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知君仙骨   作者:Cogito_   Tag列表:东方玄幻、甜宠 🍭、🚗、强势攻   简介:心魔劫里大梦浮生,方知自己是本淫书里的配角,犯下欺师灭祖的勾当。而我那明月般孤洁的师尊,则被废去修为,沦为万人骑的婊子,直至神魂俱灭。   我一剑斩杀心魔,破境元婴,出关后却发觉这一切或许并非幻梦。   1·第一人称主攻,一根筋高冷剑修徒弟攻X温柔腹黑痴情师尊受,1V1,双性受,发情期描写类ABO。   2·赶在师尊被抹布前,互宠双箭头,HE 第一章 开局暴奸师尊   我名裴决。   百年前,法天宗遴选内门弟子,我连胜十二场,决斗时对上北溟世家的少主,他作弊使诈,被我一剑废了本命法宝,从此无缘道统。   我夺得魁首,全场一时死寂,无人向我庆贺,只闻天风呼啸。   我其时身受重伤,拄着剑才没倒下。若是万人都盼我倒下,那我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云头观战的诸位仙长中,忽有一人抚掌而笑,笑声清越,“裴玦,可是佩玉之玦?”   我勉强抬起头,白云高悬当空,无从得见斯人面容,却有一脉青玉色的剑穗在风中流转,牵起莫名心绪。   台下主事的长老冲我怒喝:“竖子无礼,尊长问话,还不速速跪答!”   我不跪,张嘴先咳出血水,“是挥剑决浮云的决。”   那人略一沉吟,“好个剑气纵横的名字,惜则戾气太重了些。”   我慢慢垂下眼皮,忽觉心灰意懒。上人们惯的是伐谋伐交,自有许多利弊要权衡,孰不知对我这等蝼蚁而言,往往只有你死我活两个抉择。   我平生所仗者,唯有手中剑,若不曾血溅三尺,他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原来看了一眼,也是不屑的。   我笑了起来,四周抽气声不绝。头越来越晕,耳畔轰鸣,似是听见他温声道:“正合我意。”   仿佛一道天门开启,千重浮云向两侧荡开,光明倾泻如海。   不过眯了眯眼的功夫,他已凭虚立于我身前,青衫携两袖天风,双眸明若秋水,含着悠远笑意。   “裴决,你可愿入我连璧峰?”   连璧峰主晏怀冰,天生道体,六百岁入化神境,一剑霜寒十洲,冠绝古今的天才人物。   明明是初见,竟生出似曾相识的惘然。我呆望着他,不发一言,及至台下哄闹,方才醒觉自己是何等失敬。   拜师,该跪了。   我两眼发黑,往前一倒,只来得及说一句“师尊……”便被他抱了个满怀。他在我耳畔低笑:“好孩子,不要跪。”   十七岁那年,我做了他座下首徒,也是唯一的徒弟,除却闭关和外出历练,须臾不离左右。   及今陷落于心魔劫,望尽前尘往事,又历经诸般幻相,方知我名字里的决并非决心的决,而是角色的角。我不过是一书中人,劫数早已写就,万般身不由己。   我十八载筑基,又三十载结丹,不过百年便冲击元婴,放眼天下道门,也称得上修仙奇才,论剑术更是千门第一,同辈无人能及。   我虽不在意声名外物,到底生就一股傲气。   可在《清冷师尊雌堕记》中,比起最后囚困他的大能,我不过是个随用随弃的引子,只为引出他的淫性。   书中,我在破境元婴时被心魔所惑,紧要关头狂性大发,将守在一旁为我护法的他推倒泄欲。他身具化神修为,要制住我又有何难,但他怕冲撞了我的元神,竟不做丝毫反抗,任我需索。   他双手被我攥住,下身随着我的抽插而颠荡不休。阳物如一把长剑,一下下捅刺他娇嫩的内脏。   女穴早已撕裂,鲜血流个不停,浸透了青袍上的葛蔓暗纹,但观他神色,竟是一派淡然,仅仅眉心微蹙,似有万般思量。   我随时都将走火入魔,换了其他同道,定然早已将我灭杀正法,独他不肯弃我。先是尝试用剑意镇压我的心魔,一计不成,又借阴阳交合之机,将我混乱的灵气导入己身,循环周天后再一缕缕归还。   竟是甘为炉鼎,为我淬炼元婴。   此举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因为异种灵气而爆体而亡,哪怕侥幸成功,也是违逆天道,于他道心功果有损,日后必生出反噬大劫。   不知过了多久,我混沌的丹海中重新凝结出元婴,他呕出一大口鲜血,方才倦倦阖眼,又浑身一颤,总算觉出那处是何等难堪。   哪怕修得不坏法身,里头还是一样的血肉,被我恣意挞伐时,会因疼痛而不自觉瑟缩。   熬受酷刑不知多久,因有了鲜血润滑,到底顺畅了些。我无意间顶到哪里,他的睫毛细细颤动,原本苍白的脸色浮起红晕。   “决儿……”他失神呢喃,几如轻叹。这一声唤的倒似凡世爱侣,肉贴肉的熨贴,哪还有半点为人师表的威严慈爱。   我被他叫得气血翻涌,虽然还浑浑噩噩,也自然领会了妙处所在,只住那一处狠狠冲撞。   他难为情地咬紧唇,打定主意不出一声,花穴却越发湿润,在我每次拔出肉棒时痴缠,等我重重没入,又受不住似的紧缩,正是初承欢时的不胜之态。   那穴肉足可销魂的紧窒,我不管不顾地蛮横凿开,撞得他整个人都要散架似的抖动,啪啪的肉体拍击声像狂乱的鼓点,连带着袖摆也簌簌抖动。   “慢些……”可笑他平生从不弱于人,竟于床笫之间向弟子讨饶。   他灌注一丝灵力,挣开我的禁锢。我以为他要逃,瞳孔一缩,正要发狠镇压,不料他腾出双手,只是为了攀住我的后背。   他吃力地挺起上半身,把头深埋进我的肩窝,犹嫌不够,两条腿也盘上我的腰,整个人将我缠住,如此才安心了些。   被他抱住,我更加兴奋,发疯一样捣弄,每一下都用力得恨不能干死他。他被我干得不断耸动,脚踝在我后背难耐蹭动,像骑一匹烈马,必须用力夹紧才不至于被甩下去。   数百抽过后,他开始摇着腰肢逢迎,穴里也越来越湿,“决儿……”他是正人君子,淫词浪语一概不通,只知唤我的名字,仿佛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救他之人。   他的衣襟早已褪至肩头,散落的鬓发被汗水腻湿。   我噬咬他的脖颈,闻到一股馥郁香气。   过往每隔一阵子,便能在他身周隐隐闻到类似的气味,热融融的,令我心浮气躁。当时只觉有些奇怪,因那香气既甜且腥,并不似常见的书香茶香,也与他入定时惯用的清幽檀香大不相同。   原来竟是发情的骚味。   那气息极是催情,我的阳具一跳一跳,龟头肿胀,已是要喷薄的关口,又深又重地狠狠抽送两下,数道火热阳精冲击他的内壁。   他濒死般仰起头,脖颈拉得长长的,喉结无力吞咽。忽闻一声清响,是他的玉冠掉到地上,一头乌发流泻如瀑。   我把他拽入怀中,紧紧搂住,似保护似占有。彼此胸膛急促起伏,身体皆因快感的余韵而微微抽搐。   我渐渐恢复清明,思及方才的狂乱欢愉,复又看清他如今的凄惨情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既是为了自己竟做出这等禽兽之举,辱他伤他至此;   也是因为骤然明悟,原来我对他的敬慕之外,一直暗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心魔由执念而生,是我先起了非分之想,才会引动滔天欲念,铸成大错。   这一丝情愫,若能早些察觉,或许……   可惜事已至此,再无挽回余地。   见他气息渐稳,我轻轻松开他,虽然早已决意任他处置,待得怀中一空,才觉有多不舍。   我正要叩首请罪,却被一缕剑气挽起,我不解抬头,正见他向我展颜而笑,眼神仍如往日般温和,却又分外清澈,似被月华洗净。   他轻声道:“方才与你……为师是甘愿的,你不用介怀。”   我闻言愣住,心头悸动,万千念头转瞬生灭,最终凝结出一点奢望:他会否也对我有情?   正待自剖心意,便见他眸中神光离合,锐利如流电。我心神一凛,急欲闭眼,已被他摄住神魄。   三百年前仙门内乱,他执掌刑名大狱,拷问叛徒,素有威名。我却是第一次见识他的搜魂之术“红颜枯骨”,那是源于他母族魅灵的幻术。   “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他嗓音尚且因为情事而嘶哑,但言出法随,肃杀严冷。   我竭力对抗他的真灵威压,虚实图景在我脑中拉锯,似尖刀开颅,剧痛席卷而来,令我抱头翻滚,佩剑随之震颤尖鸣,却始终不曾攻击他。   “我不忘!不忘!”我像个任性小孩般喊道,又紧咬住牙关,嘴角流出血痕。   “乖……”他的声音也发了颤,倏然俯身,用手掌盖住我的眼睛,紧接着在我唇上落了一吻,腥咸夹杂血气。   识海迅速没入黑暗,我复归平静,只觉自己正被一个极信赖极亲近的人搂在怀里,无忧亦无怖,无喜也无悲,只是心头空落落的,遗忘了重要的人事。   之后不久,天地杀劫开启,仙魔混战,人间王朝亦卷入战火。他碍于不断发作的情潮,最终在一人独战魔门十二宗时,陨落于南极归墟。   他凭魅灵之血与草木精华重新化形,又被圣人玄嚣囚禁,炼成炉鼎,灵台枯竭之后弃置魔窟,沦为娼妓,辗转于男人胯下,最终连心智都彻底沦丧。   而我则再没出场过,连交代一句都吝啬。   裴决,配角。   没见过比这还要敷衍的名字。   那册淫书似幻似真,走马灯般飞快翻页,最终停留在结尾。   那是一处露天妓寮,他如死尸倒伏于地,三枚铜币便能随意使用。   我低头俯瞰他。   他满身精斑尿水,乳头阴蒂穿环,小腹鼓胀如球,下体两个洞糜烂地闭不上。他眼神空洞,不住哀嚎:“母狗想吃鸡巴……好痒……”   他独独不再叫我的名字。   我如他所愿,狠狠插入他。   用我的剑。   剑光如泼天冰雪,只轻颤了一霎,便穿透他的左胸。他痛得想要蜷缩,却被我钉在原地。   剧痛唤醒了神志,他的眼神渐渐清明,终于映入我的面容,忽然露出温和笑意,还似当年初见,问我姓名。   这一世如此不堪,仍难以抹灭与你相遇的欢喜。   我咬破舌尖,厉喝:“破!”   这一剑斩却心魔,勘破万千幻相,成就元婴修为。森寒剑气如一道巨大光柱,直冲云霄,令早已遮天蔽日的魔气轰然四散,余波震荡十洲。   这般惊天动地的异象,绝非一个刚结婴的剑修能闹出的。   一时间,浩浩苍穹之上,投来许多不善的注视,又悄然避退于另一道霜雪剑光。   那道剑意如沧海游龙,环绕着光柱,护送它直上九天。   若非师尊在一旁为我护法,此时定已惹来大能,趁我境界不稳时将我抹杀。   澎拜剑气重新收回体内,流转七窍,充盈灵台。我睁开眼,见他盘膝坐于我对面,青衣玉冠,依旧是雅重出尘的仙人模样。   他不知凝望了我多久,见我看来,也不避让。   他已愈七百岁,纵然言笑晏晏,眼中常是物我两忘的淡漠,加之城府深沉,旁人无法揣测心思。此时却因着欢欣,双眸明灿如星,“你这一趟心魔劫当真极险,好在最终平安无事。”   他接着道:“只是你道胎尚不稳,须及时贯通,先试着运行一个大周天,沿督脉向上,走尾闾窍、玉枕窍……“   他开始为我细细指点元婴入门后的关窍。   我木然照做,犹然神思混乱,厘不清虚实,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陷入心魔的。那一场抵死缠绵,究竟是荒唐大梦,还是笔下浮生,抑或是……   我注意到他用来束发的玉冠碎了一角。   我心头一紧,因为命运的恶意而倍感沉重之余,仍不免涌起一股陌生的甜蜜之情。   百年悟道,初尝情之况味。   又见他自以为封印了我的记忆,安之若素地授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了“甘愿”。只这甘愿,是指出于师徒之义而舍身救我,还是指他亦对我有情,愿与共效鱼水之欢?   若是后者,他又为何不肯与我心意相通,转而用秘术抹去我的记忆?   正自满心纷扰,鼻端又隐隐萦绕着那缕暗香,从他衣鬓间透出。我一时冲动,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恨不能把他拖下云端、拥入怀中。   他岿然不动,看了眼被我攥住的衣角,眉心微动,随即轻声关切道:“决儿?”   不知怎的,被他那么一唤,我心头涌起强烈冲动,闷声道:“我定会保护师尊。”   纵是拳拳决心,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出来,实在有几分傻气。   他莞尔:“这话该由为师向你保证才是。”   我不吭声。   也不撒手。   他无奈低笑:“多大人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着揉了揉我的脑袋,这原是他做惯的亲昵之举,但我们方才有了夫妻之实,他一时不察也失了分寸,转而摩挲起我的眉眼,若即若离。   他的手指温热,我歪过头,追寻着蹭了蹭。   我鲜少做出这等依恋之态,他不由一怔,接着明了,眼中流露柔软情愫。   他猜到我的心魔劫是他。   修道者只会在心魔劫里见到最珍之重之的人。   不知他对此如何做想,只是宽慰我道:“你在心魔劫里所见的一切皆是虚妄,做不得真的,勿要为此忧怖。”   其实我亦不能确信,书中所写会不会成真。   天命以“书”的形式出现,古来有之,诸如生死簿和河图洛书,小到一人生平,大到王朝更迭,均能做出预言,但从未有过这等、这等……通篇宣淫的。   好在那本名为《清冷师尊雌堕记》的书虽然不正经,起码在床戏的间隙带过了几笔因果,譬如不久后的天地杀劫,譬如那位幕后黑手:本该早已飞升的圣人玄嚣。   我可以借由这些人事,来验证淫书真伪,并且提前防范。   我须慎之又慎,不仅因为敌我实力悬殊;而且事关师尊,不容任何闪失;此外运数最是诡谲,有时千方百计回避,反而正入彀中。   我尚不清楚,令我得见此书的是谁,有何居心……   我蓦然心惊。   为什么我会下意识用“谁”来指代?   仿佛那是一个人,有其私心和欲求,而非天道、天命、天机等虚无的存在。   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书中内容早已熟记,可当我试图回想自己是如何看到那本书、又是谁给我的时候,眼前急闪过猩红巨眼、滚滚烟柱和无边黑暗中一颗蓝绿圆球的画面,脑袋随之剧痛,那种熟悉的割裂感……   原来不是第一回被抹去记忆了。   师尊的指尖点在我的眉心,“决儿,定心。”   他的声音清冷如泉,蕴藏无上道意,缓和了我的头疼,令我又能沉下心来,重新捋了一遍情节,发觉旁的尚能从长计议,独有一事,已避无可避。   那本书里写,炉鼎嗜欲,一旦破身,至多十日,必要与男子交合,才能一解淫瘾,否则便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情潮中。 第二章 望之不似人师   他的“淫瘾”因我而起,我自当负责到底,却不知他是否还愿与我做那事。   其实从功用来说,只要他想,何人不能胜任?   除我以外,他大可找信得过的师长友人相助,若是放不下面子,随便抓个路人也能凑合,反正有“红颜枯骨”傍身,威逼利诱都省了,事后直接一忘皆空,再是稳妥不过。   虽说那淫书将他塑造成一名清冷倔强却又柔弱无依的美人,连路过的蚂蚁都想奸污他,但我熟悉的那位连璧真君,不仅自身修为深厚,一剑生杀予夺,战力能排进当世前十,而且身为法天宗两峰之主、下任掌门候选,手握重权,供他驱策的势力不知凡几,其心性手段皆是罕有,便是身处下位,也能掌控对方。   我尤其不解的是,书中他既已知晓身体状况会妨碍战力,为何不想法子纾解,反而苦苦忍耐,留下巨大隐患,以至于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低叹一声。原以为自己并无贞操观念,也明白那不过是某种“治病”法子,可只要想到他或许会在他人身下婉转承欢,便极是烦闷不快。   我怀疑心魔尚未拔除,打坐三日仍无济于事,思之还是想杀人。   恰逢师弟李平生飞书一封,信中道他在外游历时偶得了一个上古神器,风声走漏后被各大魔宗围堵,如今正躲在千里开外的小旅舍里瑟瑟发抖,盼望“最敬爱的裴师兄”速来搭救。   我读罢好笑,所谓“游历”、“偶得”绝对有鬼,却也懒得深究,因我也常不守规矩、私下行事。   小师弟对此则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形容,譬如送装备、刷本和舔包。我虽不解其意,但隐约感觉得出来,他将一切视作游戏,总是玩世不恭。   明明从性情到际遇,我与小师弟都迥异,偏我一见他,便生出冥冥之中的熟悉感,相较亲近,更接近于忌惮。   他是仙门世家李氏的旁支庶子,因五行废灵根而备受排挤,不知是靠何等机缘才入门的,之后修为却突飞猛进,很快崭露头角,只是常常惹祸上身,我奉命搭救了几回,一来二去便被他抱上大腿。   我驾起剑光,赶去捞小师弟。   我这小师弟也不知是天生欠揍还是怎么的,每次都能招来一大波仇敌。等我到达时,满座皆是魔修,就等着开席了。   我本想杀个痛快——但凡想到师尊在书中的遭际,便恨不能一剑荡平邪祟,却又立即警醒于自己是否入了妄,憎恨着乌有之事,以至于道心变得凶残。   魔修亦是人,只不过他们靠魔气修炼,有违天道,长此以往性情残暴嗜杀,加之血尸炼魂等功法皆需以人命为材料,少有清白无辜的。   可我若是草菅人命,又与魔修何异?   于是最后只是把他们全部敲晕了,再通知宗门接收。至于拷问过后,根据罪行深重,要杀要打,是关是罚,已不关我的事。   李平生藏在楼梯转角,等我清完场才探出头。他是个俊俏的杏眼少年,入门才一年,穿着时下流行的圆领朱袍,宛如王孙公子。   一箫一剑平生意,他为了附和名字,腰间总是别着一管玉箫,却是天生的音痴,从不曾见他吹奏过。   他笑嘻嘻地凑过来,“裴师兄!”   我微一颔首,低头拭剑。他盯着我的头顶,眨了眨眼,“师兄可有心事?”   我本不欲与外人道也,忽然想起这小子绰号“大情种”,红粉知己众多,遂请教道:“敢问师弟,愚兄有位好友,他心中爱慕一人,只盼那人平安喜乐。但他近来横生贪念,竟想将那人据为己有,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慢慢张大嘴,过了会才飘忽道,“你,你这是……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你自己,还是你师尊……”   我差点没拿稳剑,故作淡定道:“为何猜是他。”   “……我又不瞎,便是道侣也没你们那么黏糊。”他幽幽道。   我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人家道侣亲热,怎会当着你这个外人?但我眼见的那些长辈,确实个个冷心冷情,恨不能把“大道”二字刻在脑门,想来竟无一人如我师尊这般聪慧貌美活泼可亲温柔风趣包容体贴。   李平生见我没反驳,笑出两个酒窝,“师兄,你总算开窍了,太好了,你再不开窍,我怕你那师尊都要发疯了。”   “何出此言?”   不等他回答,我先想起另有他人说过师尊“发疯”。   那年浮屠岛倒戈魔宗,软禁数百玄门弟子,意欲炼成血尸,我亦落陷其中。他一夜之间赶来,被拦在禁制外,负手含笑,气定神闲传音道:“裴决若有闪失,本座必定灭却一岛活口,断其轮回转生之路,悉数给他陪葬。”   他在阵前放狠话的样子有多威风,事后被罚跪祖师牌位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你非要闹得天下皆知不可?”掌门厉声斥道,“好的不学,偏学你爹发疯!”   他漠然俯首,只言自己甘心受罚。   李平生满不在乎道:“裴师兄别吃醋啦,你师尊满心满眼都是你。要说恨不能据为己有,他对你才是。我在弟子考核时曾自荐入他门下,做你的亲师弟。不料他说,徒弟有你一个就够了,其他人谁都不要!”   听到“有我一个就够了”,我只觉胸口热涨,暗自欢喜。得知师尊曾回绝李平生,又感到古怪的庆幸,仿佛不知不觉避开了一桩祸事。   他知我很少接话,复又双眸亮闪闪地八卦,“你们到哪一步了?”   我抿了抿唇,“我还未与他诉衷情。”   “速去!速去!我等着讨杯喜酒了。”他语气轻快道。   我被他逗得勾起嘴角,终于流露出一丝忐忑,“若真如你所言,师尊为何从不向我表露情意?”   “因为你的好感度非常难刷……”他撇撇嘴,一转话头,”小弟我哪儿知道?或许他曾经向你委婉示好过,被你漠视或者回拒了;又或是师兄总是无情无爱一心向道的模样,他便连试探都不敢,只怕惹恼了你,连师徒都没得做了。”   “……”他口中那个畏首畏尾的男人是谁,我并不认识。   可是转念一想,我平时处事何其果决,现在不也由爱故生忧怖?   回程的一路上,又向小师弟讨教了些人之常情,并未关涉隐私。   李平生性情爽朗,爱笑爱闹,我与他相处时,总觉如沐春风,却又莫名放不下心。   宗门在望,他支支吾吾道,“就是不知你与他,会是何等姿势……若是师兄在上,咳,咳……”   “但说无妨。”   “你那话儿太大,若无准备,反倒不美。”他较为含蓄道。   我上回救他时,身上沾染了尸气,于是就近找了条小溪冲洗。他随意一瞄,面露惊愕,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做裴兄的道侣,怕是要辛苦担待了。”   念及初夜时将师尊伤得鲜血横流,我不由皱眉,“请师弟赐教。”   “我有几册珍藏的好书,图文并茂极是生动,一有空就送到师兄洞府去。”他爽快道。   “我现下便可随你去取。”   “这、这么急么……”   “没睡好?眼下都青了。”我向师尊请安时,他漫不经心问道。   我通宵刻苦学习,将尽天亮时才小睡了一会,又做了场旖旎春梦,梦到将方才学到的口舌伎俩悉数实践,把他弄得花蕊吐露兴发如狂为止。   于是此刻不敢看他。   他放下手中丹卷,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忽然道,“近前来。”   我有些心虚,仍然顺从。   他轻嗟:“低头。”   我低头时眼前垂落一抹青云般的广袖,似在心头晃了晃。   他抬手帮我正冠。   我平素只用木簪束发,一身简肃白衣。修得元婴后,晋为一峰之主,为三千弟子表率,着装没法再那么随意,却还是不习惯戴冠。   ”俗世有成人加冕一说,我既为你的师父,为你正冠倒也合适。”他低眉敛目,温柔而专注。   我们挨得极近,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轻而浅的,有些不稳,浸了若有若无的媚香,立即勾起更多欢爱记忆,那些相缠的肉体,汗湿的发、焦渴的喘息……   我不自禁抬起手,缓缓前伸,将要碰到他脸颊时,见他眼中黑沉沉的,似在强自按耐着什么。我心口一紧,终于醒过神,转而撩起他颊畔的鸦青色发带。   那是两根从高束玉簪垂下的缨带,尾端压着玉坠,流苏沉沉,披拂于肩前,时常随着他的动作而微晃,于我有着逗猫棒一般的功效,偶尔听课走神时,视线便会不自觉追随。   我还是个少年时,曾不解地问过他,“这等发饰会不会妨碍打斗?”他失笑,“若到近身肉搏之际,区区发带也无碍成败了。”   他后来告诉我,这是他母族魅灵的惯常打扮,山野精怪爱美,披荔萝兮戴璎珞。   “初三百年,我极是厌恶这半身异血,摈绝一切关联,恨不能脱胎换骨;复三百年,方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既能等闲视之,反生出几分怀恋。”   自那之后,我每到一地,有空便会搜集绚烂宝石,随信带给他。如今指间勾缠的这枚璃山玉系坠,也是我送的。   他低低一笑,随我玩去,“掌门既已赐下洞府,你也该当自立门户,之后便搬去洗剑峰吧。”   我抬眼望向他,定定不发一言。   “既成元婴,便为宗门栋梁。你应广收弟子,悉心栽培,未来皆可为心腹班底。你是峰主,一峰门人修行皆仰仗于你,有功者更该行赏,若缺了灵丹典籍,只管找为师要。”   他谆谆为我谋划,连细微处也兼顾。若非见他眉眼间笼着一丝萧瑟,还以为他故意赶我走。   我少时失忆,十七岁以前的事全不记得了,于这世间,便如一头刚出了山林的懵懂兽类,举目无亲,因此满心冷厉戒备,直到被他接到身边教养,方才有了家。   我一身本领和为人处事之道都由他所授,百年来朝夕相对,我们一道切磋剑法、研讨经义,炼祭法器,喂养灵兽……连打坐调息都在一室,睁眼便能看见彼此。   我起先以为玄门师徒皆是如此,后来方知其他真人各领数千门徒,哪怕是嫡传弟子,也只是赐下些稀罕功法。一年能见上两三面,得几句点拨,已算得上隆宠。   “我不走。”   “为何?”他挑眉。   我舍不得你。   “师尊自是为我长远计,但我未来十年将全力冲击炼虚,不愿分心,待我功成上境,再收徒也不迟。”   他闻言微讶地睁大眼。   十年踏破炼虚境,亘古未有。   我却嫌十年太长,天地杀劫一起,魔气盈天,十洲便要大乱,他也将被……   他竟不疑我信口开河,只是凝眉道:“决儿,你一向于大道稳打稳扎,从未急进求成……可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瞒他不过。   他知我甚深,我稍有不对劲,他便能及时察觉。   淫书一事涉及天机,本不能轻易泄露。但那亦关乎他的安危,他应当知情。   “徒儿尚有一事不明,需要加以求证,到时自会告与师尊。”   我既不肯说,他也不追问,平静道:“为师信你。你只消记得,无论何事,为师都与你一同担待。”   我自从遭逢大变,便心神紧绷,全力破局,根本无暇自顾。被他这么不问缘由地信爱,心口反而涌出一丝不堪重负的倦意,又想紧紧抱住他。   他仍忧心我误入歧途,问我剑意可有进展。   我老实摇头。   剑修步入金丹期后,便会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而我破境已有六十年,仍然毫无头绪。眼看小辈纷纷赶超,不免心生疑虑。   微尘峰赵师兄刚悟出剑意时,我曾前去请教,他挠挠头,“我真说不清啊,自然而然就,便似第一回出精……”   我又去问空明峰叶师妹,她羞答答道:“我那时反复告诉自己,练成了就能下山大吃一顿爆炒花蛤。”   我吃完一盘花蛤,放下筷子,陷入沉思,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花蛤味道不错,给师尊也打包一盒。   师尊聚精会神地听完我的经历,微微一笑,“剑意是心之决意,当时则动。你只是尚未遇到那个需要你下决心的时刻,无需着急。”   我点头,心想:还得是师尊。   两厢沉默了一会,他似是随意道:“仙门之中若要立足,要么倚仗师门传承,要么借助世家妻族。自你晋升元婴,向我求亲的便不知凡几,早有几册佳人丹青递到我案前,你可要一观?”   我见他仍如长辈般蔼然,仿佛乐见其成,一时负气道:“徒儿已有心上人。”   他似被一剑刺穿胸口,骤然抬眸,瞳孔收缩,死死盯着我,一个“谁”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咬牙吞下,涩声道:“你并非那等无担待之人,既有心上人,为何不结为道侣……可是魔修女子?”   “非是魔修,也非是女子。”   听闻并非女子,他闭了闭眼,压下更为复杂的情绪,嘴唇嗫嚅,“那么为何……”   “我尚不知他是否心悦于我,不敢冒昧。”   “怎会有人不喜你……”他已是失魂落魄,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竟还能摆出老师的架子来教训我,“我们修道之人虽然天长地久,但情缘聚散如流云,若不及时抓住,恐怕抱憾余生……”   他的声音发颤,于是仓促收住了。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谨遵师尊教诲,弟子打算近日便向他求亲。”   “如此甚好,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师门出面的,只管告知。”他的声音平乏而空洞,“为师尚有事处理,你下去吧。”   我推门离去前,最后看他一眼。他正弯下腰,心疾发作一般紧攥衣襟,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从未见他失态至此,整颗心也跟着揪紧,一时颇为后悔,急欲回转,将他拥入怀中,好生哄慰一番。   到头来只是无声告退。   修道者最怕欠下因果债,他若是知晓我的情意,又对我无意,必不肯再令我近身。   我原打算隐瞒心意,待他情潮发作时,借用“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堂皇借口,先帮他度过难关。   但被小师弟点醒,又见他此时情态不似人师,更多了几分把握,他……亦对我有情。   三日后,便是我们初次欢好的十天之限,他情潮发动之时。   只看那时,能否与他心意相通。   【注】   本文采用的修真境界:   炼气、筑基(李平生)、金丹、元婴(裴决)、炼虚、化神(晏怀冰)、大乘(玄嚣、谢归止)   渡劫   飞升上界 第三章 你说的那个朋友   在此之前,先有一场为我举办的元婴晋升大典。   元婴期修真者,可镇小门道统,即便在法天宗这样的大派,也是数十年才得一个,自然值得操办一场,也好叫天下知晓,法天宗又得一大助力。   赴宴前,师尊照例与我闲闲拆解与会各家的小心思,免得我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并非遇事冲动之人,却和小师弟一样,是灾星的命格,走到哪儿,哪儿便横生祸端,比如只是参加普通的门派试炼,偏偏遇上夺舍老魔混入其中,妄图破坏禁地大阵。   我一剑破万法,次次险中求胜,只是管杀不管埋,数十年来,全靠师尊为我收拾烂摊子,才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这倒罢了,我是你的师长,合该多操心一些。可担惊受怕的滋味,实在是……”他自知失言地一笑,摇头道:“你虽屡屡历劫,又何尝不是大机缘,我怎可强拘你于羽翼下。”   话虽如此,每当我去各地试炼,他总是赐下无数法宝卷轴,只盼我能多一点防身手段。   无怪乎早年坊间传我奸邪馋媚小白脸,待我三年戮魔五年屠蛟、谣言又换了个花样——连璧真君可真是养了条疯狗、得了把趁手凶器。   再到今时今日,我功成上品元婴,一剑震荡十洲,连流言蜚语也一并灭却了,耳畔只闻一声声英雄出少年的赞美。   “裴道友当日结婴,可真是天下震动。我听门中长者说,上次得见那般祥瑞之气,还是圣人玄嚣渡劫时。”   这话不过图个吉利,偏有一名小派长老当真道:“老朽观这裴少年根骨清奇,有望成为圣人以下飞升第一人。”   火候过了,根本无人应和。   人族承续道统两万载,白日飞升者不过十数人,近三千年来更无一人合道。当世几位大乘期尊者尚在等待渡劫,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刚出炉的元婴?   “那便借先生吉言了。”师尊温和笑道。   一见他开口,众人纷纷围上,恭维他慧眼识珠。   这场晋升大典,我与晏怀冰联袂而至。宾客中试探者有之,示好者有之,却没有明面上拉拢或挑拨的,只因人人皆知,我们师徒一体,我决计不会背叛他,他也决计不会猜忌我。   叫我头大的并非话外机锋,而是满目俱是熟人,在那淫书中,个个对我师尊心怀不轨,把他奸来奸去。   细思只觉十分荒唐,好像人间忽然成了大妓院。我好笑地侧头望向师尊,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等绝美迷人。   他入道极早,永驻于十七八岁刚长成的模样,不幸比我矮了一个头,他与我就近说话时,需要微微仰望。他一开始觉得有失威仪,不太乐意和我并肩,总是老神在在地趺坐于离地十尺的云团上,后来才懒得计较。   他是魅灵混血,容颜本偏向妍丽,偏又神姿高彻,仿佛冷玉雕成的,令人见之忘俗。化神期道行如渊海,加之修持摄魂术“红颜枯骨”,哪怕未发动时,双目亦漆黑无底,等闲莫敢逼视。   我看了又看,只得出一个结论:他是个美人不假,却是一等一的面嫩心黑,究竟是哪个家伙活腻了,才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许是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得太久了些,他侧头道:“决儿,怎么了?”   他不自觉便向我靠来,几乎依偎进怀里,此刻微微仰着脸瞧我,明灯影里,双眸嫣然含笑,宛若三千世界一花开。   我哑口无言,心神一阵大乱,只想低头亲吻他。   活腻的竟是我自己。   开宴前,众人随意走动,大多将我与师尊簇拥着,迎面又来一个戏份多的,我记得是个劳什子药王,从不见他治病救人,春药倒是推陈出新。   我暗自掂量了一下彼此修为,看能不能抽空宰了他。   复于心中警觉道,这是第二次因那书中内容而妄动杀心了。   遂暗自立下一条铁律:不可混淆虚实,不可草菅人命。   他与师尊攀谈时,我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并不怎么在意。论心眼,师尊比我多一百个,断不会被那等下三滥招数坑害。   然而师尊情潮在即——说是十日之限,可我们彻夜交欢的那一夜该不该算进去尚且存疑,保险起见,我便又将前后放宽了两日,打定主意寸步不离。   同辈们知我性情孤冷,见我落了单,也轻易不敢上前搭话,唯独李平生笑嘻嘻地凑过来,敬我一杯,“这酒好是稀罕,是连璧真君的珍藏吧,真是舍得拿出来。”   师尊有许多人间雅好,品酒便是其中之一。我自是分不出好坏,随口一提这酒最合口味,他便为我搜罗来许多坛。   “这酒乃是昭朝国酿,名唤分月。”李平生笑笑,“大昭亡了百年,分月早成绝响,向来有价无市。今日沾了裴师兄的光,可得多喝几口。”   我不睬他,他也不嫌无聊,自顾自讲起笑话,兴起时手舞足蹈,时不时拉扯拍打我几下,我便是个木桩子,他都能有来有回,也是奇才。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人道:“决儿,这便是你提到过的心上人么?何不引荐一番。”   那声音极是温雅,似乎还含着笑意,却如寒冰一般刺骨。   李平生的笑容被冻僵了,他骇然扫了我一眼,飞快传音入密道:师兄真是把我坑惨了!