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觊觎朕已久》作者:卡了能莎   文案:   帝王攻*丞相受,年下。   上有太后,下有丞相,燕云潇这摆设皇帝当得没滋没味。   好在他从小就擅长演戏,完美地扮演了一位风流浪子,昏庸帝王。   他用折扇点过丞相的喉结、胸口、手腕,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调戏话语。   古板的丞相竟并未发怒。   后来燕云潇大权在握,清算朝堂,禁军涌入昔日繁华的相府查抄,丞相早已遁逃。   夜里窗棂轻响,满城逮捕的丞相出现在皇帝寝宫。   一生古板、老派、严肃、不苟言笑的丞相竟道:   “臣只是想看看,皇上此时,是会杀臣,还是会睡臣?”   燕云潇懵了。   他的确说过许多不三不四的调笑话。   可那不是对着演戏吗?   对方怎么当真了。   后来他才知道,在强梁环伺、四面楚歌的吃人宫廷中,丞相一直在暗中帮着他、护着他,大权在握,只为还政于他。   原来这把锋利的刀,从头到尾,都握在他的手中。   PS:   1、受追攻,受宠攻,攻是受存在的意义,受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攻。   2、攻是直男,要到很后面才会回箭头。但感情线应该不虐。   3、剧情稀烂,一毛钱权谋,这次只是想写个拉扯得比较久的感情线。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云潇 ┃ 配角:林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丞相他觊觎朕已久   立意:爱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第1章   正午阳光洒进红鸾楼的天字号套房,一只手从纱帘中伸了出来,懒散地搭在床沿。   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   手腕上有淡淡的青筋,手指修长骨感,指甲修理得干净圆润。这样的手用来拈花握卷,烹茶焚香,必是极美的。   可这只贵公子般的手,五指指根的位置,却有一层薄茧,似乎是长久握剑摩擦形成的。   “公子……可是准备起身了?”床边跪着一个青衣小倌,“奴来伺候您。”   纱帐内响起了一道慵懒的声线:“嗯。”   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青衣小倌身形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托起对方搭在床沿的手。   一炷香时间后,一位年轻公子走出天字号套房,他笑吟吟地手摇折扇,步履轻盈。青衣小倌垂首跟在他身后。   老鸨早已在门口候立。昨夜这位公子为花魁一掷千金,银票不要钱似的往外撒,一跃成为红鸾楼开业多年来最大的肥羊,可得好好巴结着。   见他出来,老鸨忙满脸笑容地迎上去:“燕公子休息得可好?昨儿是云烟首次接客,难免有怠慢的地方……”   “您要是不满意啊,没有关系,咱红鸾楼多得是好孩子,都排着队想服侍您。”   长廊两边站满了穿红戴绿的小倌儿,或羞怯或直白地注视着燕公子,眼含渴望。这位燕公子不但有钱,长得还好看。要是能攀上这根高枝,后半辈子便不用愁了。   燕公子的一双桃花眼顾盼含情,他笑吟吟地道:“张妈太客气了。”   一群人簇拥着他走出大门,临走前,燕公子把折扇合在掌心,拿扇尖挑起了青衣小倌的下巴:“你叫云烟?”   青衣小倌似乎是不敢与那双弯起的桃花眼相对,垂下眼道:“回公子,是。”   燕公子道:“很好。”   老鸨立刻赔笑道:“有您这句话,除了您外,云烟从此不接客,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候着您。”   扇尖从云烟的侧颊划过,落在胸口轻点了两下,燕公子又说了一遍:“很好。”   几十双嫉妒的目光落在云烟身上。   燕公子上马车离去。   直到那辆黑色马车消失在转角,老鸨才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道:“京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阔公子?上回礼部尚书的公子来我们红鸾楼,也未见得出手如此大方。”   小倌儿们围着老鸨打听:“张妈您也不知道这位燕公子的来路?”   老鸨冷哼了一声:“瞎打听什么?”   一人道:“他姓燕……”   老鸨道:“这公子神秘得很,除了知道姓燕,其余一无所……”   她的话骤然打住。   燕是皇族的姓氏。这燕公子,难不成是哪位王爷?可如此年轻的王爷只有一位,便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寻王。可寻王远在封地,又怎会出现在京城?既如此,只有那一位……   有聪明的小倌儿说出了口:“这燕公子,难不成是皇、皇上?”   老鸨疾言厉色地打断他:“瞎说什么!”   心里却信了七八分。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是个草包,除了一副好相貌外一无所有,只知斗鸡走狗,吃喝玩乐。   可皇帝再怎么荒唐,要是这断袖的名声从红鸾楼传出,这楼就不用开了。毕竟红鸾楼是京城排行第一的男倌馆。   老鸨不敢再往下想,警告道:“谁再多嘴,我打断谁的腿,赶紧走开!”   小倌儿们无趣地四散走了,不少人嫉恨地瞪了瞪角落的云烟。   云烟一直低垂着头,在内心苦笑——大家都以为他攀上了高枝,独得燕公子青睐。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燕公子压根就没碰他。   昨夜花魁初夜叫到了五万两银子,天字号套房中,他一开始故作矜持。可一看包下他的是如此年轻俊美的公子,他便立刻主动起来,要为燕公子宽衣。   他还没摸到对方的外袍,手腕就被冰凉的手抓住——他悚然低头,燕公子眼里一分醉意也没有,冷冷清清地望着他。   “别碰我。”燕公子说。   风月场上的话术与技巧,云烟向来是驾轻就熟。可一对上那双冷淡的眼睛,他便什么也说不出了,唯有服从。   燕公子在床上歇下,他在帐外一夜未眠。   临走前的轻佻和笑意并非调情,扇尖在他胸口轻点的两下,更像是一种警告。   可思及伸出纱帐的那只手,和他托起那只手时的相贴的温度,云烟又忍不住心神荡漾。   马车内,铜盆里的水已经凉了,一双手却仍浸在水中擦洗。   一位太监模样的人跪在地上,恭敬地从铜盆里托起那双手,用软帕擦干净上面的水珠。   “皇上,好了。”太监说。   被称作皇上的人长睫微阖着补眠,赫然就是刚从红鸾楼出来的燕公子。   他闻言睁眼,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轻叹道:“朕最恨和人肢体接触了。”   太监利落地收起铜盆,道:“皇上不喜肢体接触,却又偏偏跑去红鸾楼过夜。现在已过了午时,连大朝会都错过了。”   他年纪不大,说话直率,皇帝竟也没生气,反倒是轻笑道:“满朝都是太后和林相的学舌鹦鹉,朕去了也是心烦。小椅子,你怎么说话越来越没遮拦了。”   太监无奈道:“皇上,奴才姓邓。”   “朕难道不知道你姓邓?”   太监道:“皇上,您昨夜彻夜未归,太后和林相知道了,未免又要训斥您一番。”   皇帝道:“朕越是不学无术,越是荒唐,他们便越是放心。”   车帘飘飞,皇帝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神情莫测。   马车驶入宫墙,在暖阁前被人唤停了。   小邓子道:“皇上,是林相。”   皇帝——燕云潇掀帘下车,多情的桃花眼弯起,已换上一副盈盈笑意。   “哎哟,林相是专程在此等朕的?可折煞朕了——”燕云潇大步上前,折扇抵在林相手肘处一抬,阻止他行礼。   林鸿身上朝服未换,显然是刚下朝便在此恭候。   他看了眼一袭白衣拿着折扇的皇帝,又看了一眼皇帝身后的马车,面色微沉:“皇上正值壮年,宜好学上进,怎可无故缺席朝会,溺于玩乐?”   燕云潇满不在乎地笑道:“有丞相在,朝中诸事,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鸿道:“皇上身为人君,应明白流言可畏。这辆马车昨夜停在何处,今晨又从何处驶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皇上——”   燕云潇长眉一挑,他手腕轻甩,合起的折扇就撑开成扇形,动作如行云流水。他说:“这么多双眼睛里,是否有丞相的一双?”   林鸿避而不答,只道:“皇上身份尊贵,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出今日,流言便会从各府中传出,到时……”   “什么地方?”燕云潇笑眯眯地截断他的话,“什么流言?”   林鸿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断袖。”   “哦——”燕云潇拉长了声音,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扇尖在林鸿右肩敲了敲,“……流言么?万一朕真的是断袖呢?”   不待林鸿回答,他便乘车离去了。   马车早已驶离,林鸿却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马车消失的方向。   一位小厮模样的人跑过来,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他附在林鸿耳边说了句话。   林鸿缓缓地说:“……没碰房间里的人?消息是否可靠?”   小厮道:“绝对可靠。”   林鸿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被扇尖碰过的右肩也放松下来。他略一点头:“回府。”   马车里,燕云潇早已收起了嘴边的笑意,冷哼道:“老古板。”   小邓子迟钝地反应过来,说:“皇上,原来您是故意的……”   “您故意把马车停在红鸾楼门口,又故意在中午人最多时乘车离去,故意挑的大朝会当天……这样一来,太后和林相就会认为您纨绔得无可救药,放松警惕。您就能暗中去做事情。”   燕云潇低垂眼睑,摩挲着白玉茶杯。   他自然是故意的,林鸿的反应他也早已预料到了。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巴不得他不学无术,却还要装作忠臣来劝谏他。   “虚伪。”   燕云潇放下茶杯,冷声又说了一遍:“朕最恨虚伪的人。” 第2章   昨夜在红鸾楼歇得并不好,回到寝宫,燕云潇便掩唇打了个呵欠,对迎上来的宫女道:“银烛、流萤,床可曾铺好?朕困死了。”   两位锦衣绣履的宫装女子簇拥着他往殿内走去,其中一位俏皮地笑道:“皇上,早准备好啦。天鹅绒的褥子,江南的织锦丝绸被,巴蜀的绣花软枕,都用您最爱的梨花香熏了整整三个时辰,包管您一躺下,就能舒舒服服做个美梦。”   燕云潇道:“还是银烛最懂朕。”   银烛咯咯地笑起来,娴熟地为皇帝脱下外袍。   另一位宫女眉眼沉稳,柔声道:“皇上喜欢的景山云雾茶香,已燃上一盏茶时间了,浓淡恰好。奴婢伺候您歇下。”   燕云潇任由宫女扶自己躺下,懒懒地道:“流萤总是最贴心的。”   银烛道:“皇上方才还说奴婢是最懂您的呢,果然是骗奴婢的。”   流萤轻斥道:“皇上累了,不可再扰了皇上。”   银烛吐了吐舌头。两人轻柔地放下纱帐,无声地退下了。   帐中的燕云潇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认床,昨夜房间里的刺鼻熏香更是熏得他脑仁疼,一整夜没休息好。现在身体陷在云朵般柔软的床褥中,一缕缕清淡的茶香飘入他的鼻腔,他很快睡了过去。   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已是下午,太监过来禀告:“皇上,林丞相在暖阁候着呢。”   燕云潇接过宫女递来的浓茶漱了口,随口问道:“丞相来多久了?”   太监道:“来了有一个时辰了。”   燕云潇道:“怎么不叫醒朕?”   太监道:“丞相吩咐了,皇上若在休息,不必打扰了皇上。”   “丞相那是贴心,你们怎的也跟着不懂事?”燕云潇斥道,“丞相时间宝贵,怎可无端耗在朕这里。”   他虽这么说着,却一点也没有要赶过去的意思。他懒懒地倚在床头,任由宫女伺候穿衣穿靴,不满意束的发,命人解开重束。甚至还让人给折扇熏了香。   等他不紧不慢地来到暖阁,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林丞相端正地坐在暖阁角落的椅子上,见皇帝过来,便起身行礼。   燕云潇熟稔地弯起桃花眼,笑得如沐春风:“哎呀——昨夜闹得晚了些,今儿累得很,补了会儿觉。奴才也不懂事,不知道叫醒朕,害丞相等了这么久,丞相不会怪罪吧?”   听到“昨夜闹得晚了些”,林鸿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但很快便平静地说:“臣并未等待多久——皇上可歇好了?”   他等了快一下午,神情却十分平静,未见丝毫不虞。燕云潇冷眼观察着他,心里暗道此人真会伪装,虚伪至极。脸上却仍挂着笑:“有丞相在这里,朕就算是彻夜未眠,此时也立刻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林鸿将案几上的一沓奏本放到皇帝案前,又把最上面的两页纸递过去:“这是今日大朝会上众臣所议之事,臣已整理成文,剩下的是今日的奏本。请皇上御览,若有不解之处,臣当为皇上解惑。”   燕云潇兴致缺缺地翻开一本,丞相遒劲的字迹写着拟办意见。他合上放在一边:“有丞相在,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多此一举?”   林鸿正色道:“皇上上个月已及冠,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贪玩放纵。理应勤奋好学,准备亲政。”   燕云潇心里冷笑,面上却诚恳不已:“朕对丞相万般信任……”   林鸿拿起最上面的奏本,开始为皇帝讲解。上奏了什么事项,涉及哪些部衙和官员,该如何办理,都一一耐心详解。他语气和缓沉稳,每讲完一桩事情,都要问皇帝是否听懂。   燕云潇单手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上的墨玉镇纸和笔搁,随口嗯声应付回答,手欠地把笔毛编成了小辫子。   等林鸿讲完第三本,他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朕还没用午膳,实在饥饿难忍,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进去。能不能明日再讲?”   本以为按林鸿严肃古板的性子,一定会讲完再放他走。哪知林鸿闻言微愣,立刻道:“抱歉,是臣疏忽了。臣这就为皇上传膳。”   膳食很快送过来,燕云潇磨磨蹭蹭地吃着,林鸿倒也不催促,坐在一边翻看奏本,一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今年二十有八,长了一副端正的正人君子相貌,任谁一看都会以为他是忠臣。可他顶着一张忠臣的脸,与太后勾结,将前朝和后宫封锁得严丝合缝,让皇帝连一丝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察觉到注视,林鸿抬头看向他:“皇上不用着急,慢慢吃。”   燕云潇放下碗筷,随口道:“朕记得丞相是朕幼时的武学太傅,不知技艺可曾生疏。”   林鸿淡淡一笑:“臣只会一些花拳绣腿的不入流功夫,忝为武学太傅,自惭不已。”   “是吗?”   燕云潇懒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掩唇打了个呵欠,一脸困顿地望向林鸿,桃花眼微阖,喃喃地说:“丞相……   林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身体,他微微垂下眼睑,不与皇帝迷离的目光对视。他道:“皇上若是累了,便回寝宫休息吧。朝中事务也不急在这一时,臣明日再来为皇上讲解。”   他礼数周到地行礼告退了。   丞相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燕云潇半阖的眼睛睁开,他指尖在桌面轻叩,细细回想着今日种种。   午时他从红鸾楼回宫,丞相在暖阁外就拦下他的马车,一通严肃的说教。细细想来,丞相的反应过于激动,言语中夹杂着隐隐的愤怒。丞相向来古板,不苟言笑,遇事波澜不惊。他在愤怒些什么?   没等燕云潇想出个头绪,小邓子一脸慌张地来禀:“皇、皇上!大事不好了!”   “太后、太后命人送了、送了您一个……”   燕云潇奇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送了朕什么?”   “一个……一个美人!”小邓子咽了咽口水,补充道,“……男美人。直接送到您的寝宫。”   “太后说、说,她今日才知您有这等癖好,是她这做母亲的失职,希望能补偿一番。”   燕云潇道:“朕还当什么大事。”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饶有兴致地说:“备轿回宫,看美人去。”   相府书房,一灯如豆。   林鸿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小厮叩门而入,恭敬道:“大人,小的去红鸾楼再三确认了。”   “皇上昨夜先是跟人叫价,五万两银子买了花魁。同花魁入房后,皇上压根没让那小倌碰到他,自顾自地睡了。小倌在帐外等了一宿,今晨帮皇上更了衣,伺候梳洗。除此之外,再没有接触。”   林鸿搁下笔微微一笑,自语道:“难怪今日这般困乏,那地方想也睡不好,是该补补眠。”   他声音太轻,小厮疑惑道:“大人?”   林鸿敛了笑容,淡淡道:“封住那些人的嘴,特别是那小倌。要是有其他人——特别是太后的人去打听,教他们该怎么说。”   小厮道:“大人放心,已办妥了。”   “嗯。”林鸿重新提起笔,“下去吧。”   小厮又道:“对了大人,刚从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往皇上寝宫送了一位男宠。”   林鸿握笔的手一顿。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始末,沉声道:“太后是为了试探皇上。让宫里服侍的人盯紧一些,别让那男宠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污了皇上的眼,有消息,随时报给我。”   小厮领命退下,书房恢复了寂静。林鸿重新提笔,可落笔处已泅了一团墨迹,毁了一整篇奏表。 第3章   太后送给皇帝的美人来自苏州,会说一口吴侬软语,抚琴拨弦是一绝,还会吟几句诗。皇帝立刻被迷住了,当夜赐住碧辰宫。   连续好几日,皇帝每日用过晚膳后就前往碧辰宫,待到夜深。   然而丞相比皇帝呆得更晚,每日要等到宫里传来消息,确认了皇上已回寝宫就寝,他才睡下。   这日燕云潇用过晚膳,照例乘轿前往碧辰宫。他在轿中痛苦地揉着额角,长叹了一口气。接连几日,丞相每过午时就开始为他讲解奏本,讲两三个时辰,讲得他头晕脑胀,简直没有精力做其他事情,恨不能倒头就睡。   丞相却还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也不知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   碧辰宫门口,苏州男美人——温容早已恭候在侧,提起衣摆盈盈拜倒。   燕云潇用折扇在他手腕上一抬:“在朕面前,不必多礼。”   温容人如其名,一张脸柔美温雅。他含情地看了皇帝一会儿,说:“皇上面有倦色,妾来为皇上放松一番。”   折扇挑起了温容的下巴,扇尖在下颌轻蹭,温容全身颤栗,痴痴地看着皇帝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皇上……”   燕云潇低笑道:“一看到容儿,朕就是再累、再倦,也一下子精神百倍了。”   温容情不自禁地去挽皇帝的手臂,可燕云潇收回折扇往前走去,温容的手便落空了。   “走吧,朕听听你谱的新曲。”   进入碧辰宫,一阵甜蜜的香味扑面而来,令人思绪慢了,全身无力,仿佛醉酒。   香味带着色.欲。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望向案边,香炉中,白色烟雾正袅袅上升。   他在桌边坐下:“弹一曲吧。”   房中的甜香越来越浓郁,乐曲的音调错处也越来越多。温容手脚渐软,眼神迷离,可皇帝依然坐在桌边品茗。   温容咬了咬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皇帝身边,伸手够向皇帝的衣袍:“妾来……伺候皇上更衣……”   一柄折扇挡在面前,温容的手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低下头,对上了燕云潇轻佻含笑的眼眸。   “美人柔荑似玉,用来为朕宽衣,岂非浪费?”   明明眼里满含笑意,温容却莫名地感受到了冷意。   “妾冒犯了。”他在皇帝身边坐下,提起桌上的酒壶,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按下了机关,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天寒露重,皇上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温容端酒杯的手在颤抖。   接连好几天,皇帝对他柔情蜜意,言语亲昵——可也仅仅止于言语,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谁也不知道皇帝的恩宠能持续多久,他必须趁后宫还没有其他人时,牢牢地抓住更多东西。所以出此险招。   温容捧着酒杯不敢抬头。皇帝接过了酒杯,他悄悄松了口气。可心还没来得及落回肚子里,又提到了嗓子眼——皇帝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他抬起头,燕云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一瞬,脖颈被一只手用力攥住,温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就这么想朕碰你。”   温容惊恐地想摇头,可他动不了分毫。掐住他脖子的手那样有力,把他抬离了地面,他双脚胡乱地在空中扑腾,像濒死的鱼一样拼命挣扎。   一个念头浮现出来:西域的美人香极烈,只吸入一口便会全身发软,为什么……皇帝丝毫不受影响?   不知过了多久,掐着他的手松开。温容趴在地上剧烈喘息,满脸泪水。   燕云潇负手立在他面前,面色冷漠:“朕教你一件事。”   温容颤抖着抬起头,朦胧的水雾那头,年轻的帝王是那样俊美,也是那样无情。   “男人不会喜欢脱光了衣服勾引他的人。他会觉得无趣。”燕云潇道,“男人喜欢的,是把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主动去勾引的人。”   燕云潇俯下身,冰冷的扇骨挑起了温容的下巴。他道:“懂了吗?”   温容惶恐地拼命摇头又点头。   碧辰宫门口,小邓子早已在轿中备好了铜盆和热水,为皇帝净手。燕云潇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眉宇间的烦躁简直要溢出来。   小邓子道:“皇上这么讨厌断袖,为何还要装作断袖。”   燕云潇道:“不如此,太后送朕的该是十数个女人了。只要其中一个想法子“怀上”龙种,皇位后继有人,朕这皇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心情烦躁,说出的话也尖锐。   小邓子为他担心:“温容是太后的人,今天晚上的事情,太后要是怪罪皇上,那可怎么办。”   燕云潇笑了笑:“他使出那样下作的手段,朕要是还能忍耐,那才不正常。”   小邓子一点就通:“对啊!今儿这事,太后顶多觉得皇上年轻气盛。要是皇上真的忍耐下来,太后该觉得皇上心思深重了。”   燕云潇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小椅子挺聪明。”   小邓子憨憨地说:“可就算是这样,太后也少不得要敲打皇上一番,奴才担心您。”   燕云潇不甚在乎地一笑:“想那么多做什么,朕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小邓子道:“银烛和流萤已经准备好了,皇上一回寝宫,马上就能泡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燕云潇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可今夜注定不能安眠,马车很快被人叫停。小邓子道:“皇上,丞相来了。”   燕云潇睁开眼,还有些迷糊。他今天太累,方才竟浅浅睡过去了。听到通报声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已经快子时了,丞相怎么还来找他?   今夜在相府,宫里传来三次消息,皇上仍没有离开碧辰宫。林鸿当即准备入宫。宫里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多如牛毛,他怕未经人事的皇帝着了道。   一路马车疾驰,刚入宫墙,碧辰宫发生的事情便经由太监传入了林鸿的耳中。他一面放下心来,一面仍有隐忧,便在皇帝回寝宫的路上等待。   西域美人香极烈,燕云潇虽有规避之法,但仍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药效现在才生发出来。他身子无力,实在是不想动,便让小邓子掀起了车帘。   美人香让他的声音又轻又软:“……朕身体不适,劳烦丞相上车说话。”   听他声音虚弱,林鸿心下担忧,当即以为皇上被那男宠下了毒。他迅速走上马车,却忍不住呼吸微微一滞——皇帝侧躺着,面色泛着微红,眼睫疲累地半阖着,一缕青丝散落在侧颊。   林鸿问他:“皇上哪里不适?需不需要宣太医?”   燕云潇强忍着疲累和虚软,道:“不过是身子乏力些,睡一觉就好了……唔,丞相有什么事?”   林鸿反应过来,皇上这是吸入少量美人香的症状,手足无力,全身发软,睡足六个时辰方可解除。   他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皇上既然身体不适,那便好好休息。”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为何半夜急匆匆进宫。燕云潇觉得奇怪,可也没有力气深究,无力地摆了摆手:“丞相也早点回府休息吧。”   马车又向前驶了一会儿,燕云潇强撑着坐起身,掀帘一看,林鸿还在原地站着,望着马车的方向。   “奇怪。”燕云潇自语道,“他到底做什么来了?” 第4章   林鸿回到相府已是夜深,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叫来府上的大夫,细细询问“西域美人香”的消息。   大夫道:“此香传自西域,最主要的原料是罂粟。吸入量多与量少有不同的症状。大量吸入后,意动情迷,渴望被爱抚。若是少量吸入,便只会手足发软,身体乏力。此时若辅以加料的热酒,便会最大程度地激发□□。”   两个时辰前碧辰宫里发生的事情,林鸿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听完大夫的话,他不语地沉思起来。   大夫从睡梦中被叫起来,困得不行,偷偷打了个哈欠。   林鸿问:“少量吸入,对身体会不会有什么损伤?”   大夫道:“不过是身子乏力些,睡足六个时辰便能恢复。接下来几天可以吃些甜食,补补气血。”   林鸿略一点头:“我知道了,下去吧。”   第二天林鸿早早地起了,去菜场买了新鲜的板栗蒸熟,又在花园摘了桃花花瓣,洗净后碾碎成末,混在蒸熟后捣成泥的板栗中。再辅以糖和面,做成了一道桃香栗子糕。   相爷亲自下厨,府里的下人竟见怪不怪,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栗子糕在蒸笼上小火煨着保温。过了午时,林鸿估摸着皇帝已经补好了眠,便亲手把栗子糕装入食盒,乘轿入宫。   刚入宫,便有一位宫女过来,面色冷漠地道:“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宫女低着头,手掌做出邀请之态。   栗子糕要热的才好吃,林鸿一路上都命车夫加快速度。他叫住一位太监:“麻烦送到皇上寝宫。”   太监听到“麻烦”二字,诚惶诚恐地连声道:“是、是!相爷折煞奴才了。”   林鸿对宫女一点头:“走吧。”   一座偏僻的宫殿里,花开正艳。一位老妇人拿着剪刀为桃花剪枝。她穿着简单朴素的衣袍,面容慈蔼。像是最普通的一位老奶奶。   可花园中所有人都垂头敛目,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生怕举止有一点错处,扰了老妇人的雅兴。   这位看似普通的老妇人,便是大燕朝的太后,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一位宫女走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娘娘,丞相来了。”   宫女将林鸿带到正殿,林鸿候立在侧,听人禀太后来了,他恭敬地行礼。   太后道:“自家人,多什么礼?”   “站着干什么?坐,坐!”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在主位,感叹道,“咱们林氏一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年轻的这一辈里,除了你,连一个像样的也没有。”   林鸿坐下,道:“娘娘谬赞了。”   太后道:“你看看,全是斗鸡走狗之辈,在外面逞凶胡闹时借的是哀家的名头,为哀家招了不知多少骂!可林家的老人都走了,只剩哀家一个,我这老婆子,实在是身不由己呐!”   林鸿动容道:“姑母辛苦了。”   太后笑道:“幸亏有你在朝堂上帮衬着,我这老婆子才能好好地安度晚年。唉,皇上也越来越大了,哀家渐渐琢磨不透他了。”   林鸿道:“皇上是难得的孝顺之人。”   “是吗?”太后冷眼道,“昨夜碧辰宫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云潇这孩子,终归是太过年轻气盛了些。”   听到那两个字,林鸿心里一动,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拨了个最响的音调,震得他心跳加速。   “他一在气头上,便什么也不顾。可他也应该想想,温容是哀家送他的人,他这般行事,把哀家的脸面放在哪里?朝堂上,别人又会怎么议论哀家?”   林鸿道:“皇上还小,是无心之举。”   太后端起茶盏慢慢喝着,许久才道:“你最近在教皇上处理政事?皇上学得如何?”   “娘娘明鉴,皇上已及冠,若不让皇上开始接触政事,恐惹非议。”林鸿道,“但皇上不愿意听臣讲解,非常不耐烦,一心只想出去玩闹。”   太后神情一松,笑道:“云潇还小,你也不要逼得太紧。他还年轻得很,让他多玩玩,莫拘束了他。”   “是。”   太后话音一转:“可昨夜之事,终究是他不对。但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不能过于苛责。这样吧,你去替哀家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分寸。”   林鸿垂目道:“是。”   燕云潇睡到中午,美人香的药力总算消退了。他赖在床上不愿起,银烛和流萤分侍两边,为他揉肩捶背。   银烛愤愤地道:“碧辰宫那贱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给皇上下药!”   她骂得投入,手下没留意用力重了。燕云潇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银烛,肩膀快断了。”   银烛忙放轻力道揉了揉他的肩膀。   流萤责备地瞥了一眼银烛:“稳重些,不可在皇上面前说脏话。”   说完后顿了顿,一向温婉沉静的脸上浮现厌恶,道:“男人果真诡计多端,居然把下三滥的手段用在皇上身上。昨晚皇上刚回来时,难受成那样,奴婢担心得不得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趴着,听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温容。他道:“我最讨厌谁逼着我做什么事。”   银烛立刻道:“是呢!皇上不愿意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逼皇上去做!得要皇上自己想做。”   燕云潇道:“嗯,银烛最懂我了。”   银烛咯咯地笑着,愈发轻柔地为他按摩。   这时太监抱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过来,说是相爷让送来的。   燕云潇正觉腹中饥饿,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总算肯起床了。   流萤替他更衣,笑道:“相府的甜点,果真有这么好吃?”   燕云潇道:“丞相府上这厨子,最拿手的糕点便是栗子糕,连御膳房也做不出来。可丞相老是藏着掖着,不肯把厨子献进宫。”   梳洗完后,燕云潇用过膳,命小邓子拎上食盒,往暖阁去了。   今日丞相竟然没来给他讲奏折,燕云潇正觉奇怪,便听小邓子道:“皇上,丞相往太后宫里去了。”   燕云潇丝毫不意外地应了一声,边品茗边吃栗子糕,翻看一本乡野志异。栗子糕是温热的,桃香扑鼻。吃了几块,他发觉比往日的要甜一些。   过了一盏茶时间,小邓子又来报:“皇上,丞相从太后宫里出来了,正往暖阁来。”   燕云潇吃掉最后一块栗子糕,笑眯眯地起身:“走。”   小邓子问:“皇上,去做什么?”   “去堵丞相的嘴。”   想也知道丞相是奉太后之命来说教他的。太后不喜与他相见,便托丞相来敲打他,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正是暮春,朱墙青砖,映着桃红柳绿,一片生机盎然。   在御花园门口,燕云潇拦下了丞相。   “哎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哪——”燕云潇笑意盈盈地踱步到林鸿面前,“朕在暖阁等了丞相许久,真是秋水都望穿了。”   林鸿微微垂下眼,似乎是不敢与那双眼眸对视,道:“臣……”   剩下的话堵在喉口,林鸿微愕地睁大了眼——   皇帝拿折扇压住了他的嘴。   “嘘——”燕云潇冲他眨了眨眼,“春景如此绚烂,丞相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吧?如此,岂非辜负春光?”   合成一指宽的折扇扇骨冰凉,压在他的嘴上,却比火还要烫。   林鸿喉结微动,一腔话找不到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两人身量都很高,但林鸿比皇帝还高了一指。他微垂下眸,便对上皇帝秋月春水般的眼眸。皇帝喜欢云雾茶香,衣服上正是这样的香味,清淡又幽凉。   燕云潇收回折扇。   林鸿道:“皇上……”   燕云潇冲他摆摆手,往御花园走去:“朕要去观春光了。”   林鸿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么着急地打断他,是怕他说什么扫兴的话?皇帝如此快乐,他又怎么忍心提起太后。他不过是想问问他身体好了没有,中了那香后有没有后遗症。   “对了。”燕云潇走了几步,又回过身道,“栗子糕很香,替朕谢谢丞相府上的厨子。”   林鸿道:“皇上喜欢,是臣之幸。”   燕云潇穿花拂柳地去了。   林鸿站在原地,看着一身白衣的皇帝走入御花园,摇着折扇,不时侧头和太监说句什么,偶尔摘下一朵花,笑声隐隐传来。   直到身影和笑声都消失不见,林鸿才收回视线,乘车回府。 第5章   宫里向来藏不住秘密,不过两天,前朝后宫都知道皇帝在碧辰宫大发雷霆,拂袖而去。温容失宠,皇帝又开始流连花楼,寻欢作乐。   温容在碧辰宫迎风洒泪,还写了几首闺怨诗,流传甚广。便有太监宫女偷偷议论些什么帝王无情,君心似铁的话。   后宫又住进来好几位男宠,都是皇帝在各花楼搜罗的美人。皇帝每晚都去各宫看望,雨露均沾,从不连续两天去同一个地方。   这日天气晴暖,天香楼的临街包间里,一位女子往天青色茶盏中斟满了茶,笑道:“知你要来,我特意从老树根下挖出窖藏的雪,煮了这茶,对你好吧?”   女子巧笑倩兮,竟是京城第一名伎步摇姑娘。   燕云潇接过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笑赞道:“果然清冽。”   步摇姑娘摇了摇头,道:“递给你就喝,你也不提防提防……前几日才被人点了迷香下了药,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燕云潇道:“只因我知道,全天下的人中,只有你是不会害我的。”   “燕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步摇对他抛了个媚眼,“步摇只是个风尘女子,说不定有人给我五千两银子,我就把你卖了。”   “原来我只值五千两银子?”燕云潇笑道,“不过若能让你赚五千两银子,置办些脂粉、家具,就算是卖了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步摇嗔道:“得了吧,你这张嘴啊,就会哄人开心。整天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实际上被女孩子摸一下手都会脸红。”   燕云潇奇道:“你怎知我会脸红?难道你见过?”   “猜的。”步摇替他满上茶,“我们女孩子的眼睛可毒了,男人是大老虎还是装成老虎的嫩羊羔,咱一眼就能看穿。”   “你呀——”步摇伸出手指,娇笑着点了点他的胸口,“小嫩羊羔,就别在姐姐面前装老虎了,嗯?”   燕云潇但笑不语,只慢慢品茗。   步摇正色道:“好了,前几日收到你的口信,我便暗中联络好了,他在下面,你去吧。”   她在床头按下机关,那张铺满天鹅绒的绣床竟直直地弹起,露出一条黑黢黢的暗道。   燕云潇沿着暗道往下走,下了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黝黑的地下室中,墙壁上燃着三盏壁烛。   一个身穿深蓝色衣服的人立刻跪下道:“主子。”   若是太后或者林相在这里,便会立刻认出此人的身份——蓝卫!   蓝卫是燕朝开国皇帝组建的一只劲旅,代代相传。蓝卫世代习武,练的是失传的秘籍,每名蓝卫都可以一敌十,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利刃。他们认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代代相传的信物。   换言之,若是没有信物,就算是皇帝本人下令,蓝卫也根本不会听令。   蓝卫行踪诡秘,本以为早已失传——先皇突发恶疾而薨,根本没有托付信物的时间。太后在宫中寻觅数年,也未曾找到传说中的信物。   谁知传说中的蓝卫,竟然出现在京城第一名伎闺房的地下室中。   燕云潇负手而立,烛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投射在黝黑的墙壁上。他神情肃穆地道:“朕要你做一件事。”   “有一个人,朕看不穿他的深浅。他做过朕的武学太傅,功夫平常,但朕总觉得他深藏不露。”   蓝卫跪在地上静静听着,等着皇帝下令。   “七日后京城有灯会,朕会约他同行。”燕云潇缓缓踱步,道,“届时你们三人联手出击,试一试他的底细。若是未得手,便即刻退走。”   蓝卫依然跪着,他知道皇帝还没有说完。   “若他真的功夫平平……”   燕云潇停下脚步,声音和神情一样的冷漠:“杀掉即可。”   蓝卫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感情:“是。主子。”   “来吧。”燕云潇神情一柔,“许久没练过,有些生疏了。”   蓝卫沉默地起身,两指如鹰钩,出手快如闪电,伸向皇帝的左肩!   燕云潇折扇一抬,轻柔地抵在蓝卫的手腕处。他动作看起来慢悠悠的,却招架住了那闪电般的雷霆一击。折扇轻轻一拂,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力道。   一击不中,蓝卫又是一招“飞鹤扑云”,左膝曲起,千钧之力顶向皇帝的下腹,同时手上一招“花开并蒂”,探向皇帝胸前大穴。   两招齐发,去势狠辣,常人定会顾此失彼,只要其中一招中了,必是重伤的下场。   但燕云潇唇边带笑,脚下一个迈步,身形飘飘地错了开去,整个人泥鳅般地滑走,鬼魅般出现在了蓝卫身后,折扇点向蓝卫背后的空门。   蓝卫立刻回身来防,抽出腰间的软剑,瞬息之间已刺出七剑!   剑气凛冽,三盏壁烛忽明忽暗,终于熄灭了,地下室顿时一片黑暗。   但两人竟丝毫不受影响。   剑尖所到之处,燕云潇的折扇总能提前抵挡。说来也奇怪,那折扇看着丝毫不出奇,在削铁如泥的宝剑前却未落下风,一点也没损坏。   两人交手了两百招,地下室中喘息声渐重。   又是一招后,蓝卫跪下,毫不含糊地说:“属下败了。”   燕云潇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笑眯眯地道:“蓝九,你疏于练功了。”   蓝九说:“是主子进步神速。”他眼中闪过钦佩。   燕云潇道:“罢了,朕没赢,顶多算个平手。你不可能对朕出真正的狠招,有所顾虑,自然让朕占了两分上风。”   这时,地下室一亮,步摇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天天在人女孩子闺房里打来打去,烦不烦,烦不烦?!”   她快步走下来,看到燕云潇好端端地站着,明显松了口气。   燕云潇对蓝九道:“好了,你退下吧。”   蓝九默然行礼,在墙壁上一按,墙壁顿时分成两半,露出一条暗道,蓝九利落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燕云潇,不情不愿地说:“喏,给你,蓝六在西域找的,五毒断肠散。”   燕云潇伸手去接,步摇攥紧不放,僵持了一会儿,她慢慢撒开了手。   步摇恶狠狠地说:“毒死你!你就作死吧!”   燕云潇笑道:“你知道我是全天下最不容易被毒死的人。”   步摇眼睛微红,转身背对着他,恨恨地说:“你可千万别死在我闺房里!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她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改变燕云潇的想法,她知道,这个人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燕云潇道:“好啦,回去等我。”   步摇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站定,回身看他:“有事就叫我。”   暗道入口再次关上,地下室一片漆黑。   燕云潇收起了笑,服下了瓷瓶中的五毒断肠散。剧痛很快从五脏六腑袭来,他盘膝坐下,静静地忍耐着痛楚。   在他很小的时候,蓝卫便从东海那头带回一种秘药。服下该秘药后,他将不会再死于毒药。所有他服过一次的毒药,往后再不会伤他分毫。   那时他不过七岁。   这秘药能给他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对于强梁环伺中的他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秘药的副作用也很明显——这秘药会千百倍放大痛楚。能获得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的确很诱人,可在那之前,他需要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才能植入毒药,慢慢将这具身体淬炼成他想要的模样。   剧痛打断了思绪,燕云潇紧咬牙关,冷汗涔涔,一滴又一滴的冷汗砸在地上。   这些年来,他每月将一种毒药植入体内,那秘药已容纳了上百种毒药,寻常的毒药再也不能伤害他分毫。   为此,他感受过数万只蚂蚁在血管中啃噬,感受过万箭穿心,感受过肠穿肚烂,感受过生不如死。但好在,这些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   西域美人香不属于毒药,可他的身体非常人能及,能暂时抵御住药性,延缓发作时间,减轻发作程度。所以他那晚才能全身而退。   过了半个时辰,疼痛渐渐减轻,燕云潇轻轻呼出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出了地下室。   步摇默不作声地端来一杯热茶,她眼圈泛红,一看就是哭过。燕云潇笑眯眯地接过茶盏,道:“女孩子要多笑。”   “你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燕云潇奇道:“怎么会没有?我的心正跳得欢呢,不信?你来听听。”   他闲闲地喝了会儿茶,道:“对了……”   “你又想说谢谢?”步摇打断他,斜睨了他一眼,“想说多亏了我,等你弄死太后,封我个贵妃?”   燕云潇还没来得及说话,步摇又开口道:“我才不稀罕,皇后我也不稀罕。帮你是我乐意,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云潇无奈地摇摇头:“你帮了我这么许多,我要是拿那些虚无的东西来敷衍你,岂不是太没心没肺了。我只是想说,你自己多注意些,要是有事,就让蓝卫来找我。”   “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到时候若是想出去走走,记得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你要陪我去?”   燕云潇道:“我派人保护你。”   明知道不会有她想要的答案,但步摇眼里还是闪过失落,但她很快掩盖住,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赶紧回宫去,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还有,老娘就喜欢京城这纸醉金迷的生活,喜欢被人捧着,才不想出去逛。你不要自作聪明了。”   燕云潇笑着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从怀里拿出一只木簪,道:“送你。”   “什么破簪子,值十文钱吗?”步摇嘴上嫌弃,却立刻伸手接过。   燕云潇离开了。   步摇握着簪子走到窗边,看着那道身影融入人流。簪尾有凹凸,她举起一看,那里刻着她的名字,是燕云潇的笔迹。   “傻瓜。”她低声道,“你在京城,我怎么舍得离开。”   燕云潇先是和蓝卫交手了两百多招,又被毒药折腾得全身没力气,早就饿了。突然闻到一阵糕点的香味,肚子立竿见影地叫了起来。   小邓子掀起车帘,道:“皇上,是糕点铺。”   老板立刻招呼:“公子,来一份?”   燕云潇问:“有栗子糕吗?”   “唉哟,公子来得不巧了,最后一份栗子糕已经有客人预定了。”   小邓子道:“我们可以加钱。”   老板憨厚一笑:“不好意思啊公子,对方已经付过钱了。要不看看其他的?本店的桃酥和槐花糕也是一绝。”   燕云潇摇了摇头。小邓子放下车帘,马车又往前驶去。   马车驶出大概一条街,燕云潇道:“真的很想吃栗子糕。”   小邓子道:“等回宫后,奴才马上让御膳房送。”   燕云潇没听见似的,又说了一遍:“想吃栗子糕。”声音有点子委屈。   练武一下午,服毒疼得满身冷汗,饥肠辘辘之际,最后一份栗子糕还不是他的。还有比这更委屈的事情吗? 第6章   燕云潇恹恹地靠在车壁上,饿得不想动弹。感觉到马车慢慢驶停,他闭着眼睛问:“到了?”   车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声线:“臣林鸿,参见皇上。”   小邓子掀起车帘,燕云潇便看清了,马车正停在相府门口。这里距离回宫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燕云潇没什么精神地道:“朕只是路过,丞相不必多礼。”   林鸿看清他疲惫的脸色,问:“皇上身体不适?”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名伎步摇姑娘是皇帝的红颜知己,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去天香楼小坐。天香楼从上到下口风极严,就连林鸿也插不进去手。皇帝在天香楼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皇帝每次从天香楼出来,都是又累又饿。   “唔……”燕云潇道,“有些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林鸿道:“府上刚做好饭菜,皇上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敝府上用过晚膳,再回宫歇息。”   皇帝刚从天香楼出来,林鸿就收到了消息。相府在回宫的必经之路上,他在门口等了一时半刻,果然接到了皇帝。   此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两边华灯初上,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荡着白色炊烟。此情此景下,吃饭的提议太具诱惑。   燕云潇没说话。   林鸿便又道:“府上厨子还做了栗子糕,刚出锅,还热着。”   话音刚落,燕云潇便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揉了揉肚子,叹气道:“如此,便叨扰了。”   林鸿带着燕云潇来到前厅,端来茶和糕点。燕云潇喝了口热茶,又吃了两块栗子糕。熟悉的板栗甜味和桃花清香盈满口腔,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慢些吃。”林鸿给他满上茶水,温声道,“别吃太多,还要吃饭。”   饭菜很快送来,都是些清淡开胃的菜肴。燕云潇虽然饿,但保持着仪态,吃得不紧不慢。林鸿不时给他添茶水,见他夹哪盘菜多些,就把那道菜换到他面前。   燕云潇道:“丞相府上这厨子,不但栗子糕做得好吃,饭菜也做得不赖。”   林鸿淡淡一笑:“皇上喜欢就好。”   燕云潇今天太累,吃饱后瞌睡就止不住地往上涌,困得眯起了眼睛。   烛灯下,那双桃花眼迷离,林鸿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按住跳动的壶盖,将铜壶从火炉上拎下来。他道:“刚吃饱饭就走路,容易不舒服。请皇上先坐一会儿,喝盏茶再回宫歇息。”   果然是古板老学究说出来的话,开口闭口都是养生。林相要是贴上胡子戴上白色假发,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七十岁的老头,燕云潇懒懒地想着。他单手撑着下巴,接过递到面前的茶,道:“怎么煮茶这种事都要丞相亲手做?府上的仆从呢?”   林鸿道:“臣习惯亲力亲为。”   燕云潇则是个但凡能不动手,便坚决不动手的懒人。听闻此话,他心里暗道:辈际代沟。   坐着喝完一盏茶,燕云潇道:“还有栗子糕吗,能否让朕带些回宫?”   “没有了。”林鸿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解释道,“时辰不早,皇上回宫也该歇下了,再多吃容易积食。皇上要是想吃,臣明日一早送新鲜的入宫。”   燕云潇哦了一声,声音里有淡淡的失落。同时默默腹诽,果然是只知道养生的古板老学究。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虽已是暮春,天气日日转暖,但骤雨还是让空气中泛起凉意。   林鸿让下人拿来披风和雨伞。他身量比皇帝略高,皇帝又穿得单薄,披风在皇帝身上显得有些大。小邓子为皇帝撑着伞走在前面,林鸿单独撑着另一把伞走在后面。   到了相府门口,小邓子掀起车帘让皇帝上了马车,皇帝抬手扶了一下车檐,伞沿一串雨珠便落在他手背上。   林鸿把自己手中的伞递给小邓子,小邓子不明所以地接过。   “冒犯皇上了。”林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条手帕。他小心地抬起皇帝的手腕,轻柔地擦去那手背上的雨珠。   皇帝另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折扇。扇柄是上好的羊脂玉,握扇的那只手白得与扇柄殊无二致。在昏暗的马车中,近乎耀眼。   林鸿放下皇帝的手,从小邓子手中拿回伞。他道:“皇上好好休息。”   燕云潇示意他站住,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个什么东西,往他手里一拍。然后又哥俩好地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道:“走了。”   马车向前驶去,地上留下两道明显的车辙,但很快就被雨水遮盖住。   直到马车消失不见,林鸿才低头看向掌中,那竟是一个玉佩。   这是,饭钱?   林鸿:“……”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不愿意欠别人的。”   冒雨跑来的小厮惊悚不已,他什么时候见过相爷露出这样的表情?笑得如此温柔和……宠溺?他硬生生被惊停了。   林鸿已经看到了他,收起笑容问道:“什么事?”   小厮咽了咽口水:“太后特意关照过的那位林宿来了,在前厅。”   林鸿皱了皱眉,往府中走去。回到前厅,他立刻面色一沉,冷声道:“谁允许你坐那里的!”   前厅里,一个男人正坐在皇帝刚才坐过的位置喝茶。听到林鸿的话,他立刻弹起,惊恐地看了看椅子。看了许久没看出名堂,纳闷道:“表哥,这椅子怎么了?”   他称呼林鸿为表哥,实际上林鸿压根与他不熟,只知道他是林氏某一支的后代,平日里游手好闲,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斗鸡走狗。前些日子搭上了太后的东风,想谋个官位。   “表……”林宿看着丞相冷漠的神情,立刻改了称呼,“相爷,您坐。”   林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坐皇帝刚才坐的椅子,而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林宿摸了摸脑袋,看了看空着的那把椅子,到底没敢再坐下去,便站着道:“相爷,您也知道我的情况,这些年玩够了,也想谋个官职,好做出一番事业光耀我林氏门楣。”   “说下去。”林鸿道。   林宿赔笑道:“太后她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情况,前些日子,娘娘还传家父入宫说话。她让我来找相爷,让我一切听从相爷安排。”   林鸿放下茶盏,问他:“你想要什么官职?”   林宿嘿嘿笑着说:“您也知道,家父是做生意的,我从小就为家父算账……”   “你想管钱?”   林宿道:“相爷英明。”   林鸿道:“户部左侍郎不日便要致仕返乡,明日起,你便在户部任职吧。”   天降的惊喜砸晕了脑袋,林宿本以为顶多混个六部小主事当当,哪知丞相直接许了他户部第二把手的位置。他激动得连声道:“谢相爷、谢谢相爷!”他生怕林鸿反悔似的,迅速告辞了。   林鸿冷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今日刚从宫里回来,他便在相府门口等皇帝,还没来得及处理奏本。换做往常,他能在一个时辰内处理好当天所有事务,哪些该呈报太后,哪些要作为案例给皇帝讲解,都分得清清楚楚。   可是今天,林鸿坐在书房,一道奏本看了许久,什么头绪也没有。烛光下皇帝的困顿眼神、马车里隔着衣服托起的手腕,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脑海。   林鸿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白纸,提笔作画。   他画的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暧昧旖旎的东西,只是蚌壳。   两片坚硬的蚌壳,黑而结实。   夹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蚌壳可以为珍珠抵挡风雨和海浪,漆黑的蚌壳里保护着最漂亮的珍珠。   “我的珍珠。”他低声道。 第7章   累了一天后吃饱喝足,燕云潇一夜好梦。   第二天他早早地醒了,便听内侍说丞相让送了栗子糕来。   燕云潇正趴在床上,微阖着眼睛迷糊着。他每日早晨醒来,都会趴一会儿醒醒神,不然一整天都会没精神。银烛给他揉着肩,流萤在床头点上云雾茶香。   听见内侍的话,燕云潇慢吞吞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丞相最近有些奇怪?”   银烛立刻道:“有,绝对有!奴婢正想提醒您注意呢!他每天都来送甜点,昨儿还留皇上在相府吃饭,奴婢看啊,他这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一说话就激动,捏得燕云潇哎哟了一声,便忙放轻力道。   流萤挽起纱帐,语气沉稳:“奴婢觉得,丞相对皇上管得太严了些。这些日子,皇上一在哪位男宠宫里留得久了些,丞相就会立即入宫,劝服皇上回寝宫睡觉。依奴婢所知,过去从来没有臣子对皇帝的后宫之事干涉到这种程度的。”   “他这是怕皇上忘了情,做出有损朝廷颜面的事情。”银烛接过话头,分析道,“丞相这种古板严肃的人,为了维护朝廷颜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不让皇上在男宠宫中留宿,次数多了后怕皇上怪罪他,所以日日送栗子糕来讨好皇上。”   燕云潇平日里性子随和,对谁都是一副笑脸,银烛和流萤又贴身服侍了他许多年,说话便没什么顾忌。燕云潇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听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这是他每天早晨的乐趣之一。   他道:“无事献殷勤,总归是想从朕这里获得什么,可朕什么也没有,他想要什么呢?”   “……唔,也不是什么也没有,朕全身上下,只剩这一点美貌。”燕云潇玩笑地说道,“他总不会是图谋朕的美貌吧?”   流萤不赞同地轻声道:“皇上。”   “开玩笑的。”燕云潇伸了个懒腰,“林相一看就是那种,喜欢长相平凡、勤俭持家贤妻的人。朕的美貌,他欣赏不来。”   银烛咯咯地笑道:“是呢!丞相的那双眼睛只能看到奏折,哪能分辨男人是俊是丑。皇上的好处,只有我们姐妹才知道。”   燕云潇又与她调笑了几句,流萤在一边提醒两人注意分寸。   一炷香燃完,燕云潇不怎么情愿地起床了,吃到香甜温热的栗子糕后,那一点起床气便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下午在暖阁时,燕云潇向林鸿提起了灯会同游之事。   林鸿正坐在皇帝对面,整理刚才讲的奏本,闻言一愣,随即有些仓促地道:“是。”   燕云潇从他整理奏本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丝慌乱,暗自惊讶,体贴地道:“丞相若是与佳人有约,那便算了。”   林鸿已恢复了平静:“皇上误会了,臣并未与任何人有约。”   燕云潇挑了挑眉,起身缓缓踱步到对面,轻佻地拿折扇抬起了林鸿的下巴,轻笑说道:“丞相位高权重,又一表人才,怎会没有佳人相约黄昏后?难不成……丞相早已心有所属?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幸运,说出来,朕为丞相做个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扇尖刚好抵在喉结处,林鸿眸色一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中。两人一坐一站,无声地对视着。   燕云潇只觉得,丞相的眼睛变成了看不见底的深潭,眼看着丞相的脸色越来越僵硬,燕云潇无趣地撇了撇嘴,收回了折扇,心里暗道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罢了,灯会当天下午,丞相记得入宫,与朕一同乘马车前往。” 第8章   灯会当天,燕云潇乘轿到了宫门口,那里却停着另外一辆马车。   林鸿从马车里下来,见礼后道:“灯会人流聚集,鱼龙混杂,皇上的马车过于显眼,易招人注目,不如坐臣的马车。”   燕云潇抬头一看,丞相的马车通体漆黑,确实低调,就是看着有些小,一看就知道绝对没有他的马车舒服。   可他也懒得分辩,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便点头答应了。   本以为丞相的马车肯定是又硬又冷,四面透风,说不定连个坐垫也没有。可现实与他想的大相径庭——马车上铺着厚厚的天鹅绒垫子,中间的小几上摆着温热的糕点和茶水,角落里点着清淡的熏香。马车从外面看着小,里面空间却挺大。   “看不出来,丞相还挺会享受嘛。”燕云潇道。   那日在相府吃饭,他见相府连个仆从也没有,添茶倒水都要丞相亲力亲为,还以为丞相是个清修自苦之人。敢情都是装的!他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不懂享受。   “皇上过奖了。”林鸿淡淡一笑,把盛着栗子糕的小碟子放到皇帝面前,“先吃些垫垫肚子,臣在酒楼订了位置,但今日人多,恐要等候一些时辰。”   燕云潇吃了块栗子糕,听着林鸿继续道:“京城的暮春灯会向来热闹非常,皇上若是想多看看,臣就让马车先绕街一圈。皇上若是想下车走走了,臣也已预订好了停靠马车的庭院。亥正时分有灯会表演,皇上若是想去,臣便去订座。”   林鸿顿了顿,温和地看着燕云潇,道:“皇上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和臣说,臣去安排。”   燕云潇又拿了块栗子糕,默然地含在嘴里。他不过是提了一句要来灯会,丞相就把前前后后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丞相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能力出众,杀伐决断,宛如一柄利剑。可这柄利剑却握在太后的手中。   不属于他的宝剑,再锋利也没有用处。   得不到,那就毁掉。   燕云潇垂下眼眸,接过递到面前的茶水,慢慢地啜了一口。   今日出宫前,蓝九已传来消息,一切都已按他的要求布置好,只等他带着丞相前往。   嘴里栗子糕的香甜让燕云潇微微犹豫了一瞬,但不过是一眨眼,那双被黑长睫毛遮住的眼睛就恢复了坚定,坚定而漠然。   林鸿见他久未说话,温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没事。”   燕云潇掀开车帘看向窗外,天已微暗,街道两边华灯初上。卖糖葫芦的、卖小糖人的、卖糕点的、卖胭脂水粉的都在卖力吆喝,每个摊位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灯,好看极了。   卖米的店铺前,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妇人正在买米。店家称好了米,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脏污破旧的小布袋,解开好几层,拿出一块小碎银子付了账。   等待着店家找零时,怀里的孩子哭闹起来,妇人一边哄着,一手拉着另一个孩子。   妇人身后还站着个较大些的女孩子,正直勾勾地望着旁边卖糖葫芦的摊子。看了一会儿后她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可没过多久,她舔舔唇,又看向红彤彤的糖葫芦。她满目羡慕地盯着吃糖葫芦的行人们。   “囡囡,走了。”   妇人接过找回的铜板,小心翼翼地裹在小布袋里,拎起那一小袋米,转头对小女孩道。   小女孩又看了一眼糖葫芦,小声地道:“娘,囡囡想吃糖葫芦,只要一串,和弟弟妹妹一起分。”   妇人看了一眼卖糖葫芦的摊子,目光落在“一串五文”的纸板上,轻轻摇了摇头。   小女孩的目光黯淡下去。   此时马车正堵在路上,燕云潇叫停了马车,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下问道:“你想吃糖葫芦吗?”   小女孩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燕云潇道:“哥哥买给你吃好不好?”   小女孩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头抿紧了嘴唇,拽紧自己的衣角。   那位妇人道:“这位公子,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无功不受禄,还是不要了。”她虽然穿着简朴,谈吐却很温雅。   小女孩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怯怯地看了一眼燕云潇,很快又低下了头。   燕云潇道:“我最近心情不太好,这样吧,小姑娘给我讲一个笑话,要是能把我逗笑了,糖葫芦就当做是我的谢礼。怎么样大娘,这样不算无功受禄了吧?”   妇人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小女孩激动地张开嘴,却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些不成词的字句。燕云潇鼓励地看着她:“不急,慢慢说。”   她便慢慢平静了下来,偏头想了想后,细声细气地道:“从前……从前有一个老婆婆,有老大和老二两个儿子。一天老婆婆遇刺了,刀正插在胸口,但老婆婆却仍活得好好的。你猜为什么——”   她一开始声音很小,越讲口齿越清晰,眼睛明亮地看着燕云潇。   燕云潇故作吃惊地问:“为什么?”   “那一刀没有刺到心脏,因为……老婆婆偏心偏到肋骨。”   燕云潇略一思索后展颜笑了,桃花眼弯起,露出浅浅的酒窝,和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小女孩愣住了,许久后才道:“美人哥哥,你真好看。”   她想了想又道:“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谢谢你,小姑娘,我家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林鸿说着,把早已买好的三串糖葫芦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激动地看了一眼妇人,妇人笑着点了点头:“要说谢谢。”   “谢谢!谢谢美人哥哥!”小女孩脆生生地道,“也谢谢这位叔叔!”   燕云潇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转头看了林鸿一眼,林鸿站在背光的地方,正深深地看着他。   燕云潇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已经不拘谨了,欢快地说:“美人哥哥,我叫玲玲。”   “玲玲。”燕云潇郑重地说,“以后你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勇敢地说出来,然后勇敢地去追求它。你很棒,比哥哥见过的很多小孩子都要棒。”   玲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妇人又道了声谢,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玲玲频频回过头看燕云潇,不舍地冲他挥了挥手。   燕云潇含笑地注视着她远去。   林鸿站在他身后一步处,默默地看着皇帝带笑的侧脸,那浅浅的梨涡似乎有灵,把万家灯火都盛了进去,比满街华灯还要耀眼。   林鸿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见燕云潇转身,便递了过去:“刚才多买了一串。”   燕云潇惊奇地看着他:“朕又不是小孩子。”   林鸿道:“三串是十五文钱,四串是二十文钱,刚好合两分银子,免得店家再找零。”   “行吧。”   燕云潇接过糖葫芦,看着热闹的人流,提议想逛一逛,林鸿便让车夫便马车停到订下的庭院中。   林鸿始终落后皇帝一步,看着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手摇折扇,走入人流。   他想到刚才那个小女孩,想到第一次见到燕云潇时,燕云潇也不过是个那么小的小孩子。   那年除夕,宫里举行宫宴,彼时十三岁的林鸿随着父亲一同入宫。   宴席中途他偷跑出来,好奇地在宫里乱逛。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角落里有一棵大树。   大树下面,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林鸿问道:“你是谁?”   小身影动了动,转过身来,没有说话。   林鸿向树下走去,看清了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梳着羊角辫,生得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盯着他。   林鸿蹲下身,温声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子,是跑丢了吗?”   小孩子依然不说话。   林鸿又道:“我是随我父亲来宫中赴宴的,我父亲是朝廷的臣子。”   小孩子眼里的警惕渐渐消失,他抬头看了看大树,奶声奶气地说:“我想上树。”   大树并不是很高,可对于四五岁的小孩子来说,简直算得上参天大树了。小孩子脖子都快仰断了,也望不见顶。   林鸿道:“为什么想上树?”   小孩子依然仰头望着大树,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上树。”   林鸿注意到,小孩子的一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是抓着什么东西。   “你拿的是什么?”   小孩子看着他,慢慢松开掌心,里面是一块糕点,捏在掌心那么久,已经碎成了渣滓。   乌黑的大眼睛里渐渐氤氲出泪水,小孩子哭腔道:“我的糕糕,我的糕糕……”   林鸿问他:“你刚才为什么不吃糕糕呢,现在都碎了。”   小孩子抽噎着说:“因为……因为我只有一块糕糕呀,吃了,就没有了,呜呜呜……”   他哭得太可怜了,小脑袋上的羊角辫一抖一抖,林鸿一下子心软得不行,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道:“我有糕糕,给你吃好不好,你别哭了。”   油纸包里是府上厨子做的栗子糕,他有时在外面练武练得久了,赶不上回府吃饭,便会随身带一包栗子糕,吃完继续练武。   小孩子渐渐不哭了,用白嫩的小手抹了抹眼泪:“你的糕糕,有我的糕糕好吃吗。”   林鸿笑道:“你吃一块不就知道了。”   小孩子将信将疑地拿起一块栗子糕,尝试着吃了一口,随即眼睛大亮,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吃!”   “那你多吃一点。”   小孩子吃得肚子滚圆,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大树,道:“大哥哥,你会上树吗?”   林鸿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手,抖去糕点屑,闻言抬头看了看大树,树高三丈有余。他最近练武进步很快,可面对这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他无法对着这双澄澈透亮的大眼睛说出拒绝的话。   “我试一试。”林鸿斟酌地道。   小孩子眼睛大亮。   林鸿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尝试,终于在第三次成功了。他站在最粗的那根树干上,透过重重树叶,看到小孩子兴奋又崇拜地看着他,大叫道:“大哥哥,大哥哥,带我,带我上去!”   林鸿先是背着他,试了五次都失败了。后来又把小孩子抱在怀里,让小孩子搂着他的脖子,这个姿势比较好使劲,可他自己上去都非常勉强,何况是带着一个人。   他最终也没能上得去。   小孩子眼里闪过浓浓的失望,可他却还安慰林鸿:“没事的,大哥哥,你已经很厉害了。”   林鸿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渴望,他想立刻去练武,提升功夫,带小孩子上树。   远处传来喧嚣,想是宴席已散。   林鸿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你等我好不好,我再练一练,就可以带你上去。你叫什么名字?等我练好了,我来找你。”   小孩子仰头看着他,脆生生地说:“大哥哥,我叫云潇。”   林鸿并不知道这是大皇子的名字,只当他是某位官员家的孩子,便温和地道:“好的,小云潇等等哥哥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可等他练就一身武艺,能轻易跃上五丈高的大树,世事早已大变,他再也没有机会抱那晚的小孩子上树了。 第9章   燕云潇第一次来暮春灯会,颇为好奇,负着手不紧不慢地逛着,见到新奇的事物就会停下来看一会儿。   林鸿怕皇帝被挤到磕到,一直落后皇帝半步,见有人靠得近了,就不动声色地伸手推开。   若是皇帝看了一件东西第二眼,林鸿会立刻买下,递给皇帝把玩。可皇帝玩一会儿就没了兴致,又丢回给他。林鸿便让小厮拿着。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小厮怀里已经抱满了竹蜻蜓、竹风车、竹雕花灯之类的东西,还有酒心糖果和豹子糖画。东西还在不断地往怀里塞,小厮欲哭无泪。   两人逛了一会儿,来到了长街尽头,灯会表演已经开始。   在台上起舞的,是京城第一名伎步摇姑娘。   她穿着淡蓝色长裙,舞姿轻盈,如一只戏水的仙鹤。水袖飘舞,一盏纯白的丝绸灯轻盈地在她袖间起落。   看台座无虚席,喝彩声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燕云潇驻足在人群外,隔着一片喧闹嘈杂,静静地看着台上的人。   四周议论声不断:   一位青衫书生道:“这步摇姑娘真是个妙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吟诗作赋也是一流。要是能与她相识相知,真是此生无憾了!”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感叹道:“去年京城首富秦家的大公子想娶步摇姑娘为正室,可步摇姑娘拒绝了,只说是心里有人,此生非那人不嫁。”   有人好奇地问道:“谁那么好运,能得到步摇姑娘的芳心?”   此时舞曲渐入佳境,步摇的舞姿越发曼妙,那盏丝绸灯从肩头落到手腕,又经指尖轻拍,抛在空中,精准地落在绣鞋的尖上。从头到尾,丝绸灯都未落地。   步摇早在燕云潇站定时,便一眼望见了他。风情万种地冲他抛了个媚眼,惹得这个方向的看客们齐声尖叫。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我看啊,无论步摇姑娘喜欢的是谁,那都一定是个没担当的负心汉!”   “不然怎会让她独守空闺这么些年?步摇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若非妾有情郎无意,又怎会白白蹉跎光阴?”   旁边的人齐声附和:“对啊,对啊!没良心的负心汉罢了!”   “再说了……那人要是真喜欢步摇姑娘,又怎会忍心她在京城抛头露面?步摇姑娘国色天香,他心里不醋?说白了,压根就是没把她当回事!”   又引来一阵附和声。   步摇的目光没有从燕云潇身上移开过,看客们开始感觉到不对劲,频频地往这个方向看。   舞曲进入尾声,步摇一个回风拂柳的飘逸舞姿,刚好落在收尾的低沉宫音上。   “这盏丝绸灯,是小女子亲手编织的。”步摇托着那盏纯白的丝绸灯,含笑说道,“小女子想将它送给一位有缘人。”   看台上顿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尖叫声。   步摇唇边带笑,将灯盏抛了出去!   看客们忙不迭从椅子上起身,扑向灯盏的方向。   灯盏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轻飘飘地落定。   看客们没有再去抢了,因为任谁都能看出,步摇姑娘是特意往某个人面前扔的——灯盏不偏不倚,将将好好地落在了一位年轻黑衣公子面前。   一寸都没有偏离。   燕云潇就这样看着洁白的灯盏落在自己面前,他伸出手,接住了灯盏。   灯盏的骨架是木制的,外表用白色的丝绸绣成了莲花模样,灯芯嵌着一颗夜明珠。   台上的步摇虚提裙摆,盈盈一礼,道:“愿君心事添做酒,只生欢喜不生愁。”   说完,她风姿万千地退入了幕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云潇身上,燕云潇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林鸿轻声喊他,“怎么了?”   燕云潇微微一震,被这一声叫得回了神,他低头看了看掌中的灯盏,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他转过身,又恢复了平日的玩世不恭,笑道:“肚子饿了。”   “酒楼就在旁边,走吧,我们过去。”   林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栗子糕:“先吃一块。”   燕云潇拿走一块栗子糕,心不在焉地走出了人流。走了几步,他把灯盏扔给林鸿,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林鸿看了眼镶嵌着夜明珠的灯盏,开口问道:“皇上是让臣帮忙拿着,还是……送给臣?”   燕云潇步子一顿,又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依然沉默。   林鸿明知不该问,却忍不住问出了口:“皇上喜欢步摇姑娘?”   他知此话问得逾矩,也知燕云潇不会回答。哪知走在前面的燕云潇突然停了,转过身来。林鸿步子差点没收住,险些撞上去。   燕云潇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风流笑意,桃花眼微微弯起,弧度好看极了。街边的华灯照在那双明如秋月的眼里,简直流光溢彩。   他拿着折扇,轻佻地点了点林鸿的胸口:“丞相这说的是什么话,也许和她相比,朕更喜欢你呢。”   林鸿瞳仁微缩,全身紧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燕云潇挑了挑眉,轻笑道:“怎么不说话?”   林鸿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道:“为何?”这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憋出来的。   “因为——”燕云潇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扇尖挑向林鸿衣襟领口处,故意往里钻了钻,轻滑过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   直到林鸿全身都在微微发颤,燕云潇才慢悠悠地接道:“因为——朕是断袖呀。”   他笑意盈盈地收回折扇,负着手走入了酒楼。   林鸿站在原地,深深调息了几息才勉强恢复平静,大步跟了上去。   包厢临街,正好能看到热闹的街市。   等待上菜的间隙,一位穿着鹅黄衬裙的美人叩门而入,她抱着琵琶,软语道:“不知奴能否为二位爷演奏一曲?”   燕云潇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美人之命,岂有不从的?”   美人在燕云潇身边坐定,纤纤玉指按上琴弦。她弹的是一曲凤求凰,曲调高亢处,她明送秋波,身子越来越贴近燕云潇。   燕云潇依然懒懒地坐着,微笑地注视着她,手指在桌上敲击着节拍。   收尾处,音调乍高,琴弦竟断了。   美人脉脉含情地盯着燕云潇,道:“此琴乃小女子传家之宝,价值三千两白银,可今日琴弦为知音而断……三千两白银易求,有心郎却无价,不知公子……今晚是否有约?”   她说着,纤纤玉指伸向燕云潇的胸膛,却被一道冷沉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抱歉,我家少爷该进膳了。”   林鸿从怀中掏出三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道:“这里有三千两银票,姑娘不如再去买一把琵琶。”   美人眼睛一亮,动作迅速地拿起银票:“谢谢爷赏赐。”   林鸿道:“不谢,请现在就离开吧。”   美人非常听话地走了。   整个过程中,燕云潇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仿佛置身事外。见人离开,他才对林鸿道:“美人是用来疼的,丞相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林鸿脸上的冷硬早已消失不见,他温声对燕云潇道:“皇上不是说肚子饿吗?快趁热吃吧。”   菜肴并没有多珍稀,但都是燕云潇平日喜欢的。他吃得很慢,不时看看窗外的人流,听到热闹俚俗的讨价还价声、小孩欢笑声,他会展颜一笑。   一顿饭整整吃了半个时辰,燕云潇才慢吞吞地放下筷子。   林鸿帮他添上茶水,问道:“皇上可吃饱了?”   燕云潇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他:“丞相吃饱了吗?”   林鸿道:“谢皇上关心,臣吃饱了。”   燕云潇又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好。”   说话间,燕云潇搭在桌上的右手动了动。在被茶杯遮挡的地方,他的食指指尖轻叩桌面,敲了三下,动作很细微。   下一瞬,不明物体破空而入,击碎了灯芯。包厢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死一般的漆黑沉寂。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反光,闪烁。   那是三把明晃晃的剑,剑尖锃亮,直刺向林鸿! 第10章   在房中灯火熄灭的一瞬间,林鸿已经闪身到了燕云潇身前。   房间骤然变黑,瞳孔还未适应光线变化,人的眼睛会短暂失明。等林鸿堪堪恢复了视觉,三柄剑距他已不过两寸!   三柄剑从不同方向袭来,却是同样的招式和速度。招式看似平平无奇,却封锁了他所有退路。他唯一的逃生之路,就是跃向房梁。   可是皇帝还在他身后,他不能退。   林鸿用两指握住了中间的剑,剑尖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可是另外两把剑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向他刺来!   眼看着剑尖快要刺入身体,“叮”“叮”两声脆响后,两把剑偏离了轨道。原来林鸿在灯灭的一刹那,便已用袍袖卷起了桌上的两只茶杯,此时当做暗器掷出,打偏了那两柄剑。   一击不中,三位黑衣蒙面人果断退后,摆出一个剑阵。只见三人的肩膀两两相接,共同举剑,剑气如虹,震得窗纱无风自动。   此时刺来的已不是三柄剑,而是一柄剑!可这一剑的威压,比方才的三剑加起来更为猛烈,更为精纯!   因为剑阵把三人的力量结合在了一起!   剑尖如毒蛇,向林鸿刺来!   “借皇上折扇一用!”林鸿道。   他此时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从容地拿起折扇,在刺来的剑尖上轻轻一拂。   执剑的黑衣人脸色一白,哐当一声,剑从手中脱落,捂着右肩倒退了几步。林鸿方才那一式“敲山震虎”,已经震伤了他的经脉。   “走。”为首的黑衣人说。   三名蒙面黑衣人齐齐掠出窗户,消失在人流中。   林鸿没有去拦,而是迅速点燃了烛灯,包厢恢复了光亮。   从灯灭到灯亮,不过十数次呼吸的时间。窗外依然人流喧嚣,笑谈嘈杂,甚至隐隐能听到隔壁的丝竹声。   除了碎在地上的两个白瓷茶杯,房内连一丝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方才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燕云潇坐着没动,全身紧绷,脸色苍白。   林鸿站在他面前,担忧道:“皇上没事吧?可曾受伤?”   燕云潇没有说话。   林鸿发现他肩膀在微微发抖,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在快碰到时停住了,犹豫了半晌,手掌轻轻落在那有些单薄的肩头,温声道:“没事了,皇上。有臣在这里,谁也不能伤到皇上分毫。”   燕云潇长睫低垂,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那双眼里是震惊、失望和复杂。   太快了,林鸿出手太快了。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蓝卫就已然败了。   这世上,本不应有人能抵挡住蓝卫的“三灭剑阵”。   可是林鸿偏偏做到了,在黑暗中,在事发突然中,在以一敌三中。   蓝卫彻彻底底地败了。   那换做是他呢?若他与林鸿对上,可有一成的胜算?他本以为最近自己功夫精进不少,还暗自欣喜。但现在他才知道,他和林鸿差远了。   燕云潇默然无语,挫败感让他整个人都灰暗了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   林鸿只当他是被吓到了,便不断地温言安慰。他知道皇帝怕黑——皇帝登基前,一群刺客杀入宫中,彼时只有七岁的燕云潇消失了三天。   后来林鸿才知道,那三天里,燕云潇一直躲在假山下面的暗道中。暗道漆黑不见光,冷风阵阵,蛇鼠成窝。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却孤身在里面躲了三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光。自那以后,燕云潇就怕黑,就算是夜里睡觉,床头也要点着烛灯。   林鸿用干净的碗盛了些茶水,转头却见燕云潇正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又掩饰似的移开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丞相,我……害怕。”   “别怕。”林鸿这下子没再犹豫,手落在燕云潇的肩膀上,安慰地轻轻捏了捏,“臣在。”   林鸿问他:“皇上喝点热茶压压惊吧,能拿稳吗?”   燕云潇慢慢地接过碗,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喝着茶水,脸色始终苍白。   他道:“回宫吧。”   林鸿接过碗放到桌上,见皇帝要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一手扶着皇帝的肩膀,一手轻按在皇帝的后腰,只觉得手下的身体微微一僵后,便疲惫地软了下去——那是受惊过度后的自然症状。   林鸿单手脱下披风,给皇帝裹上,扶着皇帝上了马车。他已经不会在触碰前犹豫了,可是每一次的触碰,都会让他手掌灼烫。扶着皇帝后腰的那只手已经没了知觉,只隐隐觉得,这腰太软了,他的手似乎已经陷了进去。   燕云潇自坐上马车后便一言不发,林鸿担忧地望着他,不时给他理一理散开的披风,又束好马车车帘,不让风吹进来。   马车驶入宫墙,停在寝宫门口。   林鸿扶着燕云潇下马车,关心道:“皇上今天受了惊,让太医开一副安神的药,喝了后好好休息。”又嘱咐太监宫女夜里好好照顾皇上。   燕云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在太监的搀扶下往寝宫走去。   进入寝宫,方才的疲软和苍白一扫而空,燕云潇大步往内殿走去,沉声道:“都退下。”   太监宫女应声退走。   内殿角落里,一块青砖被移开,一个黑衣人从地下钻了出来,俨然就是方才酒楼里出手的蓝卫。   燕云潇直接问道:“如何?”   蓝卫道:“此人功夫精深,属下不是对手。需要二十名蓝卫一起出手,才有可能制服他。”   燕云潇道:“朕与他对上,有几分胜算?”   蓝卫沉默了。   燕云潇道:“直说即可。”   蓝卫道:“并无一分胜算。此人招式毒辣老练,主子您并不是他的对手。”   燕云潇突然一笑:“不对,朕还是有五分胜算的。”   他缓缓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的扇骨,道:“这五分,胜在出其不意。”   “丞相并不知朕会武,朕只要在其毫无防备之时,猛然出手,直取其要害,未尝不能胜。不过这招要用在万无一失之时,因为一旦失手,或者等他反应过来,朕便败了。”   燕云潇言罢,又长叹一口气:“罢了,偷袭之道,总归是有失君子之风。明日把蓝一叫回来吧,每日陪朕练武。”   蓝卫道:“是,主子。”   青砖无声地复原,内殿里只剩燕云潇一人。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累极似的地倒在床上,喊道:“银烛,流萤——”   两人立刻进来,熟稔地为他脱下外袍,揉捏肩背。   流萤温柔地问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燕云潇长叹一口气,道:“朕今天受了大委屈了。”   银烛瞪大了眼睛:“谁敢让皇上受委屈?”   燕云潇道:“朕今天本来能得到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唔,做栗子糕的厨子。得到了他,朕便能一日吃三笼、四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栗子糕。”   流萤道:“那为什么没有得到呢?”   “哦。”燕云潇有气无力地揉了揉额角,“因为没把那厨子的主子给干掉。”   “所以现在一天只能吃一笼栗子糕了,还要取决于丞相会不会忘记给朕带。”   银烛咯咯地笑道:“奴婢还以为多大点事呢!皇上想吃,给丞相下旨,让他一日给皇上带三次、四次,不就行了?”   燕云潇无神地盯着头顶的纱帐:“朕不喜欢有求于人。”   “您这就是别扭!”银烛打趣他,“要不……奴婢去丞相府上,找那厨子学一学,回来日日给皇上做栗子糕吃?”   燕云潇笑道:“别,朕一个时辰不见你,就想念得紧,怎么忍心让你去那么久?为了时时能见着你,朕只好忍一忍这口腹之欲了。”   银烛笑得欢快,流萤无奈地摇摇头:“皇上这嘴啊,哪个女孩子能招架得住?”   燕云潇趴在床上,掩唇打了个呵欠,道:“多揉揉腰,今日逛得久了,腰酸得紧。”   子时,相府书房。   “可有线索?”   茶已经凉了,林鸿喝了一口提神。宫里传来消息,得知皇帝已经睡下了,他放下心来,终于有空处理刺客的事情。   小厮摇头:“侍卫一直跟着皇上和相爷,可那些黑衣人速度太快,从窗户掠出后分从三个方向逃走,很快甩脱了我们的人。”   林鸿沉思片刻,回想起那个奇怪的剑阵,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道:“老宅有一本剑谱剑阵总集,是先父从鼎鹤真人那里得来的,你今晚就启程去老宅,把它取来。”   小厮应下,利落地转身离去。他落地无声,转眼就在几丈之外,俨然也是个高手。   书房里只剩林鸿一人,他想起那纤软的细腰和略显单薄的肩膀,轻声道:“有点瘦,得补补。” 第11章   这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冷飕飕的风直往脖颈里吹,黑暗中隐有窸窣的声响。   燕云潇七岁的时候,曾孤身一人在这暗道中躲了三天。   他登基前那个夜晚,无星也无月,黑沉沉的宫城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彼时他正在窗前发呆,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人突然出现,平静中略带一丝焦急地道:“主子,有一大批刺客正在接近,请让属下护送您离开。”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小燕云潇并未惊慌。他接连丧父又丧母,经历了大悲大恸,再难有其他情绪。他看了看来人身上的衣衫,皱眉叫出了对方的身份:“蓝卫?”父皇给他讲过蓝卫的事情,蓝卫是只属于皇帝的私兵,只由信物差遣。   蓝卫应道:“是。事不宜迟,请主子迅速离开。”   小燕云潇静静地看着他:“我并无信物。”   “冒犯主子了。”蓝卫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燕云潇脖子上的挂绳,挂绳下吊着一块纯白的羊脂玉,“此乃信物。”   蓝卫举起羊脂玉,慢慢地在烛光下转动,转到某个角度时,玉的中心出现了一个莲花的图案。蓝卫又取下自己的腰牌,腰牌右下角有一个相同的莲花图案。   小燕云潇吃惊地看着羊脂玉,这块羊脂玉是他周岁抓阄时抓住的,父皇亲手为他戴上,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身。   “先皇曾下令,让属下誓死护主子周全。”蓝卫侧耳听了听殿外的动静,焦急道,“来不及了,主子,快走吧。”   小燕云潇点点头,蓝卫背起他从后窗逃出,在漆黑的宫城中拐来拐去,来到御花园一座假山后面。蓝卫在假山后轻轻一按,整座假山突然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入口。   “这条暗道,是先皇告诉属下的。”蓝卫放下燕云潇,擦了擦汗,“您先进去躲躲。”   远处传来刀剑交锋的声音,渐渐逼近。   小燕云潇却没有下去,也丝毫看不出慌张。他看着蓝卫,冷静地问:“我父皇还说过什么?”   蓝卫一怔,随即笑道:“先皇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小燕云潇微微松了口气,眼中的戒备消失了。这是父皇突发恶疾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喊杀声已经来到了御花园门口,蓝卫焦急地望着燕云潇,燕云潇不再犹豫,进入了暗道。   关上假山入口前,蓝卫道:“先皇嘱咐过,在主子您成年之前,不能暴露蓝卫的存在,因此蓝卫不能与刺客正面交锋。属下现在去联系先皇留给您的大臣和将军,很快就来救您。”   蓝卫又道:“您等我。”   小燕云潇发现,这位蓝卫面目稚嫩,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暗道门关上了,小燕云潇等了三天。   他不敢睡觉,没有东西吃,只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有老鼠啃他的手腕和指尖,蟑螂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半昏半醒,又冷又饿,饿得受不了就咬破手指,喝自己的血。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三天后,当暗道入口打开,久违的亮光涌入,他以为自己已然身死,来到了天堂。   那晚的蓝卫把他抱了出去。后来,他和蓝卫隐瞒下了这条暗道,除了他们两人、以及已故的先皇,再也无人知晓。   此时,小邓子正举着火折子走在暗道中,燕云潇跟在他身后,笑道:“小椅子,那年你要是再晚一个时辰,朕就变成饿死鬼了。”   小邓子憨憨一笑:“是奴才疏忽了,忘了给皇上准备些吃的。”   两人在漆黑的暗道中走着,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陡然开阔。这暗道的尽头,竟是一个花香清幽、鸣禽间关的世外桃源之所。   百步开外,有一座古朴的小茅屋,茅屋前一湾溪水,几重垂柳。旁边的地里种着些蔬菜瓜果,还种了几株梨花。   梨花树下,有一方小小的墓碑。   燕云潇折了几枝梨花,放在墓前。他恭敬地磕了个头,望着墓碑上的字,神情温柔地轻声道:“母妃,孩儿来看您了。”   他从怀里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泥土和灰尘,将上面的刻字擦得一尘不染。一阵风吹落满地梨花,燕云潇却不去扫,任纯白的梨花花瓣落在墓碑上。   “母妃最爱梨花了。她常说,皇宫上上下下,只有梨花是干净的。”   “她还说,她的愿望便是在溪水边结庐而居,吃自己种的蔬菜,有一片自己的花圃。阳光好时弹弹琴,读读书。”   燕云潇轻言细语地说着,唇边带着一丝怀念的微笑。他今日只着一件白色便服,长发未束,梨花花瓣落在肩头发尾,宛如一场暮冬的雪。   小邓子侍立在一边,道:“淑妃娘娘最是温柔了,当年长垣宫上上下下,就没有不赞她温婉贤淑的。”   燕云潇怔了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摘下发尾的一片梨花花瓣,碾碎在指尖,漠然地道:“温柔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落得被歹人毒害的下场。”   他收回目光,望着墓碑上的字,目露坚定:“母妃,您放心。再过三个月,孩儿便能为您报仇。到时候,孩儿必定将奸人挫骨扬灰,以平这些年的怨愤。”   小邓子道:“皇上,起来吧,天儿还没热起来,寒气入体就不好了。”   燕云潇摇摇头:“朕哪有这么娇弱。”他边说着,边站起身,小邓子帮他摘掉身上的花瓣,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小茅屋里面陈设简洁,只一桌一椅,一床一榻。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摆设一应俱全,桌上摆着香薰和茶叶,窗台上有几盆仙人掌。从窗户看出去,刚好看到地里紫色的茄子和绿油油的大白菜。   许多年前,燕云潇误打误撞地发现,暗道竟然直通一座山坳。他便亲自设计并搭建了小茅屋,种了蔬菜和梨花树。   屋内的陈设是按母妃的喜好布置的,他隔三岔五便来打扫一番,因此房里一尘不染。燕云潇心情不好时,会来此处喝茶,去小溪里捉鱼烤来吃,或者种种蔬菜,擦擦墓碑。做这些时,他的心情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小茅屋后有一口水井,里面的水甘甜清冽,用来烹茶最妙。   小邓子轻车熟路地打来一壶水,在红泥小火炉中生好火,将水壶放在上面烧水。   燕云潇闲闲地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折扇,道:“朕已经成年了,你也该把父皇当年留下的名单给朕了。”   当年先皇吩咐过,在燕云潇成年之前,不可暴露蓝卫的存在。面对强梁环伺,他怨过恨过,可最终也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渐渐理解了父皇的安排。   父皇还给他留了一些人,名单在小邓子手里,同样是要等到及冠后才给他。   小邓子擦了擦额头上炙烤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腰牌。这便是那年那晚,他展示给燕云潇看的那块腰牌。   他神情肃穆地在左下角轻叩三下,在右下角轻叩三下,又重叩左下角两次。啪嗒一声,腰牌分开成上下两片,一张折叠的泛黄纸张掉了出来。   “先皇曾说,这些人都是可用的忠臣,但时过境迁,如今的具体情形,还需主子您好好斟酌。”小邓子说着,把纸张递给燕云潇。   燕云潇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纸张泛黄破旧,墨迹褪色,是先皇的笔迹。他迅速扫过上面的人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来回看了两遍后,他将纸投入火炉,火舌很快吞没了泛黄的纸,只余灰烬。   “没想到。”燕云潇轻笑出声,“父皇真是深谋远虑。”   水已沸腾,蒸汽冲击壶顶,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小邓子拎起水壶,将水注入天青色茶盏中,茶香很快溢出。   燕云潇道:“讲些母妃的事情吧。”   小邓子挠了挠头,道:“奴才记得,淑妃娘娘最喜欢把皇上打扮成女孩子。”   燕云潇笑道:“母妃弹得一手好琵琶,怀着朕的时候,就想着生个女孩子,教她弹琵琶。哪知生了个男孩子,母妃失望了好久。”   “对,所以淑妃娘娘就爱把您当女孩子打扮,假装自己养了个女儿。”小邓子道,“奴才还记得,淑妃娘娘亲手给您绣了红肚兜,还爱给您扎两个羊角辫,绑红头绳……”   “咳……”燕云潇正喝着茶,闻言呛得咳嗽了起来,瞪了小邓子一眼,“有你这么话多的蓝卫吗?”   小邓子憨厚地笑道:“奴才现在是您的太监。”   燕云潇望着屋外的梨树,目露怀念:“朕记得,红头绳也是母妃亲手编的,她的手可巧了。对了,红肚兜上还绣着梨花呢。”   小邓子道:“皇上小时候长得漂亮,绑着羊角辫,比小姑娘还水灵。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见了,全都忍不住要来抱抱您。”   燕云潇道:“可是太后却说肚兜和头绳是不祥之人所留之物,让丞相来收走了。那是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燕云潇垂眸看着盏中的茶叶,没什么感情地重复了一遍:“他把我的红肚兜和红头绳拿走了。” 第12章   暮时,两人离开小茅屋,却没有从暗道回宫,而是向山外走去。   燕云潇折了一枝梨花,不紧不慢地走在山花小径上,嘴里不时哼几个曲调。不多时便走出了山坳,一辆黑色马车正停在官道上。   马车往前驶去。   “回宫正好赶上晚膳时辰。”燕云潇道。   小邓子打开案几上的三层黄花梨木食盒,拿出几碟精致的糕点,道:“您要是饿了,就先吃些垫垫肚子。”   燕云潇随手拿了块花瓣状的糕点,尝了一口后皱眉道:“御膳房是换人了?怎么手艺变差了许多。”   小邓子道:“没有听说换人。”   燕云潇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看着糕点上精致的花瓣纹路,摇头道:“尽知道弄些花里胡哨的,却不知味道和配方才是最重要的,太舍本逐末了。”   小邓子心中暗道,皇上这是吃惯了丞相府上的栗子糕,才会觉得御膳房做的糕点一无是处。但他怕皇帝还在介怀红肚兜和红头绳的事,不敢贸然提起丞相。便只是道:“您好歹吃一点,饿坏了就不好了。”   燕云潇把啃了一口的糕点扔回盘中:“朕现在不饿,还是等回宫用膳吧。”   自从七岁那年在暗道中饿了整整三天后,燕云潇就格外重视用膳,每日三顿都要按时吃,就算在花楼画舫里胡闹时也不例外。   小邓子知他的习惯,便把糕点收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燕云潇捧着茶盏,正轻轻吹去上面的浮沫,马车却一个疾停,半杯茶都泼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   小邓子面色凝重,立刻拔出了左靴中的匕首,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透过飘飞的窗帘,燕云潇已看清了外面的情形——十二名黑衣蒙面的大汉,正握着锃亮的大砍刀,以马车为中心,慢慢缩小包围圈。   燕云潇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慌不忙地端起只剩半盏的茶水,慢慢地喝着。握盏的手指修长而稳定,一丝颤抖也没有。   马车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   小邓子一敌十二。他的匕首只合三寸二分长,敌人的大砍刀却足有一尺三寸,可小邓子凭借灵活的身法,竟能暂时不落下风。   燕云潇依然悠闲地喝着茶,似乎丝毫不关心外面的局势。   即使曾经编号是“蓝五”,武功远高于常人,可小邓子身法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人,面对十二个并不弱的对手,他渐渐落了下风。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大喝一声,锋利的大砍刀劈向小邓子的后背。可大汉突然愣住了——他的刀断了,只剩下一个短短的刀柄!他定睛一看,发现脚边滚落了一颗白玉珠子。   铛、铛、铛……   连续十二声,所有刺客手中的刀都断了。   每人脚下,都滚落着一颗白玉珠子。   刺客们握着刀柄,颇为滑稽地面面相觑。但到底是刀尖舔血的杀手,他们很快将目光集中在马车上。   车帘依然飘舞着,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闲闲地搭在车窗上,手指间捻着一颗白玉珠子。   为首的刺客声音沙哑地说:“走!”   十二名刺客齐齐后退。   “且慢。”   一道懒懒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明明是好听带笑的声音,却隐隐夹杂着说一不二的威严,“爷的马车,岂是你们想拦就拦,想走就走的?”   小邓子早已垂首恭立在车外,掀起了车帘。   燕云潇走下马车,合成柄的折扇在掌心轻拍着,面带微笑:“嗯?”   十二名刺客成雁阵状往后退,为首的冷冷一笑:“是又如何?”   燕云潇道:“你们害我泼了半杯茶水,或许还要错过晚饭,会饿肚子。饿肚子最不好受了。连一句道歉也没有,就想一走了之?”   刺客们已经退到三丈以外,刺客头子警惕地盯着燕云潇那双贵公子般的手,眼见已退到安全距离,松了口气。随即狞笑道:“爷送你这个!”   十二把刀柄齐齐向燕云潇掷来!   燕云潇笑容不变,轻飘飘地往旁边错了一步,手腕一甩,熟稔地撑开折扇。与此同时,银光从扇尖飞出!   十二名刺客齐齐倒下,眼睛大睁,里面写满了恐惧和不敢置信。   他们的喉口,全部插着一根银光闪闪的扇骨!   上好的霜铁精铸而成的扇骨,见血封喉。   小邓子上前确认了十二人的死亡,拔下扇骨,埋入土中。   燕云潇瞥了一眼死者凸出的死鱼眼睛,嫌弃地啧了一声:“每年都来这么一出,烦死了。那老太婆为了逼出朕身边的蓝卫,还真是穷追不舍。”   旁边便是万丈悬崖,小邓子一次提起两人,扔垃圾似的扔下悬崖。他道:“太后这些年来一直在打探蓝卫的踪迹,但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不能确认您是否掌握着蓝卫。”   处理了人,小邓子又轻车熟路地处理好地上的血迹。整个过程中,车夫一丝反应也没有,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这么一耽误,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再加上刚才动了手,体力更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坐回马车的燕云潇揉了揉肚子,催促道:“快回宫,饿了。朕不能挨饿。”   小邓子又拿出糕点劝他吃。   燕云潇却有一点执拗的坏脾气,吃过好吃的,就不愿意再退而求其次了。   “不吃。”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花瓣状的糕点,“不是栗子糕,不吃。” 第13章   午后,清安宫。   楠木小榻上,太后正在午睡。两位宫女跪侍在左右两侧,举着芭蕉扇轻轻扇风。   太后眉心紧蹙,显然睡得很不好。宫女愈发低眉敛首,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生怕扰了太后。   太后正在做梦。   梦里,一位白衣女子正背对着她。她不用看见正脸,就知道这位女子是谁。   柳淑妃。   一个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冤魂。   白衣女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诡异面庞。   太后想尖叫,想逃跑,可双腿却死死地钉在地上,挪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女子越来越近。   “你……害得我好苦……”白衣女子僵硬沙哑地说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我在……地狱……等你……”   “啊——”   太后猛地惊醒,尖叫着坐起身。   旁边的宫女早已见怪不怪,端来早已准备好的茶水。   太后直直地盯着茶水,还未从梦里清醒。梦中白衣女子缥缈阴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太后颤抖了片刻,一巴掌狠狠地扇在端茶的宫女脸上:“贱人!”   宫女低垂着眉目,依然保持着端茶的姿势。   片刻后,太后平静下来,道:“去请丞相过来。”   林鸿很快到来。   太后道:“哀家最近老是心绪不宁,睡觉容易惊醒。”   林鸿道:“娘娘是为国操劳太过,以致神思不继,宜静心养神。”   太后摇摇头:“不是,是她……是她来找哀家索命了,今天恰好是她的忌日……”   林鸿显然知道太后说的是谁,于是沉默了。他虽与太后同为林氏一族,但对于后宫之事,他也不便多言。   没等他回复,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狰狞,自顾自地说道:“哀家才是大燕朝的太后,她不过是个媚主祸上的狐狸精罢了。想要哀家偿命,她还没这个本事!”   林鸿沉默地站在一边。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太后很快掩饰好了情绪,平静地道:“前几天灯会上的事,你做得很好。”   林鸿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便谨慎答道:“臣分内之事。”   太后一笑:“那刺客安排得妙极,皇上想必会安分一段日子。”   林鸿略一思索,终于明白过来,太后以为酒楼包间里的刺客是他安排来敲打皇帝的。便顺水推舟地道:“皇上被刺客吓破了胆,这番敲打后,皇上行事内敛了不少。”   “但是还不够。”太后冷声道,“皇上今天又往莽山去散心了,名为散心,实则偷偷祭奠。潇儿这孩子,唉……明明哀家才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他却总挂念着那死了十几年的狐狸精,平时连请安也不来,实在不孝。”   林鸿道:“请娘娘放心,臣一定替您好好管教皇上。”   太后面色微霁:“林氏一族里,幸好有你这个股肱之臣。”   “前些日子,慧禅寺送了一批宁神香,都是方丈开过光的。”林鸿道,“臣晚上命人送进宫,娘娘休息时点上,能做个好梦。”   又闲话了几句,林鸿告退,一位宫女送他出殿。宫女脸上还顶着红肿的手指印,正是先前太后扇的一掌。   送到寝宫门口,宫女微微一福,飞快地说了句话。   “大人放心,雨微草一日未断。”   雨微草,一种常见的药草,无色无味。   可若是掺在饮食中,与特定的食材混合,长久服用,便能致人心悸、噩梦不断。   林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林鸿在暖阁旁的办事房中处理奏本,但明显心不在焉。   “皇上可曾回宫?”他放下笔,第三次问太监。   太监道:“回大人,不曾。”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终于有太监来报:“皇上回宫了,正在用膳。”   林鸿应下。   再过了一会儿,太监又报:“大人,皇上用过膳后往男宠宫里去了。”   林鸿笔尖一滞,顿了片刻后道:“等皇上出来,立刻来报。”   “是。”   “……等等。”林鸿搁下笔,又问,“哪个宫?”   太监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鸿面露不耐,冷声道:“本相问,皇上往哪个宫去了?”   太监忙道:“是朱霞宫。”   上个月,皇帝在红鸾楼流连数日,将花魁云烟带回了宫,赐住朱霞宫。   此时,朱霞宫内。   古琴声悠悠,燕云潇正倚在软榻上,半阖着眼,手指在折扇上轻轻敲着。   云烟正坐在案边弹奏古琴,他技艺纯熟,不用低头看琴弦。便抬起头悄悄地看皇帝。   自从那晚在红鸾楼碰壁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即使是被皇帝带回宫后,也依然不敢造次。他这些天观察发现,只要不主动去碰皇帝,不动歪心思,皇帝其实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御下极为宽宥,常常带笑。   而此时……皇帝似乎心情不佳。   云烟停下拨弦,走到皇帝身边跪下,柔声道:“皇上可有心事?”   燕云潇缓缓睁开眼,审视地望着面前的云烟。   被那双眼睛一望,云烟不受控制地红了脸,略低下头。同时,他感觉一股威压从头顶传来。但他没有退缩,而是轻声道:“让奴为您放松放松。”   说罢,他膝行到燕云潇身后,试探地伸出手,为皇帝揉捏起肩膀。   燕云潇先是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重新闭上了眼睛。云烟悄悄松了口气,继续为他按摩。   “放松放松”,自然只是单纯的放松,云烟不敢起其他心思,毕竟前一个起歪心思的,还在碧辰宫迎风洒泪呢。   过了一会儿,燕云潇道:“你有母亲吗?”   云烟低声道:“回皇上,奴的母亲在奴四岁时便病逝了。”   燕云潇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烟回想了一下,道:“奴只记得,母亲的手很温暖,做的馒头又白又甜。”   燕云潇微微一笑:“母亲的手自然是温暖的。”   和平日比,皇帝说的话已经多了太多。云烟在风月场浸淫了这么多年,又怎能听不出皇帝语气中的怀念和柔情?做他们这一行,惯会把握住任何一个机会。   云烟轻轻俯下身,在燕云潇耳边呵气如兰:“奴这里备了一壶阳春雪,酒味甘甜,皇上可要品一品?”   燕云潇皱眉坐直:“不要靠朕这么近。还有,好好说话。”   云烟立刻从善如流地请罪。   燕云潇却没有发怒的意思,云烟知皇帝这是默许了,忙端来酒壶。   淡黄色的酒盛在素白的杯中,燕云潇端着酒盏轻啜了一口,道:“讲讲你母亲的事情吧。”   云烟哪里还记得多少母亲的事情,可皇帝想听,他便只好绞尽脑汁地编。   “奴的母亲是一位洗衣女,冬天都在河边洗衣服……”   “她在外面做工,一天五文钱。”   “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会给奴买一个肉包子……”   “有一回工头拖欠工钱,逼着母亲再蒸一个月的馒头,不然就一文钱也不给……”   燕云潇打断他:“等等,你不是说,你的母亲是洗衣女吗?怎又去蒸馒头?”   几杯酒下肚,云烟早已晕晕乎乎的,就算是真的故事也讲得颠三倒四,何况是他瞎编的。   他连忙道:“母亲同时做了两份工。”   他本想赶紧糊弄过去,等皇帝喝得微醺,便开始施展他的一身本事。观音坐莲他练得纯熟,就算皇帝不喜他如此直接主动,他也可施展一招玉人吹箫。   哪知喝了五六杯酒的皇帝却丝毫没有醉意,抓着他话里的漏洞询问。云烟一双嘴皮子都要说破了,才堪堪打消掉皇帝的疑惑。   好不容易将母亲的话题揭过去,慢饮了许久,皇帝的面颊上泛起了淡淡的酡红。云烟正想乘胜追击,却听太监来报。   “皇上,丞相求见。”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大步走了进来。   来人的目光立刻落在皇帝脸上,随即冷冷地看了云烟一眼。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来,云烟浑身一抖,立刻吓得酒醒了,往皇帝身后缩了缩。   林鸿对皇帝行礼,道:“皇上,子时已过,该回寝宫歇息了。”   燕云潇定定地看着林鸿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怒火上撞。他这皇帝当得太窝囊了,连夜宿男宠寝宫的自由都没有。虽说就算林鸿不来,他也不会留宿朱霞宫,可不想与不能,是两回事。   他有些醉了,吊儿郎当地躺在小榻上,轻佻地勾了勾手指:“哟,丞相来得正好。来,给朕倒酒。”   周围的太监宫女用力垂下头,心里暗暗地捏了把汗。众人皆知前朝后宫掌权的是太后和林相,皇帝这样言语,非得激怒林相不可。   哪知林鸿脸上一点怒意也没有,亲自倒了杯酒,蹲在榻边和皇帝平视,温声道:“喝了这杯,皇上就回寝宫歇息好不好?宫女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皇上今日累着了,又喝了酒,刚好泡泡澡,好好睡一觉。”   燕云潇一腔怒火撞在棉花上,颇有些没滋没味起来。而且他也确实累了,想念起寝宫的软床来。他撇了撇嘴,也不去接酒杯,只道:“朕不胜酒力。”   “冒犯皇上了。”   林鸿说着,拿起皇帝脱在一旁的披风,小心地为皇帝披上,系带子时手指不小心擦过皇帝的脖颈,手指立刻变得滚烫。脖子上露出的一小块皮肤简直白得耀眼,林鸿迅速垂下眼不敢再看,眼观鼻鼻观心地扶着皇帝起身。   “丞相为何不看朕?”燕云潇借着三分醉意,伸手挑起林鸿的下巴,浅浅地一挑眉,“是觉得朕半夜在后宫饮酒,有伤风化吗?嗯?”   林鸿被迫抬头,便看见皇帝面泛微红,眼中醉意氤氲。淡淡的酒香弥漫在鼻尖,他有些仓促地道:“——皇上何出此言?臣……不过是忧心皇上龙体,想早点送皇上回寝宫歇息。”   燕云潇定定地望着他。   林鸿全身紧绷,扶着皇帝后腰的手已泅出汗来。   “唔。”燕云潇掩唇打了个呵欠,“走吧。”   视线移开,林鸿终于悄悄舒了口气,扶着皇帝上了马车。   被冷风一吹,醉意愈发上头。回到寝宫后,燕云潇原本偃旗息鼓的怒气又翻涌起来,不由分说地开始发脾气。   他冷冷地盯着林鸿,道:“相爷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干涉朕的夜间乐事?”   林鸿道:“臣并无此意。”   他顿了顿,问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好?现在好些了吗?”   燕云潇冷声一笑:“朕原本和爱妾把酒言欢,互诉趣事,眼看着就要一宿温存,被相爷搅了局,心情还怎么好得起来?”   “是臣的不是。”林鸿态度诚恳地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林鸿这种态度,燕云潇自然吵不下去了。他一腔话被哽在口中,简直要憋出内伤,怒气冲冲地道:“朕要喝茶!”   林鸿默不作声地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燕云潇心里堵得更慌了,冷哼一声:“相爷这么殷勤做什么?提壶倒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相爷亲手来了?既如此,相爷是不是还要伺候朕脱靴解袍?”   林鸿顿了顿,道:“皇上之命,臣不敢不遵。”   言罢,他单膝跪地,握上皇帝的锦靴。   这一握,两人都愣住了。   燕云潇从莽山回来,靴子上沾了泥土和青草,回宫便换了双新的。锦靴是素白的,面上绣着金色龙纹。   隔着一层薄靴,林鸿的手握在皇帝的脚腕上。皇帝的脚腕很纤瘦,他的手很大,能完完全全地握住。温热传来,林鸿一愣,像是醉酒的人被风吹醒。他的手下意识一松,却又握紧。   两人一跪一坐,诡异地僵住了。   燕云潇的酒醒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   林鸿微微一震,迅速放开手:“冒犯皇上了。”   他站起身,垂着眼道:“臣先告退了。”   燕云潇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随即又渐渐变得惊异:“他什么毛病?” 第14章   林鸿大步走在宫墙中,夜风刮起袍袖,猎猎作响。   他面无表情,看似冷静,可越来越快的脚步和近乎逃窜的身形,昭示着他的狼狈和心绪不宁。   一份感情压在心底多年,本以为早已刀枪不入,不会露出一点端倪。可当那云雾茶香和淡淡的酒香飘入鼻腔,他仍会失控。或许这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太监第六次来报“皇上仍在朱霞宫”时,他心底有多慌,多嫉妒。   所以他失控了。   当皇帝嘲讽又赌气地说出那句话时,他脑子一热,控制不住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林鸿在宫墙里越走越快。   如今,他已顾不上去想皇帝会不会察觉他的心思,他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在右手上——滚烫的,汗湿的右手。   这只手,刚才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锦靴,握住了皇帝的脚腕。   他不知道是他的手太大,还是皇帝的脚腕太瘦,他竟能完全握住。掌心刚好抵在后面凸起的筋骨处,很软,很热。所以他的手直到现在都是烫的。   林鸿浑浑噩噩地一路走着,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回到了相府。   书房亮着灯,被派回老家取书本的小厮已经回府。   林鸿收拾好心绪,推门而入,小厮言语简洁地讲了讲此行的经过,便把那本《剑谱剑阵总集》交给他。   小厮退下后,林鸿坐在案前翻书,有大半个时辰什么也看不进去。书翻到某页,他飘忽的眼神突然沉静了下来,定定地盯着书上剑阵的图像。   灯会那日在酒楼包间,突然出现的三位黑衣蒙面人武功之高,是他平生仅见。而三人之间的配合更是行云流水,那个奇怪的剑阵将三人融为了一人,威力大增。   《剑谱剑阵总集》中记载了那个剑阵。   林鸿出神地盯着图案旁“三灭剑阵”的脚注,想起了另一桩事情。   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云渺山鼎鹤真人曾云游至京城,受他父亲之邀,来府上落脚。   他父亲是个武痴,与鼎鹤真人昼夜不分地探讨武学理论,两人曾提起过这个剑阵。   须发尽白的老道人捋须笑道:“这三灭剑阵乃吾派师祖所创,记载于一本小册子中,献于武帝。武帝大喜,御笔亲书“云渺仙宗”牌匾,钦封我云渺宗为道门正统。”   父亲道:“看来这三灭剑阵威力非常,武帝才会如此嘉奖。真人可知,这剑阵妙在何处?”   鼎鹤真人摇摇头,语带遗憾:“老道也未曾见过,自师祖仙去后,这三灭剑阵便在云渺宗失传了。当今世上,会三灭剑阵的,想来也只有武帝亲手组建的蓝卫了。”   父亲也感慨地叹息了几句。   事后,林鸿曾问过父亲蓝卫是什么人。   父亲道:“蓝卫是武帝组建的私兵,武功极高。由帝王代代相传,只听命于持信物的帝王。”   只有蓝卫会三灭剑阵。   蓝卫只听命于帝王……   烛灯下,林鸿目光如炬,似乎要把书扎出个洞来。   夜已经很深,他丝毫没有睡意,便坐着马车往莽山去。从京城去莽山只有一条官道,他此时的去路,便是皇帝白天回宫的来路。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鸿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窗外,想象着皇帝走这条路时,落入他眼中的是怎样的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提醒他山脚到了。   林鸿遣走车夫,一个人在山脚慢慢走着。旁边是万仞悬崖,他立于崖边,不知在想什么。   风停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林鸿从小练武,在战场上更是杀人无数,对人血的味道极为敏感。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边的泥土上,翻动的痕迹被小心地掩盖起来,但仍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从土里挖出了十二根沾血的扇骨。   扇骨是霜铁制成,此铁极为珍贵,燕朝全境只有一处矿脉,一年只产五十斤。   很熟悉的扇骨,灯会那日他刚刚握过。   是皇帝那把折扇的扇骨。   林鸿看了许久,轻轻一笑:“小聪明蛋。”   睡前被结结实实地震惊到,燕云潇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丞相变成了他的贴身太监,给他端茶倒水,解袍脱靴,伺候他穿衣洗漱,还要主动给他暖床。吓得他天没亮就醒了。   流萤端来解酒汤,服侍他喝下,给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燕云潇趴在床上,回想起昨天夜里那一幕,长叹了一声。   流萤温柔道:“皇上怎么了?一大早就唉声叹气。”   燕云潇问:“如果你的敌人,突然做出了很出格的讨好举动,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前段时间燕云潇就和她们讨论过丞相的事情,因此流萤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流萤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道:“皇上,奴婢听说,太后最近身体不太好。”   燕云潇立刻精神了。   宫里高手众多,他不敢派蓝卫去监视太后,生怕暴露了蓝卫的行迹。太后那边的消息,多是靠着银烛和流萤暗中打听,再报给他。   “服侍太后的一位宫女,和奴婢是手帕交。听她说,太后最近噩梦连连,精神很差。”流萤轻声道,“依奴婢看,林相是怕太后一病不起,没了倚靠,他这丞相做得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来讨好皇上。”   “您想想,现在林相背靠着太后,天下人最先骂的也是太后。太后若真的一病不起,首当其冲的就变成了林相。他虽然权势滔天,骨子里仍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书生,有着全天下书生都有的迂腐,最在乎清名。他要想青史留名,不被后世指着鼻子骂奸佞,就必须依靠着皇上您。至少面子上要好看些。”   燕云潇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今日用的什么熏香?真好闻。”   流萤红了脸,坐直身体,轻声道:“不过是些俗香罢了……”   “俗香,在你身上,也变成天香了。”   流萤低下头,露出一截秀颈,脸更红了:“皇上。”   燕云潇懒懒地翻了个身。流萤的那通话勉强能解释得通,他便不再去想昨夜的事情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只要能逻辑自洽,不管其中有没有隐情,他都不愿意再多想了。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和放松嘛,何必苦苦纠缠。 第15章   从流萤口中得知太后生病,用过午膳后,燕云潇便去太后寝宫探望。   太后眼下青黑,神情憔悴,一看就是睡得不好。   “潇儿来了,坐。”太后道。   燕云潇道:“听闻娘娘身体不适,可宣了太医了?”   太后笑道:“不过是睡得不好,没什么大碍。”   燕云潇哦了一声,靠回椅背上,翘着二郎腿,一副坐没坐姿的二世祖模样。   太后道:“听闻你昨夜在朱霞宫待到子时,玩闹可以,千万不能过了。”   燕云潇满不在乎地笑道:“男人的滋味,啧——朕可算领会到了,实在忍不住沉溺于闺房之乐。”   这说得太不像话了,太后皱起了眉。   燕云潇丝毫没察觉,继续道:“这男人的滋味啊,还真是强劲、猛烈,柔中带刚,刚中带柔。朱霞宫住的那小倌儿,那皮肤,啧啧,嫩得很,比蜀锦苏缎还要滑溜。还有那……”   太后的脸已经完全黑了,重重地道:“皇帝。”   燕云潇这才打住,讪笑道:“娘娘恕罪。”   太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装作随口一提:“你还年轻,玩闹可以,但身为皇帝,为皇家开枝散叶是你应尽之责。”   燕云潇不耐烦地端起茶盏,动作粗鲁,盖子在盏边磕出脆响。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嫌恶,随即又很好地掩饰起来。   “听说你和一位名伎走得很近?”太后道,“你是皇帝,应该自持身份,早些断了的好。我大燕朝的龙子龙孙,可不能从这种人的肚子里生出来。”   燕云潇心里冷笑,面上却不耐烦地一挥手:“朕说了,尝了男人的滋味后,早已……”   “皇帝!”太后听到“男人的滋味”几个字,太阳穴就突突直跳,厉声打断了他。   随即又放柔声音:“你不可能永远不封后。林太傅家的孙女,年方十六,蕙质兰心,哀家替你看过了,非常端庄贤淑。”   又是林家。   燕云潇心里厌恶至极,只端着茶盏喝着,满脸的不耐快要溢出来。   太后知道逼他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便转移了话题,问他些其他事情。燕云潇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突然,一股幽幽的香味传来。燕云潇的目光落在香案上,那里正燃着一根线香。这香味方才就有,只不过太淡,燃了半根,气味才浓郁起来。   燕云潇眸光一闪,笑道:“什么香,这么好闻。”   太后抬头看了看,道:“哦,这是林丞相昨夜派人送的,说是有安神之效。今日哀家点上后,果然睡得好些了。”   “朕最近也睡得不好,娘娘分一点给朕可好?”   太后要诓着他封后生子,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连忙让宫女装上一些给他。   又闲话了几句,燕云潇起身告退。   走出太后寝宫,燕云潇脸上的懒散笑意顿时敛去。他盯着盒中的线香,若有所思。   “让蓝六回来一趟。”他低声对小邓子道,“这香的味道,像他之前给朕闻的“梦香”。”   “梦香”是一种西域秘香,极为珍稀,少有人知晓。此香有宁神之效,能编织出甜美的梦境。可若是长期点此香,便会使人沉浸于梦中,只愿长睡不愿醒,最后神智混乱,状若疯癫。   “丞相送的?”燕云潇勾唇一笑,“你还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他的眼睛亮得奇异,笑得有三分狡黠,像是捉住了最严谨之人的狐狸尾巴。   已是初夏,御花园中百花盛放。燕云潇穿花而过,不时有蝴蝶停留在他肩头。他心情很好,一路都哼着歌。   他面对的本是两个强劲的对手,可现在突然发现,两人之间并不和睦,其中一位想整死另外一位。他陡然从弱势的一方,变成了坐山观虎斗的渔翁,心情自然大好。   至于二虎相争的结果,那还太遥远,不在他考虑的范畴内。他现在只顾着看戏就好了。反正无论死哪一位,对他而言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此在暖阁对上林鸿时,燕云潇第一次觉得此人看起来挺顺眼。他热情地招呼起来:“哎哟,丞相来了,不必多礼,请坐!