阵发麻。秦寒州猛转回身,举起沾满敌人鲜血的宝剑,士卒皆往他身侧靠拢,排列成阵。   他喊道:“杀敌五人,升任伍长!杀十人,任什长!杀敌二十,为百夫长!”   生死关头,退无可退,唯有杀敌。刀饮血,剑削骨,守家卫国,加官晋爵。   秦寒州一跃而出,谢燕鸿热血沸腾,也策马跟随,士卒喊杀声震天,简直要盖过了巨石砸墙的轰响。   这一战,以狄人狼狈逃窜作结,拒马河上皆是被绊住的马,还有被马拦住,飘不走的尸首。秦寒州率兵回城时,雪恰好停了,月亮都还没升至中天。   狄人主力被杀退,投石机也不再运作,剩余残兵,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关城,居庸关那边很快也会察觉不妥,等两边一通上消息,狄人的算盘就打不响了。   此困一解,秦寒州猛地松了一口气。他一回城,转眼却没见刚才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谢燕鸿,长宁也不在城楼上,百夫长附耳说道:“那勇士拉弓后肩膀伤口崩裂,去包扎了。”   秦寒州点头说道:“看紧一点这俩人,将他们的甲衣收回来,别蒙混出去了。”   经过这两日,秦寒州越发不相信谢燕鸿的身份,若是因为所谓的赏奇景而来这儿,谢燕鸿就不过是个纨绔公子,但他的见识与谈吐,远胜于此。再加上一个长宁,这样的身手,不像是一个随从能有的。   此二人虽立有大功,但这里是边关,来历不明的人,不由得他不防。   秦寒州亲自到了他二人的营房,隔着门窗,听见里头好像真的是在包扎的样子,还听到长宁低声呼痛,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营房里头,火盆烧得旺旺的,长宁脱掉上衣,盘腿坐在床榻上,肩膀上崩开的伤口已经重新上药包扎了。谢燕鸿一战方结,杀敌杀得手软,但好歹没有受伤。   他警觉地看着外头,小声说道:“不知道走远了没,你要不要再叫一声,痛一点的。”   其实长宁一点儿都不疼,不过都是小伤,刚才叫的那一声,是因为谢燕鸿突然掐他胳膊内侧的软肉,这会儿还留了个指印。   谢燕鸿作势还要掐,长宁连忙说道:“走了。”   “真的走了?”   “真的。”   突然,营房的窗子被“砰砰”敲响,谢燕鸿忙一骨碌跳起来,把椅子搬到窗边,爬过去,把窗开了一条小缝,外头是陆少微。   陆少微打了个喷嚏,说道:“什么时候走?”   谢燕鸿说道:“今晚就走。”   陆少微是跟随着程二他们一块儿入关城的,他本就瘦瘦小小,赶路这么久之后,衣裳也破破烂烂的,兵卒都以为他也是俘虏之一,对他看得不严,谢燕鸿便让他查探好出关城的路线,趁夜离开。   他的身份不能示人,困局已解,秦寒州又是个警惕的人,定会对他起疑。等紫荆关的主将从居庸回来了,他的假身份定会被识破,到时候就不好了,得赶紧走。   长宁穿好衣裳,两人从窗户翻出去,与陆少微一块儿,沿着僻静无人处走。   突然,后头传来一声低喊。   “恩人!”   谢燕鸿吓得一激灵,一回头发现是程二,忙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嘘!”   程二与哥哥还有其他被救的俘虏一起,说清楚姓名籍贯来历之后,暂时留在关城里,充作民夫,帮忙修筑城墙,等此战了结后,想回原籍的便回去,想要留在关城里过活的,也能安顿下来。   程二的哥哥年纪尚轻,但经历过这一场折磨后,仿佛老了十岁,他由程二扶着,要给谢燕鸿与长宁磕头,嘴里不停叫“恩人”。   谢燕鸿怕引来守卫,连忙将他扶起,说道:“不必如此!”   程兄还要跪,谢燕鸿认真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我也是有父母兄长的人,推己及人。”   程二在旁插嘴道:“恩人是要去哪里?”   谢燕鸿灵机一动,叹一口气,皱起眉头摆出一副愁容,开始编故事:“你们有所不知,我姓言,乃是魏州安抚使郑大人的外侄。这一次离家是为了逃婚......”   长宁和陆少微略带惊愕地转头看他。   谢燕鸿脸不红心不跳,接着往下讲:“我本有心上人,与她花前月下定下鸳盟,谁知道我舅舅非要我娶他的女儿,我不能负了佳人,只好带着我的随从和书童,连夜逃走。来紫荆关不过是凑巧,如今困局已解,我怕家人追过来,秦副使透露我的行踪,我得悄悄离开了。”   这样的故事,话本里常有的,程家人一听就叹,非常轻易就接受了。即便陆少微还穿着破破烂烂的道袍,他们也毫不起疑。毕竟在外逃亡呢,什么状况都有可能会出。   “书童”陆少微入戏最快,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家公子与心上人郎才女貌,缘分天定,可惜啊......”   谢燕鸿愁道:“关城守卫森严,我只怕逃不出去......”   程兄忙道:“恩人!秦副使方才遣人给我们发了民夫穿的衣裳,换上后方便偷偷走!”   灰扑扑的衣裳破旧宽大,穿在瘦弱的程家人身上不合适,身量小小的陆少微穿上后要把衣袖裤腿挽起来好几道,谢燕鸿穿起来合适,长宁穿起来就嫌小了。   正当他们换好衣裳准备走的时候,长宁突然看向门边,说道:“有人。”   谢燕鸿一把将门推开,外头有个干瘦的少年,吓得跌坐在地上,和谢燕鸿打了个照面,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走了。谢燕鸿有些紧张,问道:“那是谁?”   程二连忙说道:“那是个哑巴,不用担心!”   “也是和你们一道的吗?”谢燕鸿问道,“我看他面相,似有胡人血统。”   比长宁的还要更明显一些。   程二说道:“和我们不是一个地方的,估计也是朔州附近的小城,那儿和胡女通婚的人多呢!”   陆少微催促道:“快点儿,得走了。”   谢燕鸿也只能作罢,一行人趁着天刚亮,跟随民夫出城修墙的队伍偷偷出去。谁知道,才经历一番恶战的秦寒州居然立在城门不远处,正跟几个百夫长不知在说什么。   谢燕鸿惊愕道:“这人不用睡觉的吗?”   但都走到这儿了,再回头也太显眼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秦寒州穿着铠甲,佩剑上都还有血痂,显然还没擦拭过,眼下青黑,但一双虎目仍旧炯炯有神。谢燕鸿三人都故意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的,但长宁个子高大,实在显眼。他背后的长刀虽然用破布包裹,还是让人难以忽略。   秦寒州“噌”地拔出佩剑,拦在低着头的长宁身前,厉声道:“等一下。”   作者有话说:   小红第一次打仗!   前几章评论有人好会猜情节! 第三十五章 钦差   谢燕鸿连忙回头,见长宁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拳头,浑身紧绷,仿佛一触即发。他连忙拦在长宁身前,将脸露出来给秦寒州看,说道:“副使,借一步说话。”   秦寒州“哼”一声,收剑回鞘,着人将长宁和陆少微看住,往旁边一让,说道:“请吧,言公子。”   谢燕鸿对长宁说了句“去去就来”,跟随秦寒州而去。   一转到僻静无人处,谢燕鸿开门见山道:“令尊是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是吗?”   不等秦寒州回话,谢燕鸿直接说道:“我是定远侯谢韬的小儿子。”   这一回,真的是把秦寒州吓得不轻,他怀疑过谢燕鸿的身份,但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他一时间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想叫人,又止住了,瞪着谢燕鸿,仿佛他是什么怪物。   谢燕鸿又道:“我想出关城,还请副使行个方便。”   秦寒州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差点真的笑出声来,指着谢燕鸿,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可是钦犯,放你走?我疯了不成。”   谢燕鸿说道:“荣王得位不正,秦钦助纣为虐,谢家一门冤屈,副使是正人君子,能明辨是非。”   “什么为是什么为非,你凭什么笃定我会放你。”秦寒州脸都黑了,抽出剑来,架在谢燕鸿脖子上。谢燕鸿脸色不改,即使秦寒州用剑抹他的脖子,他也会继续往下说。   “秦钦现在肯定是御前的红人,如果副使与令尊是一路人,此时就该在京师,高官厚禄,做个享福的衙内,何必在边关苦寒之地苦熬,还只是个副使。”   秦寒州冷着脸,说道:“在京里我也不是衙内,我只是个婢生子。”   谢燕鸿点点头,心道,怪不得自己不认得秦寒州,秦钦怎么也不会让婢生子出来和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交际。   他又说道:“你在营房里挂我爹的字,却不肯给我行个方便吗?”   “你!”秦寒州有些心虚,辩解道,“那是从前偶然所得......”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悻悻收回剑,瞪着他问道:“你真是侯爷的儿子?”   谢燕鸿摊手:“你可以拿海捕文书对照,如假包换。”   秦寒州瞪着谢燕鸿,半晌,终究是将剑放了下来,还剑入鞘。   风雪初霁,山如白玉,日照如金。   狄人拒马河上惨败,紫荆关指挥使自居庸关率兵回援,还未回到,狄人自知此次袭击难以成功,连忙逃遁,消失无踪。   秦寒州独自一人,将谢燕鸿三人送出紫荆关外,自此西去,可达朔州,再去,便可西出。   “快走吧,”秦寒州坐在马上,说道,“等指挥使大人回来了,就不好蒙混过去了。”   谢燕鸿问他:“你不怕他追责于你?”   “怕什么,我爹可是御前的红人。”秦寒州嗤笑一声,勒马回城。   谢燕鸿朝他的背影喊道:“再会!”   秦寒州朝关城疾驰而去,未曾回头,只伸手远远一挥,当作回应。   “走吧。”长宁沉声说道。两边背向而去,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各自远去。   当秦寒州回到关城之后,指挥使正好率兵回来,召他去见。主将对他这个副手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两人交情不过泛泛。   “听说这几日,关城来了外人。”   果然问起,秦寒州就把谢燕鸿编给他的故事,又编给主将听。   “那这个言二公子呢?”   “走了,”秦寒州摊手,理直气壮道,“言二公子说要赶紧回家,我还能拦吗?”   主将的脸比锅底还黑,拍案质问道:“狄人攻打关城,你守城不力,死伤这许多弟兄。这都算了,居然还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混入军中,秦寒州,你这是想掉脑袋了?”   秦寒州不吃他这套,不阴不阳地顶回去:“敢问指挥,错判战机,带走关城大半兵力,中了狄人的圈套,导致关城差点不敌,又是何罪?”   主将被他说中,气结。   秦寒州懒得和他多话,告辞要走。   主将叫住他,说道:“最近狄人颇不安分,听说圣人要派钦差来边关视察,你说钦差信不信你这鬼话?”   秦寒州停也不停,径直出去了。   京师,今冬大雪,天子脚下自然不似边地,城内各处均设有粥铺施粥,安置流民。光是发往各地赈恤的钦差,今冬为止都已经去了三批了。   便是如此,民间也是流言四起。   常说瑞雪兆丰年,但今年这雪也来得太早了,焉知不是龙椅上的人德行有失,战火四起,导致天降大雪,以示惩戒?   孙晔庭手上拿着“巡行天下,抚军安民”的圣旨,跪谢圣恩。   荣王宋知望——现在已经是新帝了,坐在上首,倚着窗抱着手炉,望着外头的雪出神。这座大殿不是先帝所住的福宁殿,比福宁殿要小也要偏。溜须拍马的人说这是圣人重孝,但孙晔庭知道宋知望是心虚——因为宋知望在福宁殿勒死了先帝。   “臣告退。”孙晔庭再次大声重复道。   宋知望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孙晔庭没有抬头,他也不能抬头,他能感觉到宋知望的那种目光,如芒在背。   “去吧。”他说。   孙晔庭退出去,都还没踩到雪地上,便有内侍官躬身进去。孙晔庭没走多远,那内侍官便领了圣旨出来,屁颠屁颠地撵上了孙晔庭,赶着趟儿给孙晔庭卖好。   “孙大人,您真是深得圣意啊!”内侍官笑道,“圣人晓得边关苦寒,特意让小的开库房,给您拿些上好的皮料裁衣裳......”   孙晔庭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了。   新帝未登基之前,孙晔庭一直不知道自己会被封作什么官,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没想到,宋知望会封他为御史中丞,统领御史台,上至宰相,下及郎官,皆可据法弹劾。他成了一把刀,握在宋知望的手里。   他与殿帅秦钦不和已经是众人皆知了,而且愈演愈烈,有时甚至要宋知望居中调和。但他和秦钦都知道,他们二人越是不和,宋知望就越安心。   他们都得是孤臣,不然宋知望夜晚睡觉也不得安枕。   出了大内第二道横门,他就上了马车。这也是圣恩,唯有宰相才有这样的待遇,按他的官职,要行至第一道横门前。一开始他还踌躇满志,自认为自己与宋知望君臣相得,现在他可算明白了。   侍从替他放下车帘,将冬日凛冽寒风隔绝在外。   等孙晔庭一路到魏州时,已近年关。   魏州通判王谙家正在办喜事,说是王家的孙小姐要嫁给安抚使郑家的小儿子,这是魏州最显赫的两家了,联姻起来,整个魏州城都热闹起来。按说年关将近,喜事不该这时候办,但两家又确实喜气洋洋。特别是王谙,小圆脸上堆满了笑,要留孙晔庭喝喜酒。   孙晔庭与谢燕鸿是发小,王谙也算是他的长辈,小时候是见过的。可王谙一点儿也没摆长辈的谱儿,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恭敬,“钦差”前“钦差”后,事必躬亲。   孙晔庭本还想拐着弯儿探听一下谢燕鸿,但他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王谙,还是作罢了。   这是个人精,宋知望将郑磬派来做安抚使,就是为了看着王谙,没想到两家还联上姻了,若不是王谙上赶着,怎么可能。   “不必了,圣命在身,不敢耽搁,这便启程到关城视察。”孙晔庭说道。   按理说,王谙与郑磬都得随行,但孙晔庭不耐烦应付他俩,索性也摆出宠臣的款儿来,将他们撇下,径自带着属官随从出发了。一行人去过了居庸,又到紫荆关。关城守将自然是毕恭毕敬,生怕钦差有什么不满之处,倒是副将面有不驯。   “你是?”孙晔庭问道。   “紫荆关副指挥使,秦寒州。”   “一剑霜寒十四州,好名字。”孙晔庭笑道,“我知道你。”   新帝登基没多久的要紧时候,殿帅秦钦家的小儿子,指着他老子的鼻子破口就骂,被他老子拎着后脖子扔出家门的事情谁都知道,没想到秦寒州居然在这边关苦寒之地做了个小小副将。   秦寒州一点儿也不给面子,也笑,但笑起来不似孙晔庭温润,反而锋芒毕露的:“我也知道你。”   主将急眼了,忙向秦寒州使眼色,秦寒州好似没见到。   主将生怕得罪了孙晔庭,把秦寒州支开,将之前狄人攻关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讲了,自己失职轻敌的部分自然避开,着重讲了讲姓秦的小子做的事。孙晔庭一听,眉头一挑,便说要和秦寒州单独聊聊。   “他说他姓言,行二?是吗?”孙晔庭问道。   秦寒州警惕地看着他,说道:“是。”   “他出关城后,去哪儿了?”孙晔庭追问道。   “不知道,漏夜偷偷溜走的,我哪里知道。”秦寒州答道。   见秦寒州不答,孙晔庭反而松了口气,只望谢燕鸿一路平安。天大地大,盼他们俩再无相见之日为好。   作者有话说:   有点嗑到了(不是   但小孙和小秦不是cp   副cp有,后面会写 第三十六章 那我呢   谢燕鸿三人倒是一路平安,很快就要到朔州了。这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岔子,左不过是雪天难行,又零散有些狄人,劫掠村庄,看得人心惊。   走了将近一个月,大约见到不下十个满目疮痍的小村庄,凡是小城,都围墙高筑,警惕异常。一路遇见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与谢燕鸿他们一行相反,往东南逃窜。幸而长宁背着长刀,一看就不好惹,不然金银细软、粮食马匹恐怕都保不住。   谢燕鸿问道:“你春日里沿着这段路往京师去的,那时候就这样了吗?”   长宁摇头。   陆少微看了看长宁,凑到谢燕鸿耳边,小声问道:“他头疼病又犯了?”   谢燕鸿小声说道:“我不知道......”   从长宁脸上向来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很能忍。夜里,谢燕鸿与他挨着一起睡,取暖,能感觉到他睡得并不实,时不时惊醒,即便睡了,也时常呢喃梦呓,谢燕鸿将他拍醒,他双眼失神,额上全是冷汗。   “你不是会治病吗?”谢燕鸿说道,“你给治治?”   陆少微说道:“我只会治些外伤,哪里会这个......”   他们俩在后头絮絮叨叨的,像两只小麻雀,长宁牵着马走在前头,脑袋本就一阵一阵的刺痛,自那日在紫荆关偷袭狄人后,便一直这样疼,如今听他们说个不停,更疼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俩。   谢、陆两人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   朔州城近在咫尺,城门外有不少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流民,城外搭了不少粥铺,排满了蜿蜒蛇形的队伍,粥早已不热了,凝成了一块一块,有兵卒在分发。   谢燕鸿是逃犯,长宁是背着刀黑着脸的大汉,也就只有陆少微适合上前去打探消息。谢燕鸿与他如此这般说了一轮,他便去了,长宁牵着马找了个背风无雪处歇息,闭目养神。   谢燕鸿悄悄地靠过去,挨着他坐下。   两厢无话,谢燕鸿一下下地拍着膝盖,过了一会儿,又跪起来,伸手去碰了碰长宁的额头,长宁猛地睁开眼,谢燕鸿朝他笑笑。   “疼吗?我给你揉揉?”   也不等长宁答应,谢燕鸿伸过手去,轻轻地揉他的太阳穴。长宁一开始还紧绷着,后面便放松下来,闭上眼,谢燕鸿将他毛绒绒的脑袋揽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地揉,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装作流民,排队去要粥。   大冷天,施粥的士卒也是满脸不耐。这里的兵卒,十个里有三四个面上都有黑色的刺字,一色写着“迭配朔州”,四个字占了小半张脸,显得他们格外凶神恶煞。这些都是罪籍,发配来的,有些面上无字的就是正经边城守军,背着手左右巡视,时不时呼喝几声。   陆少微表面上在看粥,其实在看人。   他见一个面上刺字的小卒手冻僵了,木勺一歪,冻成了一块的粥掉在了地上,被长官一脚踹在屁股上,骂骂咧咧。陆少微瞅准了他,见他后面走开了,便悄悄跟上去。   “大哥,打听个人。”陆少微小声问道。   那小卒满面不耐烦,并不打算回答。陆少微摸出一个铜钱,塞给他。他马上警惕地看向左右,将铜钱小心地掖进腰带内侧,没好气地说:“什么人?”   陆少微按照谢燕鸿教他的问:“姓颜,京城人士,家里犯事了发配来的。”   那小卒一听便道:“我知道他。”   陆少微半信半疑,那小卒忙比划道:“是他,我和他一个营的,大概这么高......脖子侧面有个胎记是不是......”   陆少微回头说给谢燕鸿听,谢燕鸿一听就跳起来了:“是他!是颜澄!”   颜澄颈侧有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像是一小片桃花瓣,淡淡的一小团。有一起玩得好的勋爵子弟调侃过他,这是上辈子惹欠下的桃花债。颜澄听着就觉得牙酸,往后一倒,倚在凉床上,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百无聊赖地说道:“快来讨债吧......”   陆少微说:“那人约定,明日此时,城门北角,让姓颜的来。”   谢燕鸿点头,陆少微又道:“要小心些,那看着不像好人。”   入夜,他们找了个背风处过夜,城外流民甚多,还有搭起了不少破烂棚屋,生了火,他们一点儿也不打眼。照例,陆少微是有点奇怪的癖好的,从不和他们挨在一块儿,自个儿牵着他的大黑马到一旁去呆着。   不知是谁在棚屋的边角挂了一盏破旧的灯笼,微弱的灯光摇摇晃晃的。   谢燕鸿生起了一堆火,借着火光灯光,帮长宁换药。他的伤不甚要紧,但伤在肩上,不好动手,谢燕鸿便帮忙搭把手。   长宁松开衣襟,将一边肩膀手臂从衣裳里抽出来,谢燕鸿的手冷,已经捂在嘴边呵了热气了,又来来回回搓了好几次,还是冷。他的指尖碰到长宁裸露的肩膀时,长宁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冷吗?”谢燕鸿忙收回手,把手贴在自己脖子上又暖了暖。   长宁垂眸说道:“不冷。”   谢燕鸿麻溜地将旧的棉布拆下,凑近了仔细看看伤口,见不再流血,便小心撒上药粉,重新包扎好。昏暗的光下,长宁的皮肤泛着暖光,散发着热气,胸膛手臂肌理分明,他好像比先前瘦了一些,越发显得力量勃发。   长宁身上有很多伤疤,大大小小的,深的浅的。谢燕鸿在看,他便不动了,只是垂着脑袋,皮肤表面激起一些小疙瘩,打了个颤,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耳根。   谢燕鸿如梦初醒,慌忙道:“快把衣服穿好,省得着凉。”   到要睡的时候,两人一如既往地挨着,旁边就是时不时喷个响鼻的青骢马,除了味道不好闻之外,比暖炉火堆都要暖得多。   谢燕鸿睡不着,他在想颜澄。   今日在城门前,流民那样多,证明附近狄人实在肆虐。自古以来,流民泛滥都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若是大量涌入城内,则后患无穷,能够在城外布棚施粥,已经是好的了。   边关动荡,颜澄被发来此处充军,日子必定过得不轻松。   他往日是天之骄子,娘亲是公主,舅舅是皇帝,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忧心他娘给他定亲哪家的淑媛,颜色好不好,他喜不喜欢。   谢燕鸿颠沛流离这段时日,说到底也没受多大的委屈,但颜澄不同。   他今日见了,凡是犯了事充军的,脸上刺有黑色字样,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让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罪人。   颜澄犯了什么事,连敬阳长公主也保不住他吗?脸上的刺字能不能洗掉?谢燕鸿脑袋里嗡嗡的,明天如果真的能见面了,他多少有些近乡情怯。   谢燕鸿翻了个身。   底下只不过薄薄垫了一层干草,隔开化雪后湿漉漉的地面,硬邦邦潮乎乎的。   他看向闭着眼睡觉的长宁,试探性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没反应,就在谢燕鸿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嗯”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懒洋洋的,像餍足的大猫。谢燕鸿看向他琥珀色的眼,只对了一眼,又低下头,两个人面对着面侧躺着,但就是谁也不看谁。   “我在想颜澄。”谢燕鸿说道。   隔了好一会儿,长宁又“嗯”了一声,这回总算有点音调了。   谢燕鸿絮絮叨叨地小声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他分开过。但他这个人,脑子有点轴,傻乎乎的......”   谢燕鸿小时候长得慢,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矮个子。长得高的伙伴,早早就能骑上高头大马,练习骑射,春日踏青秋日游猎,纵马奔驰,好不快活。谢燕鸿却只能骑矮些的小母马,放缰跑起来时,总要落后别人一头,不免有些伙伴要嘲笑他。   颜澄气得脸红脖子粗,要给他出头:“骑大马又怎么样,射箭一点准头都没有,放个铜锣在你面前都射不中。”   被他刺的人自然不服气,要比试。春日里,圣人是要驾幸射殿看招箭班的禁军射弓的,便约在那时候比试。   谢燕鸿心里没底,颜澄怒道:“怕什么,谁功夫差谁没脸。”   等到了日子,射殿前,禁军皆着紫衫黄襕,雁翅排开,圣人先开第一箭,然后箭如雨密,纷纷射入垛子内,又有人口衔银碗,加上两肩两手,共五只碗,都能射中的才是个中好手。   谢燕鸿要与人比试射垛子,都射中了,没显出谁厉害谁差,嘲笑谢燕鸿的那人并不服气。颜澄像个炮仗似的,又是第一个跳起来,抓起一个银碗,放在自己脑袋上,让谢燕鸿射碗。   谢燕鸿吓得连忙摆手,说道:“不行不行!”   颜澄不罢休,自己也怕,但仗着义气,把胸脯一拍,说道:“我信你!快点!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谢燕鸿骑虎难下,好在他箭术好,“叮”一声,颜澄头上那个银碗应声被射落。   颜澄睁开紧闭的眼,得意得像打鸣的公鸡,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大声道:“怎么样!你也要射碗吗?谁敢替你顶着碗!”   自然是没人敢应的。   这件事传到大人耳朵里,一群小孩子自然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颜澄被他娘用藤条抽屁股,抽得屁股都不一样大了。但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敢笑谢燕鸿了。   这里头自然也还有孙晔庭,他们仨总是形影不离,他射箭,孙晔庭就憋红了脸,帮他捡箭,给他鼓劲,颜澄说要顶碗,把他吓得脸都白了,但谢燕鸿并不想想起他。   “颜澄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谢燕鸿小声说道。   长宁突然问道:“那我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亲亲哦 第三十七章 情思昏昏   长宁问得没头没尾的,谢燕鸿愣愣地看着他,瞪大了眼,说道:“你、你说什么?”   “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长宁答非所问。   谢燕鸿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好久之前长宁就说自己有些想起来了,他们俩小时候的确当过一段时间的玩伴,但谢燕鸿那时候真的太小了,记忆也模糊不清。听到长宁说这个,他更加不困了。   “想起了多少?”谢燕鸿连忙问道,“你为什么那时候来我们家,还记得不?”   长宁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答道:“这些不记得了,就记得你被追得满屋子跑,被揍完了光屁股上药。”   谢燕鸿猛地坐起来,涨红了脸,左右看看,瞪着他,小声骂道:“喂!能不能记点要紧的!”   长宁好像笑了笑,谢燕鸿不太确定,因为他极少笑,别说笑了,表情都欠奉。谢燕鸿疑惑地盯着他的脸,看他浓黑的眉,看他线条冷硬的嘴唇,回想他到底是不是笑了。   长宁仰躺着,手垫在脑后,看着晴朗的夜空,说道:“真的,你就躺在床上哭,耳朵上被扎红,流血了,像两粒豆子挂在耳朵上。”   谢燕鸿被他认真的形容逗笑了,自己都记不得的事,他这坏脑壳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长宁定定地看着嵌在夜幕上的朗朗星辰,说道:“什么也没干,想给糖给你,但没给,糖融了,很粘。”   说着,长宁把一只手从脑后抽出来,在谢燕鸿面前摊开,仿佛在回忆那融化的糖。   长宁的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在这离家千万里的朔州城外,天为盖地为庐,突然追溯一段童年往事。   谢燕鸿听得入神了,又问:“再后来呢?”   长宁看向他,答道:“后来我终于给了。”   谢燕鸿知道他说的“给”并不是童年时候的事,而是在离开京师北上的这一段路上,长宁给他吃过三次糖,那桂花糖的滋味他似乎现在还能在舌尖尝到。除了糖还有别的,有莽撞的牙齿,还有柔软潮湿的舌头,他们曾经唇齿相依。   谢燕鸿的心砰砰跳着,他瞪大眼,听不见风,感觉不到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俯下一点身,望着长宁,将他颊边一绺头发轻轻拨开,问道:“那你现在还有吗?糖。”   这是明知故问,谁都知道没有。所以他没有等长宁回答,也不需要等他回答。   “你没有,我有呢。”   谢燕鸿从不知道,唇齿相依也能让人销魂。   孟子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他也曾经和颜澄、孙晔庭一块儿,偷偷看些不正经的诗句。什么“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什么“卢姬少小魏王家,绿鬓红唇桃李花”,他都读过。读的时候只觉得面红耳赤,等匆匆掩上书卷,又觉情思昏昏。   但深究到底,他好像又从未曾肖想过哪家淑媛,纵是出入桃花洞,也是去找玉脂,凑些新鲜热闹,玩儿点精致玩意儿,从无男欢女爱的绮思。他也不爱别人聊这些,孙晔庭胆小怯弱,自然不弄这些的。颜澄看着荒唐,但也从不在他们面前胡混。   他又怎么会知道,原来别人的舌头是软的热的湿的,碰碰舌头就要腰软腿软。   真的是比糖还要甜。   古人写自己误入桃花源。桃花源里自成天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感觉自己也误入了桃花源,风雨飘摇都暂且撇到一边去,有什么之后再说。   长宁出奇地笨拙,牙齿磕得谢燕鸿嘴唇都破了,刺痛刺痛的。但他又出奇地耽于其中,谢燕鸿与他短暂地分开,见他眯着眼,微张着唇,在昏暗光线下,瞳色变深,好像不见底的深潭。   谢燕鸿找回了一点神志,喘着粗气,撑着长宁没受伤的那边肩膀要坐起来。   长宁反应比他快,一把将他拽回来。谢燕鸿扑在他身上,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谢燕鸿“哎”一声还没叫出口,长宁抱着他翻了个身,将他整个人包在怀里,脸埋在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你干嘛......”谢燕鸿紧张地小声说道。   长宁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摇了摇头,头发糊得谢燕鸿想要打喷嚏。谢燕鸿推着他的肩膀,让他松一松,但顾及着他有伤,不敢用力,只敢轻轻地推,边推边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长宁声音沙哑,好像有什么堵在嗓子眼似的,听得谢燕鸿耳朵发痒。   两人面对面贴的很紧,有些什么反应彼此都知道,谢燕鸿尤其窘得慌,但又不敢动,竖着耳朵,生怕有什么人听见、看见他们的动静。之前几次亲昵他还懵懂,这下子是真的回过味儿来了,这不就是在搞断袖嘛。   长宁比他还要不懂得多,只知道抱着不松,大手在谢燕鸿的后背揉捏,捏中了痒处,惹得谢燕鸿止不住地颤。   谢燕鸿急了,抽出手捏住他耳朵,在他耳边一句赶一句地问道:“你知道你在干嘛吗?你知道我们在干嘛吗?你见过别人这样干吗?”   长宁把脸埋在他颈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没见过人,但我见过马。”   谢燕鸿听得一愣:“马?”   “到了春天,马就会发情。公马跟在母马后面,母马会翘起尾巴让公马去闻。然后公马会骑跨上去,过不久,马崽就出生了。”   长宁声音低沉沙哑,说得很认真,他越是认真,谢燕鸿越是臊得慌,恨不得跳起来大叫,让他别说了。谢燕鸿抬手捂住脸,难为情地说道:“人和马能一样吗?”   “不一样吗?”长宁小声问道。   谢燕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呜咽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感觉到他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让人又难受又舒服。   第二天早上,陆少微起来的时候,见他们俩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下发青,惊叫道:“昨晚做贼去了?”长宁面无表情,谢燕鸿连忙摆手要解释,陆少微又赶紧说道:“行了行了别说,我一点儿都不好奇。”   谢燕鸿一脸尴尬,陆少微狗咬屁股似的,急匆匆地跑开,压根儿不想听他讲。   等过了午,到了约定的时间,陆少微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跑回来,拽了拽皱巴巴的衣服,朝谢燕鸿吩咐道:“你们俩就躲起来,一有什么不对头,赶紧给我搭把手知道不?”   谢燕鸿自然明白,拽着长宁躲在不远处,紧张得咬紧嘴唇。   左右无人的僻静处,陆少微站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踢脚下的小石子儿。过不了一会儿,昨日那个面上刺字的小卒就从远处跑过来,鬼鬼祟祟地左右看。谢燕鸿紧紧盯着他,朝他身后张望,小声说道:“颜澄在哪儿呢?怎么没见到......”   陆少微也问道:“人呢?”   那小卒紧张极了,不住地回头看,边看边说道:“他说不认识你,不肯过来,我带你过去找他吧。”   陆少微哪里是这么好骗的,后退一步,拼命朝谢燕鸿藏身处打眼色,嘴里还不住说着话:“你和他再形容一下我的长相,他肯定能记起来,你去让他来吧,我在这儿等着。”   知道陆少微有所察觉,那人一咬牙,猛地朝他扑过去。陆少微机警,防着他呢,敏捷地一矮身避开,背在身后的手上一直捏着一块石头,猛地朝那人的后脑勺砸去。他到底力气小,那人被他砸得一踉跄,没晕,正要回头回击,被冲过来的谢燕鸿与长宁制住。   谢燕鸿把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塞进他嘴里,长宁钳制着他,将他拖到离城门更加远的地方。   长宁横刀顶在那人的脖子上,将他死死顶在地面上,谢燕鸿将他嘴巴里的破布抽出来,根本不需要警告他安静,因为他根本喘不过气来,脸都紫了。一旦松一点,他就拼命求饶:“饶、饶命!”   谢燕鸿逼问道:“颜澄呢?你不是认识他吗!他人呢?”   “不、不认识......”那人吓得猛打颤,哀求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应该唬人......”   谢燕鸿捏紧拳头,照着他脸来了两下,打得他晕头转向后,又继续问道:“快说!你都知道他脖子上有个胎记了,还说不认识,再不说你的命就保不住了!”   如此又逼问了几回,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连脸上的刺字都肿得看不清楚,谢燕鸿的拳头骨节处也打破了,他总算叫道:“我说我说!别打了!”   谢燕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声道:“别废话。”   “死了!”小卒哀哀叫道,“他死了!”   谢燕鸿又抬起拳头,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句瞎话,我让你马上就没命。”   “真的真的!”小卒就差没哭出来了,“我、我有证据!真的!”   “拿出来。”谢燕鸿双眼通红,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小卒不敢造次了,从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东西来,摊开手给谢燕鸿看。谢燕鸿一看,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那是一块一指长的田黄石印章,色泽温润如同凝脂,是颜澄有一年生辰,先帝御赐的,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勉励之意。   谢燕鸿接过来,印章上依照着石头的天然纹样,雕有流云晚霞,巧夺天工,章上篆着“子湛”二字,这是颜澄的字。这枚田黄石印章,价值千金,更是颜澄贴身的爱物。   作者有话说:   这都没什么,不会锁的吧! 第三十八章 后会有期   谢燕鸿捏紧了那枚田黄石印章,印章的棱角硌得他拳心一阵阵疼,他说道:“你是怎么得的这枚印章,他又是怎么死的,你完整说来。”   那小卒哪敢不从,开了个头,剩下的话就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利利索索地说了。   自今年入冬下第一场雪开始,狄人就蠢蠢欲动,时时犯边。大梁立国前,中原历经内乱,早就比不上前面几朝对边关的控制了,几个关口仅是散落在边关的孤堡,连不成线,也就防不住外敌。   大约半月前,狄人在朔州附近的零散村落里劫掠,朔州通判便派兵前去。   狄人悍勇,又骑得好马,神出鬼没,难以追捕,一旦对上了,非精兵强将难以抵御。朔州通判要留着精兵自保,老兵老将们也惜命,自然就将他们这些本就戴罪的散兵游勇派出去。此人确实与颜澄同在一营,也就一同被派出去了。   他们在外头转了几日,本想着与往日一样,出来走个样子,转一圈就回去了,谁知道就在准备回城的时候,在洪涛山下与狄人碰见了。   “大半人都死了,那姓颜的也倒了,”他说道,“我、我见他怀里掉出这个,想着帮他、帮他交给他的亲人......”   谢燕鸿冷笑,心想,怕是这人早就盯上了这玩意儿值钱,趁机拿走的,再往深里想,荒郊野外的山下,又与狄人正面遇上,一片混战,此人趁机要害死颜澄也未可知。   他不死心,继续问道:“倒了还是死了?说清楚。”   “死、死了!”那小卒生怕谢燕鸿怪罪他,拼命叫道,“真的死了,受了伤呢。就在洪涛山西边山脚下,血流了一大片,都没气了,肯定死——”   他喊得太大声了,陆少微捏着手里的石头,干脆利落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他立时晕了过去,脑袋洇出一汪血来。   谢燕鸿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的,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陆少微捏着石头,有点不知所措,朝长宁打眼色,小声说道:“我手快了?要不要救活他?再问问?”   长宁却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谢燕鸿。   谢燕鸿抬手擦了擦眼睛,站起来,盯着倒在地上的人,说道:“把他手脚捆起来,扔到远一点的野外,是死是活,看天意吧。”   料理了那个小卒,再一次,谢燕鸿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他从京师一路到了魏州,就为了将先帝的书信交给外祖父,谁料书信是空白的,外祖父也是靠不住的。他娘给他安排的路,走到魏州就是尽头了。于是他另外给自己找了一条路——去找颜澄。   这条路也走到头了,他该往哪里走?   不知怎的,陆少微也有些恹恹的,推了推他,催道:“快先走吧。这些人都是在册的,缺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了。”   谢燕鸿点头,一行三人一时没了目标,就径直往西北方向继续走。   极目远眺,不远处便是洪涛山,山势高低起伏,积满了雪,状似狂风中起伏的洪涛,一眼望不到尽头。按照那小卒所指的地方,他们没多久就到了洪涛山西边山脚下,只是抬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雪盖住了一切,了无痕迹。   谢燕鸿勒住了马,马儿嘶叫一声,甩了甩头,跺着脚退了几步。望着洪涛山,他翻身下马,左右望了望,见一处有一棵枯树,干枝直指蓝天,树下有几块碎石。谢燕鸿蹲下去,在碎石中间,徒手挖开积雪,露出土层,又往下挖了挖,将那枚印章埋在土里,又将雪堆回去。   若是为国戍边,战死沙场,也能赞一句“纵死犹闻侠骨香”。颜澄身上却带着洗不清的罪名,如猪狗一般被赶到这样的地方,毫无反抗之力便死于狄人刀下,尸骨掩在雪下,无人知晓。   一起纵马御街,御赐簪花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今日却连埋骨之处都找不到,远在京师的敬阳长公主又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了这里呢?   他们不能久留,狄人四处出没劫掠,停留野外并不安全。   谢燕鸿突然觉得自己累极了,不知往哪儿去,也不想往哪儿去,就想在这茫茫雪地中一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反正他早就应该与家人死在一块儿了。   忽然,他感觉到身侧一暖,余光看去,是长宁蹲在他身侧。   长宁高大的身躯躬着,背后的长刀杵在了地上,戳了个雪坑。他随着谢燕鸿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山,平静地问道:“你想去关外看看吗?”   谢燕鸿看向他:“嗯?”   长宁说道:“再过几个月,春天来了,鸢尾花就开了,紫色的一大片,很是好看。”   谢燕鸿记得他说过,出了关,一路往西去,有丰美水草,也有百里沙海,还有赤岩若霞。当时还想,也不知能否有一日能亲眼看看。   “你想我去吗?”谢燕鸿问。   长宁点了点头,又说道:“阿公什么都知道,你若有困惑,大可问他,他能帮你。阿羊嘴碎,爱问话,你不用理他。”   谢燕鸿点点头,忽然觉得,还有岔路可以走,还没到尽头。   “我得走了。”陆少微突然说道。   谢燕鸿回头看他,满脸迷茫:“啊?”   陆少微牵着他的大黑马,低着头,脚轻轻踢飞一颗小石子儿,扬起一阵雪雾。他向来是老神在在的,说什么都很笃定,说长宁有“血光之灾”,说天时都很笃定,此刻却见他有些迷茫。   谢燕鸿其实一直都没搞懂陆少微为什么和自己一道,一路上,陆少微也没图他什么,甚至还帮他不少。   “你要去哪里呢?”谢燕鸿问。   陆少微也蹲下来了,烦躁地挠挠头,说道:“不知道,我师傅没说。”   他们三个人围着圈儿面对面蹲在雪地上,怎么看怎么发愁。   谢燕鸿:“你师傅是谁?”   “他叫陈椽,别人都唤他‘扶摇子’。”   “扶摇子......”谢燕鸿喃喃道,“我听过这个名号。”   当时在京中,听说太子给先帝献的丹药大有来头,吃了之后,身轻如燕,容光焕发,能使垂暮老人强健一如壮年,长期服用,能摒弃凡躯,得道登仙。不知是何人所说,这丹药的方子就来自于世外高人扶摇子。   谢燕鸿说给陆少微听,陆少微嘟哝道:“说什么呢,假的,师傅从不炼丹,他连火都不会生。”   “再说,他早就死啦,”陆少微道,“哦,不对,是仙逝了。”   陆少微是孤儿,被陈椽捡回去的。据陈椽说,陆少微那会儿还是个娃娃,见到他路过,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无奈,只好把他捡回来,但师兄不是这么说的。   师兄说,那时候战乱方定,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多有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事发生。陆少微那时候被卖了,都被刀架到脖子上要放血了,哭得震天响,陈椽说他嗓门大中气足,命不该绝,用小半斗糙米将他换回来。   陈椽给他取名“少微”,应天上少微星之名。   “师傅能占星卜命,很多人找他,他只能躲起来。”陆少微说道,“师兄想学,学不会,我也想学,师兄不许我学......”   谢燕鸿插嘴道:“为何不许?”   陆少微没回答,继续说道:“师傅也没教我。”   陆少微记得,他那时候恼极了,离家出走,师傅师兄大晚上在山里找了他一夜。找到他之后,师傅叹着气摸他的头,说道,世人皆想卜算天命,然而,天机不可泄露,你欲念太重,窥探天机,伤神损命。   他不懂,为什么师傅说他欲念太重。   明明师傅是能窥探天机的世外高人,被称作“仙人”,为什么还要东躲西藏呢?明明师兄总是不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在师兄的饭菜里撒土呢?明明以他们师徒的能耐,会被王侯贵族奉为上宾,为什么还要吃糠咽菜,隐居山林呢?   被放在刀案上任人鱼肉,试过一次就够了,陆少微不想试第二次。   少微星是隐士星、处士星,代表了天下德才兼备,却又不慕名利,隐居山林的人。陆少微觉得,师傅没算准他的命,给他起错名字了。   谢燕鸿见他脸色阴沉,便试探着问:“你师傅......是被害死的?”   陆少微摇摇头,说道:“他是老死的,就和所有的老人一样,慢慢断气,他不是仙人。”   在陆少微心目中,师傅一直是个白胡子老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当了多少年的白胡子老头,天天乐呵呵的,一把年纪还能上山下山如履平地,直到有一天,师父卧床不起,师兄说,师傅寿数到了。   山下的村民对山上隐居的神仙津津乐道,说他死了之后,身体余温一月不散,洞府门口有七色彩云环绕。   然而陆少微知道,这都是假的。   陈椽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垂暮老人一样,躺在破旧的小竹床上,胸膛急速起伏,呼气吸气都有粗重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门,一开一关不堪重负。   师兄站在门外哭,陆少微就坐在师傅床边。   师傅握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一直想......出去闯一闯......现在是时候了......去吧......”   师傅从前不让他离开山林,死到临头了却催他离开。   他和师兄一起,将师傅埋在了他最喜欢的那棵桃树下,桃树年年开花结果,生生不灭。等葬了师傅,师兄就要回自己家乡去了。   “你......”师兄说道,“你与我一道走吧,看在师傅的份上,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陆少微拒绝了,他按照师傅的指示,去到了魏州城外的一个小山村,寄居在破旧的土地庙,庙祝也是个白胡子老头,只不过他不是什么“仙人”。   他心平气和地等,终于等来了谢燕鸿。   龙椅上有人偷天换日,一个被冤屈的将门之子被迫出逃,陆少微觉得其中大有可为之处,他凭一己之能帮助谢燕鸿,乱世平定才多久,祸乱又起,乱世就该出英雄。   师兄时常笑他,仿佛他在说什么笑话,他又怎么能做英雄呢?   但他知道自己可以。   可是谢燕鸿自己不想做英雄,他要走了,要出关了,那他陆少微又能做什么呢?他能去哪里呢?   “我不会算命,我一卦都不曾算过。”陆少微坦然道。   突然间,一直沉默着的长宁说话了,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师傅让你往东走,犹豫不决时往东走。”   谢、陆二人都被他的话吓着了,陆少微更是一下跳起来,急切地问道:“你见过他?他没死是不是?我就知道仙人是不会死的!”   长宁摇摇头,说道:“我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见过他,我见他带着你身上的三清铃。他和我说,犹豫不决时,让他往东走。”   往东,那就是回头路。   陆少微黯然失神,回首东顾,洪涛山连绵不绝。   良久,他说道:“好的,那我去了。”   谢燕鸿连忙也跳起来,满脸愕然,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就因为他师傅的一句话,陆少微就与他们一路,又因为长宁梦中的一句话,陆少微又要走了。   “等等。”长宁叫道。   陆少微看向他,不明所以,长宁朝他伸出手,手心朝上摊开。陆少微想了想,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从怀里摸出那块鱼形玉佩,朝长宁扔去。   长宁稳稳接住,收进怀里,陆少微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就要走。   “因卦而来,又因卦而去,总觉得有些太过玄乎了。”谢燕鸿说道。   陆少微笑道:“谁知道是因卦起缘,还是有了我们的缘分,才有师傅的一卦呢?又有谁说得上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   说毕,他一夹马肚,往群山重叠处去了。   谢燕鸿朝他叫道:“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说:   后面就开始双线剧情咯   求收藏! 第三十九章 乌兰   一下子又变回二人同行了。   一路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如今,谢燕鸿久违地有点安心了。救不了的亲朋好友,报不了的血海深仇,回不去的家,解不开的结,全部都暂且先撇在身后。现在他就只有一个想法,与长宁一起,到关外去,去看草原上春天开的鸢尾花。   他们现在所走的,是春日里长宁进关南下的那条路。按长宁所说,他们要出参合关,出去后,沿着黄河一直走,就到了。   约百年前,参合关还是咽喉要道,将胡人拒之门外。如今早不复当年,说是关口,只不过是有些从前的遗迹,古长城早就年久失修,断断续续地蜿蜒在群山之间,杂草丛生。太平年景时,那里设有互市,供汉胡之间以物易物。   据长宁所说,他春天里进关时,那里还是一片热闹,等他们真的走到的时候,那儿却是一片萧条。   陆少微与他们分别没几天后,雪又下起来了。因着近年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素白的山间隐约能见些残垣断壁,那是从前的古长城。   他们二人同骑一马,互相挨着的地方暖烘烘的,足以抵御寒冷。   谢燕鸿举目四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白雾模糊了视线。长宁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天气太冷了,我们的盘缠也不足以备齐路上的干粮行李,不如找地方落脚,开春再动身。”   离开紫荆关之前,秦寒州给了他们一些盘缠,不多。按理说要分出一部分来给陆少微,可是陆少微走得太急了,他们谁也没想起这茬来。   谢燕鸿担心道:“陆少微身上还有盘缠吗?”   他转念一想,算了,陆少微人精一样,应该不会为这个事发愁吧。   “我们到哪里落脚?”谢燕鸿问道。   这个问题,陆少微也在想。   如浪涛般起伏的洪涛山,一眼看不到头,陆少微在心里一边咒骂师傅,一边牵着马跋涉。风太大了,骑在马上吹得脸疼,还不如下马。他想找个地方落脚,避过风雪再议其他。   他手上拿着那块回头挖出来的田黄石印章,一抛一抛的,掂量着找个靠谱的地方,换成银子。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搞点吃的。   陆少微牵着马,躲在一块巨石后避风,他望着这四周无人的荒野,自言自语道:“师傅啊师傅,您老人家在天有灵,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搞到吃的——”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只手,从雪下伸出来,铁钳似的,抓住了他的脚踝。   陆少微一声尖叫噎在了嗓子眼,吓得猛踹那只手,弹开几步远,惊魂未定,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小声说道:“真显灵了?”   那只从雪里伸出来的手很苍白,几乎与雪同色了。陆少微小心地走近几步,见到积雪有些起伏,刚才没留意,现在一看,下面是埋了个人。他连忙过去蹲下,徒手将雪挖开,雪下趴着个高大的男子,衣衫破烂,鬓发散乱。   陆少微咬咬牙,用劲将他翻过来。   这人面色苍白,隐隐还有些发青,额头上有个伤口,血已经被冻凝了。他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了,刚才伸手那一下,估计就是濒死时的最后一搏。   “咦?”   陆少微凑过去,捏着那人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只见他右侧脸颊上刺有黑色的四个字——迭配朔州。陆少微心头一动,又将他的乱发拨开,只见他同样苍白的颈侧有一片红色的胎记,像一片花瓣落在上面。   “原来是你。”陆少微喃喃道。   陆少微蹲下来,在他身上翻了翻,除了随身的佩刀、火石,还有一些干粮,已经冻硬了,烤烤才能吃。   “碰上我,是你命不该绝。”   颜澄在昏迷前听到了这句,然后他就放心晕过去了。然后他又醒了,隐约察觉到自己被拖着在雪地上挪,后脑勺磕到了地上的碎石,疼是不太疼,他觉得自己都快要死了,估计是感觉不到疼了。   等到他浑身暖起来了,渐渐恢复意识,一睁开眼,就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坐在他旁边,在啃干饼,边啃边说道:“哟,醒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脑袋一阵晕。   “别动,”小道士说道,“好不容易救活了,别死了。”   颜澄嘶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让我先猜猜你是谁。”小道士背靠着山洞的洞壁,翘起来的脚一抖一抖的,晃着脑袋说道,“你姓颜名澄,字子湛。承平伯与敬阳长公主之子,犯了逆案,刺配朔州是不?”   颜澄警惕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叫陆少微,是个道士。”陆少微眯着眼笑道,“我会算卦啊,算出来的。”   颜澄明显不信,仍旧瞪着他不说话。   陆少微问道:“你应该在月前就殒命于狄人刀下了,怎么会在那里呢?”   颜澄冷笑一声,问道:“你不是会算卦吗?自己算吧。”   被他将了一军,陆少微一点儿也不生气,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往火堆里又加了点儿干柴,不紧不慢地说道:“谢燕鸿是你好友吧,你不关心他的下落吗?”   这一下明显正中要害,颜澄眼神都不一样了,挣扎着要坐起来,连声问道:“你认识小鸿?他在哪儿?他还安全吗?”   “不知道,等我去算一算。”   陆少微拍拍屁股站起来,手上拿着几块干饼喂马去。   “等、等等,”颜澄头一阵阵晕,叫道,“那是我的饼!”   陆少微哼道:“等你能站起来再说吧。”   谢燕鸿站在一片萧条的残垣断壁之间,回头问长宁:“这就是你所说小村庄?”   长宁满面肃然,将谢燕鸿揽到自己身后,牵着马,自己则走在前头,走入这片无人的村庄当中。   这座村庄,离参合关很近,前往互市交易的胡人、汉人多有在此落脚的,当时长宁也曾在这里歇脚。人们少有在此定居,但商人来来去去的,也让这座小村庄如汨汨流动的小溪一样,长盛不衰。如今,这里却没有人烟,牛羊圈是空的,民居空空如也。   一连走了好几间破屋,都未见人影,拨开积雪和瓦砾,还能看见一两具早已腐败的尸体。长宁捡来枯枝,拨弄了下尸骨,说道:“这样冷的天气,这些尸体起码有小半年了。”   谢燕鸿问:“这里是怎么了?”   “不知道。”长宁摇摇头,说道,“不宜久留。”   但已经入夜了,离开这儿,不知该到哪里歇脚,这儿起码有几栋破屋,说不定还能找到村民剩下的粮食什么的。   谢燕鸿想着,踏出了这栋破屋,长宁在身后一把将他拽回去。   “嘘!”长宁小声说道,“听,有人。”   谢燕鸿忙整个定住,竖起耳朵去听,听来听去都没听到什么人的动静,只听到雪花落下来时,轻得不能再轻的声响。这样的荒野无人村庄,旁边还躺着尸体,任凭谢燕鸿怎么样大胆,这时候也免不得要想些怪力乱神的事了。   “我去看看。”   说罢长宁就大步跨出去了,谢燕鸿哪里能放他一个人去,连忙跟在后头。   果然,一走出去,就见到在不远处拐角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显然是在窥探。一旦发现是人,谢燕鸿也就不怕了,他和长宁对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兵分两路,从两个方向绕过去。   谢燕鸿在黑暗中绕过一面墙,见到那个人影就跑在他前面不远处,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他一个箭步上去,从后面将那人扑倒在地上,叫道:“别动!我有刀!”   他的两只手都用于制住那个人,根本没空把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只不过吓住他而已。那人却好像完全不怕他,拼了命地挣扎,嘴巴里叽里咕噜在说什么,谢燕鸿根本没听懂,但他听出来了,这是名女子。   一旦意识到这点,谢燕鸿就吓得马上弹起来了。   那女子翻过身来,朝谢燕鸿裆部猛踹一脚,谢燕鸿被她踹中,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只见那女子连滚带爬地起来,要往回跑,谢燕鸿忍着痛,朝跑过来的长宁大喊:“在这儿!抓住她!”   那女子撞上了从另一头绕过来的长宁,长宁正要抓她,两人打了个照面却都停下了。那女子又说了些什么,语气疑惑,谢燕鸿这回听出来,她说的似乎是胡语,只是不知道是哪族语言,长宁也用胡语回答她。   谢燕鸿原地蹦了几下,疼得龇牙咧嘴,狼狈地问道:“怎么回事!”   那女子转过头来,借着月光,谢燕鸿能见到她穿着及膝的灰呢长袍,头肩都被同色的宽头巾围着。她放下头巾,露出脸来。   谢燕鸿倒吸一口气。   她太美了。   长宁朝他说道:“这是乌兰。”   作者有话说:   颜澄:便当......吐......吐出来了   副cp闪亮登场,神棍陆少微和他没用的颓废大狗狗   (副cp的感情描写不会太多,在文中还是主要起推进剧情的作用 第四十章 爱侣   胡人样貌殊异于汉人,谢燕鸿一直知道,他就最喜欢长宁琥珀色的瞳仁,眼色像琉璃杯里装的琥珀酒。他也喜欢长宁略带些蜷曲,毛绒绒的头发,软硬正好。他还喜欢长宁直挺的鼻子,鼻梁中间有个微微凸起的驼峰,上面有一颗浅淡的痣,不细看看不到。   长宁一看就是胡汉通婚的后代,乌兰则是完完全全的胡人。   她的瞳色更浅淡,五官秾丽,嘴唇丰润,浓密的头发盘成高髻,不施粉黛,也没有任何首饰,面庞迎着月光,好像午夜偷偷绽放的昙花。   谢燕鸿并非没有见过美人,玉脂艳冠桃花洞,太子的长女清河郡主在宗室中最是出众,他都见过。美的确都是美,但乌兰的美又与她们不同。见到乌兰,你就会想到草原上的牛羊月光,想到鸢尾花,想到雪莲,想到阴山顶峰终年不化的积雪。   长宁又用胡语对她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在介绍谢燕鸿。乌兰眨着她睫毛浓密的漂亮眼睛,朝谢燕鸿笑了笑,过来要扶他,谢燕鸿哪里愿意,忍着痛,退后了一步,示意自己无事。   乌兰把头巾重新围好,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谢燕鸿不明所以,忙凑到长宁身边,不等他问,长宁便说道:“你先跟她去,我把马牵来。”   他信长宁,但不信来历不明的乌兰,坚持要站在原地等长宁。乌兰也不催促,只站在一边一直看他。她歪着头,看得大大方方的,他们俩语言不通,谢燕鸿一看她,她就笑,笑得谢燕鸿都不知道该如何站才好。   不过片刻,长宁便把马牵来了。  乌兰在前带路,长宁在后面与谢燕鸿小声解释:“乌兰一家是羌人,与我们家在关外比邻而居的,不知为何到这里来落脚了。待会儿到安全处,再听她细细说来。”   看来关外也不太平,长宁不由得担心起外公和阿羊,面色凝重。谢燕鸿的心也是一沉,手轻轻地握在长宁垂在身侧的手上,长宁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乌兰带着他们左穿右插,绕过残垣断壁,走到了废弃村庄的最边缘,那里隐隐有火光,走进了看,的确是生了火。围绕着火堆搭起了几个毡帐,有十数个与乌兰差不多打扮的人围坐火堆旁。   见有人来,火堆旁的人都警惕地站起,手上拿着武器,见是乌兰,又见后面随之而来的长宁,面带诧异,放下了武器。借着火光,谢燕鸿看清了他们的面目,都是胡人,若没猜错,应该都是乌兰的家人。   谢燕鸿迎着大家探究的目光,局促地跟在长宁身边,听着长宁用胡语和他们交谈。   乌兰坐在他旁边,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他一看,是一块硬邦邦的肉干,不知道是什么肉。乌兰见他犹豫,拇指小指伸出来比在头顶,嘴巴里“哞哞”两声,笑着盯着他。谢燕鸿点点头,沉默着啃这块牛肉干。   谢燕鸿压根儿听不懂叽里咕噜的胡语,只能看表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凝重严肃,满面愁容,只有乌兰一个人脸上还有笑意。   大约说了有一刻钟,总算说完了。   肉干太硬了,谢燕鸿也就啃掉了一个角,嚼得腮帮子疼。但乌兰一直在看着呢,他又不好意思放下不吃,只能硬着头皮啃。见长宁有空理他了,他松了口气,连忙住嘴不啃了。   夜已经很深了,乌兰与他的家人们入毡帐休息,将暖融融的火堆与寂静的夜留给了他们。   长宁边思索边说道:“他们说,在秋天,草尖刚刚开始发黄的时候,狄人里姓斛律的一支统一了几个部族,开始铲除异己。他们不堪狄人的劫掠,便开始迁徙。只是今年冬天太冷,大雪封山,往哪头都不好走,只能暂时进关内躲一躲,等开春,就沿着祁连山一路往西去,另找一处水草丰美之地,避开狄人的锋芒。”   谢燕鸿忙问:“那你的家人......”   长宁摇摇头,说道:“在他们出发之前,阿公与阿羊已经离开了,不知去往何处。”   “那这个小村庄?”   “乌兰说,他们来到的时候,这个村子就已经没人了,估计是被狄人洗劫一空了。”   谢燕鸿急道:“那咱们明天就出发,出关去,找你的家人。”   他太急了,急得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立时就出发,一路奔驰而去。长宁有些想笑,勾了勾嘴角,但因为甚少笑,嘴角才勾起来,又觉得别扭放下去了。他说道:“路不好走,没法找,开春再说吧。”   谢燕鸿乖乖地点头。   “我们也先在此地落脚,我与乌兰一家比邻而居十几年了,彼此间都信任。”   谢燕鸿继续点头。   “他们空出一个毡帐给我们,夜深了,先休息吧。”   谢燕鸿还是点头,点了两下又顿住了,为难地将手上的肉干给长宁看,小声说道:“太硬了吃不了......”   长宁二话不说接过去,自己把剩下的三两下啃完了。   毡帐不大,但睡他们两人是绰绰有余了。因着只是临时搭的,有些简陋,但厚厚的毛毡将寒冷隔绝在了外头,围出一个暖融融的天地。谢燕鸿好奇地摸了摸堆在角落的毛毡,纯白色的,摸上去有些粗糙,但很厚实。   “这是什么毛?”谢燕鸿问道。   “白骆驼,极暖。”   长宁说完就撩开毡帐出去了。谢燕鸿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他正想着要躲开长宁,自己偷偷脱了裤子看看呢。乌兰踹的那一下,踹得结结实实的,他走路都扯着裆疼,刚才一直忍着没好意思说。   不会踢坏了吧!   谢燕鸿鬼鬼祟祟地躲在毡帐的角落,解了裤子看。光线昏暗,好像看不出什么来,依稀见到有些红痕。   正在他打算麻溜地穿回裤子的时候,长宁回来了。   谢燕鸿手忙脚乱,来不及穿,先盖严实了,抢先说道:“没什么......我就......”   长宁打断道:“受伤了?”   “没、没有......”   “我看看。”   这哪里能看,谢燕鸿忙屁股蹭地往后退了几寸,连忙摆手,涨红了脸,说道:“不用看不用看,没事。”   长宁面无表情的,看上去特别认真,真的生怕谢燕鸿受伤了。   谢燕鸿坚持道:“真的没事。”   长宁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总算妥协道:“好。”   “你能不能......”谢燕鸿羞窘道,“转过去,我把裤子穿好。”   长宁干脆出去了。   谢燕鸿飞快地将裤子穿好,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好意思主动开口让长宁回来。他自己将厚实的白骆驼毛毡抖开,把长宁横放在地上的长刀充作枕头,侧躺下去。眼睛虽然闭上了,耳朵却竖着。   过了好一会儿,谢燕鸿总算听到了长宁回来的动静。   长宁轻轻地掀开毛毡,睡在谢燕鸿身侧。两人挨着,毛毡一盖,很快地就暖起来了。谢燕鸿轻轻地往后挪了挪,背靠着长宁的胸膛,满足地喟叹一声。   “那你和乌兰,算是青梅竹马?”他突然问道。   长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燕鸿却没睡,望着毡帐的帐壁,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长宁身世扑朔迷离,一直跟在他身边护着他。如今谢燕鸿突然意识到,长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家人朋友,甚至还有个青梅竹马,而自己现在却只有他。   谢燕鸿有些茫然,长宁是怎么想他的呢?   那他自己呢,他又是怎么想长宁的?   谢燕鸿见过的爱侣不少,他的爹娘,相敬如宾数十年如一日,娘身体不好,他爹遍访各地名医,找遍了各种正方偏方,大夫开的每一道方子,他都细细查过看过,生怕出一点岔子。   他的哥嫂,也是京中出了名的恩爱夫妻。春三月金明池踏青时,在垂杨岸边远远见过一面,章玉瑛帏帽的轻纱被春风吹起,谢月鹭惊鸿一瞥,就从脸红到了脖子根,没过多久便喜结连理。  过定礼时的活雁是谢月鹭自己出城到芦苇滩上射的。他不擅骑射,废了老鼻子劲儿才捕了一对活雁,谢燕鸿那时候还笑他呢,谢月鹭板着脸,正经严肃地说,雁是忠贞之鸟。   谢燕鸿看过那么多,但没有一对爱侣是男子与男子。   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烧起来了。   他与长宁也能算是爱侣吗?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感情线 第四十一章 终不似少年游(副)   颜澄睡一阵醒一阵。   睡时做梦,尽梦见些以前的事,醒时反而像在梦中。   人说,在死之前,生平种种会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往日种种,如在眼前   他梦见自己华灯初上,策马回程,旁边跟随他的尽是禁军儿郎。马根本没法撒开腿跑,因为马车辚辚,游人摩肩接踵。贵家仕女,小轿插花。妓子乘马,身披凉衫。他的马鞍上,高高竖起一根竹竿,上面挂满了各色小玩意儿,尽是关扑所得,丁零当啷,琳琅满目,路人侧目。*   在梦中,他侧首往后方看去,骑马跟随在旁的,正好是谢燕鸿,同样是眉目飞扬。   他正要说什么,谢燕鸿却勒马停在了原地,他自个儿的马却径自往前,两人隔着人流,越离越远,他慌张地伸出手去一抓。   抓到的是满手的雪,他勉强睁开眼,面前除了白茫茫的雪,还有一截细伶伶的脚腕。颜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住了那截脚腕。   目前,脚腕的主人——神神叨叨的小道士陆少微,就坐在他的不远处,靠着一匹乖顺的大黑马打瞌睡。   外头漆黑一片,风雪怒号,犹如野兽咆哮。近旁的火堆熊熊燃烧,干柴迸出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风流富贵尽数烟消云散,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喂......”他叫道。   陆少微翻了个身,咂咂嘴,睡得正香,没听见。   颜澄的手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小石子儿,朝陆少微扔过去,砸中了陆少微的腿。陆少微被扰了好梦,烦躁得很。   “我饿了。”颜澄说道。   陆少微眼睛都不睁,在地上摸索两下,把小石子儿砸回去,怒道:“闭嘴!”   第二日,陆少微悠悠然醒来,伸个懒腰,打着哈欠站起来,拖着步子挪到颜澄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正要去探他的鼻息。颜澄倏然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饿了。”   陆少微收回手指,拿出一块干饼,插在一根枯枝上,用火烤饼,烤得香喷喷的。颜澄饿得发慌,他都分不清自己得头晕是额头伤口所致,还是饥饿所致。他咽了咽唾沫,眼睛紧盯着那块饼。   陆少微慢条斯理地将热腾腾的饼撕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嘴巴里。   颜澄:“......”   “把你的事情交代清楚吧,我是来帮你的。”陆少微边吃边说,“谢燕鸿也是我朋友,他还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在皇帝大腿上撒尿的故事呢。”   颜澄:“......”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过得不可谓不舒心——入目皆是繁华风流,触手皆是罗绮锦绣。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一日改变了。   那一日,他与谢燕鸿分头跑开,再回头,已经没有了谢燕鸿的踪影。满大街皆是禁军,而且还都是生面孔,任他怎么耍往日的威风也不好使。隔了一日,便听说了谢家下狱的消息,还贴出了谢燕鸿的海捕文书。   京城敲起了丧钟,一夜之间,熟悉的一切全然换了模样。   按礼,宗室百官都要进宫哭丧。颜家是敬阳公主打头,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皆是一身素服,神色惶惶,只敢小声说话。荣王本应在外修筑通济渠,不知为何竟能纠结徐州兵马,与禁军里应外合,打压太子及其部属,偷天换日。   宗室百官皆已分列灵前,宣读遗诏的竟不是宰臣,而是禁军指挥使秦钦。   遗诏内容,字字惊心。先是疾言厉色叱责太子,说他包藏祸心,朝堂上纠结朋党,还进献有毒丹药假称仙方,毒害君父。遂废太子之位,改封济王,出判徐州,即日起行。荣王奉召清君侧,忠勇果敢,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每一字每一句,颜澄都认真听了。   惊心的是,里头指责太子的条条罪状,都似真似假。纠结朋党,确实,太子求贤若渴的心人人皆知。进献丹药,确实,大家虽不明说,但也暗地里议论了许久。颜澄从前从不觉得太子会有反心,毕竟他已经是太子了,既长又嫡,颇得信重。   但他现在又有点儿不确定了,他想起谢燕鸿和他说过的话,又想起那一回,宝津楼玄豹袭人。