你们要玩什么吃醋的小情趣尽管玩,何苦拿我当彩头!   转头又向晏怀冰笑得灿烂无邪,“我与小芳师妹的婚期将至,方才邀师兄吃喜酒呢,若能请到仙尊大驾,则是我辈三生有幸。”   师尊微微一笑,尚未回答,李平生先挨了一巴掌,一旁的丹崖峰祝师姐气急败坏道;“好你个负心汉,昨晚还和我看星星看月亮叫我小甜甜,今天又从哪里冒出个小芳来?”她一通骂完,转头就跑。   “诶?!”李平生茫然捂着脸,然后一跺脚,“祝——师——姐——你听我解释!”他跟着追了出去。   “……”我低头忍笑,酒水都快撒出来。小师弟桃花朵朵不假,但正巧撞破这修罗场,很难说不是师尊的安排。   一只手迟疑地搭在我的肩上,“你……莫要伤心。”   他放柔了嗓音,认真开解道:“此子轻浮无度,绝非良配。你向来于风月之事懵懂纯洁,被他用些下流手段勾引,轻易交付真心,错不在你。如今既然识破他的丑陋面目,也好及时……”   “不是他。”   师尊恹恹不再言语。   开宴后,我的位次被移到了上席,一桌都是师父师祖辈,上千岁的交情,虽也有经年不和的,明面上还是热络谈笑,合起伙来灌我这个新来的,几轮下来,我已是面红耳赤。   我酒量尚可,就是容易上头。   眼看酒杯又被满上,师尊弯弯笑眼,从我手里顺过瓷盏,“小孩子家家,莫要贪杯。”   ……我已逾百岁高龄。   他的唇恰巧挨着我先前碰过的杯沿,慢吞吞地含了含,酒液荡开一圈圈涟漪,他的目光有些迷朦,水中月般破碎,令我的心也为之颤动。   接着他便掩袖一饮而尽,潇洒扬杯,笑盈盈道:“晏某徒儿大喜,今夜不醉不归!”   除我以外,他是上座最年少的。我听说他自幼天资过人,备受师门宠爱,性情颇为恣纵,往后五百年光阴付之血火,亲朋师长十不存一,他为苍生执剑,终不似少年游,只在这群长辈面前,尚有几分意气残存。   大半夜过去,师尊帮我报了仇,喝趴下了一帮老不死的,他自己也是大醉,纵然弹剑笑歌,很是畅快,衣袖飞扬间,又仿佛有销不尽的万古愁。   我佯作不胜酒力,提前告辞。我做得足够逼真,脚步有些晃,立时有一位在旁侍立的别山女弟子来扶我,她涨红了脸,结巴道,”呸呸呸呸裴师弟,我送你回去吧……”   这一送,指不定送回谁的洞府。   我至今未有道侣,是炙手可热的结姻对象。   我先前分明见到游师伯给她使了好几道眼风,也是难为她了。   我刚要回绝,师尊已一个踉跄,扑入我怀中,用脸颊蹭了又蹭我的衣襟,头发都乱了。倒还是认人的,软绵绵道:“决儿……”   我将他扶住,随手帮他理了理头发。他醉态十分可爱,我不由低头多瞧了几眼,眼中泛起笑意。又想起他与我交欢时,也只会懵懂唤我名字,似求饶,又似渴求更多。   当下心口腾起一把火,浑身燥热。   那名女修被晾在一旁,讷讷道,“裴师弟……”   我嗓音微沉道:“我与师尊同归。”   她闻言便要过来帮我搀扶,我谢绝了。她低下头,失落地轻声道:“那……师弟好走。”   我半扶半搂着师尊,一道出了殿,见他脚步还是不稳,周围又无旁人,干脆将他一把横抱起。   他在我怀里倒不闹腾,只是勾住我的脖子,将头靠在我的肩侧,脸颈涨红,闭着眼小口喘息,热气拂过我的脖颈,弥散着甜媚酒香,越发撩动情欲,我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灼沸,很快出了一身汗,胯下早已硬邦邦的。 第四章 炉鼎发情期行为表现及影响因素分析   御剑之时,我强自分心,思考他的情潮是何等机制。   是渐渐累积的,还是突然发作的?若是循序渐进的,发病症状是什么?持续多久?可否用药治疗?   我将那淫书翻来覆去读了数遍,还是满头雾水,只觉师尊随时随地都在发情,看到最后,已快要认不出发情二字……   我飘忽的思绪骤然中断。   他仰起头,嘴唇无意间擦过我的下颌,软而热。   我头皮发麻,环着他后背的手蓦然一紧。   好在连璧峰离主峰不远,否则我真的会……   法天宗位于一座浮空的海外灵山,共十二主峰,又有无数次峰,千万楼台依山错落,人称天上白玉京。   连璧峰是掌门所在的第一峰“寒云”的次峰,明秀小巧,掩于烟雨之间,有灵泉出岫,还未落地就已化作云根。   这番景致本无什么稀奇的,但他山俱是成片的松涛竹海,终年苍幽,气象浩渺;此间却是杂花生树,万物自在,四季枯荣。   更为奇特的是,其他几峰主殿皆位于山之颠,雕栏玉砌,巍峨华严浑似天宫;这连璧峰的主人却选择在山之阿结一草庐,取名念念庵,出门便是清溪,春来桃花灿烂,秋日果实累累,比之仙门洞府,更似人境。   我从高空降下剑光,只见夜色里,连璧峰是黑黢黢的一小团,被壁立千仞的寒云峰覆压。我至今不知连璧二字从何而来,本以为必是双峰耸峙之景,实际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山头。   我听说连璧峰并非古而有之,而是由现掌门开辟。不知在师尊之前,所住的是何人,师尊又为何长留于此——他早已执掌十二主峰的离恨峰和空明峰,要搬走也尽可搬走。   总算把他送回房,虽想帮他换件寝衣,又怕自己趁机轻薄他。单是握着他的脚踝,为他脱去鞋履,我就脸红心跳,很快避开眼。只得将他和衣放置于床上,反正天衣无垢、天身无秽,至多不太舒适罢了。   我用冷水冲洗许久才回来,云榻不甚宽阔,我静静卧于床沿,尽量不去想他,又忍不住听他的任何声息。   三炷香后,他慢慢坐起了身,许久没有动静。我虽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如这夜的月光一般,流照在我面庞。他望着我发了许久的呆,最终轻叹一声,起身整衣出门。   我睁开眼。   装睡是吧,谁不会。   我从灵囊里掏出一枚血铃铛,铃铛已被拔去铜舌,我无声地摇了几摇,匆匆跟上。   这铃铛是一秘宝,名唤“饮恨铃”,取其忍气吞声之意,可以隐匿气机、隔绝声音,便是化神期大能也察觉不能,在近千年转手历程中,屡次担当捉奸重任。   这铃铛里囚着一个魅灵生魂。   魅灵又称魅妖,由天地灵气所化,容貌鲜妍,灵智未启,尽日于山林水泽之间嬉玩交媾。因其生来雌雄同体、阴阳相合,是绝佳的炉鼎材质,无论正道魔修都爱猎捕圈禁。   魅灵个个都是花痴,见到美人便迎上去求欢,没有半点戒心,一捉一个准,奇怪的是怎么也杀之不绝。   因为师尊身世牵连,我多年来在外历练时,总是格外留心与魅灵相关的事物,“刷到”了这枚铃铛后,原打算献给他的,又想着先找法子超度了生魂再说,免教他物伤其类。   这一耽搁,今夜倒是派上了用场。   一路追随那袭淡雅青衫,万般思绪翻涌。其实换做平日,我断不会管他去哪儿,偏这两夜是最打紧的时候,我怕他是去和谁幽会了。   实在不堪想。   他若有了相好的,我既不能杀了惹他伤心,便只能远走,再也不见他们。   连师徒都没法做了。   师尊进了一处偏殿,内里烛火摇曳,已有人相候,“云中君,许久不见了。”   我在门外旁听,不曾见到另一人的面目,只听他声音低沉肃穆,客气地与师尊见了礼,师尊管他叫“东君”,他则称师尊为“云中君”。   这称谓立时令我想起一事。我在平定开落洲之乱时,曾击碎过一名远古巫祭的残魂,他死前自言属于一个名为“九歌”的组织:每一纪有九人领受天谕,皆是绝世强者,代天行道,应运拨乱。   我心想,幸好幸好,不是情人私会,是邪教开会。   东君开门见山:“我此来是为了带走他。”   “我不许。”师尊声音一下子冷下来,充满威压。   “神子晋升元婴时险些入魔,十洲不知生出多少异动。这么多年来,你总不肯让他人插手,说你护得住他,却一次次令他落入险境。他若真有闪失,你该当何罪!”   所谓神子,应当说的就是在下。   这名号好是厉害的样子,就是不像正经修仙的。玄门各宗各派,只听说有掌门、观主、执掌和院长的,何曾有过神子神女?若为神子,缘何当选?由谁册立?可有教典、职责、信徒和部众?为何我作为当事神子,却一无所知?便是个吉祥物,逢年过节也该拉出来遛遛。   师尊只在方才失态一瞬,这会儿被咄咄逼问,依旧温声道:“君岂不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焉知他元婴之劫不是天道伏线?你我皆是局中人,还是守分安命,顺时听天,莫要妄觑天尊心意为好。”   天尊,又是哪个?听起来比神子还要厉害。可这世上又何来“天尊”其人?大道无形,生育万物,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我辈修真者,毕生所求是飞升上界,并无成神一说,只有那些凡人才会供奉天尊老君上帝,却是着相了,   可师尊并非愚夫愚妇,他既称一声天尊,我便知当真有那么一位至尊至上的真神,不由心神激荡,只觉往昔种种尽数被颠覆,稍加细思便如临深渊,几要战栗。   “你如此拿天尊作幌子,不知心中可还有敬畏。罢了,我知你对神子执念深重,定不会轻易放手。再说我也打不过你,没法直接抢走。”东君先是半开玩笑,转而郑重道,“我此来另是为了警告你,他结婴时闹出的风波太大,封天的人约摸要找来了,你最近把他看紧点。”   看紧了些,这话说的,仿佛我是珍宝密钥,抑或是重案囚犯,我这神子,当得好是窝囊。话说封天又是什么?我放弃了思考,决定一律当邪教处置。   “我早知此事无可避免。”师尊淡然道,“只是不知叛逆者意欲何为,是打算杀了神子,破坏开天大计;还是将他当作那玄嚣的转世,迎奉为主人。”   听到师尊只若寻常地唤我“神子”,我心里隐约不舒服,彷佛我不再是我,而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再听到玄嚣之名,终于愕然地眨了眨眼。   玄嚣便是本书顶坏的那个魔头,具体做了什么恶不得而知,因为他大凡出场便在强奸我师尊,忙忙碌碌说些骚话。   好在他本就威名赫赫,有许多事迹流传。相传三千年前天地起杀劫,他一剑封锁魔域,得证大道飞升上界,生民感其功德,将其奉为圣人,至今香火不衰。   想不到他仍藏身人间,搅弄天下风云。却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一旦飞升,便与死了也无异,有去无回,音信断绝。   东君道:“玄嚣叛出九歌前,曾位列大司命,擅长魂魄入幻、演化心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神子已被那魔头夺舍附身。”   我也有几分担心。在那本淫书里,我除了开头暴奸师尊,便再无戏份,我先前只当自己废了死了,却没想到我还能改头换面,化身他人。   东君又道:“自神子结婴以后,你可觉出他有什么变化或古怪?”   未等他回答,我身边忽然传来窸窣动静,仿佛有什么人被不慎惊动,接着便见一只灵猫跃下屋瓦,一溜烟跑远了。   我并未就此放松心弦。弹指送出气机,向四周荡开,直至触及一物。我定眼看去,只见三尺开外,月华流动如银缎,紧贴着肌肤,亮闪闪地勾勒出手脚躯干。   方才竟有人一直在我旁边隐身,而且在我来之前便已站定了!   我拧起眉心,配剑无声出鞘。鬼鬼祟祟定不是个好东西,先杀了再说,若要拷问,也能及时通灵。   那人大约察觉我的杀意,又或是了解我的作风,一把掀开透明斗篷,急切地做口型道:是我!是我!   是小师弟李平生。   我当即想把他扭送仲裁司,又怕打斗起来,惊动门内二人;再说师尊正与外人密谈,若是一并落网,就太滑稽了。   可就此放李平生回去,又怕他畏罪潜逃。   殿内交谈声未停,我隐有猜测,给了李平生一个眼色,他鹌鹑似的点头,乖乖转身离去,我跟在他身后。   再走远点,我揪住他的领子,拖麻袋一般,御剑去了别山,随意丢到地上,“你刚才在做什么。”   “听墙角啊。”他坦荡道,然后一跃而起,撒丫子逃跑,被我用数道惊雷似的剑光封死出路,又若无其事地刹住,低下头仔细掸衣服,“师兄不也是么?”   我自是不理会他的指控,冷冷道:“为何听我师尊墙角,又是如何缀上的。”   “就正巧遇到的啊,我散步迷路了。”他笑嘻嘻道,显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啊来啊去真是烦人,干脆抓起来给师尊“红颜枯骨“一波。   我听师尊墙角,是家事私事,大不了被他骂一顿,李平生却是外患,必得先解决再说。   他不慌不忙道:“什么开天啊封天啊,小弟我一概不懂,倒是听他们多次提到师兄,怪不得连璧真君那么着紧你,原来是能派上大用场的。连我都险些误会了,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他平日总是装得天真烂漫,此刻却像一团人心里的暗影变成的,极之险恶。   “不要挑拨离间,你说的这些,我自会问过师尊。”   他呵呵笑道:“晏怀冰擅长搜魂之术,能抹去人的记忆,偏偏你自幼不记事,我不信你没想过这是他干的好事,你连这事都不敢问,遑论其他的。”   【注】   两个组织:九歌和封天。   九歌:尊奉天尊,使命是“开天”。   封天:玄嚣叛出九歌后创立,使命是“封天”。 第五章 天空一声巨响,反派闪亮登场   我当然是想过的,且想过很多回。   但我的心路历程自不会告诉李平生,他也习惯了我十句不一回的做派,继续叭叭道:   “没谁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算你不怪晏怀冰,难道就没好奇过,你是谁?你父母是谁?你被强行带走时,他们可曾伤心?这么多年,怕是想你想得眼泪都要流干了。好可怜啊,师兄,骨肉离分,认贼为师,兀自托付了一腔真情,不料全是利用!全是背叛!全是谎言!”他痛心疾首。   我险些笑出来。这人好会泼洒狗血,怎么不去写话本?   又思忖道:他知道的可不少。我虽来路不明,父母却未必双全。百年前正值改朝换代,烽火连天战不休,我生来便是孤儿也大有可能,他却断言我是被“抢走“的,恐怕早已对我的身世知之甚详。   这倒奇了,他年未满十八,虽然出身仙门世家,却是不受器用的旁支庶子,从何而知这等与他无关的密辛?   他见我无动于衷,明白我不吃煽情的那套,立即转换策略,开始抖落内幕,“师兄听到天尊二字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吧,是啊,这世上人人皆可成仙,哪来的真神?必定是妖魔鬼怪假扮的,背地里坏事做尽!”   我虽不接话,却也没叫他闭嘴,他便已经大受鼓舞,继续诋毁道:“晏怀冰也很不对劲。唉,你也许还被蒙在鼓里,你那师尊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一个杂——”   剑锋如一叶寒冰,无声息地抵在他颈侧,“不许辱及他。”   他嗓音打着颤道:“好……好……”又咬了咬唇,装出慷慨激昂的样子,“我这人从来只说实话,要杀要剐随你便!晏怀冰是魅魔之子,生来魔气入体,其人阴险狡诈,这么多年来潜伏仙门,暗中勾结魔门,待天地杀劫一起,便里应外合,一举颠覆我正道基业!师兄断断不可中了他与同伙的诡计!”   他费了这老半天口舌,我平静道:“你是封天的人?”   他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古怪,竟像是有些不忿,“别把我和那人的走狗相提并论,我可是主角……”他吞下尾音,又狡黠一笑,“师兄虽然一时被情爱迷了眼,在其他事上依旧敏锐啊。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咱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   “你纵是局中棋子,从来身不由己,也该当知晓,自己被捏在何人手中,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小弟不才,与那圣人玄嚣颇有些渊源,从他那儿得知了一件绝顶机密,如今不妨告与师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我等修真之人,皆是那所谓天尊的……”   他话音未落,忽然往后疾飞了出去,像只被叼住后颈皮的猫,满脸惊愕。而他方才所立之地已轰然下陷,似被一剑劈开。   李平生别在腰间的那管玉箫绽放莹莹光华,从中传来一道冷然男声,呵斥李平生:“傻小子还不闭嘴,差点被人家师徒包圆了。”   晏怀冰从一旁的花木阴影中现身,手缠一把骨鞭,轻袍流袖,踏月而来。他丝毫没有偷袭不成被发现的尴尬,笑盈盈道:“前辈何妨出来相见,也好教晏某一尽待客之道。”   他将我护到身后,意态从容闲适,我却知他已全神戒备。   他手缠的那柄骨鞭名唤“游龙”。他与我差不多年纪时,曾只身斩杀一条上古孽龙,抽其脊椎铸成软剑,环环白骨相扣,屈如钩,直如弦,因其造型邪异,不似仙家法器,故而常年加覆幻术,伪作一柄玉剑。   这百年来,我也只见过两次“游龙”的本相——高手过招之时,再细微的干扰也会引动变数,师尊既已提前撤去幻术,足见他是何等忌惮。   此时李平生离我二人已有数丈之远,玉箫光芒更盛,将他淹没在一团白亮里,五官身形俱是影影绰绰。李平生阴沉着嗓音道:“师兄真是连璧的一条好狗,不知是何时给你主人通风报信的?”   晏怀冰眯了眯眼,扬袖带起劲风,凌空给了他一巴掌,柔声道: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我最不缺的便是整治人的手段。”   我微勾嘴角,懒得同李平生解释。   他方才在殿外弄出那等动静,师尊必已察觉,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查看,想是顾虑东君。于是我留下记号,另寻一处僻静地方,先将李平生拖住,待师尊打发走外人,自会与我会合。   至于他要拿李平生干什么,我虽好奇,却也由得他去,只要助其成事即可。   念头转回当前战局,李平生才筑基,不足为惧,但那管玉箫里藏着的不知是器灵还是魂修,其灵压之强,竟胜过师尊,恐有大乘修为。   可那人方才选择用言语点破师尊意图,并且迅速后撤,而非直接出手,想来并无一击必胜的把握。   据我推测,他要么神魂受损,要么囿于某种封印。李平生先前废话连篇,则是有意拖延时间,供他积蓄力量。   若要拿下他,宜早不宜迟,否则必然生出更多变数。   我与师尊几乎同时出手,他一鞭卷向李平生的腰际,电光缭绕,似要击碎玉箫,我则飞出一剑,直取李平生面门。   李平生反应极快,当即蹲下,还是被骨鞭绞走一缕头发,痛得嗷嗷叫。晏怀冰立即改横扫为竖斩,这一剑下去能把他对半开了。李平生抱头一滚,又将将避开了。   晏怀冰眼神微动,笑道:“有些意思。”他虽只用了两成力,但李平生光靠自己也是躲不开的。想来与他之前凭空后飞的原理相同,是被人暗中拽动的。   有趣的是,他先前给了李平生一巴掌,那人却坐视不管,大约也觉得他嘴贱活该吧。   袍袖翻振之间,鞭影夭矫如游龙,把李平生抽得满地乱爬。明里暗里交手的两人均不欲惊动他人,招式极轻巧,刻意收敛灵机,否则师尊随意落下一鞭便能教地裂山崩。   又玩弄了一会,晏怀冰手腕翻转,游龙崩散成无数指节大小的骨珠,漫天悬停,随着一弹指,便如万箭齐发,冲李平生激射而去。   关键时刻,竟是我的佩剑“玄云”飞旋如伞面,罩在李平生头顶,溅开了急雨似的骨珠,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金戈交击声。   从刚才双方交手起,玄云便不听我的使唤,此刻更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儿,绕着李平生打转,将他牢牢护住。   李平生登时多了底气,直起腰来,笑嘻嘻道:“谢谢师兄把我家老爷爷的剑还回来!”   还回来?   看来这柄玄云剑是物归原主,而非临阵投敌,按理说我该好受点,实际上只会越发不安。   玄云剑是我于离阴洲所得,原是镇压万魔的阵眼,常年被魔气侵染,自身亦生出邪灵,后被我偶然降服。   怎会正巧是那箫中人的“遗物”?   玉箫越发光彩明灿,腾起一道峨冠玄服的身影,容貌俊美绝伦,虽正值盛年,却已一头银发。他用虚幻但有力的手握住了剑柄,低声叹道:“祂竟也会……念旧。”   漆黑符文爬上剑身,玄云陡然漫起一层血光,伴随着凄厉长啸,气浪向四面八方极速荡开,被波及的一切事物尽皆化为飞灰。   师尊挡在我面前,一步不退,双手拢绽,漫天骨节缀成圆环,仿佛一轮满月,轮转不休。他抬掌将那轮明月缓缓向前推,神色自若,发梢衣袂却被烈风吹动,似乎正与迎面而来的无形威压相抗衡。   月华越来越明灿,气浪消长,渐如潮汐般被牵引。   银发男人低笑,“历任云中君果然都擅以天相克敌。”   话音方落,玄云剑煞气暴涨,血光直冲苍穹。   一颗骨珠突然爆裂成齑粉,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月已不再圆满,月华亦随之暗淡。   晏怀冰面色如凝霜雪,微微喘息,细密长睫低垂。   再睁开眼时,月又在一刹被补全了。   是水中的幻影。   一轮圆月好似缥缈冰轮,升于碧海之上,血光与气焰纷纷似潮水般退去。   接近大乘境界的剑意比试,我根本插不上手,但得师尊庇护,本该安然无虞,可我冥冥之中与那人有极深的牵连,单是目睹那道剑意,便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天地、这光阴,俱是焚烧众生的熔炉。   值此虚无之际,我只剩一个念头,那便是再看师尊一眼。   他亦察觉我的不对劲,定定望来。   我在那汪幽潭似的眸中见我自己的倒影,爱到了极处,一瞬便是永恒。纵然天长地久有时尽又有何妨,有情人本就争个朝夕。   师尊的剑意正是“只争朝夕”。   想明白了这一关节,灵台顿时清明,不仅挣脱出迷障,并且因祸得福,隐约对自己的剑意也生出了些许感悟。   我直视那箫中人,压抑狂暴杀意,沉声道:“阁下可是玄嚣?”   那道剑意,应当便是传说中的“天地同悲”。   他犹自低头以指腹试剑锋,眉宇凌厉,身形高大,将一身玄袍撑出危险而张扬的气息。李平生已藏到他身后,猫着腰,从他的袖子间探出脑袋,像个墨荷底下躲雨的小童,甚有几分可爱,一张嘴却又欠抽:“不错,怕了没?”   没想到真凶竟一直潜伏于我身边,更准确的说,师尊身边。这出场契机委实随便了些,难道今夜便要决战?我才元婴,怎么打?   我正急思对策,玄嚣抬起狭长凤眸,静静看了我一会,神思莫辨,并不作答。   我不闪不避,于无边恨意中竟渐渐生出一丝惘然,极轻极淡,仿佛孤云泛过冰海。   玄嚣薄唇紧抿,忽然低低一笑,“我这些时日见你对那小鬼和颜悦色,”   “喂!”李平生一拽他的袖子。   “对姓晏的小魔头,更是用情至深,”   晏怀冰眸光一沉,似有浓墨翻滚,最终只是并不计较地一哂,指尖随意拂过鞭柄。   “我便以为,你与祂是不同的。”   我虽不知他说的他或她是谁,但想到他之前所说的“念旧”云云,心里有了几分数:我应当是他一故人托生。   修真者一点元灵不灭,转世重修并不少见。   我镇定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与你的故人自是不同。”   震古烁今的圣人又如何,抛开淫书疑云,他敢骂师尊“魔头”,我也只管你来你去。   玄嚣沉声道:“你现在还不是祂,可你必将成为祂。”   我平生最烦打机锋说谜语,冷冷道:“我就是我,纵然起了变化,也还是我。再说我是谁,由我自己说了算,无需旁人置喙。”   玄嚣一时哑然,然后喟笑道:“性子还是那么烈,说出的话也差不多。”   “……”他这语气委实腻歪,令我浑身不自在。   师尊温声道:“道友当知今身所更,皆能忆前身,既不能忆故,知彼本是虚无。”   我眨了眨眼,差点忘了,师尊曾在大乘光寺辩经论道十八日,盛况空前绝后,要论不说人话的水平,他才是在场第一。   玄嚣第一次正眼看他,我立即心生警惕,怕他冒出许多骚言骚语,譬如“真人,你这是在玩火”、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等等。   “他会成为祂,而你,是下一个我。”玄嚣嗤笑,竟有几分解气。   晏怀冰神色波澜不起,“我已是你。”   玄嚣一下睁大了眼,死死盯住他,似在探寻什么,目光疯狂而锐利,极亮,极寒,正如一柄出鞘的剑。   然后他放声大笑,“好!好得很!这盘棋是越发有趣了!想不到你竟是这等人物,今日不能与你痛快斗过一场,倒有几分可惜。”   晏怀冰微笑,“来日必有机会。”   玄嚣点了点头,“那便一言为定。”   玄嚣一手提起李平生,脚下平地而起一圈黑色火焰,龙卷风似的交叉盘旋而上,竟似能开启一道不惊动门派禁制的传送阵。   见他们欲走,晏怀冰并不加以阻拦,甚而含笑目送,眼中却深不见底。   “且慢。”我扬声道。   玄嚣挑眉看向我,衣袂发丝飞舞,双眸却定定的,极为明亮,若有期冀。   “可否将剑穗取下与我。”   那是师尊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他亲手做的。   玄嚣扯了扯嘴角,当真耐着性子解下剑穗,放于掌心上。   那剑坠子由溪石雕成,沁色驳杂,烟絮漂浮,并非什么美玉,却被人循着纹理,精心雕成一朵含苞的桃花,系着青青流苏。   “你还是那么爱过家家。”玄嚣盯着那小玩意,淡淡道。   我不悦皱眉,“你莫要再三错认了。”   我上前欲拿回剑坠,他果然犯起贱,一下合拢五指,又被我反拧,瞬息之间已拆了几招。   他没拿境界压我,单论擒拿功夫,我原也能和他打个平手的,但我怕震碎玉坠子,始终留了几分力,总算抢回剑穗,却被他扣住手腕不放。   “你不怕我把你一并带走?我可是封天之主,对你这个神子感兴趣得很。”   我暗暗与他较劲,语气越发厌烦,“莫要说笑,你既有这等出入自由的神通,真要劫杀我,又何苦等到现在。”   “你真是不好玩。”   不好玩?要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陪着玩上一玩的,普天之下只有师尊一人。   师尊笑意不减,也上前两步,袖摆微动,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   “噗!”一旁看戏的李平生顿时喷笑,咕哝着什么,我隐约听到“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一句,虽不解深意,却也知道必是怪话,于是默掐剑诀。   玄云纵然弃我而去,还是卖我几分面子的,当即跳起来,又给了李平生一嘴巴,把他打得往后趔趄。   玄嚣大笑,扶都没扶一下。   李平生就那么仰倒在漩涡里,渐渐消散,一张嘴依旧不消停,余音袅袅:“你牛,你再怎么牛,也不过一个烤炉人!要说气运之子,还得看我的……”   待那二人彻底不见,我低头盯着月影姗姗的青砖,陷入沉思。   这一晚上虽然乱七八糟,但我知晓了更多隐秘,排除身边一大隐患;师尊传递了态度;玄嚣重拾故剑;就连李平生也得了三个巴掌,可谓各有收获。   我举目向天,仍是满心郁烦。   局中棋子不知生死为何,书里角色不明爱恨所起,众生皆不得自由,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师尊亦不甘心吧。   他先前与玄嚣交手时,便是试探多,敌意少,以一句“我已是你”表明心迹,之后更是相约了什么。   “我已是你。”可玄嚣又是何许人也?三千年前一剑封锁魔界的圣人,天尊的得力爱将,叛出九歌后,落得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师尊,你究竟想做什么?非得要背着宗门、背着天尊、背着我。   “别上看下看了,为师保证不对你用红颜枯骨。”他心平气和道。   我这才与他对视,静静不发一言。   他莞尔一笑,“该给你换把剑了。”   我点头,“徒儿欲炼本命剑。”   神兵利器何其难得,多是先代大能遗留的法宝。可那玄云已经把我搞出了疑心病,只怕再找一把古剑,又和前夫跑了。   “为师知你顾虑,稍后便去信给西陵千剑客,请他先列份剑材单子。可惜为师虽炼化过游龙,却是依托其脊骨原形,未经范铸淬火等步骤,不然亦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想来铸剑亦非难事,学一学也便会了。”他随意道。   晏怀冰于幻、剑、阵皆有宗师级造诣,换作旁人恐怕流于驳杂,但他实在天资颖悟,分出一分心思便能精通,“学一学便会”绝非夸口。   他又宽解道:“玄云失之无妨。此剑锋锐无匹,确是稀有,然则过刚易折、求全则毁:你的心性更为通达深隽,本就与它并不相配,只是包容它罢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说得好像不仅仅是剑……   “剑修不可一日无剑,为师明日便开了剑阁,你自去挑把趁手的,先将就一段时日。”   剑阁乃是法天宗的藏宝库,因他是内定的下任掌门,权限极大,才能说开就开。阁中名剑无数,可在他口中,竟似无一能配得上我的。   我不欲他落人口舌,“徒儿得那玄云之前,常用一把木剑,如今再找出来也无妨。”   其实对剑修而言,除却本命剑外,其他的都大差不差,结实就行。江湖剑客尚能不滞于外物,况乎修真者。   初入门时,师尊信手折一枝桃花与我交手,花香满衣,何其风流,我却连一瓣桃花都无法打落。他含笑道:“你胜负欲太重,反而迷了本心。我叫你打落桃花,你心里便只剩打落桃花这一念头,看不到我刻意露出的剑招破绽。从此便改用木剑吧,明心见性为止。”   听我提及木剑,他眼中也有怀念之色,“那木剑原是拿来给你磨练心性的,如今何须委屈自己,你明日自去剑阁便是。”   我谢过了他。   说完这最不要紧的话题,我们再次陷入久久沉默。   我们还牵着手。不论谁先松开,都显得生份,可拖得越久,只会越尴尬。   “决儿有事要问为师么?”他先打破僵局。   我沉吟一会,摇了摇头。该有数的我已有数,至于不该我知道的,便是问了,他也会巧妙搪塞。有时候,“知道”并不会改变任何事。   “问点什么吧。”他紧了紧与我相握的手,微微仰头看我。   “师尊害过我父母么?”   “不曾。”   “师尊打算让我去死么?”   “绝不。”   “徒儿问完了。”   他略一怔忪,我看着他,认真道:“师尊信我,我也信师尊。” 第六章 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到得今日,终于满了整十天。   他昨夜既已酒醒,我没法再贴身照看,但也未曾就此走开,而是在一墙外的廊下抱剑而坐,留心他房里动静,准备稍有异动便冲进去。   拜那本淫书所赐,我已深知套路——他情潮一起,便会天降各路淫贼,走门的、破窗的、下药的、催眠的、堂食的、打包的、独行的、结伴的……   管他们作什么妖,我只将来犯者分成两类,能被我当场杀掉的,和迟早被我杀掉的。   我虽初入元婴,但长于剑术,同境界内斗法无敌,如今法天宗内,除却师尊,比我能打的只有掌门师祖姜淮、二师伯谢归止和师姑沈湘。   师姑没带把儿,先排除作案嫌疑;掌门师祖卡在化神境已久,寿元将尽,这么一个白胡子老头,连那本淫书也不至于强人所男;二师伯谢归止却有重头戏,他不仅是当今天下步入大乘境的三尊之一的剑尊,而且容貌气度不凡。   谢归止孤标冷峻,专心修炼,不问红尘。在那本《清冷师尊雌堕记》中,他长年对小师弟求之不得,逐渐丧心病狂,终于得手后,不仅将他反复奸之,还用上了许多凌虐手段,比如拿剑鞘……打住,不要细想。   老实说,我不信。   哪怕那本书里是个适龄雄性都想上我师尊,我对谢师伯也有信心。他就算真的觊觎我师尊,也只会将他当作一味助益修行的炉鼎来采用,绝不会掺杂私情。   那书描写玄嚣、药王、妖魔鬼怪之流,因我并不认得,便被轻易糊弄了过去;可一旦写到谢师伯这样的熟人,我便越读越觉得……怪怪的,仿佛在看一个冒名顶替的拙劣戏子。   当然最面目全非的,还属用最多篇幅刻画的师尊。也多亏如此,我才能加以区别,不至于一见到他就回想起那些不堪情节。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鸟鸣婉转。后半夜落了雨,落花纷纷。青草地浸饱了雨水,冒出许多蘑菇。   此地水木灵机充沛,花草长势野蛮,春夏之时,我每隔半旬便要用剑气剃上一轮,否则连石道、游廊、乃至整个屋子,都会飞快吞没于浓绿中。   我估摸着时辰,该向他问晨安了。站在门前,手抬起又放下,竟一厢情愿地紧张起来,仿佛即将入洞房的新郎,终于敲了敲,他过了一会才懒懒道:“昨晚喝太多了,头疼,再睡会。”   “那不打扰师尊了。”我道,走远了些,拿出饮恨铃摇了摇,重又坐到廊下。要说他宿醉难受,我是不信的,但听他声音并无异常,我便稍稍放下心来,能够再多等上一时。   他只要开口,我便知他好不好。   我枯坐无聊,一边继续留神里屋动静,一边在脑海里将七册春宫图再温习了几遍,这其中我最爱那本与寡嫂相好的,因那小叔子蓄意勾引,使出各种风流伎俩,便如一本上好剑谱,招式最为新颖多变。   小师弟在这事上倒没骗我,春宫图果然画技写实,交合处细致入微。其实那夜我昏头涨脑,也不知怎么肏进洞去的,竟没看上一眼,只记得被紧热吸裹的畅美滋味。   早春时节,吹面而来的风挟来一丝寒意,我的面皮却热得厉害。我告诫自己不要再想那档子事了,过了会又神思不属地摸出一盒脂膏,抛了几下。   都道处子开苞太过生涩,最好用上润滑之物,我便去陆上买了些备用的,人间声色行业发达,光这小小一盒脂膏便有许多门道,有添加助兴药物的,也有各种芬芳气味的。   我最后只拿了盒无色无味的,因我更喜爱师尊本身的气味,不愿被外物扰乱。那店主一看我便知是个雏儿,大力推销起房中淫器来,我一概没要,那些都是用在他身上的,总要他喜欢才是,来日或许能一起逛逛……   我望着远处,青山没于云雾里,时隐时现,我的一颗心也茫茫然没个着落。   若今日无事发生……   在某个极阴暗的内心角落,我隐约有些遗憾。   复又责骂自己道:即便我盼望与他肌肤相亲,怎可加诸于他的灾厄之上?除非我本就是这样一个懦夫,只会趁人之危,打着救他的旗号占他便宜,那我又与书中其他淫贼何异?   