小邓子,看茶,给相爷泡一盏江南刚上贡的明前龙井。”   林鸿来的路上忐忑不安,他昨夜那番举动太出格,生怕皇帝窥破他的心思,在暖阁外徘徊了数圈才下定决心进门。哪知皇帝竟只字不提,还对他如此热络。他放下心来。   可心还没放回肚子里,一阵熟悉的甜香涌入鼻腔,林鸿面色骤变。他紧紧地盯着香案上燃了一半的线香,声音发紧地问道:“这香……皇上从何处得来?”   燕云潇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自然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闻言满不在乎地道:“哦,这是太后赏赐的。怎么,相爷不喜欢这味道?”   林鸿面色紧绷,走过去将线香捻灭在香灰中,这才道:“这香是臣献给太后的。此香对于老年人颇有裨益,有宁神安眠之效。可对于皇上这般的年青人却不然,只能令人终日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   燕云潇冷眼看着他,心里越发确定此香不妥。蓝六在西域,最快也是五天后才能到京城,他便想着来试探林鸿一番,哪知真让他试出了端倪。   可他不明白的是,林鸿此人心机深沉,怎会一闻此香,就倏地色变,露出如此大的破绽?   见皇帝不语,林鸿以为他生气了,便温声道:“臣府上还珍藏着一些香,皇上若喜欢,臣晚上便命人送入宫中。只是此香,万不可再点了。”   燕云潇快步走到林鸿面前,握住他的手,深情地道:“没有丞相,朕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丞相在此,是朕之幸,更是我大燕朝之福。”   手上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林鸿僵住了。   两人隔得很近地对视着,燕云潇满眼深情感动,林鸿则是满眼紧张和无措,被他掩饰在平静的面皮下。   谁也没有动。   燕云潇想着那梦香,心道:丞相胸有沟壑,所图者大,不是什么好东西。林鸿想着三灭剑阵和扇骨,心道:原来皇帝藏得很深,并不像表面这样纯良。   两人都将将发现了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试探地对视着。   然后,林鸿跪了下去。   握着皇帝的手,和皇帝在咫尺之间对视,彼此呼吸可闻。能撑过十次呼吸的时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所以他跪下了。   他庄重地捧着皇帝的手,道:“臣将以此残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愿皇上千秋万岁,岁岁皆欢。”   皇帝的手很凉,让他想起了悬崖边霜铁精铸的扇骨。   昨夜,得知酒楼里的刺杀是皇帝自导自演,只为了杀他。林鸿心里可曾伤感?   或许有一点,可是很快便被满心热流冲散了。   原来皇帝比他想的更重视他,会在暗中针对他布局,会和属下讨论对付他的计划。一想到皇帝那漂亮的唇瓣或憎恶或忌惮地吐出他的名字,他就克制不住心中滚烫。   若是习惯了将一个人奉若神明,那么无论他对你是何种态度,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他是爱是憎,是怨是嗔,是漠然是重视,那都不重要。   因为仅仅是记恨在心,就已是无上的荣宠。 第16章   一份薄薄的文书摆在案前,燕云潇已反复看了许多次,几乎能倒背如流。   林立本,太后胞弟,在文帝(即先帝)时任中书省大学士。其子林鸿,幼时习武,十六岁随军西征,杀敌逾千,赐封副将军。十八岁返京,父林立本突染恶疾,不治身亡。年二十,掌丞相印。   燕云潇的手指点了点“突染恶疾,不治身亡”几个字,又翻看太医院的脉案,沉吟片刻后向一旁道:“蓝六,你来看看。”   一位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接过脉案记录,只看了一眼,便简洁地吐出两个字:“粉毒。”   “此毒入体,症状和脉象都与癫痫相同。癫痫是一种突发恶疾,难溯病根。下毒者借此可瞒天过海。”蓝六补充道,“全天下,能识别粉毒者,不超过三人。”   显然他自己就是三人之一,但他语气平淡得乏善可陈,一丝骄傲也没有。他也确实不需要骄傲。因为皇帝知道,蓝卫中的蓝六,浑身是毒,下毒和辨毒都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燕云潇了然道:“难怪丞相要对太后下毒手。”   他想了想,唇边勾起一个冰冷的笑意:“要朕登基,便先毒害朕的母妃。要林鸿当丞相,便毒死他的父亲,这样才能确保完全掌控在手。太后的手段,还真是乏善可陈,枯燥又无趣。”   蓝六默然地立在一边,枯瘦的脸上一片木然。   燕云潇想到一茬,道:“你方才说,世上能识别粉毒者不超过三人,可是显然,丞相也发觉了其父的死有隐情。”   蓝六嘶哑着嗓子道:“此人从小师从高人,又与云渊宗鼎鹤真人有往来,有异于常人之处也不足为奇。”   燕云潇低头沉思,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越发觉得丞相深不可测。   他抬起头,便看见蓝六直直地盯着桌上的梦香,双目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燕云潇好笑地道:“你要,便拿去。”   他从小便知,蓝六除了毒药,什么也不爱。在西域一呆十年,便是为了研究西域奇毒奇香。   “谢主子赏赐。”蓝六立刻应下,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梦香,痴迷地嗅了嗅,“此香极为珍稀,属下在西域十年,也才弄到一小块。这是属下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梦香。”   燕云潇道:“你此番回京,先找个地方落脚,待到十月祭祖大典结束后,再返回西域。”   蓝六道:“是。”   他顿了顿,迟疑地道:“主子若是想对付太后,属下有一百种方法毒死她,保证一点痕迹也不会留。”   燕云潇微微一笑:“朕不能给天下人留话柄。她必须死,但朕必须清清白白,朕要借丞相这把刀,来取她的性命。”   蓝六哦了一声,想必没有听懂,木讷地补充了一句:“主子要是想毒死谁,请一定吩咐。”   燕云潇好笑地摇了摇头:“下去吧。”   午后阳光正好,天香楼顶层,步摇姑娘的房间窗户正大敞着,屋内的陈设和情景一览无余,一位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大汉正靠窗而坐。街上的过客们纷纷驻足,猜测着此人是谁,竟然能入步摇姑娘的闺房。   步摇亲手斟了盏茶,笑意盈盈地递给大汉:“刘统领,请喝茶。”   那大汉笑道:“怎可劳烦步摇姑娘斟茶,太折煞我了。”   步摇道:“堂堂御林军刘统领光临寒舍,莫说只是斟一盏茶,就算是让步摇洗手作羹汤,也是天经地义的。”   刘统领显然被哄得十分高兴,嘴上说着谦虚的话,脸上却掩不住得意。他道:“步摇姑娘平日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刘某一个小小的统领,难以入姑娘的眼。刘某可是约了整整半年,今日才一睹姑娘芳颜。”   步摇娇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要是早知道刘统领是这样的英雄好汉,步摇早就前往贵府上结交了,哪至于等到今天。”   步摇巧言曼语,逗得刘统领朗声大笑,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那白皙的脖颈里钻。几杯酒下肚后,他脸色发红,话匣子越发打开了。   “刘统领,听说您掌管五万御林军,奴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呢,简直想象不出来,那得是多大的排场啊。”步摇给他斟酒。   “不大,不大。也就一般。”刘统领得意地一摆手,喝掉了酒。   步摇用手撑着下巴,天真好奇地问:“听说九月的祭祖大典,您率御林军在最里层防守,保护贵人们的安全。那一定很辛苦吧?”   刘统领道:“嘿,那有什么辛苦的。不是我吹,我五万御林军在山上一站,任凭他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突破重围,搞什么刺杀。要说辛苦,比不上姑娘给我倒酒辛苦……”   他伸手想摸步摇的手,被步摇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她借着梳妆站起身来。   刘统领有了半分醉意,越看越觉得她美若天仙,从怀里摸出两千两的银票,色眯眯地又想去拉她的手。   步摇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夹走银票,脚下一个飘逸的舞步,又躲开了他的手,在一边站定:“奴家有个朋友,想与刘统领认识认识。”   她脸上带着红晕,比天边的云霞还耀眼,刘统领全身都酥了,忙不迭地点头。   步摇冲他抛了个媚眼,莲步轻移,推开了门。   一位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手摇折扇,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刘统领仅有的半分醉意立刻消失了,眼中闪过豹一般的精明与警觉:“皇上?”   燕云潇笑眯眯地拿折扇抵住他的手肘,阻止他行礼:“刘统领乃人中豪杰,何必拘泥于礼节。”   刘统领看向步摇,步摇正背对着他坐在镜前,摘下头上的金钗。   “是朕让步摇姑娘约刘统领在此,刘统领不会见怪吧?”燕云潇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扫了一眼街道,几位暗桩立刻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他收回视线,笑道,“坐,不要客气。”   刘统领迟疑片刻,在皇帝对面坐下。   燕云潇道:“刘统领应该很清楚,朕为何约你在此。”   刘统领道:“臣不知。”   “那朕就明言了。”燕云潇道,“太后牝鸡司晨,掌权不让,朝堂上唯林氏马首是瞻。朕不忍我大燕朝百年基业毁于林氏手中,可手中力量着实有限。刘统领乃英豪人物,若肯助朕一臂之力,将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刘统领脸上闪过迟疑。   燕云潇冷眼看着他,面上却激动道:“锦上添花不足道,雪中送炭才是真可贵。刘统领莫非不信朕?”   “臣不敢。”刘统领苦笑道,“只是太后娘娘耳眼通天,若是知今日之晤,臣这御林军统领的位置,恐怕难以保住,帮不了皇上什么了。”   燕云潇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抬起下巴指了指街道,意味深长地道:“刘统领以为,太后还不知今日之事?”   刘统领看向大敞的窗户,面色微变。他心里很清楚,只怕皇帝一出现在这房间,消息就已传入太后耳中了。太后疑心甚重,知他与皇帝会面后定会心生疑窦,将来想必不会再信任于他。他算是被皇帝绑上贼船了。   他脸上带着懊恼和无奈,却仍未开口。   燕云潇慢悠悠地又道:“太后多疑,实非明主。而且据朕所知,刘统领不惑之年方得一子,甚为宠爱。可惜此子在闹市纵马,致平民一死二伤。依燕律……”他顿在此处,端起茶盏吹开表面的浮沫,浅浅地饮了一口。   刘统领的脸上终于浮现出震惊。他动用了太后和京兆尹的关系,才把这事压下去,当事人全部灭口。可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他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的目光,犹豫片刻后,咬了咬牙,跪了下去:“但凭皇上差遣。”   燕云潇快步上前扶起他,笑道:“朕就知道,刘统领是明理之人。朕向你保证,待朝堂清明之时,你会是朕的左膀右臂。”   刘统领离开后,燕云潇负手立在窗边,神情莫测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步摇给他倒了杯酒,问道:“他当真会帮你?”   燕云潇轻笑道:“当然不。”   步摇拉上纱帘,隔绝了街上的视线。   桌上摆了一局残棋,燕云潇坐回去,修长如玉的手指执黑,闲闲地落下一子。   “非但不会,还会立刻去太后面前把今日之事全盘托出,说朕是如何如何愚蠢又自大,再对太后指天发誓表忠心。”   步摇坐在他对面,也落下一子,奇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绝对不会帮你?那你对他说那么一大通干什么?”   “这种老油条,哪是我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能说动的。”燕云潇一点也没思索,又落下一子。   这颗黑子落下,几粒白子便被围在其中。他正要伸手提子,步摇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重来。”   步摇扔回他刚才落下的黑子,又捡起自己上一回合下的白子,思索片刻后重新落子。   燕云潇也不恼,笑眯眯地任由她悔棋。   “太后会安抚他,说她依然信任他,并让他继续与我虚与委蛇。”   步摇下了一颗白子,问:“然后呢?”   “然后?他便会假意投靠我,实则为太后暗中监视我。”燕云潇随意地下了一子,把玩着竹木棋笥中的黑色棋子,“我是个蠢货,当然看不透他们的把戏,只会以为他是真心投靠,便日日亲近,嘉奖于他。他自然会与我扮演一出君臣相得。”   步摇替他斟满酒,道:“久而久之,太后会怀疑你们假戏真做,渐渐不信任他。”   燕云潇笑道:“至少我刚才有一句话没有骗他,那就是太后多疑。”   步摇道:“你不过是在赌,那万一太后不上钩呢?”   “所以我需要有人推波助澜。”燕云潇摩挲着酒杯,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这个人才是关键。我已经给他送了东西去,就等他回复了。”   此时,相府。   下午天香楼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入了林鸿耳中,他正思索着皇帝的言行。若他还不了解皇帝,便会和刘统领一样,觉得皇帝天真愚蠢。可是蓝卫和扇骨已经让他摸到了皇帝的真面目,便知道皇帝此举必有深意。   此时小厮来报,说皇帝送来一个锦盒。   锦盒里是一块锥形的梦香。   皇帝这是在狡黠地提醒他:朕已经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林鸿失笑:“小鬼头。”   联系起天香楼的事情,林鸿略一思索,赞赏地道:“好一招借刀杀人。”   他写下几个字,放入锦盒,吩咐小厮:“交给皇上。”   天香楼。   燕云潇打开锦盒,纸条上写着八个遒劲的字:只要君求,只要臣有。   看到意料之中的回复,他轻轻一笑:“现在啊,就等着这位刘统领夺职回家,御林军统领之位易主了。”   步摇惊奇道:“你是为了整垮他?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将他收入囊中。”   “此人反复无常,用不得。”燕云潇道,“祭祖大典的防卫极严,刘勇做了二十多年御林军统领,要是他负责防卫,我的人不好动手,所以他必须去职。”   他沉默了片刻,道:“父皇染疾后,御林军奉皇后之命,包围了父皇寝宫,不让任何人进出。我没有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当时领兵的,就是刘勇。”   步摇想安慰他,燕云潇却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在犄角旮旯的地方落下一颗黑子。他道:“太后和刘勇恐怕会来为难你。我已经让蓝卫安排好,今晚你就离开,去京郊的别院住一段时间。”   步摇拈着手中的棋子,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帮你,因为你怕欠我。”   燕云潇笑道:“谁说的?”   步摇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不怕欠我,也不知是谁,连一盏不值钱的莲花灯都不肯收,巴巴地给人家送回来呢。”   燕云潇一怔。   步摇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那盏纯白色的丝绸莲花灯,中间的夜明珠正熠熠发光。正是暮春灯会上,她送出的那一盏。   燕云潇完全忘了。他只记得把灯扔给了丞相,之后便没有再管过。   步摇一看他的神情就猜到了七七八八,冷哼道:“你不会告诉我,是你身边不长眼的下人送回来的,跟你没有关系吧?”   燕云潇从容一笑。步摇却从那笑容里看出了一丝尴尬。   “诶我说,送灯回来的人,不会暗恋你吧?”步摇打趣道,“哪有下人不问问主子的意见,就私自把人家送的东西退回来的?这不是醋了是什么?”   燕云潇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丞相这种古板老套的人要是暗恋他,那猪都会在天上飞了,鱼也会在地上跑了。别的不说,丞相要是喜欢男人,他就去把皇宫水池里的水喝光,天天穿着红肚兜睡觉。   “姑娘,别瞎说。”燕云潇道,“而且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   步摇无趣地撇了撇嘴。   燕云潇将棋子扔回棋盒中,笑道:“我输了。”   步摇挥了挥手:“输了就赶紧走吧,天儿都黑了,别耽误我做生意。”   燕云潇不以为忤,笑着起身。步摇送他到门口,轻声道:“你不需要愧疚,我心甘情愿。”   燕云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马车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步摇回到桌边,盯着棋盘看了许久。最后一子落下前,只剩两个落子处。落此处,便满盘皆输,落另一处,便赢数子。   但燕云潇落在了输处。   步摇低骂了一句:“除了哄女孩子开心,还会做什么?”   她走到窗边,怔怔地望向窗外,可哪里还看得见那人。   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想让我帮忙,不想欠我,是怕我让你还吗?怕我让你还一份同样的感情?”   “可我知道,你是雁过无痕的风,风怎么会爱别人呢?” 第17章   不过几日,皇帝与御林军统领在天香楼碰面的事,便在百官之中传开了。皇帝日日给刘勇送古玩珍宝,在朝会上更是言语亲近。但奇怪的是,太后和丞相竟然按兵不动,连明面上的敲打都没有。   这日子时,皇帝寝宫的地砖被挪开,蓝卫带着一名年轻人从地底钻出来。   年轻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快步走来恭敬地行礼:“臣京城守备谷源成,参见皇上。”   燕云潇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先皇留给他的那张纸上,第一个名字便是谷源成的父亲谷太傅,老先生已于三年前病逝。他命蓝卫暗中监视了谷源成一个月,确定了此人与太后一党没有往来,这才让蓝卫带他过来。   “起来吧。”燕云潇吩咐人赐座。   谷源成坐下后,激动地道:“十三年前,先皇一纸诏书将家父调离朝廷中枢,使我谷家免遭太后一党的迫害,安安心心地在京郊做了十三年守备。家父病逝前,命我韬光养晦,静待皇上传召。臣今日终于得见皇上,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燕云潇并未像面对刘勇一样,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华丽之词,他只是道:“此事极为凶险,若败,只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你可还愿意帮朕?若你不愿,此时离去,朕也绝无怨言。”   谷源成动容道:“帮皇上正朝纲,是家父的嘱托,更是臣的心愿。臣万死不辞!”   燕云潇定定地看着他,谷源成满脸坦然,诚恳地与皇帝对视。   “好。”燕云潇缓缓说道,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展开,“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详尽的图案,谷源成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祭祖大典的排兵布阵图。”   他略一思索后道:“皇上准备在祭祖大典上动手。”   燕云潇道:“不错。”   “皇上准备让臣怎么做?”谷源成年纪轻,说话不像那些老大臣一样百般斟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道,“臣手下有京城守备军两万,可趁御林军出其不意之时,集中冲阵,生擒妖后。”   “不。”燕云潇轻轻一笑,“朕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   谷源成的目光落在地形图上,祭祖大典在京郊的朔山举行,图上标注了朔山每一个关隘、每一条通道,连山阴面的陡峭羊肠小道都标出来了。   他灵机一动:“皇上想让臣堵住每一个隘口,来一个瓮中捉鳖。”   燕云潇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他指了指地图中间:“祭祖在此处举行,五万御林军在内侧防卫。御林军之外,是你的两万京城守备军。要冲破御林军的防卫很难,你只需在下山的各条路上提前布置好兵力,不让太后逃走。其余的,朕自有安排。”   谷源成知道皇帝有后手,他自然不会多问,只是担忧地提醒道:“五万御林军并不弱,皇上……”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一笑:“放心吧,御林军会袖手旁观的。”   谷源成不再多问,将卷轴还给皇帝,郑重地跪下磕头:“请皇上放心,臣保证祭祖当天,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朔山。”   燕云潇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几步,语带怀念地说道:“朕记得,小时候的开蒙读物,是谷太傅念给朕听的,念一句,讲一句,朕不懂的,他便耐心地讲好几遍。要是谷太傅得知,他的独子如今如此英勇睿智,想必也可含笑九泉了。”   提起老父,谷源成眼中湿润:“家父时常耳提面命,让臣全力辅佐皇上,才对得起先皇对我们谷家的恩情。”   燕云潇扶起他,温声道:“此举若败,朕与你一同下黄泉,若胜,你便是新朝的股肱之臣。”   谷源成大为感动,眼睛通红,坚定地道:“请皇上放心!”   人离开后,燕云潇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指尖轻叩桌面,一道深蓝色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燕云潇漠然道:“继续盯着,若发现他与太后或丞相的人联系,立刻杀掉。”   昏暗的烛光下,年轻的帝王语气凉薄,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冷漠又无情,似乎刚才的怀念与温言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蓝卫领命,无声地退下了。   偌大的寝宫再次安静下来,燕云潇负手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圆月。   从小在强梁环伺中长大的孩子,是学不会信任的。即使父皇把谷太傅的名字写在第一位,他也做不到信任对方。   计划最核心的部分,他只会交给蓝卫。   地砖一声轻响,送谷源成离开的那名蓝卫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朵娇艳的红色玫瑰。   “主子,这是步摇姑娘送给您的。她说京郊别院的玫瑰开了,让您有空去看看。”蓝卫声音平板地复述着步摇的话。   玫瑰花瓣上沾着夜间的露水,娇艳欲滴。   燕云潇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走吧,陪朕练练。”   蓝卫见他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便把玫瑰放在桌上。燕云潇已经下了暗道,蓝卫跟上去,开始交战。   玫瑰孤零零地躺在桌面,露水渐渐干了,缺水的花瓣慢慢垂下去,不复鲜活。   从小缺爱的孩子,长大后,自然也是不懂爱的。   燕云潇和蓝卫交战了两个时辰,手臂上挨了一刀,沐浴包扎后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睡了没多久,便到了大朝会的时辰。   来不及醒觉,迷迷糊糊地被宫女伺候着洗漱,又胡乱塞了两块糕点,燕云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坐到了金銮殿上。   朝臣们开始议事,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吵,吵得激烈了,林鸿会站出来维持秩序,没过多久又开始面红脖子粗。   燕云潇本就没睡醒,又被吵得头疼,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反正他上朝就是个摆设,朝臣又吵得投入,没人发现皇帝在偷偷打盹。   但站在第一排的林鸿目光如炬,视线屡屡落在他身上。燕云潇知他是提醒自己注意仪态,只好强打精神。   可太困了,左臂上的刀口也开始隐隐作痛,雪上加霜的是,早上胡乱塞下去的糕点顶在胃里,他有点想吐。   没过多久他就难受出一身冷汗,只觉得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正好有朝臣上奏封后一事,燕云潇借题发挥,大发雷霆,在太监的搀扶下匆匆离开。   皇帝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众臣丝毫不惊讶,只纷纷看向丞相。林鸿刚才就注意到了皇帝的不对劲,只说了一句退朝,便匆匆地追了上去。 第18章   燕云潇难受得紧,刚回到寝宫便吐了出来。吐过之后非但没有好受一些,空荡荡的胃绞疼得更厉害了,头晕脑胀,耳朵嗡嗡作响。   银烛吓坏了,当即要命人去宣太医,被燕云潇制止了。   “没事。”燕云潇接过浓茶漱了口,闭着眼睛虚弱地道,“让我休息会儿。”   从身到心的疲惫让他神思恍惚,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想好好睡一觉。   银烛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疼得不行,却也不敢擅自去请太医。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皇帝极其厌恶太医,从小到大病得再重,也决不允许太医进入寝宫。   皇帝平日温柔随和,可银烛贴身服侍他这么些年,深知他性子里冷的那一面。平日里她敢口无遮拦地调笑,可在这种时候,她却丝毫不敢忤逆皇帝的旨意。   她能做的,也只是给皇帝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放下纱帐离开。   脚步声远去,殿中陷入安静。燕云潇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他向来不习惯让人看到他虚弱的一面。   昨夜和蓝卫交战太久,精力损耗太大,本以为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可胃痛却不放过他。他知道自己应该吃些东西再睡,可什么也吃不下,也根本不想吃。疼得越来越厉害,他抱着被子,紧咬牙关,冷汗不停下淌。   他不停催眠自己,睡过去就不疼了,可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林鸿匆匆赶到皇帝寝宫,就见宫女在外殿徘徊,不时担忧地望着内殿的珠帘。   “皇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林鸿直接问道。   银烛心知皇帝性子要强,绝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生病,尤其是在这位宿敌面前。她犹豫再三,只道:“回相爷,皇上只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望向内殿,神色间是掩不住的焦急和关心。   林鸿目光一沉,却仍语气平和地道:“方才朝会时,皇上便面色苍白,似乎极为不适。若皇上真的病了,请姑娘及时告知,本相也好劝皇上医治,免得耽误了病情。”   银烛本就本就放心不下,刚才的谎话也说得吞吞吐吐,听林鸿这么说,她只犹豫了一下,便毅然决然地出卖皇帝:“皇上回宫就吐了,难受得直冒冷汗,却不肯宣太医。”   林鸿心中一紧,忙问道:“皇上早上吃了什么?”   “皇上比往日起得迟,只吃了两块糕点。”银烛道,“昨夜他睡得晚了,所以起得迟。”   林鸿心里有了章程,沉稳地道:“送碗热粥来,再加一碟小油菜。”   银烛忙不迭地去安排。见林鸿往内殿走去,她心里捏了把汗,脑补出相爷被皇帝拿枕头砸出来的画面。但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皇上闹脾气时,自然只有相爷能压住他。   安静的内殿中,弥漫着幽幽的檀香味。   林鸿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便见燕云潇眉头紧蹙,额上满是冷汗,抓着被子的手青筋乍现,一看就没有睡着。   “皇上?”他轻声叫道。   燕云潇猛地睁开眼,眼里满是戒备和警惕。看清来人后,他身体渐渐放松,苍白的嘴唇微动,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相爷怎么来了。”   “臣忧心皇上龙体。”林鸿在床边坐下,担忧地望着他,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搏,“冒犯皇上了。”   手腕上传来温热,燕云潇轻轻一颤。   其实要说多痛,那也没有。在天香楼的地下室里,他曾无数次服毒,忍受过被秘药放大千百倍的痛,可那是在黑暗冰冷的地下室中。而现在,他在温软香甜的床榻上,耐痛力自然减弱了。   林鸿搭了一会儿皇帝的脉,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放回被子中。   “皇上是否感觉胃中绞痛,头晕气喘,眼前发黑?”林鸿问,立刻又道,“不舒服就别说话了。”   他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腕,手掌刚好悬在皇帝的手指上方,他道:“若臣说得没错,皇上动一动手指即可。”   燕云潇难受得紧,微阖着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指尖在林鸿的掌心划过。   林鸿道:“皇上这是睡眠不足,又没好好用早膳导致的。待会儿粥送来,皇上喝了后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别担心。”   他知道皇帝讨厌太医,也明白其中的缘由,便没有说请太医来开药之类的话。   燕云潇睁开眼睛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拒绝。他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胃里像是有小刀子不停割着,什么也不想吃。   林鸿读懂了他的眼神,温声劝道:“皇上身体不舒服,肯定也睡不着。喝了粥就能舒服些,也能睡得好些。好不好?”他征求意见似的问。   燕云潇缓缓地闭上眼睛。   林鸿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掖好被角。   不多时,门口传来银烛低声的禀告,林鸿轻手轻脚地起身,把热粥和小菜端了进来。转头却见燕云潇撑着床想坐起来,他忙道:“让臣来。”   燕云潇见银烛没跟着进来,松了口气,无力地躺了回去。他有着男人的通病,不愿意在女孩子面前示弱,即使是贴身宫女也不行。   这么一折腾,燕云潇难受得更厉害了。林鸿给他擦汗,等他缓过来些,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把水杯贴在他的唇边,喂他喝了些热水。   林鸿单手就环住了皇帝的肩膀,只觉得他又瘦了。皇帝浑身无力,身体软若无骨地倚在他身上,因为忍痛,呼吸微重地喷洒在他侧脸上。   林鸿把枕头立起,扶皇帝靠在床头,端过案上的热粥一勺一勺喂给他喝。   燕云潇没有拒绝他的照顾。一来丞相是个大男人,他面对丞相,没有面对女孩子时虚荣的自尊心,示弱也无妨。二来丞相怕他泄露梦香的秘密,跑来讨好他,他不介意给新盟友一个讨好自己的机会。   他胃疼得厉害,一开始吞咽得有些困难。喝了小半碗后,胃里有了东西,疼痛渐渐减弱了。   燕云潇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劳烦丞相了。”   “伺候皇上是臣的本分。”林鸿说着,夹了一片清炒小油菜喂给他。   清淡的粥配上淡咸味的小油菜,勾起了燕云潇的食欲,吃完后,胃里钻心的疼痛平复了不少,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林鸿扶燕云潇躺下,又递了个暖炉给他。燕云潇抱着暖炉,身体舒服了一些,困意就开始上涌,他道:“多谢丞相,朕已经没事了。请回吧。”   林鸿看着他仍然苍白的脸色,道:“臣知道几个能缓解胃疼的穴位,让臣为皇上按一按,皇上也能睡得好些。”   燕云潇已经闭上了眼睛,闻言用指尖勾了勾他的衣袖。这是默许的意思。   “冒犯皇上了。”   林鸿低声说了一句,很轻地托起皇帝的手,撩起一截衣袖,在手腕往上三指处的内关穴上轻轻揉按。   皇帝的手腕很白,淡淡的青筋凸显,一层很细的绒毛覆盖着。手指是修长漂亮的,指甲修剪得很短。   没过多久,燕云潇呼吸渐沉,睡了过去。   许是仍不太舒服,他睡梦中也微蹙着眉,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显得苍白又脆弱。内殿幽暗,床头的夜明珠散发出淡淡光芒,照在皇帝深邃俊美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林鸿突然发现,皇帝的右耳耳骨上,钉着一个很小的耳饰,米粒大小,一弯银色的月。   他的目光流连在皇帝的眉目间,缓缓地伸出手,想抚平那微蹙的眉心,却在将将要碰到时,停住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细的轻叹,林鸿收回了手。   他起身,却被桌案上一朵红色玫瑰吸引了视线,驻足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林鸿让御膳房送来了皇帝这几日的膳食食谱,将辛辣油腻的菜划去,换成清淡温和的,吩咐御膳房照着做。   接下来,他本该处理今日份的奏折,可枯坐了一个时辰,连一本折子也没看完。   他望着自己执笔的右手,不久前,皇帝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又轻又慢,酥麻的感觉让他整条手臂都在抖。   林鸿长叹了一口气,放下奏本,漫无目的地在宫里逛着。   等停下脚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御花园,站在了玫瑰花丛前面。   他一枝一枝地看过去,想找出花被摘下的痕迹。   桌案上那朵花有些缺水,但仍开得艳,很可能是昨天才折下的。他想知道那朵玫瑰,是从哪一株花枝上摘下,又是何人送给皇帝的。   一共五十八枝玫瑰,每一枝上都结了十几朵,可枝丫整整齐齐,没有被摘下的痕迹。   直到暮色四合,林鸿才反应过来,面前都是黄色玫瑰,皇帝桌上的却是红色。   他这一下午算是白忙活了。   情之一事,果然遮心又障目。   他失笑地摇摇头。 第19章   林鸿又在玫瑰丛前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正想回暖阁处理奏本,有宫女来请他去太后寝宫。   太后面色红润,精神很好,招呼他坐。   “你送的那香果然很好,一点上,哀家一觉睡到天亮,还会梦到年轻时的趣事。一醒来,心情也好了。”   林鸿淡淡一笑:“娘娘喜欢就好。”   太后与他闲话几句,状若不经意地问:“丞相有没有觉得,皇帝与刘勇,最近走得有些近了?”   林鸿心里冷笑,心道太后果然疑心甚重,缺乏上位者的气度,难成大事。面上却故作为难之色,一副不知当说不当说的神情。   太后道:“都是一家人,丞相有话直说即可。”   “那臣就明言了。”林鸿诚恳地道,“臣以为刘勇此人反复无常,万事以利为先,若是皇上——”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右手掌心传来指尖划过的酥麻,他攥紧右手,语气平稳地继续道:“——若是皇上许了他极大的好处,他极有可能在皇上与您之间首鼠两端。还有三个月便是祭祖大典,届时御林军承担首要的防卫之责,统领的位置,必须要万无一失。”   太后缓缓地放下茶盏,审视地望着他。   林鸿补充道:“当然,若刘勇是清白的,以捕风捉影的苗头罢黜一位重臣,怕是会伤了满朝忠臣之心。臣的建议是,再观察一段时日,徐徐图之。”   太后赞同地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她叹道:“幸好有你在前朝帮衬,不然的话,这偌大一个朝堂,哀家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林鸿动容地道:“姑母言重了,侄儿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光耀我林氏门楣,让我林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太后拿手帕沾了沾眼角,感慨地道:“要是你父亲还在,哀家也万万不会把重担都压在你身上,你父亲走得太早,唉……”   林鸿眼里闪过微嘲的冷意,但很快掩饰下去,提起了另一件事:“慧禅寺的大通禅师昨日出关了,娘娘可要请禅师来宫中讲经?”   “大通禅师出关了?”太后道。   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拜佛问道,太后也不例外。她喜爱邀请名寺禅师来为她讲经,一讲就是小半个月。   太后道:“最近朝堂也算太平,你明日便邀请禅师入宫,哀家也正好闭关半个月,清清心,静静神。”   林鸿应下。   从太后寝宫出来,林鸿便去暖阁处理奏本。   暖阁本是皇帝的日常办公之所,但为表示恩宠,皇帝下旨在暖阁角落加了桌椅,专为丞相办公所用。   奏本处理了一半,皇帝的贴身太监小邓子来到暖阁,为皇帝拿几本乡野志异。小邓子手忙脚乱地找了许久,林鸿走到书架前,抽出两本递给他。   那两本正是皇帝平日喜欢看的话本故事,小邓子忙道:“多谢相爷!”   林鸿问:“皇上身体可好些了?用过晚膳了吗?”   小邓子抱着那两本书,道:“回相爷,皇上好多了,下午醒来便说饿了,晚膳也用了不少。这会子想看点书,便命奴才来取。”   林鸿平淡地吩咐道:“夜里照顾好皇上。”   小邓子领命退下了。   把剩余的奏本处理完,回到相府,已是子时。   书房里坐着两人,竟是户部尚书和御史大夫。林鸿命小厮给两人上茶。   户部尚书捋须笑道:“相爷预料的果然不错,林宿来户部任左侍郎,不过月余便贪了一万多两银子,他还以为自己假账做得很厉害,还沾沾自喜,以为瞒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林鸿轻笑出声:“家里做生意的么,哪能没两把刷子。”   户部尚书道:“相爷这招请君入瓮,着实妙哉。鱼儿上钩,相爷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林鸿喝了口茶,淡淡道:“本相记得,贪两万两以上定罪为流放三千里,现在还不够。他最近和一个花魁走得很近,想办法做做手脚,得一掌按死,不能让他有翻身的机会。”   他放下茶杯,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御史大夫:“上面的人都有问题,你这几天就找人查,弄到证据,准备上奏弹劾。”   御史大夫接过纸条一看,上面有十几个人名,全是林家的人。说准确一点,全是和太后沾亲带故的嫡系。他吃惊地望着林鸿。   林鸿淡淡地道:“林氏在朝堂一手遮天太久,内部早已腐朽。这些都是朝廷的蠹虫,你只管放手去做。”   他顿了顿,又道:“太后明日起闭关半个月,抓紧时间,在她出关前做成铁案,别让她老人家操心。”   “是,相爷。”御史大夫恭敬道。   人走后,书房恢复了寂静。   林鸿从怀里拿出一块青色的玉佩,正是那晚皇帝塞给他的那一块。   他摩挲着玉佩,温柔地轻声道:“生病很难受,杀些人让你开心开心,好不好?” 第20章   夜已经很深,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已经歇下,林鸿这才上床睡觉。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林鸿坐起身来,唤来小厮沉声问道:“京里什么地方有玫瑰花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红色玫瑰。”   小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道:“相爷,这……京里这么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可能种几株玫瑰,要说路边生的野玫瑰,那也不少。”   林鸿道:“是那种精心照料,长得极好的玫瑰。”   小厮费心想揣测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道:“相爷是想送人,还是……”   “玫瑰很鲜,那必是在方圆五十里内,摘下后及时送入宫中,才能不致枯萎。”林鸿低声自语道,“不对,天气日渐炎热起来了,必然要更近。”   小厮疑惑道:“大人?”   林鸿回过神来,觉出自己的荒唐,摇了摇头:“……罢了。你下去吧。”   小厮满心不解地退下了。   午时,皇帝寝宫。   燕云潇养了两天后,身体已经大好了。此时他正躺在银烛的腿上,享受着纤纤玉指的揉肩捏腿。   他抱怨道:“这两天御膳房送的都是什么菜,寡淡无味,一点油水也没有,朕都饿瘦了。”   流萤给他揉着腿,闻言不赞同地道:“皇上刚刚病了一场,是该吃些清淡的,养好身体。”   “朕身体好不好,你们不知道吗?”燕云潇吃下一块喂到嘴边的糕点,“而且朕可没生病,那日不过是没用早膳,给饿的。”   “是是是,您没生病。”银烛端走装糕点的小碟子,嘻嘻笑道,“也不知是谁躺了整整一天,才起得来床。今日份的两块糕点您已经吃完啦,再没有了。”   燕云潇惆怅地叹了口气:“丞相说朕身体还没好,不给送栗子糕也就算了,连你也骑到朕头上去了,真是反了天了。”   银烛咯咯直笑:“说起来,相爷对皇上还真是关心有加呢,每日都来问候不说,还带来许多时兴的民间话本给皇上解闷,生怕皇上闷着了。这几天下来,奴婢倒还真没那么讨厌他了。”   她仔细想了想,又道:“所有对皇上好的人,奴婢都讨厌不起来。”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一笑:“他对朕好,那是因为他有把柄落在朕手里。”   他动了动,躺得更舒服些,把玩着折扇笑道:“现在他勉勉强强算是咱们的同盟,可以暂停讨厌他。等朕往后通知你们,再重新开始讨厌他。”   银烛立刻举起手指发誓:“遵命!奴婢永远与皇上同进退!”   流萤无奈地摇头笑笑:“皇上这话说得,真是孩子气。”   躺了两天,燕云潇全身骨头发痒,下午便约了云烟去京城游玩。   后宫诸位美妾中,朱霞宫的云烟知分寸,弹得一手好琵琶,又在红鸾楼与皇帝有一夜之缘,最得皇帝宠爱。皇帝隔三岔五就去朱霞宫小酌,可总会在子时之前,被不解风情的丞相劝回寝宫睡觉。   云烟恨透了丞相,每当他想抓住机会亲近皇帝,丞相就阴魂不散地出现了,他简直觉得对方在有意针对他。可他想不明白,丞相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又何苦针对他一个卖身为生的小倌?   今日天气晴朗,皇帝带着云烟去听了戏,吃了西头的蜜渍烤鸭——其实是皇帝自己想吃,又去京郊踏了青,亲手摘了朵山茶花别在云烟的鬓发上。   回宫时日已西斜,马车停在朱霞宫门口,皇帝赏赐的金玉如意、夜明珍珠、金钗银簪一盒盒往里送。云烟却没有多看一眼,在他眼里,俊美无俦的皇帝比珠玉金银好看多了。   但遗憾的是,皇帝始终没有碰过他。   他含情脉脉地盯着皇帝:“皇上可愿送奴家进去?”   燕云潇温柔地说:“朕怕一进去,就舍不得出来了。”   “不出来正……”云烟痴痴地盯着皇帝,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参见皇上。”   云烟满腔情话都堵在喉口,转头果然看见丞相那张讨厌的脸。   又是这样!   这人为何如此阴魂不散!   但他只敢默默腹诽,面上却老老实实地行礼告退了。   燕云潇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盯着林鸿:“朕前脚刚回宫,相爷后脚紧跟着就过来了,真是好快的速度。”   林鸿立刻赔罪:“臣有要事要向皇上禀告,故而在此等候,望皇上恕罪。”   “走吧,边走便说。”燕云潇负着手,慢慢地向御花园踱步而去。   林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皇帝头戴一顶金冠,一身白衣,腰间一条九龙浅碧玉带,衬得腰身很细。微风吹起衣袍下摆,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小腿。   恍神间,皇帝已经走远了,坠入了御花园的无边花海中。   林鸿大步跟上去,落后于皇帝半步,温声道:“皇上怎么不穿披风?身子才好了一些,当心着凉了。”   燕云潇随手折下一枝粉色蔷薇,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朕身体倒是好得很,就是吃得不太好。饭菜里连油水都没有,难道国库已经空虚到如此程度了?”   林鸿知他是抱怨自己改了菜谱,不由得一笑,耐心解释道:“皇上前两日身体不适,宜吃些清淡温养的菜。如今皇上既已无碍,臣已吩咐过御膳房,晚上便做皇上爱吃的菜。”   他说着,打开手中的食盒:“府上厨子刚好做了栗子糕,刚出锅,还热着,皇上尝尝。”   燕云潇吃了一块,入口即化,是熟悉的香甜味道,只觉得比之前更好吃。甜味让他心情舒畅起来,假意抱怨道:“把这厨子献进宫多好,省得相爷每日亲自拎进宫。相爷可是日理万机的人,多耽误工夫。”   林鸿但笑不语。   燕云潇也不再说话,也不问他有何事禀报,只悠然地往前走着。   林鸿始终落后他半步,不时替他摘去肩上的落叶和柳絮。中途皇帝的衣袖挂在了花枝上,林鸿帮他解下。有蜇人的大蜜蜂嗡嗡地飞来,林鸿就捡起小石子打落。   一路沉默,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御花园角落,站在那棵大树下面。   燕云潇已经吃完了栗子糕,伸手往怀里却没摸到手帕,太监也被他留在了御花园外。   林鸿道:“冒犯皇上了。”   他从怀里拿出手帕,小心地托住皇帝的右手手腕,擦去那指尖上的糕点屑。   燕云潇笑盈盈地任由他动作,那双桃花眼弯起来笑时,看谁都像是满目深情。   只一眼,林鸿就像被烫到一般,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他望向那棵大树,想到那一年,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他为那个小孩擦去手上的糕点屑。   可是……皇帝还记得吗?   暮时的凉风吹散了枝上的桃花花瓣,一片花瓣飘然地打着旋,堪堪落在皇帝的侧颊上,不动了。   晚霞初露,皇帝白衣带笑,桃花花瓣让他面露晕红,让晚霞失了颜色。   林鸿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摘下那片桃花花瓣。   那一瞬间的柔软触感让他失了控,问出了那句忍了十几年的话:“皇上可还记得那晚……”   “丞相。”燕云潇突兀地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丞相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朕?”他说着,往一边的黄玫瑰丛走去。   “是。”林鸿敏锐地捕捉到那丝一闪而过的冷意,压下心绪,跟了上去。他道,“太后已经对刘勇生疑了。臣料想,御林军很快就会易主。”   燕云潇道:“这里面一定有丞相的功劳。”   他弯腰摘下一朵黄玫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笑脸,动容道:“没有丞相,朕简直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宝剑赠壮士,娇花送能臣。”燕云潇用手指挑开林鸿的衣襟,将那朵黄玫瑰别在了衣襟开口处,轻声道,“天大的事情,都要仰仗我们同舟共济啊。”   皇帝凑得很近,林鸿鼻腔里满是他身上清淡的茶香味,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林鸿伸出手扣住了皇帝的手腕。   燕云潇挑了挑眉,疑惑地望着他。   “手是不是刺伤了。”林鸿声音沙哑地道,“我看看。”他连敬语和尊称都忘了。   玫瑰花枝上有尖刺,皇帝的食指指尖上,果然沾着一点殷红。   林鸿拿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问道:“疼不疼?”   燕云潇道:“破皮而已,何至于此。”   皮肤相触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倏地抽回了手:“好了,朕要回去用晚膳了。”   他说走便走。   林鸿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穿花而去,背影消失在御花园门口。他低下头,手指颤抖地拿下别在前襟的黄色玫瑰。   燕云潇回到寝宫,回想起林鸿握着他的手,帮他擦食指上血迹的那一幕,皱眉道:“也太腻歪了,讨好朕也不至于这样吧?”   银烛帮他布膳,笑道:“说明他落在皇上手里的,是个大把柄。”   燕云潇觉得有理,不再纠结了,认真地开始用膳。吃着吃着,思绪又转到那棵大树下,他想起丞相那一句被他打断的问话,冷哼了一声。   “虚伪。” 第21章   几日后的大朝会,燕云潇难得地早起,兴致勃勃地赶往金銮殿上早朝。丞相昨晚告诉他,今日朝会上有好戏看。   果不其然,朝会一开始,御史大夫就抱着厚厚的奏本,开始弹劾官员。   朝臣们百无聊赖地开始打呵欠,眯着眼睛补觉,起晚的官员开始抠眼屎,整理朝服,后排的开始交流姨太太的风姿。无他,御史台每次朝会都要例行弹劾,但不过是走个过场,以表示御史台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没有尸位素餐。   御史大夫那扁平拉长的声音,简直就是朝会的暖场曲,很是贴心,官员们该补觉的补觉,该整理的整理。   可是很快,昏昏欲睡的官员们清醒了。   因为御史大夫今天弹劾的不是一般人,竟是户部左侍郎林宿。这林宿是何人?是太后的远方表侄,是相爷的表弟,是太后开了金口,相爷亲自安插到户部的。   得罪了林宿,便是同时得罪了太后和相爷,这御史大夫不要命了不成?   林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听到御史大夫一条条陈列自己的罪行,还嘿嘿地笑出声。他比之前胖了整整一圈,很明显在户部养得油光水滑。   御史大夫翻开下一页,语气平板地弹劾第二个人。第二个也是林家的人,太后的表亲。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共念了十八个,全是林氏的人。   御史大夫终于合上奏本,道:“臣启奏完毕,请陛下圣裁。”   朝堂一片安静,连后排议论姨太太的官员都闭嘴了。   大家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御史台为了展现存在感,经常弹劾官员“礼仪不周”、“生活豪奢”之类不痛不痒的罪名,连丞相也被弹劾过,理由是经过青楼不绕道。   可如此条陈清晰、证据确凿的弹劾,并且一次性弹劾了十八人,还是头一遭。   这十八人都与太后沾亲带故,是林氏一族的半壁江山。若是真的一齐倒了,林氏在朝中的风光怕是会削弱不少。   朝中许多清流文臣不满林氏已久,可有太后在后宫顶着,相爷在前朝撑着,谁又敢多说一句?他们又不是活够了。   御史大夫是活够了吗?   他一把年纪还夜夜笙歌,八个姨太太左拥右抱,显然也不是活够的样子。   更诡异的是……   相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百官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事恐怕和相爷脱不了干系。   满堂寂静中,林鸿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怎么看?”   燕云潇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他:“朱御史所陈罪行,证据确凿,依燕律当如何?”   林鸿道:“回皇上,挪用公账银钱两万两以上者,流放三千里,家眷发配为奴,永世不得为官。余下十七人,按罪行严重程度,流放八百里到三千里不等。”   “喔。”燕云潇懒懒地靠回椅背上,“朕觉得不妥。”   林鸿道:“皇上以为什么地方不妥?”   “左侍郎挪用了御花园修缮费用一万两……朕没记错吧?难怪昨儿朕去御花园赏花,竟被杂草割破了手指,朕就说嘛,那杂草怎么这么久没修剪过,敢情是银子被挪用了?”燕云潇伸出无名指对着林鸿比了比,“相爷看看,割得好深,现在还疼着呢。”   皇帝语气有些委屈,还带着娇嗔。   无名指的侧面,果真有一道新的伤痕。林鸿心里一紧,立刻道:“上药了吗?”   “唔,上了药也疼,相爷又不是不知道,朕最怕疼了。”   林鸿道:“臣有一瓶止痛消肿的金疮药,效果最好,下朝后就帮皇上抹药。”   他说完,冷冷地扫了林宿一眼。林宿正惶然着,被这一眼瞪得冷汗直冒。   百官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这皇上和相爷怎么就当廷闲话起来了?   燕云潇又道:“还有什么……御膳房的糕点费用被挪用了五千两?难怪前天,本该一碟子四块的梨花糕,却只有三块,害朕半夜饿肚子饿醒了,一整天都没精神。”   “采买的费用也被挪用了,送到宫中的苏绣蜀锦少了两成,朕本该五日便换一幅苏绣织被,被他害得竟然六日一换,难怪昨儿睡得不好,今儿头疼得不行。”燕云潇说着,蹙眉揉了揉太阳穴。   百官暗地里交换了眼神,知道皇帝骄奢,没想到竟还如此娇气。少吃一块糕点就会饿醒?迟一日换被子图案就睡不好?这简直和那民间话本中的“豌豆公主”一样嘛!   一国之君,如此娇气又难伺候,百官心里齐齐为未来的皇后和嫔妃捏了把汗。   燕云潇微垂下眼眸,声音低而委屈地道:“相爷看看,他害朕至此,除了相爷,谁还会为朕做主?”   金銮殿寂静而阔大,皇帝微嗔的清亮嗓音回荡在殿内。   林鸿耳根一麻,语气沉稳地道:“皇上以为当如何?”   这时,百官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皇帝开口,相爷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哪怕是当堂砍了林宿的脑袋。   燕云潇勾唇一笑,但很快就敛住:“但凭相爷处置。”   他动容地道:“朕知道,相爷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是不是?”   目光信任而专注,林鸿有些仓皇地垂下视线,道:“那就发配六千里,去极北沧州之地挖两千斤煤,再去极南瘴毒之地开垦一千亩地,最后去苏州为皇上织一千匹苏绣。对了,在发配之前,命他刷干净皇宫上下所有马桶,皇上以为如何?”   燕云潇语带遗憾地道:“如此……”   林鸿温声道:“皇上若觉得不够,可以和臣说。若是不好开口,私下和臣说也行。”   燕云潇轻笑道:“就按丞相说的办吧。”   百官震惊了。且不说定罪前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相爷位高权重,直接开口定罪也就罢了,至少量刑要严格根据燕律来吧?怎么皇上动动嘴皮子,这刑罚就重了无数倍?   就因为皇帝少吃了一块梨花糕,晚一天换了被子上的苏绣图案?   莫名其妙多了三千里发配、两千斤煤、一千亩和一千匹苏绣的林宿,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相爷是来真格的,相爷是真的不打算保他!他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相爷、相爷,下官是冤枉的,下官冤啊!”   方才还一脸温情的林鸿顿时面沉如水,冷声道:“朝堂咆哮,罪加一等。”   燕云潇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欣赏着百官或震惊、或不解、或不满的表情,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羊脂玉扇柄。   散朝后,燕云潇前脚刚回暖阁,林鸿就跟上来了。   本以为是来禀告朝会上的事情,哪知林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皇上手指是什么时候割破的?”   燕云潇不甚在意地道:“唔……前天,昨天?忘了。”   林鸿道了声冒犯,小心地托起他的手。修长如玉的无名指上,果然有一条寸长的暗红色伤痕,并未结痂,能看到伤口处翻起的皮肉。   林鸿心里一疼,很轻地把药涂在伤痕处。涂好后他抬起皇帝的手至唇边,轻轻吹着。   伤药涂上去的感觉又麻又痒,温热的呼吸从手指钻入袖口,燕云潇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指尖刚好从林鸿嘴唇上划过。   燕云潇并未察觉异常,只收回手,拍了拍林鸿的肩膀,笑道:“好了,相爷的温柔体贴,还是等以后留给相府女主人吧。”   林鸿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全身僵住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嘴唇被石化了,随即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相府的。在书房呆坐至夜深,一个胖胖的黑影像球一样滚进了书房。   “表哥,表哥救我!”   黑影拉下斗篷的帽子,露出林宿那张惊恐的胖脸。他砰地一声跪下,膝行过来抱住林鸿的腿,哭腔道:“表哥救我!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能被流放啊!求你了表哥!”   林鸿眼里闪过厌烦,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手,面上却动容道:“表弟,不是我不想救你,是律法严苛,我也无从更改啊!”   他站起身,叹气道:“你要问问你自己,为何挪用宫中银钱?我让你去户部,是让你做出一番成绩,为百姓为朝廷谋福祉,光耀我林氏门楣。哪知你……唉!”   林宿拼命摇头,胖脸滑稽地挤成一团,声泪俱下地连声道:“太后,还有太后娘娘!娘娘一定能救我!我不能入宫,表哥你帮我去求求太后娘娘,求你了!”   林鸿摇摇头,面露遗憾:“太后娘娘在闭关,听大通禅师讲经。不是表哥不想帮你,而是太后娘娘早已吩咐过,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可在她闭关时打搅她。”   “可是……可是我怎么办!”林宿失声痛哭,不停砰砰砰磕着响头,“相爷啊!您想想办法,拖到娘娘出关,等娘娘出关我就有救了!相爷,这次您一定要帮我!”   林鸿冷眼看着他,缓缓喝着茶水,摇头悲痛道:“表弟啊,我也是爱莫能助。要怪,就怪你当初财迷心窍,贪了那些银子啊!”   林宿止住哭腔,抬起头来,面露愤恨:“林鸿!我知道,今天的事情,你是想拿我开刀!可你怎么不想想,你这样做,林氏族人还会不会信任你,支持你!”   见他挑明,林鸿收起了故作的悲痛和遗憾,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喝着茶。   林宿见硬的没用,又软声哀求道:“表哥,是我做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改过自新!我知道,是那狗皇帝威胁你的对不对?那个草包皇帝娇气又做作,故意在朝会上那么说,害你下不来台,只能……”   他猛然打住,便见林鸿阴恻恻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全身一个哆嗦,屁股着地后退了两步。   林鸿沉声道:“你说什么?”   林宿咽了咽口水:“是那狗皇……”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全身两百斤肥肉在冷风中打颤。扼住他咽喉的手是这样冰冷而有力,那双漠然阴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林宿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他用力地睁大眼,可眼前一片模糊,原来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只是他不明白,区区两万五千两银子,区区两句骂皇帝的话,为什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百官暗地里不都会骂皇帝吗?百官不都会贪墨吗?他可是林家的人,煊赫光辉的林家,他是太后的表侄,丞相的表弟,为什么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一炷香时间后,林鸿放开手,那具肥胖的身体滑落在地,已经没了生机。那双凸出的死鱼眼睛依然不甘心地大睁着,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招来杀身之祸。   林鸿漠然地盯着地上的人,倒出茶壶里的水清洗右手。他洗了很久,茶水浸湿了尸体身上的绸缎。   “娇气又做作啊……”他蹲下身,轻声道,“但是本相喜欢。” 第22章   半个月后,听禅师念佛讲经的太后出关了。   她身着缟素,精神很好,神情平静喜悦,命身边的大宫女送大通禅师出宫。可这喜悦很快就被打破了。   宫女低声禀告:“娘娘,左侍郎的父亲已在殿外候了三天,求见娘娘。”   她递上一张纸。   太后接过看了起来,脸上和风细雨的笑容消失了,满脸阴沉愤怒,看完后,她气得手指发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   她冷冷道:“传丞相入宫。”   林鸿似是早有准备,听到传召,面色如常地跟着宫女去太后寝宫。左侍郎的父亲仍跪在殿外,林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刚走过去,身后传来阴恻恻的愤怒声音:“林鸿,你不得好死!我儿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林鸿面色不变,连脚步都丝毫没有顿一下。   殿内,太后娘娘正背对着他修剪盆中兰花,像是没有听到请安声。   一炷香时间后,太后终于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冷声道:“丞相如今羽翼丰满,早已不把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放在眼里了。”   林鸿跪得笔直,道:“微臣不敢。娘娘不但是燕朝的顶梁柱,更是我林氏的主心骨。微臣能有今天,全然是倚靠娘娘如天之德,娘娘这话,真是折煞微臣了。”   “是吗?”太后转过身来,冷眼看着他,没有赐座,依然让他跪着。   “宿儿那孩子,虽说是顽劣了些,但到底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太后道,“他的父亲是哀家的表兄,从小对哀家爱护有加,在外做着生意,年年都把最好的货品御贡给哀家……但哀家却连他的独子都护不住,他就在外面等着哀家给他一个解释,丞相啊,你让哀家怎么做?”   林鸿沉声道:“左侍郎犯下滔天大罪,现畏罪自杀,朝廷不株连其族人已是法外开恩,娘娘何须交代?何况,娘娘是君,他是臣,他若敢强行要所谓的‘交代’,臣立刻命人收监关押,以燕律定罪。”   太后冷冷地道:“丞相还想株连族人?要不要连哀家一起株连了?”   林鸿立刻低下头:“微臣不敢。”   “就算他做错了事,到底是林氏族人,你连族人都不保,你让其他族人还怎么信你,怎么看你?”   林鸿肃然道:“臣只知天下,不知林氏。”   他这话说得强硬,太后的脸色却缓和了些:“你啊……就是不懂得圆融变通,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就算他真的犯下滔天大罪,你难道不能压一压,等到哀家出关再行决议?天大的事情,拖一拖,也就变小了。你倒好,一人自尽,十七人发配到沧州,都走出两百里地去了!”   林鸿动容地道:“娘娘不知,这些人仗着娘娘的祖荫,在京里横着走,强抢民女、纵马伤人、抢掠嫖赌的腌臜事不知做了多少。娘娘懿德淑娴,怎能由着这些人败坏声名?不给他们下一剂狠药,难道要天下人说我林氏一家独大、无视法度?微臣这是壮士断腕哪!”   太后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脸色好看了些,许久后道:“起来吧。”   林鸿感叹道:“微臣知道,这事情做得不够圆融,若是臣的父亲在,想必能处理得更妥当。”   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掩唇轻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皇帝与刘勇,最近还走得近吗?”   林鸿把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了两声,面上却沉思后道:“皇上几天前给刘勇送了两名美妾,刘勇喜欢得不得了,当天就进宫谢恩。昨日皇上约刘勇去京郊打猎,还交换了猎物。”   太后面上闪过厌恶:“这狗东西最爱美色,非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不可!再看看,不行的话,把他换掉。还有两个月便是祭祖大典了,万万马虎不得。”   林鸿领命,又闲话了几句,太后让他退下了。   人走后,太后缓缓地喝着茶,又看了一遍那张纸。她抬起头审视地盯着殿门,自言自语般说道:“丞相对皇帝,是不是太好了些?”   宫女给她添上茶水,低着头道:“皇上毕竟是皇上,相爷这么做,也是维护朝廷的脸面。”   太后闭上眼睛,宫女点上一根梦香。   “哀家最近梦到很多年轻时的事情,真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多好……”   宫女低眉敛目给太后捏肩,很快,太后就睡了过去,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的笑容。   先皇留给燕云潇的那张纸条上,写了二十多个朝臣的名字。这些人大多是默默无闻的小卒,可都在各自部衙上担任着关键的职司。集结起来,便能布下一张暗网。   燕云潇命蓝卫暗中监视了两个月,筛选出十六人,一一经由暗道,带到他面前。   其中有一人在皇帝面前一腔忠心赤诚,从暗道离开后,却通过送菜老翁向太后传递消息。当场被蓝卫抓获。   燕云潇最恨背叛,当即令蓝六去施展手段。蓝六兴奋不已,十八种毒药齐下,那人被折腾了三天三夜才痛苦地死去。死状和天花一模一样,太医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令燕云潇略微舒心的是,京城守备谷源成没有异动。   这段时间,他日日与蓝一交战。蓝一武功最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即使对着皇帝,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燕云潇身上挨了不少刀子,武功却日益精进。现在的他,自诩能与丞相交手五十招内不露颓势。   此外,他又吞服了三种毒药。   祭祖大典前一个月,燕云潇布置好了所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余下的,就只剩等待了。   等待向来是最漫长的,好在燕云潇别的不会,却最擅长挥霍时间。这日,他叫上后宫所有美妾,搞了个百美宴。   御花园里百花盛放,一条清澈的小溪涓涓流淌,燕云潇让美妾们坐在溪流两边,来了一出曲水流觞。   溪流边的草地上,摆满了精致糕点,笔墨纸砚,夜明珍珠。侍墨的太监跪在一边,皇帝雅兴突发吟一首诗,太监就负责写下来。   夏季天光长,过了亥时,天才慢慢地黑下去。今夜无月,漫天繁星铺散在夜空。   满地夜明珠把御花园照得如同白昼。   皇帝斜卧在软榻上,身边簇拥着十来个宫装美人,争着抢着给皇帝揉肩捶背。没抢到的,便跪在一边,举着轻罗小扇为皇帝扇风祛暑。冰镇过的葡萄和荔枝新鲜香甜,由一只只纤纤玉手去了皮儿和核儿,递到皇帝唇边。   皇帝拈着一枚剔透的白玉铃铛,他一摇,美妾们就交相传递一朵洁白的栀子花。铃铛声停下时,花落在谁手中,谁就施展一番才艺。或是吟诗作赋,或是抚琴作画。   铃铛声停了,花落在正为皇帝捏腿的美妾身上,他委屈地嘟起嘴,泫然欲泣地望着皇帝。他身后的人眼睛放光,显然只等他一离开,便要抢占皇帝身边的这个位置。   燕云潇轻轻一笑,拿折扇抬起那人的下巴,柔声道:“彤儿,去弹一曲别阳关,朕身边的位置,给你留着。”   名叫彤儿的美妾顿时转悲为喜,哀戚的乐曲被他弹成了送亲曲,又欢快又着急。   皇帝果然不骗他,等他回来,皇帝便拉他在榻上坐下。   周围几十双嫉妒的目光刷刷射向彤儿,彤儿却一点也顾不上。皇帝的身体和他相贴,那么滚烫又有力。   “彤儿不乖。”燕云潇用折扇挑开彤儿的衣襟,露出一片莹白的胸膛,低沉缓慢地说道,“朕要听别阳关,你却弹了一出送新娘,朕该怎么罚你……嗯?”   冰凉的扇骨滑入衣襟,如滑腻的毒蛇。彤儿早已忍耐不住,低低娇喘着伏在皇帝有力的胸膛上,泪眼盈盈地道,“奴……任凭皇上处置……”   燕云潇用扇尖抵住他的胸口,推开一寸距离。   彤儿娇若无骨地又倚了上来。   燕云潇挑眉笑道:“不许靠着朕,自己解决。”   刚处理完奏本的林鸿来到御花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皇帝斜卧在榻上,金冠松松地戴在头顶,墨发披散下来。左肩的衣衫滑下了一半。   林鸿大步走过去,一手提起一个想往皇帝身上靠的人,远远丢开。两粒小石子弹出,正为皇帝剥葡萄的人手臂一麻,葡萄便骨碌碌滚走了。   这么一来,皇帝身边就空出来了。   林鸿走过去单膝跪地。   走近了才发现,皇帝只穿着一件雪白而透的蚕丝袍子,侧卧在榻上,单手撑着下巴。这个姿势下,山高海低的身体曲线展露无疑。   肩上的衣衫滑下一半,露出锁骨。   林鸿的一腔话都堵在喉口,只觉得御花园的风都燥热了起来。   燕云潇垂着眼,目光朦胧地看着他:“朕的葡萄掉了。”   林鸿默不作声地剥了一粒葡萄,递到他嘴边。燕云潇缓缓伸出舌尖,卷走那粒葡萄。林鸿张开手掌,接住他吐出的葡萄籽。   “他们都会去了籽儿再喂给朕吃。”燕云潇调笑地道。   林鸿终于能开口了:“是臣伺候得不好,以后慢慢再学。”   他顿了顿,伸手把那滑下来的衣衫拢上去:“回寝宫休息好不好?”   燕云潇点头。   林鸿便扶他坐起来,为他穿上鞋袜,看了一眼那薄如蝉翼的白袍,一声不吭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   燕云潇道:“朕又不冷。”   林鸿道:“夜里风大,皇上又喝了酒,着凉就不好了。”   乐师依然在演奏着,丝竹管弦声悠然。   林鸿扶着皇帝起身,转头冷冷地瞪了一眼名叫彤儿的美妾,彤儿一个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云烟倏地一愣,他想起丞相一次次地阻止他与皇帝亲近,想到丞相那阴鸷警告的眼神,一个荒唐的猜测涌上他的脑海。   他不敢置信,神情复杂地盯着丞相扶着皇帝远去。   燕云潇走了几步又晕乎乎地回头,像是在找什么。   “这里。”林鸿把折扇放入他手中,温声道,“臣帮皇上拿着的。”   燕云潇果然就不找了。   他喝了大半天的酒,即使在有意克制,也不可避免地喝多了。且不知为何,明明方才还很清醒,可丞相一来,尤其是那件外袍裹在他身上时,他好像就醉得厉害起来了。   祭祖大典日益临近,燕云潇和丞相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为了一个相同的目标,他们结成的松散同盟,越来越牢固了。   做戏也好,真心也好,他们都必须表明立场。   至少在祭祖大典结束前,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维持亲密的同盟关系。   因此,当丞相在马车里问他,是否头晕,需不需要借肩膀给他靠时,燕云潇没有拒绝。   燕云潇靠在林鸿坚实的肩头,感觉对方似乎僵了一下。这肩膀真宽阔,真有力,燕云潇想。比那些全身都软得一塌糊涂的侍妾好得多。   “丞相才是真男人啊。”燕云潇道。他要说醉也没多醉,脑子是清醒的,却控制不了言行,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了。   不等林鸿回答,燕云潇伸手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头疼。”   “让臣来吧。”林鸿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紧绷。   两根温热有力的手指缓缓帮他揉着额角,燕云潇一下子便舒服了许多,轻轻喟叹了一声,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带着酒香味的呼吸钻入脖颈领口,林鸿全身僵硬着不敢动。马车停在寝宫门口,皇帝呼吸微沉,似乎是睡着了。   “皇上?”林鸿轻声道。   燕云潇眼睫轻阖,呼吸平稳。   林鸿伸出手,很轻地按在皇帝的后腰。   皇帝依然沉睡着。   林鸿深深地闭了闭眼睛,颤抖而缓慢地伸长手臂,单手揽住皇帝的腰身,手掌很轻地贴在侧腰处,轻轻一握。   他高估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能不露一点破绽,可他没有办法在如此贴近时,忍住不去碰他。就像他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手掌陷在柔软的衣料中,握着皇帝的腰。很轻的力道,没有惊醒睡梦中的人。   两个时辰后,天已经蒙蒙亮了,燕云潇慢慢地醒了过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酒意已散。   “相爷?”燕云潇坐起身,歉意地道,“抱歉,朕睡着了。”   林鸿声音沙哑:“皇上永远不需要对臣道歉。”   他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扶皇帝下马车:“臣已经吩咐过了,解酒汤马上送来,皇上喝了再睡一会儿。”   燕云潇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他,动容地道:“相爷也早点回府休息吧,今日不用来宫中了。”   他走出几步,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转身塞到林鸿手中。   林鸿想到御花园的满地夜明珠,紧紧地盯着他,问:“是只送臣一人,还是别的侍妾们都有?”   他不该这么问的,可是一夜的温软与煎熬,让他神思恍惚了。   “相爷何出此言?”   燕云潇握住他的手,满眼深情:“这九州四海,人来人往,朕也不过只有丞相一人而已。” 第23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皇帝不是在后宫夜夜笙歌,便是在京里斗鸡走狗。   丞相每日公务缠身,晚上还要哄皇帝回寝宫睡觉,皇帝竟也很乖,少有不从的。时间久了,后宫的莺莺燕燕一见到丞相,就条件反射地腿软发抖,老老实实地低头站成一排。   距离祭祖大典只剩七天,太后召来丞相,提出更换御林军统领一事。她故意在大典临近时才提,便是为了尽量减少变数。   林鸿沉吟片刻后道:“许副统领可用。他熟悉御林军的布防和分营,此时提正,他也会心存感激,卖力为朝廷做事。”   太后端着茶盏撇去盖子上的叶片,眯起眼睛盯着他,许久后和颜悦色地道:“哀家疏忽了,丞相最近事务缠身,这等小事,丞相就莫管了,哀家来安排就是。”   林鸿面色如常地道:“是。”   人走后,太后坐着没动,依然缓缓地喝着茶。   她虽然已经老了,但眼睛还没花,耳朵也并没有聋,况且她还有着数十年宫斗培养出来的敏锐嗅觉。一场风暴正在接近,她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风声和雷声。   “好戏要来咯。”太后眼睛发亮,“是皇帝,还是丞相?不,不,皇帝没这么大能耐,不过也不一定,要是蓝卫真在他手里,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哀家倒真要重新审视他了……”   “唔……就算他有五千蓝卫,又怎么抵得过五万御林军?”   太后轻声地自言自语,宫女们低头侍立,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么……是丞相?难道他知道了他父亲之死的真相?可他又怎么会知道呢?”太后长长的指甲叩击着桌面,“不过没有关系,知道了也没有用。”   太后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只要哀家有五万御林军在手,任凭是谁想反,哀家都能摘下他的项上人头。”   所以接任御林军统领的人,必须是她绝对信任的人,一个永远不会背叛她的人。   太后放下茶盏,道:“让秦焕极来见哀家。”   大宫女领命退下。   很快,一位青衣武将过来了。   太后慈祥热情地招呼他坐,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最成功的作品。   二十年前,秦焕极的父母惨遭奸人杀害,八岁的他流落街头,行乞为生,被人贩子抓住正要卖去男倌馆,太后救下了他。不但秘密地把他养在军中,还为他的父母报仇雪恨。   当年八岁的秦焕极,看着面前杀父杀母仇人的人头,跪下磕头起誓,发誓一辈子效忠于皇后娘娘。   这样的人,才是绝不会背叛她的。   “从今日起,你便是御林军统领。”太后道,“七日后的祭祖大典,哀家的安全就托付于你了。”   秦焕极跪下领命,满脸赤诚感动:“当年娘娘为微臣报仇雪恨,微臣这条命便是娘娘的,任凭娘娘差遣。”   “好,你起来。”太后道,“大典上,皇帝若是搞鬼……”   她声音骤冷:“杀无赦。”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秦焕极脸色丝毫未变,立刻道:“谨遵娘娘懿旨。”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此间事了,你便是哀家的左膀右臂。”   秦焕极道:“这不过是微臣应尽之责,娘娘何需如此。”   太后笑得更慈祥了:“好好干,以后封侯拜相,不是难事。”   秦焕极坚持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才领命退下。   “寻王也该入京了吧?”太后低声问。   大宫女道:“回娘娘,按脚程,明儿就该到了。”   “皇帝要是不搞鬼,哀家就让他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想睡男人睡女人,玩儿翻了天去都无所谓。要是他嫌命长了……”太后重重地把茶盏放在桌上,砰的一声,茶水飞溅,“寻王也姓燕,哀家不介意换个人当皇帝。”   翌日一早,寻王的车架便入了城门。   寻王先去拜见了太后,随后提着个超大号的鸟笼,气喘吁吁地往皇帝寝宫跑。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避瘟疫似的避着他,来不及跑的,便战战兢兢地停下,苦着脸叫道:“寻王殿下。”   无他,这位爷简直太可怕了。   皇帝已经能算是纨绔了,这位爷却比皇帝纨绔十倍,一百倍。   寻王名叫燕寻,和皇帝是同母的亲兄弟,两人从小就是一对混世魔王,弄得先皇头疼不已。小时候,扒太监裤子、在茅房中放香蕉皮、往花盆中扔火炮的事情屡见不鲜。   寻王自去封地后,耐不住苦寒,想出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首先就是养鹰。据说他为了培养鹰的野性,将活人关在笼子里,给鹰当靶子,人叫得越惨,鹰越狠厉、越兴奋。   此时宫人看到大鸟笼里的鹰,双腿瑟瑟发抖,偏偏燕寻还怒道:“没看到本王拎不动了?不知道来帮忙?什么不长眼的狗奴才!”   四个太监抖抖索索地过来抬笼子,笼里的鹰一个俯冲,太监手一抖,笼子差点掉下去。   燕寻横眉喝道:“给本王仔细点!这宝贝可是本王千里迢迢从沧州带来,要给皇兄看的!要是掉了一根毛,小心你的脑袋!”   可怜的太监们大气也不敢出,抬着笼子小步小步往前挪,心中暗暗叫苦。寻王在沧州呆得无趣,只能趁着每三年一次的祭祖大典回京一趟,每次都赖着不愿走,不把皇宫上上下下搅得天翻地覆不罢休。偏偏皇帝还很宠他,由着他胡来。   到了皇帝寝宫门口,燕寻便扯着嗓子叫开了:“皇兄,皇兄!快来看臣弟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   门口的宫女太监们用力低着头,噤若寒蝉,假装自己是门口的蟠龙柱。显然,寻王用活人喂鹰的行径已经人尽皆知。   燕寻抱着笼子,兴冲冲地往内殿里去,边跑边喊皇兄。   内殿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你把这畜生带进宫,是要朕煮着吃还是蒸着吃?”   换做旁人这么说他的宝贝“紫豹”,早就被关笼子给鹰当靶子了。可这么说的是皇帝,燕寻腆着脸笑得更开心了:“这肉柴得很,不好吃。皇兄要是想吃,我去给皇兄打新鲜的野鹿。”   内殿中,燕云潇含笑地望着燕寻:“哟,长高了,也壮实了。”   燕寻一进殿便屏退了宫女和太监,脸上的纨绔笑容褪去,压低声音道:“皇兄,都准备好了。”   “按皇兄的安排,我在沧州训练了三百死士,扮成歌姬仆从,随我一同入京。接下来要怎么做,大典上直接硬冲,生擒太后?”   “不。”燕云潇面对亲弟弟,没有任何客套话,直接了当地拿出朔山布防的地图,指着图道,“丞相已给了我确切消息,五万御林军会袖手旁观。两万京城守备军已被我分散至各个关隘,蓝卫可直接生擒太后。你的死士要做的,就是保护好你的安全。”   燕寻茫然地道:“啊?我的安全?谁会来杀我?”   燕云潇耐心道:“太后被擒后,我会让蓝卫封住她全身经络,让她口不能言,全身不能动弹。届时我与丞相都不在,你便是场间身份最高的人,我要你稳住局面,直到我回来。”   燕寻更茫然了:“你为什么会不在?还有丞相万一和御林军勾结的话怎么办?他的话不能尽信啊!”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朕当然不能尽信丞相。”燕云潇慢慢踱着步,声音沉稳地道,“但他与朕有相同的目标,那就是让太后死,所以他对御林军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一定是袖手旁观。”   “可万一太后留有后手,以丞相的圆滑,一看局面不对,极有可能见风使舵,反过来围剿朕。所以等局面一乱,朕就要把丞相拐跑,让他来不及下第二道命令。这样才能保证御林军不会擅动。御林军不动手,便没有人能抵挡五千蓝卫。”   燕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可皇兄你怎么那么肯定,丞相能控制御林军?”   燕云潇淡淡一笑:“他既然如此说,那必然是可以的。抛却其他,丞相的能力,朕还是非常信任的。”   说着,燕云潇在榻上坐下,燕寻坐在地上,像小狗一样把脑袋放在皇帝的膝盖上,问道:“皇兄,咱们这次能成功吗?”   “多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撒娇。”燕云潇失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沉吟片刻后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定下了计划,那便只顾向前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   “刚才太后把我叫去,把我当三岁小孩哄骗,她当我是一串糖葫芦就能骗走的傻子。”燕寻用下巴蹭了蹭皇帝的膝盖,闷声道,“可是我记得啊,母妃死得那么惨,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之状,太医院却硬说她是不注重养生,身体虚弱造成的血崩……”   “我那时候五岁,皇兄你也才七岁,太医院拒不施救,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一点一点没了生机……”他在皇帝的膝盖上蹭去眼泪,哽咽着道,“母妃那么温柔,善良,一生没有害过一个人,却死得那么惨……”   燕云潇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道:“好了,不哭了。”   燕寻擦了擦眼泪:“我知道,皇兄肯定比我更难过,我在沧州还能发泄排遣,你在宫里,千千万万双眼睛都盯着你。”   “若是成功,皇兄把我改封到京城旁边的州吧,以后要是有谁再欺负皇兄,我就进京来弄死他。”   燕云潇笑道:“若是成功,我就把你改封到苏州,给我织苏绣去。”   “哪里都行,只要能离开沧州!沧州简直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一年到头什么趣事都没有。”燕寻来了精神,叽叽喳喳地抱怨,“只有鹰多,我便只能天天训鹰。”   燕云潇好奇道:“你真的把人关笼子里,给鹰当活靶子?”   燕寻趴在他膝盖上,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那些人都是太后派来的奸细。”   他看了看笼中威武神气的“蓝豹”,阴恻恻地道:“这次若事成,我非要把那老妖婆关笼子里,让蓝豹吃一顿饱饭不可。”   燕云潇失笑地摇了摇头。   燕寻想起路上听来的流言,贼兮兮地道:“对了皇兄,听说你……啧啧,这男人的滋味到底怎么样?”   “……”燕云潇道,“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问寻王妃,她想必清楚得很。”   他却顺着这个问题想了起来,莫名地想到那日在马车中,他喝得微醺,靠在丞相的肩膀上。那些娇弱白嫩的侍妾在他眼中,压根不算是男人,所以他第一个想起的是丞相。   毕竟那是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的滋味么……   大约就是坚实有力,带着一点点皂角味吧。   反正他也不会去体会。   大典前夜。   燕云潇顺着寝宫的暗道,来到了京郊别院。   天气泛凉,红玫瑰已经谢了,步摇坐在庭院中看星星。   看到燕云潇过来,她没有质问他为何这么久都不来,也没有像往日一般调笑,而是温柔地一笑道:“来啦。”   “嗯。”燕云潇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朵刚从御花园摘的栀子花。   步摇把花别在鬓角,抱住他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他肩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燕云潇打破了沉默:“要是明天出了什么意外,这里便不安全了,让蓝卫带你去西域,或者海外。银票在你梳妆匣的夹层中,应该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步摇唇边带笑,娇声道:“还用你吩咐?难不成你以为我会留在这里为你殉情?”   燕云潇笑道:“哪有。本真龙天子已经去地府吩咐过阎王了,若是看到一位全天下最美女子的魂魄,绝对不能收,非但不能收,还要给她的寿数再加一百年。”   步摇咯咯地笑出声来,眼泪却悄悄滑落,她道:“若是你赢了呢?”   燕云潇故作沉思:“赢了,我把坏人都杀光,你便不用躲在这里了。能在京城、在整个燕朝都横着走。”   步摇无声地笑了笑,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我还矮,就是个小萝卜丁。这么多年过去,你都比我高一个半头了。”   燕云潇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无奈道:“姑娘,这种话让男人很没面子的。”   步摇切了一声,站起身来向玫瑰丛走去:“臭弟弟,在姐姐面前还要什么面子。”   地上是凋零的花瓣,大多都与泥土混为了一体。她弯腰在花丛中找着,竟然找到了一朵还盛开着的小玫瑰:“过来,云潇弟弟。”   燕云潇笑眯眯地走过去。   步摇把那朵小玫瑰别在他衣襟上,又替他理了理衣服,轻声道:“好了,回去吧,出来久了怕引人注意。明天……你自己小心点,能活着就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姐姐带你逃走,姐姐养你。”   她说到这里,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断续:“行了,去吧。”   燕云潇从背后抱了抱她:“放心。”   他转身离开,步摇却又叫住了他:“要是你成功了,我……你……我们……”   她顿了许久,也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燕云潇耐心地等着。   步摇却道:“罢了。”   子时,相府。   一个全身被黑衣笼罩的人从后门进入,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   他拉下兜帽,露出的竟然是秦焕极的脸。   前几日他对着太后大表忠心,满脸赤诚。此时却一脸肃穆沉静,整个人宛如一柄正待出鞘的利剑。   “相爷,都布置好了。”秦焕极道。   “坐吧。”   林鸿温声道:“蛰伏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好在大仇将报,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沉眠了。”   秦焕极沉声道:“那老妖婆杀害我父母,后又假意为我报仇,只为让我为她效力。若非相爷告知我真相,我怕是要一辈子被她蒙在鼓里,认不清她的真面目。”   林鸿道:“斯人已逝,你父母若还在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报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相爷怕我失去了目标,会自寻短见?”秦焕极豪爽一笑,“相爷放心吧,秦某七尺男儿,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愚蠢之事。相爷待我的恩情,天高地厚,秦某愿在相爷手下做出一番事业。”   “错了。”林鸿摇头道,“你要记住,这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朝廷,你是为皇上做事。”   秦焕极肃然道:“是。”   “明日的安排,本相再与你说一遍。”林鸿道,“明日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要你按兵不动,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皇上若遇到危险,你必须第一时间保护皇上。”   秦焕极立刻道:“是。臣誓死保护皇上。”   林鸿又道:“记住,等明日事了,本相交到皇上手中的,必须是一支清清白白的御林军,因此御林军绝对不能沾上谋杀太后的罪名。所以你必须按兵不动,只全力配合皇上即可。皇上自有打算。”   “是。”   “去吧,这是你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   秦焕极离开后,宫里竟派来太监传话,皇帝请他入宫一叙。   半个时辰后,林鸿进入皇帝寝宫。   燕云潇见他过来,递给他一杯酒,自己端起另一杯,动容地道:“军中惯有摔杯为号的传统,朕没在军中待过,便不画虎类犬了。不过这二两薄酒,总要与丞相分一分。”   林鸿接过酒杯。   燕云潇笑道:“祝我们马到成功。”   林鸿顿了顿,道:“祝皇上千秋万岁。”   酒杯轻轻一碰,两人喝下了酒。   便听燕云潇又道:“古来知己最爱抵足而眠,丞相今晚不如留下,与朕同卧一榻。”   林鸿那杯酒刚刚咽到喉口,闻言猛地呛咳起来,在燕云潇惊讶的目光中,呛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第24章   林鸿好不容易才止住咳。   燕云潇善解人意地道:“朕不过是随口一提,丞相若不愿……”   “没有不愿。”林鸿仓皇地打断,在皇帝疑惑的目光中,他道,“外臣留宿皇上寝宫,不合礼制。最重要的是,臣怕扰了皇上安眠。”   他怎会不愿。   可是不行。   皇帝眼神清亮,带着些许的疑惑。像天上闪烁的星星,一尘不染。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他怎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将一腔龌龊的心事掩盖在看似光风霁月的君臣关系中?   他怎能亵渎他的珍珠。   他会尊重他,爱护他,或许,只是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若皇帝明了他的心事后,依然允许他陪在身边,那他会迈出九十九步。   林鸿抬起眼眸看着燕云潇,声音沉静而温柔:“时辰不早,皇上该休息了。臣这就告退。”   宫女放下纱帐,燃起幽幽的檀香,夜明珠在床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燕云潇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朕都不介意,他介意什么?”   翌日天色灰蒙,乌云蔽日,远方隐隐传来雷声,似乎马上要下一场雨。   在这样的天气中,皇帝和太后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往朔山出发了。   到了中午,雨非但没有落下来,天反而放晴了,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焦灼的气息。   在礼官的指引下,燕云潇首先登上祭台,依次点燃十二支香烛。跪拜祖宗牌位。   紧接着,太后在太监的搀扶下登上祭台。燕云潇侧立在一旁,微低着头。太后经过时,他冷淡地瞥了一眼,唇边勾起一个微嘲的笑容。   太后似有所感,猛地回头,却见皇帝吊儿郎当地把玩着折扇。   她皱眉道:“皇帝,祖宗面前,注意仪表言行。”   燕云潇懒懒地道:“是。”   太后接过礼官递来的火折子,躬身点香烛。   她有些老了,气力不济,点到第五盏时,已经有些气喘。   阳光更盛了,百官额头上渗出汗水,林间的风大了起来。   第九盏。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吹倒了一根香烛!太后陡然色变,祭礼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极为不吉利。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扶,那根香烛却滚落在祭品中。又一阵狂风吹来,火势陡然猛烈起来,点燃了祭品!   干燥的天气加上林间的阵阵风吹,火舌一瞬间卷入了所有祭品,整个祭台都燃了起来。   御林军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慌乱起来,但很快被丞相冷静的声音指挥住:“快,救火,保护娘娘!”   太后满脸冷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被御林军扶下祭台。祭台燃烧,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莫不是祖宗知道了她这些年的行径,降下天罚?   御林军手忙脚乱地去救火,可山林里全是易燃之物,火势一时控制不住,竟越来越旺。   百官躁动起来,纷纷和旁边的人议论交谈,不时震惊地看一眼太后。   林鸿一面安抚太后,呵斥百官,又有条不紊地安排御林军救火。   就在场面混乱不堪之际,燕云潇背在身后的手动了一下,做了一个手势。   一声尖利的啼啸!   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突然从山林各处蹿出,明晃晃的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有刺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祭台上的火势越来越大,无数刺客又在逼近,百官齐声哇哇乱叫起来。   林鸿沉声道:“救驾!”   方才还惊慌失措、面色惨白的太后却突然平静了下来,淡淡地看了燕云潇一眼。   燕云潇一直暗中观察着她,见状心中咯噔了一下。与此同时,他耳朵微动,听到了林中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在惊叫声和兵戈声中,极不容易分辨。   太后留有后手!五万御林军依然不能使她完全放心,她还藏着一队私兵。   燕云潇眯了眯眼,一个眨眼的时间,他便迅速平静了下来。   战前他已和蓝卫推演过无数次,只要五万御林军不出手,那便没有人能抵挡五千蓝卫的进攻。   一队私兵成不了气候,只要他能控制住御林军。   控制住御林军,也就是……控制住丞相。   燕云潇望向旁边,丞相正在主持局面,即使面对着这样的乱局,丞相依然有条不紊。   “丞相。”他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在遍地嘈杂中并不算大,可林鸿马上就听到了,迅速来到他身边,道:“臣在。”   燕云潇出手快如闪电,抓住林鸿的肩膀,往旁边掠了三丈,来到悬崖边上。   崖边的山风猎猎作响,吹起两人的衣袍和袖口。   林鸿早在皇帝的手按在他肩上时,便放弃了一切抵抗。此时他和皇帝在悬崖边,相对而立,狂风把两人的头发吹来缠在一起。   燕云潇唇角一勾,伸手把林鸿推了下去!   随后,他收起折扇,紧跟着跳下悬崖!   刺客已经杀上祭坛,与御林军交斗在一起,百官人人自危,抱团瑟缩着,一开始没人注意到悬崖边上的情形。   可当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接连掉下悬崖,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惨叫道:“皇上——”   “皇上啊——”   “丞相——”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混杂在厮杀声中。   燕寻看到皇帝跳下悬崖,惊了一大跳,但很快记起皇兄交给自己的任务。他早在刺客出现时便缩在了最角落里,三百名死士垒成厚厚的人墙,把他围在中心,保证他的安全。   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们在圈外,瑟瑟发抖地抱团取暖,还要听燕寻大声惨呼:“救驾啊,救驾啊啊啊!快来保护本王!本王一根汗毛都不能掉!”   “御林军、御林军何在?!本王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你们担当得起吗?!”   文臣们一边抱头躲箭雨,一边拼命翻白眼。   当皇帝的手按在他肩上,轻轻一推时,林鸿脑子里是空白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往下坠落。   那一瞬他的心情是平静的。   可当他看到皇帝跟着跳下,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血气冲上他的头颅,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让他全身痉挛。滚烫。   身下是万丈悬崖,是千万年来无人探索的原始山林。   他和皇帝将双双坠落,死亡,尸骨纠缠在一起,无人知晓,无人目睹。也许亿万年后,当沧海变作桑田,当深谷变成山巅,他们的白骨才会被发现。   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在一起躺了千年,万年。   千千万万年都在一起,这是一种比前世今生更永恒的厮守。   多么浪漫啊。   林鸿快意地笑出声来。   “皇上,臣其实……”   话还未说完,他停止了下坠。   诶……停止?   噗通!   他狠狠地坠入了水中,然后又浮了上来。原来这里是一处深潭,哪有什么万丈悬崖。   林鸿正沉浸在满腔疯狂浪漫的幻想中,陡然被浇了个透心凉。他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喉咙口抵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到了燕云潇冰冷的漂亮眼睛。   那柄霜铁制成的折扇,正抵在他脆弱的喉口处。   “朕想与丞相做一个交易。”皇帝的声音和眼睛一样的冷。   皇帝全身湿透,黑色常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眉眼漆黑如墨,面色白皙如雪,轻抿着的唇却是淡粉而湿润的。发冠早已掉了,一头湿润的墨发披在肩上,哒哒地滴着水。   更要命的是,水下面,皇帝的腿紧贴着他的腿。水冰冷,两人的身体灼烫。   林鸿想往后退一退,可他一动,皇帝眉目骤冷,扇尖向前递了一分。林鸿只好停住,有些艰难地说:“皇上请讲。”   燕云潇轻声道:“朕也不想如此,但为防万一,只能委屈相爷一下了。”   “山上有蓝卫五千,加上京城守备军两万,只要御林军不出手,朕是稳操胜券的。”   “……所以,只好委屈相爷和朕在这荒郊野外待一晚,待到明日大局已定,再随朕回朝。”   林鸿何其聪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皇帝担心的是什么。皇帝在担心他见风使舵,指挥御林军当墙头草。   皇帝依然拿着折扇指着他的喉咙,水珠从扇尖,一滴一滴淌入他颈中,滚烫。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皇帝的腰身上,衬得那腰身更细了。那眼波也是水做的,冰凉地流转在他身上。   洛水之神。林鸿心里浮现出这个词。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一腔官话堵在喉中,林鸿沙哑地道:“冷不冷?”   燕云潇皱眉,扇尖又往前指了一寸:“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林鸿轻叹道:“臣早已说过,只要君求,只要臣有。”   燕云潇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林鸿又道:“蓝卫以一敌十无惧,皇上定能控制局面。”   燕云潇眸色一冷:“你还知道些什么?”   “臣还知道……”林鸿轻声道,“这扇骨是霜铁所制,瞬间便能刺入臣的喉咙。”   “臣还知道,那日在酒楼出手的是蓝卫。”   “臣知道,皇上从来没有真心信任过臣。”   “可是……”林鸿轻轻一笑,温声道,“那些都没有关系。”   “只要君求,只要臣有。皇上无论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臣都绝无怨言。”   燕云潇静静地盯着他,许久之后,缓缓收回折扇。   林鸿往后退了一步,在水中避开皇帝灼热的腿。他道:“先上岸吧,皇上莫要着凉了。”   说完,他转身往岸上走去,大大方方地把后背空门留给皇帝。   燕云潇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上岸后,林鸿扯下一截衣袖,道:“皇上头发湿了,披着容易着凉,让臣为皇上绾发。”   燕云潇点头。   林鸿轻轻托起那湿润的发,稍微拧干水,用衣袖绑起来。   两人要在一起待一个晚上,气氛太僵自然难捱,丞相既然已经言辞恳切地表了忠心,燕云潇自然不介意让气氛缓和一点。   他挑了挑眉,拉了拉林鸿那短了一截的衣袖,恢复了平日的风流笑意,调笑道:“哟,丞相这可是为朕断了袖了?”   说着,他轻佻地用指尖划过丞相的手腕:“难怪丞相……”   指尖下,是一掌剧烈跳动的滚烫脉搏。燕云潇每次在后宫挑逗侍妾时,侍妾的脉搏就是这样的剧烈。   燕云潇猛地打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双黑沉得看不见底的眸子。 第25章   燕云潇死死地盯着面前这双黑沉的眼睛,一帧又一帧的画面在脑海中回闪。   丞相半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脚腕。   丞相耐心地哄他喝粥,为他揉按穴位止痛。   丞相每日一早进宫送栗子糕。   丞相递给他那串糖葫芦。   暖阁中,丞相跪在他面前,祝他千秋万岁,岁岁皆欢。   御花园中,丞相握住他的手,擦着指尖微不足道的伤口。   后宫里,青楼中,丞相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接他回宫休息。   以及方才……丞相毫无抵抗地被他推下悬崖。   被他抓住肩膀掠出三丈,又被他轻飘飘推下悬崖,丞相是没反应过来吗?以丞相的武功,没反应过来的几率有多大?   几乎为零。   燕云潇不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可他生性懒散,只要事情按他定下的方向在发展,他便不会去在意细枝末节。事事都考量,那岂不是活得太累了?   可所有这些细节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呢?   他的手指仍搭在丞相的手腕上,剧烈跳动的滚烫脉搏,如一颗鲜活的心脏。   林鸿已经给他绑好了头发,疑惑地道:“皇上?”   燕云潇垂下眼眸,一瞬间就敛住了所有情绪。   林鸿见他不语,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很平常的关心话语,放在从前,燕云潇一听就过。可他方才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这话语就显得有些刺耳。   燕云潇收回手指,漫不经心地补全了刚才的话:“……难怪丞相,年近而立还未娶妻。”   林鸿淡笑道:“朝廷中事务太多,臣暂无娶妻的想法。”   燕云潇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此间事了,朕便找人为丞相分分忧,丞相也可抽出时间,享受闺房之乐了。”   林鸿依然从容:“但凭皇上安排。”   所谓分忧,实则是削权,林鸿心中了然。他知皇帝不信任他,找人取代他是迟早的事,他并不十分在意。至于后半句话,他只当是皇帝的客套之词,听过就算。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后半句话才是皇帝的重点。   燕云潇一直暗中观察着丞相的神色,见他一脸光风霁月的坦然,眼神平静如万里无云的晴空。方才那双暗藏着暴风雨的黑沉眸子,似乎只是眼花的错觉。   难道他想错了?   燕云潇狐疑地又看了他一眼,顶着满脑子混乱,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崖底湿润阴凉,遍地是野生果树和不知名的花。在天色暗下去前,两人进入一个山洞。   林鸿抱来枯枝和碎叶,熟练地升上了火。火光把山洞照得亮堂起来,这是一个天然的岩洞,地上有一些碎骨头,像是野生动物进食后留下的痕迹。   “皇上把外袍脱下来吧,臣来烤干。”林鸿拿树枝拨了拨火堆,火苗便蹿得更旺。   燕云潇条件反射地攥紧了衣服,神情复杂地看了林鸿一眼。   林鸿不解,劝道:“已经入秋,天气寒冷,皇上穿着湿衣服,容易着凉。”   燕云潇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脱下外袍递过去,他身上便只剩一件里衣。   今年秋天格外的冷,又被寒潭水浇了个透心凉,外袍一脱,燕云潇就打了个哆嗦,往火堆旁挪了挪。   林鸿替他烤着衣服,担忧地看着他,又往火堆中加了些树枝,让火烧得更旺。   火堆中的枯叶不时噼里啪啦地爆个响。   燕云潇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隔着橘红色的火光,带着三分探究七分审视地盯着林鸿。   林鸿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当他是冷得受不了,便温声道:“马上就好了,皇上再忍耐一下。”   视线依然没有消失。   林鸿疑惑地抬起头,整个人一僵,有些仓皇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第二眼。   皇帝只着一件湿透的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线条。一绺湿发垂落在耳畔,右耳耳骨上的银色弯月耳饰闪闪发光。   燕云潇把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同时略微吃惊地观察到,丞相的耳朵红了。他抬手把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发现身上有什么异常。   “干得差不多了。”林鸿眼观鼻鼻观心,把烤干的衣服递给燕云潇,又道,“皇上把里衣脱下来吧,湿的贴在身上,容易着凉。”   说完,他站起身往外走去:“皇上先换衣服。臣去外面摘些野果。”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燕云潇才慢吞吞地脱下里衣,裹上干燥温暖的外袍。冷了太久,骤然遇热,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脑袋也有些昏沉。   林鸿摘了一荷叶的野果回来,先每种各尝了一遍,确认无毒,又选出个头大的、甜的,让燕云潇吃。   换做过去,燕云潇只会觉得这是臣子应该做的,可那个荒诞的猜测萦绕在他脑海,他便觉得丞相此举有些过于细心了。荒郊野外的,能填饱肚子就万幸了,只要毒不死,他都能吃,有必要特意给他选甜的果子吗?   又或者,在丞相心里,他就是个随时随地都要锦衣玉食的娇气包?   燕云潇狠狠地咬了口酸甜多汁的果子。   此时里衣也烤干了,林鸿又借故出去了一趟,留给皇帝换衣服的空间。   燕云潇穿上干燥的里衣和外袍,终于不再冻得发抖。不知是不是胡思乱想用脑过度,脑袋越来越晕。   林鸿在洞口堆了些枯枝碎叶点燃,划出了一圈火带,防止野兽靠近。又去抱了一大堆干柴过来,保持火势旺盛。   做完这一切,他转头一看,燕云潇抱着双腿,趴在膝盖上昏昏欲睡,双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林鸿一愣,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轻声道:“皇上?”   燕云潇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   “冒犯皇上了。”林鸿道。   他伸手探了探燕云潇的额温,温声道:“有点发热,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云潇摇头。寒潭水太冰,湿衣服又穿了那么久,他身体并不是特别好,着凉是正常的。   林鸿当机立断地道:“睡臣腿上吧,能暖和些。”   燕云潇没什么力气地点了点头。明天还有一出大戏,他必须保持体力。至于其他的,他一动脑子就头疼欲裂,只好暂时不去想了。   林鸿扶他在腿上躺下,解开他的头发,用自己烤干的外袍给他擦着。接着用竹筒装上水,架在火上烧热,浸湿手帕,小心地敷在皇帝的额头上。   燕云潇闭着眼睛,感受着头发被轻柔地擦干,温热的手帕敷在额上降温。紧接着,一件外袍裹住他,耳边响起林鸿隔了层纱的声音:“睡吧,明天醒来就好了。”   他这些天太疲惫,随时都在和蓝卫商讨计划,要监视不同的人,布置不同的陷阱,时刻紧绷着弦。但此时在冰冷的山洞中,他终于有喘息的余地,那根弦短暂地松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   山洞里只剩枯枝碎叶的噼里声。   许久之后,林鸿低下头,深深地望着怀里的人。睡梦中的人微蹙着眉,唇色苍白,耳骨上的银月耳饰散发着淡淡的光。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指尖停留在那苍白的唇瓣上方。火光明了暗,暗了明,可他最终也没有去触碰。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近乎虔诚地俯下身,在额头覆着的手帕上,轻柔地落下一吻。   “我的洛神。”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我的珍珠。”   燕云潇睡得并不沉,或者说,他的身体在沉睡,意识却保持着清醒。   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揽着自己的腰,这只手有时候会离开,会隔着他身上覆着的袍子,轻轻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握一握。   每次都停留得不久,似乎是烫手,很快又会挪开。   额头上的手帕一变凉,会被重新浸一遍烫水,敷在他额头上。   滚烫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然后……一个很轻很轻的吻,隔着手帕,落在他额头上。   燕云潇但凡醒着,只怕会一下子跳起来。   好在他的身体很疲惫很虚弱,睡得很沉。   那个吻离开了。   一瞬间,燕云潇明白了所有。   所有他忽略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指向那个唯一的结论。   原来……如此。   果真如此。   翌日一早,燕云潇醒来后,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林鸿用荷叶盛了干净的溪水,伺候皇帝洗漱,又烧了些水盛在竹筒里给他喝。   燕云潇脸上依然没什么血色,那双眼睛却很亮,那是豹的眼睛。只有抓住了对手弱点的野豹,才会有这样熠熠生辉的眼神。   林鸿问他:“皇上可好些了?身体还难受吗?”   燕云潇捧着竹筒慢慢喝着水,热水流入腹中,受寒冷痛的肚子舒服了不少。   他微笑道:“已经没事了,昨晚多谢照顾。”   他故意笑得风情万千,故意把声音压得软而轻,故意让眼神显得感动而深情。林鸿视线一顿,有些仓皇地移开目光。那丝慌乱很细微,但燕云潇立刻就捕捉到了。   这么明显。燕云潇心道,他以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也许并非没有注意到,只是他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谁会往那方面想?   太惊世骇俗了。   燕云潇没有惊讶太久,就开始思考,该怎样利用好这份感情,让他的利益最大化。   他冷静地、不含感情地规划着,没有一点愧疚或心虚。   他在冰冷的宫廷中长大,只知阴谋和利用,从来不懂爱。他孤苦无依的时候,也没有人来爱过他。   爱是什么?不过是用来达到目标的工具罢了。   想到此处,燕云潇握住林鸿的手,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十分真诚,动容地道:“外面的情况不知道如何了,今日回朝,万望相爷与朕同舟共济,铲除奸人。”   林鸿声音发紧地道:“是,皇上。”   燕云潇冷眼看着他不自在的眼神和紧绷的面容,露出一个更甜的笑容,深情道:“没有相爷,朕真不知当如何是好。”   林鸿仓皇地收回手,道:“臣再去打些水来。”   燕云潇盯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高深莫测地一笑。原来美貌和笑容也是武器,只恨他知晓得太迟了。   太阳升到中天,蓝卫循迹找了过来。   看到领头的蓝一递来的眼神,燕云潇知道局面已控制住,松了口气。   他转头对林鸿伸出手,笑道:“走吧。”   林鸿一愣,很轻地握住那只手。   崖谷幽暗冷清,但与此同时,朝堂上却是鸡飞狗跳。   “燕寻!你好大的胆子!”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破口大骂,“劫持太后,控制百官,你想造反不成!”   平日空旷的金銮殿里,此时挤满了人。   殿内乱成一锅粥,文武百官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上,殿门口被蓝卫把守住,无人能进出。   燕寻坐在椅子上,神气活现的苍鹰“紫豹”立在他肩头。他身后站着二十名死士。   太后被蓝卫挟持着,坐在他旁边。大燕朝最权势无双的女人,此时口不能言,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能动弹,屈辱地被缚着手脚,愤怒地瞪视着燕寻。   老臣见他不说话,气得跳脚,手指颤抖指着他的鼻子:“你个奸王!皇上身陨朔山,还不快快放开太后,请太后主持局面!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寻阴恻恻地一笑:“紫豹!”   肩上的苍鹰一声长嚎,直扑那位老臣!老臣一声惨叫,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敢说皇兄的坏话,本王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苍鹰听到惨叫,兴奋地双翅腾飞,围着地上的肉团用力啃啄。惨叫声越来越弱,百官不忍直视地别开脑袋。   燕寻吹了个口哨,紫豹立刻飞回来,停在他肩膀上。   老臣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却还愤愤地盯着燕寻。   燕寻道:“这么护着老妖婆,你不会是她的姘头吧?”   听闻此话,老臣和太后同时愤恨地瞪向他,要是眼神能杀人,想必燕寻已经死了十次了。   一位国字脸中年文臣站了出来,喝道:“诸位大人已被关在这里快一整天,寻王殿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当然是等皇兄回来,清理朝堂。”燕寻道。   中年文臣道:“皇上如今生死未卜,但朝纲不能乱,殿下不如先放开太后娘娘,从长计议。”   燕寻道:“你也是她的姘头?”   中年文臣大怒:“你……”   “哦,本王想起来了。”燕寻道,“你就是那个帮太后倒私盐,每年分去国库半成银子的蠹虫?”   中年文臣一愣,横眉倒竖,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燕寻吹了个口哨,紫豹向中年文臣猛冲而去!   一阵惨不忍闻的叫声后,殿中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燕寻摸着肩上紫豹的头,笑眯眯地道:“还有谁是这老妖婆的姘头?不妨一起站出来。”   太后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鼻孔用力出着气。   看着面无表情的蓝卫,和挺拔雄壮的苍鹰,太后党的官员们默默噤了声。   丞相党的官员则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地面。   一名蓝卫从殿外进来,附在燕寻耳边说了句话。燕寻心中大定,长舒了口气。   他道:“放心吧,诸位大人们,等不了多久了。”   一位年纪尚轻的青衣文官跳出来,冷声道:“太后懿德淑娴,母仪天下,苦苦支撑着国事政事。皇帝年纪轻轻,却只知斗鸡走狗、狎妓弄倌,这样的皇帝有什么用?死了才好!”   话音刚落,一道含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哦?看来朕要让你失望了。”   一身黑衣的燕云潇手摇折扇,笑意盈盈地走入殿中。他长发未束,脸色依然有些苍白。林鸿紧跟在他身后。   燕寻喜极而泣地向他奔来:“皇兄,皇兄!你可算回来了!他们所有人加起来欺负臣弟一个人!皇兄你可要为臣弟做主啊!”   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老臣和中年文臣:“……”   饿得前胸贴后背甚至没力气说话的文武百官:“……”   燕云潇笑眯眯地拿折扇敲了敲燕寻的脑袋:“乖,明儿带你去吃蜜渍烤鸭。”   燕寻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皇兄最好了。”   林鸿冷冷地瞥了燕寻一眼,燕寻一个哆嗦,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燕云潇在龙椅上坐下,淡淡地瞥了太后一眼,对蓝卫道:“给她解开吧。”   哑穴一解,太后立刻尖声嘶叫道:“你个大逆不道的逆子!”   燕云潇漠然地盯着她。   “你七岁登基,到现在十三年,哀家也扶持了你十三年!吃的穿的用的,哀家什么好东西没给你?到头来,你竟然如此算计于哀家!”   “皇帝,你如今想怎么样?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了哀家?”太后冷笑道,“好哇,那就让全天下看看,大燕朝的皇帝,是个不忠不孝,亲手杀嫡母的废物!”   燕云潇冷冷一笑,并不说话。   太后开了口,太后党的官员们有了主心骨,纷纷站了出来。   那位被苍鹰啄得满身是血的老臣被扶起来,中气十足地道:“我燕朝向来以孝治天下,高宗、武帝更是将孝悌纳入官员考核的标准。哪知今天,皇上却抛却孝义于不顾,设计对付起太后娘娘来!这要是传出去,让天下百姓如何看皇家?”   他越说越激动,慨然道:“皇上若是不立刻向太后娘娘赔罪,老臣就撞死在这大柱上!”   周围的官员忙拉住他,燕云潇道:“让他撞去,朕看谁敢拉他。”   老臣一愣。   燕云潇把玩着折扇,似笑非笑地道:“撞啊,怎么不撞了?”   皇帝戏谑带笑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说不出的吊儿郎当。   老臣气得全身发抖,指着他:“你,你……”   方才那位年轻的青衣文官跳出来,大喝道:“皇上!家国有法,孝字当头,微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微臣今天拼上这条命,也要请您立刻向太后娘娘赔罪,向寇老赔罪!”   又一位官员站出来:“太后娘娘向来对皇上关爱有加,臣听闻皇上小时候生病卧床,太后娘娘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皇上脱离危险。慈蔼至此,连生母也不能及。皇上今日作为,岂非忘恩负义,不忠不孝?”   燕云潇面色倏地一冷。   另一位官员接口道:“太后娘娘溺爱皇上,以老弱之身承担起朝堂政事,让皇上能无忧无虑地多玩乐几年。皇上不感激娘娘便也罢了,怎可……啊!谁打我!”   官员捂着流血的额头嗷嗷直叫。   林鸿摸着袖中的石头,冷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议论皇上?”   相爷这是明确表态站在皇帝阵营了。   百官窃窃私语起来,丞相一党的官员领悟了精神,站出来为皇帝说话。   太后一见局势逆转,立刻嘶声道:“皇帝!哀家知道你是条养不熟的狼崽子,哀家关心你、照顾你这么多年,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权,直说便是,哀家是你的嫡母,难道会不给?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燕云潇手肘撑在扶手上,身体略微前倾,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脸面,自称是朕的嫡母?”   这话简直大不孝!百官一下子沸腾了,太后党的几位老大臣要当堂触柱。   燕云潇冷冷地道:“带上来!”   蓝卫立刻押着一个人上堂,竟是太医院钱院正。   “十三年前一个晚上,一个无辜的女子七窍流血身亡。血流了一整夜,朕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身体内有那么多血。”皇帝冷淡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这位钱院正一口咬定,她是体虚呕血之症,称他无能为力,拒绝施救。”   “于是她死了,那天晚上她的身边,只有两个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七岁。”   百官默然,燕寻眼睛通红,狠狠地瞪着地上的钱院正。   燕云潇靠着椅背,懒懒地瞥了地上的人一眼:“钱院正,你给大家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要是有一句虚言,就砍他一根手指头。”后面这句话是对蓝卫说的。   太后狠狠地瞪了钱院正一眼。   钱院正一个哆嗦,下意识道:“淑妃娘娘是体……”   燕云潇道:“砍。”   蓝卫手起刀落,一根带血的手指头砸在地上。   钱院正一声痛苦的惨叫,忙不迭道:“我说,我说!淑妃娘娘是中了‘烈阳春’之毒,这毒是太后娘娘让我下到她饮食中的。中此毒者七窍流血而亡。太后说,说……”说到这里他迟疑了。   燕云潇:“砍。”   又一根手指落下。   钱院正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再也不敢隐瞒:“太后娘娘说、说皇上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屁孩,好骗得很,过几年就忘了。当年我只是个副院正,太后娘娘说此事一了,我就是院正。我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她,皇上,皇上恕罪啊!”   百官哗然。   燕云潇沉声道:“诸位也听到了,一个毒害朕生母的恶毒妇人,有什么脸面自称朕的嫡母?”   那老臣重重地哼了一声:“皇上这刑讯逼供用得真是好生熟练……哎哟!”   他捂着流血的额头,硬撑着继续说道:“谁能知道,这钱院正是不是被皇上收买了,来诬太后娘娘清名的?”   一名官员接腔道:“淑妃娘娘已故去十三年,事情久远,现在拿出来说,未免口说无凭。”   燕云潇怒极反笑,正要说些什么,苍鹰猛冲下去,直直地对着那官员的眼睛啄去!   “啊!”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已被啄瞎了一只眼睛。   燕寻横眉冷竖,喝道:“什么狗屁东西,也敢直呼本王母妃的封号。”   燕云潇已恢复了笑容,看着那老臣道:“你是寇刚?”   老臣昂首道:“正是。”   “就是你和太后暗通款曲,每月十五出入太后寝宫,次日方归?”   老臣面皮紫涨:“皇上莫要血口喷人!”   燕云潇道:“带上来。”   蓝卫带着一名宫女到堂上,正是太后的贴身大宫女。   “你不会不认得她吧?”燕云潇笑眯眯地道,“这是每月十五,给你领路的红娟啊。”   老臣顿时面如死灰。   百官惊骇了,窃窃私语起来。   燕云潇道:“难怪昨日祭典上,祖宗降下天罚,啧。”   太后全身发抖,竟直直地晕了过去。   燕云潇看也不看她一眼,任凭这个燕朝最尊贵的女人躺在冰凉的青砖上。   他看向寇刚,继续道:“广裕七年,你在边军吃巨额空饷,竟还贪得无厌,克扣军粮,害我边军战士在对敌中因粮草不足,战死一千余人。朕可曾说错?”   寇刚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你天命之年方得一子,溺爱无度,纵容他强抢民女,民女早有婚约,誓死不从,他竟活活将人逼死,可有此事?”   蓝卫押着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上殿。   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寇刚立刻崩溃了,不住地磕头,哀求道:“皇上、皇上,臣知错了!是臣教子无方,要杀要剐臣绝无怨言!请放过齐儿,齐儿是无辜的啊皇上!”   肥胖年轻人满脸泪水,叫道:“爹,爹,救我!这群蓝衣人夜里冲到府上,直接把我抓了起来。爹,我什么事都没做,救我啊!”   燕云潇面如寒冰:“无辜?那位民女又何其无辜?”   寇刚额头上磕得满是鲜血,哀声道:“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请皇上宽恕齐儿!”   燕云潇缓缓勾起嘴角:“砍。”   话音刚落,刀光一闪,肥胖年轻人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三圈,滚到寇刚脚边。   寇刚一愣,随即发疯似的跳起来,猛地向大柱撞去,当场断气。   燕云潇毫无触动,又叫了一个名字:“黄世杰。”   正是那位国字脸中年文臣。   燕云潇道:“你将官盐倒成私盐,私自加了四成盐税,去年国库因此少了半成收入。朕没说错吧?”   脚边还滚着那颗头颅,黄世杰一点气焰也没有,抖抖索索地跪着磕头:“臣……知罪……”   燕云潇这回没让砍,叫了另一个名字。   “广裕五年,你贪墨了一百万两的修堤款,致陇河下游夏汛决堤,淹死一百三十八名百姓,可有此事?”   官员全身发抖,还未说话,燕云潇做了个手势,蓝卫手起刀落,又一颗人头落地。   “去年科场弊案,你担任副主考官,收了三人共计三十万两银子,顶替了三位本来应榜上有名的寒门举子。三人进京告御状,被你截杀当场,可有此事?”   “砍!”   “广裕八年你在荆州刺史任上,先后收了当地豪强八十万两银子的巨款,任凭其兼并了当地一万亩土地,害得被兼并土地的小地主和农户走投无路,十人进京告御状,被你截杀,朕可有说错?”   “给朕砍。”   金銮殿里弥漫着鲜血的味道,地上的头颅越来越多。百官震惊又畏惧地望着龙椅上的年轻帝王,不知何时,殿中所有人都已跪地俯首,再无一人站立。   原来皇帝压根不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他是蛰伏的豹和鹰。   满殿血腥中,年轻的帝王高坐銮台,面无表情,生杀予夺,如一尊俊美的杀神。   