圣人那一阵似乎真要扶植荣王,就这么巧,就在那个关节,豹子就咬人了。到底是荣王失职,还是太子构陷,谁又知道呢?   正是要紧的关头,荣王为什么又离京去修广济渠了?荣王为什么能动得了徐州的兵马?   颜澄内心如同乱麻。   遗诏宣读完毕,众人理应拜见嗣君,哭丧吊唁,一切如仪。   “恭请殿下即位,以定国本!”   有人率先朗声高呼,众人如梦初醒,先后响应。颜澄回头看去,率先跪下的乃是孙家。孙晔庭垂眸俯首,恭敬跪拜。   就在此时,敬阳公主排众而出,她是先帝最疼爱的小妹妹,此时满眼噙泪,质问先帝死因,又问诏书是何人所拟,话里话外,直指荣王构陷太子,谋害先帝。   荣王一身素服,仪表堂堂,身侧有甲兵护卫。   “长期服丹,毒素积聚,毒发身亡。”荣王说道,“遗诏乃父皇口述,翰林侍讲谢月鹭在旁抄录。”   敬阳公主追问:“谢家月鹭何在?”   “悲痛过度,畏罪自尽,触棺而亡。”   颜澄猛地抬头,不敢置信,众人“嗡”声讨论开了。谢家乃武将之首,从龙有功,即便这几年韬光养晦,也没人敢小瞧了他们。谢韬的同袍、部下众多,至今仍手握兵马的虽不多,但也都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   如今谢家满门下狱,长子死在了宫中,如何能让大家不胆寒。   颜澄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左冲右突,让他不吐不快,他走到母亲身边,扶住了她,继而问道:“谢家所犯何罪?”   荣王看向他,说道:“谢家意图谋逆,父皇早有察觉,侯府中搜出与废太子的书信往来。”   说罢,不等颜澄有异议,他便差使内侍官将一道诏书拿下去,展开予他一看。竟真是降罪于谢家的诏书,笔迹也真是先帝笔迹,只是诏书颜色略黯,看上去不像是新写的,玺印血红,却是新盖的。   颜澄还要再说,敬阳公主掐住他的手,长指甲都掐进他的肉里了,他这才勉强住了嘴。   哭灵要接连哭上七天,幸而那时候还未入冬,若是雪天,少不得要哭过去几个人。哭灵几日之后,敬阳公主整个人瘦了一圈,一下子现了老态。   磨了这些日,她也木了,与丈夫儿子商量着:“埋起头做人吧,今时不同往日了。治罪谢家的诏书是皇兄早就写好的,不管太子还是荣王,无论谁继位,那都是一柄剑。诏书还有一道,是写给咱们家的,荣王亲自拿予我看的。”   敬阳公主捂住脸,眼泪早就哭干了。   承平伯颜厚气得脸都青了,猛地拍案而起,将红木小几都拍裂了一角。他恨道:“昏君!昏君!竟对功臣赶尽杀绝!”   他是从谢韬身边的百夫长做起的,一路出生入死,与谢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谢韬劝他韬光养晦,他也听了,生死厮杀尽都留在昨日,安安心心地当个以惧内出名的伯爷。   敬阳公主连忙去捂他的嘴,哀哀道:“小心!隔墙有耳!”  那一道写给颜家的降罪诏书,自然是避开了她,只是,要杀她的丈夫儿子,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何异。荣王拿给她看,就是还想颜家活,想让颜家与孙家一般,当老臣中的表率,带头称颂新帝。   颜澄整个人都木了,茫然地站起来,却不知他能干嘛。   他从未这么后悔过,他觉得自己过往二十年都虚度了。那些快活日子都不过是水月镜花,拂开满目锦绣,底下尽是这些蝇营狗苟,而他什么都做不了。接下来几日,颜澄闭门不出,他想要去狱中看望谢韬一家,被母亲拦住了。孙晔庭上门要见他,他大骂着让他滚。   先帝停灵半月之后,新帝登基在即,废太子——也就是济王即将启程前往徐州时,坐不住的人终于拼死一搏了。   负责挑头的是济王曾经的恩师,同平章事廖远之,废太子党羽废的废贬的贬,就剩他一人,还留在宰执位置上。颜澄原本还不知道,知道他见父亲将尘封已久的宝剑重新磨亮,剑一出鞘,锋芒犹胜往日。   经了这么多事,颜澄也不似往日莽撞了,他问父亲:“可有把握?若不成,可有后招?其他人俱都不行了,荣王怎么只留廖远之一个人?就在这儿等着呢。”   他问了这么多,颜厚也答不出什么,手握宝剑,颓然而坐。   “儿,”颜厚说道,“为父一不为荣华富贵,二不为封妻荫子,只为心中的公道。为了谢兄,为了那些当初那些血溅沙场的兄弟。”   公道?什么又是公道呢?   起事那日,颜厚领兵占了朱雀门,顺着御街去往宫城,一如当年,他跟着先帝与谢韬,大破李朝军队,踩着断壁残垣攻占都城,那时意气风发,此时破釜沉舟。只是终究没有成功,廖远之被诛杀于宫城内,颜厚被围,败得一败涂地。   颜澄当时是跟在父亲身边的,他虽在禁军任职,但那时是他第一次杀人。敌人太多了,杀也杀不尽。   敬阳公主要面圣,荣王不肯见她,她便在宣德门外跪足了三天,总算保下了他们父子性命,改为刺面发配。先是说要发往魏州,然后又说是更远的朔州,颜厚没撑到发配那日,便伤重不治身亡了。   发配那日,颜澄蓬头垢面,脸上已经刺上黑字。敬阳公主病重,卧床不起,无法送行,来送的人是孙晔庭。孙晔庭将兵卒支开,见颜澄手脚带着镣铐,行动不便,想要帮他梳理乱发,颜澄偏头避开。   他问:“是先帝与荣王一起,要废太子是吗?”   孙晔庭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手顿住,沉默不语。   “那先帝怎么还会死呢?”颜澄喃喃道,“太子废了,荣王不想当太子,要当皇帝是吧?”   孙晔庭看了看不远处的兵卒,皱着眉摇摇头,说道:“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家倾轧,他们就得陪他们唱这场大戏,家破人亡也要唱,尊严尽失也要唱。   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意从来高难问!   “不必送了,”颜澄说道,“祝你好运吧,小孙。”   作者有话说:   有点伤感的一章   *参考《东京梦华录》 第四十二章 乌合之众(副)   “咕噜噜——”颜澄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陆少微正听得入神,如梦初醒。   大约是颜澄在讲述的过程中过于木然,难得竟勾起了陆少微的恻隐之心。他将手上剩下半块香喷喷的烤饼往颜澄那边递。   颜澄头晕,面无表情地说道:“躺着吃会噎死的。”   陆少微顿了顿,想把饼扔在他脸上,想了想还是算了,放下饼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洞壁,再把饼递给他。   颜澄感觉自己的头比昨晚好一些了,但还是晕,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啃那半块饼。陆少微抱着腿坐在旁边,想了想刚才颜澄说的事儿,又探头去看了看他被乱发遮住的侧脸,看那里刺的字。   “看什么?”颜澄问。   陆少微大大咧咧地说:“看你的脸。”   颜澄轻笑一声,干脆将乱发撩起来,将那几个突兀丑陋的刺字露出来。   他长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好相貌,从前在京师时,意气风发,眉目飞扬,打马自街上过,哪一次怀中没被抛几朵花?如今突逢变故后,脸颊不复丰润,轮廓冷硬,变得凌厉阴鸷起来,有杀气。   “迭配朔州”几个黑字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在他的脸颊上,昭示着他罪人的身份。   脸上刺字很疼,但颜澄如今回忆起来,那疼也已经淡了,更深刻的是当时的屈辱感。那些字不像刺在他脸上,更像刺在他心里。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宗室子弟,他甚至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罪人,永世不得翻身。   大约是孙晔庭打点了押解的兵卒,那些兵卒并没有折磨为难他,但冷言冷语是少不了的。他过往的尊贵身份,让那些兵卒嘲讽起他来,更加尖酸刻薄,仿佛踩他越狠,他们就越是开心。   到了朔州之后,他被编入营,与很多面有刺字的罪卒一起。   他本该像一滴水融入池塘中一样,自在一些,其实并不然。他的同伴就如同押解他的那两名小卒一样,依靠对他的冷嘲热讽,来消解自身的苦难和不甘。有人比他们更惨,他们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确实,又有谁能比他惨呢,从云端跌落泥里。   更别提他还是被冤枉的。   但在朔州待的日子久了,他都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冤枉的。若说是先帝与荣王联合要废掉太子,那荣王就不算谋反,他们颜家才是谋反。但荣王又将先帝杀了,是弑君,按这么算,他们又不是谋反了。   翻来覆去地想,想自己的爹娘,想谢家,想谢燕鸿,想来想去,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冤枉了。他所得的罪,全来自于他前二十年的天真和愚蠢。   那四个字,陆少微只看了一眼,便不看了。   颜澄这样大大方方地撩起头发来给他看,按理来说就是不在意,但陆少微能看得出来,颜澄在意得要命,就因为太在意,所以才这样破罐子破摔。   到了朔州之后,边关不甚太平,时常有狄人四处劫掠。朔州守将一开始还装点样子,大张旗鼓地点兵出战,但扑空的情况占大多数,偶尔真的遇上了,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去。久而久之,也就乏了。   狄人也不会这么想不开,来犯朔州,不过在周边劫掠些粮食罢了,何必费力抗击?但完全不作为也不行,于是便挑软柿子捏,派他们这些罪卒出去,若是死了,不过往上一报,名册上勾去几个名字罢了。   如此几回之后,有人心思活泛起来了。   “你说,要是咱们跑了,应该没人会知道吧......”陈凌狼吞虎咽地吃着硬邦邦的干饼,边吃边说道。   颜澄也在吃,饼噎在干涩的喉咙里,他都没有喝一口水,尽快把拿到手上的食物塞进肚子里才是正理。在朔州,他们是兵营里的最底层,谁路过都能踢一脚。   陈凌仰着头,将噎在喉咙里的饼顺进肚子里,打了个饱嗝,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说道:“外头几乎没有人烟,死了还是跑了,又有谁会知道。逃走了就出关往西域走,听说胡女漂亮,还没亲眼见过呢......”   见颜澄不说话,只顾着吃,陈凌好没意思,哼了一声,拍拍屁股走了。   颜澄不是不心动,在朔州,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洗全军营的马桶和脏衣,寒冬腊月的,手脚几乎没有干过,每个人手脚上全是冻疮,还有人皮肤溃烂的。不仅如此,动辄就被打骂出气。   与其在朔州过这鬼日子,不如逃走,隐姓埋名,怎样都好。但他信不过陈凌,他随身带着的最后一件值钱玩意儿,就是他的田黄石印章,那是最后一点对过去日子的念想,好不容易才保住在身边的。   陈凌眼馋印章,他知道的,两人甚至打了一架,颜澄发了狠,把陈凌掼在地上,差点把他耳朵咬下来,血淋淋的。陈凌这才怕了,开始给颜澄卖好,其他人也不似以往轻慢他。   在骤降大雪的那一日,守将点兵出城,颜澄和陈凌都在队伍里。   领队的是一名百夫长,估计是不想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骂骂咧咧地朝手下身上踹了两脚出气,搓着手上马,喊道:“走快些,想冻死在外面吗?”   一次又一次地做做样子,在雪地里绕圈,比起巡逻,更像是出来随便走走。从领队到小卒,没有一个人有行军打仗的自觉,松松散散地拖着脚步。颜澄留意到,陈凌和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瞄向领队,似有图谋。   在洪涛山下,领队下令回城。   就在这时,陈凌与几个人打了个眼色,突然发难,将领队从马上拉了下来。事情发生得突然,其他人都愣了,等反应过来之后,也没去帮忙,也没去阻止。这些伍长什长百夫长,平时常常欺压他们,他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陈凌几人将领队活活掐死在雪地里了。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之时,狄人竟然出现了。   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受到惊吓,竟有人开始逃窜。对方人并不多,但一旦他们这样散乱,又没有马,狄人要砍杀他们,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颜澄手上握着刀,喊道:“跑就是死!他们人不多!”   虽有人置若罔闻,只顾逃命,但还是有部分人被颜澄喝住,拿起武器,开始反抗。   又有人喊道:“矮下身,砍马腿!”   如是一番恶战,终究是把狄人击退了,但他们的人也死了不少。颜澄后背被划了一刀,伤口不算深,但也力竭倒下了。此时,本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陈凌冲了过来,往颜澄身上摸索。   颜澄知道他想干什么,自然是要反抗,但他受了伤,打不过,被陈凌将印章抢走了。颜澄趴在雪地上,不住地喘气,见陈凌往朔州城的方向跑回去,知道了这个人是犯怂了,杀了人之后又不敢逃了。   他趴在雪地上,感觉到背上的伤在往外冒血,伴随着流血,他觉得越来越冷了。   幸而,他们的人没有死透,活下来的人大都不愿意再回朔州了。颜澄拼了命,忍住痛,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走。   在洪涛山附近,有不少被狄人劫掠烧杀后废弃的村落,也有不少人就此落草为寇。劫掠百姓的,不止有狄人,还有这些流寇。颜澄与他的同僚都是些身体康健有力气的汉子,是不可多得的人力,马上就被附近的一个匪头收留了。   那个在乱中喊出“砍马腿”的汉子,不知姓名,自称姓彭,家里原本行六。他身强力壮,脑子活泛,又会讨好匪头,很快就成了匪头的左膀右臂,称兄道弟,于是贼寇们都称他一声“六哥”。   虽说是为匪,但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郊野外,食粮极为短缺。   等颜澄伤好了一些,能行动了,他就被匪头派出去找吃的了,与彭六一块儿。再次行至洪涛山下,他们俩都饿了。颜澄身上带着几张饼,这都是这段时间以来节衣缩食剩下来的,他不敢拿出来吃,怕惹了彭六的眼。   但他没想到,彭六本来就不怀好意,趁他休息,要拿石头砸他的脑袋。   颜澄本就有防备,与彭六搏斗一番。颜澄脑门上被砸开了个口子,彭六也没有讨着好,慌里慌张地跑了。颜澄强撑着,见他确实跑远了,才踉踉跄跄地离开,走不到一里远,就晕死在雪地里了。   正好碰上了陆少微。   听到这里,陆少微了然了,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颜澄靠在石壁上,愣愣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木然道:“不知道,等死吧。”   陆少微一跃而起,说道:“这怎么行!”   颜澄见他激动,好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那不然呢?”   陆少微想了想,说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好兄弟了?谢燕鸿他还好好的呢,估计是出关了,你不想见他了?”   颜澄心头一动,低下头,想了想,终究是点点头。   “但现在寒冬腊月的,大雪封山,我没有粮食,”颜澄说,“想出关谈何容易。”   陆少微眼珠子转了转,蹲下身,蹲在颜澄身边,说道:“那窝流匪驻扎在哪里,匪头是怎么样的,下头又有哪些人,你详细说与我听听。”   颜澄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意外,皱眉看向他。   陆少微简直是摩拳擦掌,眼睛亮闪闪的,在这一片白茫茫的荒无人烟之地,他似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自带阳光和雨露,令人心惊。   作者有话说:   陆少微:造反型人才   小颜之前的故事交代完了,下章轮到小谢出场了   昨天有个评论提醒我,巴彦淖尔是现代才有的地级市名字,古代的话那一大片都统称河套平原,浅浅分一下前套后套这样,近代现代才有巴彦淖尔平原银川平原土默川平原这些具体的分法,我前面浅改一下,不影响阅读。   有人好像很在意小颜脸上的刺字,这个刺字我还没想好后期要不要去掉,去掉和不去掉是两种人物结局,很重要。 第四十三章 求爱   谢燕鸿与长宁开始与乌兰一家生活起居。   谢燕鸿本来以为,乌兰一家在大雪寒冬离乡别井,在这荒废的村庄生活,还要时刻警惕狄人,应该会惶恐不安。谁知,羌人的骨子里,似乎就带着坚韧不屈、乐观向好的精神,这让谢燕鸿也不由得轻松下来。   自从离开京师之后,一路担惊受怕,这是他第一回 ,真正放下心头种种悲痛烦忧,轻松地过日子。   食物虽然要节省着吃,但也不会忍饥挨饿,因为乌兰一家有鹰。   第一次这么近见到鹰,谢燕鸿有些怕。那种怕,不仅仅是出于对危险事物的惧怕,更是敬畏。那只鹰展开双翅足有十尺长,盘旋空中,似能遮天蔽日。   乌兰穿着肥大宽松的褐衣,披着厚实的羊裘,冷冽的寒风将她的头巾吹落,露出她美丽的面庞。   她的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牛皮,站在空旷的雪地上,朝天空伸出手臂。那只汉名为“玉爪”的海东青便盘旋着落下,铁钩似的,能一下撕开了野兔皮肉的爪子紧紧爪住牛皮,收拢翅膀,落在乌兰的手臂上。它羽毛雪白,上有褐斑,神俊异常。   美丽而野性的少女,与凶猛健壮的神鸟,立于天地之间。谢燕鸿看着这一幕,心脏砰砰跳起来,内心震动,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谢燕鸿与长宁换上了乌氏所赠的褐衣羊裘,策马带着弓箭,与乌兰一同去打猎。   乌兰的父亲颇通汉话,他面带自豪,朗声笑道:“乌兰是地面上的海东青。”   寒风呼啸的雪地上,野兔野狐也换上了浅色皮毛,人眼根本无法发现踪迹,更别提打猎了。玉爪眼神锐利,在空中盘旋几圈就能发现目标,俯冲直下,他们便策马跟上。谢燕鸿骑射准头好,有时玉爪一击不中,他便补上一箭。   他们不缺肉食,肉食也不好保存,很多时候,一些小小的田鼠野兔,都进了鹰肚子。   玉爪的喙也如铁钩一般,一只爪子摁住猎物,低头一啄便是一口肉。它食量极大,也极能挨饿,一次吃饱之后能忍住二十余天不进食。   谢燕鸿与长宁都不敢靠近,只有乌兰能抚摸它光滑油亮的羽毛。   长宁见谢燕鸿眼也不眨地看着,说道:“玉爪还是雏鸟时,乌兰就养它,一路不眠不休熬出来的。”   谢燕鸿在史书中看过,前朝强盛时,外族还有朝贡的习惯,贡来的都是熬好的鹰,连同驯鹰的人。熬鹰的事儿他也知道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那乌兰真是了不得。   长宁看着玉爪再一次展翅盘旋,说道:“估计今年春天就要将鹰放走了。”   “放走?”谢燕鸿惊愕道。   “是的,”长宁说道,“放走后,它们就会飞回山上,生息繁衍,这样才能世世代代,无穷尽矣。”   等喂饱了鹰,捕回了猎物,晚上便有一顿丰盛的晚餐。   烤得流油的兔肉,不需要放香料,直接用烤热的干饼夹着吃。羌人好饮酒,也好饮茶,佐肉的有葡萄酒、黄酒、奶酒,还有烈性的酽酒,谢燕鸿只嗅一嗅便觉得晕乎乎的。压成块的茶砖,每次弄下来一些,放在茶铫上煮熬,又或者熬制成酥油茶。   谢燕鸿最爱羌人的乳渣,那是已经撇去酥油之后的奶汁晒成的,乳香十足。   羌人崇佛,乌兰的父亲还带了不少汉文佛经在身边。谢燕鸿的母亲也常礼佛,他以前时常帮母亲抄录佛经,于是他闲暇时,便将《华严经》读给乌兰的父亲听。老人家极为虔诚,不吃肉食,听读佛经时,往往手持念珠,念念有词地跟读。   孩童好奇,也会围在火堆边听。   梵音阵阵,和雅清彻,伴随着柴薪燃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有安定人心之力。   谢燕鸿颂完一遍,掩卷抬头,见长宁正蹲坐在不远处看着他,瞳色浅淡,眸光深沉,望之如坠深潭,不知所以。夜幕低垂,四野俱寂,谢燕鸿只觉得一阵心悸,手握紧《华严经》泛黄的书脊,垂眸不敢再看。   长宁竟然很受孩童欢迎,胡人小孩儿极为可爱,头发卷曲,眼睫卷翘,眼神湿润,一左一右地围着长宁,伸出手挂在长宁的手臂上。长宁举着手臂猛地站起来,两个小孩儿惊呼一声,脚底悬空,挂在他身上。   谢燕鸿回到温暖的毡帐内,蜷缩在厚实的骆驼毛毡下,掰着手指算日子,快过年了。   孩童笑闹着跑回自己的毡帐,长宁掀开帐帘进去,脱去外裳,也缩进骆驼毛毡里。谢燕鸿好似找到了暖炉,翻了个身钻入他怀里,手从他腰上横过去,脑袋往他肩窝里钻。长宁线条冷硬的下巴就他毛绒绒的脑袋上。   就这还不足,谢燕鸿抬起头,用鼻尖和嘴唇去拱长宁的下颌,好像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小奶狗。   长宁觉得下巴一阵痒,下意识低下头,两人鼻尖相碰,唇尖相摩挲。   谢燕鸿只觉得浑身颤栗,他沉溺于这样不问原由的亲呢,干燥温热的皮肤相贴时,比世上的一切都要让他开心快乐,他快乐得无法思考,他的手贴在长宁的胸膛上,贴着他胸口的皮肉,感受到皮肉之下心脏的搏动。   让他无比安心。   正月初一那天,难得的好天气。雪停了,澄空万里,积雪也显得格外的白。   谢燕鸿起了个大早,从乌兰他们那儿讨了一碗酒、一本《观无量寿佛经》,走远了一些,面朝东南,虔诚下拜,将酒一道一道浇在地上,每浇一道便呼唤一遍家人。等浇完一碗酒,便轻声将佛经念诵一遍。   若人死后真的能去到极乐世界,无灾无痛,那就好了。   谢燕鸿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站起来,膝盖以下的袍子都被雪沾湿了,有些冷。他将碗和经书拿着,一回头,发现背着刀的长宁正抱着手,在不远处的后面,靠着一段破墙在等他。   即便暂时歇脚在这儿,长宁也从未放松警惕,刀总是背着,眼神也锐利深沉,像海东青。   谢燕鸿脚步轻起来,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长宁与他并肩走着,说道:“吃早饭了。”   因着互市的缘故,胡汉交流颇多,羌人的过节习俗也与汉人渐渐趋同。正月初一,他们也烹牛宰羊,祭祀祖先。即便现下流亡在外,一切从简,也颇多仪式。   乌兰与她的堂姐妹们,梳起高髻,冬日里没有鲜花,只能簪上花钗,额前、脖颈、胸襟、手腕上都戴有配饰,最为漂亮的是乌兰的头巾,上面缀满白色贝壳,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男子也都换上了新的毡衣,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一见谢燕鸿来,乌兰便给他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她今天描眉画唇,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美。只见她从火堆旁拎起一只死去的野兔,抡圆了胳膊,甩出去,玉爪正在半空盘旋,急冲而下,用爪子钳住野兔,落地撕扯起来,埋头大吃。   这一整天,他们饮酒喝茶吃肉,纵然前路未卜,也暂享一时欢乐。即便是四处劫掠的狄人,今日也该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了。   直到入夜,燃起火堆,乌氏族人拿出乐器来,有轻便的竹笛和埙,乌兰抱着她心爱的琵琶,有人甚至就抱着盛酒的陶缶,击缶而歌。歌声或沉郁或清越,与谢燕鸿往时听过的柔婉腔调都大不相同,广阔如草原,浩渺如长空,深沉如连绵起伏的山。   即便谢燕鸿不擅长饮酒,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禁多喝了两杯,醺醺然轻飘飘的。   他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起舞来,谢燕鸿不懂他们的舞,有点像胡旋舞,但又少了妖娆,多了豪爽。男女都跳,胡女的手腕脚腕套有铃铛,繁复的动作,让铃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他们腾跃回旋,火堆将舞动的影子投在地上,让谢燕鸿更晕了。   突然,有个谢燕鸿不太熟悉的胡女笑着跑过来,他依稀记得她好像是乌兰的一个妹妹,长得娇小可爱,像一株刚刚开放的铃兰。伴随着细碎的铃铛声,她跑过来,将谢燕鸿一把拉起。   谢燕鸿连连摇头,一时也顾不上对方能不能听懂,迭声说道:“我、我不会......”   她完全没在听,拉着谢燕鸿的手就转起来。谢燕鸿惊呼一声,怕自己被甩出去,只能随着她一直在转。他用余光瞄见了长宁,他也被乌兰拉了起来,加入到这场不知何时起,又不知何时终的舞蹈当中。   谢燕鸿意外地发现,长宁会跳。   他跳的和他们跳的略有不同,似是融合了其他胡族的舞步,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又能随时腾跃而起。仅凭腰部的力量,就能回身下探,仿佛猴子捞出水中的明月。他肩膀宽厚,臂展极长,动作舒展,表情认真。   就在谢燕鸿转得天旋地转时,她突然将手松开了,谢燕鸿往后一倒,被正好在身后的长宁接了个满怀。   乐声霎时停了,舞蹈也停了。   拉谢燕鸿的那名胡女,将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捋下来,塞进谢燕鸿手里,笑着朝他说了什么,转身跑走了。   谢燕鸿还在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拿着铃铛。   一回头,长宁也跳得极喘,胸膛起伏,在冬日的夜里,也冒出了满头满颈的汗,散发着热气。   长宁说:“她在向你求爱。”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乌兰一家设定是羌人,因为是架空,生活习俗融合了好几个少数民族,主要参考的是西夏的党项人   喜欢写美女 第四十四章 害相思   求爱。   谢燕鸿一时觉得手上的铃铛烫手起来,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连忙问道:“是吗?她怎么说的?”   乐声又起,长宁附耳说道:“她说,如你有意,今晚可以拿着铃铛,去她的毡帐。”   “那我,”谢燕鸿说道,“我还给她?”   谢燕鸿回头去看,见长宁面无表情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显得他眸光深沉,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有人曾向你求爱吗?”谢燕鸿突然问道,“比如乌兰?”   长宁点头。   谢燕鸿:“那你怎么没答应?”   长宁摇摇头,说:“不知道。”   一曲又结,月已上中天,今日的月亮格外圆,悬在空中。大家都已微醺,寒气也被舞蹈驱散,大家开始收拾残羹剩酒,回毡帐休憩。   谢燕鸿撇开目光,攥紧手上的铃铛,什么话也不想说。不远处,朝他求爱的那名胡女正殷切地看着这头,既不羞怯也不扭捏,甚至还朝他挥挥手。她的小姐妹们则在旁边笑闹,一举一动都有铃铛细响。   他抬腿便往那头走,长宁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反问:“你干什么?”   谢燕鸿以牙还牙道:“不知道。”   长宁一时语塞,谢燕鸿甩开他的手,还要往那头走。长宁又是一把将他拽回来,干脆把他手里拿着的那个铃铛拿走了,径自往那几个胡女那儿走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胡女拿回铃铛,又套回到手腕上,笑着走了。   长宁一回头,发现谢燕鸿不在原地了。   他在附近绕了一圈,发现谢燕鸿就坐在他们俩的毡帐外面,靠着帐壁,蹲下来看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激昂欢快的乐声已停,不知是谁在对月吹埙,古朴苍凉的埙声诉说着羌人发源于阴山脚下的古老故事。   乐声里满是故土难离的悲伤,谢燕鸿听着听着就难过起来了。   “该睡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正一肚子闷气,懒得给好脸色,哼道:“爱睡不睡。”   大约是谢燕鸿之前一路上都太过消沉萎靡,难得恢复这种爱理不理的高傲神色,竟看得长宁一愣。愣过之后,又开始张嘴找词儿:“该睡了。”   谢燕鸿被他唐僧念经似的说辞烦死了,说道:“你管我呢?我睡不睡,睡哪儿,又和你有什么干系呢?”   闻言,长宁弯腰去拉他,说道:“那我带你去。”   “去哪儿?!”   “带你去乌延的毡帐。”   “乌延”就是刚才向谢燕鸿求爱的胡女。   谢燕鸿气得脑袋发昏,一把甩开他,压着声音骂道:“你有病啊!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将他甩开了之后,谢燕鸿想走,但又想到自己并没有地方去,最后只能再次蹲回原来的地方。这下连月亮也没有心思看了,就低着头,脑袋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也并没有真切地想,就是一团糟。   长宁也在他身边蹲下来,没说话。   谢燕鸿真是被他气得不轻,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一些。长宁竟也没有跟着挪过来,谢燕鸿就转头看过去,见长宁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蹲着,抬头看着月亮。明明没有表情,谢燕鸿却能看出一点垂头丧气的感觉来。   他问:“你为什么帮我把铃铛还给了乌延?”   长宁答道:“你不想去她的毡帐。”   “你为什么说我不想去她的毡帐?”   长宁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因为你要回我们的毡帐睡觉。”   谢燕鸿一下站起来,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很较真地问道:“假如我向你求爱,你会答应吗?”   他丝毫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会。”   谢燕鸿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烦躁地挠了挠头,左右踱了两步,想了想,又问道:“为什么呢?你喜欢我吗?”   长宁又是点头,说道:“喜欢。”   谢燕鸿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他没有被这一阵喜悦和羞怯冲昏了头脑。他用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蹲在长宁面前,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问道:“你晓得什么是喜欢吗?你还喜欢什么?喜欢你的阿公?喜欢草原?喜欢你的刀?”   长宁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皱眉,歪了歪头,很认真地想。   谢燕鸿说道:“我也喜欢我的家人,喜欢颜澄,喜欢陆少微,喜欢美食,喜欢美酒。我也喜欢你,就像喜欢他们一样,一模一样,你高兴吗?”   长宁觉得自己是高兴的,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那是不一样的。”谢燕鸿垂眼说道,“见了就欢喜,不见便思之如狂。见也想,不见也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他又抬眼,直直看入长宁眼底,急切地问:“你懂吗?”   长宁问:“即便这样面对面也会想念吗?”   “嗯,”谢燕鸿说道,“怪道人说‘害相思’,就像害病了一样,只有你能治。”   长宁还在很认真地想,这是他之前从未认真想过的。阿羊喜欢过乌兰,但至多也就是送她一朵花,伤心时对着月亮叹一叹,再没有像谢燕鸿这样,害病了似的。   他又看向谢燕鸿的眼睛。   谢燕鸿生得好,富贵乡温柔堆里养出来的,如今经了风霜,也不减风流。长宁觉得他眼睛最好看,眼睛的形状像花瓣,瞳仁像黑葡萄。此刻,他的眼里泛着光,不知是因喜悦还是因悲伤,还是两者兼有。   “怎么治?”长宁问。   “这样。”   谢燕鸿扶着长宁的膝盖,探头去亲吻他,长宁下意识伸手托住他的手肘。刚才围绕着火堆跳舞时的热气已经散去,天黑夜凉,彼此之间那一点温热便格外让人留恋。长宁觉得自己好像也病了,不过是嘴唇舌头,每个人都有,但怎么谢燕鸿的嘴唇舌头就这样甜呢。   “你看,这里跳动得厉害就是喜欢。”   谢燕鸿摊开手贴在长宁的胸膛上,掌心底下是剧烈的心跳。长宁也摊开手掌,贴在谢燕鸿的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就像要蹦出来一样。   长宁一下子将谢燕鸿拉起来,说道:“走。”   谢燕鸿被他拉了个踉跄,不明所以:“去哪里?”   长宁拉着他,把马牵着,两人共乘一骑,往无人的荒野奔驰而去。沿路并不昏暗,有星有月,足以照亮。青骢马足下生风,跑得飞快,谢燕鸿往后靠,侧过头,把脸藏在长宁的臂弯里,躲开吹来的冷冽寒风。   只不过疾驰了一小会儿,长宁便勒马停下来了。   谢燕鸿正要问这是哪儿,鼻端却闻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他惊喜叫道:“是汤泉!”   长宁点头道:“乌兰说给我听的,这几天一直想带你来。”   谢燕鸿兴奋地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就发现脚下无雪了,一阵热气扑面而来,硫磺的味道越发浓烈,厚羊裘都有点穿不住了。他把羊裘脱下来,搭在马背上,再往前走一点,便见到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池子,散发着腾腾热气。   他上一次浸汤泉都是好久之前了,先帝在城外有汤泉行宫,谢家在行宫附近有私邸。但那如何能及得上此时,夜幕四合,星月高挂,旷野无人,说不定他们是旷古以来,见到这眼汤泉的第一人。   “乌兰说附近有好几眼汤泉,这一眼还未曾有人洗过。”长宁也脱下羊裘,搭在马鞍上。   谢燕鸿在泉边蹲下身,伸手拂过水面,一阵烫热透过指尖传来,在这寒冬腊月里,热得刚刚好。上一回正正经经洗还是在魏州的浴肆,这突如其来的快乐,让谢燕鸿一时把刚才的一番唇舌之争给忘了,连害羞都顾不上,把衣裳脱了,小心翼翼地进到汤泉里。   热度刚好的汤泉水温和地裹住他的全身,谢燕鸿只觉得入冬以来,第一回 这样暖,暖得他热气上脸,额上都出汗了。   水正好没到他胸膛,他在水中一转身,见长宁正牵着马,蹲在岸边看他。   “想让你高兴。”长宁没头没尾地说道。   谢燕鸿愣愣地看着他,此刻,长宁冷硬的五官在月光下变得格外柔和,他甚至还笑着,嘴角微微往上钩。谢燕鸿在水中走过去,濡湿的手指摸上他的嘴角,喃喃道:“你应该多笑。”   长宁又不懂了,歪了歪头,他在笑吗?   “你也来洗。”谢燕鸿说。   长宁从善如流,站起来就开始解衣裳,毫不扭捏。他将衣裳全部搭在马背上,浑身赤裸,昂然立于天地之间,与这天幕、这雪地浑然一体。   谢燕鸿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疤痕,抚过他宽阔的肩膀、隆起的背、劲瘦的腰、结实的大腿,几乎连眨眼也舍不得。   长宁也扶着岸,下到汤泉里,谢燕鸿抚上他的后背,那里有一大片陈年的伤疤。长宁浑身一颤,背部肌肉紧绷,水珠顺着中间的沟壑落下,被谢燕鸿用嘴唇抿去。   “你喜欢我,”他说,“你只能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心情不是很好,码字也不太顺畅,所以昨天没更。   甜甜的一章,希望大家喜欢。 第四十五章 仙人(副)   洪涛山脚下有不少的村落,靠山吃山,在之前也算是人丁兴旺。今年狄人四处劫掠,流民成灾,流民有些又落草为寇,进一步刮走百姓们所剩无几的油水后,这边是真的荒了。匪盗在这些荒村里落脚,聚集成群,成了当地一患,只是谁也没有心力去管。   陈大力就是一种一伙人的头头。   他本来是宰牛的,有一把好力气,少年时开过蒙,识得几个字,脑子也不算太钝,很快就有了一群人聚在他身边。寒冬腊月的,大家一起找吃的喝的,以兄弟相称,相处得很是和睦。自从把隔壁的另一伙人给打了抢了,人口壮大了一些,粮食也有了,陈大力就有些飘飘然了。   一有人奉承他,他便抖起来了,开始自认为自己是说一不二的头头了。   但其中有一些人很让他不愉快,就比如那个彭六,嘴里一口一个“大哥”地叫,但他知道彭六并不服他,还有那几个一起来的当兵的,他们都是一伙的。   好在彭六的对头回来了,那个姓颜的。   “你再说说,你到底是被谁救了?”陈大力兴致勃勃地说道。   颜澄将姿态做到了十二分,很有眼色地坐在陈大力的下首,还不时帮陈大力添酒,边添边说道:“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死定了,脑子里都在走马灯。突然间,我就听到了有人和我说话,说我‘命不该绝于此地’。接着,我就恍惚看到了霞光万丈,有个道人骑着大黑马向我走来,朝我一点,我就醒了,醒来之后,发现道人给我留了食水。”   这个故事,颜澄回来之后不只讲了一次,陈大力一开始只是为了刺彭六。毕竟两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当中有什么猫腻,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但听着听着,就不由得听进去了,开始心向往之。   “那......那个道人去哪里了?”陈大力问。   颜澄说道:“不知道,依稀听到他去找什么人。”   “什么人?”   “天命之人。”   陈大力咂摸了一下,越发觉得这几个字神秘极了,连同颜澄的这段经历也神秘极了,他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不然颜澄又是怎么能活着回来的呢?   因着这段神奇的经历,又因着陈大力心里顾忌彭六那一伙人,他就格外高看颜澄一眼,将颜澄的住处安排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小子,你在搞什么鬼?”彭六粗声粗气地问。   颜澄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呼一口气,吹走了飘落眼前的雪花,吊儿郎当地翘着腿,一抖一抖的,无所谓地说道:“你猜。”   话音未落,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外面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今日是雪天,无星无月,这铃声好不突兀,吓得彭六一哆嗦。颜澄站在大石上,眯着眼向远处眺望——   只见一片漆黑当中,有人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往这边而来。马上的人着一袭古朴精致的道袍,头上发髻以玉冠竖起,露出白净清秀的面庞,那清脆的铃声,来自于他腰间悬挂的三清铃。只见他徐徐而来,宛如凭空出现,有天人之姿。   彭六看呆了,颜澄从石上一下跳下来,往陈大力所居之处跑去,边跑边叫:“仙人来了!仙人来了!”   陈大力本来都打算睡觉了,被颜澄一嗓子吼了起来,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一出门,正好见到陆少微从马上下来。他拾掇得整整齐齐,当真是仙风道骨,表情拿捏得极好,三分亲切,三分神秘,三分高高在上,再加一分欲露不露的惊喜。   “我循光而来,不知可否在大王处下榻歇脚。”陆少微说道。   陈大力茫然:“光?什么光?”   “霞光冲天,伴有紫气。”   陈大力连忙抬头去看天,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一片漆黑。听到热闹围过来的人全部都一脸茫然,大家都抬头去看,看来看去,面面相觑,也不敢说自己看到了,也不敢说自己没看到。   “在、在哪儿?”陈大力问道。   陆少微说道:“肉眼凡胎,见不到的。”   “为什么会有霞光紫气?”   陆少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陈大力似懂非懂,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前有颜澄做足了铺垫,后有陆少微从天而降,再加上他一身行头光鲜亮丽,没有人觉得他是来蹭吃蹭喝的,陈大力一时被他唬住了,毕恭毕敬的,给他安排了住处。颜澄也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鞍前马后给陆少微带路。   待到了无人处,颜澄看了看他的道袍,又看了看他的玉冠,小声问道:“这身行头哪儿来的?你有钱吗?”   陆少微嘿嘿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颜澄心里满是疑窦,若是陆少微有银子,那怎么一开始在雪地里旧自己的时候,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吃的也没有,这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陆少微见他满脸疑惑,赶紧说点别的岔开,生怕颜澄刨根问底。他可是折回了朔州城内,辗转了好几间当铺,费了不少口舌,才把颜澄的田黄石印章当了个好价钱。当时就置办了新的行头,余下的银子全部兑成银票,缝进了里衣衣带子里,贴身带着。  想干点什么大事,没有银子可不行。   陆少微饱睡一顿,第二日就开始在陈大力面前口若悬河。先是说自己已经有百岁高龄了,不过是因着修道,所以才永葆青春。听着玄乎,但他说起先帝开国时情状如数家珍,甚至说起前朝秘事也是口若悬河。   连颜澄也听住了。   “李朝末帝是个大情种啊,皇后独孤氏在世时,他后宫一个美人都没有,独孤氏死后,他给发妻戴孝三载。他的儿子名唤李麟,出世时满室异香,麒麟命格,贵不可言,谁知道国破家也亡,和他爹一起被烧成灰了。”   这些故事,陆少微说起来一唱三叹,动人处催人泪下,滑稽处又惹人捧腹大笑,语言浅显易懂,颜澄听着,恨不得帮他拿个梆子,让他一边说一边敲,一番故事说下来,听得一群粗汉一愣一愣的。   但光是故事,也唬不住这群亡命之徒。   讲了三天故事之后,陆少微见火候有些不足,佯作生气,拂袖欲走,陈大力自然要拦:“道长为何要走?”   陆少微叹道:“大王不信我。”   陈大力连忙摆手:“哪里。”   陆少微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我有一物足以取信大王与诸位兄弟。”   “道长请讲。”   陆少微指向东方,说道:“约李朝大庆年间,我途径洪涛山下出关。在离此处五里外的山下树林,遗落一个装丹药的玉瓶,数载过去,玉瓶应已与树长成一处,破开树干,自可见玉瓶。”   这就玄乎了,颜澄竖起耳朵,想知道他还要怎么编。   “树林里树这么多,要怎么找?”   陆少微笃定地说道:“玉瓶内装有丹药,此树受丹药清气滋养,定是树丛中最壮的一棵。大王大可以唤人前去查看。”   五里也不远,一看便知真假,陈大力便马上唤人去看,他也不笨,生怕颜澄与陆少微是串通的,也不叫颜澄去,只叫彭六领几个人去看。彭六也乐意去,他也想看看这个神神叨叨的道士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颜澄留下来,继续与陈大力喝酒谈天,表面轻松,实则心里在担心,若是陆少微被拆穿了,他自己小命也不保。陆少微仿佛看出他担心,微不可见地朝他挤挤眼,脸上满是笑意,仿佛成竹在胸。   没多久,彭六与他带的那几个人居然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了,一回来就软倒在地,大呼“见鬼了”。   “怎么了?”陈大力疑惑道。   彭六喘着粗气,说话都带颤:“我们远远就见到一棵好壮的树,只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好像鬼打墙似的......”   闻言,陆少微抚掌大笑道:“是我忘了,玉瓶乃是仙物,自然是认主的,你们肯定拿不到。罢了,诸位随我来吧。”   说罢,陆少微便骑上自己的黑马在前,陈大力及其他流匪紧随其后。果不其然,五里之外有一处树林,冬日里,叶子都落尽了,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远远便见到有棵最为粗壮的大树。   陆少微拍马前去,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直直朝那棵大树而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树下。   彭六以及刚才那几个人都大叫道:“不可能!我们都走不过去!怎么绕都绕不过去!”   陈大力看的眼都直了。   没一会儿,陆少微就驱马回来了,手上果真拿着一个玉瓶。那玉瓶不过巴掌大小,莹润生光,漂亮极了。那些粗汉都眼馋地看着,不知这样漂亮的仙物里,又有怎样延年益寿的神仙丹药。   颜澄一看便偷偷笑了。他是皇帝的侄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眼睛毒得很,一眼便知道那玉瓶成色不过而而,寻常摆设罢了,陆少微故弄玄虚,也就只能偏偏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粗人。   “仙人,”陈大力说道,“能否让我看看这样仙物?”   陆少微亲切极了,毫不吝啬,直接递给他。他拿在手上,简直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爱不释手。趁陆少微不注意,他偷偷拧开玉瓶,见里头的确有几粒赤色的丹药,每一粒不过一点点大,他偷偷倒出一粒,掖进袖子里。   陆少微假装没见到,伸手向他要回玉瓶,他自然不敢不给。   “此药是给有一定修为的道人服的,凡人服了,只怕会有不适。若是大王想要服丹,我也有凡人能服的仙方。”   陈大力一听,恨不得把陆少微供起来,这一下,陆少微算是站稳阵脚了。   颜澄冷眼旁观,见陆少微一番连哄带吓,把一群莽汉哄得团团转,叹为观止。他也没闲着,这几日,他用陆少微在朔州买过来的酒肉,与那些和彭六不对付的人称兄道弟。他以前虽养尊处优,但交游甚广,如果想要讨人喜欢,也是不难的。   如此一番下来,日子比先前舒服多了。   一日,这个破村又有人来投奔了。破房子一下子不够住了,陈大力要安排颜澄去和彭六住一块儿,颜澄自然不乐意,自己说要去侍奉仙人,跑去和陆少微挤了。别人也眼馋,但谁让颜澄和仙人有“仙缘”呢。   谁知道,不乐意的是陆少微。   “我去跟彭六住,半夜他把我捂死了咋办?”颜澄说道。   陆少微这才妥协,往本就不大的土炕上画了条分界线,警告道:“不许越线,越线就睡地上。”   颜澄不以为意,好奇问道:“你那个玉瓶,怎么搞的?他们怎么会走不过去呢?”   “一点粗浅的阵法,小把戏罢了。”陆少微怒道,“都说让你别越线!”   颜澄笑道:“这么讲究,难不成你还是个小姑娘?”   他以为陆少微定会回嘴,没想到陆少微哼一声,翻身面对墙,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什么汤泉play你们在想什么(看什么时候有机会让我海棠市的朋友代驾一个吧   看我以前文的读者都知道,我一定会写一个戏份挺重的女性角色的,这不来了   如果雷耽美文里出现BGcp的朋友只能勾咩纳塞了(不过副cp情感戏份不是很重   (前面有人猜到女扮男装(好强   (在构思这篇文的重要女性角色时,我还是有些粗浅的想法的 第四十六章 炼丹(副)   翌日,匪头陈大力闭门不出,闹肚子闹了一整天。他生怕被其他兄弟知道了,认为他体弱多病,趁机做了他,只敢鬼鬼祟祟地叫颜澄过来,哆哆嗦嗦地说道:“颜兄弟,帮大哥把仙人叫过来......”   说罢,生怕颜澄不照做,还从枕头底下摸了两个大钱,塞他手里。   这是颜澄这辈子第一次碰到铜钱,在朔州时,是摸不到钱的,往前数,在京里时,随手打赏小厮随从的都是银锞子,哪里用得到铜钱。但他还是做出一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表情来,认真地把两枚钱掖进衣带子底下,领命而去。   陆少微正栓死了门,在里头搓药丸子,听见声儿就给颜澄开门。   “陈大力叫你过去,”颜澄抱着手倚在门边,问道,“你给他吃的什么?”   陆少微将搓好的药丸子一粒一粒放进玉瓶里,没好气道:“泻药。”   床窄,颜澄睡相不好,他防着颜澄挨过来,一夜没睡好,打了个哈欠,满脸不耐地将小巧的玉瓶系在腰间,上下拾掇了一下,径自去找陈大力了,出门前还狠狠瞪了颜澄一眼。   颜澄莫名其妙地摸摸脸,喃喃道:“我怎么他了吗?”   那一头,陆少微又开始神神叨叨了。   “唉,我早就与大王说过了,那丹药是修道之人吃了,肉体凡胎克化不了,必生瘴气。”   陈大力哭丧着脸:“仙人救我!”   “幸好,我这里有一些解除瘴气的丹药,大王服下,应当无碍。”   陈大力连忙生吞了陆少微准备好给他的止泻药,吞下去那会儿就觉得肚子里舒服多了。此时,他看陆少微就像看救命恩人一样,试探着问道:“仙人之前讲过,能炼一些适合我吃的仙丹,不知可还算数?”   闻言,陆少微仔细端详了陈大力的脸,看得他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就这样看了又看,陆少微才神秘一笑,说道:“换别人自然是不行,大王可以。”   听到这句话,陈大力不由得想入非非。   他想起之前颜澄讲过的,陆少微要去寻找“天命之人”,又想起陆少微讲,他是循着霞光紫气而来的。他越想越觉得飘飘然,大梁朝的皇帝不也是造反起家的吗?李家的王位能换他们宋家来坐,以后怎么不能换他老陈家来坐坐呢?即便不当皇帝,当个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也不错。他现在手下有一百来人,以后就会有千人万人,千军万马!   陈大力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陆少微适时说道:“开炉炼丹所费仙材,我俱都有,只是需要大王座下几位兄弟打打下手,须是有慧根,有仙缘之人。”   他此刻所提的,陈大力无有不应,陆少微便提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都是颜澄点出来的,尽是他这几天关系打得比较好的,既不属于彭六的手下,为人也不算过于奸恶的。至于颜澄自己,他得呆在陈大力身边,防着彭六在旁吹风离间。北地的冬天还很长,他们得多屯粮,将自己的力量壮大起来,陈大力身边很缺人。   陆少微一通口若悬河说完,一出门,就见黑着脸颜澄在门边守着等自己。   “干嘛?”陆少微边走边问道。   颜澄跟在他身后,阴沉着脸说道:“新来的人也是从朔州来的,就是他趁我无力反抗,将我的东西抢走。”   “什么东西?”陆少微随口问道。   “一枚印章,是我贴身的爱物......”   陆少微一个顿住,猛地一拽颜澄,急匆匆说道:“不能让他看见我!”   来投奔的就是陈凌,那日他被谢燕鸿一伙敲破了头绑了手脚,扔在了城外,居然大难不死。也亏得天气冷,伤口的血凝住了,他醒转过来,用碎石割破手脚的麻绳。他是在册的罪籍,无端失踪了几个时辰,回去免不得一顿打,干脆跑了算了。   他一路跑到这边来,见有人便要投奔落脚,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陈凌与彭六他们相熟,又会来事儿,巧言令色,仗着与陈大力同姓,攀起亲戚来。颜澄与他算是仇人见面了,只是一时奈何不了他。   陆少微有些慌张,若是陈凌见到他,那这个局就破了,戏也没得唱了,再说了,颜澄还不知道那枚印章被他拿了,而且还当了!若是知道,那还了得!   颜澄听他藏头露尾地简短一说,也知道事态严重,沉吟片刻,说道:“你闭门炼丹,不要出来。”   于是,陆少微开始闭门炼丹。   说是炼丹,不过是做个样子,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师傅都不会,他自然也是不会的。只不过每日往灶里头不间断地塞干柴,烟囱日日冒烟,旁人看着就认为他仙炉烧得正旺。这些都是不能示人的秘密,幸而颜澄识人的本事还算可以,招来的几个人很能把门,又有陈大力的威严在,闲杂人等想靠近都不行。   新来的陈凌对这个极为好奇,在陆少微所居之所外头探头探脑,突然,一把磨得发亮钢刀横在他面前,差点把他的鼻子给削下来,吓得他一个劲儿往后退。   颜澄手握刀柄,还刀入鞘,冷冷道:“若是搅扰仙人炼丹,后果你能承担吗?”   陈凌盯着他,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颜澄立在原地,见他走远了才回身。他也不着急进屋,蹲在门外,与守门打下手的几位弟兄一起分烤了红薯土豆,热腾腾地吃了,笑闹几句才进去找陆少微。   屋里柴火不断,暖融融的,陆少微睡在土炕上,别提多舒服了。   见有人进来,陆少微忙一骨碌坐起来,见是颜澄,他长舒一口气,又躺下去。背才沾了炕,他又弹起来,讨好地笑道:“我刚刚烘了两个红薯,给你留了一个。”   颜澄感到莫名其妙,说道:“刚吃过了。”   陆少微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特别可亲地说道:“再吃一个吧。”   “不吃。”   “陈大力送了我一壶抢回来的好酒,我没喝,给你。”   面对陆少微如此盛情,颜澄简直浑身不自在,他上下打量陆少微,从他的头发丝打量到脚趾尖,看来看去,不可置信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断袖啊?”   陆少微:“......”   这人的脑袋不会是上次被磕坏了吧。   颜澄见他不说话,逐渐惊愕,满脸都写着“不会吧,被我说中了”,陆少微忙说道:“我不是!”   颜澄安慰他:“没事,我的好兄弟他也搞断袖,我不笑你。”   陆少微无力道:“我真的不是......”   “没事的,”颜澄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先别说这个了,咱们来说正事吧。”   “......行,”陆少微道,“你说吧。”   颜澄认真地说道:“这个丹,你总不能一直炼下去,莫说陈凌好奇打探,陈大力也不能让你这样闭门许久,他急呢,天天问。”   这个陆少微也知道,只是陈凌的出现,一下子打乱了他的计划和布局,原本他是打算徐徐图之,等待开春雪化之时,要与颜澄两人,将这个土匪窝子把握住。   “那怎么办?”他问。   颜澄阴沉着脸,说道:“快刀斩乱麻。”   说起造反这个事儿,颜澄有经验,虽然是失败的经验。常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同理,在土匪窝子里造反,跟在天子脚下造反,道理也是相通的。无非两个,一是联合敌人的敌人,二是手里要有兵。   这两点,颜澄都不担心。   陈凌这个人太讨厌了,一来就紧紧扒在陈大力身边,苦活累活不想干,借口脑门上的伤没好,不愿意出去找吃的,成日就专门奉承陈大力。如此一来,彭六自然恨他,就这么小小的仅有百来人的匪窝子,也分出了几派来。   颜澄不消出头,只要在其中推波助澜即可。   十日后,天刚亮,晨光熹微时,陆少微往烧得正旺的炉灶里撒了一把粉,刹那间,火星子迸出紫色,烟囱上的烟也泛起了紫光,路过的人皆驻足侧目,啧啧称奇。陆少微拾掇好自己,腰系玉瓶,去找陈大力。   陈大力坐在上首,椅子上还装模作样地铺了层 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当真有个山大王的样子。他手下的人皆赶来,散坐四周,热切地望着陆少微手上的玉瓶。   陆少微煞有介事地将玉瓶侧倾,倒出一粒金黄色的药丸,奉给陈大力。陈大力当即服下,众人皆殷殷看着,仿佛期待着陈大力马上就得道升仙似的。   “仙丹!”陈大力叹道,“我感觉浑身都轻了!”   众人啧啧称叹,眼神里充满渴望。正在此时,陈凌才姗姗来迟,他本来早就要出门的,不知道哪个缺德的,一桶粪水放在他门口,他一开门便一脚踢翻,溅得满身臭哄哄,只能换件衣裳再来。   他一来,便循着大家的目光,看向传说中的“仙人”。看着看着,他觉得仙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是、是你——”   他话音未落,眼睛都还瞪着,嘴巴还张着,他的头颅就“骨碌碌”落地,身躯随之轰然倒地,献血溅得又高又远,直溅到陈大力脚下。   瞬间,大家慌乱起来。   陈大力怒喝:“颜二,你干什么!”   颜澄手中握刀,胸膛起伏,血珠顺着雪白的锋刃往下滑,血有一些溅到他脸上黑色的刺字处,被他抬手抹掉。   陆少微扬声道:“大王莫急,这乃是我所授意,为了给大王铲除小人——”   颜澄接着他的话,粗声粗气地道:“这个陈凌,日日在仙人门外窥探,今日他迟来,我特意跟在他后面查看,见他似乎想潜入仙人房内,盗取丹药。”   和颜澄交好的几个人,连忙称是。   人都死了,任颜澄怎么说,也死无对证了。彭六见陈凌就这么死了,头颅一直滚到他所坐的椅子腿下,有些惊魂未定。但陈凌死了,他心里也是开心的,虽不附和,也不说话。有些平日就恨陈凌的,你一嘴我一嘴地告起状来。   陈大力有些忌惮地看了陆少微与颜澄一眼,说道:“仙人有心了。”   早上这一聚,热闹开头,草草结束。陈凌的尸身和头颅被扔在外头的雪地上,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被野狼野狗啃噬干净。   颜澄沉默着蹲在雪地上,抓起一捧雪,抹他沾满血的刀。   陆少微路过,见他脸上仍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本意是指给他看,颜澄见他伸手来,侧头避开了。   作者有话说:   写小陆装神弄鬼好欢乐   颜澄:我好兄弟也搞断袖   小红:……谢谢(微笑 第四十七章 西出   在西北,冬日的脚步放得极缓,但也有迹可循。雪下得一日比一日少,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海东青时常在天空一圈一圈地盘旋,乌兰说,那是它想回家了。   她和她的家人也时常登高西顾,开春雪化,狄人肯定要再次入关东侵的,这里离关口太近,不安全,不是久居之地。   这一切,都随着春天而来。   但谢燕鸿甚少有时间去想这些,他每一日都过得飘飘然的,陷于情窦初开的矇昧快乐当中。自那一日他与长宁剖白心事,他仿佛就陷入了一场摄人心魄的梦境当中,一举一动皆牵动彼此心事,风吹过雪飘落也使人怦然心动。   谢燕鸿本还以为长宁是个彻头彻尾的木头,但现在他发现,长宁也会害羞。   害羞时也是面无表情的,只是耳根连着脖子,一并泛出红来,如果此时谢燕鸿一直看他,他的脖子就会越发红,就像喝了酒一样。   肌肤相亲的感觉也让人着迷。   厚实的毡帐隔绝了外面的风雪,里面尽是春色融融。   谢家家教甚严,别的世家里头,给公子哥儿备的通房丫头什么的,在谢家全没有。伺候谢燕鸿的全是小厮,但他和玉脂交好,桃花洞是销金窟温柔乡,便是娈童,里头也有的。他常常出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长宁才是真的一张白纸。他最多也就只见过牛马羊的,若说是人之间的,全然不知。   谢燕鸿反而成了引导者。   毡帐里头不点灯的,星光月光也照射不进来,漆黑一片。冬日里,谢燕鸿浑身都是汗,长宁身上也尽是汗,皮肤相贴处又烫又热。谢燕鸿把手撑在长宁的胸膛上,感觉滑腻腻的,尽是汗,底下又有勃发的力量。   谢燕鸿按捺着,细声教他。   只是实在看不见,俩人都发急,长宁的喘气声又粗又急,好像大猫。实在忍不了时,长宁便掐住谢燕鸿的腰,猛地一翻身,将他覆在身下,磨来蹭去,弄得谢燕鸿想叫又不敢叫。   有时胡闹到半夜,随便裹上厚厚的羊裘便骑马去浸热烫的汤泉。   夜半风大,骑在马背上尤其,谢燕鸿不住地往长宁怀里缩,恨不得将整个头脸也藏起来。马儿颠簸,两人又离得近,正是怎么亲密都不够时,又怎能不情动呢。等马儿一路小跑到热气腾腾的汤泉边时,谢燕鸿又是满面酡红,气喘吁吁。   这样的荒郊野外,便是赤身露体,也只有星月山雪窥见。   谢燕鸿放松自己泡在水里,四肢百骸都被泡得酥酥软软的。他趴在池沿,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长宁便赤着身子坐在池沿,一腿垂在水里,一腿曲着,他的下巴顶着膝盖,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谢燕鸿侧脸贴着他的小腿,说道:“你是不是在担心家人?”   长宁摇摇头。   他并不十分担心阿公和阿羊,阿公是他所见过的人里最为神通广大的,算无遗策,能带着他在草原上平安生活。在乌兰一家迁走之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估计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那你在担心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低头看他,说道:“担心你。”   谢燕鸿疑惑道:“我?”   “嗯。”长宁点点头。   担心我不能好好保护你。   阳春三月,积雪渐化,雪水将汇入黄河,滋养河套一带的平原,让那里庄稼丰收、水草丰美。   乌兰一家将家什全部收拾,毡帐被拆成一张张厚毛毡,卷成一卷一卷捆好,绑在牛马骆驼身上。他们将出参合关口,一路北上,到达阴山脚下,再沿山脉往西走,沿着祖先迁徙来的路线,越过狼山,前往西域。   途中,他们会经过原本居住的河套平原,那也是长宁和家人原本居住的地方,长宁打算先到那里看看,看阿公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不然偌大的河套,不知道要怎样找。   在出发之前,乌兰给玉爪喂了一顿肉食,将它的脚绊与上面的铃铛去掉。   它停在乌兰的手臂上,鹰是猛禽不是宠物,与主人之间没有什么亲呢的举动,只是这样昂然立着。乌兰将手臂一抬,它便懂了,展开双翅,腾空飞去,在空中盘旋数周之后,便一路往北飞去。   它能一路飞越山脉,回到自己出生之处,繁衍生息。   大家都立在远处看着,直到看不见。   乌兰的父亲吆喝一声,大家都纷纷骑上马,准备出发。马匹是紧俏物资,谢燕鸿还是只能与长宁共乘于青骢马上。休养了这段时间,马儿也膘肥体壮,油光水滑,马蹄在地上来回踩踏,迫不及待要出发了。   正在此时,天上传来一声尖利的鹰啸。   乌兰勒住马,抬头看,见玉爪正在不远处的上空盘旋,边发出尖利的叫声。它一会儿盘旋,一会儿左右闪避,似在躲避攻击。   长宁紧张地握紧马缰,谢燕鸿心中一突,问道:“这是在示警吗?”   乌兰飞快地朝她父亲说了什么,一行人不再等待,迅速出发。长宁轻夹马肚,马儿就轻快地跑起来了了,他对谢燕鸿说道:“八成是狄人,我们得绕开。   谢燕鸿不错眼地盯着玉爪所盘旋的高空,不一会儿,他见另外一只海东青腾空飞起,两只猛禽在空中交缠了几个来回,玉爪将那只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乌兰焦急地看,但隔得太远了,也只能看着。她只好一咬牙,驱马跟上父亲。   “带了鹰,人肯定不少,极有可能是行军队伍。”长宁沉声道。   才安闲了一段时间,陡生变故,谢燕鸿紧张极了。长宁在控马,他便一直盯着那边。依稀看见两只神勇的海东青还在天上缠斗,分不清哪只是哪只。谢燕鸿提着一颗心看着,随着他们渐行渐远,两只鹰已经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其中一个小黑点直直坠下,另一个小黑点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   他们都不再看了,赶路要紧。   要绕开危险,能走的路线很有限。若狄人真是携大军而来,必有前哨和斥候,他们人虽不多,但有妇孺辎重,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轻骑。入夜了,他们也不敢生火,不敢多加休息,最多只能下马来,吃点干粮,坐着歇息。   谢燕鸿二人受乌兰一家的恩惠,自然是要知恩图报的。   趁他们一家休息时,他们俩各骑一匹马,到休整处的附近转转,看看有无危险。谢燕鸿骑青骢马,长宁借了乌兰的一匹黑马骑。乌兰虽是女子,但个子高挑,骑术极好,她的这匹黑马,混身漆黑,但马蹄是雪白的,恰似乌云盖雪,它是吃着河套的丰美水草长大的,有神驹的风采。   长宁驱马在前,谢燕鸿在后头跟着。   谢燕鸿轻甩马缰,青骢马小碎步往前赶,亲昵地拱了拱黑马。长宁突然勒马,小声道:“嘘——”   谢燕鸿屏息凝神,能依稀听到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人,”谢燕鸿道,“怎么办?”   长宁借着太阳下山前的一点霞光,踩着马镫立起来,极目远眺。他神色凝重,朝谢燕鸿匆匆说道:“是狄人的斥候!回去报信,让他们赶紧离开。”   “那你......”   谢燕鸿想问,那你怎么办,但他只开了个话头便止住了。此时,与其婆婆妈妈问来问去拖延时间,不如即刻行动为好。   “驾!”   谢燕鸿拨转马头,低喝一声,青骢马一跃而出,飞奔而去。谢燕鸿的心跳得厉害,他驱马一路疾驰,不到一刻钟便回到了休憩之处。乌兰一家也休整好了,正准备等他们回来就一块儿出发。   谢燕鸿匆匆勒马,青骢马高扬前蹄,长嘶一声停下来,他叫道:“有狄人的斥候!长宁说,让你们即刻离开!”   能听懂汉话的几位互相传达他的意思,他们匆匆催赶牲畜,往谢燕鸿来的反方向而去。谢燕鸿却没打算跟他们一块儿,准备回头。乌兰用生疏的汉话叫他的名字,谢燕鸿回头看她一眼,她从行囊中摸出一把用牛皮包裹锋刃的弯刀,塞到他手上。   谢燕鸿耽搁不得,匆匆道谢,便驱马回转,乌兰朝他挥挥手,也跟上了家人的脚步离去。   若说刚才是心跳得厉害,此时谢燕鸿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不住甩动马缰,生怕迟了一步。青骢马一路如同四蹄踏风,跃过无数石头土块,扬起无数烟尘,回来时比去时还快。   没有人,但闻到了血腥味,谢燕鸿不敢喊,焦急地左右看,见不远处有两匹无主的骏马,幸而其中没有长宁所骑的那匹。谢燕鸿忙过去,在马匹旁边见到了两具身首异处的尸身,是狄人军兵打扮,制式佩刀等都很正式。   谢燕鸿心底一沉,看来狄人真的携大军而来。   他四处转了一圈,没有见到长宁,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太阳已经下山了,天会越来越黑,再想找就麻烦了,他身无长物,想回头去追乌兰他们也追不上。   正当谢燕鸿心急如焚时,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小河边有动静。   谢燕鸿连忙下马,见小溪流边有几个狄人骑兵,正在四处查探些什么。溪流的对岸是一片灌木丛,此时雪几乎都化尽了,灌木开始抽芽开花,看过去一片花花绿绿,极好藏人。他心下有了计较,轻拍青骢马的脖子,轻声道:“在这里等我。”   它似是真的听懂了,打了个响鼻,不动了。   谢燕鸿去牵了一匹无主的马来,那马是军马,性子不烈,驯顺地跟着。谢燕鸿心里颇感抱歉,拍了拍它的脖子,将乌兰赠他的弯刀抽出来,往马的后腿处划了一道。   那马吃痛地长嘶一声,谢燕鸿重重地拍了拍马屁股,它便受惊跃出。   河岸边侦查的骑兵被此动静吸引,忙呼喊伙伴,要往这边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应该称不上尺度啥的吧! 第四十八章 少年   狄人的斥候正在过来,趁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谢燕鸿连忙从另一头绕过去,三两步跨过初春雪化、流水潺潺的小溪,一头扎进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被人猛地一拉,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心几乎要跳出来,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才停止挣扎。   长宁一手揽住谢燕鸿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两人藏身于花花绿绿的灌木丛中,望着对岸正在搜索的骑兵,大气都不敢出。对岸什么都没有,只有谢燕鸿的马在那儿。斥候一无所获,甚至折损了两员,牵着两匹无主的马,以及谢燕鸿的青骢马走了。   谢燕鸿急了,那匹马是离京时孙晔庭给他的,驮了他们一路,刚才情急要找长宁,没想好怎么安顿马,没想到青骢马真的原地不动等他,这下要被牵走了。   再急也无法,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等狄人的斥候走远了,谢燕鸿身上泄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悔道:“我都没给它取名字,怎么说等就真的一动不动......”   长宁没吭声,谢燕鸿发现不对劲,连忙转头去看他,见他脸色煞白,闭眼忍耐,额上还有汗珠。长刀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刀刃上全是血。谢燕鸿以为他受伤了,连忙去摸索他的手臂、胸膛,长宁握住他的手,摇摇头。   谢燕鸿恍然大悟,连声道:“头疼了?疼得厉害?”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长宁头疼发作,他所见到的几回,除了一开始第一次是在京里,其后好多次发作,皆因杀戮,大约是与他不记得的过去有关。谢燕鸿呵暖自己的手心,贴在长宁的太阳穴上。   长宁一把握住他的手,睁开眼,说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谢燕鸿问。   “他们见到了我,也见到了我骑的马,汉人养的马与关外养的马不同。”   长宁着急,语速极快,但谢燕鸿一下就懂了。斥候乃是前哨,大军行进,派出斥候侦查敌情,若有异动,便要分兵清除之。他们本来就见到了鹰,此时又见到了长宁的马,谢燕鸿留下的却又是汉马,马上还有乌兰他们所赠的皮毛干粮,情况复杂,定会引起狄人的注意。   “那......”谢燕鸿提议道,“那咱们赶紧往他们的反方向走?”   长宁说道:“乌兰一家有妇孺,马匹也不够,还有骆驼,走得慢。”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谢燕鸿又一下听懂了。他们俩现在虽然只有一匹马,但胜在轻便,凭借长宁对这儿地形的熟悉,能跑脱的几率极高。但乌兰一家不清楚情况,又走不快,说不好会和狄人的斥候迎面撞上,又有可能被循迹追上。   