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今日有没有这么一桩事,都要将我的心意托出。若是两情相悦则再好不过;他若对我无意,我会继续追求,却不会强逼。   我性情淡薄自负,倘若对旁人动心,君既无情我便休,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我一想到见不着师尊,心里就像破了个大口子,空落落的难受。   他便是要治我个欺师灭祖之罪,我也认了,只盼他别赶我走。   天色渐暗,我继续守着他,这一日已要过去。门里门外,相去复几许,却仿佛隔着一条迢迢河汉。   靠檐角的梧桐树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叶片扫动声,我知那是什么,连剑都没拔,只仰首以待,微露笑意。   一只五彩斑斓的灵鸟从天而降,掉到我膝上,羽毛纷飞间溅起几点火星子。这鸟儿约莫野鸡大小,圆滚滚的,还是羽毛初丰的幼雏模样,黄嘴丫子都没褪尽。   它刚一扁嘴,我便知它要嚎啕,立时扒拉了一下,把它也笼入饮恨铃的静音结界内,   它口出人言:“娘!”   “果果,你这是和谁打架,还打输了……”   它华丽的尾羽脱得七零八落,冠毛也斑秃了一大片。   果果滚了两滚,变做一个穿火红绣金衣裳的三四岁小童,抬起胖乎乎的小手,试图遮住头顶,可惜手太短,遮不全乎,急得它小脸皱起,泫然欲泣。   我忍笑安慰道:“改日叫你爹先用幻术帮你掩饰一下,你偷偷长齐了毛,没人看得出来。”   果果抱着我的手摇晃,叽叽喳喳,一通告状。   它去找隔壁微尘峰的几头护院灵犬玩儿,却被它们围追撕咬了五里地。   我情知它所谓的“玩“必定是它招惹人家在先,比如叼狗子尾巴之类的缺德事,但这不妨碍我护短,“它们五头打你一只,欺鸟太甚,我必帮你报仇。”   果果嘎的开心笑了。   我暗叹,堂堂凤凰末裔,百鸟之王,和狗打架还输了,说出去谁信。   “叽叽……叽叽叽叽……”   除了爹、娘、饿这三字,它尚不会其他人话,只会叽叽作响,好在师尊与我都听得懂。   他刚才是在说:娘你把它们打一顿,给我出出气就行,不必杀掉。   “……”我帮你和狗打架已经很跌份,怎会杀害它们。心中却又欣慰道:我儿虽是凶兽,但心性纯善宽和,当真有教无类。   至于我这个便宜儿子是从何而来的,得从三十年前说起。   我当时正奉宗门之命巡视凌阳洲,翻阅地方宗卷的悬案时,发觉最近数年来,修道者屡有不知所踪的,因他们大多才筑基,修为低弱,又分属各门各派,所以从未引起重视。   我一路追查,竟落入妖帝陵寝,阻止了一场妖族妄图复生凤皇的旷世阴谋。   洪荒之初,人与妖杂居,妖能吸收天地灵气,有腾云驾雾、移山撼海的神通;人族七窍闭塞,无法运用灵气,受尽妖族欺压,四处躲藏偷生。   幸有天道垂爱,两万年前天降陨石,其上镌刻修仙之道,从此人亦能引气入体、锻造体魄,内感养神。   随着修真者增多,人族一转攻势,集结成联军,屠戮龙王凤皇等妖帝,史称“灭妖兴道”,自此妖族再不成气候,鸟兽群散于山林,或被驯化为灵兽、或被炼成丹药法器。   妖族中自也有不服的,此地便有这么一帮余孽,妄图令那凤皇涅槃,重现昔日荣光。   它们为此捉来修士们,投入一个炉鼎,日夜熬炼,也不知捣鼓的是个什么玩意,从没传出过动静。它们倒是虔诚,每日照样三叩九拜地供奉着。   这些小妖明显不太机灵,做事也毛手毛脚,看起来不像能成事的,我便只当它们异想天开。   我单枪匹马挑了它们的老巢,救出几个还没来得及被下炉的修士。最后待要掀翻那炉鼎时,从中冒出滔天烈焰,竟当真藏着凤皇残魂。   唉,我这手气,一开一个准,我早该想到。   那凤皇便是一缕残魂,也是上古四大妖帝之一,我一个小小金丹修士,唯有勉强抵挡而已。   它似乎很是在意一枚悬于炉中的丹丸,我料想那便是它的妖丹,于是将它引开,再眼疾手快地夺过来,本打算借此要挟对方,却不料那妖丹竟似活的一般,立时往我气海一钻,好在当时并无什么异样反应,倒是把凤皇给气疯了,露出不少破绽。   我趁机将它一剑斩杀,却也被它的尾羽贯穿,垂死之际,只觉自己被一人极轻柔地抱起,那人叹道:“怎生又成了这幅德行?”   我靠在他怀里,满身是血,把他的青衣都浸透了,“徒儿不孝,不能……”   他抚了抚我的脸颊,爱怜笑道:“你省省力气吧。”   师尊的手指在发颤,还冰凉凉的,我迷糊地想要反手覆住安慰,却是一点力气都没了,眼皮越来越重,好不容易顺足一口气,交代了遗言:“来世我还想做你徒弟。”   他冷冰冰道:“你休想。”   说着低头顶开我的牙关,硬塞进一颗灵丹,我当即被噎得两眼一黑。   等我再醒来,见到纪春水的第一眼,便知他是我师尊的分身所化。   他自称游方郎中,每日专心捧着卷医书,包扎戳针熬药,全都是现学现卖,竟没出一点差错,不仅医好了我的烧伤,还顺手救治了许多凡人,短短两月便在江湖上打响了神医名头,上门求治者络绎不绝。   他此时伪作一个凡人,本就生得面嫩,十七八岁的年纪,大伙都管他叫小纪大夫,听着像小鸡大夫、他每每闻之,一如菩萨拈花微笑,不置可否,我却知他老大不乐意,便尊称他为纪先生。   我虽不知他为何不愿与我相认,又为何淹留人间,但他既然不说,我也佯装不知。只是见他除了过一把神医的瘾外,辛苦操劳皆是为我,不免有愧。   我外伤虽已尽愈,但那枚妖丹不仅封死了我的气海,令我无法动用灵力,与凡人无异;更似蛊毒一般,夜夜发作,五脏六腑都如被烈焰炙烤,痛苦万分。   他为我翻遍典籍,什么法子都试了,仍是无济于事。   “裴兄若是再也无法修道,该当如何?”他从如山医书中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似是随口问道。   我淡然道:“我还拿得起剑。”   他深深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忽地一笑,“裴兄便好似那被偷走羽衣的仙子,只能陪我待在这五浊红尘了。”   我摇头,“是先生陪我才对。”   本以为自己不惧生死,但想到若不能修道,此身只剩数十载光阴,不知还能与他在一起多久,心中方才泛起苦意。   之后的日子,我们结伴同游,踏遍千山,从塞北到江南,在这江湖中留下许多轰动传说。我灵力被封,生死厮杀之际全凭剑术,又有许多新的领悟和进益;   与三教九流的交往中,则对世事善恶更为通明,“天下苍生”不再是虚幻的口号,而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有他为伴,更是平生乐事。   纪春水性情不似师尊平日那般高深莫测,反而颇为洒脱,兴之所至,快意恩仇。有时危难关头,相顾一笑,便知对方意欲何为,实乃知己挚友。   唯有一事,总是令我无地自容。   他虽无法从我体内取出那枚妖丹,但很快想出一个法子来缓和火毒。他夜夜与我同榻,将我笼罩在清寒的水木灵气之下,助我安眠。   我入睡前自是举止规矩,秋毫未敢相犯;醒来却总是紧紧搂住彼此,耳鬓厮磨,交颈相靡,犹如一双恩爱夫妻。   便是往中间放个长枕头隔一隔,夜间也会不翼而飞,有时连寝衣都会散开,也不知是如何动作的。我又常常晨勃,有时正顶着他,半梦半醒时犹在厮磨。   他双眸紧闭,呼吸悠长,装睡装得很逼真。   我喃喃:对不住对不住,匆忙逃下床,躲进柴房,胡乱做些手活时,仍不免去想,师尊难道就从来不会……么?   我一面骂自己,怎可在这种时候想起他,真是大不敬,可是鼻端似乎仍然浮动着甜媚暗香,又想起他埋在我怀里、披散着乌发的沉静睡颜,小腹便是一热,更加硬挺。   本以为这样欢喜忧愁交织的日子还要过上许久,不料才三年,他便弄明白该如何从我体内弄出那颗妖丹了。   只见他欣然一抚掌,“裴兄只消把它生下来便是。”   我闷声不响。   他笑盈盈道:“裴兄这也算是怀胎三年,必能生出一段佳话来。”   我缓过神来,镇定道:“从哪儿生?”   他见我已摆出谈正事的架势,便也不再逗我,“裴兄莫要忧惧,我们只消找到一枚凤凰蛋,便可诱得它自行离体依附。”   凤凰蛋何其稀有,人间自是难觅,他想必动用了玄门人脉,才为我弄来一枚。   他煞有其事道:“这枚蛋须得贴身温养,才能气息交融,令那妖核归位。”   我便整天把那颗蛋揣在胸口,也不与人打架了,起坐皆是留心。   九九八十一日后,一只秃毛丑鸟破壳而出,扯着嗓子管我叫娘。   我久久无言,他在一旁笑得打跌。诡计多端的他之后又教那笨鸟喊他爹。如此这般,我们便有了个孩子。   这雏鸟吞了颗上古凤皇的妖丹,未来必然神通广大,必须严加看管,免得为害人间。我与它签订了灵兽契约,将它携回宗门。   果果认得法身气味,一见晏怀冰本尊,张口就脆生生地喊爹。师尊一点也没有露馅的尴尬,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纳了这个好大儿,从此留它在连璧峰上做个吉祥物。   “今天怎么舍得回来了?”我问它。   凤族长得奇慢,三千年才成年。我与师尊念它还是个宝宝,贪玩些也无所谓,便一向散养它,由得它漫山遍野地跑,只在它脚踝上系一只小金环,标明是我连璧峰的灵宠,免得它被人捉去炖鸡汤。   “叽叽叽叽……叽叽叽!   果果说,它察觉到天地灵气正向连璧峰汇聚,所以赶回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它粗胖的小手转了转,像只掏蜜罐的熊,越搅越快。   我帮它扎辫子的动作一停,霍然起身。它从我膝盖上滚落,委屈地啼叫了两声。   竟是如此!   难怪无论师尊如何躲藏,一旦发情后,总是会被逮到,原来身上竟自带这等异象,简直如一盏指路明灯,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 第七章 得罪了,徒儿这就拔出来……   在此之前,我只知三种情形会引动强烈的天地灵气波动,一是修真者破境时大量吸纳灵气,二是修真者或妖兽身死之际,逸散大量灵气,三是洞天福地开启之时。无论哪种,都将引来他人防备与觊觎。   从未听说谁发情发出这等动静的。   ……虽然我也从未听说哪个人发情过。   我心乱如麻,无数想法纷至沓来。   一时间恨道:那本淫书果然有鬼,为何独对这一节只字不提;   一时间思索道:多半是他那半身魅灵之血所致。想是用来求偶的,便如麝香一般,远远地播散,吸引爱侣,不料最后招来的竟是杀身之祸。   这么解释倒也合理,我却仍觉得哪里古怪,脑海中回荡起一些对话。   先是师尊漫不经心道:“魅灵究竟是什么?若是妖,我为何能修道;若是灵,灵又是何物?为何天地间只我一族是天地灵气所化?魔修吸纳魔气,又为何同样能以我族为炉鼎?”   复闻那凤皇怨毒道:“天是天,地是地,哪有什么天地灵气!只有地气!你们人族盗取地气,飞升上界,致使此界地气日益枯竭,万族得而诛之!”   灵气、魔气、地气……   零碎的线索拼凑在一起,我有了个惊世骇俗的猜测,后背陡然冒起寒气,心头沉沉下坠,连着绮思都被冲淡许多。   我必须抓紧时间。此时灵气波动尚且细微,只有果果这等天生灵兽才能察觉;可若是再这么继续下去,整个宗门都会被惊动。   我又去敲了敲师尊的门,理由懒得编了,只道:“徒儿有要事相禀。”   屋内安静如死。   他若是懒得敷衍我也便罢了,可我怕他出了什么不测,已是无法作答。   我抱起果果,命令道:“喷火。”   果果不解地瞧了我一眼,仍然听话地张大嘴,“嘎———!”它咆哮着向前喷出一团烈焰,直冲门扉而去,被倏然出现的一层天碧色水膜给挡下,便似打在桂花冻上,波浪般弹动。   果果觉得颇为好玩,兴奋地张大嘴,第二轮火力蓄势中。我道:“可以了。”把它放回地上,摸了摸它的脑袋,“一边玩去。”   他见我用完即扔,恼怒地调转攻势,将火球冲我面门射来,我拿剑鞘随手掸开了。它大失面子,蹬蹬跑远了。   我将手贴在门上,垂首默然,   这道水膜自是师尊设下的结界。他既深知魅灵一族习性,对发情一事当有准备。   刚才拿果果测试了一下,结界倒也坚固,元婴以下断无法破解,便是化神期真人至此,也要钻研三两日才能摸出门道。   至于我为什么不自己上手一试?因为这等铜墙铁壁,对我竟是全不设防的。   一念至此,仿佛心弦被用力拨动,极是酸软,竟不知如何才能不辜负这般信任。   我只若寻常地推开门,屋内没有点灯,本该一片黑暗,但赶上月圆之夜,清晖流照,平添了凄清。   我循着他的喘息声找到了他。   他蜷缩在床角,被我的旧衣服簇拥着。   法天宗内,不同等级的弟子着不同服饰,我一路晋升,百年来也换了七八次常服,没想到他都留着,我甚至认出了初见时所着的那身打满补丁的灰色下院仆役服,因我当时还是个少年,那件衣服也比别的要短一截。   此时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是我前几日刚换下的白衣,衣摆被揉成一团,夹在两腿之间。   他神志已然昏聩,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只是弓着背,脑袋无力低垂,满脸潮红,饮泣道:“决儿……”   听他那么焦渴地唤我名字,我脑中便似轰然炸开,心跳得极快,热血直冲向下身。当下再不犹豫,俯下身搭他肩头,“师尊。”   我的动作已经放缓了,可他还是受了惊吓,浑身一颤。我也立即戒备。人受了惊,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似他这等大能,“什么事“的范围更是广。   可他并未出手攻击我,反而呜咽着把身体往衣服堆里藏,仿佛那些死物能庇佑他一般。   他这样畏缩,我心有不忍,既知他想要我,再无顾虑,扶起他的上身,拥入怀中。   他在一霎失神后认出了我,整个人都缠将上来,火热而颤抖的,像从汗水中捞出来,急促的喘息喷在我颈畔,“决儿,你终于来了……”   我小腹一热,这种时候再说些“让师尊久等,是弟子之过”的客套话就没意思了,我只“嗯”了声,将他搂得更紧,正要低头去吻他的唇,他却挣出我的怀抱,我微蹙眉,方觉无措,他已急切地伸手来解我的腰带。   待我衣襟大敞,他反而没了更多动作,只是痴痴望着我,也不言语。   此时我背对着月光,理当是黑黢黢一团,不知他在看什么;他的面容倒是正落在了月华里,眼眸氤氲着水汽,缠绵而混乱,亮得惊人。   过去,他总是在我练剑打坐时看我,又在我回视时漾起温和笑意,似乎随时准备满足我的要求,无论是一个读道经时不解的问题,还是对一意孤行违反门规的特恕。若我迟迟不开口,他还会戏谑地一挑眉,像是在催问:这回又是什么?无需瞒我。   其实我没事也会想看着他的。然而从未见他这般笑过,像面具碎裂,现出癫狂绝望的本色。   “今日这梦,倒是不枉了。”他笑着呓语,靠上我的肩头,犹如一片薄薄的月光,落入怀中也是空幻的,“在凌阳洲时,你每夜那么抱着我,真是要把我逼疯了,共寝前总要自己先弄过一回,可还是不成,挨着你便难耐……”   我闻言脸皮腾地红了。我确实做过几回春梦,梦到师尊在我怀中辗转颤抖,细碎呻吟。原来那并非梦,而是他在偷偷抚慰自己。   “你可知你敬之如神的师尊,其实是个淫娃荡妇,满心只想与你交欢,在你身边便会发情。觉得恶心么?决儿。”   我越听越觉不妥,后撤半个身子,捏住他的下巴,强令他抬头看向我,沉声道:“师尊,定心。”   他此时已心智混乱,见我如梦幻泡影,故而言行恣肆。可叹他本人便是幻术宗师,此时竟连虚实都无法勘破,误将我当作心魔,必是多年苦求不得,才滋生出如此强大的“障”。   医者不自医,便是没有那淫书里的厄运,他这一世道途,也已行至水穷处,千年后因无法破境而耗尽寿元而死。   我忽然想起他曾随口道:“这凤凰能活万载,他日决儿得登大道,也不至于太孤寂。”而我则回答:“师尊修为精深,必先我一步飞升,我又怎会孤单?”   我涩然道:“师……你这又是何苦。”   我方才便留意到,他与我说话时,从不自称为师,而是一口一个我。也不知道多久以前,他便在心里不把我当徒弟了。若没有前些时日的那桩意外,不知他还要维持多久师徒情深的假相,到他死为止么?   因我一手仍锢着他的下巴,他温驯地仰起头,睫毛轻颤,在月光下盈然。我自然而然地在他唇上落了一吻,平静道:“此事倒也好办。”   心魔的威力之所以强大,正在于它是修道者求而不得的执念所化成,只要令他得偿所愿,心魔便会不攻自破。   他摩挲着我的手背,微笑道:“你方才那副不假颜色的样子,倒很是像他,可他又怎会……”   他话锋一转我便有所戒备,待要急退一步,却被他扣住手腕,矮身才堪堪避开他疾刺来的剑光。心头反而一松,至少他还能与那心魔斡旋。   却不想这已经是他最后的余力了,见我并未被击中消散,他目露绝望,又很快被意乱情迷之色取代。   他跪爬着靠近我,脸颊正依偎在我的裆部,歪头挨蹭了几下,我的裤子便不翼而飞了。一手炉火纯青的御物之术,竟拿来干这档子事。   阳物弹出来,肉棍似的啪得抽了一下他的脸。他瑟缩了一下,被打懵了,眼里浮起剧烈的羞耻,似乎短暂地清醒了。   我并非有意折辱他,正要俯身将他扶起,就见他把那浮起红印子的脸颊贴上我的肉根,闭上眼委屈地贴贴。   我立即庆幸自己今早刚沐浴过。其实天人本就不生秽臭,但一想到或许能与他亲近,还是认真打理了一番。   我自觉那活儿长得极丑,硕大深红,筋络暴突,像个狰狞怪物,紧挨着他的玉容,实是丑得冒犯了,偏还抽搐着越发胀大,铃口处溢出清液,抹在他脸上,黏腻地挂住了。   我呼吸骤乱,阳物一跳,又得罪了他一下。   他扶住我作怪的茎身,手指如白玉箫,纤长冰凉。我立即头皮发麻,想起他如何握住我的手,一招一式地引领我出剑,不由更加亢奋,精孔翕张。   他一面生涩套弄我的茎身,一面引着硕大冠头靠近脸庞。他咬了好几下唇,仿佛干涩得厉害,怎么也得不到润泽。   “怎么会……”他魂不守舍地喃喃。   他的喘息喷吐在冠头,又热又痒,我强令自己一动不动。我已猜到他要做什么,却说不出任何阻拦的话。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只是个意志力薄弱的寻常男人。   他伸出舌,小猫喝水似的飞快舔掉马眼上的精露,我顿时头皮一麻。那腥膻味道大约得要适应一下,他先是凝眉,接着便分开双唇,含进了红通通的龟头。   被湿热柔滑的口腔包裹,噼啪快感从尾椎往上蹿,我整个人都着了火,耳畔轰鸣,眼前因为充血而泛红,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拳。   他尚不得要领,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舌头都不知往哪儿摆,更别提吮吸了,一下下点着头,勉强令冠头进出,   起初我连低头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冒犯之极 ,很快却又挪不开目光,直勾勾盯着。   他赤裸着跪在我胯下,腰臀微微摇晃,披散的乌发滑落眼前,我伸手帮他挽到耳后,见他端丽的面颊被撑得有些变形,随着吸吮而略略凹陷。   便是在狂悖的梦里,我也不敢设想这般情景,内心骇意之余血脉偾张,阳物更加硬涨,把他堵得闷哼。   他全然不懂撩拨技巧,却有一番急切的病态,近乎痴迷地吞舔,口中发出啧啧水声。   除却破境元婴那夜胡作非为了一回,我并无半点经验,被他这般挑逗,很快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热汗,欲火越发焦灼,渐渐觉得怎么也不够,却不知该如何纾解。   我急促喘息着,无措道:“师尊……”   他闻言浑身轻颤,眼睫低垂,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本来吞进小半截已是勉强,现下仰起头来,竭力松弛上下颌,渐渐引我进得更深,直至卡进一处湿热逼狭的孔道,我舒服得大脑一片空白,实在忍不住,挺胯顶送了几下。   他突然紧攥我的衣袍,手指都泛白,难受呜咽着,原来是抑制不住干呕。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咽喉,何其脆弱的地方。偏偏他此时嗓子眼痉挛,一阵阵的挤压龟头,紧得我喘不上气,脑髓都要被榨干了。我用尽毕生定力,才止住抽插冲动,焦急道:“得罪了,徒儿这就……”   我刚要拔将出来,他微微摇头。他眼中本就氤氲着一层水汽,这一摇头,落下一滴泪来。   我整颗心都被浸透了,又酸又软。伸手捧住他的脸颊,拇指拭去泪痕。他阖着眼,仰起头,竟有些虔诚的意味,也因此更加决绝。他一次次将我纳入,我甚至能从他喉头的滚动,看到我那根玩意的形状,进得如此之深……   我于情欲太过生疏,精关难以把持,浑身血液都往那一处急涌,烈焰铺天盖地,烧光了全部理智,我狂乱喘息,按住他的脑后,往胯下紧压,不管不顾地狠狠抽插,猛地射出几股浓精。   我心中骤然空茫,腾云驾雾一般,许久回不了魂,听到他因为窒息而发出的娇气鼻音,鼓起勇气才敢低头看他。   他瘫倒在床,眼睛通红,仍张着嘴,嘴角因为开裂而绽出血丝,流出来不及吞咽的白浊。他的双腿紧夹衣物,洇了团深色,竟是连碰都没碰过,就跟着去了一回。 第八章 为什么勾引我,又不要我   见他这般惨状,我大是愧悔,恨自己没轻没重;又见他情动至斯,想起淫书中种种情形,隐约不安。   我既爱重他,自不会与那些恶人一般辱骂他淫贱。性发自然,人伦而已。我往日只是不开窍,不懂世人为何沉湎肉欲,如今也觉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确是神仙也不换的。   然而他也太纵容我了……   真正令我警觉的,并非他的渴求,而是我的粗暴。普天之下最不该伤他的便是我,也唯有我才能伤他至深。   无论是书中还是此间,哪怕我强暴了他,他都未曾恼我半分。也不知他对我的底线究竟在哪里?还是说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原谅我。   又是酸涩,又是怜惜,万千心绪起伏,不知不觉又唤道:“师尊。”   “决儿?”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大概被捅伤了。哪怕神智不清,听到我唤他,他仍是第一时间应答我,仿佛我是个怕黑的孩子,四处找他不见似的。   他出精后便跪不住了,缩回“窝”里,我的这些衣物定然在过往带给他许多慰藉,所以总有下意识的依恋。   他侧蜷着身子,神情痴痴懵懵,鼻息轻促,像头孱弱的幼兽,偷偷觑我一眼,期期艾艾地想要靠近,又怕我是一场镜花水月,一碰就会消散。   “还觉得我不是真的么?”我温声道,把他挖出来,整个抱进怀里。我也试图用御物术褪去他的衣物,可是气海凌厉,剑法也走大开大阖一路,一时控制不当,衣衫四分五裂地爆开,场面更加凶残了。   “类胚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你需顺应灵潮的吐纳,蕴剑气于至柔之力。”他虽然思维迟滞,说一句就得停下来想想,仍然给我紧急上了一课。   “……”我一握拳,本已碎成片片的残衣这下子直接化作飞灰。   毁尸灭迹,我在行。   好在肉贴着肉就是熨贴,我很快沉迷其中,淡忘了尴尬。他极是乖巧,窝在我怀中,一动不动地仰望我,如陷入美梦里,连眼睛都舍不得眨,蕴了泪光,亮晶晶的欢喜。这下子看起来,完全是个少年了。   我虽是二人中年纪小的那一个,此时却生出异样的疼爱之情,只觉不管他想要什么都能给他。爱到极处,是把人当孩子疼的。他平时待我,也是这般钟情吧。   我召来一缕清水,团成小球,供他漱口,他含着那个球,两颊像金鱼一样,左鼓一下右鼓一下,变成傻子了依旧注重仪容仪表。他吐掉漱口水,仔仔细细打理完毕,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好像有点渴……”   他是水木双灵根,拂袖能翻云雨,此时倒像忘了自己精通水系道法,事事依着我。   我伸手揩掉他下巴尖沾的一点白浊,随手召来一个更大的水球。是我考虑不周,他潮喷过一次,竟是脱水了。   他低头在我掌中啜饮,喝完一个球,我当他不够,又召来一个。他有些迟疑,还是慢慢喝掉了。我又召来一个。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低下头继续,像只小鹿,温吞吞地伸舌一舔一舔,水面荡开小小的涟漪。   我瞧他这样可爱,俯首吻了吻他的后颈,他顿时呛到,咳得撕心裂肺。   “……抱歉。”我闷闷地道歉,“是我孟浪了。”   说着又召来一个水球,示意他不用管我,继续畅饮。   他终于无奈道:“已经够了……”   我大窘,挥散水球,脸颊还是有点发烫。   我不太会照顾人,只当凡事都多多益善。   我少时失忆,醒来便是一名法天宗下院的洒扫仆役,天天被掌事的骂“眼里没活”、“当自己是大少爷”,骂了半年还是毫无长进。   等我入道,在凡世游历时被奉为仙长,出入皆有仆役伺候,倒是泰然。与他在一起时,处处蒙他照拂,如今反过来,实在没经验。   他笑微微地瞧着我,似乎连我的笨拙都是好的。   我喜欢看他笑,于是定定回望。   他反而笑不出了,闭上眼,脸色变得苍白,像忍受折磨。   我正有些无措,他喃喃道:“和你在一起,我便满心欢喜,只是忍得太辛苦。你但凡多看我一会,我便只想亲你抱你。我心思如此卑劣,怎配做你的师尊。”   这些话如一坛酒,窖藏在心底,千百年不为人知,连酸涩都已尽数淡去,只剩下甜蜜的惆怅。   我闻言心头酥酥麻麻的,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脑子也和浆糊差不多,正不知该如何发问,他已吻了上来。   他吻我就像君子对待新妇,唯恐冒犯,循序渐进。   嘴唇轻轻摩擦就已令我头皮发麻,竟然紧张地闭上了眼。他似乎低笑了声,哄着我分开牙关,舌头缠绵勾卷,春雨般润泽。   他一边亲吻我,一边用两手捧着我的脸庞,爱怜地触碰眉眼。   我起先茫然啜饮着这汪清泉,渐渐燃起燎原的情欲,反勾住他的舌头,毫无章法地在他嘴里冲撞,叼住肉就不放,贪婪噬咬。   他因为吃痛而呜咽,仍然顺从地应和我,用手抚摸我的后脑勺,似在宽慰我,别着急,都是你的。   我顶不爱看他这副万事容让的长辈模样,我要他也快活。总算记起些窍门,强迫自己放缓节奏,吮吸他的舌头,轻舔他的上颚,舌头深压进喉咙,把他的细小呜咽堵住。   我一面吻他,一面摸他。我的手较常人更大些,从他的胸乳到臀瓣,都能一手包住。他的皮肤光洁,比平时要烫很多,汗津津的,随着我的爱抚而战栗。   他的脸红透了,身体越来越软,一个劲地往下滑,被我勒住腰,锁在怀里,更强横地深入喉咙,连空气一并掠夺。   他分开两腿跨坐在我怀里,女穴压在我的大腿上,又湿又热。我抱着他的屁股,往我胯骨一带,正顶在我又变硬的阳物上。   他吐出一声焦渴喘息,整个人都要被烫化了,腰身难耐扭动,淌出更多淫水,把阳根浇得滑溜溜。   “好难受……”   “哪里难受?”我认真问。   他的眼睛因为情欲而湿润,望着我,求着我,嘴唇红肿。   “自己弄过么?”我舔吮他的耳垂。他细细地发颤,像雨中芭蕉,“自己弄过一回,没有你弄舒服。”他有些委屈,“那里只认你……”   他这话太撩人,我真想立即干进去。但他的花穴极是紧窄,上次就撕裂了。这回我打定主意要先帮他做好扩张。   我把他仰面掀倒,两腿架到肩上。我的动作太突然,他被我吓了一跳,往后瑟缩,挣动时花穴撞上我的鼻梁。他惊悸地倒抽一口凉气,大腿根痉挛。   眼前是一颗很小的花蒂,大半藏在饱满的肉缝里,不好下嘴。我张开双唇,温柔抿住。   他整个人都在狂抖,“不要……”嗓音却泛起渴望被疼爱的媚意,两瓣臀肉紧收,女花一缩一缩。   阴蒂早已因为充血而涨凸,连颜色都变成深红。我用舌面抵住,只觉它一跳一跳的,活物一般勃动。   我用舌头飞快抽顶那颗小豆,时不时重重嘬一口。他的逼缝吞吐,涌出更多淫水,打湿了我的下巴。   他的两条大腿死死夹住我的脑袋,整个腰都悬空,脚背绷直了,在我后背乱蹭,轻轻哼着。   我试着用牙齿轻轻磨了磨探头的硬籽,他便像被一根蓄满淫电的鞭子抽中,尖叫一声,两眼翻白,剧烈抽搐,大张着嘴,凌乱摇头:“好麻,受不了……不要了……”   我听他的话,当真松开嘴,他却立即饮泣,“别停……痒……好痒……”   “……”我便知道,他是舒服的。只是修仙者清心寡欲数百年,身体因吞吐天地精华而格外敏感,他又是性本淫荡的双性炉鼎,一时被从未体会过的快感逼得心慌意乱,向我撒娇而已。   舌头往下,顶开饱满肉户,活鱼似的钻进缝里,甩摆时水声响亮。他死死抓着我的衣物,手背暴起青筋,止不住发抖,额角渗汗,口齿含混地嘟囔着什么,已经快要疯了。   感到他的花穴翕张得越来越急,知是火候差不多了,我轻声哄道:“师尊别怕……”让开了唇舌,慢慢探入一个指节,他立即浑身僵硬,没了声息。   他当真不舒服时,只是咬牙忍耐,反而不再向我求饶了。   我小幅抽送,到处摸索书中所写的那一处极乐关窍,“浅刺琴弦,入三寸半,当闭口刺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默背双修口诀,又加了根手指,内心怪没底的,生怕错漏了。   好在当真找到时,确是反应激烈的,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穴肉层层叠叠地紧绞,手指便似被咬住了一般。我的心头砰砰狂跳,阳物也跟着兴奋勃动。   我定定神,反复顶弄那一点,他难耐地侧身蜷缩,穴里越来越湿,弄得我满手黏滑。   我插进第三根手指,模仿性器抽送,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他不再紧咬牙关,仰起下巴,微微张开嘴,“啊……啊……”地轻喘,夹着哭音。   他的身体明显不耐情欲,腰身随着快感的累积而抬高。我也加紧攻势,埋在他体内的手指不再长出长进,转而快速戳顶花心,忽地屈指一抠。   高潮来得极快,他浑身僵直,根本叫不出声,往后一仰头,然后穴眼张开,喷出大波淫水,又重重倒下,整个人都像是死过去一回,双眸茫茫无神,嘴角流着涎水,大腿合不拢,不断打战。   我忽然明白,为何他只是帮我吹箫便会如此动情,眼见爱侣因为自己而享极乐,实在叫人心满意足。   我虽也硬得发疼,但知他仍在余韵中,需要缓一缓,所以只是安抚地轻吻他汗湿的腿根。   过了会我发觉他的身子正在不断颤抖,抖得快要散架了,不同于高潮的痉挛,更像是惊惧交加。   “决儿,可以了……”他的喉咙哑得不成样子,依旧温和道,“今日有劳你了,为师心魔无大碍,你不必这样……”   他竟在这时彻底清醒了,他的两腿架在我的肩头,我的手指还插在他的逼里,而他的骚水刚刚喷了我一脸。 第九章 小人打架   这就……可以了?   我心中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小人义正严辞道:你本就为纾他之困而来,他既说可以了,你便该恪尽弟子本分,趁此罢手;另一个小人激烈道:可我还想干他!   百年师徒一场,我对他的敬爱之情最终占了上风。我低下头,罔顾自身灼热的欲望,正要抽出手指,不料他的穴肉紧咬,根本不放我走。   我默默抬起眼。他满脸涨得通红,嗓音沙哑,还能四平八稳道:“你用力便是。”   我闷声不响,一股脑拔出手指。他像条垂死的鱼,剧烈弹动一下,又重重倒下,仿佛生机也跟着迅速流走了,只剩下一具空荡皮囊。   ……死鸭子嘴硬,我心中暗骂。   遥想初见他时,真如天神一般高远,永远云淡风轻,永远从容自若,哪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看到他光着屁股躺在床上伤心欲绝。   我正欲将他抱入怀中哄慰,他却拼命往后躲,似乎连碰都不愿我碰一下。   我本就欲火中烧,被他这么一躲,怒火也腾地一下上涌。说白了,我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甚至称得上唯我独尊,只是一向对他轻拿轻放罢了。   我抓住他的脚踝,折起两条腿,推到胸前。欺身压上,冠头直抵牝口濡磨,几乎要插进去。他浑身哆嗦,鼻腔里吐出娇颤气声。   “躲什么?你不想要我?”   我知道这么干很幼稚,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浑话,但我已经忍了太久,从得知那本淫书起就窝着股暗火,不,其实还要更久,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们之间就已埋下隐患,他有太多事瞒着我。   我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这么与他肌肤相亲,总有种想要狠狠发泄的冲动,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越活越回去了。   可我若是乖乖听话,一辈子也做不成他的男人。   他本来双眸空茫茫的,听到我发火,渐渐凝聚出神采,竟还能端着架子,“我……为师并无此意,正是知你为我治病才舍身相助,不忍你委屈……嗯!”   “还在扯谎!”我恼怒道,硬突突地撞了数下。   他先是吃痛地躲避,又不自觉抬起臀迎合,张口剧烈喘息着,表情都痴了,双手却还在我胸口无力推拒,惶急道:“别进来……为师用嘴……”   “下次再用嘴,这次我要进去。”   我安排得明明白白,蛮横地破开他湿软的穴口,浅浅顶进龟头。   他双眼猛地睁大,腰眼一酸,整个人又软下去了。   他的花穴极为紧窄,被我硬生生破开,层叠媚肉紧裹住冠头,千百小嘴似的殷勤吮吸,过电般的酥麻直冲天灵盖,我小腹发紧,阳根一跳,差点交代了。   “师尊咬得那么紧,明明喜欢得很。”   他闻言羞耻得打颤,里头一缩一缩地痉挛,浸出热流。我的阳物又涨大了几分,拼命才忍住一捅到底的冲动,太阳穴跟着直跳,这一遭真不知是考验他还是考验我自己了。   他自知方才心魔发作,对我的一往情深再无从掩饰,干脆认罪了。“全怪晏某……啊………持身不正,勾引弟子,你不可迷失本心,误入歧……”   “你这样不行。”