晕倒的太后中途醒来一次,看见满地头颅,惊叫一声后又晕了过去。   燕云潇高坐龙椅,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却越来越亮。本就没有完全退烧,受情绪的刺激,现在浑身滚烫,烧得更厉害了。   昨天在寒潭水中泡了凉水,又穿着湿衣服走了远路,寒气入体,腹中冷痛了一夜。方才还能堪堪忍住,现在他力气耗尽,疼得有些受不住了。   燕云潇手肘撑着桌案,微微弯了腰,另一只手在肚子上按了按,额上有冷汗滚落。   桌案刚好挡住了他的动作,其他人看不到,站在最前面的林鸿却看到了。   林鸿皱了皱眉,立刻知道他是受了凉,便去一旁的侍茶室中,用干姜和丹参泡了杯滚水端给他。   百官都肃然地跪地低头,林鸿站在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喝了能舒服些。”   燕云潇和他对视,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却听太后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林鸿!连你也背叛了哀家!哀家是你的亲姑母,没有哀家,那里会有你的今天!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狗!”   林鸿连动都没动一下,依然端着水杯,关心地望着皇帝。   燕云潇接过水杯,喝了口热水,放松了挺直的腰背,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林鸿站的位置刚好能挡住百官的视线,燕云潇便借着掌心的余温揉了揉肚子,压下一阵急痛。   然后,他笑眯眯地道:“虽然太后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但名义上总算得上是朕的嫡母。朕可不能背上不孝的罪名,丞相觉得呢?”   林鸿淡笑道:“是。”   他转头对蓝卫道:“借兄台佩剑一用。”   剑锋出鞘,林鸿执着剑,一步步走向太后。   太后终于惊慌起来,颤抖着往后退,却被蓝卫架住动弹不得。   “你……哀家是你的姑母啊……你要做什么……”   林鸿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是啊,毒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你可真是侄儿的好姑母。”   太后的脸上血色尽褪,拼命摇着头:“不、不……”   剑尖离她的喉口只有一寸。   太后双腿乱踢,崩溃地道:“皇帝、皇帝,潇儿啊,我错了!是我毒害了淑妃,我不是人!求你,潇儿!求你让我为淑妃念佛诵经,我保证,再也不问政事……”   燕云潇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无动于衷地盯着她。   “我保证,再也……”   声音戛然而止,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道鲜红的血在空中洒落。   皇帝素白的锦靴上,落上了一滴鲜血。   林鸿走过去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手帕,缓慢而仔细地擦着锦靴上的血迹。   然后他走到大殿中间跪下,郑重地三叩首,沉稳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内:“吾皇,万岁!”   百官反应过来,跟着三叩首,齐声道:“吾皇万岁!”   第二遍时还是参差不齐的,到了第三遍,金銮殿中的声音整齐而有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的声音传出金銮殿,传出宫墙,传入午时的大街小巷。   不知所以的百姓们停下手中的事情,不约而同地向皇宫的方向跪下,虔诚地叩首。   “吾皇万岁!” 第26章   这是燕云潇自七岁登基为帝以来,第一次听到响彻金殿的山呼万岁声。   百官虔诚地跪伏。   地上仍尸体横陈,满是鲜血。但豪情胜过了恐惧,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散朝后,燕云潇回到寝宫。刚进入内殿,他身体一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皇上怎么样了?”   龙床边围着几位太医正在看诊。这是自今上登基以来,太医们首次进入皇帝寝宫,大伙都屏息凝神,眼睛丝毫不敢乱瞟。   听到丞相问话,一位老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回道:“回相爷,皇上是心力交瘁,兼之受寒发热,这才突然晕厥。喝一副药发发汗,等烧退了,再休养几天便无碍了。”   林鸿道:“有劳。请快去煎药吧。”   太医领命退下。   林鸿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手放入被子中盖好,又细细地掖好被角。   燕寻坐在地上,下巴搭在床沿,要哭不哭地看着床上的皇帝。他满脸紧张,早已没了在朝堂上时的嚣张跋扈,听到太医说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皇兄不会有事吧!”   看到床上人苍白的脸色,他眼泪哗啦啦地就掉下来了,抱住皇帝的手臂哭腔道:“皇兄……哥,我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林鸿不动声色地把他从皇帝身上扒拉开,沉声道:“安静,皇上需要休息。”   被那冷冷的眼神一扫,燕寻的哭腔卡在了喉咙里。   童年的可怕记忆浮现在脑中,他忙不迭地捂住嘴,蹬蹬后退。他敢仗着王爷的身份放鹰去啄朝中大臣,却万万不敢在这位丞相面前造次。   六年前的那次祭典,结束后他赖在皇兄的寝宫,不肯回封地。夜里玩闹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寝宫烧了起来。   这位丞相半夜匆匆入宫,拎起他就扔到御花园中,让他在凄风冷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他冻得话都说不出,还没来得及找皇兄告状,又被丞相打包扔上马车,赶回了封地。   自那以后,他看见丞相就绕着走。   现在长大了,童年的阴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每见丞相一次,都会加深一遍。   林鸿见燕寻瑟缩着后退,却还依依不舍地盯着床上,知他是关心皇帝,便稍微不那么冷硬地道:“本相在这里守着皇上,殿下不必忧心,请离开吧。”   燕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寝宫重新陷入安静。   似乎是躺得不舒服,床上的燕云潇动了动,额头上的帕子滑落在一边。林鸿将帕子浸湿拧干,重新敷在他额头上。又将暖炉换了新炭,塞在他怀中。   燕云潇眉头松开了些,呼吸渐渐平稳。   林鸿很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方才他放心不下,跟着来到寝宫,皇帝突兀地在他面前倒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瞬间,他脑中空白一片,直到太医诊了脉,开了药方,他才平静下来。   “是不是很累?”林鸿很低地道,“以后不要一个人扛着,让我为你分担一些,可好?”   他想到金銮殿上,皇帝高坐銮台,只在谈笑间,数十颗人头落地,鲜血清洗朝堂。   多么的杀伐决断,多么快意。   而在这之前,皇帝已忍了太久。   这颗明亮的珍珠,不但有光鲜美丽的外表,更有着坚实强大的内里。   但此刻,他静静地昏睡着,苍白而脆弱。   望着那安静的睡颜,许久后,林鸿将手探入被中,轻轻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燕云潇沉沉地睡着。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潜意识告诉他,他的仇人已经消失,他不需要再枕戈待旦。   身边一直有人在照顾他。那人很温柔地扶他起来,一勺一勺喂他喝药。给他擦额角的汗水,塞给他温热的暖炉。哦,每次喂完药后,那人会喂他喝小半杯甜的蜂蜜,像是担心他怕苦。   燕云潇睡了很久,偶尔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他听到燕寻的声音,乍乍呼呼地道:“皇兄什么时候才能醒啊,他都饿瘦了!”   听到银烛清脆的声音:“皇上是累着啦,是该多休息休息!”   听到流萤温柔的低声:“小声些,不要扰了皇上。”   偶尔还有太医的交谈声,太监宫女的脚步声。   那个一直照顾他的人却很少说话,偶尔说话时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是隔着层纱。大多数时候,那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   燕云潇醒来时,正午阳光正盛,银烛正把窗纱挂起,一阵蜜渍烤鸭的香味飘然而至。   他顺着香味抬起头,和沾了满嘴油正啃着鸭腿的燕寻对上了视线。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会儿。   燕云潇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燕寻回过神来,语无伦次道:“哥、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你抱着烤鸭馋我,想不醒也是难事。”燕云潇语气虚弱地打趣。   “哎,皇兄……”燕寻激动得手足无措,凑上去扶他坐起身,“哥你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可要多吃一点,你都饿瘦了。对了,你现在能吃烤鸭吗?应该不行吧……”   银烛也笑嘻嘻地过来了:“哎呀,皇上终于舍得醒啦!奴婢可真是等到花儿都谢了。”   殿外的流萤听到消息,匆匆进殿来,一向沉静温婉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皇上没事就好。”   燕云潇靠在床头,往他们身后瞥了一眼,那里却只有扫洒的宫女太监。   他收回视线,笑道:“朕不过是累了些,睡一觉就没事了。”他身子仍然有些乏力,声音没什么力气,精神却很好。   “是呢,一觉可是睡了整整五天呢。”银烛娴熟地束好纱帐,冲他扮了个鬼脸。   阳光洒进来,刺得燕云潇微微眯了眼。他伸出手,将阳光握在掌心,一股劫后余生的欣喜涌上心头。   银烛去请来太医。太医第一次在寝宫见到醒着的皇帝,有点慌乱,颤抖着手指,把脉把了许久。   燕寻在一边急道:“到底要不要紧!摸那么久摸出什么来了!”   太医本来就慌,被他一吼,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燕云潇摇了摇头:“不可无礼。”   燕寻被他斥了一句,立刻安分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压低声音道:“对了皇兄,这几天丞相可忙了,又守着你,又把太医院从上到下整顿了一遍,当年的涉事人员全部下狱,还真是雷厉风行,手腕狠辣呢。”   燕云潇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太医终于诊完了脉,擦了擦汗道:“皇上身体已无大碍,这些天饮食清淡些,注意保暖,过几日便能恢复了。”   用过午膳后,燕云潇披上一件厚披风,去御花园散步。   桂花开了,清香扑鼻。   燕云潇在花枝间缓缓踱着步,随手摘下一枝桂花,问道:“如果有一个,你一直以为是死对头的人,突然对你很好,你当如何?”   燕寻一直紧紧地跟着他,闻言不假思索地道:“死对头为什么要对我好,既然是死对头,那一定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肯定是找机会弄死他。”   燕云潇道:“如果不是呢。”   燕寻茫然道:“啊?”   “不是奸和盗。”   “啊……”燕寻挠了挠头,“这……既然成了死对头,那一定是因为他过去拿走了我重要的东西,对我好没用,得先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再说其他的。”   燕云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皇兄你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什么。”燕寻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养好身体,咱们去听戏,吃烤鸭。”   燕云潇失笑地摇头:“还没吃够?”   “皇兄你说了要带我去吃,不是皇兄带我去吃的,那都不作数。”   燕云潇笑着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   逛了两圈,路过暖阁,丞相正在里面看文书。   燕云潇没有进去。   无他。那几日他烧得迷迷糊糊的,好多次以为是母妃在照顾他。   怪尴尬的。   是夜,天香楼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前些日子步摇姑娘回老家探亲,待了足足三个月,现在终于回来了。   达官贵人、小商小贩、书生才子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来到天香楼看步摇姑娘。   步摇正在台上起舞。   她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紫色绸带,曼妙的身姿与绸带融为一体。绸带飘飞,她足尖在绸带上轻轻一踩,在空中完成一个飘逸的回旋。   第一排角落里,一位黑衣公子正笑盈盈地欣赏着舞步,他拿着一柄合起的折扇,慢慢地喝着热茶。   步摇笑容更盛,倏地将绸带抛上房梁,她手臂挽着绸带,整个人如一只飘逸的蝶,在空中翩翩地荡向第一排的角落。   看官们齐齐惊呼。   黑衣公子笑容不变,在步摇身体荡过来时,从容不迫地摇开折扇。步摇冲他抛了个风情万千的媚眼,足尖在扇面上轻轻一点,又借力荡了回去。   这时,被抛上房梁的半边绸带才缓缓滑下。   看官们愣住,随即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   太美了,一场视觉的盛宴。   那位年轻公子像是与步摇提前排练好的一般,不然怎会有如此的默契?   可人们转头去看,第一排角落的位置已经空了。   顶楼包厢,燕云潇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   身后房门被推开,一道娇嗔的声音响起:“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天,也不来报个平安,可急煞人家了。”   燕云潇笑道:“抱歉,这些天处理宫里的事情,有些忙。”   步摇已经换好了衣服,手里拿着一个白玉酒壶,款款地走过来。   燕云潇微微一愣。步摇向来是美的,形貌与气质都美,她不需要靠衣装来展示自己的魅力。可她现在换上了一件紧身而清凉的衣服,玲珑的曲线展露无疑。   “哟,怎么瘦了?”她在燕云潇身边坐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燕云潇裹了裹披风,喝了口热茶:“唔,累的。”   “对了,还没恭喜你。”步摇拿出两个小酒杯,提起白玉酒壶,倒上了两杯酒。   她笑道:“来,敬你。”   步摇今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差点碰倒了酒杯。而后她端起杯子递给燕云潇,始终低垂着眼眸,似乎不敢看他。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看了酒壶一眼。壶把上有一个白玉机关,和壶身融为一体,肉眼极难发现,但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接过酒杯,喝下了酒。冰凉的酒液入腹,他微微蹙了蹙眉。   房中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步摇抚摸着手上的翡翠指环。过了许久,她缓缓地站起身。   燕云潇平静地看着她。   她低着头,坐在了燕云潇的腿上。然后她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望入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你要了我吧。”   这是他们认识快十四年来,她第一次喊他皇上。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晚上,在京郊别院。”步摇垂下眼睛,给他理着胸前的衣服,很慢地说,“你走之前,我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我想说的是,若你能成功,你就要了我吧。”   燕云潇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这几天,我……等得很难过……”她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水,断断续续地道,“我只要一想,你是不是出了意外,我……根本没办法冷静……你知道的,对吗?”   “……我不能没有你。”步摇抬起眸,“你要了我吧。” 第27章   说完那句话,步摇咬着唇,直直地看着燕云潇。她在发抖,全身紧绷,像一根绷到最紧的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掉。   就会万劫不复。   红烛幽暗,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甜味,薄薄的酒香清淡蛊惑。   燕云潇一声轻叹,道:“你真的想这样吗?”   她是一只自由的蝶,明媚又张扬,流连于花丛碧海。上至达官贵人,下至破落书生,无人不爱她,无人不敬她。   可从她叫出那声“皇上”起,一切都变了。   她在向他求束缚,她甘心从一只自由美丽的蝶,变成黄金鸟笼中的金丝雀。   变成佳丽三千中的一人,变成吃醋、嫉妒、攀比的平庸妇人。   因为她太爱。   她知道。   他也知道。   听到他这样问,步摇浑身一颤,突然崩溃地哭起来,捂着脸靠在他胸前。   年轻君王的心跳是那样沉稳,咚,咚,咚,平静得近乎冷漠。蛊惑的甜香、加料的冷酒、美人薄衣在怀,都没能使他的心跳乱上一分一毫。   步摇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了一双清冷干净的漂亮眼睛,如秋日的深潭,没有一丝暧昧的情绪。   她像是被泼了盆凉水,整个人突然清醒了过来。   “我、我不知道——”她坐直身子,背对着他,幽幽地道,“对不起,我今晚有些情绪失控。”   燕云潇温声道:“没事的,你只是喝醉了。”   步摇仍背对着他,倒了杯酒喝下:“对,我只是喝醉了。”   “十三年前,你从宫里溜出来玩。我那时父母双亡,流落在大街上。你给我买了馒头和包子,还买了一盒胭脂送我。”   步摇说着,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一次她没碰那个机关。   燕云潇接过酒杯,听她继续道:“回宫前,你把我安置在了天香楼中,那是你第一次动用蓝卫。”   回忆起往事,燕云潇微笑着转了转酒杯,慢慢喝下了酒:“那时你像警惕的小狼一样,还担心我在馒头里下毒。”   步摇破涕为笑:“那时我不相信,像你这样富贵的公子哥,会无条件地对一个陌生人好。”   “可你确实是这样的人,你会帮助任何一个受苦的陌生人……”她轻声道,“所以即使你身边全是太后的眼线,你仍然冒着暴露蓝卫的风险,把我安置好,让我不再流落街头。”   “那时你才七岁,比我还矮。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像小大人一样。”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睫毛上仍挂着泪珠,脸上却带着笑:“你在宫里,不能时常来看我,便命蓝卫给我送东西,银子、糕点、衣服、胭脂……”   “后来你长大了些,怕我觉得你在施舍我,便让我替你联络在外的蓝卫。”   步摇轻叹一声,替他理了理披风,道:“你这么温柔,这么细心,还长得这么好看,哪个女孩子能不喜欢你?”   燕云潇慢慢地道:“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因为你对我太好?还是因为你不该这么优秀?”步摇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喝不下就别喝了,脸色不好,前几天是不是病了?”   “没事。”燕云潇道,“你想喝,我陪你。”   “你看看,你总是这样。”步摇又掉了串眼泪,却也没再劝他,给两个酒杯都满上了酒,“那就喝吧,反正这是你最后一次陪我喝酒了。”   燕云潇道:“为何?”   “因为……我要嫁人了。”步摇微笑道,“他姓郑,是个小布商,算不上多富裕。他每晚都来看我,只喝茶说话。他会在街上蹲下身,帮我擦鞋上的污泥。”   燕云潇莫名地就想到了那日在朝堂上,满地鲜血和尸体中,丞相半跪在他面前,给他擦去锦靴上的血迹。   “……三日后成亲。”   步摇从他腿上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束好散乱的头发,又补了胭脂和唇脂。   再转过头来,她又是那个光彩照人的天香楼花魁。   “放心吧,你不要我,爱我的人可多着了。”她拿出一件披风穿上,“——你姐姐抢手得很。啧,这破衣服,冻死人了。”   燕云潇慢慢喝完了酒,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些,他微笑道:“恭喜。”   步摇望着桌上的酒壶,道:“抱歉,第一杯酒里加了……”   “只是普通的一杯酒。”燕云潇依然微笑着,“不是吗。”   眼看着泪水又要夺眶而出,步摇转身背对着他,道:“是的,当然只是普通的酒——好啦,时辰不早,赶紧回宫休息……找太医看看。”   她顿了顿,说:“姐姐是马上要嫁人的人了,得避嫌。快走吧。”   燕云潇起身时撑了下桌面,身体晃了一下,等站稳,他道:“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写信告诉我。”   步摇依然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燕云潇推开门向外走去,却听背后响起颤抖的低声。   “云潇。”   他顿住脚步。   “你是风,雁过无痕的风。”步摇道,“只有方向、永远没有中心的风。”   “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一个能拉住你、让你驻足的人。”   燕云潇又等了片刻,身后寂然无声,他便又往外走去。   真心爱他的人吗?   什么是爱?   后宫的侍妾每每都说爱他,却在殿中点药香,酒中加料。爱的是他,还是他的权势和金银?   步摇说爱他,可在表明爱意之前,她已经找好了退路。   甚至太后也说过爱他。   多么可笑。   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全心全意的爱呢?   燕云潇脚步虚浮地下楼。   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上午还在喝药。那几杯凉酒着实让他难受得不轻。   走出天香楼大门,看到自家马车,燕云潇松了口气,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扶住。   他以为是小邓子,便虚软地轻声道:“回宫。”   等眼前黑雾散去,他看清小邓子正站在马车旁,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对上了林鸿担忧的视线。   “丞相怎在此处?”   燕云潇推了推他,想站直身体。可那条揽在他后腰的手臂一离开,他又眼前发黑站不稳,便任由对方扶着他。   林鸿道:“臣有要事禀告。”   燕云潇哦了一声,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对方也没再往下说。他只是想起,刚才他站不稳时,抓了一把对方,碰到一个很硬的东西。   现在看来,那好像是丞相上臂的肌肉。   “是不是身体不适?”林鸿关心地看着他,“回宫还有好长的路,皇上若是不嫌弃,便去臣府上休息片刻。”   燕云潇没什么力气地挥了挥手。   林鸿扶着他上马车,把早准备好的暖炉递给他,又斟上一杯热茶。   燕云潇闭上眼睛靠着车壁,看上去恹恹的,落寞又寂寥。像一只在外面受尽委屈的小狐狸,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舔着毛发。   这一瞬间,林鸿很想把他揽在怀里,安慰他,哄他,任由他发泄情绪。   可他深知燕云潇性子里骄傲的那一面——这是一只默默舔舐伤口的虎,而非软弱哭泣的小白兔。   所以他没有问皇帝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坐过去,小心地拢住那双冰冷颤抖的手。   “是不是冷?”他道,“皇上之前受寒还没好全,让臣为皇上暖一暖手。”   燕云潇睁开眼睛看他,然后又缓缓闭上。   一路无话。   到了相府,林鸿扶着燕云潇去了书房,仔细地将所有窗户关上,隔绝寒风。然后生上火炉,将暖炉换了新炭让他抱着。   “皇上稍坐片刻,臣去去就来。”   屋里很快温暖如春,燕云潇抱着暖炉,终于不那么冷了。   他打量起四周。   书房不大,一张桌案,一张硬椅,桌上摆着些文书,砚台里有一些残墨。墙上挂着一幅四尺的画。   燕云潇的目光从画上掠过,随即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重新打量起画来。   画上是蚌壳和珍珠。   看得出画画的人重点渲染了珍珠,着墨最为细心。   燕云潇想起那晚在崖底山洞中,隔着手帕落在他额头上的吻,以及那句在他耳边的呢喃。   “我的珍珠,我的洛神……”   他裹紧披风,轻啜了口热茶。   林鸿回来时,端着一碟栗子糕,和一杯热饮。   “府上厨子新做的饮品,桂香蜂蜜牛乳茶,皇上尝尝。”   燕云潇喝了大半杯温热的牛乳茶,又吃了几块香甜的栗子糕,终于暖和起来,身体舒服了不少。   他道:“丞相可还记得,朕有几件东西在你这里?”   林鸿略一思索,道:“是。”   他打开桌案最下面的柜子,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燕云潇。   燕云潇打开,里面果然是他的东西——一条红肚兜,两根红头绳,还有一个护身符,都是小时候母妃亲手给他编的。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小盒子中,保存得很好。   林鸿道:“当年奉太后之命,不得不把皇上的东西收走,但臣一直妥善保存着,万望皇上见谅。”   燕云潇拿出头绳比划了一下,他现在头发又多又密,小时候的头绳自然短了,再也绑不上了。   林鸿察觉他在想什么,沉吟了一下后道:“借皇上此物一用。”   燕云潇不明所以。   林鸿接过头绳,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说了句冒犯后,小心地托起他的手,将头绳绑在手腕上。   皇帝的手腕有些瘦,腕骨微微凸起,红色的头绳刚好绕了两圈,在收口处打了个松松的结。   然后,林鸿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执起那只手,在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燕云潇一颤,倏地坐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愿吾主——”林鸿道,“岁岁皆欢。只生欢喜,再无忧愁。”   接着,林鸿站起身,从容一笑道:“臣在话本上读到,在大海西边的那些国家里,下属对君上执‘吻手礼’,表达敬仰与忠心。臣并无其他意思,望皇上不要见怪。”   燕云潇木然地望着他。   要不是这人在他发烧昏睡时还偷吻他额头,他就信了。 第28章   进入十月,整座皇城都弥漫着浓郁的桂香。   这日午后,燕云潇带着燕寻,经过长长的暗道,来到了那处世外桃源的小茅屋。   秋季漫山金黄,溪水幽凉,草甸上结出许多鲜甜的浆果。   墓碑旁,梨花树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一丛丛金黄的桂花却在盛放。   燕云潇拂开墓碑上吹落的桂花,温柔道:“来吧,给母妃磕个头。”   燕寻端端正正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道:“母妃,孩儿来看您了。”   燕云潇倚在梨树上,折了枝桂花,嚼着花瓣,含笑地看着他。   “皇兄已经为您报仇了,您安心睡吧。皇兄和我都会越来越好的。”   燕寻上了香,又磕了个头。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落桂花雨,金色的小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身上。   “母妃听到你的话了,起来吧。”燕云潇笑道。   燕寻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这才好奇地打量起四周来:“皇兄,这草屋是你盖的吗?哟,地里还有黄瓜呢!”   他跑过去摘下一根黄瓜,刚想吃,却又停下,眼巴巴地盯着燕云潇。   燕云潇道:“怎么了?”   “这地里的菜……皇兄你……”燕寻犹豫了一下,道,“是种给母妃吃的吗?我这样吃了,是不是不太好?”   燕云潇:“……”   “菜自然是种给人吃的。”他走过去折下一根黄瓜,率先咬了一口,“就算是种给母妃的,难道母妃连一根黄瓜也不分给你吃?”   “对呀。”燕寻豁然开朗,嘿嘿地笑起来,哼哧哼哧地开始啃黄瓜。   “对了皇兄,这地儿你什么时候建的?我都从没来过呢。”   燕寻啃完黄瓜,去里屋搬了一张椅子出来:“皇兄你坐,病还没好,别站着吹风了。”   燕云潇笑吟吟地拿折扇敲了敲他的头,坐在椅子上,悠悠地开口了:“八年前,我发现暗道的尽头有这么个所在,便动了修建的念头。前后弄了三年,才建成现在的模样。”   “皇陵又黑又压抑,母妃一定不喜欢。我便在这里葬了一件母妃生前穿过的衣服,当做衣冠冢。”   “我隔三岔五会来这里,扫扫墓,种种菜。”燕云潇道,“算起来,除了我,你是唯二来过这里的人。”   燕寻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小邓子。”燕云潇道,“暗道太黑,需要有人在前面擎蜡烛。”   燕寻挠了挠头:“哥你怕黑啊?”   燕云潇面不改色地道:“当然不。朕是皇帝,怎可自己擎蜡烛。”   他望向地里,转移了话题:“你既然来了,就把土翻了,把萝卜和茼蒿种子种下去。”   兄长的命令,燕寻向来是绝对的遵从。他当即捋起袖子开始翻土,翻完土后,他按指示把种子种到地里,又去溪水里打来水灌溉。   朝臣们要是看到这一幕,指定会惊掉下巴。在封地上嚣张跋扈、活人饲鹰的寻王殿下,竟然在这里哼哧哼哧地种田,满身泥巴和汗水,活像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老农民。   燕寻擦了擦汗,问道:“皇兄,为什么种萝卜和茼蒿,是因为母妃喜欢吗?”   燕云潇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端着热茶正慢慢喝着,闻言惊奇道:“你怎会这样想?当然是因为我喜欢。”   燕寻去溪水里洗干净手和脸,看着田地里腐烂的茄子和南瓜,纳闷道:“皇兄你真的会吃这里的菜吗?还是只是种着好玩,让它烂在地里?”   燕云潇叹气道:“我当然想吃了。但小邓子不会做菜,我又不能带其他人来这里。我总不能——抱着颗大白菜去御膳房让人做吧?”   “等等……”燕寻兴奋地一拍脑袋,“我会做啊!”   燕云潇惊奇地抬眼看他,一脸不相信。   “王妃教……咳,让我做过。”   燕云潇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他。   燕寻满脸写着难言之隐,但禁不住皇帝的目光,很快就老实地招了:“我去青楼,被王妃逮住了,她让我做出一道她最喜欢的菜,才放我进门……咳。”   燕云潇轻笑出声:“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也该到晚膳时间了,你去做吧,我看看你能做出来什么。”   日已西斜,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山间。燕云潇从地上摘下一颗野莓,塞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盈满口腔。   他微微闭上眼。身后的小茅屋里传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味道,炊烟袅袅上升。   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乡间话本里所谓的“烟火气”是什么了。   “还缺一个会做饭的厨子。”他喃喃道,“最好会做栗子糕。”   “多好的茄子和南瓜啊,还有小油菜,坏掉太可惜了。”   “朕亲手种的呢。”   半个时辰后,燕云潇看着盘中黑糊糊的东西,嘴角抽了抽。他在燕寻期待的目光中,夹了一小片尝了尝。   “嗯……”他小心地斟酌着词句,“尚可。”   燕寻开心地道:“不错吧?哥你多吃一点。”   “……”燕云潇放下筷子,转移了话题,“你也该回封地了。”   提起这个,燕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下去:“是。”   燕云潇道:“你若是喜欢热闹,我就把你改封到江南一带。但你总归要先回沧州,打理一番。趁着天还没凉下来,赶紧把一切都办妥。”   燕寻闷闷地嗯了一声,突然愤愤地道:“哼,都怪林相,他巴不得早点把我赶回去!我也没做什么事啊,他怎么就这么讨厌我?”   “他怎么讨厌你了?”   “哥你不知道,昨儿我想留下来和你一起睡,林相却来找你禀报事情。他一直瞪我!就那种……冷冷的眼神,隔一会儿扫我一眼,我吓得全身发抖,只好夹着尾巴溜了。”   燕云潇回想了一下,昨夜里他正和燕寻回忆小时候的趣事,林相来寝宫找他,说有要事禀告。当时已近子时,林相给他看了一份宫服开支的文书,本是一句话略过的小事,林相却禀告了整整一炷香时间,连细枝末节之处都反复拿出来说。直到燕寻离开,林相才收起文书告退。   “……还有那天,我不就是和皇兄你亲密了一些嘛!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的——我趴在你腿上,你给我讲故事听。”燕寻还在气呼呼地数落着,“林相在你面前虚与委蛇,一派忠臣气概,但我一离开,他就板着脸冷冰冰地训斥我,说什么不合礼制啦、要注重仪态啦什么什么的,我根本一句话都不敢说!”   “……”燕云潇道:“你是王爷,为什么要怕他?”   燕寻道:“谁能不怕他啊!他板着那张脸,再冷冷地盯着你看,就算是玉帝老儿来了,也要被他吓跑!皇兄你难道不怕他?”   燕云潇:“……”   他又想起了那晚,林相半跪在他面前吻他的手背,事后说这是海那边国家里盛行的“吻手礼”。   后来下起了雨,林相给他披上一件厚披风,为他撑着伞,站在他前面半步的位置为他挡风,一路送他上马车。他一滴雨没淋,一丝风没吹,对方的半边肩膀却湿透了。又听到林相吩咐车夫路上慢些,少些颠簸。   “皇兄你说说看,他是不是可怕得很?!”   燕云潇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嗯,可怕。”   “走吧。”燕云潇嫌弃地看了一眼盘中的黑色不明物,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起身向外走去,“哥带你吃蜜渍烤鸭去。”   燕寻跟屁虫似的跟着他,还在不停地抱怨:“是吧是吧,太可怕了!我简直都怀疑,那张脸除了冷漠、冷笑、面无表情,还有没有其他表情?!皇兄我简直心疼死你了,我好歹是三年才见他一回,你却要天天见到他!诶他是不是天天凶你?是不是天天拿着柳枝站在你身边,只要你批错一本折子,就用柳枝抽你?是不是一看你在青楼鬼混,就拿着戒尺上门,板着脸满口之乎者也,告诫你要勤政什么什么的,是不是……”   燕云潇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的小茅屋:“再多说一句,你就吃你那盘菜去。”   燕寻立刻退后一步捂住嘴。   燕云潇走在前面,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板着脸拿戒尺抽他?带着笑跪在他面前吻他的手?他倒不知道哪种更可怕了。   两日后,名动京城数年的步摇姑娘出嫁了。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辆简朴的红色喜轿停在天香楼门口,接走了她。   没有满头金钗,更没有满身珠玉。   她只穿着一件朴素的喜服,发上只有一根古拙的木簪,木簪似是手工雕刻,看得出雕的人不善此道,簪尾刻着她的名字。   听说她嫁的是一个小布商,家境只算殷实。成亲第二日两人便离开了京城,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京城从此少了一个传说。   又过了几日,寻王启程返回封地,走之前抱着皇帝哭得稀里哗啦,被丞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包扔上马车。当天找丞相议事的人都敏锐地察觉,丞相心情极好,竟少有地露出笑容,压了许多天的棘手事情,丞相爽快地通过了。   是夜,皇帝寝宫。   燕云潇斜卧在软榻上,读着一本民间话本。殿内暖和,他只着一件雪白的寝衣,滑下来一半,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小片胸膛。   “啧啧,真是奇事……老母偏心老三,老大和老二合谋将老母和老三溺死在水井,只为了……每人多分一亩三分的地?”   流萤正给皇帝揉着肩,见他抬起头,便娴熟了喂了他一颗剥皮去籽儿的葡萄,温声道:“皇上不知道,民间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为了一点点家私,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来。”   “是呢,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了。”银烛坐在软榻上给皇帝捏腿,闻言道,“奴婢家里有伯伯叔叔五人,为了多分得一份家产,三叔设计让四叔吃了个官司,流放去西边了。奴婢六岁时父母过世后,那群黑心的玩意儿直接把奴婢赶了出来,还好遇到了皇上,不然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语气有点失落。   燕云潇放下书,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都没和朕提过,家里现在如何了?用不用朕赏他们些金银田地?”   银烛立刻道:“才不要!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了才好!”   流萤无奈地道:“你啊,不要在皇上面前说脏字。”   燕云潇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银烛吐了吐舌头,拉住皇帝的手,笑道:“皇上可是奴婢心中顶顶重要的人,那群家伙加起来连皇上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要拿皇上的东西去接济他们,奴婢才不干呢!”   “你这嘴啊……是你的嘴甜,还是葡萄更甜?”燕云潇拿起一颗葡萄递到她嘴边,银烛受宠若惊地吃下。   燕云潇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要是需要任何帮助,都要立刻告诉朕,嗯?”   银烛红着脸低下头。   流萤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能比皇上的嘴更甜?”   燕云潇拿起书,笑道:“好了,你们下去吧。红袖添香在侧,朕简直一个字儿也看不下去。”   两人行礼退下了。   殿中安静下来,灯烛不时爆出一个火花。   燕云潇躺得累了,便将枕头压在胸前,整个人趴在榻上,两条修长的小腿支起,闲闲地读着话本。   过了一会儿,一位太监端着托盘进来,恭敬地跪在榻边,道:“皇上,有人命奴才将此物交给皇上。”   燕云潇正读到精彩处,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人?”   “故人。”   他从书上移开视线,只见托盘上盖着一条明黄色的锦帕,遮住下面的东西。他又看了眼太监,发现对方头垂得很低,是他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太监维持着恭敬跪地的姿势,缓缓地揭开锦帕。就在锦帕完全掀开时,一道刺目的寒光袭来!   太监终于抬起头,面露阴狠,狠狠地将匕首向皇帝刺去!   皇帝此时的姿势,完全没有任何防备——他手肘撑着软榻,手掌托着腮帮,完全没有可能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刀。   何况这一刀来得如此快,靠得如此近。   呲啦——   刀锋划破衣袖的声音响起,太监面露欣喜,但很快笑容就凝固住——他的刀锋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刀锋。   明明是丝毫使不上力的姿势,这两根手指偏偏从不可能的角度,以不可能的力道,平稳地夹住了削发可断的刀锋。   太监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冷静得如同秋潭的眼睛。   随即,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太监和皇帝同时低下头。   地上躺着一根红色头绳,只不过现在已经断成了两截,从手腕上脱落。   皇帝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表情瞬间变了,暴风雨席卷了那张俊美的脸,他目光阴鸷地盯着面前的太监。   太监一击不中,当即要咬破牙缝中的毒囊自尽,可咔哒一声,他下巴脱了臼。   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皇帝的声音冷如冰霜:“这是朕的母妃为朕编的。”   太监的呼吸渐渐困难,挣扎逐渐变弱,可那只手松开了,他全身瘫软地跌倒在地。   很快有人发现了殿中的动静,值守的太监宫女跑入内殿,看到地上的血迹,惊叫出声。   燕云潇声音沉稳:“朕遇刺,速宣太医,传丞相入宫。”   太医接到传召,迅速来为皇帝治伤。行刺的太监被捆住,打晕在地。   一道三寸长的刀伤从小臂延伸到腕骨上方,看着吓人,其实并不重,燕云潇却让太医包扎了一层又一层。   很快,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了宫城。   人全部退下后,燕云潇抚摸着包着厚纱布的右臂,轻声道:“你似乎有一些疑惑。”   “是。”黑暗中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以主子的武功和反应速度,不可能挡不住这一刀。”黑暗中的声音道,“而且……在那刀刺过来时,您向我下了命令,让我不要出手。”   “所以您为什么要故意挨那一刀?”   燕云潇用左手合上书,丢在桌案上,道:“你应该知道刺客是谁的人。”   黑暗中的人道:“这个时候行刺您,自然是太后的人。”   “太后在深宫数十年,从父皇在位时,就开始培植势力。可以说她在深宫的势力,远远超过前朝。”   黑暗中的人声音平板:“属下不明白。”   燕云潇轻轻一笑:“蓝一,你脑子里还真只有一根筋。”   一阵风吹得烛光四晃,照亮了那个黑暗的角落。一名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   燕云潇敛了笑意,道:“朕遇刺的消息不闹得沸沸扬扬,朕拿什么理由彻底清理深宫?”   “每一个洒水的太监,每一个浇花的宫女,都有可能是太后的亲信,随时都能拔出一把刀砍朕,要是不来一次深入根系的大清理,朕哪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蓝一平板地道:“您准备提审那名刺客?”   燕云潇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不。”   他问道:“你可还记得朕从朔山回朝那一日?”   蓝一道:“记得。金銮殿尸横遍野,满地头颅。蓝卫潜伏十数年,终于能大白于世间,扬眉吐气了。”他语气里有淡淡的骄傲。看来那日的噬杀,让这位只知杀人的蓝一,有了强烈的自豪感。   燕云潇道:“朕那日当堂砍了几十颗人头,未免落下残暴之名。而清理深宫,要掉的人头又岂止数十?到时候,绝对是满城血腥。这个时点,朕绝对不能再沾坏名声了。朕需要一把刀,替朕去处理这些腌臜事。”   “您选的人是,丞相?”   燕云潇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左手把玩着茶盏,低声道:“偷亲不是爱,关心和讨好朕不稀罕。爱是什么?做朕的刀,甘愿为朕踏遍荆棘而无怨言,背负所有恶名,这才是爱。朕便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来爱。”   他声音太轻,近乎喃喃的自言自语。蓝一听不清,但知道这次谈话已经结束,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中。   接到皇帝遇刺的消息,林鸿惊出一身冷汗,快马加鞭地赶进宫里。进宫弃马后一路狂奔,大步走入寝宫,看到了靠在床边脸色苍白的皇帝。   一口气倏地放下,他近乎眼前一黑,连行礼都顾不上,快步走到床边半跪下,问:“皇上伤得如何?”   燕云潇垂眸看他,缓缓地从被子里伸出右臂。   林鸿看到厚厚裹缠的纱布,心脏骤缩,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条手臂,声音发紧地道:“受伤就不要动了——疼吗?”   燕云潇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声音低软:“很疼。”   他并不是在示弱,伤口确实很疼。他拒绝用麻沸散,太医便只是撒上止血的伤药便包扎了起来。那西域秘药能放大痛感,他方才就疼得有些受不住了,才会找蓝一闲聊,分散注意力。   林鸿沉默地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掩去眸中的杀意,温声道:“没事的,一切交给臣,臣不会让皇上白白受伤的。”   燕云潇看了一眼昏迷在地的刺客,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将湿意忍了回去,声音潮湿:“我最怕疼了。”   “随便一个太监宫女,都能大大咧咧地来这里给朕一刀,朕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相爷会为朕做主的,对不对?”   皇帝墨发披在肩头,虚软地靠在床边,脸和唇都苍白,额角有汗水滴落。咫尺之间,他恳切地望着林鸿,宛如望着唯一的希望。   林鸿的心颤了颤,坚定地道:“皇上只需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臣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他说完,狠厉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刺客,正想起身过去,袖子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很轻的力道。   他转过头,就见燕云潇用完好的左手在枕头下摸索着什么。   半晌,燕云潇摊开手掌,掌心里是那根断掉的头绳。   “这是母妃给我编的,他给我弄坏了。”他低垂着眼睫,声音委屈又湿润,“怎么办啊。”   林鸿简直要忍耐不住,只想把人按在怀里,吻去所有委屈。他紧攥着拳头,指甲掐入掌心的痛楚唤回了他的意识,他堪堪忍住冲动。   “没事的。”他合上皇帝的手心,温柔地道,“臣来处理,好吗?”   燕云潇勉强一笑:“朕只有丞相了,朕相信丞相。”   林鸿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道:“这药是止痛安神的,不苦。皇上吃了很快就能睡着,睡一觉起来,明日臣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燕云潇缓缓吞下了递到唇边的药丸。   “在洗清嫌疑之前,宫里所有太监宫女都要先隔离起来。臣先伺候皇上歇下,再去提审犯人。”   林鸿亲自端来热水,半跪在床边,为皇帝脱下鞋袜,将那双足浸在水中。   上一次他隔着锦靴,捏住了皇帝纤瘦的脚腕,此时在温热的水流中,他握住了皇帝的赤足。   那药的效果的确很好,燕云潇觉得伤口不那么痛了,与此同时困意袭来,他靠在床头昏昏欲睡。   他感觉到丞相带着薄茧的掌心划过他的脚腕,然后是脚后跟,接着是脚掌和足尖。水有些凉了,燕云潇感觉自己短暂地睡了一觉,丞相却依然握着他的脚。   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皱眉道:“丞相?”   林鸿一颤,似乎刚回过神来,立刻从善如流地放开了皇帝的脚,用锦帕擦干。   他扶着皇帝躺下,掖好被子,轻声问道:“御膳房的人也要先隔离起来,明日的膳食就由臣为皇上安排吧,皇上想吃什么?”   燕云潇故意道:“油爆鳝鱼,剁椒牛肉。”   林鸿温声劝道:“皇上受了伤,这几天应该吃些清淡的,好好温养。中午吃补血的首乌枸杞鸭肝炖鸽子汤怎么样?”   困意袭来,燕云潇微阖着眼,嗯了一声。   林鸿问道:“除了伤口疼,有没有发热的感觉?”   “唔……”燕云潇强打起精神,“不热,冷。脚凉。”   林鸿道:“需不需要臣为皇上暖暖脚?”   燕云潇睁开眼,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林鸿自觉失言,唤人送来一床被子,轻柔地为皇帝盖上。   陷入睡梦前,燕云潇含糊地呢喃了一句:“朕只有你了。”   林鸿浑身一颤,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温柔道:“睡吧。”   然后他望向地上昏迷的刺客,眼神冰冷如同在看死人。 第29章   皇帝遇刺的消息迅速传遍前朝后宫,刑部、大理寺和相关部衙的官员们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匆匆地来到宫中。巡逻的御林军是平时的三倍,皇帝寝宫外更是布下重重防卫,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凌晨的刑部大牢,灯火通明。   假扮成太监的刺客已经被冰水泼醒,大牢阴寒,衣服上结了一层薄冰,他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人。   林鸿已命人取出了刺客牙缝里的毒囊,又打碎了他的门牙和后槽牙,让他没有机会咬舌自尽。   上百种刑具陈列在牢房内,散发着幽暗阴森的光。   但刺客毫无惧意,哼哼地笑道:“来吧,有多少种刑具,尽管往爷身上招呼!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大燕朝丞相,竟然也只会玩刑讯逼供这一套。”   他说着,一口浓痰吐了三丈远,刚好落在一副钉凳上。   林鸿淡淡一笑:“撤了吧。”   刑部尚书不明所以,但丞相有命,他只能让人把刑具都撤走。   “你很不怕死啊。”林鸿负着手缓缓踱步到那刺客面前,他身量极高,高大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黝黑一片。   一股压迫感袭来,但刺客仍嘶哑地哼笑着:“要杀要剐都随便,但要是想从爷嘴里撬出点什么,门都没有!”   “本相只说一次。”林鸿道,“人的每只手上有二十七块骨头,八块腕骨,五块掌骨,十四块指骨。”   “最好的厨子,能闭着眼睛分解一头牛,区区一只手当然更不在话下。每次取下你一节指骨,甚至血都不会流多少。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指一节节变少……”   “最好的厨子还擅长片肉,哦……宫里有一道菜叫薄切牛滚肉片,一盘三十六片牛肉,厚度完全一样,你吃过吗?”林鸿淡淡的声音回荡在阴寒的大牢中,“不知道你的身体,能片成多少片肉?当然了,本相位高权重,命厨师切满五万零一片,他就绝对不会只切五万片。而且本相保证,在切完之前,你绝对会活得好好的。”   林鸿打了个手势,一个穿着御膳房宫服的厨子走了过来。他长着胖胖的憨厚的脸,手里拿着两把尖刀,满脸兴奋地盯着刺客,像是在看一盘大餐。   厨子跃跃欲试,粗噶道:“相爷,动手?”   锋利的尖刀在黑暗中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刺客下意识一个哆嗦,却语气傲慢地道:“哼,爷从小就是被吓大的,区区几句话?我呸!”   林鸿淡淡一笑,拍了拍掌,狗吠声响起,一条狗跑了进来,停在林鸿身边。他蹲下身,轻柔地抚摸着狗头,狗儿亲昵地蹭他的掌心。   “这是多吉,今年十二岁了。”林鸿道,“很老了,牙齿也钝了,撕扯人肉么,比其他狗慢多了。别的狗一口能撕下来,它要撕七八次。”   “把它饿两天,再和你关在一起。当然,得先把你的牙齿全打落,再给你下十份的软骨散。你说,活着出来的是你,还是它?”   “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慢慢地啃下来,吃掉,肢体逐渐残缺……想必很美妙吧?”   一阵穿堂的冷风吹过,刑部尚书打了个哆嗦,偷偷看了眼相爷不动如山的背影。   刺客面色煞白,往后缩了缩,声音发紧:“狗官!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你……休想几句话就吓到你爷爷!”   林鸿极慢地一笑,不再说话,离开了刑部大牢。   夜已经很深,漫天星辰。   身后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惨叫,和兴奋的狗吠。   一开始听到皇帝遇刺,他的思绪全乱了,成百上千个念头在脑中七上八下。而冷静下来后,精明睿智如他,自然注意到了种种不合理的细节。   一个面生的太监,为何能在深夜通过重重值守,进入皇帝寝宫的内殿?   皇帝身边的蓝卫为何不出手?他方才在皇帝身边时,听到了压得极低的呼吸声,那是顶尖高手才会有的吐纳,就隐藏在内殿的角落中。   而且……折扇里藏着十八根霜铁扇骨的皇帝,真的躲不开那把寸长的小刀吗?   身后的惨叫声剧烈起来,伴随着冰水泼在地面的声音。   林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皇帝是故意的。   可那又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重点是……皇帝受伤了。   那么娇气怕疼的人,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无助地望着他。   就算是演的,他也愿意为那个眼神付出所有。   他的珍珠被磨破了,就该有人付出代价。   就算是血洗宫廷,他也在所不惜。   身后传来脚步声,刑部尚书停在他身边,恭敬道:“相爷,招了。”   林鸿淡淡地应了一声,回到牢房。   刺客已经昏死在地,旁边有一堆薄肉片,三个指节,多吉正摇着尾巴吃得很欢快。   口供里招了三十多人,都是深宫的太监宫女。林鸿道:“提审口供里的人,让他们再招。招出来的人再提审,一层一层审下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多吉吃完地上的肉片,嗷呜了一声,兴奋地去撕扯刺客的断指,硬生生咬下来一截。   刑部尚书面有菜色,扶着墙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刺客被活生生疼醒,惊恐地盯着林鸿。   林鸿道:“敲掉犯人的牙齿,喂服软骨散。把多吉饿两天,和犯人关在一起。关一个月。”   刺客瞪大眼,浑身瑟瑟发抖,不敢置信地道:“我明明已经招了!”   林鸿面无表情地道:“他受了伤。”   刺客眼睛一翻,活生生吓晕了过去,牢里顿时弥漫着便溺的恶臭。   林鸿走出大牢,吐得七晕八素的刑部尚书忙跟上去,问道:“相爷,可还有什么指示?”   “皇上的侍妾们也要查。”他道。   林鸿耳眼通天,自然知道皇帝从未碰过侍妾,甚至每次伸手挑逗后,都会洗很久的手。整个后宫的男侍妾,不过是皇帝用来掩太后耳目的工具。   借此机会驱逐侍妾,应该也正合皇帝的心意。   他想了想,道:“先关起来,待本相禀明皇上之后,再行决断。”   刑部尚书应下,带着丞相的口令,调了一队御林军往后宫去了。   林鸿本想回府,但想起名叫彤儿和云烟的两名侍妾。此二人最擅魅惑,若是仗着皇帝的宠爱不肯离宫,明天在皇帝面前哭闹一番,皇帝心一软让他们留下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凛,快步往后宫去。   发生了皇帝遇刺这样的大事,各部衙的效率大幅提高。林鸿赶到后宫时,侍妾们已被押到了一座宫殿中,集中看管。   云烟双眼通红,看到林鸿,他高声道:“奴请求与相爷私下说几句话。”   低声啜泣的侍妾们纷纷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云烟,又惊恐地望向丞相。   云烟脸色苍白,站得很直,丝毫不露怯地盯着丞相。   林鸿面无表情地道:“带过来。”   他并不知道这位侍妾要说什么,但他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皇帝。所有与皇帝有关的事情,他都不会放过。   云烟来到林鸿面前,面露愤恨。   他是后宫最受宠的侍妾,皇帝每月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他的朱霞宫。眼看着他就要贵不可言,这位冷面丞相竟然把他抓了起来,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皇帝?   而且……他对皇帝有着十足的真心,自红鸾楼初见起,他就对皇帝芳心暗许。   可一切都被打破了。   云烟哑声道:“不知丞相为何深夜大动干戈,将我们抓了起来?”   林鸿道:“皇上遇刺,清查后宫所有人。”   云烟早已知道皇帝遇刺的消息,此时仍掩不住关切,怔怔地问了一句:“皇上伤得如何?”   林鸿眼神一冷:“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云烟冷笑道:“丞相将我们都抓了起来,恐怕是有私心吧。”   他在烟花之地长大,心思玲珑非常人能及,这其中的关窍他一想就通。他们这一群是皇帝的枕边人,就算嫌疑人真在其中,也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他们全抓起来。   只能是因为发令者有私心。   林鸿眸色一沉。   “屡次阻止奴和皇上亲近,总在子时之前接皇上回寝宫休息,还有……奴竟不知,什么时候为皇上穿袜穿靴、喂食葡萄也是相爷的职责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相爷在抢我们这些人的饭碗呢。”云烟道,“只是不知道……相爷的心思,皇上可知道?”   林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云烟感觉到一阵后怕,喉咙发紧地咽了咽口水。   半晌,林鸿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   “——本相确实对皇上心怀不轨。”   听到他这么爽快地承认,云烟吃了一惊,随即冷冷一笑:“那这么说来,相爷与我们这些人,也是无甚区别的了。”   林鸿道:“当然有区别,区别就是,本相可以站在皇上身边,帮助他,照顾他。你们却只能趴在皇上怀里撒娇,求皇上怜惜、宠爱你们,其余的,没有丝毫用处。”   云烟面色煞白,后退了一步,嘴硬地道:“是啊,奴至少可以趴在皇上怀里撒娇,相爷可以吗?相爷敢吗?”   林鸿淡淡地道:“皇上很懒,不喜欢抱着别人,依本相看来,他应该更喜欢被人抱着。”   说完,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云烟,转而在人群里找到彤儿的视线,冷冷地瞪了一眼,拂袖离去。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林鸿在宫门口遇到驾车的小厮,小厮把怀里的东西递给他:“相爷,买到了。”   那是一卷红色的丝线,与皇帝的红头绳是同样的材质。   林鸿目光一柔,却又想起身上沾了大牢的血腥与阴寒,便让小厮把红线收回去。   “先回府。”   坐上马车,云烟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响。   原来他这样不善伪装吗?竟然被一位小倌儿看出了端倪。   一时间百感杂陈,既怕皇上知道,又不禁去想,皇上若是知道,该是什么反应。   一路怔怔地胡思乱想着,回到相府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只有一个念头如此清晰:皇上利用的是他,而非其他人,他总比其他人有用得多。   沐浴完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林鸿拿起红丝线,剪了一小截。   那根红头绳的样式和材质,他早已熟稔于心,很快就编出一条相同的。然后他又编了第二条,在这条上,串了一颗纯白的珍珠。   林鸿轻轻吻了吻那颗珍珠,收好头绳,去厨房炖煮温养补血的鸽子汤。   天亮后,他带着汤来到皇帝寝宫,还没进去,就听到殿内传来一阵清亮愉悦的笑声。   他快步走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稍微愣了愣——皇帝正坐在软榻上,御林军统领秦焕极坐在旁边,两人正谈笑风生。   秦焕极先看见他,立刻起身行礼:“相爷。”   燕云潇随即转头看他,笑道:“相爷来了,请坐。”   林鸿走过去,秦焕极给他斟茶,随即又把皇帝的茶盏斟满,端到皇帝手边。皇帝含笑接过。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刺眼,林鸿沉声道:“秦统领,外面似有骚动,请去看看。”   秦焕极茫然道:“啊……有吗?并未有下属来报。”   林鸿道:“似乎在后宫那边,请快去看看。”   秦焕极迟钝地察觉,自己似乎并不应该继续呆在这里,挠了挠头起身:“哦,那臣先告退了。”   燕云潇一直笑眯眯地盯着他们。   等人走后,林鸿声音一柔,问道:“皇上伤口还疼吗?”   “疼。”燕云潇抚了抚右臂的纱布,道,“就是因为疼得不行,朕才召秦统领进来谈谈心,丞相不会介意吧?”   林鸿道:“皇上何出此言?秦统领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自然能随时传召。”   燕云潇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斜靠着软榻,问:“案子审得如何了?”   林鸿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是刑部尚书方才给他的,上面是二百余人的姓名和口供。他道:“所有嫌犯已经关押在刑部,只等皇上下令,臣便可安排闹市行刑,以儆效尤。”   趁皇帝看口供的间隙,林鸿扶着皇帝的肩膀,在皇帝后腰处垫了个枕头。心中暗道,皇帝明显靠得不舒服,秦焕极怎么连这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燕云潇看完了口供,赞道:“丞相果然雷霆手腕,一个晚上就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他顿了顿,迟疑地说:“只是……”   林鸿问:“皇上有何顾虑?”   “二百七十八人,皆在闹市行刑,恐百姓议论朝廷。”   林鸿肃然道:“和皇上的安全比,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这残暴冷酷的名声,臣来受着就行。”   燕云潇感动地望着他:“没有丞相,朕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是臣应尽之责。”林鸿道。   “另有一事需向皇上禀明。后宫侍妾们来路不正,有的是前太后安插的,有的是宫外来的。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每人给些银子,遣散了去。”   燕云潇闻言坐直身子,皱眉道:“那些可都是朕的爱妾,又不是普通宫女太监。朕记得有个叫云烟的,最擅琵琶和歌舞,深得朕心。对了……当初在红鸾楼,他的初夜还是朕买下的呢。”   林鸿心里一凉,征求意见似的道:“那便只留云烟一个,其余都遣散?”一个总比几十个好。   燕云潇不语地盯着他。   林鸿心里又酸又苦,一面担心此事办得不妥,让皇帝不开心了。一面又担心云烟若留下,会不会在皇帝枕边吹风,将他的龌龊心事抖露出来。一时间化身成为地窖里陈年的酸菜坛子,五味杂陈。   却听皇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丞相为何如此如临大敌?朕不过随口一说。”   “逢场作戏而已,朕也不是真心喜欢他们。”燕云潇左手端杯,浅浅饮了口茶,调笑道,“若说喜欢,朕喜欢丞相多于他们十倍呢。那些穿红戴绿的侍妾们,只能算半个男子。丞相这样的,才能算是实打实的真男子。”   上一刻地狱下一刻天堂,林鸿全身被冷汗浸湿了,飘忽忽的,差点想露出肌肉让皇帝看看,好不容易才忍住。   他慌乱地打开桌上的食盒,道:“这是府上厨子炖的鸽子汤,加了皇上喜欢的栗子,皇上若是不嫌弃,便趁热尝尝。”   燕云潇道:“朕确实饿了,不知朕的贴身宫女可洗清了嫌疑?不然……”   他指了指包扎着厚厚纱布的右手,耸了耸肩。   “皇上的贴身婢女自然是清白的,臣这就去唤……”他猛然止住话头。   目光落在皇帝略微苍白的湿润唇瓣上,唇上破了个小口子,微微渗着血,像被蹂躏的花朵,显出残破的美感。   林鸿的喉结动了动,转而道:“一来一去汤容易凉,不如让臣来伺候皇上喝汤。”   燕云潇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啊。”   喂第一勺时,林鸿手指发颤,汤汁顺着皇帝的唇角,滑过漂亮的下颌,又滑入锁骨,消失不见。   林鸿拿起手帕去擦,隔着薄薄的帕子,摸到了皇帝骨感的锁骨,他迅速撤开。   一碗汤喂完,他整条手臂都僵硬了。   燕云潇舔了舔唇,笑吟吟地道:“很好喝,伤口都不痛了呢。”   林鸿道:“皇上喜欢就好。”   “丞相手里拿的什么?”   林鸿低头,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握着荷包。他犹豫了一下,把那两条新编的红头绳拿出来。   同样的长短,同样的样式,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条串着一颗纯白美丽的珍珠。   燕云潇眸色一深,眼中暗暗闪过吃惊,随即不动声色地掩盖住。   “丞相这是何意?”   林鸿声音发紧:“昨夜皇上的头绳被奸人损坏,臣深感遗憾。臣知淑妃娘娘的心意无人能及,但臣不愿见皇上神伤,故而画虎类犬,编织此物。皇上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   燕云潇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复杂。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如履薄冰的帝王,而是当年那个小孩。可以在母妃膝下撒娇的小孩,有依靠,所以恃宠而骄。   自母妃去后,这是第一次,有人照顾到了他敏感的心事。   丞相手腕狠辣,一夜将深宫里的太后党连根拔起,多么铁血又坚决。然而同样一个人,在同一个夜晚,在烛灯下编织红头绳。   燕云潇有些看不透他了。   长久的沉默后,燕云潇松开了紧攥成拳的左手,恢复了笑意,轻声道:“多谢丞相的心意。”   林鸿两只手分别拿着头绳。   燕云潇假意纠结了一会儿,伸向丞相的左手。   左手里拿的是没有珍珠的那一条。   林鸿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的头绳。   燕云潇暗中观察着他,见他紧张得全身僵硬,额角滴下汗来,左手紧握,似乎不愿意皇帝拿走这一条。   燕云潇挑了挑眉,继续向左手伸去。林鸿强迫自己松开掌心,将那根没有珍珠的头绳摊在皇帝面前。   皇帝的指尖堪堪要碰到这条头绳,却又中途打了个转,拿走了串着珍珠的那一条。   “唔,就它吧。有颗珍珠呢,比较贵吧。”   林鸿倏地放松下来,用力地舒了口气。   燕云潇将头绳递给他,伸出右手手腕。   林鸿半跪着,小心地给他系上,将那颗珍珠调整到手腕正中的位置。   燕云潇摸了摸珍珠,轻笑道:“另一条朕也很喜欢呢,怎么办?”   林鸿忙道:“两条都是给皇上的。”   “可朕总不能两只手都戴着红头绳吧?左手有,右手也有,那就不好看了。”燕云潇说着,对林鸿晃了晃右耳,示意他看耳骨上的弯月耳饰,“喏,只戴一边才好看呢,是不是?好看吗?”   林鸿罕见地结巴了:“好、好看。”   他慌乱地又说了一句:“皇上自然是好看的。哪里都是好看的。”   燕云潇伸出左腿,指了指脚踝的位置:“另一条戴这里,怎么样?”   他今天不准备出去,便只穿一件纯白的蚕丝寝衣。这么一伸腿,寝衣下摆从膝盖滑开,露出修长骨感的小腿,和一截如玉莹白的大腿。   林鸿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盯着地面。   偏偏燕云潇还带笑说道:“怎么不过来,嗯?” 第30章   养了几天后,燕云潇的伤便痊愈了。   右臂上的疤痕已脱落,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色印子。纱布裹了这么些天,小臂上的皮肤比别处略白些。燕云潇抱怨了好久,说是有色差就不好看了。   当时林鸿在一旁,听到皇帝抱怨,嘴笨得不知如何回话。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买了两件新衣,问他和父亲哪件好看。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眼里却是相同的无奈,齐齐被母亲罚去扫后院。   什么才叫好看呢?不同的衣服又有什么分别?   他只觉得皇帝是好看的,全身上下哪里都好看,无论穿什么衣服,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看的。因此手臂上有了色差,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还在等他回答。   林鸿仓促地把内心的话说了出来:“——皇上怎样都是好看的。”   燕云潇似乎被安慰了,笑吟吟地唤他喝茶。   这日秋风萧瑟,西市行刑。二百多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街道,满街无一人敢言语。   林鸿在西市监斩,结束后回府换了身衣服,入宫向皇帝复命。   暖阁里燃着清淡的茶香,燕云潇正坐在案前翻书。见林鸿进来,竟亲自拎壶斟茶,笑道:“辛苦相爷了。”   林鸿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   燕云潇坐姿懒散,左腿搭在右腿上,黑色缀金边的龙纹锦靴崭新而干净。林鸿想起那天,他半跪在皇帝面前,将红色头绳系在纤瘦的脚踝上,那皮肤白得如暮春灯会上的冰雕灯。   “……相爷?”燕云潇疑惑地叫道。   林鸿回过神来,仓皇道:“抱歉,臣方才走神了。”   燕云潇道:“朕方才说,宫中少了这么多太监宫女,是时候再选些人入宫了。”   林鸿道:“是,臣这就去安排。”   “相爷公事繁忙,这等小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朕找人来做就是。”燕云潇喝了口茶,向暖阁外唤道,“小谷,进来吧。”   一位年轻臣子走了进来,先后对皇帝和丞相行礼。   燕云潇笑道:“这是前京城守备谷源成,祭祖大典时立了功,朕便把他调到身边做事,也能为丞相分分忧。”   谷源成激动地对林鸿一揖:“下官才疏学浅,以后万望丞相不吝赐教。”   林鸿暗中观察着谷源成,见他长得平庸,想来入不了皇帝的眼,心里一松,脸上也笑得温和:“皇上有命,本相必当竭尽全力。”   燕云潇又闲话了几句,便让谷源成退下了。   整个过程中,燕云潇一直审视着林鸿,见他并无不悦的神色,心下稍安。   林鸿道:“臣有一事,一直未禀明皇上。皇上重掌朝政,众望所归,臣若继续越俎代庖,代皇上批阅奏折,便于礼制不合了。”   燕云潇端茶的手顿住了,定定地看着他。   林鸿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呈到御前,诚恳道:“打蛇要打七寸,这上面是朝中所有官员的七寸,是臣这些年暗中调查收集的。皇上有此物,便能拿捏控制所有官员。”   说完,他舒了口气。   这些年来,他有三个愿望,一个是关于父亲的,两个是关于皇帝的。   他自幼习武,十六岁参军,立下赫赫战功,赐封副将军。十八岁返京时,父亲却突染恶疾不治身亡。   彼时云渊宗鼎鹤真人云游至此,辨认出父亲的真正死因是中毒,而非突染恶疾。   十八岁的他立志为父复仇,所以当太后问他愿不愿意成为她的刀时,他忍辱答应了。   太后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去找皇帝,收回淑妃的遗物。要成为太后的刀,自然要与皇帝交恶,他心里清楚。   可他见到皇帝,却发现这个小孩似曾相识。   他想起了那年的宫宴,御花园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奶声奶气地问他:“大哥哥,你能带我上树吗?”   坐在榻上的小皇帝已经没有了羊角辫,而是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看到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眼睛一亮,倏地站起身来。   林鸿刚想说什么,身边的太监却阴阳怪气地开口了:“林大人,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呢。”   小皇帝听到太后两个字,眼里的光闪了闪,但仍静静地盯着林鸿。   林鸿狠下心道:“臣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收缴淑妃娘娘的遗物。”   小皇帝眼里的光熄灭了,又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太监怪声怪气地又道:“皇上,太后娘娘说了,已故淑妃娘娘的遗物是不祥之物,恐危害宫廷,请快交给林大人。”   小皇帝看向林鸿:“林大人?”   他的声音依旧稚嫩,却没了那种软绵绵的奶声。与同龄人相比,显得低而沉。   林鸿跪在他面前,道:“臣乃新任少詹事林鸿,参见皇上。”   太监笑道:“林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如今朝中的红人,日后封侯拜相啊,指日可待。”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去内殿拿来一个檀木小盒子。   林鸿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伸出双手。   小皇帝慢慢地将盒子放在他手中,他接过,小皇帝却不松手,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太监又阴阳怪气地道:“林大人,太后娘娘的时间可宝贵得紧。”   这一刻,林鸿简直想抽出佩刀了结此人。可父亲的死状浮现在他脑海,他闭了闭眼,狠下心来,拿走了檀木小盒子。   小皇帝攥得很紧,被他抽得趔趄了一步,林鸿忙扶住他,被用力地甩开了。   走之前,林鸿回头看了一眼,小皇帝还站在原地,双眼通红,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像一只倔强的小豹子。   他拿着盒子去太后寝宫复命,太后笑着赞赏了他,给他升了半品官,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双通红的眼睛。   晚上回到府上,林鸿打开盒子一看,简直啼笑皆非——他当是什么“危害宫廷的不祥之物”?里面不过是小孩子的肚兜,头绳,还有一块手工编织的卍形护身符罢了。   这可能是小皇帝用来怀念母妃的唯一念想,却被他残忍地拿走了。   他好像在欺负小孩子。   林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父亲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您在天有灵,保佑孩儿实现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为您报仇,让您安眠于九泉之下。”   “第二个愿望——”   “收拢朝权,还政于皇上,无论要花多长时间,我都在所不辞。”   他顿了顿,道:“今天我迫于无奈,欺负了一个小孩子,我在此发誓,保护他今后不受任何人欺负。”   那日朝堂杀局,他一剑刺入太后的咽喉,终于亲手为父报仇,实现了第一个愿望。   而现在,林鸿把那张纸递给皇帝,那是他为官十年积累的精髓和经验。在此刻,他完全还政于皇帝,实现了他的第二个愿望。   那么,他还有余生的时间,去实现关于皇帝的第三个愿望……   然而……   燕云潇面色一冷,重重地将茶盏拍在桌上,茶水四溅,茶盏上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   他冷冷地说:“丞相这是何意?”   林鸿一怔。   “朕不过是提拔了一位功臣,让他去办选人进宫这样的小事,丞相就如此不满,觉得朕分了你的权,就要撂挑子不干了?!下一步,是不是还要玩辞官那一套?”   皇帝声如寒冰,林鸿下意识跪下,视线刚好落在皇帝的黑金龙纹靴上。他清楚地知道,隔着一层薄薄的鞋靴,那漂亮的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他亲手系的。   燕云潇怒道:“怎么,朕连这一点小事都干涉不得?”   林鸿终于明白过来皇帝在想什么,连忙分辩:“臣并无此意……”   可一抬头便看见皇帝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红绳衬得肤色白皙无比,手腕很纤瘦,他一只手就能握住……那颗珍珠闪闪发着光。   燕云潇面无表情地一挑眉:“怎么不说话了?”   林鸿忙压下旖旎的心思,诚恳地道:“臣早已说过,只要君求,只要臣有——臣的一切原本就是皇上的,此时不过是归还于皇上。臣不会撂挑子不干,自然也不会辞官。只要皇上需要臣,臣便会一直在皇上身边,为皇上赴汤蹈火。”   他这话说得十足真诚。   燕云潇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怒气渐消:“起来吧。”   他自然能看出林鸿是真诚的,这番话也无一句虚言。可是……光是说有什么用?   那年有人承诺,等练好功夫就带他上树。可再次见面时,那人却抢走了他的珍宝。   所以承诺有什么用呢?没有实际行动,再好听的承诺也一文不值。   他向来不是能被承诺打动的人。   燕云潇看也没看一眼那张纸,原封不动地还给林鸿,淡淡道:“那日丞相与朕联手肃清朝堂,丞相是新朝的大功臣,朕重用还来不及。难道在丞相心中,朕就是那鸟尽弓藏、过河拆桥之人?”   林鸿立刻道:“皇上在臣心中,天青日白,霁月光风,玉洁冰清。”   他顿了顿,又将纸递了过去:“此物还请皇上收下,皇上会有大用。”   燕云潇没再推拒,指尖轻叩着桌面,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笑意:“相爷方才说,这上面有所有官员的七寸。那么……相爷的七寸又是什么?”   他眼含戏谑,林鸿哑然无语。   是你。   林鸿心中默然道。   一阵沉默后,燕云潇摆了摆手,随意翻看起那张纸来。   他脸上依然挂着笑意,但林鸿敏锐地感觉到,他心情不好。   皇帝永远笑得如沐春风,但林鸿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自然能识别他笑容掩盖下的情绪。   林鸿不知道皇帝为何心情不好,因此小心谨慎地回答着皇帝的闲话,如履薄冰,生怕有一句话说错。过了一会儿,皇帝似乎是嫌他无趣,皱眉挥手让他走了。   直到走出宫墙,林鸿依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便问小厮:“你可娶妻了?”   小厮惊奇道:“小人的媳妇是相爷府上的洗碗娘,相爷当初还赏了我们夫妻各二十两银子。”   “……”林鸿心事重重地道,“你媳妇会不会心情不好?”   小厮想了想:“很少。”   林鸿道:“如果她心情不好,你当如何?”   小厮贴心地问:“相爷在意的人,今日心情不好?”   林鸿道:“是。”   “那是为何心情不好?”   林鸿想了想:“不知。”   小厮惊奇道:“为何会不知?相爷方才不是一直与那人在一起?”   “……”林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闭嘴,回府。” 第31章   选纳宫女太监一事开始进行,谷源成第一次接手宫中的事情,难免紧张,少不得来请教林鸿,林鸿自然悉心教他。   此事落定后,林鸿又把手边的一些事情放给他做,发现此人虽然经验不足,但胜在心思玲珑,教他做了一遍的事情,第二遍总能处理得妥妥帖帖。   谷源成一开始以为丞相是恋栈专权之人,去请教前颇有些惴惴不安。哪知丞相竟知无不言,一派慷慨真诚,把许多重要之事都交给他做。他感怀丞相的胸襟和气度,越发敬佩。   有了谷源成协助,林鸿这几日闲了下来,便时时琢磨皇帝的情绪。他一天两次往宫里送栗子糕,皇帝却总是神色淡淡的。   来找他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在担忧西北的旱情,还是南边的匪患?林鸿面色冷峻地摇头,心里却在苦笑,他不过在想皇帝为什么心情不好。   这晚他给皇帝送了一杯桂香蜂蜜牛乳茶,皇帝脸上总算有了点吝啬的笑意,就着牛乳茶吃完了栗子糕,约他明日在御花园散步。   林鸿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暗暗记下:他喜欢喝甜的。   翌日,秋高气爽。   燕云潇穿着件淡青色袍子,握着从不离手的折扇,慢悠悠地在御花园散步,不时折下一枝金桂。   已是十月初,金桂却仍开得灿烂。这是从北域移植的树种,耐寒,桂花能一直开到十一月底。   “前几日,秦焕极和朕闲聊时提到,御林军似乎对他多有不服。”燕云潇道。   林鸿一直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闻言道:“御林军被刘勇掌管了二十多年,早已成为半只私军。刘勇下狱后,众人都以为副统领许泉盛会接任统领之位,哪知秦焕极却被前太后推上统领之位。他之前与御林军毫无渊源,自然难以服众。”   燕云潇道:“秦统领是个有能力之人,性情非常隐忍,是成大事之人。”   他从林鸿给他的那张纸上,知道了秦焕极的曲折身世,决定重用他。   林鸿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即道:“臣这就设法敲打御林军一番,帮他坐稳统领之位。”   燕云潇微微一笑:“不。”   “什么也不要做,让御林军闹得越凶越好。”   林鸿知皇帝已有了章程,便不再问了。   两人绕着湖岸向对面走去,燕云潇道:“朕最近夜里睡得不好,昨儿喝了相爷送的牛乳茶,倒是睡得好些了。”   林鸿关心道:“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不用,朕已经知道病根。”   林鸿:“那是为何?”   燕云潇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林鸿忙站定,就见皇帝眼含戏谑,嗔恼地道:“相爷把朕的爱妾们一股脑打包送走了,没有温香软玉在怀,天气又如此寒凉,让朕怎生安眠?”   燕云潇用折扇在林鸿胸口敲了敲,不悦地道:“嗯?”   清淡的香味从皇帝身上飘来,林鸿全身僵硬:“臣……”   燕云潇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林鸿喉结滚动,艰难地道:“臣这就去……”去什么?把侍妾找回来?他一点也不想这样说,于是硬生生卡住了。   燕云潇上前一步,两人本就贴近的距离又缩短了一截。   他低声在林鸿耳边道:“相爷仔细想想该怎么办。是去给朕选百十个美人进宫,还是……相爷日日来给朕暖床?”   轻若鸿羽的呼吸喷洒在耳骨上,林鸿僵成了一块木头,全身血液倒流,汇集在头顶。他动了动嘴唇,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燕云潇看着他僵在原地,朗声大笑,愉悦地摇着折扇远去了。一缕风吹起青袍下摆,周身都是俊雅风仪的文瀚之气。   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林鸿才一点一点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全身早已被汗浸湿。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苦笑道:“迷死人的小鬼头。”   明知皇帝只是玩笑话,可当晚林鸿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进了宫。燕云潇喝完了牛乳茶,放下手中的乡野志异,奇怪地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林鸿:“相爷还有什么事?”   林鸿犹豫了一下,问:“皇上可感觉冷?”   燕云潇道:“不冷,丞相冷吗?”   “……臣也不冷。”林鸿道:“无事,臣这就告退了。”   燕云潇埋下头继续看书,敷衍地挥了挥手:“去吧。”   林鸿走出寝宫,叹了口气,暖床什么的,果然是皇帝的玩笑话。   几日后,御林军爆发了一场骚动。   今日本是御林军分营操练的日子,统领秦焕极下令将操练的时间延长半个时辰。御林军本就不服他已久,当即撂了挑子,在营地玩起射雁来。   燕云潇带着林鸿来到营地,看到了一幅混乱又滑稽的场面。   最底层的士兵们热火朝天地射着雁,生火烤着吃。营官及以上,却站成一排,虎视眈眈地望着前面三人。   最前面,秦焕极沉着脸,注视着面前的许副统领和张副统领。他又高又壮,周身散发雄浑的气势,两名副统领气势也不弱,冷峻地和他对视   一个是名义上的御林军最高统领,另外两个却是御林军的实权副统领。   燕云潇笑吟吟地走过去,道:“哟,怎么在这里干瞪眼。”   秦焕极立刻恭敬道:“参见皇上。”   林鸿看到此人无比娴熟地站到皇帝身后,神情依赖宛如忠犬见到主人。他皱了皱眉,心里敲响警钟。   许泉盛和张实先是一惊,不知皇帝为何来此,谨慎地行礼请安。   “朕就是随便逛逛。”燕云潇笑道。此时恰有一只大雁被射中掉下,他惊道,“真是好箭法!”   许泉盛面上现出些许得意之色,嘴上却谦虚道:“皇上谬赞,不过是雕虫小技。”   他召集所有士兵,营地里顿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山呼万岁声。   燕云潇道:“都散了吧,你们先前在做什么,便继续做,不用在乎朕。”   秦焕极搬来椅子让皇帝坐下,皇帝笑着道了句有劳。林鸿警惕地审视着秦焕极,此人长得中等偏上,但胜在身材魁梧雄壮,皇帝曾说过喜欢真男人……林鸿心里警钟长鸣,忙抢在秦焕极之前,给皇帝斟了茶。   皇帝首次来到营地,士兵们有意展现自己,拉最重的弓,箭无虚发,一队大雁正结对而过,便被齐齐射下。   燕云潇笑眯眯地道:“好!”   “秦统领昨儿刚对朕说,五万御林军都是铁血好男儿,朕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他道,“冬天快来了,那就依秦统领的,给各位发两倍的赏钱,外加几匹布做冬衣。”   士兵们闻言,顿时集体欢呼起来。   “多谢皇上!”   “多谢秦统领!”   许泉盛和张实对视了一眼,面色难看起来。原来皇帝是给姓秦的撑场子来了!   士兵们俸禄低,听到赏钱翻倍便乐不可支。但到了营长这一层,便没那么容易触动了。实际上,今日的骚动,正是由副统领授意,营长们煽动起来的。   燕云潇笑着又道:“陈营长何在?”   一位高高瘦瘦的营长站了出来:“卑职在此。”   燕云潇道:“听秦统领说,祭祖大典上你立了大功。若非你率第十营在西南坡拦截,那妖后便要逃了去。从现在起,你便官升两级。”   陈营长愣在原地。感觉到同僚的视线如钢钉扎在自己背上!若他接受,那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不受欢迎的秦统领那边。   许泉盛冷冷地看着他。   陈营长咬了咬牙:“多谢皇上圣恩!卑职……”   燕云潇依然笑得如沐春风:“听说令堂卧病在床已久,你既是秦统领赏识的人,朕便让太医去你家中瞧瞧,宫里刚好还有一株五百年的人参,想必能让令堂药到病除。”   陈营长心中狠狠一动。前年慈母突然病倒,为了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大夫断言她熬不过今年冬天。若是太医能去为家母诊治……   他抬起头,年轻的皇帝正带笑盯着他,那眼眸深处却有着挥之不去的冷意。   陈营长打了个哆嗦,当即跪地磕头:“谢皇上隆恩!谢秦统领!”   秦焕极上去扶起他:“起来吧,勿要忘记皇上如天之德。”   陈营长退回去,其余的四十九名营长自动与他分开一段距离。   燕云潇又叫道:“赵营长何在?”   一位矮胖的营长站了出来:“卑职在此。”   燕云潇还未说话,这位赵营长便磕头道:“卑职与各位兄弟同进退,共患难,不像某些见利忘义的白眼狼,被人一逗,便摇着尾巴忘了自己姓什么!”   陈营长面色惨白,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周围被人空出一个大圈。   燕云潇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折扇:“你知道朕要说什么?”   赵营长昂起头:“卑职不知道皇上要说什么,但卑职不会为了利益,背弃兄弟!”   他的话在营官中激起了共鸣,营官们齐刷刷地喊道:“共患难,同进退!”   燕云潇冷声道:“你在祭祖大典中,不听统领军令,率兵抵抗蓝卫,还想着朕会给你什么利益?可笑!”   赵营长哈哈大笑:“谁的军令?秦统领吗?他也配?!”   燕云潇指尖轻叩桌面,下一刻,赵营长的脑袋飞了出去,滚了百十米,堪堪停在一位营官脚下。   林鸿收回剑,冷声道:“对皇上不敬者,死。”   鲜血顺着剑尖滴入土地。   还在喊着口号的营官们呆住,营地里鸦雀无声。   大家终于明白了,皇上今天是铁了心要立军威,清理门户!   燕云潇端起茶盏,缓缓地啜了口茶。   许泉盛和张实面色几变,张实强压下震惊和愤怒,跪地道:“皇上明鉴,就算赵营长真的有罪,也该经大理寺和刑部审判后,再行定罪,卑职不……”   “朕就是王法。”燕云潇轻声道,“朕说他有罪,他岂敢无罪?”   张实脸色苍白地一行礼,退了回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燕云潇闲闲地倚在椅子上喝茶,秦焕极拿出皇帝事先给他的文书,营官们有的降,有的誓死不降。投降的升官发财,其余的全砍。五十营官只剩一半。   许泉盛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   他在先皇时便是御林军副统领,二十多年来,对御林军的感情非常之深。眼看着他亲手培养起来的营官们降的降,死的死,他心痛万分。   更绝望的是,他倚仗的势力从此分崩离析了。最底层的士兵们向来是有钱拿有酒喝就行,才不管御林军换了几个统领。只有中层的营官,才是他能控制的势力。   远处的士兵们早已停止了射雁,望着这边。   又一队大雁飞过。   张实恨恨地盯了皇帝一眼,上前拱手道:“卑职一直听闻皇上自幼习武,善射术。皇上今日光临营地,何不射下一只雁,让大家共分,以示皇上对我御林军的恩宠。”   营地里一片沉默。谁都知道当今皇上娇贵又贪玩,日日流连花楼画舫,身体不好,前些日子还病了好长一段时间,想是连弓都拿不动。张副统领这话是在诛心啊。   秦焕极上前一步,沉声道:“皇上千金贵体,怎可碰弓箭,卑职来射雁便是。”   燕云潇笑着道:“张副统领要吃烤雁肉,朕来射便是。”   张实一喜,却没有拿常规的硬弓,而是拿来一张软绵绵的旧猎弓,道:“军制的硬弓是一石二斗的力道,也就是一百二十斤。这张弓只合六斗,皇上想必能拉得轻松些。”   他这话是明晃晃地嘲讽皇帝拉不动弓!   林鸿冷眼看着张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燕云潇却仍笑眯眯的,接过那旧猎弓随手一弹,弓弦应声断了。   “哎呀,张副统领,你这弓不怎么结实呀。”   张实一惊,虽说这把旧猎弓保养不当,但至少也还剩四五斗的力道,怎么皇帝用手指一弹,竟然就断了!   他额上冒出冷汗,感觉事情超出了预料,只好硬着头皮拿来一张硬弓。   燕云潇随手掂了掂,赞道:“这弓不错。”   说完,他依然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轻轻一拉便挽弓如月,箭矢倏地向天空飞去!   一只雁、两只雁……三只雁,齐齐落下!   一箭贯三雁!   燕云潇勾唇一笑:“这雁就赏给大家吃吧。”   士兵们沉默了一瞬,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山呼万岁声飞出营地,飞向远方的山。   张实愣在原地,脸色煞白。   燕云潇看也没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在盏沿刮去盖子上的茶叶。   林鸿手中的剑快如闪电,张实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远了。   “不敬皇上者,死。”冷冷的声音回荡在营地上。   所有人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方才砍了那么多颗脑袋,众人也只是后怕。可现在人头落地的是御林军的副统领,是五万御林军中的第三号大人物!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人头落地,与世间任何一颗人头都没有区别。   皇权之下皆蝼蚁。   众人颤颤巍巍地跪下了,这一回是发自内心的臣服和敬畏。   只剩许泉盛一个人还站着。   他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在生死边缘竟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大声道:“皇上又想如何处置臣?”   燕云潇惊异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问出这样的话。   “许副统领何出此言?”燕云潇道,“许副统领统兵有方,御林军这些年来军纪肃清,你功不可没。相比御林军,京城守备军的军纪就差多了,明日起,你就去京郊任守备军统领吧。”   本以为自己也将人头落地的许泉盛闻言一愣,皇上竟然不杀他?竟还让他去任京城守备军统领?   他在御林军二十多年,始终是第二把手。京城守备军虽然只囤兵两万,但皇上却让他去做一把手,名副其实的统领。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只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   燕云潇温声道:“朕不是那不辨忠奸的昏君,许副统领是有才之人,朕自然会待之以礼。”   他早已了解过,许泉盛此人确有领兵之才,却一直被刘勇压了一头,郁郁不得志。刘勇倒台,本以为终于可以荣升统领,哪知秦焕极却空降而来,他憋了这么多年的郁愤集中爆发,自然会煽动下属对付秦焕极。   这样的人,若是把他放到合适的位置,想必能做出一番事业。   许泉盛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跪下颤声道:“谢皇上隆恩!”   燕云潇虚扶了他一把。   许泉盛一跪一站之间,已经明白了过来——   皇帝先是用赏钱加倍来安抚最底层的士兵,然后用官位分化了中层的营官,离间了这部分中坚力量,瓦解了最坚实的抵抗。   而后利落地杀张实,却又待他以礼,许他京城守备统领一职。皇帝一来给秦焕极去除了威胁,二来在士兵中树立了忠奸分明的明君形象。   皇帝来营地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却已经将这只五万御林军整顿得上下如一。   多么狠辣的手腕,多么精深的算计。   皇帝不过才二十岁。   还有皇帝最后那句看似闲聊的话……   “令郎武艺高强,朕佩服不已。”   皇帝知道他儿子酒后打死人的事。   许泉盛全身发抖,心中凛然。   他清楚,只有保证京城守备军永远忠心于皇帝,他和儿子才能活下去。   营地旁不远处,有一弯宁静的湖泊。   天空飘落了初雪,林鸿却早有准备似的,撑起一把青色的简约油纸伞。   燕云潇紧了紧披风,慢慢地往前走着。   林鸿温声问道:“皇上想不想泛舟?”   燕云潇点头,又道:“伞拿走吧,漫步雪中,何等快事。”   林鸿无奈道:“会着凉。”   燕云潇哼笑一声:“如此看来,朕与丞相简直是两辈人了?朕想着风流快意,丞相却只想着添食加衣,无趣。”   林鸿只好收起了伞。   两人来到湖岸,一叶扁舟正泊在岸边。林鸿先行上船,冲燕云潇伸出一只手。燕云潇却看也不看,径直一跃,轻盈地落在舟中。   林鸿眼里闪过无奈的笑意。   小舟向湖心荡去。   雪花纷纷扬扬,染白了湖畔的树梢。簌簌无声地落入湖水中,消失不见。   燕云潇盘腿坐在火炉边,道:“这湖中可有鱼?”   林鸿划着桨,道:“这湖中盛产一种冬静鱼,最爱在初冬时出游。肉质极为鲜美。”他捡起船上的几块石头,伸手挥出,石子迅疾地冲入水中。   船上摆着烤鱼用的支架、各种调味料,碗筷。   燕云潇道:“相爷是特意带朕来吃的?”   “这鱼须得现抓现烤才香,故而御膳房从未做过,皇上想必没有吃过。”   几条雪白的鱼泛着肚皮浮上了水面,显然被石子打得晕头转向。   林鸿利落地捞起,刮鳞去脏,熟练地串在支架上烤。   燕云潇静静地坐着,雪花落在他肩头发冠,堆叠起浅浅的一层。他眼神幽远,不知想起了什么。   鱼很快烤好,林鸿将鱼肚皮上少刺的部分剥下来,盛在银质碗碟中,递给燕云潇。   燕云潇伸出冻僵的手,接过碗筷,慢慢地吃着烤鱼。   肉质果然异常鲜嫩,入口即化。   燕云潇望着远山,道:“若朕今天不是突发奇想来游湖,而是想去爬山,相爷是否也安排好了木杖、斗笠、雨鞋?”   林鸿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皇上心情不好,自然想散心,臣自当安排好所有,这是臣应尽之责。”   燕云潇垂目看他,眼波不兴:“相爷怎知朕会心情不好?”   “见了血,总会心情不好。”林鸿把新烤好的鱼肉放入皇帝的碗碟中,道,“皇上快吃吧,凉得快。”   燕云潇又吃了几块鱼肉,喝了口热茶,口腔终于恢复了暖热的知觉。他皱了皱眉,后知后觉地捂住腮帮。   林鸿立刻道:“是不是有鱼刺?”   燕云潇感受了一下,示意他来看看。   林鸿擦干净手,走过去半跪着,单手捧起了燕云潇的脸。他的手滚烫,皇帝的脸冰凉,相触时,两人同时打了个颤。   林鸿将食指深入燕云潇嘴里,摸了摸后槽牙的位置,果然摸到了两颗牙齿间的鱼刺。   燕云潇张着嘴,一开始闭着眼,感受到有雪花在睫毛上化开,他便睁开了眼。   他坐着,林鸿跪着,他需要略微仰着头,才能看着对方。   两人隔得极近,呼气成白雾。   “好了,已经取……”   林鸿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燕云潇正盯着他,眼神带着点审视和探究,还有一些疑惑。   他仍单手捧着燕云潇的脸,他的手很大,单手就能完全捧住。   “嘴里划伤了,上点药好不好?”林鸿道。   燕云潇嗯了一声。   林鸿拿出早已备好的药——计划着要带皇帝来吃烤鱼,他便备好了任何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他倒了些药粉在右手食指,再次左手单手捧起了燕云潇的脸。   刚才他急于为皇帝取出鱼刺,忽略了其他。现在却再难静下心来——皇帝的牙齿整齐而洁白,舌尖滚烫。   他用蘸药的指尖找到嘴里划伤的那处,把药粉涂上去,轻轻揉按着,让药粉化开。   软的,热的,像棉花,像天上的云,像最上等的苏绣。   燕云潇张嘴太久,喉咙下意识吞咽口水。   林鸿看到那上下滚动的漂亮喉结,心里一凛,忘了手上的动作。   雪花簌簌地飘落在两人之间,可似乎是太热,还未落地就化成水。呼吸似乎同时急促起来。   林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按在皇帝腮上太久,那地方氤氲上一层薄红,渐渐的,皇帝的耳朵上也染了层朝霞般的淡淡颜色。   他愣住了。   随即手指上一痛,他被咬了一口。   “看什么?”   燕云潇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 第32章   雪下大了。   冬静鱼欢快地跃出水面,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了点点涟漪。   船上的火炉已经熄灭了,林鸿一边烤着鱼,一边暗中观察着皇帝,视线反复落在皇帝的侧脸和耳朵上——原来那不是错觉,皇帝方才是真的脸红了。   这个发现让他雀跃得几乎拿不稳铁架,嘴角控制不住往上勾。他的珍珠,比他想象中更纯洁无瑕,从未被人采撷。   燕云潇自刚才推开林鸿的手之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怔怔地发着呆。发冠和肩头早已落上了厚厚的雪,他却浑然不觉。   自他七岁登基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回权力,为母复仇。金銮殿上一朝快意,妖后惨死殿中,名分被尽数褫夺,他追封母妃为皇太后,上一辈的恩怨就此画上了句号。   他重用父皇留给他的忠臣,渐渐掌控了朝权,今日更是一石二鸟,将御林军和京城守备军同时收入囊中,再也无人能威胁他的地位。   可……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当所有目标都实现,他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空虚。   这些天来,有朝臣上书提起封后纳妃一事,他照例是驳回。他并非对娶妻生子有什么意见,他只是无法和不爱的人肌肤相亲。   可是他不懂爱。   从小生活在四面楚歌中,他不敢对任何人表现出爱。因为爱是软肋,会成为敌人利用的工具。   等敌人消失,他终于可以放心去爱时,却已经太晚太晚了。   他已错过了学习如何去爱的年纪,一颗心如冬日湖泊的水,如熄灭的冷灰,再也没有去爱的冲动。   “冷吗?”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肩上传来轻柔的触感,雪花被簌簌抖落。   燕云潇抬起头,对上了一道关切的眼神。   林鸿把新的碗碟递给他,里面盛着刚烤好的鱼肉,鱼刺剔得干干净净:“方才是臣伺候不周,才让皇上吃到了鱼刺,是臣的失职。皇上再尝尝,这鱼脂肪肥厚,吃了也能暖和些。”   燕云潇平静地盯着他。   自从在崖底山洞中知道了丞相的心事后,燕云潇便无时无刻都在观察着。看到丞相因他的挑逗而全身僵硬,看到丞相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看到丞相因他受伤而焦急。   哦,丞相喜欢他。   可有什么好喜欢的呢?喜欢他什么地方呢?   喜欢他的脸,亦或是他的心?   丞相若是知道,他是如何的处心积虑,如何亵玩、利用这份“喜欢”,还会喜欢他吗?   喜欢有什么用呢?   燕云潇垂下眸,不去接那碗碟:“不想吃了。”   林鸿便放下了碗碟,又替他抖了抖肩上的雪,温和地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还是心情不好?”   燕云潇烦躁地道:“没怎么。回去吧。”他说完便转过身去面朝着湖面,端坐着看雪花一片片飞入湖中。   船靠了岸,燕云潇下了船,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在前面,披风在冷雪中猎猎作响。   “皇上。”   燕云潇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   “……皇上。”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燕云潇憋着股气停下脚步,瞪着面前的人:“做什么?”   林鸿无奈地道:“您走错路了。”   燕云潇这才发现自己走上了岔路,皱眉用力瞪了林鸿一眼,气呼呼地一甩袖子,往回走了。   林鸿忙跟上去,一边尽力回想着方才的种种,思考皇帝为什么生气。一面又止不住觉得,发脾气更可爱了。   等回到营地,燕云潇已恢复了仁善温和的笑意,对路上任何一位行礼的士兵和营官都报以微笑。   今日是皇帝首次来御林军营地视察,秦焕极下令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在营帐中摆了简单的宴席。   初冬天早早的黑了,营帐外落着雪,呵气成霜。一帘之隔的帐内却燃着熊熊的火炉,菜肴热气腾腾,一派温暖祥和。   军营中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只有成斗的烈酒和豪言壮语。酒过三巡后,气氛越加热烈,人人开始吹嘘陈年的荣光,在战场上砍了多少多少人的脑袋啦,迎风能尿三丈啦,能拉开多重多重的弓啦……   燕云潇坐在主位,含笑听着大家吹嘘,喝得脸红舌头大的营官们来敬他酒,他也来者不拒。   林鸿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本想劝他少喝,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只有顺毛摸的道理,要是又逆了皇帝的意思,炸毛不说,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又会变糟。   于是他也不劝了,只是悉心地为皇帝布菜,不时提醒他吃一口。   “咚——”   一声巨响,林鸿皱眉看去,便见喝得醉醺醺的秦焕极端着一杯酒,重重地跪在皇帝面前,口齿不清道:“皇上,臣、臣敬您——”   燕云潇笑道:“何至于此?快起来吧。”   秦焕极醉得找不着北,撑着地摇摇晃晃地起身,燕云潇伸手虚扶了一把,秦焕极拉着皇帝的手臂,顺势又跪了下去,大着舌头道:“臣不、不起来!没有皇上,就没有臣的今天,臣敬、敬您一杯!”   林鸿看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走过去把秦焕极从皇帝手臂上薅下来,警告地说:“秦统领喝多了。”   秦焕极豪迈地一挥手:“没、没醉!”   林鸿加重语气:“秦统领。”   燕云潇看了林鸿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朕与秦统领喝杯酒也不行?”   林鸿便只能扶秦焕极坐下,听他口齿不清对皇帝诉说忠心,同样的话颠来倒去说上三四次。每当秦焕极说得情动,要去拉皇帝的手,林鸿都眼疾手快地给他按下去。   燕云潇含笑听秦焕极说话,不时勉励两句,说得秦焕极眼泪汪汪。   林鸿在一边看着,他发现今天晚上,燕云潇对任何一个来敬酒的人都是笑意盈盈,唯有对他不冷不热。而自从回营地后,他们没有单独说过话,他没有惹怒皇帝的机会。那么皇帝最开始生气,是在船上的时候。   船上发生了什么?林鸿一面回想,一面飘飘然,皇帝只对他生气,是否可以说明,他与其他人终究是不同的?   一阵琵琶声突然响起,在谈笑声和吹嘘声中格外清晰。   众人不约而同向营帐门口看去。   两名身着轻纱的绝色女子迈着舞步进入,分别停在了皇帝的两侧。   林鸿面色一沉。   秦焕极哇哇吐过一通后,已经趴在桌上打着鼾睡过去了。此人心思憨直,必不会安排温香软玉来讨好皇帝。   那便是底下的某位营官自作主张。   林鸿走出营帐,唤来亲信吩咐了两句。   等他再回去,却见女子柔若无骨地倚在燕云潇怀里,喂他喝酒。燕云潇的发冠已摘下,面带三分醉酒的酡红。   林鸿走过去,刚想说话,燕云潇却抬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闭嘴。”   林鸿:“……”   “皇上,喝嘛~”女子娇笑着将酒杯贴在皇帝嘴边。   燕云潇微微偏过头,喝下了酒,长睫覆盖下的眼睛黑黑沉沉。   今日在船上时,那根手指在他嘴里抹药,揉按着人体最柔软的口腔软肉,一股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他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那一刻他又惊又怕。   他只是装作断袖,绝对不可能成为断袖。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红袖添香侍侧,他终于心下稍安。   宴席散时大雪已落了三尺,车马难行,燕云潇便在营地住下。   营帐中,床上的被褥微微鼓起,小幅度地起伏着。   燕云潇眸光一闪,眼中醉意消退,放轻脚步走过去,猛地掀开了被子。   银铃般的娇笑声响起,只着寝衣的美人风情万千地坐起,正是宴席上的女子之一,莲诗。   “皇上……”莲诗挑开了燕云潇的腰带,声音低而魅惑,“让妾来,伺候皇上……”   燕云潇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却又想起白日舟中,那一丝颤栗的酥麻。   他缓缓松开了手。   冷硬的床褥已经被美人的身体捂热,衣服散落在地,被子下传出暧昧的声音。   然后……   一声痛呼,莲诗被踢下了床。   “你是男人?!”   光腿坐在地上的莲诗嘤咛了一声,泫然欲泣地道:“皇上……”   燕云潇坐起了身,警惕地拿被子裹住自己,不敢置信地又道:“你是男人?!”   莲诗脸上依然带着未褪的情动,道:“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燕云潇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木然地重复,“你说有什么区别?”   莲诗从地上站起来:“只要能让皇上舒服,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别过来!”燕云潇皱眉往后挪了挪,直到后背抵上帐壁。   这事情太荒谬,他怀疑自己是喝多产生的幻觉。   其实这事很简单——某位营官为了讨好皇帝,想出了这招美人计。坊间向来有皇帝是断袖的流言,但当着众军士的面给皇帝送男人,那也太不成体统了,所以就让莲诗化妆成女人。   燕云潇捡起里衣穿上,皱眉道:“赶紧给朕离开。”   莲诗道:“外面天寒地冻,皇上忍心让妾出去吗?”   他穿上了仅有的那件轻纱,冻得瑟瑟发抖,可怜地望着皇帝。   燕云潇酒意上涌,便不耐烦地一挥手:“把灯灭了,离朕远点,在朕醒来前走。”   莲诗吸了吸鼻子,听话地吹灭了烛灯。   燕云潇裹紧被子躺下,莲诗在旁边轻声啜泣,企图勾起皇帝的怜惜之心。   “再发出声音,你的舌头就割下来喂狗。”燕云潇阴恻恻地道,烦躁叹了口气,“过来,给朕揉揉额头。”   他一喝酒就头疼,今天喝得又多,困意上涌却头疼得睡不着。   莲诗立刻不哭了,温顺地跪在床边,给皇帝按揉着额角。   手指柔软,力道也软,明明是男人,为什么不能硬一点?燕云潇皱眉想着,半睡半醒。   过了一会儿,朦胧的甜香不见了,手指变得硬实有力起来,一下子就让他舒服了不少。燕云潇紧蹙的眉松开了,陷入了睡梦。   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过来。   军营里的床和枕头都硬,帐中还弥漫着说不清的味道,他睡得一点也不舒服。   有力的手指依然在他额角按揉着,力道均匀。对方呼吸沉稳。   帐中一片漆黑,但不用去看,燕云潇也知道旁边是谁。   他翻了个身,有些疲惫地道:“对不起。”   母妃和夫子从小就教育他要待人以礼,帝王的情绪是用来达到目标的工具,要掌控有度。将情绪发泄在他人身上,是无礼且有失身份的行径。   白天的时候,他是太震惊,太无所适从,便将满腔烦躁发泄在林鸿身上。   他不该如此的,即使对方喜欢他。   “皇上何出此言?”黑暗中传来林鸿的声音,问他,“头疼好些了吗?”   燕云潇恹恹地趴在枕头上,嗯了一声。   他想念寝宫了,温软的床褥和枕头,晒足了阳光的被子,床头的清淡茶香,银烛和流萤的温声软语。他是一刻不想在这冷硬的床上睡了。   这根本不是床,是硬木头。   枕头刚才磕了一下他的下巴,特别疼。   酒没有完全醒,所有情绪都被放大了。燕云潇的声音带着淡淡委屈:“睡得不舒服。”   林鸿温声道:“那回宫好不好?马车在外面等着。”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燕云潇看着面前的人,道:“不是下了大雪么。”   “臣已经命人把回宫路上的雪铲干净了。”林鸿道,“本该在宴席中途便安排的,是臣考虑得不周道,害皇上受苦了。”   燕云潇道:“那便回宫吧。”   林鸿将温度适宜的浓茶递过去,燕云潇喝了一口,脑袋清醒了些,身体却仍然没力气。   “冒犯皇上了。”林鸿扶着燕云潇起身,犹豫了一下,问道,“皇上是否介意靠在臣肩膀上?臣来为皇上穿上外袍。”   燕云潇无力地摇了摇头。   黑暗与深夜,还有酒,一起软弱了他的意志,让他没有拒绝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肩膀上。   燕云潇闭着眼睛,感受着对方动作轻柔地为自己穿上外袍,系上腰带,又罩上一件厚披风,系好披风的绸带。中途那滚烫的手指划过他的喉结,只一下便离开了。   对方的手似乎握了握他的腰,他不知这是穿衣的必要环节,还是对方趁机揩油。他困得不想追究,只想马上倒在寝宫的床上睡一觉。   穿戴好后,燕云潇半闭着眼睛,被林鸿带着往外走去。   帘一掀开,夹着雪的凉风吹来。   一辆马车正正好好停在营帐门口,大雪仍无声地落着,遍地雪白。   只有一条铲干净雪的黑色三尺小路,蜿蜒向前,指向皇宫的方向。 第33章   送皇帝回寝宫后,林鸿马不停蹄地返回了营地。   值守的军士恭敬地道:“相爷,已经办妥了。”   林鸿略一点头,军士便领着他来到一座营帐前。   营帐里灯火通明,酒醒后的秦统领正沉声骂着人,地上躺着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一个赫然是爬上皇帝床的莲诗,另一个是长得贼眉鼠眼的营官。   见林鸿进来,秦焕极立刻跪下赔罪:“下官失职,御林军军纪涣散,让下属钻了空子,整出幺蛾子污了皇上的眼,下官有失察之罪,请相爷责罚。”   “的确是军纪涣散。堂堂御林军第一营地,竟然混进来两个风尘之人,你这统领非但不知道,还喝得烂醉,又岂止是失察之罪?”林鸿冷冷地道。   秦焕极诚恳地认错,丝毫不辩解。   林鸿话音一转:“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从昨日下午起,你的统领之位才是货真价实的。今后如何立军威,树军风,秦统领心里要有个章程。”   “是!”秦焕极立刻应下,看了一眼地上的营官,沉声道,“私自安排歌妓媚上,按军令当处斩。今日午时,在靶场公开行刑。”   营官惊恐地张大眼睛,不住哀求,秦焕极命人把他拖出去了。   林鸿道:“你出去吧,这人由本相单独审问。”   地上的莲诗胆怯地往后缩了缩。昨夜这位冷面丞相来到皇帝的营帐,二话不说拎起他扔到帐外,足足冻了一夜,直到现在还全身僵硬。   等人都离开,林鸿冷淡地盯着莲诗,道:“昨夜,你对皇上做了什么?”   莲诗声音颤抖地道:“什么也没有做……”   “是吗?”   林鸿拿起桌上的军刀,随手一挥,军刀直直地往莲诗的脸上扎去!   莲诗全身僵硬,看着锋利的刀尖裹挟着风而来。   嗤的一声,刀尖扎入了帐壁。距离莲诗的脸不过一毫,割下了他的一绺头发。   莲诗脸色惨白,双目呆滞,片刻后,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   “嘘。”   林鸿走过去拔下军刀,淡淡一笑,轻声道:“现在,把你昨夜在皇上帐中做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一个细节也不要漏掉。”   “别、别杀我!我说,我说!”莲诗尖着嗓子叫道。   “昨晚,我先是按、按蔡营官的吩咐,躺在了……皇上的营帐中。”   林鸿把玩着军刀,问:“穿的什么?”   莲诗犹豫了一下,立刻被林鸿冰冷的眼刀吓得一个哆嗦,忙不迭地道:“穿了一件里衣。”   “然、然后皇上来了,发现了我,我解了皇上的腰带……”   嗤!   军刀的刀尖没入了木桌。林鸿的声音冷如冰霜:“继续。”   莲诗硬着头皮道:“皇上先是抗拒,然后走了下神,不知在想什么,然后……然后皇上就没再推拒了。”   “到了床上,皇上与我都解了衣服,然后、然后……”   莲诗忍着羞愧道:“然后皇上发现我是男人,就把我踢下了床。”   林鸿握刀的手顿了一下,问:“怎么发现的?”   “……没穿衣服,自然就发现了。”   林鸿眼神一冷:“具体些。”   莲诗豁出去一般,挺了挺胸,林鸿的目光从他平坦的胸前扫过,明白了几分。   “然后呢?”   “皇上非常震惊,看起来非常烦躁,让我走,我借故留了下来,皇上让我在他醒来前消失。后来皇上似乎是头痛,让我给他揉,接下来的事情您都知道了。”莲诗一口气说完。   林鸿道:“从解衣到皇上发现你是男人,用了多长时间?”   莲诗老老实实地说:“两句话的时间。”   林鸿皱眉道:“什么两句话?”   莲诗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说,‘手拿远些,不要碰朕。’”   他学得倒是很像,林鸿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皇帝微蹙着眉头眼含不耐说出这句话的样子,不由地微微一笑。   见丞相竟然笑了,莲诗惊得忘了说话,那眼刀再次扫过来,他才咽了咽口水:“然后我说……说,‘奴长了两只手,就是为了伺候皇上的。’”   林鸿又问:“皇上非常讨厌男人?”   “是……是吧,知道我是男人后,皇上让吹灭烛光,看也不愿再看我一眼。”   说到这里,莲诗再也忍不住羞愧和难过,伏在地上掩面低泣起来。等他哭完,抽泣着抬起头,发现营帐中早已没了丞相的身影。他惊讶地眨了眨眼:“奇怪,不杀我吗?”   林鸿来到皇帝昨晚睡的营帐,抱起枕头深深地吸了吸上面残留的味道。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在这间营帐里,皇帝低哑又潮湿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脆弱和委屈,低声抱怨说睡得不舒服。   皇帝靠在他肩上,任由他穿衣系带,呼吸清浅。   他单手环住那腰身,很轻地握了握,忍了一整夜的嫉妒和想念都在这一掌中。   没睡醒的皇帝像小孩子一样靠着他,迷迷瞪瞪的,被他牵着上了马车,又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到了寝宫,他伺候着皇帝歇下,亲手解衣袍,掖被角。   而这整个过程中,皇帝并没有说“手拿远些,不要碰朕”之类的话。他明明摸了摸那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单臂就能揽过的腰身。   林鸿把脸埋在皇帝睡过的枕头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燕云潇睡到中午起来,用过午膳和糕点,惬意地在软榻上晒太阳,昨天那一点风花雪月的愁很快扔到脑后了。   他这个人最爱及时行乐,很少钻牛角尖。睡个饱觉起来,发现人生中好玩的事情多着,何必伤春悲秋。   当晚他便突发奇想,让人在御花园的池塘中养上肥美的鱼,又建了个露天烤鱼亭,亲自题字,取名叫“潜鳞池”,取“海咸河淡,鳞潜羽翔”之意。   几天后燕云潇又对音律来了兴趣,亲自编曲,让宫中的乐师演奏。还把过去后宫中那位叫云烟的侍妾找了回来,让他在乐府中任了个职司,负责弹琵琶。   皇帝听人说江南盛产“金陵酒”,此酒酿成后三天内喝,味美甘醇,超过三天便失了口感。皇帝大感兴趣,驿站使出了传说中“千里运荔枝”的速度,才将金陵酒送到京城,皇帝却已失了兴趣。   没过几天,皇帝又爱上听戏,早朝也不上了,几十个戏班子吵得皇宫里沸沸扬扬。   众臣们焦虑不已,皇帝终究太年轻,抵不住诱惑,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但金銮殿的血案还历历在目,没人敢去触皇帝的霉头,只好整日愁眉苦脸。   然而谁也想不到,皇帝竟然又提出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皇帝说前废太后不配躺在皇陵中,要把她的尸骨从皇陵中迁出!   满堂哗然。前废太后再如何不堪,也是先皇的正妻,皇上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迁出皇陵!这……就连历史上的亡国之君都能好端端葬在皇陵呢!   这下子众臣不能再缄默了,连声劝谏。   燕云潇高坐龙椅,目光从百官身上扫过,在某些官员身上多停留了一下,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怨毒。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耐烦地道:“迁出皇陵后,厚葬了便是,有什么可吵的?”   朝堂上哀声遍野,纷纷请皇帝三思。   皇帝拂袖而去。   过了几天,皇帝竟然还变本加厉,说前废太后不配厚葬,直接扔到乱坟岗得了。   几位三朝元老气得要当堂触柱,还有人闻言晕厥了过去,满朝文武跪地,大呼请皇上三思。   皇帝不耐烦地宣布退朝。   初雪后天竟又转暖,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候,皇帝居然兴起,邀请百官参加秋猎。   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百官聚集在皇家猎场,皆是愁云惨淡。   燕云潇心情却不错。他今天穿着贴身窄袖的衣裤,更衬得腰瘦腿长,整个人神采奕奕,丰神俊朗。   狩猎开始前,猎场的圃官牵出一匹浑身黑色的马献给皇帝。   那黑色神骏全身无一丝杂毛,通体黝黑,毛发光滑如缎,倨傲地喷着鼻,昂首长鸣,惊得林中鸟雀四散。   燕云潇眼睛一亮,他最爱骏马,一眼认出这是难得的上等良种。他伸手摸了摸马头,方才还倨傲不已的马儿温顺地低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一位官员道:“此等神骏,该有一个相配的名字。”   燕云潇笑道:“说得是,众爱卿不如替朕想想。”   百官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说“乌骓”的,有说“纯骊”的,有说“绝影”的,还有说“黑炭”的。   燕云潇却勾唇一笑,目光落在最前排的林鸿身上。他似是随手拨了拨手腕上头绳中间的珍珠,轻笑道:“叫‘珍珠’怎么样?”   百官先是一顿,随即连声叫好。   “妙啊,妙啊!”   “马皆黑,珍珠皆白,神骏合该配此名。”   “反差之美,此番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燕云潇的目光一直落在林鸿身上,林鸿看出了他眼中的戏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急促地低下头。   珍珠。   他画中的珍珠,皇帝手腕上的珍珠,他心里的珍珠。   一时间震惊不已,难道皇帝知晓了他的心事?是他露了破绽?还是那个云烟多嘴?   燕云潇偏偏还含笑道:“丞相觉得如何?”   林鸿仓皇地抬头,对上那双如明湖天光的眼眸,慌乱地道:“皇上取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燕云潇收回视线,又摸了摸马头:“以后你就叫珍珠。”   马儿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心。   “秦统领随朕一起。”燕云潇飘逸地翻身上马,马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转眼便只剩个影子。   秦焕极立刻策马跟上。   百官可算是明白了,皇上这是故意摆脱他们呢。准备好一肚子谏词的官员们唉声叹气,但事已至此,只好收拾了情绪,准备多猎些野味。   林鸿目光幽深地看着皇帝的身影远去,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应该只是他多想了吧。   皇帝要是知道了他的心事,怎么可能还如此云淡风轻?   他在平日的相处中严格守礼,所做的事情不超过臣子的本分,自问没有任何破绽。唯一识破他心思的云烟,想必也没有胆量在皇上面前多嘴。   他缓缓松了口气,心里却莫名遗憾。   皇帝骑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林鸿才收回视线,便听小厮压低声音道:“大人,都已布置好了。”   林鸿眼神沉稳,望着百官散入林中的身影,平静吩咐:“一旦任何人有异常,让蓝卫立刻抓起来。同时注意看秦统领的信号箭。”   一场布了半个月的局,今日即将收网。   燕云潇骑着珍珠马穿梭在林中,挎着一柄精雕龙纹的硬弓,不时拉弓,箭无虚发。   珍珠马颇有灵性,载着燕云潇往猎物多的地方跑。燕云潇索性松了缰绳,任由马儿驮着他到丛林深处。   “皇上,前方是深林,怕有危险。”秦焕极担心地紧跟着皇帝。   燕云潇朗声大笑:“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未开智的猛兽不成?!”   秦焕极被这话激起了豪情,策马跟上皇帝,声音雄浑地道:“皇上说得是!古有打虎英雄,今有搏狮壮士。遇到老虎豹子,卑职就剥下它们的毛皮献给皇上!”   “卑职去前面为皇上开路!”   话音刚落,秦焕极猛地一鞭,坐骑射了出去,竟把珍珠马甩在了身后。   燕云潇的耳尖动了动,敏锐地听到了踩碎枯叶的声音。珍珠马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焦躁地喷着鼻。   “安静,乖。”燕云潇低头抚摸它的脑袋,几不可闻地道,“我们是黄雀,他们只是自不量力的螳螂罢了。”   马儿渐渐乖顺下来。   秦焕极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皇上,这里有只大獐子!”   燕云潇策马上去,口中道:“给朕留好,别让它跑了!”   珍珠马向前冲去,就在这时,地上拉起一张巨大的网,就要将皇帝和马网罗其中!   马已来不及减速,直直地向网撞去!   就在这时,燕云潇唇角一勾,轻踢马臀,神骏仰天长嘶,竟向上跃出整整一丈,后蹄将将擦着网沿而过!   “乖孩子。”燕云潇低头抚了抚马头。   那网落处,已经被连天而来的箭矢射成了筛子。可想而知,若皇帝方才没有躲开网,变成筛子的将变成一人一马。   一击不中,隐在暗中的弓箭手现了身,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   “皇上小心!”   秦焕极立刻提刀来防,他武艺高强,挡在皇帝面前,击落了大部分的箭矢。   箭雨变密集了。   燕云潇摇开折扇,似风流公子街头闲逛挥扇,可折扇所到之处,箭矢簌簌落下。   他唇边一直挂着笑意。   一波结束,再也没能有第二波弓箭了。   因为潜藏在此的一千御林军现身,将所有刺客瓮中捉鳖。   秦焕极沉声下令:“留活口,带走。”   他转头道:“皇上,已经没事……您受伤了?!”   燕云潇右肩被血染红,鲜红的血迹在白色衣服上格外显眼。他淡淡地道:“不过是擦着了,回去包扎一下便无碍。”   秦焕极急得团团转:“都怪臣无能……”   燕云潇摇了摇头:“这点伤算什么,不过血流得多了些,看着吓人罢了。走吧,去看看林相那边如何了。”   此时的猎场营地里,十几名官员被蓝卫押着,其余官员惊骇地站在一边。   燕云潇带着秦焕极回到营地,身后跟着御林军和抓获的刺客。   林鸿的目光立刻落在皇帝右肩上。   燕云潇坐在马上,微不可见地冲他摇了摇头,林鸿强压下担心,冷冷地看了一眼被蓝卫押着的官员。   “皇上遇刺之时,这些人形迹可疑,押回候审。”   那些人大部分低调异常,从不在朝堂上显山露水,官职也不算高。却是前废太后在前朝布下的最深的棋子。   燕云潇扫了一眼这些人,有些是他意料之中的,有些却不然。   半个月前在暖阁中,他召来丞相,提出想彻底揪出前太后党余孽,于是有了计划。   他来扮演合格的诱饵。林鸿一开始并不放心,提出代替秦焕极的位置,陪皇帝深入丛林。皇帝拒绝了,因为鱼在百官之中,需要一个手腕强硬的人来收网。   而这个人需要有强劲的手腕和出色的能力,秦焕极并不合适。   此刻,燕云潇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押回去审吧,还有这些刺客,一起审。”   他并不想问丞相是如何甄别这些人的,他用了丞相,他便信丞相。而且他也没有精神和力气了。   秦焕极想扶皇帝下马,燕云潇轻笑道:“不至于。秦统领还是快去看看刺客吧,别让他们有机会自尽。”   秦焕极领命下去了。   林鸿下令将那十几位待审官员押下去,然后迅速来到皇帝身边:“太医已候着了,让臣扶皇上下马。”   燕云潇垂眸看了他一眼,把手臂递给他。   林鸿一手托着燕云潇受伤的右臂,一手揽过他的腰。这么一接触就发现,皇帝身体发软,显然已经气力耗尽,完全不像表面看上去这样从容。   若他只是扶,燕云潇肯定没有力气下马,况且那右肩一点力也不能使,稍微一动就汩汩渗血。可他也不能当着百官的面把皇帝抱下来,皇帝要面子,他心中很清楚。   林鸿略一思索,揽在燕云潇腰上的手往下挪了挪,在腰臀上一托,把人稍微托离了马背。燕云潇便借着这股力,轻轻地落在地上。   失血有点多,燕云潇头晕腿软,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扶住。   林鸿担忧地看着他,扶着他坐在营帐中,问道:“疼不疼?”   太医拎着药箱过来,剪开皇帝肩上的衣服,开始处理伤口。百官在营帐外忧心地候着。   肩上的血迹擦干,露出血肉翻绞的伤口,太医抹了抹汗水,开始上药。   