谢燕鸿心头沉甸甸的,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看着长宁,轻轻问道:“那怎么办?”   “你去追上乌兰他们,和他们一道走,有个照应。”长宁认真地说。   “那你呢?”   “我将斥候往反方向引,”长宁匆忙补充道,“等甩开他们,我就追上你们。”   谢燕鸿想都不想,说道:“不行。”   莫说长宁现在头疼的毛病到底严不严重,这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地广人稀,要是分开了,要重新遇上得有多难?谁能预料到,分别之后会产生多少变故呢?谢燕鸿觉得自己现在经不得一丝丝的变故,特别是与长宁之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谢燕鸿已经与太多人作别了,一别之后,天翻地覆,再无相见之期,他不希望再经历。   但谢燕鸿不想和他吵嘴,条理清晰第分析道:“我现在追上去,不一定能追到他们?再说了,我的马被牵走了,你的马呢?我身无长物,如何能分头行动?”   长宁头更疼了,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   “这就更没有道理了,这只有我一个人,你要放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一说完,谢燕鸿便眼巴巴地盯着长宁,既可怜又得意。果然,长宁无话反驳,烦躁地挠挠头,想说什么,但又说不过他,干脆不说了,站起来,拇指食指打成圈,塞在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等了一小会儿,乌兰那匹乌云盖雪便从远处跑来,停在他俩面前,驯顺地低下头,让谢燕鸿摸它的脖子。他又开始想自己的青骢马了,要是早早教会它这招,就不用让它被狄人牵走了。   长宁翻身上马,谢燕鸿抬头看他,把手伸出去。   他们四目相对,半晌,长宁终究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上马。   谢燕鸿故作轻快地说道:“接下来怎么走?”   他们循着斥候离开的方向撵上去,斥候机警,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跟着。入夜后,几骑生火休憩,开始拆拣青骢马上的东西,一边看,一边叽里咕噜地讨论什么。青骢马认主,不肯驯服,一个劲儿地嘶叫着后退,吃了狄人几鞭子。   谢燕鸿远远看着,气得捏紧拳头,恨不得当即冲上去。   他们等了许久,等到月上中天,斥候中一名看上去身量最小的负责守夜,其余人或靠着马或靠着石头,开始休息。他们共有五人,幸而没有带鹰犬,可分而杀之。   借着夜色与风声的掩护,长宁伏低身子,一点点地靠近。风一阵阵的,风起时他便动,风止时他便停。谢燕鸿在远处根本看不见他,只能见到狄人的其中一匹马长嘶一声,跑走了。那几个狄人纷纷醒来,马的主人吹了几声响哨,马都没有回头,他只好咒骂几句,跑去追了。   剩余的人又重新睡去,长宁犹如鬼魅,藏身于其中一人靠睡的石头后,石头的影子遮蔽了他影子。他从皮靴中抽出锋利的匕首,以最快的速度,一手捂住狄人的口鼻,另一手中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管。   守夜望风的那位可能是疲乏得厉害,头一点点的,昏昏欲睡。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睡梦中,几下徒劳的挣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此时,谢燕鸿也靠近了,他掂量了下自己的能耐,挑的是身量最轻的那位。谢燕鸿学的是长宁的方法,没有出鞘的弯刀,从后绕到他的脖子上,猛地往后一用力,他便喘不过气来,手脚乱挥。   剩下的两名也已经惊醒,长宁有备而来,伺机而动,匕首猛地斜插入其中一人的脖颈上,鲜血迸溅,直直倒下。也不用将匕首拔出,长宁就地一滚,随即拿起早便放在脚边的长刀,一对一,狄人很快不敌,被斩首倒下。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等追马的那位策马回来时,长宁正好整以暇地等他,刀绊马腿,马失前蹄,骑手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便已成了刀下亡魂。   另一头,那位身量最轻的哨兵却最有韧性,脸都被勒成紫色了,还能挣脱。   谢燕鸿虽不擅近身缠斗,但这近一年的亡命生活也让他长进不少,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难缠得很,又阴又狠又不要脸。虽然空不出手抽刀,但掐胳膊插眼睛踢裆挠脸,无所不用其极。   谢燕鸿恼了,发起狠来,腰腹用劲,一拧身,将这小子反压于身下,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他所戴的头盔被碰落地,借着月光,谢燕鸿看清了他的脸——灰绿色的眼,高挺的鼻,深棕色的头发。   眼熟。这是谢燕鸿的第一反应。   “小鸿!”长宁叫道。   这一声呼唤让谢燕鸿一下回过神来,他想起了他们商量好的计划,手上不由一松。这名狡诈的狄人少年没有放过这个时机,将谢燕鸿掀开,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的马,动作利落地策马而去。   虽然他与之前面目略有不同,但谢燕鸿还是认出了他。   这是之前在紫荆关救的战俘之一,谢燕鸿当时以为他和程家是一道来的,程二说他是个哑巴,如今看来,不尽不实,这是个狄人。   明明是狄军的俘虏,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狄军中的一员呢?   谢燕鸿坐在地上,听到他驱马时的喊声,说道:“他不是个哑巴。”   长宁走过来,伸手给他,将他拉起来。谢燕鸿望着那狄人少年在夜色中远去的身影,将他的面容牢牢地记在心里。   见谢燕鸿与长宁,青骢马高兴得直甩尾巴,马蹄在地上踏来他去,脑袋直往谢燕鸿的脸上拱。谢燕鸿拍了拍他的脖子,说道:“你就叫‘小乌’吧。”   小乌也是一匹青骢马,是先帝送他的御马神驹,因谢家韬光养晦,小乌自到了侯府后,再也没有撒开四蹄跑过,终老于马厩之中。如今,就让这一匹“小乌”代替那一匹,驰骋天下吧。   说罢,谢燕鸿翻身上马。   他们的计划中,被放走的一名斥候将会引来狄人的偏军。有了他们为目标,乌兰一家就没有后患了。他们两人轻骑奔驰,甩掉狄人,应该不成问题了。   就在谢燕鸿要策马前行往前时,却见长宁没有成功上马,一个踉跄,竟跌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卡文,更得比较慢 第四十九章 可以治   头疼这个毛病,长宁自很小的时候就有。   阿公说他小时候是没有的,那是多小的时候呢,长宁全无记忆。反正,他所记得的日子里,时不时就头疼。阿公颇通医术,他们与羌人比邻而居,羌人也有好巫医,只是一直都无法根治这个毛病。   好在,疼是疼,疼得也不厉害,阿公隔三差五给他施针,渐渐地,这个毛病就犯得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从入京师开始,这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疼的频率也越来越密。自从与谢燕鸿二人从京城逃出,这头疼似乎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有时厉害些,有时轻微些。   他之前一直不曾忧心,他一直想的是,等回到关外,阿公总有办法的。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不是独身一人,身边还有个谢燕鸿,得安安稳稳撑到那个时候,不能出岔子。   面对谢燕鸿紧张担忧的目光,他说道:“无事。”  谢燕鸿半信半疑,望着他重新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似乎真的没有事了。小乌轻快地跑起来,带着谢燕鸿紧紧地贴着长宁的马跑,谢燕鸿的目光仿佛钉在了长宁身上,好像生怕长宁在他面前从马上栽下来似的——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长宁被他盯得紧,突然转头说道:“可以治。”   谢燕鸿忙问:“怎么治?”   “你教过我的。”   “什么?”谢燕鸿茫然道。   “这样。”   在小跑的马上,长宁倾身去在谢燕鸿的嘴角边亲了一下。亲得并不深入,蜻蜓点水一般,嘴唇擦过嘴角又擦过脸颊。   谢燕鸿愣了。   “快走吧。”长宁面无表情道,“驾!”   “你!等等我!”谢燕鸿喊道。   两人一路疾驰,不敢慢了,怕真的被狄人撵上,也不敢快了,怕狄人失去目标,扩大搜索,发现乌兰一家的行踪。按照乌兰他们所说,狄人中姓斛律的这一支,这几年在关外清除异己,对内统一各部,对外清除异己,若遇上了,势单力薄,毫无反抗之力,就是个死。   于是,谢燕鸿二人且行且停,时不时登高远望,四处警戒。   不过两日,便察觉到有一支数十人的轻骑缀在他们后面,他们二人胜在轻便灵活,干粮也充足,放风筝似的,带着这数十人的队伍,在关口附近,绕了一个大圈。   三日后的清晨,他们到达参合关口。   这里曾是西拒胡虏的要塞,比居庸、紫荆更为险要,只是随着两朝更迭,中原内斗不止,狄人劫掠,这里也就渐渐荒废了。两山间的河谷积雪已经化尽,青嫩的草经历一冬的蛰伏,冒出头来。   关口的城垣年久失修,断断续续,晨光自城垣的边缘漏出,刺得谢燕鸿抬手挡住眼睛。长宁下马,将长刀放下,轻盈地一跃,攀住凸出的石砖,凭借臂力与腰力,爬上了荒废的垛楼。   他登高远望,这几日一直紧追不舍的队伍不见了。   听到这个情况,谢燕鸿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难不成......他们见追不到就作罢了?”   只是,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也不信。紫荆关一役,谢燕鸿与狄人正式接触,知道他们狡诈善战,此番东侵,背后所谋甚大,发现一点蹊跷,随即追了一路,最后岂会这样草草了事?   长宁也是满心不安,他望了一眼清晨晴朗旷亮的天空,一望无际,除了朝霞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说道:“速速出关。”   不用他说,谢燕鸿也知道此时走为上计。此时的情形与心境都与在紫荆关时大为不同,且不说此次狄人不是小打小闹,谢燕鸿此时也没有了东归的想法。他所珍惜的人和事,都已经被埋在了过去,此时,他心中所系的,也只有长宁一个。   无论如何,长宁都是要与他外公团聚的,谢燕鸿自然也就以此为目标。   他们一路策马奔驰,不敢有丝毫耽搁。很快地,他们便见到了滚滚黄河。黄河在中原地区处处肆虐,今冬大雪,开春雪化,中原地区恐多有洪涝。但河套平原这一段的黄河,却驯顺乖巧,波涛平缓,哺育了这片塞外江南。   若谢燕鸿此时有闲情,当会为这早春胜景而慨叹不已。   阴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浮云拦在山腰。放眼望去,草原上已经没有多少积雪了,到处都是潺潺流水,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候鸟北归,掠过澄空,也不知其中有没有玉爪。长宁对地形极为熟悉,一路带着谢燕鸿沿黄河往西南方向走,黄河在此处分出大大小小数条河道,宽阔者需大船,浅窄者仅如小溪,跃马即过。   长宁领着谢燕鸿一路到了一个渡口边,渡口看着不算老旧,却无人,仅仅系着一艘小船。   “这是古渡,这片河道浅窄平缓,若要往河套南边去,多从此处渡河,往时,这里是乌兰的父亲摆渡。”   长宁与独孤信约定好的,若是意外失散,便在古渡口留下口信。   两人下马,任马儿低头吃点嫩草,他们一路到了渡口。长宁轻轻一跃,跳上那艘小船,船真的小,他一条上去,船身便左摇右晃。长宁稳住身形,扶着船舷蹲下,手直接伸进水里,顺着船身一直往下摸索,直到整条手臂都没入水中,才在船底摸到了东西。   谢燕鸿蹲在岸上,见他从水里捞出一样湿淋淋的玩意儿。   那是用油纸叠成的小包,用羊毛搓成的粗绳绑在船底。长宁抽出匕首,一下划开,油纸包里除了一张字条,什么也没有。   “写的什么?”谢燕鸿着急地问。   “这是阿公用暗语所写,”长宁将纸揉成团,扔入水中,说道,“他让我沿横水南行,绕开库结沙,往什贲古城去。”   库结沙是横亘在黄河南岸的百里沙海,横水发源于黄河,绕着库结沙的边缘,一路往南流淌。除了字条外,独孤信还在古渡口的渡头下方隐秘处,留了一些干粮,两人将干粮装好,缚在马上,连同灌满的水囊,一起绑好。   “什贲古城?”谢燕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长宁摇摇头,说道:“我不晓得,阿公指明了方位,沿着路,去了便知道,走吧......”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鹰唳刺痛了谢燕鸿的耳朵,这一声惊空遏云,足以传出百里。谢燕鸿猛地抬头,见空中有一道黑影,正在他们头顶盘旋打转。长宁反应极快,托住谢燕鸿的腰,将他一下提溜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沉声喝道:“快走!”   头脑还未反应过来,手脚先动。谢燕鸿猛夹马肚,小乌一跃而出,长宁紧随其后,扬鞭策马。两匹马先后跃入浅窄小河中,溅起的水波让小船左右摇晃不止。河道浅窄,两匹马三两下便渡河上岸,一路往南狂奔。   那道黑影始终在他们头上盘旋不去,谢燕鸿这下了然,这是鹰在向主人标明敌人的方位。手上没有弓箭,即便有弓箭,也难以射中高空中的海东青,此刻他们能做的,只有狂奔。   倏尔,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尖利哨音,与鹰唳相似。   空中的黑影应声而动,俯冲直下,长宁当机立断,勒停了马,反手抽刀,刀刃上还有干涸的血渍,散发着寒光。谢燕鸿也收缰停马,抽出乌兰所赠的弯刀,小乌焦躁不安地左右踏步,谢燕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刀柄。   见过乌兰驯鹰养鹰,谢燕鸿本以为自己与这神奇的生灵已经很熟悉了。但此时,望着那遮天蔽日一般的健壮翅膀在头顶扇动,望着那反射着日光的尖利喙爪,他还是觉得心脏砰砰直跳,手心满是汗。   鹰俯冲而下,长宁伺机而动,刀破空而去,鹰唳叫一声,将将避过,又再次盘旋升空,在他们头顶绕了数圈后,又再次俯冲而下,锋利的爪子就像铁钩,能一下将人的眼珠子钩出来。待长宁挥刀阻挡,它又敏捷避开,飞高盘旋,再待时机攻击。   如此几次之后,凝神旁观的谢燕鸿瞅准了时机,待鹰避开长宁刀尖时,低喝一声,将手中弯刀掷出——   扔中了!   弯刀落地,鹰唳叫一声,在空中失去平衡,斜飞坠地。   等的就是这一刻,长宁驱马上前,手握刀柄,刀尖往下一刺。锋利的兵刃刺穿了鹰的翅膀,将它钉死在地上。   长宁收刀,谢燕鸿也捡回了掷出的弯刀。   纷杂的马蹄声渐近,谢燕鸿还听见了獒犬的吠叫声。原来早晨时见不到狄人的踪迹,是因为他们回头召集鹰犬去了,看来是势必要将他们拿下。其中,估计还有那位狄人少年的功劳。他们在紫荆关见过,狄人说不准会以为他们是汉军。   只是,若不吸引来狄人的注意力,又怎么能保证乌兰一家的安全呢,谁又能料到,那少年竟是狄军。若是狄军中人,当时怎么又是俘虏呢?他到底是什么底细?   千头万绪让谢燕鸿头脑嗡嗡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獒犬嗅觉灵敏,要寻找他们易如反掌,此处开阔,无处躲藏,只要出现在狄人箭矢射程范围内,他们必死无疑。   长宁牵着谢燕鸿的手,让他下马来,将两匹马的缰绳松松绑在一起,轻吹口哨,四蹄踏雪的黑马聪明懂人意,当即轻快地往无人处奔跑,小乌被它带着,也一起跑走了。   来不及多解释,长宁握紧谢燕鸿的手,说道:“我不会松手的,我数三声,你深吸一口气,屏住。”   谢燕鸿下意识照做,深吸一口气。   长宁牵着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谢燕鸿没料到,长宁的水性竟这样好。   他压根儿没花什么力气,长宁便像一尾鱼似的,带着他往前游。他也不敢睁眼,只感觉到流水如同春风般轻柔,拂过他的身体。他们交握的手密不可分,一瞬间,谢燕鸿几乎忘却了当下的紧急,觉得长宁会一路带他游到传说中的龙宫仙境去。   游出了一会儿,谢燕鸿感觉到自己一口气快要用尽了,他捏了捏长宁的掌心。长宁明了他的意思,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给他渡了一口气。   他们在水中依偎,唇齿相依。春寒料峭,初春雪融,这些都是雪水,冰凉沁人,然而他们彼此的身躯却如此温暖。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还要再苦一段,等这一段剧情过了,估计就能开启爽文模式了(大概)   这星期算错了榜单字数,发现自己没写够,多更一章50,记得别看漏了! 第五十章 面具(副)   开春,万物复苏,连土匪寨子里也开始生机勃勃*来了。   木桩子两头削尖了,一个挨着一根打进地里,围成篱笆围墙。围墙里头圈一块地种点儿菜,再圈一块地养几只牛羊鸡鸭,聊胜于无,主要的补给还是靠抢。   一个动荡的冬天,洪涛山下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大小小好几波匪寇,冬日里雪一场一场地下,大家都想着活命,说是匪寇,跟流民也差不多。如今冰消雪融,朔州城里的官儿也从不曾管过他们,一个个的心思也都活泛起来了。   陈大力想当土皇帝,其他土匪头子也想当土皇帝,想要当土皇帝,就先得把周围的对手打服了。   这样的粗重活,是不必陆少微动手的,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帮陈大力“炼丹”。   如今他是天天“炼”,十日一次,给陈大力献上“仙丹”,让他服下。陆少微也不能像先前那样烧空炉了,他跑了几回朔州城,采买了不少“仙材”,其中还有一小块亮闪闪的黄金,真金白银的,升起炉来,很像那么回事,极能唬人。   陆少微在烧得正旺的炉旁盘腿坐着,取暖打瞌睡,像只老太太养的老猫。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声也有马声。陆少微掀起一点儿眼皮,见给他添柴加火打下手的二狗子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外看,好像凳子上有虫咬他屁股似的。   “咳咳——”陆少微颇具威严地轻咳两声。   二狗子瘦瘦小小的,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动了,认真地添了两根柴火。外头实在是热闹,他当真坐不住,可怜巴巴地小声唤道:“仙人......仙人......”   陆少微眼睛也不睁,动也不动,拖长声音应道:“嗯?”   二狗子恳求道:“颜二哥他们好像回来了,我能去瞧瞧吗?就看一会儿......”   好像真的睡着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陆少微才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他头还没点下去,二狗子就像支箭似的蹿出去。陆少微再掀起一点儿眼皮,见屋里头没人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扒着屋里的小木窗,踮着脚往外头偷偷看。   土匪寨子门口围满了人,将得胜归来的人和马围得水泄不通。   陆少微一眼就见到了颜澄,骑在高头大马上,背后背着刀,半张脸都被布巾挡住,只露出眉眼。他们收获颇丰,马上都绑了东西。陆少微弯腰从地上随便捡了一小截树枝,扣在拇指和食指间,待颜澄牵着马从窗前过的时候弹出去。   那小树枝准确地打到颜澄的额头上,颜澄敏锐地看过来,陆少微一个猛蹲,又坐回丹炉旁边,合上眼睛,装作盘腿打坐。   二狗子一阵风地冲进来,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给陆少微耳朵里灌话。   “......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还有一头猪!咱们今晚是不是能炖肉吃?”   “颜二哥好像挂彩了。不过他好像一点儿也不疼......”   陆少微看他一眼,他没看到,继续念叨:“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皮肤像雪一样白!”   讲到这里的时候,颜澄推门进来了,二狗子狗腿地凑过去,要帮他拿刀。颜澄把挡脸的面巾扯下来,扔到一边,嫌弃地摆摆手,二狗子忙不迭地往外退,走前还朝陆少微喊道:“仙人!柴火加好了,我......”   颜澄反手就把门掩上,把他的话尾巴关在外头,揉了揉耳朵,嘟哝道:“吵死了。”   陆少微仿佛入定,一切都不能让他分心,就这么闭着眼打坐。颜澄惯了他这个神神叨叨的样子,也不去戳穿他,俩人互相知道彼此的底细,也不搞那些虚的。   颜澄龇牙咧嘴地把上身穿着的粗布衫脱了,受伤的地方在后背,被刀尖刮了,不深,但没刚才没好好包扎,血沁出来,顺着后背往下流又凝住了,后背全是血痂,看着很是狼狈。陆少微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他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伤药。   “在那儿......最底下......”陆少微提醒道。   颜澄找到了伤药和干净麻布,弓着背坐在陆少微旁边,随口说道:“来,帮我包扎一下。”   陆少微接过东西,将颜澄背上匆匆包扎的布揭下来,疼得他一个劲儿倒吸气。颜澄个子本就高大,原本还是青年模样,这几年吃了苦头,比原来又更挺拔,后背宽阔。陆少微个子小,戳了戳他的后背,说道:“往下面坐点儿,不顺手。”   颜澄干脆盘腿坐在地上,陆少微帮他简单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干净的麻布撕成条,前胸后背绕几圈,松松绑个结。伤口包扎好之后,颜澄又不怕疼了,站起来伸了两个懒腰,抱怨了两句“累死我了”,把自个儿摊平了,趴在床榻上,皮肤晒成了深麦色,肌肉舒展紧实。   “别睡,”陆少微说,“给你个东西。”   颜澄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脸埋在臂弯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权当搭理了。他听到陆少微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翻什么东西,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的困意落不到实处,他只好翻过身来,用手肘将身体支起来,避开伤口。   陆少微将一个什么东西扣在他脸上,他睁眼,透过两个洞见到了陆少微脸上满是得意。   “这是什么?”   颜澄将那玩意儿拿在手上,仔细端详——那是一个用木头刻的面具,盖在他的脸上,恰好可以挡住大半张脸。   他脸上的刺字是个大麻烦,要尽量少示于人前。他是在册的罪卒,逃卒是要死的,还有可能会累及京中的母亲,所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随手抓一条布巾绑在脸上。这个面具就要精致得多,木头打磨得光滑,一点木刺都没有。   “怎么样,”陆少微得意洋洋地道,“合适吧。”   见颜澄愣住了,陆少微有些不满意,又将面具扣回到他脸上,双手扶着,将其中的精妙之处讲给他听。   “眉弓鼻梁处最难做,要贴合又不能没有缝隙......”   随着他的话,他的手点过眉弓和鼻梁。颜澄简直整个人傻住了,感觉这个木头面具做得过于薄了一些,陆少微掌心的体温都透过面具传到他脸上了。   颜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跳起来,捂着面具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夺门而出。正在陆少微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又冲进来,一手抓起脱下的衣服,另一手仍旧紧紧捂着那个面具,再次冲出去。   陆少微挠头:“这是怎么了?”   到了夜晚,寨子里要大吃庆功宴。颜澄他们这一次出去,是去隔壁寨子打秋风的,那个寨子人没有他们多,只能一直往后缩,被他们追着打,这一回,除了逃跑的几个人,整个寨子都要被他们搬空了。   陈大力自然高兴,觉得自己离当土皇帝又近了一步。   抢回来的那头猪,已经炖成了好一大盆,厚厚的油汪在上面,香味直往人们鼻子里钻,二狗子的眼睛都要粘在猪肉上了。   陈大力学陆少微穿起了道袍,五大三粗的偏要装样子,滑稽可笑。彭六坐在他身边,两人兄弟模样,亲亲热热,旁边围了好些亲近的人。颜澄坐在另一桌,旁边也围了不少人,他脸上已经戴上了陆少微给他的面具,不说不笑时,显得越发凶神恶煞。   陆少微也馋肉,但他得保持仙风道骨的样子,假装自己一点都不饿,坐在陈大力另一边,只笑不语。   这一场庆功宴上,除了肉之外,还有一样东西也让人馋——女人。   那是个姿色平平的女人,三十岁上下,但在这风雪猛烈的北地,她还有一身雪白的皮子,还有一双漂亮眼睛,媚眼如丝。听说她是隔壁寨子头头的女人,唤作“雪娘”,逃命的时候把她给扔下了,她就主动要跟回来。但大家馋归馋,也都有眼睛,能看到雪娘一双眼睛带钩子似的,钩在颜澄身上。   可是颜澄不知在想什么,根本没看她,纯属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陆少微将所有人的举动尽收眼底,但他一心只想多吃两口肉。他借口要炼丹,向陈大力告辞了。陈大力对他那是毕恭毕敬,站起来送他。他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袍子,走出去,出去之前,路过颜澄身边,轻轻拍拍他。   陆少微本意是悄悄暗示颜澄给他装点肉回来,颜澄好像被针刺了似的,整个人跳起来,差点把桌子都掀翻了。   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俩了,陆少微一时语塞。   雪娘就坐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波流转,笑道:“哎呀,奴家把筷子碰掉了。”   圆场虽然生硬,也好歹是个圆场。陆少微做出一副被冒犯的样子,哼一声拂袖而去,走的时候还朝颜澄挤挤眼,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一番酒足饭饱后,颜澄回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陆少微皱了皱鼻子嗅了嗅,没闻到肉味,长叹一口气。他叹一口气,颜澄像听到了惊雷,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见陆少微没有下文,才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躺下准备睡觉。   这一回,不等陆少微划清界限,他都自动自觉地离他好远,比楚河汉界还宽。   陆少微惦记着肉,翻身坐起来,拍了拍颜澄,叫道:“喂——”   颜澄好大的反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差点滚下床去,好像陆少微是什么洪水猛兽。陆少微这回是真恼了,压着声音骂他:“你见鬼了啊!给你送东西你还老大不愿意,我肉呢?饿着呢!”   两人在昏暗的房内四目相对,陆少微眼睛亮亮的,又茫然又生气,气得冒火。颜澄眼神直愣愣的,好像丢了魂。半晌,颜澄一个箭步下床,赤着脚就出去了。   陆少微猛地捶了一下床,怒道:“气死我了!”   过了一小会儿,颜澄蹑手蹑脚地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碗,碗里头是堆得冒尖的炖猪肉,香喷喷的。陆少微正气呢,翻身面对墙装睡。   颜澄蹲在床边,捧着碗,小声说道:“对不住,肉我拿来了。”   见陆少微没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又道:“那个......面具我很喜欢......多谢......”   作者有话说:   他们俩怎么这么好笑,写起来也很好玩。   今天更了两章,49和50,别看漏了! 第五十一章 寿桃包子(副)   陆少微觉得颜澄最近怪怪的,总是不说话地坐在身旁,时不时看一看自己,等自己转头去看他,他又转开脸,假装没有看。一回两回,陆少微没放在心上,这么下来三回四回,他心里就嘀咕上了。   人都说,物以类聚,颜澄和谢燕鸿情同手足,不会两人都是断袖吧。   这么一想,他就越发觉得颜澄怪了。但他也就是闲暇时间想一想,有更多值得操心的事情。   寨子里越发热闹起来。   人越来越多,暗流涌动。   如今,陈大力已经不干要动刀的活儿了,他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服丹修炼,然后用陆少微给他的一些强身健体的“仙丹”,笼络身边的人。他手底下,聚在彭六身边的是一群,聚在颜澄身边的是一群,互相间颇不对付。   雪娘很快成了陈大力的相好,这让她飞快地融入了这个土匪寨子。前面对颜澄抛过的媚眼仿佛完全不存在了,她摇身一变就成了和蔼可亲的好嫂子,但这也不能阻止那些男人将贪婪的目光粘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颜澄面无表情地蹲在田埂边啃果子,三两口啃掉果肉,往旁边一扔,几只鸡一哄而上,把果核上残余的果肉啄干净,“咕咕咕”地在颜澄旁边走来走去,等着他扔下一个。二狗子是他的小跟班,蹲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给他递果子。   雪娘捧着一盆脏衣服从田埂上路过,蹲在颜澄身边的几个毛头小子挤眉弄眼的,见颜澄毫不在意的样子,又蔫儿了。   “这婆娘,早先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在咱们颜二哥身上,转头又钻别人屋里去了......”   “不过别说,她长得是真的嫩,水嫩水嫩的。”   “......什么时候能再来几个女人。”   “哎,我听说,有些寨子,没有女人,男人也能当女人使......”   颜澄啃果子的动作停了停,几个傻小子开始嘻嘻哈哈地打闹上了,谁也没留意到他。   “......像你这样皮糙肉厚的肯定不行......”   “要白净秀气的,”有人小声说道,“哎,你们说,那个陆仙人,真的很大岁数了吗?我怎么看他跟个小姑娘似的......”   二狗子像机警的小田鼠,瞥了颜澄一眼,又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别说了......”   那几个小子闹得正起劲,哪里听得进去劝,一把将二狗子搂过来,几个人起哄将瘦瘦小小的他拱在中间,压在最底下,一个叠一个,桀桀怪笑。颜澄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一人狠狠踹了一脚,都给踹到田里脏水沟去。   “别欺负他。”颜澄说道。   他这几脚踹得结实,有人被他踹得脸朝下灌了满口臭水,“呸呸呸”地爬起来,气得大骂:“你他娘的......”   颜澄站在田埂上,抬腿又是一脚,又把他给踹回臭水沟里。颜澄黑着脸,一脚踩在他胸口上,把刚想坐起来的人又踩回去,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颜澄捏着刀柄,把没出鞘的刀抵在他脖子上,冷冷说道:“嘴巴放干净点。”   见他动了真火,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说话了,鹌鹑似的,当时颜澄一刀把别人脑袋削下来的场景大家都还历历在目。   颜澄收刀,憋着一肚子的邪火,转身走了。走没两步,他又见到了那个名唤“雪娘”的女人。她还是捧着那盆脏衣服,正倚在门边,身姿袅娜,正在和站在门内的陆少微说话。颜澄眯起眼睛,放轻脚步走过去。   雪娘声音轻柔地说道:“......听说仙人神通广大,能点石成金,服了您的丹药,延年益寿......”   陆少微但笑不语,雪娘接着道:“奴家......”   “聊什么呢?”颜澄手扶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将窈窕的雪娘整个罩在里头。   雪娘干笑两声,捧着她的那盆脏衣服急匆匆地走了。颜澄皱起眉头,看向陆少微。陆少微正望着雪娘离开的背影,沉默不语。   颜澄突然又想起刚才那群小子说的浑话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陆少微的模样。   陆少微是真的不高大,甚至可以用小巧来形容,他站直了最多也只到颜澄的下巴,身板更是瘦小,裹在宽大的道袍里,显得衣服空荡荡的,格外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陆少微脑袋圆圆的,除了眼睛大,鼻子嘴巴耳朵,哪里都小小的。   他又是灵动的,颜澄和他熟悉了,看他蹙蹙眉头皱皱鼻子,就知道他在想坏主意。   “你看我干嘛?”陆少微茫然地问。   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颜澄浑身一震,连忙撇开脑袋,抬手揪了揪自己发烫的耳垂,嘟哝道:“没看你。”   陆少微看着他的后脑勺,拖长声音道:“你不对劲哦。”   颜澄嘴硬道:“没有。她和你聊什么了?”   陆少微若有所思道:“聊了点儿闲话,她说了说她的身世故事罢了......”   入夜,丹炉从不断火,烘烤得室内暖融融的,料峭春寒全被挡在外头。陆少微躺在床榻上,思来想去,原本觉得再过段时间才能收网,但这雪娘一来,好像事情就有点变化了。他翻了个身,朝颜澄问道:“陈大力是不是让你去打西寨。”   目前洪涛山下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寨子人马较多,因着那个寨子在西边,他们在东边,便这样“西寨”、“东寨”地叫着,颇有种两相对峙,争个高下的感觉。   自从入了春,颜澄便被陆少微赶下了床,让他打地铺。此时,颜澄正躺在垫了干草被褥的地上,“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你......你对断袖怎么看?”   陆少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没怎么看,和我又没关系。”   “哦,”颜澄怅然若失道,“那你觉得一个人,他原本一直爱慕女子,有没有可能,突然就好男色了。”   “有吧。”陆少微敷衍道。   颜澄还想说,陆少微几次三番想把话头扯回来正事儿上都没成功,烦躁起来,翻身坐起来,抬脚踢了踢颜澄支起来的腿,说道:“你好哪个男色了?”   颜澄连忙摆手:“不、不是,我没有......”   陆少微将寨子里这群歪瓜裂枣一个个想过来又想过去,最后道:“也就那个二狗子长得清秀周正些,你喜欢他?人家还小呢,你作孽。”   颜澄一下猛坐起来,连忙道:“不是!”   陆少微往前一坐,一巴掌拍到颜澄脑袋上,拍得颜澄一愣,他又猛地拍了一下,拍得砰砰响,像拍夏日里的香瓜似的,脆生生。   颜澄抱住脑袋,倒吸气道:“疼!”   “你醒醒!”陆少微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做什么呢?正事儿不想,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傻吧,回头彭六和陈大力合伙把你脑袋削了,我可没本事给你起死回生。”   颜澄脑袋埋着抬不起来,翻身起来冲出去了。   第二日,满寨子里都知道了,颜澄冒犯了陆仙人,仙人先前还觉得颜澄有仙缘,把他留在自己屋里侍奉左右,现在颜澄手底下有人了,拿起架子来了,仙人就不再对他青眼有加了。颜澄卷铺盖从陆少微屋里挪出去了,陈大力表面做和事佬,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仙丹他一个人都不够吃呢,生怕颜澄瓜分了他的。   再没过几天,颜澄就领命带人出去了,目标就是西寨。   只要把西寨打垮了,洪涛山下这一片就数他们独大,卧榻之侧,再无旁人酣睡。陈大力与颜澄合计了一下,打算由颜澄领人一路绕路到西寨后方,看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他们下一把蒙汗药,如果能智取,就不必硬攻。   陈大力成竹在胸,颜澄表面奉承,实际上压根儿看不上他这满是漏洞的计划,但还是大张旗鼓地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寨门。陆少微扒在窗口往外偷偷瞧,只见颜澄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戴上了陆少微给他做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角线条也格外锋利,显得不近人情。他一骑当先,后面跟着他的一群人倒也有模有样。   颜澄是拿练禁军的法子来练兵的,杀鸡用牛刀,只要用得好,杀起来也顺畅。   转眼间,一行人便出寨子了,扬起了阵阵烟尘。陆少微现在已经甚少想起颜澄从前的身份了,偶尔想起,也会好奇,颜澄当初打马从御街上扬长而过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也像如今这样杀气腾腾吗?   颜澄几乎把听命于他的人都带走了,寨子一下子就空去了大半。   他前脚走,雪娘后脚就来敲陆少微的门,捧来了一碟子新鲜做出来的糕点。粗糙的瓦碟,上面摆着三个捏得精致的寿桃包子,热腾腾的香喷喷。   三日后就是陈大力过生辰。   雪娘笑道:“做了几个试试手,有豆沙馅儿的,也有肉馅儿的。仙人肚肠清爽,想必不爱吃肉的。我在豆沙馅儿的尖尖都点了红点,仙人不要吃错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一边在写,一边在调整剧情,想尽量让两条线的剧情节奏同步起来。   这篇文着实费脑子。   会坚持至少隔日更的!感谢追更评论收藏的宝贝们! 第五十二章 情起(副)   既然叫做西寨,自然就在西边。   颜澄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寨门,就直直往西走,不过快马加鞭了半日,便下令停军驻扎。驻扎就要吃饭,因着路途并不远,他们带的干粮很少,负责煮大锅饭的厨子拿着锅就来找颜澄。   “颜二哥,咱们带的吃的不多,现在吃完了,过几天吃啥?”   颜澄找了个高处,翘着腿坐在石头上,叼着一根草梗,借着太阳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夕阳,看着远方。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别担心,不会饿着大伙儿......”   他话音刚落,远处天际飞起数个小黑点,像是归巢的飞鸟。   颜澄从石头上跳下来,一把将厨子的锅抢过来,握着刀往上敲了两下,敲得“砰砰”响,惊得正在休憩打闹的人都蹦起来了。   “快吃饭,”颜澄说道,“吃完动身!”   有人问道:“继续往西走是吗?”   颜澄随手把锅塞回给厨子,说道:“不是,往回走。”   空了大半的寨子热闹不减,原因是陈大力要做寿。不是什么整寿,但陈大力很想搞些排场。他前头几十年天天都在宰牛,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生活。如今是手底下有人,床上又有人,穷人乍富,总要享享清福。   寨子里比过年还热闹,烹牛宰羊,一坛一坛的酒抬出来。雪娘亲手蒸了两屉寿桃包子,一半豆沙馅儿,一半肉馅儿,精致小巧又香气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   酒过三巡,陈大力听着流水般的祝寿声,满面红光。雪娘穿着新裁的裙子,描眉点唇,显得越发婀娜多姿,摄人心魄。她亲手挑拣了几个捏得最漂亮的寿桃包子,要奉上去给陈大力彭六他们几个。   “且慢。”陆少微说道。   整场宴席期间,陆少微一直没说话,只坐在旁边兀自小口地喝酒。这会儿他突然发话,大家都看向他。   雪娘愣了愣,笑着说道:“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趁热......”   陆少微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娘子有寿礼献上,我也有。”   说罢,他抬手轻拍两下,得了他吩咐的二狗子捧了一个坛子上来。陆少微接过来,揭开封口的红布后,一股清香盈满于室。   陈大力兴致勃勃地问:“仙人,这又是何仙物?”   陆少微笑道:“不是什么仙物,不过是葛根酿成的汁罢了。补血益气,正适合醒酒。涤尽酒气,再吃娘子做的佳肴,必定更能解其中之味。”   他这一介绍,众人果然分辨出了属于葛根的淡淡甘苦,待人拿了碗来,一碗一碗浅褐色的野葛汁便逐一奉到众人面前。陆少微捧起自己的那一碗,仰头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都饮尽了,唯有雪娘踌躇不定。   陆少微看向她,问道:“娘子为何不饮?”   雪娘垂目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饮尽,重新将她的那些包子奉上,大家谈笑风生,吃了起来。不多时,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阵喧哗声,陈大力喝酒喝得面酣耳热,眼神朦胧地问:“什么声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站直便捂住腰腹弯下身去,大声呻吟着喊疼,没等有人反应过来要去扶他,他便惨叫着歪倒在地上。面前的桌子被他推得翻倒,酒杯包点滚了一地。很快地,陈大力安静了,脸朝下伏在地上不动了。   彭六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喊着“大哥”冲过去,没走出两步,他也开始腹痛起来。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雪娘,喊道:“你这贱人!包点里面有毒!”   突然间,席上有将近大半的人都在嗷嗷喊疼,但都没有陈大力这样立时倒下的。   雪娘吓得往后踉跄,扶住桌子,边摇头边说:“不是......我明明没有......”   陆少微正好站在她身后,伸手抵住她的背,扶住了她。她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看着陆少微,说道:“是、是你......”   外头声响更大了,隐约听着像是喊杀之声。   只是席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无心去管,大半的人都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剩下的人里,又有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只剩下一小撮人仍旧无碍,只是突逢此变,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受了牵连,接二连三地跑出去了。   陆少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我?我怎么了?”   雪娘的确说不出他怎么了,她准备了寿桃包子,肉馅儿的里头都有迷药,喝了会倒地不省人事,等外头杀进来,里头的人就毫无招架之力了。她还特意提醒了陆少微,怕他吃错了。陆少微若说要做手脚,只能是那一坛野葛汁,但葛汁大家都喝了,陆少微自己也喝了,怎么有的人腹痛,有的人不痛呢?   葛汁雪娘自己也硬着头皮喝了,尝起来的确是葛根的味道,而且她的肚子也不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声音越来越大了,陆少微往外瞧了一眼,又看向惶恐不安的雪娘,说道:“你是跟他们串通好的吧。趁颜澄带人走了,你的姘头和西寨的人从外面攻,你在里头下药,正好一个里应外合。”   被他说中了,雪娘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跌坐在地,茫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确定的,”陆少微小声说道,“我炼的丹药里掺有黄金,不多,但会一直积在体内,野葛汁本无毒,喝下去,与黄金相克,毒可断肠。你若是真的诚心投诚陈大力,你怎么不吃他给你的‘仙丹’呢?”   雪娘哽咽着说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孩子......我的孩子在他们那儿......”   陆少微蹲下身,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小心!”雪娘大喊道。   陆少微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一股猛力扑倒在地,脖子被扼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彭六一脸狰狞,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恨的。他知道,肚子疼成这样,估计是活不成了,但他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濒死之人,爆发出来的力量很是吓人,陆少微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拼不过他。   雪娘不过是个弱女子,手脚吓得软面条似的,强撑着捧起酒坛子,要往彭六头上砸,彭六暂时松开了陆少微,扼住雪娘的手腕,酒坛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雪娘被他一甩,脑袋砸到桌腿上,晕头转向。   陆少微眼前还是黑的,短暂地喘了几口气,喉咙火辣辣地疼,没等他爬起来,彭六又扑上来扼住他的脖子了。   他徒劳地蹬了蹬腿,觉得今天有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心想:颜澄,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颜澄向西出发了半天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回到了寨子后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他对下的说辞是,西寨的人有阴谋,要在这儿防着他们偷袭。这儿这儿那儿那儿说了一番,下头的人都磨刀霍霍,严阵以待。   寨子里头热热闹闹的,他们在外头吹了冷风等,等出了一肚子的火。   颜澄有点紧张,他戴着陆少微给他做的面具,露出来的眼睛泛着幽微的光,像黑暗里等待捕猎时机的狼。   很快地,惊起了飞鸟的西寨土匪们摸着黑来了,被颜澄他们截了个正着。   他们就在寨门外就打了起来,长期奔袭对上原地整装的,异地偷袭对上熟知地形,任是再怎样凶悍的匪徒,也占不了上风。此时,颜澄已经不再是那个花架子的纨绔公子了,血腻在刀柄上,一个劲的打滑,差点儿握不紧。   颜澄一直留意着寨子里头的动静,见这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西寨的人溃不成军,像被砍的瓜菜一样,哭爹喊娘地退走。他吩咐了手下一声,直接带着一小队人马疾驰回寨。   他太急了,直接纵马踹开了半开的寨门,一路快马加鞭地回去。   正如陆少微所算计的那样,除了极少数几个人四散躲藏之外,其余的人,凡是和陈大力亲近的,吃过他所赠丹药的,都毒发倒地,即便没死,也无力反抗了。剩余的人,都被雪娘的迷药迷倒了,东倒西歪。   颜澄手握着刀冲进去,着急地四处寻找陆少微的身影。   他见到了倒在一旁的雪娘,见到了不住蹬腿的陆少微,还有伏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的彭六。一刹那,颜澄仿佛血都被凝住了,脑袋嗡嗡响。   不需要任何思考和犹豫,他双手持刀,狠狠地劈下去。   就在陆少微以为自己真的要死的一刹那,他突然就可以呼吸了。他被腥臭的、滚烫的血淋了一头一脸,笼罩在眼前的黑雾突然散了。他愣愣地望着没有了头颅的彭六往旁边歪去,轰然倒地,现出立在身后的颜澄。   颜澄喘着粗气,仿佛一口气跑了百八十里,他身上俱是血迹,血也溅到了面具上。   “咳咳咳咳咳——”陆少微死里逃生,蜷缩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颜澄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手一松,刀“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好了,这边的剧情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土匪窝里当大哥和大嫂(不是 第五十三章 怕   在水中游了一路,等谢燕鸿着一口气再次用尽时,他们便停了下来,静悄悄地浮出水面。他们游得并不算太远,此时,扒着岸沿往回看,能看到原本追逐他们的狄人骑兵,从原来的几十人增多到近百人,他们的马旁,跟着几只凶狠的獒犬,正在河岸边嗅来嗅去。   撵了他们一路,估计也知道他们没有后手,狄人要抓活口。   “再游远一些。”长宁轻声说。   谢燕鸿点头,长宁安慰他:“不要怕。”   “不怕,”谢燕鸿牵他的手,说道,“走吧。”   又断断续续游了大约一刻钟,两人都冷得有些受不住了,浮出水面一看,与狄人的距离并没有拉开。獒犬一路嗅闻到水边便失去了踪迹,一猜便知是入水了,狄人便一路沿水搜索。在水里游怎么能快得过马,被发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不如趁早出水。   长宁一撑岸沿出了水,回身将谢燕鸿也拉了出来,凉风一吹,冷得两人打了个激灵。   岸边立着好些胡杨木,虽不茂密,也能稍微遮掩行踪。谢燕鸿深呼吸一口,感到了风中有细细的沙砾,往西边看去,远处依稀可以见到有起伏的沙丘,高者如山,那里便是百里沙海库结沙。   “那边能否躲藏?”谢燕鸿低声问道。   长宁摇头:“沙海难行,没有向导,我也没有把握。”   两人穿行于胡杨林中,尽量与狄人将距离拉开,起码拉开到箭矢够不着的距离才好唤马。胡杨木才将将抽芽,到处是星星点点的嫩绿,马蹄声与犬吠声一直在他们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   谢燕鸿开始焦躁起来,但也只能埋头往前赶,别无他法。   长宁攥紧他的手,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很快,狄人的獒犬就会嗅闻到他们上岸的地方,踪迹无法藏匿。长宁开始觉得有些恐惧,“恐惧”于他来说很陌生,带着谢燕鸿在京城被禁军围追堵截时没有恐惧,在魏州城外命悬一线也没有恐惧。   这时候,他却有些怕了。   他们是不是不应该在关内流连,是不是应该趁着冬日里出关西行。他们是不是不应该仅凭二人之力,引来狄人的注意力。   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做错了。   谢燕鸿仿佛察觉到什么,反握长宁的手,轻声说道:“不要怕。”   长宁说道:“我将马唤来,这里树密,箭一时射不到。马一来就赶紧沿河往南跑,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马哨吹响,马儿一来,他们的行踪必定暴露无余。这时候,就是赌一把,看他们的马来得快,还是狄人来得快。   话音刚落,长宁便将大拇指与食指相对,抵住舌尖,发出一声尖利的哨声。   几乎是同时,远处正在搜索的獒犬耳朵抖动,抬头望向这边。长宁背靠着一株粗壮的胡杨树,谢燕鸿伏在他怀中,两人大气不敢出,两颗心隔着胸口,争先恐后地猛烈跳动,生怕在此时就引来了狄人注意。   谢燕鸿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不过是几息之间,他便听到了马蹄声。与此同时,远处的獒犬发狂般吠叫起来,狄人也大声吆喝着,策马过来。   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浑身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踏风而来,乌兰替它精心养护的鬃毛在风中飘扬,小乌紧随其后,它们本就松松绑着的缰绳已经散开,但它们仍旧一前一后地跑来。茂密的胡杨林也挡不住轻巧灵动的它们。   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刻,长宁一刻也不等,说了声“上马”便双手掐住谢燕鸿的腰,将他提溜到自己的马上。   谢燕鸿忙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我为什么上你的马!”   长宁没回答他,狠狠地在黑马的后臀处拍了一巴掌,黑马长嘶一声,纵跃而出。小乌已经知道要跟着了,此时也随之跃出。跃出这一下力度太猛,谢燕鸿被迫放开了长宁的手,往前猛地抱住马脖子。   谢燕鸿惊惧不已,胸中仿佛有个大洞,心直直坠入洞中。他抱着马脖子,猛然回头,正好见到长宁抽刀,双手握住刀柄,立于初春的胡杨林中,立于他与猛冲过来的狄人中间。   “不行!”谢燕鸿在颠簸的马上握住缰绳,边勒马边喊道,“停!停下来!”   谢燕鸿终于知道长宁为什么让他骑自己的马,因为这匹马根本不听他的,谢燕鸿发狠,用了死力气,马嚼子勒得黑马吐出白沫,它也压根不停。眼看着跑得越来越远,马上都要跑出胡杨林了,谢燕鸿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翻身滚下马。   初春的泥土柔软,但谢燕鸿还是被摔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抱住头,在地上猛地滚出好多圈才停下来。   他眼冒金星,差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两匹通人性的马都停下来了,小跑着过来,甩着尾巴在他身边。他拽着马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甩了甩头。这回他骑了自己的马,小乌温顺,驮着他往回跑。黑马无可奈何,甩了甩头,也跟在后头。   寡不敌众,谢燕鸿没想硬拼,他连刀都没抽出来。   远处,狄人已经驱马,将长宁围了起来,另有几骑追上来,正好与回头的谢燕鸿碰见。狄人见他自投罗网,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什么。谢燕鸿主动下马,双手摊开举起,便有一个狄人下马来,搜走他腰间的弯刀,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胁迫着他往前走。   长宁立在包围圈中,狄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箭矢刀尖全部指着他,他浑然不惧。见谢燕鸿被刀架着脖子过来,他轻合上眼,再睁眼时,眸光深沉,神色镇定,开始朝那狄人的头领不知说些什么。   谢燕鸿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懂,内心焦灼。   “他说,你是梁朝的将军,他是你的随从。”   谢燕鸿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那名狄人少年,此刻他骑在马上,正好在谢燕鸿旁边。他不仅会说话,还会说汉话,虽然有些口音,但也堪称流利。他年纪应该不大,声音嘶哑,脖子上还有谢燕鸿留下的掐痕。   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威胁般动了动,谢燕鸿感觉到了刀刃的凉意,他无心再看那少年,只专心看着长宁,试图从这些陌生的音节中听懂什么。   那少年看他一眼,满含恶意道:“将军可以活,随从不可以活。”   谢燕鸿急得上前一步,刀刃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刺痛。挟持他的敌人骂了一句,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回来。   狄人头领喊了句什么,牵狗的人将吠叫不止的獒犬牵过来。此时,谢燕鸿也顾不上别的了,朝那少年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你的随从是个勇士,北狄赞赏勇士,能活就放。”那少年说道。   什么活?怎么活?   谢燕鸿一头雾水,但他马上就懂了——长宁的长刀被拿走,扔在一边,他手上只拿着一把匕首,牵狗的人一松绳,獒犬吠叫着扑向长宁。那不是普通的狗,是狄人专门驯养用在军中的,爪牙锋利,身躯庞大,不像狗,倒像是狼。   长宁就地一滚避开,伏低身子,横执匕首,挡在身前。獒犬一击未中,也压低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目露凶光,涎液自嘴角流下,淌了一地。   两相对峙,围在旁边的另外几条狗,吠声震天,惊得几匹战马都有些不安了。   獒犬突然发难,闪电一般扑向长宁,这一回,他没有避,獒犬尖利的牙齿咬进他的小臂肌肉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匕首也直直插入獒犬体内。虽然刺中,但未曾致命,獒犬沉重的身躯将他压在地上,牙咬得更深了,几乎要将他的手臂咬穿。  长宁拼命抵住想要咬向他咽喉的狗嘴,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匕首深深地送入獒犬的身体内。   谢燕鸿觉得自己血液都要凝固了,大喊道:“长宁!”   仿佛过了许久,长宁猛一翻身,将獒犬的尸体掀翻在地。他用力太猛,獒犬沉重的尸体滚了两圈,滚到了其余狗的脚边。似乎是被同类的尸体吓住了,几条狗夹着尾巴退了两步,吠叫顿止。   长宁站起来,两手都是血,左臂是自己的血,犬齿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了几个血洞,还撕去了一小块肉,另一手是狗的血,淋淋漓漓地从顺着匕首的刀刃流到地上。   谢燕鸿看向狄人的头领,他看上去脸色阴沉,不像是想遵守承诺的样子。   死了一条狗,还有这么多条狗,就算长宁把每一条狗都杀了,生死还是掌握在这群狄人手里。信任敌人的承诺,这是最笨也最自欺欺人的行为。   谢燕鸿眼睛通红,牙关咬得太紧了,下颌都是疼的。   他猛地往架在脖子上的刀上撞,挟持他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把刀往后撤。趁此机会,谢燕鸿屈肘撞向他持刀的手臂,准确地击中了麻筋,手松刀落。瞬息之间,谢燕鸿抓住了刀,什么也顾不上,反手便挥。   刀划过旁边的马,又划过了阻挡不及的人。   马受惊吃痛,仰天长嘶,前蹄高高抬起,将马上的少年甩落在地上。   一片混乱中,谢燕鸿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跟随本能。他挥刀抵住那少年的脖子,大喊道:“不许动!”   作者有话说:   长宁:猛男恐惧 第五十四章 恒珈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谢燕鸿从被劫持者变成了劫持者,刀刃紧紧贴着那少年的脖颈,刀刃锋利,吹毛断发,有细密的血珠从刀刃与皮肤相贴处冒出来。   那少年颇感意外,但不见惊慌,仰着头,小声说道:“没有用。”   谢燕鸿冷然道:“有没有用,这不就知道了?”   刚才动手时不过是凭直觉,此时,见狄人箭矢刀尖俱都指着他,却按而不发,谢燕鸿心里渐渐有了把握。他捏着少年的双手手腕,刀架得紧紧的,扬声说道:“退后!”   这回,不需要任何人翻译,狄人俱都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着看向他们的头领。   谢燕鸿更有把握了,厉声喊道:“留下我们的东西,退后!”   狄人竟真的驱马后退,谢燕鸿小声对那少年说道:“看来你不简单。”   不多时,狄人驱马退后了好大一段距离,在远处虎视眈眈。谢燕鸿见长宁重新将长刀捡起来,斜背在身后,松了一口气,说道:“将这小子绑起来。”   闻言,长宁走过来,直接将衣服下摆撕了,一根布条绕在自己的左臂上,用牙咬着死死绑紧,将血止住,另一根布条一分为二,将那狄人少年的手和脚绑紧,将他扔到马背上。知道此时,谢燕鸿才稍微放松一些,感觉到一阵眩晕袭来。   长宁忙将他扶住,他这才发现,自己衣襟上全是血,抬手一摸,脖颈处一阵钻心的疼,那是刚才被刀划的,伤口颇深。   “没事,”谢燕鸿摇摇头,说道,“得先把他们甩掉。”   他们各自上马,狄人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此刻他们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就在眼前了——百里沙海库结沙。   “不能去,”那少年像货物般被放在马背上,硌得快吐了,大声说道,“没有向导,找死!”   但马上的两人,谁也没回答他。走进沙海,还有一线生机,不走进去,才真的是找死。果不其然,他们策马踏入无边沙海,后面的狄人都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停在了沙海的边缘,踌躇不前。   两人快马加鞭,马蹄扬起阵阵沙尘。   这是谢燕鸿人生中第一次进入沙漠,刚踏入时,触目可见还有些嫩草零星洒落在沙间,再往深处走,就毫无绿意了。放眼看去,尽是起伏的沙丘,连绵不断。幸而此时是初春,尽管天气晴好也不热。   只是风大,风掀起沙,直往人的脸上打。   谢燕鸿想到脖子上的伤口,便学着长宁,将衣服下摆撕了,绕在脖颈上。他这时候才发现,脖子上的伤口血没止住,布条一绕上去,便被血浸透了。他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长宁一直没说话,一声不吭的。   他看向长宁受了伤的左臂,扎上去的布条也是被血浸透了,有血珠洇出来,缓慢地滴在地上,没入暗黄色的沙子里。   “长宁!”谢燕鸿失声叫道,“你怎么样了!”   仿佛慢了半拍,长宁甩了甩头,勒停了马,看向他,脸色发白,目光尚算清明。“太近了,”他哑着声音说道,“得再跑远一点才能停。”   的确,得再往里走一点儿才安全。   “你的伤怎么样?头疼不疼?如果支撑不住,要和我说。”谢燕鸿担忧地道。   “没事,”长宁说道,“别怕。”   那狄人少年在马上这样颠簸着,早就吐了一回晕过去了。两人也没打算顾及他,一路快马加鞭往库结沙深处走,就这样一路不停地跑了几个时辰,举目四望,皆是无边沙海,狂风猎猎,沙石磷磷。   两人找到一处沙丘,堪堪可以避风。   谢燕鸿帮长宁把手臂上浸透了血的布条解开,长宁的脸色依旧发白,皱着眉,将伤口处的脏血挤掉,撕了干净的里衣包扎。这时候,长宁才突然发现谢燕鸿脖子上的伤口仍在流血,他捏住谢燕鸿的下巴,皱着眉查看。   那道伤口若偏离几寸,谢燕鸿可能当下就没命了。   伤口不算浅,淌了一路的血,谢燕鸿现在有点乏力。待包扎好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长宁身上。外头狂风呼号,他上下眼皮打架,抱住长宁没有受伤的右臂,喃喃道:“我好困,睡一会儿......”   话尾巴都还没落地,谢燕鸿就昏睡过去了。   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又惊醒了,外头却已经天黑了。他吓了一跳,忙去看马,那狄人少年还晕在马背上,他确认了一下,手脚还是绑好的。他又去看长宁,长宁居然也睡着了,皱着眉,歪着脑袋靠在沙丘上。   谢燕鸿轻轻拍他,他没有反应。   “长宁,醒醒......”谢燕鸿紧张了,轻轻摇了摇他。   幸好,长宁醒过来了。睁眼时,他似乎很茫然,好一会儿才对上了谢燕鸿的目光,他握紧满是血渍的匕首,轻声道:“我不该睡着的。”   “没事。”谢燕鸿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将水囊递给他,说道,“再休息一会儿。”   长宁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说道:“走吧。”   库结沙的夜晚风也一样大,比白天时冷了许多,漆黑的天幕上尽是铺洒的繁星。长宁翘首南望,慎重地看了又看,凭借星星分辨方向。他们二人共乘一骑,彼此挨着取暖,谢燕鸿抬脚踹了一下那名狄人少年。   那少年呜咽一声醒过来,谢燕鸿问道:“你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   少年略过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道:“恒珈。”   “你姓什么?姓恒?狄人有这个姓氏吗?”   少年不答,谢燕鸿也无心再问了,至于他的来历,料他也不肯讲,也作罢了。   他们走了一夜,中途歇息休整了几回,到天光乍破时,长宁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四处查看。颠簸了一夜,谢燕鸿觉得自己困倦不已,好像一直没睡醒似的,上下眼皮一直打架。他心知这是失血后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   “找什么?”谢燕鸿骑在马上问。   放眼望去,此处与他们之前所走的任何一处没有任何区别,尽是黄沙,无论长宁想要在这里找什么,他都找不着了。   长宁说:“饮马溪......若方位没错的话,我们该见到饮马溪了......”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谢燕鸿的心一沉,小声问道:“我们......迷路了?”   长宁沉默着摇了摇头,想再俯身去找,眼前一黑,晃了两下,栽倒在地。谢燕鸿吓着了,连忙下马冲过去,跪在地上,轻轻摇晃长宁的身体。长宁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醒醒......醒醒......”谢燕鸿嗓子发紧,一遍遍地叫道。   长宁依旧闭着眼,眉头紧皱,嘴唇都是白的,干燥起皮。谢燕鸿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先是检查长宁手臂上的伤口,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也没有溃烂的征兆,长宁也没有发热,应该不是伤口的缘故。   他再将缚在马鞍上的水囊拿来,拔出塞子,跪在沙地上,托着长宁的脑袋,一点点用水湿润他干燥的嘴唇,喂他喝水。   长宁咽了几口水,还是没醒,嘴唇嗫嚅梦呓,仿佛被困在了醒不过来的噩梦中。谢燕鸿附耳去听,听到他一直在喊疼。   “哪儿疼?”谢燕鸿无措地追问道,“头疼吗?还是伤口疼?”   他轻轻地揉长宁的太阳穴,不敢用力,怕适得其反。这么折腾了好一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风依旧裹挟着粗粝的沙子猛烈地刮,仿佛一个个巴掌,往人的脸上扇。长宁依旧没醒,谢燕鸿脑袋一片空白。   恒珈还挂在马上,大喊道:“别走了!在这儿等我们的人带向导来!”   他这么一喊,谢燕鸿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整个人都醒了,他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刚刚狄人将他们围起来的时候,长宁说自己是随从,谢燕鸿是大梁的将军,这固然是骗狄人的,也是为了能让谢燕鸿活命。狄军东侵,若是有将军投诚,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但他不能说两人都是将军,两个人质实在是有些多余,到时候狄人想杀谁留谁,无人可以左右。反之,一个将军一个随从,杀谁留谁,一目了然。   想到这里,谢燕鸿心中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   全然不顾恒珈用生疏的汉话一个劲儿地劝说,谢燕鸿将小乌牵来,轻轻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便知道要跪下前腿。谢燕鸿用尽全身力气,将长宁扛起来,放在马背上。   此时,谢燕鸿一人牵着两匹马,两匹马各驮了一个人。   长宁和他说过,要一路往南走。白天可以看太阳的位置辨认方向,晚上则看星辰,只要一路往南,算上休憩的时间,走出库结沙只用不到四天。谢燕鸿将两匹马的缰绳拿在手里,辨认清楚方向后,便开始走,走出去不到一刻钟,一脚踏进了湿漉漉的水里。   他惊异地蹲下查看,枯黄的草与沙之间,有一条细如手臂般大小的溪流。这应该便是长宁所说的饮马溪,只是因着风吹沙移,流沙侵蚀,溪流日渐被湮没。   他们没走错。   谢燕鸿信心更足了,正准备继续走,突然,后脑勺一阵剧痛,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眼前一阵发昏。他本就虚弱,此刻软倒在地,手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他勉力回头,见到恒珈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作者有话说:   可能是我自己没有规划好剧情,前面的双线剧情联系不够紧密,导致有的读者可能觉得副cp的剧情和主线剧情没啥关系。   因为我一直想写的都是偏群像的,副cp两个角色的成长也很重要,到后面汇合之后,可能就会懵逼,咦,他怎么成了这样,剧情怎么会这样。可能会很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   但我也很尊重大家的想法,前面的章节纯副cp剧情的我会在章节上标上。   这段逃亡剧情过后,就是汇合了,后面应该不会再有独立的副线,有的话我也会标明。   这篇文比较冷,感谢一直在追的大家,无限感谢! 