我干脆道。修真贵在问道本心,他只承认对我有肉欲,却不愿意表露真情,便是不诚,过不了心魔劫,我只能再逼他一逼。   我突然拔出阳物,他闷哼一声,肉穴亦空虚翕张。他已经被我肏开过一回,明显食髓知味。   “我问你,你既然勾引我,便勾引到底,我已经在你床上了,你为什么又不要我?”我打断他。   可惜我气势汹汹的逼问,到后来尾音低弱了下来,倒有些像委屈的撒娇。   “为师怎么会不要你,为师……连命都能给你。”他也知这话一腔痴情,与表白无异,仓促别过头,涩然道:“你……你有意中人,我不能令你背叛他。”   我捏住他的下巴,在他唇上一吻,认真道:“师尊,我心里从来只你一个,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他倏然看向我,用力抿了抿嘴角,“你不用哄我至此,你的好意为师心领了。”他越说越冷静,似又要慢慢筑起那坚不可摧的心防。   我不知如何才能令他信我。本想找个更郑重的场合,但此时箭在弦上,干脆抵着他的额头道:“天地为证,法天宗历代祖师在上,裴决愿与晏怀冰结为道侣,愿今生今世,相许相知,永不离分。师尊,你愿意么?   他身体一僵,本来惨淡的面色浮起红晕,死死盯住我,双眸转而深湛,却不是盈盈含泪的欢喜模样,竟显出了几分阴郁。他抬手抚摸我的脸颊,轻轻叹道:“你不该这么诱惑我的……快走吧,趁我还愿意放你走……”   我心头为之战栗,又大感快意。果然如此,这才是他。   我的师尊心机深重,善于绸缪,想要的必要到手,甚有几分不择手段的狠辣,我便真有心上人又如何,他也定然要争上一争的。令他隐忍不发,乃至憋出心魔的,另有他因。   我低哑道:“师尊若是不在了,我也不愿多独活一日。”   若我猜得没错,所谓的炉鼎,根本不是天赐捷径,而是万劫不复的毒药,所以他才不敢让我多沾染,为此不惜自赴绝路。   虽说他是为我好,可我一旦设想他先我而去的情形,竟也了无生趣。   我本以为他要骂我胡说,不料他闻言先是一阵失神,随后用尽全身力气地紧拥住我,颤声道:“好,我答应你……”   “没得反悔了。”   说着提起他的腰,全根没入。我强压着满腔欲火,他一旦答应,我便再也等不及,   他浑身巨震,一仰头,想叫却叫不出,胸腹溅满白浊。   他竟被这一下给直接肏射了,星眼朦朦,昏昏沉沉,一动也不动。我直觉他那种失神很危险,更像是死过去了。   “师尊?”我甚至摸了摸他的胸膛,好在心脏还在急跳。   师尊,我的师尊,那么强大的男人,被我干一下就爽晕了过去。   这下倒让我为难,男人高潮后得缓缓,否则做起来只会平添痛苦。我强令自己按兵不动,忍得额头青筋直跳。   其实这样子也别有滋味,他的女穴犹在高潮的余韵中,一波波地紧缩,浪也似的挤压,湿热柔软,像一个深深埋进身体的拥抱,如此紧密结合,如此全然接纳,几如血肉相连,令我无比欢喜,甚有一种感动。   他是我的师,也形同于我的父,如今又做了我的妻。他把一切都给了我,他是我的一切。   “决儿……对不住……为师竟然……嗯!嗯!”   他刚一回神,我就开始狠狠耸动,他被撞得话都说不顺了。我刚才已经用手指摸准了他的淫窍,每次都正撞上去,大开大合,次次全根没入,是恨不能把人捅穿的力度。   啪啪的肉体快速拍打声中,他的两条腿在我肩头乱晃,却使不上什么力气,“慢……慢些……好胀……”   他满脸潮红,眼神涣散,喘息声又浅又急,连呻吟都被撞碎了,更像是娇细的呜咽。他这种声音我从未听过,完全是女子承欢时才会发出来的,实在教我怜爱。   狂猛抽插百来下之后,他又是一副要死过去的迷乱模样,我只好再放缓节奏,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我俯下身去吻他发红的眼角。他眼中氤氲的水汽又凝结成涟涟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还没落下就被我舔去。   “师尊也太不耐肏了。”我低叹。   “无妨,君且尽兴,我自会调息。”他大大方方道,只是嗓子干哑,还有些哽咽。   我嗤的笑了。   他有些恼怒,但看见我的笑容,眼神又变得迷离,努力仰起头,与我耳鬓厮磨,“决儿,这是真的么?”他小心翼翼地问。数十载的朝思暮想,今夜骤然得偿所愿,是梦耶?是幻耶?还是他终于疯了。   他水润的黑眸看着我,并不像是求证,而是多看一眼是一眼的贪恋。他这样看我,我怎么忍得住不去爱他。   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脸颊,我也不嫌肉麻,沉定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他要是不信,我就再说上一千遍一万遍,说上一千年一万年。   他听我说爱他,仍是怔怔的,似乎不敢答应。身体却已因情动而更加欲炙,放浪地抬腰。他咬得那么紧,不像是我在上他,倒像是他在吃掉我。   “别急,别急……”倒轮到我安抚他。   我深深吻着他,抚弄他的胸乳。渐渐摸索出了九浅一深的玩法,慢慢地磨顶肏穴,时轻时重。他绷紧了腿根,脚趾蜷缩,难耐地挨蹭,呻吟拖得更长,柔媚勾人。   他战栗道:“决儿,你在我里面,好深……”   “快活么?”   “嗯……”   我的阳物慢吞吞转圈,摆若鳗行,磨得他又热又酸,穴肉急切吸裹,声音软得要滴出水,“重一点,好决儿……”   我故意拔出来,只在穴口挨蹭。他痒得受不住,摇着臀央求,喘泣道:“快进来……”   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他垂着眼睫照做了。   我满意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一剑能令十洲风云变色的仙尊,羞惭地紧闭双眼,自己抱起大腿,修长的十指掰开屁股,一副任君享用的奉承之态,颤颤巍巍地等着挨肏。   他一身雪白皮肉,臀肉被撞得红肿,正中一口湿润女穴不住翕动。   真是活色生香。   我将他两脚架上肩头,悬着腰尽根插入,他“啊……”的惊喘,手脚酥软。我再次开始猛烈抽插,大开大合,缓抽急送,他被我从里到外操开了,比上回耐受了一些,甚至能勉强扭腰迎合,这样彼此都得了更多趣味。   每每顶弄花心时,他便会难耐地摇头,我看他的脑袋有时后仰,有时抬起,没个着落一般,于是引诱道:“师尊想看看么。”   他知我说的是什么,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目光躲闪了一会,终于看过来,只见红紫狰狞的肉棒快速进出小穴,汁水横飞,他吓得脸都白了,却又挪不开眼,眼里水汪汪的,春情满脸。   我早知他面皮薄,干脆拉着他的手去摸我们交合之处,他内里收缩得更急,吐出一股热流。   “喜欢么?”   “塞满了……”他这话已有种开荤后的骚劲,知晓了此中妙处。   快感一浪高似一浪,他的小腹和大腿都紧绷得快要筋挛。我也临近高潮,加快冲刺,此次尽根抵住花心,狂风骤雨般捣送,以至于穴口被打出了白沫,整张床榻都在吱呀乱摇。   他抱不住自己的腿了,两股却越抬就高,将阴户凑上来迎合,整个人都像是被对折过来,早已彻底失了自制,摆摇甚急,一声声唤我名字。   我一手把住他的臀,不叫他乱动;一手捋动他一直瘫软在肚子上的阳物,又去狠狠揉搓阴蒂,也不知挤压到哪里,他忽然间慌乱挣扎了起来。   “怎么了?哪里弄疼了?”我咬牙停住攻势,心跳如雷,喘息粗重。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又实在着急,哼哼道:“要……要尿!”   “那就尿。”我干脆道,怪我刚才给他灌了太多水了。   “不行,脏……”他仍在挣扎。   我知他向来喜洁,便把他抱起来,架到床边,双腿向外大张,是个小儿把尿的姿势。   他脸色涨得通红,偏偏又尿不出来。   我用力顶进他的女穴,“别……”他话音刚落,精孔里就流出了尿水,并不是飙射出去的,反而淅淅沥沥,过了许久才算排干净。   尿完后他整个人都失神了,大约心灵受到了剧烈冲击。我因着疼惜他,便先拔出阳物,好叫他缓一缓,他却慌张地握住,不顾一切地往里塞,急得快要哭出来,“不要走……”   等到整根肉棒都深深吞进去,他才张开嘴,吐出一声绵长叹息,仿佛内心空洞终于被补上了一般。   他这样子欲求不满,我要趁机为难他、作践他,也尽可为之了,到头来只是更加心疼。炉鼎生性如此,开了淫窍后无法自控。他性情何等冷定,恐怕自己也极是惶恐,待到清醒时,指不定要如何自厌。   我想了一想,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我怀里,低声问:“师尊可想自己动上一动?”   我原意是想让他多些掌控感,可他此时已是身酥骨软,软绵绵地趴在我胸膛上,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能讨好地亲亲我的锁骨,轻轻道:“为师没力气了。”   我略感无奈,揽臂抱紧了他, “师尊别怕。”把他往上提了提,长驱直入,将整个龟头都顶进胞宫,他两眼一翻,张大嘴,因为窒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浑身狂抖不止,像害了大病,阴精却如泄洪一般涌出。   我担心自己把他肏坏了,忙搂住他,一面抚摸后背,一面放缓了抽插,交合处水声绵密,早已一塌糊涂。   他乌发披散,身子汗津津的,渐渐浮起一层嫣红,忽然咬住我肩头,大约有些埋怨的,却是很轻的一口,还立即赔礼般舔舔。   我笑道,“回魂了?”终于放开来尽兴颠荡,耸身上下抽送,他紧紧抱着我,似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极是无助。   过了会,我感觉颈窝里有种不寻常的湿润。我摸摸他的脑袋,“怎么哭了?”我安慰他的手法,便是他平日安慰我的。   “万不敢想能与你这般……”他沙哑道。   这一场欢好似乎令他的心性软弱了许多,变得更加依赖我,离不开我,又有种娇痴情态。而我自是受用的,我开始把自己当成他的男人,情不自禁想要呵护他、怜爱他。   如此便从师徒变为夫妻的相处方式。   我顺着他的脖颈细细舔吻,含住他的乳珠,口齿含糊道:“怀冰。”   他猛一哆嗦,发出急促呻吟,胸膛起伏,皮肤烫红,身子骨又软了一些,一汪春水似的。   “我们既已结成道侣,怀冰也该改口了。”   他大约有些迷茫,他一向都叫我决儿的。慢吞吞地思索了一会,嗫嚅道:“夫君。”他叫完后眼睛湿漉漉的,火热的内壁一下子绞紧。   他比我年长五百多岁,是我的师尊,竟雌伏在我身下,处处依顺,认我为夫主,真是羞耻得抬不起头来,眼角都泛起潮红。   “再叫一声。”我含混道,吮咬他的乳尖。   他摇颤着挺起胸膛,抬手抱住我的脑袋,“夫君……”这一声却有更多情难自禁的甜蜜,连着穴肉也痴痴吸吮。   接下来真是一场抵死缠绵,高潮时我恨不得把彼此永远焊在一起,他也死死攀住我,难以把持地哭喊。   他连连潮喷,我被他一浇,放开精关,精水强劲冲刷他的胞宫,灌溉进最深处。待我慢慢回过魂,想再与他说上几句体己话,才发觉他早已倦极昏死过去。他在情潮里挣扎了一天,被我拉着干了半宿,实在受不住了。   我召来水球,草草清洗过彼此,他竟始终未曾被吵醒,眉眼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稳,大约是一场无梦深眠。可怜我刚开了荤,情欲旺盛,一时难以将歇,又用手打出来两回,亲了亲他的眉头,终于抱着他倒头大睡。   就算天塌了,也等我们醒来再说。 第十章 打个没完   我身处无垠黑暗,注视一颗巨大的圆球,蓝的是海,绿的是陆,风起云涌,昼夜交替。   洲陆之上时有微光亮起,起先稀稀拉拉的,后来越来越繁密,犹如万家灯火,并且开始聚合成团。   要出炉了。我心头喜悦。果然,一团最亮的白光从洲陆之上升起,像颗倒飞的流星,跃出气层。   我张嘴将它一口吃掉。   ……   明明是我抱着师尊入睡的,梦醒时却窝在他的怀里。   天光刺亮,我刚皱了皱眉,眼前倏然又暗了下去。我眯起眼,只见水波漫过门窗,把白昼变作深海,光斑荡漾,龙宫般昏昏梦幻。   这等风雅贴心的手段,简直像哄小姑娘。   我懒懒翻身,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呢喃了几句师尊。没什么事,就是爱叫他。他发出柔和气音,似笑似叹,连带着胸膛震颤,令我的心脏也异样酥麻。   “师尊醒得好早。”我睡得稀里糊涂,仍管他叫师尊。   “只恐是梦的缘故,一夜惊醒了几次,倒不如看着你,还能安心些。”他轻缓抚摸我的头发。   “怀冰现在信了么?”我用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睁开眼,专心瞧着他。   他轻轻一笑:“还不是很信,除非多验证几次。”   他见我已醒来,便不再顾忌,俯下身与我唇舌缠绵,起先是他一贯的呵护,拥有年长者的从容;待到细碎的吻一寸寸蔓延至脖颈和胸膛,他的气息转而急促,力道也大了些,足以留下吻痕。   原来修身养性七百年,情动时与凡俗男子也无甚差别,会出汗,会喘息,会焦躁,会难以自己。   他仔细吻过那道贯穿我左胸的伤痕,“你这身躯实在巧夺天工,可惜每次见到都伤痕累累。”   “我皮薄,看着吓人罢了。”我安慰道,心中涌起歉疚。   我生性多疑,除了他谁也信不过,好几次重伤,强撑着一口气也要赶回家,见到他后才安心地一头栽倒。那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必定吓人,以至于我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幕往往是他骤然苍白的面容。   再醒来时已被包扎妥当。他总是捧着一册玉简,安静地靠坐在床头翻阅,也不知守了我多久。他从来不曾怪我,只是摸摸我的脑袋,平淡问道:“渴不渴?还有哪里痛?想要坐起来么?”   及至今日,我们结成爱侣,他方能表露忧惧,还是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是吻得越来越用力,甚而用上牙齿厮磨,恨不能将我拆吃入腹。   “师尊好热情。”我微微喘息。   我伸手将他的衣袍堆到腰际,顺着脊骨摩挲。明明是清癯的体格,入手却温腻如羊脂,很适宜把玩。   他初经人事,身体极是敏感。我的掌心在他腰上打转,感到他正微微战栗,被烫到了一般。   我正要顺着摸进股缝,他那边先将了我的军。他忽然含住我的乳首,舌尖顶弄,间或吮吸一番。   那感觉太怪,胸口又酥又痒,心头跟着发慌,不自觉挺动腰,坚硬阳物顶在他的小腹,抹开一点溢液。   他轻轻笑道:“决儿也很热情……”吻痕顺着小腹往下拱,直至钻进被窝里,含住了我的阳物,小心收起牙齿,舌头灵活缠绕。   他本就天姿绝伦,学什么都一点就通。我是他现成的剑谱,他观察我的每一点细微反应,不断尝试和改进。我但凡呼吸一促,他便知这处是命门,加意调弄,又吸又舔,滑腻软热如灵蛇,令我头皮一阵麻似一阵。   他这人总能把事情做绝,床上也不例外。一回生二回熟,俨然一副情场老手的架势,却还是有些害羞,要藏起脑袋来,以至于我胯间拱起了一大团被子。   我却想要看着他,于是撑起上半身,一把掀开锦衾。他有些埋怨地抬起眼,眼睛湿润,这一眼的媚意令我心跳又乱了两拍。   他的乌发垂在两颊,与眉眼一色漆黑,皮肤苍白,有种清冷玉质,此时从眼角到唇瓣都泛起嫣红,肉棒在他口中飞快进出,来不及吞咽的津液从嘴角流下,牵出淫靡银丝。   我心脏砰砰直跳,喘息一下粗重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怜惜道:“不用这样……”   他弯弯笑眼,似在说,可我喜欢。   我一时屏住呼吸,然后低叹:“师尊……”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丝,抱住他的脑袋,这回总算止住粗暴抽插的冲动,只是慢慢爱抚。   他秀美的脸庞不断埋入我的胯下,唇舌用力吸裹,发出黏腻水声,神色迷离,春光被水波折射,流漾在他脸上,像一片片花的影子。他半阖着眼,睫毛濡湿,分外潋滟。   看他一眼,情欲便如烈焰滔滔,肉化成泥,血化成烟。   我热得昏昏沉沉,浑身起了一层薄汗,小腹紧绷如满弓,再也忍不住,猛地抽出阳物,把他仰面推倒,架起一条腿,用两指抠挖了几下花穴,水声黏腻,果然已经湿透了,便扣住他的腰身,一下子全挺进去。   他紧紧缠抱住我,眉心微蹙,两颊晕红,双手在我后背难耐抓挠,“好孩子,慢点……”   他初经情事,纵然爱欲深重,身体仍有些勉强。我却很爱他这幅羞云怯雨之态,越发快速顶撞。他仰起头,张开嘴急喘,喉结无力滚动,似乎难以承受,腰身却已浅迎深递,股间一片黏湿。   “决儿……”   他还是不会说骚话。调教起来估计很快,只消一问一答的几轮引导,但还是免了,省得再让我想起那本该死的书。   我俩初尝性事的甘美,彼此都需索不尽,做完早课日已三竿。他趴在我怀里,满脸餍足,手指在我胸膛上慢吞吞打转,越摸越不是地方。我一把攥住,低下头,亲昵地咬了咬他的指尖。   “小狗么你。”   “嗯。”   他失笑,“决儿怎么还认了?那我岂不是也要嫁狗随狗了。”   听他那么说,我低低嗯了声,依旧板着脸,心头却一阵雀跃,便是少年时也无这等心情。   他撑起身,饶有兴致地瞧了我一会,也不知瞧出了什么,展颜一笑,又低头与我接吻,唇齿间缠绵道:“夫君……”   我两颊发热,又胡乱嗯了声,见他动作略有迟滞,便伸手揉捏他后腰,“酸么?”   他噗嗤一笑,“你把我当什么……”忽地又眯起眼,“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写的,”我安抚地搂了搂他的肩头,低声道,“醋劲这么大。”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你当我不知么?青睐你的女子不知凡几,我真怕哪天你开了窍,回山时携着新婚妻子,奉茶叩首一同唤我师尊。”   我并非小师弟那等勾三搭四的登徒子,“艳福”却着实不浅。冷若冰霜的仙子主动提议双修;刁蛮明艳的魔宗公主逼我做驸马;娇俏可人的花妖被我救下后只盼以身相许……   我忽然一哂。   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修的也不是什么断情绝爱的道法,诸美在侧,竟不曾动心起性,实在是……   他瞧着我的笑容,眼中略起痴迷之意,轻声道:“做什么发笑?你虽不解风情,可姿仪品貌无一不是最上等的,这么多年也不知招惹了多少芳心。”   “我笑自己实在是不开窍,若非心里早已有了师尊,又怎会从不觉得寂寞。”   “想不到你竟是个会甜言蜜语的。”他神色淡然,我却读出了一丝不快。   我说的是真话不假,却也想哄哄他,教他放宽心,也不知哪里触了霉头?正盘算着要不干脆发个道心毒誓吧,便听他嗓音晦涩道:“你越好,我越是怕。”   “怕什么?”   他略一沉默,“怕我到头来害了你。若非我执意纠缠,你本该坐拥娇妻美妾,儿孙弟子满堂,更有执掌乾坤的大运数。”   我闻言一愣,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将来当有一番造化,却没想到能这么……出息,倒像小师弟常挂在嘴边的梦话,那些种马龙傲天奇点男主的境遇。   所谓的神子,是天尊的接班人,还是他的转世?   我犹在思索,又听他平静道:“趁现在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后悔,我不怪你。”   后悔个头。   我张臂抱住他,轻轻晃了晃,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是想哄哄他。他抬起头,难得面露茫然,大概也被我晃傻了。   我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闻言双眸粲如寒星,凝视我良久,又将头靠回我的肩头,浅笑着闭上眼。虽然什么事都同他做过了,但见他如此亲近我,我心里仍是说不出的欢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纵然一时欢喜,却也深知有些矛盾不是“甜言蜜语“就能开解的。我为人处事向来在决断二字,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便一桩桩一件件地分说清楚。   我直白道:“师尊先前不肯与我相好,可是顾虑炉鼎并非正统道法?”   “不是正统……难得你说话那么含蓄。”他轻叹一声,“你昨夜说出什么不肯独活的胡话来,我便知你已推出七八。我们魅灵一族,并非真正的生灵,而是携带魔气的活俑、诱使众生入魔的杀劫。你既知晓我是何等污秽之物,还愿与我欢好,终有一日魔气缠身,此生无缘大道……”   “有何污秽?行凶者另有其人,你们也是受了加害。”   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语,但不平之意皆是发自本心。   我在风麟洲时,曾见过一个魅灵在朝阳与露水中诞生,生来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风含情水含笑,眉眼神秀无瑕,与师尊有三分相像,惜则灵智未开,举止痴懵如小兽,方才化形便被一网子兜了去。   数年后,我在元洲国都又见到了他,他被锁于丹房,眉心刺字,赤身裸体,骨瘦如柴,扒着人的裤脚,发出啊啊的痛苦叫喊,不住磕头求欢。   他依旧那么美丽,双眸清澈见底,不知悲苦为何物。   他的主人问我:“道友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想不到你也是那等假道学。魅灵是天地生化的灵材,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别看它们人模人样,其实和灵兽没什么区别,如今市面上一抓一大把,多我一个也不多。左右是个盛放灵气的丹炉,你又管他们长什么样子!”   管他长什么样?我瞧你倒是见色起意,我不信他若是头青面獠牙的野猪,你还能上得那么起劲。   他假惺惺叹道:”魅魔活不过二十年便要化作流云,实在是红颜薄命。贫道将它做成炉鼎,也是为它积累功德,来世或能投个人胎,得享天年,入道求仙,岂不美哉?”   我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魅灵与人形貌无异,修士单是为了汲取灵气,便能将魅灵当作牛羊猪狗一般役使,长此以往,只会越来越不将人命当回事。   他笑道:“道友这是执相了,邪魔猎杀同道时,不也披着层人皮么?吾辈还不是一剑斩之,岂有犹豫的道理。”   我想起他的比喻,忽觉冥冥之中自有一番果报。修真者将魅灵当做天材地宝,魔门亦将修道者视为一堆血肉,杀来取用,毫无怜悯。   此时我沉吟道:“也不是单因着魅灵一事。我从修道伊始,便不解何为道修,何为魔修。”   晏怀冰悠然道:“便是三岁孩童也知道,道修个个都是守规矩的好人,魔修则是滥杀无辜的坏人。”   “也只好哄哄三岁小孩了。我遇到的魔修,要么屠杀凡人来制造招魂幡阴尸阵,要么炼祭道修的灵根金丹为己用,个个杀人无数,倒没冤枉了他们;可这玄门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坑蒙拐骗杀人夺宝的事难道少了去。”   “你可知这番话若给旁人听去,便能治你一个诽谤仙门的重罪。”他哼笑一声,“你于权谋毕竟透彻些。可笑我直到三百年前的仙门内乱,才想明白修道究竟修的是个什么狗屁玩意。” 第十一章 科学修真与克系天尊   师尊向来措辞文雅,从他口中听到“狗屁玩意”四字,我暗觉新鲜,忍不住微笑,方才道:“至今修真界仍对三百年前的内乱避而不谈,我只知起因是个名叫云海宫的小门派勾结魔修,被当时的盟主至玄门灭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仙门每六十年推选一任盟主,主持大局,裁决公案。我之前巡视凌阳洲,便是因为法天宗接任盟主,有许多地方上的公务要交接。   晏怀冰点头道:“党同伐异的手段从来都是那么几招,从没有过这样惨烈的情形,你可知为什么?”   “那云海宫恐怕藏着什么隐秘,因此被灭口,风声走漏后更是引得整个修真界腥风血雨。可是几大道门底蕴深厚,等闲宝物根本入不了眼,倒不知是什么东西能令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晏怀冰眼中神光湛然,“当时坊间曾出售一本传奇,书名《邪皇之纵横异界》,讲一个青年从异世穿越而来,天生灵窍不通,偶得一本上古密卷,以邪术称霸天下。那书用词古怪,情节荒诞,问世十数年无人问津,直到偶然落入一名至玄门真传弟子手中,他立即发觉那书竟一字不差地预言了许多修真界的大事。”   我闻言心中巨震,呼吸都乱了两拍。   预兆未来的小说,不巧我手头也有一本。   晏怀冰道:“那书一出世,修真界便开始大乱。有人按图索骥,当真找到了上古密境和稀世法宝;也有人参照书中所载的绝招破绽,逐一打败各大门派的高手,一时无敌于天下;”   “那书还提到许多大人物的阴私,如某长老暗中养小鬼,某掌门弑师上位等等,引起轩然大波。最令万众疯狂的,还属主角所持的一卷邪功《得道了身经》,若得此书,便是废灵根也能逆天改命一朝登仙。”   等等,废灵根却有奇缘,修为一日千里,倒像是我认识的某位气运之子——整天叫着“我才是主角”的小师弟李平生。   “那主角名叫什么?“   “名叫轩辕牵机。”   没听过。   师尊道:“轩辕牵机确有其人,当时是云海宫的一名外院弟子,很快便死于非命,死后被多次搜魂。”   我闻言并不觉得意外,三岁小儿身怀重宝,还能有什么别的下场。当然这个穿越文前辈恐怕也没想到,他的气运绝学会被一本小说给抖了个底朝天。设身处地想想,若我明早一睁眼,发现人手一本《清冷师尊雌堕记》……   灭口已然灭不过来,灭世算了。   “是谁做的?”   我其实想问的是谁弄出的那本《邪皇之异界纵横》,作者为何能预兆未来,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令其流传。不过因我方才刚问了轩辕牵机被杀一事,师尊便顺着道:“一桩无头公案。或是那几个防患于未然的大人物;或是想得到那《得道了身经》的人。”   “之后有人练成那邪功么?”   “应当是没有的,至少没人因此扬名。但光凭《邪皇之异世纵横》里提及的只言片语,便已经流毒无穷,不知动摇了多少人的道心根本。那书开篇便道:灵气魔气本是一体,道修魔修本无区别,你对此如何做想?”   这人做了一百年师尊,考校我已成了习惯,但他这么伏在我臂弯里,裸裎相贴,掌心贴着我的胸口,慢慢摩挲着,声音犹带欢情过后的沙哑,害我脑子慢转了好几拍,方才回答:   “道门虽有各色法诀,归根结底是一套吸纳和运转天地灵气的功法;魔修则通过血祭魂祭等方式接引魔气入体,是借他人性命助己修为。”   我方才所说皆是常识,却也打算与他核对一下,这年头什么都做不得真。见他点头,方才接着道:“徒儿以为,魔气只是一种更为悍猛的变种灵气,因此需要他人肉身来先行消磨一回,修真者方能取用,而炉鼎……”   晏怀冰道:“将他人当作炉鼎来提炼灵气,自然也是一种魔修功法。其实普天之下,大凡将人当作工具来使用的,都已经入了魔道,不仅仅因其有违道义,也因经了二手,容易被污染。”   “徒儿向有一事不解,既然炉鼎是魔道,为何使用炉鼎的修道者们鲜少走火入魔?魔道固然是捷径,隐患也极大,练着练着狂性大发的、嗜血如命的……根本藏不住行状。”   “发病亦分轻重缓急,若是发作得太剧烈,必定被过早察觉,似那等要屠戮一城百姓才能晋升的老魔,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正因炉鼎的副作用极为隐蔽,数千年来才能广泛传播。据我推测,以炉鼎修习,唯一的副作用便是无法飞升,可万载以来,飞升之人不过十指之数,纵然飞不上去,又怎会怪到炉鼎头上来。”   他的语气是一贯的促狭,双眸却空茫茫的。   简而言之,我若与他欢好,便会走火入魔,再也无法合道。一旦想通他因何压抑,我毫不犹豫道:“飞不了便不飞了,若不能与你同往,大道于我又有何干。”   其实我这话若教旁人听到,定要笑掉大牙,以我此时的元婴修为,离飞升还有炼虚、化神、大乘三个大境界,每往上一层都是万中无一的艰险,又哪里轮得到我来舍弃机缘。   可我冥冥之中就是知道,我能成就大道,或者说,我就是为那一线天机而生的。   他不似方才听到我承诺时那般动容,只是微微一笑,神态安详,仿佛终于定下了心,“这样也好,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都在一起。”   天底下只有痴人疯人才有这般安详的笑容。   我又忍不住亲他,他仰面相就,乌发向后散落,像一朵芳心尽展的昙花,这一吻并未深入,二人却都有些情动,我定了定神方道:   “我不解的是,对绝大多数修真者而言,飞升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他们更渴望的是争权夺利的实力和延年益寿的手段,那么炉鼎之术岂不是百利而无一害么?”   他好整以暇道:“人族既不能飞升,祂的目的已达成,又怎会在乎凡人们汲汲营营的小心思。”   “祂?天尊?”   “不,另一个祂。”晏怀冰指尖向下,笑道: “祂在这里。”   我不禁色变,“祂在床底下?”   “……再往下一点。”   我心念电转,“魔气是由地裂中喷涌而出,祂在地底?”   “祂无处不在,是山海大地,是灵气之源,日月所不逮,星汉所不与。祂有许多称呼,道门典藏中极少提及祂,只用'后土'一笔带过,不承认祂有神性神格。”   “但在民间传说中,祂是早已陨落的创世始祖盘古,厥初洪荒,开辟乾坤,死后尸体化为四极五岳;我们魅灵则在祭祀时将祂视若地母;至于那本《邪皇之异世纵横》则将祂称为——”   “地球意志。”   什么是地球?我方才感到疑惑,脑海中忽然闪过梦中所见的蓝绿圆球,莫名便顿悟道:这就是地球了,原来天地真的混沌如一鸡子。   随之心头泛起某种复杂深沉的情绪,似是狂喜又似是愤恨。   我用指节狠狠敲了敲眉心。   方才那种情绪虽不知所起,却绝不属于我自己,这便是师尊所说的“忆前身”么,还是心魔丛生的先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头痛么?”他关切地问。   “无妨,你接着说。”   他挑了挑眉,没问什么,接着解释道:“那本邪书道,地球意志已存续了五十亿年,它创造一切众生。我们人族本来只是这沧海中的一粟,受尽妖魔欺压,直到我们习得陨石上的天外道术,开始运化灵气,才成为此界霸主。”   ”对地球而言,这本也算不了什么,哪怕人类得证大乘,有移山撼海的神通,享九千岁人寿,终归免不了一死,身死则道消,灵气返化于天地之间,重入轮回,是谓物质守恒。”   “偏偏修道的尽头是飞升,飞升乃是携巨量灵气离开地球这个孤立系统,跃迁至异空间,并且有去无回,打破了既往质能循环,这才是地球意志要阻止的。”   师尊用了些颇为生僻的词语,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不免暗暗心惊,一直以来的传言竟是真的,随着大能不断飞升,此界灵气终有一日会枯竭,进入末法之世,再无一人合道。   我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打开,“若将灵气视作一种各方争夺的资源,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可笑我们总是将天地并称,孰不知天地是两股势力,天尊助人飞升,携灵气前往域外;后土则恨不得令众生入魔,永生永世囚于地球。”   晏怀冰闻言沉默了一会,方才低低道:“我也……曾这么认为。”   他从我怀里支起身,我下意识一紧他的腰,“去哪里?”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也从榻上拉起来,朗声笑道:“去看得见天的地方,来,我带你看看天究竟是什么。”   说罢便要下床,忽地往前一倾,将要跪倒似的,我及时将他捞起,“怎么了?”   “膝盖有些软,”他也自觉好笑,摇了摇头,“亏我还笑凡人娇弱,谁知这种事当真……销魂蚀骨。”   “要我抱么?”   他趴在我怀里,歪头与我厮磨,舒服得眯起眼,“求之不得,可这么一抱,怕是又要几个时辰下不了床了。”   言罢想起什么,低头环视四周,忽又哂笑。   我知他在笑什么,不由窘迫——他的衣衫早已被我撕得稀巴烂。   好在他向来贴心,并不揭短,只是张开双臂,便似山泼黛、水挼蓝,匹练从空而降,幻化作一袭青衫,袖摆层叠落下。   我瞧得入迷。修道百年,仍常觉法术之神奇,又以师尊最擅风流。   他携了我的手,一起出屋。雨已经停了,春光明媚,连着花木也格外鲜妍,几如隔世一般,但有他在我身边,便是最真切不过的好风光。   他仰头望向天穹,发丝被微风拂动,双眸倒映着碧云天,浅淡而澄澈,“天意从来高难测,可晏某偏要同它争一争你。”   他双手结幻印,十指如莲花次第开绽,忽而振袖送出一弧银光,我便见天空如幕布般皱起来,虚实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形状千变万化,如极光如海蜃。我心中涌过某种深沉的感受,隐隐觉得那并非虚与实,而是连光都无法逃脱的时空本身。   渐渐的,我看到一根透明巨柱,水潦尘埃所归,日月星辰所载,擎天彻地,无边无际。极目所至,可见柱子顶端碎裂,不再与天穹相连,柱身更是倾斜严重,似乎随时都要倒塌。   “这是天柱,它虽名为天柱,实则是某种量子隐形传态的通道,一扇横跨两个位面的门。