燕云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药上好了,太医去药箱中拿纱布。   燕云潇微微偏过头,回答林鸿方才的问题,声音几不可闻:“很疼。” 第34章   燕朝向来有秋猎后坐地炙烤的传统,傍晚时分,太监已燃起了几十个篝火丛,烤肉工具和调料一应俱全。   帐内,燕云潇服了镇痛的药,换掉沾血的衣服,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看起来没有大碍了。   他走出帐外,对焦急等待的百官笑道:“不过是区区皮肉伤,诸位不必忧心,朕已无碍。大家快去烤猎物吧。”   百官见皇帝神情自若,都松了口气,又知道了皇帝不会去挖前太后的坟,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高高兴兴地三五成群,围着篝火烤起猎物来。   燕云潇在最前面的篝火丛边坐下。   他头戴金冠,身着白袍,在野地里盘膝而坐,却依然姿容优雅,宛如坐在金铸玉雕的金銮殿中。   林鸿在他右边坐下,方便照顾他行动不便的右手。   “秦统领发射信号箭前,有十六人借故脱离了百官,往偏僻处去。”林鸿简要地讲了事情的经过,“皇上那边的刺客失手后,六人妄图从后山穿过猎场潜逃,被当场抓获。等刑部的审讯结果出来,臣再向皇上具体禀报。”   那些人里有一半是前太后那一支的林氏后裔,被押走时,射向林鸿的目光怨毒又狠厉,口中说着咒骂的话语。百官看林鸿的目光忌惮又敬畏。   燕云潇道:“丞相后悔吗?”   他这话问得含糊,林鸿却听懂了,坦然地道:“为皇上效力,是臣之大幸,何来后悔一说?”   即使千夫所指吗?即使众叛亲离吗?燕云潇的话在喉咙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来。   百官烤好了猎物,都将最美味的部位端来献给皇帝。   燕云潇端着酒杯,微笑地致意。   等百官离开,林鸿劝道:“皇上身上有伤,不宜饮酒吃辣。”   燕云潇一下子拉下了脸,冷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区区小伤,何足挂齿。丞相觉得朕是那娇气之人吗?”   显然那句“很疼”让他觉得丢脸,说出口便后悔了。他一向不习惯展露脆弱,那时是疼得意识恍惚了。   话虽这么说着,燕云潇却只轻抿了一小口酒,便放下了酒杯。   “当然不是,臣没有这样想过。请皇上恕罪。”   林鸿立刻态度诚恳地认错,拎下火炉上的铁壶,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牛乳茶递给皇帝。牛乳茶是他昨夜在家中熬好的,此时一加热,更加醇香。   燕云潇早在闻到熟悉的桂香时,便抬头看过来。他默不作声地接过茶盏,慢慢地喝着。   林鸿切下两条獐子腿,娴熟地烤起来,鲜美的焦香很快散发。他余光瞥见皇帝的茶盏空了,便单手拎起壶满上。   过了一会儿,林鸿将烤好的獐子腿递给燕云潇。燕云潇尝了一口,五香味的,火候正好,鲜香无比。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林鸿像是能预知风向似的,不时用树枝拨一拨篝火,不让烟气往皇帝身上飘。他不像是有意这么做,倒更像是随意的动作。   燕云潇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实际上,从他知道那件事情起,他便总能注意到这些小细节。他的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茶盏,才动了一下,林鸿立刻接过他的茶盏,倒掉凉的牛乳茶,重新加上热的。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凉了,林鸿是怎么注意到的?   要全副身心都在一个人身上,才能照顾到这些细枝末节吧?   一个多月前西市行刑,两百多颗人头落地,百姓给林鸿取了个“剃头丞相”的别号,凶名传遍坊间,就连官员们也私下议论,觉得丞相太过狠毒。   他提拔了谷源成,从林鸿手中分权。林鸿毫不藏私,连户部和吏部的重要事情,都交给谷源成去做。   他要整顿御林军,林鸿便站在他身边,砍下所有对他不敬之人的脑袋。为此百官偷偷取了“冷面丞相”的诨号。   他要剔除太后在前朝的势力,削弱林氏。林鸿便顶着宗族的压力,再一次站在了林氏的对立面,千夫所指。   多好的一把刀,锋利,无情,却只对他有情。   燕云潇低下头。   他心道:有那么喜欢吗?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突然很想听林鸿的想法。   于是,隔着飘舞的火苗,燕云潇问:“丞相年近而立还未娶妻,是否心有所属?”   林鸿烤肉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从容道:“是。”   燕云潇道:“能否给朕讲讲。”   林鸿将烤架递给太监,微笑问道:“皇上想听什么?”   “丞相与那人如何相识,又是如何心悦于他,中间发生了什么。”燕云潇道,又添了一句,“朕从未喜欢过别人,故而想听听丞相的经历。”   林鸿早在他开口时,便沉入了记忆中。那晚的月,御花园角落的大树,绑着羊角辫的小孩。   他微笑着,用一种怀念的语气,慢慢说道:“那是很多年前了,臣从一场无聊的宴席中偷跑出来,遇到了他。他向臣提了一个要求,但以臣当时的能力无法达到。于是便约定好,等臣有能力了,再回去找他。”   林鸿预备着皇帝会问那是什么要求,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可燕云潇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丞相那时就喜欢他了?”   “不是……”林鸿抬起头,撞见那双秋月春水的明眸,卡壳了一瞬,才笑着道,“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不过……是臣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子。爱吃糕点,水灵又聪明,对了,还爱哭鼻子。”   “……?”燕云潇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后来呢?丞相履行那个约定了吗?”   林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沉郁了下去:“再次见到他是几年后了,那时他处境很不好,身边的大人们欺负他。臣不但没有履行那个约定,还不得不欺负了他,拿走了他的东西。他应该是生气了,往后再见到臣,便也不理臣了。”   “那他生气是应该的。”燕云潇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转了转茶盏。   “对,是臣的不是。”林鸿提壶给他满上牛乳茶,火扭曲了上方的空气,让皇帝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他喉咙一紧,仓促地移开目光。   燕云潇抿了口暖热的牛乳茶,问道:“丞相这个时候开始喜欢他了?”   林鸿道:“他那时也还是个孩子,臣比他大好些岁。拿走他的东西那晚,臣在父亲的灵前发誓,从今往后要保护好他,让他不受那些大人的伤害。”   燕云潇看着他:“那丞相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四年前的秋……”林鸿猛然止住话语,这段经历太隐秘,只有他和皇帝知道,说出来便会有被识破的风险。   可他向来不会拒绝皇帝的任何要求。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燕云潇却道:“罢了,丞相不愿说便不用说。朕只想知道,丞相为何如此喜欢他?宁愿为了他至今不娶?”   林鸿道:“臣自他还是个小孩子时,便发誓要保护他,往后数年中,这已成了臣的执念。所以当这种浓厚的情感,遇到某一个契机,转化为爱情,那便是无可抵挡的了。”   燕云潇静静地望着他:“你有多喜欢他?”   林鸿道:“臣愿等待余生,只求他多看一眼。”   燕云潇神色复杂:“即使他利用你、厌恶你、报复你?”   林鸿微笑道:“臣心甘情愿。”   “即使他践踏、羞辱、轻视这份感情?”   林鸿道:“那有什么关系?”   “即使他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美好,即使他的内里是个冷漠、暴戾、自私的坏人?是个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的狂徒?”   林鸿轻叹了口气:“他是自由的风,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想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的选择和权力,臣喜欢他一切。”   隔着飘飞的火焰,林鸿和年轻的君王对视着,诉说着他的深爱。   那是一厢情愿的爱,是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爱,他眼睛很亮,似乎只要说起那个人,天上便亮起了漫天星辰。   皇帝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便是他,可是没有关系,今天他对着这双梦里的眼睛诉说衷肠,他已终生无憾。   燕云潇皱了皱眉,药力已经消退,他开始感觉到疼痛。   林鸿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对,关切道:“是不是伤口疼?让臣扶皇上回营帐休息吧。”   燕云潇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愿意为那人做什么?”   林鸿不假思索:“为他丧失一切,是臣心之所向。”   小邓子走了过来,燕云潇将手臂递过去,被扶着站起身。他回头望了林鸿一眼,轻声道:“朕知道了。”   “朕先休息了,丞相陪百官享用猎物吧。”   燕云潇在小邓子的搀扶下进入营帐,林鸿坐在篝火前,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次日天气转阴,皇帝带着百官回朝。   下一次的朝会上,燕云潇提出设副相一职,为丞相分忧。百官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贸然发表意见。丞相却当堂表示赞同。   副相之位由在祭祖大典上立下大功的前京城守备谷源成担任。自此,自燕朝之始便丞相一人独大的局面就此改变。   而后皇帝又借故削弱了林相统领百官之权、暖阁办事权、自由出入宫廷权。百官都看出来,皇上要对林相秋后算账了。   但当事人林鸿却丝毫不慌乱,甚至颇为如释重负。   十一月底,皇帝派林相去京城南边的随州,严查大户占地一事。   林相一走,京中蠢蠢欲动。   首先便是都察院。林鸿在先前几桩大案中展现出狠辣的杀戮手腕,都察院早已不满,现在皇帝摆明了立场要办他,都察院立刻领衔上奏。   然后便是朝中的林氏族人,他们对林鸿早已怀恨在心,此番抓到机会,在奏本中大书特书。中下层官员也趁机联名上奏。   一场针对林鸿的弹劾,在他不在时,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三天后,皇帝下旨,免林鸿相职,命林鸿速回京候审。同时查抄相府。   皇城的桂花已落了。   雷雨夜,大雨瓢泼,漆黑的夜空不时被闪电照亮,轰鸣的雷声令人心悸。   燕云潇站在寝宫内殿,桌上是一份查抄相府的记录。相府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更没有金银珠宝,除了简单的家具,再无其他。   桌上有三个匣子,他已一一看过了。   一个装着满满的干桂花。   一个装着满满的画,画上的内容全是蚌壳,还有珍珠。   一个里装着一块玉佩、一颗夜明珠、一块梦香,十二根扇骨,一朵干枯的黄色玫瑰,一小截衣袖。   御林军方才来报,据相府的下人招供,相府并没有厨子,林相平日里都是自己下厨。   燕云潇神情莫测地踱步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天幕。   “不是说喜欢朕的一切么,不是说可以为朕丧失一切么。”他低声喃喃道,“说的有什么用,好听的话多便宜啊。那咱们就来真刀真枪地试试。”   自从知道林鸿的心事后,燕云潇一看见他,心中便会纠结。长久以来,他纠结得累了。   他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圣旨今晨已发出,下午到达随州。但以林鸿的能力,想必更早就听到了京中的消息。   要么听到通缉令后,连夜逃走,远走他乡。   若如此,燕云潇不会深追,两人此生不再相见。   这是一种解决之法。   要么……见识了君心似铁、帝王无情后,仍坚持回到京中,回到他身边,任他处置。   这是另一种解决之法。   “不是说无论朕如何对你,你都甘之如饴吗?”燕云潇自语道,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一道闪电骤明,照亮了他苍白快意的脸,“你若回来,朕便给你机会,让你再进一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碎响,在轰然的雷鸣和暴雨中,格外轻,但他还是听见了。那是人轻盈落地的声音。   燕云潇浑身一颤,倏地转身。   对上了一双黑沉的眼睛。 第35章   来人浑身湿透,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大雨洗去了一路的风尘和疲惫,他看起来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猛兽。   燕云潇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静静地盯着来人,来人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一道闪电照亮了殿内,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炸开。   燕云潇漠然地开口了:“林大人顶着通缉令,甩开了刑部官员,又躲过了御林军的巡查,夜闯朕的寝宫,真是好胆识,好气魄。”   他负手立在窗前,狂风刮起了衣袍和墨发,神情与语气皆淡漠,如庙宇中俯视红尘的佛。   来人正是被通缉的前丞相——林鸿。   林鸿掩上身后的窗户,将风雨隔绝在外,微笑着拱手行礼:“请皇上恕臣失礼,臣此行,只是为了向皇上禀告一件事情。”   他丝毫不慌乱,似乎他不是权力尽失的逃犯,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浑身上下透露着从容沉稳的气度。   燕云潇指尖轻叩窗棂,挑眉一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朕会有耐心听你讲?你要知道,只要朕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御林军射成筛子,死无葬身之地。”   林鸿仍面色不变地道:“毕竟皇上现在还没有下令,不是吗?”   燕云潇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踱步到桌前坐下,他用手背碰了碰茶盏,已经凉透了。   “那你说吧。”   林鸿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倒掉皇帝杯中的凉茶,又拎起火炉上的水壶,添上杯热茶。   他语气沉稳地开口了:“秋猎那日的篝火丛边,皇上曾问过臣,为何如此喜欢那个人,以至于为了他至今未娶,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人的。”   燕云潇捧着滚烫的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后面那个问题,臣当时有苦衷,故避而不答。但现在,臣决定和盘托出。”   林鸿声音一柔,似乎回到了那一天:“那是四年前的秋猎,他那时已经长大了,年轻朝气的少年郎,骑马奔驰在山林间,披风随风舞动,美得可以入画。臣下意识地跟着他。”   “他追着一只野獐子到了密林深处,连射三箭后,野獐子在地上奄奄一息。他高兴地疾驰过去,哪知马儿突然狂躁起来,狠狠地将他甩了出去,后来才知道,那是想害他的大人做的手脚。”   燕云潇轻抿了口温热的茶水,垂眼看着手腕上的红色头绳。   “臣施救不及,他在地上滚了十几圈才停下,扭伤了脚踝。”林鸿顿了顿,继续道,“臣忙上去扶他,他看见臣过去,却狠狠地道,走开,不要碰他。”   “他脸上沾满了灰尘,疼得冷汗涔涔,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倔强、不甘、愤怒,所有浓烈的情绪都汪在那双眼睛里,只看了一眼,臣就再也无法将那双眼睛从脑中抹去。”   “他坐在枯叶污泥中,却像一只小豹子,一只蓄势待发、忍辱负重的小豹子,发誓要将所有敌人踩在脚下的兽王。他一直紧紧地握着马鞭,满脸警觉。”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年轻君王苍白冷漠的侧脸。   林鸿轻声道:“他的马儿已经跑入密林,他不愿坐臣的马,捡了根树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营地走。”   “臣去扶他,他一挥马鞭,狠狠地抽在臣身上,强调说,不要碰他。”   “那一鞭子抽在身上,臣一点没觉得痛,只觉得舒心,甚至是愉快——臣之前在父亲灵位前发誓,要保护他不受那些大人的欺凌,臣没有做到,挨抽是应当的。”   “他脚踝伤得很重,回去的路又远又颠簸,他好几次踩空差点跌倒,臣怎能忍住不去扶他?每扶他一次,他就会抽臣一鞭子,狠狠地瞪臣一眼。等回到营地,臣挨了几十鞭子,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几年前臣欺负了他,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这是臣应受的。他愿意打臣,是不是说明他愿意开始原谅了?就算不是,能让他发泄怒火,也是好的。”   “他是主,我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从不信鬼神,那天夜里却跪地感谢上苍,因为他抽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说到这里,林鸿单膝跪地,执起燕云潇放在膝上的左手,轻吻手背。   他道:“臣愿丧失一切,只为换得他一次回眸。”   燕云潇静静地俯视着他,那双眼睛波澜不惊。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两人一坐一跪,沉默对视。   窗外一道雷鸣炸响。   半晌,林鸿轻轻一笑:“皇上一点也不惊讶。”   燕云潇抽回手,望向窗外,淡淡道:“喜欢朕的人那么多,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林鸿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三个匣子,匣子本应在他书房中。他看着画和杂物,恍然道:“皇上已经知道了。”   燕云潇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林鸿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微笑:“那皇上……”   他的笑容突然滞住。   不对。   所有他曾忽略的细节在脑中回闪。   从皇帝时不时审视地、疑惑地观察他,不时说暧昧挑逗的话,那日船上莫名的怒气,到皇帝戏谑地给马取名叫珍珠……   他何其聪明,本该早日勘破,可一涉及皇帝,他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仔细分析。   林鸿倏地抬起头:“皇上早就知道了。”   燕云潇放下茶盏,道:“是。”   原来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合理地串联了起来。   原来那日在篝火边,皇帝已听到了他直白的爱意。   林鸿失笑地摇了摇头,问道:“臣自问没有破绽,能否冒昧地问一句,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燕云潇望着他,轻声道:“朔山崖底。”   在朔山崖底,他们曾独处了整整一晚。皇帝受凉发起热来,林鸿抱着他照顾了一夜,为他擦汗,换额头上敷的手帕。然后……他俯身,隔着厚厚的手帕,在皇帝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呢喃着:“我的洛神,我的珍珠。”   原来如此。   爱一个人,果然是藏不住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止,都有可能泄露最隐秘的心事。   “起来吧,别跪着了。”燕云潇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风立刻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袖。他问道,“以林大人的本事,逃走后隐匿于世不是难事。那么,你为何回来?又为何以这种方式回来?”   林鸿起身走到燕云潇身后,像平日那样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臣这一生,有三个愿望,一个是关于父亲的,两个是关于皇上的。”林鸿道,“关于父亲的愿望已经实现。而关于皇上的愿望,一个是还政于皇上,帮皇上重掌朝权。另一个……虽然痴心妄想,但总归是臣的夙愿——臣想在海滩上拾起珍珠,将他保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呵护他,爱戴他,朝夕相处。”   燕云潇背对着他,语气毫无触动:“朕问的不是这个。”   “是。皇上下旨让臣回京候审,臣自然遵皇上之命。可若是随着刑部的官员一同回来,臣将被关入大牢,被提审,被定罪,被行刑,皇上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去牢房那等腌臜之所。所以……臣用这种方式回来,不过是……”   林鸿轻轻一笑:“不过是,还想再见皇上一面。”   皇帝背对着他站立,背影岿然不动,负在身后的手却似乎颤了颤。   林鸿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他面对面地对皇帝诉说着爱意与思念。他曾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现在终于梦想成真。   他此生再无遗憾了。   就算御林军此时冲进来,让他万箭穿心而死,他的魂魄也是幸福而愉悦的。   一辈子没开过玩笑的前丞相,戏谑地说了一句:“那么,皇上如今已知晓了臣的心事,是会让御林军进来杀了臣,还是……会睡臣?”   燕云潇猛地转过身,皱眉盯着他:“林大人在说什么?成何体统?!”   林鸿一笑:“臣原本想着,只要在死前能再见皇上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人总是贪心的,臣现在却又不满足了,如此,便冒犯皇上了……”   他说完,一个健步上前,轻轻将皇帝推到了窗边。一只手揽住皇帝的后腰,一只手按在皇帝的后脑处,重重地吻了上去。   天空一道惊雷骤响。   燕云潇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上的灼热触感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回过神来,重重地咬了下去。   唇齿间的血腥味似乎激得林鸿更加兴奋,他用力地吻着,右手更紧地按着皇帝的后腰,手已经陷入那柔软的腰里去。   燕云潇气疯了,用力地推他,对方却纹丝不动。此人胸前和手臂上都有硬实的肌肉,掐和拧都没用。燕云潇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提高武功。   他怒火渐盛,越发用力地推,却忘了右肩伤势未愈,疼得低低地嘶了一声。   林鸿顿了顿,放开了他。   燕云潇气急败坏,手指颤抖地指着他,气得声音发颤:“你……大胆!”   林鸿利落地跪下请罪:“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你……”燕云潇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冷地道,“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林鸿诚恳道:“臣知罪。”   燕云潇愤怒地拂袖而去,走出十几步,好胜心却又作祟。都是男人,凭什么自己被亲一下就落荒而逃?   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停下脚步,转身快步走回去,拎着林鸿的领子把人从地上提起来,不甘示弱地亲了上去。   然后在林鸿惊愕又惊喜的目光中,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第36章   燕云潇怒气冲冲地来到外殿,吩咐蓝卫道:“里面那人,给朕关暗道里去。”   蓝卫利落地领命退下。   流萤端来一杯热茶,柔声道:“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   燕云潇接过茶盏,仍气得手抖。   他是皇帝,是个大男人,竟然被臣子强吻了,还挣脱不开!他向来洁身自好,最厌恶肢体接触,被人碰了手都要洗许久。   而这人,竟然用嘴唇碰了他的嘴唇,还用力地吮吸,还伸了舌头。   他刚才怎么没咬断林鸿的舌头!   二十年来,他从未吻过任何人。他的第一次,就这样被人残暴而强硬地夺走了。   他何时这样憋屈过?!   嘴唇仍火辣辣地痛着,燕云潇越想越气,重重地将茶盏拍在桌上,茶水四溅。   流萤掰开他紧握着茶盏的手,用手帕擦去他掌心的茶水,温柔笑道:“谁惹皇上生气了?皇上要是再为他伤了手,岂不是更不值当了。热水已备好了,皇上沐浴放松放松,别生气了,好吗?”   燕云潇长叹了一口气,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道:“水要烫些。”   流萤娴熟地替他解下披风和外袍,笑道:“皇上放心,保证是皇上喜欢的热度。”   浴桶里加了宁神舒缓的橙花精油,旁边点着幽幽的清淡檀香,燕云潇舒舒服服地沐浴完,换上熏了茶香的柔软寝衣,心情终于好些了。   他趴在床上,流萤和银烛给他揉捏肩背。   这个姿势下,目光刚好落在那扇雕花金丝楠木窗上。就是在这面窗前,他被强吻了。   燕云潇道:“明天把那扇窗换了。”   银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奇道:“那扇窗怎么了?皇上不是最喜欢那扇窗吗?从那里看出去,能看到御花园的山茶呢。”   燕云潇道:“朕看够了。”   银烛咯咯地笑道:“好吧,奴婢明儿就让人来换。只是不知道哪一天,皇上会不会看奴婢也看够了。”   流萤道:“你就别打趣了,皇上有心事呢。”   燕云潇把脸埋在枕头里,捂着耳朵。   银烛和流萤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又同时默默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小邓子进来了。   他禀告道:“回皇上,已经送入暗道。本来预备着十名蓝卫一同出手,哪知他并未反抗。”   燕云潇从枕头里抬起头来,冷哼一声:“他要是敢反抗,朕就剁了他的嘴。”   小邓子挠了挠头,显然不知道反抗和剁嘴有什么关系,他问道:“皇上,要关他多久?”   燕云潇道:“一直关着,饿死得了。”   小邓子犹豫了一下,道:“若他发现了暗道尽头……”   燕云潇用手肘支起身子,正色下来,淡淡地道:“那就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小邓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皇上就是为了让林相发现那个地方,才下令把他关入暗道。   可这么多年了,除了寻王,皇上再没有带其他人去过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皇上的港湾,是皇上藏得最深的心事。   所以……皇上为什么想让林相去发现?   小邓子没有多问,行礼退下了。   燕云潇重新把脑袋埋入枕头中,半晌,却又无奈地抬起头:“朕要被你们的目光给烤焦了。”   银烛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唉,皇上如今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有心事也不会告诉我们姐妹了,奴婢看啊,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像换窗户那样,把我们姐妹换掉咯。”   燕云潇无奈地翻过身来仰躺着,对上了两道憋满好奇的视线。   这两个女孩子都是他小时候在外面捡到的,带入宫中后一起长大,从小照顾他,服侍他,到如今十几年了,远比其他宫女感情深厚。他没有办法对她们生气。   燕云潇轻咳了一声,谨慎地道:“有一个人,他喜欢朕,你们绝对猜不到他是……”   “是林相?”银烛插口道。   “……”燕云潇木然地望着她。   流萤笑着摇了摇头:“皇上如此年轻俊美,喜欢皇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任谁喜欢皇上,都不奇怪。”   燕云潇被安慰了,道:“他已经不是丞相了。”   银烛笑道:“是是是。奴婢过去便说,这林大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看来,他果然是‘奸’了。”   “现在一回想,林大人日日来皇上寝宫,不是送糕点就是送热饮。祭祖后皇上病了,他一直在床边伺候,中途他去处理朝中急事,每半个时辰都要过来看皇上一眼。”流萤细细回想着,又道,“还有那次,皇上在御花园散步,下起雨来,奴婢立刻去给皇上送伞,却见林大人早已撑着伞拿着披风站在皇上身边了。”   银烛立刻道:“是呢!有一回皇上生病,不肯请太医,把奴婢也赶了出去。林大人急匆匆地过来,总算哄得皇上喝了粥。”   听着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盘点着,燕云潇若有所思。   流萤问道:“那皇上心里是如何想的?”   燕云潇正色道:“朕是皇帝,自然不能与臣子不清不楚,要是乱了朝纲,被青史记了一笔,朕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过去他假装断袖,不过是为了迷惑太后,现在他重掌朝政,自然不会再做有损声名的事情。   银烛小声嘀咕:“那皇上不是没有杀他吗?还让他去……那个地方。”   她虽然不知小邓子方才说的暗道尽头是何处,但直觉告诉她,那一定是皇上的隐秘之所。   燕云潇怔了怔,盯着头顶的纱帐。   流萤移过夜明珠,在香炉中燃上熏香,柔声道:“时辰不早,皇上该休息了。明天的事啊,明天再想,这不是皇上告诉奴婢的吗?”   纱帐放下,珠帘轻响,脚步声远去,殿中陷入安静。   燕云潇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夜明珠的淡淡幽光中闭上了眼。清淡的熏香味飘入他的鼻腔,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是皇帝,想怎么做都可以。在他想清楚之前,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做决定。   他豁然开朗,在轰鸣的雷声和雨声中睡了过去。   翌日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味。   燕云潇心情不错,用过早膳后来到暖阁,谷源成正在角落办公,高高的奏本快把他整个人淹没了。   自从林鸿的相职被罢免后,身为副相的谷源成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丞相,搬入了暖阁办公。   见皇帝过来,谷源成立刻起身行礼,坐下去时掩唇打了个呵欠。   燕云潇看着他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色,惊奇道:“谷相不会通宵在此吧?”   谷源成羞愧道:“臣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只是奏本所涉事务繁杂,臣尚在熟悉中,请皇上再给臣一段时间,臣必不负皇上所托。”   燕云潇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问道:“过去林相在时,奏本也是这么多吗?”   谷源成道:“林相在时,奏本怕是还要多些。”   燕云潇又翻了两本,里面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身为皇帝,却几乎没批过奏本。一开始是没有权力,后来是人懒。过去林鸿在时,会把百官每日上奏的所有事情整理成一份文书,小事略,大事详。他每日只用看那份文书就够了。   抬头见谷源成一脸愧意,燕云潇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初次接触此事,难免生疏,不必自责。”   祭祖大典上谷源成统领的京城守备军立了大功,自那以后,燕云潇便对这个年轻人赏识不已。此人聪慧机灵,又能沉下心,跟着林鸿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才华已初显。若能好好培养,必能成就一方名臣。   想到这里,燕云潇语气更温和了:“今日你便休沐一天。快回府吧,你彻夜未归,夫人孩子定会担心。”   谷源成感激涕零:“臣何德何能!皇上如此青眼相待,臣简直……”   劝走谷源成后,燕云潇拿过剩下的奏本批了起来。他自然比谷源成看得快很多,处理完,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他估计了一下,换做是他来处理每日奏本,约莫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意味着……   在御花园闲逛赏花的时间,喝着茶品尝糕点的时间,享受银烛和流萤揉腰捶背的时间,读乡野志异的时间,去城西吃蜜渍烤鸭的时间……   都得用来批奏本。   燕云潇:“……”   什么人间疾苦。   也怨不得他不把奏本当回事。以前这重担压在林鸿身上时,便一点也不显。林鸿天天跟着他去御花园闲逛,逮着机会就给他送糕点送饮品,还能有空在京城各处的花楼中找他。哦,林鸿还有空编编头绳、画一堆画、跑来寝宫喂他喝汤、给他洗脚、去御花园给他送伞送披风、摘桂花晒干、去京郊挖他的扇骨,一点也看不出身上压着几百份奏本的重担。   要不是朝中事务一点没落下,燕云潇都要怀疑林相在尸位素餐、一心媚上了。   过去林鸿在暖阁角落批奏本,燕云潇就坐在桌案前看志异小说,看到新奇处他会讲出来,林鸿会给他讲个更新奇的。往往他被吸引了,就让林鸿再讲。这人脑子里装了许多邻间乡里的鬼怪奇谈,燕云潇听得欲罢不能。   回想起谷源成方才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燕云潇简直怀疑,林鸿过去的从容闲适是不是装的。   这时,小邓子过来,禀告道:“主子,他已发现了暗道尽头的茅屋。”   燕云潇哼了一声:“挺快嘛。”   小邓子又道:“他打扫了淑妃娘娘的墓碑,清扫了屋子。又重新翻了地,将地里烂掉的菜清理掉,种上了新的。”   燕云潇道:“种的什么?”   小邓子道:“种了皇上爱吃的南瓜、小油菜和茄子。”   燕云潇皱了皱眉。   小邓子道:“皇上不必担忧,那片地在山谷中,温暖湿热,即使冬天种也能成熟。”   燕云潇道:“他还做了什么。”   “哦,他还摘了地里的萝卜做午饭。”小邓子道。   燕云潇阴恻恻地一笑:“朕种的萝卜一个值千金呢,记下他一共摘了多少,以后都得付给朕银子。”   小邓子忍着笑应下:“是,主子。”   几天后的大朝会上,刑部和御林军战战兢兢地出来告罪,罪犯林鸿潜逃,至今仍未抓获。本以为以皇帝对此事的重视,一定会大发雷霆地降罪。哪知皇帝竟只是罚了点俸禄,还让刑部撤销了通缉令。   百官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上奏道:“启禀皇上,年底便是官员考绩之时,请皇上钦定一名主管考核的官员。”   燕云潇道:“过去是如何办的?”   吏部尚书道:“过去都是由……呃……”他抹了把汗,顿住不说了。   燕云潇皱眉道:“直说即可。”   “过去官员考绩之事,都是由……前丞相林鸿负责的。”吏部尚书道,“我朝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今年恰逢大考。”   每年年底的政绩考核,对于百官来说都是大事,升迁降黜全看考核结果。京官还好,对于地方官来说,下一任期是去富庶的鱼米之乡,还是去苦寒的边远赤贫之地,亦或是调回京城,全看三年一次的大考结果。   往往这个时候,主管考核的官员便是地方官们巴结贿赂的对象,因此这位主管官员,必须是位高权重且不幕荣利之人,才能保持公允。   过去考绩一事由林鸿主持,看来还是相当公允的。权势不说,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根据查抄相府的结果来看,此人显然也两袖清风,不爱银钱。   想到这里燕云潇走了个神,如此贫穷的人,怎么付得起他的萝卜钱?   转头见吏部尚书支支吾吾的模样,燕云潇沉声道:“朕倒不信,离了林鸿,朝廷还能不转了不成?”   吏部尚书忙跪地请罪,又道:“臣并无此意。只是三年大考毕竟不同于每年的小考,主管官员必须慎重,还请皇上圣裁。”   地方官的考核所涉甚多,要对各地的民情了若指掌,熟知地方上的官僚运作,才能区分报上来的是实打实的政绩,还是劳民伤财官商勾结的假政绩。没有老于世故的洞见、明察精明的手腕和十数载的为官经验,显然难以胜任。   燕云潇沉思片刻,道:“不必指定了,朕亲自来。吏部下朝后便把文书送到暖阁来。”   本以为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吏部尚书心中大松,感激涕零:“皇上圣明!”   入夜,暖阁中。   燕云潇从文书中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他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邓子道:“回皇上,刚敲了子时的钟。”   燕云潇哦了一声,用力揉了揉眉心,找回一丝清明。   他把京官考绩交给了谷源成做,自己负责地方官考绩。他从小就让蓝卫监察百官,却仅限于京城,对地方官的了解着实有限,便想趁此机会深入了解。   燕云潇表面风流随意,内心却十分严谨,一件事他不做便罢了,一旦开始做,就会打叠起十二分的认真和谨慎。   对于地方官员报上来的每一条政绩,他都一一核查。书案上摆着吏部历年的考绩结果、地方志以及蓝卫调查来的消息,印证不清的,他会派蓝卫去地方上监察。   小邓子道:“银烛姑娘方才遣人来,问主子什么时候回寝宫。”   “让她们先睡吧,留一个掌灯的就行。”燕云潇翻开一本新的文书,随口道,“送份栗子糕来,有点饿了。”   小邓子挠了挠头:“主子,是送御膳房做的栗子糕,还是……呃……”   燕云潇的手顿了顿,道:“算了。”   正在这时,暖阁外有人求见。   燕云潇奇道:“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进来的是户部尚书,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书,他道:“皇上,已近年底,这是国库今年的开支,待皇上审定后,户部便结账。”   燕云潇看着那一尺厚的文书,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过去是由谁负责?”   户部尚书道:“回皇上,过去是……呃……林相负责的。”   燕云潇挥了挥手:“放下吧,早点回府。”   户部尚书受宠若惊,连连拱手:“谢皇上关心。臣恳请皇上也保重龙体,万里江山,都仰仗皇上一人啊!”   等人走后,燕云潇问道:“林鸿在做什么?”   小邓子道:“一个时辰前,按皇上的旨意,蓝一与他交手了两百招。之后他便睡下了。”   “朕在这干他该干的活,他怎么敢睡的?”燕云潇冷冷地哼了一声,指了指户部刚送来的国库开支文书,“给他送去。”   小邓子应下,抱着一尺高的文书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燕云潇叫住他:“等等。明日一早再送,去集市买新鲜的栗子,一起送去。”   小邓子应下,又往外走。   “……等等。”燕云潇又道,“还有朕寝宫那一匣子的干桂花,一起送去。”   小邓子笑得憨憨的:“是,主子。”   当夜回到寝宫已是三更,燕云潇倒头就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是被一阵熟悉的甜香勾醒的。   感觉到有人撩起了纱帐,给他揉捏着酸痛的肩膀和腰,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响起:“谁家的公子累成这样呀?”   燕云潇没睁眼,有气无力地说:“再这样下去,朕就英年早逝了。”   “皇上可是要万岁的,万不可说这样的话。”流萤声音温柔地道,“小邓子一早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皇上爱吃的栗子糕,皇上再不起来,可就凉了。”   甜香浓郁起来,燕云潇用力闻了闻,一骨碌起身,让两人伺候着梳洗。   食盒里是一碟子栗子糕,还有一碗桂香牛乳茶。   喝了口温热的牛乳茶,又含了块栗子糕,燕云潇感觉自己恢复了元气。   用过午膳后去御花园散了散步,燕云潇叫来了蓝一。   这位冷酷无情的中年杀手,此时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道:“按主子的要求,昨夜属下与林鸿交手两百余招,暂时未分胜负。可若是再交手一百招,属下便会落下风了。”   燕云潇道:“你可看清了他的招式。”   蓝一点头:“属下已尽数记下。”   燕云潇用合起的折扇敲了敲手心,道:“来吧,你用他昨夜的招式,与朕对战,不得留手。”   两人在寝宫下面的暗室中缠斗了好几个时辰。   燕云潇一想到那晚被抱着挣脱不了,就是满心的耻辱和不甘,此时衣衫全部汗湿,眼睛却越来越亮,招式越来越快。   蓝一是个武痴,见那诡异的招式有破解之法,也是眼睛发亮,忘情地与皇帝过招。   再回到地面已是天黑。   小邓子带着文书候在旁边,手里拎着食盒。   燕云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吃着食盒中凉掉的栗子糕,一边翻开小邓子带回来的国库开支文书。   林鸿果然效率极高,不到一天,便把这一整年的开支都审过了。里面附着一张纸,他在上面列出了有疑点的几项开支,建议皇帝派人查一查。而纸的最后,写着一行小字。   燕云潇看了好几遍才确定,林鸿竟然在公文里夹带私货。   那一行小字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仗着朕知道了他的心思,便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戏朕了?”燕云潇皱眉。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骚。” 第37章   地方官员考绩一事,燕云潇一开始做得慢,手熟后便快了许多。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林鸿让看守的蓝卫给皇帝送了一沓厚厚的手写纸,二十三个州郡所有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写在纸上,腌臜事迹和过往把柄条陈清晰。   燕云潇不得不佩服林鸿的记忆力和手腕,纸上的任何一条拿出去,都能使一位官员从云端跌入尘埃。   对照着这份文书,燕云潇很快办妥了对地方官的考绩,只待派出去的蓝卫回京,便可完成今年的大考。   转眼到了年底。   看守林鸿的蓝卫非常尽责,“犯人”每有异动,便一五一十地上报。   小邓子每日尽责地转报给皇帝。   “他造了个小庭院。”   “他在院角种了几棵移植过来的树。”   “他捡回一只狐狸,养在院子里。”   “他把小茅屋布置了一番。”   “他修剪了南瓜藤,藤上已经结出小南瓜,小油菜也长出嫩叶了。”   燕云潇便冷冷一哼:“朕在这里忙得吃不好睡不好,他倒是会享受。”   小邓子原本颇为紧张,他知道皇帝多在乎那片地,而且小茅屋的摆设是按淑妃娘娘的喜好做的,林鸿如今擅动了,皇帝铁定会生气。   哪知皇帝只抱怨了那一句,别的竟什么也没有说。   当然,他把皇帝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看守的蓝卫。   翌日林鸿便早早起床忙前忙后,清理杂草,开辟了一小块新的地,一直忙到月亮升到中天。回屋后又点起油灯,处理皇帝送来的文书,三更才睡下。   小邓子来报给燕云潇,燕云潇吃着刚送来的温热栗子糕,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临近年节,官员考绩之事只剩收尾,谷源成也终于能单独处理完奏本,燕云潇便恢复了清闲自在。   派出去的蓝卫陆陆续续回京,给皇帝带回消息。可今晚回来的蓝卫,竟然带来了宝物,这还是头一遭。   暖阁中,燕云潇打开那一看就很贵的黑檀木盒,一颗夜明宝珠正散发着幽幽的光。   他自幼阅宝无数,可也不得不赞一句这颗夜明珠实属上乘。   这颗宝珠状似稍扁的圆,是一块浑然天成的青玉,无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   最神奇的是,这宝珠遇暗则明,遇明则暗,倒像是有灵之物。   “有意思。”燕云潇握着青玉夜明珠走到暖阁外,光果然亮了些,回到暖阁内,光立即变暗。   燕云潇似笑非笑地把玩着,道:“有意思,贿赂到朕头上来了。”   蓝卫跪在地上,声音平板:“此物为湖州总督褚开平所赠,命属下一定送到主子手中。”   “褚开平。”燕云潇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立刻记起了湖州报上来的辉煌政绩。   湖州今年花重金修缮了凉苏楼。“凉苏娘娘”是湖州州志中记载的一位神祇,为终年炎热的湖州带来了雨雪,让干枯的作物复苏,干涸的湖泊重新盈满水。数百年前的湖州百姓为了感谢凉苏娘娘的恩德,修建了凉苏楼。   这凉苏楼自建成几百年以来,风吹雨打都屹立不倒,湖州百姓心中深信,这是凉苏娘娘在天上庇佑着湖州。   哪知今年春,凉苏楼着了火,雕梁画栋成断壁颓垣,废墟外湖州百姓长跪不起,哭声遍野。   湖州总督褚开平便下令重新修缮凉苏楼。   修缮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但凡有点家产的湖州百姓,都捐了或多或少的银子。重建后的凉苏楼比过去更富丽堂皇,气派无比。   褚开平花重金请著名画师作画,请文人作赋,又邀请南方各地文人骚客聚于凉苏楼,广撒潘江,各倾陆海。事后褚开平命人将当日所作诗赋刊印成册,名曰《凉苏集》,在当地文人圈子里广为流传。   这场集会,也被看做是今年最成功的一次文人雅集。   然而,燕云潇看着蓝卫呈上来的调查文书,眉头越皱越紧。   “故意纵火烧毁凉苏楼,连同二十名守楼人一同烧死,处死十八名进京告御状的百姓……”燕云潇一目十行地读着文书,声音渐寒,“湖州当地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褚开平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不成?”   他看了一眼青玉夜明珠,唇边笑意冰冷:“一块夜明珠想买三十八条人命,他这是把朕当草包糊弄。”   祭祖大典后,他恩威并施,暴戾与怀柔双管齐下,将京城百官收拾得服服帖帖。然而对于地方上的地头蛇们,却鞭长莫及。   看来是时候杀鸡儆猴了。   燕云潇让蓝卫退下,他叫来谷源成,道:“明日朝会上,你便上奏京城官员的考绩结果。”   谷源成应下,随即不解道:“按过往惯例,京城与地方的考绩结果都是一同上奏的。”   燕云潇摩挲着青玉夜明珠,微笑道:“不急,朕要请各州总督们入京赴年节宴,此事朕交给你,务必办妥。”   二十三州总督一齐入京,这是燕朝开国以来头一遭。但谷源成丝毫没有迟疑,更没有多问,立刻朗声道:“是,皇上。”   人走后,燕云潇喝了口盏中的淡莓酒,温热自胸腔散开,他脸上浮起一丝薄红。   几日前,那一匣干桂花用完了,燕云潇本想让人去集市买一些送到小茅屋。可转念一想,悉心摘下并晒干的桂花与集市上卖的干桂花毕竟是不同的,心意能影响品质和口感。他向来不是退而求其次的人,便也就算了。   哪知桂花用完的第二天,林鸿便做了新的饮品“淡莓酒”给他。   蓝卫禀告说,林鸿在山中发现一种莓子,不知品种,但格外香甜。他将莓子捣碎出汁,加入自酿的萝卜酒煮开,制成了淡莓酒。   萝卜自带甜味,酿成的酒一点也不烈。莓子又添芳香,一口喝下去,淡酒带来的热散至四肢百骸,全身都暖和起来。   而随着淡莓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林鸿遒劲的字迹:“瓜菜已熟,邀君共品。”   燕云潇轻轻哼了一声:“想见朕,哪有那么容易。”   一日红日高挂,燕云潇邀了几位官员,来御花园烤鱼赏花。   秋季时他命人凿了鱼池,养了许多肥美的鱼苗,还在御林军一号营地旁的湖泊中捞了几尾冬静鱼,养在鱼池中。   正值冬静鱼脂厚肥美之际,燕云潇命太监捞鱼烤制,他与官员们在亭中闲谈。   吏部尚书最近焦虑不已,瘦不拉几的老脸上冒了一溜痘。他见皇帝竟有闲情烤鱼喝酒,愁得唉声叹气,颤颤巍巍道:“皇上啊……今年的考绩迟迟未出,各总督的亲信们都快把臣的门槛踏破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夹了一块鱼肉给他:“赵尚书啊,你老是愁眉苦脸,难道不觉得老得越来越快了吗?明明才五十岁的人,看着像七十岁了。”   赵尚书:“……”   燕云潇又道:“再有人问,你就说考绩压在朕这里,不就行了?”   赵尚书简直欲哭无泪,他敢吗?   赵尚书失魂落魄地夹了一片鱼肉,眼睛却一亮:“皇上养的鱼,果然香!”   燕云潇也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吧?人生嘛,吃好喝好才最重要。”   一位礼部的官员问道:“过去从未有过各州总督一同进京的先例,该以何种礼制迎接,宴席的规格又该如何,请皇上圣裁。”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各位总督不远千里而来,自然要好生迎接。便用府制高半级的规格吧。”   众官员下意识对视了一眼,齐齐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府制高一级,便是迎接亲王的规格,即使只高半级,也是大大抬举了各位总督。   燕云潇意味深长地道:“礼部好生安排,定要让各位总督大人们宾至如归。”   礼部官员道:“是,臣谨遵皇上圣谕。”   众官员压着震惊,偷偷交换了眼神,暗中猜测,皇上难道是想对总督示好?可这也太过了吧?   只有吏部赵尚书听到“好生迎接”几个字时,心中抖了抖,他下意识觉得这与被压在暖阁的考绩结果有关。恰好一阵冷风吹过,他在皇帝温润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一丝刀锋般的冷意。   正在这时,小邓子走了过来,在皇帝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众官员惊愕地发现,小邓子不知说了什么,皇帝立刻怒不可遏,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大家立刻站起身,乖顺地等待着挨骂。   燕云潇深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个笑:“众卿且离开吧。”   官员们听话地行礼退下了,有一人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烤鱼。   等所有人离开,燕云潇沉着脸,大步往御花园的暗道入口走去,阴恻恻地道:“那是朕的南瓜和小油菜,他怎么敢摘的!他以为他种的就是他的吗?!”   他怒气冲冲地打开暗道入口,却一眼望见了看不到头的黑暗。幼时的恐惧浮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小邓子还没有跟上来。   他是皇帝,自然也不会随身带火折子。   这时,十几步外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林鸿正拿着火折子站在那里。   燕云潇皱了皱眉。   两人隔着暗道入口对视着,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距离那个雷雨夜,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燕云潇头戴玉冠,披着件白绒领的黑色披风,更衬得面如冰雪,眉若远山。他脸上带着未散的薄怒,眼神不如何友善地盯着林鸿。   林鸿近乎贪婪地望着他,握着火折子的手颤抖。   雷雨夜他吻了皇帝后,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再也见不到皇帝。蓝卫将他带入暗道,他很快发现了暗道尽头的茅屋和墓碑。   那夜他一遍遍回忆着皇帝的唇,略微冰冷,却柔软清甜。   然后他等着皇帝来,一天又一天。   他知道山后必有出去的路,看守的蓝卫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一次也没有动过出去的念头。   他愿在此等待余生,只为盼得皇帝一次回眸。   可思念杀人。   等着等着,南瓜熟了,小油菜绿了,萝卜结了一个又一个。   他等不了了,他必须主动出击。   就算皇帝会怒他、怨他,可只要能再见一面,他便能独自熬过漫漫寒冬。   就在这时,鸟雀从枝头惊飞,抖落了枝头压的雪,白雪簌簌地落在燕云潇的发冠上。   像是一夜到白头。   林鸿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快步上前,冲燕云潇伸出一只手,温声道:“这里黑,皇上小心台阶。”   燕云潇冷冷地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跃入暗道中,沉声道:“林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林鸿道:“自然是等待皇上。”   燕云潇道:“等朕做什么?朕要是不来呢?”   “等着接皇上去用午膳。南瓜和小油菜都长得极好,小油菜清炒,南瓜做蜜渍的,皇上觉得如何?”林鸿顿了顿,回答了第二个问题,“皇上若没有来,臣便一直等下去。”   这时,小邓子才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他见林鸿手中拿着火折子,便对着皇帝一行礼,从外面关上了暗道门。   暗道中,只剩一点微弱的火光,如一只萤火虫。   燕云潇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自作主张。”   林鸿诚恳道:“是,臣甘愿受罚。”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四年前的猎场,皇帝拿着马鞭狠狠抽他。他不由得兴奋地颤了颤,重复了一遍:“臣甘愿受罚。”   燕云潇听出此人言语中隐藏的狂热,又想到那日雷雨夜,此人讲起那几十鞭子时的亢奋,奇迹般地猜出了他此时的想法,顿时黑了脸,咬牙切齿道:“朕可没有什么变态的嗜好。林大人想挨抽,朕立刻下令让刑部带着火棍来。”   只要是您亲手抽。林鸿心中道,面上却从容一笑:“快到午膳时间了,让臣带皇上过去。”   这一回,林鸿没有像平日那样走在皇帝身后半步的位置,而是在皇帝身前半步,侧身将火折子的光递在皇帝面前。   燕云潇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暗道中只剩窸窣的脚步声,和清浅的呼吸声。   才走了百十来步,火折子的光便越来越暗,然后嗤的一声,火光消失了。   火灭的一瞬间,燕云潇的呼吸陡然急促,猛地攥紧袍袖,下意识闭上眼。七岁那年的可怕记忆涌上心头,饥饿,疲惫,恐惧,滑腻的东西爬过他的身体,老鼠咬破他的皮肉,吱吱吱的声音彻夜不绝。   他浑身僵硬,血流涌至头顶。   ——然后他被人抱入了怀中。   “没事没事,臣在。”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不断抚着他的肩背,那个声音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道,“没事的,好了好了,臣在。”   “没事了,宝贝,没事了,啊?”   “别怕……”   燕云潇僵硬的脊背在安抚中渐渐放松下来,他睁开干涩的眼睛,声音发硬地道:“放开。”   林鸿慢慢地松开他,但仍用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担忧地道:“让臣背着皇上走吧。”   燕云潇简短地道:“快走。”   林鸿揽着他的肩,在他肩膀处轻轻揉捏,为他放松,口中仍温言安慰,带着他往前走。   燕云潇的呼吸仍然有些急促。   林鸿伸出另一只手,试探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燕云潇轻颤了一下,没有挣脱。林鸿便往下滑,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收紧手指,轻轻捏了捏,温柔道:“别怕,有臣在,便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皇上。”   燕云潇冷声道:“朕没有怕。”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下意识握紧了手。   林鸿被这轻微的力道握得神魂俱颤,使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的兴奋痉挛。他温声道:“是,臣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他说话来分散皇帝的注意力:“皇上是不是瘦了?是最近累着了吗?”   燕云潇哼了一声:“林大人怎么好意思问出这话的?”   “是,臣有罪。”一阵冷风刮过,皇帝的身体紧绷起来,林鸿轻柔地揉了揉他的肩,道,“不知皇上是否能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为皇上分忧,同时为皇上调理调理身体?”   燕云潇道:“林大人想得真美。”   这个姿势下,每走一步,两人的腿都会擦在一起。衣物擦出窸窣窸窣的响声,不时还会爆个火光。   隔着衣袍,两人的腿滚烫。   林鸿道:“臣在山上找到一种蜜果,甜味天然,用来做蜜渍南瓜,应该比用糖做出来的更香。”   燕云潇道:“嗯。”   林鸿又道:“臣养了一只狐狸,特别机灵,守着皇上的菜圃,有乌鸦飞过来,就龇牙咧嘴地吓走。”   燕云潇道:“哦。”   林鸿继续道:“是不是冷?淡莓酒在炉子上温着的,皇上一到,便能喝一杯暖暖身子。”   燕云潇没说话。   林鸿又说了些趣事给他听,帮他分散注意力。   过了一会儿,能看到出口的微光,燕云潇轻轻舒了口气,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加快了脚步。   很快,出口近在眼前。   燕云潇挣脱林鸿搂着他肩膀的手臂,甩开和他十指相扣的手,大步走在前面。   林鸿忙跟上去。   刚踏出暗道,便听一道声音冷冷地道:“跪下!”   林鸿抬起头,燕云潇面如冰霜,手拿折扇,指着他的喉咙口。   他利落地跪下请罪。   燕云潇似笑非笑道:“叫谁宝贝呢,嗯?” 第38章   在这种时候,林鸿自然不会多嘴分辩来惹得皇帝更生气——当然,他也并没有什么可分辩的。   林鸿诚恳地赔罪:“方才事发突然,是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道:“只是失言?”   林鸿顿了顿,道:“当然,臣的举止也有失妥当,请皇上责罚。”   火折子燃尽的那一瞬间,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燕云潇站在他身边,呼吸急促,全身紧绷,他下意识将人揽入怀中轻声抚慰。对方抖得那么厉害,湿润而急促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像一只全身炸开尖刺的小豹子,警惕又无助地面对着巨大威胁,却将脆弱掩藏在黑暗中。   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怜惜。   此刻,他看着燕云潇仍显苍白的脸,想到十三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呆了整整三天,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声道:“臣出门前没有检查火折子,这是臣的失职。臣向皇上保证,刚才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第二遍。请皇上责罚。”   燕云潇正想说话,腿上却传来轻柔的触感。   “呦呦~”   他低头一看,一只浑身火红的小狐狸正扒着他的披风下摆,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见他看过来,讨好地用两个前爪抱住他的小腿。   燕云潇皱眉道:“走开。”   小狐狸竟似乎听得懂话,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腿,退后一步,乖乖地坐在地上,神色有些委屈。   林鸿道:“这是臣捡到的狐狸,它很喜欢皇上。”   燕云潇道:“它压根不认识朕,为何喜欢。”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皇上风仪高贵,俊美无双,谁会不喜欢皇上?”   小狐狸歪着头,认真地轻轻点头,似乎在附和林鸿的话。   一人一狐,一跪一坐,都抬头望着燕云潇。   燕云潇:“……”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小茅屋走去,道:“起来吧。”   他已许久没来过此地,眼前的变化让他吃了一惊。   原本三丈见方的菜圃变成了两倍大,整整齐齐地种着南瓜、萝卜、茄子和小油菜。一排黄,一排紫,一排绿,格外清新好看。   茅屋后面用篱笆围成了一个小花园,东北角有一个天然的小池塘,生着几株冬莲。绕着篱笆一圈,种满了从山中移植来的各种花卉。   南边的角落上,新种了两棵不知名的树,已有小腿高。   林鸿道:“这是板栗树,三五年后,便能结出栗子。”   燕云潇望着那一圈石斛、蔷薇、萱草,道:“林大人真是好兴致。”   林鸿道:“皇上不在,纵使满园花开,也不过是徒添愁苦罢了。”   燕云潇用合起的折扇轻敲掌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林大人莫非是膝盖痒了,还想跪?”   林鸿立刻从善如流地认错:“臣失言。”   他又道:“快到午膳时间了,皇上先进屋休息休息吧,臣来做菜。”   屋子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火,一小盅淡莓酒在火炉上煨着,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林鸿接过皇帝的披风挂好,将炭火拨得更旺了些,拿着刚摘下的南瓜,进入了侧边的小厨房中。   燕云潇身子还有些发软,便倚在榻上,微闭着眼。   过了一会儿,衣袍下摆被轻轻扯动,他垂目一看,小狐狸正用前爪抱着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燕云潇轻笑出声:“你倒是机灵。”   小狐狸呦呦地叫了一声。   燕云潇仔细一看便发现,这小狐狸皮毛细腻发亮,指甲被修剪得很短,爪子和毛发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略一思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上来吧。”   小狐狸眼睛一亮,敏捷地跳到他身边坐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随即又软软地咕了一声。   燕云潇警告道:“不许舔我。”   小狐狸歪头看了他一眼,伸出两个前爪,试探地抱住他的手腕,将毛茸茸的脸贴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燕云潇被逗笑了。   他端起晾温的淡莓酒喝了一口,暖热自胸腔发散至四肢,恢复了些力气,便起身在屋里转了转,打量起四周来。   许是为了方便处理文书,林鸿把原先放在角落的桌案搬到了窗边。桌上多了一个粗糙的木制花瓶,插着几枝新鲜摘来的野花。   桌上摆着一些未处理的文书,下面压着厚厚的一沓宣纸。   燕云潇随手抽出来一看,顿住了。   一整沓都是画,画中是他。   没有用任何多余的色彩,整张都是淡淡的水墨勾勒。显然画者对于笔下的人熟悉无比,连右耳耳骨上的弯月耳饰都描摹出了细节。   燕云潇一张张地看过去,御花园、金銮殿、寝宫、朔山崖底、暮春灯会、相府书房……   他或是笑着,或者怒着,或是神色淡淡,但更多的,只是一个背影。   像是画画的人已习惯了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翻看着,那些神情鲜明的画,他自己都颇为吃惊。原来他笑起来时、生气时,竟是这副模样么?   厨房中飘出炒菜的香味,燕云潇把画放回原处,看了一眼厨房中林鸿的背影。   “老狐狸。”他磨了磨后槽牙。   怎么不继续画那些隐晦的珍珠了?心事一被戳破,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戏他了?   燕云潇不解气地又说了一句:“老狐狸。”   低头一看,小狐狸正坐在他脚边,无辜地盯着他。   燕云潇微笑道:“不是说你,你么,你是小狐狸。他——”他冲厨房抬了抬下巴,“那才是老狐狸。”   小狐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燕云潇的目光扫过火炉旁的狐狸窝,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望向狐狸窝,满眼不可置信。   要是他没看错的话,窝里是他放在这儿的一件便服吧?   ……难怪小狐狸这么亲近他呢,原来是早已熟悉了他的味道。   小狐狸见燕云潇盯着窝,欢快地跑进窝里去,前爪抱起一只袖子,贴脸蹭了蹭,冲着他软软地叫。   燕云潇神情复杂。   厨房中,林鸿正蹲在地上往炉灶中加柴火,见燕云潇进来,忙道:“皇上怎么过来了,当心呛着。”   砧板上是切得整整齐齐的方块状南瓜,燕云潇走过去拿手指拨了拨,状似不经意地道:“那狐狸好像很喜欢朕。”   林鸿一笑道:“臣早已说过,谁能不喜欢皇上?”   燕云潇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林大人在说这话之前,还是先把窝里的衣服藏起来吧。”   林鸿一愣,随即失笑道:“抱歉,一想到今日有机会见到皇上,臣简直高兴得失了理智,连连疏忽犯错。”   这些天为了劳作方便,他穿着件粗布葛衣,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精壮的肌肉,额头上沾着点黑灰,像是最普通的一位农夫。   燕云潇道:“朕的衣服,可是价值千金的。”   林鸿道:“这些天一共摘了皇上六十八个萝卜,共值六十八万两银子,加上一件衣服,就凑个整,七十万两,皇上觉得如何?”   燕云潇想到相府那穷酸的样子,轻哼道:“林大人还得起吗?”   林鸿笑道:“臣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还,接下来每月的俸禄都上交皇上,用来抵债,可好?”   燕云潇惊奇道:“朕富有天下,要你那三瓜两枣的俸禄做什么?”   他说完便往外走去。   林鸿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臣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皇上该被天下所有人、所有动物喜欢,所以才做了那个窝,请皇上不要怪罪。”   燕云潇脚步微顿,身影消失在门口。   冬日围炉而坐,属实是一桩乐事。   小油菜清咸,南瓜香甜,开胃又下饭。许久没吃过这样的家常菜,燕云潇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非常满足。   自他第一次在这里种菜起,就希望把地里的菜做熟。为此他命小邓子去学做菜,可学了半年,这位昔日在蓝卫中排名第五的高手,依然只有五成把握能生上火,还有一次烧掉了厨房。   他盼了好多年。   燕云潇端着林鸿给他沏的野莓山楂露茶,靠在榻上烤着火,小狐狸趴在他脚边。   他这些天太忙,少有午睡的时间。此时吃饱喝足,不由得困意上涌。   林鸿从他手中拿过杯子,抱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又将炭火拨得更旺,温声道:“皇上这些天累着了,睡一会儿吧。”   燕云潇向来是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人的,但林鸿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他眼皮一沉,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半睡半醒中翻了个身,手臂伸出毯子,搭在小榻边沿。   立即有人用手背探了探他臂上的温度,似乎是觉得太凉,便用双掌拢住他的小臂和手,等皮肤温暖起来后,轻柔将他的手放回毯子中。   然后很轻地掖了掖被角,将他一缕散落的发别到耳后。   燕云潇没有睁眼,刚睡醒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什么结果?”   燕云潇依然闭着眼,轻声道:“一份感情,付出了,总归是想要回报的。”   林鸿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反倒是一笑问道:“那皇上为何让臣来此处?这地方虽然不是非常隐蔽,但总归不是谁都能来的。这是否说明,臣在皇上心中,与他人有一丁点的不同?”   自雷雨夜倾吐心绪后,林鸿便不再压抑心中的情感,言语和行动都直白起来。   炭火发出毕剥的轻响。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燕云潇睁开眼睛,沙哑道:“因为我不明白。”   他坐起身,斟酌着词句,慢慢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感情,不相信话本中矢志不渝的爱情,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这样对我。”   “所以皇上之前是不相信,现在是相信却不明白?”林鸿把早备好的温热茶水递到燕云潇唇边,笑道,“这么说来,臣不算是在做无用功嘛。”   以他的聪慧,自然猜到了两个月前那场通缉,不过是皇帝对他的一次考验。   燕云潇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茶,望着他。   林鸿正色道:“皇上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感情,是因为皇上小时候被奸人所害,没有人好好保护皇上。若皇上能给臣一个机会,臣会让您慢慢相信,世上确实有这样的感情。”   小狐狸趴在燕云潇腿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燕云潇摸了摸小狐狸光滑的皮毛,抬眸静静地看着林鸿,重复道:“我不明白。”   林鸿轻轻一笑,道:“种下一棵树,不是为了十年后能乘凉,看着树抽条长高,也是一种乐趣;寄出一封书信,不是为了收到同样的问候,思念已传达,便已然无憾;登高不是为了望远,读书不是为了深刻,仅仅是动作本身,就已是无限的乐趣。对于美,总该有些超越功利的眼光。”   燕云潇沉默地看着他。   林鸿迟疑了一下,挪过去坐到榻边,试探地握住了他的手。燕云潇轻轻一缩,却没有挣开。   “云潇。”林鸿第一次这样叫他,轻声道,“只要能在你身边,看着你,照顾你,帮助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我不要任何所谓的回报,也不在乎所谓的结果,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吗?”   燕云潇被这称呼惊了一下,皱眉道:“我是男人,不需要另一个男人的照顾。”   林鸿道:“是。臣失言了。”   说着,他拿起一块栗子糕递到燕云潇嘴边,燕云潇心事重重地吃了下去。林鸿又喂他喝了口茶,接着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唇角。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燕云潇伸了个懒腰,收起沉郁和疑惑。   他笑吟吟地道:“朕如此年轻,林大人这老牛,想吃朕的嫩草不成?”   林鸿面不改色道:“老男人会疼人。”   燕云潇道:“朕爱风流浪漫,林大人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林鸿诚恳道:“臣可以学会如何‘浪漫’。”   燕云潇挑了挑眉,道:“那林大人便放马来试试吧,看什么时候能捂热朕这颗冰做的心。”   林鸿一愣,随即灿烂一笑:“多谢皇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   小狐狸睡醒了,伸了个懒腰,燕云潇撸了撸它的肚皮。   “林大人想必已知道了,朕令二十三州总督入京,共聚年节宴。”   说到正事,林鸿正色道:“这些总督都是当地地头蛇,多年来连朝廷也不放在眼里。现在正是他们志得意满之时,皇上想趁机杀他们锐气,年节宴正是时候。”   燕云潇站起身来:“说得是,走吧。”   林鸿跟着站起身,愣了一下:“去哪里?”   燕云潇白了他一眼:“朕在朝中忙前忙后,林大人还想在此地吟诗作画、风流快意不成?”   林鸿明白过来,皇帝是要放他出去了。从皇帝今日出现在暗道入口,他便该想到的。只是心情太过激动,一时什么也想不了了。   日已西斜,两人走出茅屋,眼前是幽森的暗道口。   林鸿从怀中掏出新的火折子,道:“皇上放心,臣这次带了两根火折子,确保万无一失。”   燕云潇想到暗道中的情景,脸色一黑。   他冷声道:“此番朕放你出去,需得约法三章。”   林鸿立刻道:“皇上请说。”   燕云潇眯了眯眼,警告道:“第一,不得叫任何奇怪的称呼。”   “是。”   燕云潇又道:“未经朕的允许,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   “……是。”林鸿想了想,问道,“若是有突发情况,像火折子突然熄灭,或者……”   燕云潇重重地道:“不会再有了。”   林鸿应下,道:“请皇上说第三章 。”   燕云潇想了想:“等朕想好再告诉你。”   随即看着黑黢黢的暗道出口,轻哼了一声:“记住,朕从不走回头路。”   他转身往山后走去,衣袍在空中划过。   林鸿失笑地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翌日,林鸿恢复相职,重新还朝。   当百官看到金銮殿第一排首位那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太惊讶。毕竟这两个月,皇上发还的许多文书上仍是林相的笔迹。   最激动的当属谷源成,他简直喜极而泣,拉着林鸿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您总算回来了……下官这两个月,简直……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啊!”   林鸿以雷霆手腕清理了一批事前弹劾他的官员,重整朝廷,而皇帝竟然保持了沉默。   百官都以为林相此次还朝后要夹着尾巴做人,慢慢积攒势力,找机会东山再起。哪知他竟然嚣张得如此明目张胆。   不过几日,林鸿的势力比两月前只增不减。   林鸿搬回了相府。   虽然被御林军查抄过,但府中东西一样不少,连那两个匣子都送了回来。   非但没少,还多了许多古董摆件、珍贵盆景。   林鸿看着太监们一件一件地往府中搬摆件。   小邓子道:“相爷,皇上让奴才转告您一句话。”   林鸿洗耳恭听。   “皇上说……”小邓子学得惟妙惟肖,“看相府那穷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克扣他俸禄了!”   林鸿失笑地摇了摇头。   府外还停着好几辆马车,估摸着还要搬一会儿,林鸿便去了趟钱庄。   是夜,皇帝寝宫。   燕云潇看着面前的二十万两银票,挑眉笑道:“丞相是想贿赂朕?”   林鸿微笑道:“这是臣为官十年积累的所有银钱,先抵一部分债。还欠皇上五十万两银子,以后每月俸禄给臣留十两银子做日常开支,剩下的都交给皇上,好不好?” 第39章   天蒙蒙亮了,相府书房中仍燃着烛灯。   林鸿从一大堆书卷中抬起头,脸上既茫然又了然,喃喃地说了一句:“似乎应该如此?”   昨日他逛遍了京城最大的几家书局,把坊间流传最广的话本故事都买了回来,一夜读了几十个情爱故事。皇帝说的“风流浪漫”,他渐渐有点明白了。   林鸿拿出一张纸,将所有抱得美人归的男主人公列了出来,依靠着强大的记忆,将他们为美人所做的事情列出来。然后盯着这张纸沉思,试图找出共同点。   半晌,他提笔挥毫,遒劲的字迹出现在空白宣纸上:   “送鲜花。此为定情之前最直白表达情爱的方式。”   “送糕点。抓住爱人的心之前,不如先抓住爱人的胃。”   “写诗。用情诗传情达意,雅致又含蓄,文人最爱。”   “增多独处时间。带爱人踏青、游园,增进彼此了解。”   “送礼物。最好是送爱人时时会用到之物,让他每看到一次都唤起对你的记忆。”   写完后,林鸿在“送鲜花”上打了双圈,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小厮敲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   “大人,这是昨日送到府上的礼物,都是天黑后走后门送的,无人知晓。”   林鸿将手里的宣纸盖上,接过礼单看了起来。   小厮对于相爷通宵未眠并不如何惊讶,大人身强体健,精力旺盛,夜里处理公文是常有的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桌案上,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圆睁,震惊地又看了看。   要是他没看错的话,那是……《红粉佳人》?!等等……还有《娇娘意》、《软香情》、《与君死生同裘》、《露水情缘》……   这不是他和厨房打杂的小伙子爱看的玩意儿吗?怎么会出现在大人的桌案上?!   小厮偷偷看了一眼大人严肃的脸,一个猜想浮上心头:大人该不会是囊中羞涩,想学写艳情话本来补贴家用吧。   想到这里,他瑟瑟地发了个抖。   林鸿看完了礼单,面色越来越沉。今年地方考绩未出,皇帝又邀各州总督进京,地方上人心惶惶,都到他这里来探口风。   “把送的礼搬过来,让本相瞧瞧。”林鸿沉声道。   很快,奇珍异宝摆满了桌案。   一对六寸白玉狮,一颗蹴鞠大小的翡翠白菜,一对上好的蓝田玉佩,七座白玉底盘的深紫珊瑚,其余的象牙如意、金玉摆件更是数都数不清。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漆黑盒子,里面装着五十万两银票。   林鸿冷声道:“每年赋税上缴户部时,穷得像乞丐,给本相送礼时,倒又变得富可敌国了。”   小厮道:“再过几日便是年节宴了,总督们心里不安,千方百计想探探口风。”   林鸿压下怒气,微微一笑:“你去告诉他们,本相担保,皇上此番请他们入京,是天大的好事。”   小厮领命,道:“大人放宽心,日子总会变好的,大人不必……”说到这里,他不忍地看了一眼满桌艳情话本,“不必……呃,如此操劳。”   林鸿以为他是在劝自己注意身体,微笑道:“我会注意,下去吧。”   身为老男人,自然要注重养生,才能活得久一点,一直陪着皇上。   小厮默默地抖了抖。   自林鸿回朝后,燕云潇的生活就恢复了滋润。   有重要的事情都是林鸿来找他禀告,再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官员在午睡时找他,或者看话本正兴起时来扰了他的兴致。   不得不说,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林鸿确实是顶尖的。此人极善于揣摩他的心思,从不会在他心情差时用政事来烦他,也不会在他想闲谈时埋头批文书。最重要的,无论有多着急的事情,林鸿都不会来寝宫扰他睡梦。   前两个月,有官员为了向他禀告事情,天不亮就在寝宫外候着,弄得他每天睡不好,憔悴得掉了一大把头发。   现在想起来,简直是噩梦。   好在噩梦已经过去了。   今日没有大朝会,燕云潇睡到太阳高照,美美地享受了一会儿婢女的按摩,调笑声传出寝宫外去。   直到肚子饿了,燕云潇才慢悠悠地起床。穿衣洗漱后,他亲自挑了一条苍青色的腰带,配上一顶青玉冠,气质清雅,如远山的泼墨画。   用午膳时,守在茅屋的蓝卫来报。   “林大人一大早就去照料田地,喂狐狸,给庭院中的花和树浇水剪枝。”   “然后摘走了茄子和萝卜。”   燕云潇看了看,午膳里恰好有茄子和萝卜。   银烛笑道:“对呢,林大人上午来过,说是中午让御膳房做了皇上爱吃的菜。”   “所以茄子和萝卜是一早去地里摘的?”流萤一边给皇帝添茶,一边好奇地道,“御膳房的菜也是新鲜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喝了口茶,道:“有心意,总是不一样的。”   听到“心意”两个字,银烛和流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八卦眼神。   银烛严肃道:“皇上可不能轻易被骗走了,摘一天算什么,要日日摘,才是心意呢。”   这几日一听到林相的事情,她俩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燕云潇拿她们没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   午后燕云潇来到暖阁,林鸿正坐在角落里处理公文。   前两个月在这办公的是谷源成,此人忠诚又勤勉,是个贤臣。唯一不好的是,他有些时候太拘泥于礼节。   燕云潇是个不爱憋住话的人,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批折子看到离奇事,他都要说出来打趣一番。他一说,角落里的谷源成就立刻恭敬地站起身,一板一眼地对答。   本来只是随口闲聊,却弄成君臣奏对,燕云潇就觉得没意思起来。   林鸿却不一样。此人懂得他觉得有趣的点,会接过他的话头和他闲聊,讲一些他没听过的趣事,像是与老友闲谈。   与谷源成比,林鸿的言行简直称得上越界了。   但不得不说,燕云潇需要这种偶尔的“越界”。身为人君,他总有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时候,他也会需要慰藉和关心。所以他珍惜银烛和流萤。   其他官员和谷源成是一样的,听他说一句话,恨不能写一篇科考文来奏对,生怕漏了哪处。燕云潇心里清楚,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君臣关系。   满朝上下,有气魄与底气和他闲聊的,也不过只有林鸿一人而已。   正因为如此,林鸿命谷源成搬出去时,燕云潇没有出言反对。   今日一进入暖阁,燕云潇就觉得眼前一亮。   桌案上有一簇鲜花。   他赞道:“不错。”   他只当是宫女太监摘来的,看了一眼后便在桌边坐下。   “皇上喜欢就好。”林鸿微笑着提来食盒,“栗子糕还热着,皇上尝尝。睡得好么?”   “睡得可太好了,心情都舒畅了。”燕云潇叹了口气,“有丞相在,朕总算能安安心心睡觉了。”   林鸿道:“这是臣之荣幸。”   丞相今日竟没有主动帮他打开食盒,燕云潇奇怪了一下,便自己动手打开。   一张纸条飘飘地落下。   燕云潇没去看,只道:“相爷的东西掉了。”   林鸿弯腰捡起,燕云潇津津有味地吃起栗子糕来,丝毫也不关心方才掉的是什么。   林鸿坐回角落里,将那纸条揉成一团,面色冷静地掏出一张纸,将“送鲜花”和“写诗”划去。   “此二项无用。”他心道,“得用下一招。”   想到这里,林鸿道:“臣今早去照料菜圃,狐狸非常想念皇上,它有守菜圃的功劳,皇上要不要赐个名字给它?”   燕云潇还真来了兴趣,沉吟片刻后道:“它浑身火红,叫小枣如何?”   林鸿赞道:“好名字。”   燕云潇笑道:“相爷不如也想一个。”   皇帝今日戴着青玉冠,衬得眉目温润如画,这么一笑起来,好看得不似凡人。   林鸿心中剧动,仓促地移开目光,道:“……小红如何?”   燕云潇吃了块栗子糕,又喝了口茶,闻言皱眉:“庸俗。”   林鸿立刻道:“是,臣不擅此道。还是皇上取的名字好听。”   小狐狸的名字便定下了。   皇帝开始看话本了,林鸿悄悄地掏出那张纸,写下一条:与他讨论仅有你二人知晓之事,借以增进感情,往后每次提起,便生发隐晦的亲密感。   燕云潇边吃着栗子糕,边读话本,一股幽幽的淡香往他鼻腔里钻,十分好闻。   他抬起头,又看了眼那簇鲜花。   书翻到下一页,他突然一顿。   宫女太监怎会不经他允许,往他桌案上放花?   萱草、蔷薇、虞美人、丝石竹……这些似乎是小茅屋后面庭院中,林鸿种的花。   燕云潇想起刚进入暖阁时,林鸿暗含期待的目光。又突然想起,打开食盒时,那张飘落的纸条。   ……他突然有点好奇纸条上写的什么了。   他想找个理由把林鸿支出去,然而转念一想,他与林鸿之间坦诚至此,实在不需要找什么理由。   于是燕云潇直接道:“你出去。”   林鸿果然什么也没说,行礼后便出去了。   燕云潇踱步到角落,桌上有个揉皱的纸团,他打开一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燕云潇啼笑皆非,“什么古板书呆。”   同时又纳闷,这人从哪儿学来的?   燕云潇把纸团放回去,走回桌前坐下,唤林鸿进来。   他道:“朕竟不知,丞相如此闷骚。”   林鸿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燕云潇扫了一眼那个小纸团,似笑非笑地道:“再说了,丞相的心意,朕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又何来‘君不知’?”   “……”林鸿明白过来,皇帝是看到纸条了。   也亏得他是个修炼已久的老男人,脸皮较厚,这才能面不改色地道:“臣有东西要献给皇上。”   燕云潇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口温热的茶汤:“朕是男人,不要什么平安符、同心结、玉佩。丞相也是男人,别把心思花在这上面,没有用处。”   林鸿默默地在心里划去“送礼物”一项。   他正色道:“并非皇上想的那样。臣要献上的,是各州总督的赠礼。”   他让下人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送进来,各种剔透晶莹的珠玉把暖阁照得十分亮堂。   燕云潇放下茶盏,面色渐沉:“这群蠹虫。”   他磨了磨后槽牙:“朕的寝宫都没那么多珍宝呢。”   “这些对于地头蛇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林鸿道,“这些人的名字,臣已经替皇上记下了,等年节宴后,便让他们狠狠痛一痛。”   燕云潇拿起那颗翡翠白菜端详着,道:“丞相已经有想法了?”   林鸿道:“从去年开始,北边边境和西边边境上便小摩擦不断,今年的军费比去年涨了近乎一半,明年还要涨。户部做明年的财政预算时,将军费定为三百万两银子,这笔钱便让地方上拿。”   “不够。”燕云潇将翡翠白菜放回去,问道,“丞相可知,这颗翡翠值多少银子?”   林鸿道:“翡翠向来是玉中之王,这一块成色又极好,白菜为整块翡翠雕成,怕是价值连城。臣估计能值十万两银子。”   燕云潇嘲讽地一笑:“十万两?不不不。上好的翡翠向来有价无市,更别说这样浑然天成的一块,朕看来,怕是值十万两黄金。”   林鸿略微吃惊:“皇上是说,这么一颗翡翠白菜,便值一百万两银子?”   燕云潇冷冷地一笑:“所以,只让他们拿三百万两军费,怎么够?”   林鸿立刻道:“皇上觉得该如何?”   “江南练水军,南方修驿路,北方修皇陵,西域开商路,都要他们拿钱。”燕云潇起身,负着手缓缓踱步,冷声道,“朕的年节宴岂是那么好赴的?肥羊落入朕的手中,还有跑了的道理?要么刮下一层皮,要么刑部蹲大牢,看这些大人们怎么选了。”   燕云潇转身,勾唇一笑:“丞相记住了,要让他们痛,狠狠地痛,不然别想离京。京城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林鸿肃然道:“请皇上放心,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燕云潇走到他面前,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轻笑道:“这才是丞相该做的事,学什么抄诗,酸死了。”   林鸿:“……”   “朕需要的,是替朕分忧的股肱之臣,这样的人才配站在朕身边,共看这万里河山。”燕云潇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林鸿的手背,“丞相快快收起那些小手段、小聪明、小情趣,专心于正事,莫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待。”   手背上的温热触感让林鸿颤了颤,随即惆怅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皇上心中只有政事,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他心中清楚,皇帝说的是对的。风花雪月的小手段不会打动帝王的心,只有政事上的天赋和手腕,以及为朝廷为天下的贡献,才能让皇帝高看一眼。   林鸿想到礼单上那些肥羊,想到皇帝交给他的任务,心中磨刀霍霍,斗志满满,沉声道:“谨遵皇上教诲。”   燕云潇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朕的好丞相。”   他说着,随手打开桌上不起眼的黑色盒子,里面放着五十万两银票,丝毫不惊奇地道:“这也是那些肥羊送的?”   林鸿道:“是。”   燕云潇笑道:“丞相似乎刚刚好欠朕五十万两银子,这下算是将功补过了。”   “不算。”林鸿脱口而出道。   燕云潇挑了挑眉,望着他。   林鸿解释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珍宝和银钱本就是皇上的东西,臣此举不过是物归原主、借花献佛罢了。”   燕云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丞相似乎很不想还清欠朕的债。”   被戳中了心事的林鸿顶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老脸,恭谨地一笑。   燕云潇却没再追究,揉了揉肚子,往外走去,道:“吃撑了,陪朕去看看小枣吧。”   一阵淡淡的香风飘过,撩得林鸿心弦乱颤。   小枣。   全天下那么多人,也只有他和皇帝两人知道小枣。   而且……皇帝主动邀他散步。   刚被训斥了一顿的林鸿顿时觉得……   他又可以了。 第40章   腊月二十九,城门簌簌飘雪。   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城门,守卫检查了轿中人的度牒和文书后,恭敬道:“总督大人,请。”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车内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保养得油光水滑,一双手肥胖白净,没有一丝皱纹。   此人正是湖州总督褚开平。   他掀起车帘向外看着,嘴角挂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京城,真好……”   目光向后一扫,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褚开平喊道:“李兄?”   几十步开外,一辆马车中探出个脑袋,惊奇道:“褚兄?”   褚开平命马车停下,向后道:“李兄不如与小弟同乘一轿,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叙叙旧情。”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此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官服,一脸穷酸愁苦。正是江州总督李宣。   李宣上了褚开平的马车,拱手道:“几年不见,褚兄越发相貌堂堂了。”   两人当年是同科进士,又在同年外放,这些年来书信不断,关系密切。不久前,两人还写信讨论过年底进京一事。   “李兄也不赖嘛。”褚开平笑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李宣叹了口气:“不瞒褚兄,小弟实在是心慌啊。”   “莫非李兄还在担心此行有危险?你就放宽心吧。”褚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相爷给了我准信,召咱们一齐入京,不过是皇上想见见我们。此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宣仍是一脸愁容,虽然他也得到了相爷的准信,但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么——褚兄觉得,皇上为何想见见我们?毕竟召二十三州总督一齐入京,还是燕朝开国以来头一回。”   褚开平耸了耸肩,提壶倒了杯茶水:“李兄喝茶。召我们入京还能是因为什么?小皇帝闲得慌,玩男人玩腻了,一时兴起呗。”   李宣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褚兄慎言!”   褚开平知道李宣此人最是胆小,便笑着道:“怕什么?几个月前,皇帝对相爷下手,又是罗织罪名又是通缉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乖乖把相爷放出来……这说明什么?朝中的话语权在相爷手里,有了相爷的担保,你还怕小皇帝把咱们怎么样不成?”   李宣战战兢兢地道:“你忘了金銮殿的血腥巨案了?据说那天遍地人头,血堆了一尺深啊!”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   “金殿杀妖后”的故事早已流传全国,被编成故事,广泛流传于话本上和说书先生口中,李宣就不幸读过这样的话本。   话本上的插图栩栩如生——遍地人头下饺子似的滚来滚去,苟活着的官员们瑟缩在角落里。而汉白玉宫阶之上,满身鲜血的皇帝执着剑,阴森森一笑,露出扭曲的鬼面和沾血的獠牙……   之后李宣但凡做了点什么亏心事,青面獠牙的皇帝就会来他梦中索命。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褚开平“切”了一声,轻蔑道:“杀几个人皇帝就厉害了?杀人是懦夫的行径。也只有京城那些百无一用的文官,会被几颗人头给吓到。皇帝要是想着像收服京官那样收服我们,也未免太异想天开。”   李宣惊恐地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褚开平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语,忙转移了话题:“褚兄春风得意,看起来有喜事?”   褚开平闻言,得意地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压低声音道:“此番我们兄弟一前一后进京,可年节宴后,我便不能陪李兄一同出京了。”   李宣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问:“褚兄会留任京城?”   褚开平笑道:“相爷已给了我准话,户部右侍郎年岁已大,不日便要致仕。”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虽然嘛……位置不算高,但能离开又热又穷的湖州,我还是勉强满意的。”   李宣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外放的人谁不想留任京城?他家夫人想一睹京城繁华,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去走门路。他给相爷送了厚礼,可是并无回音。   正说着话,宫城到了。   “走吧李兄,先去拜见皇上。”   两人下了马车,往宫墙内走去。   皇帝正在暖阁中办公,经太监通报后,褚开平先进去觐见。   李宣心绪不宁地在外候着。   此次为了留京,他给相爷送了价值连城的厚礼,怎么褚开平得了准话,他却连个口信都没有?此事办不成,回江州非得跪烂搓衣板不可。他越想越急,只想着觐见完后赶紧去一趟相府。   不到一盏茶时间,褚开平就满面笑容地出来了。   李宣忙问:“褚兄,皇上如何?”   褚开平笑道:“皇上嘛,年轻,天真烂漫。”   太监传李宣觐见,他忙正正衣冠,恭谨地低头进去了。   褚开平望着暖阁大门,想到皇帝方才的言语,轻轻一笑。皇帝拉着他问湖州可有什么出名的美人,又问湖州的美食和美景,没一句正事。   褚开平摇了摇头:“难怪。”   那边的李宣低头敛目地走进暖阁,跪下行礼。   一双黑金色龙纹靴停在他面前,随即,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起来吧,不必多礼。”   李宣鼓起勇气抬起头,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呆了呆。看了许多话本插图,没曾想皇帝竟然是如此俊美的年轻公子,李宣一时间忘了起身。   燕云潇疑惑地一挑眉:“李大人?”   李宣回过神来,起身起了一半,目光扫过一边的桌案,他浑身剧震,腿一软又跪了回去,砸出“咚”的巨响。   那、那那不是他送给林相的翡翠白菜吗?!怎么会出现在皇帝的桌子上?   他为官二十多年,一直谨小慎微。这回夫人逼他立了军令状,必须走通门路调回京城,他才铤而走险,给掌权的林相送了这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白菜。   可……为什么会在皇帝这里?!   这纹路,这色泽,就是他送的那块没错!   一瞬间,李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别想活着回去了。   燕云潇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冷笑,面上却疑惑道:“李大人怎么了?”   李宣腿软得跪不住,跌坐在地,颤颤巍巍道:“臣……得见皇上尊颜……激动……难自抑……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对一旁的太监道:“扶李大人起来,倒杯茶给他压压惊。”   太监把李宣扶到旁边的椅子上,李宣僵硬着脊背,只敢坐个角。捧着茶盏的手剧烈颤抖,盖子与杯子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在安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燕云潇心里啧了一声,走到桌案前,缓缓抚摸着那颗漂亮的翡翠白菜,漫不经心地道:“朕听说此物价值十万两黄金,李大人方才看了好几眼,是觉得此物漂亮吗?”   李宣屁股还没坐热,立刻手脚并用地跪下,砰砰磕头,颤声道:“臣有罪,臣有罪……”   燕云潇道:“李大人何罪之有啊?”   话本中人头滚落金銮殿的插画浮现在脑海,李宣忙不迭地就要和盘托出:“臣……”   刚开口,他却迟疑了。   若林相只是用翡翠白菜来借花献佛,那皇帝并不一定知道这是他送的。可若他此时坦白,皇帝一旦知道,他就死定了。   李宣僵在那里。   燕云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让太监来扶他坐下。   “李大人,喝茶呀。”   李宣颤抖着端起茶盏,一盏茶洒了一半出来,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他衣服上。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像是一辈子没喝过茶一样,两口就喝干了,把茶叶都嚼碎咽了下去。   他赔笑道:“好……好茶……”   燕云潇坐回去,懒懒地靠着,从桌案上拿了个东西把玩着。   李宣被寒光刺得闭了眼,等反应过来那是一把精雕的短刀,他压根来不及思考,砰地一下又跪了回去。   “臣……臣知罪!”   燕云潇看也没看他,兀自拿手帕擦着刀刃,轻声道:“这是林相送给朕的刀。”   李宣只听见了“林相送的”这几个字,全身发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上知道了,皇上早就知道了,翡翠是他送的,他死定了。   “臣、臣臣……臣有罪……”   李宣牙齿打颤,眼前一阵阵发黑,用手臂撑着地面才不至于跌倒。   就在这时,皇帝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手腕一扬,冲他掷出了短刀!   李宣僵在原地,看着刀锋向他面门飞来!   然后……   向他身后飞去?   燕云潇道:“李大人怎么了?朕不过是杀死一只虫子罢了。”   李宣木然地转过头,刀锋与墙之间,果然钉着一只蛾子。   突然,燕云潇神情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李宣。   李宣缓缓低下头,裤子一片湿润。   燕云潇立刻拿手帕捂住口鼻,大步往屏风后走去。   另一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林鸿。他沉声道:“皇上宽宥,才留你性命,还不快快向皇上陈明你的罪行?”   一泡尿流出来,李宣的思绪反倒清明了。皇帝没杀他,说明他还有一线生机。他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就连他前年收了五百两银子的贿赂都老老实实招了。   说完后他砰砰砰地磕头,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林鸿道:“李大人家有美妻,一子一女聪慧可爱,令人艳羡。”   想到妻孩,李宣悲从心来,道:“只要皇上愿意饶恕臣这一回,臣愿意做牛做马,报效朝廷。”   林鸿淡淡一笑:“皇上仁善宽容,自然不会计较李大人失小节处,只要李大人将功补过……”   李宣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抢声道:“臣、臣臣愿意!”   林鸿道:“李大人也知道,近年来边境战事吃紧,国库有些困难。”   他说着,手指在翡翠白菜上敲了敲。   李宣立刻道:“臣、臣臣有一些积蓄,愿意助朝廷一臂之力。”   他道:“臣愿意出两百万两银子。”   林鸿抬头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摇了摇头,手指抚摸着翡翠白菜。   皇帝刚才特意提了一嘴,这翡翠值十万两黄金,也就是一百万两银子。   林鸿的意思很明显:价值一百万两的翡翠都能随手送人,李大人怎么可能只拿得出两百万两银子?   “三……”李宣接触到林鸿的眼神,咬了咬牙,“四百万两。”   林鸿叹了口气:“李大人,贵夫人想必盼着来京城和你团聚吧?有什么比和美团圆更重要?”   京城……林相在暗示他可以留在京城?   银钱可以再积攒,在京留任的机会却可遇不可求。李宣豁出去了:“臣愿意出六百万两银子。”   林鸿终于笑了笑:“李大人真乃国之栋梁。”   李宣松了口气,想到自己保住了脑袋,还能接夫人来京城,便也不那么肉痛了。他感激地道:“臣今日就将银钱上缴国库。”   “不必着急。”林鸿笑道,“明晚年节宴上,有李大人的带领,想必各州总督都乐于为朝廷捐献银钱。”   脑子中灵光一闪,李宣终于明白,皇上召二十三州总督进京是为何。   原来是羊肥了要开宰。   而自己就是那只领头羊。   李宣犹豫了。   这些年来地方上势力很大,京城毕竟山高水远,大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之势。若自己带头屈服于朝廷,其余总督会怎么看他?   林鸿道:“户部右侍郎年岁已高,不日便要致仕。李大人有了这番功绩,一个二品侍郎是绰绰有余了。”   此话一出,李宣的所有纠结便抛去海里了。   只要能留京,完成了夫人的任务,其他人怎么想,管他什么事?   李宣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臣但凭皇上差遣。”   林鸿微笑道:“起来吧,明日记得准时赴宴。”   李宣走之前看向屏风,犹豫道:“臣想向皇上当面谢恩。”   林鸿瞥了眼他的裤子,沉声道:“本相会向皇上传达,李大人快离开吧。”   李宣只好领命退下。   褚开平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李兄,如何?怎么这么久?”   两人毕竟有多年情谊,李宣有一瞬间想告诉他真相,可这想法刚出来便打住了。户部右侍郎只有一个,留下的也能只有一个。   李宣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皇上好奇江州的景致,问得久了些。”   暖阁内,林鸿走向屏风后,含笑道:“有李宣带头,明日年节宴上,国库能进帐一大笔银钱。”   屏风后传来皇帝闷闷的声音:“哦。”   林鸿失笑道:“太监已经打扫干净了,用熏香熏过,臣保证没有味道了,皇上不必再捂着口鼻。”   燕云潇不相信地望着他:“丞相是闻久了,习惯了那味道吧。”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帕。   他走到桌前坐下,抱怨道:“朕怎么会知道,他竟然如此不经吓。”   林鸿笑道:“臣告诉过皇上,此人胆小无比,惧内之名远传至京城。不如此,臣也不会想到拿他来开刀。”   燕云潇仍觉得有股味道萦绕不去,便捧起桌上的花瓶,细细嗅着蔷薇:“惧内啊……”   林鸿轻咳了一声:“惧内也没什么不好。”   “哦?”   林鸿满脸严肃:“夫人若是美若天仙,则害怕他生气,害怕他受伤,害怕他睡不好,此为……‘惧内’。”   燕云潇懒懒地扫了他一眼,轻笑道:“朕觉得丞相意有所指。”   说着,他轻轻嘶了一声,伸手捏了捏肩胛骨,抱怨道:“他害得朕捂了那么久鼻子,肩膀都酸了。”   林鸿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是这里吗?”   “丞相身份尊贵,怎能做太监做的事。”燕云潇虽这么说着,肩膀却很诚实地往他手心里拱了拱,“嗯,左边……中间一点,啊……舒服……”   那低哑的声音叫得林鸿心里一麻,情不自禁道:“皇上把臣当做太监便是了,只服侍皇上一个人的太监。”   “哦?”   燕云潇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看他,视线从上到下,意有所指地往他身下瞟去:“那么丞相是……太监吗?”   光说还不够,他手中的折扇先是落在林鸿侧腰上,然后缓缓下滑,轻轻点在大腿上:“嗯?”   林鸿:“……”   这个姿势下,皇帝的腰身弯成了一张漂亮的弓,喉结清晰地暴露在空中。   林鸿慌乱地收回为皇帝揉肩的手,沉声道:“臣去外面看看。”   说完便同手同脚往外走去,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燕云潇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么经不起撩拨,还想要朕?” 第41章   腊月三十,一场新雪压白了朱红的宫墙。   雪一直下到晚上。   太监们不停地扫着雪,雪仍然欢快地飘落在地上、灯笼上、衣服上。   天渐渐黑了,宫中张灯结彩,从天南地北来京的二十三州总督步入宴席,脸上皆是喜气洋洋之色。   酉正时分,钟声敲响,皇帝进殿。他今日穿着正式礼服,戴着旒冕,无比的高贵庄重。   林鸿坐在左侧首位,目光在皇帝身上滞留了片刻,心口发烫。他转开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看。   谷源成坐在林鸿下首,见他频频望向高台,奇怪地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只纠结了一会儿便抛开了,专心地吃起美食来。   欢快的丝竹声中,燕云潇端起酒杯,深情道:“朕时常想着能去天南地北逛一逛,看看我燕朝的大好河山,可无奈只能独坐深宫。诸位总督大人们不辞辛劳离京,远赴各地,为朕守着这河山,今天的第一杯酒,朕敬你们。”   总督们忙道不敢,恭敬地同皇帝喝了这杯酒。   一群太监端着精致的盘子入殿,在每位总督面前放下一盘。   燕云潇笑道:“这是京城的一道名菜,名叫‘酥皮鸭’,诸位久不在京,想来不常能吃到。朕特意命御厨做了,诸位尝尝。”   大家纷纷赞道:“果然美味!”“不愧是京城名菜!”   燕云潇道:“此菜当配‘青阆酒’,清冽香甜,更添风味。诸位桌上的青色酒壶中便是这酒,朕来敬诸位第二杯。”   两杯酒下肚,总督们见皇帝态度可亲,便不再拘谨,气氛愈发其乐融融。   李宣坐在末位,只顾埋头吃饭。他知道待会儿有场好戏,得趁机先吃饱。   高台上,燕云潇笑吟吟地又道:“朕对各地景致与民俗颇为好奇,诸位不如讲来听听,让朕和文武百官们也开开眼界。”   他看向右侧首位:“便从褚总督开始吧。”   褚开平进京不到两日,大家都知道他是林相亲口承诺的户部右侍郎,便纷纷把他推到首位。他假意推辞一番后,得意地坐在了右首的位置,和左首的林鸿隔着过道对坐。   此时听皇帝点他的名,让他第一个讲,他越发得意起来,俨然觉得自己是二十三州之首。   褚开平喝了酒,满嘴跑马,极南之地的湖州在他口中,比京城还要繁华无数倍。   燕云潇也不恼,耐心地听他讲完,笑道:“如此说来,湖州倒真是个天上人间的好地方了。”   他赏了褚开平一对玉如意。   其他总督们见皇帝听得如此专注,便下了心思,轮到自己时,绞尽脑汁地讲些奇事,逗得满堂欢声笑语。纷纷都得到了皇帝的赏赐。   宴席进行到现在,宾主尽欢,君臣相得。   总督们心里的担忧完全放下了,有的甚至开始与歌女眉来眼去。   燕云潇冷眼望着殿中,见时机成熟,他微笑地开口道:“方才诸位的故事里,全是美人香车、奇珍异宝,令朕大开眼界。巧的是,朕近日也得了一块奇珍,诸位不如替朕品鉴品鉴。”   说着,他掀开小托盘上的明黄色手帕。   宴席一开始,皇帝的案几上就摆着一块覆着布的小托盘,不知盖着什么,只能看出状似椭圆,像是宝珠。   此时皇帝主动掀开布,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燕云潇拿起那块散发着淡淡光芒的青玉夜明珠,含笑说道:“此物神奇得很,遇明则暗,遇暗则明,诸位可曾见过?”   大家当然说没见过。   褚开平自皇帝揭开布起,就激动地瞪圆了双眼,这是他托蓝卫送给皇帝的夜明珠!   他一开始心里打鼓,可听出皇帝话语中的珍惜和赞赏,他便完全放下了心。   燕云潇道:“朕得此物后,激动不已。宝物理应共赏,大家便传观一番吧,若知此物出处,务必告诉朕。”   他说完,看向左首的林鸿:“便从丞相开始吧。”   宴席开始至今,林鸿终于第一次和皇帝视线接触,他按捺下心动,快步走到前面,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夜明珠。   侍应太监本应从皇帝面前拿过夜明珠,再送到丞相手中。可他才刚刚迈出腿,丞相便已经自己动了手。太监茫然地看着已经坐回去的丞相,挠了挠头。   林鸿捧着夜明珠,端详片刻,道:“此物价值连城。”   燕云潇此时也反应过来,林鸿方才的举动实为失礼,闻言便轻笑着刺了他一句:“器物之美,美在形,美在韵,丞相却只看到其价钱,实在庸俗。”   林鸿深深地望着燕云潇,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对奇珍了解匮乏,却唯爱珍珠。珍珠在臣心中,便是无价之宝。”   燕云潇:“……”   要是他没听错的话,这人在公然调戏他?   他羞恼地瞪了林鸿一眼,冷冷地道:“丞相看完了,便接着传观吧。”   林鸿把夜明珠递给右边的谷源成。   此时,褚开平腆着脸巴结了一句:“相爷所言极是,珍珠圆润光洁,下官也爱珍珠。”   却见林鸿神情骤冷,目光冰冷地盯着他:“褚大人慎言。”   褚开平一个瑟缩,连忙告罪。   夜明珠已传了十来个人。   有了林鸿那句“价值连城”的断言,接下来的官员们都挖空心思地赞美夜明珠。   “真乃玉蕴光华,天地为之失色!”   “得见此珍宝,臣此生无憾了……”   “此生从未见过这般珍宝!”   夜明珠传到总督末位的李宣手中,又往上传,最后传到了褚开平手中。   燕云潇含笑望着他:“褚大人觉得,此物如何?”   众官员的夸赞已经让褚开平的尾巴翘到天上去,此时听皇帝问,自然是卖力地赞赏。   侍应太监正想从褚开平手中接过夜明珠,放回皇帝的案几。哪知又被林鸿抢了先。   林鸿将夜明珠放回皇帝手中,又趁机将粥和菜往皇帝面前推了推,将酒壶拿远了些。   燕云潇也懒得计较他的失礼了,看向户部尚书,问:“张尚书,你管着天下所有银钱,依你看来,此物值多少银子?”   张尚书抚着美髯,道:“回皇上,依臣看来,值五十万两银子绰绰有余。”   其实单看价值,此夜明珠未必比得上那颗人头大的翡翠白菜,但胜在雅致,韵气十足。   “五十万两银子啊……”燕云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夜明珠。   突然,他神情骤寒,沉声道:“五十万两银子,够买三十八条人命吗?”   早在夜明珠递回高台时,丝竹声便已停了。   燕云潇的声音不算大,传入在场官员的耳中,却震耳欲聋。   总督们心里一直吊着根弦,此时皇帝一发怒,他们一下子就清醒了,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二十名守楼人被活活烧死,十八名书生想结伴进京告御状,被抓捕刑讯至死。三十八条活生生的人命,一颗价值五十万两的夜明珠就能抵消吗?”   燕云潇冷声道:“五十万两够不够买三十八条人命,褚大人,你说呢?”   褚开平早在皇帝发怒时就酒醒了,但他望着高台上的年轻皇帝,并不如何担心。   皇帝是想杀鸡儆猴?   他褚开平摸爬滚打几十年,杀过人,放过火,各中经历又岂是在富贵乡里逗猫遛狗的小皇帝能体会的?   他是山中的老虎,可不是能被杀头的鸡!   再说了,丞相已许了他户部右侍郎之位,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被皇帝算计?   想到这里,褚开平嘴角甚至扬起一丝淡淡的嘲讽笑意。   他离座跪地,语气诚恳:“回皇上,人命自然无价,莫说是一颗夜明珠,就是一万颗夜明珠,也远远比不上一条人命。但若是阻碍官府的刁民、恶民,那便另当别论了。皇上身份尊贵,但从未深入民间,地方上事务繁杂,有许多事情另有隐情……”   满座哗然,百官窃窃私语,褚开平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说皇帝不谙世事、听信谗言了!   燕云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声道:“褚大人学识深厚,经验丰富,在湖州是万民之主。但在京城,朕便得教教你做人的道理了。”   他道:“掌嘴。”   话音刚落,林鸿的位置便没了人影。   “啪”!   一声清脆巨响,褚开平趴倒在地,半边脸肿成猪头,牙齿掉了一半。   他愣了一下,捂着脸痛呼起来。   蓝卫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林鸿。怎么他还没出手,林相就已经替皇上掌了嘴了?   他没想明白,默默地退回了黑暗中。   林鸿看着地上的褚开平,淡淡地道:“不敬皇上者,按律当斩。”   褚开平对上他冰冷的目光,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他颤抖地爬过去抓住林鸿的衣袍下摆,哀求道:“相爷,下官是冤枉的……”   林鸿想到此人方才说爱珍珠,恨不得一刀了结了他。而这人居然还敢来扒他衣袍,要是皇帝嫌他脏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林鸿厌恶地一脚踢开褚开平:“就算有冤情,也该向皇上禀明,本相不过是皇上的一把刀,皇上让杀谁,本相就杀谁。”   听到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其余二十二位总督们脸色发白。进京之前,为了探听口风,他们都给林相送了或轻或重的礼,这何尝不是看轻皇上的体现?而林相现在说,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刀。   这话就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只有李宣仍勉强平静地吃着饭,看着褚开平的惨状,他暗自哆嗦,想着等会儿要不要再加一百万两。   褚开平咬了咬牙,爬到高台下面,道:“请皇上明察!臣是冤枉的!就算皇上要定臣的罪,也应该三司会审,人证物证……”   “朕就是王法。”燕云潇打断了他,指尖叩了叩桌面,笑吟吟地道,“朕要你三更死,你敢活到五更吗?”   听到这句近乎不讲理的话,褚开平面上闪过愤恨之色。   燕云潇道:“放心,朕要你明明白白地死。你真当朕的蓝卫去湖州一趟,只是为了吃喝玩乐?一应证据都已提交大理寺,明日便布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看到你的罪行。”   褚开平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燕云潇望向林鸿。   林鸿短刀出鞘,一点寒芒闪过,割破了褚开平的喉咙。   而此时,停了许久的丝竹声又响起了,旋律欢快。   剩余的二十二位总督浑身汗湿。   燕云潇笑道:“诸位,怎么停箸了?菜不合口味么?”   大家只能苦笑。   他语气一转,又道:“听丞相说,诸位都富可敌国,家中珍宝无数。白玉狮子、翡翠白菜、蓝田玉佩、珊瑚玉雕、象牙如意什么的,成对成对地往外送。珊瑚玉雕一送七座,真是豪奢……刘总督,你说是不是?”   送了七座白玉底盘紫珊瑚的刘总督砰地跪下。   接着又连跪七八人。   燕云潇看也不看,笑得灿烂:“诸位这是怎么了?唉……朕也是无奈之举,偌大一个国家,处处都要花钱,户部张尚书又天天向朕哭穷,朕难哪!”   总督们这下可全明白了,皇帝是宰肥羊来了!   还坐着的寥寥无几,苦着脸对视了一眼。   这一瞬间,大家心里同时涌起一个念头:只要大家都不松口,皇帝总不能砍了所有人的脑袋吧?   但是……   “臣愿意为国库捐献六……七百万两银子!”   李宣一脸正气,继续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万死不辞!”   众总督简直想把此人埋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道:“要是能多一些像李爱卿一样的官员,朕还有何愁哉?诸位也不用着急,可慢慢商议,朕先去更衣。”   他说着站起身,手中握着那块青玉夜明珠,缓缓一捏,齑粉从他掌中滑落。   然后,燕云潇拿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看也不看目瞪口呆的总督们,优雅地离开了。   回到寝宫脱下厚重的礼服,换上一件黑金色常服,燕云潇悠悠然地倚在软榻上,喝着温热的淡莓酒。   不过一盏茶时间,林鸿就急匆匆地来了。   燕云潇冲他举了举杯:“看来丞相满载而归。”   林鸿淡笑道:“都靠皇上智计谋略,有李宣带头,其他总督不敢不跟,国库今日进账七千六百万两银子。”   燕云潇道:“这么多,朕是不是能建夏宫和冬宫了?唔……还要一个大些的鱼池。”   林鸿道:“当然。皇上要是想要,年后便能动工。”   燕云潇又喝了口淡莓酒,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林鸿见他双颊泛着薄红,双唇盈润,神情又怔怔的,心里不觉一跳。   林鸿走过去,温声道:“亥正时分快到了,皇上该去景行楼上,让京城百姓瞻仰皇上圣颜。百官已登上景行楼,正恭候皇上。”   燕云潇放下酒杯:“走吧。”   他有些微醺,起身时晃了晃,林鸿稳稳地扶住他,道:“皇上对今晚的宴席可还满意?若是满意,臣能否讨要些奖赏?”   “丞相想要什么奖赏?”   林鸿道:“容臣想一想。”   华灯遍街,景行楼下,人流摩肩接踵。   百姓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看清景行楼顶层皇帝的天颜。   十几丈的距离,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可街上的热闹仍然空前绝后,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吼得嗓子都哑了,也无法阻止热情的百姓。   “看,看呐!是皇上!”   “皇上在向我们挥手!”   “啊——”   “今年洒的是银票!是银票!快抢啊——”   景行楼顶,燕云潇站在栏杆旁,身后是垂首恭立的百官。   楼下是跪伏的百姓,欢呼着,大喊着:“吾皇万岁——”   林鸿站在燕云潇身后一步的位置,像往常一样,深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皇帝身着黑色常服,头戴金冠,负手立在栏杆旁。身形颀长,姿容高贵。   百姓跪伏,山呼万岁。   百官俯首,恭诚静立。   人人都敬他,却无人敢看他。   林鸿看不见皇帝的表情,却确信——那张他熟悉又深爱的脸上,此刻一定是孤寂与漠然。   他想到那日的金銮殿,想到这日的宴席,皇帝杀伐决断,大获全胜。   可胜者往往是孤独的。   因为通向那至高且唯一权柄的路上,只有鲜血和冷铁,没有盛开的鲜花或浪漫的酒。   那肩膀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怎能撑起这样的高寒。   这一刻,林鸿心痛得受不了。   山呼万岁声中,林鸿上前一步,借着袍袖的遮挡,轻轻地扣住了皇帝的手腕。   燕云潇微微偏头,皱了皱眉,望着他。   林鸿仔细看了看,皇帝漂亮的眼睛并未潮湿,甚至还带着点被握住手腕的不开心。他轻轻松了口气。   “方才在寝宫时,皇上答应过臣,要给臣一些奖赏。”林鸿道。   燕云潇道:“丞相不如先说来听听。”   林鸿道:“臣想让皇上,与臣一起逛逛街市,看子时的烟花。”   燕云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歪了歪头,目露疑惑,似乎奇怪他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掌心沁出汗来,林鸿放开了皇帝的手腕,轻声道:“很热闹的。好吗?”   半晌,燕云潇轻轻一笑,颇为漫不经心地道:“好啊。” 第42章   等百姓和百官都离去后,林鸿带着燕云潇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布置精美,车内备着银炭和热茶,温暖又熨帖。   燕云潇掀起车帘,街上仍然人流如织,欢笑不断。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子时,百姓都等待着那场盛大的烟花。   “今年焰火司和工部一起制作了新品种,想必会很好看。”林鸿道。   燕云潇嗯了一声,放下车帘,裹紧披风。   “皇上冷吗?”林鸿拨了拨炭火,敏锐地听出他声音里的虚软,关心道,“是累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哦。”燕云潇有气无力地道,“被褚开平气得胃疼。”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疼得厉害吗?”林鸿坐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担忧地望着他,“回宫休息吧,皇上身体要紧。”   燕云潇皱了皱眉,拍掉肩膀上的手:“别靠那么近。”   他顿了顿又道:“没事。不是说有好看的烟花吗,朕也挺想看看的。”   林鸿担心他的身体,劝道:“回宫看也是一样的。”   燕云潇却坚持:“怎能一样?”   站在景行楼上时,他看着楼下成千上万的百姓,听着山呼万岁声,心里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那一刻,他无比想走入人流。   所以当林鸿提出那个请求时,他没有拒绝。   林鸿见燕云潇态度坚决,便不劝了,虚虚托住他的手肘,问道:“可否?”   燕云潇懒懒地靠着车壁,伸出手腕。   林鸿托着他的手,轻轻将红色头绳往下拨了拨,露出纤瘦白皙的手腕,伸出两指搭上脉搏。   搭了一会儿脉,林鸿将小心地将皇帝的衣袖放下,遮住手腕,将那只手放回去。   “皇上是空腹喝酒,凉着胃了,所以会疼。”   马车一个疾停,燕云潇眉头紧皱,微微弯下腰,伸手压住胃部,脸色惨白。   小厮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大人,前面拥堵。”   林鸿沉声道:“好生驾车,宁可慢一些,莫要颠簸。”   他伸手揽住燕云潇的肩膀,这回没被拒绝,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燕云潇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朕要看烟花。”   语气里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赌气和坚持。   林鸿轻叹了口气,温声道:“脐上四寸处的中脘穴,用三分力按揉,能止急痛。”   燕云潇急喘了几口气,手握成拳用力抵着胃部,额头上冷汗涔涔。   林鸿见状也顾不上说冒犯了,伸手探到他腹间,找到那处穴位,用了些力道按揉着。   “是臣失职,没有照顾好皇上。”林鸿一边为他按着穴位,一边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距离子时还有一会儿。臣昨日让户部给焰火司批了两倍的费用,今年的烟花一定是这些年来最美的一次。”   马车外是嘈杂的人声,不时传来小孩子的欢呼。   过了一会儿,燕云潇缓过来些,有气无力地道:“和你……没关系。”   林鸿略一思索,知他是回答自己的第一句话,便温声道:“当然有关系。照顾皇上是臣的本职,更是臣的意愿,皇上身体不适,自然是臣照顾不周之过。不知皇上能否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刚才那阵急痛后,燕云潇耗尽了力气,此时被林鸿揽着靠在肩膀上,虚软地从喉咙里嗯出一声。   “冒犯皇上了。”林鸿扶他躺在自己腿上,“躺一会儿好不好?能舒服些。”   燕云潇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地闭上眼睛。   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一只有力的手臂揽着他的腰,让他连最轻微的颠簸都感觉不到。   一只手轻轻摘下了他的发冠,拢了拢他的头发。   “是这里疼吗?”   随着这声问话,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胃上,试探地揉了揉。   燕云潇闭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渐渐的,四周的嘈杂欢笑似乎隔了层纱,慢慢远去了。   只有一个温柔沉静的声音凝成一线,传入他的耳中:“臣学过一些推拿之法,让臣为皇上揉按一番,或许能缓解些。”   燕云潇眼皮渐沉,几不可闻地道:“烟花……叫……我……”或许出声了,或许没有,他已经无从分辨了。   林鸿凝神听了片刻,并未听清他的呢喃。   很快,怀中人呼吸渐沉。   林鸿吩咐小厮将马车驶入僻静处停下。   皇帝躺在他腿上,墨发披散,呼吸平稳,眉心微蹙。苍白的唇上咬破了皮,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像一朵经历了一整夜风吹雨打的娇花。   “皇上?”林鸿轻声唤道。   并无回应,但燕云潇无意识地伸出手,覆在林鸿替他揉按胃部的手上。   柔软的触感让林鸿全身一震。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落在皇帝微蹙的眉心,慢慢抚平那褶皱。   “……潇儿?”   声音又轻又沉,似乎根本不想被人听见。   怀中人呼吸平稳。   林鸿轻轻松了口气,说不清是遗憾还是释然。   不知过了多久,燕云潇醒了过来。   他眼中刚睡醒的茫然很快散去,倏地坐起身来:“——烟花?”   “皇上放心,没有错过,还有一会儿呢。”   林鸿扶着他的肩,把温热的水递到他嘴边,燕云潇慢慢喝了半杯热水,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好些了吗?”   燕云潇嗯了一声,道:“好多了,多谢照顾。”   林鸿道:“旁边有一家茶馆,坐着喝一盏茶,子时就到了。”   燕云潇点头。   两人下了马车。   燕云潇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后察觉到林鸿没跟上来,转过身来奇怪道:“怎么不走?”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   燕云潇墨发披散在肩头,眉目黑如远山,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只有唇上那抹血迹殷红,是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   许是因为刚睡醒,他看起来有点恹恹的,漂亮的眼睛微微下垂,显得有气无力。浑身上下散发着病痛后的脆弱苍白。   林鸿想,若是把皇帝和街上的百姓们放在一起,他肯定一眼就能找到皇帝。