第五十五章 死亦何惧   谢燕鸿很快就醒了。   他捂着脑袋坐起来,反手去摸,摸到了一手干涸的血痂,他晃了晃脑袋,并不太晕,手脚动起来也无碍,估计砸得不重。他第一时间就是回头找马,四蹄踏雪的黑马不见了,只剩下小乌围在他旁边,见他醒了,用脑袋拱了拱他大腿。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没来得及拂去满头满脸的细沙,急切地查看长宁的情况——和他被砸晕前无异,人事不省。   再看天色,约莫只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地上只留下了一截破布,断口处参差不齐,应该是恒珈趁他们俩精力不济,赶路时在马鞍上一点点磨断的。再仔细查看,谢燕鸿的心猛地往下坠。   他们的干粮,恒珈拿走了大半,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水囊,一个不见了,另一个被划了道大口子,水都流光了。恒珈估计是拿了食水躲藏起来,等他的人来救他。没有下杀手,估计还是抱着要抓活口的心思。   谢燕鸿趴在饮马溪旁,和小乌一块儿,放开了肚子,喝饱了水。   他将水囊被划开的地方扎紧,装满水之后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他先是一点点用水濡湿长宁干燥的嘴唇,慢慢地喂他喝下好几口水,幸而,长宁并未失去意识,还能吞咽。   谢燕鸿重新装好水,帮长宁把脸上沾上的细沙拂去,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救了我这么多次,现在轮到我救你了......”   也不知道长宁能不能听见,谢燕鸿用嘴唇蹭过他紧锁的眉心,不再耽搁,牵着马出发了。   谢燕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走在沙漠里。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要陷进黄沙里,一遍一遍地抬起腿、把腿从黄沙中拔出来让他费尽了力气。风本就大,风里裹着沙,往衣裳的所有缝隙里钻,每走几步,他就要“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沙。   昏迷的长宁坐在马上,整个人往前伏着马脖子,手无力地垂下,一甩一甩的。   谢燕鸿无法与他共骑,只能牵着马走。他最怕的是迷路,干粮倒是不缺,最缺的是水。   怕水不够,他都不敢喝。他数着时辰给长宁喂水,自己则不怎么喝,只有在实在渴得受不了时,才沾一沾嘴唇,杯水车薪地湿润一下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   最吓人的除了迷路,还有无边的孤寂。   放眼望去,除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敌人,荒无人烟,除了沙还是沙。谢燕鸿就这么走着,走着走着都要恍惚了,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一刻不敢停地走着,毫无其他的想法。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谢燕鸿时不时地回头看伏在马上的长宁,确认他还在,确认他还有呼吸脉搏,确认他还能咽下喂给他的水。只有这样,谢燕鸿才觉得自己能继续走下去。   他原本想自言自语说点儿话,但怕口干,最后还是作罢了。   入夜,无边沙海显得更加寂静,不知是漫天的星斗下坠化成无数沙粒,抑或是沙粒被风刮上了九天,成了天幕上的繁星。谢燕鸿开始怀疑,他们二人一马是否这片沙海亘古以来的第一批客人。   他疲惫不堪,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走路的过程中睡着过。他久违地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侯府,那里有柔软的床榻,一床一床的锦被把整张床铺得如同云朵般柔软。   月上中天时,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找了一处背风坡,浅寐了一刻钟。   背风坡只有亩许大,形似月牙,与天上悬挂的月牙互相辉映。谢燕鸿手脚并用地爬到坡顶,登高望远,沙海依旧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突然间,无边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一下一下的“空空”声,就像敲鼓,空茫雄浑。   谢燕鸿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声音也停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他又踏出一步,“空空”声再次响起,他停下来,小声问道:“有、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他,那“空空”声又停了。   “有人吗?!”   谢燕鸿崩溃地大声喊道,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以及“呼呼”的风声。他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那“空空”声仿佛在追逐他一样,急切而猛烈,响在他的耳边。他一路逃命似的跑回到坡下,牵着马就走。   那声音停了,谢燕鸿牵着马,再次回望,那月牙似的山坡依旧立在原处。   谢燕鸿跌坐在地,又扶着马腿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昏睡不醒的长宁,小声说道:“我有点儿怕......”   仿佛有点儿羞于启齿,谢燕鸿又闭嘴了,继续牵着马往前走,走出去两步仍觉得心有余悸,再次停了下来。他抓起长宁的手,摊开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长宁的手大,他的脸颊能完全窝在他的掌心里,连他掌心粗糙的刀茧都显得那么温柔。   谢燕鸿感觉自己发软的腿又有力气了。   不计日月晨昏地走着,除了分辨方向时脑袋稍微清醒一些,谢燕鸿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睡了。离开了饮马溪之后,谢燕鸿再也没有遇到过水源,他口干得难受,嘴唇上全是开裂的口子,有时候牙齿不小心碰到都会流血,小乌也是恹恹的。   因着水不够,谢燕鸿也不怎么敢吃东西,嗓子干哑得无法下咽。   按着长宁所说的,此时就该差不多到库结沙的边缘了,但谢燕鸿无论怎么看,入目的皆是黄沙。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长宁的话,又或者他一直在原地绕圈。   被划破之后的水囊本就装不了多少水,一直省着喝,此刻也见底了。   人不喝水能活多少天?谢燕鸿不知道。   他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水喂进长宁的嘴巴里,小心翼翼的,一滴也不敢浪费,最后水囊里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了。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埋头开始走,又一次从天亮走到天黑。他觉得眼前一阵发花,远处的路都看不清了。   今夜无星无月,天上尽是乌云,狂风平地而起,刮得谢燕鸿不能视物。他牵着小乌,贴着高低起伏的沙丘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摸到了石壁。他赶忙牵着马,躲进了洞开的石窟内。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长宁外公信中所讲的什贲古城,但当他从包袱中找出火石点亮的时候,才发现不是。   这里是一处破旧的佛窟,谢燕鸿触手所摸之处,皆簌簌掉下积攒不知多少年的细沙。   他将微弱的火种举高,自己的影子被投到了石窟的墙壁上。墙壁上有陈年掉色的壁画,已经失去了颜色,只依稀见到一些斑驳的残影,作为想象往日壮观景象的凭据。   正对着谢燕鸿的是一尊石雕佛像,佛像也已经残破不堪,泥塑破损,露出石胚。   石佛体态丰盈,脸相斑驳,居高临下,脚底有水波粼粼,周边薄云环绕。闪烁的火光将晃动的影子投在石佛的面相,显得它阴晴不定,不知是喜是悲。   小乌嘶叫一声,前腿跪在地上,它背上的长宁便要歪斜着摔下来,谢燕鸿忙抛下火石去扶住。小乌也疲乏不堪,勉力站起,垂着头,尾巴轻轻甩动。洞窟内一片昏暗,谢燕鸿将长宁平放在地上,脑袋捧在自己怀里。   在黑暗中,谢燕鸿伸手摸到了长宁的脸,触手有些粗糙,大概是有沙子。他一点一点抹去长宁脸上的沙,摸到了他同样干涸开裂的嘴唇,突然,他感觉长宁的嘴唇动了动。   谢燕鸿惊喜地叫道:“你醒了吗?!”   但长宁只是嘴唇细微地动了动,谢燕鸿弯腰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努力分辨他嗫嚅的内容,听到了他用含糊而嘶哑地叫自己的名字。   “小鸿......”   谢燕鸿小声回答道:“我在。”   然后长宁又安静了,再也没有一点儿声音,谢燕鸿急切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了他缓而沉的心跳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谢燕鸿抱着长宁,睡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只是刚刚合上眼睛便惊醒了,醒来时天都已经微亮,一缕晨光透过佛窟的石窗,投到了佛像的脸上。谢燕鸿望着那缕光,愣了好一会儿。他在想,见到凡人如此挣扎,慈悲的佛心里在想什么呢?   “小鸿......”   长宁仍旧紧锁着眉头,紧闭着眼,仿佛困在了醒不来的噩梦里,谢燕鸿的名字是解梦的咒语,所以他才这样一遍一遍地叫。谢燕鸿再次附耳去听,长宁干燥起皮的嘴唇磨得他耳朵一阵刺痒。   “好......好渴......”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起来,拿出水囊,拔开塞子,晃了又晃也倒不出一滴水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晕头转向,小声呢喃道。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小乌身上,从行囊里摸出了之前所用的弯刀,刀刃仍旧雪亮,泛着寒光。他将左手的衣袖撩起,毫不犹豫地在小臂上划了一刀。刀太锋利了,划开皮肤后,过了一会儿,血才迅速地涌出。   谢燕鸿将流血的手臂横在长宁的脑袋上面,让血液滴落在他的嘴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燕鸿眼前一黑,彻底地晕过去了。这几日的跋涉,让他身心俱疲,浩瀚无垠的库结沙以它的神秘惩罚了不自量力的凡人。不需要多大的风沙,仅仅是无边的孤寂,就足以让人崩溃。   脑海中的弦始终绷着,谢燕鸿短暂地醒过又晕,也不知是天又黑了还是他压根儿睁不开眼。   但是他又能看到月光投在佛像的脸上,满是悲悯。   他身边有数点火光,好似妖魅举火,围绕着他上下闪烁,灿若繁星。他似乎真的见到了妖异的鬼魅,他恐惧地闭上眼,挪动沉重的身躯,挨在长宁的手边,昏昏沉沉,不知此时是何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恍惚间,他久违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连同长宁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死亦何惧。   作者有话说:   “库结沙”取自河套平原黄河南岸的库布齐沙漠,地貌和气候之类的我在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发出奇怪声音的是库布齐沙漠中的银肯响沙湾,因为一些很科学的原因会发出声音,具体还未有定论,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末尾火光是磷火,描写来源是玄奘所写的《大唐西域记》中对戈壁荒漠莫贺延碛的描写,特别美,原句是: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时若雨。意境很玄妙,玄奘在极度缺水的环境下见到磷火,产生幻觉,妖魅既是他的想象,也是他的心魔,他战胜了心魔,坚定西行,“宁可就西而死,岂能东归而生”。   当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脑海中就想到了这一章的情节。 第五十六章 绝处逢生   谢燕鸿觉得自己仿佛沉浮在汹涌的海上,时而被抛到浪头,稍微有一些知觉,能听到狂风肆虐,马儿哀叫。时而又被压到海底,一片漆黑,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在用胡语说着什么。   谢燕鸿很着急,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难道最后还是落在狄人手里吗?   着急归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做不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到有水灌进他的嘴巴里,那一口水,有如甘泉,濡湿了他干裂的嘴唇,他近乎贪婪地喝着,喝到肚子鼓胀,总算恢复了一些意识。   谢燕鸿脑子里的那根弦始终绷着,一抬手,扼住了喂水的人的手,定睛看去,跪坐在他身侧拿着水囊的是一个胡人少年,看着和恒珈身形相似,但相貌殊为不同。恒珈虽是胡人相貌,但也能看出是胡汉通婚所生,这位少年和乌兰他们更像一些。   那位少年被他吓了一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胡语。   谢燕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不是狄人所说的胡语,更像是乌兰他们所说的羌人胡语。他喉咙嘶哑,清咳了好几声才发出声音来,嘶哑着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用生疏的汉话,磕磕巴巴地回答他:“我、我叫.......我是阿羊......”   谢燕鸿大喜过望,坐起来,说道:“你是长宁的家人!是长宁的外公叫你来的吗?我们是不是离什贲古城很近了!”   阿羊眨巴着水汪汪的绿眼睛,艰难且认真地讲了一长串,谢燕鸿听得很艰难,但绝处逢生的希望让他激动极了,不厌其烦地问和听,最后听懂了。   长宁的外公见狄人动兵,猜想中原必有异动,长宁又久久未归,知道有可能出事了,就让阿羊在什贲古城的附近查看,看能不能见到长宁的踪迹。阿羊在库结沙的边缘,见到了乌兰的四蹄踏雪黑马,知道有蹊跷,黑马有灵,带着阿羊来到了这个库结沙边缘的佛窟。   谢燕鸿大感于黑马的灵性,黑马此刻就站在小乌的旁边,两匹马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互相亲呢地拱对方的脖子。黑马的后臀上有鞭打的痕迹,料想是恒珈抢走黑马后,黑马不听他的使唤,甩下恒珈独自走了。   想到恒珈,谢燕鸿马上又想到了横在他们脑袋上的刀——狄人的追捕。   他想站起来,但腿还是一阵发软,他只好坐在地上,探身去看长宁。长宁应该也喝过水了,嘴唇湿润,只是依旧昏睡。   “他以前试过这样吗?”谢燕鸿问道。   阿羊摇摇头,说了几句胡语,马上又反应过来谢燕鸿听不懂,烦躁地挠挠头,换成汉话慢慢说道:“阿公给他扎针,扎针就好了。”   谢燕鸿这下来了力气,扶着洞壁站起来,说道:“那我们快一点。”   他们二人合力,再次将长宁架到黑马上,阿羊自己骑一匹马,谢燕鸿骑着小乌,准备离开这个佛窟。谢燕鸿打头,可是小乌却踟蹰不前,才踏出洞窟,便打着响鼻后退。   阿羊忙道:“嘘——”   谢燕鸿勒住马,努力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出些动静,却听不出来。反而是阿羊,耳朵和长宁一样的好,皱着眉头,简短地说道:“有马,还有人,很多。”   这时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沙漠,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答案呼之欲出了。   打头的谢燕鸿一停,后面的两匹马都停了,谢燕鸿回头看了一眼,伏在黑马上,毫无生气的长宁。不知道他的头疼不疼,有多疼,也不知他这样昏迷这么多天,会不会伤及根本,毕竟他这几天,一口吃的都没下肚,喝的水也不多。   库结沙这样大,若要躲开狄人,就要和他们绕圈子,凭借识途的黑马,还有阿羊,要绕开狄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需要时间。这个时间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但是,如果狄人抓住了他,那么长宁作为随从,根本没有大费周章继续搜捕的必要。   电光火石间,他就下定了决心,这中间几乎没有动摇。   他对阿羊说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长宁去什贲古城吧。”   阿羊很快就明白了,他不同意,瞪大眼,一个劲儿地摇头,但又说不清楚,只能胡汉夹杂地说,叽里咕噜的,谢燕鸿基本没听懂。   “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拖那么久。”谢燕鸿说,“没有他,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阿羊也看一眼昏迷的长宁,知道谢燕鸿说的有道理,只能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闭嘴了。谢燕鸿从自己怀中,拿出一直贴身藏着的,母亲写给他的绝笔书,交给阿羊。   “他若是醒了,就让他替我保管吧。还有小乌,你也牵走。”   除此以外,谢燕鸿身无长物,孑然一身。   但他似乎有已经拥有了许多。   他下了马,走到长宁身边,发现自己这个高度没有办法亲他的脸,只能握住他垂在一边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谢燕鸿最后看了长宁一眼,独自走进了茫茫无边的库结沙。   很奇怪的是,之前走在风沙之中,他感到孤独无助,但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却不再有一丝惶恐。他背离佛窟,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远远地便见到了狄人的人马。他们所带的獒犬,远远地便朝谢燕鸿吠叫。   谢燕鸿原地扑倒,双眼一闭,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   很快地,他就听到了人声马声狗吠声,当中,恒珈的声音是他最为熟悉的。   谢燕鸿感觉自己被绑了手脚,拎上了马。上了马想装昏都不行了,恒珈好像决心把自己吃过的苦让谢燕鸿再吃一遍,任他头朝下,在马上颠簸。谢燕鸿很快就把肚子里仅剩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彻底地晕过去了。   晕过去之前,他又想起了佛窟里那尊破旧的佛像。   他虔诚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我佛慈悲。   一个月后,狄人东侵,进犯朔州城。   洪涛山。   原本匪头陈大力坐的位子现在换人了,颜澄大马金刀地坐在上头,一只脚踩着椅子的边沿,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战况如何?”他问道。   五日前,山寨负责四处查探的小喽啰就已经报上来了,狄人携大军东侵。但他们不过是个匪寨,出面阻拦,不过螳臂当车,若要绕路去报信,也来不及了。   去探的人回道:“不敢再近了,远远在山上看,似乎打得很激烈。”   颜澄面色阴沉,朝旁边问道:“你真的不会算命吗?这天下将落于谁手?我等又将如何自处。”   陆少微说道:“我不会算,也不敢算。”   紫荆关。   副指挥使秦寒州与上官吵得唾沫横飞,几乎都要掀桌子了。他的上官,紫荆关指挥使被他气得脸都紫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藐视上官!不遵军令!就算你老子是皇帝,我也要参你一本!”   秦寒州冷笑:“我老子如果是皇帝,你朝谁参我?”   指挥使气得昏了头,被他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拍着胸膛顺气,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秦寒州说道:“朔州城已经落于敌手,那只是个开始,再往东就是大同,接着就是我们,一旦不敌,西北无险可守,魏州危矣。魏州若也失守,大梁朝就等着迁都吧。”   指挥使骂道:“就你明白,其他人都是傻子吗?狄人步步进犯,我们需得保存兵力,不然之后如何抵抗?”   秦寒州明显不服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指挥使说道:“你这么厉害,你去!你去点兵!没有我的军令,看谁敢应!”   秦寒州猛地起身,带翻了所坐的椅子,扬长而去。   魏州。   整整一个冬日,孙晔庭都留在了北方。这个冬日,有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大雪压塌了民房,狄人作乱,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数量剧增。到了开春,厚厚的积雪化了,春汛又导致河床决堤,洪涝四起。   他本打算开春便回京复命,没想到这一等,又等来了狄人东侵。   圣旨到的那日,所有魏州的官员都跪迎圣旨,孙晔庭跪在最前面,接下了那道任命他为“西北督军”的圣旨。这督军虽是武官,却不领兵,只起监督三军,参决军务的作用,就等于是皇帝放在西北诸军中的钦差。   来宣旨的内侍官与孙晔庭套近乎:“哎呀,大人好不容易该回京了,又被这军务拖住了脚。这些蛮子,开春雪化了就该呆在关外放牧才是,搅得人不得安宁......”   内侍官骄横的埋怨被传令官高声打断。   “报!狄军出朔州,进犯大同!”   内侍官大惊失色:“哎呀,这怎么......”   孙晔庭冷声朝他道:“出去。”   什贲古城。   这里本是胡人先民所居,随着库结沙范围逐渐扩大,古城风沙越来越大,先民便率众穿越沙海,逐水草丰美之地而居。随着狄人在草原上排除异己、抢占牧区、声势愈隆,各族胡民四散离开河套平原。   其中有部分,便前往什贲古城隐居起来。   此处风沙大,气候干燥,让上了年纪的独孤信有些吃不消了,他决定要离开什贲古城,往更湿润宜居的地方去,阿羊和他一块儿。   长宁与他们在古城外分别,沙漠的大风裹挟着沙子,卷动他的衣裾。   独孤信叹道:“又是春天。一年前春天将来的时候,我也送别了你。”   长宁骑在马上,昂然眺望,若有所思地说道:“不一样。那时候我一无所知,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去吧。”独孤信说道。   “驾——”   长宁猛夹马肚,策马跃入春天里。   作者有话说:   这一部分的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开始新篇章了。   写这篇文的过程真的挺煎熬的,但写到这一章的时候,各条故事线汇聚在一起,那种爽的感觉太治愈了!哭哭! 第五十七章 祭祀金人   狄人每年大祭三回,其中数五月最为隆重。   各部皆聚于王庭,立祭天金人于高台之上,祭先祖、天地及鬼神,鼓乐齐鸣,号角铮鸣。   今年殊为隆重,早早便开始准备起来了。只因自开春东进以来,已连下朔州、大同两城,周边小城更是无力抵抗。居庸关近在眼前,城头变换帝王旗,似乎指日可待。   据说,狄人王庭所在之处,祭天金人打造成袄教真神的模样,足有一人多高,真金打造,灿若朝阳。如今攻下梁朝两城,自然在这两城之内,也要大行祭祀之事,才足以显出狄人改天换日之能。   四月廿八那日,一大早,便有狄人运送补给进朔州城,当先一车,由两头白骆驼拉着,车上所载物件不小,盖有毡布,按理来说看不出什么。但夹道相迎的狄兵都知道那是祭祀所用的金人,无不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带头迎接的是斛律恒珈,他穿得隆重,从马上下来,高声感恩真神的泽被大地,感恩狄王的恩赐。   不等后面的补给一一入库,恒珈便面色阴沉地上马离开。   他如今暂居的是原本朔州通判的府邸,通判一家早就已经成了刀下亡魂了,通判的头颅如今还悬在城门上,已经让乌鸦啄得见骨。他的府邸极尽奢靡,恒珈很喜欢。恒珈与那些抱怨着汉人房子没有穹庐舒服的狄兵不同,他喜欢汉人的房子,更喜欢里头金光闪闪的精致装饰。   恒珈一路直入厅堂,府邸里基本没有人,只有几个汉人奴仆,战战兢兢地避让。   透过厅堂的后窗,恒珈见到谢燕鸿正在庭院里“舞剑”。那实在算不上是剑,恒珈不会允许他身上带任何利器,那不过是谢燕鸿随手从树上折下来的枝条,小臂长短,拿在手上挥舞,有簌簌的风声。虽不是剑,却有剑意。   一套剑法舞下来,谢燕鸿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他抬手抹了一把,将树枝插在庭院的泥土里,备着下回用。   一回头,谢燕鸿便见到了阴着脸站在那儿看的恒珈。   这祖宗又怎么了?谢燕鸿颇感头痛。   他换下了被汗濡湿的衣裳,到了书房。他在这个府邸中,足不出户,专门负责叫恒珈汉话,给他讲解兵书。他到的时候,恒珈已经坐在书案前了,气焰嚣张,腿架在桌子上,满面乌云,仿佛全天下没一样东西让他痛快。   谢燕鸿假装没看见,将案上的书翻开,说道:“今天该讲‘军形’,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他讲的这一本,正是他父亲谢韬所著的《军略》。   当初,恒珈提出要学这一本时,谢燕鸿颇感意外,没想到连狄人也知晓谢韬的威名。但当谢燕鸿答应给他讲解《军略》时,轮到恒珈意外。   “我们狄人的勇士已经踏上了你们的土地,你将兵法教给我,不就是将刀子递到我的手上吗?”   谢燕鸿回答道:“熟读兵书的人何止千万,也不见得人人都是将军。书里讲的是仁义,止戈才为武。你如果真的有这个能耐,以后能统御梁朝的疆域,学点仁义之道也不错。”   恒珈虽然汉话不好,但也不至于听不出谢燕鸿话中的嘲讽之意,但也只是一笑了之。   于是,谢燕鸿便开始给他讲了。只讲文义,不解实例,对于梁朝的城池、兵力、武将更是闭口不提,很讲分寸。这本《军略》,自他识字起,谢韬就一直给他讲的,他可谓是倒背如流,但这一回从头再讲,心中又有了新的体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单单看恒珈在书房里的表现,他也不失为一个虚心聪明的学生。但今天,恒珈是真的不痛快,他探身将谢燕鸿翻开的书盖上,“啪”的一声,用力之大,连桌案都震了。   正在这时候,女婢战战兢兢地奉茶上来。   通判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女婢,如今通判府换了主人,她还是女婢。只是这个如今掌管朔州城的北狄右大都尉斛律恒珈,年纪不大,凶名在外,听说朔州城主街青石板上的血渍,洗刷了一天一夜才干净,通判的脑袋如今还在城门上呢。   拍了谢燕鸿的书,恒珈似乎还不解气,猛地踹了一脚紫檀木书案。   本就害怕的女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大叫一声,手上的茶差点倒了,谢燕鸿眼疾手快,伸手扶住,顺手将两盏茶放在案上,安慰她:“没事。”   恒珈冷冷地朝她说道:“滚。”   女婢腿软站不起来,谢燕鸿扶了她一把,她踉踉跄跄地出去了。谢燕鸿垂眸不语,再次翻开面前的书,一页一页翻到刚才的部分,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念。   恒珈今天仿佛就是要故意找茬,说道:“你这么喜欢做好人吗?”   谢燕鸿抬头看他一眼,不说话。恒珈见他毫无波澜,心头的火更是无处发泄,继续说道:“你原本应该是个贵族吧?如今成了蛮子的俘虏、奴隶,你的命捏在我的手里。还有你的那个随从,他应该不是随从这么简单吧?他还活着吗?还是死在沙漠里了......”   谢燕鸿心中一痛,重重地将刚翻开的书又合上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身体里有一个无底的大洞,不知道心最后会落在何处。他想要爆发,也该要爆发,但最后他只是再次深吸一口气,看向恒珈,说道:“你的汉话很有长进。”   恒珈被他的漠然彻底激怒了,猛地站起来,将椅子带翻了。   谢燕鸿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你在气什么?听说祭祀的金人今日送入城了。朔州有一尊,运往大同的应该也有一尊吧。我又听说,祭祀金人越大,越能体现祭祀的隆重。该不会是朔州的这一尊,比不上大同的......”   现在驻守在大同的是恒珈的异母兄弟,斛律真。   大同是大梁的西北重镇,朔州只是个小城。与此同时,狄人东进,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居庸关,大同也是最适合谋划东进的驻扎地。这就等于,斛律真在前头建功立业,恒珈在后头做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如今又有这金人的事,狄人重祭祀,怪道恒珈要气得跳脚。   谢燕鸿说道:“左为尊,你只是个右大都尉,斛律真是什么官职,左大都尉吗?”   “住嘴!”恒珈气得脸都红了,恨恨道,“要不是你救过我的命......”   紧接着,恒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胡语,又快又急,谢燕鸿听不懂,只见恒珈眼睛里像会喷火似的,念念叨叨地拂袖而去。谢燕鸿往后瘫坐在太师椅上,长舒一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冲动了,他不应该激怒斛律恒珈的。   一连几日,恒珈都没有出现在谢燕鸿面前,大约是忙着准备祭祀。   因着祭祀所需牲畜、器皿颇多,朔州城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狄商。商人们跟在军队后面挺进,嗅准一切商机,要将狄军新打下的朔州、大同完全纳入自己的商业版图。通判府里也热闹,一下子来了好些胡姬,带着一箱一箱的乐器,说是要设宴款待商人。   胡姬中也有不同面貌的,并不完全是狄女,估计是狄人抢掠而来的各部族女子,各个美艳动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谢燕鸿一眼便认出了其中有羌女,因为她戴着和乌兰一模一样的头巾,上面有弯月形状的白色贝壳,美不胜收。她的面容同样美丽,也像乌兰一样,犹如半夜在月光下绽放的昙花,只是这花是被风刀霜剑摧残过的——美虽美,却凄艳。   入夜,正厅响起了饮宴的声音,觥筹交错,还有箜篌、胡笳的乐声,箜篌柔美清澈,胡笳浑厚深沉,是胡人的思乡之音。谢燕鸿凭窗细听,只觉得滑稽可笑——狄人侵占别人的家园,在别族妻离子散的残垣断壁之上大奏思乡之音,而他自己,明明就在自己的国土上,却犹如身处异乡,思乡之情绵绵不绝。   忽然,他在一片乐声中听到了隐约的低泣,定睛看去,白天见过的那名羌女正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树下,垂首啜泣,身子一颤一颤的,令人见之不忍。   “你怎么了?”谢燕鸿用乌兰教给他的蹩脚的羌人胡语问道。   那名羌女吓了一跳,抬首四顾才看到他。她脸上还有泪痕,说出来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你是汉人。”   谢燕鸿讪讪一笑,说道:“你认识乌兰吗?我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段时间......”   一听到“乌兰”,眼泪就从她眼睛里面涌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洁白的面庞往下流,汇聚在下巴上,又滴落在泥土里。   “我们是好朋友,”她说,“自从她和家人离开草原后,我们再没有见过,她还好吗?”   谢燕鸿正要说话,她有些惊恐地回首看向宴会中的厅堂,好似惊弓的小鸟。她匆匆说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丹木’,是羌语中‘云朵’的意思......”   话音未落,她便转头跑回去了,她脚上也缚有铃铛,和乌兰脚上的一样,跑动时声音清脆,此刻却好像镣铐。   顺着她远去的背影,谢燕鸿也看向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头仿佛宴至正酣,大家纷纷起身敬酒。胡姬翩跹舞动的影子被烛灯投到墙上,旖旎动人。   隔得不近,谢燕鸿之能依稀看见客人们的轮廓,其中一人十分高大挺拔,与其余大腹便便的胡商不同,鹤立鸡群。   谢燕鸿心中猛地一跳,他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长宁!   作者有话说:   打工好忙!存稿快没了!哭哭! 第五十八章 囚犯   谢燕鸿方落到狄人手上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其时,斛律恒珈与斛律真上头还有一位异母长兄,骁勇善战,就是由他来接管逼问谢燕鸿。谢燕鸿是随军坐在囚车里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古往今来的各种严苛刑罚,心里有些害怕,但也没那么怕。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多少边关兵力布防,说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再一个,从库结沙走出来后,他仿佛变得更加无畏了。   死亡曾经横在他的面前,如一个不可反抗的庞然大物。他意外地逃脱了死亡的掌控,远远地将它甩在后面,它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了。这时候,别的什么,都不如曾经近在咫尺的死亡可怕。   在囚车里,恒珈还偷偷给过他一些食水,劝他乖乖听话,免得吃苦。谢燕鸿都做好了受苦的准备,没想到,比折磨先来的,是一场政变。   狄人野蛮,弑父弑兄,夺其兵,妻其妻,奴其子,这类事情层出不穷,也见怪不怪。斛律恒珈的长兄,年近不惑,眼见着等不到壮年的狄王去世,便动了歪心思。   内斗当晚,犬吠马嘶,谢燕鸿见没有机会趁乱逃走,便动也不敢动,生怕被误伤。等到天将亮时,斛律真将长兄的头削下来,剩下的身体被獒犬啃食得七零八落,头颅被戳在长矛上,高高竖起,以警戒其余人的不臣之心。谢燕鸿本以为内斗会削弱狄人东侵之势,谁知狄人骁勇无畏,刀开光见血后,势头更猛,迅速拿下了朔州。   谢燕鸿这个囚徒,按理说由斛律真“继承”,但斛律真陷入了兴奋当中,一路高歌猛进,只为了在长兄死后,拔得头筹。   三个儿子去了一个,斛律恒珈也水涨船高。   但是,即便谢燕鸿不懂得狄人所说的胡语,也能看出,恒珈在他的族人当中,地位尴尬。加上他胡汉混杂的血统,还有之前曾为俘虏的经历,谢燕鸿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其中大概的故事。   谢燕鸿问他:“你的族人私下叫你的称呼是什么意思?”   恒珈问:“什么称呼?”   谢燕鸿努力地想了想,艰难地将发音学给他听:“好像是......撑黎?还是撑雷?我学不会......”   没等谢燕鸿说完,恒珈的脸霎时变了,乌云密布,冷冷地问道:“是谁在背后这样叫我?”   谢燕鸿找了找,指给他看。   当天晚上,被谢燕鸿指到的那两个人,半夜在睡梦中被划了喉咙,等被人发现的时候,血都已经流干了。狄人虽然野蛮,但军纪严明,私下不许拔刀械斗,但恒珈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怀疑他,只是没有依据。   谢燕鸿问:“那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   恒珈靠在囚车边,幽幽说道:“换成你们汉话,那就是‘婊子养的’。生我的人是个汉女,是狄王的女奴。”   有一定的出身,但又受人鄙夷和排挤,与谢燕鸿的猜想差不离。   从那天开始,谢燕鸿再也没有听到有人私下里用那个蔑称来称呼恒珈了,也再也没有狄兵敢往谢燕鸿的囚车里吐口水和小解,因为这样做的那两个人被恒珈抹了脖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谢燕鸿熟读史书,外族入侵,定要以最凌厉的手段,镇压所有反对的声音,让被侵略的种族,从身到心雌伏其下。他很怕见到朔州血流成河,但更让他感到胆寒的是,狄人攻下朔州根本没费什么劲。   这些边境小城,游离于大梁朝的严格管控之外已经太久了。朔州守军溃不成军,通判头颅悬挂示众之后,朔州基本就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谢燕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恒珈被任命为狄军中的右大都尉,留守朔州。幸而,他治军甚严,朔州城中并未出现欺压妇女的情况,谢燕鸿猜想,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但除此之外,朔州城终究是狄人的地盘了,狄商欺行霸市,狄兵抢占民房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这一些,谢燕鸿一开始并不知道。到了朔州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   走沙漠,坐囚车,这一路积压的恐惧和苦难,一下子倒卷着向他袭来,病来如山倒。他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在噩梦中喊爹娘,还喊长宁的名字。偶尔好些的时候,能做些好梦,梦见春天来了,他与颜澄一道,打马到郊外的青城斋宫,踏青游玩。   也不知自己病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手脚软得像煮过了的面条。   他一睁眼,就见到恒珈坐在他的床头,颜色浑浊的灰绿色眸子紧紧盯着他,好像在探究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你看什么......”谢燕鸿有气无力地问道。   恒珈说:“我还以为你会死。”   谢燕鸿嗤笑出声:“让你失望了。”   恒珈只笑一笑便扬长而去了。   没有请大夫来,也没有药,谢燕鸿自己在床上躺着缓过劲儿来了,便好言好语请通判府里战战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厨房熬点儿清粥,这样对付着几天,总算是好过来了。但身子还是虚,稍一行动便浑身大汗,谢燕鸿只好日日折树枝代剑,舞剑强身。   见他好了,恒珈又一言惊人:“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谢燕鸿一时语塞,又是气又是无奈,差点儿一树枝戳他脸上。谢燕鸿想了又想,反手将树枝狠狠地戳在土里,小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取你的姓名。”   恒珈点点头,说道:“你瞧,你都要杀我,我还不杀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脑子有病。   谢燕鸿懒得和他说了。   在朔州,谢燕鸿成了聋子瞎子,外头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恒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宽松,商人往来热闹,但其实守卫森严,通判府尤其是,外紧内松。在府内,谢燕鸿可以任意走动,但想要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燕鸿分外焦灼,一是为时局,二是为自己,但也无可奈何。   恒珈在府内宴请胡商,宴会的厅堂外也是守卫森严,谢燕鸿惊鸿一瞥后,整个晚上都在琢磨着怎么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长宁,但又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那个身影实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不可能认错。   但直到宴席散去,谢燕鸿都没法靠近厅堂一步。   他只能隔着窗,望着远处的厅堂乐声止了,客人散去,灯渐次熄灭,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庭院里再次见到了那个羌女——丹木。   守卫已经散去,胡姬们却仍旧在,证明宴席还会再开。谢燕鸿重新生出希望,他径直到了庭院。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胡姬们被安排暂住在后院,正在嬉闹着洗去艳丽的妆容,少了好几个人,约是被胡商看上带走了。守卫只守在出入的角门,谢燕鸿走过去,他们也不阻止。   胡姬见谢燕鸿走过来,纷纷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过来,趁守卫没留意,将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参天的树投下浓浓的阴翳,将她美丽的脸映得斑驳陆离。她记挂乌兰,频频地问他乌兰一家的境况。谢燕鸿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丹木听着听着又哭了。   谢燕鸿手足无措,身上也没有帕子什么的,丹木毫不计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脸。   她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说道:“佛祖保佑她,她运气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   丹木还问起了长宁,谢燕鸿喜出望外,忙道:“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丹木说道,“我也在那一片住过,后面我们的马儿不喜欢那里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驭烈马,一把长刀用得好,我认识他。”   谢燕鸿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既然丹木认识长宁,那长宁如果在宴席上,丹木肯定能认出来,既然没说,那就是不在。而且,斛律恒珈也是认得长宁的,长宁定不会自投罗网。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多问了一句。   丹木仔细想了想,犹豫着说道:“的确有一个人和他很像,不过我们很久不见了,不确定。再说了......应该不是......”   “为什么?”谢燕鸿追问道。   “他脸上有一道很大的疤,所以终日蒙着脸,”丹木回忆道,“而且,他说话很多,和长宁不像。”   是了,长宁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来,能多说几个字都是赏脸,怎么能扮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商人呢?他贩的货物又从何来?怎么说都说不通。   “但是,我还是想看一下。”谢燕鸿说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好不好。”   他不死心,万一呢?   “你不能进去吗?”丹木问道。   谢燕鸿摇头,说道:“不行,我是囚犯。”   丹木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她黯然地说道:“我也是,那我们都是一样的。”   等到再次举行宴会的那日,宴会的厅堂依旧守卫森严,但胡姬们所暂居的后院却没有守卫。谢燕鸿早早地就溜到了那里去,等着看丹木有什么好方法。谁知他一到,胡姬们便叽叽喳喳地将他围起来,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胡语。   他被丹木拽到镜前,忙问道:“这是干什么?”   丹木拿来一套胡姬所穿的衣裙,塞进他手里,说道:“你装扮成我们的样子就可以混进去了。”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又被围起来了。   丹木小声和他说:“我和她们说了,宴席上有你的情郎,你要偷偷去看他,大家都说要帮忙。”   谢燕鸿涨红了脸:“不、不是......”   作者有话说:   期待已久的女装普雷(不是) 第五十九章 似是而非   无论是男扮女装,抑或是女扮男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好在谢燕鸿这段时间受了折腾,瘦削了不少,裹上胡姬轻纱所制的窄袖衫,腰间钿带勒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戴上胡帽,轻纱巾将脸裹去了大半,轻薄的料子堆在肩上,模糊了肩线。   胡姬们大多高挑健美,谢燕鸿个子不算特别高大,夹杂其中,浑水摸鱼。   丹木着意给他描画了露出来的眼睛,英气勃发又不失女子温柔,很动人的一双眼。幸而他还有一对耳洞,戴上红宝耳坠,红光映在脸颊上,像足了脸生红晕,不饮自醉,又更像了三分。   天擦黑,庭院里的灯渐次亮起,宴会开始了。   谢燕鸿混在胡姬们当中,低着头弓着背,小步走进厅堂里,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厅堂中,斛律恒珈高坐上首,他和谢燕鸿刚见面时完全变了个样,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了,长高了许多,野心和机谋让他浑浊的绿眼闪着慑人的光。   从关外蜂拥而至的胡商分坐两边,其中还有汉人,无不笑容可掬,推杯换盏,大啖酒肉,好不热闹。   宴会才刚开场,丹木在厅堂正中央,曲颈琵琶被她抱在怀中,只见她涂着艳红蔻丹的十指飞快拨弦,乐声轻灵,如珠落玉盘。随着乐声响起,数名胡姬围绕着她,回旋起舞,腰如柔柳。她们所戴的胡帽遍织花纹,缀满珠宝,帽顶缀有铃铛,响声清脆,应和琵琶。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若非谢燕鸿心事重重,万分紧张,也要沉醉其中了。他站在侍立一旁的胡姬当中,借着她们的掩护缩在角落,将座中宾客一一看去,很快就找到了。   右手边下首第三位,坐着一名高大的男子,着羌人褐袍,身上多有配饰,腰间有钿带,项上有项圈,手腕上有响镯,头发编成数条辫子,垂在脑后,发辫上串有金珠,一副腰缠万贯的胡商模样。加上他脸上蒙有脸巾,手持酒盏歪坐着,目光追随翩跹起舞的胡姬,谢燕鸿不敢认。   谢燕鸿想再细看,又不敢多看,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厅堂内灯烛并不多,昏暗矇昧,胡姬们回旋舞动,影子也随之舞动,映得人脸上光影陆离。   谢燕鸿一边看,一边觉得自己是白来一趟了。即便身形再像,这人也不可能是长宁。   长宁哪儿来的银钱这样穿金戴银地行商?若是有,一开始入京时也不至于是那个风尘仆仆的样子。加之,长宁习武,身子板正,谢燕鸿就从没见他这样子歪坐过。左看右看也不似故人,谢燕鸿心内叹了口气,准备找机会开溜了。   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那人似有所觉,猛地朝转头看来。谢燕鸿的心猛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缩在胡姬们当中。明明他已经隐于众人当中了,他还是觉得那锐利的目光长时间流连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生怕引起注意,他这回是更想走了,只是没等他找到机会,琵琶曲停了,起舞的胡姬也停下来了。   斛律恒珈用胡语高声说了几句,大意是让客人们吃好喝好,酒肉流水似地奉上来,连边地少见的瓜果也有不少,侍立的胡姬们如蝴蝶般分坐到宾客身侧劝酒,柔缓清澈的箜篌声响起,宴会正式开始了。   谢燕鸿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站在他身旁的胡姬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谢燕鸿看过去,她便将自己手上捧着的喝空了的酒瓶酒盏全给了他。谢燕鸿明白了,这是让他大大方方地捧着东西出去。宾客身后有个小门,酒食皆从那里进出,谢燕鸿可以从那儿走。   谢燕鸿松了口气,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趁众人饮酒谈笑,悄悄地顺着墙根往小门走去。   忽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下,差点儿害他把手上的东西摔了。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是有个胡商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作势往前,胡商的手也不松。   这人似乎有些微醺了,满面的大胡子也掩盖不了红晕,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谢燕鸿也听不太懂。谢燕鸿只好朝他笑笑,给他看自己手上的酒瓶酒盏,示意自己是有活儿的,没空理他。   那胡商仍旧不松手,声音也高起来了,席中虽然欢歌笑语,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频频看过来。谢燕鸿恨不得将他一脚踹翻,但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动,他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就势在这胡商身边落座。   这下,不需要听懂胡语,也知道这胡商想要做什么了。   谢燕鸿给他倒了杯酒,他的手便抓到谢燕鸿手上。谢燕鸿深吸一口气,抽出手来,脑子飞快地转,想着脱身之法。谁料到,酒意上头,旁边的人越挨越近,酒杯递到谢燕鸿嘴边,非要他也喝。   谢燕鸿生怕蒙面的纱巾掉下来了,又是急又是气,躲避间将胡商手上的酒杯碰掉了,撒了那胡商一身。胡商见他频频推拒不识抬举,脸涨得通红,拍桌就起,座中众人皆侧目看来,谢燕鸿连忙起身后退,低着头,做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   正在此时,隔了两桌开外的蒙脸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谢燕鸿身后,一把将他拽了过去。谢燕鸿没站稳,差点摔倒,被他托住手肘扶住。   众人看来便像是两人对峙争美,斛律恒珈也看过来了,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有胡姬盘坐在他脚边,给他斟酒,他满饮一杯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两句和稀泥的话。   谢燕鸿不敢抬头,生怕被恒珈识破,心快要跳出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这人怎么能不是长宁呢?   即便他的身形打扮再怎样改变,仅凭手心搁着衣衫传来的温度,谢燕鸿也能认得。   一旦发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谢燕鸿的心马上就定了。他装作怯弱惶恐的样子,侧身藏在长宁身后。长宁高大,气势慑人,仅凭座次来看,恐怕他在这宴席上也分量不轻,那胡商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谢燕鸿想趁机溜走了,谁知道长宁却不放开他,径自揽着他,将他拉到自己的位置。   席中并未给胡姬们设座,她们是宴席中靓丽的风景,但在主宾心中,也不过如同一味佳肴,又或者一樽美丽的花瓶,一个精致的酒盏——放着好看,打碎了可惜,但终究不过是赏玩之物。   她们有的盘坐在地上,胡床矮桌皆不高,她们正好探身添酒,挨在客人脚边,像乖顺的猫儿。她们中也有一些紧挨着客人而坐,靠在客人怀中,劝酒劝食,巧笑嫣然。   谢燕鸿看得很不是滋味。   他从前在京中,身份使然,即便进了桃花洞宴饮玩乐,列席的都是雅客,听的都是雅乐,歌姬舞伎也尽是风流人物,被贵公子们追捧着。就像玉脂,是桃花洞众姝中的头位,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想和她对饮一杯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谢燕鸿突然意识到,众人追捧的花魁,与此刻劝酒的胡姬,都是一样的。   他一时失神,冷不丁地被长宁捏住手腕,拽到自己身上。谢燕鸿惊慌间,圈住他的脖子,侧坐在他膝上。此时,众人酣宴,他们这样的姿势,倒也不出格。   谢燕鸿心里笃定了八分,这人就是长宁,但不知为何,他又感觉到陌生不安。   长宁将手揽在他腰上,箍得极紧。他抬头看去,两人皆蒙了大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长宁琥珀色的瞳仁一如既往,深邃慑人,如今添了一丝酒气,却不减锐利,紧紧盯着谢燕鸿,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谢燕鸿被他盯得心慌,慌忙低头,耳边戴着的红宝耳坠,甩在他脸颊上,映着烛火,流光溢彩。他不惯戴耳坠,耳垂被扯得通红,钝钝地疼。   长宁抬手,将他的红宝耳坠摘了下来。   谢燕鸿耳朵顿时一轻,舒服多了。正要小声道谢时,耳垂又是一热。长宁用食指拇指捏住了他泛红的耳垂,不住地揉搓,由轻到重。他从前也这么干过,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可不是在私底下,胡姬们出于关心,都在暗暗看他,生怕他吃亏了,他更是不好意思。长宁的大腿硬邦邦的,硌得他屁股疼,直想跳起来,挖个地洞钻进去。   奈何长宁不放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手臂横在他腰间,松也不松。谢燕鸿耳垂发烫,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抬手推长宁的胸膛,想要隔开他的手,动作间,他脸上的轻纱面巾被长宁袍子上挂着的金饰勾住了,扯落下来。   谢燕鸿只觉得脸上一凉,吓得把脸埋到长宁胸膛里,生怕被人瞧见了。   左右两桌的客人留意到了,大声笑谈调侃,谢燕鸿更不敢抬头了。长宁边应答如流,边将手扶到他后脑勺上,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顺着后脑摸到脖颈耳朵,将他另一只耳坠也摘下来,轻揉他的耳朵。   谢燕鸿顺势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得更严实了,装醉。   说话间,长宁的胸膛不住震颤,谢燕鸿竖起耳朵听着,能听懂一些,像是在随口聊些行商的事。   长宁居然毫不露怯,半听半说,谈笑风生。   谢燕鸿从未见过他这样,越发觉得陌生,手绕到长宁的后脖子,轻轻挠了挠,示意他赶紧停了。   长宁话音一顿,随后非但不停反而聊得更起劲了,手扶到谢燕鸿后腰上,开始掐他的腰。   谢燕鸿气得咬牙,心道,这人怎么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我的存稿彻底地空了!目前就是裸奔!   前几天出差去了,忙到飞起,所以昨天没更。   我自己目前对这个更新是忧心忡忡!   但是一定会认真写完的QAQ 第六十章 近乡情怯   “快走。”谢燕鸿假作埋头状,附耳到长宁耳边催道。长宁不为所动,谢燕鸿咬牙切齿地又道:“快点儿,别玩了,做什么呢?”   谢燕鸿动了真怒,长宁不再掐他的腰,把手放到他膝弯下,似乎想直接将他抱起来。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波折又起,斛律恒珈端着酒盏就过来了。长宁只好再次坐下,谢燕鸿倒吸一口气,把脸埋得更严实了,装醉。   这些日子以来着意去听去学,谢燕鸿算是能听懂了部分狄语。   斛律恒珈似乎在与长宁商量牛羊牲畜数目,长宁松松搂住装醉的谢燕鸿,漫不经心地对答。谢燕鸿竖着耳朵听,心中暗暗算数,发现他们所谈的数量不少,不禁担心起来,长宁真的有这么多的牛羊能卖给恒珈吗?   说着说着,恒珈停下来了,谢燕鸿不能抬头去看,只听到了衣料窸窣、酒盏碰撞之声,猜是他和长宁对饮了一杯,之后又是无言,谢燕鸿能感受到灼人的目光在自己后背流连,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浑身僵硬。   长宁倒是镇定,应和着乐声轻轻哼着歌儿,手指绕着谢燕鸿的头发梢,一圈一圈的。   突然,恒珈说道:“这个人我是不是见过。”   谢燕鸿心脏一缩,揽在长宁后脖子的手一下抓紧,他突然意识到,恒珈这句话是用汉话讲的,他连忙揪了揪长宁的袍子后领。长宁揽住他的手也突然绷紧,随即慢慢放松下来,慢吞吞地、带着醉意,用狄语回答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恒珈眼睛眯起来,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含糊敷衍过去了。   谢燕鸿担心自己露馅,想走的心更急切了,但此时若走得急,便显得心虚。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一更天,三更宴毕,到时候,胡姬们纷纷回到后院,胡商们则要出府。也有少数被青睐的胡姬会跟随胡商们离开,但那都是少数。   谢燕鸿也动过心思,想着能不能收买哪位胡商将他带出去,但最后还是作罢。一是他没有银钱财物可以邀买人心,商人重利,谁平白无故得罪斛律恒珈帮一个汉人。二是通判府守卫外紧内松,丹木细细告诉过他,进出府的车驾都一一查过的。   即便真的能出去,朔州如今是狄人的大后方,恒珈把朔州管得铁桶似的,生怕出一点儿岔子,能出府也难出城。   各种想法在谢燕鸿脑内转了又转,当务之急,就是赶紧离开恒珈的视线,与长宁好好说几句话,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脱身之法,然后还得赶在宴会结束之前,及时回到房内,防着斛律恒珈来查看。   豁出去算了。   谢燕鸿一咬牙,掐着嗓子哼哼了两声,仿佛酣醉方醒。他搂紧了长宁的脖子,整个人坐直了,脸拱到长宁的耳根颈窝处,仿佛在缠人地索取亲吻。与此同时,他的手直接从长宁的衣襟伸进去,将他的袍子领口都扯开了,露出小半块蜜色的胸膛。   长宁的脖子上空荡荡的,缠金线的百索不在,鱼形玉佩也不在。   谢燕鸿心中怅然若失,但他一时也顾不上想别的了,用尽了浑身解数扮演热情奔放的胡姬。他一直埋着脑袋,双手也没露出来,全部从长宁松开的衣襟伸进去了,贴着他的皮肤从胸膛顺着窄腰绕到后背,摸到了他后背上凹凸不平的旧疤。   长宁捏住他的小臂,从袖口顺着手臂往里摩挲,托住他的手肘,不许他再乱动了。他搂着怀中使坏的人,沉声笑了,笑得胸膛都在震,与恒珈笑着调侃了几句。   美人急色,木头才能坐怀不乱,此时离席就再合理不过了。长宁将谢燕鸿一把横抱起来,大步就要往外走。   斛律恒珈生性多疑,方才惊鸿一瞥,疑心难消。但此时不是得罪商人的时候,祭祀要紧,他不能出差错。他想了想,伸手将长宁拦了拦,笑道:“厅堂后面就有地方,何必走远。”   既然都急色了,舍近求远怎么想都不合理。   谢燕鸿心中暗骂恒珈刁钻,长宁从善如流,顺着恒珈所指的地方,坦然地抱着谢燕鸿去了。   宴席的鼓乐声、说笑声一下子被抛在身后。庭院的虫鸣声、潺潺流水声,一下子就入了耳。谢燕鸿不敢抬头,只敢偷偷从余光去看,恒珈所指的地方不过是厅堂后头的内室,原主人充作外书房,如今摆上了凉床,挂上了幔帐,陈设简陋,权当主客暂时休憩之所。   长宁手上不得空,抬腿将门一下踢开,进去后先将谢燕鸿放在凉床上,回头便警惕地往外看了看,将门掩上。他回头时,谢燕鸿已经站起来,将头上的帽子、围在头颈上的纱巾全摘了,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   丹木替他认真地描了眉眼,画了嘴唇。但无论再如何描画,也不能将男子完全装扮成女郎。谢燕鸿露出来的脸,雌雄莫辨,英气勃发但又平添三分柔和旖旎,在灯烛之下愈发好看。   “你......”谢燕鸿喉咙干涩,艰难地说道,“过来,让我看看。”   长宁没说话,驯顺地走近,微微低下头。谢燕鸿一时紧张,近乡情更怯,垂着眼不敢直视,双手抬起,轻轻地摸到了长宁结成小辫的头发,又摸上了他的额头,接着是轮廓锋利的眉骨,他的眼睛还是一如往昔,琥珀色的瞳仁如醇酒般醉人,只是目光沉沉,不知他在想什么。   谢燕鸿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小声说道:“你别这样看我,我心跳得厉害。”   长宁的眼睫在谢燕鸿掌心轻轻扇过,他闭上了眼,谢燕鸿将手挪开,隔着蒙面的布巾摸上了他的脸。谢燕鸿小声问道:“你脸上留疤了吗?怎么弄的?”   不等长宁回答,他又问:“疼不疼?我能不能看看?”   说罢,他便轻轻揭开了长宁蒙面的布巾,尽管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是被吓了一跳,长宁的脸颊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疤痕,像是烧伤,凹凸不平,显得他面目狰狞,不似善类。谢燕鸿倒吸一口气,正要上手去摸,长宁抬手扼住他的手腕。   “嘘,”他说,“有人。”   话音刚落,门便被轻轻敲响,丹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来给客人送酒。”   长宁将面巾重新蒙上,谢燕鸿上前去,将门推开一条小缝,外头只有丹木一人。丹木见了他,松了口气,问道:“没有事吧。”   谢燕鸿忙开门将她放进来,不等她问,便急忙道:“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怕穿帮了。”   “斛律恒珈认得我,我去另叫一个人来。”   丹木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不多会儿便带了另一个高挑的胡姬来,她与谢燕鸿身高相仿,能蒙混过关。谢燕鸿感激不尽,两人分别避在大围屏后,将外衫外裤相互调换过来,如此一番下来,回头斛律恒珈来看,也找不出证据来。   “我得赶紧回去了。”谢燕鸿说。   长宁跟在他后面,说:“我同你回去,送到了再回来。”   谢燕鸿看看天色,此时还不到二更,宴会热闹,恒珈一心要和胡商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时还分不开身,便点了点头。他绕着办宴的厅堂好几天了,一直盯着这儿,对守卫的情况比较清楚,便当先走在前边带路,长宁默不作声地殿后。   通判府人极少,守卫基本只在恒珈出现的地方出现,汉人仆从们生怕触了恒珈的霉头,总是躲得远远的,有吩咐了才现身。整个通判府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他们两人轻轻的脚步声。   突然,从庭院的树丛里窜出来一只野猫,谢燕鸿顿了顿,往后撞在长宁身上。   谢燕鸿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是只野猫罢了......突然窜出来......我......”   没等他说完,长宁便抓起他的手,宽厚的手掌还是谢燕鸿熟悉的温度,连掌心的厚茧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定了一些,接下来的一路,两人的手都没松。   很快的,谢燕鸿所住的偏厢就在眼前了。   谢燕鸿将他引进去后,便说道:“今日不是说话的时机,你快回去吧,稳住斛律恒珈才是最要紧的。过几日再找时机见面。”   他怕自己舍不得,也不再去看长宁,赶紧换了衣裳洗了脸,旋身出来的时候,见长宁还抱着手倚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再见到长宁,谢燕鸿始终觉得如坠梦中,长宁好像还是那个长宁,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这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在做梦。   二更鼓声远远传来,谢燕鸿愣愣地盯着长宁沉默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鼻头一酸。他吸了吸鼻子,连忙说道:“已经过了二更了,你快回去吧。”   长宁转过来看他,长久地看他,看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道:“你好像瘦了些。”   何止是“好像”,谢燕鸿大病初愈时,都差点被铜镜里映出来的自己吓到了,消瘦憔悴,最近这旬日来才算好些。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发现长宁还在盯着自己,好像没见过自己似的,又好像在仔细掂量,他是不是真的消瘦了,到底哪里消瘦了。   “别看了,”谢燕鸿恼道,“快回去。”   长宁没听见似的,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上了谢燕鸿的脸,摸过他的眼角眉梢和鼻尖嘴角,就像不久前谢燕鸿抚摸他时一样。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谢燕鸿的脸,谢燕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又舍不得隔开他的手。   “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吗?”谢燕鸿小声问道。   回答谢燕鸿的是长宁的沉默,谢燕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生怕从里面看出一丝丝陌生,哪怕是一丝丝,都会提醒自己,这或许只是个梦。   长宁的手指轻轻擦过谢燕鸿的唇珠,谢燕鸿眷恋他的温度,下意识地挽留他一触即分的指腹,双唇轻轻含住他的拇指。长宁便用拇指揉他的嘴唇,现出掩藏在唇后微张的齿列,还有藏得更深的舌尖。   谢燕鸿脸上发烫,但又有点儿想哭,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和他设想过千万遍的重逢不一样。   他们不过分别了月余,不知为何,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久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长宁又凑近了一些,好像想要再看得真切一些似的。   突然间,被闩上的门被猛地推了一下,吓得谢燕鸿一激灵,他连忙将长宁推开,慌忙道:“先躲起来!”   作者有话说:   没毁容,假的。   长宁目前脑子刚刚治好,没太清醒,大家见谅。 第六十一章 祭礼   长宁被推得一愣,如梦初醒,面色阴沉。   他的袍子早在刚才宴席上胡闹的时候便乱了,衣襟半敞着,胸膛赤裸,连同他的胡族打扮,与他的异族相貌,衬得他格外健硕疏狂。   谢燕鸿却无闲心欣赏,他左看右看,急急忙忙地将他塞进床底下,利索地一脚将他的衣角也踢进去,草草扫了一眼,见没什么破绽了,才敢将闩上的门打开,站在外头的果不其然就是斛律恒珈。   恒珈一步跨进来,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笑眯眯地说道:“怎么将门闩上了?”   谢燕鸿镇定自若,毫不示弱地顶回去:“不然呢?等着你来杀我吗?”   “我不会杀你的,”恒珈说,“你知道的,你救过我。”   他一边说,一边在房内四处逡巡,好像非要找出谢燕鸿的什么破绽来。谢燕鸿就倚在桌边,径自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反唇相讥:“你若是要报救命之恩,何不将我放走呢?”   闻言,斛律恒珈停住脚步,问道:“我放你走,你去哪儿?”   谢燕鸿只觉得滑稽,天下之大,他哪里不能去。   恒珈见他不屑,便接着说道:“回中原?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在紫荆关,你是逃出去的吧。出关?你的家也不在关外。狄人铁骑,很快就要踏遍关内关外了,你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谢燕鸿一时语塞,还真被恒珈说对了。   他是被故土驱逐的人,就在一个月前,他以为自己跟着长宁到关外,就能把他乡作为新的故土,谁知波折频频,兜兜转转,又走了回头路。   见他沉默不语,恒珈知道自己戳中了痛处,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他说:“你会打仗我知道,你讲兵书史书也讲得很好。既然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谢燕鸿问。   