我们修真者大凡飞升,得天柱接引,便可破碎虚空,免于九重雷劫。”   “三千年前,圣人玄嚣飞升时,一意撞断天柱,绝地天通,再无一人能去往上界。从此之后,九歌中人便一直在搜寻开天之法。百年前,我们接到神谕,将有一名神子投生人间,待他步入大乘之时,将重新勾连天柱,届时众生都能入大道——”   他与我忽然齐齐屏息,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们都看到了。巨大的眼睛,眼白暴突,每一根狰狞的红血丝都粗如山脉。无数只这样的眼睛,密密麻麻布满弯曲的天幕,虫卵似的挤挤挨挨,从四面八方俯瞰着我们,充满无穷恶意,骨碌碌疯狂乱转,一瞬又合上了。   “这是什么……”我头皮发麻,吞下玩意二字。   “这就是天尊。”他微微苦笑。   我沉默片刻,“长得挺别致。”   【注】   存在两位“神”,后土与天尊。   天尊:天外神明。降下修真功法,人类习得后可以吸收运用灵力,最终飞升(离开地球前往异空间)   天柱:飞升时前往异界的通道。   后土:又名地球意志,灵气的源头。为了阻止修真者飞升,产生魔气来清除修真者,类似免疫系统被激活。   天地杀劫:魔气喷涌,大量杀死修真者,返还灵气。   魅灵:被修真者当作炉鼎来吸收灵气,实则是地球意志制造出的传播魔气的工具。 第十二章 恁竟是个痴情种子   “决儿以为,祂像个好……么?”   我诚实道:“人不可貌相,只恐它非人哉。”一仰天尊真容之后。便是往昔那些个妖魔鬼怪,也觉得眉清目秀起来,好歹眉毛是一双,眼睛是一对。我曾暗暗揣测,自己是那天尊的转世,抑或是他一气化三清的分身,现在不太确定了,再看看。   晏怀冰道:“我等过往响应天尊召唤时,祂总是隐没于一片浓雾中,通过神识直接传达旨意,但我一直有种隐约的感觉——九歌众人里,我的修为虽非最高,唯独我的幻术可以穿透那一层迷雾,看穿祂的本相。或是因为我具有魅灵之血,所以才能克制……”他的声音渐轻,眼神分明有些游离,又巧妙地揭过了,“五百年来,我甚至从未试过看上一眼,你可知为什么?”   “看了会死。”   他扯起嘴角,脸色仍有些苍白,“直视神灵者,非死即疯。祂从未这样警告过我们,但那种威压,实在太恐怖了。就像……”他慢慢摇了摇头,或许那种恐怖本就是不可名状的,他的笑容变得苦涩,“除却不敢,还有不想的缘故。”   他牵着我的手,我们走下回廊,步入桃花林中。桃花本就在群芳中开得晚,法天宗又坐落于浮空岛上,高处不胜寒,四月初才打苞。师尊拂袖而过,一枝枝桃花怦然绽放,千朵万朵,灿如云霞。   他在胭脂云里回头笑望我,轻声道:“你好乖呀,就这么被我牵着,也不问我去哪里。”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眼里笑意流转,“诶,你这么直来直去的,说起情话来却很好听。”   他仰起头,倏然风来,红雨簌簌急落。这片桃林尚未至花期,他以木行灵气强行催发,一时虽然盛极,凋零得也更快。   “五百年前,撷香仙子来此做客,曾问我为何栽种这等人间野桃,岁岁花落,睹之凄凉,不若改换蟠桃种,千岁花开千岁结实,仙桃服之更能平添修为。我当时只道这片桃林乃是家父手植,我身为人子不忍践踏。”   “其实我父偏要这凡种,是因为我娘乃是魅灵,寿数不过二十年,若种的是蟠桃树,此生也无缘得见花开之日。岁岁花落固然凄凉,却也有一岁一花开的欢喜。正因急景流年留不住,凡人的感情才会那么热烈。”   他立于缤纷落英里,面容却是分外苍白,乌发青衫上沾了许多花瓣,再无平日里一尘不染的仙姿。我将他揽入怀中,拍拍打打,他愣了一愣,我道:“莫伤心。”   他垂眸浅笑,“原来我竟是在伤心么?”他将头靠在我胸膛上,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家父尊名晏清玉,原是掌门师尊的大弟子,性情温润持重,处事公正,爱护同门,修为虽不比谢师兄,却最能服众,本该由他接任掌门,然则门中长老篡权,趁他御剑回山时率众截杀。他重伤之下坠于永洲群玉山中,幸被一魅灵少年救治,方才捡回性命。”   晏清玉醒后失了智,痴懵如两三岁幼童,不仅不记得自己是谁,连话也不会说了,成天呜哇缠着少年。那少年并不嫌烦,就连采摘山桃时也腾出一手牵住他。他心性顽皮,常故意拽他个趔趄,少年却从来不恼,只是恬然微笑。只有一回找不见他,急得哇哇大哭,又不敢走开,不吃不喝傻等。   那次晏清玉被洪水冲走,赤脚走了三天三夜才找回来,灰头土脸,傻乎乎笑着,张开紧握的掌心,献上一把斑斓鹅卵石,很郑重地向少年求爱。二人偎依之时,少年总会哼唱小调,长此以往,他竟也学会了咏歌相合。   晏怀冰笑笑,“世人皆道魅灵蠢钝如猪,殊不知情动于中而发于言,那些仿照风声泉流鸟鸣而成的小调,正是他们的语言。从古至今,唯有父亲一人通晓这门语言,只因他失忆时全无偏见,婴儿学语似的学会。”   我想起有几次伤重,半昏半醒之间,恍惚感到师尊一边抚我头发,一边轻轻哼唱,调子稚拙。然而我在清醒时从未听他唱过歌,便当是自己做梦做糊涂了。   他似乎也记起这一节,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我只会依样画葫芦,并不通晓意思……”   他接着道:“二人相识半年后,赶上各宗门进山围猎,将那魅灵擒住。我父亲虽然神智不清,道行已渐渐恢复,情急之下信手施为,打伤了一干人等,那少年得以趁乱逃走,他却被五花大绑地拿下,险些当作魔修处死。所幸有人认出他使的是法天宗的剑法,附肖像一并修书回山。”   掌门怕晏清玉再遭暗算,趁夜独自赶来。有仙术加持,他很快想起了一切,指认凶手之后便面壁呆坐,绝口不提这半年发生了什么,神情万分阴沉。三日后他再出现于人前,已是白衣佩剑,淡然微笑,还是那个万世楷模的大师兄。正要跟随师尊回岛,忽闻村女叫卖桃花酒,他一声不吭,纵剑投入群玉山中,日夜啸歌,披发散襟,状若疯癫。”   徘徊七天七夜后,那少年从林中扑入他怀中,满脸泪水。他亦哽咽道,你为什么不要我?那少年道,怕郎也变成那些恶人,捉了自己当炉鼎。如今知道你没变化,还愿意在一块。他却道,此诚宗门存亡之秋,我身为首座大弟子,不可趋避之。那少年回答,郎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父亲携他回了宗门,只道他是自己流落于人间时所娶的妻子,名叫阿瑶。掌门师尊一眼就看出这又痴又哑的少年乃是魅灵化形,谁让魅灵长得都大差不差,按我从雾中所习得的科学知识,无性生殖便是如此,虽有千千万万个生灵,都是从一个母体模子里分裂出的。”   “因那魅灵于父亲有救命之恩,因果纠缠甚深,若是横加阻拦,反成心结,损坏道行,所以师尊不仅放任,还帮忙掩饰——我父亲原居于寒云主峰,人多眼杂来来往往,他特拨了一座小山包,供他们隐居。”   那山丘未有人迹,荒凉无比,晏清玉却欢喜道,我与阿瑶名字里各有一个玉,这小山不若便叫连壁峰,咱俩从此就在这儿安家啦。他二人在溪边搭了座小茅屋,任由野草闲花丛生,又寻一处平地,种下桃千树,不过三年便云蒸霞蔚。   晏怀冰感慨地环顾四周,“桃树寿命不过百年,如今已历七百年。何止我从未见过父母,便是眼前这些桃树,也并非当年他们手栽的。然而年年岁岁花相似,想来他们定然曾在这么一个晴好春日携手看花,眠于微风中。”   他想起什么,忽然嗤笑一声,“掌门师尊过两千岁大寿那回,不小心喝多了,将我认作父亲,很是说了些掏心窝的话。这老头向来觉得魅灵就是个玩意,和砚台鹦哥一般,逗乐取用也就罢了,怎配为妻?好在魅灵至多活二十载,修道者寿数千千万万,魅灵的一生,不过是晏清玉的一瞬,千载万载后,再刻骨铭心的爱情,哪怕还未忘却,也已沦为前尘往事;况乎男子薄幸,莫说二十年了,指不定没两年便厌了弃了,姑且随他去。”   “后来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乡音都冒了出来,额真的错咧,没想到恁竟是个痴情种子……”   我情知不该笑,可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见我笑,也弯弯眼睛。老谋深算如他,这么眯起眼笑,竟十分纯真。不知他这笑法,是像他爹多些,还是像他娘多些。   他闲闲道:“其实我爹一向准备与娘同死,不料就在阿瑶将要化风化云的最后一年,竟怀孕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魅灵本是无性繁殖,不可能胎生。尽管他一力隐瞒,还是被师尊察觉,立即断定魅灵肚中是个魔种,拔剑便要斩杀。晏清玉苦苦跪求无果,竟和恩师对剑,伤了老头后,带着阿瑶叛出师门,逃往人间。师尊大怒之余,不愿家丑外扬,只秘密派遣谢师兄下山追缉。”   “谢师兄找到我父母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无从得知。我方才所述种种细节,大多出自我父亲的笔记,人之将死,自然无法再记录。我只知谢师兄杀了我父母,将襁褓中的我带回了山。”   “沈师姐同我说过,谢师兄入门时,师尊正在闭死关,我父亲身为大师兄,代师传业,一教就是三百年。姓谢的年方十六,修为不过筑基,真气尚不能护体,每夜被冻得半死,通宵打坐运功发热。我父亲发觉后,缝了一床厚褥与他,他冷冷拒绝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此为大道之试炼也。我父亲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你这么整夜整夜不睡觉,耽误了白日修行才是得不偿失。他这才肯收下。”   我心想,岳父脾气是好,换做是我,唯有“有病”二字相赠。   晏怀冰淡淡一笑,“世人皆道谢剑尊无情无爱,其实我倒觉得,他的心或许还是肉长的。否则也不会带回我父的笔记,还有我娘死时紧攥在手心的一枚鹅卵石,暗中放置于老宅中,使我最终了解自身身世。”   我心口忽然一颤,“师尊送我的那枚剑坠,可是……”   他微微点头,“便是那枚石头,我知它并非何等珍宝,但于我而言,却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个。”   我心想,还好要回来了。   他道,“我同你一般,曾多年滞于剑意,得见先父遗书之后,方才有所顿悟。”   他的剑意是“只争朝夕”,一听便觉不太吉利。举凡世间有情人发誓,恨不能山无棱天地绝,纵知虚幻不可及,不过盼着长相守罢了。只争朝夕,不免给人以没几天好日子可过的印象。   然则今日听闻他父母故事,我竟觉得,人这一生,有那么几天好日子,已是难得,值得拼死守护。   “杀父杀母之血仇,我应该恨他,恨师尊。然则,他们于我亦有教养大恩。”   “师尊当年留我活口,是为了弄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品种的妖孽。我五岁前被关在笼中,受针扎火烤,时不时灌各种丹药,便如炼制灵兽一般,受尽酷刑。忽有一日见了光明,穿起华丽衣裳,饮食日用无一不精美,洗漱都有童子伺候,又延请先生开蒙习字,俨然成了大少爷。”   “趁师尊喝醉那回,我问他为何发了善念。他道,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查出我如何邪祟,又见我眉眼长得越来越像大徒弟,胡乱喊着阿爸阿妈痛痛,当真是个人类幼儿,终究于心不忍。放我出来后,更想着要弥补。”   “师尊为我赐名怀冰,愿我如冰雪一般纯净无瑕。”他微微眯起眼,“我却颇感戒惧——怀冰卧薪,惴不自保。我装作不记得幼年惨事,成日撒娇卖痴,既要表演儿童之天真无邪,又不可当真肆意妄为,实在心累。”   “我八岁入凌霄阁,与众多世家子弟一起修习仙术。我生来便能感知天地灵气,经文典籍更是一点即通,本不欲惹眼,凡事求个中流,不料仍遭忌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其时便有流言,我乃晏清玉与魔门妖女私奔后生下的孽种,虽非真相,亦相去不远。我从不知有父母如何之好,没有父母的苦却是受了不少。”   我听得心痛,不知该如何安慰,将他抱得更紧,低下头与他面颊相贴,“若我早生几年就好了。”   他闭上眼,嘴角含笑:“早生几年可还不够,得几百年。然则亿万斯年,亿万众生,我们竟能遇见,已是无比幸运。”   他接着道:“有时我甚至想,或许师尊料事如神,我当真是个毁天灭地的孽种,披着人皮,满心阴毒。”   “胆敢欺负我的,被我一一整治过,之后破格拜入师尊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初掌权势,亦行过阴损之事;仙门内乱时,我以幻术刑求叛徒,立下大功,连掌门之位也唾手可得。又被九歌引见天尊,可谓顺风顺水,哪怕我已隐约觉得天尊不妥,但见他能给我无上力量,仍然视若无睹。”   “我在这片花林里练了几百年的剑,从不觉寂寞。”   “直到遇见了你。”   “百年前,我被天道选中,受命抚育一位神子,助他修成大乘功果,重连天柱,接引众生登仙。”   “其时、你是人间王朝大昭的太子,名唤玦。”   “为了接近你,我成了……”   他见我神色复杂,加快语速道:“不是太监,是你的……弟弟。” 第十三章 这里怎么会有骨科?   我闻言两眼略微发直,弟弟,什么弟弟?我不信,除非给我变一个。   “你那父皇荒淫无度,享有三宫六院,光皇子就不下三十人,取名时把玉部的字都用光了。我的化身虽与你仅相差两岁,一同入上书房授业,多年来并不亲近。”   “你是嫡长子,母族执掌兵权,早早坐稳了帝位,你年不过十五岁,不仅参详政事,连战场都上过了。其时江山已有飘摇之相,内忧外患不断,你身上担子既重,性情又深沉冷肃,跟我们这群纨绔子弟玩不到一块去。好在我只要确保你无生命之虞,所以遥遥守着,便也够了。”   他微微一笑,“你虽是个史书里浓墨重彩的少年英主,到底嫩了些。说实话,起初我对你没怎么上心。   我闻言略感狼狈,莫说那时的我了,便是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恐怕也还是个小毛头,所以才会那么宠溺。   他轻轻道:“后来,倒是你救了我……”   “我那化身名叫璟,璟的母亲是个浣衣奴,身世低贱,向来不受宠,常被太监克扣份例。有一次,我晕倒在你舆驾前,”他忍不住笑,“好俗套的后宫邀宠伎俩,我当真并非故意的,只是修了几百年仙,不分寒暑,不知饥饱,早忘了凡人之躯何等孱弱,闹了一出笑话。”   “你将我抱回东宫,传唤御医,发觉我竟是饿晕的,不由动了真怒,惩办了一批宫人。当时贪墨成风,国库空虚,我以为你只是寻个整顿纲纪的由头,但等此事平息后,你仍将我养在东宫,时常过来探望。”   他与我额头相贴,随着叙述,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仿佛有人手持一盏青铜灯盏,快步穿过幽深的宫廊,照出壁上纷乱的影子,王公贵族们或饮酒作乐、或杀人为戏、或媾和淫乱……处处是末法之世的乱象,而我目不斜视,不言不笑,一腔冷冷的怒意——伴随着记忆,彼时的情绪也涌入,强烈得令我感到陌生。少年人的洁癖,仿佛已是前世了。   我推开金屋尽头的那扇门,看到他的第一眼,胸膛涌起酸涩的柔情,这滋味倒是再熟悉不过。那少年至多十四五岁,一身素白衫子,侧卧在榻上,凑近油灯读书,低低埋着头,小棉被从肩头滑落,还是一团孩气。我放轻脚步,走到近处,一声不吭端详了好久。   “在看什么?”我突然开口,嗓音生硬,倒像拷问犯人,我隐隐懊恼,没话找话地补了一句,“好看么?”   他抬起头,一开始没有表情,并非在发呆,而是纯粹的空白,仿佛没有魂魄的木偶,少顷微微一笑,才算活了过来。他合上书,向我扬了扬封皮,举止很是随意。   我见那书名是《海山志异录》,猜测讲的是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说,心中难免不喜,怕他也信了鬼神那套。父皇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日日服食仙丹,不仅劳民伤财,更是听信方士谗言,举国崇道,风气败坏。   想要说他几句,又舍不得。他本就无欲无求,又生来体弱多病,困囿于斗室之中,除却书本,再无乐趣可言。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云淡风轻道:“那书一派胡言,我只当作笑话看,绝不至于当真。”边说边扫了我一遍,讶然道,“外头下雪了?”   说着匆匆下榻,为我解下披风,掸落发鬓霜雪,牵着我上榻。七长八短地拿被子将我裹住,发觉我握持长剑的手冰凉,又拢入自己的怀中,不住摩挲。我方结束朝议,因赈灾一事通宵未睡,呆呆地任他施为,浑身说不清的酥麻,原来被人心疼,是这种滋味。   “下这么大的雪,还过来做什么啊?”他对我说话时,常压着声音,切切的温软。我想起曾偷读过的一句诗,妆罢低声问夫婿,被他气息拂过的耳朵就热了起来,脑袋也不转了,脱口而出:“想你了。”   随即一时僵住,怕他觉出我的心意。然而他只是他轻柔抚摸我的头发,“睡一会吧。”   我嗯了声,脸还有些烫,往他怀里又凑了凑,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深吸一口气息,顿感安心,困意上涌。滴漏似乎也被冻住了,天地间唯有极细微的落雪声,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小心地抽身,我一把扣住他的腰,闷声道:“不许走。”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一哂:“我不走。”   我将他搂得更紧,深觉他的体量是如此纤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我恨不能将他变小,然后贴着心口收纳,随时伸手摸一摸,低头亲一亲。然而我的十步之内便是流血的王座,我又怎么舍得他犯险?   “我将去信明国平乱,开春时才能回帝都。你要给我写信,一天一封,写完交给徐大伴。”我想了想,宽宏道,“如果哪天漏了,第二天补上即可。”   他忍俊不禁,“一天一封,我省得。”又好奇道:“那你会给我回信么?”   “手头有笔就写。”我肃然承诺。   他静了静,含笑垂眼,“好,我等你。”   待到信明国的桃花落尽,我还是没能回到他身边。信每天都写,当成遗书写,长篇累牍记些南国风物,再仔细问他的咳疾好些了么,初夏入夜不可贪凉。一页纸快没位置了,才代过一句思君不见君,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客套话。写完装进铁匣,垒了厚厚一沓,待城破之日,一名死士若能突围,会交至他手中。   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调虎离山之计。据传国师慧眼如炬,早已识破我乃是一条黑蟒精,上至气候异常,下至君父阳痿,都是被我这孽畜所害,故而将我发配边疆后,火速改立了一名年幼皇子,并命我自裁以谢天下,否则必要将我打回原形,死得更加难看。   我自然不肯引颈受戮,正要班师回朝,却被另几路大军包围,扣上一顶抗命谋逆的帽子,转眼把天条王法犯了个遍。我据守长乐关,如是四十日,眼看弹尽粮绝,叛军倏尔退去,使节只道新国师已为我翻案,原来那老国师才是黄鼠狼变的,竟敢污蔑真龙,当场挨了天罚。   我素来不信玄虚,然而九道天雷做不了假。不知这新国师是何方妖……神圣,又为何出手相助?据线人回报,新国师乃是仙人下凡,一身闪闪金光,等闲望之即被刺瞎双眼。国师有好生之德,以轻纱覆面,平日深居简出,连姓名都不曾通传。   花活那么多,不像个正经仙,像掩人耳目的通缉犯。   终于返京,直入东宫,遍寻不见璟,心急如焚召问宫人,竟无人能说清他的踪迹,仿佛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忽闻国师求见,我心中隐有预感,便见一人轻袍缓带,天青色幂篱曳地,飘然而至,不染纤尘。   我骂了声操蛋,大步上前,一把扯掉他的面纱,果然是我的璟。   他眨了眨眼,“阿玦竟敢掀我的盖头,不怕瞎眼么?”   他虽然开着玩笑,神色却难得忐忑,似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是雷霆暴怒,“到底谁瞎了?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他闻言一怔,旋即露出惊奇的笑容,“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才刚见面啊。”   他那事不关己的语气令我更加痛苦,他对自己着实残酷。我颓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晏怀冰道:“当年你那么欲言又止,实在吊人胃口。我虽不能视物,仍能感知周遭灵气,举止应当与常人无异,怎会一见面就露馅的?”   我望进他墨玉般清明的眼里,竟感到失而复得的深深庆幸,轻叹一声,“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我的。”   那么柔和凝注,满心满眼都是我;盲后却空茫如泥胎,全无光彩。   要是连这差别都看不出,那我才是睁眼瞎。   我疑心他之所以失明,是为我施展禁术所受的天谴,他含笑否认,笑容讥诮,“天谴么?我和你一样,不信那玩意。”   然而那一年,真是天要亡大昭。   入夏,大旱两月,官吏强征赋税,焰莲教趁势而起,纠集流民,竟达百万众,北上帝都,太子率军拒敌,国师登坛作法,天降甘霖,其乱渐止。   这一次,璟失去了嗅根。   随后他以味觉为代价,平息了初秋时的瘟疫;隆冬之际,青川解冻,昭朝水军奇袭蛮族,他彻底失聪。   我转战南北三千里,时常诧异自己的好运,这几场大难,皆是能亡国的。等到终于回京,发觉真相,他已不闻不听不见,端坐于三千灯火之下,广袖重叠铺展,华严庄重,恰如一尊神像,由死木雕成。   我与他相对而坐,他依旧和颜悦色,静待我的质问。我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他为之瑟缩。我心想:好嘛,还知道痛。摊开他的掌心,想要写些什么,泪珠先大滴大滴滚落。   他睁大眼,一时失措,接着倾身,抬手捧住我的脸颊,温声安慰道:“阿玦莫伤心,一具皮囊而已,不足为道。”   如今的我,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倒没骗我,他暂栖于凡人之躯,妄用灵力,受到反噬,五感逐一磨灭,确非天谴,纯属自作自受。   晏怀冰笑道,“本以为修道数百年,早已断绝七情六欲,声色不足以乱心智,待到又瞎又聋,方觉整个世界空寂如一座地牢,永世不得超脱。”   他道:“你那时问我何苦,我其实也说不清。王朝兴衰,江山更迭,于我等修仙者而言,不过是光阴一箭。”他微微一笑,“然而临水观花久了,也不免生怜。说到底,是我不忍看你难过。”   我道:“你弄成那副鬼样子,我才难过得要死。”   他睫毛微颤,喟然道:“当日你哭个不停,泪水淌过我的手心,我才亲身体会到,原来人难过时,心是会痛的。”   “那你以后不许再害我伤心了。”我沉浸在太子玦十六岁的记忆中,语气也不禁变得幼稚霸道。   他弯弯笑眼,眼中波光潋滟,让人看不分明。   在那以后,我无法忍受璟离开我的视线,批阅奏章时也将他抱于膝上,不时抚摸。他阖着双眸,多半时间都在我怀中昏睡。醒后穷极无聊,或是抓着我的手指把玩;或是鼻尖对着鼻尖,感受呼吸交汇;甚或是将唇贴在我的锁骨,轻轻吮咬,一派无邪,却教我好生难熬。   雪停后,我拉他去御花园散步。他冷得直跺脚,精神却好了许多。我牵着他的手,覆上一蓬新雪,拨开其下的山茶花。他碰了碰,飞快缩回手,仿佛那不是花,而是只小刺猬,过了会,又轻轻抚弄花瓣,“是什么花啊?好软……”   坏得不能再坏的日子里,仍有这样一星半点的欢喜。   然而时代的狂澜才刚刚掀起。   晏怀冰怜道:“你是雄才大略的英主,偏偏生在末世,无力挽天倾。还未等过年,中原起无数义军,四起割据作乱,江山彻底崩颓。你的父皇不愿背上亡国骂名,仓皇传位于你,自个儿南幸,留你死守国都……”   国破那日,我立于城上,见城外轰轰乾坤动,数万铁骑争驰,箭如流火;城内浓烟滚滚,官匪混作一气,入宅烧杀掳掠,百姓哭声大作。   或是因为雪光太过耀目,或是几夜未眠的缘故,我忽然感到目眩,力不能支,单膝跪倒。敌军见城头再无一人,便停下了炮击,天地一时俱静,大片秃鹫盘旋而至,啃食起将士尸体。   滚,滚!我喉咙嘶哑,喊也喊不出,胡乱挥着剑,试图赶跑它们。黑潮起起落落,恍若我徒劳的一辈子,谁也护不住,谁也救不了。满心茫然之时,抬目望去,却见长空无云,一川江水伏在天边,静谧闪光着,流经万古。   天行无常,人力有穷。甫一生起这念头,竟感到解脱,心里空荡荡的,攀上城垛,待要纵身跳下,却被一缕执念勾缠,不愿就这么死了。   抛却了芸芸众生,还是忘不了他。   我早已派遣近卫护送璟离开,此时被一种预感驱使着,卸去染血甲胄,纵马疾驰于宫禁,金峦重叠明灭,四下空无一人,耳畔风声烈烈,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从未如此失态,却也从未如此快意。   我从小便知自己是未来的天下主,承眷命,牧苍生,行圣人之法,不应贪欢纵欲,更不应兄弟相奸。但人之将死,去它妈的纲常。   我推开殿门,大风拥雪而入,无数罗帷飘飞,他坐于案前,眉眼沉静,似已等候余生。我心眼酸涩,一把抓住他的手,匆匆写下爱字,可那字笔画实在太多,我的字又张狂,才写了半截,便没地方了,像我一直以来的书信,藏头露尾。   他仰起头,虚茫茫的眼睛惯性地“看”向我,神情很乖,等我的解释。我有千言万语,而爱字太空泛。我爱他,并非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我不再多言,一把揽过他的腰,战栗着吻住他,怀着死别的决心。他先是浑身僵硬,随即同样热烈、同样笨拙地回吻。   风雨如晦,烽火连绵,宫廊的最深处,罗帷如丰盈的牡丹,一重重吹落,再闭合,将我们淹没在天旋地转的情欲里。他攀附在我身上,仿佛初生于世的小兽,听不见看不到,仍能感受,耳鬓厮磨的温存、唇舌勾缠的淫靡,还有坚实温暖的怀抱……就连疼痛,也带来别样新奇的刺激。   正自意乱神迷,我眼前一黑,所有记忆到此为止。   只听晏怀冰悠悠道:“然后我就将你敲晕带走了。”   “……”   “否则当真看你去送死么?”他斯斯文文说着狠话,“起先我不明白,天尊为何令你投生皇家。帝王六根不净,大多贪图长生,却是最无仙缘。未曾想祂竟是要叫你先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再做了众叛亲离的亡国之君,见众生如火宅不可施救,方能成就至高一等的无情道。”   隔着百年,我又见到那日的战火与血光,听到厮吼与悲泣,原来这生灵涂炭,只是为了炼我的一颗道心。   天地赌一掷,苍生又何罪?   “我本该放任你自绝于城头,待你心灰意冷之时,再点化你入道,一场大戏就此完满落幕。”他语带淡淡讥讽,“我虽无法逆转天命,却动了个小手脚,洗去了你作为昭太子时的记忆,如此一来,你的心性未受摧折,依旧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由此便生出许多变数。”   他温煦道:“我行此举,并非出于何等大义,倒是私心居多。后来才渐渐想通,保持人性恰是对抗祂的关键。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一味追逐力量或崇高,只会落入祂的毂中,唯有小情小爱,千变万幻,常是不讲道理的闪念与冲动,生发于自在人欲,始终不曾大彻大悟,方才令祂捉摸不定。”   我闻言心乱如麻,一时想:这算哪门子道理?一时又道:用兵以奇,不愧是师尊。   他摇头浅笑,“枉我控诉大道无情,其实我令你前尘尽忘,又何尝不是在操纵你的命运?一个人忘记了过去,不知道自己是谁,只会更加痛苦,不知命便无以立命,我困你百年,实在对不住。”   我不擅对应,默默听了许久,摇头道:“我不怪你。   他微微笑道:“可我却又要教你伤心了。”他的眼里跳动着火焰,亮得不祥,似要将自己付之一炬,如此决烈,却又如此甜蜜,“人之为人,恰在于贪心二字,我怜汝色,我爱汝心,以是因缘,常在缠缚。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我也不愿放手。决儿,最后一次了,就让我———”   故事讲到了尽头,也该图穷匕现,他正要抚上我的后心,已被我一剑贯胸。我手中并无剑,只是信手折了一枝桃花,此时沾染了鲜血,花瓣纷纷而落,分外嫣红。   这还是他教我的,不要拘泥于剑的形态,若在心外,花亦能杀人。   他双眸蓦然睁大,咳出鲜血,踉跄后退,被我揽住腰身,温柔放于青草地上。草地已铺满一层粉色落花,厚软海浪般涌来,令他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把我敲晕了。”我俯下身,亲去他嘴角血迹,“怀冰,我虽对天尊意欲何为仅有猜测,但对你想干什么,确实是一清二楚。” 第十四章 怒涛展开   “师尊入九歌数百年,从不曾窥测天意,为何突然冒死深入那团白雾?”   我们唇齿相依,我深深看进他的眼底,心口钝痛。   自是为了我。   见过了如此邪异的天尊真容,傻子才会相信“接引众生得道成仙”的空话。   修道,究竟修的是什么?以往的飞升者,都去了哪里?当年玄嚣作为人间至圣、九歌之首,为何怒触天柱、贬落凡尘?   这些问题都让人细思极恐,但他最想搞清楚的,恐怕还是天尊究竟想拿我做什么。   “所谓……通天法门,是用你的命……补天。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他边说边侧头咳血,闭上眼急喘,哑声道,“小混账,下手真狠。”   “以师尊的神通,不下狠手,根本困不住。”我轻轻道,“不要再试着强行冲开气海了,这样只会伤得更重。”   我掰开他攥紧的拳头,亲吮流血不止的掌心,“我往你的心口打入了一枚镇魂钉,这玩意听起来唬人,待师尊突破大乘境,便能自行解开。”   破境大乘,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想来时间够……”   “够你去送死么!”他气急败坏,勉力挣开我的手,轻飘飘扇了我一巴掌。   “总好过你代我去死。”   他与我欢好后,心魔尽去,即将突破大乘境,拥有渡劫飞升的实力。魅灵又非生灵,而是天生的炉鼎,适宜承纳他人灵气。他已试过借交合之机,将我的灵气渡入体内,加之他擅长幻术,如此便能将自己伪装成“木马”,代我走入既定的转轮中,去开启天门。   “如此也好,那便说开吧……”他的声音复归柔和,纵然难掩疲惫,仍拥有安抚人心的魔力,“你去必死;换我来,尚有一线生机。我本就是那地球意志布下的傀儡,属性天生克制天尊,见了祂后自有后手。”   “撒谎。”   幻术本是一种暗示,他灵力被封死,还在试图用言语操控我。他的强大并非仅仅来源于力量,更在于机变谋略与顽强心性。如果他是我的敌人,一定会是最可怕最难缠的那种。   他闻言眼中浮现迷茫,然后苦笑,“我都忘了……教过你怎么破除幻言术。那你便该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九真一假,偏偏假在“还有一线生机”。   天地不仁,从不在乎一颗棋子的死活。   我们这对师徒被誉为不世出的修道天才,其实只是天地博弈的工具,一个是魅灵,载覆魔气,祸乱人间:一个是神子,开天辟地,身死道消。   我们分属两个阵营,却又纠缠不清,注定相逢相杀,成为彼此的劫数。就连交合之事,或许也早被精心设计。   被命运如此玩弄,我自然愤怒,却不觉一切都是虚无。哪怕姻缘天注定,爱上他的是我,做不得假,这就够了。   “我走后便会重启镇山大阵,定然保你无虞,师尊且在此地安心修持。”   他的气力丧失殆尽,神志迅速逸散,强撑着不肯闭眼,只直勾勾望着我,说不出的哀痛。这或许是最后一眼。   我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低声道:“师尊,好梦。”   他终是缓缓阖眸,眼角滑落一滴泪。   我望着他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的容颜,心想自己其实是个懦夫,根本无法忍受失去他之后的漫长岁月。   信手一指,青色结界如蛋壳般碎裂。   在我入阵前,就在师尊的结界外加套了另一层结界,隔绝了外界异动,这样我就能比他提前洞悉事态。   其实他若用心感知,必然能够察觉我布的结界。剑术,幻术,结界,这些都是他的长项,短短一日间悉数落败于我,可谓色令智昏。这么想时,实在怜惜。   就在方才,七七四十九下长钟齐鸣,声震寰宇,久久不息,这个数的钟声意味着天地杀劫提前开启了。   我御剑凌风,须臾即至寒云峰,另外几峰的峰主已到齐,我收剑步上云端。眼见法天宗数万弟子正向广场集结,浩汤如洪流,亦渺小如蚂蚁。   百余年前,我在此处参加比试,上人们于云端看厮杀,独他从九天之上垂下剑穗,而我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暗结的红线,还是命运的枷锁。   峰主们正齐聚于一架巨型山河长卷前观摩,无人出声。那卷画是是沈湘师姑的法器“水月镜花”,能观想天下魔气动向。   往日魔气至多如灰色雾霾,浅浅团于某一地,此刻大地忽然开裂,十洲冒出无数污浊的黑气,烟柱似的喷向天空。   