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身上散发的气息。   其他人都是欢愉而热闹的,只有皇帝是不快乐的。   他想狠狠地把人抱进怀里,用尽全力地抱紧他。   不管了,他要抱他。   林鸿喉咙发紧,大步走上去,却又在走到皇帝面前时,堪堪停住。   他袖中的手握得指节发白,才勉强克制住冲动。   在燕云潇疑惑的目光中,林鸿强压下那股心疼和怜惜,装作若无其事地道:“皇上的披风散开了。”   他伸手去系披风的带子,指尖数次划过那漂亮的喉结。   燕云潇打量着他,突然开口道:“朕觉得,丞相似乎有心事。”   林鸿道:“等一会儿放烟花时,正是今年与明年的更迭之时。百姓会欢呼,会和亲人拥抱。”   燕云潇道:“所以?”   “……所以。”林鸿深深地望着他,“那个时候,臣能抱皇上吗?”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一笑,语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哦。不行。”   林鸿诚恳地道:“可是,臣可能会忍不住。”   “是吗?”   话音刚落,燕云潇一个轻盈的迈步,身形鬼魅地出现在林鸿身后,手中折扇扇尖直指他的喉咙。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眨眼中。   “丞相还以为能稳胜朕吗?那天晚上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燕云潇扇尖上挑,挑起林鸿的下巴,轻哼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休想再来霸王硬上弓那一套。”   说完,他收起折扇,负着手轻快地往前走去。   林鸿愣了一下,失笑地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去。见皇帝恢复了些精神气,他心下稍安。   茶馆中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林鸿拣了张靠窗的桌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椅子,让皇帝坐下。   掌柜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搓着手道:“两位是来等烟花的?”   林鸿点头,见他仍一脸喜气地站在原地,便问道:“掌柜的有喜事?”   掌柜一拍大腿,咧嘴笑道:“可不是嘛!俺今天走了大运啦!”   他麻利地端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两人旁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激动道:“一千两,整整一千两呀!俺这茶馆一年才赚五十两银子,皇上、皇上一下子撒给俺一千两银子啊!”   燕云潇和林鸿对视了一眼。   京城传统,每年年节都有景行楼上撒铜板的环节。但今晚国库进账巨额银子,燕云潇一时高兴,撒的便是银票。面额最小是一百两,最大是一万两。   厚厚的银票一沓一沓往下撒,几乎人人都抢到了,山呼万岁的声音差点震破天去。   掌柜一脸憨厚,粗黑的手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银票,口中不停地道:“皇上真是好,真是好啊!”   他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赞美之词,便颠来倒去地赞皇上好。   角落里坐着个中年文士,闻言笑道:“张掌柜,你今晚见着个人就说,可说够了?”   中年文士冲着燕云潇和林鸿和善一笑,道:“今晚每个走进茶馆的人,张掌柜都要拉着人家说上一通,两位公子别见怪。”   “当然不会见怪。”林鸿对张掌柜一笑,“张兄说得不错,皇上确实是慷慨大方,明君在世,世上再难找出一个比皇上还要好的人了。”   张掌柜激动地连连点头:“俺、俺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隔得太远,天又黑,俺没有看清皇上的天颜。”   林鸿喝了口茶,轻笑道:“在下倒是有幸,一睹过皇上的圣颜。”   张掌柜睁大眼睛,连连道:“公子可否与俺说说,皇上长什么样子?俺想请画师给皇上画一副画像,日日为皇上祈福。”   “皇上么……自然是天人之姿,俊美翩然,世上无人能及其万分之一也。”林鸿慢慢地说着,望着对面的燕云潇,轻声道,“在下不过凡夫俗子,无法形容皇上之形貌,只能借古人的词句,来描摹一二。”   燕云潇眯了眯眼,警告地盯着他。   林鸿微微一笑。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缠,有如实质。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林鸿声音渐缓渐沉,眸色深沉,目光织成一张网,想将对面的人网罗其中。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袍袖微动,声音戛然而止。   燕云潇眸带震惊,微怒地盯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唇:“放开。”   他方才实在听不下去了,在桌下踢了林鸿一脚,哪知林鸿像是眼睛长在地上一般,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张掌柜在一边听得晕晕乎乎,道:“等、等一下,公子是读书人,这……俺全都听不懂啊!”   桌下,林鸿轻轻握了握皇帝的脚踝,隔着靴子摸到了头绳的形状,指尖压了压,这才不动声色地放开。   燕云潇沉着脸,瞪着他。   林鸿这才转头看向张掌柜,笑道:“见笑了。张兄只需记得,皇上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他顿了顿,柔声道:“纵然金玉其外,但珠玉其心,胜却外在形貌千倍万倍。”   他说着这话,又看向燕云潇。   张掌柜听了个半懂,问道:“公子是与皇上相识吗?”   林鸿微微一笑道:“在下有幸与皇上接触过一二。”   张掌柜瞪大了眼睛,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抓住林鸿的手:“公子,能给俺讲讲吗?皇上是什么样的人?”   林鸿正想说话,燕云潇却冷冷地道:“公子,可别耽误了烟花。”   张掌柜忙道:“不会的!还有一盏茶时间,这位公子请等一等,俺实在是……想听听皇上的事情,俺家老妻和囡囡,都想为皇上祈福。”   燕云潇神色渐渐缓和。   张掌柜道:“今儿这茶,算是俺请两位喝的。”   林鸿提起桌上的水壶,给燕云潇的茶盏满上水,问道:“少爷,便稍等片刻,可好?”   燕云潇不语地盯着他。   林鸿对张掌柜一笑道:“这是我家少爷,他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话少了些。但他平日里是最可亲、最善良的人。”   张掌柜对着燕云潇憨憨一笑,实则心里有一点怕他。这位公子姿容出尘,令茶馆蓬荜生辉,但身上有种高贵庄严之气,令他敬而生畏。   林鸿道:“说回皇上……皇上文武双全,百官爱戴,百姓敬仰。”   张掌柜咧嘴笑道:“是、是是!”   燕云潇已放弃了瞪林鸿,只撑着下巴盯着茶盏中的叶片。   “皇上写得一手好字,点画之际,风致翩然。曾微醺时挥毫,写就《羡鱼帖》,拓刻于宫中潜鳞亭上,路过者无不驻足观赏。”   “皇上自幼习武,能拉开一石六斗的硬弓,例不虚发。秋猎时,曾在百步之外射中一头獐子,与百官共分。”   “皇上……”   不知不觉,茶馆中的人都围坐过来。   林鸿娓娓道来,不时和周围的人目光接触,让人觉得他顾到了场间所有人。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目光都深深地落在燕云潇身上。   溢美之词如涓涓细流,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他自如地讲着,不时为燕云潇斟茶,偶尔为他系紧披风的系带。   “皇上是最善良的人,身边服侍的宫女是他在宫外捡到的孤女。在路上见到想吃糖葫芦却买不起的小女孩,皇上会买给她。皇上让小女孩给他讲一个笑话,只是为了不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燕云潇一开始不看林鸿,后来靠在椅背上打量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张木桌,隔着人们的赞叹和惊呼,在空中交织。   茶馆外的嘈杂变得大声起来,马上便是子时了。   “今天便讲到这里吧,在下要带我家少爷去看烟花了。”林鸿温言结束了讲述,周围的人散开了。   林鸿走到燕云潇身边,弯下腰伸出手臂:“走吗,少爷?”   燕云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手臂递给他。   林鸿扶着他起身,为他拢了拢披风。   张掌柜小跑上来跟着他们:“这位公子,俺、俺还是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子,这可怎么画像哪?”   林鸿淡淡一笑:“只要是诚心为皇上祈福,又何必知晓皇上的相貌?”   张掌柜挠了挠头,看着他们远去了。   人流摩肩接踵,林鸿护着燕云潇,让他不被挤到碰到。   燕云潇冷冷地道:“朕明日便免了丞相的官职,丞相想必还能去茶馆以说书为生。”   林鸿摸了摸鼻子,笑道:“是臣僭越了,请皇上恕罪。”   他顿了顿,道:“只是……有些冲动是很难克制的,特别是当一个人怀揣着一颗稀世珍珠时,他会忍不住向旁人炫耀,因为这颗珍珠太亮、太美……”   燕云潇正想说话,天空却一阵巨响。   一朵足以覆盖整片天空的烟花绽开!   人群沸腾了,尖叫着,蹦跳着。   又一朵烟花。   欢呼声太大,人们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于是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着激动和祝福——那就是拥抱。   丈夫拥抱着妻子,父亲和母亲拥抱着孩子,兄长拥抱着弟弟和妹妹。   又一朵烟花。   腰间一紧,燕云潇低下头,腰上多了一双手臂。   一具温热的身体从后面贴了上来,紧贴着他的后背。   “臣方才说,有些冲动是很难克制的。”林鸿那永远沉静的声音,紧贴在他耳边,在嘈杂的人声和烟花爆炸声中,清晰无比,“比如——拥抱皇上。” 第43章   腰被抱住,燕云潇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下意识想挣脱。   可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纹丝不动。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他挣不开那个拥抱和吻。   那时的他又惊又怒,此刻更多的却是挫败——他练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打不过林鸿吗?   又一朵烟花绽开,尖叫声和欢呼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   燕云潇微微偏过头,林鸿的嘴唇便擦在他的侧脸上。   一个轻柔的吻。   天气干燥,皮肤接触,像是被蛰了一下,酥麻颤栗的感觉传遍全身。   燕云潇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咬牙切齿道:“放开。”   “就抱一会儿。”林鸿在他耳边道,“皇上不是要看烟花吗?”   旁边一个小孩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看呐看呐,天上有海棠花!”   隔着几十步,另一个坐在父亲肩上的小孩喊道:“才不是海棠呢,那是玫瑰!”   燕云潇下意识望向天空,层层叠叠的花瓣正渐渐淡去。   “是玫瑰,红色玫瑰。”林鸿道。   燕云潇回过神来,皱眉道:“放开。”   “对不起,臣做不到。”林鸿在他耳边道,“就抱到烟花结束,好吗?回去后,臣在皇上寝宫外跪一夜。”   换做平常,燕云潇早拂袖而去了。   可是此时……他望了望,他们被挤在人流中间,与旁人摩肩接踵,根本没有办法出去。   他恼怒地磨了磨后槽牙。   “开心一点,笑一笑嘛。”林鸿轻轻拍了拍他的腰,“新年到了,皇上要天天开心。”   燕云潇凉凉地道:“丞相天天以下犯上,朕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心。”   话虽这么说着,受欢呼声和笑声的感染,燕云潇的神色渐渐缓和了,脊背也不再僵硬。   林鸿察觉到他的放松,便松了松手臂,手掌往上,落在他胃腹间抚了抚,问道:“胃还疼么?”   燕云潇皱眉道:“别乱摸。”   旋即冷哼一声:“本来不疼的,被你气得又开始疼了。”   林鸿诚恳地认错,手掌探入披风中为他揉按着痛处。燕云潇先是一僵,想到自己打也打不过走也走不掉,便也不白费力气挣扎了。   抛却其他不谈,大掌温热有力,揉得挺舒服的,痛感减轻了许多。   又一声巨响,一朵带叶的荷花绽开在夜空中。   百姓们欢呼得嗓子都哑了。   每当他们为烟花图案欢呼,接下来总有更漂亮、更新奇的图案,一盏茶时间过去了,欢呼声越来越大,人流越来越多。   “站得累不累?靠在臣身上吧。”林鸿在燕云潇耳边道。   燕云潇一直站得笔直,尽力不与林鸿有肢体接触。这会子的确站累了,闻言下意识抗拒,但林鸿轻轻一揽他的腰身,他便靠在了对方怀里。   燕云潇又磨了磨后槽牙,偏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落在林鸿眼中,着实没什么威慑力,倒像是被惹急了的猫咪,伸出爪子挠了他一下,奶凶奶凶的。   皇帝愿意瞪人,说明不是真的生气,或者不是特别生气。皇帝真正生气起来是不会理人的,是完全的无视和冷漠,就像他拿走头绳和肚兜的那次——他被无视了好几年,每次他进宫,十岁的小皇帝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林鸿已经掌握了哄皇帝的精髓——得顺毛摸。   想到这里,他温声道:“臣只是担心累着皇上,请皇上不要见怪。站这么久了,腰不酸吗?”   他伸手给皇帝揉捏着腰身,第一下是试探性的,见皇帝只是微微一僵,并未阻止,便继续揉捏。   燕云潇说了句别乱摸,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又被天上的烟花吸引了视线,专心看起烟花来。   林鸿每捏一下,皇帝的身体就更软一点,到最后整个人都倚在他怀里,腰身柔若无骨。   燕云潇看烟花看得入神,不时赞叹一句。他站得累了,以为自己是靠着堵墙,等反应过来那是林鸿胸前的肌肉,他已经不想动弹了。转过头象征性地瞪了林鸿一眼,便心安理得地靠着不动了。   林鸿嘴边浮起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为皇帝拢了拢披风,抱紧那柔软的腰身,一只手探进披风里为他暖着胃部。   夜空中正绽开满天华彩。   “真美啊。”燕云潇轻声道。   “嗯。”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的侧脸,“真美。”   这场年节的盛大烟花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燕云潇仰头仰得脖子酸,林鸿便帮他揉捏后颈,又趁机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烟火不断,笑语不停。   林鸿爱慕又贪心地望着皇帝的侧脸,不时帮他拢拢披风,揉揉腰和后颈。更多时候是静静地拥着他,看不够似的一直看。   烟花落寂时,百姓依依不舍,遗憾离去。孩子们拉着父母的手,说明年还要来看。   人流渐渐涌动,燕云潇有些怅然若失地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回忆着烟花的细节。见众人皆美满幸福,言语带笑,他顿住脚步,突然觉得少了什么。   手腕立刻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这里。”   燕云潇转过头,林鸿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道:“臣方才去买红薯了,皇上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燕云潇瞥了一眼被握住的手腕,意外的没发脾气,而是道:“丞相一个月只有十两银子,买了这红薯,还吃得起饭吗?”   林鸿一笑道:“那臣便去皇上的菜圃中摘南瓜,反正已经欠了皇上五十万两银子,不介意再多欠一点。”   燕云潇冷哼了一声,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吃着。   林鸿问:“好吃吗?”   “不错。”   “皇上喜欢的话,臣便在菜圃中种些红薯,烤给皇上吃。”   燕云潇刺了他一句:“丞相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昨儿刚在茶馆说了书,今儿又要垒个土灶烤红薯了,明儿是不是还要摆摊卖画儿?”   说话间走到了马车前,林鸿掀起车帘让皇帝上车,中途轻扶了一下他的腰,闻言笑道:“臣的画都是珍宝,便是有人给臣十万两银子,臣也是不卖的。”   燕云潇想到小茅屋里那一沓水墨画,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朕希望丞相把聪明才智用到正事上来。”   林鸿诚恳道:“谨遵皇上教诲。”   已近丑时,灯火渐寂。   马车驶入宫城,在寝宫门口停下。   林鸿送皇帝下了马车,道:“臣明日要回老家祭祖,处理族中事务,快则七日,慢则八日后回京。”   燕云潇向寝宫走去,掩唇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明日到十五都是休沐时间,丞相何需向朕禀告。”   林鸿送他入内殿,接过披风放在一旁,温声道:“皇上昨夜喝凉酒胃疼,明日记得请太医来看看,这几日饮食也要注意些,不要吃寒凉的食物。”   “知道了,快走吧。”燕云潇困得睁不开眼。   林鸿道:“臣在看烟花时冒犯了皇上,理应在此跪一整夜,以求赎罪。”   燕云潇半闭的眼睛睁开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想跪,去刑部钉凳上跪。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林鸿面不改色地道,“那皇上好好休息,臣告退。”   看烟花时整整抱了一个时辰,皇帝竟然没生气,也没让他跪。   有一点可惜。   一想到皇帝漂亮的唇瓣吐出类似于“给朕跪下”“给朕跪一夜”之类的话,林鸿就止不住心里发热,膝盖发痒。   又等了片刻,见皇帝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林鸿只好遗憾地离开了。   燕云潇困得睁不开眼,任由宫女伺候他梳洗。   银烛帮他换上寝衣,咯咯地笑道:“奴婢可听清楚了,什么跪一夜啊?”   燕云潇闭着眼睛懒懒地道:“他冒犯了朕,请罪跪一夜。”   “那皇上怎么不让跪?这才多久呀,皇上就心软了不成?”银烛在案头点燃线香,打趣道。   燕云潇轻哼了一声:“让他跪是在奖励他,朕可没那么好心。”   银烛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道,可不就是心软了嘛!   她放下纱帘,吹灭烛灯,悄声离开了。   翌日,燕云潇睡到中午。   用过午膳后宫女端来糕点,是御膳房做的梨花糕,并不是往日的栗子糕。   燕云潇这才想起,栗子糕离京了。   他吃着糕点喝着茶,读了会儿闲书,蓝卫送来一封信。   信是步摇写的。   她定居在南方一个鲜花盛开的小镇上,生活平淡幸福,年前怀了孩子,信中还写了一些平日的趣事和家常。   信的最后是两句诗。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前面是婉约清丽的簪花小楷,写到这句诗时,字迹陡然潦草起来,某些字上有划去的痕迹,似乎写信的人后悔写这句诗了。   可最终还是寄出了。   燕云潇盯着“数与君相见”,看了许久,把信放到一边。   这是一份还没给出就已经留好退路的爱意。   “你是风,雁过无痕的风,只有方向、永远没有中心的风。”那日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他耳边,“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能拉住你、让你驻足的人。”   燕云潇将信纸在烛灯上点燃,看着“数与君相见”化为灰烬,他唤来送信的蓝卫,道:“她快生孩子了,送一对长命锁去吧。”   蓝卫应下,见他低头看起闲书来,疑惑道:“主子……回信?”   “没有回信。”燕云潇没抬头,翻了一页书。   蓝卫领命退下。   百官大多都回老家祭祖,宫里未免有些冷清起来。   下午,燕云潇让人找了一队戏班子,在御花园看了一下午的戏。   扮演小生的是位年轻男子,见皇帝的目光屡屡停在他身上,想到京中的流言,不由得卖力展露着身体,不时冲皇帝抛个媚眼。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摇着折扇,笑吟吟地看着台上的人。   戏结束后,他命人打赏,又传谷源成进宫陪他吃烤鱼,天黑后才回寝宫。   白天的小生已洗干净了妆面,坐在寝宫外的青石宫阶上坐着等皇帝。见皇帝过来,忙拢了拢纱衣,楚楚可怜地道:“皇上……”   燕云潇过目不忘,自然认出了他是戏班子里的人,看着此人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便摘下块玉佩,把人打发走了。   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不听戏了,接连两日传谷源成入宫,商讨春闱选士一事。   皇帝高雅,谱了新曲,命宫中乐师弹奏。   弹琵琶的云烟又入了皇帝的眼,单独留下,为皇帝弹奏琵琶至夜深。   消息传到林鸿老家时,他正在祠堂整理牌位。   小厮道:“京里传来消息,皇上邀谷副相在御花园吃烤鱼。”   林鸿擦牌位的手一顿,又继续擦起来:“无妨。还有呢?”   “皇上请戏班子入宫唱戏,扮小生的穿着纱衣在寝宫前勾引皇上。”   林鸿手指一用力,牌位裂了条缝。   “……但是被皇上打发走了。”   林鸿松开手。   小厮又道:“之前在后宫的那个云烟,单独留在皇上寝宫弹琵琶到夜深。”   啪的一声,牌位彻底断成两截。   林鸿沉声道:“我现在就回京。”   小厮傻眼:“明日有宗族聚会,大人您是族长。还有这……这三姑舅老爷的牌位……”   林鸿瞥了他一眼:“跟了我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用我教你?”   小厮立刻噤了声。   林鸿等不了下人慢吞吞地拴马车,跨上一匹马便疾驰而去。   初四一早,燕云潇来到小茅屋。   他擦干净母妃的墓碑,将墓碑前清扫了一遍,摘了一小簇雏菊花放在墓前。   小狐狸一直欢快地围着他打转,不时抱住他的衣角,冲他呦呦地叫。   燕云潇将肉放入它的食盆中,小狐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吃起肉来。   指挥蓝卫给菜圃浇了水,修补了几个篱笆,给板栗树剪了枝,又摘了一簇鲜花插在木花瓶中,燕云潇懒懒地倚在榻上,小狐狸趴在他脚边。   一人一狐一起打了个盹。   醒过来时正是午膳时间,窗外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   燕云潇想到栗子糕还有三四天才回京,不觉叹了口气,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忧愁地道:“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不知是不是饿得发晕的错觉,他竟然闻到了熟悉的栗子糕味道。   正想好好闻闻,却听窗外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44章   林鸿推门而入,手中拿着刚摘的茄子和萝卜,笑问道:“中午吃地三鲜和鲫鱼萝卜汤,可好?”   他衣袖卷到手肘,手臂上沾着点泥土,含笑地望着榻上的人。   燕云潇在听到他声音时,便懒懒地躺了回去,摸着小狐狸光滑的皮毛,道:“好啊。”   地上放着一个粗制的竹筐,里面有两尾活蹦乱跳的鲫鱼。   他奇道:“哪来的鱼?”   林鸿拎起竹筐往厨房走去,道:“旁边的小溪里抓的。”   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回头道:“皇上很喜欢吃鱼吧?无论是煮的,还是烤的。”   燕云潇疑惑地挑了挑眉:“丞相想说什么?”   林鸿道:“前两日皇上和谷源成吃烤鱼时,他会帮皇上剔掉鱼刺吗?”   “剔鱼刺自有太监来做。”燕云潇回想起前两日,潜鳞亭中,谷源成哼哧哼哧埋头吃鱼,差点把他养的冬静鱼吃光,抱怨了一句,“他可真能吃。丞相问这做什……”   说到这里他骤然打住,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意:“哟,丞相这是吃醋了。”   他懒懒地斜倚着,肘支软榻,手掌托腮,衣衫滑下来一大片。一脸戏谑狡猾的笑意,清亮的明眸打趣地盯着林鸿。林鸿见他这样,一时忍不住,放下竹筐大步走来,半蹲在他面前。   “臣比他吃得少。”林鸿深深地望着燕云潇,轻声道,“臣还会帮皇上剔鱼刺,保证比太监做得好。”   燕云潇笑得意味深长,视线下滑,缓声道:“比太监好吗?丞相又不是太监,为何……要与太监比?”   林鸿的喉咙上下动了动。他想起那日在暖阁,皇帝那近似于挑逗的玩笑话。   他伸手扣住皇帝的手腕,在皇帝不悦的目光中,理智回笼,伸出两指落于脉搏上,声音沙哑地道:“身体可好了?可有请太医瞧瞧?”   燕云潇手腕灵活地一转,甩开他的手指,坐起身理了理鬓发:“丞相连朕与谁吃鱼都知道,又怎会不知朕请没请太医?”   林鸿敏锐地听出他话里的一丝不悦,立即请罪道:“是臣的不是,臣不该打探皇上的日常。但臣无一日不挂念皇上,只能从下人传来的只言片语中聊解思念,请皇上恕罪。”   软榻旁的小案几上,放着一碟子冒热气的栗子糕,还有一碗温着的淡莓酒,燕云潇看了一眼,心里的那点怒气就消散了。   他拿起块栗子糕吃着,宽容地一摆手:“下不为例。”   “是。”林鸿道,“皇上吃两块垫垫肚子就行,等会儿还要吃饭。”   他说着起身往厨房走去,但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从他怀中掉出,砸在地毯上。   林鸿一愣,迅速把那东西捡起,紧握在手心。   燕云潇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刚才那一瞥,他已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他打发走戏班子那小生的玉佩!   怎么会在林鸿身上?!   他吃惊地望着林鸿。   林鸿瞅着他的表情,知他已认出了玉佩,二话不说,利落地跪了回去:“臣知罪。”   燕云潇神情复杂:“……丞相是去当劫匪了?”   林鸿诚恳道:“那小生心术不正,这玉佩又是皇上贴身之物,臣怕他今后拿这玉佩做文章,坏了皇上声誉。”   燕云潇木然地望着他。   林鸿顿了顿,道:“臣已把那小生遣送至极南之地,免得他以后再勾引皇上。”   “……还有什么?”   林鸿道:“臣已经请了一位名师,开始学弹琵琶,今后臣也能为皇上弹琵琶。”   燕云潇一言难尽地揉了揉额角,他大概知道丞相为什么提前三天回来了。   他问:“丞相族中事务可处理好了?”   林鸿回道:“并非什么大事,就算臣不在,下人也能处理。”   年节祭祖,怎会不是大事?这人仅仅是因为他随手赏了别人一块玉佩、因为他留人在寝宫中弹琵琶,就连夜赶了回来?   太荒谬了,荒谬得燕云潇都顾不上生气了,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何至于此。”   他这话没头没尾,林鸿却听懂了,略一思索后道:“一想到那些事,臣就无法思考,只想立刻回到皇上身边。臣无法抗拒这股本能。”   燕云潇望着他,轻声道:“你知道的,就算——就算朕答应了你,朕也一样会有妃子和孩子,到了那时……丞相又打算怎么办呢?”   林鸿道:“毕竟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不是吗?臣只知当下——臣马上能为皇上做一锅鲜香浓郁的鲫鱼萝卜汤,这已经足以让臣愉悦了。”   窗外飘起薄雪来,厨房里飘出香味。   燕云潇坐在火炉前,不时摸一摸小狐狸,小狐狸亲昵地抱住他的小腿,蹭他的衣袍。   “真会撒娇。”   他轻笑地撸了撸小狐狸的肚皮,喂它吃了一块栗子糕。   屋内的陈设与他睡前已有不同。他翻乱的书籍恢复了整齐,蓝卫笨手笨脚插上的鲜花也被整理好了,颜色搭配得十分美丽。火炉中加了新的炭,新砍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   这是他睡觉时林鸿做的。   他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被吵醒。是值守的蓝卫给他的安全感?还是小茅屋带给他的安全感?亦或是,他早已习惯了某人的存在。   燕云潇不愿去多想。   香喷喷的地三鲜和热气腾腾的鲫鱼汤很快做好了,燕云潇吃得非常满足。   窗外的雪下大了。   燕云潇负手立在窗前,菜圃中的茄子和南瓜覆上了白雪,不怕冷的小狐狸欢快地在雪地中奔跑着,溪水中不时跃出一尾鱼,木窗上结着漂亮的冰花。   肩上一沉,一件厚厚的披风裹住了他。   他没有回头,耳边传来温声嘱咐:“别着凉了。”   林鸿蹲在火炉前,往里面加木柴,又将炭火拨得更旺了些:“雪越来越大了,山路难走,皇上今晚歇在这里吗?”   许久没有回音,林鸿抬起头,却见燕云潇背靠着窗户双手环胸,正眸带探究地审视着他。   “怎么了?”   燕云潇摇了摇头,又转身背对着他。   下午,天色黑沉,雪果真越下越大,菜圃中的茄子被压弯了头。   虽然雪堆三尺,山路滑泞,但回宫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小茅屋中炭火温暖,小狐狸昏昏欲睡,燕云潇莫名地也跟着懒散起来,不想踏入冷雪中。   当晚他在小茅屋中歇下了。   小茅屋造得简陋,只有一个小正厅,一个卧房,一个厨房。燕云潇睡在卧房中,林鸿伺候着他洗漱睡下后,便在正厅的榻上歇下。   燕云潇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许久都没有睡意。炭火让卧房温暖无比,他的思绪却飘到一门之隔的正厅中。   唯一的火炉被放到了卧房中,正厅里应该是冷的吧?   可转而又想到,他是皇帝,火炉自然应该在卧房中,想那些有的没的,并没有意义。   他在小狐狸的呼噜声中睡去了。   翌日雪融,天光大亮,燕云潇醒得很早。   他醒了会儿觉,外面传来很轻的叩门声,一个声音问道:“皇上可醒来了?臣能进来伺候吗?”   燕云潇将散开的里衣整理好,道:“进来吧。”   林鸿端着烧好的热水进来,伺候着他梳洗穿衣。燕云潇走出卧房时被正厅的凉空气冻得一个哆嗦,林鸿忙把火炉搬出去,将火烧得旺旺的,正厅渐渐暖和起来。   “化雪比下雪冷,皇上先坐着休息一会儿,等太阳出来暖和一些,再启程回宫。”林鸿说着,端给他一杯热腾腾的茶。   燕云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着热茶吃起栗子糕来。   然后,他盯着那一碟子栗子糕,出神地发着呆。   一些他过去从不会想的细节浮上心头。   山里并没有栗子,那么栗子是林鸿一早去集市买的,山路崎岖而滑泞,出山、入山、做好栗子糕,需要多长时间?   是需要一整夜的时间吗?   林鸿察觉出燕云潇异常的沉默,关心道:“皇上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还是栗子糕不好吃了?”   燕云潇盯着他,缓缓道:“朕睡得不错,你呢?”   “臣也睡得不错。”林鸿道。   见燕云潇仍望着他,林鸿一笑道:“不过是起早了些,去集市买了新鲜栗子。”   燕云潇道:“你可以叫蓝卫去。”   林鸿道:“蓝卫杀人在行,挑栗子可就差远了。臣恰好精通此道。给皇上吃的,自然要挑最好的。”   彻夜不眠,冒雪来回入山,只是为了在他醒来时,送上一碟如往日一般香甜的栗子糕吗?   若这是君臣之礼,他不会有任何想法。   可这并不是作为丞相的分内之事。   燕云潇嘴唇微动,他想问,值得吗。   可是他把话咽了回去。   栗子糕依然冒着热气,色泽鲜美,他却第一次没了胃口。   这份感情,太沉重了。   步摇说,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一个能拉住他的人。可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想被拉住。   因为爱是束缚。   他不愿被束缚,他只愿做永远没有方向的风。   他是皇帝,他可以逢场作戏,满口不值钱的甜蜜情话。也可以任意妄为,今朝有酒今朝醉。更能与一个人周旋、欺骗、假意和调笑。   可他不能面对一颗赤诚的真心——因为他的经历决定了,他不是一个能把爱当做儿戏的人。从小缺爱的人,怎能把爱当做儿戏?   他要不起这样沉甸甸的爱意。   “走吧。”燕云潇倏地起身,“回宫。”   他推开门,走入寒风中。   林鸿忙跟了上去,   小茅屋中炭火渐熄,栗子糕渐渐变凉,变硬,失去色泽和温度。   像一颗被遗弃的真心。   大年初十,皇帝寝宫。   燕云潇趴在软榻上,读着一本闲书,问道:“走了吗?”   银烛拎着一个食盒进来,道:“走啦。不过相爷让奴婢把食盒交给皇上。”   燕云潇翻了页书,看也没看,道:“你们吃吧。”   流萤走过来挽起窗纱,摇头道:“皇上怎么了?以前不是最爱吃相府的栗子糕吗?这都第六天了,皇上却看也不看一眼。”   “皇上都六天不出门了,林相连着来了六天,皇上都不见人家。”银烛打开食盒,吃了块栗子糕,夸张地叹了口气,“真真真——香啊!皇上真的不吃吗?”   燕云潇吸了吸鼻子,香甜涌入鼻腔,他犹豫了一瞬,然而还是摇头:“不吃。朕让你们转告他,让他以后都别送栗子糕了,他怎么不听?”   “奴婢哪能知道。”银烛故意坐到他身边,拿着栗子糕晃了晃,“答应倒是答应了,可第二天还是照常来——皇上真的不见见他?”   流萤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林相走远了,又往回走,一看就是在等着皇上召见呢。”   燕云潇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合上书扔到一边:“不要再提他了。”   银烛和流萤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银烛把栗子糕提走了。   流萤斟了一盏热茶,递到燕云潇手边,柔声道:“皇上别生气,是奴婢失言了。”   燕云潇轻叹了口气,接过茶盏:“不是你们的错。朕这几日心情不好。”   流萤娴熟地为他捏起腿来,建议道:“皇上心情不好,为何不出去走走?皇上过去爱吃城西的蜜渍烤鸭,何不趁着休沐去吃?城南道观的红梅据说是京城一绝,现下正是红梅凌霜傲雪之时,想必十分好看。”   “没心情。”燕云潇恹恹地趴在软榻上,闷声道,“用些力,揉揉肩膀。”   流萤便为他捏肩。   燕云潇始终觉得力道软绵绵的,等想明白他之所以觉得流萤力气小,是因为习惯了某人的力道之后,心情更差了。   “别揉了,下去吧。朕自己呆一会儿。”   流萤这些天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从善如流地停下,走之前道:“皇上之前教导奴婢,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要把问题说出来,才有可能解决。憋在心里,只能一天更比一天郁闷。”   不等燕云潇回答,她行礼退下了。   燕云潇发了一下午的呆,入夜时,他让人去请丞相过来。   林鸿很快就过来了,行礼后关切地望着他:“皇上最近是否心情不佳?是臣做错了什么事,惹皇上生气了吗?”   燕云潇道:“不是,丞相不必多虑。”   他起身慢慢踱着步,斟酌着词句:“君子远庖厨。朕前几天便命宫女转告了丞相,今后不必再送栗子糕来。”   林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落在他右手手腕上,浑身一震。那里本来该有一条串着珍珠的红色头绳,可现在没有了。   他隐约感觉到,皇帝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燕云潇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林鸿。   里面是那两条红色头绳,一条串着珍珠,一条没有。   林鸿发现皇帝始终避免和他目光接触,他沉声道:“臣不明白。”   燕云潇道:“丞相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将来青史载册的名臣,不该把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   这种事情……   林鸿的直觉告诉他,皇帝说的“这种事情”,不是指编头绳或做糕点,而是指……爱他。   他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燕云潇又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他,里面是二十万两银票。   “这是丞相交给朕的俸禄。”燕云潇轻笑道,“哪有皇帝替臣子存着俸禄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克扣俸禄呢。”   林鸿声音发紧:“这是臣自愿的。”   燕云潇像是没听见他说话,拿出另一个荷包,这个荷包被撑得鼓鼓囊囊的,里面是满满的金叶子、金豆、金瓜子。   “这便当做是……买栗子糕的钱吧。”燕云潇背对着他,轻声道,“丞相日日早起,去集市买新鲜的栗子,做成栗子糕送到宫中,风雨无阻。朕知道这份心意是无价的,但……朕没有等价的东西能还给丞相,只有这些了。”   林鸿听明白了,皇帝不要他的心意。   “可是年前在茅屋中,皇上答应过让臣试一试。”林鸿道。   那日皇帝眉眼带笑,戏谑地道,让他来试试,什么时候能捂热那颗冰做的心。   燕云潇耸了耸肩,道:“试过了,没有结果,不是吗?”   林鸿望着他的背影。   年轻的君王身形颀长,负手立在窗前,背影沉默而冰冷。   没有结果吗?   可是他明明抱着他看了一个时辰的烟花,皇帝明明已经渐渐不再抗拒他的接触,明明在慢慢地接受他的照顾和关心。   一道凉风吹起了窗纱。   林鸿低头看着装头绳的荷包,五指用力地攥紧,指节泛白。   皇帝把他的心还给了他。   林鸿声音涩然:“皇上不要臣的心意,却不愿回头看臣一眼吗?”   燕云潇背影一颤,转过身来,近乎温和地盯着他。   一道风吹起皇帝未束的墨发。   林鸿一瞬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快步上去关上窗,低声道:“天冷,皇上莫要站在这里吹风,当心着凉。”   燕云潇长睫轻颤,微垂下眼眸。   林鸿商量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臣给皇上压力了吗?还是……臣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只要皇上说出来,臣立刻改。”   他顿了顿,道:“臣愿意做任何事,只要皇上答应让臣留在身边,给臣一个机会关心、照顾皇上。”   话音最后,已是卑微的祈求。   燕云潇抿了抿唇,再抬头时已恢复了轻松愉悦的笑意。   “丞相一表人才,门第高华,不知惹多少姑娘倾心,何苦与朕纠缠不清?”他眉眼弯弯,笑吟吟地道,“丞相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朕年后便为丞相择一门好姻缘,丞相也好在处理朝中政事之余,为林氏延续香火。”   皇帝每说一个字,林鸿的心就碎上一分,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满手黏腻鲜血。痛楚让他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他并非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若皇帝在知道他心意之初便这样拒绝他,他甚至不会伤心。   可在那个拥抱、那个吻、那些温存之后,他心中已升腾起了些微的希望。这个时候的拒绝,无疑让他从天堂坠落至地狱。   面前是一双平淡温和的眼眸。   林鸿艰难地说:“那么皇上是想让臣……持君臣之礼,往后再无僭越?”   燕云潇淡淡地道:“朕想让丞相只做君臣分内之事,你我之间,往后只有公事,再无私事。”   半晌,林鸿跪下行礼:“是,臣明白了。”   燕云潇袖中的手紧握,而后又松开。他转身背对着林鸿,道:“起来吧,早些回府。”   身后一阵沉默。   而后,他听到郑重叩首的声音,林鸿的声音响起:“臣愿皇上,千秋万岁,岁岁皆欢。”   “臣告退。”   然后是衣袍的窸窣声,脚步声远去了,殿中寂然无声。   燕云潇依旧望着窗外。   远山覆雪。   夜已凉如水。 第45章   大雪一直落到正月十五。   朱红的宫墙被染白了,御花园的枯枝也覆着雪,远山一夜白头。   休沐日的最后几天,燕云潇一直窝在寝宫。窗外鹅毛大雪,裹着狐裘缩在温暖的炭火旁,舒服得骨头都软了。   有提前回京的官员来拜年,送来些家乡特产。自年节宴上皇帝徒手捏碎夜明珠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官员敢送贵礼。   秦焕极的老家在蜀州,给皇帝带来一种名叫“龙眼酥”的当地特产。此物酥皮鲜脆,馅料油润浓香,燕云潇非常喜欢,便留秦焕极下棋。   燕云潇喜欢此人的直爽憨厚,却知他的性格在官场上容易吃亏,便让他多下棋,多思考。可怜秦焕极一个八尺大汉,可怜兮兮地和棋子大眼瞪小眼,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燕寻从江南寄来一封信,问皇兄安好,又说听闻各州总督在京城吃了瘪,大大充实了国库,皇兄真是英明神武天神下凡足智多谋。燕云潇波澜不惊地往下看,果然看到了末尾的一句话:臣弟搬迁至江南,囊中羞涩,愿皇兄……   燕云潇轻笑出声,提笔回了封信,劝他上进,又让人给他送了银子和珍宝去。   正月十六,百官归朝。   朝会上议定了年后的几桩大事,皇帝便宣布退朝。   一进入暖阁,燕云潇便被桌上的鲜花吸引了视线。几枝蔷薇、一捧萱草、一串月桂,插在青瓷花瓶中,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显然是今晨才摘的。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每一天,他的桌案上都会有这样的一簇鲜花。   他移开目光,走到桌案前坐下。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跟着进来,林鸿的声音响起:“参见皇上。”   燕云潇翻着文书,没有抬头:“丞相不必多礼。”   林鸿走到角落的桌边坐下,开始处理奏折。   暖阁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偶尔传出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燕云潇盯着手中的书,半天都没翻一页。淡淡的花香飘入他的鼻腔,他鼻子有点痒,用手帕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林鸿从文书中抬起头,斟了杯热水,默不作声地递到他面前。   燕云潇皱起眉头,淡淡地道:“丞相怎能做添茶加水这样的事?”   说着看也没看那杯水一眼,让太监重新泡了热茶来。   “是,臣僭越了。”林鸿拱手行礼,坐回了角落。   燕云潇捧着茶盏慢慢喝着,望着那杯热气渐消的白水,心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放下茶盏道:“丞相今日起便搬出暖阁吧。”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燕云潇没有抬头,只垂眸看着茶盏中漂浮打旋的叶片。   许久没听到回复,燕云潇抬头望向角落,林鸿已低头敛目:“臣遵旨。”   他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抱着未处理的奏本,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问道:“皇上是否需要臣……去让谷源成搬进来?”   燕云潇抿了抿唇:“不。”   “是。”林鸿抱着奏本离开了。   一炷香时间后,蓝卫来报:“主子,林相去了门下省政事堂办公。”   燕云潇皱眉道:“朕并未让你们监视他。”   蓝卫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主子先前下令,让属下随时报告林相的行踪。”   燕云潇想起来,那是林鸿刚被他关入暗道时,他下的令。林鸿武功超群,自然能察觉到蓝卫的存在,要是让林鸿以为自己仍关注着他,那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燕云潇立刻道:“即刻撤去所有监视,不必再向朕报告他的任何事情。”   蓝卫:“是,主子。”   接见了几位官员,便到了傍晚时分。   燕云潇正打算回寝宫用膳,抬头却见林鸿站在暖阁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过去,林鸿处理完当日的奏本,会将重要内容誊录出来,供皇帝过目。   林鸿拱手行礼,还未说话,就听燕云潇道:“丞相日理万机、宵衣旰食,何须亲自送来?明日起,命太监送即可。”   “是,臣遵旨。”   林鸿将文书放到皇帝案前,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燕云潇看了一遍文书,在某些重要的奏报旁写下朱批,命太监将文书送去政事堂。   用过晚膳,燕云潇照例唤来蓝一,切磋武艺。   他显然心不在焉,几十招后就落了下风,衣服被划了道口子。   蓝一收招,剑锋回鞘,语气平淡而笃定:“主子今日不在状态,不宜切磋。”   燕云潇脱下被划破的外袍。   过去他习武是为了自保,那个雷雨夜后,习武是因为不服输。现在两个目标都失去了意义,他自然懈怠了。   “你说得对。”燕云潇道。   蓝一沉默地退回黑暗中。   翌日没有大朝会,燕云潇一早便去了暖阁。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桌上,青瓷瓶中的花仍是昨日的。他松了口气,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变得更好。   傍晚时分,太监将一份薄薄的文书送到暖阁,上面是丞相整理的奏本内容。燕云潇看过后,又命太监送回政事堂。   暖阁与政事堂相隔不过一千米,这一千米却显得无比漫长。   距离不在于那层层叠叠的宫墙和上上下下的台阶,而在于皇帝和丞相之间的沉默和隔阂。   上一次林相搬出暖阁后,皇帝便施展了雷霆手腕,罗织罪名后满城通缉林相。百官以为皇帝又要故技重施,无不战战兢兢。   然而下一次的大朝会上,皇帝却对林相表示了前所未有的恩宠。不但将年初的几项重要事情交给林相办理,还和颜悦色地关心起林相的终身大事,要为其指婚。   林相却并无欣喜之色,只说年初政务繁杂,请皇上稍缓一段时日。   皇帝笑意盈盈地答应了。   转眼到了草长莺飞的二月。   皇帝案前的鲜花已经干枯了。   打扫暖阁的宫女太监们不知道这簇花是从哪里来的,不敢贸然去动。鲜花便在案头渐渐枯萎、凋零。   皇帝没说扔,干枯的花便一直摆在案头。   年初的头等大事便是财政预算。年节宴上国库进账巨款,费用充足了,许多搁置的事情便能重新开工,故而今年的预算格外繁杂。户部连续忙碌了半个多月,终于理清了头绪。   新任的户部右侍郎李宣参与预算编制,二月末的一个夜晚,林鸿带着李宣来向皇帝禀告。   天已经暖和起来,暖阁中又点着银炭,燕云潇便只穿一件月白长袍。   李宣一进入暖阁便一个哆嗦,显然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可怕经历。   燕云潇也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可怕经历。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尿骚味,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一炷香时间过去,他属实没听进去李宣说了些什么。   林鸿看了眼皇帝,温声打断了李宣的禀告,道:“李侍郎,这半个月辛苦了,今日便早些回府歇息吧。本相来向皇上禀告即可。”   李宣看了眼皇帝,见皇帝未出声阻止,便行礼告退了。   人一离开,燕云潇立刻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   林鸿拿过那份厚厚的财政预算文书,恭立在皇帝身侧,挑重要的向皇帝禀告。   燕云潇听他讲着,不时点头,有时问一些问题,林鸿便详细地回复。   修建夏宫、冬宫,预计花费一千二百万两银子。   燕云潇看到这个条目,笑道:“朕那日不过随口说说,哪能真的建!大兴土木,岂非劳民伤财,朕少不得要背上暴君的名头。”   林鸿道:“并非如此,皇上多虑了。受边境战乱影响,涌入江南和西南的流民增多,今年国库充裕,不但能付多一些的工钱,还能将无所事事的流民安顿下来,减少流民骚动,是利民之举。”   燕云潇翻了翻细目,沉思着。   林鸿又道:“钦天监夜观天象,今年夏季会格外炎热,冬季会格外寒冷。”   林鸿翻出一张工部绘制的夏宫草图,道:“夏宫会植满葱翠林木,有瀑布直接汇成的汤池,有凉湖舟亭,会种满荔枝葡萄。”   “至于冬宫……”林鸿又翻出另一张图纸,“冬宫的选址在一块天然暖泉处,有木屋、马场、桃林,都是皇上喜欢的。”   “如此……”燕云潇看着图纸,似乎能想象出冬日围炉烤火的场景,倒真有些向往起来,“那便建吧,要安排好监工,莫让地方上吞了银子去,克扣了工钱。”   埋头看了太久,他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   林鸿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为他揉捏着,口中道:“皇上放心,臣……”   他猛然打住,缩回了手,垂目道:“臣失礼,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点不悦他为什么停下不揉了。他抬起头,撞见林鸿的目光,骤然想起来了所有。   他发现,林鸿看他的目光变了。   过去,在他知晓林鸿的心意后,林鸿便不再藏着掖着,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深沉又贪恋,浓得如未化开的墨。   而现在……林鸿恭谨地持着君臣之礼,目光落在他眼下一寸处,不再直视他的眼睛。   燕云潇向后靠在椅背上,姿势变化让他僵硬的肩颈一阵刺痛,微微皱了皱眉。   “朕乏了,明日再说吧。”燕云潇道。   林鸿恭敬地拱手行礼,目光在他单薄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沉默地离开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一阵阵穿堂的凉风吹得桌上宣纸飘落。   燕云潇裹上披风,趴在桌案上,长睫微阖,指尖拨弄着狼毫的笔毛。   风变大了。   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被吹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门口的侍卫闻声进来,见满地宣纸掉落,愣了一下。   燕云潇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收拾一下吧。”   他话音骤停,神情复杂地望着地面——   方才吹落的小木盒砸碎在地,寸长的小纸条散落一地。   每张上都写着诗句或妙语。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雁字无多,写得相思几许。”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只愿君心似我心……”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林鸿会早早地在暖阁等他,给他送上温热的栗子糕,食盒里会放着这样一张小纸条。   他看完便随手扔在桌上的小木盒中,现在被风吹落,才发现已攒了这么多了。   “皇上,这些还要吗?”侍卫问道。   燕云潇回过神来,起身离去。   “不要了。”   侍卫很快收拾好了暖阁,将地上的木盒碎片和小纸条一起扫入簸箕,和落叶、茶渣一起倒入渣斗中。   回寝宫披了件厚披风,燕云潇带着小邓子,穿过御花园的暗道,来到小茅屋。   自正月初五离开后,他便没有来过这里。小狐狸激动地连连作揖,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燕云潇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轻笑道:“小东西。”   地里的菜长得很好,燕云潇随手摘了个白萝卜,坐在母妃墓前啃了起来,小狐狸欢快地围着他跑。   吃完萝卜,燕云潇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干净墓碑,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小邓子站在他身后,担忧道:“主子,起来吧,莫着凉了。”   “唔。”燕云潇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母妃若还活着,应该会对朕失望吧。”   小邓子挠了挠头,憨憨道:“主子怎么会这么想?淑妃娘娘若是还活着,只会为您骄傲才是。”   燕云潇站起身,往小茅屋后的庭院走去,路过时瞥了一眼窗边,木制花瓶中只剩干枯失色的花朵。   庭院中的花长得很好,茂盛而张扬。角落里的两棵板栗树已经长到腰这么高,这里的土壤非常肥沃,空气湿润,极适合板栗生长。   一阵微风拂过,板栗树的嫩枝随风飘拂,轻快又欢愉,似乎在和燕云潇打招呼。   “三五年后,就能结出又大又鲜的栗子了。”有人曾指着板栗树,笑着对他说。   燕云潇倏地起身,吩咐道:“连根拔掉。”   小邓子奇道:“主子,这是为何?长得挺好的呀。”   燕云潇快步向山外走去,夜风把他轻飘飘的声音捎来:“已经没有用了,长得再好又能如何?”   小邓子不理解,但皇命不可违,只好把两株板栗树连根拔出,急匆匆地向皇帝若隐若现的背影追去。   夜月寂静,山林渺然。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树林中走出,凝神盯着地上的两棵板栗树。被连根拔出的板栗树奄奄一息,方才还轻快挥舞的嫩叶耷拉了下去。   许久,他捡起板栗树往山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间浓雾中。   财政预算一事落定,紧接着便是三月春闱。   去年朝堂大清理,近四成的官员落网,朝廷急需新的人才。正因如此,皇帝对今年春闱格外重视,令礼部认真主持,为朝廷选拔有才之士。   礼部忙了大半个月,在春闱开科前夕,将拟好的策论题目交给皇帝筛选。   一共拟了十来个题目,燕云潇一眼扫过去,都是比较常见的时政策论。忽然,他目光一顿,落在某个别具一格的题目上,问:“这是谁出的?”   礼部尚书忙凑过去一看:“‘顽石尚且自珍,珍珠何须自贱’,哦……这是林相出的。他说去年朝廷大清洗,许多官员身死、流放、满门抄斩,天下士子为官的信心被削弱。出此策论题,是为了鼓励学子们自珍自爱,以古时贤臣为标榜,莫要自轻自贱,自比于那些落难的贪官。”   燕云潇盯着那个题目,神色淡淡的,半晌不语。   礼部尚书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道:“皇上,可有不妥?”   燕云潇提笔蘸了朱墨,随意圈了一个题目:“就这个吧。”   礼部尚书一看,“浮费弥广”,他暗自点了点头,行礼退下了。   开春后蓝六从西域寄来两种毒药,燕云潇照例服下。其中一种药性异乎寻常的猛烈,他从傍晚折腾至夜深,直到天蒙蒙亮,才全身冷汗地消化掉。   以前服毒是为了防止别人害他,自他掌权,服毒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可他还是每月坚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习惯了每月一次的痛楚。   今日的大朝会他肯定去不了,便让太监传话,命林相代他主持朝会。   许是这段时间太过操劳,身体吃不消,燕云潇睡了没多久就发起热来。太医来开了药让他服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下午。   银烛服侍他起身,吃了些清淡的粥菜,总算舒服了些。   这时有太监来报:“皇上,谷副相求见。”   燕云潇不想动,便让人进内殿来。   谷源成拱手见礼,关切道:“皇上病了?”   燕云潇漫不经心地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那里只有随风飘飞的珠帘。   他收回视线,道:“偶感风寒而已。爱卿有何事?”   谷源成递上一份文书,道:“这是今日朝会上所议之事,容臣向皇上禀告。”   燕云潇随手翻了翻,问道:“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倒是没有。”谷源成犹豫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呃……”   燕云潇没抬头,了然道:“催朕选妃?”   谷源成道:“皇上英明。今日大朝会上,以张太傅为首的老臣们,奏称皇上去年已及冠,应广纳秀女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见皇帝不语,谷源成又道:“今日皇上不在,所以他们议论得厉害了些。皇上不必忧心,臣这就去与林相商量一番,在下次朝会为皇上顶住压力。”   燕云潇合起文书放到桌上,轻笑道:“何需如此?张太傅他们说得没错,朕也的确该选妃了。等忙过春闱吧,可以提前知会礼部。”   谷源成应下,又问候了几句皇帝的身体,便告退了。   夜里,燕云潇又发起热来,喝了药后迷迷糊糊地抱紧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   从窗户看出去,只能看见漆黑如墨的天空。   半夜下起暴雨来。   燕云潇始终昏昏沉沉,身上难受得紧,浑身又冷又热。   他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做了个梦。   先是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细细地搭了会儿脉,随即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他额头上,他觉得舒服,便在那手心蹭了蹭。   那只手似乎僵了一下,往下滑探了探他颈侧的温度。而后一方沾湿的温热帕子给他擦了擦身子,他浑身都干爽舒服起来。   “母妃……”他低声喃喃。   他想要那只手。那只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他舒服地低叹了一声,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下,握住那根断成两截的红色头绳。   然后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滴入了枕头中。 第46章   雨下了一整夜。   燕云潇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睡得不沉。身上不舒服就想乱动,翻来覆去,踢掉被子。   床边那人不厌其烦地给他盖被子,湿敷额头,温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脊背。后半夜他渐渐安静下来,沉入了深眠。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燕云潇坐起身,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愣神地望着床褥。   银烛系起纱帐,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终于不烧了,太医说了,今儿再喝一副药就好起来了。”   燕云潇缓缓开口,哑声道:“昨晚有谁来过吗?”   声音沙哑得如破锣,他皱了皱眉,接过银烛递来的热茶喝了半盏,嗓子终于舒服了一些。   “咱寝宫防卫那么严,皇上又病着,奴婢怎么可能放人进来?”银烛奇道,收起床头的夜明珠,点上一根云雾茶香,“奴婢昨夜每隔一个时辰来看一回,皇上睡得好好的,烧也在慢慢退了。”   燕云潇出神地倚在床头,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憔悴,脸唇苍白,看上去有点脆弱。   流萤端着小托盘进来,将一碗清粥放在案几上,拉过他的手,柔声道:“皇上可感觉好些了?身子还难受吗?”   燕云潇摇了摇头:“没事。”   流萤道:“太医说了,皇上是郁结于心,才会反反复复发热。喝点粥再睡一觉,下午出去逛逛,散散心,好吗?”   听到这哄孩子似的语气,燕云潇无奈地道:“朕不过是这段时间累了些,哪来的郁结于心……哪个太医瞎说的?”   银烛凑过来,冲他扮了个鬼脸:“是,皇上没有郁结于心。也不知是谁,天天坐在那发呆,连笑都不会笑了。”   “莫要打趣,皇上需要休息。”流萤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银烛吐了吐舌头,悄悄退下了。   流萤端起案几上的清粥,舀了一勺递到燕云潇唇边,温声道:“皇上喝点粥吧,已经不烫了。”   燕云潇喝了小半碗,清粥寡淡无味,他想到菜圃里茂盛的小油菜,轻叹道:“要是有清炒小油菜就好了。”   他声音很轻,流萤没听清,疑惑道:“皇上说什么?”   然而他吃过最好吃的小油菜,是在茅屋的小厨房里做出来的。想到这里,燕云潇抿了抿苍白的唇:“没什么。”   喝完粥后,燕云潇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发了一身汗。下午醒来后泡了个热腾腾的玫瑰花瓣澡,终于神清气爽起来,恢复了些精神气。   傍晚谷源成来寝宫求见,燕云潇正好有些闷了,便裹上厚披风,邀他去花园散步。   三月初,梨花枝上结了小小的花骨朵,再等一阵春风,便能盛开了。   谷源成恭敬地跟在燕云潇身后,道:“随州大户占田一案证据已齐全,此案牵连甚广,林相已启程前去。这半个月的奏本由臣处理,向皇上禀告。”   燕云潇接过他递来的文书翻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什么时候出发的?”   谷源成道:“林相是昨天出发的,那时皇上病着,在寝宫休息。他便托臣今日转告皇上。”   燕云潇脚步一顿:“昨天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燕云潇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又问:“夜里什么时辰?子时前还是子时后?”   谷源成挠了挠头,犹豫道:“子时……前吧?臣昨日家中有事,回府得早,不知林相具体什么时辰出发。皇上想知道具体时辰,臣这就写信相询。”   “不必了,朕不过是随口一问。”   燕云潇觉出自己问得荒谬,转移了话题,问他春闱筹备得如何,谷源成忙细细道来。燕云潇的思绪却飘回了昨天夜里,半晌后,摇了摇头。   随州占地案牵连甚广,三月底才结案。在随州的这近一个月,林鸿每三日给皇帝写一封折子,禀告案件进展。皇帝次日便发还,折子上多了一个朱笔写就的“阅”字。   林鸿回京时,正值春闱放榜次日,京郊游江畔正举行宴饮。   新及第的进士们春风得意,与朝廷百官一同席地而坐,曲水流觞,即兴赋诗。   天晴日暖,皇帝一身素净白袍,头戴金冠,坐于游江岸边,俊美如天神。他手摇折扇,微笑地望着正赋诗的年轻学子,目露赞赏。一旁的侍墨太监奋笔疾书。   四月正是春光无限,所作的诗赋皆豪情万丈,所有人都是愉悦、欢快而幸福。   林鸿站在旁边,远远地望着中间那个身影。   突然,人群中的皇帝抬起头,目光与林鸿相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皇帝率先移开目光,又恢复了清淡笑意,笑着点评了探花郎的诗。   谷源成早早地望见了林鸿,过来行礼问候:“大人回来了?事情可顺利?”   林鸿略一点头:“一切顺利。”   游江畔,一位年轻的青衣士子正与皇帝奏对,他长相端正,笑容自信,百官皆连声赞叹。   谷源成见他一直盯着此人,便笑着道:“大人不知道吧?此人是皇上亲点的探花郎,来自诗书世家江南沈氏,诗词歌赋极有造诣,重要的是才二十岁,今后必前途无量。皇上言语间,已有将此人留在翰林院的意思。”   林鸿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探花郎俊秀的脸,顿了片刻,落在皇帝身上,像被粘住似的,移不开分毫。他说:“你回去吧,莫让皇上找不着人。本相在这站一会儿。”   谷源成拱手行礼,坐回了皇帝身边。   林鸿站了片刻,皇帝的目光没有再投过来。   又过了几轮流觞,酒香从江面吹来。   林鸿大步走到皇帝身边,单膝跪地,声音沉静:“臣特来向皇上复命,随州大案已落定,请皇上放心。”   燕云潇两颊微红,眼神中带着半分醉意,闻言端起酒杯,轻笑道:“丞相办事,朕有什么不放心的?一路辛苦,这一杯敬你。”   这时春风拂过,身后的桃花簌簌飘落。   一片娇艳的花瓣落于皇帝头冠上。   林鸿伸出手,却在空中顿住,又缓缓垂下。   燕云潇许是醉了,竟忘了让太监再拿一个杯子来,只端着那个杯子,递到林鸿面前。   林鸿垂下眼,目光落在皇帝露出的手腕上,那白瓷般的皮肤光洁无暇,淡淡的青筋都是精致而漂亮的。   他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腕,接过酒杯,喝完了酒。   燕云潇歪了歪头,望着那青瓷酒杯,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蹙眉道:“你用的是朕的杯子。”   林鸿喉咙发紧,低声说:“没有多余的杯子了,不是吗?”   他顿了顿,又道:“皇上醉了吗?臣带皇上回宫休息,可好?”   一道苍老的声音赞叹道:“好诗,好诗!龚小友此诗清丽脱俗,又暗含深意,实在有才!”   这声音传来,燕云潇倏地抽回手腕,眼中醉意散去,恢复了清冷,淡淡道:“丞相一路辛苦,早点回府休息吧。”   林鸿道:“是臣僭越了,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不再看他。   林鸿拱手告退。   三日后的琼林宴正值皇帝生辰,二宴合一,格外热闹。   右侧首位的案几空着。   谷源成道:“皇上,林相在处理一桩急案,让臣转告皇上,今日的生辰宴怕是不能参加,明日再向皇上赔罪。”   他说着这话心里打鼓,哪有什么急案子比皇帝的生辰更重要?直觉告诉他,皇帝和林相之间有矛盾。想到这里他忧愁不已,林相不在的那两个月,他一个人干俩人的活,累得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千万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燕云潇神色淡淡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赔罪。”   谷源成松了口气。   宴席上,才子们纷纷为皇帝的生辰赋诗,皇帝命太监将诗词抄录下来,印成册子。   皇帝格外可亲,笑容没断过,对于敬酒来者不拒。殿中气氛热烈,新及第的进士们对皇帝又敬又爱,赞词写了一首接一首。   谷源成担忧地望着皇帝,总觉得皇帝心情不好,在借酒浇愁。   难道是因为林相没来参加宴席,让皇上觉得不受尊敬了?谷源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命太监送去解酒汤,又暗暗拦下一些要去敬酒的人。   酒过三巡,皇帝给进士们各赏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去了。   谷源成放心不下,一路跟着皇帝回到寝宫,才放下心来离去。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燕云潇带着小邓子,穿过御花园的暗道,来到小茅屋。   他在墓碑前坐下,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墓碑。手在发抖,他便擦得很慢,很仔细。   月亮渐渐升到中天。   燕云潇问:“子时了吗?”   站在不远处的小邓子回道:“主子,还有半个时辰。”   “唔。”燕云潇把头轻轻靠在冰冷的墓碑上,闭着眼睛轻声道,“朕的生辰就要过去了。”   小邓子去扶他:“您别坐在地上,月初刚病了一场,这样下去又该着凉了。”   燕云潇没听见似的,喃喃道:“生辰也没什么稀奇的,每年都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厚披风从身后裹住了他。   有人说:“起来,别着凉了。”   燕云潇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有动。半晌后,他睁开眼,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眸。他转头去看,小茅屋亮着烛灯。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其实刚来时小茅屋便亮着灯,但他心情复杂,没有去注意。   燕云潇道:“丞相怎在此处?”   林鸿揽着他的腰把他扶起来,道:“臣在此等待皇上。”   燕云潇推开他,自己扶着墓碑站稳,冷冷地道:“谁允许你来这里的?立刻给朕离开!”   他发冠歪斜,脸上带着醉酒的酡红,扶着墓碑摇摇欲坠,眼神却冷如冰刀,狠狠地扎在林鸿身上。   小邓子早在林鸿一出现,便退到了黑暗中。   林鸿道:“不。”   燕云潇醉得不想和他掰扯,烦躁地冷哼一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完便转身往暗道走去。   “走去哪里?”林鸿声音沉沉,“回去又抱着枕头哭一晚上吗?”   燕云潇脚步一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嗤地笑出声来:“丞相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休要污蔑朕!”   “污蔑吗?”   林鸿大步走到他面前,定定地望着他:“三月初五夜里,臣给谁擦了一夜的眼泪?”   燕云潇眯了眯眼,阴恻恻地道:“好哇,绕开禁卫,偷潜入朕的寝宫,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丞相这颗脑袋是不想要了不成?”   他醉得站不稳,林鸿伸手扶他,被用力甩开。   “别碰朕!丞相不在政事堂处理案子,来这荒郊野外作甚?”燕云潇眼神凌厉,折扇抵住林鸿的胸口,不让他前进半步,“蓝卫听好了,以后这个人再敢来此处,杀无赦!”   醉鬼的力气不小,林鸿近不了他的身体,只好在一步外解释道:“臣今晚并未处理政事,之所以这样说,是想来此处做些饭菜和糕点,给皇上过生辰,然后……和皇上谈谈。”   “哦?”燕云潇一概不听,只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逼问道,“丞相这是承认欺君了?夜闯寝宫,私入此处禁地,现在又加一桩欺君之罪,朕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他摇摇欲坠,折扇拿不稳,在林鸿胸口划来划去,林鸿抓着他的折扇:“进屋去说好不好?夜里风大,会着凉。”   燕云潇气急败坏,猛地抽出折扇,动起手来。醉鬼出招毫无章法,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林鸿怕伤到他,手忙脚乱地招架着,找准机会夺下他的折扇,加重语气道:“皇上!”   折扇被夺去,燕云潇更气了,出招更是凌厉。醉后武功比平日更高三分,乱拳打死老师傅,林鸿被他弄得左支右绌。   燕云潇一边打一边断断续续地喊:“谁哭?嗯?你方才说谁哭?!”   黑暗中的小邓子掏了掏耳朵,叹了口气,和树上的一名蓝卫对视了一眼,同时无奈地耸了耸肩。   燕云潇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林鸿怕他受伤,极为小心地应付着。可他吃准了林鸿不会伤他,出招越来越快,只攻不守,累得直喘气也不肯停下。   林鸿一边化解他的招式,一边耐心劝他,燕云潇一概不听。渐渐的,林鸿想起这几个月间的事情,心中也升腾起了怒火。   他找准机会,一手揽住燕云潇的腰,一手搂住腿,直接把人横抱起来。   “你!”燕云潇又惊又怒,“放开!”   林鸿沉着脸,把他往卧房抱去。   燕云潇拳打脚踢,张口狠狠啃在林鸿肩膀上。   林鸿踢开卧房的门,把人放到床上,按住肩膀,用力地吻了上去。   “你……!”   燕云潇丝毫不留情地咬下去,林鸿吃痛地松开,就听他大骂道:“你混账!”   林鸿按住他后颈,又吻了上去,燕云潇在咫尺间狠狠地瞪他,再次咬下去。   这一次林鸿任他咬,手臂往下按住他的腰,咬得越用力,林鸿吻得越用力,抱得越紧。   “混……账……”   燕云潇的唇被死死堵住,他却依然抓住机会大骂:“疯……狗……”   唇齿间已满是血腥味,滚烫的血顺着两人的唇角滴落。   燕云潇喘息急促,依然死死地瞪着林鸿,双腿拼命挣扎,膝盖曲起往林鸿身上顶去。   林鸿像是腿上长眼了似的,伸出膝盖压住他的两条大腿,一只手紧握住他的腰,燕云潇身体一僵,腰身软了下去。   腿被压住,腰被握住,燕云潇能动的只有嘴和眼睛。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视着,愤怒着,牙齿啃咬着对方已血流如注的嘴唇,抓紧任何机会骂出声来。   可林鸿堵得太紧了,燕云潇骂不出声,声音只在两人相贴的唇齿间。   林鸿似乎不知道痛,任由对方咬着。血加剧了他的兴奋,他忘情地、狠狠地吻着,似乎要把对方吞吃入腹。   两人嘴里都是腥甜的血味。   燕云潇渐渐喘不上气,他闭上眼。   林鸿按着他软成泥的腰身,扶他躺平在床上。   感觉到抗拒变弱,最后消失,林鸿松开了他的唇,声音发紧:“不闹了?”   银白的月光洒在燕云潇的脸上。   发冠早已碰掉了,一头墨发杂乱地披散在枕上和肩头,他双目紧闭,胸口起伏,唇边沾着鲜红的血。   衣服在挣扎中滑下来一大片,露出锁骨上方,一颗朱砂色的小痣。   他闭眼喘息,长睫沾湿,双颊淡红,晶莹的汗水顺着额角滴下。耷拉着的睫毛显露出几分脆弱和委屈,衣服皱巴巴的,黑发散落,看起来像一朵被蹂-躏过的娇花。   林鸿的目光从他沾血的唇上移开,落在锁骨上方那粒朱砂色小痣上。   红痣让周围的皮肤也镀上一层淡红,光洁无暇,美得如上好的苏缎蜀锦。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颗痣。   林鸿目光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克制地伸出手,为他拢好散开的衣襟。   小狐狸怯生生地蹲在门外,透过门缝望着里面。   “我错了,对不起。”林鸿说着,拿手帕替他擦干净唇上的血迹。   燕云潇依然闭着眼,声音淡淡的:“你只会仗着武力欺负我罢了。”   “是我不对。我们能好好谈谈吗?”林鸿已恢复了冷静。   燕云潇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   他冷声道:“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   林鸿道:“为什么?”   “那日在寝宫,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燕云潇道,“你为何还要纠缠?”   “是吗?”   林鸿紧紧地盯着他:“若是能让皇上快乐,臣去最北的沧州,去最南的湖州,去天涯海角流浪,都没有关系。可是皇上快乐吗?”   燕云潇静静地道:“没有不快乐。”   “这话皇上骗骗自己就行。”林鸿沉声道,“臣的目光追随了皇上这么多年,难道看不出皇上是不是真的快乐?”   “皇上已经多久没开心笑过了?大可去问问身边的宫女,看她们怎么说。”林鸿伸手指了指他的腰,“瘦了多少你知道吗?生病发着热,抱着枕头哭了一夜,要是快乐,你为什么哭成那样?”   燕云潇突然有点累,揉了揉额角,轻叹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方才说了,只要你开心,把我发配到任何地方都没有关系。”林鸿握住他的手,冷静地,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你不开心,你需要我,我就必须要陪在你身边,关心你,照顾你,哪里也不去。” 第47章   林鸿说完后,房中陷入寂静。   燕云潇沉默了一会儿,翻过身背对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鸿敏锐地察觉到,夜晚和酒、还有这处小茅屋,弱化了皇帝的心防,他可能是在流泪。   房中寂静无声,但皇帝肩膀轻颤,腰身发抖,以一种防御的姿势蜷缩在一起。   敏感又脆弱。   林鸿几乎忍不住要去拥抱他,可知他不喜被武力压制,更知他不愿在别人面前展现脆弱,便只是用手轻抚着他的发尾。   小狐狸似乎也察觉出了气氛的沉重,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人。它跳上床去,蹲在燕云潇面前,呦呦地叫着,用光滑的皮毛蹭他的手。   许久,燕云潇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   他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声音很冷静,但林鸿何其了解他,毫不费力地听出了轻颤的尾音。   林鸿道:“你已知我心意。”   燕云潇道:“不知。”   林鸿略一思索,无论是在篝火丛边,还是在那个雷雨夜,他都是以讲述的口吻说起“他”,从未直白地说过爱“你”。   于是他说了。   燕云潇又沉默了一会儿,依然背对着他,冷冷一笑:“你让我怎么相信?生辰宴不参加,连给我捏肩都不肯,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捏肩?   林鸿立刻想起了那天,他在暖阁中禀告财政预算一事,皇帝埋头久了肩膀酸,他下意识地帮着揉捏,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我错了。”林鸿几乎没有思考,立刻认错。   却又想起这几个月间的事情,又好气又好笑,看见对方微颤的肩膀,心里便只剩怜惜了。林鸿再也忍不住,把人揽过来抱在怀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好不讲理的小豹子。”   “你一见我就冷着脸赶我走,让我搬出暖阁不说,我正常来禀告奏本,你也一脸不耐烦让我交给太监,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倒的水你也嫌弃,桌上装小纸条的盒子也不见了。还有板栗树又怎么惹到你了?人家长得好好的,你给人家连根拔出来。”   “七品小主事的折子,你都能写两行朱批,我在随州连续一个月,你发还的奏本上只有一个‘阅’字,就不肯多写两个字?”   手臂一痛,已被重重咬了一口。   “闭嘴。”燕云潇皱眉冷声,“再多话就跪下。”   他这话说得冷硬,林鸿却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他眼睛有点发红,黑长弯曲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说话带着点鼻音和颤声。   林鸿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手掌轻拍着他的后背,连声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对。”   燕云潇靠在他怀里,脸色苍白。   林鸿探了探他的额头,皱眉道:“喝了多少?我让谷源成看着点,怎么还是喝了这么多?头疼么?胃里难不难受?”   燕云潇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反问道:“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林鸿知道这时候只有顺毛摸的道理,温声道:“自然是听你的。我们都关心你,所以我才会让他劝你少喝些。”   燕云潇脸色越来越差,额上渗出汗水,林鸿扶他去吐。吐完用浓茶漱了口,又喝了解酒汤,终于舒服了些。   林鸿将炭火拨得更旺,茅屋中温暖得让人想瞌睡。   桌上的枯花已经拿走,换成了新摘的艳红玫瑰。燕云潇懒懒地趴在桌上,摘下一朵花把玩着。   见两人不吵架了,小狐狸终于不再操心,安心地趴在火炉边,梳理着皮毛。   不一会儿,林鸿端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过来,还有一碟碧绿的清炒小油菜。   “宴席上没怎么吃东西吧?快趁热吃些。”   燕云潇慢吞吞地吃着,素面配上微咸的小油菜,非常开胃又可口,他胃里舒服了许多。   林鸿看着他吃,笑道:“忘了说了,生辰快乐。”   燕云潇瞥了他一眼:“子时已过,晚了。”   “是我错了。”林鸿诚恳地认错,“以后慢慢弥补,今后每年生辰都陪着你,可好?”   燕云潇不置可否,慢慢地吃完了面,连汤也喝完了。   林鸿收走空碗,端来一碟栗子糕和一杯热茶。   燕云潇埋下头不看,林鸿知他心中别扭,便笑劝道:“怎么了?好歹是生辰呢,吃点饭后糕点吧。”   林鸿说着起身:“我去洗碗。”   脚步声消失在厨房,燕云潇慢慢地拿了一块栗子糕吃着,久违的香甜弥漫在口腔。很快,一碟栗子糕就吃完了。   燕云潇酒醒了大半,想起先前的话语和行为,开始后悔和羞恼,恨不能回到一个时辰前,把那个不冷静的自己给放倒。   他觉得自己丢脸丢到家了,不愿意面对。因此林鸿洗完碗回来,他便只低着头逗小狐狸玩。   “好吃吗?”林鸿问。   燕云潇不太情愿地说:“还行。”   “皇上现在清醒了?”林鸿观他神色,知他已酒醒,便在桌子对面坐下,摆出长谈的姿态,“那现在,我们能否好好谈一谈。”   吃人嘴软,燕云潇仍不看他,敷衍地一点头。   林鸿知他要面子,便商量似的道:“你不愿意说话,那便由我来说,你听我说得对不对。要是有不对的地方,随时打断我。”   燕云潇嗯了一声。   他感觉到林鸿看着他,目光灼灼。这让他想起一个时辰前的荒唐事,心里别扭。于是他唤了一声,小狐狸便跳上桌子,趴在他面前。   燕云潇也趴在桌上,眼前是小狐狸火红的皮毛。   这样子,他就看不见林鸿在看他了,心里舒服了许多:“说吧。”   “……”林鸿被这掩耳盗铃之举弄得啼笑皆非,却又打心里觉得,别扭得太可爱了。   林鸿略一沉吟,开口道:“正月初四我们在这里呆了一整天,那时候一切正常,夜里你在这里睡下。初五早上我伺候你梳洗,这时仍是一切正常。直到——我把栗子糕端给你,你的态度就骤然变了。”   燕云潇不吭声。   “初五回宫后,你便不再见我。初十夜里,你召我去寝宫,和我决裂。”   “那时你说,你没有同等价值的东西给我。再联想到初五早上,栗子糕莫名地惹到了你——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觉得我做得太过。凌晨冒雪走来回山路去集市,在你醒来前做好栗子糕——你觉得我做得太过,这感情太隆重。你不想要这压力,所以你选择逃避。”   林鸿冷静地剖析着。   燕云潇依然趴着不说话,指尖抚摸着小狐狸的肚皮。   林鸿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继续道:“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的。初十夜里你说出那些话,我一度心灰意冷,甚至产生了归隐山林的想法。”   “可你的眼神不对。”林鸿沉稳地道,“你让我搬出暖阁,然后你看了我一眼,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吗?有点哀怨,有点委屈,没精打采的。明明被抛弃的是我,你却用那种蔫不拉几的眼神看我,好像被抛弃的是你一样。”   “停。”燕云潇打断了他,“错。”   林鸿洗耳恭听,可他说完这两个字就没下文了,又和小狐狸玩起来。   林鸿知道他要面子,不愿意被那样形容。于是继续道:“那天下午我来找你禀告奏本,我还没开口,你又赶我走,我几乎心死了,但走之前,你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次数多了,我便知道你可能有苦衷。但是每次我一试探,你就冷冰冰地拒绝,让我没法确定。直到那天你生病,我才能确定。”林鸿缓缓地说,“你烧得迷糊,睡得很浅。但是我在旁边照顾你,你就能安静下来,这说明,你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了我的照顾。然后你握着那根断掉的头绳一直哭。”   听到这里,燕云潇恼怒地抬头瞪了他一眼:“谁哭了?不许再提。”   林鸿一笑:“好吧。总之,那晚让我确定了你过得不开心,我已决定无论你态度如何,我都要继续留在你身边。今晚我没有去生辰宴,你一难过总是会来这里,我在这里等你,为的就是坐下来好好谈谈。”   “以上,我说的可有错处?”林鸿问道。   燕云潇冷哼了一声:“错漏百出。”   他说完,依旧没有下文。   林鸿道:“如果我说的没错,那么我首先要向你道歉。初五那天,确实是我做得太极端,让你有了压力,我本该慢慢来的,却没有把控好力道,是我不对。”   燕云潇从喉咙里嗯出一声。   林鸿一笑:“那么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你认为我做得太过,这感情太沉、太隆重,让你压抑。另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自己不能回报我相同的感情。两个问题叠在一起,所以你选择了逃避。”   燕云潇趴在桌上,懒懒地用指尖叩了叩桌面,示意他在听。   “第一个问题,我已想出了解决方法,你且听一听,看是否可行。”林鸿道,“我已和集市上一名菜农议定,他每日早晨送新鲜栗子到我府上,我便不用每日去集市买。栗子糕的做法非常简单,我每日只需提前一炷香的时间起床做即可。这样能否让你觉得轻松一些?”   燕云潇偏头想了想,点了点头:“嗯。”   “那么第二个问题——”林鸿沉稳地娓娓道来,“你觉得不能回报我相同的感情。可感情一事,本就是不对等的。”   “我没有催促你做决定,也不会这么做。我也不求你的回报,不求任何特殊的奖赏。只求你让我陪着,关心你,照顾你。被你需要,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事。”   “若是你觉得我在催你了、在求你的回报了,那就是我没有把控好速度和力道,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就直接告诉我,我来改。”   林鸿说完,看着燕云潇,轻声问道:“好吗?”   夜月寂静,山林无声。   许久,燕云潇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鸿灿烂一笑:“那问题解决了,对吗?”   燕云潇手撑额头,垂眼看着小狐狸亮晶晶的眼睛,不情不愿:“嗯。”   林鸿知他还在别扭,也不戳穿,只道:“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燕云潇道:“困了,想睡觉。”   林鸿道:“生辰礼还没给你。去看一眼,好吗?看完后我送你回去。”   这是林鸿第一次对他提要求,并不是很难的要求。燕云潇想了想,展现出了人君的大度:“行。”   半个时辰后,林鸿叫醒靠在他怀中昏昏欲睡的人,温柔道:“到了。”   燕云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扶下马车。   面前是一座四进的庭院。   进门是一片很大的院子,左边是菜圃,菜刚冒出芽,看不出是什么菜。   院子右边种着花和树,燕云潇看着角落那两棵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两棵正茁壮生长的板栗树,树叶随风轻摇。   林鸿道:“你方才一提我才记起,是因为我没给你捏肩,所以你把板栗树拔出来扔了?”   燕云潇见到那两棵树,像见到冤家一样,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林鸿忙拉住他,哄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宝贝,以后天天捏肩好不好?”   燕云潇沉着脸望着他,目光危险,咬牙切齿:“闭嘴。”   林鸿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这座宅子是我去年买下的,这几个月里布置了出来,种上你喜欢的菜和你喜欢的花。卧房里放着你喜欢的香和夜明珠,床褥很软,被子是你喜欢的苏绣,保证睡得很舒服。”   “这里一切都是按你喜欢的样子来布置的。以后你若是累了,不想呆在宫里,想远离人群自己静一静,放松放松——小茅屋毕竟要穿过暗道,很远。你便可以来这里。这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   燕云潇平静了下来,望着屋檐下挂着的檐铃,目光穿过中堂,落在后院池中的荷叶上。   林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道:“种了些荷花,到了秋冬,便能‘留得残荷听雨声’,未尝不是一件风流幸事。”   燕云潇知道了,林鸿送了他一个家。   他沉默了许久。   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不是感情,而是身份。   他是皇帝,娶后纳妃延续香火,是他不容推脱的责任。就算林鸿不介意,他自己呢?他自己能否不介意?   若是百官发现,两人该如何自处?青史又如何留评?   林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安慰道:“任何困难都有解决之道,遇到任何困难,我们都可以像今天一样,坐下来商量、探讨。而且谁也无法预知将来,及时行乐又有何不好?”   月亮隐入云层,天暗了。   许久,燕云潇轻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想想。”   “好,不要急。”林鸿替他理了理披风,怜惜地望着那微阖的眼睑,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脸,“送你回宫休息。”   燕云潇倦倦地嗯了一声,推走他的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眉道:“约法三章第二条,丞相可还记得?”   林鸿顿了顿,道:“未经允许,不得触碰皇上。”   燕云潇道:“朕要加第三条。”   他目光危险,一字一句道:“任何情况下,不得用武力压迫于朕。”   “这一条,比前两条更重要,比前两条加起来还重要。丞相可记清楚了?”   那意思是,前两条可以偶尔犯一犯?林鸿面不改色:“臣谨遵皇上教诲。”   燕云潇轻哼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第48章   翌日,燕云潇酒醉醒来,盯着头顶的纱帐发呆。   然后……把脸埋入枕头中,痛苦地哀嚎了一声。   昨晚他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他要是装失忆,能混过去吗?   尴尬和别扭如影随形,他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了好几圈,不住地叹气,恨不能把昨夜的自己给埋了。   银烛一进来,燕云潇立刻警觉道:“有人找朕吗?”   银烛奇怪道:“没有呀。”   她纳闷地望着皇帝,从那张俊脸上看出了“悔不当初”和“无地自容”,她一面奇怪,一面又发现,皇帝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了。   “要是有人来找,就说朕病了。”燕云潇吩咐道。   “喔。”银烛不明所以,系起纱帐,点上茶香,伺候着他梳洗,暗中观察着他。   燕云潇泄气了一般,又道:“罢了,有人找,就放进来。”   银烛瞅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皇上有大大的心事。”   燕云潇直叹气。   用过午膳,燕云潇在寝宫磨磨蹭蹭,不肯去暖阁处理政事。   昨夜的事情又激发了他习武的决心,召来蓝一对战。   蓝一惊奇地发现,皇帝今日士气大增,招式透着不甘和决心。剑术是心术,心无斗志,剑术自然绵软。心有志气,剑术自然精纯。   蓝一是武痴,和皇帝对战一个时辰,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兴奋。   燕云潇一想到昨日被人抱起来强吻,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每当力气耗尽他就回想那个画面,便又收获无穷斗志。   两人交手三个时辰,均浑身大汗,虚软地躺在地上喘气。   沐浴后用过晚膳,燕云潇又问:“没人来找朕吧?”   银烛摇头:“没有。”   燕云潇松了口气,却又想起林鸿昨夜说的话。   他果然没有催他,也没有逼他。   可有些事情总要面对,逃避不是他的性格。天色暗下来后,燕云潇去了暖阁。   他一眼就看见了桌案上的鲜花。   原先的枯花早已扔掉,换成了一簇由玫瑰、石斛、蔷薇组成的花束,散发着淡淡清香。   角落里的人又搬了回来,正与一位官员说着话。   见皇帝过来,林鸿与那位官员起身行礼,得到准允后又坐了回去。   燕云潇听了一下,他们在讨论军费的事情。   桌案上有一个熟悉的食盒,里面是尚有余温的栗子糕。燕云潇翻着一本话本,一边喝茶,一边吃完了栗子糕。   角落里的讨论声停止了,官员行礼告退,暖阁安静了下来。   燕云潇低头翻着话本。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手帮他揉按着肩膀。   依然没人说话。   燕云潇翻了一页书,翻页的声音很大,在安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一炷香时间后,燕云潇无奈地合上书。   身后那道灼灼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只差把他后背烧出个洞来。他不用去看也清楚地感觉到了。   “你让我想想。”他说。   林鸿闻言松了口气,笑得灿烂:“臣怕皇上翻脸不认人,躲臣几天后,又找个由头把臣发配去外地,等个三年五年十年的,等臣回京,皇上孩子都抱好几个了。”   燕云潇还真这么想过。   他板起脸:“在丞相心里,朕就是这样的人?”   林鸿道:“臣失言。”   他问:“皇上睡得好么?”   燕云潇道:“还行。左边……就这里,舒服。”   他和蓝一交手了三个时辰,全身酸痛,林鸿给他捏肩膀,舒服得不行。   林鸿道:“三月初有份折子,劝皇上选妃,皇上说等忙完春闱便安排,礼部已经开始筹备了。”   “唔。”燕云潇又打开书,漫不经心地笑道,“丞相不想让朕选妃?”   “皇上年纪还小。”林鸿声音骤低,又道,“最重要的是,臣会嫉妒得发疯,说不定会做出有违约法三章第三条的事情来。”   燕云潇刷刷地翻了页书,似笑非笑地道:“丞相大可以试试。”   林鸿立刻服软:“臣说笑的。皇上的话是圣旨,是神谕,臣万万不敢违背分毫。”   他态度良好,燕云潇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朕也改变主意了,暂时不想选妃,这事便交给丞相处理吧。”   林鸿声音轻快:“是。臣便为皇上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朝会便推掉选妃。”   燕云潇终于仰头看了他一眼:“丞相不想当这个恶人?”   他这么仰着,腰身弧度漂亮,脖颈绷紧,下颌的弧线如温润的玉。林鸿喉咙发紧,捧住他的脸,指尖顺着下颌骨描摹:“臣当然愿意,为皇上效劳,是臣心之所向。”   燕云潇皱起眉:“不许摸朕。”   林鸿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心中暗道,这样都没生气,下次可以找机会摸一摸锁骨上的红色小痣。   翌日的大朝会上,林鸿以边境战乱未平、皇上年纪尚轻为由,提议选妃推后。   这理由很荒谬,但皇帝竟然一言未发,百官便也无人反对。   去年朝廷中许多官员落马,年节后各州总督回到地方上,为向皇上表忠心,又惩治了一大批贪官污吏,朝廷中枢和地方上都有大量官职空缺。一次科举选拔的人才不够,皇帝决定开恩科,在文人士子最多的江南一带再举行一次府试。   这是文瀚风雅的好事,百官皆赞同。   皇帝命林鸿充任主考官,前往典试江南。   临行前夜,京城庭院中。   板栗树长势喜人,嫩芽随夜风轻摇。   树下一张案几,两张软椅,燕云潇喝着新酿的梅子酒,道:“江南士子多才,丞相此去,为朝廷多选拔些能臣。”   林鸿提壶给他斟满,幽幽道:“臣希望没有后顾之忧。”   燕云潇很大度:“请说。”   林鸿道:“上回皇上把臣支去随州,结果相府被查抄,臣被夺去一应官职,皇上两个月不见臣。”   燕云潇奇道:“你是在怪朕?”   林鸿立刻认错:“臣不敢。前面说的都不重要,臣唯一害怕的,是皇上借口不见臣。”   燕云潇放下白玉杯盏,摘下肩上的桃花瓣,用指尖捻着,沁出淡粉色的花汁。他说:“放心吧,朕说了会好好想想,等你回来,自会给你一个答案。”   林鸿望着他指尖的湿润淡粉,眸色深沉:“是合理的答案吗?”   燕云潇疑惑地一挑眉:“嗯?”   “皇上会再用一袋金叶子金瓜子打发臣吗?”   燕云潇:“……”   林鸿紧紧盯着他:“皇上会再次一言不合就给臣赐婚吗?”   燕云潇:“……”   “或者,皇上会又让臣滚出暖阁,滚离视线之外吗?”   “……”燕云潇道,“不会。”   “对了,既然提到了,你把金叶子还给朕。”   林鸿缓缓摇头:“不。”   燕云潇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哼笑道:“丞相大人好算计。”   这人难不成是想着,以后时不时拿出金叶子卖惨,说些“皇上当初好狠的心,拿银钱侮辱臣的感情”“皇上让臣悲痛欲绝”之类的话,来拿捏他,让他心软,从而答应某些不合理的请求?   做梦呢。   他才不会被拿捏。   林鸿望着他,笑得光风霁月:“臣哪有什么算计。”   燕云潇冷哼,又喝了一盏薄酒,脸上微红。   他一喝酒就上脸,淡红从白皙的双颊透出,令朝霞也失了颜色。   林鸿失神了一瞬,端走他的酒杯。   燕云潇不满地瞪视着。   “好了,时辰不早,臣送皇上回宫歇息吧。”林鸿走到他身侧半跪下,捡去他身上的花瓣。   燕云潇仰靠在椅背上望他,懒懒地道:“今儿就在这儿歇下吧。”   酒虽是薄酒,浅饮了一晚,也有了两分醉意。他此时骨头发软,慵懒得不想动弹。   酒意上头,有些发热,他轻轻扯了扯领口,露出一片白皙如玉的脖颈。   林鸿眸色一深,望着那处裸露的皮肤。他知道,领口再往下拉一点,就能看见锁骨上方的红痣。   那颗红痣,他只在那晚的月光下看过一眼,朱砂如血,红得滚烫。   他望向皇帝微阖的双眼,缓声道:“臣来为皇上整理衣服。”   他伸出手,状似想将衣领往上拉,实则轻轻下拉。   手腕一热,已被擒住,他抬起头,燕云潇正不善地盯着他:“朕还没醉呢。”   林鸿从容地一笑,为他拢上衣襟,温声嘱咐道:“臣不在时,皇上要照顾好自己。春捂秋冻,天还没热起来,要多穿些,莫着凉了。若是有宴席要喝酒,记得吃些东西垫垫,莫伤了胃。还有……”   他伸手揽住燕云潇的腰,随即又放开,整个过程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   燕云潇迟钝地反应过来,皱眉沉目盯他。   林鸿面不改色道:“臣已丈量了皇上的腰身,若是瘦了,等臣回来,便要接管皇上的一日三餐了。”   又一阵风吹落桃花。   燕云潇看了他一会儿,郑重道:“你放心,让我好好想想,我不会敷衍你。”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离开前,臣能吻一吻皇上锁骨上的痣吗?”   燕云潇黑着脸,重重地道:“妄想!”   林鸿一笑:“那能否让臣抱皇上回房?”   这倒是可以商量,燕云潇本也不想动,只想了一下便冲他伸出手。   林鸿一手环过他的肩,一手搂住腿弯,将人抱起,往卧房走去。美人墨发如云垂落,星眼微饧,薄唇红润,微敞的领口和碧玉腰带上都飘落着桃花。   一边慢慢地走,林鸿一边心中暗道:先提出一个他绝对无法接受的要求,再提出一个略微过一点点界的要求,他八成会答应后面那个要求。   嗯。   翌日,林鸿启程前往江南。   四五月正是春光最美之时,经历了年初的繁忙,各部衙稍微清闲了下来,百官终于能喘过气来。   皇帝下令办了一场赏花宴。   新晋的翰林们和百官一起饮酒赋诗,既赞春光,又赞皇帝。林相奉旨典试江南,不知又能拔擢多少有才之士。百官皆豪情万丈,大有天下英才入朝廷的壮阔之感。   气氛浓时,谷源成感叹道:“梨花快落了。”   燕云潇看向梨树,洁白的梨花一簇簇开得绚烂,等下一阵春风,便会尽数飘落了。   春光也就去了。   纵然明年春光又会回来,却再也不是今年的春光了。   他端着杯盏的手微滞。   当晚,发还江南的奏本上除了一个“阅”字,还有一行小字。   彼时江南的府试已结束,林鸿仍与三位副主考官留在江南。阅卷需半个月,他可以回京城,也可以在江南,但他拿不准皇帝是否想要他回去,便耐心等待着。   这日奏本发还,林鸿正与副主考官品评着一篇辞藻论据俱佳的策论文。他翻开奏本一看,倏地便噤了声,一言不发地起身:“此间事情交予你,本相即刻返京。”   副主考官一愣,便见林相已脚下生风,转眼便在十丈之外。   林鸿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跨上骏马,疾驰入京。   每隔三个驿站休息一次,他都会拿出奏本,抚摸那行清俊飘逸小字。   那字是:“昨夜闲潭梦落花。”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他听到了皇帝的召唤。   只要皇帝给他一个眼神,一个示意,他便会迈完全部的一百步路。   这夜下起了雨,燕云潇有些辗转反侧,夜深还未入睡。   翻来覆去着了凉,次日一起床他便觉得腹中冷痛。自去年在崖底泡了冰水,寒凉之症未愈,稍一受凉便会腹痛。   他算着,从江南入京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便让太医煎了药来,捏着鼻子喝了极苦的药。   下午处理完政事,燕云潇叫上秦焕极,去御花园中下棋。   每次看着八尺黑脸大汉捏着棋子举棋不定,扭扭捏捏地像未出阁的小姑娘,下了这处又望着那处,燕云潇都忍俊不禁,心情愉悦。   因此每次心情不好或心情紧绷之时,燕云潇都会叫秦焕极来下棋。   秦焕极多次诉苦:“皇上,臣实在是不善此道,下一局棋脑袋都要炸开了,您就让林相来陪您下吧,他比臣厉害多了。”   燕云潇就笑眯眯地说:“他哪有你好玩。”   有一次林鸿听见这话,冷静地思考了一整天,夜里把秦焕极叫到府中下棋,想看看此人哪里“好玩”。   秦焕极快哭出来了。   练了这么多天,秦焕极的棋艺有所进步,察觉出皇帝今天落子随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抬头一看,皇帝漫不经心地望着宫门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秦焕极道:“皇上,该您了。”   燕云潇回过神来,随意落了一子:“有一件事,朕无论是做与不做,将来都可能会后悔。爱卿觉得,是做好,还是不做好?”   秦焕极心里叫苦,下棋就算了,皇上怎么还考他如此深奥的思辨问题,他不过是一个只会耍刀弄枪的武将,皇上却把他当大学士培养。   但他仍认真思索回答:“臣觉得,当做。”   燕云潇道:“为何?”   秦焕极说:“因为后悔乃人生常态,可若是不做,便是无法弥补之憾事。臣觉得,后悔总比遗憾好。”   燕云潇沉思片刻,望向远方,轻轻一笑:“你说得不错。”   目光落处,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正慢慢靠近。   燕云潇执着棋子,一改先前的随意,专注地下起棋来。   那道身影来到跟前。   燕云潇揽起袍袖,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撞入一双黑沉如风暴的眼睛。   秦焕极执子思索着,尚未察觉身后有人。   两人定定地对视着。   一道暮春的香风吹过,亭外的梨花簌簌飘落。   如雪的花瓣飘入潜鳞亭,落在棋盘上、发冠上,落在皇帝苍青色的衣袍上,像一场初冬的雪。   像一夜白头。   春光归去了。   “你……”   “皇……”   两人同时开口,却被一道震响打断。   “皇上!”秦焕极突然兴奋地大喊,重重地落下一子,雄浑的声音响彻御花园,“这、这有一步绝世妙棋!您快看,臣下了一步绝世好棋!”   燕云潇:“……” 第49章   燕云潇敷衍地看了看棋坪:“嗯,好棋。”   他实在不忍心打击此人的积极性,略一思索后揽起袍袖,落下一子。   竟又下起棋来。   林鸿闲适地在一边坐下,不看棋局,只看皇帝。   一月未见,皇帝愈发清雅俊逸,头戴青玉冠,一身苍青袍衬得眉眼温润如玉。坐在亭中石凳上,直挺的腰背弧度漂亮,两指执黑子,落子时以左手揽袍袖,动作优雅极了。思索时眼神悠远,如空灵的笛声。   他看不够似的看着。   他已等了这么多年,不急这一时半刻。   自刚才那阵吹梨风后,风便越来越大,夹杂着阵阵冷意,林鸿担忧地望着燕云潇。   他一入宫便有亲信来报,皇帝今早请了太医开药,来的路上他粗略浏览了药方,是治疗腹痛腹寒之症的,药下得很重,应该是极苦的。   皇帝这腹痛之疾自去年在崖底便落下了,不是一副药能吃好的,这几日正值倒春寒,万万不能在此处吹风。   想到这里,林鸿对亭外的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再回到亭中,果然见皇帝脸色有些苍白。   燕云潇落下一子后,眉心微蹙,紧了紧衣袍,借着广袖的遮挡,手掌在肚子上轻按了一下。   动作很细微,但林鸿立刻捕捉到了。他走过去拱手行礼,袖子拂乱了棋盘,几枚棋子被扫落在地。   他说:“抱歉,是臣之过,毁了棋局。”   燕云潇笑吟吟地望着他。   秦焕极这时才发现林鸿的存在,忙拱手问安,随即又憨憨地对皇帝笑道:“没事,臣能复原。”   “……”林鸿警告地盯着他,“记错一子,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何保证还是方才的那局棋?”   秦焕极拿着一枚棋子,犹豫不已。   燕云潇道:“爱卿且回吧,改日再下。”   秦焕极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被扫乱的棋盘,行礼告退了。   这么一小会儿,燕云潇的脸色肉眼可见白了下去,攥着棋子的手显出青筋来,却还笑眯眯地说道:“丞相真是千里行舟,无快不利啊。”   林鸿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还能走吗?马车在外面。”   燕云潇轻轻嗯了一声。   林鸿知他疼得紧了,想抱着他回寝宫,却知他要面子,绝不肯接受。   林鸿心里急得很,面上却沉稳地从太监手中接过披风,借着给皇帝裹披风,手掌在他后腰扶了一下,助他起身。   两人向外走去,林鸿落后于燕云潇半步,借着广袖的遮挡,轻扶着他的后腰。   坐上马车回到寝宫,进入内殿后,燕云潇腰身一软,喘息急促,额上汗水涔涔。   林鸿扶他在床边坐下,为他脱去鞋袜和外袍,盖上厚厚的被褥。   太医送来一碗药。   林鸿道:“臣让太医换了方子,不苦,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睡一觉起来就不疼了。”   燕云潇喝完了药,林鸿扶他躺下,帮他理了理鬓边的头发,温声道:“怪臣在崖底那晚没有照顾好皇上,睡吧,明天开始慢慢调理。”   裹在温暖的被褥里,燕云潇觉得舒服了些:“和你没关系。”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冲林鸿勾了勾手指,似在邀请。   “腹痛得厉害。”燕云潇声音又轻又软,眼神迷离带水,盯着林鸿。   皇帝从来不会直接说自己想要什么,需要臣下闻弦歌知雅意,这一点,林鸿向来做得最好。但此刻,他心里怦怦直跳,怀疑自己理解错了。   他试探道:“那……臣帮皇上揉揉肚子可好?”   燕云潇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那还用说”。   林鸿感觉自己魂都飘了。   他伸手探入被窝,隔着一层单衣,轻轻覆在皇帝的肚腹上,顿了一下,稍微用了些力揉按着。   温热的大掌一覆上来,燕云潇立刻舒服了许多,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但他想起一茬,强撑着睁开眼,却听林鸿道:“等你睡着我就离开。”   他知道皇帝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人,便替皇帝说出了口。   燕云潇微微一愣,轻笑道:“我是想说,你在这等我。”   林鸿愣住,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像是在做梦。   皇帝要给他答案了。   他回京的路上一直激动着、渴望着、却又惧怕着,走入潜鳞亭时他几乎是忐忑的。而此刻,皇帝不但接受了他的照顾,还主动要求他揉肚子,甚至默许了他守在床边。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美的梦。   燕云潇已沉沉地睡了过去。眉心微蹙,脸色苍白,那么脆弱,让人想疼爱,却也让人想蹂-躏。   林鸿失神地注视着他,想紧紧地拥他入怀,紧得让他痛,让他叫,让他脆弱无助,让他倚在自己怀中流泪。   他想得入神,手上的力道重了些,睡梦中的燕云潇低低地叫了一声,林鸿忙回过神,收敛起那些肮脏奇怪的想法,放轻了力道为他揉着腹部。   “真是疯魔了。”林鸿自嘲。   傍晚,燕云潇醒了过来。   他闭着眼睛,习惯性地翻身趴着,双膝曲起跪趴在床上,脑袋埋入枕头中。   他一直用这个姿势醒觉。   一杯浓茶递到他嘴边,他接过漱了口,神思清醒起来。   “醒了?腹痛好些了吗?”   燕云潇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好多了。”   林鸿拿过外袍给他披上,递来一杯温度适宜的白开水,又将青铜暖炉添上热炭,塞到他怀中。   燕云潇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水,看着林鸿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又想起此人说过从他小时候起就想好好照顾他,心里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皱眉问:“你不会是把我当小孩子吧?”   林鸿略一思索,便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当即执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胸腔前。   掌下是剧烈跳动的心脏。太快了,太烫了。鲜活的心脏用剧烈的跳动诉说着激动、热情和欣喜。   林鸿道:“因为一直看着你,所以它忍不住。”   燕云潇缩了一下手,被紧紧握住。   林鸿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以前想照顾你,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想补偿。现在照顾你,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燕云潇抽回了手,若无其事地道:“唔。”   林鸿道:“我和太医商量着开了个方子,山楂、茯苓、莲子,还有几味性温味甘的药材一起,文火熬半个时辰,当做日常茶饮,可驱寒暖腹。”   燕云潇道:“和太医商量就行。”   林鸿又道:“我还给你准备了……”   他说了一半又顿住。   “什么?”燕云潇奇道。   林鸿微笑道:“等会儿告诉你,先用晚膳吧。”   晚膳是清淡开胃的粥菜,吃完后太监收走碗碟,内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燕云潇轻轻咳了一声,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林鸿袖中的手紧握,掌心沁出汗来。   燕云潇斟酌着开口了:“你在等我的答案,但其实你应该知道,无论我答应与否,区别都不大。”   他抿了抿唇,说:“我不是一个会去爱别人的人。”   林鸿紧紧地盯着他,连呼吸都忘了。   燕云潇抬起头和他对视:“就算我答应了你,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来与这段关系相匹。”   “没有关系。”林鸿握住他的手,压抑着激动,沉静地说道,“你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也不用变,只需要让我来爱你。如果可以的话——稍微依赖我一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给我听,让我帮你分担。”   燕云潇想了想,轻轻一笑:“那便试一试吧。”   林鸿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把他揽入怀中。燕云潇下意识伸手去推,却又想起他方才答应了试一试,便慢慢缩回了手。   林鸿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手掌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脊背,轻吻发顶,额头。   “喂。”抱是能忍,亲吻绝对不行。燕云潇推开他,“不要得寸进尺。”   林鸿灿烂一笑:“之前两次,你都咬得我满嘴是血,今天意义非凡,通融一下好不好?可怜可怜我吧,我想这一天想了快五年了。”   燕云潇立刻就想拒绝。但看到对方满脸的笑意和请求的眼神,想到对方日夜兼程赶路回来,一刻也没休息地照顾了他一下午,心就渐渐软了下来。   算了,他总得有点人君的风度。   林鸿读懂了他的神情,立刻揽住他的腰身,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嘴唇相贴,燕云潇身体一僵,下意识想离开,却被紧紧地按住了后腰。林鸿并不着急冒进,而是轻抚着对方的腰身,慢慢地加深这个吻。   燕云潇渐渐放松下来,却仍是紧闭着齿关,不肯松开。他这回没咬人,却也不迎合,只瞪着眼任林鸿亲着。林鸿试了许久,见他不肯松开,便也不强求,只轻轻亲着他柔软的唇瓣。   过了许久,林鸿松开了他。   燕云潇腰都酸了。   林鸿道:“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燕云潇示意他说。   “以后能抱皇上吗?”   燕云潇顿了顿,看起来不太情愿:“只能在我心情好的时候。”   “是。”林鸿一笑,“以后能吻皇上吗?”   燕云潇皱起眉,没忍住说道:“亲来亲去有什么意思?你是大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如此黏黏腻腻的。有那时间,不如多为朝廷做点事情。”   林鸿道:“那我为朝廷做了事情,皇上能否奖励一个吻?”   燕云潇惊奇地挑起眉:“又不是没付你俸禄,为什么还要朕卖身?”   林鸿耐心地道:“我们现在除了君臣关系,还有其他关系,所以皇上应当适当奖赏。”   燕云潇长叹了一口气:“那得在我心情特别好并且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或许可以。强吻是绝对不行的,你记住了。”   林鸿并不失望,他一点也失望不起来,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不过……“是否能与皇上同床共枕”这个问题,应该是不用问了。问了还会惹得皇帝不开心,以后找机会慢慢来。   林鸿微微一笑:“对了,腹寒之症需得好好调养,我给你准备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事。   一个红色的肚兜。   燕云潇瞬间羞恼得红了脸,晕红从脖颈蔓延到耳根和双颊,脸上红潮涌动,双眸怒却生辉,楚楚动人。   他倏地起身,快步走到床边坐下,背对着林鸿,冷冷道:“不要。”   林鸿跟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轻声哄劝:“穿在里面,又没人看到。这几日倒春寒,正是冷的时候,肚子可不能再受凉了。”   燕云潇捏了一把那肚兜,夹层里塞满了厚实的鸭绒,柔软又暖和,肚兜上绣着几枝梨花,绣工很粗糙,看得出来绣花的人不善此道。除了大一点,这肚兜和小时候母妃绣的几乎没有差别。   “我才不……”   燕云潇说到一半突然哑声了。   耳边响起了他自己曾经的心声:   “丞相这种古板老套的人要是暗恋他,那猪都会在天上飞了,鱼也会在地上跑了。别的不说,丞相要是喜欢男人,他就去把皇宫水池里的水喝光,天天穿着红肚兜睡觉。”   燕云潇:“……”   林鸿还想再劝,却见他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是咬牙愤愤,又是皱眉无奈,末了憋出一句:“穿就穿。”   燕云潇忍着羞恼说完,抬头见林鸿一脸不敢置信,便冷冷一哼:“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大男人,这种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燕云潇伸手挑开腰带,外袍委地。里面只有一件透白的蚕丝寝衣,隐隐可见光滑的皮肤。   他又挑开寝衣,往床上一躺,像不服输的小豹子一样,挑衅似的扬起下巴:“来呀,给我穿。”   寝衣是上好的蚕丝织就,薄而轻透,如流动的水波,从燕云潇身上滑下。   露出来并非最诱人,最美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心上人半遮半露,最是勾人。   林鸿坐在床沿,盯着他。   燕云潇轻哼一声,伸出腿来,柔软纯白的寝衣下摆滑开,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腿。   他伸出赤足,用脚尖轻轻点在林鸿胸前和腰上,声音低而缓慢:“怎么……不来?”   “相爷是不行吗?”   林鸿喉咙上下动了动,眸色深沉,抓着肚兜的手背青筋乍现。 第50章   林鸿抓住燕云潇的脚踝,往怀里一拉,大掌握住那双白皙漂亮的赤足,用掌心摩挲着凸起的踝骨。   燕云潇侧躺着,肘支床榻,手掌托腮,笑得风情万种:“相爷在做什么?”   林鸿声音沙哑:“皇上脚凉,帮皇上暖脚。”   “那你的手指乱摸什么?”   林鸿一顿,将他的脚拢在怀中,手掌往上握住小腿肚:“腿也凉。”   燕云潇挑了挑眉:“那你怎么不给朕盖被子?”   林鸿道:“皇上不是说,让臣为皇上穿上肚兜吗?”   “那你怎么不过来呢。”燕云潇奇道。林鸿依然坐在四尺之外。   林鸿低着头,掩去眼中的烈火。若是现在坐过去,为皇帝穿上肚兜,他极有可能克制不住自己。   他在忍。   燕云潇丝毫不知道林鸿忍得辛苦,他笑吟吟地动了动脚趾,触碰到了林鸿硬实的肌肉,赞道:“相爷练得不错嘛。”   林鸿忍无可忍地按住他的脚背,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   燕云潇惊讶:“怎么了这是?穿个肚兜而已,相爷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吧?嗯?”   他觉得自己胜了林鸿,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光说还不够,又撩了撩衣袍,任那牛乳般丝滑的寝衣飘起。   他的腰身柔韧有力,虽然纤瘦,却丝毫不显得单薄,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充满了隐藏的力道。   下一瞬,燕云潇被压住了。   他丝毫不觉得危机逼近,还在兀自挑衅着:“丞相能臣大才,原来只是表面,实际上连这点小事…”   他骤然打住。   他惊了。   他瞪大了眼。   林鸿声音哑得如破锣,眼睛黑如深渊,紧紧地盯着燕云潇:“皇上要不要试试?”   燕云潇这时感觉到危险了。   但他岂能在嘴上认输,心里打鼓,嘴上却很有底气:“怎么,相爷想做犯上之事?”   林鸿不答,但身体和动作替他做了回答。他埋在燕云潇脖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地吻着。   燕云潇浑身发毛,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射了一箭的兔子,动弹不得之际,一只饿极的大老虎正细细嗅他。   越来越烫。   燕云潇有点慌了。   他伸手去推,自然是推不动的,强自镇定道:“下去。放开我。”   林鸿毫无反应,吻着那颗红痣。   燕云潇商量似的放软了声音:“听话,下去。”   依然没有反应,搂着他腰身的手臂甚至缩得更紧。   燕云潇色厉内荏,冷声道:“朕的话你也不听了?”   身上的人一顿,随即变本加厉地抱紧他,与他耳鬓厮磨。   燕云潇不是真的生气,或者没有他表现的那么生气——他这个人一向是很讲理的,今天是他勾的林鸿,他当然不会把全部的错推到对方身上。   他知道再说重话也是没用的,男人嘛,激情上头时十头牛也拉不住,他也是男人,岂能不知道男人的劣根性?   于是他咬了咬唇,声音又轻又软地道:“我肚子疼,不知道是不是受凉了。”   林鸿果然停下了,在咫尺之间深深凝望着他,虽然知道八成是假的,但就算只有两分是真的,又怎会舍得他痛。   只犹豫了一下,林鸿便松开了手,半是无奈半是咬牙切齿,在他耳边道:“潇儿,你真不讲理。”   身体一被放开,燕云潇立刻拢紧衣服往后退了退,嘴里又硬气了起来:“不许叫奇怪的称呼。”   林鸿扯过被子给他盖上,手摸了摸他的腰腹,果然有点凉,便用滚烫的两只手给他焐热。然后将红肚兜覆上去,两边的红绳绕到背后系住。   系了个蝴蝶结。   燕云潇嘴上说得很大方,真穿上后又难免难为情,赶紧拢紧衣服,看也不看林鸿,哼哼道:“好了好了,天黑了,赶紧回府休息吧。”   薄如蝉翼的寝衣遮不住那抹红,何况燕云潇把衣服拢得很紧,从外面看来,腰腹上那抹隐隐的艳红清晰无比。   林鸿眸色深沉,问他:“暖和么?”   燕云潇摸了摸肚子,厚实的鸭绒肚兜将他的腹部完完整整地护住,像个小暖炉,确实暖和,他点了点头。   林鸿道:“不准摘下,臣会检查的。”   燕云潇敷衍地笑了一声,心道才不会让他再靠这么近。   刚想出声赶人,却见林鸿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拿出两根红头绳,一根有珍珠,一根没有。   “皇上那晚就在那扇窗前——”林鸿指了指,语气沉痛,“先是把头绳还给了臣,而后又拿一袋金叶子买了臣这么些年的感情——”   燕云潇:“……”   他就知道这人留着金叶子是来拿捏他的。   他才不会被拿捏。   燕云潇懒懒地躺回去:“继续说。”   林鸿在床边坐下,温声道:“皇上想想,皇上还没有答应臣时都戴着头绳,现在已经答应了臣试一试,把头绳戴回去,应该是不过分的。”   燕云潇喜欢心平气和地谈话,闻言略一思索,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再加上今晚也堪堪算是个重大的日子,大家都应该开开心心的,于是他伸出腿,大度地说:“朕允了。”   这回他可不敢像方才那样撩拨,只露出一小截脚踝,伸到林鸿面前。   林鸿在他左脚踝系上头绳,又在他右手腕系上珍珠头绳。   燕云潇靠坐在床头,脖颈和寝衣雪白,只有手腕、脚踝和腰间有红色点缀。   不对,还有锁骨上那颗朱砂痣。   经过方才的吮吸,那痣红得更艳了,在幽幽的夜明珠光照下,红得能灼人眼。   林鸿坐过去,轻抚着那颗红痣,低声道:“什么时候长的?真漂亮。”   燕云潇先是警惕地裹紧衣服,见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才慢慢放松,耸了耸肩:“娘胎里带来的。”   林鸿问:“我能等你睡着再走么?”   燕云潇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赶紧回去。”   林鸿又问:“那明日一早,我能来伺候你起床吗?”   “当然不行。”燕云潇奇道,“你若是如此,置银烛和流萤于何地?”   “那她们为你更衣,岂不是能看到你的身体?”林鸿道。   燕云潇呵呵一笑:“丞相,朕是皇帝,随时能有其他人。你莫非是想拿三从四德那一套来约束朕?未免想得太多。”   林鸿诚恳地道:“我没有那样想,也不敢那样想,只是心里忍不住会嫉妒。我们现在关系不同于往日,应该向对方坦诚心中的想法。”   他这么一说,燕云潇便能理解了,若有所思地道:“应该向对方坦诚想法吗?”   林鸿耐心地循循善诱:“对。你既已答应了与我一试,那我们的关系就比其他人亲近。你今后有任何不开心或者纠结的事情,都可以说与我听。”   燕云潇沉吟着点了点头。   林鸿观察他神色,知他已明了。便道:“方才我说我会嫉妒,并不是希望你如何如何做,只是爱侣间互相分享情绪。”   燕云潇向来吃软不吃硬,听林鸿这么一说,便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就算我有了其他人,我也会提前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   “……”林鸿冷静地攥紧了袖子。   燕云潇掩唇打了个呵欠,带着困声道:“快回府吧,明晨见。”   夜深,林鸿回到相府,身后竟紧跟来另一辆马车。   一位太监从马车上下来,展开明黄圣旨卷轴,尖着嗓子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相替朕典试江南,夙兴夜寐,立功者著,朕心甚慰。特赏……”   林鸿听着那长长的礼单,心里有丝异样。   太监还在继续念着:   “黄金八百两……”   “象牙如意一对……”   “琉璃香珠四对……”   一盒又一盒的珍宝往相府里搬着。   太监终于念完了,收起圣旨,迈着小脚跑到林鸿面前:“恭喜相爷。”   林鸿恭敬地接过圣旨,命下人打赏了宣旨的太监。   他看着马车远去,展开圣旨,看着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小行书,终于明白那丝异样是什么了。   这是按礼制给新封“才人”的赏品,皇帝一件不漏地赏给了他。   林鸿:“……”   原来在皇帝心里,他只是个才人的位份?   林鸿安慰自己,好歹有个正式的名分了,在百官中是独一份的,可以慢慢往上爬。   想到皇帝说的“明晨见”,他几乎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快步往书房走去。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美妙,从潜鳞亭到寝宫,再到龙床上的缠绵,简直像是一场幻梦,他根本不想就此睡去。若这是一个梦,他只想将梦延长。   林鸿面上无甚表情,实则心慌意乱,手脚无处安放,压根没注意书房的门槛,被重重地绊倒在地。   咚的一声巨响。   小厮吓了一跳,过来一看,惊道:“大人,您怎么了?”   林鸿爬起来,摸了摸额头上的大包,冷静地道:“不是梦。”   而后轻飘飘地踱步到书桌前,从抽屉中拿出一个檀木盒,里面是空的。林鸿自语道:“肚兜不在这里,他真的收了。不是梦。”   小厮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大人,是您下午派人通知小的,让小的把盒中之物送入宫中。”   林鸿点头,在怀中摸了摸,空的:“不在这里。在他身上。不是梦。”   小厮跟着他,问道:“大人,发生什么了?”   林鸿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本相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第51章   翌日燕云潇醒来,照例翻了个身趴着醒觉。   纱帐被撩起,两双纤柔的手给他按摩着肩膀和腰背,唤醒他的精神。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燕云潇渐渐清醒过来,隐约觉得昨日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坐起身,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任婢女给他换衣服。寝衣脱到一半,感觉到腰上缠着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摸,摸到厚实的肚兜。   燕云潇猛然清醒,倏地把寝衣拉上去,裹紧腰上的被子。   银烛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燕云潇咳了一声:“把里衣和中衣拿来,我自己穿。”   银烛和流萤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却听话地拿来了衣服。   燕云潇接过衣服,又咳了一声:“你们出去。”   银烛恍然大悟:“哟,皇上长大了——”还想说什么,被流萤拉走了。   内殿空无一人,燕云潇心虚地向四周看了看,迅速脱下寝衣,又用更快的速度穿上里衣,掩耳盗铃地不去看那红肚兜。   然而手指不经意划过,他还是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   布料柔软厚实,表面的绣花拙劣但古朴,看得出用了心。重要的是……大小刚刚好。两侧的红绳系在后腰,一点也不勒,再松一点就会往下掉了。现在是正正好好包裹着他的肚子,暖和又熨帖。   ……这人怎么连他的腰身尺寸都知道?   燕云潇抓着肚兜,又羞又恼,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天热起来后他睡觉不安稳,晚上时不时会踢被子,容易凉着肚子,有肚兜确实好很多。但是……   他是个大男人啊!   “皇上,您再不出来,大朝会要迟到啦!”银烛在外面喊道。   抓着肚兜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到林鸿说的会检查,终究还是没有脱下来。   当然,他才不是担心什么检查。   肚子上暖暖的确实很舒服罢了。   银烛又在外面催促,燕云潇系好里衣,又穿上中衣,确保隔着两层衣服什么也看不见,才叫她进来。   梳洗时,银烛一直好奇地偷偷瞅他,旁敲侧击地问,燕云潇装聋作哑,不肯透露。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堂堂皇帝,竟然沦落到自己换衣服穿衣服,这都是林鸿送的肚兜惹的祸。   他在严肃地考虑,要不要让林鸿每日早晨进宫给他换衣服。   进入初夏,天光变长,窗外的蝉鸣都是懒洋洋的。忙过年初那一波后,朝廷清闲了下来,连续几次朝会都没有大事发生。   今日朝会却有一桩大事。   西北边境上,赤丹族与燕朝一直摩擦不断,小战连绵。赤丹族是草原民族,打不过就跑入草原深处,燕朝虽然强盛,但也没有办法。   今年年初草原上连续下了半个月大冰雹,水草干枯,牲畜多饿死,赤丹族认为是天神降罚,不得不向燕朝发来投降诏书,愿意开商路,互通贸易。   这是扬眉吐气的喜事,百官皆喜于言表。   朝廷需要派出一位手腕强硬的谈判主使,最大程度为燕朝谋取利益。   至于派谁,百官都望向皇帝。   燕云潇沉吟片刻,望向林鸿:“林相……”   百官开始窃窃私语。   先前皇帝让林相搬出暖阁,大家还以为林相失宠。可皇帝不但让林相充任恩科主考,现在又准备让他主理谈判一事,百官心里清楚,皇上的恩宠一点也没有减少。   林鸿和皇帝对视,心情发紧。   若皇帝派他去西北,能为朝廷做事,他自然欣然。他之前主理了好几桩大谈判,都为朝廷争取了额外的利益,派他去是众望所归的。   可是……   昨日皇帝刚刚答应了他试一试,在这个节骨眼,他难免会有私心。   此去路途遥远,来回之间,至少也要一两个月。   等他回来,君心是否依旧?   皇上派他去,是不是反悔了昨天的事情?   是不是想把他远远支开?   一时间,林鸿简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可他望入皇帝的眼睛,从那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里,看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燕云潇收回视线,接上方才的话:“……林相刚从江南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吧。”   “谷源成,你去,莫要让朕失望。”   百官都愣了一下,谷源成自己也愣了一下,回神后忙跪下谢恩。   燕云潇又瞥了林鸿一眼,见他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冷哼一声:这人只想着在家里种地绣花做糕点,格局太小。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林鸿一眼。   林鸿略为疑惑地望着他。   燕云潇借着桌案的遮挡,做了个拇指向下的手势。   这个角度,只有第一排的林鸿能看见他的动作,略微一愣后,林鸿无声地笑了笑。   燕云潇是想把林鸿留在京城的。他这么多年来,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关系。现在有这么一个人请他来试一试,他心里其实也充满了好奇,想看看这段关系会走向何方,想体会一下话本中的情爱。   他是一个非常喜欢刺激和新奇的人。   散朝后回到暖阁,刚进门,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了过去。燕云潇下意识反击,两人过了几招后,他被压在了墙上。   燕云潇不满道:“丞相又想以下犯上?”   话虽这么说着,他语气懒懒的并无不悦,姿势也颇为闲适。   林鸿在咫尺之间望着他,握住他的手,移开抵在胸口的折扇,声音低沉地说:“皇上又想把臣支走。”   燕云潇虽然不是那样想的,嘴上却不肯承认,挑眉笑道:“那又如何?”   “当然,皇上若派臣去,臣心里也一样甘之如饴,但总比不上陪在皇上身边。”林鸿说,“臣想天天照顾皇上。”   燕云潇皱了皱眉,觉得他此话有逾矩之嫌。但转念一想,林鸿昨晚说这叫“表达情绪”,并非要求他做什么事。   这么一想便能接受了,燕云潇觉得自己应该宽容他,于是大度地笑了笑:“你可以想。”   说完,他惊奇地道:“你额头怎么了?”   林鸿摸了摸额角撞出来的大包,冷静地说:“有一种西域传来的变种蚊子,叮人特别狠。”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期待:“皇上是在关心臣吗?”   燕云潇奇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林鸿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燕云潇道:“朕关心天下所有人,其中自然包括丞相。”   林鸿:“……”   暖阁外传来脚步声,两人都耳力超群,分了开来。   接见了几位官员后,用过午膳,林鸿邀燕云潇去御花园散步。   两人上次一起散步,已是正月前的事情了。快半年过去,御花园姹紫嫣红,蝶飞蜂舞。   燕云潇换了轻薄的浅蓝长衫,腰间是同色的龙纹绸带,足踏月白鞋履,头戴白玉冠,广袖飘飘,风致翩然。行走在百花丛中,好似落入凡俗的花神。   林鸿落后于他半步,看不够似的看着他,嘴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这样的人,成为了他的人。   “皇上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一样的俊美。”林鸿由衷地说。   “朕知道。”燕云潇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丞相这马屁,拍得也太没水平了。”   林鸿道:“臣没有拍马屁,是在赞美,我们现在的关系,应该时常互相赞美,增进感情。”   燕云潇像是被勾起了兴趣:“是吗?”   他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林鸿一番:“丞相的肌肉练得不错。”   林鸿一愣,反应过来,皇帝是在礼尚往来地赞美他。   他失笑地跟了上去,问:“皇上今天早上做了些什么,早膳用得如何?”   燕云潇弯腰摘下一枝淡紫色的鸢尾花:“问这做什么。”   林鸿耐心缓慢地讲给他听:“爱是分享,分享的可以是趣事乐事,也可以是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分享可以增进了解,提高对方在生活中的参与感。”   “唔。”燕云潇正在新奇之时,这种小事还是愿意配合的。他想了想,“起床后,我自己换了衣服,让蓝卫带着吃食去喂小枣。早膳是蟹黄包,燕窝酥酪,松子粥。然后便去上早朝了。”   林鸿略一思索便知道他为何自己换衣服,视线落在他腰间的蓝色龙纹绸带上,三层衣服下面,是那条红色肚兜。   林鸿心里一热,强压下悸动,问:“明日我来为你换衣服可好?”   燕云潇:“不好。”   他早上虽有此意,但想到此人那不怎么行的自制力,给他换衣服定会趁机揩油。他便打消了念头。   林鸿也不气馁,转而关心道:“蟹黄性寒,你这段时间养身体,不宜吃蟹黄包。等腹寒之症治愈,九月份黄酒配大闸蟹,才是美味。对了,那茶饮可有喝了?味道可还喜欢?”   燕云潇一笑,跨过一步宽的溪流:“本以为药材熬成的茶饮肯定难喝,没想到味道还不错。”   林鸿笑道:“用的是味甘的药材,又加了蜜和酒酿。既然不难喝,我便在暖阁中给你备着,用它代替平日的茶。”   燕云潇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当做默认。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御花园角落的大树下。   林鸿瞅了眼燕云潇的神色,见他唇角微扬心情不错,便斟酌着开口:   “皇上那时还小,可能不记得,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   燕云潇收起折扇,停下脚步,神情莫测地望着他。   林鸿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你那时应该是自己跑出来的,扎着两根红头绳,站在这棵树下面,不知站了多久。你拿着块糕点,捏碎了,就哭了出来……”   燕云潇眯了眯眼,握紧了折扇扇柄。   林鸿忙打圆场:“你那时才四五岁,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你说你想上树,我抱着你试了好多回都没成功,你还安慰我,说我已经很厉害了。”   听着这番颠三倒四的话,燕云潇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鸿咧嘴灿烂一笑:“我想说,我在你小时候就抱过你。你当时双手抱着我的脖子,靠在我怀里,特别乖,特别可爱。”   见他面色不善,林鸿忙又道:“当然,你可能不记得。”   “谁说朕不记得?”燕云潇冷冷地说。   “朕当然记得,记得某个混蛋答应了回来找朕,五年后却带着那妖后的走狗来抢走朕的东西。”燕云潇道,“林大人,就这样你还妄想着朕给你好脸色?做梦去吧。”   他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   林鸿忙跟上去,拉住他的手腕,态度诚恳:“我错了,我确实是混蛋,就这一次,以后再不会有了。若是再犯,你把我贬到天涯海角,我绝无怨言。”   燕云潇冷哼了一声,脚步却放慢了。   林鸿放低声音又道:“潇儿,宝贝,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燕云潇警告地盯着他:“不许乱叫。”   “还有,那什么哭的事情,你记错了,往后不许提起。”   林鸿自然忙不迭地应下,又温言哄劝了许久,燕云潇态度渐渐软化,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夜晚,暖阁亮着灯。   林鸿坐在角落,盯着皇帝对面的人——今科探花郎沈清词。   沈清词来自江南诗书世家沈家,从名字便可看出,此人尤善诗赋,所作诗词清丽脱俗,深受皇帝喜爱。更重要的是,被点为探花郎,相貌自然也是很好的。   此子入翰林院不久,便因善于思辨,常有新奇观点,被皇帝破格擢拔为侍讲学士,在经筵上充当讲师的副手。   白天在经筵上讲就够了,怎么晚上还跟到暖阁里讲?   几十步外的桌案前,皇帝和沈清词正相谈甚欢,不时有几句话飘过来。   “臣也极爱苏诗,豪放中见婉约,哲思深刻新颖,令人向往。”   燕云潇笑道:“你的诗也不差。”   沈清词便开始讲他新近做的几首诗。   林鸿冷静地掰断了一支笔。   “相爷?”面前的官员疑惑。   林鸿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看了官员的折子,是关于采买布匹为宫女太监做夏装的。   他冷冷地说:“银钱相比去年浮动在两成之内,报户部批准即可,《钱帛令》你到底研读过没有?什么小事都要拿到本相面前来,本相还办不办公了!”   官员一个哆嗦,看着那枝断笔,深感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连忙退下了。   十丈之外,沈清词还在和皇帝谈着诗词歌赋,雪月风花。   子时的钟声敲响,沈清词终于告退了。   林鸿关上暖阁的门,快步走到桌案前,燕云潇正喝着茶,腰间骤然多了一双手臂。   “我要检查。”耳边传来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   燕云潇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   “检查什么?”   一只大掌抚摸着他的腰腹,那声音不甘心地继续道:“我也会写诗,也能和你谈诗词,为什么只和他谈?我快嫉妒死了。”   燕云潇按住他的手背,奇道:“你不是在忙么,我找他聊聊天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广一点行不行?”   林鸿在他腰腹间摩挲着,隔着衣服摸到了肚兜的形状,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肚兜下摆是弧形的,他用手指一点点勾勒着肚兜的边缘。   边缘处已是隐私。   燕云潇倒抽一口凉气,倏地绷紧身体,抓紧他作乱的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透出的:“停。”   “可是我嫉妒得发疯,嫉妒到失去理智了。”林鸿在他耳边道,“潇儿,你说怎么办?” 第52章   滚烫的吻落在他后颈。   燕云潇轻轻一颤。   吻在加深,覆在他腰腹上的手还在往下。   燕云潇神色一冷,淡淡道:“放开。”   平日里偶尔的越界是他默许的,他是皇帝,只要对方的行为不超过底线,他也乐意纵容。   但底线就是底线。   林鸿顿住,松开了手。他向来擅长解读皇帝的情绪,皇帝平日里的嗔恼和薄怒并非真的生气,更像是一种狎玩时的情趣。真正生气时,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又冷然。   “对不起,我错了。”林鸿退后一步,立即道。   燕云潇端起茶盏,神色看不出喜怒。   沉默在暖阁中蔓延。   “你心里很清楚,你想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许久后燕云潇平静地开口,“我不喜欢肢体接触,更不可能碰男人。”   林鸿说:“是,我知道,你有洁癖。”   他知道皇帝每次不得已碰到了后宫侍妾的皮肤,都会在马车里洗许多次手。   他也知道这些日子里,每次拥抱和亲吻,皇帝都会忍着不适,身体紧绷。   所以皇帝一直拿着那柄折扇,用扇尖代替手,完成必要的触碰。   燕云潇缓缓摇头:“并非洁癖。只是对男人会如此,女子便不会。”所以婢女才能替他更衣。   林鸿明白了,皇帝的心或许可以接受断袖,身体却是不行的。   要说有多失望,那并没有,林鸿甚至觉得高兴,因为皇帝在对他坦诚。   所以他打趣地说:“如此说来,我便只是你的蓝颜知己了?没有肢体接触的那种。”   燕云潇问:“你不想吗?”   “怎么会,我……”林鸿骤然打住,他发现燕云潇这话问得很认真,像是等着他说出一个答案,然后心平气和地结束这段关系。   他慌了,单膝跪在燕云潇面前,几乎低声下气地说:“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你不喜欢,我全部改,只要你让我留下。”   他没敢再去握皇帝落在膝上的手。   广袖垂在膝上,露出手腕上的一小截红绳,和半颗白玉珍珠。   随即,那只手动了动,落在林鸿头上摸了一下。   “你不需要如此,你可以去找人泄欲,我不在乎。”   林鸿抬起头,撞入了燕云潇悲悯却无情的眼眸。   他知道,皇帝是真的不在乎。   皇帝在放他自由。   他一点也不想要这自由。   林鸿感觉心脏狠狠抽痛,他咬紧牙关,握住那只系着红绳的手:“你说这话,不是在拿针刺我的心吗?你不如一刀了结了我,也好过让我痛。”   燕云潇垂眸盯着他。   林鸿又道:“什么泄欲?普天之下,我只对你一个人有感觉而已。你对男人有洁癖,我对除你之外的所有人有洁癖。”   燕云潇悲悯又怜惜地望着他:“那你怎么办呢?我已说过了,我是不会碰男人的。”   林鸿紧握着他的手,声音发紧:“没有关系,只要你不赶我走,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燕云潇不说话了。   林鸿心中慌乱,挪过去抱紧他的腿,低声近乎哀求:“潇儿,你不能这么残忍,刚赐予又收回去,凌迟都没有这么痛。”   燕云潇看出了他眼中的真诚,摸了摸他的脑袋:“起来。”   林鸿立刻听命起身。   “下不为例。”   “是、是是!”林鸿忙不迭地说,一放松下来,眼前几乎一黑。   燕云潇并非得理不饶人的人,事情一解决,立刻展现出了君王的胸襟和宽容。他从托盘中拿起一颗葡萄递到林鸿嘴边,温和地说:“吃吧。”   林鸿受宠若惊,嘴唇颤抖,吃下了那颗葡萄。   这是西域传来的葡萄品种,果肉极甜,皮却能酸倒大牙。   林鸿连皮吃了,连核都嚼碎吞了下去,虽然酸得半边脸失去了知觉,心里却甜得能渗出蜜来。   一下地狱一下天堂,他浑身发飘,简直要飘上天去。   燕云潇有些困了,掩唇打了个呵欠。林鸿立刻殷勤地取来披风为他披上,小心地系上绑带,扶他起身,试探性地问道:“送你回寝宫好不好。”   燕云潇笑道:“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只要你不犯方才的错误,我们之间一切照旧。”   林鸿问:“那就是说,等会我走之前,还是能抱抱你的,对吗?”   燕云潇不置可否。   林鸿激动得浑身血液沸腾,夜里的凉风都没能吹散他的亢奋。一路回到寝宫,他抢着伺候皇帝梳洗,放下纱帐,点上香。   燕云潇知林鸿在暖阁时是真的急了,此时便任由他伺候,也默默纵容了他的亲密称呼。   林鸿倒来一杯养生药饮让皇帝喝了,又温声嘱咐:“夜里盖好被子,肚兜要穿好,别凉着肚子。”   燕云潇打了个呵欠,示意知道了。   林鸿俯身抱了抱他:“明天见。”   走出寝宫,林鸿仍然全身发烫,先前的慌乱和焦急一扫而空。   今天他虽然犯了错,挨了冷眼,但他知道了皇帝的底线在哪里,吃到了皇帝亲手喂的葡萄,还伺候着皇帝上床歇息。   也没有那么差。   非但没有那么差,甚至是好极了。   右手滚烫,他在空中虚握了一下,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形状。   漂亮的形状。   握在手里或含在嘴里,应该都是极好的。   夏日的午后漫长无事,处理完政务后,燕云潇让林鸿和他比剑。   林鸿怕伤了他,只守不攻。   燕云潇生气了:“不许藏私!”   林鸿肃然道:“是。”   树上的蓝卫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上回此人一招破了三灭剑阵,他们一直耿耿于怀。此时都大睁着眼睛,拼命记着招式。   林鸿招架住燕云潇刺过来的一剑,左手在地上捞了一把石子丢出去。   “嗷!”   “啊……”   “唔!”   四面八方传来痛呼声,树上的蓝卫们捂着额头,灰溜溜地退远了。   燕云潇看到林鸿的脸,便想起此人屡次仗着武力以下犯上,斗志愈来愈盛,眼睛发亮。   陪练了一个多时辰,林鸿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臣不行了,皇上手下留情。”   燕云潇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可能就不行了?”   林鸿立刻道:“皇上英明神武,武功盖世,臣甘拜下风。”   燕云潇其实有些累了,和林鸿对战太耗精力,此时他虽知林鸿在瞎扯淡,却很愉悦地接过了台阶:“今天就饶了你。”   林鸿接过他手中的剑,拿起挂在桃树上的披风,笑道:“出去逛逛好不好?平西坊的古意茶庄上了新茶,正好消暑解渴。”   古意茶庄是京城最大的茶庄,文人雅士最爱在此喝茶闲谈,达官贵人爱附庸风雅,也喜欢在包间谈天说地。但茶庄生意火爆,常常一座难求。   但林鸿此时提出,必是已安排好了包间。这一点上,燕云潇是从不担心的。   两人沐浴更衣后,乘坐马车前往平西坊。   燕云潇换了一件素净的白袍,腰系暗金色腰带,手摇折扇,一派风流文瀚。   两人顺着台阶上到顶楼,在小二的带领下来到“试残春”包厢。   包厢布置得清雅脱俗,地上铺着几案雅致的藤席,靠窗处是一张黑紫檀木的长方形小几,两个绣墩圆凳。角落里一方柜子,摆着茶具和茶叶。西北角上还种着两杆青竹。   燕云潇满意地点点头,例行每日一赞:“审美不错。”   正想迈步,却听一道声音传来:“且慢。”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快步过来,喝道:“这个包厢是我家少东家专属,不接待其他人。”   林鸿道:“我今晨来预订此包厢时,掌柜并未提及,银子已付清,如有疑问,请与掌柜商榷。”   小厮听也不听,蛮横地拦在包厢门口,上下打量着林鸿,见他穿着简朴,一脸怀疑:“这个包厢一下午要五百两银子呢,你给得起吗!赶紧走吧,我家少东家马上过来了。”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站在后面,摇着折扇,看林鸿怎么应付。   林鸿让小二去叫掌柜。   他也不再理蛮横的小厮,低声对燕云潇道:“站累了没有?二楼我也订了位置,先送你去坐着可好?这边交给我来处理。”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无碍。”   那小厮见林鸿差人去找掌柜,心知他可能真的付了钱,但少东家今天特意嘱咐了他,这个包厢是看斗鸡的最佳视角,让他早早来打点,他怎能退让。   小厮继续叫嚣:“找掌柜有什么用?掌柜还不是听少东家的?知道我家少东家是谁吗?”   林鸿终于看了他一眼:“是谁?”   小厮得意洋洋:“我家少东家,可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京圈斗鸡第一人!”   燕朝国泰民安,天子脚下更是富贵宜居,因此娱乐盛行。斗鸡斗虫、点茶戏曲,都是无比兴盛。   南边的湖康坊,便有“斗虫一条街”,虫客聚集。   而这平西坊,便是“斗鸡一条街”,古意茶庄常常承办斗鸡比赛,因此一座难求。   燕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多多少少都会玩一点。朝廷和百姓们并不以此为耻,更不认为这些玩乐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相反,娱乐盛行是国泰民安的体现,湖康坊里甚至有官办的斗虫楼。   别的不说,燕寻就是斗鸡的高手。从鸡的选择、喂养到训练,都有一班专门的人马。也正是在沧州没人和他斗鸡,他才改养鹰。   今日,正是一季一次的“斗鸡夺锦赛”。   小厮见林鸿不说话,趾高气扬地指了指一楼正中的锦旗:“看到‘鸡王’锦旗了吗!我家公子能否蝉联鸡王,就看今天,这包厢是绝对不可能让给你们的!”   小二带着掌柜过来,掌柜一见到那个小厮,立刻赔笑道:“小金子,少爷今儿要过来吗?”   名叫小金子的小厮双手环胸,冷哼了一声:“老贾,你也忒不长眼了!今儿可是斗鸡赛,少爷的包厢你也敢让人订了?”   掌柜从怀里拿出银票,递给林鸿,连连作揖:“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改日……”   “改日也不行!”小金子打断他,又看着林鸿,“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还想等我家少爷来吗?”   林鸿淡淡一笑:“等你家老爷。”   他接过小二搬来的椅子,让燕云潇坐下,然后静静站在一旁。   燕云潇撇了撇嘴,还以为他会怎么解决呢,原来早让小厮去请礼部尚书了。   小金子叉腰骂道:“今儿可是我家少爷蝉联鸡王的大喜日子,还不快……唔!”   一粒小石子弹在他喉咙上,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林鸿冷声道:“聒噪。”   他有许多办法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可斗鸡赛即将开始,楼下人山人海,容易造成骚动。如今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礼部尚书过来。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发生了什么?”   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过来,小金子连忙捂着喉咙跑过去,一脸愤怒地指着林鸿。   掌柜简单讲述了刚才的事情,还算公允。   那年轻公子看了看林鸿,说:“不过是争包厢这样的小事,公子无故伤人,便过分了吧。”   他语气算是和气,但完全不提这小厮如何仗势欺人、满口辱骂。   燕云潇看戏的神色淡了下去,把折扇合在手心:“够了。”   他看向那年轻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公子愣了一下,微微避开那凌厉的视线:“在下晁微。”   燕云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晁微,你记住了,本少爷的人,只有本少爷能训,懂了么?”   小金子立刻愤怒地上前,咿咿呀呀地比着手势,林鸿上前一步,点了他的穴,让他动弹不得。   话里暗藏寒锋,晁微下意识退后一步,却又愤怒地挺起胸膛。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说过!当即喝道:“这里是我晁家的地盘,容不得其他人放肆!你想要什么?!”   燕云潇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本少爷的下人预定了这个包厢,你的小厮却言语粗鲁,胡搅蛮缠,自视高人一等。晁尚书知道他的儿子在京城这么神气吗?”   晁微心里一颤,他家本身就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达官贵人,他在京圈的鸡场、虫场、茶场里又结识了不少贵人,但在他所遇的人中,从未有人像面前这人一样,给他强烈的威压感,让他不自觉地想退缩。   他不知道,这是源于骨子里和血脉中的天潢贵胄气息。   燕云潇淡淡地道:“本少爷要你立刻向我主仆二人道歉,离开此包厢。”   晁微思绪急转,拱手道:“若我的小厮有不敬的地方,我向二位道歉。只是今日是斗鸡盛会,我的鸡也要上场,此处观赛最佳。若公子不是为了斗鸡而来,可否通融一番,移到楼下的天字号包厢?我送公子一壶上好的茶,包厢费用全算在我身上。”   只剩一双眼珠能转的小金子惊讶地望着晁微。   燕云潇也略为惊讶,没想到这晁公子还是个会来事儿的,不像是无可救药的纨绔。对方态度好,他便也不咄咄逼人了,只问:“此包厢观赛最佳?”   晁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请随我来。”   燕云潇跟着他进入包厢,晁微在窗前一指:“公子请看。”   原来这窗户外面并非悬空,而是一整块平台,四角植着竹子,斗场便在中央。   燕云潇道:“果然好视角。”   晁微立刻道:“若公子能割爱,让出此包厢……”   “我为什么要让。”燕云潇笑吟吟地打断他,“是我们预订在先。”   晁微虽然让了步,但也是个固执的,对方越这样说,他越要在这观赛,当即道:“公子,不如这样,我们来赌一局,赌赢的人占有此包厢,如何?”   听到赌,燕云潇就来精神了。   他可是京城最顶尖的纨绔,什么没玩过?哪个场子没去过?他在各个场子最豪华的包厢中一掷千金的时候,这位晁小公子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虽然最近一年忙于政务,没再怎么玩过,可要论起玩,谁玩得过他?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赌?”   晁微道:“下一场马上要开赛,就赌谁能押赢,如何?”   看出皇帝来了兴趣,门外的林鸿对赶过来的晁尚书道:“先走,别让皇……少爷看见你。”   晁尚书喘着粗气,不明所以,眼看着皇帝要走出来了,林鸿忙把晁尚书塞入旁边的包厢中。   目睹了一切的小金子瞪大了眼:“???”   这是他家老爷吧?是吧?   燕云潇和晁微从包厢出来,晁微在前面领路:“还有两刻钟开赛,我带公子去看看鸡。”   两人来到一楼大厅,备战席的藤席上有两只鸡。   一只毛羽乌黑,翅尾缀着青绿色亮闪,白沙尾的底绒厚实,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小碎步,引颈长鸣。   藤席上写着斗鸡的名字:常山赵子龙。九胜零负。   燕云潇惊道:“哟,乌云盖雪。”   晁微高兴道:“此鸡正是极为珍稀的乌云盖雪!原来公子也是鸡道中人,失敬,失敬!”   他这话说得真诚,他从小极爱斗鸡,父亲并未斥他不务正业,反倒是支持他的爱好。现在刚刚及冠,在京城鸡圈中斗出了些名堂,人送外号“鸡痴”。   见燕云潇也是懂鸡之人,晁微那一点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了,热情地为他介绍起来。   燕云潇又看另一案藤席,上面缩着一只灰扑扑的鸡,形状萎缩,哪有“常山赵子龙”那副精神劲儿。   藤席上写着此鸡的名字:小灰。零胜零负。   再看下注台那边,常山赵子龙的赔率已经到了十比二,小灰的赔率是十比五十。   神气活现的常山赵子龙,对上无精打采的小灰,下注台那边的结果简直是一边倒。   晁微道:“还有半刻钟就停止下注了,公子,请吧。”   燕云潇伸出手,身后的林鸿立刻把银票放在他手中。他掂了掂,回头皱眉看着林鸿。   林鸿又掏出几两碎银子。   燕云潇不满地盯着他:“本少爷要斗鸡,这么点银子,让本少爷怎么拿得出手?”   林鸿无奈地望着他。   燕云潇挑了挑眉:“你不相信本少爷?”   林鸿只好从荷包里掏出二十万两银票,这是皇帝之前退还给他的。他凑近一步,低声道:“宝贝,这是我全部的老婆本了。”   燕云潇不为所动,只伸着手。   林鸿心疼钱,但哄皇帝开心比什么都重要,颤巍巍地把银票放入燕云潇手中。   燕云潇仍伸着手,目光往林鸿荷包里钻。   林鸿无奈地掏出一个玉佩晃了晃:“这是你送我的啊,不能拿去赌。”   燕云潇这才笑眯眯地收回手。   晁微见燕云潇方才一直盯着常山赵子龙,八成要下注,嘴角勾起一丝不引人注目的笑意,但是很快,他嘴角的笑僵住了——   燕云潇把所有银子押在了“小灰”身上!   小灰的赔率变成了十比二十。   下注停止了。   燕云潇也不问晁微给哪只鸡下了注,似乎无论晁微下哪边,他都能赢似的。他摇着折扇往楼上走去,林鸿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宝贝啊,这小灰……”   燕云潇停下脚步,扇尖抵在林鸿嘴上,凉凉地说:“闭嘴。”   林鸿立刻说:“小灰最强,肯定能赢。就算不能赢也没关系,我再去赚银子给你赌。”   晁微跟着上了楼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为何下注小灰?”   燕云潇道:“都没人下注它,挺可怜的,本少爷向来怜惜弱小。”   听到这个理由,晁微嘴角抽了抽。   一声哨响,斗鸡开始了。   两只鸡被投入斗场中,小灰无精打采地缩在角落,“常山赵子龙”引颈长鸣,大步踏着,冲将上前,红色的尖喙狠狠啄向“小灰”的左翅!   围观的鸡友紧张地观赛。   “小灰”看似蔫不拉几,动作却异常灵敏,在“常山赵子龙”扑过来的一瞬,向左边一个小迈步,躲过了第一波进攻。   “常山赵子龙”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能躲过,恼怒地长鸣了一声,看准“小灰”的颈羽,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依然被不起眼的“小灰”躲过去了。   “常山赵子龙”连胜了九场,正是志得意满之际,连续两波攻击扑空,它有些焦躁起来,屁股微蹲,随即两爪发力,一个猛扑!   “小灰”灵活地向后一跳,又接连几个小碎步,化解了这次猛攻。   燕云潇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趁着没人看见,林鸿凑在他耳边道:“宝贝真厉害。”   看客们几乎都押的是“常山赵子龙”,此时见状不对,忙呐喊助威。   “赵子龙,加油!加油!”   “子龙上!干掉这灰小子!”   看客的声音弄得“常山赵子龙”更焦躁了,翅膀扑腾,接连打鸣。   就在这时,原本无精打采的“小灰”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狠狠地啄在“常山赵子龙”的颈羽上,黑亮的毛掉了好几根!   “小灰”一出手便快狠准,将“常山赵子龙”按在地上啄,啄得“常山赵子龙”哀声不断,空中鸡毛飞舞。   看客们急了:“子龙,子龙你快起来!”   “还能再战啊子龙!”   “今晚的酒钱就看你了啊,子龙!!!”   “常山赵子龙”躺在地上,任裁判拿羽棍逗弄都不肯起来,只发出弱弱的叫声,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耀武扬威的样子?   裁判只好判“小灰”赢。   二十万两银子瞬间翻倍成四十万两。   林鸿看燕云潇的眼神都变了,由衷道:“少爷真是慧眼识珠。”   燕云潇轻轻哼了一声:“这京城的东西,还没有本少爷玩不转的。”   林鸿道:“所以少爷真是猜的?”   一旁的晁微竖起耳朵。   燕云潇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当然不是。”   “小灰是骓羽。”   晁微听见,又是惊又是喜:“公子竟识得‘骓羽’?骓羽其貌不扬却凶狠聪慧,善于一击制敌,是鸡中的战斗狂鸡,识得的人极少。此品种的鸡极为稀少,燕朝上下也只有不超过十只,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燕云潇慢条斯理地道:“我弟弟送过我一只。”   六年前的祭祖大典,燕寻回京时便带了一只骓羽,扬言此鸡战无不胜。燕云潇半信半疑,让蓝卫带着骓羽征战京城鸡圈,用一千两的本金赢了五十万两银子。那时他缺钱,靠着骓羽赚了不少。   “鸡痴”晁微连忙追问:“敢问公子的弟弟是何方人士?若是方便,能……”   “孽障!”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晁尚书已经从林鸿口中知道了包厢一事的经过,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气沉丹田喝道:“跪下!”   听到这声音,晁微双腿一颤,直直地跪下了。   晁尚书忙跑过来,对着燕云潇道:“皇……公子,在下教子无方,小儿无状,冲撞了您,万望恕罪。”   晁微一惊,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何须如此?令公子天真懂礼,自有一番痴气,本少爷甚是喜欢。”   甚是喜欢?林鸿冷静地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晁微,见他长得清秀,一股危机感陡然生发。   晁尚书听皇帝如此说,当下松了口气,却又面色肃然:“公子请包厢内坐,在下有事商讨。”   燕云潇知他有正事要谈,略一点头,往包厢走去。   林鸿和晁尚书紧跟上去,关上了门。   跪在门外的晁微:“……?”   他摸了摸脑袋,站起身来:“小金子,发生了什么?”   仍被点着穴的小金子:“……”   包厢内,礼部尚书晁桓面色肃穆,沉声道:“皇上,西北使团传来急报,谷源成似与赤丹族有勾结。臣去吏部调了文书,发现谷源成祖辈有赤丹族血统,此次他主理谈判一事,恐另有阴谋。”   燕云潇端着茶盏的手顿住。 第53章   燕云潇握盏的手只顿了一下,便抬至嘴边,啜了口清茶:“朕相信他。”   晁桓急道:“皇上,此事事关重大……”   “好了。”燕云潇笑着打断他,“下面热闹着呢,马上决赛了,你这东家不去看看?”   晁桓见皇帝已拿定了主意,便吞回了后面的话。   燕云潇对林鸿说:“去下注吧,朕已告诉了你诀窍,四十万两银子要是翻不了倍,你明儿就别来找朕了。”   燕云潇又转向晁桓:“朕要赢大钱,你可要一分不少地准备好银子。”   晁桓:“是、是。”   晁桓擦了擦汗,见皇帝没再提起他儿子的冒犯之事,心里松了口气。同时面色古怪地瞅了瞅皇帝和丞相,总觉得皇帝对丞相说话的语气有种莫名的亲近。   林鸿从容地接过银票下楼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又说:“明儿下朝后,让令公子进宫一趟,朕甚是喜欢他。”   晁桓忙应下。   日暮时分,“斗鸡夺锦赛”落下帷幕,“小灰”一举夺冠。   林鸿拿着八十三万两银票来找燕云潇,笑道:“不辱使命。”   燕云潇接过银票,收下八十万,将三万两的零头给了林鸿:“辛苦费。”   马车在闹市中行驶着,时走时停,林鸿坐在对面,深深地望着燕云潇:“我不要这个。”   “连银钱都不爱,朕要合理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正常人了。”燕云潇惊奇地望着他,“说吧,想要什么?”   林鸿目光幽深:“是不是到一个月了?”   燕云潇偏头想了想:“唔,差不多。”   上次林鸿从江南赶回,两人确定了关系后,燕云潇经不住他的死磨硬泡,答应了一个条件——每个月允许亲吻一次,林鸿自己选地方,但不能是过分的地方。   “想亲哪里?”燕云潇赢了钱,心情格外好,心中暗道:林鸿最近表现不错,这回只要是腰以上的地方,他都允许。   林鸿的目光侵略性地从燕云潇身上掠过,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修长匀称的腿,和束在暗金云纹腰带中的柔韧腰身。而后他单膝跪地,执起皇帝放在膝上的手,轻轻吻着手背。   “所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事情,我都不会再做。”林鸿说,“我会慢慢等。”   燕云潇微愕地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嘴唇微动,终究也没说什么。   翌日朝会,使团在边境的行动是百官议论的头等大事。   消息传来,谷源成进入赤丹族王帐,连续三日把酒言欢,似与赤丹王共谋大事。   朝堂上分为两派。   一派是谨小慎微、老成谋国之士,再加上一些嫉妒谷源成爬得太快的人。这部分人主张即刻派人查探,若谷源成有异动,即刻抓回候审。   另一派是平日里与谷源成交好,信任其人品能力的人。这部分人认为谷源成绝对不会叛国,与赤丹王商谈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好在谈判中获得更大利益。朝廷应按兵不动,给予这位朝堂新秀足够的信任和空间。   中立派认为应该再等等,看接下来还有什么消息。   坐于高位的燕云潇只道:“朕相信他。”便将此事按下不表。   散朝后,燕云潇回到暖阁,昨日在古意茶庄遇到的“鸡友”晁微,正由太监领着,低头站在暖阁前等候。   见燕云潇过来,晁微不敢直视,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说:“草民参见皇……皇上。”   昨日老爹告诉他那位公子是当今皇帝,还让他今日进宫,晁微吓得一夜没睡着,生怕皇帝要抓他入刑部,治他不敬之罪。   见晁微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燕云潇笑道:“不是说同为‘鸡道中人’吗?何需如此拘谨。”   他在桌案后坐下,又让太监给晁微上茶。   “坐。”   晁微心里掂量了一下,皇帝要是真要治他的罪,应该不会让他坐下喝茶吧?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松,说话也舒畅了:“昨日多有冒犯,请皇上恕罪。”   看到这个年轻人从紧张到镇定,燕云潇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昨日晁微刚出现时,不分青红皂白护短,态度强硬。被他一吓后立刻转变态度,放低姿态协商。见他也懂斗鸡,晁微立刻放下嫌隙,热情为他介绍。一说到斗鸡便是滔滔不绝,满心投入,颇有几分痴气在身上。   燕云潇向来很喜欢“痴”的人,这种人一般都很真诚,他喜欢真诚。   燕云潇道:“你对于斗鸡,似乎颇有研究。”   一说到这个,晁微最后的一点拘谨也消失不见,大谈特谈起来。中途他觉得自己过于啰嗦,见皇帝仍然耐心含笑地听着,他便又说了许多。   “‘骓羽’极为珍稀,识得此鸡的人少,懂得如何饲养的人更少,草民有幸得了一只。”晁微小心翼翼地说,“昨日您说您的弟弟……寻王殿下曾养过此鸡,不知草民能否向王爷讨教一二?”   “他如今在江南,你可以写信相询,朕等会给你一封手书。”燕云潇喝了口茶,问道,“他很厉害?”   晁微立刻来了精神:“寻王殿下是京圈鸡场中的名人,他八岁开始玩斗鸡,短短半年就斗到了顶尖位置。他靠的不只是高质量的鸡,更是独家秘方——他的喂养方法和训练手段都是独一无二的。”   燕云潇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燕寻还没去封地前就天天抱着斗鸡,和清客研究来研究去。燕云潇嫌弃他身上有鸡味,不让他靠近,燕寻就哭鼻子,半夜抽抽搭搭地站在房门前哀求:“皇兄,我已经洗干净了,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嘛。”   王府五百清客,一百喂鸡,一百洗鸡,一百练鸡,一百翻古籍找偏方,还剩下一百天天和王爷探讨斗术。   燕云潇道:“昨儿赢了你爹六十万两银子,朕心里过意不去。宫里的斗鸡司恰好缺个主事,你便去任职吧。”   晁微一愣,随即眼睛发直,激动得连声道:“谢、谢谢谢皇上!”   那可是斗鸡司啊!掌握着宫廷独家斗鸡秘方的斗鸡司!晁微激动得全身发抖,被太监领出宫时还是晕乎乎的。   在门口遇到他爹,晁微把这喜事说给他爹听,晁桓捋须笑道:“我儿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皇上宽宥,你可不能让皇上失望。”   父子俩高高兴兴地买了卤牛肉和黄酒,回家庆祝。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边境不断传来消息。   谷源成与赤丹王密谋至夜深。   谷源成刻意拖延谈判时间。   谷源成祖辈是赤丹王族。   朝会上议论得沸沸扬扬,皇帝依旧说相信谷源成。   百官愁得不行,连拥护谷源成的一派也开始主张派探子前往边境。皇帝却一点也不着急,只在御花园赏花吃鱼,不时去斗鸡司和古意茶庄逛逛,一派悠闲。   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繁星满天。   御花园潜鳞亭中,燕云潇和林鸿对坐,共饮一樽酒。   远方亮着点点烛灯。   林鸿道:“你早就知道谷源成祖上有赤丹族血统,我给你的调查结果中提到过此事,你在祭祖大典上敢用他,也必然让蓝卫将他祖宗十八代摸得门儿清。”   燕云潇手掌托腮,撑着石桌,浅浅一笑:“说下去。”   “赤丹族历代居于草原,生养都靠天,族人无不生性狠厉,为了生存,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知道谷源成有赤丹血统后,赤丹王必会全力拉拢。”林鸿沉静地说,“吏部的卷宗不会记载赤丹血统之事,所以谷源成有赤丹血统的消息,是皇上放出去的。”   燕云潇有了点兴趣,缓缓饮着酒,看他的眼神不一样起来。   “赤丹族请求与我燕朝开商路、通往来,燕朝国力强盛,并不缺草原上那些地毯、羊毛和短刀。但从边境流入草原的盐、铁器和丝绸,却能实实在在有利于赤丹,助他们恢复元气。但赤丹族是养不熟的狼,是翻脸不认人的凶人,他们的强大,对我燕朝并无益处。”   林鸿微微一笑,语气缓慢却笃定:“所以和谈只是幌子,皇上给谷源成的真正任务,是趁人之危,歼灭赤丹族。”   燕云潇放下酒杯,他神情肃穆,自有一番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   他缓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赤丹族犯我边境久矣,自武帝始便是燕朝的心腹大患。现在他们遭了殃,抗不过天灾,便来向朕讨生存。这是想先靠朕的钱吃饱,然后集中兵力再次来犯。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燕云潇嘲讽一笑,“和谈?想得美。”   林鸿替他斟满了酒,在夜色中温柔地凝视着他:“如此看来,我能算是最了解你的人么?”   燕云潇道:“说下去,我听听对不对。”   林鸿道:“赤丹族狡猾得很,一看风向不对便会跑回茫茫草原,谷源成必须要先取得赤丹王的信任,找准机会将赤丹贵族一网打破。所以皇上放出了谷源成有赤丹王族血统的消息。”   “此举是一石二鸟之计。其一嘛,自然是给走投无路的赤丹族一个拉拢他的契机。其二——皇上需要此消息传遍朝堂,时间一久,朝中大臣必然对远在边境的谷源成生疑。百官皆疑他,只有皇上从头到尾坚定地信他,那他事成回京之后,必然会怀抱满腔热血,更忠诚地为皇上效力。”   燕云潇不置可否地摩挲着青玉酒杯。   林鸿微笑地望着他:“那么皇上真的是心无芥蒂吗?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万一谷源成真的投靠了赤丹王——这么多消息从边境传来,我不信你能一点也不怀疑。”   燕云潇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这你就说错了。朕用他,便信他,若是连朕都不信他,岂不是会让他彻底心寒。”   “哦,我不信,你在说谎。”林鸿握住那根手指,抬到唇边亲了一下,“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爱了你这么多年,对你的了解远不止于此。”   “你一定派了蓝卫,潜藏在谷源成身边。”   燕云潇懒懒地说:“深入赤丹王帐是件危险的事,我当然要派人保护他。”   林鸿耸了耸肩:“他没叛变,是保护他。若是叛变,便是杀他。”   燕云潇轻笑出声,轻佻地拿折扇挑起林鸿的下巴,戏谑道:“果然是朕的好丞相,朕一句话不用说,你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林鸿笑容加深:“在使团出发前,兵部的加急火票已送到了边境军手中,皇上给了他调动边境军之权。你今晚和我对饮,是在等边境的捷报吧。”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有太监疾步而来,送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燕云潇展开一看,唇边笑意明显:“丞相,准备好庆祝吧。”   林鸿只用看他的表情,便知道军报中写了什么,当即跪地道:“恭喜皇上!从此我燕朝再无边境之患。”   燕云潇笑道:“你这么了解我,那你说说,等谷源成回来,我该给他什么奖赏?”   林鸿道:“此人有难得的赤诚忠心,最想要的,恐怕是皇上的交心和信任。”   “说得对。”燕云潇站起身,“既如此,朕便与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如何?”   林鸿:“……”   他立刻道:“非常的不如何。”   燕云潇笑吟吟地望着他:“哦?”   “我会嫉妒得发疯,会吃醋。”林鸿说,“可能会做出一些超出皇上想象的事情来。”   “比如?”   林鸿面不改色地说:“比如,我会在皇上寝宫外跪一晚上,等着皇上心软。”   燕云潇:“那还是算了。”   林鸿道:“皇上是否记得,在祭祖大典前一晚,曾邀请我同榻而眠。不知这个邀请现在还有没有效?”   燕云潇摇着折扇的动作微滞,他想起刚才,林鸿有条不紊地分析着他的想法,两人之前没有就此事交流过一句,林鸿却全部说中了。   确实,再也不会有人比林鸿更了解他了。   他没法否认这一点。   此时看着林鸿期待又恳求的眼神,他觉得该给这个最了解他的人一些奖赏。   而且林鸿最近确实表现不错。   去年他俩尚处于敌对,他都能邀林鸿同榻而卧,现在两人和解并亲近,他也许不该再将人拒之门外。   反正没有他的准允,林鸿不会敢再越界。   林鸿见皇帝久未说话,知道自己又心急了,便笑着道:“没关系……”   “好啊。”   却听燕云潇漫不经心,打断了他。 第54章   寝宫内殿,窗上的竹帘已尽数放下,夜明珠和青铜飞燕壁灯散发着幽幽的光。殿内一片暖黄温馨,笼罩着安静的睡意。   自皇帝说出“今夜和明晨都不用服侍”后,银烛就在珠帘外探头探脑地看,就连平日里沉稳安静的流萤也好奇地打量着皇帝。   皇上居然带人来寝宫睡觉!还是男人!还是丞相!   还有比这更惊奇的事情吗?   燕云潇坐在床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沉声道:“出去。”   银烛吐了吐舌头,被流萤拉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林鸿端来一杯药饮,燕云潇喝下,林鸿又伺候他换了寝衣,解下纱帐。   燕云潇看着此人殷勤地忙前忙后,问道:“你今晚睡得着么。”   林鸿嘴角的笑容没消失过:“可能睡不着——你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燕云潇道:“里面。”   他说着往里挪了挪,林鸿上去躺在他身边,中途差点被床沿绊倒。   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微光,透过乳白色的纱帐,营造出温暖暧昧的气息。   林鸿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脑子一热问道:“可以抱着你睡吗?”   燕云潇掀开眼皮看他:“哦,不行。”   林鸿凑近了看他右耳耳骨上的弯月耳饰,问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真漂亮。”   “去年。”燕云潇掩唇打了个呵欠,长睫微阖。   林鸿替他掖了掖被子,温柔道:“困了?睡吧。”   燕云潇闭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过一会儿又睁开眼,无奈道:“你抖什么?”   林鸿咧嘴笑得像二傻子:“对不起,太激动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夜晚弱化了人的心防,燕云潇竟也变得柔软起来,偏头看着他:“聊聊天吧。”   冷清的夜明珠光芒下,年轻帝王眉眼柔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中似有水波流转,唇角带笑,近乎温柔。   林鸿看呆了,屏住呼吸,许久才道:“你想聊什么?”   “随便。”燕云潇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你喜欢什么,平日里有什么爱好,公务之余都做些什么。”   林鸿顺着他的话头想起来,发现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陈。   “喜欢你,公务之余全在想你,想着怎么讨你欢心。”   燕云潇耐心地说:“那以后呢?如果我们闲下来,你想去做什么事情?”   林鸿这下子笑了:“你喜欢看民间话本,乡野志异,我便带你去遥远的州郡四处逛逛,吃民间特产,住客栈,经历百姓的生活,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案,我们去破案。”   燕云潇轻笑道:“倒是有趣。”   他是在强忍困意,眼睫微阖,声音懒散轻软。   林鸿满心怜惜,单手捧住他的脸,在额头上轻轻一吻:“睡吧。”   短短的两个字太具蛊惑,几乎是话音一落,燕云潇就陷入了半睡半醒。他感觉到右手被拉住,大掌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酥酥的,麻麻的。   他睡得很沉,很安心。像是窗外是狂风大雨,床帐中却温暖舒适。   再醒来时,天仍然黑着,只有一点点夜明珠的幽光。   燕云潇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被某人结结实实地搂在怀中——他向内侧躺着,背后是坚实的胸膛,对方的一只手臂穿过他颈下,被他枕着,另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腰身,掌心护在他肚子上,滚烫。   ……他不是说过不许抱着睡的吗?   还有,他为什么睡得这么沉,警觉性全失,连被抱都没察觉?   燕云潇拿走环在腰上的手,又推开放在他枕头上的手臂,往里挪了挪,离开那个怀抱。   天亮前的夜是最凉的,里面的床铺自然是冷的,他一下子冷得清醒了。肚兜好像滑落了,离开了滚烫的掌心,一阵阵冷意直往肚子里灌。   燕云潇裹紧被子,闭上眼睛继续睡。过了一会儿后,妥协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喜欢冷。   身体往后退了退,碰到那个温暖的胸膛。   而后,对方像是有意识一般,直接把他搂入了怀中,那只大掌探过来,准确地覆在他肚子上,温暖扑面而来,驱散了冷意,全身一下子暖和起来。   林鸿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响起:“……怎么了宝贝?冷吗?”   燕云潇说:“不冷,睡吧。”   林鸿道:“冷就和我说。”   身后没了动静,燕云潇又往后靠了靠,将自己完全陷入那个怀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燕云潇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跪趴在床上醒觉。   一只手落在他肩颈和腰背上揉捏着,温暖又有力,慢慢唤醒了他沉睡的身体。力道比往常更大,却又不会弄痛他,舒服极了。   不像是婢女能有的力道。   燕云潇睁开眼,对上林鸿含笑的视线。   “醒了?”   燕云潇嗯了一声,嗓子有点晨起的沙哑:“说过不许抱着睡。”   他还没完全醒,声音带着点鼻音。虽是责备的话,却一点也不严厉,像是小猫伸出肉垫,自以为在挠人,实际上在撒娇。   林鸿解释道:“后半夜有些冷,我怕你冻着。”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燕云潇勉强接受了。   “地里的红薯该是熟了,中午去小茅屋做给你吃好不好?我垒了个土灶,烤来吃会很香。”林鸿说,“刚好今日休沐,吃过饭可以去山里转一转。”   燕云潇懒懒地说:“你倒是把我一整天安排得明明白白。”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没否认。   林鸿扶他坐起,伺候他换衣服。寝衣褪下,肚兜昨夜滑落在床,林鸿却拿来另一条肚兜,上面有鸳鸯戏水的图案,笑道:“新缝的。”   燕云潇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林鸿跪坐在他身后,将肚兜绕到他腰腹上覆着,拉过两侧的系带,在背后打了个蝴蝶结。   脊背光裸白皙,无一丝瑕疵,漂亮的蝴蝶骨微微起伏,林鸿呼吸一滞,迅速为他穿上里衣和中衣。   燕云潇奇道:“急什么?又没有大狗追着你跑。”   然而话未说完,他便从林鸿不自在的神情中察觉出什么,眯了眯眼,坏笑着伸出手指,勾了勾林鸿的腰带:“怎么不看我?我不好看么?”   “好、好……好看。”林鸿按住腰带,结结巴巴,慌不择言道,“今天穿什么衣服?”   燕云潇笑吟吟地背靠床头,缓缓道:“你既伺候我穿衣,那你便去选吧。”   林鸿慌乱地点头,脚下一个踉跄,往角落走去,那里有一整面墙的紫檀浮雕木柜,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衣袍、束带、头冠、鞋履,各种东西都有上百种。   林鸿心里一热,激动得手抖——他能随意打扮他的小珍珠。   磨磨蹭蹭选了许久,直到燕云潇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林鸿才拿着选好的衣服回到龙床边。   燕云潇看了一眼,神情一言难尽。   林鸿选了一件他从未穿过的衣服——一件亮紫色的外袍,颜色非常浓。   腰带和鞋履倒是中规中矩,是月白色。   这发冠……紫透玉做的?   燕云潇脸色复杂:“这就是相爷的审美?”   林鸿期待地看着他:“你穿什么都好看。”   扑面砸下的高帽子让燕云潇噤了声,不轻不重地瞪了林鸿一眼。   林鸿帮他披上衣袍,系上腰带,挂上一个白玉坠,又为他穿上布袜和白丝履。   然后……呆住了。   浓紫色是常人很难驾驭的颜色,容易显黑显老。但是燕云潇肤色白皙,骨血里的高贵自信更是非常人能比。这么坐在床边浅浅一抬眼,那种漫不经心的气质和紫色自带的冷意融洽地混合在一起,如庙宇中淡漠无情的佛。   燕云潇唇边带笑,浅浅地一挑眉:“怎么?”   “太好看了。”林鸿上前抱住他,手掌在他后背来回摩挲,抱了许久都不肯撒手。   燕云潇让他抱了一会儿,出声道:“好了,我肚子饿了。”   林鸿依依不舍地放开手,让人打来了水。两人梳洗后,林鸿为他戴上发冠,凑近左看右看了许久,又退后看了看,然后上前将他腰上的坠子调整了位置,这才露出笑容:“好了。”   晶莹剔透的紫透玉发冠衬得肤色无比白皙透亮,比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细腻温润。   婢女已传了膳食,在外殿催促。   两人走到珠帘前,林鸿突然拉住燕云潇的手腕,将人按在墙上,紧紧抱住,埋在他脖颈间用力吸气,喃喃道:“太漂亮了,太喜欢了,皇上开恩,让我抱一会儿。”   感受到紧贴的胸腔传来的咚咚剧跳,燕云潇推拒的手垂了下去,轻笑道:“好了,不过就是一件衣服而已。”   林鸿从他颈间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的唇瓣,缓缓靠近,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指抵住。   “不可以亲的哦。”   燕云潇道:“昨晚你亲了我的额头,预支了下个月的次数,要等到八月十五日,才能攒下次数。”   两人靠得近,他这话说得又低又轻,近乎耳鬓厮磨。   “潇儿……”林鸿满眼无奈,“你真会折磨我。”   银烛又在外面催促:“皇上,您最爱的梨花粥要凉啦!”   林鸿声音低沉:“昨晚和今晨,臣伺候得合皇上的心意否?今晚能否继续伺候?”   燕云潇道:“你再压着我,我便要饿肚子了。我一饿肚子心情就会很差,说不定会下旨让你今生不得靠近寝宫。”   林鸿忙放开他。   两人用过早膳,穿过御花园中的暗道,来到小茅屋。   梨花和桃花飘落了厚厚的一层,堆在墓前,燕云潇打扫干净,擦了擦墓碑,和母妃说着悄悄话。   林鸿在旁边翻土,给菜圃浇水,又为后院的树木和花剪枝修叶,不时递一颗新摘的鲜莓子到燕云潇的嘴边。   燕云潇吃下莓子,让他走,不许偷听他和母妃的悄悄话。   小狐狸欢快地在田地间奔跑着,不时蹭蹭燕云潇的腿,燕云潇就从怀里的纸包里掏出肉脯喂它。   小茅屋里升腾起炊烟,屋外的土灶上传出香喷喷的烤红薯味道。   午时,林鸿从茅屋里走出来,笑着喊道:“和岳母大人聊完了没有?该吃饭咯——”   燕云潇白了他一眼。   蹲久了腿麻,林鸿过来扶他起身,又给他捏了捏小腿肚。   地里的西红柿、茄子、白菜长得茁壮茂盛,燕云潇随手摘了个西红柿啃来吃。中午吃了两碗米饭,农家菜一扫而空。   饭后在山里逛了逛,冬日里枯竭的小溪此时水流丰沛。两人在山林间不紧不慢地穿梭,地上的浆果香甜可口,野生的果树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腰。   小狐狸跑在前面,每过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等他们,欢快地摇着尾巴,带他们来到了一处密林。此处鲜花遍地,浆果清甜,像是人间仙境。   回宫时天已擦黑,燕云潇没再留林鸿睡觉。他知道此人最会蹬鼻子上脸,要是连续两天被留下睡觉,尾巴能翘上天去。   又过了好几天,林鸿告诉燕云潇,京城庭院中的荷花开了,邀他夜间赏荷。   燕云潇让林鸿不必来宫中接他,亥时直接在庭院碰面。   谁知傍晚竟下起雨来。   燕云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赴约,他向来是个很遵守承诺的人。   银烛给他罩上斗篷,撑着油纸伞。   燕云潇走到寝宫门口,却见深黑的夜色中,一盏晕红的灯笼渐渐靠近,像被淋湿的带雨荷花——提着灯笼的人披着蓑衣,头戴斗笠,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   来人走到近前,冲他灿烂一笑。   燕云潇道:“不是说在庭院见么?”   林鸿并不答,在夜色中眼睛明亮、笑意深深:“满园荷叶正盛,今日大雨,邀君共听落雨声。” 第55章   两人隔着宫阶和雨幕对视着。   巡逻的侍卫在远处,婢女退回了殿内,寝宫前只有他们两人。   林鸿冲燕云潇伸出一只手,离开油纸伞的遮挡,手上立刻沾满雨珠。   燕云潇垂眸看着那只手,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林鸿嘴边的笑容更深了,将人拉入青色油纸伞下方,轻声道:“想你了,想见你,所以来接你。”   燕云潇奇道:“你也太黏糊了,午后刚在御花园散了步,距现在不过两个时辰,有什么可想的。”   林鸿站在马车前挡住风雨,掀起车帘,趁燕云潇上车时,迅速凑上去,亲了亲露出来的那一截雪白脖颈。   燕云潇警告地盯着他,提醒道:“九月十五。”   林鸿紧跟着上了马车,掏出手帕,为他擦着手背上的雨滴:“两个时辰还不久吗?换做平常,倒不是不能用力忍忍,可现在下雨了。”   燕云潇道:“那又如何。”   “下雨了,就该与你一同呆在家中。”林鸿温柔地望着他,“伺候你吃热腾腾的糕点,伺候你喝热饮,伺候你上床歇息。”   燕云潇轻笑着晃了晃脑袋:“酸。”   林鸿一笑不语,拉过他的手,拢在掌心。燕云潇看了他一眼,没有挣脱。   两人没再说话。只剩车外的雨声,马蹄溅起水花声,车轮碾过水洼声。   马车停在庭院门口。   林鸿率先下车挡在风口,撩起车帘,举着油纸伞。燕云潇跨下马车,立刻被遮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一滴雨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院中移植来的石榴树已结出青色的小果,挂在梢头,像一个个小巧的灯笼,可爱又喜庆。   “等十月份就成熟了,酿石榴酒给你喝。”林鸿道。   燕云潇道:“嗯。”   茶室布置得十分温馨。地上铺着雅致的藤席,居中摆着一张鸡翅木小案几,两个绣墩圆凳。火炉上热气袅袅。   林鸿将滚水注入茶壶,倒出两杯热茶,递给燕云潇一杯:“新茶初沸,正好佐雨赏荷。”   从茶室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后院的一池荷花。   燕云潇端着茶盏,立在窗前。只见盛夏的荷花亭亭玉立,深绿的荷叶殷勤地簇拥着深粉的荷花。雨水将粉色氤氲得朦胧了,似有一层淡淡的粉雾从荷池中升起。   雨水打在荷叶上,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叮咚噼啪的响声,雨珠欢快地在荷叶上滚动。   腰间环了两条手臂,宽阔的胸膛从背后贴了上来。燕云潇没有回头去看,只捧着茶盏慢慢喝着滚烫的茶水。   肩头一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怎么这么香。”   “在云雾缭绕的山顶,悬崖边,生着一种云雾香茶。”燕云潇道,“此茶香气十足,用此茶茶汤制成的线香,燃之幽香怡人,高远清旷。”   “我知道,你爱用此熏香,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林鸿的呼吸顺着他的脖颈往上,滚烫的嘴唇落在他耳根处,“我说的是你的香味,你的身体很香。”   灼热的呼吸顺着耳骨蔓延,燕云潇皱起眉,不舒服地动了动。   此人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仗着大雨倾盆,他回不了宫,就开始重蹈覆辙?   呵……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推开他,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十月十五。”随即目光淡淡地从林鸿身下扫过,慢条斯理地说:“给朕忍着。”   可在这种事情上,话语起到的作用是相反的。   林鸿苦笑:“这怎么忍?”   燕云潇退后一步,双手环胸,笑得又坏又痞:“忍不了么?来下棋吧,下赢我,我就让你抱。”   林鸿:“……”   两人平日里没少对弈过,基本是一胜一负,棋力相当。   可他现在这样的状态……   更别说皇帝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扰乱他,阻止他。   还未开始,他已输定了。   就像他与皇帝的感情,尚未角逐,他已满盘皆输。   燕云潇挑起眉毛:“不敢么?”   林鸿从来无法拒绝他的任何提议。   窗外雨声漫漫,两人对坐弈棋。   大雨弱化了耳力,嗅觉便变得异常灵敏。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对面飘来,林鸿压根无法集中精力,不过三四十手棋,他便占了下风。   他勉强忍住身体的悸动,打叠起精神,专注于棋盘,堪堪掰回了劣势,却又听燕云潇调笑道:“你怎么不看我?是不敢,还是我不好看了?”   林鸿:“……”   所有的努力一瞬间就崩塌了。   林鸿说:“……宝贝,你不能这样。”   燕云潇疑惑道:“我怎么了?我作弊了吗?”   说着,他执起一枚黑子,缓缓落下,嘴边勾起一个得胜的笑容。   这一子落下去,白子的劣势已无限大。   可林鸿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棋盘,他只看到那执黑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黑得发青的墨玉棋子,被夹在白得透光的手指间,简直黑白分明。   他咽了咽口水。   此局终,林鸿输了五子。过去他与皇帝弈棋,输赢最多是一子,大多数时候是半子,何曾有过五子的输赢。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相爷这是不行啊。”   林鸿捡棋子的手一抖,洒落一地棋子,刚燃起的斗志立刻转移到了身体上。   皇帝一脸纯良笑意,却说着这样一语双关的话,让他怎能不起反应?   心神不定,第二局刚开局,林鸿便落了下风。   燕云潇抓着一把棋子把玩,不时说话撩一撩林鸿。   “哟,相爷忍心吃我……的子儿吗?”   “真下这里?相爷想清楚,输了,可就抱不到我了。”   “相爷是不想抱?所以下这么烂的棋,嗯?”   “这都下不赢,相爷真是不太行啊。”   子时已过,林鸿三局全输。   炽热的火一点也没熄灭,甚至比一开始更为汹涌。   他伸手去拉皇帝的手,却被轻巧地躲过。   折扇按住了他的手。   “不行的哟。”   燕云潇笑得狡猾又得意:“你没有赢,不可以抱。忍着吧。”   林鸿明白了,皇帝是在惩罚他。他何其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始末,立刻认错:“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唔。”燕云潇眨了眨眼,“哪里错了?你怎么会错?”   林鸿诚恳地说:“我不该未经允许亲吻你,更不该三番五次再犯。”   燕云潇端盏喝了口热茶,慢吞吞地一笑:“原来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嘛。”   林鸿软声恳求:“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原谅?”燕云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要是道歉就能被原谅,那还要刑部做什么,要大理寺做什么,要京兆尹做什么?”   林鸿哑然。   随即瞪大了眼睛——   燕云潇背对着他站着,解开了腰带。   脱掉了披风。   脱掉了外袍。   脱掉了中衣。   只剩一件单薄纯白的里衣。   林鸿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咽了咽口水。   然后,燕云潇将手伸进里衣中,解下肚兜,精准地一扔——   肚兜砸在了林鸿的脸上。   淡淡的香味涌入鼻腔,不是熏香,是皇帝身体的香味。   林鸿一瞬间全身发硬,血液汇集至头顶。   皇帝懒懒的声音传来:“喏,跪着吧,忍着,不许碰。”   “朕要去睡觉了。”   他说着便捡起地上的衣服,悠悠然地往卧房踱步而去。   林鸿颤抖着拿下覆在脸上的肚兜,双目充血,盯着皇帝离开的背影,手掌紧紧攥着肚兜。   卧房与茶室仅一门之隔,隔壁先是传来窸窣声,而后声音消失不见。   雨声那么大,可林鸿偏偏能分辨出皇帝细微的呼吸声。   每一次呼吸,对他都是煎熬。   饮鸩止渴。   可皇帝说了,让他不许碰。   林鸿简直恨起自己超群的耳目来。   还有肚兜——茶室明明燃着檀香,可肚兜上的淡淡香味却无孔不入,执着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跪在那里,默念着金刚经,可并没有什么用处,不由得苦笑:“真是我的祖宗。”   后半夜,雨势越来越大。   燕云潇醒了过来。   他披上件外袍,趿着木屐来到隔壁,林鸿果然还跪着,见他出来,便目露恳求,声音沙哑:“宝贝,我真的知错了。”   燕云潇向下扫了一眼:“舒服吗?”   林鸿顿了顿:“……舒服。”   燕云潇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凉茶:“事不过三,若是再犯,可没有这么简单了。”   “是。”林鸿立刻道,又拿过他手中的杯子,“别喝凉的,我来烧水。”   燕云潇没阻止,只道:“这雨下的,愈发燥热了。”   林鸿将水壶放在火炉上,拨旺了炭火。   他说:“之前你问我有什么爱好,我其实会吹洞箫,技艺不差。”   燕云潇顺着他指的方位看去,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只青色布袋,能看出里面放着管状物。   “不错嘛,怎么没听你提起?”   林鸿眸色深沉:“吹洞箫需要手与口的配合,力道和气息都有讲究,我自小就练,由此练就了上好的口技,舌头尤为灵活,可以吹出不同的音调。”   燕云潇一开始还点头,越听越不对,皱眉放下杯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林鸿意有所指,“皇上要是觉得燥热,我可以为皇上降火。”   他顿了顿,补充:“用口技。”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对视。   霎那之间,四目交缠,试探、交手、过招。   再也没有比男人更懂男人的了。   林鸿轻声又道:“臣会伺候得很好的。”   燕云潇觉得自己是没睡醒,或者雨夜太具蛊惑,竟然不觉得这提议荒唐。   “只要能让皇上舒服,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林鸿说。   燕云潇皱起眉来,这句话似曾相识。   林鸿声含蛊惑:“皇上不信?”   他说着,解下了墙上的青布袋,从中拿出紫竹箫,手指按孔,空灵清致的箫声飘出。   箫声穿透了绵密的雨,穿透了沉沉的黑夜,凝练又悠长。足以看出吹箫的人中气之足,技巧之深。   一曲毕,林鸿缓缓地放下紫竹箫:“如何?”   茶室中,灯光熄灭了。   卧房里,烛光轻摇。燕云潇眼尾发红,目光氤氲着水雾,齿关紧咬,双手紧攥着被褥,却又无力地松开。   林鸿想,下棋输了,可他没有输。   他赢大了,赚大了。   他让珍珠渗出了汁液。   天渐渐亮了,雨终于停歇,荷花愈发娇艳欲滴。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第56章   燕云潇从小洁身自好,不耽于美色,女人男人都近不了他的身,从未与人行过周公之礼。偶尔一次自渎,也是匆忙潦草,敷衍了事。   那个大雨压荷瓣的夜晚,是他第一回 体验到极致的快感。   林鸿说得不错,吹洞箫练就的口技,确实非常人能比。   吹洞箫还能练就灵活的手,轻拢慢捻抹复挑,万千变化都在掌中。   燕云潇感觉面前敞开了一个新世界。   一开始他自矜身份,不肯发出声音,床褥揪出洞、嘴唇咬出血都不肯叫出声。林鸿便故意施展齿上功夫,逼得他不得不叫出声来。   后来燕云潇便不会忍着不叫了。   他俩连这种事情都做了,还有什么好忍的。   男人的劣根性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燕云潇最是清楚不过。即使他是皇帝,也逃不过。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   夏季天气燥热,朝廷清闲无事,做这种事简直成了常态。   在暖阁的书案下,在御花园的玫瑰丛中,在小茅屋的菜圃中,在后山的人间仙境中……   甚至,在散朝后的金銮殿中。   散朝后空无一人的金銮殿里,他端坐于龙椅,桌案宽大厚重,遮住了一切。   正在将行未行之时,有官员急匆匆返回。   燕云潇全身上下都绷紧了,血液涌至头顶,手指几乎抠进扶手里去。   偏偏林鸿在故意使坏。   燕云潇面色泛红,眼睛几乎渗出血来。   或许有愤怒,有害怕,更多的却是激动。   看吧,男人的劣根性。   事后,林鸿问燕云潇舒服不舒服。燕云潇狠狠地斥责了他,罚他面壁思过,抄经清心。林鸿受之甘之如饴。   可实际上,或许是因为人人的潜意识中都有背德的渴望,燕云潇觉得那是最舒服的一次。   八月初的时候,林鸿族中的一位长辈去世,他身为族长,要回老家料理后事。   出发前夜,他留宿皇帝寝宫。   燕云潇定了规矩,林鸿每月可以留宿两次,分别是月初和月中。半个月一次,既可以展现他身为人君的恩宠,又能不那么频繁,防止此人尾巴摇上天。   今天本来是燕云潇服食毒药的日子,蓝六昨日便把毒药寄了过来。可消化毒药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一整天。消化后必会筋疲力竭,林鸿难免会问起,燕云潇并不想透露。   况且,现在他手握大权,再无人能加害于他。他难免升起了惫懒心思,不愿再忍受毒药带来的剧痛。   所以他没有服毒。   这是自七岁那年服下秘药后,第一次没有在月初服毒。   当晚,林鸿留宿寝宫。   燕云潇轻喘着松开攥着被褥的手,双目渐渐聚焦,问道:“你去几天?”   “十天半月。”林鸿在他身边躺下,笑道,“你舍不得我吗?”   燕云潇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换做过去,要是一个男人提出为他做这样的事,他是绝不可能接受的。非但不接受,还会大发雷霆,嫌恶不已。   可现在,他不但同意了,但颇为乐在其中。   林鸿于他,确实是不同的。   至少再也没有人和他如此亲近。   见皇帝没否认,林鸿眼里闪过一丝激动,压低声音道:“放心,我会尽快赶回来,照顾我家宝贝的漂亮宝贝。”   燕云潇皱眉望着他:“粗俗又油腻。”   林鸿一笑:“只要能让你舒服,有什么所谓?”   他心里已摸清了门路,每次在那事后,皇帝总会对他比平日更为宽容,允许他说一些亲近的话,也不抗拒拥抱了。   他像一个耐心又精明的捕猎者,轻手轻脚地靠近猎物。可他的猎物如此聪慧又小心,想要靠近,需要十足的真诚和百般的爱意,当然,也需要小小的手段。   燕云潇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事情,便是我能接受的极限。”   林鸿微微一笑。   看吧,他的小豹子多么精明又睿智,一眼识破了他的计划。   可是没有关系,他有的是耐心与计谋。   林鸿道:“我没有想什么,只想让你舒服,让你开心。”   燕云潇审视了他一会儿,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谷源成后天就入京了。”林鸿摇着扇子为他扇风,“宝贝,你答应过不会用‘同榻而卧’来奖励他。”   “是吗?”燕云潇懒懒地不想动。   林鸿连忙道:“当然,捷报传来那日,你在凉亭中说过的。君无戏言啊宝贝。”   燕云潇睁眼看他,嗤地笑出声来:“放心吧,我只和你睡。”   林鸿最近这么卖力,休沐时都拿着紫竹箫琢磨技巧,他不介意奖励奖励他。   林鸿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有事就让蓝卫通知我,我一天之内就能赶回来。”   燕云潇道:“朝中最近清闲,你前脚走,谷源成后脚回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林鸿握住他的手,摩挲着掌心的纹路,温柔道,“我是说,你若是心情不好了,想吃什么了,或者想和人谈心了,就告诉我,我赶回来。”   燕云潇道:“族中事务怎么办?”   “我夜里回来,第二天一早再赶过去,不要紧。”林鸿道。   燕云潇笑道:“拉磨的驴也没有这么操劳的,你就放心回老家吧,哪能有什么事。”   后半夜下起雨来,纱帐中却温暖安静。   后天谷源成入京,百官在城门外夹道相迎。燕云潇亲自在宫门处等他。这年轻汉子感动得泪如雨下,连声感谢皇帝的恩德。   燕云潇亲切地执着谷源成的手,邀他同舆而坐,在暖阁中密谈至夜深。   翌日朝会,燕云潇赏了谷源成一品冠带,加封大学士。谷源成谢恩,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夏宫选址在隔壁州郡,在一座前朝园林的基础上改建而来,到七月底已经竣工。   今夏格外炎热,皇帝决定邀百官一同去夏宫避暑,八月中启程,九月初返程。百官皆欣喜。   林鸿去了七八日,每日写一封奏折上交京城。他这趟回老家是私事,折子中自然也是私事。写途中景致、街坊趣事、每日问候,落款处还附着一句酸诗,托下人直接送到暖阁中皇帝的桌案上。   燕云潇再闲,也不会在折子中回复他每日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只简简单单写一个“阅”字,有时是“已阅”。   去夏宫避暑的事情,他倒是写在折子里告诉了林鸿。林鸿在次日的折子里说,他一定赶回来。   燕云潇没说的是,决定在八月中旬出发,本就是为了等他。   林鸿走后七八日,燕云潇带着小邓子去了一趟小茅屋。   菜圃里的西红柿和南瓜破烂不堪,是鸟嘴啄出来的痕迹,后院结的枇杷和无花果也被啃食得七零八落。   这不应该。   狐狸小枣总是敬业地赶走一切偷食的动物,绝不会让蔬菜和果子被啃掉。   燕云潇的心沉沉下坠,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与此同时,他发现几日前命蓝卫送来的肉脯摆在碗中,没有动过的痕迹。窝里冷冷清清,房中也是寂寥冰冷。   酷暑八月,燕云潇坐在茅屋里,却觉得冷风阵阵。   很快,搜山的蓝卫回来了,带回了已经僵硬的小狐狸。   蓝卫说:“回主子,在后山的蘑菇林中找到的。初步判断,是吃了毒蘑菇,中毒而死。”   火红的小狐狸静静地躺在地上,原本光滑水润的毛发黯淡粗糙,两条前腿僵硬地伸着,眼睛闭上了,鼻子却向前凑,似乎在闻什么。   那是缠在左前腿上的一根腰带,他的腰带。   燕云潇静静地坐在榻上。   蓝卫道:“那片蘑菇林很远,一百个人一起搜,才在那边的密林深处发现。狐狸应该是走了两天,才走到那里。”   过去,小狐狸每天都会回小茅屋。因为林鸿每日都来照料菜圃和花园,小狐狸会来打招呼。   可这次,林鸿出了远门,燕云潇不想一个人来此处,便只是每隔几天让蓝卫送来肉脯。   小狐狸白天在小茅屋附近撒欢,见到乌鸦飞来,就呲牙吓走。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它端坐在屋前等。朝霞出来了,它趴在屋里等。   没有等到主人。   第二天也没有等到。   第三天,阳光正好,它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山林深处冒险。   带什么呢?山林中小溪遍地,它不用带水。它足够聪明,能找到吃的,那也不用带侍卫送来的肉脯。   那就带上主人的腰带吧。   小狐狸从窝中拖出那条腰带,在原地转圈,让腰带一圈圈缠在左前腿上,愉快地出发了。   它欢快地奔跑在遍地鲜花、青翠葱绿的山林中,腰带松了,它会用牙齿叼着,再次一圈圈地绕好。   夜晚它饮山泉水,卧青草地,月色银白,它闻着左前腿上的腰带,睡了过去。   然后它来到了那片蘑菇林。   小狐狸从未见过这样五颜六色的蘑菇,或许是饿了,或许是好奇,它咬了一口。而后它渐渐抽搐,倒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它知道自己要死了。   它用最后的力气,将鼻子凑到缠着腰带的左前腿上。   似乎只要闻着腰带上的味道,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小狐狸脸上有笑,再也没有睁开眼。   蓝卫按皇帝的命令,将狐狸小枣埋在了一颗桂花树下,窝和便服,也一起埋着。   皇帝的衣服是不能随意埋进土里的,这寓意不祥。可蓝卫是皇帝的刀,刀只会绝对听命,因此沉默地堆好了一个小小的墓。   小枣的墓和淑妃娘娘的墓挨在一起,小小的石头墓碑上刻着狐狸的笑脸。   是夜,月明星稀。   消息传到老家,林鸿立刻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快速往京城赶。   他顾不上回府更衣,即刻入宫,可暖阁中、寝宫中,都没有皇帝的身影。   林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索,略一沉吟,他知道了皇帝在哪里。   只可能是在那里。   他来到了御花园角落的大树下。   树影婆娑,枝叶繁密,粗壮的主干上,依稀有个落寞的身影。   林鸿没有上去,只是倚着树干,掏出怀中的紫竹箫,吹了一曲悠长深沉的送别曲。箫声幽幽,穿透黑暗和寂静,述尽离别之意,也暗含明日之期待。   一片树叶飘下,碰散了箫声。   林鸿收起紫竹箫,轻巧地上了树,挨着皇帝坐下。   燕云潇神色平静却憔悴,眼里有血丝,头发未束,散在肩头。   林鸿没有问他小茅屋里的事情,燕云潇也没有说,只是道:“怎么回来了。”声音沙哑如破锣。   “回来看看你。” 林鸿很温柔地说着,将他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用过晚膳了吗?”   燕云潇摇了摇头,没说话。   林鸿揽过他的肩膀,轻轻一带,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燕云潇没有拒绝,也没有挣扎。   林鸿说:“我们谈谈好不好?”   远处传来子时的钟声,四周只有细细的虫鸣。   许久之后,燕云潇声音沙哑地开口:“是我害了它。”   林鸿感觉道脖颈上湿润了,滚烫的水珠滑入衣襟。他说:“为什么会这么想?”   燕云潇道:“以前你每天去,它便每天都回家。我好几天没有去,它以为没人要它,所以才离开茅屋。”   林鸿轻抚着他的脊背:“不是的。你给它送肉脯,你的衣服铺在它的窝里,它那么聪明,怎么会以为你不要它?”   燕云潇没有说话。   林鸿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每只动物的生死都自有定数。或许只是缘分尽了,所以它离开了。你不要自责,更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怀中人依然沉默。   林鸿等了一会儿,直到颈上的湿意消失,才怜惜地捧起燕云潇的脸。脸上看不出泪痕,眼眸深处却仍带着潮湿的水雾。   燕云潇望着他,低声道:“我没有小狐狸了。”   这句话说出口,他眼里的湿润就汇聚了,堆在眼角,可最终也没有落下来。他倔强地不肯眨眼,紧咬嘴唇,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发出来的:“它很喜欢我的。是我辜负了它。”   “你有我。”林鸿深深地望着他,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上了那颤抖的嘴唇。   一个轻柔的吻,没有欲念和旖旎,只是疼惜和怜爱。 第57章   两人的嘴唇相贴,燕云潇或许是太过疲惫,第一次没有挣扎,也没有后退。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   燕云潇微阖着眼,唇舌微动。   这轻微的动作立刻通过相贴的嘴唇,传到林鸿身上。近似于无的回应,可确确实实是回应。林鸿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试探着伸出舌头,没有遭到阻止。   一阵夜晚的凉风刮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鸿忘情地搂紧燕云潇的腰身,加深这个吻。这一次他没有被咬,也没有遇到阻碍,对方任由他吻着。   乖得不行。   林鸿睁开眼,看见燕云潇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扇形的小阴影,看上去说不出的落寞。   他好像在趁人之危。   这是不对的。   林鸿放开他,低声道:“对不起。”   燕云潇睁开眼,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林鸿说:“不要紧,你要是喜欢,明日再养一只动物好不好?养一只小狼怎么样?狼只吃肉,不会吃蘑菇。你要是担心,我明日去把蘑菇林烧掉。”   燕云潇摇了摇头:“后山危险重重,无法预料,养它,是害了它。”   林鸿深深地凝望着他:“你不能因为花会落,就拒绝花开,也不能因为明日的遗憾而拒绝今日的幸福。谁也无法预料明天,我们只能把握当下。”   燕云潇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沉默地抱膝坐着。   “好啦。别想了,啊?”林鸿把他揽入怀中,大掌轻轻揉捏他的肩背,“带你回寝宫,我让御膳房送些你爱吃的菜和糕点,吃完后好好泡个热水浴,我给你按摩按摩身体,念点民间故事,你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不许难过了,好不好?”   燕云潇问他:“你明晨赶回老家吗?”   话音落寞,带着点闷声,林鸿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怜惜他才好,当即道:“那边不是什么大事,我留下来陪你。”   燕云潇不吭声了。   林鸿带着他下了树,牵着他的手回到寝宫。银烛和流萤迎上来,皆是担忧地望着燕云潇,燕云潇一言不发。林鸿冲她们使了个眼色:“下去吧,请送热水过来。”   内殿中,所有人被屏退,林鸿拉着燕云潇到床边坐下。   方才夜色昏暗,看不清楚。此时坐在亮堂的房中,林鸿才看清,燕云潇一脸憔悴,头发散乱,嘴唇没有血色,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目光沉默又虚无。连右耳上的银月都失了光彩。   像一颗被磕碎了一角的小珍珠,黯淡无光。   林鸿心疼得不行,将他的手拢在掌心,温声道:“什么也别想,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浴桶和热水送来了,水面铺着厚厚的玫瑰花瓣,流萤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特意在水中加了宁神舒缓的橙花精油。   林鸿帮燕云潇脱下外袍、中衣和鞋袜,只剩一件里衣,燕云潇呆呆地发着愣,任由他动作。   “好了。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林鸿将他送到屏风后,温声嘱咐。   燕云潇浑身浸在温热的水中,鞠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深深吸了口气。   从知道小狐狸的死讯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天。   一开始他平静地命蓝卫安葬小狐狸,而后离开小茅屋,去暖阁处理政务,接见了好几位官员,丝毫不露情绪。   晚上他去御花园的那棵大树上坐着,内心也是平静的。   可林鸿一回来,他压抑了大半天的情绪突然喷涌了。在对方的温言抚慰下,他的所有疲惫一齐爆发,累得不想动弹。   那感觉就像是,知道了有人会无条件地爱他、帮助他,所以他完全放松了下来,在一旁躲懒,将所有的压力都转移出去。   太不像他了。   燕云潇仰头靠着浴桶,温柔的水波滋养着他的身体,橙花精油的清香飘入他的鼻腔,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意识也模糊了。   林鸿在屏风外等待。里面一开始还有水波荡漾的声音,后来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微皱起眉,走近几步,叫道:“皇上?”   没有回应。   屏风上只有模糊的剪影。   林鸿心下焦急,又喊道:“云潇?”   依然没有回应,屏风上的倒影一动不动。   “宝贝?洗好了吗?”他沉声又问。   没有声音。   他正想绕过屏风去看,却听一道慵懒的、带着几分睡意的、被水雾氤氲得轻柔而蛊惑的声音沙哑道:“嗯?”   林鸿倏地顿住脚步,身体瞬间起了反应。   里面又传来低声:“睡着了。”   “水差不多快凉了吧?”林鸿说,“快出来擦干,别着凉了。澡巾和寝衣在你左边的架子上,伸手就能够到。”   里面又没了声音,林鸿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却听燕云潇道:“你进来吧。”   林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攥着袖口的手青筋乍现,却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绕过了那扇薄薄的檀木雕金屏风。   ——然后站在原地走不动路。   燕云潇双臂搭在浴桶边缘,后背懒懒地靠着桶壁,打湿的墨发披在肩头胸前,湿哒哒地滴着水,锁骨上那颗朱砂痣的位置,沾着一片艳红的玫瑰花瓣。   见林鸿进来,他抬起眼眸,声音轻软又潮湿:“不想动了。”   鸦羽似的黑长睫毛上沾着水珠,这么一抬眼,水珠就顺着眼睑往下落。他两颊被水雾蒸腾得酡红,眼中泛着醉酒似的睡意。   林鸿跟木头似的僵在原地。   燕云潇伸手拈起一片玫瑰花瓣,置于湿润的双唇间,吹出一个低沉的声调。   “不是要照顾我吗?”他漫不经心地单手捧水,从锁骨处浇下,冲走朱砂痣上的玫瑰花瓣,浅浅地抬起眼,“嗯?”   林鸿脑子充血,像提线木偶似的走过去,僵硬地从梨花木架子上拿下澡巾。然后站在浴桶前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燕云潇说:“相爷还要站多久?水凉了,我冷得很。”   他说着话,修长的手指依然拈着艳红的花瓣,指尖合起一捻,渗出红色的花汁来。他狎玩似的,把花汁涂在红痣上。   林鸿:“……”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把燕云潇从水里抱了出来,迅速用澡巾裹上,又把人横抱起,绕过屏风,大步往龙床走去。   燕云潇看着他涨红的脸和耳朵,轻笑出声。   林鸿根本不敢看他,把人放到床上,眼睛望着头顶纱帐,迅速擦干后穿上寝衣。他这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低头望着燕云潇。   燕云潇正戏谑地望着他:“憋气做什么。”   林鸿冷静而诚实:“怕闻着香味,忍不住。”   “哦?”燕云潇说,“以后若我答应了你,你却看也不敢看,闻也不敢闻,那还如何做?”   林鸿再也忍不住,低头重重地吻了吻他的脖颈,恳求似的道:“宝贝,所以你要可怜可怜我,让我早些习惯。比如——多留我和你睡觉,允我多抱抱你,亲亲你。”   燕云潇唔了一声,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林鸿扶着燕云潇躺在腿上,为他擦着湿润的头发。心知他是在努力转移情绪,便继续刚才的话题,温言恳求,不时打趣。   燕云潇身体渐渐放松。   宵夜送了来,是一晚汤圆和一碟小菜。   林鸿扶他靠在床头,一勺一勺喂给他吃,燕云潇很配合地吃完了,不时淡淡地打量他。   吃完后,林鸿让人收走碗碟,突然瞥见床头有一个精致的瓷瓶。这种瓷瓶一般是用来装丸药的,他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燕云潇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个瓷瓶中是蓝六寄来的毒药。他不动声色地拿过,扔在枕头下方:“没什么。”   林鸿没再多问,伺候他漱口擦脸,扶他躺下,仔细地掖好被子。   “好了,我给你念念故事,你什么也别想,困了就安心睡觉。”林鸿温柔地将他的一缕发别在耳后,“明天起来就不要再伤心了,好不好?”   燕云潇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沉稳悦耳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畔,燕云潇渐渐沉入梦乡。   梦中,他在后山迷了路,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一直奔跑在前方,为他指路,不时停下来等他。等他找到透着微光的出口,小狐狸微笑着蹲在远方,抬起左前爪,似在冲他告别。   小狐狸的身体渐渐透明,消失不见。但那个沉静的声音一直在安慰着、指引着他。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身体不出意外地被人搂着,燕云潇闭着眼睛醒觉,伸手覆在环着他腰身的手臂上。   身后的人立刻动了动,问他:“醒了?”   燕云潇道:“嗯。”   “睡得好么?”   “嗯。”燕云潇将醒未醒,声音含糊,“你不回去么?”   林鸿道:“我在这陪你。”   回想起昨日的事情,燕云潇释怀之余,也有些难堪。他昨夜太伤感,太脆弱,种种行为都不像他。他有些不想面对林鸿。   “回去吧,我没事了。”燕云潇道。   林鸿想了想,道:“好。我在月中赶回来。”   年节时他突然回京,只托了族兄主持祭祖,族中老人对他已有不满。此次他祖父的内弟去世,他身为族长,若是再次缺席,恐惹非议。   林鸿仍然有些担心:“你自己可以吗?心情好些了没有?”   燕云潇有点羞愧,也有些不悦:“我是男人,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听到这久违的生机勃勃的语气,林鸿心下放松,心知他是想通了。   他的小珍珠又开始发光了。   林鸿抚了抚他的腰身,笑道:“等我回来,一同去夏宫避暑,带你四处转转。”   燕云潇道:“嗯。”   两人起床梳洗,一同用过早膳,林鸿便匆匆离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愈发炎热,百官都期待着前往夏宫避暑。   燕云潇将此事交给了谷源成,命他统领协调避暑之事。出行的仪仗、人数,随行的太医,到了夏宫的住处及娱乐安排,平日里的水果、酒酿和佳肴,全部都要万无一失。   这日在暖阁,燕云潇正喝着茶,手却一抖,茶盏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谷源成正在禀告避暑的安排,见状忙道:“皇上莫急,碎碎平安。”他有条不紊地唤来太监,收拾起满地碎片。   燕云潇思虑重重。   到了八月中,天气炎热得让人不想动弹。   明日便是皇帝率百官前去夏宫的日子。   傍晚,燕云潇立在窗前,远处乌云盖天,雷声阵阵,空气闷热,透着一种不安详的气氛。   他问:“林相什么时候到?”   蓝卫:“回主子。林相已至随州,预计夜里入京。”   这时,一道惊雷炸响,天空顿时暗了下去,如同黑夜。   燕云潇莫名一阵心悸,他摸了摸胸腔,不祥的感觉越发明显。   他说:“你带着二十蓝卫前去跟着他,入京后即刻来报。”   蓝卫领命退下。   燕云潇叫来银烛和流萤,闲谈调笑一番后,心情却并未好转。流萤看出他心不在焉,温言劝慰一番,服侍他睡下。   窗外雷声阵阵,大雨倾盆,闪电不时照亮内殿。   燕云潇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到了夜半,他猛然醒了过来。   他是被生生疼醒的。   小刀子切割着他身上每一寸皮肉,皮肉愈合又裂开,几万把比针尖还细的刀子藏在皮肉之下,细细切割,一下又一下。寝衣上各处渗出鲜血。   这是他曾经服过的毒药,“刽子手”。   胸腹中肠脏剧痛,奇痒无比,如万千蚂蚁啃噬,如烈火灼烧。   “断肠散”,“霜火”。   呼吸困难,似有千斤顶压在胸前,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即将窒息。   “黑云压城”。   短短的几次呼吸间,他已痛晕又清醒好几次,呕出的鲜血沾湿了前襟。   他抓住那一线清明,用尽全身力气,滚落在地。他感觉不到摔痛,这痛和他此时正经受的痛楚相比,太微不足道。   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已失去意识数次,又生生痛醒,勉强拾回那短暂的清明。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迅速流逝。   摔下床的响声引来守夜的宫人,宫人看到摔在地上的皇帝,看到满地满床鲜血,惊愕地尖叫出声。   “速……传……”又一阵肠脏和皮肉的剧痛,燕云潇用最后的清明,死死地咬烂下唇,坚持说道,“寻王……入京……”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陡然放松下来,身上的痛也停顿了一瞬。   他几不可闻地说:“传……林相。” 第58章   子时,谷源成和秦焕极被急召入宫。   夜已很深,皇帝寝宫严防把守,外殿灯火通明。   林鸿站在外殿一棵竹边,沉声道:“钦天监夜观天象,天狗犯阙,紫微星黯淡,祸出于东,夏宫即在东方。”他顿了顿,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皇上口谕,明日的夏宫避暑取消。”   秦焕极啊了一声,颇有些意外。谷源成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他余光注意到,林鸿背在身后的手在剧烈颤抖。   “从今日起半个月,皇上要闭关听禅静坐,以化解危难。”林鸿淡淡道,“皇上闭关期间不能受任何干扰。秦统领。”   秦焕极忙道:“下官在。”   林鸿道:“你即刻安排御林军,在寝宫外严防死守,不许任何官员、宫女、太监进出。”   秦焕极道:“是。”   谷源成皱了皱眉,越发觉得不对劲。   “此次凶难,需皇上的血亲相助,辅以听禅静坐,方可化解。”林鸿这次停顿了更久,才颇有些艰难地开口,“寻王已在入京路上,秦统领,你即刻安排精锐前去迎接护送,一定要保证王爷平安入京。”   这话低沉而疲惫,谷源成敏锐地听出了一丝心如死灰的漠然。这个从十年前起就站在朝廷上,充当着燕朝顶梁柱的男人,似乎正在屈服于某种不可违逆的天命。   秦焕极应道:“是!”   “去吧。”   秦焕极领命退下后,林鸿对谷源成道:“按原定计划,本该天亮后就启程前往夏宫,但此事事发突然,还请谷副相辛苦一番,向百官解释,避免引起舆论和慌乱。”   谷源成应下,却并不离开。   林鸿道:“还有事吗?”   谷源成恭敬地行了一礼,缓声道:“大人,下官从多年前起便仰慕您的风采,入仕起便渴望建功立业,成为像您一样的股肱之臣。至于皇上,皇上对下官的知遇之恩,更是天高地厚,河长海深。下官连睡梦中,都渴望着为皇上分忧。”   林鸿眯了眯眼,目光凌厉地望着他。   谷源成面色不变,沉稳地继续道:“皇上体恤百官,仁善可亲,因区区天象而取消东行,不是皇上的作风,此其一也。至于其二,燕律规定,远在封地的亲王非传召不得入京,即使传召,也必须是三年一祭祖这样的大事,为了化解天象凶难而传寻王入京,于理不合。”   “而最不合理的,是皇上居然一道旨意也没有,便决定闭关半月。因此下官合理猜测,皇上不是等不及要闭关,而是无法下发旨意。传寻王入京,是为了……以防万一。”谷源成一字一句地说,“请大人据实以告,皇上是否……遇刺重伤?”   话说到最后,已有些锋芒毕露,显得咄咄逼人。   但林鸿看他的目光中却带上了几分赞赏,审视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说这番话,意欲何为?”   见林鸿没否认,谷源成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悲痛地望了一眼内殿的方向。   他跪下诚恳道:“如果能知道皇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下官也能更好地为皇上分忧。”   林鸿看着面前这个地位仅次于他的年轻人,沉吟了片刻。皇帝考验了谷源成两次。第一次是在去年的祭祖大典,第二次是在边境赤丹。两次他都经受住了考验。   这个年轻人是皇帝用心栽培的名臣。他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猜出取消避暑的真相,有胆识当面质问当朝丞相,他表现出的能力和忠心无愧于皇帝的青眼。   许久后,林鸿长叹了一口气:“你随我来吧。”说着便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谷源成的心重重提起,跟随着林鸿穿过珠帘,然后他看到了一屋子的太医和床上的皇帝,惊愕地瞪大了眼。   太医们愁眉苦脸,冷汗涔涔,婢女在一旁低声啜泣。   林鸿走过去坐在床上,拉过皇帝的手,轻声道:“皇上请放心,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朝廷诸事都将正常运转,您只管好好养病。”   掌中冰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林鸿微微一怔,攥紧了那根手指。   谷源成震惊又悲痛:“这……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有这么多血?”   燕云潇毫无知觉似的躺在床上,里衣上布满斑驳的血迹,血甚至渗透了薄被,洇出艳红的花来。   “皇上身中奇毒。”林鸿轻声道。   谷源成看见,皇帝的手背上突然裂出一道刀口,血汩汩流出,而后那刀口又慢慢愈合,但没过多久,又出现新的刀口。   反反复复,千刀万剐。   “这……这……怎么会……”谷源成语无伦次。   这个时候,燕云潇睫毛微颤,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轻若虚无:“小……谷……”   “你……安心……办事……”   谷源成眼眶泛红,紧咬牙关,悲痛地哽咽说道:“皇上……”   “好了。”林鸿把皇帝的手放入被褥中,拍了拍谷源成的肩膀,“让皇上休息。”   两人来到外殿,林鸿的态度温和了许多:“目前最重要的是为皇上分忧,稳定朝局。你有什么想法?”   谷源成强压下悲痛,道:“首先要控制住流言,不让百官胡乱猜测。下官马上送信至各府,解释取消避暑的原因。”   林鸿耐心地引导他:“不错,还有呢?”   “皇上对外称静坐听禅,那便要迎一位禅师入宫,阵仗要大。”谷源成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林鸿道:“能想到这一点,很好,本相已经派人去迎接慧禅寺大通禅师,你需要做的是另一件事——要让百官不对皇上闭关一事起疑,需要钦天监的观星文书为佐证,钦天监张监正已在政事堂候命,你便去与他商榷。”   谷源成立刻道:“是。”   林鸿又叫来蓝一:“为防万一,让蓝卫昼夜监察百官,若有通风报信者,即刻抓捕。 ”   蓝一:“是。”   林鸿又说:“皇上此次身中奇毒,或许有一个人知道内情,那就是曾经的天香楼花魁步摇。速去将她带来宫中。”   蓝一:“是。”   林鸿又转向谷源成:“太医暂未诊出中毒之由,我们不能放过每一个可能。御林军已将月内接触过皇上饮食之人尽数归集,本相亲自来审。你先去吧。”   他有条不紊地一项项安排下去,并未避着谷源成。谷源成隐隐觉得,林相是在教他如何处理这桩大事。   为什么要教会他?林相是在准备离开吗?   这念头让谷源成悚然一惊,心事重重地告退了。   人走后,林鸿深吸了一口气,进入内殿。   太医擦了把汗,神色凝重地道:“皇上这脉属实奇怪,脉象显示,皇上身中几十种剧毒。一种剧毒已能致命,如今却有几十种同时存于皇上体内……”   林鸿听到“致命”二字,背在身后的手重重一抖,淡淡道:“慎言。”   “是、是。”太医硬着头皮道,“恕下官无能,无法诊出皇上身中之毒,太医院的卷宗里,或许记载过此毒。”   林鸿望着满室太医:“本相已命人将卷宗和医经搬去外殿,你们自可去翻阅,但不许离开寝宫半步。”   太医们退下了。   林鸿走到床边坐下,蓝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声音平板:“已经安排好了。”   床上的人面色惨白如金纸,身上血迹嫣红,极度的苍白与极度的艳丽相衬,无比残酷又悲凉。   林鸿握住燕云潇的手,淡淡道:“你方才说,皇上自七岁起,便每月服食一种毒药,所有他服食过的毒药,往后便无法威胁到他。”   原来如此。   所以去年,皇帝在点着西域美人香的房中呆了半个时辰,也只是症状轻微。   所以皇帝每月去天香楼,出来时总是疲倦又饥饿。   蓝一道:“是。主子的脉象显示身中几十种剧毒,那些毒都是他曾服用的。我认为,这是药力反噬。”   林鸿摩挲着袖中的瓷瓶,瓷瓶是从皇帝的枕头下找到的,里面有一枚毒药。他回京那晚,曾问过皇帝瓷瓶中是什么,被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他这个月没服毒,是否与此次反噬有关?”他问。   蓝一道:“我不知。秘药是蓝六从东海带来的,每月的毒药也是他从各地搜罗的,他最擅用毒。”   林鸿说:“蓝六几日能到?”   蓝一回答:“我已命人前往西域通知他,最快要五天赶回。”   林鸿不语,蓝一退回了黑暗中。   银烛双眼红肿,抱来了干净的被褥,打来热水。林鸿浸湿帕子,轻柔地擦着皇帝手臂上的血迹。   可是没有用,血更快地渗出了。   银烛啜泣出声,却又怕吵到皇帝,满脸泪痕地离开了。   被派去相府的小厮赶回,将一个檀木盒交给林鸿,无声地退下。   檀木盒中是一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林鸿小心翼翼地扶起燕云潇,将药丸递到他嘴边,低声道:“宝宝,吃药。”   这是一颗护心丹,是鼎鹤真人仙逝前托人送给林鸿的。只要尚有一息,服用此丹药便可保住性命。   燕云潇毫无知觉,双目紧闭。但林鸿知道他有意识,没人能在千刀万剐的痛楚下失去意识,就算在昏迷中也会生生痛醒。   林鸿低声哄了几句,燕云潇睫毛微动,嘴唇微张,却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林鸿颤抖着手给他擦干净,将药丸嚼碎,渡入他的口中,又喂他喝了水,将药丸咽下去。   做完这些,林鸿上床将人搂在怀中。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丹药起了作用,怀里人微微一动。林鸿低下头,亲了亲燕云潇的额头:“宝宝?”   被伤痛耗尽了力气,燕云潇睁不开眼,只微微动了动唇,近乎气音。   “你……不能……”   林鸿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便听他道:“不能……丢给……小谷……”   林鸿低笑出声。   看吧,多么聪明的小珍珠。即使浑身伤痛、半昏半醒,即使只有一丝丝清明,也依然如此锐利又精明。   他带谷源成来看皇帝,皇帝便知道了他未说出口的言语——他要随他而去。   听见笑声,燕云潇似乎是急了,长睫剧烈颤抖,竟然睁开了眼——眼中半是焦急,半是恳求。   “你要……辅佐……”   林鸿听不下去了,轻声打断他:“傻潇儿,平日里的聪明哪里去了?你不过是受到毒药反噬,等蓝六回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燕云潇剧烈喘息,手指攥紧他的衣服,却又无力地垂落,身体一抽,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竟又昏死了过去。   林鸿心中剧痛。   后半夜里,燕云潇身体滚烫如火,寝衣被烫出破洞,身体上遍布烫痕。他痛苦地挣扎,低叫,让林鸿打晕他。可刚刚昏迷过去又被痛醒,林鸿紧紧地抱着他,一刻也不撒手。   大约一个时辰后,这火灼焚烧的痛楚终于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冰寒。燕云潇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冻得颤抖如筛糠,面上呈现冰冻般的青白。   半个时辰后,燕云潇的体温恢复正常,不再灼烫也不再冰寒,可痛楚没有减少分毫——几十种断肠散之毒在肠脏内一齐爆发,万千蚂蚁啃噬着他的肠脏,吸他的血,啃他的肉。   他在床上翻滚,剧烈挣扎,连林鸿都差点按不住他。他痛苦地低叫,呕了满床黑血,拿着短刀直往胸腹上插,被林鸿死死架住。他求林鸿杀了他。   这一波发作了快一个时辰。   天已经蒙蒙亮了。   后来又发作了几种毒,燕云潇眼睛近乎失明,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头疼欲裂。   林鸿拂了他的睡穴,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天亮后,毒似乎暂停发作了,燕云潇沉入昏眠。   林鸿坐在床边,满身都是燕云潇的血。他木然地望着床上的人,双手紧握,指甲狠狠地抠入掌心中去,鲜血横流。   “他过去,过去每个月。”林鸿紧咬牙关,用力之深,鲜血顺着嘴角滴下,他用尽全力才问出了那句话,“每个月都会这么疼吗?”   暗处传来蓝一平淡的声音:“不会。这是几十上百种毒一起发作的结果。平日里他服一种毒,自然只用忍受一种痛。但秘药能放大痛楚,一种毒应该也不好受。不过主子从不让人看见他忍痛的样子。”   林鸿哑声道:“你在蓝卫排名第一,武功超群,有没有办法将这痛转移到别人身上?”   蓝一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我不会。蓝六或许会。”   林鸿从未觉得如此无力。   他深深地凝望着燕云潇苍白的脸,第一次觉得他错了,错得如此离谱。他以为他把皇帝照顾得很好,他以为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   可他连皇帝曾受过的苦难都不知道。   他根本不够爱他。   午后太阳高照,燕云潇醒了过来。   林鸿替他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好些了吗?”   毒药的作用似乎停了,身上的刀口也停止了流血,燕云潇无力地点了点头:“想沐浴。”   林鸿摸了摸他的头:“好。”   热水很快送来,林鸿为他褪去寝衣,露出了千疮百孔的身体。干涸的血迹凝固在身上,没有一处完好。   “别看。”燕云潇说。他的眼睛依然有些看不清,便摸索着扯过被褥盖住身体。   林鸿抱着他进入浴桶,为他擦洗着身上的血迹。   燕云潇说:“你要答应我,如果我不行了,你要好好辅佐燕寻。”   林鸿为他擦身体的手顿了一下,深深地望着他:“瞎说什么?都已经熬过来了,你不是已经好了么。”   燕云潇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那秘药是累积多年的毒,他中毒已深。从一次次服毒起,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的来临。   银烛和流萤送来澡巾和干净的衣袍,两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   燕云潇故作轻松地说:“别哭了,不好看了。”   两人立刻又掉了眼泪,银烛强笑道:“皇上放宽心,您现在比昨晚好,一定会慢慢好起来。”   殿里一阵沉默。   谁都能看出皇帝的脸色是多么灰败,此时的精神或许只是回光返照。   沐浴完后,林鸿抱着燕云潇回到床上。燕云潇身体虚软得根本坐不住,林鸿便把他抱在怀里,把御膳房送来的糕点递到他嘴边,哄道:“吃一点好不好?”   一块糕点吃了许久。   林鸿亲了亲他的额头:“宝宝真乖,再吃一点好不好?”   燕云潇摇了摇头,只问:“朝廷上……?”   “你放心吧。”林鸿抱着他躺下,将他搂在胸前,慢慢讲给他听,“谷源成让钦天监拟了观星文书,卯时前就将消息送到了百官府上,现在谷源成正主持朝会。”   燕云潇精神不继,只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他脸色惨白,将吃下去的糕点吐了出来。   “你还记得约法三章吗。”吐完后,燕云潇明显着急了起来,拉着林鸿问道。   林鸿的心在抽搐。   “约法三章的第一章 ,你可记得。”   林鸿轻声道:“不得叫奇怪的称呼。”   燕云潇说:“你已经叫了许多奇怪的称呼,这一条作废,我要重新拟。”   林鸿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要好好活着,辅佐燕寻。”燕云潇抓住最后的清明,声音虚弱地道。   “你不能……”林鸿几乎将牙齿要出血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燕云潇虚弱得听不清他的话,陷入昏迷前,口中兀自喃喃道:“记住了。”   林鸿低笑着摇头,一滴眼泪流入枕头:“你不能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燕云潇一直昏迷到子时。   子时一到,他身体中的毒一同活过来,爆发得比昨夜更剧烈、更迅猛。   他疼醒过来,身体剧烈抽搐,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前襟。   当夜,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第59章   毒发的第二夜,燕云潇昏死过去,脉搏和心跳微弱。   太医们从卷帙浩繁的医经中,找到一个古法解奇毒的药方,虽然不完全对症,但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   林鸿将太医煎来的药汁一口一口渡到燕云潇口中。可燕云潇依然没有醒来,脉搏也依然微弱。   蓝一在蓝卫的武学秘籍中翻了一整夜,找到一个阵法,能为中毒和受重伤的人强行续命数日。   林鸿看了后,立即让蓝一找来另一名内力深厚的蓝卫,三人成阵,施展阵法。   数个时辰后,天已然大亮,林鸿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搭上皇帝的脉搏,感觉微微有力了一些。   燕云潇体内的毒子时发作,卯时减弱,到午时完全平息。昨日午时,他尚能醒来说话,今日却只能动一动手指,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感受到掌心里的手指微动,林鸿低声在燕云潇耳边道:“怎么了?是不是想沐浴?”   手指又轻轻动了一下。   林鸿耐心劝道:“你现在身子很虚弱,沐浴恐会着凉。今日不沐浴好不好?你很香的。”   手指不动了。   却不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是在抗拒——燕云潇长睫不停颤动,似想睁开眼。   林鸿低笑出声,亲了亲他的额头:“好好好,依你——那沐浴完,喂你喝点参汤好不好?”   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这是答应了。   热水很快送来,林鸿小心翼翼地为他脱下染血的寝衣,抱他入浴桶,轻柔地擦洗着身上的血迹。   身上千百条割痕,林鸿压根不敢细看,匆匆沐浴完后便为他穿上寝衣,抱回床上躺着。   参汤喂了小半碗,燕云潇微抿着唇不肯再喝。林鸿为他擦了擦唇角,把人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脊背,温声在他耳边道:“蓝六就快到了,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   “对外说你是在闭关听禅,百官无人生疑,政事运转正常,不要担心,啊?”   燕云潇的睫毛不动了,慢慢陷入昏眠。   林鸿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等你好起来,夏天过去,九月有桂花酒和大螃蟹。我们去小茅屋,我做给你吃。乖,睡吧……”   怀中人呼吸渐沉,林鸿又在他唇角吻了一下,随即轻轻放开他,只握着他的一只手。   林鸿的左手在被子里握着燕云潇的手,右手拿过床头的文书,奋笔疾书起来。   他写的,是对接下来十年朝纲改进的设想。大到朝廷官职架构、新设或裁撤部衙、各部衙职责的划分,小到俸禄、考绩、朝会,他都写出了独到深刻的设想。   为官十数载的经验和智慧都在这份薄薄的文书里,有了这份文书,只要执政者不昏庸,便能保证接下来数十年朝纲清明,国泰民安。   林鸿盯着文书深思熟虑,不时添、删、改。   每当掌中的手指微动,他转头望向昏睡中的人,满脸严肃就化为柔情,轻柔地掖掖被子,不时俯身在燕云潇额头上落下一吻。   等到写完文书,已是日暮西斜。   林鸿将文书收起,将燕云潇的手拢在掌心,轻声道:“我什么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不可以。你要么好起来,打我骂我。要么留着,在黄泉路上质问我。”   殿中昏暗,那黑色长睫似乎轻轻颤了颤,又似乎没有。   林鸿唤来婢女,嘱咐她们好好照顾皇帝,拿着文书去了政事堂。   谷源成正在政事堂中处理奏本,见林鸿过来,忙起身问道:“大人来了,皇上如何了?”   林鸿淡淡一笑:“皇上会好起来的。”   他问了几句政务,谷源成一一作答,林鸿略一点头:“辛苦了。”他把手中的文书递过去:“你空了可以看看,不着急。”   这时有蓝卫来报,步摇姑娘已被接入宫中。林鸿便匆匆离开了。   政事堂中,谷源成打开文书一看,愣住了。   这份文书详尽深广,涵盖了朝堂政事的各个方面。文书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问题是……林相为什么这个时候将文书给他?   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不相干的片段浮现出来,一个悚然的念头跃入谷源成的脑中。他眸光微动,神色复杂地望着林鸿远去的背影。   寝宫的偏殿中,步摇正焦急地等待着。   嫁做人妇后,她的装扮愈发清简。一根木簪将流云似的墨发束起,身着淡色襦裙,不施粉黛,更显三分清丽。   入宫后,四处都是陌生的宫女和太监,带她来的蓝卫说丞相会来见她。林鸿一走过来,步摇立刻认出了他——暮春灯会上,皇帝身边跟着的人就是他。   步摇忙迎上去,焦急道:“这位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   蓝卫来找她时,只说皇帝有急事召她入京,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或许是第六感作祟,越靠近京城她越是慌张,潜意识告诉她一定有大事发生。   林鸿审视着她,简单地说:“皇上身中奇毒。”   步摇微微睁大了美目:“——怎么会?他是最不容易中毒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林鸿便知道,她清楚“秘药”的事情,便直说道:“皇上脉象显示,他身中几十种毒。两天夜里轮流发作,他目前昏迷不醒。”   步摇惊愕地捂住嘴,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我……我就知道,他之前那么……对自己那么狠,人的身体又不是钢筋铁骨,哪能、哪能……”   她捂住唇,哽咽落泪。   林鸿袖中的手紧握。   人人都知道皇帝“对自己那么狠”,人人都知道。   只有他不知道。   林鸿说:“毒药在每日子时发作,痛不欲生。距离现在还有两个时辰,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看看是否有解决之道。”   步摇忙忍住啜泣,道:“天香楼是蓝卫的一处联络点,我原来的闺房中有地下暗室。蓝六每月寄来一种毒药,皇上每次服用毒药后,就独自在地下暗室中等药效过去。我每次都心惊胆战,可他向来固执,不会听劝。”   林鸿道:“地下暗室黑吗?有没有烛灯?”   步摇皱眉想了想:“有几盏壁灯,不过是聊胜于无。他与蓝卫会在暗室对战,常常会打熄壁灯。”   那么怕黑的人,独自在黑暗中忍痛吗?   是因为太痛了,连怕黑都顾不上了吗?   林鸿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中。   他根本不了解他,根本不够爱他。   “云潇他非常执着,我劝过他多次,他都不肯停止服毒。”步摇知道哭和着急都没有用,此时已冷静了下来,分析道,“这么多年,他每月都来天香楼服毒,从无一月间断,体内的毒非常稳定,从未爆发。此次突然爆发,我想可能……”   她骤然打住。   她发现面前的男人满眼沉痛和怜惜,她突然就想到了去年的暮春灯会,想到那盏被送回天香楼的纯白丝绸灯盏。   女人在情感上的嗅觉向来敏锐,她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串联了起来,看林鸿的眼神变得怪异。   林鸿沉声道:“可能什么?”   步摇顿了顿,道:“可能是哪个月没服毒,打破了平衡,所以体内的秘药不稳定起来,最终爆发。”   林鸿沉思起来。   步摇说:“能带我去看看他吗?”   林鸿略一犹豫,点了点头,带着她来到了内殿。   一看清床上的人,步摇捂住嘴无声地流泪:“他不该是这样的。”   林鸿示意她别哭:“皇上有意识,只是太虚弱。别哭出声,惹他担心。”   步摇再也忍不住,掩面离开了内殿。等林鸿跟出来,她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剩眼睑处有一点红痕。   林鸿冷眼观察着她,开口道:“你有办法。”   她取下脖子上的挂坠,在某处一按,葫芦形的挂坠弹开,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颗药丸。   “这是一对蛊虫,大的是母蛊,小的是子蛊。”步摇平静地道,“很多年前,我怕他服毒出意外,便让蓝六给了我这对蛊虫。”   “母蛊让云潇服下,子蛊让另一人服下。母蛊会吸收子蛊的精气神,只要子蛊活着,母蛊便能吊着一条命,撑到蓝六赶回来相救。”   林鸿眼里迸发出光亮。   步摇轻笑出声:“本以为我会是为他服下子蛊的人,没想到……”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把两颗药丸递给了林鸿。   林鸿小心翼翼地接过,深深地望着她,郑重道:“谢谢。”   步摇耸了耸肩:“快去救他吧。”   林鸿和蓝一一起,确认了蛊虫的完好,将母蛊喂燕云潇服下。   正要服下子蛊,却听蓝一道:“子蛊处处受制于母蛊,你若服下,等若是将性命绑在了主子身上,你又不是蓝卫,为何竟一点犹豫也没有?”   林鸿服下子蛊,一笑道:“生不同年,死却同日,岂不是很浪漫?他最爱浪漫。”   黑暗中传来蓝一沙哑的笑声:“你这个人,有趣。和你交手有趣,说话也有趣。”   几乎是刚服下,林鸿就感到一阵虚软,明显感觉到力量和精神在被吸走。他没有抗拒,反而完全放开,任由那股吸力带走更多。   很快,燕云潇的脉搏变得有力起来。   林鸿第一次舒了口气,但很快,又重新焦虑起来。   因为燕云潇仍然没有醒过来。   到了中午,燕云潇仍然无知无觉地昏迷着。昨日这个时候,他还清醒了一会儿,坚持要沐浴,可是今天,他没有一丝意识。   若不是那脉搏仍然有力,林鸿恐会当场发疯。   这日下午,燕寻秘密入京。   前些天新任斗鸡司主事晁微给他写了信,向他讨教斗鸡的事情。信中附着皇兄的手书。听到急召,他还以为皇兄要请他去斗鸡,特意带上了一只新驯的骓羽。   燕寻兴冲冲地入了宫,却见皇兄昏迷不醒,消瘦得不成样子。他脑中一片空白,哇地一下哭声震天,被林鸿拎着离开内殿。   “肃静,皇上需要休息。”林鸿警告地盯着他。   燕寻根本顾不上怕他了,拽着他的袖子连声道:“皇兄怎么了?皇兄怎么了?!谁要害皇兄?”   林鸿略一沉吟,知道燕云潇不会告诉燕寻他自小服毒一事,便避重就轻地简洁道:“皇上身中奇毒。”   燕寻急道:“怎么会?那为什么不给他解毒?太医呢?太医都是饭桶吗?”   林鸿道:“这种毒非常奇特,蓝卫中只有一人会解,他正在赶回途中。”   燕寻抽噎着瞪大泪眼:“那你们催他了吗?赶紧催他啊!皇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担当得起吗!”   他哭声一顿,擦干净眼睛,顿时明白了过来:“皇兄是让我来……”   正在这时,他的下人提着一个镶金的大鸟笼过来,一只神气活现的骓羽在笼里引颈长鸣。   林鸿皱眉道:“皇上急召王爷入京,王爷带着这畜生做什么。”   燕寻抽噎了一下:“本王以为……以为皇兄让我来斗鸡。”   林鸿沉声道:“若是如此,为何下令让王爷秘密入京?”   燕寻说:“我以为皇兄是想瞒着朝臣,因为怕人说他玩物丧志。”   “……”林鸿忧心焦虑了一整天,此时遇上这么个奇葩,简直啼笑皆非,“那御林军在路途中接到王爷,又是如何说的?”   燕寻擦了擦眼泪:“他们说唤本王入京是为解什么天狗犯阙,这借口太烂,傻子也不会信啊。”   此时他满心担忧,再加上畏惧林鸿,忙往内殿跑去:“我来照顾皇兄。”   毒发后的第四天夜里,燕云潇依然无知觉地昏迷着。   内殿灯火通明,燕寻和步摇围在床边,太医和婢女们在外围,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蓝六的到来。   林鸿望着床上的人,在心里默念着:爱你的人都在这里,你一定要好起来。   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窗棂一声轻响,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落地。   床前的蓝一平静地让开。   蓝六一句话也没有说,面色冷峻地走到龙床前,将一粒药丸塞入了皇帝口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燕寻抽泣着握紧了皇帝的手:“皇兄……”   一炷香时间后,燕云潇身体一颤,呕出一口黑血。   燕寻立刻骂道:“你给皇兄吃的什么?!你这赤脚……”他突然哑声了,因为皇帝的手动了动。   他低下头,对上了燕云潇缓缓睁开的眼睛,顿时嚎哭起来:“皇兄……!!!”   蓝六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每停止服毒一次,秘药有一成的几率反噬。主子内力武功高强,所以反噬得格外厉害。”   “现在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保留内力,服下解药,今后每月会发作三天,重复这几日的痛苦,但性命无虞。”   “第二条,散去所有内力,服下解药,且此痛不会再发作。”   “无论选哪条,这些年植入秘药中的所有毒,都会随着秘药消散。”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想着,当然是选择第二条。可是燕云潇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林鸿的身上。   林鸿走上去,沉声道:“皇上与我有事商谈,大家先离开吧。”   所有人听命离开,燕寻却依然握着皇帝的手,不肯撒开。   燕云潇手掌动了动,兄弟间从小养成的默契无可比拟,燕寻立刻低下头,在他掌心蹭了蹭,吸了吸鼻子,道:“哥,你不能有事。”   燕云潇微微一笑:“乖,出去吧。”   燕寻不舍地离开了。   殿中只剩燕云潇和林鸿。   林鸿近两日没听见他说话,此时见他醒来,听见他的声音,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感觉怎么样?”   燕云潇却道:“我从七岁就练武了。”   林鸿握住他的手,吻了吻手背:“别担心,就算散去内力,也可以重新再练,你年轻又聪明,肯定能练得很快。”   燕云潇静静地盯着他。   林鸿怜惜地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仗着武力欺负你,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不要难过,秘药消散根本无所谓,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不让你受伤,更不会让你中毒。你相信我吗?”   燕云潇望着他:“从七岁开始,我便再也没有……依靠过任何人。因为……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   “那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林鸿拉着他的手,摩挲他的掌心,“过去这一年,我做得还算是不错,对不对?那你就再多相信我一点,给我这个机会来保护你。”   燕云潇闭了闭眼睛。   许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话音轻若鸿羽:“让蓝六进来吧。”   这一刻,他自愿卸下了所有盔甲。   他用余生下注了这场豪赌,赌林鸿对他的爱是否不渝,是否能护他一世无忧。   自七岁起,他再也没有把主动权交给过别人。   但此刻,他把自己交了出去。 第60章   服下蓝六给的解药后,燕云潇体内的毒性慢慢消退。接下来的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总算能吃些东西,不用再忍受剧痛。   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静养,等毒性完全消除。   太医们为了证明自己尚有用处,日日熬大补的汤药来,又调制了上好的金疮药和舒痕胶,再三保证只消用上几回,皇帝身上的刀口就能不留痕迹。   燕云潇不习惯让别人看见他的身体,从小就自己沐浴,不让宫女太监服侍。这些年来帮他沐浴过的,也只有林鸿一人而已。   但等他意识稍微清醒一些,便不愿意让林鸿帮他沐浴了,更不愿让林鸿帮他涂药膏。   他的身体自锁骨以下,全是交织错乱的刀痕,他自己都不想看见,何况别人。   林鸿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哄道:“太医说了,只消涂几次药,疤痕就会脱落,完全看不出痕迹。”   燕云潇抱着被子,翻身背对着他,闷声道:“不要。我让别人来涂。”   林鸿过去抱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隐藏的自卑。知他丧失了武功,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便打叠起千般温柔,耐心哄劝着。   燕云潇堵住耳朵,仍是不允。   林鸿便道:“那你让谁涂呢?无论让谁来,我都会嫉妒得受不了。何况,还有某些隐秘的地方……”   燕云潇瞬间哑火了。   他可接受不了别人碰他的隐私部位。   算起来,林鸿是唯一一个碰过的人。   燕云潇长叹了一口气,只好妥协了。   夜里沐浴完后,燕云潇趴在床上,寸缕未着,任林鸿给他抹药。   浑身皮肤光滑如缎,交错的刀痕并未破坏美感,如同上好的青瓷瓶添了冰裂纹,更增破碎的美。   燕云潇感觉到滚烫的手指蘸了药膏,从肩上开始往下涂。涂着涂着,手指就停在他肩胛骨上不动了。   身后的视线有如实质,即使是背对着,他都能感觉到。   燕云潇皱眉咳了一声。   林鸿像是突然惊醒似的,说了声抱歉,又开始涂。   然后手指又停在他腰上不动了,顿了顿,指尖开始摩挲他的腰线。   燕云潇又咳了一声。   林鸿又说抱歉。   等涂完全身的药,燕云潇咳得嗓子都哑了,目光不善地盯着林鸿。   林鸿面不改色端来热茶喂他,又拿出一条新缝的红肚兜:“腰瘦了好多,做了个小一些的。”   肚兜上绣着古拙的葫芦,寓意去除病气,纳福增祥。   