斛律恒珈有意卖弄,将谢燕鸿前些时候讲给他听的故事,又说了一遍:“李朝独孤信,阵前被十二道羽檄急急召回,梁朝开国功臣谢韬,满门抄斩。不都是因为他们跟随昏君吗?你跟着我,一定不会和他们一样......”   谢燕鸿心中一痛,冷冷说道:“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恒珈被他拂了面子,脸色沉下来,说道:“你说,如果我押着你到阵前走一圈,你还能回去吗?”   谢燕鸿猛地站起来,差点掀翻了茶盏,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回吧,我送你出去。”   说罢,他窝着一肚子火,也不管恒珈想不想走,将门敞开便请他出去。恒珈见他油盐不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燕鸿连忙绕回到内室,蹲下身看床底下,那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长宁的影子。   纵然他心里知道,长宁需得即刻赶回去,但也不免失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呆来,愣了好一会儿,又趴着伸手去够床底,摸来摸去,总算摸到了除了灰尘意外的其他东西——那是一粒闪着亮光的金珠,还不到指甲盖一半大,应该是从长宁发辫上掉下来的。   谢燕鸿将这一粒小小的金珠握紧在掌心,感觉到它硌进了肉里,一阵钝疼。   应该不是做梦吧,他想到。   那日晚上,谢燕鸿做了一晚上的梦,什么样的梦都有,光怪陆离。   他梦到了热气腾腾的汤泉,梦见了他和长宁肉贴着肉,体温比汤泉还要烫热,长宁在他耳边说了很多很多,比长宁以往加起来的所有话都要多,但他一句都听不清,越是想听越是听不见。   他又梦见了在魏州城外,雪大如鹅毛,一片片雪花重如泰山,压在他身上。长宁骑着马在雪中越走越远,怎么叫都叫不住。转瞬之间,埋着他半条腿的从冰冷的雪花变成了滚烫的黄沙,血从他划伤的手臂上不住地往下流,长宁面如死灰,怎么叫都叫不醒。   谢燕鸿几乎是惊叫着醒过来的,醒来时满身的冷汗,手止不住地发抖。   通判府里,胡姬们正在收拾细软从角门东离开,谢燕鸿避着守卫的视线,躲在树后,丹木见到了,跑到他面前,借着假山石的遮掩,和他匆匆说了几句。   “昨夜没有事,斛律恒珈来的时候,长宁已经回来了,”丹木说道,“五日后便是狄人的五月祭,不再办宴了,我们要走了。”   谢燕鸿忙问道:“你们去哪里?”   丹木说道:“还能去哪里,不过是从一个宴会到下一个宴会。”   谢燕鸿沉默了,话都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   丹木又说道:“长宁让我给你传话,乱起来的时候,往朔州城南走。”   什么时候会乱起来?他又怎么走?谢燕鸿一头雾水,但再多的丹木也不知道了,长宁估计也防着她会泄漏,说一半藏一半,似乎笃定谢燕鸿能猜得准。远处,其他胡姬在偷偷招呼丹木,让她快回来。丹木抓住谢燕鸿的手,说道:“如果你能走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带我走吧,我想回到草原上......”   说到底,丹木豁出去帮了谢燕鸿这么多,也是为了一线生机,谢燕鸿是她眼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谢燕鸿很想答应她,但他自己自身都难保,今日不知明日事,又如何能轻易许下承诺呢?   丹木凄然一笑,说道:“没事,我知道很难,如果你再见到乌兰,告诉她,我很想念她。春天鸢尾花开时,把最漂亮的那一朵留给我......”   谢燕鸿反握住她将要松开的手,郑重地答应她:“我答应你。”   丹木朝他点点头,回身跑走了。   很快地,便是狄人们隆重的五月祭,到处都响起羯鼓与箜篌,街头巷尾装饰着鲜花,大批的牛羊牲畜被赶入城内,祭祀的金人立在高台上。这一尊是铜造的,虽非真金,但在春末的阳光下,依旧璀璨夺目。   在狄人的王庭,祭祀金人要立在林木之间,城内没有林木,狄人便四处折来绿枝,插在高台之上,拱卫着顶天立地的金人。绿枝上还缠绕上了盛放的鲜花,外头堆放着许多牛羊的头颅,苍蝇蚊虫成群伏于其上,挥之不去。   狄人们直把朔州当作了故土,用祭祀的喜庆庄重强行洗去朔州城本来的颜色。   斛律恒珈是主祭,打扮隆重。左衽衣袍,颜色鲜艳,披金戴玉,连帽子上也是金玉打造的缀饰。腰间佩的弯刀同样华丽异常,刀柄刀鞘上,也镶满了金玉贝壳。他也似长宁那样,发辫里编入珠子,除了金珠、玉珠,还有绿松石、碧玺石。他的相貌大约随了他温柔似水的汉人母亲,但又有经鲜血战火洗练过的凶狠,打扮起来越发显得阴鸷而危险。   他说:“你随我一起去看看,看看我们这些蛮子的祭礼。”   谢燕鸿向来觉得他别扭得惊人,既自傲又自卑,自傲于自己的狠辣多智,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他既不屑于汉人的迂腐重礼,又嘲弄胡人的野蛮嗜血。   恒珈甩给谢燕鸿一身狄人的袍子,说道:“换上吧,不然太显眼了。”   谢燕鸿这会儿也不拘泥于小节了,沉默着换上。他这几日想来想去,恒珈把朔州城管得铁桶一般,入夜宵禁,无令行走者杀,白日也城门紧闭,有令在身才能开门进出,违者也杀。最有可能乱起来的,就是祭礼了。   谁知道,恒珈竟然也让他去看。才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简直顺利得谢燕鸿不敢相信,但他不肯放弃这难得的希望,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仿佛一个沉默的侍者,跟随在恒珈身后,出了多日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通判府。   狄人于黄昏时分行祭礼。   最后一丝夕阳映在天边,高高伫立的金人沐浴在残阳里,璀璨夺目,简直让人不敢直视。赤裸着上半身的狄族勇士,抡圆了肌肉遒劲的胳膊,一下一下敲响羯鼓。如战鼓一般,一声声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头上。   有面容肃穆的狄人,用碗舀起新鲜的乳酪,浇在拱卫金人的绿枝上,一头一头的牛羊被牵到高台之下,等待被宰杀献祭。恒珈肃然立在高处,等太阳完全落下,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的时候,他就会宣布祭祀开始。   狄人士兵阵列在高台四周,热切地看着高台上的金人。   谢燕鸿立在恒珈身后,心头惴惴不安,但却不敢显露出来。祭祀隆重,长宁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保证他们俩都全身而退呢?   他不动声色地在底下的人堆中寻找长宁的身影。   黑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阳光全部赶走,当阴霾降临的时候,恒珈振臂高呼,狄人高举火把,点亮高台四周足有一人多高的篝火。他们信奉袄教,崇火,当火焰熊熊升起,接替阳光驱散黑暗时,欢呼声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鼓声越来越急。   就在此时,高台底下的牲畜群突然乱了起来。   本该引颈就戮的牛羊马骆驼,不安地嘶叫,挣脱束缚,左冲右突,引发阵阵惊叫。有一匹受惊的马,扬起前蹄,牵它的马夫吓得连忙倒退,吹起了尖锐的马哨,马却全然听不见似的,高扬的前蹄无意踹倒了其中一丛篝火,火星四溅。   一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谢燕鸿眼尖地在人群中见到了长宁。   作者有话说:   狄族的祭祀风俗衣饰等是以匈奴为原型瞎编的。   工作日的更新可能都会晚一点,打工人哭哭 第六十二章 关山难越   倒下的篝火将左近的草垛烧着了,火光冲天。   场面越是混乱,谢燕鸿越是开心。再去看时,长宁的身影又消失在人群中了。他心中稍定,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斛律恒珈面色阴沉,有兵卒迅速拱卫在他身侧。   谢燕鸿一点点地试探着往后退,想要趁乱溜到人潮中去。   突然,手腕上一紧,原来是恒珈准确地扼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要甩开,恒珈的力气却大,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说道:“想要趁乱跑是吗?”   谢燕鸿正要否认,只见恒珈解下腰间悬着的号角,那是牛角制成的,通体黑亮,镶金嵌宝,漂亮极了。恒珈将号角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吹响,雄浑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随即,便有狄兵从街巷中潮水般涌出,将骚乱的人群与牲畜围了起来。   谢燕鸿心中一沉,看向一脸得色的恒珈。   “很失望吧。”他说道。   怪不得那日宴席后,他没有再追问,怪不得今日大祭允许自己出府,原来他早有准备,要用谢燕鸿当饵,引出潜入朔州城的人。   谢燕鸿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往人群中看。   就在骚乱逐渐平息之时,城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响,众人皆翘首南望,只见那头火光冲天,映红了刚刚暗下来的天。   这是恒珈没有料到的,这回轮到他咬牙切齿了。   “你是什么来头?为了救你,这么大的阵仗?”他恨恨地说道。   谢燕鸿也没明白,长宁怎么能凭一己之力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另一声爆响如惊雷似的平地而起,谢燕鸿趁机猛地将恒珈的手甩开。这一声响比方才的声音更大,震得瓦砾簌簌往下掉。   刚刚被篝火点着的草垛还没熄灭,风助火势,越烧越旺。   突然间,有冷箭从远处射来,“嗖”的一声,谢燕鸿身边的一名狄兵应声而倒。紧接着又是数箭,恒珈眼尖,指着不远处的房顶,用胡语喝道:“那里!”   谢燕鸿只瞥见房顶那里有着黑衣的人影一闪而过,来不及细看,趁着乱,他如同一尾入水的鱼,就地一滚,钻到堆满牲畜的祭桌下,又从另一边蹿出去,等恒珈指挥护卫朝那头发箭后再回头,谢燕鸿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阴沉着脸,发令道:“封城!”   瓮中捉鳖,难不成谢燕鸿还能爬着城墙翻出去?   谢燕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即便从恒珈身边逃开了,他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长宁在哪里,只能谨记着丹木转达给他的话——往南边跑。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只有赶往那头灭火的狄兵,谢燕鸿边跑边捡起落在地上的破布,把自己的头脸挡起来,躲开大路,只钻小巷。   一阵慌乱间,谢燕鸿被一把拉住,身后响起了长宁的声音:“往这边。”   谢燕鸿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什么话也来不及说,闷头往前跑。远远就能看见城门处乌央乌央都是狄人,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城门也紧闭着。   “怎么办?”谢燕鸿着急地问道。   长宁沉声说道:“从水关出。”   桑干河从朔州城流过,护城河便从桑干河引水,城墙上开水门,引护城河水而入,以铁水栅拦挡,水门两旁的水下有水关,条石砌筑,上下启闭,控制水流。这两处地方,如同城门,启闭的开关处都是需要严防死守的,而且启闭都需要时间,要从这儿出,谈何容易?   但长宁说得笃定,谢燕鸿向来是信任他的,也不再多问,两人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顺着河道往水关处游。   在水中游动时,谢燕鸿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次泅水。那时开春雪化,雪水冰凉,如今已近春末,水不再冰凉刺骨,柔和地涤尽他身上的尘埃。   长宁带着他,游得飞快,水关就在前方,条石密密筑成,依稀可见。待到游近了,谢燕鸿才惊愕地发现,其中一块条石已经崩裂,崩口正好容一人挤过。顺着水流,长宁轻轻推了谢燕鸿一把,让他从崩口处游出。   游过崩口时,谢燕鸿摸了一把,崩裂处触手圆滑,应该不是最近崩裂的。   两人顺利地从水关通过,游出没有多远便浮出了水面,回首望去,漆黑的天幕下,朔州城内仍有火光,喧闹不止,没人料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出了城。   谢燕鸿病愈后,身子并未完全养好,此时扶着河岸,喘得厉害,有点儿扒不住岸了,一点点往水里滑,长宁从身后扶住他的腰,一把将他从水里托出去。谢燕鸿眼前伸出了一双秀气的手,拉住他,将他拽起来。   他抬头一看,惊叫出声:“是你!陆少微!”   陆少微说道:“回头再叙,赶紧先走吧。”   谢燕鸿这才发现,陆少微牵着的马是小乌。久别重逢,小乌激动得很,四蹄不住在地上踏来踏去,马头不住谢燕鸿脸上拱,糊了谢燕鸿一脸口水。他也开心极了,不住地拍小乌的脖子,翻身上马时,仍旧轻柔地抚弄马背上的鬃毛。   陆少微骑自己的马,长宁坐在谢燕鸿身后,两人共乘一骑,原本从水里出来,夜风一吹,谢燕鸿觉得凉,如今身子一挨,又暖起来了。   马上颠簸,但谢燕鸿已经筋疲力尽了,靠在长宁怀里,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没一会儿,竟真的睡过去了。这是他与长宁分别以来,睡得最实的一觉,没做梦,醒来时觉得自己睡了一夜似的。   谢燕鸿一睁眼就见到了夜色中的洪涛山,山势起伏,有如浪涛。陆少微在前头带路,领着他们俩沿山脚走。陆少微在前头勒住马,放缓了速度,两匹马挨得极尽,一块儿进入了一处茂密的树林。   陆少微驱使着马儿,走得小心翼翼,左拐右拐,时不时还往回倒一段,谢燕鸿看出来了,此处树丛密密麻麻,树干粗壮,树枝遒劲,夜里更是难以视物,稍加改造便是天然的阵法,内有乾坤,可挡外敌。   走了约莫半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满天星斗之下,平坦的原野上,有一处寨子,灯火通明。   陆少微说:“到了。”   他吹了尖利响亮的一声哨,没一会儿,寨门便缓缓旋开,谢燕鸿紧随他身后入内,边走边好奇地左右看,只见此寨外头有栅门有望楼,望楼上还有箭垛,箭垛后都有人,拉弓引箭,防备森严。   谢燕鸿眼尖,一眼就看出了这不是简单的山野村寨,是用治军的法子弄起来的。   才进门,就有人迎上来,陆少微便翻身下马,急匆匆地问道:“回来了吗?”   谢燕鸿小声问长宁:“谁?”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寨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几骑从远处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着黑衣,戴面具,挡去了大半面容,一入寨门便下马奔来,寨门旋即紧闭。   谢燕鸿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身形,谢燕鸿很熟悉,化了灰都认得。   “颜澄!”谢燕鸿失声喊道。   颜澄直直冲过来,两人抱了个满怀,差点头撞着头。谢燕鸿喉头发紧,什么都没说出来,狠狠地拍了两下颜澄的背,拍得他倒吸凉气。   “走!”颜澄揽着他的肩膀,激动地说道,“进屋说!”   谢燕鸿还是说不出话,只会点头,腿才跨出去,被长宁拎着衣裳后领往回拽,沉声说道:“先把衣裳换了。”   他这才想起来,衣裳是湿的,虽然一路上已经风干了八成。他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道:“对,回头再说不迟。”   颜澄爽快地答应了,给他安排了住处。   寨子几经扩建,地方大得很,不缺地方住,颜澄也没想得那么周到,给谢燕鸿安排的是单独的房舍。当着大家的面,谢燕鸿也没好意思说什么,便径自去洗漱了。待到在大浴桶里热腾腾地泡了一会儿,换上干燥的衣服,整个人便像活过来似的,精神抖擞。   自有颜澄手下的人来将谢燕鸿引到前厅去。   谢燕鸿边走边好奇地看来看去,这寨子倒真的有令行禁止的兵营模样,但也还留着三分匪气。尤其是大厅最上首的一把大交椅,那上头铺了一张兽皮,看着像狼皮,狼首垂在地上,如同闭目酣睡。   颜澄已经在等着了,只是没坐在上头,就席地坐在门边一张矮几旁。几上放了酒壶和两个酒碗,颜澄已经径自喝了几盏了。   “来。”他说道。   谢燕鸿一撩袍角,也席地坐下,手倚着几案,仰头就将碗里的酒里一喝而尽。没想到那酒辛辣得很,呛得他喉咙着火一般,猛咳出来。   颜澄笑道:“慢点,这可不是咱们从前喝的软绵绵的千日春......”   话甫出口,两人都突然沉默了,重逢的喜悦激动已经一点点淡去,回忆倒卷着袭来。“千日春”是京城酒楼的招牌,琼浆玉液,入口韵味绵长。凡有贩“千日春”的酒楼,皆高挂酒幡,入夜,便以竹竿高挂灯球照亮酒幡,灯球远近高低,恍若飞星。   谢燕鸿抬手指了指他的面具,说:“你怎么戴着这个?”   颜澄抬手将面具摘下,现出了脸颊上刺的字。谢燕鸿只不过一瞥,便飞快地移开目光,低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酒碗。颜澄复又将面具戴上,沉默着倾倒酒壶,将两个酒碗重新满上。   这一回,谢燕鸿慢慢地饮,感受着这北地的烈酒,一路从喉头烧到肚肠里。   颜澄早就喝惯了,喝得比谢燕鸿快许多,静静地等他,一边等一边轻叩几案,哼起小调,也是老调旧词。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昨天没更,所以明天会更! 第六十三章 你哭了   谢燕鸿与颜澄,分别了许久,分别期间各有各的际遇,与从前相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细细说来,能说整整一个晚上。   既然有别的话可说,那也不必再说从前了。   颜澄重新倒了酒,小口酌饮,开始说起自己与长宁是如何遇上的。谢燕鸿暗暗松了口气,兼之他实在好奇,便也认真听起来。   据颜澄所说,自从狄军东进,他们便不敢再随意往朔州那头走动了,生怕惹了狄人的眼。虽说他们这个寨子在匪寇当中能横着走,但也不敢与狄人对上,干脆圈了块地,自给自足起来。   陆少微的脑子灵得很,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还会行商。狄人锐意东进之后,关外的胡族倒是松了口气,偶尔也能与他们做些生意往来,交易些牲畜粮食,日子虽不好过,但也能过。   颜澄一直紧紧关注着狄军的动向,三不五日便要派人出去探听,大约一旬日前,派出去的人与长宁在洪涛山脚下遇上了。长宁一眼便看出山脚下的树林有蹊跷,有意要查探,两边一对上,过了几招,颜澄的人没讨着好,连忙回报。   碰上硬茬了,颜澄自然要和他对一对,两头一见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是旧相识。颜澄与长宁并不熟悉,但陆少微与他熟悉,两头一合计,便想出了法子要将谢燕鸿从斛律恒珈手上救出来。   颜澄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发配朔州期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隆冬时节,北地滴水成冰,然而护城河中的水关时常要清理的。水关中的条石筑得密,稍大一些的枯枝杂物都流不走,长此以往容易堵住,需要有人下水清理。   这活儿谁也不愿意干,颜澄倒愿意,虽然冷,但他爱洁,下水挨冻总比那些挑粪倒尿的脏活好多了。和他一块儿搭伙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下水湿了身便要上岸,哆哆嗦嗦就去烤火,于是便只有颜澄一个人发现水关中有一块条石崩碎了,缝隙勉强可容一人通过。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   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   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   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   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   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   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   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   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   扛不上去啊!   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   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   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   他再去看,见颜澄眼角眉梢确实有些发红。   陆少微叹了口气,难得的心软了,原本还想踹他一脚的,这下也算了,扯过被子来帮他盖上,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脸发了会儿呆。   颜澄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他有点野心,当初在京师就不会那样一败涂地。在从前,他想的就是在禁军中当个闲差,遵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往后承了父亲的爵位,当个闲散的伯爷。   即便来了这匪寨之中,他的种种所为,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够永远在这儿,隐姓埋名,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但这绝不是陆少微所愿,他若是想要过这样的平静生活,当初就不会拒绝师兄共同还乡的邀请,辗转来到这里。   陆少微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再进一步了。   另一边,谢燕鸿跌跌撞撞地循着原路回去。   他只走了一遍,现下又喝醉了,哪里认得,站在岔路口发懵,呆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上已经微亮了,但不刺眼,到处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雾蒙蒙的。谢燕鸿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将他提溜起来。   “谁......”谢燕鸿嘟嘟囔囔地问道。   长宁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眉头,将他扛到背上背起来。谢燕鸿伏在长宁的背上,盯着他的后脖子发呆,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   不必再扮作胡商,长宁又换回寻常衣裳,头发也不再结成小辫了。   “你是谁呀?”谢燕鸿边揪头发边问。   “嘶——”长宁被他揪得皱眉,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了。”   谢燕鸿松了手,安静了一会儿,又猛地揪了一下。长宁这下是真的疼,作势要将谢燕鸿从背上甩下来,谁知道谢燕鸿醉中手脚无力,没扒住,真被他甩下去了,幸而长宁手脚敏捷,将他揽住,没让谢燕鸿摔到地上。   长宁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他背回去了。   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   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   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   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   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真的很害怕......”   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   “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   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   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   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   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   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   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 第六十四章 梦中之梦   那时,刚踏入库结沙,长宁的头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记忆以来,头从来没那么痛过,仿佛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脑袋疼起来,连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齿撕开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仅头疼,还开始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   沙漠呼啸的风声,谢燕鸿的说话声,一直努力地将他拉回到当下,而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还有剧烈的头痛,则在另一头,将摇摇欲坠的他拉入深渊。他如同走在悬丝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则万劫不复。   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纷纷杂杂,有男有女,高低起伏。   他强迫自己专心于当下的困境,谢燕鸿的体温从两人紧贴之处传来,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来,但最终,他还是有如强弩之末,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晕过去了。   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杂的声音淹没,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挣扎,但又一次次被声浪淹没,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尔能听到一点点谢燕鸿的呼唤,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抓不住。   他听到了谢燕鸿颤抖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害怕”,他很想告诉谢燕鸿,那是沙海中的响沙湾,踩踏就会有响声,不必害怕。但他说不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牢笼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谢燕鸿无助地哭喊。   他感觉到疼、感觉到渴,但他知道只要他们的方向是对的,什贲古城近在咫尺。   但谢燕鸿不知道。   很快地,长宁便感觉到有温热腥气的粘稠液体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谢燕鸿的血。他想要拒绝,但极致的渴让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下意识地吞咽了。   那一刹那,他对自己无比痛恨。   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情感,那样的痛那样的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如影随形的头痛,让他的心涨得仿佛要裂开了。就如同谢燕鸿这个人,连同谢燕鸿流的血,一同强行挤入了他的心里,要将他的心撑破。   就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啪”一声断了,他彻底地昏过去了,无知无觉。   他陷入了更加久远的过去当中,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突然都清晰起来了,在他耳边交替地响起,那些他已经遗忘的久远过去,第一次打破了厚重的隔阂,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广阔而富丽的深宫大殿,宫门金钉朱漆,高檐层椽,满覆琉璃瓦。一开始,长宁还以为他梦见了自己入京找谢燕鸿的那些日子,他曾与谢燕鸿一同,坐在谢家后院高大的梨树上,远眺宫城。   马上,他就发现不是,他身在其中。   有一道道急传而来的军令,好像一道道催命的符。他的父亲——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父亲,高踞宝座,却无助而茫然。底下的朝臣吵成一锅粥,有人建议固守,也有人建议迁都,有人高喊着要召回独孤信。   他们互不相让地争吵着,争相占着家国大义的制高点,好像一群厮杀的鬣狗。紧接着,很快地,就有人牵扯到独孤信的女儿,皇后独孤氏——是的,这是我的母亲,长宁想道。   他恍然大悟,他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是天生天养,无根飘萍。   “十数载以来,皇后专擅后宫,除东宫外,陛下再无子嗣。独孤氏卖官鬻爵,堵塞言路,独孤信领兵在外,延误战机,导致数次战败,李朝危矣!”   “够了!”帝王拍案而起,“一派胡言,说战事便说战事,不要总是攀扯皇后和国丈。”   底下不过静了一瞬,又闹开了,吵吵嚷嚷,急于将家国之祸,推诿给一个妇人。长宁感觉自己被吵得头疼,他偷偷地从躲藏的大围屏后离开,甩开随侍的内侍宫婢,直入中宫。   他的母亲独孤懿正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天空发呆。说是天,那也不过是被碧瓦飞檐切割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块蓝。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颜色更浅,里头盛满了哀愁。她高鼻深目,美丽不可方物,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   一见到长宁朝她奔来,她便露出笑来,朝他招招手,张开怀抱。   长宁觉得熟悉,他想起了谢燕鸿的母亲,侯夫人王氏,也是这样温柔笑着,朝他招招手,低着头仔细地将金线编入端午百索里,祈愿病痛纷纷远离。   “麟儿我的麟儿,”她说道,“你因何不快?”   从长宁口中发出的是稚嫩的童音,独孤懿揽住他,说道:“困了是吗?娘亲陪你睡一会儿。”   他们卧在柔软的锦榻,鼻端尽是好闻的香气,白烟袅袅从博山炉中飘出来,被微风吹斜。长宁的耳边响着母亲所唱的胡语小调,咿呀温柔,将他一路送入梦乡。梦中之梦,好不神奇,梦得并不真切,只觉得温柔舒服。   他是被尖利的哭号声吵醒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而去,宫人皆惶恐失措,拦他不及,他便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被三尺白绫悬在梁上,柔软的素色裙摆就这么飘着,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   那声哭号尖利哀戚得不似人声,是他匆匆赶来的父亲发出的。长宁怯怯地躲在门后,望见父亲将想要搭把手的宫人推开,亲自将母亲从白绫上抱下来。   那一道道急传的军令果然是催命的符,催的是他母亲的命。   皇后自绝于社稷,独孤信阵前被急召而回,天子稳坐国都,不肯北逃,这一切不过是加速了颓败之势。败信频传,朝臣们终于暂时放下了党同伐异,开始卯着劲儿劝天子迁都,但随着九里山被伏,彭城失陷,有些人开始不上朝了,楼空人去,举家出逃。   朝堂上人一日少过一日,战报仍旧不断地传来。   叛军势如破竹,叛军首领姓宋,麾下有一员猛将姓谢,名叫谢韬,用兵如神,凡对上他的,都吃了败仗。   独孤信叹道:“不世出的将才,如果不是......我也能......”   如果不是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拖延战机,他也就能与谢韬酣战一番,比个高低。   长宁用稚嫩的童音,天真地问道:“人都说这个谢韬是恶鬼转世,有十尺多高,战场上茹毛饮血,吓人得很。”   独孤信失笑,耐心地说道:“不过是些无知之语,好似敌人越吓人,自己吃的败仗就越不算回事。”   “不是恶鬼?”   “当然不是,”独孤信说道,“他也是个人,和你我一样,有家人儿女......听说他新得了个小儿子......”   长宁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父亲犹如槁木一般,被抽走了灵魂。   再后来的事情,他从前就梦见过,宫阙毁于大火当中,他被独孤信带着,从秘道离开,灼热的火舌燎着了他的后背,留下了狰狞的伤疤,慌乱之间,他怀中抱着的传国玉玺骨碌碌地滚走了,连同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这一回,他是真正地醒来了。   一醒来,他便见到独孤信坐在他的身边,比梦中要老很多很多,旁边还有阿羊,见他睁了眼,眼眶都红了,慌里慌张地又冲出去,嘴里嘟哝着要给他端点吃的来。   独孤信看他一眼,便恍然大悟:“你都想起来了。”   长宁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环视四周,一阵心悸突然袭来,他猛地抓住独孤信的手,哑着声音说道:“阿公......小鸿......”   阿羊已将大概经过说与独孤信听,独孤信猜测,狄人若锐意东进,第一个目标不是朔州便是大同。闻言,长宁当下就要起身,谁知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独孤行吃力地将他搀起,说道:“不养好身子,你寸步难行。他是谢韬的儿子,虎父无犬子,还不能保全自己性命几天吗?”   长宁沉默了,他知道独孤信说得对,他现在这个样子,谁也救不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的日子,长宁煎熬到了极致。曾酒丢失的过往记忆倒卷着袭来,不分日夜地侵扰他的心神。他从前不辨爱恨,那些激烈的情感都被高高筑起的堤坝挡在了外头,如今决堤,它们便携带着万钧之力袭来。   他反复咀嚼这段时间以来,与谢燕鸿相处的点点滴滴。   每一次,他都觉得心里坠着难受,呼吸急促、心悸难安,他想起谢燕鸿在月光下说自己“害相思”,此时他才突然惊觉,那时的月光是美得多么惊人,谢燕鸿的双眸是那样的动情又难过,他连那时的风、那时的月都在记忆中翻出来细细地回想。   他又想起在魏州城的破土地庙里,谢燕鸿背对着自己,跪在薄薄的积雪上,祭拜谢家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他想到母亲在空中摇曳的裙摆,父亲槁木死灰一般的残躯,又想到谢燕鸿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背影。   疼痛后知后觉地追上了他,折磨得他彻夜难眠。   夜晚,独孤信给他施针,哼着长宁在梦中听过的胡语小调,比起母亲的温柔,独孤信哼出来的,满是沧桑与悲凉。   长宁捂着胸口,蜷缩起来,缓了又缓,问道:“阿公,我为何忘记,又为何想起来?”   独孤信想了想,叹道:“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爱欲让你失去家国父母,所以你忘记。爱欲之火烧灼双手,你们二人却都没有放手,你便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急,感觉还有哪儿不太够,明天斟酌一下。   明天不更,周六日都更。 第六十五章 我心悦你   “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谢燕鸿说,“别哭。”   长宁对眼泪很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了。他将头埋在谢燕鸿的肩窝处,弓着背,蜷着高大的身躯,紧紧地将谢燕鸿抱住。他力气大,谢燕鸿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不住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和肩背。   “还疼吗?”长宁埋着头问。   谢燕鸿醉得醺醺然,晃了晃脑袋,慢吞吞地说道:“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长宁把脸紧紧地贴在谢燕鸿的颈侧,感受着他醉后灼热的温度,手摸索着抓住谢燕鸿的手腕,顺着袖口往里抚摸,摸到了他小臂内侧那处伤疤,轻轻地摸,似迟来的抚慰。   “你不用怕,”长宁絮絮说道,“响沙湾的沙子就是会响的,只要踩上去就响,阿公和我说,那儿一直都这样。夜晚见到的不是恶鬼,是磷火......”   他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谢燕鸿听着听着便困了,噩梦不再缠绕不休,取而代之的,是长宁低沉平缓的声音。他安心地睡去,一直酣眠到日上三竿。   宿醉方醒,谢燕鸿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哎哟哎呦地叫着坐起来,房内只他一个人,榻前矮几上放着一盏沏好放凉的茶,他口干舌燥,一口闷了,沏得酽酽的茶,苦得他皱眉头,一杯下去,酒就醒了大半。   他依稀还记得昨晚的事,翻身下床,匆匆洗漱一番便出门了。   外头天光大亮,谢燕鸿循着人声而去,见进寨门处不远便有一块平整空地,边缘立着箭靶,搁着不少刀枪剑戟,应是练武用的校场。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吆喝声不绝于耳。   谢燕鸿凑过去,众人知道他是颜澄的客人,纷纷给他让出条道来。   他们正中间围着的正是长宁,谢燕鸿一挤进去,便见到长宁把一个大汉摔在地上。他们这是在比武,没拿兵器,赤手空拳才见真章。被摔在地上的那位不等人扶便翻身起来,自觉没脸,悻悻然便下去了,众人又起哄,拱了下一个人上来。   长宁穿着的短褂被上一个人扯断了衣带,他便干脆脱了,打着赤膊,身上全是汗,顺着后背往下流。他喘着气,右腿后撤,双手护在身前,摆了个起手式。   后面上来的这个人还比不上前一个,不过片刻,便被长宁掼在地上。   寨子里收留的多是逃兵流寇,打起来都是野路子,长宁却是被精心教出来的,大开大合,拳掌腿脚通通都有说法,有招有式又不失机变,停时如山岳屹立,动时又如渊水暴泻,自有万钧之势。   谢燕鸿看得入了迷,边看还边记,暗叹自己耍的都是些花拳绣腿。   败者悻悻然退下,长宁立在中间,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不发一言,弯腰捡起扔在一旁的短褂披上,看着是想走了。围观者看得不过瘾,但又没人敢上前挑战,只一味地起哄,正在这时,有人排开众人出来了。   “我来。”颜澄高呼道。   他一出来,群情汹涌,叫声震得谢燕鸿耳朵疼。   颜澄早已不复当年了,但还记挂着当时长宁一脚把他踹了个屁股蹲的仇,这会儿他自觉自己长进了不少,摩拳擦掌地就要找回场子。   长宁也无不可,短褂敞着襟,朝颜澄招招手,说道:“来吧。”   见他这样不当回事,颜澄火气也上来了,咬牙切齿的,袖子一挽便攻上去。两人过了几招之后,长宁也认真了起来,有来有往,看得大家越来越兴奋,喊叫声不绝于耳。只见长宁一下截住了颜澄来势汹汹的拳头,卸了他的力,顺势向前,肩膀抵着他的胸口,便要将他掼在地上。   这招前面用过,颜澄看了,也留了心眼,不退反进,抬腿要去攻长宁下盘。   长宁双腿牢牢地扎在地上,哪里是他踢得动的,但谢燕鸿看得入神,见颜澄不似前面几个对手好对付,怕长宁吃亏,不由得惊叫出声。他声音不大,校场上喧闹不止,长宁却也能听见,扭头过来看。   颜澄抓住了他分神的这一瞬,矮身扫腿,长宁竟没站稳,踉跄地退了两步。   这便分了胜负了,长宁也不纠缠,抬手抱拳,颜澄拱手回礼,面有得色,但还是公道地说道:“你前头已经打了好几场,力竭而败,我也不算全赢了。”   颜澄一转头,也看见了在人群中的谢燕鸿,他高兴地冲过去,搭住谢燕鸿的肩,笑道:“醒了?走,咱们吃点好的去......”   谢燕鸿还记挂着长宁,回头去看,见长宁也撵上来了。   颜澄随口道:“走,一块儿吃点儿去。”   长宁看着谢燕鸿,说道:“我有事与你说。”   谢燕鸿忙对颜澄说道:“你先去,我们说过就来。”  颜澄也只好点点头,歪头望着他们俩并肩走开,微皱眉头,若有所思,转身去唤陆少微吃午饭去。   谢燕鸿走在长宁身边,时不时侧头看看他,见他只是闷头走着,也不说有什么事。谢燕鸿这会儿才猛地发现,长宁的脸颊上的那道伤疤消失了,皮肤光洁,看来那不过是掩盖身份的伪装。   这会儿,谢燕鸿又有点气长宁不早和自己说了,害自己白白担心。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说道。   谢燕鸿忙道:“你先说,什么事?”   长宁却又不说了。   四下无人,都去吃饭去了,两人脚边不远处就是田埂,种满了菜,绿油油的一片,篱笆围了一圈,外头养了鸡,“咯咯”叫着踱来踱去,在地上啄食。天高云淡,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心悦你。”长宁突然说道。   谢燕鸿差点被脚下的土块绊了个狗啃屎,顿住脚步,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长宁脸上也红,从脸上一露红到胸膛,只是肤色深些,没那么明显。他伸脚将啄着地踱过来的母鸡拨到旁边去,低头想将敞着的衣襟整理好,但是衣带子断得很彻底,怎么弄都弄不好。   谢燕鸿臊得慌,忙道:“先去吃饭。”   长宁说:“那晚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想好了......”   再怎么不好意思,谢燕鸿也要抬头去看长宁的眼睛,看他深邃的眼窝里,那双琥珀色的眼。谢燕鸿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宁露出这样的眼神,不再深沉、平静、无波无澜,里头只有一眼就能识破的羞窘和喜悦。   长宁说:“我心悦你,只有你。”   长宁喜欢很多东西,喜欢关外辽阔无边的苍穹,喜欢草原上春日盛开的鸢尾花,喜欢雨后留在花瓣上的露珠,喜欢展翅的海东青,喜欢毛皮光滑的骏马神驹,喜欢沉默屹立、终年积雪不化的连绵山岳。   但这一切,都无法与谢燕鸿比拟。   谢燕鸿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左右看看,见确实没有旁人在,便拽了长宁一把,将他拉到拐弯墙角处,往前半步,抬头时正好迎上了长宁凑上来的脸。   这一次的亲吻,与以往每一回都大为不同,是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   一开始,还是谢燕鸿难耐地需索长宁的唇舌,到后面,长宁的手紧紧地箍在谢燕鸿的后腰上,辗转深入地探寻,谢燕鸿被他缠得喘不过气来,微微推开。谢燕鸿手脚发软,只使了一点儿力气,长宁却任由他抵着,仿佛难以匹敌,只一味地用直挺的鼻梁剐蹭谢燕鸿的唇珠。   谢燕鸿说:“要去吃饭了。”   长宁没听到似的,不知是命令还是祈求,小声说道:“张嘴。”   谢燕鸿在心里哀叹一声,手上卸了力,两人又缠到了一块儿,他后背顶在墙上,土墙不住地簌簌掉灰,沾了他衣服上全都是。最后,两人换了一身衣裳再去吃饭时,颜澄早就吃完了,正闷闷不乐地一个人坐着。   谢燕鸿心虚,忙说道:“怎么只你一个,陆少微呢?”   这时候,只见一个肌肤雪白,风姿楚楚的少妇,捧着一屉新出笼的包点上来。那包点热腾腾的,一下就将谢燕鸿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了,肚子里一个劲儿地叫。   那妇人笑着将包点摆在谢燕鸿身前,说道:“趁热吃。”   颜澄说道:“这是雪娘,做得一手好包点,尝尝。”   他兴致并不高,雪娘看他一眼,说道:“道长说他身子不舒服,就不来吃了,特意让奴家和诸位说一声。”   颜澄一听便从位子上跳起来,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去看看去,你们吃。”   话音刚落,他便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谢燕鸿现在心里正砰砰跳呢,因为长宁正挨着他,不久之前的亲吻,他都还没回过神来,哪儿能看出颜澄的蹊跷。包点再好吃,他也食不知味,匆匆吃了几个,填了肚子,便拽着长宁要告辞回去。   他也不说要回颜澄给他安排睡的地儿,直接就去了长宁那儿。   方踏入房门,便留意到了,窗边的长案上有一样东西亮闪闪的发着光,之前出门时没留意到。谢燕鸿走过去好奇一看,脸立马又涨得通红,那竟是谢燕鸿之前假扮胡姬时,那一对红宝耳坠子,长宁竟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发糖 第六十六章 归途   见到那红宝耳坠,谢燕鸿不免就想起了宴席上的荒唐事,眼睛都不敢直接往那耳坠上看,喃喃问道:“带回来做什么......”   长宁想也不想,就说:“你戴着好看。”   “乱讲。”谢燕鸿驳道。   “没有乱讲,”长宁理直气壮道,“不信你再戴上看看。”   说的都是鬼话,谢燕鸿不想理他,扮胡姬时全套扮上,戴个红宝耳坠不算突兀,现在这样再戴,不是纯粹乱来吗?但长宁目光灼灼,望得谢燕鸿不知所措,竟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红宝耳坠轻轻地钩到耳垂上,晃晃荡荡,流光溢彩。   谢燕鸿现在是男装打扮,最平实不过的一身粗布短打,红宝耳坠戴上了,映得他俊秀的脸满是红光,有种男女倒错的美。   “好了吧......”谢燕鸿垂着眼,抬手就要摘下来。   长宁拉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低头就亲。谢燕鸿顿时也便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晕头转向,手绕到长宁脖子后搂住。长宁便从他的嘴唇、嘴角、脸颊、脖颈儿一路亲过去,仿佛谢燕鸿是个香饽饽,怎么尝都尝不够。   谢燕鸿有些遭不住了,心跳得厉害,喘着气埋怨道:“你怎么这样缠人......”   长宁一双手都揽在谢燕鸿身上,空不出手来,便直接咬着红宝耳坠的耳钩,将耳坠摘下来,嘴一松,耳坠便丁零当啷地掉在了床上。   谢燕鸿全身上下,硬的硬软的软,整个人挂在长宁身上。   从前刚开荤时也没见长宁这样,那会儿在汤泉边、毡帐里,长宁虽也热切,但没像现在这样,好似恨不得将谢燕鸿含进嘴里,吞进肚子里,爱不释手也不释口。   谢燕鸿仰着头,光天白日的,他也不好意思发出声音,咬着牙关。他感觉到长宁的手顺着扯松了的衣带粘上了他的肌肤,他病后瘦了许多,骨头硌手。长宁也感觉到了,额头抵在谢燕鸿的肩膀上,低声说道:“多吃点。”   谢燕鸿感觉自己心里沉甸甸的,有点堵,又有点踏实,他答应道:“好。”   醒来以后,在朔州再见到谢燕鸿,长宁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就像久处寒冷之人,乍见焰火,渴慕它的温暖,又害怕它的灼热。在朔州,他总是在端详谢燕鸿,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自己早已惦念他千回百回,陌生是因为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如何爱他亲他抱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那些汹涌而来的爱和痛。   如今,两人紧紧依偎在一处,暂享一刻安宁,长宁第一回 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大地大,不过逆旅。幸而,总有爱侣的怀抱,是恒久不变的归途。   另一头,陆少微是真的身子不爽,正抱着肚子在床榻上疼得打滚。   雪娘方才来过一回,她眼明心亮,也经过不少事儿,打从第一眼看陆少微,便知道他不对劲,再看第二眼便看出了蹊跷来,但她从不明说,一是因着她识时务,二是因着陆少微算是于她有恩。   她一开始是在另一个匪寨,委身于匪头,还生了个女儿。匪头打不过颜澄他们,便想出个损办法来,假装将她扔下,让她做内应,自个儿领着残兵败将投奔另一个寨子,联合起来要里应外合将颜澄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雪娘当然不愿意,但心肝宝贝似的女儿被捏在别人手上,不应也得应。   后来,她的谋算被陆少微识破了,陈大力的寿席上,一半人被她包子里的迷药迷倒了,一半人被陆少微整得腹痛难耐,有几个严重的,都和陈大力一样,命丧当场。她看陆少微,就像看地狱里的阎罗一样,没有不应承的。   她出面稳住了敌人,颜澄杀了个回马枪,陆少微谨守承诺,清剿了敌寨之后,把她的小女儿还给她了。她们母女无处可去,自然而然地便留下了。   陆少微也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和她对上眼神便知道自己被她识破了,以为自己露了什么破绽,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雪娘捂住嘴一笑,看他就像在看自己牙牙学语的女儿,嗔道:“哎哟喂,这一窝子要么就是大老粗,要么就是些没经过事儿的愣头青,知道什么。”   不等陆少微威胁她,她便口快道:“你放心,我绝不说出去。”   陆少微也不怕她说,她要说,也要有人信才行,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想着一定不能让颜澄知道,又让雪娘再三保证,雪娘坦坦荡荡,直接拿自己女儿起誓,陆少微这才放心了。等回过神来,他又哼了一声,心道,怕什么,他颜老二能有今日,吃喝不愁当山大王,自己功劳最大,怕他个鬼。   这会儿,他正抱着肚子在床上滚着,颜澄来敲门了,他却不禁心虚起来。   “睡了,别吵我。”陆少微隔着门叫道。   这么大的嗓门,哪儿像是睡了,而且声音里还透着些虚,颜澄一下就能听出他身体不舒服,在外头来回踱了几步,隔着门哄道:“你哪儿不舒服?”   陆少微没好气道:“哪儿都不舒服!”   颜澄乍一听就当真了,怕惊到了陆少微似的,轻轻地再次敲了敲门,耐心地说道:“你开门让我瞅瞅?别一个人病坏了。”   陆少微快被他烦死了,只好弓着腰爬起来,将门开了一条小缝,应付他道:“没事,歇歇就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他嘴上说着没事,面色却煞白,嘴唇也白,颜澄一望便吓了一跳,连忙要推门进去。陆少微哪里挡得住,踉跄着往后退,差点绊倒,幸好颜澄一把扶住他,将他一路扶到床边坐好,蹲下来去看他煞白的脸,紧张地问道:“到底怎么了?我去唤大夫来?”   陆少微支支吾吾的,恨不得让颜澄赶紧闭嘴滚出去,这让人怎么说啊!   他从小与师傅师兄生活在一起,他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师傅前脚要捡他,师兄后脚就要扔他,为什么师傅要教他本事,师兄不同意。为什么他说自己要做乱世的英雄,要做砧板上的刀俎而非鱼肉时,师兄会笑。   全因她是个女子。   师傅摸着她的头,笑呵呵地问师兄:“女子和男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师兄说不出来,负气而去,但此后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每当陆少微抒发自己的宏图大志时,师兄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仿佛她在发癔症,说胡话。仿佛女子与野心天生就不能相容,就像天无二日,但陆少微偏就不信了。   她从小就是瘦瘦小小的,干柴似的,即便后来跟着师傅师兄过日子,过的也是苦日子,吃糠咽菜的日子多,只不过不饿罢了,但在那时,已经算很好了。这导致她后来成人后,月信总是不调,半年也不见一次。   这也不是不好,路上颠沛流离时,总归是个麻烦,但如今一来,便格外折磨人,就像有人拿着小锥子往她小腹处扎,疼得她打滚。   她正不知道如何搪塞过去,颜澄却大惊失色地叫起来了:“你受伤了?怎么流血了!”   陆少微被他喊得眼前一黑,哆哆嗦嗦地转头看过去,见被褥上赫然一片暗红血渍,约是刚才蹭上的。   颜澄慌里慌张的,站起来就要找大夫去,陆少微怕他嚷嚷得人尽皆知,连忙拽住他,喊道:“闭嘴!”   “我......”   想着长痛不如短痛,陆少微直接说道:“不是受伤!女儿家来月信你没听说过吗?大惊小怪什么......”   颜澄整个愣住了,杵在原地,嘴巴像刚安上去似的,开开合合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你你......我......女......月......不是......”   陆少微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干什么?女儿家来月信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就像男子,成年后夜里睡觉,精满则溢,都是一样的。怎么,你们这个破寨子也有规矩?怕我让你沾了晦气?”   颜澄瞪大眼,这下连脑子也丢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会说了。   陆少微说:“出去。”   颜澄木头人似的,嘎吱嘎吱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约莫半刻钟,腿一软,背靠着门一屁股坐地上,心想,原来老子不是断袖啊!   作者有话说:   搞点日常,下章开始继续走剧情了。   明天或者后天更下一章。   破除月经羞耻,人人有责。 第六十七章 岂曰无衣   自从与乌兰一家分别,谢燕鸿再也没有过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了。没有追兵,不需要逃亡。北地的初夏也是凉的,天高云淡,视野开阔,洪涛山在天边连绵起伏,无有尽头。   谢燕鸿有时候与颜澄打马出去,就像儿时,他们一同打马出城游玩踏青,只是颜澄总是一副出神在想些什么的样子,谢燕鸿问他,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更多的时候,谢燕鸿只是与长宁一块儿呆着,即便什么也不干,也是舒服的。   谢燕鸿仍旧每天练一段时间的剑,在这儿,他不用折枯树枝了,挑了一把趁手的长剑,在屋前的空地上便舞起来。长宁正在擦拭那把长刀,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他出了一身的汗,喘着气收剑,看向长宁,问道:“怎么样?”   长宁手里握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剑锋,分神看向他,说道:“好。”   “才怪,”谢燕鸿说道,“你肯定觉得我花拳绣腿的,不够看。”   “没有。”长宁温和地接了一句,擦干净了刀,用干净的布条将刀锋仔细裹上,谢燕鸿好奇地凑过去,双手握着刀柄,猛提一口气,刀却只是被他微微抬起,又重重落地。   长宁便绕到谢燕鸿身后,伸手环抱他,双手握在他的手上,两人一同施力,长刀被举起,抡出一个如满月般的圆,再重重挥下,落地时,激起如雾烟尘。即便刀锋被包裹着,也自有万钧之力。   尘埃未落,便有人急急闯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颜、颜大哥......颜大哥说,让您过去一趟......”   谢燕鸿忙问:“什么事儿?”   颜澄的小跟班儿二狗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最后一锤定音:“急、急事!”   谢燕鸿忙拽上长宁,两人一块儿跟着二狗子急匆匆地赶过去,一路上所遇见的人纷纷在低声议论,隐约听见了“居庸”、“狄人”等字眼。谢燕鸿心里惴惴不安,回头望一眼长宁,长宁也蹙着眉头想着什么,见他看来,便握了握他的手。   到了前厅,颜澄正高坐上首,脚上踏着狼首,神情严肃。陆少微坐在旁边,仿佛大病初愈,还没什么精神,歪着身子靠着椅背。   “什么事?”谢燕鸿匆匆问道。   颜澄沉声道:“狄军于昨夜叩开居庸关,直逼魏州。”   魏州城,城门紧闭,全城戒严,城楼上全是被坚执锐的兵卒,粮草、兵器不断地往城楼运送。看着像是井井有条,然而仔细看去,无论是士卒抑或百姓,皆惶然无措。   狄军进展太快,春日里才开始东进,连下朔州、大同,居庸苦战不敌,魏州无险可守,放眼望去皆是平坦原野,最适合骑兵进攻,所征兵粮皆在路上,与神出鬼没的狄人骑兵赛跑,说不准哪一边会更快,这如何能叫人不怕?   王谙已近天命之年,头上都开始长白发了,如今是愁得不行,夜里睡觉都不敢脱下铠甲,就怕狄军突然攻来,原本的小圆脸近日都尖起来了。他正靠着太师椅打瞌睡,刚合上眼皮,就被属官喊醒。   “大人!不好了!”   王谙一个激灵醒过来,心都停跳了一拍,连忙问道:“怎么不好?狄军来了?”   “不是不是!”属官连忙道。   王谙松了口气,又怒道:“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属官左右看了看,随从都知机退出去了,他这才小声说道:“有消息说,圣人要迁都!”   王谙一口气没松完,又提起来了,差点儿厥过去。魏州是守卫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魏州失守,狄人渡过黄河,那就真的是完蛋了。是以,士卒虽心中惶恐,但心中还有股劲儿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若是要迁都,京师也不必守了,士气必定一落千丈,不战而败。   “消息哪儿来的!”王谙厉声喝道,“立斩!”   属官支支吾吾的,王谙猛拍桌子,差点把桌面都拍裂了,他才为难地说道:“是京中来的贵人......”   竟还是上回那位传旨的内侍官,上回他来时,是开春,狄人刚刚东侵,传来圣旨,任命孙晔庭为西北督军。这位京中的贵人,沿着运河走水路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又带着圣旨来了。   这回,圣人的意思是,将孙晔庭召回去。   狄人不知道啥时候就要打来了,这位内侍官全无上次的气定神闲,只想着快快把圣旨带到,赶紧随着孙晔庭一同回去。   “朝中的大人们都闹着要迁都呢,圣人还未松口,但许多豪绅富户也都收拾起细软来了,就等着啥时候明旨下来,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他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人倚重大人,大人快快启程回京吧。”   孙晔庭忙得脑袋发晕,正忙着催促援兵与粮草,调配兵甲,本就不耐烦应酬这位贵人,一听下来,气得话都没说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问:“迁都?疯了不成?”   内侍官脖子一缩,不敢说话,孙晔庭拍案而起,追问道:“这消息,魏州城里可还有旁人知道?”   “没、没有......”   孙晔庭见他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心直往下沉。正在这时,王谙直直地闯进来,神情严肃,往时堆在脸上的笑容全然不见了。   不等王谙说话,孙晔庭肃然道:“王大人,此人假传圣旨,动摇军心,立斩无赦。来人,将他绑起来!”   王谙顿了顿,反应极快,朝属官点点头,立马就有兵卒冲进来,将那内侍官以及随从而来的人都缚住,趁他们没喊出什么之前,就拿破布将嘴巴都堵上了。   孙晔庭说道:“拖出去。”   “等等,”王谙义正词严道,“此人罪大恶极,不当众处决不足以平民愤!”   孙晔庭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王谙的确是聪明,怪不得能混到如今。消息既已传出,光杀此人不足以振士气,得当众处决才能永绝后患。孙晔庭当机立断,将那圣旨夺过来,悬在烛火上点了,扔进火盆里。   那内侍官不能说话,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没想到孙晔庭竟敢烧圣旨。   屏退左右,室内只留了孙晔庭与王谙二人,孙晔庭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援兵未至,要守住魏州,士气尤为重要,我能仿圣人笔迹,另写圣旨一张,鼓舞士气。”   王谙乍听,倒吸一口气。假传口谕,还能说是军情紧急,事急从权,仿天子笔迹,往大了说,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事后,若是王谙想要参孙晔庭一本,光是这个事儿,就够孙晔庭死十回八回了。   孙晔庭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若魏州守不住,国将不国,何谈其他。”   说罢,孙晔庭四下看了看,撕下一块绢布,提笔思索片刻,一口气挥就。不说像个十成十,总有七成,远远看去,除了皇帝本人,谁也看不出来。他想了想,换了笔,点上朱色,屏气凝神,竟将皇帝玺印描画出来了,乍一看,竟真的像极了密诏。   王谙一直团着手不说话,也不凑过去看,也不接,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道:“我去召集将士。”   孙晔庭没把地方选在城楼,而是选在了平日里处决犯人的刑场,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百姓,兵卒们被坚执锐,分散四周警戒,内侍官及其随从被缚于正中。   孙晔庭着铠甲,登临高台,朗声将那道他仿笔迹而写的圣旨念出来——   “将士皆争相效命锋镝之下,无不以一当百。魏州百姓,皆朕子民,与国运同休戚。今狄人犯我大梁,朕岂忍坐观......”   士卒百姓,听得懂听不懂的,无不心情激荡,更有甚者,当即就扑通跪下,三呼万岁。   念毕圣谕,孙晔庭拔出御赐宝剑,寒光凛然,他怒道:“此人假传圣旨,扰乱军心,其罪当斩!”   他手握宝剑,猛然下挥,刀斧手得令,同时挥刀,那内侍官当即血溅三尺,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孙晔庭大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众将士皆高举佩刀,呼声震天,日光照射在铠甲与兵器上,光芒耀目。百姓皆伏跪高呼,一时间,士气高涨,民心归顺。   孙晔庭归剑入鞘,看向王谙,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皆暗自松了口气。   洪涛山下,匪寨大门。   谢燕鸿骑着小乌,重新配上了乌兰赠予他的弯刀,长宁骑着四蹄踏雪的黑马,昂首东望。颜澄送他到门外,谢燕鸿说道:“回吧,我只不过是远远看一眼,若要干什么,定回来与你商量。”   颜澄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只微微点头。谢燕鸿与长宁二人先后策马往东去。   狄军步步东进的消息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颜澄,他的母亲,敬阳公主还在京中,他进退两难。谢燕鸿也是百感交集,心情难辨。近日来,他一望见长宁搁在案头的红宝耳坠,除了柔肠百结外,还会想起丹木。   他当时信誓旦旦答应过,要带她离开的。   如今狄人又往东面推进了,朔州不过小城,想必斛律恒珈也不会甘心一直守在那儿,说不定会有机会,将丹木救出。谢燕鸿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如今的战况,便决定远远看看。   谢燕鸿驱马在前,长宁紧随其后,两人循着山路,小心地往高处走,远远便见到朔州城。只见朔州城前,有车马细小如蚁,蜿蜒而出。   “是粮草,”谢燕鸿断言道,“不日必有大战。”   两人定睛看了许久,那条队伍仿佛无有尽头,便知朔州必定兵多粮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谢燕鸿想了又想,干脆道:“绕道往紫荆关看看。”   他还记得紫荆关的副将秦寒州。   紫荆关与居庸关,互为援引,唇亡齿寒,居庸关已经失陷,想必紫荆关也已沦入敌手。   两人绕开朔州城前的大片平原,沿山脉而走,路上走走停停,一直走了近两日,紫荆关便在前面不远处。两人一路上断断续续见到不少丢弃的铠甲刀兵,还有士卒尸体,有狄人也有汉人。   谢燕鸿一开始还想着要替他们收殓起来,但实在太多了,顾不过来。   再往前走,远远便见到了山脚下有一匹正在缓缓往前走的战马,马上还驮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在马上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这周加班太狠了,最夸张那天加到凌晨五点,疯了真是。 第六十八章 弱生于强   秦寒州醒来时,谢燕鸿与长宁都没有发现。   他们正翘首北望,北边天空上火光闪烁,映红了半边天。长宁屈膝跪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听了半晌,站起身说道:“北边有人交战,火光所在处......是大同。”   大同早已成了狄人的地盘,居庸失陷意味着梁军还没有余力反击,那就是狄人内讧。   狄人内讧,谢燕鸿早已见识过一回。斛律恒珈的两个哥哥相斗,死了一个,如今又内讧,那十成十便是斛律恒珈与他的哥哥斛律真,也不知鹿死谁手。狄人的血脉里天然带着骁勇好斗,一边斗敌,一边内斗,越斗越勇,好似养蛊,最后养出最嗜血勇猛的战士。   闻言,谢燕鸿松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援兵应该可达魏州救急。”   “咳、咳咳——”   谢燕鸿忙回身蹲在秦寒州身边,将他扶坐起来。   秦寒州身上大大小小竟有五六处刀伤,箭也插着两支,全部都折断了,只留箭簇在肉里,整个人像一张破布,千疮百孔。他们两人出来时想着看看就回,除了一点干粮外,几乎没带什么,只能给他紧急处理一下,箭簇也不敢硬挖,怕他创口太多,血尽而死。   长宁看了看,说:“能不能活看命。”   秦寒州倚着谢燕鸿坐起来,浑身上下都在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呢喃说着不知什么,谢燕鸿附耳去听,听见他不断地说着“来不及”。   谢燕鸿再次回望北面恍如晚霞的火光,说道:“咱们赶回寨子里吧,他撑不了多久。”   二人一路紧赶慢赶,也顾不上颠簸不颠簸了,快也是死慢也是死,与其被拖死不如和阎王爷抢时间。好在,寨子里医药充足,还有陆少微这个神通广大的神棍道士,秦寒州高热一夜后便醒转过来。   他一醒来,见到谢燕鸿,第一句话便是:“魏州危矣......”   谢燕鸿本还想让他休息一阵再详细说来,谁知道秦寒州还是一如在紫荆关时的模样,说起战事来便目光炯炯,根本不像是重伤之人,气也不喘地将居庸关失陷的始末一一道来。   狄人用的还是之前的老办法,大部队正面冲击居庸关,牵制住居庸关的兵力,小部队进攻紫荆关,两面作战。上一回,秦寒州不过是仗着狄人轻敌,又有谢燕鸿出了奇招,这才险胜,这一回,狄人不再试探,以十倍兵力卷土再来,紫荆关破,狄人自紫荆关通过,绕到居庸关背面,居庸守军腹背受敌,也迅速失陷。   谢燕鸿问:“居庸虽然失守,但魏州乃是京师门户,定会调附近各地的守备军前去支援,难不成还没有与狄军一战之力吗?”   秦寒州摇摇头,说道:“你在外太久,不知道如今国朝境内,四处起火。先是冬日里,蜀地有人揭竿,再是开春后,济王逃至临安,临安府兵便打起替济王复位的旗号起兵......”   谢燕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济王便是废太子,荣王登基后,他改封“济王”,出判徐州。   秦寒州紧接着说道:“本就左支右绌,居庸、紫荆失陷前,我收到的战报所说的是,急调江北守备军八万先行支援,京畿守备军后续再援......”   “八万!如何能够!”   谢燕鸿猛地站起来,才喊出来,又连忙住嘴,猛地看向秦寒州,胸膛起伏,猛喘几口气,压低声音又道:“你......