地裂之时,屋舍塌坏,一城一城被吞入,魔气经行处寸草不生,种种灾异频现,洪水大旱,灾火虫孽,且生灵皆受污染辐射,不仅血肉畸变,神智亦遭污染,自相残杀,人相食啖。   恐怕在天地杀劫开启的那一瞬,众生已去了十之一二,每耽搁一刻,就会有更多人丧命。   “怎么是你?”谢师伯冷冷问我,“晏师弟呢?”   我用比他还要冷三分的声音回答:“他正在破境。”   “你的剑呢?”   “且看。”   我神意勾连,重新观想方才所见的光柱,伸手向空中一抓,光粒在气流漩涡中快速凝结,一线细细的弦月就此成形,锋锐绝伦,似能将时空割裂。就连谢师伯手中的名剑“今古”都被牵引,嗡嗡直颤。   万剑归宗,唯我独尊。   谢归止眼中爆出精光,“好剑!”又道:“此剑何名?”   我随口道:“光剑。”   “你,已生出剑意?”   “是。”   我们两人都是闷葫芦,说起话来,恨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当年他初见我,立即开口问晏怀冰讨要。晏怀冰笑微微道:“师兄竟是要横刀夺爱?”   谢归止一听动刀动剑就眼睛一亮,“那便比试一场,他归赢者所有。”   打,自然是打不过。师尊柔声道:“他一个大活人,自有决断,决儿,你自己说,跟谁,嗯?”   我立即道:“我已是师尊的人,此生不侍二主。”   师尊眉眼立舒,并且饶有兴味道:“此身不侍二主……”   谢归止生硬劝诱道:“你跟着我,一心求索大道,不好么。”   我默然不语,心中想,然后变成你这幅没半点人味的样子?一点都不好。   此时听闻他问,“你的剑意,是什么?”   “不告诉你。”   谢归止立即脸黑了。   我道:“除非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怀冰爹娘可有遗言?”   他听到我直呼师尊大名,一时间没对上号,然后周身冒出森寒剑气,是个发怒的样子,转瞬又微微蹙眉,似在迷惑自己的心湖为何会起波澜。   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泠冽,“师兄已知难以幸免,只嘱托我看在昔年半师之谊,尽量保全他幼子一命,若不能,给个好死。我答应了。”   他敛了敛眸,“我问师兄,会不会恨我。师兄回答,人怎么会恨一把剑。”   谢归止静静伫立着,白衣扶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万载雪山般荒寒,手背却因用力而凸起青筋。   我道:“若你真是一把剑,根本不会在乎他会不会恨你,也不会一想起他的回答就那么难受。”   他蓦然看向我,眼中似有狂风呼啸,面容苍白。我第一次发觉,他漆黑的眼眸是如此懵懂,宛如迷路的孩童。   我洒然一笑,“师伯,看剑!”   我凝神出剑。天地先是为之一暗,彷佛所有的光被吞噬入黑洞中,以至于四周变得极为严寒。紧接着一团光球从我手中腾起,刺破万古长夜,强盛无匹。它照亮之处,连阴影都荡然无存,所有事物褪去了色彩和形状,徒留下永恒之白中的线条。   它飞快上升至天穹,占据了太阳所在的位置,一鼓一鼓地剧烈博动,恰如一颗巨大心脏。每个修真者的头顶都冒出一根闪亮蛛丝,在空中缠结成一张漂浮的血网,不可抗拒地向那“心脏”飞快汇流,令它迅速壮大。   谢归止怔怔望向那颗“天心”,就连他的头顶也氤氲着一团白气,并且格外粗壮,“这是你的法相?”   以物观想,问心入道,化神期以上尊者便能生出“法相”,如师尊之沧海游龙,谢师伯之壁立千仞。   我摇头:“这恶意玩意不是我的道心。”   这是寄生在我身上,属于神子的补天命运。   “不好!”沈师姑大喝一声,“那些魔气也动了!”   长卷上,原先四处流散的黑气迅速缠结,如百川汇成江河,再拔地而起,乌压压遮天。十洲的魔气便似十根锁链,冲那轮光球激射而去。   来得正好!   我是地球意志最渴望清除的“病毒”,一旦检测到手持光剑又展露出“法相”的我,这些魔气便不会再四处搜检、肆虐人间,而是直冲我这个元凶而来。   这还是我受魅灵发情时引动灵气的启发。   其实我大可以躲在师门背后,任由人劫席卷。一旦道门意识到我的重要性,倾其所有也会护着我。但这样子战争将旷日持久,无数生灵因此死去。   所以我决定自投罗网。   “师伯,我真是受够了,每回都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剑血流成河,浑将众生视为蝼蚁,毫无怜悯之心。还有那等下凡历劫的,不惜将整个天下卷入战火,然后各自证道归位,位列功德榜,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这些年我常想,要把人命当人命。”   我有些羞赧地顿了顿。比之玄嚣之天地同悲,晏怀冰之只争朝夕,谢归止之千山暮雪,我的剑意大约是“把人当人”,太过白话了些。   本该由师尊为我取名……想到他,忽然想起他曾说过,婆娑界又名有情世间,一切众生因有情而执妄有无,又因有情而同体共生。   我历百年修行,数入红尘证因果,曾做过执掌天下的王侯,亦曾做过布衣闾巷之侠,再至今日与师尊定情,情之所钟,剑意始成。   我冲谢师伯笑了笑,转身御剑而去,向极南之地的归墟海而去,那里万里无人烟,最适合我施展手脚。我的血渐渐加热,管他神鬼妖仙,还是长着一万只眼睛的恶心天尊,只管来便是。   虚空之上,遥遥传来一个青年的清朗声音。   “师伯,我想好了,我的剑意是——”   “有情众生!” 第十五章 此城中可有义人?   我御剑不知几千里,别了满目山河,渺层云,赴沧海,身似天地一孤鸿,心中却有千千结。   漫想起,尚不会御剑时,他曾携我至云端,指点江山形胜。我随口提及自己从未见过彩虹,他便令一溪之水倒流回天上,在日光中化作虹霓。   如此风流情致,只为博我一笑。偏有一尾被卷上天的鲫鱼冲我面门射来,又被他一袖挥出十万八千里。   他打飞鲫鱼后,神色仍然隐隐不快。   他向来心思缜密,最讨厌计划之外的事。   思及他那些只在我面前展露的小脾气,我忍不住微笑,又很快淡去。   魔气越来越近,从一线锁链变作翻涌着的铁壁,过处拉朽摧枯,吞没一切。好在这股狂暴之力被我引到海上,才不至于尸横遍野。   风怒雨急,巨浪扑面而来,电尾烧着黑云,大海亦将沸腾,天地昏黑如子夜,唯有我头顶的那颗心依旧闪亮,如能光耀万古。   回头一看,无尽黑暗中,数群剑光正向我靠拢,恰似流星赶月。   天下十洲的道门、魔宗和大妖们皆被惊动,但凡稍通望气的,此时都已看出我乃万物变数,故而派出高手围追堵截。   妖兽们咆哮如雷,鳞爪飞扬。各色法宝遮天蔽日,光彩变幻。化神期尊者放出诸多法相,漫天花雨彩帛,骷髅黑云滚涌,千门嵯峨,万面擂鼓。   更有那等法天象地的神通,变化成青面獠牙的巨大天将,举着神兵,头如泰山,腰如峻岭,一步便跨出百里,脚下掀起惊涛骇浪。   那淫书曾写师尊发情后逃命,屁股后头缀着一群狂蜂浪蝶。我读时只觉无稽,如今轮到自己做了这头天下共逐之的鹿,方觉何等头大。   然而几路人马交汇时却未壮大,反而纷纷陨落。原来正邪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一照面竟先自相残杀起来。   我受够了这闹剧,懒得再理睬,正欲转过身去,忽觉一股熟悉的剑气破空而至,森寒透骨,孤高绝世。我心头凛然,不自觉屏住呼吸,正待全力招架,不料那剑势竟是一转,回手横扫千军。   这一剑拍起万丈狂澜,疑将沧海尽成空。先前种种花雨骷髅、法宝灵兽、天兵天将……只一个浪头,都被淘得粉碎。   剑尊谢归止出手了。   人间至强之剑,名不虚传。   真正让我震动的是,他的剑意变了。   剑道本就是修本心,小辈情思活泛,失个恋都能把心碎得稀巴烂,发生变化并非罕事;但如谢归止这等境界的宗师,其剑意乃是毕生精诚所至,千年砥砺,道心弥坚,不可摇撼,剑即我,我即剑,除非将自我存在意志彻底敲碎,剑意才能大破大立,整个过程自是凶险万分。   谢师伯先前的法相是座壁立千仞的雪山,恰如一把刺向苍穹的长剑,直指大道,目下无尘;如今剑术大成,但见一轮明月孤悬于中天,看似变得更加不近人情,然而清晖流照千家万户,人行月亦相随,一切水皆能映月,此物岂非最关情?   苍生既迎来浩劫,合该英雄拔剑而起。我心潮澎湃,恨不能与他联手御敌,却知他这是在为我断后,而我所能做的,唯有运身法如疾电,尽快将祸水引离人间。   复行几千里,穿过闪着电光的混沌云墙,眼前倏然放晴,无风也无浪,天边晚霞轻浅。原来我已出了扶风海,到达元洲。   元洲南北走向,百姓大多定居于沿海,民间商贸繁荣。时已黄昏,万家灯火通亮,城郭璀璨,如繁星抛向大地,而那孤零零的几粒,是舟楫赶在暴风雨来临前入港。   此情此景如此温馨,我却不免想起那个扬言“我拿魅灵当炉鼎,是替它积累功德”的元洲道修,无怪乎他会用那么司空见惯的语气,元洲贩奴业发达,普天下十有八九的魅灵在元洲被经手转卖。除却魅灵,妇孺亦不能幸免。   元洲的浮华之下,涌动着无数暗影,虽则如此,大凡城中有一个义人,便不该枉死。我御剑向东急掠,远离沿岸城镇,遁入缗海深处。这么一绕路,终被团团围住,布下杀阵。   可笑这伙人恰是元洲本地的高手,占了要道地利,守株待兔许久。   “你们莫非以为,我头顶这个,是什么宝贝么?”我勾起嘴角,打落刀枪剑戟,一剑扫开九天玄女的珠帘,踢碎五斗星君的琉璃塔,挥袖荡平幽冥教主的万千阴魂,回头一扬眉便将虾兵蟹将吓得四散。   正逐个击破,灵力忽地滞涩,蹙眉抬眼,见眼前金光万丈,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低低梵唱,“不去不来、非垢非净、不生不灭……”   大乘光寺的方丈,摩诃。   此人慈悲为怀,从不与人斗法,故而声名不显,师尊私底下却道,若论难缠程度,摩诃方丈排得上当世第一。他的法相名为“须弥芥子”,能自辟一方小天地,一旦被吸入,绝难逃出。   他见我看来,并不动干戈,反而深深一礼,谦卑道:“九歌统领大司命,参见神子殿下。”   我面不改色道:“来得正好。我遵天尊御旨,前往归墟行事。尔等当为我护法,你留守此地,阻拦各方势力,莫要放过一人。”   他微微一笑,“神子千金之躯,岂可孤身犯险,当由老衲护送。”   ……我这神子当得果然窝囊,手下根本不听使唤。他话音未落,我已倏然撤剑,任凭自己从万丈云霄急坠。   师尊曾交代,如遇见摩诃,切勿与之缠斗,应先寻一藏身之所,再行袭杀。   可长空万里,又能躲到哪里去?   当然是海里。   与此同时,摩诃猛地双手合十,僧袍鼓荡,须眉倒竖,大喝一声,“咄!”   金钵当头罩来。   那金钵离我越近,越大得不可思议,到最后几如整面天空覆压。   我心念电转,思量道:若被一钵兜走,怕是要被做成打开天门的钥匙,贻害无穷;若在此时此地引爆那颗“心”,整个元洲都将被夷平,亿万生灵灰飞烟灭。   又来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我偏要再争一争。   剑光如匹练般腾起,击向金钵。   铛!   千钟万磬齐鸣,震耳欲聋,四海波荡。   老僧慈爱道:“此乃金刚不坏之身,坚固超于三界,神子莫再执迷不悟,你生来为救众生出苦海,岂可耽于一时之妄执。”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我方才以剑击磬,并非指望能捣毁它,而是借倒冲之势提速。耳畔浪声轰鸣,我甚至已隐隐闻见海水的腥气,快要到了!   金钵沾到我飞旋的袖角。   千钧一发之际,悠长的凤鸣响彻天地,宛如远古神衹的吟唱,圣洁而威严,细听,仿佛是……   “娘——娘——娘——————————!”   一颗拖着绚烂尾羽的火流星从天边呼啸划过,转眼即至眼前,如一团喷涌烈焰,照得四野俱红。   它飞得竟比声音还要快。我听到它的第一声娘时,已被它接住,一头栽进蓬松羽毛里。等我从它背上坐起身,人已在八百里开外,什么金钵,什么和尚,俱都没影了,无数云团被一霎穿透,拖曳出长长的尾迹。   相传凤凰是天底下飞得最快的鸟儿,扶摇万里,振北图南。之所以只是“相传”,是因为凤凰生性傲烈,宁死也不当坐骑,没人说得清凤凰究竟能飞多快,遑论神话里一日翱翔八极的凤帝。   可这华美庄严的巡天神鸟,怎么会是我圆滚滚的秃毛小鸡仔?   我立即想起师尊曾有个奇妙的猜想,凤凰所谓的涅槃,是飞得比光还要快时,穿越了过去未来。这也解释了为何凤凰可以短暂借用自己未来的形貌与力量,之后却又不得不变回一颗蛋,慢吞吞重新长大。   果果,我的好大儿,走地鸡似的成天晃悠,被五条狗咬秃了毛,却在察觉我有难后,十万火急地长大,哪怕举世皆敌,亦无惧赶来。   我俯下身,抱住它的脖颈,狂风迎面而来。它快乐地抖擞羽毛,发出一串叽叽声,“娘,你要是冷了,就躲到我的羽下,我的毛毛很厚!”   我盯着它凌风傲立的火红冠羽,轻笑道:“毛都长齐了。”   “叽叽叽?”   “威风极了。”   它的声音又变小了:“娘,你说不能冲人乱喷火,但我实在看那老秃驴不爽,就给了他一口。”   “斗法时双方皆是搏命,自然不可有一丝迟疑;若在平日,还当遵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实在想喷的话,问过你爹。”   为人父母,总会啰嗦些的,分别在即,更有交代不完的遗言,怕它学坏,也怕它被欺负。   我一句一句叮嘱,它静静地听。   我们穿越雨云漩涡,飞过冰冷群星,不过两个时辰,便到达了归墟。   归墟海位于南极,相传是天汉百川涌集之处。此地虽无陆地,但冰川林立。浮动的冰山缓缓碰撞,暴雪泻入深不见底的纯黑海面。   我一跃而下,它亦伏低身子,大脑袋搭在冰面上,乌溜溜的眼睛注视着我,深邃平静,极具神性。   “快回连璧峰吧。”我道,“你到他身边,我才放心。”   真怕它在半路上就变成一颗蛋,被坏人捡去做蛋花汤。   它终于绷不住了,嘎地放声大哭,“娘不要丢下我……”   我抬手摸摸它的头毛,“我若不死,必定来归。我若转世,你爹定来寻我,到时我与你一同长大,你做哥哥,不要欺负我。”   它一个哭嗝卡住,眨了眨眼,然后拼命点头,眼里甚而浮现出期待。   小孩就是好哄。   我久久注视着那道流火消失在天际,心想令它坚信不疑的,或许是那句“你爹定来寻我”。   我转过身,收敛笑意,淡淡道:“几日不见,前辈风采更盛。”   极地的星空格外灿烂,倒映在镜面般的冰原上,分不清边界。   一人玄衣高冠,负手而立,以剑意镇压风雪,玄色广袖纹丝不动,仿佛天地皆为他臣服,而他就这么在世界的尽头屹立了千万年,化为一座苍凉肃穆的道标。   圣人玄嚣。 第十六章 决战狂攻之巅   在此地见到他,我并不吃惊。他是天底下除了师尊以外,最清楚我身具何等威能之人。我若不想累及苍生,天大地大,也只这一个去处。   我方要开口问他意欲何为,却被天边奇观所吸引,一时忘言。幽绿流光如一重重帷幕,在夜空中随着无声的旋律舒卷起伏,静若萤光,动若流水。   这便是书中所言的极光了罢,真是动人心魄。   相传极光是宇宙狂流被牵引到两极后,不断轰击天外屏障所致。这场战争已经燃烧了五十亿年,并且永世无终期。   如此想来,南极归墟海一直是地球选定的战场,我没来错地方。   “你见过流星么?”玄嚣亦仰起头,面庞被照亮,双眸淬亮,声音听不出悲喜。   “见过。”   “那你便知何为渡劫了,渡劫本该穿过那层天外屏障。群星坠落时如何燃烧,我们飞升时便如何燃烧,以肉体凡躯举行上虚,飞渡万丈雷霆火海,终能遨游宇宙之大。”   我一边思索,一边盯着他的侧颜。尚在人间时,我曾见过许多他的神像,尽是低眉敛目的姿态,并非为了表现谦恭,而是因为金身已被塑造得极为宏大,故能俯瞰芸芸众生的悲喜。   然而遂古之初,第一个开启灵智的先民,应当也是如今这般仰望着星空,满怀敬畏,心中渐渐浮起疑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太初有道,是谁传之?   “前辈飞过,感觉如何?”我问他。   飞升向来有去无回,头一回遇到亲历者,很难不好奇。   他低笑,“没什么感觉。”   “……”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彷佛压抑着极深的痛苦,“因为人族所习的道法,一开始便错了。那个人……那个外神,被地球屏障拦住,徘徊于天外,真身无法降临,遂赐下所谓的道法,乃是将人体当作炉鼎,摄取天地灵气,待我辈自行炼成,一身灵气满溢,飞升域外,便是现成的大补丹药。可笑列代先辈从不曾见过星汉何其灿烂,就被祂一口吃掉!”   人类不过是被圈禁的肉畜,而飞升则是熟了出锅。   我初闻此事,倒无何等幻灭之感,只觉得想吐。怪不得修真界如此恶心,原来大道本身便是吃人。   修真者吃魅灵,魔修吃道修,天上那个怪物吃掉在场所有人。   人人都笑炉鼎,人人都是炉鼎。   我简直想放声大笑,边笑边吐。   如果我真的吐了,大概也会吐出一地白骨。   笑够了吐够了,又振作起来,冷定道:“虎狼当道,不可不除。”   恐惧来自未知,洞悉天尊的意图后,我的惧意反而顿消,因我早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厮杀惯了,如今只将祂看作另一个更凶残的敌人,分析是否可以胜之。   玄嚣叹道:“根本打不过。”   “有多强?”   他抿了抿唇,“祂的战力虽不比地球意志,也当以星球计算。”   我闻言只觉三分震撼七分茫然。   人无法想象没见过的东西。纵使蜉蝣有勇气撼树,却不知那树究竟有多大,因它目之所及,不过一叶。   “你与祂交手过?当时是何情形?”我问道,不气馁。   玄嚣道:“三千年前祂曾授我玄云剑,玄云有移山倒海之威,我以此封锁魔界。后来飞升时,我又持此剑与他相斗,却不能伤祂分毫。我当时已心存死志,奋身撞向天柱,毁了那扇门,因之魂飞魄散。   我问:“你接下来待如何?”   “杀不死祂,唯有继续封锁天门。即便今日能除掉你,来日祂也会重启第二个第三个神子。我成立封天,就是为了星火相传,在无穷尽的未来,一次次阻拦祂。”   我断然道:“此法不可。外神盘踞于天外,永远断了人族登天的可能,我等闭关自守,楚囚相对,虽千万年亦无存进,待死而已。而且每逢神子降临,大地魔气便会暴起,试图清除异端,引发一次次杀劫,岂可反复为之!”   他反问我:“你待如何?”   我道:“人生孰无死,死亦当死得其所。愿借天柱勾连之机,登天弑神。”   他深深打量我,似笑非笑,“少年人历事少,口气真是狂妄。可你赌得起,我赌不起。当下最保险的法子,还是将你就地诛杀,魔气自会平息,至少能再保千年太平。”   “如此也好。”我抬起手,流光在我手中凝绕成剑,“你我是该做过一场。你要是连我都打不过,谈何阻拦之后的神子。不过我若是赢了,前辈当助我登上天柱,与天尊决一死战。”   他闻言大笑,连说几声好,袍袖一振,剑光冲天,慷慨道:“来!”   “诶我操!”   一团东西骂骂咧咧地从他袖子里滚了出来。   是我那便宜小师弟李平生。   极地酷寒,他方才筑基,无法调用灵气护体,一直蜷在玄嚣袖底,约莫是打了个盹,久不出声,连玄嚣都忘了自己还夹带了这么个小东西。   他刚被甩出来,又哆哆嗦嗦爬回了窝,只探出一颗脑袋。   “呦!裴师兄!”他打招呼,语调活泼。   我冲玄嚣扬了扬下巴,“带他来干嘛。”   送死么?   李平生的表情立即扭曲了,怨毒咒骂,“操,操……”然后忍无可忍地咆哮,“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看不起我……你总是这样,看不起人……我才是主角,我才是主角!!!你听到没!”   我对玄嚣道:“扔远点。”   别碍着我们打架。   李平生彻底疯狂,笑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桀桀桀桀桀,裴决,那域外天魔哄骗你是救世主,你还真当自己是了?整天一副屌炸天的样子,其实就是个连反派都算不上的作死小配角,被哄着给老子开完门就挂了。”   是么。   都是只活了一章的龙套,这戏份似乎比暴奸师尊的孽徒要强点。   他亢奋道:“反正你必死无疑,跟你剧透也无妨。就连那天魔也不过一个小怪,占着十几个星球熔炉,龟缩于低维宇宙边缘。可是除了此方世界以外,更有十维空间,亿万星际文明,强者如恒河沙数。你闯出去,给他们连塞牙缝都不够,难道还能一一杀尽不成。”   “生而为人,岂可曳尾于烂泥中?开天证地,由我而始,此后前仆后继,必有功成之日。”   他悲愤道:“他妈的这台词好装逼!是全书金句吧!应该由我来说才对!我才是被选中的主角……先有神帝后有天,是我缔造万物,一剑令大道磨灭,挥手爆破宇宙……”   病情似乎越发严重了。   我打断他的胡话,“你可听过一本名为《邪皇之纵横异界》的书?”   “我才是主……没。”   “……《清冷师尊雌堕记》?”   他狐疑道:“这都什么鬼?没听过。我穿的那本书叫《诸天神帝》。”   未解之谜实在太多了……我唯一确定的是,李平生就是个被命运玩弄于鼓掌的蠢货,我一剑将他抽飞,纵身与玄嚣战成一团。   剑光甫一交击,二人立足的冰面吃不住力,轰然崩裂,泼银似的巨浪涌卷,繁星为之夺明,四海为之摇颤。   我心思沉凝,斜出一剑,连平数座雪山。暴雪将玄嚣淹没其中,转瞬又从中炸开,他提身跃出,还未站稳便横剑于顶,正挡住我居高而下疾射的身影。   我踩在他的剑脊上,足尖连点,欺近身前,向他额角踢去,眼看要被扣住脚踝,又旋腰平扫。他矮身避过的同时,袖中手腕一转,冲我的腹心捅来。我矫然翻折,往后急飙。   二人乍合即分,白衣并玄袍纷卷,迅若惊鸿。乱雪飞琼之间,一点剑光如冷电,任我闪转腾挪,依旧紧随而至,绵绵不绝。   这人,很擅长打架嘛。   会用剑和会打架是两码事,打架讲究的是缠斗过程中的应变,像谢师伯那样总是一剑横扫千军、山呼海啸碾压敌人的类型,估计不太会打架。   师尊倒是特别会打架,走以快打快的路子,迅捷精妙,心思狠绝,和他动手时不可有半点分神,否则下一刻就会被剑抵住咽喉,听到他笑眯眯宣布:“又死了。”   被师尊操练了一百年,我才追得上玄嚣层出不穷的变招,且能看出他使的并非贵人们的剑艺,而是真正的杀人手段,说不上多么优雅,却行之有效。   “不是你说要打么,怎么只会逃命啊?”他懒懒问道,剑势却疾索如风,死咬不放。   我没空作答,一面御剑急驰,一面噼里啪啦扔出罩、符、塔、阵……皆是师尊赐下的护身法宝,个个价值连城,虽然奈何不了大乘期尊者,却也令他不得不分出心神应付。   玄嚣歪头避开一口大铁锅,目光越发森冷,显是不胜其烦,玄袍忽然翻涌如一团黑雾,从中钻出许多狂舞的触手,七手八脚甩开我乱丢的法器,又冲我疾射而来。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每根触手的尖端不断分化出更细小的触手,一蓬蓬炸开,密密麻麻扭动。   他这是入魔了?还是说随着力量增强,所有修真者最后都会变成这样的怪物?   我无暇细思,继续飞天遁地。   又追了一会,玄嚣忽觉不妥地“嗯?”了声,剑风一滞。我抓紧时机,一蹬冰壁,返身回冲。玄云堪堪贴着我的面颊划过,我不闪不避,直指他的咽喉,倾尽全力地刺出一剑。   我方才并非一味逃窜,而是将手中的光束凝成无形弦丝,沿途布洒下天罗地网,待玄嚣追来,果然被暂时困住。   这些弦丝远瞧如流光、如雨丝,晶亮剔透,充满圣洁之感,细看却是一根根中空的血管,正一鼓一鼓地榨取灵力和血肉。   说不清谁的招式更恶心。   剑气已逼近他眉心,玄嚣被裹在茧中,动弹不得,瞳孔骤缩,千万触手如蛇群缠绕成团,化成一条吞天噬地的巨龙,破茧而出。   “奇技淫巧,不堪一击。”玄嚣低笑,一剑横出,那筋络外凸的血龙张开两排利齿,咆哮着向我冲来。   我就势猱身而上,剑尖如一点寒星,正欲刺它双眼,已被一尾拍飞,重重撞塌了数面雪崖,才卸掉余劲,跌落在地。   玄嚣悬停于空中,袍袖翻飞,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恍若天神。“你就这么点能耐么?”他的声音隆隆,每个字的灵压都重如千钧,逼得我气海震荡,闷哼一声,呛出鲜血。   我不爱做口舌之争,手中流光大盛,冲天而起,“再来!”   两剑清脆交击,剑光好似水银泼地,近身厮杀之下,我很快血流如注,无数伤口绽裂,依然一往无前,心中全无畏惧。   “还打么?”他定定看着我,并无半点得色,“你若现在认输,我能留你个全尸,交与晏怀冰。”   “再来……”   他缓缓自语道:“这次我不会再留情。”   “天地同悲”的剑意灌注,此虽一剑,却如万乘惊雷暴起,直接搅碎了我头顶那颗“心”,冲击波极速向外扩散,先是传来足以刺破耳膜的尖鸣,彷佛空气被压缩成一片薄薄的钹,随后这声音也被挤走了,无尽真空中,唯有来自天尊的异种能量与环伺逼近的地球魔气对撞,在千万道电光中两两湮灭。   而处在风暴眼的我,早已爆成一团血雾,瞬间受尽千刀万剐,神魂肉身俱裂,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好痛。   虽然他这么一股脑把我炸了,能够最大限度释放能量,继而全歼魔气,和我的自爆计划不谋而合,甚至效果更好,但真的痛死了。   我再无力支撑,破破烂烂的身体如断线风筝,自空中坠落。   天风枯桑,上下一白,一只虚幻的手试着托起我。然后是更多的手,或老或少,或小或大。这些手是如此无力,但当所有人汇聚在一起时,便如羽毛集成了翅膀,一次次振翼,风尘翕张,终于止住我的坠势。   我仰望着露出不可置信神情的玄嚣,血淋淋地笑了,疲惫道:“这下子……就都……还回去了。”   我不做修道者了。   割肉剃骨,金丹破碎,灵根湮灭,终于去除了所有天尊给予的力量。   师尊曾问我:“若是不能修道,该当如何?”   我回答:“我还有剑。”   当年说这话时,全凭一腔意气。但在得知修道修的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后,就隐有猜测,道法和剑意其实是两种东西,道法只教人吸收提炼灵气,把人当作容器。可若只是容器,为何因果相报,为何魂魄转世,又为何心魔丛生?   我亦说不清答案,却笼统地感到,剑意由人的本心生发,说是灵魂也好,说是精神力也罢,是借由天尊的功法开辟气海后,人自己摸索出来的对灵气的运用方式。   这就是人,天覆吾,地载吾,生而无意,稗草一般,但千万人之心,便有千万种探索世界的可能。师尊所谓的“保持人性才是对抗祂的关键”或许也能这么解——进化是需要变数的。   不知不觉间,人早已创造了自己的道。   我的剑意是有情众生。当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修道者,才真正与数以亿计的凡人融为一体,发挥出剑意的最大威力。   我轻声道:“再来。”   这一瞬间,天地翻转,沧海横流,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亮,就连先前那颗“心”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了。 第十七章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漫天尘埃落定。   玄嚣仰躺在冰面上,衣衫尽碎,狼狈已极,枕着手臂仰望星空的姿势却说不出的悠然。   “你这剑意集合众生之力,虽都是力量微末的凡人,然则众志成城,未尝不可与祂一战。”   一团幽光自他指尖凝聚,起先渺渺上升如一缕青烟,然后越来越宽广,宛若银河倒流,而他整个人则渐渐变得虚幻透明。   “你要死了?”我问。   他淡淡道:“我早就死了,不过是凭着一点执念才凝聚起神魂。今日见你能守住人间,当能瞑目了。”   我晃了晃。方才那场决斗我虽然得胜,却比他还要惨烈,活生生碎金丹拔灵根,四肢百骸伤可见骨,早已成了个血人,硬撑着才没倒下。   转念一想,此人身死魂散,仍苟延了三千年,实在担得起“圣人”二字。我深受感动,张口只得干巴巴的一句:“好走。”   “不急,等天柱现世,我还能送你一程,到时还指不定谁先死。”   “谢了。”   刺啦一声,李平生撕下袖子,小意殷勤道:“师兄,要不要先止血啊?看得我好心痛~”   我吐出一口气,“……你回来干嘛?”   我方才拍飞他时用的是剑鞘,还顺手洒了把取暖符,免得他半路上被冻死。他但凡有点眼力神,早该趁机脱身。   先前我甚是忌惮他,如今瞧他不过是个贪玩劣童,虽则总是口出狂言,却未切实害过人,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再想起他平日里拉着我说笑,一声声唤“裴师兄救我”,到底不忍。   李平生哀恸道:“修真一途何其险恶,小弟得以苟全性命,全赖圣人悉心提点,又得裴师兄出手援护。我小李虽不才,绝非忘恩负义之徒,愿为两位恩人收尸服丧。”   玄嚣哈哈一笑,“我看你是等着我这个老东西爆金币吧?也罢,玄云便与了你,此剑灵识已开,你若遇险,它自会出鞘相护,胜过你那三脚猫功夫百倍。只你平日里亦当谨言慎行,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再惦记那些有的没的。另外我栖身的那管玉箫虽有些年头,到底是个凡品,值不了多少钱,你如果当真上心,便为它找个通晓音律的新主人吧。”   李平生连连应下。   我道:“我方才一路洒了许多法宝,你爱捡便捡。只这一物——”   我用指尖摩挲了一下,掏出来丢给李平生,“这枚剑坠可做信物,请你转告我师尊,裴决已死得渣都不剩,不用再找,也不要再等。”   没见到玄嚣前,我只当大敌是那肆虐人间的魔气,我拼死自爆,魂魄仍有一线机会重入轮回;如今既已决定登天弑神,连战场都不再是地球,隔绝一切因果,自是两处茫茫寻不见。   “不打算给姓晏的留个念想么?”玄嚣饶有兴味道。   “长痛不如短痛。”   难过是一时的,总好过一直不肯死心,寻寻觅觅乍喜乍悲,余生都荒度了。   玄嚣偏头望向我,眼中浮现丝丝怜惜。我本已有些神志模糊,对上他的视线,后颈发毛,一下清醒了。我应当并未露出厌烦之色,他却特意解释道:“九天之上的那个,用的皮相与你一样。”   怪不得,他的口味便是再重,也不至于爱上一堆眼珠子。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什么?”   “你的情貌绝类天尊的上一个分身。想来随着你的境界提升,祂的意志也迟早会在你身上觉醒,将你的本心彻底吞噬。”   念及先前做过的那些梦,确实是那怪物的视角。飘流于荒凉冰冷的太空,岁月无止无境。经过无数尘埃和垂死的星星,终于找到一颗能量丰沛的行星,却被星球本源意识阻拦,只得通过修真者来中转灵能。   原来那些被我吞掉的倒飞流星,都是过往飞升的大能……我重重晃了晃脑袋,那不是我!   “这就分不清了?”玄嚣笑得有些凄凉,“你可知我亲眼见他化鬼的感受……”   玄嚣的声音越来越轻弱,断断续续,有些发颤,“你大概觉得我发了疯才会对他动心,可他从前也像你一样,后来才……天尊是没安好心……可纵然没了祂,人生下来也是受苦,天不仁……地不均……我其实不单单是为了他……人太弱小了,渴求力量没有错……”   “我懂。”   他指尖的灵焰突然暴涨,如火树银花,喷薄而出,点燃了整面星空,一根恢弘无比的光柱在我头顶升起,中通外直,如一条纵贯天地的隧道。   我方步入天柱,便被一股大力发射升空。匆匆回头一瞥,他已消散了,净洁雪上卧着一管玉箫,箫穗早已褪色。   这玉箫想来是他口中故人的遗物。   玄嚣虽不曾细说二人的爱恨情仇,然而普天下皆知他曾三易剑意,初时慷慨磊落,天下风云出我辈;后来心念一人,已是半缘修道半缘君;终至爱恨两难,天公不语对枯棋。   四周光怪陆离,如泡影如电光,虚幻地流逝着,虽千万年也不过是一弹指,时间空间的概念在这里皆不复存在。   按玄嚣的说法,天柱断裂后,两界之间便出现一条裂缝,汹涌着时空乱流,我须得格外小心,防止被卷入其中。   “师尊?”   急逝的飞光中,我陡然瞧见他的身影,心脏都骤停了一瞬。下一刻无数个他便向我扑来,长发飘举,青衫如流云,笑意深幽。   是心魔么?我已握紧剑柄,随时准备挥出,然而那些幻影还未触及我,便又散作一缕残烟,此起彼伏,翻滚不休,仿若冥河里不得解脱的怨魂。   一枚翻转着的铜币从我眼角闪过,我心下一沉,果然见到瘦骨嶙峋、唯独小腹高隆如球的他。那是《清冷师尊雌堕记》的结局,他被废去灵根,弃置露天妓寮,三枚铜币便能随意使用。   下一刻,他又被一团水流簇拥而起,青衣玉冠,风华还似初见,微微笑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确实只有利用,今日死于你手,自无怨悔。”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越来越多的他出现在我眼前,还是个稚子的他追着我,脚步蹒跚,竟喊我师尊;一头短发的他,与我并排坐在奇怪的铁皮盒子里,侧头亲了我一口……一幕幕,一出出,彷佛走马灯,亦如隔世的梦,似他又非他,与我有关又无关,模糊地流转过。   “裴决,听得见我说话么?”我忽然听到他问,   “嗯。”我习惯性地答了声,方才愕然抬头,就见这回的他穿着一身开襟白衣,手插在兜里,长发低束,鼻梁上架着副镜片,神色沉静而专注。他的四周布满奇怪的画屏,发着幽幽蓝光,诡异符号如暴雨倾泻。   尽管我应了他,他却彷佛根本听不到,继续不急不缓道,“公历三万五千三百六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分,尝试第2365次信号连结。”   “现在是外神突破屏障、降临地球第三年。反物质武器、超级英雄、魔法阵、修真法器……我们用尽了一切办法,仍然无法打败祂,人类节节败退,少量幸存者藏身于地下基地,仍在进行殊死抗争。”   我闻言恻然,却并未出乎意料。那东西但凡悬于头顶一日,必成大害,果然不可不诛。   “被称为空想历史学家的我,或许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他含笑看向我,像隔着一口井,水面泛起涟漪,令彼此的神情模糊,“在回溯过去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两件有趣的事。”   即便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心中仍感到一丝亲切:这是师尊一贯的讲学方式,先卖个关子,引我好奇。   “其一,天魔对人类历史的介入悠久而深远,上古修真文明被祂从源头上污染,甚至几位救世主——包括你,都是祂的化身,只为达成祂榨取灵气的目的。两万年来,随着修真者不断携灵气飞升,祂与地球的力量此消彼长,终于突破大气屏障,真身入侵。”   “其二,我发觉自己是个死人,而且是个死了无数次的死人,或许连人都称不上,更接近基因克隆的产物。我是魅灵,世界上最后一个魅灵,地球意志的执行者。”   “古往今来,魅灵都擅长幻术。在这个灵气紊乱的末世,我的能力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可以混淆真实与虚幻,通过颠覆过去的方式改写未来,从神话倒推传说,从传说倒推历史,从历史倒推现在。”   “我一次次试图从枝枝蔓蔓的上古神话中,找出天尊的化身,要么杀死他,要么与他交合,令他身染魔气,再也无法开天,从而改写人类的历史。”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还是不行。即便封锁天门,那个外神仍能从其他星球获得供给,逐渐强大起来,直至突破地球屏障。哪怕再拖上三千年,人类的科技文明水平也无法与祂抗衡。”   他伸出一根手指,“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们目前找到的唯一机会,就是由此时此刻的你杀死那个实力尚未达到巅峰的外神。为此我们拆分出许多个节点,借由文字的形式,不断干预过去。现存所有文本都是我们的素材,无论是研究史料还是小说同人,哪怕是最荒诞不经、最粗制滥造的故事,都自成一个小时空,孕育着某种可能性。”   他微微一笑,“一旦找到那个战胜魔王的Happy Ending,我会竭力将它替换为当前时间线上的真实,尽管这意味着我再也不会遇见你,但所有人都会得救,就够了。”   幻象如金色流沙般消散,四周变得漆黑一团,我抬手摸了摸心口,想要抓住什么,复又恶狠狠地抬头,不远处有一颗不断放大的星星,晕开朦胧的淡红光彩。   我已穿过时空乱流,即将正面迎战那被称为天尊的外神。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拳拳到肉的打斗,而是更单纯的、力与力的碰撞。   出剑时,我的心脏跳得很缓慢,手心微微发汗,说不紧张是假的。只此一剑,蝴蝶将掀动整个人类历史的沧海。   无数只眼睛向我望来,猩红的眼球,蛙卵似的一点瞳仁,倒映着我的身影,循环往复,扭曲畸变,彷佛最怪诞恐怖的梦境。   “破!”   逆着星尘风暴,剑身喷涌出的能量如金红焰流,将我彻底包裹,我奋身一跃,直接没入那片蠕蠕起伏的肉海中。   滋滋滋——千万剑光缭绕着电弧,一碰到肉块顿时冒起黑烟,很快翻滚成火海,在星座的端沿燃烧,焦糊的肉块不再相连,如巨山滚落深渊。   有用!   心中方才浮出一丝喜悦,又头痛欲裂,七窍喷血。一旦靠近祂,天魔的意志便加速在我体内觉醒,黑暗流质涌入大脑,挤掉了情感和记忆,我的存在本身随之迅速消退,方才凌厉的剑意无以为继。   众生是什么?与我又何干?   握着剑的手缓缓松开,沉坠入尸山肉海中……   随着“我”的消散,万念渐渐归于沉寂,死前只余一丝遗憾:百年光阴似水,因为与你共度,还是觉得太短了些。   有遗憾、有不舍,便生出渴望,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凭借对他的思念,我再次找回了自我,彷佛重新诞生了一回,我缓缓睁开眼,众生依旧如天边的淡影,独他似一缕千里迢遥的春风,落入我怀中。   他拢住我的手,助我重新拿稳了剑。他的掌心指尖有层薄茧,触感是那么真切。   ……是真的!   他轻轻喘息着, “还好赶上了。”   “你怎么会来?”我凝眸望向他的侧颜,仍有些恍惚。他被我在心口钉了锁魂钉,除非冲破大乘境才能动弹。而大乘境破境,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怎么会……   “你忘了我的剑意是什么了么?”他的脸色苍白,却在微笑。   只争朝夕。   他这剑意,上言长相思,下言恨离别,还真是越急,威力越大。可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大决心,才会只用了一天便突破大乘?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们正在一本书里么?一切只是个故事,是关于未来的一种可能性。”   我所说的书并非《清冷师尊雌堕记》,也并非《诸天神帝》,而是此时此刻我作为主角的这篇小说。   “那么,这次我们将会有一个好结局。”他回首向我笑了笑,明眸璀璨,那么狂妄,也那么笃定,彷佛从未把天意放在眼里。   这倾世一剑,由我们共同挥出,一往无前,劈开过去、现在、未来、无穷个时空。光明流洗,时间倾泻,卷入远古洪荒,我们与这天地共同生化,一切都是广阔无边,唯有星辰静静流淌。我们飞快衰老,又倒退成婴儿,活着是生,死着是活……   可我不怕,我的眼中只有他,我知晓了他的一切,也就见证了我的命运,因为我们自始自终都缠结在一起。一切法刹那灭,光阴流变不息,所有的传说,至明至暗,至高至远,都写满我与他的名字。   天魔的眼珠挨个爆裂,犹如被捏爆的葡萄,却是无声无息的,随着连锁爆炸,威力越来越强,无量数的火星连成一片,炙热而稠密,最后如一朵最恢宏的烟花般绽放,卷起闪亮星尘,片片飞扬于宇宙深处……   我睁开眼,已在冰原上,他的怀里,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好在命还在。   他有些烦恼地轻叹道:“怎么又弄成这个德性啊?”   眼前越来越黑,昏过去前,我竭力抬起头,只见天高地迥,天柱彻底消散,长夜是那么辽阔深邃,极光依旧流转不定,轻柔如纱。   从今往后、再没什么能囚困住人类了,道修可以御剑穿越万丈火海,哪怕肉身苦弱的凡人,亦能借助各种机械,遨游宇宙之大。   他落了一吻在我眉心,“好梦,徒儿。”   这人,还真是记仇。我勉强勾了勾嘴角,安心陷入沉眠,知道自己下次再醒来时,一定已在连璧峰上了,春光正好,花开满山,他就在我身边。   (完) 第十八章 春节番外 大婚   *   案上的红笺如翩翩的蝶,一群群飞过晏怀冰的眼前。他最后核对了遍名单,一挥毛笔,那些请柬便化作无数道流光,四散天涯。   至玄门、乘光寺、西陵剑宗,平山书院、醉梦山……   十洲百家千门尽皆受邀,参加我与师尊三月后的婚礼。   他放下笔,召来一缕流水洗砚,起身笑道:“可等得无聊了么?”   “你知我不会。”   他草拟名单时,我另搬了张椅子,坐在身旁相陪。并非不肯帮忙,只因他心中早有一番筹划,从容施展出来,若我硬凑上去,反倒添乱。   他揽过我的肩,俯身戳了戳我膝盖上的灰绒球,“三个月了,该断奶了。”   “噗!”果果被戳中肚皮,喷出一缕火苗,直冲他的面门而来。他轻笑一声,那火焰便凭空消失了。“它又要被你宠坏了。”   大战一结束,我便问师尊讨来凤凰蛋,哪怕重伤昏迷时,也不忘将它贴身孵化。   我怕果果不认我。   好在百日后,秃毛幼雏破壳而出,颤巍巍道:“呢呀……呢呀……娘!”   很难不宠。   第二回带崽,熟练许多,见它喝奶喝撑了,便将它放在膝盖上,用指腹轻轻揉抚小肚子,它惬意地翘起两只小爪子,圆身子随我动作而左右滚动,像只咕咕叫的猕猴桃。   为防师尊再戳它,我赶紧将它收回袖中。其实师尊待它亦极好,只是总爱捏来揉去,欺负似的宠爱。   我不给他玩鸟,他也不恼,笑了笑,“我欲诞下腹中这团肉,倒有三成是见你这般疼爱它,料想是个能做好父母的。”   “你也行。”   “若说衣食无忧、传道授业,我自然无碍。然则源源不竭的爱,实无把握。若是不爱,这么个弱小生灵,何必来世间受罪呢?”   他声音和悦,却隐有黯然之意。想来他从未有过父母,也不知该如何当父母。   我将他搂入怀中,“我陪你一起。”   他眷眷地低下头,二人相拥许久。时维盛夏,并无暑气,白云满川,风来山间,吹得窗口翠竹沙沙作响,彼此衣上光影分合。   我心里盘算着下午得去剃一轮竹子,再这么疯长下去,书房的光都要被挡尽了。思绪由此漫散,若我们都不在了,这连璧峰恐怕不出几年便要荒了,人于这天地间,实是无增无减。   “那些喜帖,可漏了你的什么朋友没。”他问。   “没了。”   我答得干脆,他微笑,“那就好。”   我知他何出此问,我的亲友实在稀少,甚至凑不够一桌。   亲友的亲,百年前已变作一抔黄土。亲友的友,够得上相熟二字的,大多是同门师兄姐妹,必来赴宴,无须再邀请;几次下山除魔,我亦与几人结下生死交情,然则事后再无联系,恐怕算不上朋友。   如此百年,显然孤僻过了头。只因我每次一了结俗务,就迫不及待御剑回山,见了他方觉安心;有时赶上他闭关也无所谓,离得近些便好受。   天下那么多人,我有他足矣。   平日里从不在意的事,这会儿又为何在意?   *   午后,我去给李平生送饭。牢饭。   法天宗有专门的刑堂,连璧峰之前并未私设地牢,为了招待他,师尊特意将酒窖改造了一下。   那日在南极归墟海上,我本已放他离去,奈何他贪心不足,忙着收敛法宝,走得慢了,碰上我师尊。   晏怀冰当时救我心切,随手把他打晕,之后拖回山,拷问出《诸天神帝》的内幕,立知那亦是一本预言未来之书,更不会轻易放过。   师尊顾念我与他的交情,把他榨干后,本欲留下一命,只用“红颜枯骨”洗去他半生前尘,自此重新做人。   不料怎么也洗不掉。   用李平生自己的话来说,“魂穿,出厂设置。”   师尊问我如何处置,我道玄嚣虽未嘱托我保他一命,但观其意思,还是盼他能活下来的,那么便……先关着吧。   李平生一见我便啼不住,“裴师兄!裴师兄!书带来了么!”   “篮子里。”   师尊处事审慎,纵知李平生修为约等于无,仍精心布置锁灵阵,既入阵中,便无法动用灵气,我只得拿一根绳子吊着饭篮,缓缓送入地牢,随着绳子摇荡,篮中碗筷叮当碰撞。   透过洞口,正见他翘首以待,双眼闪亮。拽过篮子便忙不迭翻看,“今天怎么又吃蛋炒饭啊……师兄仙品,我的存货里就数这本小叔子勾引寡嫂的最带劲……还真有箫谱!尺上尺工工四四合,什么意思啊!”   我正要开口,他又叫唤起来,“裴兄留步,小弟有一要事相告——你这婚结不得!”   “你怎知我要成亲?”   “真给我猜中了!你出了那么大的风头,以咱嫂子的……”   “不许乱叫。”   “那……姐夫?”他试探道,看我眼色,立即改口道,“以连璧真人的魄力,必然寻个由头,召集所有门派,称霸武林啊。”   呵,被他说中了。   李平生搞这种阴谋诡计,向来是可以的。   当日我登天弑神,大战虽未波及人间,但起先魔气追着我跑、事后天柱崩折等异象,皆落在天下人眼里。   若有小人使坏,大可污蔑我乃魔胎出世,魔气特来寻我认主;断灭天柱则是处心积虑毁掉世人得道成仙的机缘。   欲加之罪还患无词,更别说我本就有鬼,我曾是它化身的事一旦被捅出去,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是以师尊有言,“一来,我要为你正名。你合众生之愿力,舍身救世,消弭魔气,铲除天魔,大开天门,是玄嚣以降又一位圣人。功过是非已定,往后再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其二,我要借此立威。纵使此时人人皆视你为英雄,但你既然身具如此威能,长此以往必被视作异类,被忌惮被觊觎,沦为举世之敌。既如此,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做这天下的主宰。天尊既崩,九歌已落入我手,你我二人联手,再加个压阵的谢师兄,我倒看看谁敢不来,来了谁敢不服!”   李平生道:“师兄啊,你不觉得这波操作特别大反派么?可叹你并非恋栈权势之人,他搞这么一出,岂非将你架在火上烤?”   我道:“挑拨离间,你饭没了。”   言罢掷出一颗小石子,把那瓷碗打烂,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因听了一席屁话,心中微微懊丧。   我本来留下来,是打算教他识那箫谱的。   上回他向我讨要谱子时,曾笑嘻嘻道:“老东西说让我将那玉箫交予通音律之人,那我学一学,也够格吧!”   *   婚礼那日,天气和朗。   九洲道门,宾客数千,掌门亲至者就有近半,便是来不了的,也遣得意门生送上贺仪,做足了姿态。   来者中亦有不善的,几个大门联手,欲要讨个说法,抛却有关我的种种争议,更有传闻,天柱崩塌时,掉落一神器,被法天宗独吞。   师尊早与我知会过,这流言是他故意放出,就连今日闹事者中,亦有他的暗棋,一旦发动,也好杀鸡儆猴。   待他料理完不轨者,吉时方至。   他曾道:我虽欲借机成事,大出于天下,但你我二人大婚,终不该被宵小扫兴。   是以这时他才催动法阵,百花尽绽,风过处灼灼如焰火,复又飞袖挽住流霞,如千万匹绮罗,自九天垂挂寒云峰。天上人间,一时皆浸在红云里,再不必点灯笼。他犹嫌不够热闹,化出游龙剑意,凤箫吹动,鱼边月气,光彩流转,如梦如幻,争似仙国。   这般盛景,便是在修真界也前所未见,来观礼的小辈为之目眩神迷,直至数百年后也津津乐道于这一夜的风流;各门主事者则看出了其中蕴含的强大法术,不禁神情凝重,三三两两碰头,终于得出骇人结论——晏怀冰破境大乘,竟是剑、幻、阵三道俱成。   以一门神通晋升大乘者,当世不过寥寥数人,三艺皆通者,古今无双,独步天下。   那么与他并肩而立的我,又是何等人物?   越来越多打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变得惊疑不定,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出我的深浅。   我现在的状态很奇怪。   金丹已碎、灵根无存,与一凡人无异,可只要我想,便能毁天灭地,当真如天神一般了。   不过此时迎宾的我们,也只若寻常夫妻。   因我们住在一起,便省了纳吉亲迎等礼法,就连拜天地都私下拜过了。   凡人大礼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他淡然道:这天这地,当不起你一拜;至于高堂,你我父母俱亡,姜掌门虽为我师尊,亦是杀父弑母的仇人,我不欲拜他,却也无意令他为难,便想略过这一步,你意如何?”   我当然不介意。   他微笑道,“那么我们便互相拜一拜吧!”   话一说完,他已轻身跪下,我顿觉不妥,哪有师父拜徒弟的?也赶紧跟着对拜。说实话,在床上他没少跪,但此一时彼一时。   环佩叮当,视线相交时,见他眼含粲然笑意,我想起初见,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畔低声笑道,不要跪。   从今往后。我只拜过他,次次心甘情愿。   *   “喷火。”师尊攥着果果,像晃一个钱袋般晃了晃。   “嘎……”   果果含泪点燃了喜烛,然后被他赶出了门。   良辰美景,岂能辜负。   *   “大慈大悲真君裴决,真君大婚喜乐。”   晏怀冰饶有兴致地念出竹篮上的红纸,又去拨弄篮中的红珊瑚,他是半个魅灵,生性喜爱漂亮物什,“我怎不知你新晋了这名号?”   我无奈:“凡间渔民,不懂这些,胡乱叫的。”   前两年御剑回山时,我见一艘小船在暴风雨中跌宕,几要摔得粉身碎骨,便施法令那小船凌空,飞往平静海域。   这原是顺手为之的小事,我很快抛诸脑后。但因婚礼那日,师尊摘彩霞为绫罗,沿海百姓亦见盛景,我的名字传扬开来,那些渔民便有心备上礼品,托其他下山的师妹带回来。   此后数年,逢年过节时,我仍陆续收到他们的海货。   花蛤很好吃。   不知他们算不算我的朋友,若算的话,这样的朋友我有很多。 第十九章 卖萌小番外 轮流变成小动物   卖萌为主的OOC新年小番外,有点克警告。   1.小裴变小动物   “师尊……”   裴决躲在柜子里,声音很奇特,嗡嗡的,似有回声,更加显得心虚,“别过来!”   晏怀冰急得不行,依旧柔声细语地哄道:“让我看看你?嗯?乖,别怕。”   柜子里,似有一团东西在打滚,抽打着柜门,砰砰的。晏怀冰心想,有尾巴,而且不止一条,就听徒弟哑声道:“我怕吓到你……你别管我了,兴许过上几天就变回来了。”   怀冰焉能放着他不管?裴决在天外遭了劈,回到连璧峰,也不找他疗伤,自顾自寻了个柜子藏起来。当值的小道童甚至没认出他,只说一团四脚并用的黑影窜进了山门,恐怕是头野猪。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晏怀冰刻意让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缓缓地说,“难道你信不过我?”   “……太丑了。”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晏怀冰和蔼道:“你知我精通幻术,我给自己施个障眼法,这样便瞧不见你,如何?”他全然不给裴决拒绝的机会,紧接着便问,“你想要当什么?”   “狼。”   柜门打开了。   一头白毛狼崽趴在地上,垮着肩膀,脑袋贴地,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忧郁眼神。   晏怀冰俯身将他抱起,小狼立即抬起毛绒绒的前爪,搭在他肩头,又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面颊,低低呜咽了声。   小狼的尾巴缓缓甩动,扫过晏怀冰托着它屁股的手背,滑溜溜,冰凉凉,起先是蠕动着的一滩粘液,迅速缠上并收紧,彷佛一匝匝长着吸盘的触手。   晏怀冰顿了顿,强行暗示自己,是狼,是狼。   “师尊……”怀里的小狼委屈开口,“我,我,我,我,我,我……”   它立即吓得耳朵后贴,绝望地闭上了眼,瑟瑟发抖。   它并没有结巴,而是许多细小的声音从他体内一齐发出,如有无数张嘴。   “……”   自欺欺人,是有一个限度的。   为了不失信,晏怀冰干脆闭上眼,忽略依旧难以言喻的黏滑手感,忽略窸窸窣窣的咀嚼声音,温柔问道:“哪里受伤了呀?”   他安抚地伸手摸了摸大约是小狼脑袋的位置。   2.师尊变小动物   师尊,变成了一条龙。   却非那种长条条、会戏珠、能腾云的龙,而是一头浑身羽毛的大蜥蜴。   晏怀冰威严道,“若为师所料不错,这恐怕便是典籍中所载的上古真龙——”   “恐龙。”   “爹,原来你也有毛毛,有翅膀,真是我亲爹,亏我担心了好久,还以为自己是你们捡来的。爹,你会喷火么?爹,你会飞么?爹,你吃肉还是吃草?爹,你也是从蛋里孵出来的么?爹,你的毛毛颜色好漂亮啊,我能拔一根么?谢谢爹。”   果果异常兴奋,围着龙鸟问个不停。   晏怀冰凭空变出一件青衣,从广袖中探出翅膀,翩翩振了振金翠羽,复用尖尖的指钩系上衣带,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彷佛一只仙鹤,但一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简直像只……   他立即腾起云雾,挥羽扇般抬翅掩面,微笑道:“决儿,你也瞧见了,为师修炼出了岔子,需要闭关一阵,山中一应事物便交由你了。”   裴决默默守在一旁,点了点头,心中发誓,在师尊恢复原样前,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这幅样子。   ……   夜间。   “师尊,可以么?”   “可以。”   “……真的可以么?”   “可以。”   羽毛纷飞,裴决一头埋进了它蓬松饱满的胸脯里。   好软……   龙鸟低下头,慢悠悠地用长喙梳理徒弟的头发。   —————   你管这叫小动物.jpg   你说的好有道理鸽子为什么这么大.jpg 第二十章 IF线番外·问甚时与你   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柳永《倾杯乐》   写个年上口味,攻受年龄和身份调换,性格微有变化。   1.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想不到也会来这种地方。”怀冰笑道,心乱如麻。   这里是元洲最大的勾栏院,彤庭。正值一年一度的魅灵拍卖,往来皆是豪客富商及各大仙门的采办,是以做足了门面功夫,香雾空濛,珠帘半卷,灯火外传来一缕缕清歌,好似什么风雅盛会。   然而比之往年的觥筹谈笑,今日堂下却静得落针可闻,只因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一袭白衣胜雪,峻逸高大,皮肤苍白,越发衬得剑眉浓黑,眼睛点漆般深沉,在渺渺的轻烟中,恍若一座神像,不言也不笑。周遭所有人都在偷瞟他,竟不敢露出一丝淫猥意味,更别提逾礼之举。   每个魅灵被带上台时,男人都会抬眸淡扫一眼,却无任何表示。   他也是来买炉鼎的么?还没看到中意的?小少年倚在二楼廊柱后,不明白自己为何死活挪不开眼,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舌尖发苦身如火焚。   拍卖会至尾声,一名青衣掌事凑近那人,恭谨地躬身请示。怀冰虽不闻内容,亦猜到应是彤庭主人请他一叙。男人气度太过不凡,必是高门世家的仙君,纵然买卖不成,也愿搭上关系。   怀冰见那人侧眸,点头,应答……一举一动无不从容舒展,然而眉眼间始终萦绕着一丝寂寥,彷佛人生天地间,独他远客千年。   他向那管事询问了什么,听完答复后微一颔首,并无不悦之色,却缓缓垂下眼帘,于是怀冰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忽地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愿做任何事,只为让他重新展颜。   怀冰倏然挪开眼,转入廊柱后,揪紧衣襟急喘,复又咬紧牙关。他不能再看他了,否则魂魄会被勾走的。   是前世的煞星么?为何一见了他,又是欢喜又是悲,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扑过去,缠住了再不离分。   莫非是动了春心?   勾栏院里长到十四岁,他虽未历过情事,却没少见烟花风月,更知许多女子与情郎淫奔,到头来被骗得人财两空,沦落到卖身境地。   他断不至如此糊涂。   再说,哪怕他甘愿投怀送抱,那目下无尘的仙君也未必稀罕收他。   ……唉,莫再牵念!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像煮沸的锅,在漫长的压抑后,骤然喧嚷了起来。   想来那人已走了。   怀冰本该松一口气,可一想到再也见不着他,心头便似被剜去一块肉,当真是痛不欲生。   我不能……我没法……他喃喃,满心绝望,奔下楼,追出门,跌了一跤,立时爬起,立于街头人潮中,茫茫然四顾。日光刺亮,往来面容俱似泡影,飘忽不定。   都不是他!   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脱了力,竟至跪倒在地,彷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攥紧,痛得弓起背,掩面饮泣。他这副样子瞧着很疯,人群绕过他,空出一小块地方,如河中央的顽石。   良久,一片阴影笼罩在他头顶,“怀冰?”   他懵懂抬眼,正对上一双深幽的眼,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前缘旧梦,解不分明,一时竟相顾无言。   男人俯身,碰了碰他哭花的小脸,轻声道:“我一直在找你……”   有那么片刻,怀冰竟似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委屈,怎么会呢?天神般伟岸的男子,泰山崩于前亦不会变色。   接着那男人便将他抱起,拍抚他的后背,“我来晚了,抱歉。”   少年闻言心口酸胀,竟也无端泛起万般委屈,两手勾住他的脖子,脑袋埋进他胸膛,泪水静静流淌,“你是谁?”   男人默然片刻,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怀中少年嗓音发颤,越发显得幼嫩,“你可是我的父亲?”   哪个野孩子没做过亲子相认的美梦?   “……不。”男人嗓音艰涩,还是一板一眼道,“我与你并无血缘关系。”   少年闻言,既感失落,又莫名松了口气,“敢问仙师为何……寻我?”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仍不敢相信男人为他而来。   “我名裴决,乃法天宗离恨剑主,因与你前生有旧盟,故来寻你转世之身,护持你重入大道;你若无意修仙,我亦能保你一生荣华安康。你无须当下便做出抉择,事后反悔亦无所谓,凡你所求,我必倾力全之。”   裴决的声音低沉,无甚波澜,然而一桩桩一件件,尽皆耐心分说,毫无保留,足见真诚。   怀冰并无一丝犹豫,“我想跟着你修道。”   他其实不知何为修道。来逛彤庭的多是酒肉之徒,他们口中的“道”,更似大大小小的山头,争权夺利,恃强凌弱;再便是庙会上出巡的圣人彩像,戏文里斩妖除魔的天师……   独有一事连稚童亦知,修道乃是求长生。他若只是一介凡人,纵有倾国财富,百年后不过一抔黄土,无法长伴他身侧。   那人听到他的答案,静了静,一抚怀冰的脑后,轻叹,“好徒儿。”   这声叹息似穿过漫漫前尘,刻骨铭心的柔情,怀冰灵台为之一清,待要下地拜师,仍被裴决搂在怀中,“不用跪。”   于是他偎着他,闭上眼,微微笑道:“是,师尊。”   “嗯。” 第二十一章 IF线番外 问甚时与你02   岁暮雪急,凌阳洲国都郊外驿馆,店中仅得三五酒客,跑堂的正打瞌睡,忽见门外走进一个俊雅的少年道士,青衣玉带,虽无多余纹饰,一身行头俱都名贵,想来是名门大派的子弟,与店家说话时却不摆架子,甚而笑着闲聊了几句,颇为温和可亲,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先点了一桌菜,定了间上房,正询问哪儿能买针线,店内又缓步走进一个白衣佩剑的男人,虽没有撑伞,衣袍依旧爽洁,连鞋底都未湿。   那少年眼睛顿时一亮,朗声道:“见过师尊!”边说边快步迎上,到了跟前又说不出什么来,只仰着脑袋,默默把人瞧了又瞧。   白衣男子神情淡然,眼神却流露出关切,“你已筑基?”   “三个月前的事……酒已经温上了,咱们坐下说。”   说着引他入座,却只肯前趋半步,仍黏在男人身侧,袖子挨挤着,如冬日树梢上毛绒绒的山雀。   待上了菜肴,二人边吃边叙旧。那男子似是因某事离开,将少年留在宗门,师徒已有半年未见。   交代过近况,少年复又向他请教功法。他乃是水行灵根,与人交手时,若在湖海之上,自是威力大涨,可若无地利,又当如何?他提出了几个法子,有蒸云降雨的,有冷凝结霜的,更有平地涌泉的。   男人坦然道:“我不通水系功法,等沈师叔出关后,你可去她府上讨教。至于最后一招,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我替你将大地劈开百尺,你自去调取地下水一试。”   旁人听得无不骇然起敬,竟不怀疑他是夸口。   少年又请教了剑经里的某句释义,似是随口道:“容师姐约我去今年的论剑大会,据说赢了能得一颗佛骨舍利呢。”   男人问:“你想要?”   少年笑道:“师尊千万不必为我费心弄来,我只是想去凑凑热闹罢了。”   “你若想去玩,去便是。”他垂眸想了想,似在回忆极久远的事,“是不是需要宗门名帖才能入场?”   他两指一并,自虚空中夹出一枚印信,“给。”   少年摇摇头,“师尊不去,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你可与门中同辈结伴同行。”   “我只想和你……”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又碰了个软钉子,不再说下去。   他见小火炉上的酒已煨热,便挽袖给男人斟了一杯,自己也捧了一杯饮,是有借酒消愁的打算,但凌阳酒以味甘闻名,饮之如梨汁蔗浆,他抿了几口,心情跟着好起来,闲闲说起近况。   果果师兄飞行时犯瞌睡,自天上一头栽下来,烧毁祝师叔的药圃三亩,这个月都被扣在丹崖峰喷火,炼够三炉灵丹才算还清债;李师叔在一干红颜的资助下,终于步入金丹境了;赶上倒春寒,今年连璧峰上的桃花没有结实……   大多时候是少年说,男人专注倾听。他实在是个闷葫芦,竟要小的那个循循善诱:“师尊在天外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又杀了一堆长相奇怪的东西,这会儿吃饭,不说了,一想起来就犯恶心,你如果真想知道,回去后给你看我的记忆。”   少年笑微微望着他,轻声道:“累了吧?”   男人点头,于是二人再拣了几道菜品尝,便上楼歇息了。   怀冰关上门,一回头就见师尊杵在原地。裴决生了幅冷肃的好皮囊,镇日里板着脸,又地位崇高,实在很能唬人,可怀冰一看他放空的眼神,就知道他这会儿必定又……卡住了。   说好听点叫大道至简身无外物,说难听点叫活得没人样。   譬如赶路时遇到暴雨,有钱的自然投宿客栈,便是叫花子也会寻个破庙避雨,他却依旧行于天地间。   淋场雨自然无所谓,可若是挨了一刀呢?   漫长年月里,他要么尘封于一隅,要么为苍生出鞘,斩杀域外天魔,肉身实在累了坏了,便就地坐下打坐一会。   若是问他想要什么,他会立即回答,“找到他。”   再问下去,就没了。   怀冰一开始与他同行时,总是心怀愧疚,因他是个尚未入道的少年,会渴会饿,每日都须睡觉,处处拖累师尊。   可他渐渐发觉,便是裴决,睡在柔软的被褥里也会感到舒适,吃到新奇美食时心情会变好,与人相拥时会浑身放松……尽管这些表达都很隐晦,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他还是个人,连裴决自己也忘了。   倾慕、心疼、渴念、还有种强烈的恼恨,他珍而重之的人,在他不在时,受了那么多苦……过多的情感在胸口涌动,怀冰再也无法忍受,迈开大步,用力抱住裴决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深吸入那清爽阳刚的男子气息。   放在前两年,这样抱住裴决便能安心,然而近来体内堆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恨不能脱光了衣服,与他肉贴着肉才能解瘾,他暗笑自己的荒唐,双臂却不由环得更紧。   “我每天都怕再也见不到师尊了,谢师叔祖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若入了歧路,怕是成千上万载也回不来。他叫我跟他潜心修道,求得长生以后,总能再见到你。”   裴决不悦道:“他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成天吓唬小孩子,你别听他胡说。说好半年回来就是半年,我绝不再让你多等。”   “你不在我身边,我每晚都做噩梦……”怀冰的声音听起来很凄楚,边说边微微使劲,把裴决往床边推。   他刚被裴决接走的那一夜,确实做了噩梦,梦到狂澜席卷,星落如雨,他竭力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人……醒时泪流满面,被裴决揽在怀里,沉声问:“总是被魇住么?”   他本想据实相告,下一刻听裴决安慰道:“别怕,以后有我陪着你。”便立即改口,哭道:“我每晚都睡不好……”   三年来同榻而眠,他觉得男人早已看透他的把戏,只是纵容而已。   眼看裴决已靠近床沿,怀冰往他怀里一扑,“师尊也累了,我们先歇会吧……”   裴决顺从地被他推倒了,被枕在身下也不见恼,反而抬手环住了他的肩,免得他滚下去。师尊的手掌温热,怀冰只觉被他触碰的皮肤泛起酥麻,莫名不敢乱动了。   裴决抚摸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哄他入睡,过了许久,终是问:“睡不着?”   怀冰没头没脑地问:“师尊,我是你的么?”   “你当然是我的徒弟。”裴决的呼吸悠长,没有一丝紊乱。   “这个我知道,我是想问……”他焦躁地咬紧牙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仍不满足,“可我想成为你的……”   你的什么呢?   他勉强合眼,满脑子惶乱念头,到头来也不知自己真的睡着没,半梦半醒间渐觉浑身燥热,像烧起一把火,掀开被子还不够,坐起身去看炭盆,仅见点点火星,将要熄灭。   不该这么热。   心脏砰砰跳动,汗水浸透里衣,贴在后背上,好不难受,他下床倒了碗冷水,喝下后仍然口干舌燥,索性出门站着,吹了许久寒风。   他这些年被裴决千娇万宠,换做旁的小伤小痛,早就借机撒起娇来,此时心里却生出怪异羞耻,还有一种难言恐惧,想着先瞒下来再说。   默默站了许久,掬了把冷雪洗脸,他自觉好些了,终于敢回房。方才一番折腾,竟未吵醒裴决,如水的月光里,他侧卧的睡颜宁静如孩子,彷佛从未经过风霜。   仅是看他一眼,心房便紧缩,一线热意再度从小腹燎起,这回来势汹汹,根本无从抵抗,只剩下肌肤相亲的欲念。   