燕云潇精神不继,闭上眼睛半昏半睡,只大度地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林鸿为他穿上肚兜和寝衣,又拿过沐浴前摘下的头绳,重新系在他的手腕和脚踝上。   做完这一切,林鸿上床将人搂在怀中。燕云潇这些天里已经很习惯被抱着睡,下意识往后靠了靠,将自己完全缩在那个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几日的毒发耗尽了燕云潇的精气神,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在床上养病。   银烛和流萤简直把他当宝呵护着,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千方百计地哄他多喝一口参汤。步摇每日陪他说话,讲一些过去的趣事。燕寻更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粘在他身上,隔一会儿就来问他吃不吃这个,喝不喝那个,见他有一点不舒服就立刻去喊太医。   燕云潇又是无奈,又是窝心。   林鸿白天处理政务,好不容易空闲下来,还得等人都走光,才偷偷摸摸翻窗而入。   养了几日,燕云潇身体恢复了些,好不容易把大家都劝走,他安静地趴在床上读话本。   身后的脚步声有些迟疑。   燕云潇没回头,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朕等你好几天了,你想说什么。”   蓝六那张从来都平静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闪过迟疑,他说:“很多年前,步摇姑娘向属下要了一对蛊虫。母蛊能吸收子蛊的精气神,母蛊若死,子蛊立亡。”   燕云潇翻书的手顿住了。   “属下回来那晚便发现,母蛊在主子体内。若非母蛊持续从子蛊吸收能量,主子恐撑不到属下回来。”蓝六说,“子蛊不能离开母蛊太长时间,否则会损伤命数,步摇姑娘服下了子蛊,此生不能离开京城,方能不损命数。”   燕云潇合上书放在一边,若有所思,认真问道:“这蛊虫有办法取出吗?”   蓝六:“服解药即可解除。”   他说着,从瓷瓶中拿出一颗药丸:“令子蛊服下此药即可,仅此一颗。”   燕云潇接过,又问:“子蛊离开母蛊多久,会损伤命数?”   蓝六道:“不超过三个月。”   燕云潇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下去吧。”   他趴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谷源成过来禀告了一些朝中事务,临走前,将一份文书给他。   “这份文书是林相交给臣的,臣以为内容精妙,故请皇上御览。”谷源成微笑说道。   要说谷源成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那就是林相被通缉的那两个月。他一个人干两人的活儿,比拉磨的驴还累。林相几天前把这文书给他,明显就是又想撂挑子不干,他可得请皇上帮忙,遏制住这样危险的念头。   谷源成离开后,燕云潇沉默地翻看着那份文书,许久之后,叹了口气。   回到政事堂,谷源成心里有点愧疚,殷勤地帮林鸿端茶倒水,林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好几次。   谷源成斟酌着词句道:“大人,下官若有冒犯之举,实属无奈,愿大人宽宥。”   林鸿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本,忙着回去看皇帝,敷衍地嗯了一声,离开了。   傍晚回到寝宫,林鸿发现燕云潇异常沉默。   林鸿哄他多吃了两块栗子糕,试探着问道:“宝贝怎么了?心情不好?”   燕云潇瞥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地说:“你那日说,我让你往东,你绝不往西——可你连约法三章都不肯遵守。”   林鸿一愣,想起了毒发的第二日,皇帝命他好好活着,辅佐燕寻。一想起这件事他就心如刀割,声音发紧道:“我……”   “说过不能喊奇怪的称呼。”燕云潇打断他,“你自己数数,你喊了多少奇怪的称呼?”   林鸿望入那双微弯的桃花眼,读懂了那一点心照不宣的东西。他心中陡然一松,凑上去紧紧抱住燕云潇:“那你罚我吧。”   “我才不奖励你。”燕云潇笑吟吟地推开他。   林鸿一下子就被推开了。他这些天非常注意照顾皇帝的自尊心,生怕皇帝因为丧失了内力而难过,往往是皇帝轻轻一推,他就装作受到了大力,往后退去。   燕云潇看着此人夸张地退后好几步,冷哼着撇了撇嘴:“做作。昨儿的汤不错,让御膳房送一碗来吧。”   听到他主动要求喝补汤,林鸿心里激动,亲自跑去传膳。   燕云潇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深复杂。   他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的那颗蛊虫解药。许久之后,轻叹了一口气,把药丸埋入了床头的花盆中。   又过了几日,见燕云潇恢复得不错,步摇便向他道别,准备离去。   燕云潇坐在床边,林鸿在旁边扶着他,不时喂他糕点和茶水。   步摇笑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燕云潇道:“你能来,我很高兴。听说你生了一对龙凤胎?”   提起孩子,步摇脸上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哥哥和妹妹都很可爱,对了,还没谢谢你的长命锁。”   “有什么好谢的。”燕云潇笑着道,“等会我让蓝卫送你一程,能快一些,你一定很思念孩子。”   林鸿喂他一块甜枣蒸糕,燕云潇不喜欢里面的枣肉,刚一皱眉,林鸿已经伸手摊在他唇边,接住了他吐出的枣肉。   两人的动作非常自然,燕云潇动作都没变一下,甚至还笑着和步摇说着话。   女人的观察力总是敏锐的,步摇看出了两人之间的轻松和随意,还有那种萦绕不散的隐晦亲密。她还发现,燕云潇其实是靠在林鸿身上的,肩背完全放松。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放松地靠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夜在天香楼,她坐在他腿上,他浑身紧绷,强忍不适。可他现在这样放松地靠着一个男人。   步摇匆匆告辞离去。   林鸿去送她,又感谢了一次她给的蛊虫。上马车前,步摇神情复杂望着他:“好好对他。”   林鸿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风轻云淡地一笑。   步摇掀起马车车帘,脊背僵硬,终究还是转过身道:“原来他……他真的喜欢男人。”   林鸿缓缓摇头:“他不喜欢男人。”   “一开始时我抱他,他会僵硬,会骂人。”林鸿微笑道,“我亲他,他会气急败坏地咬我,亲多少次咬多少次。他还亲口对我说过,他只对男人有洁癖,对女人没有。”   步摇怔怔地听着,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可是他开始习惯了。”   林鸿说:“他像一只坏脾气的猫,急了会挠人。我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耐心和信念而已。”   步摇问:“什么信念?”   “他就是信念。”   步摇苦涩地笑出声来,燕云潇在她面前,永远温和带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林鸿描述的他,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可她知道,那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林鸿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么多,但他察觉到自己在炫耀,忙收敛情绪,道:“姑娘,请吧。”   步摇微微一福:“多谢大人。”   林鸿拱手离去了。   步摇望向皇城的方向。   原来她曾经有机会抓到那一缕风。   她曾经比谁都要近,比谁都更容易成功。   可是……   她失神了一会儿,随即洒脱释然地笑出声来。   她想起家中平凡但温柔的丈夫,想到可爱的孩子,心中渐渐温暖。   选择一个你爱的人,还是爱你的人?   步摇提起裙摆,上了马车,在车轮的粼粼声中,她没有再望向皇城。   每个层次都有每个层次的遗憾。   但无疑的是,每个层次都有每个层次的美好。   燕寻的骓羽被关了几日,脾气很大,日日引颈长鸣。他不得已,让笔友晁微带着骓羽前去征战,短短几日就赢了几十万两银子。   王爷很大度,分了晁微三成,还传授了一些斗鸡的秘诀。晁微激动不已,邀他前去观看决赛。   燕寻乔装改扮去看,下午揣着刚赢的八十万两银票回宫,鬼鬼祟祟地四处望了望。   燕云潇正靠在床头看文书,奇怪道:“你看什么?”   燕寻做贼似的凑过来,悄声道:“哥,你说实话,你中的毒是不是那奸相给下的?”   “……”燕云潇奇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看啊,他这些日子对你殷勤得有点奇怪。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燕寻在床边坐下,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数,“难道不是想对你献殷勤,让你不追究他?还有,他一看见我就横眉冷对,昨儿我帮你剥葡萄,他更是冷冷地盯着我,吓我一身汗,你说他是不是想赶紧把我赶走,好再对你下手?还有……”   燕云潇沉默地看着说得眉飞色舞的弟弟,感觉那宽大的脑门儿写着个“傻”字。   燕寻说完了第六条,正想说第七条,燕云潇打断了他:“好了。”   “你也觉得是吧?哥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他得逞。”燕寻斗志满满。   燕云潇叹了口气:“等你见到他时不会发抖再说吧。”   燕寻:“……”   “其实吧……”燕云潇斟酌着开口,“事情和你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他轻咳了一声:“去年你问我,男人的滋味怎么样,嗯……还不错。”   燕寻等着听皇兄分析丞相的奸恶之举,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他满脸茫然,有点跟不上似的说道:“男人的滋味,和林相有什么关……”   他骤然打住,脸上显出被雷劈的神色:“你、你是说他……他他他?!”   看着弟弟一脸转不过弯的神色,燕云潇直说了:“我是说,他喜欢我。”   燕寻嘴巴大张,手里的柿子啪地一声砸到地上。   燕云潇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水,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燕寻才瞪着眼睛惊叫道:“他喜欢你?是男人和女人间的那种喜欢吗?”   “是。”燕云潇看着弟弟不敢置信的神情,决定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他非常喜欢我,在蓝六来之前,他为了救我,服下了子蛊,准备跟着我去死。”   燕寻大张的嘴闭拢,又渐渐张开:“那、那你喜欢他吗?”   “唔……”燕云潇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我也挺喜欢他的。”   殿外,正准备掀帘而入的林鸿听闻此话,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第61章   林鸿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寝宫门口有三十级青石宫阶,林鸿每跨一步都差点摔倒,又堪堪站稳,东倒西歪如同醉酒,终于下到了最后一级,而后同手同脚向远方走去。   门口的禁卫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想到他在台阶上诡异的步法,心中疑惑:难道这是什么新创的武功步法?   谷源成还在政事堂办公,门被用力推开,传来砰的一声,抬头便见林鸿被门槛绊了一下,绊进了屋内。   他见林鸿一脸失魂落魄,心里愈发愧疚,忙起身道:“大人,下官将那文书交给皇上,实无恶意。”   林鸿像鬼魂似的飘到桌案边,脸上挂着笑容:“对,文书,我来找文书。”   “您要找什……大人的额头怎么了?皇上罚您了?唉,都怪下官……”谷源成后悔去皇帝面前告状了,感觉自己所为实非君子之举。   林鸿随手在桌上翻了翻,脸上的笑容飘忽:“皇上,很好,特别好。”   他说完,什么也没拿,又像喝醉酒似的,转身往外走了。   谷源成惊愕地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惊疑不定:他到底干嘛来了?   林鸿心里烧着团火,时间越长,烧得越旺。他在宫里快步走着,不时痴痴地笑出声来,不觉间来到了小茅屋。   他来到茂盛葱郁的后山,猛地一跃,扎入一弯湖泊中,来回游了几十圈,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等回府换好衣服,进入宫中,天已经快黑了。   燕云潇今日精神不错,正靠在床头看书,见他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去哪里了?”   林鸿说:“刚才在政事堂,今日政务有点多。”   “哦。”燕云潇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怀里揣的什么?”   林鸿不明所以地低下头,看见怀里有东西在动。他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只螃蟹。   林鸿:“……”   螃蟹是后山的湖泊里的,他游泳时随手抓了两只,那时他自诩已经冷静了下来,可为什么这螃蟹会在他新换的衣服里?   难道说他一路把螃蟹拿回了府中?   没察觉啊。   螃蟹拼命伸腿挣扎着。   燕云潇看他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相爷是有什么朕不知道的奇怪癖好?”   林鸿忙找补:“不是,没有,你相信我。”   燕云潇合上书扔在一边:“先别过来,洗手去。”   见自己被嫌弃了,林鸿忙把螃蟹扔给太监,在宫女打来的水里反反复复净手,擦上皂角粉,把手背都搓得通红,讨好地道:“洗干净了,绝对没有腥味。”   燕云潇这才允许他过来。   林鸿在床边坐下,拉过他的手,拢在双掌间细细摩挲,看不够似的一直看着他:“今日可感觉好些了?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还行。”燕云潇的目光从林鸿脸上扫过,略微惊奇地定住了,“你被打了?”   林鸿摸了摸额头上的大包,冷静地说:“被蚊子叮了,西域的蚊子,叮人特别厉害。”   怕皇帝继续问下去,林鸿忙道:“今天月色不错,你躺了这么些天,我扶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燕云潇想了想,这些天大半时间都卧病在床,确实有些懒倦了,便道:“行吧。”   林鸿兴奋地抱紧他,重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去给你选衣服。”说完便哼着歌往那一排紫檀木柜走去。   这半个多月里,他已经暗中搭配好了许多套衣服,就等着好好打扮他的小珍珠。   他的小珍珠。   他的。   嘿嘿。   林鸿笑得嘴角快咧到耳根,撞见燕云潇警惕的目光,忙咳了一声掩住笑容:“你身体还虚着,要穿厚些。”   燕云潇看了一眼林鸿选的衣服,果然又是伤眼睛的搭配。这竟然是一件淡黄色的长袍,他从没穿过这件衣服,他简直不知道林鸿是从什么旮旯里找出来的。   刚想说话,却听林鸿道:“你穿什么都好看,宝贝相信我好不好?这世上没有你驾驭不了的颜色。”   燕云潇:“……”   他这些天养病,自知病容憔悴,正是敏感低迷的时候,太需要这样的逢迎了。   心里很受用,面上却冷冷的:“原来你除了绣花和做饭,就只会阿谀谄媚了。”   林鸿冲他灿烂一笑,露出大白牙。   淡黄色长袍外面,林鸿又给他披了一件同色的兔绒披风,拿起那根流黄色丝绸发带,道:“只是散步,便不戴冠,我给你束发好不好?”   燕云潇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一头如云的墨发光洁柔亮,林鸿从两侧分别拿起一缕发,并到一起,用流黄色丝绸发带松松地系上,将这缕并在一起的发整理到中间。   这样一来,大部分的头发仍披着,只是两耳处的头发被拢在脑后,系了起来,露出下颌与耳骨,右耳上的弯月闪闪发光,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林鸿左看看右看看,远看看,又凑近看看,嘿嘿笑着蹲下身,握住燕云潇的赤足,捂热后为他穿上白布袜和青丝履。   “要看看吗?”林鸿献宝似的说。   燕云潇皱眉:“男子汉大丈夫,揽镜自照,成何体统。”   林鸿立刻认错:“对不起,是我的错,只是太想与心上人分享美了。”   燕云潇:“……”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人如此油嘴滑舌?吃错什么药了?   他一身反骨,林鸿越让他看,他越不看,恭维一次他尚且愉悦,第二次就失效了。   “还走不走了?”燕云潇道。   林鸿忙去扶他:“走。”   燕云潇道:“对外传我在闭关,就不去御花园了,带你去个地方。”   他指挥林鸿拿开内殿角落的一块青石地砖,露出一条黑黢黢的暗道。   下暗道前,林鸿贪恋地又看了一眼燕云潇——他病中虚弱苍白,淡黄色刚好做了提亮,映衬着白皙的肤色,如黄鹂落枝头,如远山覆白雪,风仪高贵清致,好看极了。   好看成这样的人,居然说喜欢他,而且是“挺”喜欢他,此刻还邀他同去隐秘的暗道。   林鸿觉得自己在做梦,他脑袋发晕,扶着皇帝入暗道后,感觉腿都是软的,忍不住用力地把人抱入怀中。   “太幸福了。”林鸿一遍遍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燕云潇莫名其妙:“螃蟹钳子把你脑袋夹坏了?”   林鸿嘿嘿地笑着,放开他,单手持火折子,另一只手搂紧他的腰身。   内力散去,再加上病体虚弱,燕云潇整个身子都是软的,被林鸿揽着慢慢地往前走。暗道中幽暗冷清,没走多远,他的呼吸就带上了轻微的喘意。   “还好吗?”林鸿感觉手臂揽着的躯体愈发虚软了,他生怕那腰身被他的手臂折断,不由担忧地说,“不行的话,我背着你走吧。”   燕云潇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摇了摇头。   林鸿知他固执且自尊,便不再提了,放慢了脚步,说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燕云潇一开始还不时嗯几声附和他,后来喘得越来越厉害,整个身体都靠在林鸿的臂弯里,双腮泛红,薄汗如雨。   林鸿温声劝他:“你还病着,要循序渐进,让我背你,好不好?没事的,等你养好后重新练武,很快就能恢复。”   燕云潇无力地点了点头。   林鸿便背起他往前走,左手执着火折子,右手握住他垂下的手臂。   “对了,你……”林鸿偏头说话,右脸却碰上了燕云潇凉凉的唇瓣,一时脑子空白。   他默默地转回去,顿了一会儿,又转过来:“你……”   触感柔软冰凉,林鸿心旌动摇,转头看了眼前面的路,第三次转过来。   ——然后脸上被啃了一口。   燕云潇声音虚弱但危险:“看路。”   林鸿面不改色地单手托住他的腰臀,往上抬了抬:“好嘞。”   很快,洞口出现了一轮月亮。   走出暗道,正月悬中天,银光如泻。   这是一个雅致的别院,庭院中种着一大片火红的玫瑰。   林鸿脚步一顿——   去年这个时候,他曾在皇帝的案头看见过一朵红玫瑰。他在御花园中一朵一朵地数过去,没能找到那朵玫瑰的出处。   原来在这里。   院中有一张软榻,铺着厚绒垫,林鸿小心翼翼地将燕云潇放上去,让他舒服地躺着。   然后,林鸿借着烧水,走入中堂,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   很干净,常有人打扫。   房内一桌二椅,桌上一壶两杯,来此处的不超过两人。   床褥的颜色很中性。   卧房布局很常见……嗯?桌上有一盒胭脂?   自下午听见皇帝说喜欢他之后,林鸿的脑袋一直处于停滞状态,此时看到胭脂,他的思绪瞬间就重新转动起来——有女人住过这里!   所以玫瑰是住这里的女人送的。   多半就是那位已经离京的步摇姑娘。   林鸿端着热茶出来。   燕云潇倚在软榻上微阖着眼,听到脚步声他也没动,任由林鸿把他扶起来,慢慢喝了半盏递到唇边的热茶。   “好些了吗?”   燕云潇懒懒地嗯了一声,又道:“还是太虚了。”   他话音沉郁。   过去他日日拿着一把折扇,百官只道他爱扮风流,谁也不知折扇是他的武器,霜铁扇骨瞬间就能要了敌人的命。   折扇在手,十二名刺客当道,他也毫无畏惧,一击之间,无人站立。   可现在,他拿着折扇便真的只是扮风流了。   燕云潇下意识攥紧了袍袖,嘴唇紧抿。他眼睫低垂,看上去说不出的落寞。   “好啦。”林鸿怜惜地捧起他的脸,“乖啊宝宝,别多想。等你养好身体,我来陪你练武好不好?以前的招式你都记得,再学起来就非常简单。你这么聪明,悟性这么高,一定能很快超过从前,相信我,好不好?”   燕云潇不说话,黑色的眼眸静静地盯着他。   被心上人用这种眼神盯着,林鸿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搂着他一遍遍地哄着,不时吻他的额头和耳根。   燕云潇并不是消沉的人,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林鸿见他神色明快起来,就在软榻角上坐下,给他揉捏小腿和膝盖,避免骤然走路后腿会抽筋。   “你方才在屋内探索出什么来了?”燕云潇伸出手,握住一掌月光,随意问道。   林鸿面不改色:“一盒胭脂。”   燕云潇唇边带笑,将那一掌月光递过去,林鸿小心翼翼地接过,双手捧住,笑道:“谁说月光不堪盈手赠?非但如此,我与君在一处,还可一同梦佳期。”   月色寂静,花海如火。   林鸿走过去摘下一朵火红的玫瑰,剥去尖刺,递到燕云潇面前:“你觉得这玫瑰熟悉吗?”   燕云潇接过玫瑰,放在鼻尖轻嗅着,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或许去年此时,有人送过你相同的玫瑰。”林鸿暗示道。   燕云潇何等聪慧,想到林鸿方才说的胭脂,立刻想起去年,蓝卫通过暗道而来,带给他的玫瑰。   “怎么,又吃醋了?”燕云潇肘支软榻,将玫瑰别在林鸿衣领处,笑眯眯地道,“喜欢我的人多得是,见到一个就吃一次醋,你怕是会被酸死。”   林鸿握住他的手,从腕骨摩挲到微凉的指尖,深深地望着他:“她喊你云潇。”顿了顿又道:“喊了六次。”   燕云潇道:“这不挺正常么,她认识我多少年了。”   林鸿不服气:“我认识你更早,你绑着两个羊角辫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她见过你绑羊角辫的样子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燕云潇立刻羞恼了。五岁时在御花园大树下的那场初见,简直是他的黑历史。当即拉下脸:“说过不许再提。”   林鸿放柔声音:“本来很嫉妒她,但是送走她回宫后,我就一点也不嫉妒了。”   因为他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的话。   林鸿单膝跪地,揽着燕云潇的后颈,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燕云潇轻轻一颤,随即闭上眼睛,松开齿关。   吻渐渐加深,燕云潇喘息急促,身体发软,被紧紧搂住。本就松松束着的发散开了,铺散在两人中间。   丝绸发带和红玫瑰落在地上,被风吹入花海,却没人去管。   月悄悄隐入了云层。 第62章   燕寻知道了林鸿的惊天秘密之后,暗中观察了好几天,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个古板又老套,天天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人,凭什么能讨他皇兄的欢心?   他吃饭在想,睡觉在想,这天终于忍不住了,半夜里摸黑起来,鬼鬼祟祟地来到皇帝寝宫外,趴在窗下听墙角。   这扇窗户在龙床北边,里面的声音不算大,但燕寻竖着耳朵用力听着,听了个七七八八——   “腰……嗯,往下,再往下一点。啊,舒服……”   这是他皇兄的声音。   “能不能用点劲?”皇兄语带不满,“你就这点力气吗?”   然后是……   “对不起宝宝,我怕弄疼你。”   嗯?这是谁的声音?   听起来有点像那奸相,但是奸相怎么会有这样温柔如水的语调?此人不是永远板着一张死人脸,不是说教就是骂人吗?还有……宝宝是什么?这是在叫皇兄?奸相不会被打成猪头吗?   燕寻幸灾乐祸地往下听。   只听皇兄冷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痛。”   嗯?居然没骂?这是他认识的皇兄吗?   “嗯,我错了……是这里吗?”那个酷似奸相的声音说,“力道可还行?”   皇兄说:“嗯……舒服……”   一炷香时间后,燕寻一脸被雷劈的神色,木然地离开了。   殿内,林鸿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手上的动作一顿。   燕云潇立刻不满了:“做什么?”   林鸿微笑道:“刚才一只野猫在偷听。”   燕云潇正懒懒地趴在床上,让林鸿给他揉腰捏腿。这几日身体好了些,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练武。只练了一刻钟,腰就酸得像要断掉,小腿肚还抽起筋来。   此时听闻这话,他略微失落:“我都听不见远处的动静了。”   林鸿知道触碰到了他敏感的神经,在心中暗骂自己,忙道:“你身体还没恢复,一定要循序渐进。等你好起来再练,便能事半功倍,相信我。”   燕云潇趴着把玩纱帘上的穗子:“闭关快一个月了,明儿上朝去。”   林鸿拧了热帕子来,给他热敷酸痛的地方,笑道:“那我等一会儿去给你选衣服。”   燕云潇警告地说:“休要选一些奇奇怪怪的衣服。”   “放心吧,上朝自然是穿常服,我来选发带和玉坠,给你束发打扮。”林鸿拢了拢他黑亮的头发,赞叹道,“长得真好。”   “羡慕吗?”   林鸿但笑不语,凑上去亲他。亲了一会儿,燕云潇就推他。林鸿虽然不舍,但仍装作受到大力,往后退去,离开那双漂亮湿润的薄唇。   燕云潇说:“你能不能不要——像好几天没吃过饭一样地亲我?”   林鸿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不会其他的,你教我好不好?保证学得很快。”   燕云潇才不上当,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掩唇打了个呵欠。   明日上朝要早起,林鸿便不再吵他,吹灭烛灯后,轻手轻脚地上床搂住他:“睡吧。”   床头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光亮。   燕云潇舒服地靠在林鸿怀里,半睡半醒间说了句:“把夜明珠收起来吧。”   林鸿一愣,却见怀中人睡意沉沉。   他把夜明珠塞入床头的抽屉中。   寝宫立刻陷入无边黑暗,那一瞬间,燕云潇下意识地僵了僵,呼吸略微急促。   马上便有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上,林鸿在他耳边道:“乖,你困了,睡吧。”   脊背和肩颈被轻轻揉搓,搂在他腰间的手臂温暖有力,燕云潇渐渐放松下来,呼吸渐沉。   这是自七岁以来,他第一次在黑暗中睡去。   翌日朝会,闭关一个月的皇帝出关,百官皆是激动欣喜。   一个月前,皇帝闭关的消息太过突然,有官员怀疑皇帝被林鸿和谷源成软禁了,派入宫中的探子一波接一波。   前几日燕云潇写了道口谕,百官看到熟悉的字迹,终于放下心来。   而现在,皇帝终于完好无损地出现了。虽然清瘦了不少,好在风仪精神一如既往。   今日朝会开始时,山呼万岁声格外响亮。   燕云潇含笑让大家平身,又说夏宫的避暑之旅取消,他实在心中难安,特赏百官每人一套御贡的苏绣蚕被,消暑钱加倍。又说腊月带大家去冬宫避寒。   百官俱是兴奋谢恩。   自内力丧失后,燕云潇说话声便少了中气。往日朝会时,他声音清亮但沉实,站在金殿最后的人也能听清楚。但现在他的声音又轻又软,明显气短。   有官员已经猜到了,皇帝前一个月怕是染了疾,故对外宣称闭关。也是,皇帝从来不信佛不信禅,怎会突然请禅师入宫讲经?   不过无论是发生了什么,好在已经过去了。   便有官员上奏,请皇上保重龙体,接连几十位官员诚恳地附议。   燕云潇听到这些话,知他们已猜到了,也不辩驳,只微笑着说:“朕知道了。”   看到这么多人真诚地关心他,燕云潇心里有丝感动,连看那些尖酸刻薄的老学究都顺眼了起来。   散朝后回到寝宫,燕寻后脚跟了上来,一脸失魂落魄。   燕云潇发现他的神色异常憔悴,关心道:“你怎么了?”   燕寻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昨儿听完墙角,燕寻一整夜没睡。一想到他最亲的哥哥和他最大的敌人真的搞在一起了,他就难受得不行。   燕云潇皱眉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燕寻突然嘴一瘪,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燕云潇一惊,忙让他坐。   燕寻一边哭一边摇头,坐在地上抱着燕云潇的腿,趴在他膝盖上哭得停不下来,边哭边说:“哥你……你不能不要我……”   “发生什么了?说话。”   燕寻用力摇头:“呜……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不能……”   燕云潇又问了几遍,见他仍是不说,便沉下声音道:“你说不说?”   燕寻一个哆嗦,心里更委屈了,皇兄竟然因为那个奸相而凶他!可他不敢违逆,只好强忍住哭腔,断断续续地说:“他是我的大仇人啊……你选择和他玩……不和我玩……”   燕云潇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啼笑皆非:“好了,哭什么,把眼泪擦干。”   燕寻听话地擦干净眼泪,委委屈屈地盯着他。   “你再过几个月就及冠了,不可随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燕云潇拿出了兄长的架势,语重心长地说,“有什么事情就好好说,不能耍脾气,知道吗?”   “嗯。”燕寻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问他,“那皇兄,你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殿外,正拿着奏本准备掀帘而入的林鸿顿住了。   两双眼睛,一双在殿外,一双在面前,都期待地盯着燕云潇。   燕云潇不知道殿外还站着个人,当然是选择哄面前的人。   “当然更喜欢你。难道在你心里,皇兄是见色忘义之人吗?”   燕寻立刻摇头:“当然不是!”他抱住燕云潇的手臂摇晃,笑得像朵花:“我就知道皇兄是站在我这边的!”   殿外,林鸿冷静地掰断了手中的笔。   燕云潇怜爱地摸了摸燕寻的脑袋:“好了,再过几日你便回江南吧。”   燕寻立刻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燕云潇便道:“放心吧,你不在京城,我也最喜欢你。”   “真的吗,皇兄!”   燕云潇严肃地点点头:“林相目前正是年轻力壮之时,我权且宠幸宠幸他,等他年老色衰了,我自然要找更年轻的去。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亲弟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林鸿手里的断笔化成了齑粉,表情仍然很冷静。   一炷香时间后,燕寻乐滋滋地离开了。   林鸿翻窗而入,燕云潇正在案前喝茶,抬头笑道:“李太傅也真是有趣,前些日子见不到朕,又是托你又是托谷源成,给朕送了十几封信,关心得很。今儿朝会上却又开始板着脸训朕了,好像那十几封关心的信不是他写的一样。”   林鸿沉默地望着他。   燕云潇挑了挑眉:“怎么了?”   林鸿想问“等他年老色衰了,要找更年轻的去”,这话是不是真的。可是……   若他问出来,皇帝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为什么林鸿就在殿外,他却没听到脚步和呼吸?少不得又是一阵神伤和消沉。   一想到那张此刻笑吟吟的脸上显出忧郁,林鸿已经开始心痛了。   皇帝方才的话把他从这些日的幸福中浇醒,让他不得不正视现实——皇帝说喜欢他,是想及时行乐还是想长相厮守?那子嗣怎么办?储君之位怎么办?若皇帝日后真的厌弃了他,他又当如何自处?得到过之后,他还能坦然面对失去吗?   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总是想要更多。   一开始,他只是想默默地守在他身边,将那份不容于世俗的爱深埋心底。   可是此刻,他竟然在想与他长相厮守。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如闪电般,从林鸿脑海中划过。   燕云潇见他久久不语,疑惑地望着他。   林鸿便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他大步走过去,重重地吻上了那对薄情却甜美的唇瓣。   燕云潇腰身一软,靠在椅背上,林鸿长驱直入,不断攫取掠夺。燕云潇喘息急促,抓紧了林鸿的腰带。   片刻后分开,燕云潇双腮染红,细喘如兰。   林鸿抱住他,万千话语都消失不见了,涌到嘴边的只剩下一句:“宝贝,想你了。”   燕云潇道:“朝会上才见过,腻不腻歪。”   “一点都不。”林鸿吻着他的脖颈,往下含住那颗朱砂痣细细吮吸,“想你是不分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在想,只有更想,没有最想。”   燕云潇本想推开,可或许是刚才对弟弟说的那番话让他有些心虚,便垂下手,任由林鸿吻着。想了想,又摸了摸林鸿的头:“好了,乖。”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用膝盖顶开了他的双膝。   燕云潇一颤,眸光带水。   “臣许久没有伺候过皇上了……”林鸿缓缓蹲下,“皇上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一刻钟后,林鸿抹去唇边的液体,微微一笑。   短短的时间内,他已想通了。   他是唯一一个能吻他的人,更是唯一能让他释放的人。   所以无论以后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现在,皇帝愿意在他怀里睡觉,愿意让他抱、让他吻,让他收起夜明珠,让他看到虚弱的一面。   这就够了。   其他的,他可以慢慢地来。   几日后燕寻离京,林鸿去送他。   得到了皇兄的保证后,燕寻趾高气扬起来,看林鸿都不怎么怕了。他故作老成地拍了拍林鸿的肩膀:“好好伺候皇兄。”俨然是小舅子交代姐夫的语气。   林鸿微微一笑:“王爷此去,要两年后祭祖才能回京与皇上相见。臣便不远送了,要快点回宫喂皇上吃糕点。”   燕寻瞪大了眼,这人在炫耀!他听出来了!   他气得咬牙,指了指身后的马车:“看见了吗!那一车都是皇兄送我的珍宝和金银!他可宠我了!他送过你这么多珍宝吗?!”   林鸿淡淡地扫了一眼,平静道:“这些都是皇上与臣联手,从各州总督身上搜刮的,王爷想必不知道吧。”   他故意重重地咬了“联手”两个字。   燕寻意识到自己说不过此人,扔下一句“皇兄说了我不在京城他也最喜欢我”就飞速上马车想逃走。   隔着车帘,林鸿微笑道:“皇上是在哄孩子呢。王爷久不在京城,再加上臣时不时吹点枕边风,王爷下次祭祖还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呢……”   马车驶出去,远远地传来一声哀嚎。   林鸿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往回走,嘴边带着得胜的笑意。   那天的忧郁一扫而空。 第63章   十月初,皇城中金桂飘香。   八月安葬了小狐狸后,又遇到秘药失衡,快两个月的时间,燕云潇没有再去过后山。今日休沐,林鸿带着他穿过暗道,来到了久违的小茅屋。   本以为菜圃久未打理,肯定早已荒废。哪知蔬菜长得正好,一排小油菜,一排西红柿,一排紫茄子,竹架子上的南瓜憨态可掬。所有蔬菜都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打理过。   林鸿笑道:“中午想吃什么?随便点菜,我来做。”   他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桂花树下,让燕云潇坐。   正好微风拂过,一阵桂花飘落,燕云潇伸出两指,精准地捏住一朵小桂花,说:“清蒸鲍鱼,油爆熊掌。”   林鸿立刻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赞叹:“这么厉害!于八面来风中抓住那么小的桂花,皇上真是武学奇才,肯定很快就能恢复从前的水平!”   虽然知道林鸿在哄他,燕云潇仍好心情地笑了笑。昨夜里,他身上成百上千的刀痕已尽数脱落,皮肤恢复了光洁完好。再加上身体恢复得不错,可以开始练武,他很难不开心。   林鸿望着燕云潇唇边的笑意,微微恍神。这样明快又张扬的神色,已经很久没出现在皇帝脸上过了。他心动不已,俯下身来吻住那双唇瓣。   吻了一会儿,燕云潇软倒在椅子上,轻微喘息着道:“母妃就在这看着呢,相爷这么张狂,当心她夜里托梦骂你,她虽然温柔,但训人可厉害了。”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忽而转身,在淑妃墓前跪下,朗声道:“请淑妃娘娘放心,皇上经此一难后,必将长命百岁,再无忧患。臣当护皇上一世无忧。”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燕云潇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轻叩着扶手,眸光微动。   林鸿起身,替他拢了拢披风:“等我一下。”   他走入小茅屋,拿了个什么东西,在屋檐下鼓捣了一阵,然后快步躲开。   随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惊得鸟雀四散,桂花飘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息。   燕云潇没防备,被吓了一跳,惊愕地抬起头。   林鸿冲他灿烂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放炮能驱散病气,皇上余生定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燕云潇的星点怒气瞬间就消散了,只凉凉地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林鸿单膝跪在他身边,执起他的手,眸光深深:“我不信鬼怪,更不信神佛,但你昏迷的那几天里,我拜遍了所有神佛,只求你能醒过来。”   燕云潇反握住他的手。   林鸿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头吻着那微凉的指尖。   “好了。”燕云潇道,“不是要教我么?”   林鸿拉他起身,两人在桂花树下对站着。   “你现在虽然没了内力,但招式和心法还在。恢复内力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急不得,这段时间就先提升招式的速度和精准度。”林鸿耐心地说,“我在老宅找到了一本秘籍,尤其适合后天失去内力的人练习。我来出招引导,助你恢复。”   燕云潇略一点头,折扇在手中开合,他问:“是我聪明,还是你更聪明?”   这种问题当然只有一个正确答案,林鸿立刻诚恳地说:“当然是你聪明。”   “那么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燕云潇用折扇挑着林鸿的腰带,轻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鸿身体一僵,简直没有办法思考:“听过。”   燕云潇勾唇一笑,收起折扇:“如今你教我习武,你便是我的太傅。我比你聪明,我又勤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么最终我会比你厉害,是这个理儿吧?”   “……是。”林鸿道。   “那么……”燕云潇放低声音,折扇点在林鸿的腰侧,缓缓往下滑,他的声音也又低又慢,“若是三个月后,我打不过你,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玩忽职守,或者有所保留?嗯……?”   扇尖已滑到了大腿外侧,林鸿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按住扇柄:“是……”   对方明明在强词夺理,在诡辩,林鸿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燕云潇弹开他的手,折扇又往下滑三分,他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三个月后,若我能打过你,姑且算你教得好。若是打不过你,你便不是个合格的太傅,该去刑部领罚。你可认同?”   林鸿失笑。   他若点头,等同是答应了再也不用武力压迫对方。多么聪明的小珍珠,永远想办法占上风,永远不吃亏。   可他又怎能不答应。   他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哪怕是去摘天上的星星,去捞海底的月。   见他神色,燕云潇满意地收回折扇:“开始吧。”   大半个时辰后,燕云潇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水,在茅屋的软榻上坐下。   林鸿气息如常,给他倒来热茶,笑道:“已经很不错了,休息休息,明日再练。”   燕云潇喘匀了气,摸着肚子道:“饿了。想吃大闸蟹配黄酒。”   林鸿神秘一笑,让他稍等,从茅屋外拎来一个竹筐,里面是十几只个儿大肥美的螃蟹,挥舞着钳子爬来爬去。   “知道你想吃,昨天夜里抓的。”   燕云潇眼睛一亮,冲他勾了勾手指。   林鸿走到他面前半蹲着。   燕云潇示意他靠近些,林鸿不明所以,凑了过去。   然后……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他额头上。   林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燕云潇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着厨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去吧。”   林鸿全身发抖,重重地把燕云潇搂入怀中,吻着他的脖颈。   “喂。”燕云潇不悦地推了推他,“都给了你奖励了,不可以再得寸进尺。”   “宝贝……”林鸿声音颤抖,恳求地望着他,“我太高兴了,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燕云潇想了想,勉为其难地挥了挥手,展现了人君的仁慈和大度:“行吧。”   林鸿抱着他不撒手,不断摩挲他的脊背,燕云潇腰都酸了,皱眉道:“我饿了。”   林鸿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五花大绑的螃蟹躺在蒸屉上,肚皮上放着姜片,厨房里渐渐弥漫出香味。   等螃蟹熟的期间,林鸿把一桌二椅搬到桂花树下,又将黄酒烫得热热的,准备了两个盛酒的玉杯。   桂花开时,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   林鸿一双手灵巧不已,用一把银质小刀,利落地将蟹肉和蟹黄剔出,盛在琉璃小盘中。   “趁热吃。”   燕云潇慢悠悠地吃着肥美的蟹黄和蟹膏,不时喝一口热烫的黄酒,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唇边带笑。   秋季正是山景好时,远处山林清朗,菌菇和浆果遍地。不时吹来一阵秋风,桂花飘落在杯盏中,黄酒便也带上了桂香。   燕云潇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小小墓碑上,轻叹道:“要是小枣在就好了,不知它爱不爱吃螃蟹。”   林鸿给他满上黄酒,笑道:“有你的衣服陪它,它会很幸福的——好啦,别想那么多,爱吃就多吃些。”   两人把十几只螃蟹和一大壶黄酒解决掉,已是日落西山。   螃蟹极为性寒,回宫后,林鸿便让太医开了一副驱寒散,让燕云潇服下。睡前又让他泡了花椒生姜浴,喂了他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睡觉时更是加了一床厚实的被子,抱得很紧。   燕云潇嗔他小题大做,但夜里却不自觉地缩在那个怀抱里,睡得非常香,被偷吻了都不知道。   蓝六说燕云潇之前内力深厚,受到的反噬极深,下月初恐还会遭受三日痛楚,毒性才能彻底清除。他保证说,远不如先前那么痛。   燕云潇倒是无所谓,可林鸿又怎么放心得下。正好东海上有三年一度的“海集”,交易一些稀有的珍宝或药物,燕云潇当年服下的秘药,便是蓝六从海集上得来的。林鸿想去看一看。   蓝六本想去,可林鸿不放心燕云潇的身体,生怕那秘药还有什么未尽的隐患,便让蓝六留下。   燕云潇没有阻拦他,只是把折扇给了他,让他早些回来。   出城那天,林鸿握着折扇扇柄,那羊脂白玉的扇柄异常温润。他凝神一看,发现羊脂玉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莲花图案。   这与蓝卫腰牌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林鸿手指一颤,他知道皇帝给他的是什么了。   原来前废太后翻遍皇宫都没能找到的蓝卫信物在这里,在皇帝自小携带的折扇扇柄上。   皇帝给了他蓝卫的指挥权。   五千蓝卫,个个都能以一敌十,这是一支军队,一支强大无比的武装力量。   皇帝给他的是……信任。   林鸿猛然勒停骏马,回身望向皇城的方向,久久凝视。   入秋后,朝廷就繁忙了起来。   官员们想着腊月能去冬宫避寒,个个都拼命办公,想赶紧把事情办完,好好地去游玩一阵。   虽然有谷源成的协助,燕云潇仍每日在暖阁中留到夜深,接见官员。   一个月很快过去,朝廷忙而不乱,相安无事。有几位官员见林鸿不在京,趁机弹劾他,被谷源成压下,没激出什么水花。   这日入夜,燕云潇负手立在窗前,望着远方。   据蓝六的推算,余毒发作便在今夜子时。   燕云潇站了一会儿,伸手关窗,却见一人影鬼魅般地划过,手指在他肘部麻筋处轻轻一点,他便没了力气。   身体从背后被搂住。   “打劫。”身后的人声音低沉。   燕云潇早在闻到熟悉的气息时,便放松了下来,挑眉笑道:“唯一的一袋金叶子送人了,只剩这副皮囊了,但你估计要不起,太贵。”   “哦?”大手在他腰腹间抚过,停顿住,“肚兜呢?我说过会检查的。”   燕云潇一个闪身,已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开来,得意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休想再欺负我。”   林鸿一脸风尘仆仆,眼睛却亮得很,粘在他身上挪不开,又问:“肚兜呢?天儿越发凉了,得天天穿着。”   燕云潇撇了撇嘴:“朕是皇帝,怎能自己穿衣服?”   林鸿抱起他往床边走去。   燕云潇本想推开,可一月不见,他想自己该柔情一些,便伸手环住了林鸿的脖颈。   林鸿脚步一顿,低头吻上了他的唇瓣,两人双双滚在床上,如野兽般亲吻起来。   过了许久,林鸿主动放开燕云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我在海集上找到一种丹药,能化解痛感,但身上会有轻微的痒意,算是较小的副作用了。”   燕云潇躺在床上,喘息微急:“我不喜欢痒。”   “总比痛好很多。”林鸿吻了吻他的额头,“好不好?”   燕云潇服下丹药,林鸿伺候着他梳洗,为他换上寝衣,系上肚兜。   子时一到,燕云潇轻轻皱了皱眉。   林鸿紧张地盯着他:“什么感觉?”   “唔……”燕云潇皱眉感受了一下,“痒,就像蚂蚁从身上爬过,但能忍。”   “这里吗?”林鸿捏了捏他的脊背。   “嗯,全身都痒痒麻麻。”   “我给你捏捏。”   林鸿说着,为他褪下寝衣,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手臂:“感觉如何?”   燕云潇眉心舒展:“捏着能舒服些,便感受不到痒意了。”   林鸿便给他揉捏着身上各处。   燕云潇趴在床上,两只手肘支着床,一边看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鸿说话。   这个姿势下,腰身弯成了一张漂亮的弓,光洁的腰背一览无余,蝴蝶骨随呼吸微微起伏。脊背光着,只能看见肚兜的红绳,系成了蝴蝶结,缠在后腰。   林鸿眸色深沉,喉结上下动了动。   燕云潇翻了一页书,两条小腿支着,赤足悠悠然地在空中晃动。   林鸿握住他的脚:“脚凉,放进被子去。”   燕云潇皱了皱眉,回头看他:“不准凶。”   林鸿深深地盯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轻声说:“这次会痛三天,吃了丹药后变成会痒三天。我有一种办法,能让你忽略这痒的感觉,用一种更直接、更舒服的感觉取代它……”   燕云潇何等聪慧,立刻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那晚雨打荷花,臣不是伺候得很好吗?”林鸿眸色深沉,“这一次,臣也会伺候得很好的,皇上相信吗?”   燕云潇合上书丢在一边,转身坐起,盯着他。   林鸿放轻声音又劝:“……定能助皇上熬过这三日之痒。”   燕云潇探究地盯着他,渐渐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知他已默许,林鸿轻轻按倒他:“放心,臣先来为皇上放松一番,皇上什么也不用想,让臣来。”   燕云潇全身紧绷,林鸿为他按摩着脊背和腰身,他便渐渐放松下来。   感觉到林鸿在亲他的脖颈和肩胛骨,燕云潇突然反悔了,利落地跃起,将人压住,手按住他的脖颈:“想做什么?打过我再说。”   林鸿的膝盖在床上一顶,大掌一擒一按,已挣脱了束缚,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微笑道:“奉陪到底。”   燕云潇哼笑一声,从一个出其不意的角度攻来,林鸿闪身躲避,又被制住:“相爷不如拿出真本事。”   林鸿微微一笑,反手擒拿,膝盖按住燕云潇的双腿,又将人压在了身下:“遵命。”   看似柔弱无力的双腿却突然爆发了强劲力道,燕云潇一个翻身,踩住林鸿的手掌,身体灵活跃起,得意道:“我已说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林鸿眼中闪过赞叹,却是从容不迫地握住燕云潇的腰身,一招飞云拂水,身体轻盈地腾空,再次将人压在身下:“是吗?”   交手三百余招,三日后方歇,天边已泛白。 第64章   朝会还差一刻钟开始,金銮殿中,龙椅和右侧首位的位置都空着。   谷源成不安地望向入口处,过去林相总是提前小半个时辰过来,与他商议等会儿要议的大事,从无一次例外。   今日朝会马上要开始,林相怎么还没来?皇上怎么也没来?   百官开始窃窃私语。   卯正时分,一道身影快步而来,踏着钟声入了殿。   林鸿在金銮殿前方站定,声音沉稳:“皇上今日身体不适,朝会由本相代为主持。”   这事并不罕见,一个月总会有一两次。皇上一个月前大病了一场,便有官员问,皇上身体可无恙。   林鸿道:“皇上并无大碍,只是略感疲倦,休息一阵便好了。”   百官于是放下心来。   谷源成狐疑地望着林鸿。过去皇上生病,林鸿总是忧虑不已,眉头紧锁,怎么今日——他面色红润,嘴边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朝会开始了。   现在已是冬月初,下个月便是皇帝带百官去冬宫游玩避寒的日子。各部官员们积极地做了预算和规划,此时一一上奏。   “冬宫内有天然鱼池,冬季少不得围炉烤鱼,下官命人投放了鳜鱼、鲈鱼、黄花鱼、青鱼,相爷看有无不妥?”   “不错。”林鸿道,“再养些冬静鱼。”   他顿了顿,微笑道:“皇上喜欢。”   官员忙记下。   “冬宫地处严州,此地有种特产红茶,醇香甘美,适宜冬天饮用,下官已命人采购。除此之外,还准备了岩茶、绿茶、黑茶等多种茶饮,备百官选用。”   林鸿略一点头,道:“再准备一些干桂花。皇上喜欢。”   官员小心翼翼地问:“干桂花可以做什么茶饮?”   林鸿微微一笑:“只管备着,本相自会让皇上满意。”   “下官已联系了冬宫旁的蔬菜商,每日供应新鲜蔬菜,品类有……”   “板栗不能少。”林鸿耐心地听着那一大串名单,打断道,“其他的无所谓,新鲜板栗和小油菜必须每日都有。”   官员疑惑地望着他。   林鸿又是一笑:“皇上喜欢。”   谷源成一直暗中观察着林鸿,发现此人异常精神昂扬、脸泛红光,向来古板无波的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句句不离皇上,像是在……炫耀?   他又想起那个惊世骇俗的猜测,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林鸿。   官员说:“腊月初前往冬宫,月底返回,时间不短,下官拟了几种娱乐活动。蹴鞠和马球能让大家身体暖和,郊游登山,可游赏一番严州景致,射箭骑马,能激发大家的豪情气概。”   林鸿心道,皇上冬天最懒,只怕连门也不想出。便道:“组织一场斗鸡赛吧,就在园内举行。皇上喜欢。”   百官雀跃起来,冬日雪地斗鸡,何等有趣!   谷源成这下听明确了,林鸿就是在炫耀!句句都是“皇上喜欢”,可不就是在炫耀他深知皇上、了解皇上吗?   那皇上今日生病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   谷源成一言难尽地看着林鸿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一阵木然。   朝会结束前,林鸿微笑着道:“诸位大人们今日所奏之事,本相会尽数转达皇上,若计划需更改,本相会即刻告知。”   散朝后,谷源成叫住林鸿,道:“大人,皇上身体如何了?可请了太医瞧瞧?”   林鸿道:“放心,本相会照顾好皇上,今日的奏本便劳烦你处理。”   说完,他便像阵风一样消失了。   谷源成:“……”   你们两人腻歪,为什么受伤的是我?!   回到寝宫,林鸿快步走到内殿的珠帘前,正想掀帘而入,却被银烛拦住。   “大人,皇上说了,不许您进去。”   林鸿面不改色:“皇上醒来了吗?”   银烛道:“皇上方才醒了一阵,只吩咐了这一句,便又睡过去了。”她偷偷看了林鸿一眼,想到这几日里内殿传出的声音,耳朵红了。   林鸿诚恳地说:“皇上身体不适,请姑娘开恩,让我去劝他喝些补气血的汤药可好?皇上若怪罪下来,我便说是我坚持要进去,绝不牵连到姑娘。”   银烛本就是象征性地拦他一拦,皇上吩咐时的语气带着七分恼三分嗔,想来不是真的生气。她略一思索,笑嘻嘻地让开了:“那大人要好好照顾皇上。”   林鸿道:“请姑娘让御膳房送碗参汤来。”   银烛盈盈一福:“是。”   林鸿快步走到床边,掀起纱帐,床上的人仍沉沉睡着,青丝铺散,双颊薄红。   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布满红痕,让人看一眼都脸红心跳。林鸿想到这几日的疯狂,嘴边挂上痴痴的笑容。   他在床边坐下,握住燕云潇的手,轻唤了一声:“皇上?”   燕云潇仍是沉睡着。   林鸿低下头,吻上那微凉的唇瓣,正在忘情之时,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抬起眼,对上一双清冷含怒的眼眸。   “谁让你进来的?”燕云潇声音虚软,语气却冰冷。   “宝宝,我错了。”林鸿单手捧住他的脸,替他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温声道,“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燕云潇嘲讽道:“现在问,是不是太晚了?”   林鸿歉意地一笑,将他的手臂放入被中,小心地掖好被子,低声赔罪:“对不起,第一次和你……这么亲近,实在是没忍住……等会儿参汤送来,多喝一些好不好?除了身体虚,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云潇眉头紧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耐烦道:“谁虚了?走开,别像个蚊子一样嗡嗡嗡,吵得人心烦。”   殿外传来轻叩声,林鸿去把参汤端了进来,见燕云潇又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他把参汤放在床头,轻轻拍了拍燕云潇的肩膀:“宝宝?参汤喝了再睡。”   燕云潇又虚又困,本来都要睡过去了,被这人锲而不舍地一直喊,他恼怒地一口啃在对方的手腕上,叫道:“你烦不烦!烦不烦!”   林鸿面不改色,顺势把人搂坐起来,环在怀里,用勺子舀了一口参汤递过去,哄道:“宝贝乖啊,喝了能睡得舒服些,加了你喜欢的牛乳和蜂蜜,特别好喝,尝一口好不好?”   燕云潇一巴掌呼过去,拍在了硬实的肌肉上,他不解气地拧了拧,没拧动。   林鸿抓住他的手,吻了吻微凉的指尖,耳鬓厮磨地哄道:“宝贝别生气,等你恢复了体力,随便怎么罚我、打我,都无所谓,现在喝掉参汤好好睡一觉,好吗?”   燕云潇懒得和他说话,避开递到嘴边的勺子,接过碗一口喝掉,抱着被子倒回床上:“赶紧走。”   林鸿哪里舍得走,便道:“我在这伺候你,你睡吧,我不吵你。”   燕云潇闭着眼睛不说话。   林鸿见他侧躺着,姿势却有些奇怪,便伸手探入被子中摸了摸,果然发现他正用手掌抵着肚子。   “肚子疼吗?”林鸿皱眉问道。   燕云潇理都不理他。   “是不是着凉了?”林鸿掰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给他揉了揉,“我让太医开一副药好不好?”   燕云潇仍闭着眼睛不说话。   隔着一层肚兜,能摸到肠脏的冰凉颤动,林鸿担忧地道:“前几日一直穿着肚兜,怎会着凉?疼得厉害吗?你要不愿意喝药,我让人煮碗姜汤来,好不好?”   燕云潇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冷声道:“不是‘穿着肚兜’,是‘只穿着肚兜’。怎能不着凉?”   林鸿满心歉意,诚恳道:“我错了,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燕云潇已不耐烦地闭上了眼,闷声道:“不喝药,也不喝姜汤,让我睡觉,行不行?”   林鸿便不再吵他,把手探到肚兜下面,直接覆在他微凉的肚子上,稍微用了些力给他按揉着。   燕云潇眉心微微舒展,轻轻挺了挺腰,往他手心蹭了蹭,让冷痛的肚子紧紧贴在那个温暖的掌心中。   林鸿心都化了。   正午太阳正盛,燕云潇醒了过来。   林鸿仍跪在床边给他暖着肚子,忙问道:“醒了?肚子还难受吗?”   燕云潇缓缓地抬头望着他,薄唇轻启:“出去。”   林鸿听话地出去。   而后银烛被叫了进去,很快,一个包袱被带了出来。林鸿打开一看,里面是他放在皇帝寝宫的衣服。   银烛道:“皇上说,让您‘从哪来的回哪去’。”   “……”林鸿知道此时不能硬碰硬,便略一点头,道,“请姑娘照顾好皇上,有事及时来相府送信。”   银烛应下,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午后,燕云潇用过午膳,身体仍有些虚软,便倚在软榻上歇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中的书。   流萤正给他捏着腿,见他望着一页书出神,便柔声道:“皇上有心事?”   燕云潇叹了口气,放下书,问她:“朕是不是一个,特别容易心软的人?”   流萤道:“当然了,皇上是顶顶善良又温和的人。”   燕云潇又叹了口气,思绪回到前几天。   一开始他确实被伺候得舒服不已,后半夜他叫停,林鸿却不肯。每当他冷下声板起脸命令,林鸿就会说:   “皇上曾拿一袋金叶子打发臣数年的感情……”   “皇上曾收下步摇姑娘送的红玫瑰。”   “皇上曾经想邀谷源成同榻而眠……”   “皇上曾抽了臣几十鞭子……”   “皇上曾让刑部通缉臣,臣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燕云潇每每一心软,林鸿就会蹬鼻子上脸,添油加醋地说:“……可是那些都没有关系,只求皇上今夜可怜可怜臣……”   于是持续了整整三天。   他中途昏过去又醒来,恼怒不已,那不要脸的玩意儿又开始打苦情牌,吹洞箫练就的嘴上工夫果然厉害,翻来覆去地说,长篇大论地诉苦,说得他不得不心软。   他就是太心软了。   燕云潇恨恨地一拍扶手。   流萤拉过他的手,温柔道:“心软没什么不好,只要不被坏人利用。皇上别多想,再吃些糕点怎么样?”   燕云潇深思了片刻,也就释然了,反正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呵呵。   可是这怎么不算是被坏人利用呢?   接下来的半个月,朝会照常举行,皇帝没有再缺席过。   百官发现,皇帝对林相格外冷淡起来。凡是林相禀告的事情,皇帝总要挑些刺出来,冷嘲热讽一番。可林相上奏的事项,最后又总是会通过。   百官于是明白了,林相是在私人的事情上惹到皇上了,所以不涉及公务。   林鸿心知肚明,受之甘之如饴。但唯一难受的是,皇帝不让他进寝宫了。他数次夜潜入宫,寝宫的窗户紧紧栓着,皇帝还在生气,严防着他。   几日后,西北大雪,驿路不通,百姓的田地和屋宇被大雪压垮,牲畜多饿死。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燕朝,这算是较大的灾情了。   消息传到朝廷,林鸿立刻派人送粮草、修驿路、发银钱、建房屋。他下了严令,救灾的官员八百里加急赶往西北,短短几天就安抚了百姓,救灾有条不紊地进行。   百姓感恩戴德,请当地德高望重的高僧写了祝辞,感谢浩荡皇恩,祝愿皇上千秋万岁,万人在祝辞册上留名。几日后,祝辞册传入京城,朝会上林鸿禀告起此事,皇帝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   林鸿面色无波,实际上内心激动得差点跳上房顶。   平定灾情是件小事,却是个契机。   当夜,林鸿偷偷摸摸进宫,发现了一扇未关严的窗户。   他进入寝宫,屏风后正氤氲着淡淡水汽。   皇帝正在沐浴。   林鸿绕过屏风,看见日思夜想的人靠在浴桶上,水珠顺着精致的下颌往下滑落。   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两个晒干的柚子皮,放入水中。   燕云潇抬眼浅浅望他:“做什么?”   林鸿灿烂一笑:“听说东海那边有个习俗,冬至泡柚子浴,来年一整年都不会染风寒。”   燕云潇一泡澡就不想动,眼睛半阖着,任由林鸿捧起热水浇在他露出的肩颈上。   感受到对方动作越来越慢,手指越来越灼热,燕云潇懒懒地说:“想都别想。”   林鸿从善如流地一笑:“是,遵命。”   沐浴过后,林鸿抱着燕云潇回到床上,为他擦干身体,系上手腕和脚踝的红绳。又拿出一条新的肚兜——上面绣着珍珠和蚌壳。   “冬天到了,这条是加厚的。”林鸿说。   燕云潇瞥了一眼,没表示拒绝,林鸿便给他穿上。   不知不觉间,肚兜已装满了柜子,不同厚薄的,不同材质的,不同图案的——但都是红色的。   林鸿沉迷于打扮皇帝的游戏中——每天睡觉前都提前选好次日要穿的肚兜、衣袍、腰带、披风、鞋履和发冠。一开始皇帝嫌他审美奇怪,他便去学习了一番,后来皇帝便越来越满意。   殿内地龙烧得热热的,温暖如春,泡了热汤后全身又散发着热气,燕云潇便伸出雪白的胳膊和腿,露在外面,被子只盖着肚子。   林鸿看了一眼,仓皇地移开目光。   燕云潇问他:“你知道朕让你来是做什么的?”   林鸿道:“是与臣重归于好。”   “哪来的这么大的脸?”燕云潇奇道,“你还在考察期间。”   林鸿虚心求问:“考察内容是什么?”   “内容么……”燕云潇漫不经心地又蹬了蹬被子,修长的小腿一览无余,他说,“你今晚不许睡觉,跪在这里看着朕,但是——一根指头也不许碰朕,知道吗?”   林鸿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是。”   燕云潇满意地闭上眼睛:“好了,朕要睡觉了。”   之前收起来的夜明珠,此时又立在床头,散发着幽幽的光。   林鸿把夜明珠放入柜中,温声道:“睡吧,我就在这里,别怕。”   黑暗中,燕云潇似是轻轻冷哼了一声,便没了声响。半晌后,呼吸微沉。   林鸿目力过人,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皇帝的皮肤白得近乎反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   可是皇帝还没消气,所以来考察他。   林鸿闭着眼睛念清心经。   他用上了此生所有的克制力。   天亮后,他通过了考察,再次获得了进入寝宫的权利。   燕云潇道:“你如今尝到了苦头,可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了?”   林鸿道:“是。谢皇上教诲。”心中却道,压抑得越狠,爆发得越厉害,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但愿下次皇上换一种考察方式。 第65章   腊月初,初雪飘落。   皇帝带着百官前往严州避寒,除了几名留京办公的官员外,其余官员全部出动,浩浩荡荡的车架从宫墙一直排到城门口。   这出行的盛景令百姓震惊驻足,簇拥着车架前行,一路跟到了城门口。   皇帝命人撒银票和铜钱,百姓们激动抢夺,山呼万岁声响彻京城上空。长龙般的车架远去,百姓仍跪地叩首,远远目送。   “看来,朕还是喜欢热闹的。”燕云潇放下车帘,笑道,“人人都有虚荣心,朕也不例外。”   马车宽敞温暖,对面坐着林鸿和谷源成。   闻言,谷源成道:“皇上此言差矣。见百姓和美,皇上心生喜悦,此乃一腔拳拳爱民之心,怎能说是虚荣?”   话里的恭维恰到好处,配上那一脸赤诚,这话便显得十分诚挚。   燕云潇唇边的弧度变大了,揽起袍袖亲手斟了杯茶:“说得不错。如今天下平顺,百姓和美,你功不可没,这杯茶,算是朕敬你的。”   谷源成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茶盏。   林鸿自然也不能落后,开口道:“皇上英明神武,爱民如子,西北高僧为皇上手书祝辞,万民署名,皆感念皇上恩德。皇上万不可妄自菲薄。”   这话就显得用力过猛,油腻不已。   燕云潇不轻不重地盯了他一眼,指了指茶壶:“你也说得不错,喝茶吧。”   林鸿给自己斟了盏茶,又眼巴巴地盯着燕云潇。   燕云潇唇角微勾,勉为其难地把自己的茶盏递过去,林鸿接过给他斟满。中途递茶盏时,两人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在干冷的冬季激起一阵穿透骨髓的颤栗。   燕云潇脸上浮现出薄怒,皱眉盯着林鸿,眼睛说着:“你疯了!”   林鸿做出一个诚恳悔过的表情,眼睛回复道:“对不起,没忍住。”   旁边的谷源成还在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品尝着皇帝亲手斟的茶,没注意这边的暗涌。   马车驶过一段石子路,进入了平坦的官道,几乎没有颠簸。   燕云潇道:“叫你们二人来,是陪朕下棋的。近日,朕听闻民间有种三人一起下的棋,看起来颇为有趣。”   他指了指旁边的檀木旗盒,让林鸿按他的指示摆好。   棋盘呈圆形,棋子竟是各色的玻璃球状。林鸿和谷源成都没见过这种棋,好奇地观察着棋盘,摆弄棋子。   燕云潇微微一笑,讲解了一下规则。两人都聪明绝顶,当即明白了怎么玩。   林鸿一开始还觉得新奇,掌握诀窍占得上风后,他的注意力就完全不在棋上了,只在对面的皇帝身上。   今晨天落初雪,从寝宫的窗口看出去,御花园白雪皑皑,昨晚给皇帝选的那套衣服顿时不美了,林鸿决定重新选。   他立刻就选出了这一套。   而此时——   燕云潇端坐在他对面,白衣白履,披着纯白的狐裘披风,头戴白玉冠。全身上下无一不白,比白雪更美三分。   胜雪的白中,有一抹如血的艳红——腰间的履带是火红的,缀着一块剔透的血玉。思索时,他会用空闲的左手摩挲腰间的玉,白皙的手指映衬着剔透的红玉,漂亮极了。   此时,燕云潇正手拈棋子,眉宇沉稳从容,垂目思索,专注又认真,像是在尽力征服困难。   太动人了。林鸿心里像是烧了把火。   正看得专注,燕云潇悠悠地抬起头来,捕捉到了林鸿灼热的视线。他一笑:“林大人,该你了。”   林鸿艰难地把注意力集中到棋盘,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近溃败——皇帝压根不向谷源成进攻,专盯着他杀。   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仍钉在他身上,林鸿胡乱地下了一子。   轮到谷源成了。   小案几下方,林鸿微微一伸腿,便碰到了燕云潇端放着的腿。两人腿都很长,在案几下面挨在一起。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被掩盖在粼粼车声中,热度透过裤腿传来。林鸿忍不住,用腿轻轻蹭了蹭燕云潇的小腿。   燕云潇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开水面的浮沫,感受到桌下的小动作,他小腿微曲,用膝盖撞了下林鸿的腿,以示警告。   林鸿却以为皇帝在和他暗中调情,顿时兴奋得汗毛倒立。他瞥了一眼,谷源成仍执子思索着。便变本加厉,用膝盖蹭了蹭皇帝的膝盖弯——这是皇帝的敏感之处。   燕云潇猛地吞下一口茶水,不敢置信地盯着林鸿,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   林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理解错了皇帝的意思,忙把装栗子糕的白玉碟递过去,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错了。”   啪嗒一声,谷源成落下一子,笑道:“皇上,该您了。”   燕云潇拈起一颗玻璃珠子,开始沉思。   谷源成观察着棋盘,余光瞥见皇帝左手微微一动,然后,一块冒着热气的糕点已经递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无比自然地吃起栗子糕来,动作优雅。   两人的配合堪称行云流水。   谷源成震惊地偷偷看了一眼林鸿,又看了一眼皇帝,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辆马车上,非常的不合时宜。   燕云潇下了一子后,林鸿很快地也下了一子。   谷源成又下了一子,林鸿目光沉沉地盯了他一眼。谷源成心里一缩。   之后,谷源成每下一子,林鸿都盯他一眼,目光不善。谷源成扛着他视线的压力,好不容易下完一盘棋,忙不迭地告退:“臣想起还有些事务未处理,先回自己的马车了。”   人一走,林鸿立刻坐到对面,埋在燕云潇脖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宝贝,你勾死我了。”   燕云潇奇道:“我做什么了?”   “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把我勾死。”林鸿搂着他,亲了亲他的耳根,“你知道你有多香吗?马车空间又小……还有,你坐得这么漂亮做什么?腰那么直,两条腿放得那么端正整齐、那么乖。你还老是去摸腰上的血玉,手那么好看,这让我怎么下棋?”   燕云潇笑吟吟地推开他:“如此说来,礼官从小教导朕要坐行端正,也是错的了?”   林鸿哪能舍得让他在言语上吃亏,立刻道:“是我的错,我太没有定力……腰酸不酸?给你捏捏好不好?”   端坐这么久,燕云潇还真有些累了,他伸了个懒腰,往软榻上一躺,腰后立刻被塞了个软乎乎的靠枕。   “要喝什么,要吃什么,都和我说,我来伺候你。”林鸿温柔地吻了吻燕云潇的指尖,在榻上坐下,抱住他的两条腿。低头见那雪白的鞋履上沾了一点灰,便握住他的脚踝,掏出手帕细细地擦干净。   擦了后林鸿还不肯放开,隔着鞋履用指尖描摹着头绳的形状。   燕云潇拿着本书翻看,也不去理他的小动作。   过了一会儿,给他捏腿的手越发往上,燕云潇翻了页书,咳了一声。   林鸿从善如流地停下,嘴里认错。   过了一会儿动作又开始越界,燕云潇便又咳了一声。   数次之后,燕云潇不耐烦了:“再不老实就下车去。”   林鸿不敢了,规规矩矩地给皇帝揉腰捏腿起来,不时喂他一块栗子糕,一口茶水,一小块雪梨或杨桃。   燕云潇掀帘看了看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碎在地上。他怔怔地发起愣来。   林鸿问他:“怎么了宝贝?”   燕云潇转向他,突然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呢?长得好看吗?可是朱颜辞镜花辞树,几十年后,青丝变白发,到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是一副枯骨罢了。”   林鸿不知他为何突然伤感起来,略一思索,俯身捧住他的脸颊,温柔道:“人会老,可是我永远比你年纪更大,所以你永远是我的宝宝,到老到死也是一样。”   燕云潇静静地望着他。   “至于为什么喜欢你……”林鸿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吻他的唇,声音透过两人的唇齿传出,“我也不知道啊,爱就是爱,哪有什么理由。”   雪一路下到了严州。   三日后,皇帝带着百官到达冬宫。   皇帝住在最华丽豪奢的宫殿中,另有几座差不多规模的宫殿,分为了多个庭院,百官携着家眷入住。   当夜歇下,第二天一早,百官就觉得这一趟实在是来得好,来得妙——冬宫实在是太美、太好了!   冬宫里植满了从西域移植的耐寒树木,园内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园内有数十个天然泉眼,水温热干净,当天就有官员邀约着共泡汤池。   不过最惊奇的是——第二天一早,百官发现林相竟然在扫皇上寝宫外的积雪。   见人问,林鸿只是淡淡道:“本相在练一门稀奇功夫,需要通过扫雪来感悟招法。”   百官恍然大悟,散去了。   燕云潇裹着件狐裘从殿内出来,他长发未束,脖颈上有可疑的红痕,冷哼道:“你可知错了?”   林鸿立刻扔掉扫把:“知错了,真的。”他恳求道:“大家都去玩了,我们也去玩,好不好?”   燕云潇看着面前这张正人君子似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昨夜两人做了,他很快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这人趴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一路往下亲,不知道亲了多久。   难怪他做梦梦到身上压着一座山!   他就不明白了——这人为什么总是像没吃饱饭一样?!   林鸿又是道歉又是发誓,燕云潇慢慢消了气,警告了一番后,答应了一起泡汤池。毕竟是休沐游玩,他也不想闹得太僵。   皇帝的御用汤池当然是最大、最隐秘的。重重花木掩映下,一条花草繁盛的小路通向汤池,蒸腾的白雾弥漫。   燕云潇本想好好泡泡热浴,舒缓一下疲惫,哪知又被林鸿花言巧语坑骗,两人从中午做到日暮西山。   一开始燕云潇很羞恼,可林鸿哄劝道:“皇上忙了整整一年,是时候放松放松,没事的。”   燕云潇也就想开了。   冬宫实在是大,两人在不同的地方都做过。当然,方圆一里内有数个蓝卫放哨,不怕被人撞破。   林鸿大多数时候都安分守己,因此偶尔有过界的行为,燕云潇也会宽宥。可若是过界太多,燕云潇就会教训他了。   这日刚醒,燕云潇便感受到细细的吻落在额头上,想到林鸿昨夜不让他睡觉,一直折腾到四更天,他眯了眯眼,问:“栗子糕呢?”   吻停顿了一下,林鸿道:“抱歉,想多抱抱你,还没来得及做——你先醒醒觉,我现在去做好不好?”   燕云潇道:“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便不会珍惜了——这才过了多久,朕连栗子糕都没得吃了。”   林鸿听出他在阴阳怪气,自然知道是为了昨夜的事情,当即温言道歉。   燕云潇冷哼了一声:“分内之事都做不好,朕还能期望你什么?”   分内之事……?   林鸿思绪突转,想到去年正月在小茅屋,大雪覆山,他往返山路去买新鲜栗子,给皇帝做栗子糕。几日后在寝宫,皇帝语气淡淡,说这不是他的分内之事。   可是现在,皇帝说,这是分内之事。   因为他们的关系变了。   林鸿简直忍不住,嘿嘿直笑,重重地在燕云潇的额头上吧唧了一口:“马上做!包君满意!”   燕云潇盯着林鸿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算了,回京再算账。”   严州多山,百官常三五结伴登山。登山是风靡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的一项娱乐,可强身健体,养浩然之气。   燕云潇对于登山没什么兴趣,倒是带林鸿去了城郊的一个庭院。   应门的是一位年轻姑娘,盯着燕云潇看了半晌,脸上惊疑不定。   燕云潇笑道:“不认识我了?”   那姑娘眼睛一亮,突然惊喜地叫道:“表哥!是燕表哥!”她回身向庭院中喊道:“爷爷,燕表哥来了!”   一位七旬老人拄着拐杖出来,看向燕云潇,惊喜交加,颤颤巍巍地说:“潇儿……?!来、过来!”   燕云潇眼睛一湿,快步过去扶住老人,叫了一声:“外公。”   “真的是潇儿……”老人摸着他的头,声音哽咽了,“你娘走了好多年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孩儿不孝……”燕云潇低下头任老人摸着,声音潮湿,“本该早日来看您和舅舅,但朝中事务繁忙,一直拖到今天。”   “好了好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进屋坐。”老人牵着燕云潇的手不放,满脸笑容,“我记得,你最爱吃枣炖乌鸡,还有油酥豆腐——珠珠,让王婶多做些菜,你表哥好不容易来一趟……”   “外公,够吃就行了。”燕云潇忙道,“我也吃不了多少,别做多了浪费。”   老人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在长个儿呢,要吃好的。”   先前应门的女子叫做柳珠,见林鸿仍站在原地,便招呼道:“请进!你是表哥的朋友吧!”   “谢谢姑娘。”林鸿微微一笑,“我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仆人。”   柳珠带着他往正厅走去,好奇地笑问道:“看公子的风度,不像是仆人。”   林鸿道:“姑娘过奖了。”   进入正厅,老人拉着燕云潇,细心问着他这些年的生活。燕云潇一一作答。老人有些耳背,燕云潇便耐心地提高声音,讲给他听。   林鸿微笑着望着燕云潇,两人的目光不时相撞,燕云潇会不动声色地挪开。   相传,柳淑妃是平民百姓出身,先皇游玩至严州时,两人在湖边相遇,一眼沉沦,柳淑妃被带入了京城。   这么些年来,柳淑妃只向先皇提过一个要求:不要给她的家人任何恩赐,让他们平凡而快乐地生活在严州,远离朝廷的风波。   先皇允了,也因此更敬爱她。   二十多年过去,街坊邻居无人知道柳家是皇亲国戚,只知道柳老爷子的长女远嫁他乡。   就连燕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亲外公和亲舅舅。   晚饭异乎寻常的丰盛,除了柳老爷子和柳珠,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是燕云潇的舅舅和舅母。   一开始舅舅还有些拘谨,但燕云潇全无架子,谈吐风趣,气质亲和,两人很快攀谈起来。说到一些柳淑妃的往事,一桌人更是相谈甚欢。   林鸿一直微笑地注视着燕云潇,看他谈吐自如,一桌的气氛都被他调动,大家时不时欢笑出声。   三番五次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林鸿抬头去看,却见柳珠红着脸转开头。   酒过三巡,柳老爷子叹了口气,道:“你娘还有个小儿子,听说比你小两岁,我从没见过这个孙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燕云潇忙道:“外公,他叫燕寻,就在江南一带。您要是想见他,我明儿就写信给他。”   柳老爷子明显高兴了,却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娘想让柳家远离皇室纷争,可那毕竟是亲孙子啊……”   燕云潇笑着安慰他:“您放心,只要您想,让他天天来陪您都成,只不过,他可是个混世魔王,怕是没两天您就要嫌他烦了。”   柳老爷子这才又笑起来:“不嫌,不嫌!你让他来给我看看,你们兄弟俩,也要和和美美的才好!”   一顿饭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柳家人把燕云潇送到门口,柳老爷子和柳珠都落了泪,依依不舍地告别。   马车上装满了鸡蛋、红薯干和现炒的麻花。   燕云潇掀帘向后望了望,佝偻的身影仍站在门口。   林鸿拉过他的手安慰他:“你放心,要是想来,每年我都陪你来。”   燕云潇叹了口气,想起一茬,笑道:“珠儿表妹一直盯着你看,要是她招你做婿,咱俩就是亲戚了。”   林鸿捧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   燕云潇挑了挑眉,疑惑道:“怎么了?”   “宝贝,如果有人喜欢我,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吃醋?”林鸿问道。   燕云潇奇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林鸿不死心地问道:“一点点也没有吗?”   燕云潇端起茶盏,失笑地摇摇头,问道:“别人喜欢你,会改变你如何对我吗?”   林鸿立刻道:“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燕云潇喝了口茶,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而且我又不是非你不可,等你年老色衰,伺候得不好了,我就会把你换了。有别的人要你,我也能放心些。”   “……”林鸿冷静地啃了啃后槽牙,诚恳地说,“潇儿,你这话太伤我的心了。”   他执起燕云潇的手,放到胸口,可怜地说:“感觉到了吗?心碎了。”   燕云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林鸿却自寻门道,自我开解道:“你不会吃醋,因为你对我有信心,知道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你心中充满了安全感,对不对?这算不算是因为我做得很好,让你身和心都很舒适,所以不会有负面的情绪?”   燕云潇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这个道理。”   林鸿凑上去吻他:“可是我吃醋了。”   “你吃什么醋?”   “他喊你潇儿。”林鸿吻他的颌骨,“喊了十八次。”   燕云潇:“……”   他摸了摸林鸿的额头:“也没发烧啊。”   林鸿不语地望着他。   燕云潇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那是我外公,而且他今年七十三岁了。”   “可我就是吃醋。”林鸿不依不挠地抱住他,从他的耳根一路往下吻到脖颈,一面亲一面喊“潇儿”。   燕云潇觉得他太腻歪,可是也不算过界,便懒懒地倚着,任由他亲。   百官度过了一个最充实愉快的腊月,启程回京。   年节时,燕寻暗中入京,质问燕云潇为何不告诉他外公的存在。   他一面生气一面掉眼泪:“他……他居然拿芝麻饼给我吃!自母妃去世后,只有讨好我的下人会给我饼,可这是外公,我居然还有个外公!”   整个年节中,燕寻都在讲外公对他如何如何。   燕寻来时怒气冲冲,走的时候又抱着燕云潇的腿,问他最喜欢谁。   林鸿被迫又听到了一番“年老色衰后就换掉他”之类的言论,冷静地揪断了内殿的一根珠帘。   燕云潇改了祖制,让燕寻每年年节都能入京。百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寻王是皇帝唯一在世的兄弟,此举也不算过分。   最重要的是,国库充盈,皇帝给每人都涨了俸禄,还涨得不少,百官还能说什么?   燕寻每年走之前,都会向燕云潇重复那个问题:你只是暂时和他玩玩,对不对?你最喜欢的永远是我,对吗,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燕云潇每次都严肃地说:“当然,你可是我的亲弟弟。”   林鸿每年都听到这样的话,为了不“年老色衰”,他日日勤奋练功,甚至还向府中下人请教,穿什么式样的衣服显年轻。   “等你年老色衰了,或者伺候得不好了,朕随时会换掉你。”   皇帝年年都这样说。   可是第一年过去,第二年过去,第五年过去,他依然没有换掉林鸿。   百官上奏请求立后的奏本已多到无法忽视,连俸禄翻倍都无法堵住他们的嘴了。   燕云潇妥协了。   于是某天夜里,宫中传出一个流言:皇帝从青楼中带回一个姑娘,日日宠幸。   百官欣喜异常,也不在乎那姑娘是从青楼出来的,请求皇帝封妃。   燕云潇爽快地答应了。   这位“贤妃娘娘”深得皇帝宠爱,赐住夜阑宫,皇帝夜夜留宿,赏赐了无数珍宝和银钱。   可奇怪的是,宫中没人见过这位贤妃娘娘。流言道皇帝嫉妒心极强,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贤妃娘娘的仙姿玉貌。   百官又不干了,请皇帝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确立储君。   燕云潇依然答应得爽快。   不久后,宫中传来贤妃娘娘怀孕的消息。不知是不是巧合,远在江南的寻王妃也怀孕了。   年底,贤妃娘娘分娩,喜得一男孩。江南的寻王妃却不幸流产。   悲痛的是,贤妃娘娘出血过多,不治身亡。   燕云潇称他沉痛无比,暂时不想再立妃,只想好好将贤妃的孩子抚养长大。   反正储君已立,百官便也不再咄咄相逼。   虽然没人见过贤妃娘娘,但好在小太子是真的,许多人都见过抱过,小太子会伸出肉嘟嘟的拳头揍人,又奶又凶。   小太子出生后,燕寻便常常往京城跑,爱不释手地抱着他的第一个侄子玩。   每次离开,他照例会问燕云潇那个问题。   燕云潇的回答依然没有变过。   “等他年老色衰了,我就换掉他。你怎能一样?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当然最喜欢你。”   可是第六年,第七年,第十年,林鸿依然稳稳地站在燕云潇身边,出入相随。   后有野史记载:帝长情,感怀贤妃,终身未再娶。丞相长伴其侧,同未娶。君臣相得,同日而逝。 正文完 第66章 番外if线   寝宫内殿,宫灯昏黄。   燕云潇缓缓地睁开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帐,茫然了好一会儿。   头好疼……   他这是怎么了。   记忆好像断了片。   燕云潇坐起身,撩起纱帐,只见殿中昏暗,只有角落一盏烛灯摇曳。门口有个宫女的身影。   “你,过来。”燕云潇道。   那宫女低头走了过来,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燕云潇眯了眯眼,审视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宫女不是他熟识的任何人,他可以肯定,他之前从未在寝宫见过此人。   太奇怪了。   银烛和流萤呢?小邓子呢?   察觉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宫女把头垂得更低了。   燕云潇沙哑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宫女:“回皇上,奴婢素灯,奉命伺候皇上。”   “奉命?”燕云潇冷然道,“奉谁的命?”   宫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奉……林大人的命。”   燕云潇脑袋一阵剧痛,他蹙眉按住额角,思绪回到之前……   祭祖大典上,祭台起火,太后藏有私兵,场面大乱之际,他把林鸿推下悬崖,自己跟着跳了下去。两人达成了共识,在山洞中,他发起热来,后面的事便全然不知了……   想到这里,燕云潇悚然一惊,目光如炬地射向素灯:“今日是九月几日?”   素灯道:“回皇上,九月十七。”   九月十七,距离大典已过去了两日,也就是说,他发热昏迷了整整一天。   朝堂上……   燕云潇不敢多想,迅速掀被坐起,站起身来,却一阵头晕目眩,跌坐了回去。   “皇上小心。”素灯扶住他,仍然低着头不敢看他,“林大人说了,让皇上好好养病。”   “林大人?”燕云潇咬牙忍住一阵晕眩,逼问道,“林鸿在哪里?让他来见朕!朝堂上是什么情况?太后又在哪里?”   素灯只低着头:“皇上别问了。”   下颌一痛,已被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素灯被迫抬起头来,对上了年轻帝王冷漠的眼睛。   “朕不喜欢问第二遍。”燕云潇声音沉沉,“林鸿人呢?说!”   素灯呼吸渐渐急促,眼中盈满泪水:“林大人在朝堂上……”   燕云潇盯着她,许久之后,缓缓地松开了手。素灯趴在地上急促喘息,泪水涟涟。   燕云潇伸手在枕头下面摸索着,那里依然是空的。   一醒来他便发现,他那把向来不离身的折扇消失了。那不仅仅是一把折扇,扇柄的羊脂玉是他号令蓝卫的信物。如无信物,蓝卫不会听命于他。   他和蓝卫失联了。   心中已有了隐隐的猜测,他需要进一步验证。   燕云潇披上外袍,腿脚虚软地来到外殿。素灯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外殿有数十个扫洒的太监宫女,见到他后停下手里的活,齐齐地行礼问安。   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寝宫里里外外的人,全部被换掉了。   燕云潇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抬脚往外走去。   素灯急急地唤他:“皇上!”   一阵夜间的凉风吹来,燕云潇扶住殿门,看清了外面那一圈黑压压的东西——那是三排禁卫军,严密地把寝宫围了起来,连一只蚊子也难飞出去。   为首的禁卫过来行礼:“皇上。”   燕云潇嘲讽地勾起唇角:“禁卫这样严防死守,是怕朕遇刺不成?”   禁卫避而不答,只道:“请皇上回殿内休息,林大人自会向皇上解释。”   燕云潇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他回到内殿,一扇扇地推窗户,可所有窗户都从外面被钉死了。就算窗户能打开,外面也还有三层禁卫。   燕云潇终于可以肯定,他被软禁了。   只是不知是太后,还是林鸿。   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后一直跟着三位宫女,三位太监。燕云潇索性躺回床上,拉下纱帐,眼不见心不烦。   身上还有些低热,他一面焦急,一面愤怒,一面又担心朝堂局面,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燕云潇感觉到床边坐着个人。   他放轻呼吸,假装仍在沉睡。他闭目屏息,将耳力放到最远,除了身边这道呼吸外,没有别人的呼吸声了。   那些太监宫女任他发怒大喊也不退下,此时听话地退下,一定是林鸿下的令。   床边坐着林鸿。   只要他能雷霆一击,制服林鸿,那他就有望夺回权柄。   燕云潇放在被中的手悄悄动了,然后……   “皇上醒了?”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皇上身体虚弱,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燕云潇被中的手一僵,睁开眼睛,对上一双诚恳的眼眸。   “在崖底受了凉,把药喝了好不好?”林鸿端过床头冒着热气的药汁,看向燕云潇。   燕云潇冷冷地盯着他。   林鸿一笑:“皇上喝了药,臣会给皇上一个解释。”   燕云潇看了一眼药碗,冷声道:“朕怎知道,你有没有在药里下毒?”   林鸿惊讶地望着他,似乎在奇怪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臣就算自己身死,也不会伤害皇上一分一毫。”林鸿说着,喝了一勺药,微笑着冲燕云潇示意,“这药是治寒凉之症的。”   燕云潇仍是戒备地盯着他。   林鸿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喝完了药,臣会向皇上解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皇上不是想知道朝堂上现在如何了吗?”   燕云潇眸光微闪,接过药碗,缓缓喝完了药。   “说吧。”   林鸿从脚下拿过一个盒子,盒盖上有斑斑血迹,缝隙中有几根花白的发。   燕云潇的目光扫过,随即一僵,微愕地盯着血迹与头发。   林鸿观他神色,知他已猜到,便道:“皇上刚喝了药,臣便不打开这盒子了,免得皇上作呕。”   燕云潇很快平复了震惊,沉声道:“你杀了她?”   林鸿微微一笑:“臣替皇上终结了妖后,夺回了权柄,皇上自今日起,便可高枕无忧了。”   燕云潇道:“有三重禁卫包围,朕不觉得可以高枕无忧。”   “臣是为了皇上的安全着想。”林鸿声音温和,“皇上在崖底受了凉,需要好好养病。朝廷上的事,臣会为皇上处理好,皇上只顾安心养病。”   燕云潇紧紧地盯着他:“朕不需要养病。”   林鸿平静而温和地望着他:“当然需要。皇上的龙体事关重大,臣心忧。”   燕云潇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在崖底,此人就是顶着这样的诚恳表情,说着“只要君求,只要臣有”,他怎就没有防备地相信了?   而现在,此人仍是一脸虚伪的关切,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实则要软禁他。   “相爷这样关心朕,朕当真不知……”燕云潇余光瞥到床头的药碗,嘴里说着话,食指曲起在碗上轻轻一磕,药碗顿时碎成碎片。   燕云潇眼疾手快地拿起最大的一块碎片,猛地向林鸿扑去,狠狠地将碎片扎向他的喉口!   林鸿神色不变,轻轻扣住燕云潇的手腕,拿下那块碎瓷片。   碎瓷片割破了手指,指尖渗出鲜红的血来。   林鸿握住那根手指细细查看,怜惜地说:“皇上,这是何苦。”   他含住那根渗血的手指,吮吸着。   燕云潇僵住,不敢置信:“放开!”   林鸿从善如流地放开,下人送来了金疮药和纱布,他细细地为燕云潇包扎着。   子时的更漏声远远传来,夜已经很深。   “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鸿诚恳地说:“朝堂上血雨腥风,臣怕皇上受苦,那些肮脏事让臣背着就行,臣想让皇上无忧享福。”   燕云潇木然地望着他:“三重禁卫,窗户钉死,下人监视,这是享福?”   林鸿道:“皇上若是不喜欢,可以向臣提。”   燕云潇道:“把禁卫撤掉。”   “不行。”林鸿缓缓地摇头,“皇上身手矫健,武功不低,臣不能冒险。”   “把朕原来的宫女太监换回来。”   林鸿依然温和:“不行。皇上手眼通天,宫外和京内难免有臣不知道的隐藏力量。有熟人在身边,定会为皇上通风报信。臣依然不能冒这个险。”   燕云潇强忍怒气:“林大人在崖底说过什么,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只要君求,只要臣有。”林鸿道,“臣没有忘。只要皇上不想着出寝宫,一切都可以向臣提。”   燕云潇知道此时强硬是没有用处的,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跟着朕的几条狗撤走。”   林鸿道:“好。”   燕云潇:“窗户要打开,朕要赏风景。”   林鸿略一思索,笑了:“好。”   “折扇还给朕。”燕云潇道。   林鸿凝视着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不行。”   燕云潇冷眼望着他:“一把扇子而已,丞相不会连这都不满足朕吧?”   “那不仅仅是一把扇子。”林鸿站起身,满目赞赏,“妖后找了十几年,几乎把整座皇宫翻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蓝卫的信物。哪知皇上如此聪慧,把信物藏在折扇扇柄中,臣心悦诚服。”   燕云潇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林鸿把他的底给摸清了。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林鸿在床边单膝跪地,执起他的手,满目真诚:“臣只想对皇上好,让皇上不再操劳。”   他说着,将那只手送到唇边,轻吻指尖。   燕云潇浑身一颤,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那一掌剧烈跳动的滚烫脉搏。而此时的吻,更是印证了他在崖底的猜测。   原来……   他倏地抽回手,厌恶又震惊地盯着林鸿。   林鸿何其聪明,立刻知道他猜到了。   那个眼神让林鸿心潮澎湃,他近乎狂热地俯下身去,单手捧起燕云潇的脸:“你猜到了,对不对?”   燕云潇偏头躲过,林鸿再次捧住他的脸,力道之大,无法挣脱。   “怎么,丞相想让朕成为你的禁脔吗?”燕云潇躲不开,便直视着他,嘲讽地问道。   林鸿的另一只手贪恋地抚摸着燕云潇的脸,狂热地道:“你猜到了……潇儿,你猜到了,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   燕云潇心中恶寒,屈膝向前顶去,直直地啐了一口:“滚!”   林鸿轻轻按住他的膝盖,抹去脸上的唾液,狂热的神情收敛,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温和。   “一剑斩下妖后的脑袋,臣前半生的抱负已实现,唯余一件……臣自数年前便开始肖想的事情。”   林鸿站起身来,望着燕云潇,轻声道:“事有不协之处,臣只好出此下策。”   一位太监走进来,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   燕云潇指了指太监:“看到他了吗?”   林鸿疑惑道:“自然。”   “朕宁愿要他,也不可能要你。”燕云潇一字一顿,“懂了吗?”   林鸿脸色一白,但瞬间便恢复了正常,他一笑:“皇上,臣余生只剩这么一件事情,只剩这一个想要的人,臣可以等十年,二十年,都没有关系。”   燕云潇道:“若朕坚决不允,你什么时候会放朕出去?”   林鸿轻叹了一口气,再次执起他的手:“潇儿,你怎么不懂呢?”   “——你不爱上我,我便不会放你出去。”   燕云潇道:“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   林鸿轻吻他的手背,温柔又残忍地说:“那臣只好关着皇上一辈子了。” 第67章   林鸿果然说话算话,当晚便撤走了监视皇帝的宫女太监,命人把钉死的窗户凿开。   燕云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踱步到窗边,禁卫正有条不紊地巡逻。   窗户外是御花园的茂林,在禁卫换班的时点,他有三息的时间翻窗而出,隐入密林。   燕云潇暗中计算好了时间,耐心等待着。月隐入云层,一片漆黑,趁禁卫转身的一刹那,他猛然从窗户跃出,疾而无声地藏入密林。   被关在寝宫,他无法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他必须铤而走险,逃出去,联系父皇留给他的朝臣,徐徐图之。   他无声地穿行在密林中,宛如一只敏捷的豹。   御花园的角落里有一条隐蔽的暗道,通向后山,只要到达暗道入口,他就安全了。   距离暗道不过百十步,燕云潇倏地停住脚步,定定地望着前方。   月光下,林鸿正坐在一棵树下,吹着一曲洞箫。   见他过来,林鸿不慌不忙地起身,微笑着行礼,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出现在这里。   “今夜月色不错,皇上也是来赏月的?”   燕云潇不语,全身紧绷,袖中两指成鹰爪状,随时准备出手。   林鸿向前走了几步,正好站在暗道入口处。   “皇上七岁那年,曾在暗道中躲了三天。十几年过去了,直到今天,皇上依然不能在黑暗中入睡。”林鸿拨了下开关,暗道洞开,露出黑黢黢的入口,“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燕云潇嘴唇紧抿。   林鸿快步走到他面前,怜惜地捧起他的脸:“臣说过了,臣绝对不会伤害皇上,皇上不相信臣吗?”   燕云潇缓缓地开口:“朕只知道,相爷所做之事,与此时所说之话,可谓大相径庭。”   初秋的夜已非常凉,燕云潇只穿着单薄的外袍,身体轻微发颤。   林鸿脱下披风裹住他,耐心地劝道:“皇上在崖底受了凉,不能再吹风了,现在回寝宫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燕云潇木然地转身,向寝宫走去,林鸿落后于半步跟着他。   月亮又是一阵暗,被飘过的云朵遮住,密林漆黑。   就在这时,燕云潇出手快如闪电,两指直伸林鸿的喉口,却被轻巧地扣住了手腕,腰身也被按住。   “皇上。”黑暗中,林鸿的声音有些无奈,“别闹了,发热还没好全,别出了汗又着凉了。”   瞳孔适应了黑暗,燕云潇发现他们两人如此之近,在咫尺之间对视,呼吸可闻。   “放开。”他冷冷地说。   林鸿听话地放开他。   月亮变明了。   一路无话地回到寝宫,林鸿让人打来热水,亲自伺候燕云潇梳洗,又蹲下为他洗脚。   “很晚了,皇上安心睡吧。有不协之处,我们明日再商榷,可好?”林鸿征求意见似的问道。   燕云潇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此时,此人还顶着一副忠臣良将的面孔,说着道貌岸然的话。   “睡吧,明天就好了。”林鸿道。   翌日,燕云潇醒得很早,用过早膳后,他叫住收拾碗筷的素灯。   素灯站住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燕云潇道:“坐下,陪朕聊聊。”   素灯犹豫着,不敢抬头看他。   燕云潇温声道:“朕无聊得紧,说说话而已。”   素灯最终还是在一旁坐下:“皇上请说。”   “朕认识一个女孩子,和你年纪差不多,从小父母双亡,流落在大街上。”燕云潇道,“一看到你,朕就想起她,她是世上对朕最好的人。”   素灯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轻声道:“那位姑娘一定很善良。”   燕云潇笑道:“你也很善良,不是吗?朕看你的眼睛便知道。”   素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你面生得很,为什么来这里,是父母送你进宫的吗?”燕云潇耐心地问。   素灯犹豫了一下,道:“奴婢年幼时便已父母双亡,皇上没见过奴婢,是因为奴婢先前一直在浣衣局。是林……”她骤然打住。   燕云潇道:“是林大人让你来伺候朕,是吗?”   她点了点头。   “林大人还说了什么?”   素灯抿紧嘴唇。   燕云潇循循善诱:“他还说了些什么?没事的,告诉朕。”   半晌,她低声道:“林大人说,好好照顾皇上,只要皇上不出去,无论皇上提什么要求,都及时去告诉他。”   燕云潇心里冷笑,语气却依然温柔:“朕知道了。还有呢?朝堂上的事情,你可有听说?”   “奴婢……奴婢只知道,太后薨逝,朝堂大乱,林大人正在整顿朝纲。”   燕云潇知再难问出什么,让她退下了。   午时过后,林鸿过来了。   一桌膳食已失去热气,颜色黯淡,却一口没动。   燕云潇坐在桌案边,见林鸿过来,愤恨地抬头望过去。   林鸿熟视无睹,走到他身前蹲下,温声道:“皇上怎么不用膳?身子还虚着,正要好好补补。”   燕云潇冷声道:“朕以为,我们要好好谈谈。”   “谈话与用膳,并不矛盾。”林鸿一笑,示意宫人将冷掉的菜撤掉,端来新的。   燕云潇注意到,宫人里没有了素灯,换成了另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宫女。他意识到了什么,陡然一僵,不敢置信地望向林鸿。   林鸿微笑道:“有人不听话,臣只好把她换掉了。”   “你把她怎么了?”   “臣只是让她回了浣衣局。这样不听话的人留在皇上身边,臣心里不安。”林鸿笑意渐深,握住燕云潇的手,“再说了,皇上有什么想问的话,直接问臣便是,何苦去问其他人。”   燕云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朕问你,你会说实话吗?”   “当然了。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林鸿话音一转,“臣忧心皇上龙体,先用过膳,我们再谈,可好?”   燕云潇道:“不问清楚,朕无心用膳。”   林鸿略一思索,在他身边坐下:“皇上请问。”   “朝廷局面如何?”   “太后身死,太后党官员被一网打尽,数十人下狱,刑部正在彻查。皇宫里有太后十几年前安插的无数钉子,臣也已下令彻查。”林鸿耐心地说,“祭祖大典上,御林军和京城守备军立下大功,臣正在与众官员商议奖赏之道。”   燕云潇又问了几位官员的情况,林鸿一一作答,耐心又细致,毫不遮掩地全盘托出。   “寻王何在?”燕云潇又问。   林鸿道:“臣已命人送王爷回沧州。”   燕云潇暗暗松了口气,警告道:“若他出了什么意外,朕决不轻饶。”   林鸿一笑:“皇上多虑了,皇上所关心的人,臣自然会保护他们不受伤害。现在,可否用膳了?”   燕云潇瞥了一眼陌生的宫人,道:“朕要银烛和流萤伺候。”   “皇上是嫌这里的人伺候得不好吗?”林鸿看向侍立在旁的宫女和太监,语气温和,“如此,他们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宫女太监瑟瑟发抖,跪下求饶。   燕云潇看着林鸿带笑的脸,心里一阵恶寒:“你令朕恶心。”   林鸿面不改色,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请皇上用膳。”   燕云潇冷冷一笑:“朕是皇帝,会在意几条奴才的命?林大人未免太高看朕了。”   他说着,看也不看桌上的饭菜一眼,走到床边坐下:“饭前,朕要用加了青盐的井水泡的香茶漱口,饭中,布菜要色彩搭配、错落有致,才不至于令朕失了食欲。饭后,朕要品一杯香茗,香茗日日不同,要搭配当日的天气、心情和衣着。这些事情只有银烛和流萤会,其他人一律学不来。”   他挑衅地望着林鸿:“没有这些,朕是万万没有食欲用膳的。”   林鸿丝毫不以为忤:“如此,便换臣来为皇上布膳。”   他说着,走到桌前,挑了一些皇帝爱吃的菜,细致地摆盘,端到皇帝面前。   燕云潇看也不看一眼,恶意地勾起唇角:“哦,朕忘了说了,银烛和流萤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柔荑似玉,为朕布菜,何等美妙。丞相这样一个年老色衰的老男人,看一眼就令朕失了食欲。”   林鸿面不改色,夹了一筷子菜递到皇帝嘴边,劝道:“皇上吃些吧,菜该凉了。”   那一筷子菜执着地停在燕云潇嘴边,似乎只要他不张嘴吃下去,就会永远停在那里。   燕云潇恼怒地挥手打落盘子:“滚!给朕滚!”   林鸿猝不及防,被打翻的菜泼了一身,他默不作声地掏出手帕,擦去溅在皇帝鞋履上的菜汤,又命人来扫去满地狼藉,行礼告退了。   到了傍晚,有太监来政事堂,凑在林鸿耳边说了句什么。   林鸿皱眉合上奏本:“皇上还是不肯用膳?”   太监:“是。”   林鸿顾不上管没处理完的奏本,匆匆到皇帝寝宫去。   一桌子菜肴失了颜色,没有动过的痕迹。皇帝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林鸿沉声道:“皇上为何不用膳?”   燕云潇冷汗涔涔,声音虚弱:“朕已说了,用膳需要仪式。”   “皇上就这么想让那两个宫女回来?”林鸿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在皇上心中,她们有那么重要?”   燕云潇闷哼一声,翻过身压住胃部,闭上眼睛。   林鸿着急地蹲在他身边:“胃疼?是不是饿的?皇上别这样,吃点东西好不好?”   燕云潇眼睛紧闭,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手掌更用力地抵着胃部,他断断续续地说:“看见……朕……疼,相爷……不是应该……开心吗?”   “吃东西——算臣求皇上了——好不好?”林鸿紧皱着眉,“皇上用了膳,臣就让她们回来。”   燕云潇缓缓地睁开濡湿的眼,满眼戒备和不信任:“先回来。”   林鸿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捶在床沿,他转身对太监低吼道:“还不快去!”又对另一个太监道:“传太医。让御膳房送碗粥来。”   床沿慢慢裂开一道缝。   燕云潇瞥了一眼那道缝,痛极似的蜷缩成一团。   林鸿揽住他,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自虐,稍微用了些力帮他压着痛处,哄道:“没事了,太医马上来了。”   燕云潇抗拒着他的接触,咬牙道:“放开。”   很快,银烛和流萤过来了,燕云潇看到她俩除了消瘦些,并无其他不妥,心里一松,眼前几乎一黑。   林鸿道:“皇上现在能喝粥了吗?”   燕云潇虚弱地抬起头,目光倔强如不服输的小豹子:“你在,朕喝不下。”   林鸿袖中的手握成拳,又颓然地松开,无声地行礼告退。   太医诊完脉,说皇上只是饿着了,并无大碍,林鸿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政事堂处理奏本。   他望着奏本,脑中又浮现出那一幕。   他被皇帝推下悬崖,皇帝紧跟着跳下来。他以为他们会葬身荒谷,尸骨交缠,千年万年都在一起。   可是下面有水潭。   那一瞬间,美梦破裂了。   他忍了这么些年的感情,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要他。   无论以何种代价。   想到皇帝厌恶的目光,林鸿颓然了一瞬,眼里浮现出软弱和动摇,可是很快,目光又坚定起来。   木已成舟,他已没有退路。   唯有前进。   即使千难万难。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想要上去,就必须排除万难。   寝宫里,燕云潇喝了碗热粥,身体终于舒服了些。他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按揉着胃部,出神地思考着银烛方才的话。   “前几日,一个自称是蓝一的人暗中找到奴婢。”银烛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他让皇上想办法降低林相的戒心,等时机成熟,他会在暗道那头接应皇上。”   燕云潇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块青石地砖上,那块地砖下面有一条暗道,一条只有蓝一才知道的暗道。   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掩藏住。 第68章   接下来的几天,燕云潇都在静观其变。   在知道愤怒和打骂没有作用后,他第一时间就收敛起了怒火。帝王的情绪是手段、是计策,绝不是单纯的发泄。   这是母妃从小教他的道理。   他不是一个会被情绪打倒的人,更不会因情绪而丧失判断力。他从小就学会了隐忍、伪装和等待。他比狩猎的狼更为耐心。   燕云潇观察发现,只要他不提离开寝宫,林鸿对他有求必应,完全秉持君臣之礼。   他每日询问朝廷中事,林鸿都一一解答,还会以文书为佐证。这些天他不上朝,却比往常更了解朝堂的情况。   林鸿甚至毫不犹豫地答应教他练武,对招时丝毫不藏私,悉心指导,短短几次,燕云潇就飞速进步。   燕云潇百思不得其解,第一次发现他看不透一个人。   一面囚禁他,一面又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朝廷诸事、教导他练武。   一面冷酷地对待他周围的人,一面又对他恭谨诚恳,态度称得上卑微。   燕云潇还发现,林鸿不敢看他。两人说话时,林鸿的目光总是微微下移,似是不敢与他对视。   “你怕朕。”昨夜,燕云潇笃定地说。   林鸿微笑说道:“皇上身为人君,威仪堂堂,臣自然心存敬畏。”   “不,不。”燕云潇缓缓摇头,审视着他,眼睛发亮,这是抓住了对手弱点的猎豹才有的眼神,“你怕朕,你怕朕恨你,怕朕厌恶你,所以你不敢强迫于朕……你把朕关起来,不就是为了做那档子男欢女爱的事情么?你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你在害怕。”   林鸿几不可见地一僵,平静地和燕云潇对视:“皇上说得不错,爱生忧患,爱生畏惧,臣不过俗人尔。”   这些天来,林鸿说爱他,说余生只想得到他,燕云潇都当他在放屁。这回,他却觉得,林鸿说的怕是真的。   因为畏惧是无法掩饰的。   今夜,林鸿照例在寝宫批阅奏本——燕云潇想知道朝廷中事,林鸿便如他的愿,将奏本带来批阅,耐心地为他解答。   烛光下,燕云潇微眯着眼睛,审视地打量着林鸿。   这些天,林鸿对他有求必应,唯有一件事却绝不松口——林鸿不肯撤走巡逻的禁卫。   禁卫每隔一炷香时间,便会来寝宫巡视一圈,看到皇帝本人,才会离开。   蓝一已经带来了消息,五日后在暗道那头接应他。若是不解决掉禁卫,就算他通过暗道逃走,林鸿也能最快速度接到消息。   他必须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该用的手段都已用了,林鸿不肯松口。   燕云潇向来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为夺回权力,他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那么……   “皇上可还有疑问?”林鸿正给他讲着奏本上的事项,像在暖阁里那样尽心。   燕云潇掩唇打了个呵欠,懒懒地伸出手,覆在林鸿的手上。   两人同时僵住。   燕云潇强忍住肌肤相贴的不适,轻笑道:“夜色深了,相爷还在讲甚么枯燥的奏本,真是无趣。”   林鸿定定地望着他。   “你把朕关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嗯……做那事吗?”燕云潇手掌微抬,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林鸿的手背,在干燥的寝宫里激起一阵颤栗。   林鸿眸色深沉,喉结动了动。   燕云潇站起身来,跪坐在林鸿的大腿上,低垂眼眸,指尖缓缓摩挲着那滚动的火热喉结。   “朕想通了,男人么,都是下半身思考的浊物……”他轻声道,指尖向下,挑开了林鸿的衣服,“反正被关在这里,也是无趣,不如,一起找点乐子……”   燕云潇近乎耳鬓厮磨地说着,双膝一点点向前挪动,膝下是林鸿硬实滚烫的腿部肌肉。   他的手指还在往下,被猛地攥住,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黑沉得看不见底的眼睛。   “皇上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鸿声音沙哑。   燕云潇漫不经心地挑开他的衣带,调笑道:“相爷不知道朕在做什么吗?”   林鸿在咫尺之间紧紧地盯着他,艰难地说道:“臣……绝对不会强迫于皇上,皇上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向臣提,皇上不需要这样。”   燕云潇心里冷笑,嘴里却仍引诱似的道:“你把朕关在这里,却什么也不做,未免陷入僵局。朕在帮你破局……怎么,还是说,相爷其实不行?”   林鸿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乍现,他在隐忍。   “都是男人,相爷不必在朕面前掩饰什么……”燕云潇用指尖在林鸿的胸口写着字,指尖过处,激起一阵又一阵的颤抖,“你若是伺候得好,朕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你做个床伴。”   林鸿深吸了一口气,揽住燕云潇的后腰,把人当空抱起,大步往龙床走去。   “臣会伺候得很好的。”   林鸿把人放下,低沉地说道。   燕云潇双腿被握住,随即他看见林鸿埋下头去。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攥紧了床褥。   那晚在御花园的密林中,他见过林鸿吹洞箫,技艺纯熟。他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因此无从比较,可此时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   燕云潇紧咬下唇,不肯发出声音,透过濡湿的眼睫,他看见林鸿直起身来,手指抹去唇边的液体。   “臣伺候得可还好?”   “将就而已。”   “是吗?”林鸿一笑,开始脱衣服。   燕云潇警惕地抱紧被子,和他确认:“丞相不会想做犯上之事吧?”   林鸿当即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着执起他的手,深深地望着他:“皇上怎会这么想?臣就算自己身死,也不会亵渎皇上分毫。皇上只需放松躺好,让臣来伺候便可。”   燕云潇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到林鸿在靠近。   身上的衣服被除去,只剩一件薄透的蚕丝寝衣。   他紧闭着眼,不肯睁开,说服自己只要看不到,男人和女人就没有区别。   在将行未行之时,燕云潇猛地推开身上的人。林鸿没有防备,被他推开,脸上略带迷惘。   燕云潇冷眼扫过对方动情潮红的脸,烦躁地说:“朕没有兴致了。”   林鸿问:“皇上怎么了?”   “外面的禁卫走来走去,方才还停在外面,不过十丈距离。”燕云潇道,“这让朕怎么继续?”   林鸿说:“臣已吩咐过,臣在这里时,禁卫不许进来。”   “朕可是听到脚步和呼吸了。”燕云潇刺了他一句,“相爷方才全神贯注地伺候朕,没听到也是正常。”   林鸿耐心地问:“皇上想如何?”   “让禁卫以后不许进寝宫。”燕云潇道,“不然的话,朕是万万没有兴致继续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暗道:他竟然沦落到靠出卖身体来达成目的了,真是有意思。   林鸿知道皇帝今晚的所为,不过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可是没有关系。   他肖想了此刻良久,即使知道前方是陷阱,他也不会停下脚步。   见对方久未说话,燕云潇漫不经心地拉下被子,露出漂亮紧致的腰身,和修长匀称的双腿。   “丞相要是伺候得好了,以后白天、傍晚,甚至是清晨,朕都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一点点的声响,都会扰了朕的兴致,相爷……”   林鸿沉声打断了他:“是,臣今晚便下令,禁卫不得进入内殿巡视。”   燕云潇勾唇一笑,用脚尖蹭了蹭林鸿的腰身,被当空握住。   “如此,红绡帐暖,抓紧时间吧……”   “臣遵命。”林鸿单手拉下纱帐。   三个时辰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林鸿命下人打来热水,抱着燕云潇沐浴。   燕云潇脸色潮红,昏昏欲睡。他之前从未与谁有过肌肤之亲,这是第一次,他无从比较,便也无从评判好坏。   但林鸿确实伺候得不错。他全程没有操过心,也没有使过力,但确确实实舒服了。   被抱着躺到床上,燕云潇握住床褥下面的短刀,打算出其不意给林鸿一刀。可是他全身酸软,意识很快迷糊。   感觉到身后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有力的手臂搂了过来。   “睡吧,辛苦皇上了。”   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燕云潇神思清明了一瞬,又握紧了刀柄。可是他太困了,很快便松开了手。   “潇儿……”   “你太美了……”身后那个声音叨叨地说着,“你不知道,我想着一天想了多久……”   燕云潇半睡半醒,烦躁地动了动,想说让他别吵,可应该是没有说出口,身后的声音继续着。   “我太开心了,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宝贝……”   细碎的吻落在他后颈和耳根,大掌在他腰腹间摩挲着,滚烫。   燕云潇清醒了些,强撑着掀起眼皮:“困。”   吻停住了,落在他腰腹上的手却又抚了抚:“肚子怎么这么凉?是不是不舒服?”   燕云潇困得睁不开眼,偏头在对方的手臂上啃了一口,直到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松口。   “宫女说皇上天凉时会腹痛,是不是在崖底受凉没好全?”林鸿任他咬着,担忧地替他揉了揉。   燕云潇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再说话就滚。”   林鸿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温热地大掌在他腹间揉按着。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燕云潇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入枕头中。   “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燕云潇身体一僵,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他睁开眼睛,林鸿正坐在床边冲他笑。   燕云潇眯了眯眼,晨起的声音仍带着沙哑:“朕不希望禁卫来打扰安眠。”   林鸿道:“答应过皇上的事情,臣自然会做到。皇上放心吧,臣已经吩咐下去,未经允许,禁卫和宫人不得靠近内殿。”   燕云潇神色一松,自己昨夜的付出不算白费。   他裹了裹被子,感觉腰上缠着东西,低头一看,那是一条红色的绣花肚兜。   “穿好,不许脱下。”林鸿用手指抚过燕云潇的下颌,“臣会检查的。”   燕云潇偏头躲开,沉着脸盯着他。   林鸿熟视无睹地扶他起身,端过床头的参汤,低声哄劝:“喝了再睡一会儿,臣去处理政务,晚上再来伺候皇上。”   “伺候”二字,他说得又低又沉,充满暧昧旖旎。   达到了目的,燕云潇可就不那么亲和了。他嘲讽地勾起唇角:“朕也不是时时都有兴致的。”   林鸿不以为忤,淡笑着从床头拿过一把短刀,刀柄用铜钉钉成云纹状,正是燕云潇放在床褥下的那一把。   “这么危险的东西,皇上怎会放在床褥下面?”林鸿意味深长地说,“要是伤到了皇上,可如何是好?”   林鸿攥着刀离开了。   燕云潇脊背僵硬,神情莫测地盯着他的背影。   这五日漫长无比,燕云潇耐心地等待着。   当夜,燕云潇安排好了所有,移开内殿角落的青石地砖,进入了黑黢黢的暗道。   暗道漆黑无光,他手持火折子,额上渗出汗水,脚步又疾又轻。   很快,前方出现了洞口的轮廓,他心里一松,大步往出口走去。   他看到了蓝一。   然后全身僵住——蓝一的旁边,站着林鸿。   林鸿丝毫不意外地一笑。   “臣在这里等皇上很久了。”   燕云潇望向蓝一,蓝一面色无波地站立在侧。   林鸿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他那把折扇:“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可真是狠心,竟想这样离开臣。”   燕云潇薄唇紧抿,目光冰冷地射向蓝一。   林鸿饶有兴致地说:“皇上也不能全怪他。信物现在在臣的手中,他自然要听臣的。”   就在这时,蓝一出手快如闪电,腰间的软剑如毒蛇般刺向林鸿!   他简洁地说:“走!”   他和林鸿缠斗在一起。   燕云潇没有丝毫犹豫,足下生风,向外奔去,转眼已在十丈之外。   擦肩而过时,一张纸条塞入了他的手中。   燕云潇脚步不停,向京郊的一处联络点奔去。   约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思忖着已甩开林鸿,正想发射令箭,却全身僵住——   林鸿正在他前面几丈远外,悠哉地靠着树干,把玩着手中的洞箫。   “皇上若是嫌臣伺候得不好,臣可以再学,何必就这样走掉呢?”   林鸿向他走来:“臣当然不会尽信蓝一,要说相信,这世上,臣信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   “皇上是臣的信仰。”   燕云潇冷声道:“所以,你在这里堵朕?”   林鸿叹了口气:“皇上是臣的信仰,皇上若是离开,臣便没有信仰了。臣当然不能让皇上离开。”   半个时辰后,燕云潇回到寝宫,双脚分别被链子锁住。   林鸿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臣会好好伺候皇上的。” 第69章   十月初,皇城弥漫着桂香。   本是秋高气爽、踏青郊游的松快季节,皇帝寝宫却弥漫着紧张肃杀之气。   层层禁卫将寝宫围得密不透风,除了林相,无人能进出。   龙床上,两根粗制的铁链一头系在床脚,另一头系在皇帝白皙纤瘦的脚踝上。   已是第五天了。   那夜燕云潇被林鸿截住,带回宫中,整个人都丧失了精神气,异乎寻常地温顺起来。   他被锁在床上,不挣扎也不抗拒,只望着头顶的纱帐,几乎不说话,眼睛很久才眨一下。   林鸿以为皇帝终于屈服了,一边兴奋,一边更加温柔伺候。在照顾皇帝这件事情上,连最细微之处他都做得乐此不疲。   他命御膳房做了皇帝喜欢的菜肴,一日三餐都亲自喂给皇帝吃。燕云潇一点抗拒也没有,菜肴喂到口中,他便嚼碎吞下。杯子递到嘴边,他便喝下水。   夜里,林鸿为燕云潇解开锁链,抱着他去沐浴,用药油揉开他脚踝上的淤青。   然后他们会做到很晚——准确地说,是林鸿会做到很晚,燕云潇只是躺着不动,不迎合也不抗拒,双目紧闭,偶有汗水从额头滑下,滴入眼中。   事了后,林鸿会把链子锁回燕云潇的脚踝上,抱着他睡觉。链子很粗,即使被锁的人不动弹,也会在脚踝上留下淤青和红痕。林鸿便在燕云潇脚踝处裹上一层细纱,隔开粗粝冰冷的链子。   燕云潇任由他动作。   半个月前,燕云潇还会找各种机会对林鸿下手,床褥下的短刀,束发的金簪,系纱帘的如意尖钩,都是他趁手的武器。可是现在,他放弃了一切抵抗。   他不再关心朝廷中事,也不在言语中试探,更不会靠身体来博取利益。   他像是完完全全地被击垮了。   前几日,林鸿迷失在燕云潇的温顺中,日日意乱情迷,激动又得意。可是他渐渐发现了不对。   那不是温顺,更像是一种心如死灰的漠然。   饭喂到嘴边便吃,水递到嘴边便喝,若是没有,燕云潇也不会主动去要。他只是沉默地躺着,盯着头顶的纱帐,只字不言。   林鸿一开始以为,皇帝只是需要时间来思考,等想开后,便会接受他的爱意。   可是情况愈来愈糟——燕云潇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并没有抗拒吃饭,每一口喂到嘴边的菜肴都乖乖地吞下去,可是很快,就会原封不动地吐出。   更糟糕的是,他不会说话了,连续五天,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与此同时,听觉似乎也削弱了,他对别人说的话没有反应,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木偶。   林鸿这下子彻底慌了。   他叫来太医院所有太医,一个一个地给皇帝把脉,得到的答案却都是:“皇上身体并无问题,只是郁结于心。”   林鸿怒道:“他一吃饭就吐,怎么可能诊不出病灶!”   太医们唯唯诺诺,只道岐黄难医心病。   “开药!”林鸿焦躁地来回踱步,却又怕吵到皇帝休息,压低声音道,“皇上瘦得厉害,开些补气血的药材,多放甘草。”   太医们忙领命退下。   林鸿深吸了几口气,走入内殿。   燕云潇正躺在床上,神情漠然地盯着空茫处。   林鸿心里狠狠一绞,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在怀里,近乎哀求地说:“皇上,别这样……”   燕云潇恍若未闻,表情空茫。   “宝贝……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身子。”林鸿在他耳边低声道,吻着他的脖颈,哄劝着,“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做了送来?你想不想听故事书,念给你听好不好……”   “别这样……”   一阵冷风吹过,床脚的铁链发出冷铁相击的声音,林鸿猛然惊醒似的,掏出钥匙打开了锁链。   “我错了,真的知错了,再也不锁着你了,好不好?”林鸿搂着燕云潇,一遍遍地抚着他的脊背,“你要是想出去走走,我陪你去御花园,陪你去京郊,好不好?只要你不离开我……”   燕云潇眼神空洞,嘴唇苍白干裂。   林鸿心如刀割,他想起那个不久之前满眼倔强愤恨的人,恍如隔世。   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将刀柄塞入燕云潇手中,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   “你刺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只要能让你好受一些,让我做什么都行。”   终于,燕云潇的睫毛动了动,他缓缓地抬眸,目光从林鸿身上扫过,又落在云纹刀柄上。   林鸿一喜,低声道:“只要你愿意好好吃饭,刺我多少刀都无所谓。”   可是燕云潇手掌一松,刀柄松松地从他掌心滑落,他疲惫地合上眼睛,用一种防御的姿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林鸿全身僵住,无力地松开搂着他的手臂。   自从截住皇帝带回寝宫后,他一直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   刚才那一眼,让他从身到心都僵住了——那是一双死水般的眼睛,黑得不见底,黑得没有起伏,没有光彩。只有心如死灰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夜已经很深。   林鸿上床,小心翼翼地把燕云潇搂在怀中,哼着一曲哄睡的歌。