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秦寒州看向他,坦荡道:“你是谢家子不是吗?”   自从孙晔庭作为钦差,领旨巡边到了紫荆关后,秦寒州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关于孙晔庭这位御前红人的种种事体,不必费心去打听,也能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耳朵里。自然知道了孙家与谢家乃是世交,两家一家荣一家损,背后也是议论纷纷。   谢燕鸿自称魏州宣抚使外侄,姓言行二,孙晔庭听说了这位“言二公子”,不仅不问,之后甚至绝口不提。秦寒州毫不意外地打听到了,宣抚使郑大人根本没有这号亲戚,他自然也打听到了京中曾发海捕文书,搜捕在逃的谢家二公子。   再一琢磨,秦寒州就不难猜出谢燕鸿的真实身份了。   时隔许久,谢燕鸿再次听见孙晔庭的名字,恍如隔世。他背过身去,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他问道:“小孙......孙晔庭,他问起我了?按你所说,他现在正在魏州?”   秦寒州说:“是。”   正在这时,有人叩门,是陆少微端了药来。那碗药黑如墨,闻着便喉咙发苦,秦寒州接过药来,利索地一饮而尽。   谢燕鸿问他:“你现在有何打算?”   秦寒州眼神一黯,说道:“只剩我一个了......若能赶得及,我要去魏州,不论如何,仇我是要报的。”   紫荆关守军远不及居庸关多,他们几乎是战至最后一个人,刀砍得卷了刃。鲜血顺着他的剑刃流到剑柄上,滑腻腻的,让他几乎握不住。战之不敌,狄人将他们围起来,万箭齐发,他从马上倒了下去。   不是被箭射倒的,是被人从马上扑倒的,扑他的人正是他的上官——紫荆关指挥使,他们日日对骂。秦寒州被他盖住,要害处没有中箭,侥幸活了下来,趁狄人战胜收兵,借着夜色掩护,逃出了尸山血海,本是想往魏州去的,没想到伤重昏沉,走反了方向,被谢燕鸿遇到。   他说:“若此战能胜,我要替他们收殓尸骨,若败,不过就是将这条命还给阎王爷罢了。”   见他坦荡磊落,有必死之心,谢燕鸿一时语塞,原本想说的一切,全部都咽下去了。   秦寒州气虽弱,精神却好,自觉有了方向和奔头,恨不得转眼便伤愈,打马直奔魏州而去。他直直看向谢燕鸿,细细地打量他,说道:“你和谢将军长得像。”   谢燕鸿失笑道:“你和我爹认识?”   秦寒州不似其他人称谢韬为“侯爷”,只叫将军。他面色肃然,有十二万分的敬意。他说道:“见过一面,有一年,宝津楼下演武,我还小,勋爵子弟们都在校场练习骑射,我是婢生子,他们看不上我,我们便打起来了。我自然打不过,谢将军路过,喝止了他们,还把他的一幅字送给了我。”   谢燕鸿知道是那一幅字,他见过,那幅字挂在秦寒州营房的墙上,是“弱生于强”四个字。   这不仅是用兵之道,也是做人之道。强弱都是一时的,随情势而变。如今的秦寒州,不愧为强者。   想到父亲,谢燕鸿的心仿佛被人捏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秦寒州见他难过,说道:“我也不问你还要不要随我一块儿了。你一家惨死,自此避世,独善其身,也是应该的。”   若是秦寒州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他“国家危难当前,不思救国,反而躲避一方,实在羞为谢家之子”,那他还好受一些,能理直气壮地反驳。他父亲当年出生入死,是因为当时有赏识他的明主,要他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但秦寒州心胸开阔,帮他把台阶搭好了让他下,他反而难受得紧。   两相沉默之时,陆少微捧着空药碗,突然说道:“我可以跟你去魏州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秦寒州谢燕鸿两人都吓得不轻,秦寒州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有什么能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   谢燕鸿抢先问道:“你去做什么?”   陆少微理直气壮道:“建功立业啊。”   谢、秦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清楚陆少微是个什么路数。他们两人,一人有国仇,一人有家恨,狄人大军兵临魏州,守军远水救近火,情势紧急,于陆少微而言,这些都是机会,让他跃跃欲试的机会。   陆少微说道:“多我一人也不亏,若我真的有用呢?”   秦寒州实在也想不出反驳他的道理,挠了挠头,只能答应。谢燕鸿心情复杂,留他们两个交谈,转身出去了,一出门便见长宁与颜澄好像门神,一左一右,沉默地呆着。颜澄一见他出来便站起来,往里头张望了下,困惑道:“陆少微怎么不出来,他在里头做什么?”   谢燕鸿说:“他说想要与秦寒州一起去魏州。”   “他?他去?他去做什么?”颜澄也被吓得不轻,失了神似的,皱着眉头,絮絮叨叨地左右踱步。   长宁看向谢燕鸿,沉声问道:“你呢?”   “为什么这么问?”谢燕鸿小声说道,“我哪儿也不去。”   一路颠簸劳累,他们都乏了,肩膀挨着肩膀,手背擦着手背走回去。走出去一阵,长宁突然说道:“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   长宁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摊开手掌给他看。他掌中正是当初那枚双鱼玉佩,两尾鱼头尾相接,扣在一处。长宁轻轻一掰,两条鱼便分开了,他将其中一半给了谢燕鸿。   “这是你的。”长宁说,“这是我的。”   还是当初那条掺了金线的百索,除了金线依旧熠熠生辉之外,其余彩线已经褪色,分辨不出色彩了。谢燕鸿想到这是母亲亲手编的,轻轻抚过,将百索穿过其中一条鱼。长宁微微弯腰,低下头,让谢燕鸿帮他把玉佩戴在脖子上。   长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自己也编了一条,没有你娘编得好......”   他果真摸出另外一条彩线编成的彩绳,手工看着并不精致,歪歪扭扭的。谢燕鸿看着却喜欢,让他帮忙穿上另一条鱼,戴在自己脖子上。长宁绕到谢燕鸿身后,笨拙地在他后脖子上打结。   谢燕鸿感觉到他的手抚过自己后颈,玉佩贴在自己胸前,温凉润泽。   长宁在打好的结上轻轻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最近工作上太离谱了,多少年都没忙成这样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更新的。   按照我的粗略估计,理想情况下,这篇文还剩下最后的三分之一,最后的这一部分主线就是打仗了,这是本来就想好的,前头也一直在铺垫,不是跑题哈,不严谨的话也是我笔力有限。主角没人会当皇帝,我的所有主角最后基本都是归隐田园(。 第六十九章 无欲则刚   “你为什么要去魏州?”颜澄问道。   现如今,颜澄已经甚少摘下他的面具,即便与陆少微说话时候也是,这让他显得神色难辨,喜怒难分。   陆少微被他堵在门前,心里知道他必定有此一问。   想也不想,陆少微说道:“去看看。”   颜澄听得一愣,说:“有什么好看的?那里将有大战,很危险。再说了,你不就是从魏州来的吗?”   的确是,陆少微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借住在魏州城外山脚下小村庄里的城隍庙中。   她反问道:“不去魏州,那我要去哪里?”   颜澄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时局动荡,战事频发,自然是要往更安稳处而去。他语气稍缓,说道:“中原不太平,可以往关外去,我们一起去。”   陆少微突然道:“那你娘呢?”   颜澄被她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仿佛突然被针刺了一下,整个人浑身一抖。他一直在回避想这个问题,京师远在天边,战事如何,国运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他一直觉得,再怎么打,也不至于亡国,只要姓宋的一日还坐皇位,他母亲就还是帝裔。   陆少微说:“狄人来势汹汹,早已不复当年在关外放牧时候的样子了。只要打下魏州,攻下京城就犹如探囊取物。国家如果败亡,你娘就是阶下囚了。”   颜澄知道做“阶下囚”是怎样的滋味。陆少微讲的这些,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一直逃避去想。危难在前但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感受过了,切肤之痛他也痛过了。   他茫然道:“我们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颜澄颓然地立着,肩也塌了,犹如丧家之犬。陆少微有些不忍心,她其实并不关心颜澄的娘,也不关心所谓的国运,她要去魏州看看,看的不是魏州,看的是天下。她想将颜澄绑上她的战车,这个寨子里人不算很多,但若指挥得当,也是一支劲旅,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一切皆无不可。   又或许,在她心底深处,她还想要有一个完全信任的同伴。   她本以为,权力可以催发他的野心,但是失败了。无论是手底下有多少人也好,颜澄也从没想过要利用他们达到什么目的,他是蜜罐子里泡着长大、予取予求的富贵闲人,即便落魄了,也不改他优厚宽容别人的心。   但陆少微可不是,她出生便是砧板上待宰的肉,她是师傅从别人刀下救下来的。不想为鱼肉就要做刀俎,想要成英雄,就要有乱世。既然权力无法催发他的野心,那愧疚与悔恨足以让他跟上自己的脚步。   陆少微循循善诱道:“那秦寒州是紫荆关的副将,跟着他,身份很容易就能说得通。谢燕鸿善兵法谋略,长宁以一当百,更别说你我了。手底下还有些人,只要花些心思,什么事情做不成?”   两族纷争,千军万马,在陆少微的口中好似一个游戏,她是赌徒,兜中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时候,都敢下场,如今多少有些赌资了,她正摩拳擦掌要大杀四方。   见还差一点火候,陆少微想了想,叹道:“我离开魏州时,庙祝让我记得回去过年。除了师傅,老庙祝是对我最好的人。如今狄人兵临魏州,也不知他怎样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整个魏州城都要不保了,更别说魏州城外一座破庙。   颜澄见陆少微神色黯然,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百感交集,也不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而难受了。   陆少微还想挤出两滴眼泪来,估计效果会更好,但挤了半天也挤不出来,只好垂着头,装作一副失落到了极点的样子,幽幽长叹一口气,一口气拐了三个弯,百转千回说不出。最后,她小声说道:“你如果出关,务必处处小心,别傻乎乎的......”   不等她说完,颜澄便截住了话,说道:“我和你一起去魏州。”   陆少微心里一轻,好歹绷住了脸,没让自己露出笑意来,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抬头撞入颜澄的眼睛里,好似坠入深潭,话就又都堵在喉咙里了。   陆少微说:“你......”   颜澄垂下眼,沉声说道:“几时启程?我去打点一下行囊。”   入夜,谢燕鸿一直睡得不安稳。睡睡醒醒,仿佛有人拿着大锤子敲他的脑袋,让他不得安眠。他紧紧地挨着长宁,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长宁觉轻,也醒了,闭着眼,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谢燕鸿睁大眼,望着帐顶,冷不丁问道:“你说......痛吗......”   长宁听不清,问了句:“什么?”   谢燕鸿颤抖着声音问道:“死的时候。”   长宁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他的眼睛在夜里是亮的,望着谢燕鸿。谢燕鸿坐起来,按着起伏不定的胸膛,说道:“我梦见了爹和娘,还有......还有哥哥嫂嫂。他们是斩首而死,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痛。”长宁说道。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悬梁自尽,尸首被抱下来时,下巴脖子上全是血,那都是她濒死痛苦时抓挠出来的,纤纤十指上也都是红彤彤一片,指甲全部折了。那应该是很痛的吧,一旦回忆起来了,一切就都在记忆中纤毫毕现,难以忘记。   谢燕鸿看他,手摸上他的额角,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你的父母......”   长宁点点头,说:“都想起来了。”   谢燕鸿等了等,见他并未往下说,也不欲追问。对于长宁的身世,他心中早已有了模糊的猜测,但他不欲刨根问底,无论长宁是谁,长宁都只是长宁。   “小时候的事也想起来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忙问:“比如?”   长宁脸上有了笑意,他煞有介事地伸了个懒腰,双手叠在脑后,望着帐顶,慢悠悠地说道:“有人半夜尿床,还要嫁祸到猫儿身上......”   谢燕鸿听着听着回过味儿来,涨红了脸扑上去捂长宁的嘴。   他那时候已经不是常常尿床的年纪了,但夜宵厨房炖了银耳雪梨羹,放足了冰糖,甜滋滋的,他一连吃了两碗,还是他娘喊停了他才停。夜里睡得沉,梦里一直在找茅房解手,找来找去总算找着了,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醒来才发现被褥湿了。   因着丢人,他偷偷地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碰上了他娘养的蓝眼睛白猫,小小人儿将猫儿搂起来,重新翻窗进去,将猫儿哄着趴在自己床上,待早晨有人来叫他起床了,便说是猫儿尿的。   后来,谢燕鸿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王氏那时候身子还不像后来弱,拿着藤条,颇有当年立马扬鞭的气势,打得谢燕鸿屁股开花。不为他尿床,就为他明明做错事却不敢当,撒谎骗人。   她说:“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既是你的事,大大方方承认,做什么左推右托,丢人得很。”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觉得先是尿床了紧接着又被打了,丢脸得很,连新来的小伙伴也冷落了,不想见。那会儿小小的长宁不怎么说话,就坐在他床头,两人四目相对。   “你也觉得我丢人吧......”谢燕鸿委屈地问。   长宁并不说话,谢燕鸿见他不像是要嘲笑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偷偷问道:“你像我这么大时也尿床不?”   长宁看着他好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谢燕鸿屁股被揍得火辣辣的,趴在床上,小脸皱成一团,见他点头才松了口气,把脸埋在被褥里,闷笑了两声。   “怎么记得的尽是这些不着调的......”谢燕鸿嘟哝道。   长宁任他捂住嘴,略带卷曲的深棕色头发散在枕上,目光灼灼。谢燕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收回手,往后倒在床上,两人并排躺着,听外头的夜风与虫鸣。   “你想去便去吧。”长宁说,“魏州。”   谢燕鸿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爹和娘,他们会不会想我回去......”   长宁说:“你只想你自己。”   “那你呢?”   “我总归是和你一块儿的。”长宁说。   谢燕鸿手脚并用,爬到长宁身上,好像冬眠的小熊趴在大熊身上。长宁伸手揽住他,拍了拍。谢燕鸿把脸埋在他胸膛里,鼻梁抵着他的胸口,低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孙,他手无缚鸡之力,跑马也跑不过我,射箭也不准,他怎么能到魏州去呢......”   长宁说:“睡吧,睡醒就知道了。”   翌日,颜澄便将寨中的人都召集到一块儿,陈述利弊。他说着很实在的大白话,一点儿起伏都没有。   “去魏州有可能是要打仗的,九死一生,想去的可以一块儿。不想去的可以留下,这儿位置隐蔽,大可自给自足过上好长时间,不想留下的也可以出关往西走,钱粮细软可以按人头等分......”   陆少微听得着急,心想,这样说怎么行啊,人都跑了。   但出乎她的意料,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儿去魏州的人比预料中多很多,十中有八。他们跟着颜澄跟惯了,就像羊群总是看着头羊,一旦让他们离群,他们便不知所措。   颜澄也很意外,他看向说要跟着他的那些人,发现瘦得和猴儿似的二狗子也在其中。他扬声说道:“你别去,留在这儿喂鸡。”   二狗子被他点名,往后缩了缩,小声说道:“我娘在魏州呢......”   他这一声虽小,却也被大家听见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了。这儿俱是逃兵难民,但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也有家人与故乡。这一下,想要跟着一块儿去的人更多了。   颜澄不再劝了,将寨子里的金银细软都放在厅堂正中,按人头均分,每人一份,跟着一起去的人也一人一份。分下来并不多,众人排成长队轮着领。雪娘带着女儿,是要留下的,颜澄给她那还没长到腰的小女儿也分了一份。   雪娘要推:“小丫头片子,怎么能占一份呢。”   颜澄不容她推:“要的。”   雪娘感激万分,含泪收下了,众人也无异议。   陆少微站在一旁皆看入眼里。   大道至简,无欲则刚。   待一切料理停当,便要走了。秦寒州身上还满是窟窿眼,但精神极好,鬼上身似的,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谢燕鸿都以为他非肉体凡胎了。望着颜澄身后跟着的这一批散兵游勇,秦寒州也不觉得气馁。   他说:“我们沿路过去,皆是战场,应有许多丢弃的盔甲武器,大可以用起来。”   颜澄与谢燕鸿对立,皆是无言。   “我要先往朔州去一趟,”谢燕鸿说道,“那里还有一位朋友在等我搭救。”   颜澄越发地沉默了,闻言也不过点点头,许久才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谢燕鸿郑重地说道:“朔州事了,我便去寻你。”   颜澄再点头,翻身上马。   谢燕鸿突然道:“若你见到小孙,你和他说,我......算了。若我也往魏州去,说不定也能见到他,见到再说吧。”   “保重。”   颜澄说罢,打马而去,陆少微骑在大黑马上,正在不远处等他。   待他们一走,谢燕鸿与长宁也要启程了。小乌有几日没有跑过了,兴奋难耐,四蹄不住地踏来踏去,扬起沉灰。天边乌云拢聚,望着像是要下雨,雨季降至,即便是干燥的北地,也要痛痛快快下几场雨的。   长宁斜背长刀,说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国庆这几天没啥事,日更,肝起来,我想,至少要在十一月完结这篇文吧! 第七十章 图穷匕见   颜澄本还顾忌着秦寒州身上有伤,脚程不敢太快,谁知道秦寒州倒先嚷嚷起来:“得快点,慢吞吞乌龟爬似的,什么都赶不上。”   “这人是个武疯子......”陆少微嘟哝道。   颜澄赞同:“可不是嘛。”   秦寒州驱马与颜澄并骑,目光不住地往他脸上的面具上看,直接问道:“我从前见过你吧。”   确实见过,只是颜澄不知道。   能与颜澄交往的,都是勋爵子弟,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秦寒州是混不进他们中间的,颜澄也从未留意过秦家不起眼的小儿子。但颜澄彼时身份尊贵,在禁军中打马在前,御街奔驰,意气风发,秦寒州自然是见过他的。只不过秦寒州从来瞧不起那些油头粉面的贵公子,也仅仅是见过。   “没见过。”颜澄斩钉截铁道。   秦寒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骗鬼呢。”   他在寨子里养伤的日子不过两天,但他眼明心亮,说起治军打仗,更是一把好手。一眼就看出了颜澄管理匪寨的是与禁军练兵同一个模子,若非从前禁军中人,必不是这个套路。再者,能和谢燕鸿有交情......   “你姓颜?”秦寒州问道。   颜澄看也不看他,回答道:“对,‘庄严’的‘严’。”   秦寒州还欲再问,颜澄干脆地打断他,反问道:“你废话怎么这样多,你往日行军也是如此吗?”   秦寒州被他噎得闭了嘴,猛一挥鞭,策马到最前头去了。   他们一路小心,多次远远与狄人的小支人马擦肩而过,好在他们人不多,又有斥候在前开路,频频前探,数次都有惊无险,将将避过。越往魏州走,狄人便越多,怪就怪在,狄军虽严阵以待,却不像要开战的样子,粮草一个劲儿地往前方送,像是要持久作战,与狄军往常习惯大相径庭。   一路走,果如秦寒州所言,尸横遍野,特别是靠近紫荆与居庸二关时。战场已经被狄军清过一回了,他们只能捡漏,也算是勉强将这群杂牌兵装备起来,粗略一看,也像那么回事。尸首太多,收殓不及,秦寒州也不勉强,只是着人将死尸身上辨别身份的腰牌收集起来,能收多少便收多少。   他们不敢太过靠近,沿着永定河边走,停在了河的上游,太行山脚下,渡河后再行数十里,便是魏州城。永定河水泥沙混杂,色泽浑浊,经过冬日大雪后,如今的河水格外汹涌,滚滚而去,看着让人心惊。   陆少微站在高处,放眼北望,尽是一望无边的原野,灰沉沉的天空压得极低,让人喘不过气来。风极大,刮得她的道袍纷飞翻卷,鼓满了风,发丝却牢牢地束在发冠里,纹丝不动,使她越发神秘不可捉摸。   她说:“不日将有大雨。”   秦寒州站在下头,不以为然道:“有眼睛的人都知道。”   陆少微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并不说话。   颜澄眼里尽是忧色。永定河之所以叫“永定”,皆因它波涛凶急,难以行船,河道时常更改,常有汛情。   开春雪化后本就河水暴涨,如今雨季竟也比往常来得早这许多,也不知下游的水闸堤坝能否坚持住,若是决堤,下游的魏州首当其冲,兵临城下,又有滔天洪水,战神在世也回天乏术。   颜澄说道:“狄人不会在等下雨吧。”   秦寒州面色一肃,认真想了想又摇头,说道:“狄人逐渐深入中原了,必定要速战速决,以战养战,否则难以为继。下不下雨,下多大的雨,他们怎么能猜得准,定是另有所图。”   颜澄问:“如今怎样,我们就在这儿等吗?”   “肯定不行,”秦寒州说,“要与增援的江北守备军汇合。按理说,他们应该要到了。他们不及我熟悉敌情,贸然前来,要吃亏的。”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颜、秦二人轻骑前去汇合援兵,陆少微领着其他人留下观望。二人趁着夜色出发了,陆少微将被风刮得乱飞的宽袖扎起来,与二狗子两个人一块儿蹲着烤红薯吃,甜滋滋的热烫糖汁流了满手。   二狗子吃着吃着就隔河望向魏州方向出神,陆少微说:“在想你娘吗?”   不等他点头,陆少微便说道:“别想了。”   二狗子讷讷地收回目光,埋头吃起来,烫得不住倒吸气。陆少微突然想起往年在破土地庙里烤红薯,老庙祝眼神很差,眼睛里长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不清东西,但总是能在柴火堆里准确地把烤熟的红薯拨弄出来,留给陆少微吃。   除了守夜望风的,其余人皆睡了,鼾声此起彼伏。陆少微把手指尖上粘腻的糖汁舔干净,站起来,也看向魏州方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没等来颜、秦二人回头,倒是谢燕鸿与长宁先赶上来了。   他们二人轻装简行,一路快马加鞭,先到的朔州。朔州城已不像之前那样,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车马蜿蜒进出,只有零星的胡商进出城门,看上去格外地平和安静,若不是城头的狄人守兵,谢燕鸿都几乎察觉不出这座城早已换了主人。   谢燕鸿眼尖,仔细地数了数城头的守兵数量,便知狄人大部队已不在此处,斛律恒珈应该也不在城中,只是不知之前那场内斗鹿死谁手。   若是要打探消息,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由长宁乔装打扮进城。他们俩早有此意,衣饰都是备好的。谢燕鸿在城外僻静处等候,长宁用满满一锦囊的金珠子贿赂了守兵也没能进城去,倒是知晓了不少消息。   如今的斛律恒珈,已经是左大都尉了,原本的左大都尉——斛律真,脑袋已经被挂在了城头上。恒珈胜了,如今攻打魏州的主将是他,遂不在朔州城中。胡姬们倒是都还在城中,长宁便装作是丹木的追求者,要打探她的下落。   城门的守兵居然识得丹木,说她是其中“最美的一个”,跟在大都尉身边,随军去了。   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守兵也不知道。谢燕鸿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莫不是斛律恒珈知道丹木助他离开?如果是这样,直接杀了不是更方便吗?为何带在身边。一筹莫展之际,两人只好一路紧赶慢赶,循着踪迹,在永定河边赶上了陆少微等人。   谢燕鸿说道:“斛律恒珈此人,狡猾阴狠,不可小觑。”   那到底斛律恒珈想要做什么了,谢燕鸿时时刻刻都在琢磨,他一整日都坐在隐蔽的高处,往魏州方向远眺。想着过去曾经和恒珈一块儿读过的兵书,琢磨他们交谈过的一字一句,看能不能逮住一些蛛丝马迹。   直到一日后夜里,魏州东边亮起火光。   谢燕鸿以为狄军内部又起内讧了,紧张地站起来,众人皆循着火光望过去。长宁领头,带着几个身手敏捷、骑术了得的斥候,循光而去,夜里去,天微亮时便回,显然是一刻也没有停歇,四蹄踏雪的黑马累得直喘,不满地甩动尾巴。   陆少微摸出豆饼喂马,谢燕鸿忙问:“怎么回事?”   长宁沉着脸,冷冷说道:“狄军在烧粮草。”   烧的自然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粮草,那就是梁军的粮草,在那个方位,那就是烧的是调来支援魏州的粮草。不考虑作为己方的补给,连夜也要烧掉,那就是一点反击夺回的后路都不想留给梁军。   这是要围死魏州。   陆少微的脑子也转得飞快,一下子便问道了点子上:“可这......狄军能一日日地围下去吗?他们的粮草也不够吃吧?”   谢燕鸿的心砰砰跳起来,紧张得手脚发麻,他急道:“攻城打援。”   粮草愈是不足,求援之心便愈切,援兵来得愈急,愈容易中伏。援兵不能来,粮草又断,魏州必定阵脚大乱,不攻自破。   既然如此——   “颜澄危险!”陆少微脱口喊道。   魏州。   孙晔庭也在城头眺望,从他所在之处看去,火光比永定河畔看过去要亮得多。因为粮草已经离魏州很近了,这是他费了大力气,左右斡旋之后,能调配来的最快最多的一批粮草。他甚至派出了魏州城内的一队精兵前去接应,这一批粮草能稳定军心。   无论是兵还是粮草,如今尽数付之一炬。   孙晔庭腿一软,手死死扒住城头的墙砖才站稳,指甲都差点断折。城头风大,王谙裹着披风立在他旁边,他打过仗领过兵,比孙晔庭经事更多,此时还能持得住。   “要稳住军心。”王谙说道,“要偷偷的,命人用干草塞满麻袋,装到车上,等天亮时,一车车地从城门运进来。”   “对,”孙晔庭颤着声音说道,“说的对......兹事体大,我亲自去办......”   说着,他深呼吸几口气,稳住心神,匆匆而去。王谙为怕他尴尬难堪,一直低着头。直到他下了城楼才抬起头来,紧了紧斗篷,提着风灯,让摇曳的火光照亮足下的石阶,小心地下了城楼。   待天亮时,孙晔庭已将一切安排停当,一辆一辆车,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源源不断地进城,车队蜿蜒,仿佛没有尽头,军民皆看在眼里,精神为之一振。但不等孙晔庭松一口气,烧完粮草之后的狄军开始点兵布阵,大摇大摆地在魏州城外的原野上驻扎。   一队又一队的斥候去探,不住地往回报。   “狄军不止这些人,”孙晔庭厉声道,“再探再报!”   永定河边,谢燕鸿也断言道:“狄军肯定不止这么些人,定是伏击援兵去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一点我党打运动战的原理。写的我脑汁都绞尽了,很上头,明天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思路写大战。 第七十一章 攻城   魏州北枕居庸,西峙太行,南俯中原,江北守备军赶往魏州所经之路全是大片原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正适合急行军。   秦寒州与八万江北守备军汇合,已有一日整,他身上令牌官印等都齐全。再说了,御前红人,殿帅秦钦的小儿子被发配北地戍边的事情,人尽皆知,他的身份很快就被确认了。   守备军的头领是派兵增援时提拔的新任指挥使,统领守备军各营。官大一级压死人,加之秦寒州目前就是个光杆兵,身边就只跟了一个谎称为小兵的颜澄,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任他将敌情说得再凶险,这指挥使也不以为然。   秦寒州失之圆滑,从前在紫荆关戍守时就敢跟上官拍桌子,如今急起来,不管不顾,人家更不愿意听他的,秦、颜两人只能作为编外人士,与守备军同行,干着急。   “急也没用。”颜澄劝他。   “怎么能不急!你......”秦寒州急得嘴角长了个燎泡,边说边倒吸气。   颜澄拽了拽他,让他小点儿声,继而说道:“我们也不知道狄人打的什么算盘,你说得再急,也是空口无凭。”   秦寒州怒道:“等搞清楚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就晚了!”   眼瞧着魏州城一日近似一日,秦寒州的心始终揪着,天色也似他的心情,阴沉沉的,终日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雨,细丝似的,连下雨都不痛快。主将下令驻扎,休整过后,一鼓作气直奔魏州,解魏州之困。   此地是驻扎的好地方,四处尽是平原,没有遮挡。一路急行军,士卒皆已疲乏不堪,此时也确实需要休整了。   秦寒州铠甲不解,目光炯炯,枕戈待旦。   前哨一遍遍地前探,都没有探到狄人兵马的踪迹,主将便放心了,回头一看秦寒州这个模样,不免有了嘲弄之心,想了想又作罢,懒得与一根筋的人较劲,径自休息去了。   颜澄如今的身份是小兵,脸上戴着面具,一看便与常人不同,兵卒们自然是好奇的,围在一块儿啃干粮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问起来了,颜澄有心要和他们打成一片,打探点消息,有问必答。   “脸上有疤,烧伤的,”他说道,“怕吓着人,便遮盖起来了。”   塞了满口干饼的一个小卒指了指自己脸上一道一指长的疤痕,说道:“前不久弄的。”   颜澄看了一眼,低头咬了一口硬得跟石头似的饼,佯作不经意地说道:“到处都打仗啊......”   这句话属实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凑在一起的小卒们都“嗡嗡”声地讨论开了。   “可不是嘛......打个没完......”有人抱怨道,“家里的地都荒了。”   有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同样是打仗,咱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听说临安那边打得也凶,但好歹是热闹的地界,有点油水......”   听到这个,也有人来劲儿了,附和道:“是啊。哎,你听说了吗?说是投奔济王旗下,不管大头兵还是伙夫,先发一个月饷银......”   抽气声此起彼伏,颜澄动作顿了顿,又故意问道:“济王?济王是谁?”   “济王你都不知道?”这人声音压得更低了,神秘兮兮地说道,“济王就是从前的太子!听说他是被冤枉的......”   小卒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说道:“被冤枉的。”   君臣父子,皇家秘辛,这些小卒聊起来头头是道,仿佛是昨晚躺在皇帝的榻下听来的,颜澄听入耳朵里,只觉得滑稽。一哂之后,又颇觉造化弄人。荣王费尽心思弄来的皇位,看来也坐得不稳妥,也不知是谁,能笑到最后。   再往后听,也听不出什么了。他算是知道了,原本的江北守备军,抽调了不少去镇压周边零零碎碎的乱军,按下葫芦浮起瓢,没个停的时候,损耗颇多。为了这回解魏州之困,临时征了不少兵,勉强凑齐了八万。   他将这个情况告诉秦寒州,秦寒州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越发堵得慌。   “前哨探不到狄人兵马踪迹,估计都围在魏州了。”颜澄说道。   秦寒州摇头,说道:“狄人骑兵精悍,来去无踪,最擅奔袭,不可掉以轻心。而且,他们有鹰,能抵过千百个哨兵......”   安静了整整一夜,等到天边泛白之时,正是一天中人最为疲乏的时候,秦寒州上下眼皮直打架,突然听到渺远的天际有一声模糊的尖啸。他顿时惊醒,一个激灵站起来,“噌”一声拔出佩剑,大喊道:“有敌情!”   众人昏昏欲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颜澄先醒了,抽出刀来,往军中烧饭的大铁锅上一顿猛敲,声音震耳欲聋,将熟睡的主将也惊醒了,张口要骂,却见远处的天际有一道轻捷如鬼魅般的影子划过。   秦寒州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大声喊道:“是狄人的哨鹰!”   主将瞪大了眼睛,厉声大喊:“整装!上马!”   士卒们惊魂未定,匆匆整装。但正如秦寒州所料,狄人骑兵速度极快,来去无踪。此处虽是平原,但西北高东南低,狄人位于高处,骑兵俯冲,如虎添翼。号角才将将吹起来,狄人骑兵就已经出现在视线之内了。   秦寒州有如醍醐灌顶,这头伏击援军,那头定是准备围城了。   只是他明了得太迟,也不知道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他们多久了,养精蓄锐,俯冲下来时,宛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刚刚组织起来的阵列当中,当下就被从中冲开了。   秦寒州戍守边关时间虽不长,但所学所思都是为了对付边境胡族,心中马上就有了应对之法。他勒住受惊扬蹄的马,大喊道:“不能分散!”   然而,他的声音在人喊马嘶、刀剑相击的战阵中实在太小了,纵然他喊得声音嘶哑,也无人听见。各营阵列皆看主将令旗,只见令旗挥舞,散乱的阵列重新收拢,分作左右两翼,企图将直冲进来的骑兵包抄。   趁阵列未成,狄人再次冲锋。   这下,秦寒州再也顾不上阵列如何了,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保命上面。他伤重未愈,力有未逮,虽剑术了得,也险象环生。他在战阵中左冲右突,眼角余光见颜澄且战且退,停在他身边。   颜澄喊道:“怎么办?!”   秦寒州后背刺痛,有股暖流顺着脊梁往下,应该是伤口绷裂出血了。他皱眉,握紧剑柄,望向一片混乱的战阵。狄人的哨鹰高高盘旋在天上,超出了弓箭、弩箭的射程范围,一圈又一圈地飞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示警。   怎么办?能怎么办?   正此时,战阵中心,高高举起的主将令旗忽然倒下,旗幡没入乱军之中,不见了踪影。有狄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大喊:“主将已死!速速投降!缴械者不杀!”   几乎是同时,一支箭不知从何而来,越过众人头顶,直直往空中而去,射中了哨鹰。此箭力度刚猛,带着被射中的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直直坠下。   秦、颜二人同时望向箭矢飞来之处,只见地势高处,有数骑直冲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骑兵。马蹄踏处,尘雾飞扬,分辨不清到底有几人。   并不是发呆的时候,颜澄首先反应过来,猛夹马肚,战马一跃而出,冲入战阵正中,左冲右突,于阵中发现了摔落在地的红色旗幡。他一手紧握马缰,从另一侧俯身下捞,用刀尖将旗杆挑起抓在手里,重新高高举起。   左右的兵卒见令旗重新立起,便纷纷聚拢到令旗周围。   见机,秦寒州长剑高举,剑刃反射着天边乍现的日光,他大喊道:“帅旗在此,听我号令!”   狄人被后方突然出现的援兵吓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是对这头落于下风的敌人乘胜追击好,抑或是掉头先解决后来者。守备军众兵皆听令旗号令,纷纷聚拢于旗下。   趁此机会,秦寒州长剑下挥,直指敌军,颜澄所擎令旗随他的剑而动,划下一道亮眼的红影。   翻涌的黑云犹如浪涛,在天边刮起巨浪,黑沉沉一片又如一张大掌,自上而下压下来,让魏州城显得格外渺小。   王谙与孙晔庭亲自带人清点了城中剩下的粮草,省着点吃,足以让城内军民消耗足足一月。即便固守不出,等待转机,也能足足撑上许久。这让孙晔庭心中稍定,这几日来,他发动军民,加固城墙、城门,深浚城壕。另外,防着暴雨决堤,毁坏城防工事,防洪堤也需要修筑起来。   孙晔庭忙得脚不点地,全无了往日儒雅斯文的样子,灰头土脸的。   他屁股还没坐定,斥候满面通红地冲进来,嘶声喊道:“督军!狄人准备攻城了!”   孙晔庭拍案而起,脑子却空白一片,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狄人等待了许久,在等什么时机?为何是现在?   斥候叫他:“大人?大人!”   孙晔庭回过神来,连忙吩咐道:“去叫王大人!”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等不及与王谙碰面了,一一传令下去,自己也速速披挂,上了城楼,与王谙于城头相遇。两人扶着城墙望出去,隔着细密银丝织成的雨幕,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狄人骑兵,看不清数目,骑兵头顶是十数只哨鹰,在阴沉的天幕下盘旋。   王谙建议道:“此时应收兵入城,紧闭城门,固守不出。”   孙晔庭看了看他,却道:“狄军势盛,我们应主动出击,赢下首战,才好鼓舞士气。”   王谙没有反驳,孙晔庭自己说完却犹豫了。王谙是领过兵打过仗的,自己连骑射都不精,一切都没有把握,只是纸上谈兵。只要他一声令下,这许多人的性命就挂在他身上了,甚至乎,这一座城的命运也由他决定。   孙晔庭的拳头捏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说道:“王大人所言甚是。”   命令还未传下去,就有兵卒来报,说是有人想要偷偷出城。大战在即,此人当斩。孙晔庭吊起眉毛,正要下令,却见小卒面色为难,他奇道:“是谁?”   等人押上来的,孙晔庭与王谙都吃了一惊,想要偷偷出城的竟是安抚使郑磬,与他的家小。   孙晔庭怒极反笑,说道:“郑大人,你意欲何为?”   甫有战情,此人就告病在家。听闻他一直在往京里递话,说是想要回京,只是一直没走通关系。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孙晔庭也懒得去理。只是他知道,王谙与此人结亲,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郑磬的小儿子。   王谙见到郑磬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全无往日趾高气扬的官相,深感不齿。他忙看向随从,见随从给自己摇头,知道孙女与孙女婿并未同郑磬一块儿,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向孙晔庭说道:“此人可恶,应收押在牢,等战后再参他一本,交由圣上裁决。”   孙晔庭知晓王谙并不想让自己当下就砍了郑磬,也点了头,将郑磬押下不提。   魏州的七个城门皆紧紧闭合,各处严阵以待,狄人也率兵逼近。孙晔庭站在城楼上,听见哨鹰尖啸,号角呜呜然恍如哀泣,马蹄扬起飞尘,也不由得一阵心悸。他抬起手,弓弩手领命,弓箭弦如满月,弩箭引而不发。   狄军行至城下十里处便停了,有一骑排众而出,策马至城下。   “你们的粮草已经被我们烧了!城里的粮草都是假的!”   这一句喊出来,孙晔庭心中一突,余光中见兵卒脸上皆有异样之色。还不等他应对,那单骑手中抛出一样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出去好远。   “你们的援兵!也被我们截杀了!”   孙晔庭定睛看去,见那咕噜噜滚来的的确是一个头颅,头颅上还系着头盔。   这一下,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魏州城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孙晔庭咬牙切齿,夺过旁边弓箭手手中的弓箭,沉肩拉弓,箭破空而去,准头好出平日许多,直直将那喊话的狄兵射落马下。   这一箭却仿佛成了敌方冲锋的信号,狄军万骑齐发,直冲魏州城而去。   作者有话说:   魏州这一战的描写,有参考明朝的北京保卫战,当年看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就很崇拜于谦。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   绞尽了我为数不多的脑汁,明天还有更新,希望明天能写到戏肉。 第七十二章 岂知天道曲如弓   攻城已持续了三日,雨也一连下了三日,虽非暴雨,但总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无论白天黑夜,天都是阴沉沉的。   攻城不易,守城也守得艰难。魏州城门足足有七个,狄人骑兵灵活,可四处出击,城内的兵力却只能分散至七处,孙晔庭亲自领一队精兵,作为支援,奔波于七个城门之间,疲于奔命,像永远追不上野兔的豹子,跑得气喘吁吁。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想道。   孙晔庭正想着要找王谙商量对策,却见王谙脸色阴沉地冲进来,场面话还未来得及说,屏退左右,开口就道:“郑磬不见了。”   三日前下令关押他,王谙当时想着,他是小孙女王嫣的公公,留他一命,战后交由圣人定罪,也不至于让小夫妻俩立时就闹得太僵,在此之前,也能想想办法,让孙女与孙女婿和离,不要被牵连。   如今狄人攻城正凶,郑磬居然能凭空消失,加之之前他想出城的举动,很难不怀疑他与狄人有勾结。   孙晔庭马上反应过来了,忙问:“城门守将,有哪一位是郑磬提拔的,或者与他有旧?”   王谙连忙数道:“宣武门、安定门......”   话音未落,便有有传令兵闯进来,喊道:“大人!宣武门失陷!”   来不及再多想了,若是狄人打开了一道缺口,整座城都将失陷。不必孙晔庭再吩咐,王谙径自就奔向安定门,以防安定门的守将反水,而孙晔庭则直奔宣武门而去。   宣武门外有瓮城保护。瓮城呈圆形,高度与城门一致。孙晔庭赶到时,狄军已用攻城锤将瓮城城门锤破,闯入瓮城之内。此时,本该紧闭宣武门,陈兵于瓮城城墙之上,万箭齐发,瓮中捉鳖,这也是瓮城本来应发挥的作用。   只是宣武门守将指挥不力,竟开城门出击,出击不敌,反被一队狄人骑兵撵着攻入城内。幸而孙晔庭带着人来援,凭尽全力将狄人打退。重新紧闭城门,边打边修筑瓮城残破之处,拼命守住了这一门。   守将被缚,这一回,孙晔庭不再犹豫,挥刀便朝守将的脑袋砍去。他力道不足,脖子只断了一半,血溅了他一身,脑袋欲掉不掉,情状可怖,在场者皆被震慑。   “通敌怠战者,斩。”孙晔庭冷冷说道。   狄人从宣德门冲入的这短短时间里,守兵在街巷中殊死抵抗,死伤数百。房舍起火燃烧,幸而下雨潮湿,没有引起大火,只是——   “粮草如何?!”孙晔庭忙问道。   兵卒来报:“大人放心,墙虽倒了一面,但没有烧着粮草,可能打湿了一些,应当无碍......”   孙晔庭并不放心,等他赶到时,见放置粮草的房舍千疮百孔,原本安排在这里严加看守的兵卒被敌军冲散,后来者并不清楚粮草有问题,便将被雨水打湿的粮草挪出来,一上手便知重量不对,摔落在地的麻袋有几个被乱石刮破,露出了里头的干草。   狄人攻城之前撂的话本就在大家心中布下疑窦,如今粮草有异,那援军被截杀也极有可能是真的,人人自危,如何能守得住。孙晔庭这下知道为何狄人要选宣德门作为突破口了,皆因粮草放置之处离宣德门近。郑磬也绝非凭空消失,定是投敌了。   现在,任他再如何舌绽莲花,不把粮草真正摆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是不会再信了。站在一片疮痍之中,孙晔庭越发茫然,雨丝好似蛛丝,缠绕他的发梢衣角。   这是许久都没有过的。   宋知望弑父杀兄,当上了皇帝。他背着骂名,背叛了朋友,当了皇帝的近臣。那时他都没有这样迷茫过。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完全的对错之分,胜者自然就对。他要一展抱负,不再做无名之辈,自然也就要付出代价,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宋知望坐在皇位上,深不可测地望着他与秦钦在朝堂上唇枪舌战的时候,他明白了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漩涡。他本以为自己是上一场赌局的胜者,下一局就能坐庄了,但他发现,坐庄的永远是龙椅上的人,他不过是棋子,又被投入了下一场赌局当中。   于是,他便决定抽身出来,留在这里,或可有一席之地,让他明确自己在这世间的意义。但终究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年时,他与大家一块儿读书。   夫子带着大家诗书典籍,先是“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又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再是“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他们读了许多,学了许多,胸中满是热血,想象着十数载后,如何指点江山,名留青史。  现如今,他只想到一句——“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   “大人......大人!”   有人在叫他,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有一骑策马朝他而来,骑手很脸熟,他想起来了,那是他派出去接应粮草的那队精兵中的其中一人。   那一骑奔至他身前,勒缰下马,弯腰便拜,孙晔庭忙扶住,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回来?!”   “那日被狄军截杀,粮草被烧,人马折损近半。我等想着要回城复命,没料到竟有一员悍将将我们引至永定河边,那里有一队兵马候着,说是......说是领了您的命令,在那儿候命......”   孙晔庭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从哪里凭空冒出来一队兵马。   “有书信一封,遣小人带来......”   孙晔庭连忙接过来,无封无缄的一张信纸,展开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单字,连不成句。正当孙晔庭大皱眉头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封加密的信,而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谢燕鸿!   这是他们从前念书时就玩过的把戏。   预先定好一首诗,根据暗语,限定诗文中某两句的某两字,结合两字的声韵,便生成了新字,新字连起来便是密信要传递的消息。   他们以前时常这样玩,颜澄不爱这些弯弯绕绕的,只有他和谢燕鸿,夫子在上面念书,他们在下头互写密信,加密解密,不厌其烦。即便被夫子发现了没收,也不知他们在写些什么。   可是,他们事先没有约定,繁浩诗文中,哪一篇才是解密的钥匙呢?   孙晔庭捏紧信纸,忽然间福至心灵——当日他与谢燕鸿在京郊宝相寺分别,临别之时,他诵了一首诗,就是那首了。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喃喃念道。   找到了钥匙,开锁便易如反掌了。虽然相隔多年,但孙晔庭玩起这个解密的游戏来,还是轻车熟路,很快的,他便把密信内容解出来了。   “五日后,寅时,援兵至。”   没有任何迟疑,孙晔庭立时便相信了谢燕鸿。就像儿时,他在无人的山中失足落入坑中,谢燕鸿说一直陪他,就一直趴在旁边陪他,直到有人来救为止。如今谢燕鸿说五日后寅时有援兵,那必定是有的。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稳定人心,守到五日后。   孙晔庭吩咐道:“传令下去,为犒劳士卒,每人可预支半月粮饷,若有百姓因战事损毁房屋的,也可领粮。”   永定河边,将密信传出之后,谢燕鸿心中稍定,陆少微却满是疑虑。   “你怎么就确定他会听你的?”陆少微问道。   谢燕鸿笃定地点点头,反问道:“五日后一定有大雨?”   这回轮到陆少微笃定了,她轻松地说道:“一定有,不然我们都一起玩儿完。”   那一日,长宁探知狄军烧了支援的粮草,带回了消息的同时,也带回了一支劲旅。那是孙晔庭派出去接应粮草的,被狄军截住,粮食被烧,人马也折损了将近一半,活下来的都是死里逃生的精悍骑兵。   他们奉命出去接应粮草,失败而归,自然是要回城复命的,只是狄人将魏州城团团围住,想要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道理他们都懂,但要信任凭空冒出来的谢燕鸿,也不容易,谢燕鸿便写就密信一封,交由他们中间一人,冒死送入城中,传递给孙晔庭。   长宁已将颜澄带出来的所有人带走了,前去接应援军。凭借他对地形的熟悉,以及颜、秦二人的帮助,只要能甩开伏击狄军,如无意外,应该能在五日后赶回。   魏州死守,守备军驰援,再加上他们这支奇兵,三方合力,定能解此困局。   长宁本不同意将所有人带走,也不同意将谢燕鸿一个人留在永定河边。   谢燕鸿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呢,陆少微也在,还有这么多人。”   长宁沉默不语,最后只能点头。   谢燕鸿提醒他:“五日。”   长宁已经坐在马上了,长刀斜背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弓箭,箭囊里满满的箭。他拨转马头,避开众人视线,俯身用脸碰了碰谢燕鸿的额头,沉声说道:“等我。”   谢燕鸿立在原地,目送长宁策马远去。   此后几日,狄军攻城之势稍缓,谢燕鸿与孙晔庭又通了一次信,都是密信,唯恐落入敌手。四日后,有将近万骑自东面驰来,与城下狄军汇合,再整旗鼓,投石机、攻城梯也已经架起来了,预示着接下来,将有更加猛烈的攻势。   听到此报,谢燕鸿马上说道:“这批人应该是截杀守备军归来,既然他们已经回来,那证明长宁他们应该在赶回来的路上。是生是死,就看这最后一日了。”   陆少微的嘴巴仿佛开过光,一过夜半,暴雨如注,仿佛天上缺了大口,五步之外难以视物,眼睛都睁不开,雨打在身上都是痛的。永定河水面暴涨,浑浊的河水滚滚波涛,让人望之生畏。陆少微带了几个人到上游的白鹤堤,剩余的人按照孙晔庭的命令,听谢燕鸿的调度。   谢燕鸿带着这数百骑,暴雨当中急行,飞速靠近魏州城,等在援军前来的必经之地。隔着雨幕,能依稀见到魏州城的轮廓。   雨太大了,敲击在守军的头盔上都是一阵闷响,这是天然的战歌。   孙晔庭已经湿成落汤鸡了,哨兵一个接一个地去探,又一个一个地回报,带回了一个又一个的消息:狄人集结部队、狄人架设投石机、狄人所遣先头部队已到达城下十里......   “哪个门?!”孙晔庭喊道。   “宣德门!”   闻言,孙晔庭摆手,令官听令,鼓起一口气,吹响号角。号角之声低沉,仿佛天地间的一声呜咽,在雨声中传出极远。孙晔庭亲自披挂上阵,领守军列阵于宣德门外,军容整肃,隔着雨幕与狄军对峙。   城内也将这号角声听得真切,百姓们都知道,这是开战了。   王谙年纪上来了,阴雨天腿上疼得难受,孙晔庭许他在城内坐镇调度城防,唯恐有人在内部生事。不多时,街巷当中,有人奔跑大喊:“破城了!破城了!快跑啊!蛮子要进来了!”   王谙暴喝道:“何人妖言惑众,绑起来!”   他率领随从出去,发现街巷当中一片混乱,时不时能听到一声声轰隆巨响,开始时还以为是雷声,后来才分辨出,那是投石机的巨石砸在城墙上的声音,砸得地面也随之震颤。有碎石击中民舍,瓦砾四溅,街巷中奔走的人无不抱头逃窜。   大雨中,王谙喊着吩咐随从:“去城楼上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怎么还没打完啊!作者都累了!   最近评论好少,求求评论!么么哒! 第七十三章 彼时梨花香   这是孙晔庭第一次打仗。   此时,他正在军中压阵,先锋已经在低沉的号角声中冲出,雨幕之下,只见敌我两方仿佛两股巨浪,迎头碰撞。   离谢燕鸿说好的寅时还有半个时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候,乌云密布,暴雨倾泻。唯一的光亮就是淋了桐油的火把,闪烁于雨中,长燃不灭,好似地上的繁星。   先锋军已经在震天呼喊中杀将出去了,中军压阵,孙晔庭身边的兵卒俱都捏紧了兵器,蓄势待发。他们身后便是宣德门的瓮城,城门紧闭。孙晔庭早就吩咐过了,不到该开的时候,城门必须紧紧关着,就算外头的人全部战死了,也不能开。   副将在他旁边喊道:“大人!援军呢?”   孙晔庭抽出佩剑,豆大的雨珠砸在剑刃上,继而碎落四溅,让本就坠手的剑又重了三分。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再怎么看也是徒劳,无论援军来抑或不来,今日难免有一场恶战。   狄人的骑兵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不到尽头,先锋军不过是冲过去撕了道口子。   孙晔庭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举起佩剑,喊道:“中军听令!冲!”   他的声音在大雨中传不出三步远,千军万马只看着随他命令而动的令旗。孙晔庭也不在乎这声音能传多远,纵使除了他自己无人听见,他也用尽了全力嘶喊。今日于此,不成功便成仁,不为君也不为国,只为他自己对得起自己。   一声令下,他心中一片空明,带头冲杀出去,兵卒见平日文弱温和的长官一马当先冲出去,精神大振,紧随其后,冲入雨中。   暴雨之中,人人都面目模糊,只能凭借铠甲样式分辨敌我,孙晔庭抬剑砍杀,虎口酥麻,鼻端充斥着雨水、泥土、铁锈与鲜血的气味。恍惚间,他却闻到了一阵梨花香。   那是在许久许久之前,他与颜澄、谢燕鸿一块儿,在宫中与诸皇子、国戚一块儿念书。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念得入神,胡子白得泛光,惹得所有人昏昏欲睡。颜澄坐不住了,偷偷猫着腰踱到窗边,横眉竖目指示小内官帮他托着脚,帮他翻出窗去。   颜澄一路沿着窗外的大梨树爬上去,爬到梢头。   正好是梨花开得最好的时节,枝头的花瓣堆叠,堆云砌雪一般。他抱住树梢拼命摇晃,花瓣被摇落,顺着风飘进窗内,谢燕鸿撅起嘴,吹开飘到面前的雪白花瓣。   沉醉诗书的先生如梦初醒,眯着眼茫然问道:“怎么下雪了?”   众人于一阵清洌梨花香中哄堂大笑。   此时非彼时,此地非彼地,此与彼已经相隔曲折万里了,但他无端便想起了那会儿的好时候。   副将于重围当中逼近他身边,喊道:“狄军人多,我们撑不了多久!”   撑不住也得撑,此时撤退,不仅士气大受打击,一番布置也前功尽弃了。孙晔庭紧咬牙关,来不及说话,挥剑抵挡斜刺里劈来的刀,憋红了脸格开,喊道:“撑不住也得撑!”   数十里外,雨砸得谢燕鸿皮肉钝痛,但他依旧直直地坐在马上,昂首东望,望向援军该来的地方。马上就要到寅时了,那也是日出东方的时候,只是天边乌云密布,分不清昼夜晨昏。   他并不去想任何不好的可能,只是一门心思地等,心头笃定,长宁答应过他的事情,就没有一样做不到的。   天边黑沉沉的,见不到太阳升起,分辨不出时辰,只能大概估计。   约莫寅时整,隔着重重雨幕,谢燕鸿望眼欲穿。他先是感觉到大地震颤,紧接着,在数里之外,有一片乌云一般的影子,黑压压的,从小到大。   谢燕鸿脱口大喊:“来了!”   跟随他左右的都是孙晔庭信重的精兵,不然也不会派遣他们担当重任,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齿想要直奔魏州城杀个痛快,只是碍于孙晔庭的吩咐,跟在谢燕鸿左右,见援兵久久不至,心急如焚。   如今,援兵果如此人所说,寅时到达,他们皆喜出望外,一扫先前愤懑。谢燕鸿心中之喜,比他们多十倍百倍,当即策马在前,急迎过去。   援军皆披甲执刃,连成一片,但谢燕鸿一眼便看到了,当先一骑疾驰在前,黑马四蹄踏雪,仿佛踩着云朵一般,马上之人,斜背长刀,刀已出鞘,刀身古拙,刃光冰寒,上面应有血渍,但已被暴雨洗刷得干净。   敌人在前,千军万马在后,两人无须多言,不过交换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两匹马儿倒是亲昵,互相拱了拱脖子。   “走吧。”谢燕鸿喊道。   魏州城宣武门上,守门将领心头急得如同万火俱焚,眼见着自己的同袍与数倍多于己方的狄军缠斗,如何能不心焦。他死死捏着令旗,谨守着孙晔庭的吩咐,援军不到,不开城门,瓮城之中,各城门抽调过来的数营兵卒也在等待。   城中兵力空虚,各门守军皆抽调过来了,一击不中便守不住了。   雨势渐缓,不似方才那样有吞天没地之势了,手搭凉棚挡雨远眺的小兵当先喊道:“援军!援军来了!”   守将激动得心跳都要停了,大喊道:“守军准备!开城门!”   “开城门——”   命令一重一重传下去,瓮城沉重的城门一点点旋开。在外死死缠斗的兵卒见状,连忙后撤,且战且退,遁入门内。狄军见状,以为他们不敌,连忙趁此机会乘胜追击,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援军突然而至,仿佛从天而降。   狄军部队庞大,后军发现了援兵,前军却还在猛地往前冲。守在瓮城中的士卒仿佛倾泻的潮水一般涌出,与穷追猛打的狄军碰了个正着。   援军中,秦寒州打头,仿佛不要命一般,身先士卒。受他鼓舞,暴雨中奔袭而来的江北守备军胸中热血激荡。   长宁双手紧握长刀刀柄,暴喝一声,迎面而来的敌人连人带马血溅三尺,有不少兵卒见识他的悍勇,围拢在他周围,组成小队,仿佛一支长矛,直插入敌人队伍之内,长宁便是最最尖锐的矛头。   喝令打开城门的命令一直传入城内,百姓们不明就里,四处逃窜。王谙年事已高,腿上旧伤复发,听见动静,站立不稳,随从连忙扶住他。王谙推他:“先去城楼上看看,快——”   他又猛然反应过来,叫道:“嫣儿,去找嫣儿!”   王嫣,他最疼爱的小孙女,因着夫家有投敌之嫌,早已经回到娘家了。此刻,她在王谙的书房里,整理文书,突然听见了外头一阵慌乱,有百姓在街巷中逃窜,有的喊着“城破”有的喊着“蛮子来了”。王嫣心头一阵颤动,心神不宁,一把抽出王谙挂在书房里的宝剑,拔剑四顾,不知所措。   正此时,一人猛闯入书房内,王嫣抬眼看去,正是她的夫婿,郑磬的儿子郑荫。   郑荫趁乱闯进来,不料书房内竟有人,当下便道:“城门开了,魏州失守,你快随我一同出城吧!”   见他如此,王嫣抬手,剑尖直指郑荫,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郑家随着郑磬下狱,早已树倒猢狲散,郑磬早已偷溜出城外,投奔狄人去了。郑荫也有此打算,他听见城破,便想着溜入王谙的书房内,看能不能翻出些重要的文书,作为投敌的筹码。   外头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郑磬心里着急,凶相毕露,也抽出刀来,指着王嫣,怒道:“你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王嫣此时脑内一片清明,想着,若是城破,那不如将这书房付之一炬,好过文书落入敌手。   她执剑的手很稳,剑尖一点儿也不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去摸烛台。郑荫见她不从,起了杀心,拿着刀便冲过去。正此时,王谙带着人冲进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失声叫着,望着郑荫持刀朝王嫣冲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嫣矮身蹲下,避开刀尖,手中长剑不管不顾地往上刺。   她先是感受到了剑尖入肉,然后便是腥臭的热血撒了她一头一脸,她吓得连忙松开手,郑荫连同插在他腹中的剑倒在地上。   王谙冲过来,拽过王嫣,老泪纵横,颤声道:“城破危险,我着人送你出城!”   王嫣脸上身上尽是血,她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发丝散乱,形容狼狈。她浑身颤抖,上下牙碰撞发出格格声响,好不容易止住了,她软着腿走过去,将剑从郑荫腹中抽出,又带出不少淋漓鲜血。   她说道:“若是魏州失陷,京城不保,覆巢之下无完卵,出了城又能去哪儿?阿公,此时应该要赶紧组织城中兵卒!”   王谙被她吓得不轻,说道:“那......那你......”   王嫣想了想,轻声说道:“我有剑,自然也能战。”   “好......”王谙说道,“好。”   不知不觉间,暴雨居然停了,连一点儿雨丝也没有,天边的乌云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千疮百孔的魏州城中。   雨随停了,却还有轰隆隆的声音不住响起。   王嫣奇道:“怎么还在打雷?”   王谙侧耳去听,突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叫道:“不是打雷!”   永定河上游,白鹤堤闸口打开,经过连日大雨,一夜暴雨,永定河水早就涨了数丈高,一旦开闸,河水有如猛兽,咆哮怒吼着往下游冲扑出去。   作者有话说:   王嫣小姐姐,大家还记得吗。小红在魏州逃跑的时候,小姐姐帮的忙。写那儿的时候,就想到这个情节了。 第七十四章 生死有命   狄人被援军打得措手不及。   斛律恒珈坐镇中军,骑一匹枣红大马。父王年事已高,两位异母哥哥都已经被他直接或间接治死了,望着唾手可的魏州,以及魏州其后,沃野千里的中原乐土,他心中激动万分。当属下来报,说援军从后方攻来时,他气得摔了马鞭。   属下请示他,目前援兵锐不可当,守城兵卒破釜沉舟,要不要先行撤退。   斛律恒珈自然是不愿的,谁愿意把到嘴边的肥肉吐出去,明明在一个时辰之前,魏州已经苟延残喘了,他费尽心机走到这一步,怎么肯轻易放弃。但顶着大雨攻城这几日,已经人马疲乏,再加上他们远离故土,他乡作战,兵卒心中有苦难言,早已怨声载道。   “先后撤三十里。”斛律恒珈忿忿然下令。   狄人骑兵如潮水般后撤,暴雨初歇,地上泥泞不堪,人困马乏。不出恒珈所料,梁军果然没有追击,他认定是梁军兵力不足之故,等他们休整几日,卷土再来,即便不能将魏州拿下,也能挫挫梁军的锐气。   是战马先发现异常。   打头阵的前锋中,有好几匹马踟蹰不前,任骑士如何挥鞭,也不肯再前进一步。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一时间,他们还以为又要下雨了,直到感受到地面震颤,才知道不好。   他们正好行军至永定河边,陆少微领着人开闸泄洪,洪水有如另一支天降奇兵,顺着河道咆哮而来。顷刻之间,前锋部队有三分之一被没入水中,人仰马翻。面对敌军,这些精悍的骑兵尚能一战,面对奔腾而来的洪水,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四散奔逃。   斛律恒珈被兵卒们簇拥着,往地势高处奔逃。   魏州城本就地势稍高,再加上孙晔庭战前领人修起的防洪堤,洪水到此处便缓下了攻势。即便如此,浑浊泥黄的河水依旧有膝盖高。大战初歇,不论敌我,尸体皆漂浮在水中,到处一片狼藉。   谢燕鸿来不及做别的,到处在找孙晔庭。   得由他组织起来,将尸首尽数收敛,及早或填埋或焚烧,不然恐有疫病传播。再者,洪水再猛也不能将狄人全部淹死,为了防止他们卷土重来,不能坐以待毙,得釜底抽薪。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就等着与孙晔庭商议。   领军冲锋在前的秦寒州早就力竭晕过去了,被抬走救治去了,颜澄跟在他旁边,连日来也受了些伤,一同被抬走了。长宁疲乏得很,但好在没受伤,他握着刀,刀上腻了一层又一层的血,他又不舍得用泥水洗,只好暂时就这么背着,跟在谢燕鸿旁边。   长宁累得面无表情,眼角眉梢仍是挥之不去的戾气,一柄长刀吓人得很,过路的兵卒皆侧目看他。   谢燕鸿急得不行,到处找都找不见,连忙冲入城去。   受伤的士卒实在太多了,室内都躺不下,好在天气不冷不热,在地势高处铺些干草,也能躺人,医官来回穿梭其中。谢燕鸿见到了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也在其中,又惊又喜,叫道:“表妹!”   他与王嫣打了个照面,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听到了颜澄的声音。   颜澄大声喊道:“小鸿!这里!快来!”   谢燕鸿心里一突,连忙循声奔去,只见颜澄打着赤膊,身上的伤都包扎过了,一位医官正蹲在他旁边,他们两人都低着头看着躺在厚厚干草上的人——孙晔庭。   “这......这是怎......”谢燕鸿腿脚一软,差点没站住,还是长宁扶了他一把。   医官说道:“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其中最致命的是腹部的一处刀伤,几乎贯穿前后,怕是......”   谢燕鸿定睛看去,孙晔庭面色煞白地躺在干草堆上,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微起伏,简直就如同死人一般。他的铠甲已经被除去,里衣几乎被血湿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等陆少微来!”谢燕鸿猛地站起来,喊道,“他能救!”   连秦寒州伤成筛子那样,陆少微都能救,孙晔庭肯定也可以。   似乎是听见了谢燕鸿的声音,孙晔庭眼皮微颤,似乎费力想要张开。谢燕鸿忙俯身跪趴在地上,凑过去,唤他的名字:“小孙!是我......我......我们都在......”   “我”是谁他不能说,颜澄的名字他也不能说,这里人多眼杂,他只好含糊过去,又生怕孙晔庭认不出来,急得眼眶都红了。   孙晔庭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谢燕鸿忙附耳过去。他感觉到孙晔庭开裂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传来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小......小鸿......”孙晔庭费力地说道,“你们家......你们家还有人......”   谢燕鸿眼睛猛地瞪大,差点叫出声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眶里盈满了热泪,喉咙一阵阵发紧,却像被人狠狠扼住了一般,紧得发疼。   “我......我留了书信.......给你......”   谢燕鸿说道:“好,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找。”   孙晔庭嗫嚅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神色痛苦,谢燕鸿凑近了拼命去听,依稀从他破碎的话语中拼出了三个字——“对不住”。再多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谢燕鸿想说原谅他,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段时间以来,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他想原谅,也不知该从如何原谅起,他也不愿意做这种蒙骗自己、蒙骗他人的事。他心中百转千回,几次张嘴又合上,口干舌燥,最后只是沉沉说了一句:“我听到了。”   孙晔庭仿佛听懂了他的回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谢燕鸿生怕他就这样气绝身亡,大惊失色,连忙喊来医官,医官仔细看过,说道:“这位大人还有一口气在,但伤势太重,如若能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样的话都是医者的客套话,谢燕鸿一下就听明白了,生死有命。   当陆少微从白鹤堤赶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都是泥水,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被谢燕鸿拉到孙晔庭旁边,陆少微见他着急,也查看了一下,她向来直言,把了把脉,看了看伤,便道:“不成。”   谢燕鸿长叹一句,心头酸涩难言。   他看向湿漉漉的陆少微,说道:“你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狄人不甘,后面定还有一场恶战。”   陆少微从善如流,去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踱着步便到伤员养伤的地方去。   颜澄显眼得很,一众伤员中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面具,手垫在后脑勺,躺在厚厚的干草堆上,翘着脚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陆少微装模作样地踱到医官身旁,问了问伤员的情况。