小猫般溜上床,重新蜷进裴决怀中,轻轻攀住他的脖子,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微凉颈窝,亲昵地蹭了蹭,顿时感到满足。   可是只缓了一会,便想要更多,偏不知该如何是好。燥热沿着血管蔓延,他心跳如鼓,神志一片昏沉,颤抖着仰头舔吻裴决的下颌,好似幼兽吮乳,却怎么也解不了饥渴。   “怀冰。”   “还是把师尊吵醒了,对不住……”他痴痴道,“我好像生病了……”   “你只是长大了。”   IF线番外 问甚时与你03   “什么是长大……”   怀冰只是随口重复,其实脑子早已乱成一团,既见师尊醒来,再无顾忌,翻身跨上他的腰,正要再度俯身亲吮,已被裴决紧紧抱住。   怀冰的心立时快到要跳出喉咙,半边身子俱软,连脖子都无力支撑,深深地低下头,脸颊倚在他坚实胸膛上,唯有微颤的睫毛显出他有多紧张。   他根本无法思考,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裴决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事,并为之焦灼渴盼。他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师尊一定知道。师尊无所不能。   “跟着我念,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怀冰咕哝,“不是这个。”   他泄气地用额头撞了撞裴决的颈窝,发觉对方的体温也变得烫热,皮肤微微汗湿,二人相接处便似化了般,腻在一起,不分你我。   怀冰到底是在风月场中长大,常见男女赤条条叠在一起,迭腰摇臀,重抽轻墩,浑如草丛里猫狗一般,彼时只觉好笑,至多有些好奇:便那样舒服么?扯着脖子叫唤,怎么也干不腻。   此刻终于顿悟,他也想和师尊两个变作一个。由此周身血气尽往小腹汇聚,方才发觉阳物昂扬,再往下的肉缝也湿透了,他感到万分难堪,却也生出强烈欢喜,知慕少艾之时,意中人正在身边。   “我想要……我想要你。”出口时,声音轻轻的,说到你时,已有了非君不可的决心。   裴决置若罔闻,平静道:“这套《澄心录》原是你前世所创,融会佛门经典,专用于清心寡欲。念你离成人尚有一年光景,未曾提前传你口诀,是我之过。现学也无妨。我重复一遍,你尝试记下,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   “师尊别念了……”怀冰咬牙,有些恼羞,也有些委屈,不由提高嗓门,“有你在,我为何要忍!”   裴决声音低沉,“你自幼失怙,孺慕长辈,牵寄一腔情思,原是人之常情。我身为师长,却不该滥施权威,哄你一个小辈失身,不妨再过五十年,待你心智健全,遍历世事,若是……仍钟情于我,我必不负你。”   说得真好,占尽道理,怀冰发出一声惨笑。他修道已有三载,仍不免凡人计时的习惯,五十年,差不多已是一辈子了。而且恐怕终他一生,也与心智健全四字搭不上边,谁让他一见了裴决便发疯,这病是胎里带出来的,早没得治了!   “你答应过我……我想要什么都给我,我想要你,你给不给?”他轻声道。   “若是一夕欢愉,未尝不可允你。然你体质特殊,一旦破身便难以自控,从此受制于人,虽悔莫及。事关终生大事,不可轻率决断。”   “我想好了,不后悔。”   裴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言语。   他感到强烈无力,不知该如何证明,偏那情潮实在难熬,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小腹深处麻痒之极,他攥紧裴决的衣襟,低低喘息许久,终是招架不住,偷偷将手钻进被子,握住了自己那根东西,方一捋动便觉电流炸开,小声叫了出来,又赶紧咬住唇。   当着师尊的面自渎,着实大逆不道,他的呼吸滚烫,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手上动作全无章法,依旧带来莫大刺激,不自禁地在裴决怀中扭动,菟丝似的紧缠,蹭开了师尊的衣襟,露出一点坚实胸膛。他迷迷糊糊舔吻,身下那人全身微一颤,又没了动静。   他起先不敢去看师尊,然而裴决死尸般任他胡来,既不迎合,也不阻拦,他反倒心中不安,偷瞄了一眼,见裴决早已侧过头,定定盯着墙角,一派非礼勿视的君子风度,薄唇却紧抿着,下巴线条绷得锐利,似在强自忍耐厌恶。   怀冰死死盯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少年人初经情事,本就惶恐无措,至亲之人偏又是这般回避态度,更令他自厌,只觉自己是头发情畜生,玷污了师尊清白。   他手上越发使了狠劲,掐了一把那玩意,立即痛得闷哼。   裴决轻轻扣住他的手腕,“莫要自损。”   只是被裴决关切地碰了一碰,热意便直冲天灵盖,将理智焚得涓滴不留。他反手紧扣裴决的手腕,将脸颊贴上他的掌心,痴迷地吻了吻,”师尊,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那语气既像烧得难受的小孩与父母抱怨,又有种魅惑之意,虽是第一回勾引,已懂得如何撩动人心。   裴决不自觉看了他一眼,见月光雪光里,怀冰双颊晕红,双眸被情欲蒸得盈盈欲滴,分外明亮娇艳,二人眼神一触,年长男人垂下眼睫,嘴唇微微翕动,默诵着什么。   又是那该死的经!   若换了旁人,被再三回拒,恐怕便要绝了念想,怀冰却从来不肯认命,甚而立时浮起“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身”的狠厉念头,一时竟顾不得伤心了,只忙着拿主意。   师尊倔得像头驴,哪怕自己再偎进他怀里撒一百个娇,也动摇不了他的决意。   得换个法子……   怀冰念头转得极快,动作更快,豁然起身,随意一拢衣衫,径自从窗口跳了下去。   噗通——!   裴决愣住了,任由狂风将敞开的窗扉吹得吱呀作响,将整个屋子吹成冰窖……他终于醒过神,面色一变,跟着提剑轻身跃出。   窗外原本是个池塘,冬日冰面冻得塌实,此时却被砸穿了个大窟窿,黑洞洞的不见人影。   裴决虽知怀冰修持水系功法,断不至淹死,但他修为尚浅,仍是凡人之躯,数九寒天落水,恐怕要冻出病来。   裴决心下发急,一剑刺入冰面,微光迅速蔓延,直至将整个冰层及水下照得剔透,显出一团氤氲青衫,抱膝蜷身,如胎儿藏于羊水中。裴决一抬手,便将他隔空提了起来,伸臂搂入怀中。   “为何作践自己?”   乌发打湿后如浓墨,粘在怀冰颊边,越发衬得面色苍白,恹恹欲绝,“师尊不是嫌我生性放荡么?那我便拿冷水浇一浇,去一去火气。”   裴决深深蹙眉,“我何曾嫌你。”   “你就是,看都不看我一眼,碰都不碰我一下……”   他固是使出苦肉计,那委屈之意也是发自内心,说着说着竟真的哭起来,“你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下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齐活。怀冰见惯了妓女挽留恩客的手段,运用起来倒也娴熟。这么自比时,越发悲从心来,只觉自己年方十七,却已看透了人间最苦是求不得的道理。   他在那儿哭个没完,裴决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将他抱在怀里摇了又摇,哄婴儿似的,一遍遍笨嘴道:“对不住,我绝无那等意思……”   寂寂冬夜里,二人闹出的动静委实惊人,旅舍里好几间客房重新亮起了灯,窗口人影绰绰,全在看热闹。   到头来还是怀冰不好意思,止了泣声,鼻子堵得嗡嗡的,“我待会去问掌柜的再要间房,今夜就不再叨扰——”   他话未说完,裴决低头亲了亲他红通通的眼角,“你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心里定然害怕,我本该好好安抚,却没做到,是我对不住你。待会……我来陪你。”   “还会那么难受么?”   “不会。”   “会舒服么?”   “一定让你舒服。”   怀冰偎进他怀里,闭上了眼,软绵绵道:“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嗯。”   回房后,怀冰脱了衣衫,拿干布擦身子,转头见师尊正盘膝端坐,口中默念着什么,双眸紧闭,若非长发披散,真似一个高僧了。   怀冰原先万分羞涩,见状反而心生兴味,总归不是他一个人别扭。   他吹熄了灯,钻进他怀里。   裴决下意识一揽,摸到温润如玉的肌肤,浑身一震,方知怀冰竟连件亵衣也未穿,就这么光着身子上来了。   他却未推开,反而爱抚起来。   过去裴决没少拍抚搂抱怀冰,这次感觉却完全不同,更为流连,也更加火热,足以点燃血液。掌心沿着脊梁一寸寸滑向后腰,怀冰半边身子都跟着酥软了,无法抑制地瑟缩,到底是初经人事,无措看了裴决一眼,便被抬起下巴,吻住了。   那吻起先仅是软软的摩挲,充满耐心,并不急于开疆拓土。怀冰却已着了迷,两手勾住他脖子,紧攀不放,追着讨要更多。   裴决的舌尖一顶他的牙关,他便张开嘴,迫不及待纳入,深深纠缠,如溺水之人渴求空气,用力吮吸,反而越来越喘不过气,憋得两眼发黑。   泪眼婆娑间,见裴决眼中深深的宠溺笑意,“别屏息……”   他说什么,怀冰便做什么,伴随着一声深吸气,胸膛剧烈起伏,心头昏昏沉沉,不知何时被翻了个面,变为仰坐在他怀中,门户大敞。   裴决一只手探入他的胯间,松松圈住了他的阳物,逐渐收紧,开始不疾不徐地捋动。   怀冰身体不住战栗,高高仰起下巴。裴决爱怜地吻他脸侧,热热的喘息喷入耳廓,“放松点……没事的……”   他的声音轻柔,下手却毫不留情,不时重重擦过最脆弱的尿道口,逼出一声比一声激烈的呻吟。   二人身上仍盖着一层被子,被面随着手里勾当而微微颤动,乍瞧倒还体面,可随着冠头渗出的精露被抹开,滋滋的水声再也挡不住。   少年苦闷摇头,“好难受……”   他剧烈喘息着,燥意一阵阵上涌,小腹紧绷得快要抽搐,明明已被推到欲望巅峰,却始终无法释放。   裴决亲吻他汗湿的发梢,轻叹道:“我知道。”   修长手指往下移,在那小而饱满的肉缝上摩挲,指腹很快被淫水浸透,花瓣翕张,试图将它含得更深。   怀冰整张脸涨得通红,不自禁抬腰凑上去,“好痒……”   他话音刚落,裴决已重重揿了下去,覆满老茧的指腹正抵住那颗微微探出头的软肉,怀冰顿时像被抽了一鞭子,拼命扭动挣扎。   还未躲开,已被裴决一手穿过腋下,锢住不放。   裴决抖着手腕快速挤摁蒂尖,快感炸得怀冰眼冒白光,正要攀上高潮,那手忽地不动了,穴里痒似万蚁噬心,疯狂收缩,怀冰几要被逼疯,食髓知味的身体开始自发追逐欢愉,一下下顶送腰肢,用力顶压向裴决的指腹,绞紧双腿,很快挤出水来,流得满手湿黏黏。   他俨然一头淫荡小兽,骑在主人手上发情,鼻腔里发出“嗯……嗯……”的低媚呜咽。   裴决仍不肯放过他,另一手轻揉起他胸口小巧的嫣红乳头,似羽毛骚挠,又酸又痒地钻进骨头缝里,逼得他挺起胸膛,崩溃喘泣,“师尊,重些……”   裴决也是一时忘形,分不清前世今生,听闻那声错位的师尊,猛地一怔,才记起眼前这小雏儿哪经得住他这般玩弄?遂不再吊着他的胃口,上下夹攻,皆挑最刁钻的地方,只求速战速决。   怀冰的腰身越挺越高,早已悬空,脑袋径直后仰,整个人似一把弓,被迅速拉到极致,快感太过尖锐,他不由害怕,死死攥住被单,撕拉一声,竟扯裂了。   待要掐刺自己的掌心,裴决腾出一只手递给他,他急忙十指相扣。   高潮来得极快,怀冰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往上猛地一弹,射了的同时,穴里亦接连喷出几股水流。   难以言喻的快感淌遍全身,四肢百骸俱是酥麻,眼前一阵阵发黑,再无半点动弹的力气,恍惚间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到干净的那侧床单上,下身亦被人用帕子仔细擦拭过,动作十分细致温存。   裴决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呼吸急促而沉重,“好梦。”   说罢便站起身,径直推门离开。   怀冰刚泄身,正是最无助最要人疼的时候,觉出师尊要走,心头顿时空落落的,只想拉住他不放,却也实在倦极,根本无力阻拦,很快昏昏睡去。   IF线番外 问甚时与你04   怀冰心中牵念裴决,做了一宿乱梦,梦里跋涉千年,上穷碧落下黄泉,怎么也追不上对方的背影。骤然惊醒,立即坐起身,惶急四顾,见裴决坐在桌旁。屋内暗沉沉,不辨晨昏,他一动不动,像块黑黢黢的大石头。   怀冰跳下床,光着脚几步跑到他身前,想起昨夜那堆破事,一时踟躇,不敢如往日那般投入他怀中,转而双膝下跪,本欲请罪,一出口嗓音沙沙的,“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裴决搭在桌上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到底没来扶他,低声道:“我早已应了你,此生绝不弃你。”   怀冰得了保证,心里仍没底,仰起头,恰到好处地微红了眼,“昨夜弟子犯下大错,承蒙师尊宽宥,盼您再赐下《澄心录》,我必日夜研习,免得突发狂疾,再行滋扰之事。”   裴决沉默片刻,“好,我再口述一遍。烦恼妄想,忧苦身心……”   怀冰天资颖悟,听完一遍已牢记于心,又见师尊眉眼间隐含疲倦,遂将声音放得极轻柔,劝哄道:“师尊守了我一夜,也上床歇歇吧,现下时辰还早,咱们不着急启程,到中午我自会叫醒您。”   裴决迟缓地看了他一眼,当真走向床边。   怀冰本欲伸手牵他,然而自己甫一动弹,裴决便浑身微僵。他不由气苦:你真当我是大色狼么?但见师尊已准备安寝,便不再生事,默默为他去冠解衣,脱下鞋袜,举止分外规矩。   被窝里犹有怀冰的余温,裴决躺进去,侧头深吸了口气,神情松懈下来,闭上眼,一下便睡去了。   怀冰立在床边,静静打量他的睡颜,心中涩然。以裴决的修为,竟会陷入昏睡,必是心力消耗甚剧所致。   我便这样让你为难么?   他难得有些犹疑:要么,知足吧?如今这样做师徒,不也挺好?又一狠心,不行,我非要勉强不可,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甘心受之。   到了下午,二人返回法天宗,怀冰尚不会御剑,便与师尊同乘一剑,飞过繁华大城时,他忽然央求裴决停一停,只道自己想买点小玩意。   裴决自无不可,二人入了集市,怀冰稍加打听,寻到书坊,不一时抱回一摞半人高的书,虽被严实藏在包袱皮里,但有册有卷,错落不一,裴决焉能猜不到那是什么玩意?   他思虑再三,终是忍不住出口告诫道:“看着取乐也便罢了,万不可当做双修功法。”   怀冰笑道:“弟子买来这些淫书,实是效仿佛陀悟道旧事,专为考验道心是否坚牢。”   裴决简直无话可说。   接下来十日,怀冰自闭于屋内,白日念三百遍澄心录,到了晚间便将艳情小说春宫图细细研读一番。佛陀抵抗波旬天魔女引诱云云,自是一派胡言。初夜里太过狼狈,处处受制于人,想是缺了经验,现学也无妨,他微微一笑。   《澄心录》念上几遍,当真勃起不能,春心反而愈发荡漾,虽也照常打坐、练剑、读经,满脑子全惦记着那事。   一次裴决站在他身后,把着他的手,演示如何旋剑花,他低头一见那修长有力的手,指间灵巧翻转,顿感花穴酸胀,已是隐隐湿了。   心虚地往退了一步,后背撞进他坚壮温热的怀抱,转而记起淫猥图画,在池边在窗边,站着交合的颇多,撩开衣袍,捞起腿,就此顶进来……热血涌上脸颊,他紧咬住唇,根本听不进裴决在讲什么,浑浑噩噩糊弄了过去。   便是天纵奇才如他,长此以往也要荒疏了学业不可。他不免懂了师尊的苦心,一碰就上瘾的东西,最好一开始便不要碰,然而食色性也,既已开了头,实在熬受不住。   十日后。   他坐在裴决怀里,嗓音喑哑,委屈极了,“烦恼妄想,忧苦身心……师尊,澄心录根本……没用。”   自己先把经念了,让师尊无经可念,此为计一。   裴决吻了吻他后颈的碎发,手指勾动得越发快,浅浅插进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混杂着不分彼此的混乱喘息。   怀冰腰眼发软,脚趾蜷缩,憋得快要抽筋,强忍过一轮高潮的快感。他潜心苦练《澄心录》,就是为了不被师尊用手打发了去,忍住,忍住……忍住才能和师尊两个变作一个。   此为计二。   然而实在是太舒服了,厚茧揉弄蒂尖硬籽,他眼前冒出濒死的白光,苦闷地喘泣不止,“不行,这样没用,里面痒,要你,要你进来……”   裴决顿了顿,将他放下。   “不要,不要走……”他的声音立即破碎了,哀哀恳求。   下一刻,女阴被湿软温热的口唇吻住了。   怀冰全没料到还有这招,发出高亢尖叫,骤然挺起腰,紧夹住两腿间的脑袋,蜷起身往一旁翻,又被用力按住腰胯,同时按进了极乐旋涡中。   舌头插了进来,像一尾活鱼,灵活有力地翻动着,穴里湿得要命,分不清是津液还是淫水,咂咂有声,流下腿根。   怀冰泪眼婆娑,满眼天旋地转,撑起头去看,就见师尊埋在自己胯下,鼻梁英挺,仍然闭着眼,低低垂着睫毛。   裴决接吻时习惯闭眼,沉静而羞赧的模样,格外心无旁骛,怀冰整颗心都变成了一汪蜜水,身体深处涌出热流,再也憋不住,“要尿了…”   高潮来时浑似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得了,春水喷了裴决满嘴,小穴犹在一轮轮痉挛紧缩。裴决知怀冰此时喜欢被深深顶着,过往每次交欢都能强忍住不再抽插,此时亦用舌头顶住,供他不停吞吸。   过了不知多久,怀冰紧绷的两腿终于放松,软成一滩烂泥,倒回床上,连腿都合不拢了,狼狈大敞着。   裴决侧开目光,站起身,站姿古怪,正要仓促离去,已被一把拽住袖子,怀冰虚弱道:“不要走。”   裴决并未直接甩开,只是沉声道:“放开。”   “师尊,你也硬了……”他到底是个少年,想吃鸡巴的话还是说不出口,“我知道忍着有多难受,让我帮帮你吧……”   “与你无关。”   怀冰才十七岁,城府再深也深不到哪里去,当即被这句话气疯了,“你不给我,我找别人去。”   “你敢!”裴决厉声道。   怀冰浑身战栗,心中大为爽快,继续挑拨道:“我偏敢,你待如何?”   裴决沉默一会,“你找谁,我就杀……”   这话到底有违他不牵连无辜的道心,是以没说完,定定回望了怀冰一眼,眼神恼怒中又有些狼狈,猛地一抽袖子,不料怀冰拽得绝紧,竟跟着被扯下了床,跪倒在地也不放手,当真是死皮赖脸了,“师尊,我错了,我只你一个,我只是心里怕,你一直不要我,我怕你根本不在意我和谁好……”   裴决叹了声气,将他抱上床,他就势紧缠不放。   “不许找别人,十天后我会再来帮你。”   然后扒拉开他,蕴着剑气的指尖信手切断袖子,毅然决然离去。   下次,下次……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怀冰攥着那截布料,咬紧牙关。   IF线番外 问甚时与你05   他把裴决药倒了。   要药倒裴决,说简单不简单,仙家修行到金丹境后,已算得上百毒不侵;说难也不难,一来怀冰有味极厉害的药引;二来裴决从不怀疑怀冰递来的任何东西,给什么吃什么。   一炷香后,裴决纹丝不动。怀冰手握一卷书,躬身请教,“徒儿近日读古书,颇有不解之处,还望师尊解惑。一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二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敢问师尊,人与禽兽何异乎?”   裴决没动,黑眸幽深,冷冷亮亮。   怀冰随意丢开书,微微笑了,“徒儿以为,人之异于禽兽者,在于人三百六十五日都能发情。”   “解开。”   怀冰全不理会,不紧不慢道:“如今才过了八天,尚未至我发情的日子,我提前给你下药,一则出其不意,二则趁我现在神志清明,更有掌控余力。”   裴决闻言依旧面无表情。   怀冰轻声道:“你与天魔同化,天底下唯有那地源中的危金能稍稍克制你,我今日取了极少量倒入茶水中,与你长久无损,只半日动弹不得罢了。”   他见裴决唇角抿得极紧,心中也是惴惴,俯下身含住他的唇,讨好似地轻舔,“你将对你不利的东西交给我保管,是怕有朝一日失控,误伤于我。可我好坏,竟拿它来对付你,你会不会恨我?”   裴决亦知危金并无解药,干脆不再说话。   “不要恨我,好不好?你恨我,我会难过死的……”怀冰像喝醉了酒,又像发了癔症,喁喁细语着,解开裴决腰带的手却很稳,很快剥出坚壮结实的胸膛。   他摩挲着裴决的胸肌,眼神越发迷恋,因春情而湿润,“你可知以你的皮相之美,有多少人愿意一掷万金?”   裴决并非那种娇娜少年,但体魄英拔强健如天神,又有种凛然不可犯的高洁气质,很能诱发某些人的凌虐欲。   “有时我真是我恨极了别人看你的样子……”怀冰慢吞吞啮咬他的唇,顺着脖颈向下亲吻。   裴决垂眼,眼尾微微发红。   “师尊动情了……”怀冰的声音也喑哑了。   掌心下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得极快,乳尖已挺立,红豆似的小小一颗,怀冰用两指捻住,裴决立时浑身紧绷,皱眉道,“闹够了没?”   “还不够。”怀冰微笑,眼中发亮,双颊绯红,却无娇羞之意,反有种将要发病的病态亢奋,似在燃烧精血。“我对你永远都不够,你早就是我的了,除非我死,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我身边。”   他说话间热气喷吐于乳首,令裴决的皮肤立起寒毛。   他轻笑,“唉,师尊,我早就发觉了,你浑身都很敏感,平时碰碰手,都会一颤地躲开……”   他张嘴含住那颗挺立的乳粒,牙关轻轻厮磨。   “嗯……”裴决闷哼,又咬牙忍住,隐忍喘息着,眉关始终紧锁。   怀冰重重吮吸,爱抚挑逗的手指顺着胸肌一路滑到胯下,隔着亵裤握住他的阳物。   然后他一向沉稳的眼神震动了片刻:未免太大了……又挤出笑,含混道:“师尊,它好精神,已经硬了……”   他拽下裴决的亵裤,那玩意立即高高翘起,粗长而通红的一根,因为充血而青筋缠绕,模样颇为狰狞,活物似的勃动,马眼溢出一点精露。   怀冰屏息,舔了舔唇,怕归怕,却也心痒难耐,居然很想舔掉。他调笑道:“师尊你看,你一直不理它,它都委屈哭了。”   “……”   怀冰继续伸手捋动。裴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呼吸却很沉重,喉结滚动,终是难堪地闭上了眼。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表情……”怀冰痴痴盯着,话中却又透出一丝愤慨,他覆满剑茧的指腹绕着龟头打转,指甲忽地顶进马眼。   裴决的胯部猛颤,不禁上挺,渴望被重重揉搓,怀冰却转而摩挲起汗湿的腿心,放着那充血到一阵阵抽紧的阳物不管。   裴决呼吸彻底乱了,轻浅而急促。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和其他人做过?”   裴决先是不做理会,怀冰又问了遍,嗓音低低的,有伤心哀求之意,他便微微摇了摇头。   “真乖。” 怀冰满意地亲了一口他的眉心,“你这算是为我守活寡么?”   “……”   “告诉我,你想我的时候,会做什么?”   裴决抿嘴,再不肯泄露分毫,然而被情欲侵染,浑身都发红,因着肤白而更明显,不复往日端严。   怀冰掂起他沉甸甸的阴囊,忽轻忽重地把攥,“想我时,会自渎么?”   他低低喘息着,看了怀冰一眼,又垂下眼睑。   怀冰已知那是他渴望什么而不可得时的失落。   怀冰本想再慢慢吊他胃口,报复他前两次的铁石心肠,可他稍一示弱,怀冰竟不忍再加折磨,轻叹了声,用虎口重新卡紧阳根,方才捋动了几下,裴决便突然射了。   怀冰不由诧异,又见裴决浑身颤抖,闭上眼剧烈喘息,竟是有些眩晕。他无暇细思,连忙俯身,将男人搂入怀中,发觉他整个身子都软了。   裴决就势将头靠在他肩上,用脸颊眷眷地蹭了蹭,似是终于找到依靠,然而还是回不过神,神情茫茫然,迷失在快感里。   怀冰这才明白,裴决一定禁欲很久了,以至于刚被触碰便射了,且憋得太狠,一时承受不住激烈高潮。   这么想着,怀冰心中无限疼惜,连欲火都被压抑了,只想先去哄慰他。   他一下下吻他的脸庞,手掌在他后背摩挲,感受他难得涣散的肌肉力量,心头越发酸软,在他耳边温言软语,是极为肉麻的那些,没事的……我在……乖乖、宝贝……   这么叫完全乱了辈分,但他这师尊虽然生得冷峻高大,又是当世无双的强者,但气质干净,眼神清澈,当真赤子一般,叫声宝贝怎么了?’   “就是这样……”裴决恍惚道。   什么样?怀冰起先有些困惑,转而想起他回答的是自己先前的问题,他在自渎时,想要什么。   “你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在你耳边说话,是不是?”   裴决点了点头,果真是很乖的样子。   “那你喜欢我这么叫我么?”他的声音轻柔极了,“决儿……”   裴决呼吸一滞,立即看了他一眼,眼中已不复寒星般凌厉,只剩下不容错认的脆弱,好似一个跌倒的孩子,本可以强忍委屈,因为被安慰,而一下爆发出来……   “我明白了,你想做我的决儿……”怀冰亲吻他的面颊,心中亦钝钝发痛,呢喃道,“这次让我来疼你。”   裴决闻言呼吸急促,身体微颤,并非想要挣脱,而是希望能反手狠狠拥住怀冰。   “决儿受委屈了……”怀冰似是知道他想要什么,紧紧抱住他,将他的脑袋搂入怀中,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其实很想冲我撒娇,却放不下长辈面子,对不对?”   裴决僵滞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渐渐放松,“嗯……”他闷闷道,声音压得极低,听来几乎像是哽咽。   怀冰被他应得心尖发颤,他向来知道裴决是要人疼的。他每夜说是陪怀冰睡觉,但早晨起来,总是不自觉往怀冰怀里钻。   怀冰跪倒在他两腿间,含住那仍萎靡的阳具,仔细舔舐,一心只想要他快活,不再压抑本心。裴决无措地低吟,胸膛急促起伏,阳物很快膨大,抵在怀冰喉咙。   和裴决不同,怀冰欢爱时喜欢看着他。从紧绷小腹到起伏胸膛……一路往上看去,发觉裴决这次竟没有闭眼,明明已无力招架,仍痴痴看向怀冰,根本舍不得挪开眼,情感浓烈得让人心碎。   怀冰简直无法再忍,重新起身,扶着裴决肩头,两腿分开,跨坐于他身上,手往下伸,握住阳物,将肉缝挤开,冠头抵在穴口,湿得很厉害了,几乎有点打滑,擦了几下,发出黏腻水声。   IF线番外 问甚时与你06   “不要这样,会受伤的。”裴决难得急切道,“至少先……”   “我不在乎。”   怀冰打断他,屏住呼吸,沉下腰身,将那圆硕的冠头慢慢吞了进去。   可……太大了……怀冰头皮发胀,肉壁下意识紧缩,裹吸住茎头,火辣辣的疼。他恍惚觉得那玩意不是肉做的,而是根热硬的铁棍,一寸寸地捅开身体。   他的呼吸乱作一团,腿根不住打颤。好歹也算剑修,体力绝非凡人能比,此时却浑身脱力,险些一坐到底。   他将额头抵在裴决肩头,汗如雨下,打湿了乌发,面上血色全无,依旧缓慢而坚定地深入。柱身上盘虬的肉筋一下下搏动,触感异常鲜明,内壁被震得酸胀,穴口不禁收缩了几下,把那阳物吸得又大了一圈,几乎要卡住,   “慢点……”裴决闭目微喘,声音透出痛苦,倒像是他挨了操一般。   “我知道……”怀冰细细颤抖,咬牙道,“你也……不要再、再变大了……”   裴决耳朵尖红了,嘟囔道:“我没办法……”总算有个长辈的样子,没倒打一耙。   两人下头死死相连,肉壁已被磨擦得红肿,可一想到插进来的是裴决的鸡巴,怀冰就兴奋欲死,鼻腔发出幼兽似的娇气呜咽,紧贴男人的小腹扭动,骚痒感越来越强烈,流窜在四肢百骸,甚至连气也喘不过来,不得不缓了几次。   裴决胸膛急促起伏,额角渗出汗水,微微摇头,似在经受酷刑,如此这般,也未曾出言催促。   “马上就好,你再忍忍……”反倒是怀冰出言安慰,一面说着缠绵情话,一面加大力气,内部忽然擦过某个点,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意一下爆发,席卷全身,怀冰霎时手脚绵软,再也撑不住身子,然后发出切实的惨叫,竟是一下子从里到外被贯穿,连魂魄都被涨满,剧痛中居然抽搐着射了,白浊溅满了彼此胸腹。   他疼得两眼发黑,牙关不住打战,在裴决怀里蜷成一团,几乎昏死过去,恍惚之间耳边传来切急的呼唤,“怀冰……”   他大脑一片混乱,心中却已生出恐惧:方才那种快感太强大了,直接烙进骨髓,没有任何事物能与之匹及,终其余生他都会渴望这个……   “肚子好像要被捅穿了,”他泪汪汪道,“好疼啊……”他在裴决面前是没事都要哼唧两声的,此时又真的疼,越发撒起娇来。   “捅进胞宫了。”裴决重重喘息,冠头挤开宫颈,似被无数小嘴蠕蠕紧吸,逼得他快要发疯,“你……扶着我的肩,先拔出来。”   裴决这人的绝大好处是从不说什么“早告诉过你”“活该”的废话,只一心一意办事。   怀冰倒不急了,伸手摸了摸凸起的小腹,体会着那难言的饱胀感,痴痴道:“你在我里头……”   裴决无奈,“你不疼么?”   “是疼,但也很安心。”   他陶醉地笑了,胸膛微微起伏,牵动身下交合处,又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忙抓住裴决肩头,手背青筋毕突,缓缓发力拔出来,淋漓鲜血跟着流下大腿。   “真是不要命了……”裴决气闷道。   “你这样的人,不拼了命,怎么弄得到手……嘶!”   插进去疼,拔出来更疼,彷佛伤口长好了又硬生生撕开,期间甬道收缩,舍不得到嘴的肉似的,裴决也被吸得难以自持,闭眼喘息。   怀冰对裴决实在是心瘾深重,方才拔出就觉体内空虚,小心翼翼地坐回去一点,感觉还受得住,便稳住了抽插的节奏。   痛苦迅速转变为甘美快意,令他只想索要更多,无师自通地扭摆腰肢,变换着抽送角度,搅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听来淫荡极了。快感如潮涌,一波一波地迅速叠高,怀冰大脑空白,血液急流,动作越发激烈,疯狂进出,臀肉急颤,仰头尖叫,“啊……啊……”   快感一下爆发,比之上次还要强烈,体内迸出大股春水,失禁似地流下,他浑身痉挛,再无半分力气,沉浸于饱胀的余韵中,一阵阵眩晕,久久无法动弹。   怀冰固然是快活了,可他方才的套弄实在缺少章法,以至于裴决还在不上不下的当口,始终未曾得到发泄,不禁眉心紧蹙,焦躁道:“你总是这样……不耐操。”   怀冰闻言先是讶异,然后懒懒笑了。他从未听过裴决说过这等抱怨的话,如今上了床,也绷不住长辈的架子了。   他慢吞吞道:“说过会好好疼你的,急什么……”   过了会果然又起了兴,握住那根沉甸甸的通红肉棒,塞回穴里,明明方才还怕得要死,这会儿却觉得被挤得满满当当,身体深处淫水泛滥,抽插更顺遂,向前俯身时胯部摩挲,正顶着阴蒂,又是另一重激爽。   只是他方才痛得厉害,终究不敢坐实了,只肯浅浅抽插,裴决的阳物又生得颀长,于是总有一截露在外头,逼得对方低声道:“再深一点……”   “求我。”   “……”裴决又看了眼怀冰。   怀冰陡然醒悟,这原来也是裴决装委屈装可怜的伎俩呢。   可有什么办法,怀冰就是吃这一套。他只要看他一眼,他便无一不允。   遂咬紧牙关,拿出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重新顶开胞宫,腰身簌簌发抖,起先不敢稍动,等终于全部插进去,双瞳却变得涣散。   接下来发生的事已不是很清楚,只知自己在颠荡中不断淫叫,不知过了多久,忽被整个抱起,推倒在床上,髋骨被双手扣住,摆成跪趴的姿势。   怀冰乖顺地低下头,高高撅起臀部,一下子被插到底,后入的力道太狂暴,囊袋打在臀上,啪啪直响。怀冰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小团肉,被他捏圆搓扁,从里到外打开,裹在他的阳物上,活着只知吞吸,迷乱而绝望。   他心生恐惧,挣扎着往前爬,下一刻便被一股大力狠狠后拽,迎来更加强势的抽插,仿佛无止境的肉刑,把魂魄都钉死在那伟岸的阳具上。   他尖叫着,扭动着,却又无比狂喜,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裴决……原来他也那么想要自己……   数不清多少次高潮了,阳物早已射空,疲软晃荡着,流出不知是尿还是清液,滴滴答答地乱洒,整个人都湿淋淋的,狼狈至极,怀冰胡乱摇晃脑袋,发出快要断气的哽咽,犹然不知廉耻地压低腰身,祈求更多疼爱。   情热如狂之际,早已满面泪水,他想他是懂裴决意思的,他被他干透了,他再也不能没有他。   狂猛捣弄不知多久,快感汹涌得已近麻木,穴里又开始新一轮的痉挛,裴决粗喘连连,狠狠顶动腰身,每一次戳刺都又深又重,打桩一般,龟头跳动,已然蓄势待发,怀冰亦心跳如雷,之前虽未经受过,却生出极度渴望,“给我……”   然而最后关头,裴决竟一股脑拔了出来,紧接着几道白浊冲打黏腻花唇,令那早已瘫软的身体也簌簌发抖,不胜浇灌似的。   裴决重重倒在他身上,喘了片刻,大约是怕自己身体太沉重,压坏了怀冰,又翻到一旁,然后把怀冰拖进怀里,四肢交缠,亲吻他痴茫张开的唇。   怀冰浑身酸痛,心中却隐感空虚,“怎么不射进来?”   “不想你怀孕。"   怀冰浑哑声道:"你真是能忍……”   “再来。”   这下怀冰可明白什么叫自食其果了,却只是勉力抬手,紧紧抱住裴决的腰,凑近他的耳垂,笑盈盈道:“随你,我是你的啊……”   怀冰并不谈情说爱,他更爱这么确认,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