医官不识得她,见她气定神闲,端着架子,说起医理来头头是道,便以为她是哪位官员,有问必答,不知不觉间,便被她反客为主,反而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路走到颜澄旁边,陆少微便似刚发现他似的,惊道:“你在这儿!伤得不重吧,我瞧瞧。”   颜澄正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想要坐起来,但伤口又疼,整张脸在面具底下皱在一起。他突然想到自己正打着赤膊呢,虽则伤员们为了包扎大多都衣衫不整,但他却浑身不自在,四处找自己的衣服,想要盖上。   陆少微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倒是真心想看看他的伤,便蹲下来,伸手摸他肩膀。   颜澄吓得大叫一声,陆少微也被他吓到了,忙问:“怎么?很疼?”   “没、没有......”颜澄连忙道。   陆少微虎着脸,怒道:“那你动什么!菜虫似的!别动,让我看看。”   颜澄只好直挺挺的躺着,他的伤大多在手臂胸背上,多却不重。陆少微一一查看,颜澄脸红得发紫,本来是被面具盖住无人发现的,无奈他一路红到脖子胸膛,害得陆少微还以为他发热了。   颜澄有一处最重的刀伤在腹部,陆少微皱着眉,轻轻掀开包扎的纱布去看,颜澄一个激灵,猛地捏住她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不、不用看了......”   陆少微不解:“我都还没看,怎么就不用看了?”   颜澄梗住脖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少微更是不解,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较劲似的,急得后面的医官一脑门的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陆少微看着他,看他通红的脖子胸膛,突然福至心灵,多年来缺的那根筋突然长出来,猛地抽回手,干笑两声,讪讪道:“那你好好养伤。”   颜澄垂目,说道:“知道了。”   魏州一役,折损近万人,伤者更是无数。但正如滚滚而去的河水一样,战机不会因为任何死伤者停留。孙晔庭重伤昏迷,这魏州城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王谙了。   时隔大半载,再与王谙对坐,谢燕鸿只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谢燕鸿好似丧家之犬,从京城匆匆逃走,将外祖父王谙当作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转头就被王谙卖了,长宁都差点丧命。如今再见,谢燕鸿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王谙却脸皮堪比城墙厚,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仔细打量谢燕鸿,又当起了慈爱的外祖父,叹了一句:“你长大了许多。”   谢燕鸿嘲道:“托你的福。”   王谙望向立在谢燕鸿后面的长宁,长宁正大马金刀地岔着腿坐在门槛上,拿着不知道哪来的一块干净麻布,在仔细地擦那把长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看得王谙后背发凉。王谙的随从都被隔在外头,进不来。   王谙又看向秀气白净的陆少微,问道:“这位是?”   陆少微已经换回她那身行头,仙风道骨的宽袍,腰系三清铃,发束白玉冠,这千疮百孔、尸山血海的魏州城更衬托得她飘飘然不似凡人。   她煞有介事地一振衣袖,笑道:“贫道陆少微。”   作者有话说:   军师、打手、神棍   各就各位了 第七十五章 陨落   如今情势紧急,谢燕鸿无心与王谙客套,开门见山,连珠炮似地说道:“自东进以来,狄人连下朔州、大同两城,连破居庸、紫荆二关,在魏州这里摔了跟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经此一战,他也知道魏州不是铁桶,他攻城虽难,我们守城更难。斥候回报,狄军并未走远,仅仅渡过了永定河稍作休整。不出三日,他们定会卷土重来。”   经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役,王谙不过天命之年,也已经老态毕现。说起战事,他也端肃了神情,说道:“仅凭魏州一城之力,难以抵挡狄人铁骑,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等待更多援军到达,方有一战到底之力......”   “太慢,”谢燕鸿打断道,“宋知望自顾不暇,怎么还有空理这儿。”   他直呼皇帝的大名,在座也只有王谙一人有反应。但王谙比谢燕鸿更了解,如今圣上的龙椅坐得可不安稳。   当初先帝崩逝,废太子封济王出判徐州,老臣去了一批,个中本就有许多不可说之处。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连太学生都处置了一批。   如今济王扯着大旗要反,圣人自然是急的。   丢了魏州,还可以迁都,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整个中原吞下来。但若是济王这头处理不好,圣人失了大义,丢了正统,那就一切都完了。   见王谙出神,谢燕鸿起身,将卷成一卷的舆图在书案上铺开。   他的指尖直接落在大同,说道:“直取大同。”   王谙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这......这太冒险了......”   谢燕鸿收回手,又坐回太师椅去了,问道:“那不知通判大人有什么退敌的良策?”   狄人围着魏州,截杀来援的兵马,那他们大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狄人视魏州为囊中之物,倾巢出动,势要拿下,那大同肯定兵力空虚。大同是狄人东进的大本营,他们定要回援的,魏州之危可解。   此法虽不是十二分保险,但也总好过坐困愁城,死守魏州再鏖战一场。   王谙急得额头冒汗,站起身来,背着手左右踱步。他谢燕鸿组的这个草台班子,即便搞砸了,大可一走了之。秦寒州那个不要命的小子,他爹秦钦可是天子近臣呢。他王谙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官不止,还要丢命。   这老狐狸。   谢燕鸿一眼就看穿了他在顾忌什么,凉凉地刺了一句:“宋知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一直坐稳龙椅给你降罪呢。”   一直没说话的陆少微看了一眼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王嫣,突然说道:“要是破城了,你得先想好,你这宝贝孙女,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蛮子可不会怜香惜玉。”   打蛇打七寸,陆少微这句话一说,王谙打了个寒颤,竟是立时就动摇了。   他犹豫道:“只恐战士人马疲乏,军心不振。”   谢燕鸿正色道:“蛮子四处掳掠,我们讨伐,乃是天命所归,大势所向。”   王谙失笑,心中笑他幼稚,哼了一声,说道:“天命不天命,大势不大势,那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让人信的。”   大战方歇,这场仗是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赢的,这会儿要人长途跋涉,丢下好不容易守住的城池,突袭嗜血好战的狄人,谁能壮得起胆子。   陆少微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是道士,仙人下凡,我说大势归谁,大势就归谁。”   王谙这下回过味儿来了,望着这仙风道骨的道人,不再似方才那样轻视了。   几人在书房内又说了好一会儿兵力布置、城内善后的事,从太阳升起,又说到落日西沉,谢燕鸿脑袋嗡嗡的,昏昏沉沉,只想大睡一觉,起身告辞。   王谙望着他,神色复杂,突然说道:“你不愧是谢韬和阿璧的儿子。”   谢燕鸿眼中如有冰霜,冷冷道:“你还有脸提他们吗?”   说罢,他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长宁竟抱着刀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合眼睡着了,想必也是累极了,眼下青黑一片。见到他,谢燕鸿眼中冰霜尽数融化,化作一泓春水。   长宁警醒,谢燕鸿一走过来,他便睁眼醒了。   谢燕鸿蹲下来,将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拂开,说道:“走吧,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长宁驯顺地点头,站起身,随着他一起走出去了。   魏州虽大,但涌入了几万兵卒,加上伤者众多,地方很是不够用,他们一行人全部挤到孙晔庭之前暂居的官邸的一个小院里住。   谢燕鸿先去看了孙晔庭。   他还是那样了无生气地躺着,脸色不仅发白还泛着灰。颜澄撑着脑袋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本来是没带面具的,见他们进来,一下子又盖上了,脸上那刺目的字一闪而过。   颜澄说:“你们去歇息吧,我不困,守一会儿。”   谢燕鸿与长宁径自去歇息了,陆少微落在了后面,她看向颜澄,指了指他面上的面具,说道:“这个可以不戴了。”   颜澄从寨子里带出来的人里也有不少逃卒,脸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刺字,在这儿,估计没人认得他,他即便不带面具,也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但颜澄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   陆少微说道:“你很敬重你们那位皇帝吗?”   颜澄瞪圆了眼,急忙道:“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陆少微云淡风轻地道,“你本无罪,他给你定的罪,你何须在意。若是你自认为自己有罪,即便脸上无字,心中也有字。”   说罢她便走了,只留颜澄定定地坐着出神。   谢燕鸿满脑子都是事儿,压根儿睡不着。   床榻极小,睡了一个肩宽腿长的长宁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空隙了,谢燕鸿半个人和他叠着,纵然睡不着也不敢动,生怕打搅了长宁休息。长宁却知道他没睡,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谢燕鸿装作恼怒,小声道:“都睡着了,又被你拍醒。”   长宁闷笑两声,说道:“装腔作势。”   “真的睡着了。”   “没有。”长宁说道。   说着,长宁将手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挤进去,掌心贴着谢燕鸿的胸膛,沉声说道:“心跳不一样。”   谢燕鸿睡不着,皆因他在想孙晔庭说的话——“你们家还有人”。   “还有人”,意思就是说,活下来了一两个。他爹是首犯,自然插翅难飞的。难不成是他娘?再者就是他哥哥?嫂嫂最有可能,毕竟嫂嫂本身娘家在京中也多少有些分量,又是外姓人,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些。   孙晔庭的书信也不知在哪里,官邸这样大,根本无从找起。为今之计,只有解了眼前之困后,再往京中探听。   想每一种可能性的时候,谢燕鸿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油锅上煎。一切都绝望之后,突然又燃起了希望,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见他不说话,长宁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上来点儿。”   谢燕鸿贴着他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想动,磨磨蹭蹭地往上挪了挪,脸颊贴着长宁的下巴,长宁微微低头就能亲到他。   两人都困倦极了,即便是亲吻也是慢悠悠的,磨蹭一下嘴唇,贴了贴鼻尖。谢燕鸿感觉耳朵一热,原来是长宁在轻轻地揉他的耳朵根,轻轻的一下一下,又捏了捏他的后脖子,好像在逗弄懒洋洋的猫儿。   谢燕鸿放松极了,像被泡进了热水里似的,四肢百骸都酥软了,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贴在长宁身上,伸手胡乱地摸索他的肩膀手臂,恨不得融在他身上。   慢慢地,他便睡着了。   后半夜,谢燕鸿是被震天的敲门声叫醒的。   叫门的是陆少微,她叫道:“快来,人要不行了——”   谢燕鸿一个激灵醒过来,心跳漏了一拍,翻身下榻,外裳松松披着,连衣带子也来不及系上,趿拉着鞋子就冲出去,鞋子差点儿跑丢了。他冲过去的时候,颜澄也在,王谙也在,几个医官凑在一起,满面愁容。   谢燕鸿直接冲到榻边,孙晔庭脸色青灰,呼吸急促,仿佛痛苦万分。   “我来了。”   谢燕鸿说着捏住孙晔庭的手,孙晔庭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反捏住他的手,用劲之大,让谢燕鸿差点痛呼出声。   他附耳到孙晔庭嘴边,听见孙晔庭气若游丝地道:“书房......兵法......”   谢燕鸿知道这是在说留给他的书信,心中一喜,忙道:“知道了,我去找。”   紧接着,孙晔庭就没有其他话了,手死死地捏着谢燕鸿的手,嘴里翻来复去说的不是“疼”便是“怕”。   将死之人见到的是怎样的景象?见到的是故去的亲人,还是惨死的仇人。   谢燕鸿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孙晔庭最胆小了。   从前念书时,夫子只要瞪瞪眼,他就能吓得结巴。孙家除了他,养的都是闺女,养出他一副绵软可欺的性子。但就是这么个大家都没放在眼里的,绵软可欺的人,往给谢家、颜家挖的坑里填土。但也是这么个绵软可欺的人,拿着剑冲在最前头,一步也没有后退。   谢燕鸿很茫然,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小声说道:“夫子说过,诗书有灵,是天地正气,可以壮胆,你不必怕。”   他熟读的诗书车载斗量,但此时搜肠刮肚,却脑袋一片空白,只想得起小儿开蒙时背的《千字文》。他喉咙干涩,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开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念到口干时,颜澄在他旁边帮他接下去。‘   随着念书声,孙晔庭紧握的手一点点松了,当念到“川流不息,渊澄取映”时,孙晔庭的手松了,轻轻地落在了榻上,没有了声息。   在魏州守城的这些日子,凡是兵卒百姓,无一不知道这个京里来的官儿,见他没有架子,守城时又肯亲力亲为,冲锋在前,终日风尘仆仆,面容憔悴,都很是敬重他,很记他的好,当下就有立在外头的仆从小卒抹起眼泪来了。   陆少微独自一人立在夜风当中,仰头看天,看那漫天繁星。   只见一抹光亮划过天际,消失在天边——有星辰坠落。天边荧惑大亮,主征战杀伐。   陆少微喜得一拍大腿,喃喃道:“天助我也。”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想好了小孙的结局了,他是个有自毁倾向的角色。   大家都在伤心,陆少微一人独自兴奋的感觉,我好喜欢啊。   写这篇文的过程好辛苦,自从存稿用完之后更加是,每次更新都觉得脑子转不动了,但这个过程我也很喜欢,我感觉一边写一边在治愈我自己的精神内耗。 第七十六章 甘之如饴   孙晔庭一死,王谙就立马将这一战的经过来由,以及孙晔庭的死讯写成折子,快马加鞭送入京。他精于成算,折子上避重就轻——谢燕鸿、颜澄二人自然不能提,战况之激烈、损失之惨重、孙晔庭之勇,这些自然是要大肆渲染的。   战时一切从简,孙晔庭只能薄葬,墓碑明器等都只能过后再补。   虽是薄葬,声势却浩大。早在孙晔庭咽气当天晚上,陆少微便授意魏州城中大小寺庙道观鸣钟追悼,城中百姓不明所以,提着心等到了白天。她又派了好些口齿伶俐的小卒,街头巷尾地将孙晔庭的死讯告诉大家,伤心者有、可惜者有、愤慨者也有。   待到翌日下葬,百姓们都自发跟随,哀哭声不绝于耳,既哭孙晔庭,也哭自身——蛮子虎视眈眈,城中粮草不足,守城将领战死,一介草民便如同劲风中的细草一样,被吹得左歪右倒,不知能苟存性命到几时。   素服是来不及裁的,家家户户便从素色的麻布衣服上裁一截布条,绑在腰上,便权当缟素了。   王谙立于高台之上,朗声诵读悼词。   悼词是谢燕鸿写的。   孙晔庭咽气后,他便到了官邸中的书房,站在书架子前,伸出手指,拂过书脊,一本一本抽出来查看。书房中书籍繁多,汗牛充栋,仅仅是兵书便有数十册。谢燕鸿却不茫然,他一下子便找到了谢韬所著的《军略》,翻开一看,里头果然夹着书信,正是孙晔庭笔迹。   谢燕鸿匆匆拆开,信本就不长,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也不过一瞬。   看完后,他便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枯坐半夜。待到天色泛白,他便裁纸磨墨,近百字的悼词,一气呵成。   王谙展卷诵读,他声音嘶哑苍老,不必多用力,便自有苍凉之意。   “......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列星,不然劲气,为风为霆。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茫光,非公也耶——”   语调虽哀,词却有浩然之气,荡气回肠。   百姓们自然是听不懂这样文绉绉的词,陆少微想得周到,还是那几个机灵的小卒,用大白话转述悼词,大意便是:孙大人厉害,保家卫国而死,死后化作天上的星星啦!   昨夜有流星划破长空,拖着长尾巴,在夜幕中西坠,光芒大盛而后湮灭,有不少人都见到的。天有异象,数年难得一遇,又正好撞上了孙晔庭的死,这不就是与悼词中写得一模一样吗?   王谙一边读,一边在心中腹诽。   孙晔庭虽有极大的功绩,但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过往又没有多少政绩,在京中时,还有人背后说他是天子佞臣,这样的悼词于他,实在是太过了。他虽这样想,但见百姓兵卒无不泫然,也不得不承认,谢燕鸿与陆少微这一番渲染之下,众人的哀戚已经被推到了极点,哀兵必胜,孙晔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谙诵毕,接下来一切如仪,都由陆少微主持。   她生得如同石中美玉一般,光华温润,身材瘦削,声音清亮,她正说话间,天上下起小雨来,仿佛上天也泫然落泪。她脸上却没有哀容,只有平静,仿佛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谢燕鸿与颜澄不在送葬的人群当中。   他们二人对坐,中间摆着孙晔庭遗留的书信。   当日,谢燕鸿狼狈离京,为了能让宋知望留他父母家人一命,特意将自己拿着先帝手书的事说给孙晔庭听。当其时,谢燕鸿预计,宋知望应当会一边搜捕他,一边把他的家人当作人质,威胁他交出先帝遗旨。   事关皇位,谢燕鸿本以为宋知望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没想到,当时他与长宁逃出魏州之后,就再无追兵了。他当时心中纳罕,但也只以为宋知望自顾不暇,如今看来,却是因为孙晔庭。   “他压根没把这件事告诉宋知望。”谢燕鸿指了指书信,说道。   看到书信中这一段时,谢燕鸿差点笑出声来。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苦笑,只是笑造化弄人,笑孙晔庭性子别扭,他捧腹笑了好一阵,笑得比哭还难看。   孙晔庭为了助宋知望登临大位,能昧着良心陷害忠良,指鹿为马,但却能为了保谢燕鸿一命,替宋知望埋了这样大的一个隐患。与此同时,他此举,虽救了谢燕鸿,但也算是催了谢家人的命。   谢燕鸿想起当时自己亡命而逃,一路狼狈,之所以能支撑下来,不过是为着心中有一线希望,能救家人性命,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谢燕鸿心中对孙晔庭是又爱又恨,爱他情重,又恨他寡义。   只是如今人都去了,无论爱恨,都已成空。   当日京师一别,临别时,孙晔庭吟诵“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一句,如今,他的绝笔信上末句却是“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这一杯酒,是永远也喝不上了。   颜澄问道:“他救下了谁?”   “嫂嫂,”谢燕鸿捂住脸,沙哑着声音说道,“嫂嫂怀了哥哥的遗腹子,嫂嫂娘家章家,与小孙合力,偷梁换柱,保下了她。算算日子,估计已经临盆了。”   谢、颜两人百感交集,一时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能活一个是一个,只是这个孩子,一生下来便是见不得光的罪人之子,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谢燕鸿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他说:“假如......我是说假如......”   颜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猛地抬头,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虽然他们两人都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但好歹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天地君亲师,这些想法都深深刻进了骨头里,心有怨怼是一方面,真的要搅动风云又是另一回事。   “罢了,”谢燕鸿叹道,“不将眼前这个烂摊子收拾好,说什么都是徒劳。你......你有什么想法?”   按照颜澄现在的伤势,留在原地好好静养是最好的,但按照谢燕鸿的布置,留在魏州也危险,甚至还危险三分。颜澄并非恋战之人,另找僻静安全处养伤,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颜澄的面容盖在面具底下,表情难辨。他曲指轻扣桌案,发出清脆的“叩叩”声,一下一下的,时快时慢,没有章法,仿佛昭示着他此时乱如麻的心绪。   “我......我再想想......”颜澄说道。   说罢,颜澄便出去了。他走在路上,入目皆是缟素,入耳皆是哀哭,愁云笼罩在整座魏州城之上,正在翻涌着发酵,逐渐酿成一股军民一心、一往无前的战意。他不免也随之感到心情激荡,但当他想到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又不由得打起了寒颤。   不知不觉,他随着人流走到下葬之处,仪式已到末尾。   他所到之处,路人皆侧目,有不少人认得他,援军中打先锋的,戴着面具,身手不错,勇猛当先。大家都在猜,到底他为什么戴面具,有人说他丑陋不堪,要以面具遮丑,又有人说他过于俊美,恐战场上唬不住敌人,遂戴上面具,威吓敌军,猜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   天上下着小雨,落在了陆少微白玉一般的脸上,仿佛她在落泪。颜澄心头一颤,但转瞬间又清醒过来了。陆少微不悲伤,她甚至兴奋。她眼睛里闪着光,就像黑夜里的灯,又像夜幕上的星,那是因为野心和机遇烧起来的火。   仪式结束,陆少微见到了人群中的颜澄。   她走过去,说道:“你伤没有痊愈,不要淋雨。”   颜澄问她:“你说我接下来该去哪儿,是守在魏州,还是随军往大同。”   陆少微精神一振,正色道:“若按我说,此时你很该随军往大同。此战必胜,立军中威望,时机正好。”   颜澄又问:“我是罪臣,即便立下威望如山,又能如何?”   “你此时是罪臣,一辈子都是罪臣吗?换个皇帝,你就不是罪臣了。”陆少微说道,“再说了,臣子有功,倒逼皇帝的例子,过往还少吗?”   颜澄与谢燕鸿敢想不敢说的事儿,陆少微大大咧咧就说了,不以为忌,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颜澄问道,“你到底想要走到哪一步呢?”   陆少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仔细端详他的神色,然而一切都盖在了面具之下,让她看不清楚。她也便不再揣摩,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走到哪一步?走到我所能到的最远之处。”她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这个问题,谢燕鸿也拿去问长宁了。   长宁想也不想,反问道:“你想我去哪儿?”   已经熬红了眼的谢燕鸿鼻头一酸,热泪从眼眶中涌出。长宁见他哭了,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泪。长宁手指有长年练武的厚茧,刮得谢燕鸿的脸一阵痒。谢燕鸿大为窘迫,轻轻拨开他伸来的手,捂着脸蹲下去,将脸埋在膝头,怎样也不肯抬起来。   “干什么?”长宁问,“我说得不对?”   谢燕鸿闷声道:“你不必如此。”   对长宁的身份,谢燕鸿自有猜测。他非纯粹的汉人,大梁朝姓宋的坐拥的江山,也和他没有关系,他大可到关外去,放牧也好跑马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自由自在的,就像乌兰放归天空的那只海东青。   长宁不好杀戮,有悲悯之心,他爱天地之间的山水野花,也爱飞鸟走兽。早在许久之前,他一箭让玉津园的玄豹毙命,却道“不是救你,是救豹子”之时,谢燕鸿就知道了。   如今他提刀杀敌,杀的也不是他自己之敌,是谢燕鸿之敌,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谢燕鸿。   谢燕鸿重复道:“你不必如此。”   谢燕鸿埋着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到长宁在他耳边说道:“我父从前常说一句话,他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他不知,若无爱欲,就如盲目走在黑暗当中,虽没有烧手之患,但也等于什么都没有。从前,我像木头一样,无喜无悲无痛,就如同走在暗夜之中。”   谢燕鸿鲜少听到他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他继续说道:“小鸿,你是我手中的火炬,虽有烧手之患,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悼词选自王炎武写给文天祥的悼词,铿锵有力,荡气回肠,小孙实属越级碰瓷了(不 第七十七章 空城计   大军开拔那日,他们天不亮就出发,趁着夜色,悄悄走的。   魏州一役结束后,秦寒州就昏过去了,这几日,谢燕鸿什么也不让他管,他又养得精神奕奕了。孙晔庭一去,这里最有资格和能力带兵的,当仁不让就是他了。秦寒州为主将,颜澄领先锋军。   长宁不肯领兵,只当自己是个随军小卒。但谁也不敢小瞧了他,他的一把长刀有多厉害,大家都看在眼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虽无军职,无形中却有不少人唯他马首是瞻。   谢燕鸿骑着马,一路将大军送出去近十里远。长宁缀在大军的最后头,与他并骑。   前几日,谢燕鸿像小孩儿似的,在长宁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任凭两人再怎样亲昵,他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每每想到长宁的剖白之语,他脸上就更烧了。只是此时并非两情缱绻之时,他也就只能将种种情绪压下去。   秦寒州治军甚严,数万大军,行进起来居然无声无息,只有甲胄兵器时不时刮擦,弄出一点让人牙酸的声音。于是乎,两人并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谢燕鸿送了又送,他是单骑出来的,恐他回程不安全,长宁便勒停了马,对他说:“回去吧。”   心中纵有千百句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   “好,”谢燕鸿说道,“一切小心。”   说罢,谢燕鸿便调转马头,策马奔出几步后又停住了,勒马回望,却见长宁仍旧在原地,他身后是坚定前行的千军万马,他却无心前行,只定定立着。两人隔着清晨的薄雾遥遥相望,良久,各自转身,策马而去。   大军行进到第三日,眼尖的兵卒便发现了狄人的哨鹰。在湛蓝的天中,鹰飞得极高,好似一粒黑点,凭借长宁的膂力,也不可能将它射下来。众人齐齐抬头望了一会儿,便低下了头,重新默默行军,都憋着一口气,行进的速度越发快了。   秦寒州好永远也燃不尽的熊熊旺火,猛一挥鞭,策马跑在最前头,说道:“发现了就好,就怕蛮子没发现咱们!儿郎们!走——”   大军在原野上奋力前行,从高处俯瞰,就像一团杀气腾腾的黑云,笼罩大地。   果如谢燕鸿所料,不出三日,斥候便报来,狄军点兵列阵,似有进攻之意,整军前行没一会儿,又停了,不知道在踟蹰些什么。   谢燕鸿心知,这是狄人发现了大军的踪迹。   斛律恒珈生性狡猾多疑,他本就认定了魏州坐困愁城,严阵以待,谁知道竟还能分出大军来,他心中定有许多计较。若是果断决然的将领,此刻要么即刻进攻魏州,要么掉头去截住大军,如若这样,谢燕鸿纵是诸葛再世,也无力回天。   可是他在朔州当俘虏的那段日子里,已经将斛律恒珈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了,既贪又疑,生怕他们调虎离山,肯定会前来魏州一探究竟。   果不其然,短暂踟蹰之后,狄军又开始朝魏州逼近了。   这回,狄人不似上回来势汹汹,反而充满犹豫。先锋军在前,中军押后,大军犹如利剑矢头,试探着往魏州挺进。   此时,城内军民开始有些怕了。之前谢、陆两人费尽心思,做出百般布置,又讲天象,又写悼词,努力将士气往上拱。数日过去了,后劲有些不足了。城内兵力空虚是实打实的,上一战的阴霾还笼罩在众人心中,此时还需要再一剂猛药,否则怕城内先乱起来。   在魏州城头已经能远远瞧见能瞧见天际有尘烟飞起,纷纷扬扬一大片,那是狄人行军的踪迹,城内兵力抵不上狄军万一,连了解全盘计划的王谙都不由得胆寒起来。   谢燕鸿却还能持得住,以小博大,他也不是第一回 了。   城内守军皆列列阵于城楼之下,等待着王谙的吩咐,但却迟迟没有颁下军令,告知他们应该如何应对,众人面面相觑。   登上城头的不是王谙,而是谢燕鸿。   他甚至未着铠甲,只穿一身靛青窄袖袍子,发丝高高束起,不似要出战,倒像个翩翩公子,玉面修眉,英气勃发。   有人认得他,是当日随援军一块儿来的,估计是哪个将领,但究竟他是谁,没人说得出来。比起带着面具的、挥着大刀的,谢燕鸿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但就因如此,大家就更好奇了,大军在前,城中无兵,要如何退敌。   经历这么些事儿,谢燕鸿眼角眉梢再不似从前一般氤氲着富贵浮华之气,反而冷了起来,带着些刀兵之气,他说:“儿郎们,兵临城下,我有退敌之计。”   众人竖起耳朵,愿闻其详。   “我一人单骑出城,便可退敌。”谢燕鸿朗声道。   此话一出,底下“嗡”一声便讨论开了,都不信他,惊愕者有,害怕者有,更有人愤怒大喊,生怕谢燕鸿将他们一城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见状,王谙忙出面,伸出手来,往下压了压,他在魏州经营已久,有些威信,大家都暂且歇了议论。   谢燕鸿接着说道:“我能退敌,皆因我昨夜做了个梦......”   这一句出来,就更加滑稽了。   “梦见了兵圣孙子,他老人家和我说,我们魏州军民,悍勇忠烈,能兵不血刃退敌,乃天命所归。”   一下子从刀光剑影的战场,到了怪力乱神,众人一下子都有点儿转不过弯来,被谢燕鸿给忽悠懵了。   谢燕鸿说书似的,继而说道:“我本也不信,陆仙人夜观天象,见荧惑守星,主征战杀伐,有兵乱。未过几日,荧惑渐黯,月犯南斗,兵祸消弭,转祸为安。”   这一句句说来,大头兵们都是莽夫,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知道这几日荧惑星似乎真的不如先前大亮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面茫然。   此时,谢燕鸿向陆少微示意,陆少微双手捧着木托盘上来,状甚恭敬。   谢燕鸿一把将里面盛的东西抓在手里,朗声道:“这里有数十个制钱,若能制敌,天命所归,便请兵圣显灵,使钱面全部朝上——”   王谙一听,吓得不轻,小声说道:“我看前面火候已经足了,来这么一下,若是不灵,不是自打嘴巴吗......”   陆少微横他一眼,小声道:“嘘。”   话音未落,谢燕鸿将手一扬,天女散花似的,手中的数十个制钱便从高处扔下,众人皆仰头去看,此时适逢正午,日光大盛,制钱自空中落下,反射着灼灼日光,众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等待着制钱落地——   数百里外,大军望着近在咫尺的大同城。本是国朝领土,如今沦入敌手,城头改换旗帜,任谁看了都觉得心生愤慨。   他们兵分两路,秦寒州领左军,颜澄领右军,时机一到,右军就要首先发起冲锋。颜澄脸上戴着面具,表情难辨,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兵器,显得他深不可测。   经魏州一役,兵卒们见识过狄军骑兵的勇猛,此时不是守城,而是要进攻,任是主将再怎么勇猛,他们心头也不免打鼓。   颜澄记得陆少微与谢燕鸿的吩咐,此时,从怀中摸出数十枚制钱来,说道:“这里有数十个制钱,能卜算。若能制敌,天命所归,便请神灵使钱面全部朝上——”   说罢,当着兵卒们的面,他扬手一挥,数十枚制钱反射着耀目日光,丁零当啷落在地上,众人看去,无不动容,散落各处的数十枚制钱,竟然全部都是钱面朝上,整齐划一,无一例外。   颜澄喊道:“天命所归,此战必胜!”   众人精神大振,目光灼灼,手执兵器,望向亟待他们收复的失地。   “来人!取铁钉来,将这些彰显天命的制钱钉在地上,盖上青布!待蛮子败退,再祭祀取回!”谢燕鸿喊道。   说罢,他便也不再看了,旋身下了城楼,骑上了马,城门在他面前缓缓旋开。众人心悦诚服,皆无异议,静静地着他。   魏州城前的原野上,还残留着之前大战时留下的残破铠甲兵器,谢燕鸿策马扬鞭,独自一人驰出,城门在他身后再次合上。   狄人先锋军已至,见魏州城全无迎战之意,城头无人,也毫无城防布置,仿佛拱手相迎。正犹疑间,却见一人着靛青衣袍,单骑策出,纵使万箭直指,也毫无畏惧。只见他策马至先锋军前,弓弦全部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用胡语大喊:“斛律恒珈何在!”   单骑策出,开口就直呼敌方主将姓名,莫不是要举城投降?   谢燕鸿沉着,他所骑的小乌也颇有大将之风,面对千军万马,连响鼻也不打一下。只见谢燕鸿又将这句话大喊三声,不消片刻,狄军分开两边,一人策马而出,与谢燕鸿打了个照面,正是斛律恒珈。   斛律恒珈再也不似从前少年模样,杀气腾腾,眼神阴鸷,反复打量谢燕鸿,揣测他的意图。   “许久不见。”斛律恒珈说道。   谢燕鸿却不同他寒暄,开口便道:“你怎么还不撤军?”   作者有话说:   扔钱这个故事来自于宋朝名将狄青,他脸上也有刺字,很酷。 第七十八章 也爱   在谢燕鸿的印象中,斛律恒珈瘦削阴沉,如今他成了狄军主帅,跨坐在高头大马上,铠甲加身,腰佩弯道,眼神愈加幽深,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谢燕鸿的话好比天方夜谭,斛律恒珈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几员狄将就先笑出了声,笑声粗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无外乎是在嘲笑谢燕鸿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恒珈抬起手,他身后的笑声渐次平息。   他说:“我为什么要撤军?”   谢燕鸿轻笑一声,心道,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半只脚踩进套里了。   “如你所见,如今魏州城内兵力空虚,”谢燕鸿朗声说道,“皆因大军已经开拔,往大同去了。”   他这句话未用胡语,能完全听懂的也只有斛律恒珈。恒珈脸色一沉,但好歹是主帅了,面上不见异色,只是深深地剜了谢燕鸿一眼,半晌才开口说道:“是吗?那我正好攻下魏州。”   说罢,恒珈又是一抬手,他身后的兵将见状,纷纷拔刀出鞘,雪白的刀刃反射着日光,令人胆寒,稍松的弓弦又重新被拉紧。谢燕鸿并未后退一步,只是被刀光晃得稍稍眯了眯眼,他抬手拍了拍略有些焦躁的小乌,以作安抚。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之前教过你汉话里的一个成语,叫‘得不偿失’。”   这回,不等恒珈开口,谢燕鸿便接着往下说:“得了魏州,丢了大同,你和你的族人深入中原,到时候等援兵一来,两面合击,你们不就好比被饺子皮包起来的馅儿吗?经得这一阵战乱,田地荒芜,过了夏日,到了秋冬,你们如何补给?你知道的,如今的魏州城,无兵无粮,空城一般。”   恒珈这回是真听进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魏州城,城头不见任何守兵,只有旌旗迎风招展,显得格外萧瑟荒凉。   良久,他才道:“援兵?你们的皇帝自顾不暇,还有空管你们?”   谢燕鸿回答道:“不怕说给你听,如今皇帝是和他的兄弟相争,就像你和你的哥哥们一样,但也没见你们耽误了东进。若是天下都丢了,争得皇位来又有什么用?你且试试吧,你如今只是在西北小打小闹,若步步进逼,我们必会以举国之力抵抗,你想好后招了吗?”   恒珈这下完全沉默了,谢燕鸿乘胜追击:“你现在撤兵回去,还不算一无所获,好歹还能回关外,好好当你们狄人的皇帝。”   多说无益,话音方落,谢燕鸿就再也不看他了,拨转马头,就像来时一样,单骑驰回城内。此时,他背向身后的千军万马,头也不回,城门缓缓开启一小条缝容他进入,然后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等到众人都迎上来时,谢燕鸿才猛然发现,自己后背衣衫全都湿了。   他翻身下马,虽然腿还有些发软,但还能持得住,不至于失态。人人都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将他团团围住,要问个究竟。   谢燕鸿摆了摆手,说道:“等着吧,等他们退兵了,就当真无碍了......”   话音未落,便有城头的传令兵从城头冲下来,踉跄得差点跪倒在地,连胜叫道:“退兵了!狄人退兵了!”   谢燕鸿忙奔上城头,只见黑压压一片的狄兵果如潮水一般退去。   王谙紧随其后,喘着粗气,立在他身侧,喃喃自语道:“真的......真的退兵了......”   谢燕鸿的手紧紧攀着城头,盯着远处渐次退去的敌人,说道:“也只能唬得住一时,京中若迟迟没有援兵来,到时候就不好说了......还有大同那边......”   大同。   留守大同的狄人怎么也想不到梁军竟会兵临城下。   绝大部分的狄兵已随斛律恒珈而去,剩下的守兵人数不多,还没等来攻下魏州的好消息,竟先等来了梁军。在他们看来,梁军这样来势汹汹,那就是恒珈进攻魏州失败了,士气就先低了三分。   为防城内的汉人作乱,城内除了苦役杂兵,基本都是狄人。   本就不是自家城池,加之狄人长年在平原作战,并不精于守城,竟然很快就被颜澄率领的右军打开了一道缺口。他手握满是血渍的佩刀,三两步登上城楼,身后有副将大喊“小心”,他一回头,正好迎上了狄人的弯刀。   他避之不及,弯刀迎面劈下,他举刀格挡,好歹没让脑袋被劈成两半,只是脸上面具替他受过,裂成了两半,掉落在地上。   城楼上的狄兵渐被击退,颜澄抬手一挥,城头狄人军旗的旗杆应声而断,众人山呼叫好,都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旌旗从城头飘飘然落下,被风吹的落在了城下,被疾驰而过的马踩在了蹄下。   长宁正在城楼下,兵卒们正在先锋军的掩护下,将大同城内的粮草运出。   他们进攻大同,并不为把大同完全抢回来,抢得回来也守不住。这番一是为了围魏救赵,保下魏州,截断狄人东进之路,二是为了打击狄军士气,三就是为了粮草。若京中援兵迟迟不至,魏州所剩粮草支撑不住。   城中所剩不多的汉人皆自发要跟随大军同回魏州。   长宁的长刀背回身后,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聚在刃尖,一滴一滴往下落,没入泥土当中。他吹了个响亮的马哨,城头的颜澄明白他的意思,将部属收拢,准备退走,留给狄人一座空城。   正在此时,有人押着一个胡女来到长宁跟前。   长宁定睛一看,马上认出了是丹木,当初在朔州时,便是多得她的相助,谢燕鸿才得以与长宁相见。他们回头想要救她时,却知她已被恒珈带在身边,不在朔州,她原来竟就在大同城中。   长宁忙翻身下马,让人将她松开,说道:“此时出关的路并不安全,你先随我回魏州,小鸿也在魏州城。”   许久不见,丹木还是美丽一如往昔。只是她的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越发像草原上经历雨雪之后的花朵,美得让人心惊肉跳。她毫无惧色,立于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众将士皆侧目看她。   她说:“我只是特意来见你一面,有话和你说,我不去魏州。”   一切正如谢燕鸿所料,撤退的狄军连忙赶回了大同,两军打了个时间差,狄军兵临魏州城下时,长宁一行便到了大同,等到狄军准备回守大同,长宁一行已经在开拔回来的路上了。   斛律恒珈领军回到大同时,大同城内的粮草几乎已被搬空,被拘着做苦役的汉人也都跑光了,自东进以来,一切都尚算顺利,此时却被谢燕鸿算计得摔了个大跟头。他气得不轻,但却不能过于露相,若是露了相,岂不是自己承认自己败了?   但他即使不说,部将也都是有眼看的,议论纷纷,军心动摇,更有不少人商讨着,说要回关外去,恒珈狠狠地惩处了几个人才止住了流言。目前能扭转败局的唯一方法,便是一鼓作气,在保住大同的情况下,将魏州打下来,否则夜长梦多。   他生性多疑,此时更是警惕异常,生怕军心动摇之时,有部属有了异心,要取他而代之,即使入夜,也不敢睡得十分沉,枕下便放着出鞘的匕首。   帷帐似被风撩动,泛起涟漪般的皱褶。   恒珈猛地睁眼,握住枕下的匕首,抬手一挥,帷帐便被划破,立于帐外的丹木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摔倒在地,原本捧在手上热腾腾的牛乳茶撒了一地。恒珈坐起来,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丹木瞪大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恒珈看了看撒了满地的牛乳茶,又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瞳色极浅,像雪山下平静的湖,冷冽清澈。每次见她的眼睛,恒珈总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汉女,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与丹木不尽相同。   他将匕首收回枕边,淡淡说道:“吓到你了。”   丹木跪坐在地上,将摔碎的碗收拢起来,说道:“我再拿一碗来。”   恒珈望着她的发顶,突然问道:“我以为,汉人攻城,你会趁机逃跑。”   丹木手上动作不停,反问道:“我能逃去哪儿?”   那日,她见长宁时战场混乱,料想狄军中无人留意,便悄然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同城中,躲藏在恒珈所居府邸的柴房中,等恒珈回来时才出来。   恒珈往后躺回床榻之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听着丹木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突然问道:“胡女这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带着你吗?”   丹木回答道:“不知道。”   “你和我娘很像,”恒珈兀自说道,“你们眼睛都很大。她是住在边关附近的汉女,被掳作女奴,在王帐侍奉,生下了我。”   “是吗?”丹木小声问道,一点点挪过去,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恒珈看了她一眼,说道:“她和你一样,美丽动人,远离故土,依附狄人过活。”   丹木双手叠放在床沿,好奇地问道:“那你恨她吗?还是爱她?”   恒珈说:“恨,也爱。”   丹木的声音柔而空灵,并不熟练的狄语从她嘴里说出,稍显笨拙。她问道:“那她也像我一样......”   恒珈没听清,追问道:“什么?”   忽然,丹木将握在手中的碎瓷片划向恒珈的脖子,恒珈连忙抬手格挡,瓷片划破了他的袖子,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丹木早有预谋,拿起早就盯着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恒珈的腹中。   恒珈怒吼一声,几乎要将丹木的手腕捏碎。   丹木吃痛,松开匕首,连忙后退,跌坐在地上。恒珈虽然重伤,但性命一时无碍,只要他大喊一声,外头守卫涌入,丹木必死无疑。   她此时才将那句话说完:“那她也像我一样恨你吗?”   恒珈眼睛发红,好似被触怒的野兽,喘着粗气,但却只是说道:“滚。”   丹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冲出门外,遁入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跪下)   前段时间突然被封控,居家办公焦头烂额,心态也很崩,所以停更了一段时间。最近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复更了。   这篇文预计今年会完结,接近收尾,会写得比较谨慎。   下一更在周四,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等待。 第七十九章 变故   斛律恒珈退兵之后的第三日,终于有了援兵的消息。   先遣的是一队精兵,王谙接见的他,谢燕鸿充作僚属,在旁一起听。领头的那人年纪尚轻,英姿飒爽,自称姓孟,单名一个霁,进退有度,但他才说第一句话,谢燕鸿就觉出不对劲了。   谢燕鸿见缝插针问道:“听孟将军的话音,并不似京城人士。”   孟霁朝他一笑,唇红齿白,真的似雨后初霁一般光风霁月。他说:“大人好耳力,末将是临安府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似平地一声雷,炸在了在座所有人的心里。王谙与谢燕鸿交换了个眼神,都还稳得住,神色未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孟霁脸上还是挂着笑,好似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   王谙轻咳两声,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等卫国戍边,蒙圣上不弃,援兵抵达之日,便是那些蛮子败退之时了。”   孟霁没接他这番试探之语,只道:“末将会领手下精兵,于魏州城外驻扎,等待援军,以作策应。”   说罢,他便要走了。   谢燕鸿假作僚属,自然是要送他出去的。走前,孟霁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谢燕鸿。信封上空无一字,谢燕鸿茫然接过。孟霁也不多说,上马便走,谢燕鸿见他领人策马出城,其他也都顾不上了,连忙拆信一看。   陡一看,谢燕鸿惊得心头砰砰跳。   那封信,竟是以济王,也就是废太子的口吻写来。以叙旧日情分写起,又隐晦地提了谢家的冤屈,似乎还对今日谢燕鸿在边关的功劳有所耳闻。通篇没说一句实在话,但又处处意有所指。   这孟霁竟是济王的人,怪不得是临安人士。即将来的大军,说是援兵也成,说是把控边关的叛军也成。也不知京中的局势如何,怎会有如此变化。   谢燕鸿皱着眉头,再仔细看了看这封书信。   实在是滴水不漏,又隐有锋芒。若是济王能有如此智计,当初就不至于落得出判徐州的下场,让荣王捡了漏子,夺去帝位,看来叛军当中,济王身边,另有高人。   可是,万一......   谢燕鸿的手收紧,将那封信抓皱了。   万一济王能成事,谢、颜两家就能翻案了。   虽说人都已经不在,再怎么样也是徒劳。但谢燕鸿就是忍不了,他的父亲母亲兄长,要以“逆贼”的身份留于青史之上,这是莫大的屈辱。   孟霁带来的消息打破了暂时的平静,他已经绝尘而去,只留谢燕鸿站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   幸而,没多久,长宁他们便从大同回来了。   大军浩浩荡荡而归,这回,军容焕然一新,再不似之前那样低迷不振。一车一车的粮草辎重,运入城中,大同随军回来的军民沦入敌手,受尽折辱,如今到了魏州皆激动不已,更有甚者,入了城门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死去的亲人和同袍。   秦寒州机警,人都还没下马,就问道:“那姓孟的是谁,带着些人在外头干什么,上来就套近乎,笑得恶心兮兮的......”   谢燕鸿无心和他多说,直接把他扔给王谙,让王谙说去。   他一颗心全系在长宁身上了,长宁骑着四蹄踏雪的大黑马,走在队伍中见,风尘仆仆,眉眼间有着驯顺的倦意,远远见到立在城门下的谢燕鸿,他便微微笑了笑,马儿一阵小跑,嘚嘚嘚地跑到谢燕鸿面前。   几日不见,谢燕鸿反而不好意思直直看他了,近乡情更怯。   马儿亲昵地用脸去拱谢燕鸿,谢燕鸿抱着马脖子拍了拍,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他一抬头,只见长宁坐在马上,也在看他,眼睛微眯着,像是困了。   “先回去休息一下。”谢燕鸿忙道。   “好。”   说罢,长宁俯身一捞,轻而易举地就将谢燕鸿提溜到了马上。谢燕鸿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捞到长宁身前了。长宁轻轻一甩缰绳,马儿便欢快地小跑起来,甩开众人,一路回去了。   长途奔袭,打了一仗后又日夜兼程回来,有时候连续一日一夜都在路上,只能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队伍中时不时有人坐在马上睡着了,摔下马去,惹得旁边人不住地笑。长宁早就累得骨头都软了,谢燕鸿给他烧了热腾腾的水,倒入浴桶当中,让他洗去尘埃。   换下来的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了,长宁赤裸着坐入浴桶中,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桶沿。谢燕鸿在他身后,手里抓着澡巾,帮长宁擦背。   “啊......”   长宁舒服地喟叹一声,后背肌肉紧绷贲起,继而又放松下来,后背宽阔,仿佛山峦起伏。他后背上有许多陈年的旧伤疤,但谢燕鸿眼尖,还是能发现一些新伤。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长宁肩胛骨处一道一指长的伤疤。   “这里是怎么......”   “不小心被划到了。”   长宁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切菜被划到手一样。他声音懒洋洋的,他若是只猫儿,现在该要舒服得打呼噜了。他微卷的头发梢全部湿透了,沾在脖子上。   谢燕鸿才不信,嘟哝了两句什么,终究是没有再问,沉默着帮长宁搓背。   长宁偏过头,从臂弯里露出半只眼睛,看向沉默的谢燕鸿,说道:“用点力。”   谢燕鸿抿着嘴,憋着一口气,猛地一搓,长宁倒吸一口气,感觉后背火辣辣的。谢燕鸿轻笑出声,又放轻了劲儿,扶着桶沿,探身用嘴唇碰了碰长宁的后背,湿漉漉的。长宁回身去捞谢燕鸿,谢燕鸿防着他呢,但脚下是湿的,猛打滑,浴桶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谢燕鸿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这下不洗也得洗了。   浴桶虽大,硬是装了两个男人,挤得慌。水都溢出去了大半,剩下的空间不多,俩人肉贴着肉。长宁将谢燕鸿圈在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热水,打湿谢燕鸿的颈脖,高挺的鼻尖在谢燕鸿的颈窝处蹭来蹭去,仿佛在嗅什么。   “闻什么,我才洗过,是香的。”谢燕鸿笑道。   长宁闷声说道:“就是因为香才闻的。”   长途行军,鼻端闻到的要么是臭味,要么是血腥味。谢燕鸿身上有澡豆的清新香味,被体温蒸腾起来,更让人晕乎乎的。   俩人在浴桶里闹了半天,水都凉了,撒得到处都是。   床帐拉下来,两人身子交叠着,昏昏欲睡。长宁真的是困极了,抱着一具又香又暖的身体,更是越发觉得倦了。但他还是支撑着精神,问道:“小鸿,你有心事。”   谢燕鸿本来也昏昏欲睡了,被他这么一问,早就忘了的那些烦恼又似破闸的洪水般,一下子涌入他脑海里。他张嘴想说,但又止住,半晌才道:“先睡,睡醒再说。”   谁知,天不亮,孟霁等人等待的援兵就到了。   谢燕鸿匆匆披衣,轻手轻脚的,免得将熟睡的长宁吵醒。他赶到城门上,天边还有星斗,远处泛起鱼肚白。他借着熹微的晨光,举目望去,只见外头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粗略看去,兵力足足有魏州目前守兵的四分之三。   王谙也来了,气喘吁吁地立在谢燕鸿身边,喃喃道:“要变天了。”   甭管外头的是皇帝的人,还是济王的兵,以援军之名,兵临城下,外头还有斛律恒珈虎视眈眈,势必是要大开城门了。孟霁这一招玩的是阳谋,什么也不明说,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王谙气得跺脚:“这小兔崽子。”   谢燕鸿轻笑道:“阿公,你可想清楚了,不开城门,若他拿的是皇帝的圣旨,你就是抗旨不遵。若开了城门,他领的是济王的命令,你就是叛臣了。”   自重逢以来,谢燕鸿没叫过王谙一声“阿公”,这下叫来,满是嘲讽。   谢燕鸿说的,王谙焉能不懂,但现下进退两难,他气急败坏,喊道:“开城门!”   随着城门“吱嘎”一声慢慢旋开,长宁也上到了城楼上,背后背着重新擦洗干净的长刀,默默立在谢燕鸿身后,望着孟霁一马当先,领着几名亲兵进入,谢燕鸿与王谙下城楼迎他,他翻身下马,笑容可掬。   “久闻王大人戍守魏州,宝刀未老,果不其然。”他转向谢燕鸿,叹道,“谢侯风姿,晚辈不能领略,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二公子青出于蓝,末将佩服。”   这句话一出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谢燕鸿神色复杂,拱手说道:“看来济王殿下身边英才济济,孟将军这样的青年俊秀,也能揽于麾下。”   孟霁还是只笑。   谢燕鸿细细回忆,从前在京里,济王是太子,占了大义,眼高于顶,东宫的臣属也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济王有一子一女,清河郡主是宗室间口耳相传的美人,幼子今年大约不过七八岁稚龄。   他想来想去,也不知济王身边有什么高人。   孟霁说道:“王大人与二公子在此地时间长,与那斛律恒珈多次交锋,不知现下,二位心中有何成算?”   王谙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想了想,说道:“斛律恒珈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如今还无动作,也不知是何故。但有一样,如今中原局势未定,实在不宜与狄人纠缠久战,为今之计,和谈为上。”   孟霁拊掌一笑,说道:“二公子所想,与末将不谋而合呢。”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新人物!   估计这篇文30W字以内能完结。   下一更周日,爱大家! 第八十章 盟约   立秋那日,是陆少微卜定的好日子,天朗气清,狄军与梁军,分别陈兵于永定河两岸。天边已有零星大雁觉察出秋的气息,开始南飞。大战当日开闸放水的白鹤堤此时好好关着,河水已经不似夏日里汹涌。   谢燕鸿一身戎装,与孟霁并骑,在最前头,长宁落后半个马身,紧紧跟在谢燕鸿身后。   等了约莫小半刻钟,对面狄军也无动静。谢燕鸿哂然一笑,驱马便要往前踏上白鹤堤,往敌军阵前而去,长宁便随其后,孟霁眉头一皱,阻止道:“他们不知意欲何为,二公子小心危险。”   谢燕鸿淡淡道:“斛律恒珈气量小,故意在这儿找不痛快呢,不必怕他。”   就是因为战事不利,斛律恒珈才要在和谈时给下马威,实在是不足为惧,若是他谦和以待,谢燕鸿才怕其中有诈呢。   说着,谢燕鸿快马加鞭,小乌一溜小跑,将他带到了狄军阵前。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斛律恒珈便排众而出,骑着马缓缓到了谢燕鸿跟前。只见面色略有些苍白,眉目间恹恹的。只看了一眼,长宁便小声对谢燕鸿说:“他受伤了,估计伤得不轻,至今未愈。”   谢燕鸿细细一看,斛律恒珈骑马姿势未免有些过于挺拔了,像在掩饰些什么。   虽不知他为何受伤,何时受伤,但这无疑是件大好事,也解释通了为何狄军这段时间以来按兵不动。   “斛律恒珈!”谢燕鸿朗声道,“许久不见,想必军中必定事忙。”   他意有所指,斛律恒珈面色不改,也不知听出了没有,只是冷哼一声,面色阴沉,眸中似有寒冰一般。   见斛律恒珈沉默不语,谢燕鸿开门见山:“与其苦战不休,生灵涂炭,不如握手言和,结两族之好,互惠互利。”   斛律恒珈这才说道:“若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今日就不会来着永定河边一晤了,谢燕鸿知道这是斛律恒珈想要谈条件了,这也是谢燕鸿与孟霁事先谈过的。   “粮草五十车,白银一万两。”谢燕鸿淡淡道。   斛律恒珈冷笑:“这点东西,打发谁呢。”   闻言,谢燕鸿抬高音量,用狄语朗声说道:“那就以粮草八十车,白银一万五千两相赠。另外,在参合关口处,重开榷场互市,税钱只纳原本八成。”   眼看快要入冬了,征战日久,除了占下朔州、大同两城,并无进展,狄人早已军心摇动,如今听得谢燕鸿开出的条件,没有不心动的。纷纷交换目光,目露喜色。斛律恒珈却还不满意,这回,谢燕鸿就不与他温声细语了。   “与你和谈,不过是因为不忍生灵涂炭,若是不应,接着打就是了。”   谢燕鸿身后是奔流不息的永定河,河的另一岸,兵卒陈列,军容整肃,原本的守军加上新至的援兵,密密麻麻的,铠甲兵器在日头下闪着寒光,令人难以直视。   狠话撂下,谢燕鸿拨转马头,作势欲走。   眼看盟约不成,斛律恒珈倒还持得住,他身后的将士却急了,有将领急切驱马到他身边劝诫,生怕打来打去,最后什么都没捞着。见军心已经动摇,斛律恒珈心知没有继续谈条件的筹码了,心中叹了口气,扬声道:“且慢。”   谢燕鸿回身看他,他道:“钱粮倒罢,重开榷场,你能做主吗?你们中原人商量好到底由谁来当皇帝了吗?”   谢燕鸿看了一眼孟霁,说道:“盟约若定,必定践之。”   斛律恒珈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掂量他的斤两,半晌才缓缓点头。   谢燕鸿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盟书,盟书上早就写好的粮草八十车,白银一万五千两。斛律恒珈着人拖出牲畜,当场斩杀,歃血为盟,至此,盟约初定。   “十日之内,交割朔州、大同两城,还请狄军尽早撤出关外。”谢燕鸿说道。   斛律恒珈眯着眼,轻声道:“来日方长,等着吧。”   谢燕鸿笑着朝他点点头,两军分别在即,斛律恒珈却突然单骑驱马上前,长宁警惕,挡在谢燕鸿身前,目光锐利。斛律恒珈却浑然不怕,自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扔到谢燕鸿的马前——那是一条纱巾,上面镶嵌洁白的贝壳,流光溢彩。   谢燕鸿看着眼熟,想了想便认出来了,脱口而出道:“丹木!”   斛律恒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飘落在地的纱巾,好似在看一朵云。他说道:“你如果见到她,便还给她吧。”   不等谢燕鸿再说什么,斛律恒珈收回目光,拨转马头,回到己方阵中,不一会儿,便被士卒簇拥起来,见不着身影了。谢燕鸿下马将纱巾捡起来收好,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斛律恒珈这样说,丹木必定是安全的,那就必定有相见之日。   两方兵卒隔着浪涛滚滚的,永定河,警惕且缓慢地各自后撤。   至此,盟约已定,可保边关数载安宁。   边困暂解,此刻横亘在面前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盟约由谁来践行?   因着谢、颜两家的冤屈,谢燕鸿天然就与济王坐在同一条船,如果上了船,他虽能渡河,但与此同时,也做了济王拉起的一面大旗,成了撬动皇位的工具,他心中实是不愿的,也不想再搅入这些风云当中。   孟霁仿佛将他的所思所想都一览无余,笑道:“既然这头已解了燃眉之急,末将便要领兵南下了。”   从这里南下,正好与临安北上的叛军成合围之势,京师腹背受敌。   谢燕鸿沉吟不语,孟霁适时加了把火,说道:“殿下与二公子情谊深厚,时常哀叹,谢家忠心耿耿,实在不应遭此横祸,若有机会,定要谢家冤情得以昭雪。”   孟霁口中的“殿下”,除了济王又有何人呢。   “别说这些虚的,”谢燕鸿心里烦透了,面色不虞,张口便道,“开条件吧。”   孟霁拱手笑道:“二公子有将才。”   谢家本就是无妄之灾,沉冤昭雪本是合情合理之事,没想到竟也成了吊在谢燕鸿跟前的萝卜,催着他卖命。   “容我想想吧。”谢燕鸿说道。   孟霁道:“军情耽误不得,末将明日便启程,二公子随后追上便是了。”   这是笃定了谢燕鸿必要答应的样子。   待孟霁一走,谢燕鸿便瘫坐在椅子上,定定地想了许久。直到颜澄来敲他的门,颜澄的面具早在战中毁坏,被刀劈成两半的面具被他收了起来,他也无意遮掩面容,黑色的刺字在他的面目上格外显眼,使他的面色看上去愈发阴沉。   他说:“我要跟随那个姓孟的南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燕鸿并不怎么惊讶,毕竟颜澄的母亲还在京中,孟霁能用谢家来和谢燕鸿谈条件,那就能用颜家和颜澄谈条件。   谢燕鸿点点头,仔细看了看颜澄的脸色,又道:“还有别的?”   “陆少微也去。”   谢燕鸿也并不意外,他只微微笑了笑,说道:“他肯定会去的,他志不在此。”   这下,颜澄脸上露出了些许茫然,喃喃问道:“那她志在哪儿呢?”   谢燕鸿想了想,指向天上。   说到底,谢燕鸿也并不全然了解陆少微,但他旁观者清,陆少微就似劲草,疾风当中,虽则迫于时势,左右倒伏,根却深深扎在地下,尖梢始终指向苍穹。   颜澄默默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呢?”   谢燕鸿被他问住了,抬手捂住脸,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极不想掺和进去的。”   他与长宁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一直以来,二人心里所想的都是一样的。若不是此番狄人兴兵作乱,边境危在旦夕,他们二人早就出关外去了,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任中原再怎么斗,也与他们无关了。   但谁又能想到,还能与孙晔庭重逢,而孙晔庭又带来了谢家仍有人的消息。谢燕鸿自身不足惜,但他不想将长宁再次引入危险当中,这么些日子以来,刀头舔血,早就够了。若要以长宁的安危,来换谢家的清白,他是不愿意的。   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他想道。   作者有话说:   我还是不要再说自己啥时候更了,每次都鸽(。(可能是一种毒奶   反正年末一定要完结。   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天天看新闻都看不过来,脑袋过载了。   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第八十一章 天地辽阔   说是翌日启程,天未亮,谢燕鸿便听见了人马动身的声音,颜澄与陆少微想必也随行于队伍之中。被这声音惊醒后,谢燕鸿便再睡不着了,披衣起身,立在庭院里。天边仍有星辰,但光芒渐黯,取而代之的是渐亮的晨光。   他本以为长宁熟睡,没想到他刚出来,长宁也随着出来了。   “还早,怎不再睡会儿?”谢燕鸿问道。   长宁微微摇头,看着很精神,目光炯炯,不似熟睡方醒。自然的,他们同桌吃饭,同榻而眠,谢燕鸿心中有难解的愁绪,纵使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长宁。   “你的家人,”谢燕鸿突然问道,“你还未和我说过呢。”   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长宁向来闭口不提,谢燕鸿纵使已将真相猜了个八成,但长宁一日未曾戳破,那便算不得真,他也没想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此时不过是因着他自身记挂家人,便随口一问。   他本以为长宁不会接话,没想到,静了半响,长宁突然说道:“我的父亲,是李矜。”   李朝末帝,李矜。   作为一个王朝的最后一位帝王,是非功过由后人评说,史书上不会有太多的好话。他在位时间不长,史书上留下的也不过就是短短几句话罢了。宠爱皇后独孤氏,外戚坐大,性格仁懦,最终将江山也丢了,最后自焚于宫室之中,尸体焦黑,难以分辨,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谢燕鸿小声问道,“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的不多,都是一些破碎的片段,没头没尾的,长宁简直无从说起,想了半晌,他只是说道:“他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话远不算夸奖。   但在长宁的回忆中,他的父亲的确性子极好。一年寒冬,御前服侍的女官咳嗽了两声,那是御前失仪,按照规矩,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但李矜却只是温厚地问了两句,转头便让独孤皇后多发过冬的衣料。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便是因为他这样仁懦的性子,助长了那些人各种各样的歪心思,最终朝堂一片混乱,狼烟四起,江山不保。   谢燕鸿熟读史书,他的父亲谢韬就是将李矜推下龙椅的大功臣,个中的故事,他比谁都要清楚。长宁不需要多说一个字,谢燕鸿心里就自动将那些故事都补全了。随军时,他年纪也还小,但梁军一路高歌猛进,李朝军队节节败退,这些他都有印象。   他也还记得,大战方捷,谢韬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身经百战的战盔扣在他小小的脑袋上,他得时不时用手扶着,不然那庞大的头盔会把他的视线完全遮住,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他咯咯笑着抓着父亲的头发,触目所及,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那个时候的长宁呢?   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在人心惶惶的深宫当中,战报一道紧追着一道,每一道战报都预示着即将属于他的江山又有一寸沦入敌手。或许他还想不到这么多,随战报而来的,除了失败还有死亡。   死亡的阴影随着梁军的铁骑一点点笼罩在深宫的上空。   那么小的长宁,估计不会直接看到战报。但他会发觉人人都似惊弓之鸟,服侍的宫人时不时会有几个不见,大约是逃出宫去了,亡国在即,连宫禁都不似往日守卫森严。李矜宠爱皇后,后宫之中嫔妃只有寥寥几个,她们都纷纷先后自缢了。   寒鸦驮着斜阳,日日大叫着飞过宫禁上空,让人害怕。   谢燕鸿与长宁一时都没有说话,早晨的风拂过庭院里的枝叶,簌簌作响,已经开始有零星的叶子从枝头落下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又是一年秋。   望着谢燕鸿的眼睛,长宁不由得失笑,他笑起来也是闷闷的,声音低沉。   “哭什么呢?”   谢燕鸿慌忙抬手去擦,才发现自己脸颊上有两行泪。他撇开头,匆匆擦走泪痕,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不知道,心里难受得紧。”   长宁伸手揽住他,说道:“都过去了。”   流水般逝去的是时间,但总有东西沉淀下来,永远过不去。   谢燕鸿回头将自己埋入长宁的怀抱之中,鼻尖碰到他衣襟间露出的肌肤,干燥而温暖。他心里暗暗决定,再也不要回去了,他与长宁,直接出关算了,天大地大,将过往那些东西都抛得远远的。   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再回去睡一会儿吧。”长宁说道。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消失的睡意便倒卷着袭来,好似海浪,冲刷着谢燕鸿的意志。二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一起回房里去,裹着被子,一阵好睡。等谢燕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谢燕鸿揉了揉眼,呢喃了两声,翻了个身,长宁不在,那一头的被铺都是凉的。他连忙起身,换好了衣裳,四处去找,也没见长宁的身影。   他皱着眉,到处地找。秦寒州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如今又精神起来,领着人四处看城防,他那儿没有见长宁的踪影。谢燕鸿再转了转,又遇到了在城楼底下晒太阳的王谙。王谙像个真正的小老头一样,坐在石墩子上,让夏末秋初的暖阳晒在他的背上。   “哎呀,果真是年纪大了,”他说,“皮晒得再烫,骨头缝里还是凉嗖嗖的。”   “长宁呢?”谢燕鸿直截了当地问。   王谙上下打量他,看了又看,仿佛在吊他的胃口,等他真的急眼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走了。”   谢燕鸿差点跳起来,叫道:“走?走去哪里?出关了?”   正相反。   “一大早就出城门了,说是要南下进京。”王谙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轻快地说道,“他没和你说吗?”   谢燕鸿转身便回去,在窗下的书案上,属于长宁的那半边鱼形玉佩压着一封书信,他出来时太急,压根没见到,此时,玉佩正在日光下闪着莹润的光,谢燕鸿迫不及待地拆了信,雪白的纸上,寥寥数字而已,笔画遒劲,铁画银钩一般。   “小鸿,半年为期,一切有我。”   谢燕鸿看了又看,仿佛要将这几个字看出花来。他一开始是茫然的,想着想着才回过味儿来。他不欲让长宁为难,长宁也不欲他为难。长宁的所有牵挂都在关外,他南下回京,为的是解决谢燕鸿的牵挂。   谢燕鸿急得左右踱步,满脑门都是汗。   “一切有我”这四个字说得笃定,长宁会有什么法子呢?   谢燕鸿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若是这是个好法子,能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就与济王谈妥条件,长宁又何必匆匆离去,定不是什么好法子。一念既出,谢燕鸿便飞快地收拾起行囊来,也要随着出城去。   “这是做什么?”秦寒州惊叫道,“你去哪儿?”   谢燕鸿来不及与他多说,只说要走,却见到了秦寒州身后跟着来的人——粗布衣衫,难掩艳光,是丹木。   “你没事!”谢燕鸿惊喜叫道。   “没事。”丹木微笑道,“我要走了,走前特意来和你告别。”   谢燕鸿将那缀满洁白贝壳的纱巾交还给她,上面有些贝壳破裂了,留下一些参差不齐的断口,勾得纱巾起了线。   “原本想帮你修好,只是找不到那样一模一样的贝壳。”谢燕鸿说道。   丹木轻轻抚过月光一样洁白的贝壳,呢喃道:“只有在雪山脚下的湖泊里,有这样的贝壳。我从记事那年起就开始收集,成年那一年,阿娘一点点把它缝上去。”   谢燕鸿将丹木一路送出城外,一路上,他将斛律恒珈送来纱巾的事告诉丹木,丹木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   城外,连绵的绿草已经染上了一点枯色,南飞的大雁越来越多了,显得天空愈加广阔,大地一望无垠。丹木离开后,谢燕鸿也要走了,他们俩一南一北,分别之后,也不知何日再见。   走前,丹木突然说道:“他喜欢我。”   谢燕鸿看向她,不必问,也知道她说的是谁。   “可是我是要走的。”   说完,丹木便猛挥一鞭,马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辽阔的天地跑去。谢燕鸿骑在马上,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天地相接处,才缓缓收回目光,拨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我阳了,我又好了。命途多舛,我真的想快点完结,要全速前进了。 第八十二章 清河郡主   单骑一路南下,谢燕鸿心情甚是复杂。仿佛就在不久之前,他如丧家之犬一般,一路奔逃北上,凄凄惶惶。如今,前路依旧未卜,但他的心却安定了不少。   他轻装简行,没几日便赶上了孟霁的大部队。   他当日心中所想,至今仍旧未改,他不愿意让自己代表谢家,成为济王的一面旗。于是,他没有与孟霁碰面,只是悄悄地去见了颜澄。颜澄独占一顶大帐,身上所着铠甲服饰,至少是参将级别。   孟霁很看重他,或者说,觉得他奇货可居。   “你来了,他肯定很快就知道。”颜澄说。   谢燕鸿不以为意,说道:“知道就知道,我不愿意上他的贼船,他还能把我绑上去不成。”   已经上了“贼船”的颜澄笑了笑。   他如今已经没有再戴面具,棱角分明的脸上,所刺的字依旧清晰,昭示着他不同寻常的过往。那是天家降于他身上的惩罚,这使他天然便与济王部队站在了一起,孟霁给予他这样高的军职,想必也是出于这个考量。   谢燕鸿问起长宁,颜澄却说不知道。   “我以为你们肯定是在一处的,他怎么自己跑走了?”颜澄皱着眉说道,“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你要南下,跟着我们一起走安全。”   颜澄继续道:“不过是一起走,你不必暴露姓名,也不必去理那个姓孟的,他也奈何不了你。”   这一下,谢燕鸿也就不再犹豫了,当了颜澄的客人,权充作幕僚,深居简出,随军南下。孟霁消息灵通,不过翌日便知晓了谢燕鸿的到来,前来拜访。他还是那一副和气至极的笑模样,两人仿佛一点龃龉都不曾有,谈笑着说几句闲话便罢了。   倒是一连几日都没见过陆少微。   “他人呢?”谢燕鸿没忍住,问了一嘴。   颜澄脸上神色难辨,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朝孟霁的帅帐那头扬了扬下巴,说道:“她如今是主帅的座上宾。”   以陆少微的智谋和野心,这并不意外。   谢燕鸿小心地看了看颜澄的脸色,想要劝他,若是不开心,何必要淌这趟浑水,但转念一想,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陪伴了。就像长宁,谢燕鸿并不知道他为何离去,能做的只能追上去。   孟霁给了颜澄过高的军职,是奇货可居,也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颜澄身份敏感,有消息灵通的知道他的底细,更多的兵卒只知他曾经是个罪人,身居高职,德不配位。谢燕鸿有时能见到兵卒三两成堆,不远不近地指着颜澄的军帐议论,还能听到小卒蔑称他作“斑儿”,全因他脸上的刺字。   按着颜澄以前的脾气,是要生气的,但如今只是当作耳旁风。   见谢燕鸿担心,颜澄也只不过一笑,嗤道:“等着吧,等打上几仗,他们便知道了。”   但天意并不遂他所愿,“叛军”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正义之师了,龙椅上那位反而成了不仁不义之人,孟霁的部队一路势如破竹。他们一路走,一路将边境狄人之患的始末,添油加醋地宣扬了一番,再加上沿途一些有心之人布置下来的“天降祥瑞”——一会儿是三只眼的鹿,一会儿是水里捞出来的石碑,花样百出。   见势如此,许多州府大开其门,打量着如今成为勤王之师,日后新帝上位,好分一杯羹。还有些按兵不动的,只等着看鹿死谁手,奋起抵抗的,居然只在少数。   孟霁这一路,势头足得很,谢燕鸿暗忖,这其中定是有陆少微的手笔在。   一路走,一路都有闻讯而来的人,声势越发浩大,部队越发壮大。谢燕鸿冷眼旁观,见孟霁进退得宜,不卑不亢,将人马都调度得极好,难得的是,他在军中大权独揽,却不见骄横。每日黄昏,总有信鸽落在他的帅帐前,定是背后之人在指挥调度。   随孟霁部队南下以来,谢燕鸿还没见到济王身影,他愈发断定,这个背后筹谋之人,定不是济王本人。   眼看着黄河就在眼前了,越过了黄河,叛军便直指京师了。   烂船也有三斤钉子,京师守军数目也不少,宋知望身边还有秦寒州的父亲,殿帅秦钦,足以有一搏之力。谢燕鸿与颜澄一块儿在看舆图,他伸手圈了圈京师西北处,那是一处开阔的原野,沉吟道:“最后一战,合该在这儿——”   与此同时,孟霁将卷好的信笺从鸽子腿上解下来,就着烛火展开,上头是娟秀的蝇头小楷,只写着两个字——松原。   陆少微正立在大开的帐门处,仰首观星。   此时,夜空平静而美丽,星子四处散落,只有一点点薄薄的云,鱼鳞一般铺在天上。陆少微秀气的眼眸漆黑幽深,好像另一片夜空。她回头朝孟霁说道:“五日后是好日子,在松原上面南开战,宜用火攻。”   孟霁应了一声,将信笺悬在火上,很快,火舌便将信笺烧化成灰。   陆少微看了一眼,说道:“到时我要见他,你背后的人。”   孟霁轻轻一吹,烧化的灰烬便轻飘飘地飞出去了,他眼睛里满是不舍,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到陆少微身上,说道:“她会想见你的。”   秋意渐浓,松原上的草开始渐渐枯黄,风一吹,枯草倒伏,好似麦黄色的波浪,发出簌簌的响声。   果不其然,京中很快便派出使臣来了。   颤颤巍巍的文臣大儒,驱马到阵前,隔着倒伏的秋草,中气十足,厉声数出济王及叛军的数十条大罪。谢燕鸿认得他,那是从前在御书房教诸皇子念书的大儒,看来宋知望还是想从辈分大义上压人。   这不是一招好棋,谢燕鸿想道。   阵前大骂了两日,老先生声音都哑了,久久未见的济王终于出现了。谢燕鸿远远看着,觉得恍如隔世。济王从前是太子,自谢燕鸿记事开始,他就是太子了,多年来一直拿着储君的架子,作也要作出一副贤良的样子。   他出判徐州,想必也过了不少苦日子,现在坐在马上,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没什么精神。士卒与他不似谢燕鸿与他相熟,除了看出主子瘦了些,看不出什么,都只顾着激动了,士气大振。   济王看着瘦,声音却不小。   他先是以尊师之礼,下马作揖,然后才朗声说道:“学生并非有不臣之心,只恐皇弟遭奸人蒙蔽,有碍国祚绵延,这才痛定思痛,奋然起兵,以除奸佞。”   这一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内里却颠倒黑白。   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嘶声喊道:“今上承先帝遗诏,自登极以来,勤谨终日......”   济王倒好耐心,听了他一套一套的称颂之语,末了,才真正图穷匕见。他温和地问道:“先帝遗诏可有加盖传国玉玺?若无玺印,怎知不是奸人矫诏?”   传国玉玺早在李朝末帝李矜焚烧宫室时消隐无踪,一直都未曾找到。先帝为了彰显正统,对外编了一套说辞,说是一夜入梦,见有须发皆白的老道,将印玺送入他怀中,醒转时,印玺便陈放在书案上。   但没有就是没有,多年来,圣旨加盖的都是新造的皇帝宝印。   济王这样问,老先生直接气结。若说有印,印又从哪里来?若说没印,虽说人人皆知没有,但人人又都要说有。直接从正统性上将了一军,谢燕鸿在旁看着热闹,也不由得拊掌,这一步棋走得漂亮。   老先生煞白着脸,铩羽而归。   济王勒马回转,马上就去见了谢燕鸿与颜澄。他自然是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细数与二人以往的情谊。谢燕鸿一开始还觉得他脱胎换骨,如今看来,还是当时的样子,没有两样,甚至还比当初身子骨虚弱了不少,说上没两句就喘了。   “当时在徐州受了些风霜,如今秋凉,风寒未愈,并无大碍。”   谢燕鸿与颜澄交换了个眼神,并不全信。   此时,孟霁牵着个小童进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济王笑逐颜开,慈和地介绍道:“犬子宋瑛。”   谢、颜二人忙起身,口称“世子”,持礼见过。   不过这么一小会儿才,济王越发不支了,又寒暄了几句,便要走了。谢燕鸿本就不爱与他说话,连忙顺坡下驴,目送着济王牵着小世子走出去。眼瞧着有名着青色衣裙的女子迎上去,牵了宋瑛。   隔着老远,那名女子头戴帏帽,看不真切,只知道身姿袅娜。   谢燕鸿问:“那是?”   孟霁背手立于谢、颜二人身侧,闻言,意味深长道:“那是清河郡主。”   作者有话说:   新美女,前面提到过一次。   大约十章以内可以完结了,结尾写得不顺畅,磕磕巴巴的,大家可以存存,等完结再来。 第八十三章 松原之战   清河郡主宋琳琅。   谢燕鸿对她并无太深刻的印象。他们年龄相仿,为了避嫌,怕旁人说他们谢家有尚主的心思,便早早地避开了。他只知道宗室诸多公主、郡主中,大家向来都说,清河郡主长得最为好看。至于是否有才名传出来过,谢燕鸿已然不记得了。   他隐隐有预感,这一场拉锯战,在大义上,当今皇帝是占不到上风了,到底最后鹿死谁手,就看松原这一仗了。   外头时不时传来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谢燕鸿知道那是兵刃和甲胄在碰撞,随之而来的还有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这是在调兵遣将。连日来刮得枯草低伏的劲风停了,四处都一阵寂静,仿佛连老天都知道松原将有大战,屏息以待。   谢燕鸿出身将门,从小熟读兵书,大战在即,他本该紧张激动。   但此刻,他心头只记挂着长宁和家人,心里沉甸甸的,既焦灼又安定,迷迷糊糊地睡去,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人和事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记不清楚。   最后一个记得的梦发生在大雪天,他在雪中跋涉,跌跌撞撞,漫天飞雪当中,不远处的前方,有个模糊的身影。他看不清,但他心里知道,那是骑在马上的长宁。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拼命往前赶,呼喊声被风雪吹散,无论如何追,两人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短。   谢燕鸿梦见自己脚下一软,脸朝下摔倒在积雪之中,冷入骨髓。   一定会冻死的,他在梦中想到。   紧接而来的,却不是寒冷,而是温暖。他感觉有一双粗糙温暖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掌心的窝与他的脸颊天衣无缝,他下意识地便要去追逐这点温暖。那双手抚过他伸长的颈脖,抚过他的胸膛。   迷糊中,谢燕鸿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到有人坐在他的榻边,身影熟悉。   “长宁......”他呢喃道。   “是我。”   “你去哪里了?”谢燕鸿梦呓般说道,“不要走。”   “好。”   谢燕鸿安心了,闭上眼睛,允许自己沉湎于温暖之中,沉沉睡去,这一回,他没有再做任何梦。   “咚、咚、咚——”   战鼓声声,仿佛天边的闷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谢燕鸿猛地翻身坐起来,放眼望去,帐内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榻边,也没有余温。昨夜究竟是南柯一梦,抑或是真实发生。莫不是他招惹了什么花精柳妖,入梦来撩拨他?   没有时间让他再去想了,外头的战鼓一阵密过一阵,让人的心也追随这样的节奏跳动起来,血液鼓动,大战一触即发。   谢燕鸿不是编内人员,定是不能参战的,他也不想参战,可就在此时,孟霁让人来请他,前去观战,他心内惊疑,但也答应了,随着引路的小卒登上将台。孟霁是主帅,颜澄领先锋军,都不在将台之上。   将台之上,守卒里外三层拱卫,中心只有两人,陆少微与清河郡主宋琳琅。   陆少微正站在讲台边,凝神注视着远处松原之上的天空,神色认真。远处,两方将士列阵,黑压压的一大片,像乌云一般,一点点蚕食着枯黄色的松原。   宋琳琅与谢燕鸿见礼,口称“二公子”,声音真如她的名字一般,如叩击珠玉,清脆好听。   她掀起帏帽的轻纱,露出如诗如画一般的面容,眉目柔顺,明眸善睐,和任何一个深闺中的宗室贵女没有差别。   谢燕鸿没有心思与她绕弯子,直接说道:“郡主智计过人。”   宋琳琅朝他笑了笑,说道:“此战我们必胜。”   “胜又如何?”   “拨乱返正,一切又都回到从前那样了。”   谢燕鸿不置可否。他觉得宋琳琅看似温婉的语调之下,有掩藏不住的冰冷。从前?那些被冤屈而死的人还能回来吗?纵使哀荣再盛,不在的人就是不在了。他不再接她的话,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   此战胜利后,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济王,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他爱重唯一的儿子宋瑛,纵使他身子不好,也会把儿子宋瑛立为太子,顺理成章地即位。宋琳琅费尽心机,不过是做个荣华富贵的公主。   这很好,但谢燕鸿认为,她既然有此智计,那所图谋的,定要比公主封地、食邑更重要。   宋琳琅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说道:“看吧。”   “为何邀我来观战?”谢燕鸿问道,“我没什么能帮你的。”   “你不能帮,有人能帮。”   谢燕鸿若有所觉,猛地看向她,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表情。   极目远眺,松原上,两军对垒。   秦钦有些年纪了,久经沙场,自有岳峙渊渟之势。孟霁却如春风化雨,看似柔和,却滴水不漏。颜澄卯足了劲,经历了这段在外流落的日子,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了,脸上的刺字更为他添了肃杀之气,他像淬了血的尖刀,首先发起攻击。   此处背靠京城,秦钦与禁军是背水一战,悍勇异常,叛军眼见胜利近在咫尺,也悍不畏死,一时之间,两方僵持不下,松原枯黄的草渐渐染上血色。   京城的另一头,永济渠的一条支流,正值枯水期,水流并不湍急。此处河水流入京城,注入金水河,金水河进入大内后,将灌入皇宫后苑的池塘中。长宁正立在岸边,长刀包裹得严严实实,背在身后。他耳朵微动,隐隐感受到了远处的千军万马,此刻还未到时候。   战场上,因兵力悬殊,叛军初现颓势。秦钦面露得色,大喊道:“儿郎们,加把劲。圣上有令,生擒贼首者,赏百金!”   叛军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已经几乎要退出松原了。   将台之上,陆少微手搭凉棚,凝神眺望,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云的飘动,还有风的气息。她猛地转身,朝宋琳琅说道:“是时候了。”   宋琳琅将帏帽上的轻纱放下,朝远处戍卫的小卒招了招手,小卒恭敬前来,领命而去。   松原上,没有人留意到,风起于草梢,旋即越来越大,垂在杆身上的旌旗一点点飘扬起来,枯草曳动。孟霁瞧见了将台上挥舞的令旗,当机立断,大喊道:“点火!”   早已准备好的火油被大片泼洒在枯黄的草上,只需一点点火星,火马上就燃起来了。风助火势,火朝着京城的方向快速蔓延。孟霁感觉到越来越大的风从自己的后面吹来,驱赶着烈火咆哮往前,此刻,烈火成了最悍勇的先锋军,无人能挡。   秦钦正欲乘胜追击,却不料岀此变故。   好歹他是老将,见势不好,立马收束阵型。顷刻之间,两方调转形势。   谢燕鸿将一切都收于眼底,他早已知道陆少微的能耐,但此举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走到将台边缘,只见烈焰燎原,浓烟滚滚。他厉声说道:“秋收在即,这样烧下去,农田尽毁!”   宋琳琅柔声说道:“二公子勿急,只消一会儿......”   是时候了。   长宁纵身一跃,没入水中,顺着柔和的水流,一路朝京城的方向游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此处的水比起他游过的任何一处河流湖泊都要柔和,包裹着他,当年,他后背被灼伤,奄奄一息,是阿公带着他,逆着水流逃出来,从此离乡别井,一去就是十数年。   他屏住呼吸,回忆着阿公的叮嘱,循着密道游入了金水河中。   城内,金水河两岸筑有高墙遮护,本意是为了防止有人顺着水流进入大内,但如今,这些遮护的高墙反倒为长宁提供了方便,冒出水面也无人看见。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又落回到水中,他浮出水面,侧耳细听,一墙之隔,外头尽是慌张的人声,还有甲兵列队路过的声音。   无需再听,长宁深吸一口气,一路往皇宫大内而去。 第八十四章 传国玉玺   人总是要溯源自己的来由。就像海东青总要飞回自己出生的那处山巅,鸢尾花凋谢后又重归土壤。   与外公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里,大部分时间里,长宁都是混混沌沌的,不记得过往,对将来也没有过多的期待。与谢燕鸿相遇,又走了这一路,他像被春风拂过的冻原,逐渐苏醒,如今他,顺着当初逃走的那条水道,又一点点地溯洄。   京城的水道已有千年历史,经代代翻修,错综复杂。李朝的先祖定都于此,修了宫城,将金水河的地下水道与禁宫大内连接起来,更是修有密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皇都倾覆之时,能留给后代血脉一线生机,长宁的父亲焚宫自禁,只有长宁自己,被外公独孤信带着,从密道逃走。   长宁一口气憋了许久,将要用尽时,才好不容易摸到密道的入口。他在昏暗的水下,一点点地摸索,很快便断定了密道荒废已久。宋氏入主,也不过才延续了两朝,估计也没来得及发现前朝的秘密。   他心中稍定,顺利地进入了密道,很快地便从水里出来,摸到了干燥的墙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长宁四处摸索,约莫一刻钟过去,才找到了火石与火把。火石轻擦,火星飞快地燎着了火把,密道里亮了起来,将长宁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火把顶端浸满了松油,即便放置数年,也能使用,密道四处修有孔洞,有凉风吹入,即便燃烧火把,也不会令密道内的人窒息而亡。   长宁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密道比他记忆中要狭小许多,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他已长大。   他顺着密道一路前行,在接近出口处,他要找的东西,就静静地躺在角落的地面上。   近乡情更怯,尽管时间紧迫,他依旧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他先是蹲下来,借着火光,摸了摸四周的地面和石壁——处处都有烧灼过后的焦黑痕迹,他感觉到后背上陈年的烧伤疤痕疼了起来。   长宁蹲下来,伸手摸向那个积满了灰的四方盒子。   那是个装饰华丽的锦盒,外头包裹着的布料已经散开,无论是盒还是布,都是灰扑扑的,和里头装的东西的身价完全不符。长宁将锦盒拿起,盒盖松动,传国玉玺从里头掉出来,摔在了地上。   那枚玉玺,玉色温润,方圆四寸左右,上纽龙凤,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长宁面无表情地拾起来,连上面沾上的泥土也懒得拂去。玺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装入怀里不方便,也怕失落了,长宁干脆从衣裳下摆处撕下一条细窄布条,穿过玺印上龙爪的孔洞,绑在背后背着的刀柄上。   此时,他发现空落落的锦盒内还有一物,沾满了灰尘。   他俯身拾起,那是一枚花笺,几乎看不出颜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去上面的尘土,花笺上墨迹斑驳,依稀能辨认出娟秀的字迹——“长宁”。   “李麟”是他的正名,只因他出生时,满室异香,国朝上下,皆说他是麒麟命格,贵不可言。“长宁”是他母亲给他起的小名,希望他岁岁年年,平和安宁。   长宁不敢再摸那枚花笺了,生怕将那所剩无几的墨迹也抹去,他小心地将花笺收入怀中,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一墙之隔,外面似有声响。   今日本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但与长宁一墙之隔外的宫室却有些昏暗。   这本是李朝末帝焚烧过的宫室,虽然在改朝换代后大肆修葺过,但宫禁中人总觉得此处不吉利,鲜少有人来,更有人说,入夜后,此处能听见有人哀哭,如泣如诉,惹得众人更是敬而远之。   先帝崩逝,新帝登基后,新帝得位不正的传言一直难以遏止,为此,宋知望继位不久后便开始再次修葺那些陈旧的宫室,取焕然一新的意头。为了彰显真龙天子的身份,他特意挑了此处作为起居之处,而非先帝所居的富宁殿。   此刻,他高踞上座,四处都没有点灯,他的面容隐在昏暗中,让人看不清楚。下首,跪伏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大臣。   “战况如何?”宋知望冷冷地问道。   跪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敢说话,好一会儿,其中胡子最白的那位,颤颤巍巍地开口:“叛军初时不敌,后来......后来不知怎地,突然起了一阵妖风,叛军用了火攻,我军......我军节节败退......”   “现下呢?”   “火、火止住了,但是......”   宋知望拿起手边的茶盏就往下扔,“砰”的一声,砸在几个大臣的手边,碎片溅了一地,也没人敢进来收拾。   经这么一下,没人敢在吞吞吐吐了,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火止住了之后,我军威势略逊先前,叛军、叛军乘胜追击,我军撤出松原,现下战事稍歇......”   正当此时,门外有人急急求见,甲胄未脱,是从阵前来的,面色惊慌,跪倒便道:“济王......不......逆王遣人阵前喊话,说是......他手中有加盖传国玉玺的传位诏书......”   宋知望坐不住了,拍案而起,质问道:“怎么会!”   与此同时,谢燕鸿正立在将台之上,他惊愕不已地看向清河郡主宋琳琅,问道:“何来传国玉玺?传说玉玺已经与李朝末帝一同焚毁于破宫那日。”   宋琳琅没有回答。   将台之上,六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将台底下的松原。此时,孟霁来了,风尘仆仆,脸上还有一道伤。   “两军暂时休战。”他说道。   陆少微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便对谢燕鸿说:“二公子稍事休息,若有变故,我会遣人去报。”   如此,谢燕鸿也只能走了。   这位清河郡主实在是深藏不露,走前,谢燕鸿回头瞥了一眼,孟霁毕恭毕敬,还单膝跪在地上,宋琳琅立在他跟前,仿佛在瞧他脸上的伤。   陆少微扯了他一把,说道:“走了。”   谢燕鸿问:“你怎么投到她那儿了?”   “怎么不行?”   谢燕鸿被她反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宋琳琅是女流之辈,那倒也不准确,巾帼也有英雄,譬如他的母亲,若非身子虚弱,也是个能上阵杀敌的女中将才。   陆少微见他无言,只是一笑,摆摆手,径自走了。   有了前一夜的似梦非梦,谢燕鸿便睡得不实,醒醒睡睡。   半夜,万籁俱寂,谢燕鸿睡着睡着便感觉到了身侧有人。他立马便醒了过来,猛地坐起,一把将榻边的人抓住。猛一看过去,竟真的是长宁,手空不出来,谢燕鸿便抬脚往长宁那里踹了一脚。   长宁不设防,也没想着防,被踢了个正着,闷哼一声。   “疼吗?”谢燕鸿问。   长宁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疼”字,谢燕鸿拍拍胸脯,说道:“那就不是梦。”   “......”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问一问长宁到底去哪儿了,目光马上被他拴在刀柄上的玺印吸引了——即便是在这灯火昏暗的军帐内,也能看出它玉色莹润,气度不凡。   “那是什么?”   长宁揉了揉被踢中的肚子,说道:“传国玉玺。”   “什么?!”   谢燕鸿整个人愣住了,长宁将那枚玺印解下来,塞在谢燕鸿手里给他看。谢燕鸿连忙从床榻上下来,双手微颤,捧着那枚象征天命的天子印玺,对照着烛光去看。先看龙凤雕刻,再看那八个字,看来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张开了嘴。   “这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   谢燕鸿看了又看,只见玺印的一角处有点磕碰,缺了一点。他激动地说道:“这里有个缺口,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是玉工磕的!”   史书有载,传国玉玺是用石中宝玉雕刻而成。玉工将包裹美玉的石头进献给当时的皇帝,皇帝误认为玉工戏弄,退回石头,并下旨降罪。玉工伤心惊怒,猛掷此石,石头破裂露出里头蕴藏的美玉,玉也被磕破了一个角落。   皇帝便收回了惩罚,命玉工将这玉雕刻成玺印。   识人如识玉,不要只看外表,良才美质需要慧眼识之。皇帝命玉工在雕刻时保留这处缺口,为了自省,也为了警醒后代。   那位皇帝所统御的国家已经覆灭百年,这枚象征天命的玉玺,却流传至今。先帝自大破李朝那日起,便一直在寻找这枚传国玉玺。   长宁说:“不是,那是我刚才来的路上不小心磕破的。” 第八十五章 接住了   怕惹人注意,谢燕鸿吹了灯,帐内昏暗,只借一点漏入的星光。他与长宁对坐着,中间放着光泽莹润的传国玉玺。   望着这枚玉玺,念及清河郡主的笃定,谢燕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必定是长宁答应了孟霁,用这枚传国玉玺来换谢燕鸿和幸存的谢家人的自由。   “还有小孙的家人。”长宁说道。   谢燕鸿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刚才一直都没回过神来。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能和这代表一国国运的玺印相比较。他看向长宁,长宁在打瞌睡,估计是一路赶过来累极了,眼睛半合着,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这枚传国玉玺,是长宁的父亲,在国之将倾时交给他的,估计是心里仍存了一丝期望,又或许是他深信了道人们所传说的“麒麟命格”,希望长宁能光复李朝,无论如何,这枚玺印都意义非凡,自己真的能随意处置它吗?   谢燕鸿小心地把玺印拿起来,问道:“真的可以吗?”   长宁困得糊里糊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将玺印带到了,见了谢燕鸿,觉得重担都卸下了,只想歇一会儿,他见谢燕鸿捧着那枚印,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以为谢燕鸿是不知道该把这东西藏哪儿。   “放这儿就行了,没人知道。”   谢燕鸿瞪着眼,看着长宁一把将传国玉玺塞到床底下,还伸脚往里踢了踢,他又想到那个被长宁不小心磕出来的缺口,不由得就想笑。眼见着还有一会儿就要天亮了,是得睡一会儿,谢燕鸿这样想着,也坐在了榻边。   “等等。”   长宁闭着眼趴着,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谢燕鸿趴在地上,将长宁踢进去的玉玺又捞出来了,在屋内左右翻找也没找到纸或者布帛,最后,他干脆撕了一件衣服,印泥也没找着,他干脆咬破了手指,糊在玺印刻字的那一面,好在玉玺并不大,费不了多少血。   当玺印悬在布片上的时候,一开始谢燕鸿还有点犹豫,他倒吸一口气,用力印下去,再拿起来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清晰地印在了这皱巴巴的布片上。谢燕鸿兴冲冲地又撕了几片布,嘟哝道:“多印几个......”   长宁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背部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等他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谢燕鸿居然还在桌边,满满一桌子都是印了八个大字的布帛。   谢燕鸿困得揉眼,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尖,干笑两声,讪讪道:“印这个会上瘾......”   谁不想过过皇帝瘾呢?权力的感觉让人上瘾。   当谢燕鸿把包裹着传国玉玺的布帛扯开时,他感觉到济王热切的视线好似烈火,恨不得把这一方印玺给烧融了。   先帝在世时,他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永远距离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遥,又经历了兄弟阋墙,出判徐州。如今,不曾眷顾他父亲和弟弟的天命,要落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能不激动。他久病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潮,咳嗽止也止不住。   他双手颤抖,捧起那枚玺印,仔细抚摸,他目光太专注了,压根没有留意到谢燕鸿在打量他。   “真的是......”济王喃喃道,“这个缺口,和书上说的一样,是......”   长宁说:“是我......啊!”   谢燕鸿把踩他的脚悄悄收回来,幸而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此事机密,在场的人并不多。宋瑛还是稚子,目光迷茫。陆少微信“天命”,但那是天之大道,凡人不可企及,更何况一个死物?凡人的所谓“天命”,都是造出来的,她正是个中好手。而孟霁,则驯顺地立在宋琳琅身后,头都不曾抬。   宋琳琅,清河郡主宋琳琅。   谢燕鸿朝她看去,她目光清冷凛然,充满警惕和审视,与谢燕鸿目光接触,便露出一个温婉柔顺的笑来,仿佛冰消雪融。   济王简直对玉玺爱不释手,恨不得一把将它吞下去。   谢燕鸿唤了一声“殿下”,他才如梦初醒,目光锐利,好似守护腐尸的鹫鹰,生怕谢燕鸿改了主意,要将印玺夺回去似的。   为了掩饰这尖锐的敌意,他又开始演出那副贤良的模样来了。   “小鸿,你立了大功,”他喃喃道,“谢家是忠臣,孤一直知道的,忠心耿耿,一起长大的情分......”   谢燕鸿也便配合着低头揉了揉眼睛,实则一滴眼泪也没有,见气氛差不多了,他小心地说道:“小孙从前总是和我们一起,现在......唉......”   在济王眼中,孙晔庭是个叛徒,他再怎样勇不畏死,也是个叛徒。   一时间无人发话,谢燕鸿并不怕他,紧接着说道:“这几年来,朝局动荡,战事频发,人心惶惶,宽待旧臣或许可安人心,何况,小孙是击退狄军的功臣......”   济王正欲说话,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谢燕鸿都要怀疑他命不久矣了。正在这时,宋琳琅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枚赤色的丸药,亲自沏了热茶,奉到济王手边。   “父王,身子要紧。”宋琳琅柔声说道。   济王将丸药送入嘴中,就着她的手喝了茶,这才顺了气。神奇的是,丸药吃下去,他的面色马上不似先前苍白,显得精神了不少。   “道长说过的,服丹后要静养休息。”   宋琳琅这句话是朝济王说的,眼睛却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待济王走后,孟霁在宋琳琅的示意下,将宋瑛牵走了。济王这位年幼的世子,谢燕鸿今日是第二次见,这会儿看出不对劲来了。   虽说稚子无知,但宋瑛也未免呆滞过头了,谢燕鸿似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见谢燕鸿看向宋瑛,宋琳琅意味深长地说道:“瑛儿出生时先天不足,身子弱些。”   “我听说,有些丹药,服之能延年益寿,反之,毒性损伤根本,连子嗣也受其害。”   济王从先帝在时,就沉迷服丹,还给先帝进献丹药,焉知宋瑛这样,不是服丹的后果。如今陆少微也投到宋琳琅左右,这丹药必定是催命的毒药。济王虚弱,世子呆傻,怪不得宋琳琅稳坐钓鱼台。   宋琳琅假作没听懂,笑道:“父王在徐州时,忧思过度,伤了身体,如今全靠丹药调养。”   谢燕鸿懒得和她多说,她的野心和计谋,他也不想探究太多,他只关心刚才提到的那些条件,宋琳琅能不能满足他。   “二公子且去休息,”宋琳琅说道,“城破之日,定遂心愿。”   谢燕鸿说道:“静候佳音。”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似乎有些讶异,仿佛在等着他与自己还价,又或者索要一些保证,毕竟他奉上了传国玉玺。但她不知道,谢燕鸿已经自己盖着玩儿了一晚上,褪去了权力的伪饰,那不过是一块石头。   长宁也不在意,他们俩都不在意,亲人的性命、朋友的遗愿,远远比那块精心雕刻的石头要重要得多。   传国玉玺的现世,摧枯拉朽般地打击了禁军的士气。   先帝驾崩的疑云、得位不正的传言、老臣纷纷下狱、边关险些失守的危机,这一切早就让宋知望的皇位一日比一日不稳,传国玉玺一出现,先不论臣下兵卒们心中怎么想,连宋知望自己,也开始怀疑了——难道我真的不被天命眷顾?   他立在昏暗的宫室里,偌大的宫室,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幽微。   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放在往时,除了要当值的,宫人们入夜后便不能到处走动,宫禁中会是一片寂静,但此时,外头总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窃窃私语,又像是有人脚步匆匆。   有人叩响了宫门,声音急切。   “陛下!还请移驾!”   宋知望如梦初醒,外头敲门声越来越急,他却没有回应。手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那是孙晔庭巡行边关之前,他亲手所赐,后来他下旨召回孙晔庭,孙晔庭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魏州,只有宝剑被送回来了。   剑柄上的沟壑里还留有没洗去的血渍。   他想起了与孙晔庭第一次说话,那时候他才十岁,母亲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连太子身边的小内侍都比他声气硬。那会儿,一群勋爵子弟,簇拥着太子打马球。太子一球击出去,用力太猛,球越过围墙不知去哪里了。   明明还有许多球,太子高高地骑在马上,球杆一指,偏偏要他去捡。   球打到了树上,被密密麻麻的枝叶架住。太子指名让他捡球,旁的人都不敢搭手,他撩起袍子下摆绑在腰间,爬到了树上,枝叶密集,蝉声吵杂。   “左边一点。”有人提醒道。   他低头看去,是安靖伯孙家的小儿子孙晔庭。   孙晔庭正抬着手挡住枝叶间漏下来的日光,认真地帮他指方向。   宋知望从未和孙晔庭说过话,孙晔庭总是跟在颜家的和谢家的后头,也不说话,旁人也不爱和他说话,就像他们也不爱跟宋知望说话一样,他们明明也和大家在一块儿,但却好像不存在一般。   宋知望记得,那一日极热,他趴在树干上,伸手够到了藏在枝叶间的马球。   “陛下!”又是一把急匆匆的声音,“秦将军不敌身亡!陛下!属下护送您出宫!”   宋知望还是没有回应,他抬手将那唯一亮着的一盏灯打翻在地,火顺着提前浇在地上的灯油飞速蔓延,很快地,火舌就舔上了宫室内的桌椅。   火花灼热,恍惚就像那一年的夏日。   他伸长的手够到了马球,马球直直坠落,被孙晔庭接住。   “接住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八十六章 恍如隔世   皇帝的寝殿烧了整整一夜,共有五座宫室受到牵连,闪烁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宫禁上空。火灭时天亮了,烧得漆黑的残垣断瓦在晨光中冒着白烟,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焦味。   与此同时,京城朱雀门旋开,济王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一行人沿着御街,浩浩荡荡地直入宫城。城头改换帝王旗,有些百姓知机,扑倒在御街两侧,嘴里喊“殿下”的有,直呼“万岁”的更是数不胜数。   身着铠甲的济王更显瘦削,谢燕鸿都担心他会不会被铠甲压疼了。   但他满面潮红,双目放光,勒着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好让他有余裕咀嚼成功的滋味。当年大破李朝之后,他跟随先帝与谢韬也沿着这条路入城,但他那时不过是青葱少年,如今他亲手打败了敌人,天命所归,其中滋味,岂可同日而语。   混在人群中间的谢燕鸿并未随之往宫城而去,他悄悄拨转马头,拐进旁边的街巷中。   这里是京师,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当日离开,并未想过,再回来时竟是这样光景。马儿高大,路不好走,他便下马,将小乌拴在巷子口,长宁紧随其后,也下了马来,将马栓在一处。   循着孙晔庭遗信所写,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民居。   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大门紧闭,门户干净整洁,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并不算很高大,虽是结果的季节,但枝头未见果实。   近乡情怯,谢燕鸿止住了脚步,反倒是长宁上前去,帮他轻叩了下门。   过了许久,里头才有人扬声应道:“谁?”   听着是个大嗓门的女声,十分警惕。谢燕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里头又接连问了几声,他这才哑着嗓子涩然应道:“是我......我是谢燕鸿。”   门内静了静,半晌,门被打开。   里头站着几个人,乍眼看去,都是熟悉面孔——尽是侯府旧人,其中甚至还有谢燕鸿昔日的贴身小厮六安。六安见到谢燕鸿,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二爷”便要跪倒,谢燕鸿忙将他扶住,问了句:“嫂嫂呢?”   几人擦了擦眼泪,将谢燕鸿往里头带。   “少奶奶后半夜醒过,吃了药,现下还没醒呢。”   里头是两进的小院,倒比外面瞧着要大一些,不精致华贵,却干净整洁,安静得很,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御街上的热闹声息。   “不吵醒她,”谢燕鸿说道,“先带我去祭拜父母和哥哥吧。”   第一进院子的正厅本该是待客用的,但一家子都是罪臣眷属,又哪里会有客上门呢?章玉瑛便做主将正厅闭门做了祠堂,立了牌位,早晚三炷清香供奉。谢燕鸿推门进去的时候,里头很暗,只有岸桌上几盏长明灯亮着,秋日的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静谧异常。   不需要多一句话,长宁便通晓他的心意,合上门,留他一个人在里面。   牌位上只写了名讳,多的一个字都不敢写。谢燕鸿定定地看着,看得眼睛酸涩,泪早已流不出来了,他直直地跪在供奉牌位的桌案前,俯身磕了三个头,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娘、哥哥,我......我来迟了......”   日光在青砖上缓缓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再次打开。   谢燕鸿回头一看,是章玉瑛倚门而立。才不过初秋,她就已经披着夹棉的袄子,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全无了往日的风采。   他跪久了腿麻,揉着膝盖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不等他走到,章玉瑛便伸出手来拉他,眼中的泪簌簌落下,顺着脸颊流到尖削的下巴上,又滴落在谢燕鸿的手背上,烫得他一激灵。   谢燕鸿手足无措,既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章玉瑛将他往外拉,立在院子里,就着日光端详他的面容,伸手抚过他的脸。   “长高了,”她说道,“长大了。”   她声音又轻又柔,谢燕鸿浑身都在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了,”她突然说道,“你还没见过囡囡。”   不过一会儿,奶娘便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出来,襁褓中是个睡得正香的娃娃,周岁左右,玉雕般的小脸泛着红,谢燕鸿压根不敢抱,只敢伸出手指来碰碰她的脸蛋,像碰到了柔软的花瓣一般,让人心头发酸发软。   “抱回去吧,小心吹风着凉。”谢燕鸿说。   “没事,她壮实着呢......”   话音未落,她便惊天动地一般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谢燕鸿忙扶着她到室内坐下。章玉瑛止住了咳,轻抚他的手,反倒安慰起他来。   “没事的,别担心。我们一家人今夜好好吃顿饭......”   正在这时,她留意到了紧随谢燕鸿身后的长宁。长宁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长刀裹在破布里,斜背在身后。他身材高大,一下子就将门挡去了大半。章玉瑛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她见过,但究竟他是何许人也,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是......”   谢燕鸿连忙接道:“这是长宁,我这一路能保住性命,全凭他保护,他......”   不等他往下说,章玉瑛便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说了。对于她而言,自侯府抄家那日起,就像陷进了噩梦里,幸而女儿好好地出生了,亲如弟弟的谢燕鸿也回来了,她也不想再去回溯那一场噩梦。   “我去吩咐厨房做点你爱吃的。”章玉瑛含着盈盈泪光,柔声说道。   入夜里,家常的菜色摆了满桌,虽然比不得往时在侯府,但也是极丰盛的一顿。章玉瑛坐了主位,拉着谢燕鸿与长宁也坐下,随即把一家子上下都要往桌上拉。下仆们一开始不敢,但章玉瑛和谢燕鸿都要他们坐,他们也就抹着泪上桌了。   桌上几乎都是素的,六安悄悄和谢燕鸿说过:“少奶奶一直茹素呢,月子里也不肯沾半点荤腥。”但有一碟往时谢燕鸿最爱吃的片鱼脍。莹白的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一片叠着一片,摆成花朵模样,章玉瑛推到谢燕鸿面前要他吃。   往年,春日游冶,谢燕鸿最爱策马出城到金明池边,船家捕上来鱼,围在岸边的伴当随从看着个头大小就竞相喊价,价高者得,直接新鲜片了,摆在装了冰块的白瓷碟上便端到主子桌上。   如今不是时节,章玉瑛也没有银钱买好鱼,只能凑合着吃。谢燕鸿沉默着夹了一筷子,只是嗓子眼一阵发紧,吃下去的东西都是苦的硬的,直顶他的喉咙。长宁没有表情,章玉瑛也给他夹菜了,他只是埋头吃着,桌子底下伸手找到谢燕鸿微微颤抖的手,捏他的手掌心。   饭后,章玉瑛明显精神不支,女儿交给了奶娘,她吃了药便睡了。   谢燕鸿蹲在院子那棵明显是新栽的梨树底下,时不时听见章玉瑛的房里传来咳嗽声。他叫来六安,细细问了章玉瑛的病情。六安是从小陪着谢燕鸿长大的,什么翻墙钻洞、上房揭瓦都一起干过,这会儿见了谢燕鸿,总算觉得有了主心骨,将这段时间的苦水一下子倒了个干净。   章家也是京里有头有脸的,虽说不敢冒头替谢家讲一句话,但上下疏通把自家闺女倒腾出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京里这样翻云覆雨一遭,下狱的勋爵人家不计其数,像章家这样疼女儿的已经是极少极少数了,大多就当没这个女儿一样,生怕惹上一点祸。   章玉瑛一开始还不愿意,是婆婆王夫人在牢里拉着她的手日夜劝她。最后她还是点头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章家送进来一个和章玉瑛年纪身形差不多的妇人,将章玉瑛换出去,行刑是私下里的,她没再见到丈夫一面。   走时,她听见王夫人问那个换进来的妇人:“怕吗?”   那妇人是个卖豆腐的,只是看着和章玉瑛像,一开口就不像了。丈夫好赌欠了八辈子都还不清的赌债,要把妇人连同女儿一起卖了。章家将她们娘俩买下来,答应将她女儿收作养女,好好养在身边发嫁,那妇人便答应了。   她颤着声音说:“不怕。”   王夫人一手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推了章玉瑛一把:“去吧。”   章玉瑛从狱里出来之后,生怕连累娘家,不敢也不想家去。章家给她置了这幢僻静的小院,将发卖出去的谢家人找回来一些照顾服侍她,她便深居简出地生下了女儿,只是身体一直都不好,忧思难眠,一日一日地瘦下去。   小院没怎么布置过,一切都很简单,只这棵梨树是章玉瑛做决定要种的。   “小鸿院里本来就有一棵。”她说。   谢燕鸿细细问了章玉瑛的病症,又问了现下在吃什么药,琢磨着从颜澄和陆少微那里走关系,找个老御医来给章玉瑛看看。   等主仆俩絮絮叨叨地说完,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小院的门被叩响了。   六安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闻声出来的长宁直接扒着院墙,轻巧地翻上去,蹲在墙头上往外一瞧,见是颜澄,朝谢燕鸿点点头,这才将门开了。   颜澄独自一人站在外头,一身暗色布衫,低调得很。   一见了谢燕鸿,他便说道:“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说:   隔得太久了我的天,这几个月太多事情了,我无语   跪着来给大家更新了   很快就要完结了,本来就没多少内容了还拖了这么久,我自己都无语了 第八十七章 聚散有时   走?走去哪里?   谢燕鸿不曾想过颜澄这么快就要离京。   济王入主京师,颜澄虽然只是其中一面旗,但也算是有功之臣,按谢燕鸿的想法,等济王正式登基,大封功臣之后,再请辞离开,两厢满意,也算是个极好的收场了。   恐隔墙有耳,谢燕鸿忙道:“进来说话吧。”   颜澄只不过跨进来一步,反手将院门掩上,也不进屋里去,他只是说道:“我母亲的车驾在城外等我,我不能久留。”   谢燕鸿小心偷觑他的神情,问道:“公主娘娘,她可还好?”   “不太好。”   在谢燕鸿的心目中,敬阳长公主是宗室里最尊贵的女子。她是先皇最疼爱的小妹妹,先皇后将她照料大,长嫂如母。先皇疼惜她年纪小小就跟着随军四处征伐,登基后先追封父母,再册封皇后,紧接着就是封她为长公主。   时新的衣料首饰,进贡的奇珍异宝,公主府上总是不缺的。   连带着颜澄也是在皇帝舅舅的膝头上长大,皇子们也对敬阳公主尊敬有加。   “有人为难她吗?”谢燕鸿连忙问道。   颜澄嗤笑一声,沉声回答:“那倒不至于,只是爹一病去了,我又远去朔州,她怎么挨得住。”   曾经有多风流,跌落谷底之后就有多潦倒。   敬阳公主是帝裔,又是荣王的长辈,荣王并不会明面上为难她。只是拜高踩低的人多,主子一个眼神,下头的人就知机了。磨搓不至于,但冷嘲热讽,缺这儿少那儿是常有的事。她顾及着远在朔州的儿子,自然也不敢硬着来,只能讨好荣王。   她知道荣王往年不受看重,遭了不少冷眼,心里头是不待见他们这些旧时红人的,便自请削减了食邑,搬离公主府,想到青城斋宫去斋戒祈福。荣王没让,假惺惺地说了些青城太远,不忍敬阳姑姑跋涉,不如去近些的宝相寺吧。   若真的好心,城内也有不少皇家寺庙道观,何必挑一个城外的小小宝相寺呢。   敬阳不想和他争,轻车简从便去了,当真是日日斋戒抄经,为儿子祈福。直到济王挥师入京,她总算熬到头了,济王从来就最会做样子,为了表示自己和忤逆犯上的弟弟不同,亲自毕恭毕敬地把姑姑迎回来,安排他们母子在宫中见面。   九重宫阙,宫门次第开,颜澄一步一步走进去。   往时他进宫,哪一次不是前簇后拥,碧瓦飞甍尽是寻常景色,如今,他总算静下心来细看四周。宫里人烟稀少,剩下的宫人内侍无不行色匆匆,空中还弥漫着木料烧焦之后的刺鼻味道。   领路的是个面生的小内侍,宛如惊弓之鸟,半个字也不敢与颜澄搭话。安置敬阳公主的偏殿门外,站着个仙风道骨的人,一袭素色银纹的道袍,玉冠莹润,映得脸庞也如玉一般,那是陆少微。   方才一声不吭的小内侍挤出笑来,朝陆少微躬身问安。   颜澄不由得笑了,果然,不论城头如何变换帝王旗,这些宫人总是如墙头草一般,最先知道风往哪边吹。   陆少微朝内侍轻轻颔首,那内侍便知趣地退开去了。   多日未见,在军中即使碰面了,也不过是颔首打个招呼,如今四目相对,颜澄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颜澄立在阶下,微微仰头瞧她,陆少微神闲气定,说道:“敬阳公主盼着见你,不要耽搁了。”   颜澄心里忍不住腹诽,果然是陆少微,明明自个儿杵在那儿挡着别人,还要恶人先告状让别人不要耽搁了。   “好的。”颜澄说着就要推门进去,陆少微被他噎了一下,撇开头让开路来,凭栏远眺,像是生了闷气。   门吱嘎一声旋开了,像一声迟来的叹息。   偏殿朝向不好,即便开了门窗,没有点灯还是有些暗。颜澄的腿像灌了铅似的,深吸一口气才鼓足勇气踏进去。他一眼便见到母亲坐在侧首,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裙,一头秀发已然半白,整个人像陷进椅子中去一样。   敬阳公主犹疑道:“我的儿……是你吗……”   眼看着她要站起来,颜澄忙上前一步扶住她。敬阳公主的泪簌簌地落下,流过她脸上那些新添的沟壑,她的手捧着颜澄的脸,一点点抚过,当摸到脸上的刺字时,指尖微微颤抖,好像生怕让他疼。   “娘……是我……”颜澄说道。   “疼吗?”敬阳公主颤声问道。   “不疼。”颜澄肯定地说道,“一点儿都不疼。”   敬阳公主捧着他的脸,絮絮说道:“儿啊……你走吧,离京城远远的。”   颜澄捏住她的手,说道:“我们一块儿走。”   等颜澄出来时,陆少微还站在外头,凭栏远望,不知道在想什么。颜澄走过去,立在她旁边,说道:“你领我去见郡主吧。”   陆少微说:“好。”   “我要走了,”颜澄说道,“母亲的眼睛哭坏了,我们都不想待在京城了。风流云散,与其在这里担惊受怕,触景伤情,不如山野间渔樵度日。”   陆少微侧首,正好见到了颜澄脸上的刺字,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将碰到了又收回手。   “面上的刺青不去掉吗?”她问。   颜澄轻轻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不是你说的吗?若是在意它,脸上无字,心中也有字,若是不在意,又何必去掉呢。”   陆少微愣了愣,失笑点头。   清河郡主很是挽留了一番颜澄,颜澄态度很是坚决,加上陆少微在旁帮口,郡主终究是放人了。她点了头,在旁吹吹风,济王也就没有为难,他精神一日日不济,还要操心登基的事儿,有为难的心也没有为难的力。   济王赏了不少东西给颜澄母子,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带着宫里的戳印,变卖不得。陆少微私底下全给换了,全部换成金银丝帛,足够他们母子俩度日了。   颜澄走的那日,从宫里接了敬阳公主,自宫门出去的。   陆少微站在宫城门楼上,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颜澄的车马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米粒,也不知他回头过没有。   清河郡主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立在她身后,轻描淡写道:“舍不得吗?将他留下来也不难。”   陆少微摇摇头,清河郡主又戏谑道:“你可以与他同去,山野渔樵,闲云野鹤。”   不等陆少微回答,清河郡主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朗声说道:“抬头看,往远处看——”   陆少微闻言,放远了目光。   宫城门楼是整个京城的制高点,远些能见到街坊行人,每一个人都如米粒一般大小,再往远处看,能见到延伸出去的城墙,几乎与天相接,再远,便是一望无垠的天,还有陆少微曾经见识过的大好河山,河川浪涛,大漠黄沙。   清河郡主说道:“我第一次上这儿来的时候还很小,与女眷们立在一块儿。她们顾着看演武,我抬眼一望,山河尽入我怀,站在高处的感觉竟这样好。”   陆少微眯了眯眼,感觉到凉风拂过山河,又落在她发间。   清河郡主捏了捏她的手,仿佛结成了野心家同盟,这世间天下,再也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得彼此。   陆少微提醒道:“马上到王爷吃药的时辰了。”   清河郡主嫣然一笑颔首,回身下了门楼,亲自服侍济王服他的催命药。   谢家的小院里,谢燕鸿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   颜澄回答道:“大约是江南吧,那里的水土养人,适合母亲养病,你们呢?”   谢燕鸿看了一眼长宁,说道:“如今嫂嫂身子不好,囡囡又还小,我们暂时还走不了,如果日后离开京城的话,我们应该会到塞外去。”   颜澄说道:“天长日久,总有再见之日。”   “遵照小孙的遗愿,尸骨葬在了魏州,衣冠冢立在青城。”   那里天地灵秀,万绿如梦,正是好眠之地。  颜澄闭眼叹息一声,说道:“以后再去拜祭吧。”   谢燕鸿与长宁一路将颜澄送到城门外,敬阳公主的车驾静静地待在夜幕之下,在等着他。谢燕鸿没有过去见面,怕惹她伤心。自懂事以来,他就和颜澄一起长大,上房揭瓦,读书习字,吃喝游冶,从未分开过,也没想过会有分开的一日。   天边是淡月微云,似有点点秋雨如丝,牵扯人的衣袖袍脚。   颜澄翻身上马,朗声说道:“去吧,小鸿。聚散有时,后会有期。”   马蹄嘚嘚,车驾辚辚。   谢燕鸿牵着马立在原地,望着颜澄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 第八十八章 童稚不识衣冠(完)   躲在一方小院里,昼夜的时光都如同和缓的流水一般,柔和地自身侧流逝。谢燕鸿许久都没有过过这么闲淡的日子,最近,他最操心的事情,也就只是在院子里扎一个秋千。   长宁弓着身蹲在梨树的枝干上,他这么大的个头,每次上树都轻盈得像鸟儿似的。   谢燕鸿在檐下躲着深秋里散发着余威的日头,摇着蒲扇指挥:“左些…...过了!回来点儿……哎呀,又过了!”   长宁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挪,后面听出来了,谢燕鸿这是故意在捣乱,随手折下来一截小树枝,扣在指间轻轻一弹,小树枝准确地打在了谢燕鸿的额头上,砸得他“哎呦”一声。不等谢燕鸿反应过来,长宁三两下扎稳了秋千,从树上翻下来,轻巧地落了地。   谢燕鸿还捂着额头蹲在地上,长宁怕他是真疼了,凑过去也蹲下来,去掰他的手,说道:“我看看。”趁他不备,谢燕鸿用额头去撞他的脑袋,撞得“嘭”一声,长宁坐在了地上,这下好了,两人额头都红了。   长宁伸手拽了一把,谢燕鸿也摔倒了,俩人像稚龄小儿一样满地打滚。   “咳咳——”   俩人连忙站起来,拍了拍沾满了土屑的衣裳。章玉瑛披着衣服倚着门边看向他们,这是她这几日来第一次出屋,她又瘦了,衣服空空荡荡的,皮肤苍白如纸。   谢燕鸿说:“嫂嫂,秋千扎好了,待秋高气爽时就可以荡秋千玩儿了。”   章玉瑛笑着点点头,但她的笑也是朦胧的,好似隔着窗纱。她看着在风中微微摆动的秋千,说道:“真好啊。”   但所有人都知道,以她的病情,根本没有坐上秋千的可能。   小院闭门不开就成了一方小小天地,唯一会来的客人就是陆少微,他每次来都会带上宫中的御医与外头的消息。御医给章玉瑛诊脉时,谢燕鸿与陆少微总会短暂地聊一会儿,他们俩坐在小院的石阶上,零零落落地说几句话。   更多的时候,陆少微只是不说话地发呆。   谢燕鸿说:“你要是事忙,与我说一声,我赁了车轿去接老大夫就行了,也免得你时不时跑一趟。”   陆少微摇摇头,说:“我不过是想出来透口气罢了。”   她是在山野间长大的,虽然颠沛流离,尝尽各种苦头,但终究也算是在天地间尽享自由,在宫禁朝堂里厮杀并没有她预想中轻松,她有时斗志昂扬,有时却又厌烦至极。   “对了,”陆少微说道,“下月初十就是好日子了。”   她说得隐晦,但谢燕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济王为自己择的登基的好日子。   “急了些。”谢燕鸿说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陆少微的笑容里略带些讽意,“再往后拖些日子,怕是那位就没这个皇帝命了。”   在女儿的“精心照料”之下,济王的身子是一日地亏下去了。只是他自己还觉着精神奕奕,还能当个十来年皇帝。陆少微与宋琳琅两人日日调整药量,就是别让他死得太快,免得一下子去了,皇位白白惹别人觊觎。   登基大典那一日,钟鼓齐鸣之声回荡在整个京城的上空,这一段混乱与动荡,总算告一段落了。   初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章玉瑛病体沉沉。   谢燕鸿终日在床边陪着她,她在昏沉中终日呼唤爹娘和亡夫的表字。当时,将她救出后,章家为了避祸,已经举家离京了,她身体不堪长途跋涉,章夫人让她待在京中养病养胎,来日再聚。后来,章夫人也曾进京探望她,分别之时,彼此都知,母女一别,将是天人永隔。   谢燕鸿伏案,替章玉瑛修书一封寄去娘家。   再抬头时,章玉瑛醒了,问道:“小鸿,下雪了吗?”   小丫头扶她坐起来,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谢燕鸿将窗推开一条小缝,让她看见了夜色中点点片片的雪花。她笑了,说道:“你哥哥最不喜欢下雪天,他天生畏寒,雪天里墨砚冻凝,烦人的很,用了暖砚才好……”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旧事,精神头比往日要好。   “不早了,你去睡吧。”章玉瑛说,“窗户别关,我想听听雪声。”   小丫头说:“夫人,小心着凉。”   谢燕鸿说道:“无妨,你把炭盆烧得旺些。”   章玉瑛朝他伸出手来,谢燕鸿坐在窗前的脚踏上,她托着谢燕鸿的脸,手很凉。她说:“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我刚到谢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少年……”   谢燕鸿不知该接什么话,章玉瑛说:“快去睡吧,晚上冷,被子盖实了。”   说罢,她便放开了手。谢燕鸿也就去了,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章玉瑛倚在床头,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快快去睡。   谢燕鸿反手掩上门,搓着手走出去。   定睛一看,长宁正在檐下蹲着等他,边等还边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他长年习武,并不畏寒,雪花触到他的手掌心便化掉了。谢燕鸿走过去,轻轻帮他把脑袋上沾上的雪花拂掉,长宁问:“怎么?”   谢燕鸿坐到他旁边,长宁伸手一揽,将他拢到怀中。谢燕鸿觉得浑身一暖,他们俩一前一后紧紧挨着,静静地看着雪花自空中落下,谁也没说要去睡觉。   房间里,炭盆燃得很旺。   小丫头裹着厚袄子在旁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但就是不敢睡实。章玉瑛好几回让她到旁边的贵妃椅上睡,她都不肯,只见她脑袋一点一点的,上下眼皮几乎只留了一条小缝。章玉瑛斜靠在大迎枕上,望着窗缝外的雪花一片片飞下来,一开始还能数清楚,后面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依稀是春日里,暖风熏得游人醉。   耳边是人生嘈杂,眼前却一片模糊。她指尖能摸到嫩柳拂过,发丝会被春风撩动,金明池波光粼粼,她被穿花的蝴蝶迷了眼,往前踏了一步,差点被拍岸的湖水湿了绣鞋,慌张之间,风带起了帷帽上垂下来的面纱。   视线一下子便清晰了——不远处的岸边,是穿着一身竹青色袍子的谢月鹭,与她四目相对之后,又觉得不礼貌,匆匆别开目光,但已经迟了,他从耳朵根一路红到了脖子。   章玉瑛微微一笑,伸手折下三月初春的嫩柳枝,朝他抛过去。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冬日寒风她全然不怕了,她沉沉睡在了春日里。   谢燕鸿将章玉瑛与谢月鹭的衣冠冢葬在一处,在青城幽僻处。   在附近不远处,就是谢家二老的坟冢,是当时孙晔庭偷摸着帮忙收敛的。只是可惜,谢月鹭是宫变当日殒命的,当时混乱,只立得衣冠冢。   寒冬腊月的,尽是银装素裹。   谢燕鸿擦拭了墓碑,手冻得发红,袖起手来,叹道:“待到春日里冰消雪融,此处看出去,定是一片好风景。”   囡囡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睡得小脸通红。襁褓有系带,长宁将她背在胸前,他背后还是背着那把长刀,小小婴儿,还没有刀重。章玉瑛给她取了大名,叫做“属玉”,鹭鸟的别名。乳娘照顾得很用心,小人儿很是皮实。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登基做了皇帝的济王,在冬日里一病不起,早朝五日有四日都不在。表面上,一切都还运转如常,谢燕鸿却知道,底下暗流涌动。   陆少微来的次数少了,每次来都是神色匆匆。   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来访。不论来人报的什么名头,怎样巧舌如簧,谢燕鸿都不开门,终日闭门不出。做皇帝的病了,唯一的儿子又是稚龄,许多人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谢燕鸿自嘲道:“连我这样的冷灶也有人在烧了。”   陆少微紧了紧风帽大氅,临走前说道:“你们要走的话,开春就走吧。”   谢燕鸿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开始逐渐打点起行囊来了。愿意留下守屋子的便留下,想要离开的也自去,谢燕鸿都给足了银两。万事俱备,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小囡囡。乳娘是不可能随他们一路出关的,照顾小婴孩没有想像中容易,谢燕鸿简直焦头烂额,长宁却是得心应手。   “她和小动物一样的。”长宁说道。   总之,他们在立春那日启程了。   出城前,他们在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喝了杯茶。茶馆清幽雅静,茶饮也醇香扑鼻,客人颇多。谢燕鸿甫进茶馆,便被店小二客客气气地引进后堂去。才掀了门帘,便有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拜倒在谢燕鸿身前。   谢燕鸿忙将她扶起,笑道:“玉脂姐姐何必大礼。”   当时,孙晔庭给了玉脂十片金叶子,嘱托她交给谢燕鸿,权当逃命时的路资。玉脂昧下了八片,全靠这一笔,她赎身从良,自梳不嫁后,上下打点,立了女户,经营这家茶馆。   玉脂只以为谢燕鸿是来寻仇的,皱着脸苦笑道:“哪里当得起二爷一声‘姐姐’。”   见后堂吉位有小小神龛,里头供了两个牌位,孙氏谢氏。谢燕鸿看了一眼,笑道:“玉脂姐姐今日免我两杯茶钱,就算一笔勾销了。”   她以为谢家一门连同谢燕鸿都没命了,便立了牌位,孙晔庭死后,她又立了一个,日夜上香,权当还了恩情,又减免了一些心里的愧疚。   “我和玉脂姐姐是旧识,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祝姐姐生意兴隆。”   玉脂又是一拜,这一回要真心许多。   喝罢清茶,谢燕鸿与长宁带着小囡囡离开了京城。途中谢燕鸿数次回望,直到再也见不到为止。囡囡还小,他们走得很慢,租了车驾,算是半玩半走,途中送走了春迎来夏,经参合关出时,人间又是一度秋。   谢燕鸿穿着布衫,驾着马车。   长宁骑着马,一手抱着小囡囡,马儿碎步小跑,她全然不怕,胡乱挥舞着手,笑声如铃一般,响彻这一望无边的草原。   已近黄昏,夕阳斜照,成群的牛羊如云般在草原上散了又聚。   牛羊自归村牧,童稚不识衣冠。   谢燕鸿勒停了马车,静静地看这天这地。长宁见他停了,便也勒停了马,回身等他。霞光万丈,他们一同归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牧,童稚不识衣冠。这是我最喜欢的唐诗,以它作结。   这篇文我写了好久啊救命,原计划是去年年底完结的,今年上半年工作前所未有地忙,身体也接二连三出问题,电子设备轮着坏,反正就是非常非常不顺的状态,竟然拖了这么久。但写这篇文的过程也收获了很多,主要是缓解了我自己的内耗。   非常抱歉让大家等这么久,也感谢大家等这么久。   立个flag,下一篇文在一个月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