他敏锐地看到,一滴泪水从皇帝的眼角流出,滴入枕头。   那一瞬间,林鸿完全屈服了。   他败了。   他抱紧燕云潇,一遍遍地重复:“只要你好起来,我把一切都还给你。我错了,真的知错了。只要你好起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翌日林鸿醒来,燕云潇仍熟睡着。   他侧躺着,抱紧被子,双腿叠在一起,姿势像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乖巧又安静。   林鸿心都化了,小心地伸出手,指节曲起,轻轻蹭了蹭那泛红的侧脸。   然而,燕云潇身体一僵,明显醒了过来,却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林鸿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愿意看见我,我让银烛来伺候你用膳,好吗?多少吃一些。”   他说完,给皇帝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去了。   林鸿本以为,他承诺了把一切还给皇帝后,情况会好转。   可是他错了,完完全全错了。   当夜,燕云潇七窍流血,痛不欲生,太医从他体内诊出几十种剧毒。   林鸿看着他反反复复痛晕又痛醒,恨不能以身代替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   太医围在龙床边,却唯唯诺诺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林鸿焦躁地来回踱步,阴恻恻地道:“要是治不好,你们都给皇上陪葬。”   正短暂清醒着的燕云潇听到这话,眼神无波地在他身上停顿了一瞬。   几十种剧毒同时爆发,折腾了整整一夜。   太医和宫女不敢靠近,林鸿用力抱住燕云潇,控住他的手以免他自虐。怕他痛得咬伤舌头,便将自己的手塞入他口中,被咬得全身血迹斑斑。   天亮后,燕云潇体内的毒终于消停下来,林鸿抱着他沐浴,小心翼翼地洗去干涸的血迹。   “蓝六还有三天回来,你若是撑不过去,我给你陪葬。”林鸿抱着燕云潇回到床上,温柔地抚着他的脊背,“你若是能好起来,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任你处置。”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才能报复我、惩罚我、恨我。”   燕云潇疲惫不堪,眼睫轻颤,如前几日一般的木然和空洞。   第二天夜里,燕云潇昏迷不醒,情况直转而下。   林鸿彻夜未眠,翻看太医院的典籍和老家的秘谱,无甚收获。   第三天白天,曾经的天香楼花魁步摇带来了一线生机,两只蛊虫,能救皇帝的性命,拖延到蓝六回来。   母蛊牵制子蛊,母蛊死,子蛊亡。   林鸿服下子蛊,喂燕云潇服下母蛊。   他坐在床边,感受着燕云潇的脉搏逐渐变得有力,嘴边扬起一个笑:“记住,救你的是步摇。所以,等你好起来,报复我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蓝六按时赶了回来,用一颗散功丸和一颗解药,救下了皇帝的性命。   燕云潇无知无觉地躺了许多天,脸色渐渐由青白转为苍白,消瘦了整整一圈。   再醒来时,想是知道了功力已散去,他黑沉空洞的眼瞳中带上了脆弱和无助。   这样的眼神落在林鸿身上,如剜心割肉。他本该去拥抱皇帝,可被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全身动不了分毫,嘴笨得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就在这时,燕云潇嘴唇微动。   他说:“你能抱我一下吗。”   这是他这些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又轻又软,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可落在林鸿耳中,却如雷贯耳。   林鸿惊愕地望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燕云潇微垂下眼眸,长睫轻颤,说不出的脆弱和委屈。   林鸿脑中什么也没有了,凑上去用力地揽紧他,一遍遍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武功可以重新练,没关系的。我来教你……”   燕云潇在他怀中轻轻蹭了蹭,像一只又冷又痛的小动物,在寻求安慰和庇护。   林鸿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又有丝隐隐的欣喜,可是随即,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   他全身僵住,缓缓地低下头。   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他说不出话,对上了年轻君王苍白却冷漠的脸。   那双黑沉无光的眼睛中,情绪流转,露出了掩藏在木然下面的冷酷与算计。   燕云潇望着他,平静又坚定。   那日擦身而过时,蓝一向燕云潇手中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秘药。   燕云潇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过来。在他很小的时候,蓝六曾经提过,秘药入体,需每月吸入一种毒药。若是停止,秘药每月有一成的几率会失衡。   他需要利用这个契机,来彻底麻痹林鸿。   于是他这个月没有服毒。   与此同时,他扮演着心如死灰的漠然,扮演着失败和丧气。他不惜散尽一身修为,只为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走投无路的弱者。   帝王的情绪,是进攻的手段,是麻痹敌人的工具。这是母妃从小教导他的事情,他一直铭记在心。   他不相信林鸿,所以他没有去握递到手边的刀,他只相信自己的刀。   那些承诺和认错,他更不会信一个字。他一个字也不信。   于是他等,他耐心地等,等到水到渠成,在林鸿毫无防备之际,将尖刀深深刺入对方的胸膛。   他没有认输。   他从不认输。   他从未有过一刻的心灰意冷。   他是狩猎的狼,是坚定的豹,只为等待一个契机。   此时,在林鸿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燕云潇收回手,漠然地说:“你输了。” 第70章   躺了这么些天,燕云潇病弱无力,那一刀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瘫软在床上大口喘息。   林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燕云潇不知道他有没有死透,就算没有,他也没有力气再补一刀。   而且,他对林鸿满心防备,在确保计划万全之前,他不会再涉险。这次要是再被抓到,他便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内殿只有他们两人,透过窗户,能看到巡逻的禁卫。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进来,发现这里的事情。   燕云潇咬着牙站起身来,扶着床柱,摇摇晃晃地向那块松动的青石地砖走去。   他眼前发黑,喘息急促,全凭心念支撑着,移开地砖,进入暗道。   暗道一片漆黑,他扶着墙向前走,年幼时的恐惧记忆浮上心头,他却顾不上去害怕了。因为他在逃生,慢一步,便会满盘皆输。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昏黑,腿脚软得随时会倒下去。可他有着最坚定的心神,竟生生撑着没有倒下。   终于,他看到了暗道出口处的微光。   蓝一站在那里。   燕云潇心里一松,顿感天旋地转,放心地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间地下暗室中,壁灯散发着昏暗的光。   蓝一平板的声音传来:“宫里传来消息,林鸿并未身死。”   燕云潇坐起身来,毫不意外地嗯了一声。   他那时武功尽失,全身虚软,那一刀扎得并不深。林鸿又武艺高强,能撑过去,并非什么难事。   还好当时没有去再补一刀。一来他根本没有力气,二来会反被林鸿制住。   蓝一道:“主子有什么想法?”   听到他的称呼,燕云潇反问道:“如今信物已不在朕的手中,你为何还效忠于朕?”   “蓝卫确是听命于信物,但您的信物不是自愿给出去,而是被人夺去的,您自然仍是属下的主子。”   燕云潇略一沉吟,道:“如今宫中都是林鸿的势力,御林军和百官皆效忠于他,我们可用的人手不多,必须诱他出宫,来一个瓮中捉鳖。”   蓝一道:“您已经有想法了。”   燕云潇不答反问:“此举需得确保万无一失。朕如今无信物在手,你有多少能指挥的人马?”   蓝一道:“蓝卫两百余人,确保忠心。”   “三日后,朕将自己置于险地,传信于林鸿,让他孤身来救。我们趁机瓮中捉鳖。”燕云潇道。   计划简洁,蓝一立刻明白了。但是他有些疑惑:“主子为何确保他会来?”   燕云潇嘴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因为他爱朕。”   林鸿囚禁他,强迫他,只因爱而不得。   同时,林鸿又为他服下子蛊,将生死绑在他的身上。   而现在,他又要利用这“爱”来拿下林鸿。   多么可笑。   蓝一没有再问,隐入黑暗中。   相府。   林鸿胸前的刀口已包扎好,除了脸色比平时苍白一点,他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   皇帝那一刀刺得并不深,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刀锋的位置偏离了心脏一寸。   他在想皇帝那时的眼神。   明亮得发光,熠熠生辉,那是咬破了敌人喉咙的小豹子才会有的眼神,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那一瞬间,他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只要皇帝能从木然空洞的状态中抽身,恢复生机与活力,他愿意失去所有。   服下子蛊时,他本就已经准备好了为他去死。   所以,他那时明明还有余力,却没有阻止皇帝的离开。   就在这时,小厮匆匆而来,附在林鸿耳边说了句什么。   林鸿倏地色变,猛然起身向外走去,转眼就在十丈之外。   悬崖边。   燕云潇一身白衣如雪,迎风站立。   林鸿赶到时,一缕劲风吹来,吹起燕云潇的头发和衣袍。他病后清减了不少,似乎站立不稳,要被风吹落悬崖。   林鸿一颗心狂跳不止,急道:“皇上!”   燕云潇伸手止住他:“别过来!”   林鸿硬生生地停下脚步,焦急地劝道:“皇上!快回来!”   “不。”燕云潇静静地望着他,“你囚禁朕,玷污朕,朕的一生已有了无法抹去的污点。朕要以死,来保留最后的尊严。”   他说着,又向后退了一步,后脚跟已悬空。   林鸿的心提到喉咙口!皇帝已没了武功,病体虚弱还没恢复,随便一阵狂风都能将他刮下去!   “回来!求你!”林鸿跪地乞求,“一切都是臣的错,该受惩罚的是臣,不是皇上!”   燕云潇微微一笑:“朕要你睁大眼睛看着,看朕是如何死在你的面前,这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又一阵狂风刮过,燕云潇墨发飞舞,白衣翩跹,如一只要振翅高飞的蝶。但他的终点不是花丛,而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林鸿声嘶力竭,苦苦哀求:“求你……回来……我已拟好了文书,移交一切权柄,皇上可将臣下狱、用刑,怎样都无所谓,只要皇上回来!”   燕云潇望着他,笑带嘲讽。   “皇上可以立刻派人去相府书房去取文书,证明臣所言非虚。”   林鸿的脑子一片空白,只顾一次次地哀求。他已没有精力去想诸多的不合理之处,比如:卧薪尝胆那么久只为给他致命一刀的皇帝,好不容易逃出寝宫,又怎会轻易放弃生命?   他没有精力去想,或者说他潜意识里知道皇帝针对他布了局,可是他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燕云潇又退后了一小步。   “不!”林鸿目眦欲裂,哀痛的吼声响彻崖谷。   就在这时,地面震颤。   燕云潇微微一惊,随即反应了过来,大地在震动。   史书里曾记载过这样的震动,历史上曾发生过两次,每一次都死伤数万。   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剧烈,燕云潇脚下的土块一松,他站立不稳,向下倒去!   电光火石之间,林鸿已闪身至悬崖边,趴在地上,紧紧拽住了燕云潇的手。   “抓紧!”   燕云潇身体悬空,不断有碎石从四周掉落,他一只手撑着崖壁,另一只手被林鸿用力拉着。   山摇地动。   有汗水砸下,滴在燕云潇脸上。他抬起头,看到林鸿满是汗水的涨红的脸。   见他望过来,林鸿咬着牙道:“坚持住!”   燕云潇撞上了这样的一束目光——焦急、担忧、坚决,爱恋。   他微微怔了怔,随即冷漠地勾起唇角:“看着朕死在你面前,你不是应该开心?”   林鸿全部力气都用在拽他上,紧咬牙关没有说话。   燕云潇向下看了看,望不见底,但他知道下面有深潭。原本的计划是,他跳下悬崖,引诱林鸿跟着跳下,潜伏在崖底的两百蓝卫会制服林鸿,他夺回权柄。   林鸿方才说已拟好文书,移交一切权柄。可燕云潇一个字也不信,他要自己来,他只信自己的人。   大地的震颤越发剧烈,碎石不断砸下。   燕云潇又向下瞥了一眼,现在的情形与预计的相差不大,他挣脱了林鸿的手,直直地向下落去。   满山碎石,地动山摇中,林鸿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   燕云潇笑了。   他闭上眼睛。   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他感觉到自己重重地跌入水中,一块坚硬的重物砸在他额头上。还没来得及睁眼,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已深黑,密林中亮着一丛篝火。   燕云潇坐起身来,有些呆呆地望着篝火,和篝火旁的人。   林鸿正在篝火旁烤衣服,见皇帝醒来,忙过来问道:“皇上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脑袋疼不疼?”   燕云潇低低地叫了一声,抱住额头,他头痛欲裂,脑中一片空白。   “小心,皇上的额头被落石砸中……”   “皇上?”燕云潇低低地重复,“你是在叫我?”   林鸿全身僵住,他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燕云潇痛苦地按住额头,“我头好疼……”   “好了好了,别按。”林鸿拿开他的手,隔着纱布轻轻揉抚着,“等明天回宫,太医来换了药,就不疼了。”   “太医……”燕云潇顺着他的话音回想,可脑子一动,就是一阵剧烈的头痛。   林鸿轻抚着他的脊背,道:“皇上受了伤,先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在他的安抚下,燕云潇渐渐平静下来,随即抬起头来,有点警惕,又有点狐疑地望着他:“你说,我是皇帝?”   “是。”   林鸿早已意识到了不对,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燕云潇不答反问:“我既是皇帝,又怎会在……”他环顾四周:“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受了重伤?”   林鸿耐心地说:“皇上受奸人陷害,跌落悬崖,臣救驾不及时,请皇上恕罪。”   几个时辰前,他随皇帝跳下悬崖,看到深潭和蓝卫后,他便明白了,这是一出瓮中捉鳖的戏。   可大地震颤得厉害,无数落石从山巅滑落,蓝卫已无法藏身,零零散散地逃窜。   林鸿带着皇帝躲避落石,偶有蓝卫阻拦,也不敌林鸿,纷纷退去。在保护皇帝这件事情上,林鸿不相信任何人,他要亲手把皇帝带回宫中。   他不知道皇帝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还是又是一出卧薪尝胆的戏。可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燕云潇依然警惕:“我是皇帝,我的侍卫和下人呢?”   林鸿道:“大地震颤,落石遍地,侍卫们都四散了。”   燕云潇又问了几个问题,林鸿对答如流,燕云潇态度渐渐软和。   他问:“那你是谁?为什么我的身边只有你?”   林鸿身体一颤,望入皇帝澄澈的眼睛。   经过方才的那番问答,他已有八分确定,皇帝是真的失忆了。   他本已决定,送皇帝入宫后便以死谢罪,可是一场无人能预料的天灾,让事情有了转机。   就像是上天在帮他一样。   林鸿握住燕云潇的手,温和地说:“我是皇上的……情人。”   他决定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欺骗他。说出这句话后,他将用余生照顾他、呵护他,再也不伤害他一分一毫。   ——直到皇帝恢复记忆。   燕云潇狐疑地望着他:“我是皇帝,怎会找一个男人做情人?”   “因为皇上喜欢有能力的人。”林鸿说,“白天,臣在朝廷事务上为皇上出力,夜晚,臣在寝宫中为皇上出力,伺候皇上。皇上对臣较为满意,赏了臣情人的身份。”   燕云潇本不相信,可是他从林鸿眼中看出了浓浓的爱恋。还有……他隐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有过很深的羁绊。   夜已深黑,冷风呼啸。   篝火发出毕剥的声响,林鸿拿过树枝上的衣服摸了摸,已经干了。他把衣服递给燕云潇:“皇上且穿上衣服吧。”   燕云潇接过,比划了一下,又把衣服扔给林鸿。   林鸿不解:“怎么了?”   “你来吧。”燕云潇说,“我不像是自己穿衣服的人。”   林鸿一笑:“对。臣疏忽了。”   林鸿为他穿上衣服,又脱下他的鞋靴,架在树枝上烤。皇帝的双脚被水泡的有些发白,林鸿用里衣给他擦干,把赤足抱在怀中暖着。   燕云潇一直打量着他,不时突然问一个问题,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林鸿没有任何犹豫,便回答上了所有问题。燕云潇渐渐相信了他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燕云潇有些疲惫了,便抱着膝盖,盯着篝火发呆,不时动一动手腕。   林鸿拉过他的手腕看了看,没有划伤,又摸了摸骨头,也没有错位,便问道:“怎么了?手疼吗?”   “我总觉得。”燕云潇盯着自己的手腕,“手里应该拿着个什么东西。”   林鸿从怀里拿出他那把折扇:“是不是这个?”   燕云潇接过一甩,动作娴熟地挥开了折扇,他笑了:“对。”   “折扇要拿好,这是皇上的信物。”林鸿指了指羊脂玉扇柄,“这是皇上号令蓝卫的信物。”   燕云潇道:“蓝卫?”   林鸿耐心解释:“蓝卫有五千,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私兵,能保护皇上。”   燕云潇一回想,脑中又是一阵剧痛,他摇了摇头,失笑道:“可我掉下悬崖,一个蓝卫也不在身边,只有你在。如此看来,五千蓝卫也不及你管用了。”   林鸿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重重地揽他入怀,亲了亲他的额头:“从今以后,我就算自己身死,也不会让人伤到你一丝一毫。”   柔软的唇瓣印在额头上,燕云潇先是一愣,随即犹豫了一下,环住林鸿的腰。   林鸿欣喜若狂,重重地吻上燕云潇的唇瓣。他心跳剧烈,一边恨自己卑鄙,一边又沉溺于这偷来的欢愉。   睡觉前,林鸿从四周捡来一大堆柴火,保持火势旺盛。   燕云潇躺在林鸿的外袍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不来睡觉吗?”   林鸿温柔地说:“夜里风凉,我来烧火,不能让你着凉了。”   燕云潇哦了一声,又道:“我有些冷,你抱着我睡吧。”   林鸿一颗心怦怦直跳,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全天下最好的梦。他愿意用余生换得这个梦永远延续。   躺在地上抱住皇帝,林鸿问道:“还冷吗?”   燕云潇摇了摇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林鸿一夜无眠,不时给他拢拢披风,暖暖手和脚。见他睡得不安稳了,就轻抚他的腰背哄他。   翌日,林鸿带着燕云潇向崖谷外走去。   林鸿走在前面,拿着一根粗树枝开路,拨开杂草和碎石,让皇帝畅通无阻地通行。中午他摘了些野果,挑出个儿大汁水多的让燕云潇吃。燕云潇走得累了,他便背着人走。   走了一会儿,燕云潇道:“放我下来吧。”   林鸿偏头看他,问道:“怎么了?不是累了么,让我照顾你。”   “还有好长的路,你也很累吧。”燕云潇说,“放我下来吧。”   他坚持,林鸿便放他下来,扶他在一边坐下,帮他按摩着酸软的脚踝。   燕云潇看着他,说:“你是个不错的情人。”   林鸿一顿,苦笑说道:“不,我一点也不合格。”他拉开胸前的衣服,露出仍裹着纱布的刀痕:“看到这个了吗?这是你刺的,因为我过去对你不好,所以你恨我。我一点都不是个好情人。”   燕云潇吃了一惊:“你受伤了?那你还背着我走了那么远。”   林鸿发现,燕云潇失忆后,性子里强势和冷漠的那一面完全不见了,变得柔软又温情。许是没有了童年的痛苦记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尖刺便脱落了,露出柔软纯白的内里。   林鸿心都化了,握住燕云潇的手,柔声道:“这没什么的,以前是我做得不对,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情。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三个时辰后,林鸿带着燕云潇回到皇宫。   五万御林军和百官静候在宫门,齐齐叩首:“参见皇上——”   燕云潇终于相信了,他是个皇帝。   骨子里的高贵气质让他沉稳不乱,神情肃穆道:“平身吧。”   寝宫里,银烛和流萤看到林鸿和皇帝一起回来,俱是一惊。两人都知道皇帝有多恨林鸿,怎会如此平心静气地和林鸿一起?   太医早已在殿内等候,细细地诊了皇帝的伤情,犹豫地看了林鸿一眼。   林鸿面色一冷:“今后有什么话,当着皇上的面说。记住了!”   太医忙道:“皇上额头受到重击,脑内有淤血,故而失忆。”   林鸿皱眉道:“多久能恢复记忆?”   太医斟酌道:“少则一月,多则几年,甚至一辈子,臣也说不准。”   林鸿还想再问,燕云潇轻轻颔首,道:“劳烦太医,不要透露朕失忆之事。”   太医忙道:“是、是,臣遵命。”   剩下的几个太医围过来,给皇帝换药,银烛和流萤也担忧地围上去。   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燕云潇略感不安地动了动,敏锐地看到林鸿正转身离开,他叫道:“情……,大人。”   林鸿立刻回来,温声道:“臣去为皇上准备些吃的,很快回来。”   燕云潇嗯了一声,但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了,直到林鸿的身影重新出现,他才放松了下来。   林鸿让太医和婢女退下,端着一碟热乎的栗子糕,拿起一块递到皇帝嘴边:“这是皇上过去最爱吃的栗子糕。”   燕云潇吃了下去,是他喜欢的味道。   “给我讲讲过去的事情吧,至少让我能应付百官,不被发现失忆。”   林鸿便耐心地讲起来,将每位官员的长相和名字告诉他,又讲了每位官员负责的事务、平日的习性,燕云潇听得很认真。   林鸿给燕云潇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在他讲述的故事里,小皇子快快乐乐地长大,没有奸后掌权,没有丞相遮天,百官皆敬重皇帝,百姓皆爱戴皇帝。   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那他便要让他的珍珠忘却所有磨难。   他不忍心让那份柔软和纯白消逝。   燕云潇受伤体虚,很快就困了,林鸿要告退,却被拉住衣袖。   “你不留下来吗?情人,应该是要一起睡觉的。”   林鸿手指发颤,温声问道:“我可以吗?”   这张床上,发生过让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他不愿意再让皇帝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重来一次,他要完全尊重他的意愿。   “为什么不行?”燕云潇笑道,“你方才讲了那么多,我倒是想起一个画面。小时候闯入父皇寝宫,看见父母搂着一起睡觉——看来,就算是皇帝,也是要和情人一起睡觉的。”   “而且,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你抱着我睡应该会好些。”   林鸿立刻问道:“哪里不舒服?”同时拉过他的手腕摸着脉。   燕云潇蹙了蹙眉,抚了抚肚子:“我有些腹痛,许是受了凉。”   “疼得厉害吗?”林鸿紧张地握住他的手,“我让太医来开药好不好?”   “才不要。”燕云潇挑眉一笑,“你怎么糊涂了?我方才不说,就是不想让太医开药。你的手又大又烫,帮我暖暖就会好些。”   林鸿觉得自己身在天堂。   接下来的几天,林鸿寸步不离,白天为燕云潇梳洗、束发、布膳,夜里陪他散步,为他讲朝廷中事,按摩身体。连最小的事都亲力亲为,绝不假人手。   暗中,林鸿打点好了一切,吩咐百官不许提及前太后和丞相的事情,往后一切事情都听从皇帝的吩咐。   很快,百官和宫人都发现,皇帝变得异乎寻常的亲和与温柔,脸上总是带笑。过去皇帝也总是带笑,可那笑是轻浮的、戏谑的、冰冷的。而现在,皇帝的笑是真诚而幸福的——那是从未受到过伤害的人才有的笑容。   失去记忆后,对朝廷诸事不熟悉,燕云潇一开始处理奏本有些困难,林鸿便一本一本讲给他听,每桩政务都详细地教他。很快,燕云潇便处理得很快了。   失忆后两人的第一次鱼水交欢,在一个雷雨夜。   拉下了纱帐,帐外雷鸣滚滚,帐内温暖如春,两人身体火热。   一开始,燕云潇有些不习惯,他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不适应或者犹豫,林鸿就会立刻停下,温言征求他的意见。到他说可以继续了,林鸿才会慢慢来。   平时在暖阁、在御花园时,林鸿会用嘴,用手。燕云潇偶尔会觉得,林鸿在取悦他,在恳求他的原谅。   但他记不起来,也没有主动去问。   当今国泰民安,朝廷政事运转平顺。闲暇时,燕云潇会去民间游玩,林鸿一直陪在他身边。   两人遇到了许多流浪的小孩,便商议着,在朝廷新设了一个“万福司”,接纳流浪的小孩子,供他们吃住、读书,开放领养。   小孩子们感念皇帝的恩德,每月十五结伴来宫中,和皇帝围炉夜谈,背新近读的书,讲些学堂趣事。   燕云潇每每被逗得笑声不断,和小孩子们玩笑,林鸿便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笑闹。两人偶尔目光相触,皆是柔情。   在年节时,燕云潇还会和林鸿去各地游览,去过最北的沧州,也去过最南的湖州。看过东海的珍珠,也尝过西域的葡萄酒。   一开始,蓝一想过告诉皇帝真相。可是皇帝如此的快乐和顺,健康又美满,他便保持了沉默,只隐在黑暗中,当无声的影子。   银烛和流萤也想过告诉皇帝真相。可是林鸿毫无保留地将权柄交回皇帝手中,再也没有丝毫强迫之举。而且,皇帝忘记了痛苦的童年,无忧无虑,那样的明媚快乐。于是她们也沉默了。   就这样,五年过去了。   一日,燕云潇在宫中闲着无事,想到林鸿总是给他搭配一些他从未见过的衣服,便踱步到内殿的那一排木柜前,饶有兴致地打开看着。   一整排墙的木柜里,都是他的衣服、鞋靴、腰带、发带、玉冠和配饰。   其中一个木柜里放满了肚兜,各种厚薄,各种花色,但都是红色。林鸿每日最爱的事情,就是给他选肚兜。燕云潇失笑地摇了摇头。   最边上的木柜里,放的是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鞋履。   燕云潇一瞥,竟看见一双红色的鞋,他好笑地半蹲下去,想拿出来看一看,伸手却碰到了冷铁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在光线昏暗的柜子里闪着光。   他皱了皱眉,拖出来一看,那竟然是两根粗大的铁链。   燕云潇定定地望着铁链,只觉似曾相识。   突然,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中闪回:铁链、淤青、匕首、囚禁……   他按住额头,头痛欲裂,低低地叫出声来:“啊……”   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第71章 (OE结局预警 非1V1)   燕云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他的前半生。   七岁时,母妃中毒惨死,太医院袖手旁观,他和弟弟守着母妃逐渐凉下去的身体。   他在漆黑无光的暗道中呆了整整三天,饿得喝自己的血。   他服下秘药,第一次植入毒药时,疼得满地打滚,却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   十岁那年,母妃仅剩的遗物被拿走。   他从小扮演着纨绔和不学无术,在太后和丞相的倾轧下艰难地求生存。   祭祖大典上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那一道东风,便可一洗这些年的屈辱,翻身为王。可是却被人以更屈辱的方式,囚禁在寝宫。   整整两个月。   他压根不是什么天真快乐的小皇子,他是卧薪尝胆的铁血帝王。   意识渐渐清醒,四周传来说话的低声。   “皇上怎么会突然晕倒?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下官以为,皇上是情绪受到刺激……”   “没有大妨碍,睡一觉就好了。”   有人坐在了床边,细细地替燕云潇按摩头颈间的穴位。额头被落石击中后,他时不时会头痛,这人便每夜为他按摩,力道适中,指法纯熟,能很好地缓解痛楚。   许是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那人问道:“宝贝,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云潇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林鸿感觉到了他沉默的抵触,手上的动作一停,平静地说:“皇上想起来了。”   燕云潇缓缓开口,声音很冷:“为什么。”   为什么要编织这样的谎言,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欺骗。   林鸿说:“因为臣想让皇上忘记过去种种不快,重新开始,让皇上感觉被爱。”   燕云潇又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林鸿却似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了一下道:“为什么故意让皇上发现那铁链子?”   “因为臣知道,向天偷来的幸福总是不长久的,每过一天,都像是侥幸又多活了一天,战战兢兢。”   “皇上迟早是要发现的,长痛不如短痛,所以臣亲自把刀送到皇上手中。”   燕云潇仍闭着眼睛。   林鸿轻笑道:“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现在的你不是完整的你。我曾以为,忘掉痛苦的记忆会让你快乐,可快乐若是建立在遗忘和谎言上,便如同空中楼阁,虚浮又缥缈。”   “风流恣意是你,冷酷戒备是你,浑身尖刺是你,精明算计是你。这才是你。”林鸿说,“可现在的你,温软和顺,包容宽博,像被磨平了棱角的刺猬……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忘记过去的潇儿是什么样的了。”   “不是说这样不好,但你总该在知晓了过去后,再来选择是放下一切,还是负重前行。这是你的人生,我没有权利替你做决定,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替你做决定。”林鸿执起他的手,轻吻手背,“所以我把选择权还给你。”   燕云潇第三遍问:“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让你发现?”林鸿道。五年的朝夕相处,他何其熟悉他。只一句话,他便知道了他所有未竟的话语。   “因为我也有私心,偷来的幸福,仍然是幸福,所以我一直拖到了今天。”林鸿说。   燕云潇薄唇轻抿,没有再说话。   寝宫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林鸿知道谈话已经结束,无声地行礼告退了。   整个过程中,燕云潇除了三声“为什么”,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一直双目紧闭,没有看过林鸿一眼。   当夜,刑部传来消息,林鸿以欺君之罪自请下狱。燕云潇正在批阅奏本,神色淡淡的,只字不言。   半个月过去,林鸿一案一直留中不发。朝会上皇帝不提及,百官也无人敢提。官员们敏锐地发现,皇帝脸上的笑容少了,温润的气质中暗藏凌厉,如一把未出鞘的利刃。   当月十五晚上,是万福司的孩子们来找皇帝围炉夜谈的日子。   “启禀皇上,孩子们在外面候着,是否如往常一样请进来?”   燕云潇正负手立在窗前,听到太监的通报,他唇边勾起一个微嘲的笑容。   万福司设立之前,他对林鸿说:“我身为皇帝都有幸福的年少时光,万不能见其他小孩子流落街头。”   现在想起来,多么可笑。   燕云潇嘴边的笑意越发冰冷,他漠然地说:“让他们回去,今后不必来见朕。”   他顿了顿,又道:“下发告示,鼓励领养,每户领养者,朝廷奖赏两百两银子。去吧。”   太监犹豫了一下,道:“玲玲姑娘为皇上编了盏灯,想送给皇上。”   听到这个名字,燕云潇脸上的表情稍微软和了一点。   那年的暮春灯会上,他遇到了这个名叫玲玲的小姑娘,他借口让小姑娘讲笑话给他听,请小姑娘吃了糖葫芦。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偏心”的笑话。   三年前,玲玲的母亲去世了,家里没有亲戚,他便把玲玲和两个弟弟接到了万福司。每个月玲玲来找他,眼里都闪着星星,崇拜又敬仰地看着他,喊他美人哥哥。   可是……   他并不是那个善良可亲的“美人哥哥”,那是别人为他编织的谎言。他不想成为别人谎言中的人。   他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燕云潇脸上的柔软消失不见,冷冷地说:“朕从不说第二遍。”   太监无声地行礼退下了。   燕云潇望着窗外的月色,半晌后唤来刑部尚书,吩咐道:“发配出京,无朕令,永世不得回京。”   他没有说是谁,可刑部尚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年轻帝王大权在握,说完那句话后便沉默无言,尚书不敢再问,恭敬地领命退下。   翌日,林鸿被发配出京,临走前托刑部带给皇帝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檀木盒。   燕云潇不用去看,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一个小小的红色肚兜,两根红色头绳,一个卍字形护身符,是母妃最后的遗物。   他缓缓地伸手捧住檀木盒,小小的盒子里装着他的过去,他的来路。他不要忘记过去的痛和累,他要背负着那些不堪的记忆前行。   那些,才是真正的他。   他看了一眼装满各样式肚兜的木柜,里面的肚兜也是一针一线缝制的,绣工古拙但用心。   燕云潇摇了摇头:“烧掉。”   下人领命,将木柜里的肚兜全部清理走,柜子露出紫檀木内壁。   林鸿被发配出京,皇帝却并未下令剥夺他的相职,也没有具体将他逐至何处。林鸿先是去了一趟江南沿海,指导水军筹建,两个月后,燕朝有了第一支能远航的水军。   而后,林鸿又去了湿热的南方。正值热病流感横行,他指导官府有条不紊地应对,又翻出了一个古法药方,很快就遏制了热病的传播。   这时,他离京已三个月。   当夜,皇帝大婚,举国欢庆。皇后是户部陆尚书家的千金,年方十八,知书达理,总是带着温柔笑意,深得百官和宫人们的喜爱。   喜酒和第一次蛊毒发作同时到来,林鸿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次日方醒。他平静地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心想着,蛊毒也不过尔尔。当一个人承受剜心之痛时,区区蛊毒,太微不足道了。   很快,蓝卫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皇帝。   “母子蛊分离超过三个月,子蛊会发作蛊毒。往后每一次发作,都会损伤命数。”蓝卫道。   燕云潇正在暖阁批阅奏本,微抬了一下头,问道:“多久会发作一次?”   蓝卫道:“这个不一定。有人发作得频繁,有人发作得少,通常来看,情绪起伏大时容易发作。”   燕云潇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蓝卫无声地隐入黑暗。   还有一些奏本没处理,燕云潇搁下笔,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眉心。   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皇上,该歇息了。”   陆皇后款款地走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走到皇帝身后,替他按揉着额角,关切地道:“皇上这般操劳,夜里又该犯头痛之症了,千万要注意身体才是。”   她看皇帝的目光中,满是爱恋和甜蜜。多年前的一次初见,她便对年轻俊美的少年君王芳心暗许,如今终于得偿所愿长伴他身侧,她满心幸福。   燕云潇握住她的手,温和一笑:“朕还有些奏本要处理,你先歇下吧。”   陆皇后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汤饺,柔声劝道:“那皇上吃点东西吧,妾伺候皇上吃完便走。”   她没有再劝,皇帝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更改。   汤饺做得很精致,一共八颗,不多不少,恰好能填填肚子,又不至于积食影响休息。   燕云潇慢慢地吃完,陆皇后将食盒收好,又替他斟上茶水,盈盈地告退了。   没过多久,陆皇后有孕了。   即使在怀孕期间,她也将后宫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为了帮皇帝平衡前朝势力,她选了几位适龄的官员女子,让皇帝纳了妃。   几个月前,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何迟迟不娶。而现在,一后四妃皆已位满,皇后又身怀六甲,官员皆是欣喜。   足月后,皇后生下一个男孩。大燕朝有了嫡长皇子,百官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宫里大摆宴席。   又是一次举国同庆,燕朝上上下下的各地官员都分到了一杯薄酒,连在西北协助驻军剿匪的林鸿也不例外。当夜又是一次蛊毒发作,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昏迷了整整两天。   春去秋来,又有两位妃子怀孕,分别诞下一子一女。   这日燕云潇正在御花园小酌赏花,蓝卫过来附耳道:“现在蛊毒几乎每日发作,这样下去,恐命不久矣。”   燕云潇把玩着白玉酒杯,神情莫测地说:“他还能活多久?”   蓝卫道:“这样发作下去,最多只能活几年。若是调养得宜不再发作,或可延长至十数年。”   燕云潇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冷冷地勾起唇角:“让他回来吧。他毁了朕,怎么能这么轻松地去死?”   对面的陆皇后不知道皇帝说的“他”是谁,也不知道“毁了朕”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看见了皇帝的表情——愤恨、冰冷又快意,可又夹杂着几分复杂。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神情,心里莫名不安起来。直觉告诉她,无论“他”是谁,皇帝对他的感情,都不会是简单的恨。   如此的恨,先前必定有同等强烈的爱。   爱的反面从不是恨,而是漠然。   可皇帝仍然在恨。   陆皇后垂下眼,不敢再多想。这不是她能想的。   几日后,林鸿返京了。   他一去两三年,在各地官府周转,倒是比先前更了解政务,如今处理起政务来,更是得心应手。   皇帝的三个孩子中,大皇子已经会说话走路,二皇子和三公主还在襁褓之中,但眉眼之间依稀和皇帝有几分相像。   皇帝让林鸿当大皇子的太傅,林鸿当然遵从。   自林鸿回来后,两人像是完全忘却了往事一般,只执君臣之礼,偶尔的单独召见,谈的也是公务。   林鸿知道,皇帝是真的放下了,可他自己却是假装的。他仍时时忍受着剜心之痛——在触到皇帝平淡的目光时,在看见帝后伉俪情深时,在教大皇子功课时。   时时刻刻,无一刻不痛。   他把这些酿成苦酒,孤苦地往心里吞。   他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他知道只需一眼,眼神就会泄露他的深情和痛苦——若皇帝知道他仍深爱,少不得又将他发配出去。   他受不起再一次的离别了。他宁愿这样守在他的身边,看他幸福,看他美满。   又是一年花落花开。   玲玲被领养之前,燕云潇还是见了她一面。小女孩送了他一盏手编的灯,竹制的,荷花形状,中间有个小小的凹槽,正好可以放夜明珠。   小女孩十二岁了,笑起来像春天的花,她对燕云潇说:美人哥哥,你一定要幸福,玲玲会永远为你祈福。   燕云潇恍惚了一瞬,他想起那五年的每个月里,高高矮矮的小孩子们会围着他,背刚念的文章,讲学堂的趣事。他会和他们一起笑。   当晚,他将夜明珠放在竹灯凹槽处,荷花亮了起来。   他将灯放在床头,小巧精致的一盏,散发着昏黄的光。他和着雨声入睡。   燕云潇不是重欲之人,有了三个孩子后,他便很少往后宫去了。偶尔召皇后来寝宫,也是谈些禅和趣事。   燕朝男风盛行,官宦家里蓄妓养倌是常事,携妓携倌出游是风流韵事。陆皇后见皇帝很少碰后妃,心里着急,便张罗着给皇帝纳了几位男妾。   皇帝一开始不愿,帝后彻夜长谈一次后,皇帝答应了。   谁也不知道帝后谈了些什么。   可陆皇后清楚——女人的心思很细,她很早就察觉到了皇帝的隐疾。那夜她说:“只要皇上永不废后,永远把臣妾当做可深谈的密友,臣妾便不在意。”   一日暮春赏花,百官喝得微醺,正三五成群地喝酒聊天。燕云潇坐在一丛鸢尾中,正偏头和一位男妾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微醺的薄红。   林鸿走了上去,单膝跪地说道:“臣有要事禀告,可否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燕云潇正想醒醒酒,便点头起身,中途晃了一下,林鸿在他手肘处轻扶。   两人来到御花园的角落。   燕云潇问:“丞相有何事禀报?”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突然跪下,执起他的手:“皇上有了其他男人,臣也是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是臣?”   那些刻意掩埋的往事在此时被点破,像是撕开一道带血的疤。   燕云潇神色一冷,醉意散去。   “臣比天下所有人都更清楚该如何取悦皇上,比所有人都更能让皇上舒服……”林鸿道,“如果皇上找男人只是为了身体的愉悦,臣希望一试。”   “你是说,你想当朕的男宠?”燕云潇嘲讽地问。   林鸿俯身,虔诚地吻着燕云潇的鞋面:“是。”   燕云潇弯下腰,攥住林鸿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毁了朕。”   “十年前,朕本可将太后一党一网打尽,而后封后纳妃,儿女绕膝,幸福美满。一切本该无比美好,但你彻彻底底把朕毁了。”   燕云潇手指收紧,林鸿呼吸困难,却仍没有丝毫防御。   “从那以后,朕需要吃药,才能——”   燕云潇漠漠然地收回手,止住话头。   林鸿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原来如此。   所以皇帝有了三个孩子后,就再也不去后宫。   所以陆皇后给皇帝纳男妾。   原来如此……   “可是……”燕云潇望着他,缓缓地说,“那五年你也不算无功,朕本来已决定放过你,故召你回京,不提旧事。你为何又要送上门来?”   林鸿惨然一笑:“大概因为……只有在皇上身边,才是真正的活着。”   从他服下子蛊起,他就把这一生捆在了皇帝身上。他爱得卑微,却忍不住在宫里住进男妾时,被嫉妒折腾得日夜难安。   燕云潇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折下一枝已半凋的桃花,漫不经心地一笑:“如此,你便等着传召吧。”   皇帝并不重欲,一月两三次便已足够。林鸿等了三个月,皇帝终于在夜里召他入宫。   两人的身体无比熟悉又契合,林鸿如他所说,向来最懂取悦皇帝。忘情之时,他喊了一声“潇儿”,燕云潇身体一颤,愤恨又复杂地盯着他。   那个眼神让林鸿心旌动摇——皇帝仍在恨,他希望皇帝一直恨下去。因为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漠然。   接下来林鸿的人生,便是无限的等待。   夜间情动之时,燕云潇偶尔会有那五年间养成的小动作——   他睡觉时喜欢屈膝侧躺,因为林鸿会侧身搂着他,把膝盖顶在他腿弯中,这是唯一一个全身都能贴到的姿势。那五年里他最爱这样睡觉。   他会动一动手指,立刻便有茶盏递到他手边。   他会不说话地伸出手臂,意思是胳膊酸了,要捏捏。   他会将赤着的双腿放在林鸿腿上,林鸿便自觉地给他按腿间的那一根经脉。   这些往往是情动放松之时的自然反应,燕云潇很快会回神,收起这些自然养成的小动作。   于是,这些小动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想来再有一段时间,便会消失不见。   到了那个时候,林鸿想——大概就是皇帝完全释怀的时候。   皇帝或许再也不会见他,连仅有的肉-体关系也不愿意维持。   又或许,皇帝会再次接纳他。   那一天或许很早,或许很迟。   可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毕竟上次皇帝要与他决裂之时,上天送来了一场地动山摇,让他偷来了五年的欢愉。   这次呢?他不知道。   林鸿将自己洗干净,乘着马车夜入寝宫。   内殿龙床,纱帐飘舞。   “皇上,臣来了。”   他微笑地走向龙床。   生活还是充满期待的。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番外一 完) 第72章 番外2 现代世界   林鸿失踪了。   昨夜燕云潇没让林鸿留宿,今早朝会上,林鸿竟然罕见地缺席了。   自十几年前入朝起,林鸿日日勤勉,从无一日缺席朝会——就连与皇帝交欢三日后,都能精神矍铄地爬起来上朝。   坐到龙椅上,燕云潇看了看右首的空位,召来太监吩咐了一番,太监领命退下。   燕云潇立刻察觉到了此事的怪异。林鸿就算有事耽误,也一定会提前给他口信,绝不会让他不安猜测。   匆匆忙忙地结束朝会,派去相府的太监来回禀:“回皇上,林相不在府中。府中的下人称,林相昨夜回府后便未曾出门,可是今早却并不在房中,下人还以为林相早早地去上朝了。”   燕云潇突然想起,林鸿前几日给他讲过一个奇异的梦。   梦中林鸿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男子留着短短的一茬头发,穿着露出胳膊和腿的衣服,载人的铁皮箱子在街上飞驰,还有大鸟状的东西载着人在天上飞……   燕云潇低声喃喃道:“不会真去了那地方吧?”   太监疑惑道:“皇上?”   “派人去搜。”燕云潇回过神,沉声道,“他绝不会无声无息地就离开了,总会有线索。街坊邻居四处问问,相府的下人也挨个问。”   太监领命,带了一队禁卫前去调查。   一个时辰后,禁卫带来了坏消息。   “街坊邻居都没看见过林相出门。相府下人称,林相进入书房便未曾出来。相府的马车好好地停在后院,并未驶出。”   燕云潇从奏本中抬起头:“人带来了吗?”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厮从禁卫身后走出来,正是林鸿的贴身小厮。   他咽了咽口水,一脸犹疑:“回皇上,小人觉得……相爷是消失了!”   禁卫喝道:“皇上面前,怎可胡言乱语!”   燕云潇抬手止住禁卫,看向小厮:“让他说。”   小厮道:“相爷昨夜回府后便进入了书房,小人子时去看过,书房仍亮着灯,相爷想是还在处理公务,小人便去睡了。今晨卯时小人起来,却见书房还是亮着灯!相爷却不见了。”   燕云潇问:“你为何断定他是消失,不是出门了?”   小厮说:“因为书房门是从里拴住的,窗户也好端端地关着!除非相爷是从窗户跃出,又小心地将窗户恢复原样……但他在自己府中,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云潇沉吟了一会儿,让禁卫和小厮都退下。   小厮说得玄乎,他却信了。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再怎么怪异,也只能是事实。   他的推论其实很简单——林鸿不可能在不知会他的情况下离开,只能是遇到了什么事,来不及知会他。   正好和小厮说的“消失”相吻合了。   燕云潇莫名地又想到了林鸿说的那个梦,梦里那个奇怪的地方……   突然一阵困意来袭,他眼皮沉沉,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Cut!Cut!”   “眼神能不能灵动一点?还有气势,气势啊!你演的是皇帝,拿出点气势来!”   “背台词的时候能不能有点感情!别像个木头人一样呆站着!”   “你怎么回事!!!”   一个中气十足的愤怒声音萦绕在耳畔,吵得燕云潇皱起了眉,他沉声道:“住嘴。”   那个声音安静了一瞬,随即惊喜地叫道:“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保持这种感觉,再来一次!”   燕云潇被吵得头疼,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是哪个不知趣的下人在喧哗。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和金銮殿差不多的地方,周围是百官和太监,像是在举行大朝会。   而前面,站着一个头发短得像和尚一样的人,穿着奇怪的露腿衣服,手脚挥舞着和他说话。旁边一架黑黢黢的东西,正对着他。   燕云潇立刻就发现了,这不是他的金銮殿。金銮殿的蟠龙柱是纯金打造,而这里的“蟠龙柱”却像是纸糊的,“百官”也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   事出怪异。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望向远方时,他倏地愣住——他看见了飞驰的“铁皮盒子”。   那个正挥手喧哗的人,和林鸿梦里的人如出一辙:短头发、奇装异服、鼻梁上架着黑色的遮住眼睛的东西……   又一个铁皮盒子飞驰而过。   燕云潇明白了,他似乎来到了林鸿梦到的那个地方。   “好了,镜头准备,咱们再来一次!”   黑洞洞的东西转了转,对着燕云潇,他不舒服地往旁边跨了一步,沉声道:“你在和朕说话?”   那个喧哗的人——导演,摘下墨镜,大步过来,激动地抓住燕云潇的手:“对、对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终于开窍了我的宝贝儿!能维持住吗?就刚才那感觉,来,咱们一条过!”   “你叫朕什么?”燕云潇皱眉,震开导演的手。   旁边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刚才一直卡,现在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我下午还有一个广告要拍,这条还过不过了?”   燕云潇望过去,一个穿着红色朝服的人正不耐烦地看着他,神情不善。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燕云潇平静地说:“你在和朕说话?”   他神情平静,眉目间却带上了帝王与生俱来的威压,凛然不可侵犯。   那人莫名地感觉气势被压了一截,一愣后提高声音道:“朕朕朕的做什么?还没开始拍呢!不过是和燕文帝同名,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燕云潇低声重复:“燕文帝?”   导演连忙打圆场:“哎呀,东子你这么急做什么,云潇已经找到了感觉,肯定可以一把过的。”   韩东轻哼了一声,退了回去。   导演又转向燕云潇,像是怕惊扰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状态,笑眯眯地说:“《燕文帝传》开机两个月了,今儿这场是剧情的第一个高潮。祭祖大典后,文帝和林相携手肃清朝廷,文帝在朝廷杀伐决断,收服百官,何等气魄!云潇啊,你要拿出刚才那气势来!好不好?”   燕云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开机是什么?文帝又是谁?但他捕捉到了一个词:“林相?”   导演笑眯眯地拉过燕云潇的手,又拉过韩东的手,将两人的手搭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一个演文帝,一个演林相,都是主演,一定要好好合作。”   两人同时快速抽回手,燕云潇皱眉道:“他不是林相。”   说完,他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便问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鸿的人?”   他说“这里”,因为他已确定,自己来到了林鸿梦到的那地方。   导演道:“哎哎哎,他不就是林鸿嘛。你们马上要携手扳倒太后……”   “朕说。”燕云潇加重了语气,“林鸿在哪里?你方才叫他‘东子’,那他便不叫林鸿,朕问的是,叫林鸿的人在哪里?”   他语气里带上了帝王说一不二的气势,目光威严渐甚,导演明显愣了一下:“你说的是……投资这部剧的千紫娱乐的总裁,林鸿?”   燕云潇没听懂前面那一长串,但他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便颔首道:“对,他在哪里?”   导演摸了摸头:“这,林总的行程,我也不知道啊。”   燕云潇道:“那便让他来见朕。”   一声嗤笑,韩东重重地扯下了发套,阴阳怪气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还想让人家日理万机的林总屈尊来见你,一个刚出道拍第一部 剧的新人,脸还真大!”   他把发套往椅子上一扔:“不拍就算了,我还有个广告要拍。”   走了几步,韩东又回头对导演说:“黄导,我知道你很看重这部剧。但是……”他指了指燕云潇:“让一个没有经验没有履历的新人来演文帝,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看中他和燕文帝同名吗?想拍好,先把他换了吧。”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场外传来:“你说把谁换了?”   众人一惊,纷纷往片场入口看去。   几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身量极高,怕有一米八七以上。   那人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立即锁定在燕云潇身上。   燕云潇早在听到这个声音时,就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懒懒地倚靠在蟠龙柱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同时,他放开了捏着扇骨的手指。韩东不知道,自己的后脑勺险险地逃过了一劫。   导演惊叫了一声:“林总怎么会在这里?!”   最大的投资方金主空降片场,包括制片、剧务、摄影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惊了。   韩东愣愣地看着为首的那个高大男人。男人面若冰霜,直直地盯着大殿前方的人,快步而去。   林鸿大步走来,穿过满殿的群演,来到大殿前方。他单膝跪地,执起燕云潇的手,轻吻手背:“臣来晚了,请皇上责罚。”   燕云潇惊奇地看着他寸长的头发,伸手摸了摸,被扎得手痒。   林鸿深深地注视着他,仰头任由他摸着。   满室寂静中,燕云潇轻笑出声,拿折扇挑起他的下巴:“不算晚,正逢其时。” 第73章   看到林氏总裁跪在那个新人演员面前,片场中所有人都惊呆了。最令人震惊的是,新人演员处之泰然,像是早已习惯。   导演回过神来,忙小跑过来:“林总怎会突然过来?”   林鸿仍跪在地上望着燕云潇,燕云潇略一颔首:“起来吧。”   他这才站起来,回答导演方才的话:“来接我家少爷回府。”   说完,他带着燕云潇往外走去。昨夜他突然来到这个鬼地方,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皇帝,简直人生无望。现在终于接到皇帝,有满腔的话要说,哪里还顾得上管其他人。   燕云潇也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快步跟着林鸿往外走。   两人都腿长,又有内力,转眼就在十丈外,徒留片场的人面面相觑。   林鸿带着燕云潇来到一辆车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扶他坐下,细心系好安全带,这才绕到驾驶位坐下,发动车辆。   燕云潇一直安静地打量着,车启动时他略微一惊,但很快适应了。在他看来,这东西也就是比马车快一些。   倒是有另一件事更让他感兴趣。   “你如何会驾……这车的?”他好奇道。   林鸿一笑:“这车和马车并无甚区别,还比马儿更好控制,一学就会。”   他顿了顿,道:“昨夜酉时,我在书房处理公务,突然眼前一黑,再醒来,便是在此处了。”   “此处,究竟是何处?”燕云潇已经注意到了,这地方与燕朝内任何一处都不同,“为何如此怪异?”   林鸿道:“这不是‘何处’,而是‘何时’,现在是距离燕朝一千年后。”   林鸿自然从不会骗他,因此燕云潇只是皱眉问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亦不知。”林鸿苦笑道,“昨夜来到此处后,下人称呼我为‘总裁’,抱出一大堆文书让我签字,文书上的字却不是我们熟识的字,倒像是缺胳膊少腿的字。”   “总裁?”燕云潇奇道。   林鸿道:“也就是商铺老板之意,只不过管的不只一家商铺,而是很多家不同的商铺,胭脂水粉、土地房屋、美食酒酿,各式各样都有。”   燕云潇笑道:“林相果然了得,上能处理朝廷政务,下能暖床做饭,不但能说书赚钱,如今还懂经商之道了。”   听到“暖床”二字,林鸿手一抖,踩下刹车,车缓缓地停在路边。   他深深地望着燕云潇,道:“昨夜到今晨,我大概把这里的一切都弄熟悉了,你不要担心,有我在,一定会照顾好你。”他执起燕云潇的手,轻吻着指尖:“我真不敢想,要是你没有过来,我该怎么办。”   燕云潇思虑重重:“也不知朝廷上如何了,朕要是失踪,那可不得大乱。”   林鸿揽过他,轻抚着他的脊背,安慰道:“别担心,我们慢慢探索回去之法,现在多想也无益,不如先放宽心,就当做是休沐。”   他笑得露出大白牙,补充道:“只有我们两人的休沐。”   燕云潇白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你倒是期盼得紧。”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放下了心来,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去哪里?”   林鸿笑道:“带你去买衣服。”   车停在路边,林鸿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燕云潇刚下车,就听到一声拉长的惊叫。他警惕地握紧了折扇,抬头望去。   一个扎着大马尾的姑娘捂着嘴望着燕云潇,眼睛瞪得很大,她小步跑来,眼冒星星,红着脸问道:“小哥哥是在玩cosplay吗?”   燕云潇身上是黑色的金边龙纹常服,黑亮的墨发披散至腰身,加上手里的羊脂玉折扇,整个人说不出的俊美风流,刚一下车就有好些人驻足看他。   Cosplay?这是什么意思?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望向林鸿。   林鸿只学了大半天,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岂能在皇帝面前掉链子,便含糊地道:“嗯……是,烦请姑娘让一让,我们要赶路。”   小姑娘目光不舍地流连在燕云潇身上,掏出手机问道:“小哥哥,能合个影吗?”   燕云潇一笑,有礼地拒绝道:“抱歉。”说完略一颔首,便抬步离开了。   小姑娘愣在原地,爆发出一声尖叫:“啊——”怎么有人笑得这么好看!声音这么好听!动作这么优雅!   她连忙打开录像,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才依依不舍地关上。   “真好看啊……”   路过奶茶店,林鸿给燕云潇买了一杯珍珠奶茶。燕云潇没喝过,颇觉新奇,咬着吸管慢慢吮吸着。   燕云潇一脸好奇,湿润的双唇含着吸管,尝了一口后,蹙眉似在品评味道。   见他这样,林鸿心里火烧,趁着店员埋头找零,迅速地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瓣,低声道:“潇儿,你勾死我了。”   “我做什么了?”燕云潇皱眉推开他,“不要找借口揩油。”   他又喝了口奶茶,嫌弃地往林鸿手里一塞:“甜得发齁。”   林鸿接过店员找的零钱,含住皇帝方才咬过的吸管,嘿嘿笑道:“确实甜。”   燕云潇瞥了一眼他手中花花绿绿的纸,了然道:“这些是银票吗?”   林鸿拿给他看:“这是一块,这是五块,一块便是一文钱。”   两人来到商场,里面除了柜姐,一个客人也没有。柜姐恭敬地向林鸿问好:“林总好。”   林鸿显然已经习惯了,冲她点头示意。   “我让人把顾客疏散了,没有其他人。”林鸿对燕云潇道,“我帮你选衣服好不好?”   燕云潇正看着衣服上的标价,一元等于一文,一千元便是一两银子,他换算了一番,嫌弃地说:“朕从未穿过几十两银子的衣服。你是不是很穷?”   林鸿解释道:“这里和燕朝有所不同,衣物会比过去便宜,土地和屋宇却是贵几百倍。”   燕云潇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仍是不怎么情愿地挥了挥手:“那你去选吧。”   林鸿的目光落在那一排内裤上,喉结上下动了动:“那臣便先为皇上选……亵裤。”   三角裤和平角裤各选了几条,在试衣间里,燕云潇听见说要先脱掉原来的亵裤,立刻警惕地握紧了折扇:“你休要轻薄于我。”   林鸿耐心地解释:“这里的人们都贴身穿这样的亵裤,让我伺候你换上——很舒服的。”   见燕云潇不信,他松了松皮带,露出自己的内裤边:“你看,我也穿着。”   燕云潇道:“那你出去,我自己穿。”   林鸿诚恳地说:“臣怎能让皇上自己穿衣?这岂非臣伺候不周之过?”   又磨了一会儿,燕云潇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让林鸿给他换上那条黑色的三角裤。   一层薄薄的里衣下面,黑色紧身内裤勾勒出勃发的臀部曲线,两条修长匀称的腿赤着,简直……活色生香。   束缚感强烈,燕云潇有点不舒服地动了动:“不太好。”   林鸿眸色深沉,喉结动了动,猛地跪下,刚穿上的内裤被拉下了。   燕云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一软靠在墙上,抓紧了林鸿的头发,紧咬牙关。   一个小时后,两人从试衣间出来。   燕云潇仍穿着黑金常服,面色潮红。林鸿的头发被抓得乱糟糟,他沉稳地对柜姐说:“所有衣服都包好,送我府上。”   柜姐道:“好的,林总。”   她纳闷地盯着两人的背影,既然如此,又为何来逛?直接打电话吩咐不就得了?   两人回到郊区的别墅,燕云潇四处转了转,虽然远远比不上寝宫,但想到林鸿说的,房屋价格是燕朝时的几百倍,便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反正也只是休沐时暂居此处。   接下来的几天里,燕云潇熟悉了这个时代。以他的聪明才智,也花费了许久才明白——这个时代没有皇帝,人人平等,不分高低贵贱,无论是谁,杀了人都会进“局子”。   何谓“局子”?   林鸿解释道:“我听他人这样说的,大概就是刑部牢狱的意思。”   花了许多时间理解了这件最难理解的事情,剩下的便轻松简单得多了。   燕云潇很快把手机、电脑、游戏机玩得溜转,还学会了看电视、听音乐、开空调。   小小的一个长方形盒子,竟能放出冷气,降低房间温度,夏天也一点都不难捱了。真是神奇。   他也知道了“演员”是怎么回事。过去他没少听戏,知道了演员就是伶人戏子。   燕云潇愤怒不已,他之前为什么会在片场演戏?他堂堂皇帝,居然去做伶人戏子做的事情,太有失身份!   林鸿说:“我调查过接下这部剧的‘你’,也看过‘你’拍的剧,神情眼神呆滞,举止完全不是你,倒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这个身份也查不到来源。”   燕云潇倒是无所谓:“反正是要回去的。”   他可以确认,这身体是他的,内力和蛊虫都在体内。这便够了。   只有一件事燕云潇没有做。燕朝已成为历史,书上可以读到。但他没有去读过。   在他看来,他只是因缘际会跨越了一千年,别人眼里的历史是他还未经历的将来。他要回去亲身体验。   但他知道了,“燕文帝”是他,那天的戏,便是他的自传传奇。   晚上林鸿在书房开视频会议,和下属商量几桩生意。过去一整国的政务都从他手上经过,如今管理几个集团和公司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便熟悉起来,公司运转得井井有条。   下属明显感觉林总变得决断又智慧,但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林总要求所有会议材料和文书用繁体写。   会议开到一半,林鸿手机响了,他立刻接起,手太快按成了免提。   “想喝水。”一道懒懒的声音响起,夹着点电流声。   “宝贝,马上来。”林鸿起身,等对面挂断后,对视频里的下属们说了句稍等,匆匆离去。   下属们纷纷惊了:名下几十亿资产、管理着好几个上市集团的林氏总裁,从来板着脸不苟言笑,在家里居然给别人端茶倒水吗?这就是妻管严吗?!   ……不对啊,对面不是男人的声音吗?   林鸿来到隔壁房间,燕云潇正趴在床上玩游戏机,他这几天沉迷于一款踢蹴鞠的游戏,昨天过了子时还不肯睡。林鸿便用嘴弄得他全身发软,这才不情愿地睡下。   水就放在床头,林鸿在床边坐下,把水杯递到燕云潇嘴边。燕云潇喝了半杯水,顾不上看他,眼睛盯着游戏机,十根手指灵活地操纵着手柄,利落地踢进了一个球。   腰上一热,一只大掌覆了上来,缓缓向下,摩挲着紧绷的黑色三角裤边缘。   燕云潇出声警告:“喂。”   他这些天已经很习惯穿三角裤,质地很舒服,也不觉得绷得难受了。天热,他便开着空调,只穿着内裤和短衫,趴在床上玩游戏。   腿脚光着,支在空中,白得近乎反光。   林鸿握住他晃动的脚踝,指尖摩挲着红色头绳,声音有点哑:“空调开那么低,不冷么。”   燕云潇放下游戏机,扭头看他,皱眉道:“昨天刚做了,不许碰我,多挣些银子去。”   林鸿不甘心地说:“你都不看我,眼里只有游戏机。”   “你在和游戏机吃醋?”燕云潇奇道。   “你么,我天天都能看到。等回去后,就再也玩不到游戏机了,当然要抓紧玩。”燕云潇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成年人了,不要这么幼稚。账上才几百万两银子,怎么养我?赶紧去挣银子,干正事。”   林鸿灰溜溜地走了。他应该告诉皇帝一元等于十文钱的。   夜里两人又做了,清洗完后,燕云潇去拿游戏机,林鸿醋意爆棚没忍住,又拉着他做了。   天亮后,燕云潇睡了过去,林鸿洗了个冷水澡,去公司开会。   以前在朝中,林鸿时时刻刻都想进宫与皇帝说话,又怕皇帝嫌他烦,只好忍着。   有了手机就不一样了,随时都能发消息。   到了公司门口,一下车林鸿就给燕云潇发消息:宝贝,我到公司了。   上楼后又发:宝贝,到办公室了,两刻钟后开会。   开会前林鸿检查了好几遍手机,没有回复。他设置了勿扰模式,将皇帝加入白名单。   会开到一半,林鸿频频看手机,又忍不住发了一条:宝宝,醒了给我消息,我回来给你做吃的。   “林总?”一名经理小心翼翼地道,“这个图纸,您看……”   前几日,林鸿拍下了一片地,准备按照记忆建造皇宫。   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满不在乎的外表下,藏着深深的隐忧和思乡,若是能复原寝宫,想必皇帝能开心一些。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手机,依然没有消息回复。   经理又叫了一声:“林总?”   林鸿回过神来,道:“图纸我来画,你们不用管。”   经理又建议道:“这片地在城郊,较偏僻,修建游乐园,需要降低成本,才能获得预期的收益。”   这片地占地好几百亩,经理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建游乐园。   林鸿微微一笑:“不用考虑收益,实际上,这是非盈利的项目——我准备建一座私宅。”   在场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私宅?!谁那么气派,住那么大的私宅?!   林鸿读懂了他们的神色,心中却道:皇帝住的地方比那块地大多了,如今买不到那么大的地了,只能买小的,终究是委屈了皇帝。   他道:“我这几日便把图纸画出来,工程部和财务部尽快安排好,越快开始施工越好,用料不计成本,用最好的。”   会议结束已是十二点,林鸿又发了一条:皇上,臣下朝了,可想好午膳吃什么了?   他等了一会儿,手机依然没有新消息。   折腾到天亮,燕云潇多半还在睡觉,林鸿心里清楚。可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却萦绕在心——要是皇帝抛下了他,独自回到了一千年前,他该怎么办?   林鸿简直无法呼吸,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秘书问道:“林总不在食堂用餐吗?”   林鸿稳了稳呼吸,道:“不了,我要回家给少爷做饭。”   轿车一路疾驰到别墅车库,车还未停稳,林鸿就大步上楼,猛地推开卧室门。   空无一人。   他眼前一黑,几乎喘不上气。   随即,目光落到阳台上,燕云潇正支着栏杆,看楼下的庭院花园。   林鸿的心狠狠一松,大步过去,用力地把人环在怀中,埋在他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燕云潇惊奇地转头看他,想问他为什么全身发抖。可是眼神一接触,燕云潇立刻明白了。   他的目光渐渐柔和,指了指楼下:“玫瑰开了。”   一丛火红的玫瑰正绽放,衬着青绿的枝叶,娇艳无比。   “嗯。”林鸿把头搁在燕云潇肩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过了一会儿,燕云潇感觉到身后的人恢复了平静,立刻不让抱了:“好了,夏天热得很,没事不要挨在一起。”   林鸿无奈地放开他:“潇儿,你真会拿捏我。”   两人吃过午餐,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访了。   黄导在沙发上坐下,严肃地说:“我想请云潇继续出演文帝的角色。”   听到黄导的称呼,林鸿皱眉道:“抱歉,他不想出演。我想我已经付过违约金了。”   黄导依然看着燕云潇,道:“那天的状态明明很对,你为什么不想继续演了?”   燕云潇第一次与人平等交流,有点不习惯,又有点新奇,他说:“我不能演。”   黄导追问道:“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燕云潇抿了抿唇,道:“我不能当伶人戏子。”   他这话说得随意,靠着沙发的姿势也很随意,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偏偏就透露出说一不二的威严。   黄导一愣,随即起身,深深地鞠了个躬,语气庄重:“我想请你出演这个角色,请考虑一下。”   燕云潇靠在沙发上,仰头看黄导,他看出了此人的真诚和恳求。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金銮殿上,朝臣请求他做这做那。   燕云潇换了个姿势,靠得更舒服些,问道:“你为何一定要朕出演此角色?”   明明黄导才是站着俯视的人,可这一瞬间,他却有种被人居高临下望着的感觉。   这就是文帝该有的气场!黄导心里激动,搓着手道:“我有种感觉,你天生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黄导是个戏痴,为了取到想要的景,不惜在寒冬大雪里连等八个小时。为了帮演员找到最好的状态,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亲身示范。   那日他看到了燕云潇身上流露出的气势,就像历史上的文帝站在眼前,他怎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燕云潇不为所动地端起茶盏,轻啜了口茶水:“说说看。”   黄导正色下来,道:“《燕文帝传》的编剧和导演都是我,我从小就对燕文帝感兴趣。他是个传奇帝王,七岁登基,蛰伏十数年,铁血手腕夺回朝权。一生只有一个子嗣,后宫空置。我翻遍了所有正史野史,据说文帝长相极为俊美,却不近女色,疑似有断袖之癖,连仅有的子嗣也疑似其胞弟所生……”   燕云潇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紧紧地盯着他:“这是史书上写的?”   黄导笑道:“自然不是,是我根据正史和野史推测出来的,只是一种猜测。拍这部剧,就是为了尝试揭开文帝的神秘面纱,让公众对文帝多一些了解,激发大家读史的兴趣。”   “那日在街上看到你身着古代服装,我就觉得文帝该长这样——可拉着你拍戏一个月,结果却并不满意。”   黄导:“可那日……你突然开了窍,像是躯体突然住进了灵魂一样,一下子就鲜活过来了。你根本不用刻意去演,身上的气势是与生俱来的。文帝就该是这样的……亲切中带着疏离,放松却又警惕,随时准备出手,像一只狩猎的豹——太像了……”   燕云潇不为所动:“这不过是你的感觉而已。”   黄导突然严肃了起来:“艺术,不就是一种感觉吗?”   “这部剧我筹备了五年,几乎把史书翻烂,每一个造景、道具、细节都静心雕琢。历史剧不赚钱,我也不求赚钱,只求给像我一样喜欢文帝的人一个交流的契机。我在这一行二十多年了,直觉很少出错,相信我,你就是为这部剧而生的。”   燕云潇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轻轻一笑:“很动人,不过……”   “还是那句话,朕不能当戏子。请回吧。”   林鸿起身送客,黄导沉默地走到门口,临走前又回身道:“若你实在不愿,当然会有其他人来演文帝,但这是属于你的角色。看到别人来演你的角色,你不会不甘心吗?”   燕云潇不动声色:“没什么不甘心的。”   黄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你改变主意,请随时联系我。” 第74章   这个时代的食物并不出色,比不上御厨做的,还少了许多山珍,唯有一样东西,让燕云潇觉得不错。   那就是甜筒冰激凌。   特别是甜筒底部那个尖角,裹着冰激凌一起吃,在炎热的夏天简直是一种享受。   他每天最少吃两个,林鸿怕他着凉,每晚都煮姜糖水给他喝。   一日,燕云潇见林鸿总是盯着电脑上花花绿绿的线,问那是什么。   林鸿说这叫“炒股”。   见燕云潇不理解,林鸿解释道:“这和斗鸡一样,下注的鸡若是赢了,便能赢钱,输了便亏钱。只不过这里下注的是公司,不是鸡。”   燕云潇立刻就明白了。   于是,次日——   公司里,林鸿正将皇宫图纸投屏在幕布上,为工程部讲解皇宫布局,平板上突然出现好几条消息提示。   “您尾号为XXXX的银行账户向证券账户XXXX转账5000000.00元。”   “您尾号为XXXX的银行账户向证券账户XXXX转账10000000.00元。”   “您尾号为XXXX的银行账户向证券账户XXXX转账5000000.00元。”   会议室里的人瞪大眼睛望着幕布,数着后面的零,反复数了好几遍,有人颤颤巍巍地问:“林总的银行卡被盗刷了?”   “两千万啊……”   林鸿面不改色地关掉消息,沉稳一笑:“我家少爷最近爱上炒股。”   最近他天天把“我家少爷”挂在嘴边,不是给少爷束发,就是给少爷做饭,还要给少爷买甜筒冰激凌,下属都习惯了。   有人笑着附和道:“林总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   “……”林鸿纠正道,“不,少爷是我的爱人。”   见大家一副惊讶的样子,林鸿面色平静,内心却得意地开怀大笑。过去他不得不遮掩着,生怕朝臣抓到什么端倪,坏了皇帝的名声。现在没了顾忌,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   这是,平板又跳出几条消息。   宝贝:【图片】   宝贝:斗鸡能稳赢,炒股还会输钱,没意思   截图上是绿色的-1967890.00。   林鸿立刻回复:没事宝贝,咱有钱,输多少都无所谓。再多输一些,我赚钱给你输   他丝毫不避讳,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投屏上的消息。   发完消息,林鸿重新调出皇宫的修建图纸,语气遗憾地叹了口气:“少爷贪玩,大家见笑了。来吧,继续说图纸。”   被迫围观了全程的众人:这语气里的得意和炫耀快溢出来了,能不能收一收?!   别墅里,燕云潇兴致缺缺地关上证券账户,发现邮箱里多了封邮件。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视频。   视频是黄导发的,是现场拍摄的片段剪辑。   正是从朔山祭祖回来后,皇帝联合林相斩妖后、清理朝堂那一段。   视频中,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满面怒容,用力一拍扶手:“给朕砍!”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有几分贼眉鼠眼。   燕云潇皱了皱眉,这人长得也太丑了。   “哈哈哈……”视频中的皇帝仰天狞笑,“天下皆在朕手,不服者,砍!”   燕云潇冷静地掰断了鼠标。   这是什么痴愚之人?   他记忆超群,当然记得他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这样夸张丑陋的表情。这是什么破剧本?   他知道拍了戏后会播在电视上,全国的人都能看见,这个片段要是播出,“燕文帝”的形象岂不是就这样毁了?   燕云潇越想越不明白,黄导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人来演他。   可他知道,黄导在激将他。   “呵呵。”燕云潇冷哼了一声,关掉电脑,“朕岂是那随意被人激将之人?可笑。”   可这件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直到晚上,连玩游戏机都没了兴致,趴在床上发呆。   林鸿给他按摩肩膀和腰背,温声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燕云潇问他:“历史剧一播出,历史人物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是否就此定型了?”   林鸿何其了解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温声道:“不尽然,如今这个时代,人们最是健忘,许多人看过就忘了,不会记多久。”   燕云潇叹了口气:“那总归会形成不好的印象吧。”   林鸿俯身亲了亲他的脸:“你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我来解决。”   燕云潇翻身仰躺着,双目无神地盯着他:“黄导找了个特别丑的人来演我,我现在一闭眼就是他的脸。而且剧里许多细节都是他们瞎编的,说我毒哑了太后——哪有这回事?后人少不得认为我心肠毒辣。”   “史书上寥寥数笔,只有事情的大致走向,细节都是后人连猜带蒙填充的,不足为奇。”林鸿耐心地解释。   燕云潇道:“你知道,我是绝不能当戏子的。”   他虽这么说着,林鸿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纠结,想了想,道:“你要是想去演,可以不要报酬。戏子是为了赚钱才演戏,你不为赚钱,自然就不算戏子。”   燕云潇想了想,没说话。   林鸿知他需要时间思考,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没事的,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燕云潇思虑重重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黄导还在睡梦中,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精神抖擞地坐起,激动道:“陛下,想好了吗?”   对面的人冷声道:“你是在激将。”   黄导嘿嘿一笑:“为了艺术嘛。”   对面的燕云潇道:“朕有四个条件,缺一不可。”   黄导:“请说,请说。”   “朕只演广裕十九年之前的事。”   他七岁登基,年号广裕,来到这里之前,燕朝正是广裕十九年。后面的事情,他不想提前知道,他要回去亲身体验。   “你不需要知道缘由。”   黄导想了想:“行。”   燕云潇道:“朕不会按你的剧本来。”   黄导一向不喜欢演员局限于剧本,沉浸入剧情时的临场发挥,才叫艺术。这一点刚好合他的意,爽快道:“行!”   燕云潇又道:“林相不能由那天的矮子来演。”   黄导有点为难了:“这……”韩东是个新晋流量演员,颇有些背景,身后的人也是他得罪不起的。   “林鸿来演,他也会付韩东的违约金。”   黄导惊道:“林氏总裁亲自来演?林总日理万机,他会答应吗?这……”   燕云潇的声音带上了不快,沉声道:“朕让他来,他自然要来。”   话里威压深重,黄导下意识挺直了身体:“是!第四点呢?请皇上吩咐。”   “哦,朕不要……片酬。”   黄导惊讶不已:“为什么?”   “朕不能当戏子,不要钱,便不算戏子。”   黄导挠了挠头,只有答应:“是。”   燕云潇道:“明日未时二刻,朕会带着林相去那日的片场。”   “未时二刻?”   燕云潇顿了顿:“下午一点半。”   黄导肃然道:“是,臣恭迎圣驾。”为了帮演员进入角色,他当然不介意情景扮演。   翌日下午,豪车停在片场外,林鸿绕到副驾这边来开门,一身黑金常服、墨发披散的燕云潇下了车。   片场的工作人员看呆了,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黄导笑容满面地在旁边迎接。   进入片场后,燕云潇拒绝了化妆师为他上妆的请求,他想得很简单:他堂堂男子,怎能往脸上抹胭脂水粉?   林鸿娴熟地为他束发,戴上发冠。偷偷从背后拍了张照片发微博:[图片]为我家少爷绾发,[/呲牙]/[呲牙]。   化妆师在一旁看着,心中暗道,这皮肤,这长相,这天然乌黑的发质,确实不需要上妆。   今天要拍的,便是祭祖次日,金殿振朝纲那一段。   开拍前,燕云潇问黄导,要砍的是哪几个人的头。黄导说都是群演,名字不重要。   燕云潇道:“可给了他们家里人抚恤?”   他以为是真的砍头。   林鸿顿时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便道:“电视剧里都是演的,后期会在电脑上加特效,不是真的会死人。”   燕云潇恍然大悟。他就说嘛,林鸿先前说过,无论谁杀了人,都会进“局子”。他还在疑惑为什么拍电视就可以杀人。   两人的对话听得黄导云里雾里,反应过来后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燕云潇问得真心实意,像是真的不知道。   黄导挠了挠头:“开始吧。”   燕云潇闭上眼睛,回想那一天——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快意、血腥、扬眉吐气。   他根本不需要去演,骨子里、血脉中的高贵和威严由内而外生发,寥寥数语,便将所有人带入了戏。   场景最后,林鸿半跪在燕云潇面前,用手帕擦去他锦靴上溅上的血迹。   燕云潇记得那日,彼时他对林鸿全然防备,满心只有利用和考验。如今他们两人越过重重障碍,再无嫌隙。因此他垂眸看着林鸿,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林鸿心里一颤,做出了一个剧本中没有的动作——   他埋下头,亲吻皇帝的鞋面。   然后走到大殿中间,庄重地三叩首:“吾皇,万岁!”   这幕戏结束了,黄导却迟迟没有喊卡。   众人望去,黄导正沉浸地抹着眼泪:“美,太美了……当年的场景,一定就是这样……”   燕云潇从台上走下来,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你说得不错。”   黄导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我有预感,这一集,一定会爆火!”   回家的路上,燕云潇靠在副驾椅背上,微阖着眼养神。   等红灯的间隙,林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累了?”   燕云潇懒懒地嗯了一声。去片场的路上吃了两个甜筒冰激凌,他肚子疼。也是巧合,金殿斩妖后那日,他也是身体不适,状态还真对上了。   林鸿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回家吃药。”   燕云潇睨了他一眼:“好好的为什么喝药?”如今身边没有蓝卫,这人武功又比他厉害,少不得强迫他喝药,他才不要。   绿灯了,林鸿一路疾驰,回到家里。   燕云潇不想喝又黑又苦的药汁,正想混过去,却见林鸿端着温水,手里拿着一颗小小的白色东西过来。   “和着水吞,一点都感觉不到苦。”林鸿劝道,“不用喝以前那种药材熬的黑苦药汁,这么一颗就管用了。”   这倒是可以接受。   吃完药后,林鸿又拿出一片两寸长的方形物品,贴在燕云潇的里衣上。很快,那东西开始发热。   燕云潇隔着衣服按了按,那物件散发的热度让整个腹部都暖暖的,他笑道:“这倒是比暖炉管用。”   林鸿笑道:“此物叫‘暖宝宝’。”   燕云潇道:“等回去后,你和工部商量,做一些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有这个想法了?”林鸿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瓣,商量似的说,“冰激凌不能多吃,以后每日只吃一个,晚上要喝姜糖水,可好?”   这样温和的建议,燕云潇是可以接受的,这种小事他也乐意顺着林鸿,大度地挥了挥手:“准了。”   《燕文帝传》是随拍随播,每周播一集,之前一直不温不火,这周末播出后,不到两个小时,全网爆火。   官方剪辑了一个几分钟的视频,短短两个小时,转发量到了两万。   视频中,年轻俊美的帝王高坐龙椅,眼神阴鸷冰寒,唇边却带着漫不经心的淡笑,薄唇轻启:“砍!”“给朕砍。”“砍了!”   评论一水的星星眼和玫瑰。   “啊啊啊啊啊A爆了有木有,有木有?!”   “陛下砍我,砍我啊啊啊啊啊啊!!!”   “好帅好帅好帅!受不鸟了!!!”   网友们很快扒出了文帝扮演者的全部信息。文帝的演员是个新人,《燕文帝传》是他的第一部 剧,最震惊的是,演员本人与文帝同名。   当夜,《燕文帝传》上了三个热搜。   #陛下砍我!#   #丞相亲吻文帝鞋面#   #人的皮肤真的能没有毛孔吗#   第三个热搜里,是剧中文帝的特写镜头,镜头几乎杵到脸上,但那脸白皙细腻,一丝毛孔也看不到。   发掘了宝藏新人的粉丝们疯狂地在热搜下留评。   “啊啊啊啊啊姐妹们我回去看了前一集,潇潇宝贝掉进了崖底的冰潭中,第二天他是发着高烧强撑病体回到朝堂上,生着病整治朝廷蠹虫!病弱但强势的宝宝我爱了啊啊啊啊!!!”   “回楼上,真的诶,这集里他确实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汗水。呜呜呜演的真好啊!”   “大家注意到丞相给潇潇擦鞋上血迹时两人的眼神了吗?这绝对是爱情!真好啊,满堂文武都惧他怕他,只有丞相敢与他对视,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他的鞋面,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年上沉稳能臣VS傲娇病弱美貌小皇帝,kswl呜呜呜!姐妹们想象这个画面:在朝堂上强撑病体杀伐决断的潇潇宝贝回到寝宫,体力不支倒在丞相的怀里,皱着眉头说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行了xp戳爆啊啊啊啊啊!!”   “楼上的,给你递笔,发表了踢我。”   “踢我+1。”   “+10086!”   “咳,歪个楼,大家觉不觉得,潇潇没有戴发套,是真的头发?”   “对啊,镜头拉这么近都看不出发套的痕迹,好像真的是头发……”   “不会吧,现代人哪有留这么长头发的。”   很快,因为另一个视频的爆火,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那是一个只有十几秒的街拍视频,穿着黑金色古装的长发美男向远处走去,风仪万千,周身都是文瀚俊雅的气息。   拍视频的人发声了:“那天在街上遇到这个小哥哥,气质特别优雅,笑得特别好看!对了,头发绝对是真的,特别黑特别亮,特别柔顺!我隔得很近看的,错不了!”   短短几个小时,燕云潇的微博涨了一百万粉。他并不知道网上正在热议他,也不知道林鸿偷偷给他注册了微博账号,他正在趴在床上玩踢蹴鞠的游戏,不时吃一口递到嘴边的西瓜。   林鸿坐在一边,浏览着粉丝的连天好评,笑得嘴咧到耳根。   燕云潇瞥了他好几眼,问道:“你笑什么?”   林鸿强忍住笑,把手机递到燕云潇面前:“大家都喜欢你,我开心。”   燕云潇随意滑了几下手机屏幕,无所谓地耸耸肩:“喜欢我,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林鸿给微博账号做了实名认证,转发了官方剪辑的视频,配上了文字:我家少爷是全天下最好的人[爱心][玫瑰][呲牙]。   发完后,他又登录上他为燕云潇注册的微博账号,转发了他的那条微博,配了个爱心的表情。   官宣了。   做完这一切,林鸿压根止不住笑,又怕燕云潇发现他的不对劲,忍笑忍得脸部肌肉扭曲。   燕云潇警惕地盯着他,时不时地从游戏机里抬头,审视地打量他。   林鸿忍不住,抱着他狠狠地从额头亲到脖颈,燕云潇莫名其妙,勒令他今晚睡隔壁。   林鸿:“……”乐极生悲。   接下来拍戏很顺利,每周日晚上播出,都会上热搜。   一个高潮是在年节宴料理各州总督时,燕云潇坐于上首,把玩着折扇,薄唇轻勾:“朕要你三更死,你敢活到五更吗?”   这个片段的转发量到了10W+,评论一水的都是:   “啊啊啊啊啊潇潇抽我!”   “宝宝宝宝宝宝宝宝A炸天的宝宝!”   “潇潇宝宝妈妈亲亲亲亲亲亲亲亲死你!”   拍这段戏时还出了点意外。史书上记载“文帝只手碎玉,齑粉落地”。黄导让燕云潇不要担心,后期会有特效。   闻言,燕云潇伸手一握,夜明珠碎成齑粉从掌中滑落,他不解道:“为何要特效?”   黄导的嘴长大成了O型,他艰难地说:“这、这不是道具,是真的玉……”他对这部剧极为投入,道具中的古玩用的都是真的,这玉值好几万呢。   燕云潇恍然大悟:“抱歉。”林鸿当天有个重要的会议,不在现场,燕云潇见黄导一脸心痛,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当即拨通了林鸿的电话:“送些银子来。”   黄导看着地上的齑粉,心里却有丝异样。史上记载,文帝武功极高。可现代,已无人会武功。   只手碎玉,无内力不可能达成。   还有……燕云潇时常会纠正布景、台词和剧情,经他一纠正,剧情会合理许多,史书上未载的细节一一对应上了。   他想到燕云潇随身的折扇——文帝也向来折扇不离身。   相同的名字,相同的生辰……最重要的是,感觉。   黄导深深地看了燕云潇一眼,收起心里的异样。   一日傍晚,林鸿从公司回来,把一个小方形的盒子递给燕云潇。   燕云潇打开一看,是一个款式简单素雅的黄金指环。   林鸿道:“过去你不也爱戴扳指吗?就当它是个扳指,是按你无名指的粗细来做的。”   燕云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朕也上网,你真以为朕不知这是什么?你为什么攥着手,敢不敢松开?”   林鸿只好松开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相同款式的戒指。   燕云潇道:“哟,朕还没答应呢,你就先把这玩意儿戴上了?还想花言巧语诓着朕戴上,林大人,你好大的脸。”   林鸿面不改色地单膝跪地,轻吻他的手背,满目深情诚恳:“云潇,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75章   燕云潇知道这个时代是一夫一妻制,多娶是犯罪,会进局子。但听到林鸿的话,他仍是皱眉不悦道:“朕是皇帝,是堂堂男子,怎可‘嫁’于你?慎言!”   林鸿这段时间太过幸福,有点得意忘形了,闻言忙收敛了情绪,找补道:“是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成亲可好?”   这个年代两人成亲,会一同去官府登记,各领一个红色小本,代表着成为官府认定的夫妻,燕云潇从电视里看到过。   他不同意:“不行。”   律法上的认定,总归是一种束缚,他不想被官府加盖的本册束缚。   林鸿知道此事急不得,便也不再提了,拉过燕云潇的手,抚摸着他的无名指,征求意见似的问道:“不去民政局,但戴上这个好不好?不用觉得有什么负担,只是好看而已。你的手指又长又漂亮,合该配这个指环。”   燕云潇向来御下有方,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是常有的事。刚刚拒绝了林鸿的那个请求,他不介意在其他地方略加补偿,便任由林鸿给他戴上了戒指。   夜里,林鸿等燕云潇睡过去,偷偷打开床头的灯。他握住燕云潇戴戒指的手,两人的无名指挨在一起,同款式的戒指相碰。   他迅速拍了照片,上传微博。   少爷的头号打手v:【图片】【图片】【图片】就是你想的那样~[/墨镜][/爱心][/得意]@燕云潇v   发完后,林鸿无声地咧嘴笑着,浏览着骤然增多的评论。睡梦中的燕云潇被他的动静吵得微皱了眉,林鸿忙轻抚他的脊背,在他耳边柔声道:“乖,睡吧……”   燕云潇渐渐安静下来,眉目沉静,呼吸平稳。林鸿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揽着他沉入睡梦。   八月中,林鸿要去一趟西南,挑选建造皇宫的木材。   他想给燕云潇一个惊喜,一直没有提起他在复建皇宫,这次出差也只是说有个会议。   燕云潇察觉到林鸿在筹备什么,但他没有去问。最近林鸿表现得不错,他也乐意给对方一个取悦他的机会。   出发前夜两人做到很晚,第二天林鸿早早起来赶飞机。临走前他坐在床边亲了亲燕云潇的额头,柔声嘱咐道:“宝贝,我这次去三四天,有事记得给我信息,我第一时间赶回来。”   燕云潇睡得正香,眼睛都睁不开,翻身一巴掌拍在林鸿的胸肌上,哼哼唧唧地嗯了一声。   林鸿失笑地替他掖了掖被子,出发离开了。   到了中午,燕云潇醒过来,手机上有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林鸿发的。   -宝贝,我上飞机了。   -宝贝,我下飞机了,醒来没有?   -醒了记得给我消息,我让餐厅送餐,都是你爱吃的。   燕云潇回复:好。   聊天框上方立刻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手机一震,消息又来了:想你了,能看看你吗?   燕云潇知道这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林鸿已去到了两千多里外,他颇觉得新奇,便回复:好。   一个视频请求发了过来。   燕云潇接起,林鸿放大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笑得异常灿烂:“我联系了餐厅,一刻钟后送餐过来,都是你爱吃的菜。”   燕云潇嗯了一声,好奇地往他身后张望:“你把脸挪开些。”   “……”林鸿切换了后置镜头,对着街道和人流。   看了一会儿,燕云潇失望地叹了口气:“两千多里,也没什么不同,还不如看你。”   林鸿立刻切换了前置镜头,笑容满面地解释道:“这个年代,全国各地都是相同的街道和人流,少有特色之处。你要是想看些不同的景色,等拍完戏,我带你去海的另一边。”   又闲话了几句,门铃响了,燕云潇便挂断了视频。   林鸿在西南选定了木头的品种,便立刻乘飞机往回赶。虽然手机可以让人相隔千里通信,但视频里的相见怎比得上面对面的拥抱。   几个月后,《燕文帝传》杀青,黄导组织了一场聚餐,主演们和工作人员全都参加。   燕云潇第一次与这么多人同桌而食,颇有些不习惯。林鸿坐在他右手边,给他布膳、斟茶。   中途吃到一块很辣的鸡翅根,燕云潇才咬了一口,嘴里就火辣辣的。他刚一皱眉,林鸿已把茶水递到他嘴边。   林鸿接过燕云潇吃剩的鸡翅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有许多奇特的菜,燕云潇尝了一口觉得不好吃,林鸿就尽数吃掉。   黄导在一边暗暗观察着,心中吃惊。林鸿的这般行为,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下意识的侍奉和伺候……想到那个猜测,黄导打算做最后的验证。   酒过三巡,几位副主演来给燕云潇敬酒。   一开始,他们觉得燕云潇只有一副好皮囊,便多有不屑。可几个月下来,这看法完完全全地改观了。   经历过风刀霜剑的帝王,身上的气质是遮掩不住的,每当其他演员们找不到感觉时,和燕云潇一对戏,便会不自觉地被带入状态。   有时候他们甚至觉得,燕云潇根本不是在演戏,他合该就是这样的。   原先的猜疑和不屑,早已化作了下意识的敬意。   “燕老师,我们敬你。”   燕云潇颇有些新奇。过去在朝中,朝臣百姓们敬他,是囿于他的身份地位。这是第一次,别人不知他的身份,只因他的能力和出众而敬他。   燕云潇端杯微微示意,抿了一小口酒,笑道:“你们很不错。”   被一位新人这样夸,演员们本该觉得被冒犯。但奇怪的是,所有人心中都升腾起莫名的喜悦和激动。   林鸿在燕云潇耳边轻声道:“这是洋酒,很烈,喝多了醉得很快。”   燕云潇第一次喝这种酒,正是新奇的时候,哪里肯听,只斜睨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斟饮起来。   不一会儿,脑袋果然开始发晕。   “皇上,给臣签个名吧!”   燕云潇转头,见黄导正嘿笑地望着他,便道:“朕的墨宝,岂能轻易外传。”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往四周望了望,似在找笔。墨宝自然不能轻易外传,但黄导也算是熟人,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算是他的“半个朋友”。   “皇上,这边请。”黄导忙道。   燕云潇起身时晃了晃,林鸿扶住他的后腰,带着他往旁边走去。   角落的桌上摆着毛笔和纸。   燕云潇执笔蘸墨,用纸镇压平纸张,左手下意识做了个揽右手袍袖的动作。可他忘了,他穿的不是广袖的袍服,而是窄袖的衬衫。   这个微小的动作落到黄导眼里,他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而后他望向宣纸上的字,愣住了——   白纸黑墨,铁画银钩,气势如龙。   没有二十年的苦练,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什么样的人才会从幼时起便开始练书法?   ……皇帝会。   燕云潇搁笔,带着几分醉意道:“朕的墨宝不轻易示人,今天赏赐给你,可要收好了。”   黄导惊出一身汗来,忙道:“是、是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对上了林鸿暗沉警告的眼神,心里陡然一惊,憋住了话。   聚餐散后,还没走到车里,燕云潇就醉得走不动路了。林鸿抱他坐在副驾上,摇低座椅,将外套搭在他身上,柔声道:“潇儿?还清醒么?”   燕云潇脸颊泛红,哼哼唧唧地说了句什么。   林鸿凑过去,听见他说的是:“栗子树……”   林鸿一怔。   京城庭院中的栗子树已长成大树,结出新鲜甜美的栗子。过去每日清晨,他都会摘下新鲜栗子,给皇帝做栗子糕吃。   来到这里,已经半年了。   燕云潇长长的眼睫耷拉着,有些孤寂和脆弱。   林鸿轻轻含住他泛着酒香的唇瓣,燕云潇睁开眼,眼中的失落没来得及掩去。   “云潇……”林鸿单手捧住他的脸,怜惜地替他理了理头发,轻声道,“宝贝,是不是想家了?”   燕云潇靠着座椅,眼眸低垂,淡淡地道:“我从没想过回不去,可是最近,却控制不住地去想。”   “我们当然能回去。”林鸿轻言细语地说着,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我看了史书,关于我们的那段历史仍是完好的。广裕十九年后,你还会做很多事,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不要担心。”   燕云潇静静地望着他,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林鸿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都化了,笑着安慰道:“你想想,若我们真的回不去,历史上的我们便会消失,史书的内容便会改变。”   燕云潇说:“你看了史书?你知道了些什么事情?”   林鸿一笑,温柔地执起他的手,轻吻手背:“史书上说,你终身未娶。我们君臣相得,同日而逝。”   燕云潇却不信:“虽然我现在不想娶,但不代表以后不会。”   林鸿伸手按在燕云潇胸口处,笑得宠溺又得意:“潇儿,你的嘴有多硬,这里就有多软,我知道的。”   燕云潇冷哼了一声,拂开他的手:“做好该做之事,是非对错自有朕来品评,休要得意忘形。”   林鸿凑上去吻他的脖颈,黑暗的车内喘息渐盛。   两个月后,皇宫建成了。   地块不大,林鸿图纸中便只画了寝宫、暖阁、金銮殿、御花园和暗道、小屋。如今,这些全部建好了。   林鸿带着燕云潇前去。   天色已暗,看到熟悉的宫殿,燕云潇以为自己做梦了。   他快步走过去,手指一寸寸地抚过寝宫的雕花窗户,望向那张与一千年前一般无二的龙床。   “所有都是臣按记忆布置的,皇上可满意?”林鸿笑道。   燕云潇倏地转过身,深深地望着他。   一千年前,在京城庭院,他在前厅望向后院的一池荷花,听林鸿说待冬日,便可“留得残荷听雨声”。林鸿送了他一个家。   一千年后,在完全陌生的时代,林鸿又送了他一个家。   看着眼前的一切,燕云潇眼睛潮湿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思乡之情如跗骨之蛆,日渐加深。   这些天,他几乎承受不住了。   “哎呀……”林鸿惊了,快步走来,焦急地捧起他的脸,“怎么了宝贝?不开心就跟我说。”   燕云潇不自在地别开脸,声音有点沙哑:“出去看看。”   林鸿紧紧地拉住他的手,不时担忧地望着他。   来到金銮殿,熟悉的十二根蟠龙柱,熟悉的雕金龙椅,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同时想起了那一次,散朝后,与官员君臣奏对时,桌案下的龌龊。   他们在龙椅上做了,在桌案上做了。   御花园种满了当季鲜花,鱼池中鱼群欢快,吐着泡泡。今日漫天繁星,两人在花丛草甸间又做了。   来到御花园的角落,连暗道机关都复原得惟妙惟肖。   林鸿按下机关,露出黑黢黢的暗道入口。   这么些年来,燕云潇已不再需要夜明珠的光芒,能够在黑暗中入睡。可是每每来到这条暗道,他仍需要与人同行。   林鸿一笑,按下了一个开关,暗道中顿时亮如白昼,一颗颗小小的灯泡一直亮到尽头。   “今后,你不再需要害怕黑暗。”林鸿说。   两人在暗道中做了。   穿过暗道,一畦菜,一茅屋,一墓碑。花柳垂岸,溪水绕屋。   两人从菜地里做到茅屋中,又从茅屋里做到庭院中。   而后回到了寝宫。   龙床上,连床褥和锦被都和一千年前一样。   燕云潇道:“一千年前在这里睡过,一千年后还睡在这里,真是奇事……”   两人在龙床上折腾至夜深,又折腾到天亮。中途林鸿趁热打铁,又提起领结婚证一事,燕云潇正在动情处,没有拒绝。   很快,燕云潇就后悔了。   从民政局领回那两本红色小本后,林鸿吃饭也看,睡觉也看,喝水也看,一边看一边嘿嘿傻笑。睡前最后一件事和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红本本。时常看着看着,就会凑上来搂着燕云潇亲,像地主家的二傻子。   燕云潇被他烦得不行,嫌他碍眼,赶他去菜地里种菜。   到来年春,燕云潇一直住在这座皇宫私宅中,读书赏花,听琴谈月,倒也不觉得日子难捱。   不过不知是为什么,他越来越嗜睡,常常读着书便睡了过去。林鸿忧心不已,带他去医院检查,却并非发现有什么异常。   燕云潇却想起一茬:“我来这里之前,也是突然睡意昏沉,再睁眼便是在此处了,这会不会是要回去的征兆?”   林鸿觉得有道理,却仍然忧心:“为何我没有嗜睡的反应?若是你先回去了,那我怎么办?”   燕云潇刚想说话,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睡意袭来,他心知那个时刻到了,便道:“无论如何,你都会找到朕,不是么?”   林鸿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庄重如同誓言:“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意识渐渐模糊,燕云潇准备好了迎接未知,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安心地沉入昏眠。   (番外二完) 第76章 番外三 古代民间生活   广裕二十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在年节前,林鸿就安排好了一切,准备带皇帝去南方过冬。   这些年来,每年年节休沐,燕云潇和林鸿都会去民间各地游玩。两人见识了不同的景致和风俗,还救了许多无家流浪的小孩子,带回宫中,在“万福司”中教养。   腊月二十八日散衙后,百官皆喜气洋洋地回家过年,整座京城都洋溢着喜庆欢快的气氛。   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等在寝宫外。   林鸿嘴边的笑根本压不住。从今天到正月二十都是休沐日,他可以与皇帝独处二十余天,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怕皇帝嫌他丢人,林鸿便到寝宫外淋冷雪,想稍稍浇灭激动,让自己显得平静一点。   天色稍暗,燕云潇从寝宫里出来了。他披着白色狐裘,头戴玉冠,拧着眉,表情不怎么愉快。   “怎么了?”林鸿立刻迎上去,撑开伞替他挡风雪。   燕云潇道:“寒冬腊月雨雪天,合该在寝宫里围炉烤火喝茶,做什么要赶路去南方。”   林鸿掀起车帘,一手撑伞,一手在皇帝后腰处轻扶,笑道:“放心,马车里一点也不冷——不是说想去暗访湖州吗?那桩连环杀人案让湖州上下人心惶惶,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咱们去看看,事情解决后,还能去虎子山赏寒雨山茶。”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狐绒坐垫,案几上是精致的茶点和水果,上好的银炭在炉中燃着,一点烟尘气也没有。   燕云潇神色缓和了些:“听说这人猖獗两个月了,杀了几十人,湖州非但没捉到凶手,还要写在折子里上奏给朕,真是一群废物。”   林鸿为他解下披风,摘下发冠,将加好热炭的暖炉塞入他怀中,劝慰道:“放宽心,我们去看看。不要多想,只当是游玩。”   燕云潇倚着靠垫,长腿一伸放在林鸿的大腿上,拿过一本书开始看。   林鸿抱着他的腿,眼巴巴地看着他。   燕云潇装作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灼热的视线,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故意问道:“怎么?”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林鸿说,“你答应过的。”   燕云潇故作疑惑地挑了挑眉。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让你生气了?”林鸿立刻诚恳地说,“你说出来,我马上改。”   见他那副样子,燕云潇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放下手中的书:“那你来吧。”   林鸿喜上眉梢,立刻凑过去,小心地揭起皇帝的衣领,露出脖子上的红绳。他托住皇帝乌黑柔亮的头发,取下红绳,摘下红绳上面的挂坠——那是一个款式简洁素雅的黄金指环。   林鸿屏住呼吸,近乎虔诚地将指环套在皇帝的无名指上。   两人的无名指上都有相同的指环。   年初,两人从一千年后回来,随身带着的指环也跟着一起过来。林鸿的指环从不离身,但燕云潇却不能光天白日之下戴着指环,林鸿便编了一根红绳,将指环当做挂坠,为皇帝戴上。   林鸿磨了许久,燕云潇才答应,没有旁人在时,他就戴上指环。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林鸿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两颗指环,看不够似的一直看,不时嘿嘿傻笑。   燕云潇轻叹道:“年初从一千年后回到宫中,下人说我只是睡了两个时辰,似乎那大半年的时间只是一场梦。至今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是梦,若是梦,怎会有这两个指环。”林鸿炫耀似的晃了晃交握的手,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还有这个,怎会是梦!”   看到那两个红本本,燕云潇立刻脸黑,抽回手不让他握了:“天天看,你烦不烦!再看,朕给你撕了!”   此人天天掏出来看无数回,磨砂的封面都被磨平了。有时他半夜醒来,发现此人不睡觉,摸着红本本嘿嘿傻笑,就像中邪了一样。   林鸿把两个红本揣到怀中收好,一脸受伤:“潇儿,你不能这样对我,这是咱俩成亲的官府认定凭证。”   燕云潇阴恻恻地一笑:“朕明儿就娶三宫六院,你大可揣着成亲证去官府击鼓鸣冤,看官府认不认这红本。”   林鸿从善如流地认错:“我错了,是我失言,宝贝别生气。但是你总得让我留着这红本,好歹有些念想。”   见他态度诚恳,燕云潇便也不追究了,又拿起书:“别让朕再看见你对着那玩意儿傻笑。”   林鸿自然满口答应,心里却偷偷道:这怎么忍得住?   过了两日,两人经过一座小镇,步摇一家便住在此地。   几年前那次秘药失衡,若非步摇带来子母蛊,燕云潇恐撑不到蓝六回来。那时他病体虚弱,步摇离京时他没有去送,总觉得有所亏欠,便决定去登门道谢。   步摇住在小镇边缘处一片梅花林中,天飘细雪,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绕着红梅树玩闹。   见到燕云潇,步摇又惊又喜,连声招呼他进屋坐,又端来热腾腾的茶水。   步摇的丈夫是一位老实巴交的男人,面相憨厚,见来了贵客,紧张地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一些问候的话语。   “这是我弟弟。”步摇对丈夫一笑道,“不用紧张。”   两个小娃娃藏着门柱后,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来客。   燕云潇让林鸿拿出准备的礼物,两套小孩穿着的新年红衣,一套茶具,一套上好的胭脂。不贵重,但很实用。   两个小孩子跑来接过衣服,不用母亲开口提醒,就脆生生地说:“谢谢漂亮哥哥!”   步摇噗嗤笑出声来:“要叫叔叔!”   燕云潇笑吟吟地说:“我长得年轻,叫哥哥也无妨。”   步摇笑着摇了摇头:“当爹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丈夫坐在旁边,不时给他们添茶水,给孩子剥花生瓜子,听他们寒暄。   “爹也不好当啊。”燕云潇感叹地说。   小太子如今已两岁了,正是能跑能说的时候,天天跑来扒着他的裤腿,叽里呱啦说话。牙没长齐,口齿不清,燕云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要忍受着口水滴在衣服上,实在太烦了。   他头回当爹,总该有点风度,强迫自己耐心听小太子呱啦。往往不到一炷香时间久忍不了了,抓着小太子的后颈扔给太监:“带去给林相。”任由小太子哭喊挣扎也不心软。   林鸿此人,不但会治理朝政、烹饪绣花、说书拍戏,就连带孩子也有一手,每次都能将哭闹的小太子哄好。但哄好没多久,燕云潇总能又将小太子弄哭。林鸿觉得不可思议,旁听过一回:   小太子趴在燕云潇腿上:“父皇父皇,港故事,港故事听嘛。”   燕云潇:“让太傅讲,朕没空。”   小太子努力地顺着燕云潇的腿向上爬,坐在他大腿上和他对视:“父皇都不抱窝!”   燕云潇耐心渐失:“男子汉大丈夫,天天要别人抱,成何体统。”   小太子的眼泪已经在打转,强忍着说:“喔是小孩子,不是男子汉……”   燕云潇难得的良心发现,从话本中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将那小小的一团抱住,生硬地拍了拍小太子的背:“好了,不准把眼泪鼻涕掉在朕的衣服上。”   “……”小太子刚开心了没一下,又被父皇嫌弃,马上嘴一瘪哭了出来:“呜……护皇嫌弃窝……呜呜呜……”   感受到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掉在他脖子上,燕云潇头都大了,拎起哇哇大哭的小太子,二话不说扔给迎面走来的林鸿,让人准备热水沐浴。   林鸿:“……”   他这太子太傅不但要教学问,还要兼任乳母和逗笑官,是不是该找皇帝涨点俸禄?   此时,听到皇帝说“爹也不好当”,林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少爷只当一个人的爹,我却给两人当爹,确实不好当。”   每次看到皇帝和太子,一大一小两人拌嘴吵架,林鸿都心累——他哄了这个还要哄那个,该找皇帝要双份的俸禄!   燕云潇端茶的手一顿,敏锐地听懂了他的意思,奇道:“你是在怪本少爷?”   “当然不是。”林鸿立刻诚恳地说,“只是想向少爷讨点赏。”   步摇早已看到两人手上的指环,感觉到两人之间和谐亲密的氛围,听到这里,她咳咳地打断两人:“喂,我的孩子在这里呢,你俩能不能收敛些?”   燕云潇含笑地望着她。   一顿简单可口的家常午饭后,两人告辞离去。   门口的篱笆前,步摇替燕云潇理了理披风,笑着说道:“看着你幸福,我也放心了。云潇,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抱了他一下,笑容灿烂:“弟弟,路上小心。”   马车慢慢碾过积雪,向前驶去。燕云潇掀起车帘往后看去,那一家四口仍站在篱笆外目送他们。   最后那一个拥抱,燕云潇知道,步摇是真的释怀了,他会心一笑,放下车帘。   随即,身体被重重地压在榻上,狂风暴雨般的吻落在他唇上和脖颈上。   “喂。”燕云潇皱眉,推了推身上的人。   “她喊你云潇,她还抱了你。”林鸿在他耳边沉沉说道,“潇儿,我嫉妒死了。”   燕云潇推拒的手顿了顿,最后放下了:“那是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林鸿从他脖颈间抬起头:“为何?”   燕云潇轻笑道:“确认了她过得幸福,往后自然不必再相见。”   林鸿又低头吻他,在他锁骨处轻轻啃咬,燕云潇轻轻吸了口气,推他:“痒。”   “潇儿……”林鸿吻他的耳骨和耳根,燕云潇浑身颤栗,推拒的手力道渐弱。   “你方才说,想要什么赏赐?”   林鸿一震,抬起头来:“少爷要赏我吗?”   燕云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发尾,道:“这两年来,你这太子太傅做得也算不错,给你些赏赐也未尝不可。先说来听听,若是不过分,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林鸿立刻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燕云潇立刻恼怒起来:“想都别想!”   林鸿面不改色,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是金叶子、金瓜子、金豆子。   燕云潇:“……”   林鸿拿起一枚金叶子,观察着上面的纹路,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当年,就是想用这些钱来打发臣的真心……”   燕云潇咬牙切齿:“你别蹬鼻子上脸!”   “几年前她入京,喊你云潇,喊了六次。”林鸿道,“刚才又喊了一次,还抱了你。”   燕云潇沉着脸盯着他。   林鸿又软磨硬泡了一会儿,在他耳边喊宝宝,喊宝贝,喊潇儿,又轻轻揉捏他的肩膀和腰身,让燕云潇渐渐没了脾气。   “我真不知道,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有什么用?红本是,指环也是,现在你又想……”燕云潇无奈地叹气。   林鸿温柔地望着他:“你太好了,有时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答应了与我在一起,所以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燕云潇懒懒地哦了一声,随即出手如电,猛地伸向荷包。   林鸿似是早有预料,握紧荷包往旁边一挪,燕云潇便抓空了,手被林鸿握住。   燕云潇一点也不羞惭:“还给我。”   林鸿把荷包揣回怀中,从容一笑:“出门在外,怎可让皇上拿着荷包付钱?自然是臣为皇上装着。”   “……”燕云潇躺回去,不理他了。   马车又向前驶了两个时辰,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城镇。今日是腊月三十,街市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燕云潇黑着脸下了马车,林鸿握住他的手,目光落在他脖子上,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通红的吻痕印在皇帝的脖颈上,映衬着雪白的皮肤,格外清晰。   燕云潇斜睨了林鸿一眼,觉得此人的爱好着实变态。   林鸿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哀求道:“潇儿,你答应我了的。”   燕云潇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   林鸿要求的赏赐居然是:在他脖子上留吻痕,晚上戴着指环、拉着手逛除夕街市。   燕云潇实在搞不懂,他都答应给赏赐了,林鸿居然不趁机要一点实际的。比如说:要一栋大宅子,要几十顷地之类的。居然只要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赏赐。   他搞不懂。   除夕的街市热闹不已,人流摩肩接踵。林鸿拉着燕云潇的手,护着他不被挤。   此地距京城已有好几百里,风俗民情大不相同,食物和小吃也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事。燕云潇往往只尝一口便没了兴致,林鸿便津津有味地吃他剩下的。   “不如甜筒冰激凌。”燕云潇说。   “我已经在研究了,明年夏天做给你吃。”林鸿说。   燕云潇这才满意了,吃了一口热乎乎的烤红薯。   逛到子时,人流散去,林鸿带着燕云潇去早已定好的客栈,将自带的坐具和卧具铺上,又用自带的青瓷茶壶和杯盏沏上茶水。   走了一夜,燕云潇面有倦色,坐在床沿喝着热茶。林鸿打来热水为他烫脚,替他揉着酸软的脚踝,按摩足底的穴位。   燕云潇昏昏欲睡,林鸿扶他躺下,凑上去吻他。燕云潇被亲得清醒了,睁眼看他:“天冷,不要。”   他怕冷,冬日里不喜欢亲密,出了汗还要沐浴,更冷了。特别是感受了一千年后的“空调”后,他更不喜欢冷。   本以为林鸿会软磨硬泡,或者又摸出金叶子絮絮叨叨一番,哪知林鸿只是亲了亲他的额头,温声道:“好,睡吧。”   燕云潇反倒睡不着了,审视地打量着他。   林鸿笑出声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难道我会不顾你的意愿,硬要来不成?”   燕云潇不说话,却俨然就是这个意思。   “在你心里,我这么不讲理?”林鸿替他盖了盖被子,“客栈没有地龙,天又这么凉,当然是你的身体更重要。”   “唔。”这话有点窝心,燕云潇的心像被软软地戳了一下,目光软了下来。   林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软不已,揉了揉他的腰身,将他搂紧:“乖,睡吧,我抱着你,不冷。”   燕云潇道:“昨夜做梦,我梦见那年祭祖后,你策反御林军,将我囚禁了起来,强制要我。”   林鸿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你知道的,我就算自己身死,也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你不愿意的事情,就算有人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去强迫你。”   睡意袭来,燕云潇含糊地一笑,感觉到轻柔的吻落在他唇上,没有欲念,只是怜爱和深情。   子时已过,新的一年到来,屋外仍时不时地响起鞭炮和烟花声。   被窝里温暖不已,两人安静地搂在一起,没有做爱,只相互取暖。   两日后,两人到了湖州。   大年初二,湖州南湖县的县衙却没有一点年节的气氛,县官和书办们都愁眉苦脸。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仍逍遥法外,百姓们人心惶惶,谁也没有心情过年。   南湖县别无他法,贴出了告示,能抓到凶手者,赏黄金百两。   两人隐姓埋名去了县衙,林鸿按皇帝的要求,去自荐当“师爷”。   林鸿说自己之前是京城的捕快,侦破了许多奇案,听闻此地有凶杀案,特来看一看。县令正在焦头烂额,林鸿的到来如雪中送炭,当即让书办把所有卷宗拿给他看。   林鸿很快看完卷宗,问道:“截至目前,被害的十三家都是富甲一方的商人?”   县令道:“是。”   “凶手是为了钱财杀人?”   “不。凶手压根没动钱财。”县令愁眉苦脸,“依本县看,更像是寻仇,凶手连商户家的下人都不放过,每户都只留一个活口。侥幸活下来的人惊吓过度,也说不出什么来。”   林鸿沉吟片刻,一衙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大人,不好了!西边曹家也遭了毒手,死状惨烈!”   燕云潇和林鸿对视了一下,林鸿道:“我们随大人一同前去。”   县令一脸惨白,挥了挥手命他俩跟上。   一行人来到西边,富丽堂皇的府邸已被衙役围住,县令和仵作向大门走去,林鸿和燕云潇紧跟其后。   林鸿止住脚步,对燕云潇道:“少爷就别去看了,莫扰了吃饭的胃口。”   燕云潇皱眉道:“我也是在刀锋剑雨中历练长大的,还会怕区区尸体不成?”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当然不是。之前是我没保护好你,现在你愿意让我保护你,照顾你,我便只想让你看见美好。这些不好看的东西,让我去看就行。”   燕云潇便松开了手:“快去吧,莫漏了细节。”   林鸿一笑:“请少爷放心。”   四周聚满了围观的百姓,都畏惧地盯着府邸大门,不敢靠近。   “阿弥陀佛。”   一位身着黄红袈裟的和尚走来,神情肃穆悲悯,他手拿念珠,闭目合十。许是来得有些急,和尚的额头上布满汗水。   看到这和尚,围观的百姓像是得到抚慰一般,放松了不少。   燕云潇的目光从和尚身上扫过,眯了眯眼,问旁边的百姓:“他是谁?”   百姓说:“这位公子是外乡人吧?这是南湖寺的空念方丈,为遇害者念经超度来的。”   空念方丈冲燕云潇一笑,合十念了声佛号,迈着四方步往宅邸里去了。 第77章   很快,县令一行出来了。   命衙役驱散了百姓后,县令愁眉苦脸地看向林鸿:“师爷,可有什么发现?”   “还需进一步验证。”林鸿道,“请问大人,方才进去的是谁?”   县令道:“那是南湖寺的空念方丈,来为亡者念经超度。方丈德高望重,道法精深,死者定能早日轮回转世。”   正说着,空念方丈出来,神情肃穆地合十行礼:“冤秽已除,亡灵已往生。”   县令忙还礼。   空念方丈又转向燕云潇:“这位公子身带贵气,非世间俗人,老衲想请公子到寺中一叙,有好茶奉上。”   燕云潇道:“今日赶路累着了,改天吧。”   空念方丈不以为忤,合十诵了声佛号,离开了。   县令闻言看了燕云潇一眼:“方丈甚少邀人去寺中饮茶。”   燕云潇道:“那也得看他的茶好不好。”   县令觉得他语气实在狂妄,不由得看了他好几眼。   林鸿道:“仵作有什么发现?”   跟在县令身后的仵作语气沉闷:“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发现。女主人疑似猝死,身上看不出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男主人上吊窒息而死,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杀。”   “同之前一样?”林鸿问。   仵作道:“之前的三十五位遇害人,或是猝死或是自尽,身上都找不出他杀的痕迹。”   见林鸿沉吟,县令忙问道:“师爷可有什么新发现?”   林鸿道:“绝非猝死或自尽,天下没有这样的巧合。”   县令道:“可不是嘛!但迟迟抓不到凶手,一点线索也没有,唉……难啊!”   林鸿微笑道:“大人放心,只要是人为,总会留下痕迹。”   这时,衙役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过来,女子长相清秀,却满脸恐惧,口中不住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   “这是曹家唯一留下的活口?”   县令道:“她叫阿花,是曹家三年前买下的婢女。每桩案子里,凶手都会留下一个活口,活口都是家仆。”   燕云潇立在旁边,看衙役押着女子上牛车,女子与他的目光相触,口中的诞语停住,迅速地垂下眼。   牛车向县衙方向去了。   林鸿对县令拱手行礼道:“请大人命人提审该女子,我先带我家少爷去安顿,明日再共商案情。”   县令拱手还礼。   等上了马车,县令回过神来,有些莫名地说:“奇怪,本官为何会下意识听命于他?”   主簿道:“那师爷不简单,看他言行举止,倒像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   县令想起一茬,道:“这案子报到州里,听说总督大人给朝廷呈了一封折子,这……师爷会不会是朝廷派来协助查案的人?”   “有这种可能。”主簿若有所思。   县令一凛,忙道:“小心些总没错,晚上办个简单的接风宴吧,你去请,就说本县邀师爷商讨案情。”   主簿:“是。”   县东郊处,有一座简朴干净的小庭院。院里一方小池,几杆修竹,几朵残荷。   燕云潇四处望了望,饶有兴致地道:“这是什么时候买下的?”   林鸿接过他的披风挂好,笑道:“腊月初便置办好了。要带你过来,总不能日日住客栈。地方虽小,用具却都是你平日里用惯了的。简单歇几天,不要嫌弃就好。”   燕云潇望向那清池中的几片残荷,非常难得地赞道:“审美不错。”   平日里怕林鸿尾巴翘上天去,燕云潇很少表扬他。但此时看到熟悉的茶具、坐垫、床褥,他心情不错,赞了一句。   林鸿立刻道:“皇上满意,能否给臣一些赏赐?”   看吧,马上蹬鼻子上脸,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燕云潇收了笑容,凉凉地睨了他一眼:“原来相爷伺候朕,只是为了得到赏赐。”   “当然不是。”林鸿迅速认错,“伺候皇上,是臣的本分,本不该讨要奖赏。但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未免情不自禁,请皇上宽宥。”   燕云潇喝了口热茶:“说来听听。”   林鸿凑过来,单手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瓣,眼带恳求:“快半个月了。”   说着,他揽住燕云潇的腰身,燕云潇一颤,抬眸望他。   “宝贝,好不好?”林鸿低声说,“卧房里有地龙和热炭,一点都不冷,我不会让你着凉的。”   “太想你了……”林鸿反复恳求。   卧房里燃着皇帝最爱的云雾茶香,纱帐香软。   白日窗纱紧闭,室内气氛旖旎。   “够了。”燕云潇额角渗出薄汗,胸口起伏,汗湿的墨发黏在肩颈上。   林鸿掏出手帕,小心地擦着。   燕云潇咬牙瞪他:“有完没完?”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手帕擦不干净。”   燕云潇紧抓林鸿的头发,口中兀自说着:“还是短头发抓着好。”   林鸿含糊地说:“你喜欢,我马上去剪。”   燕云潇绷紧了身体,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闭嘴。”   待两人沐浴后换上干净衣服,天已经黑了。   燕云潇倚在床上,林鸿揽着他,不时偏头亲一亲他的额头和侧脸。只有这个时候,燕云潇会默许被抱着,也会默许这些不出格的小动作。   “县令请我们去吃饭。”林鸿道,“想是猜到了我们是朝廷‘派’来的人。这样也好,查案也能方便些。”   燕云潇把玩着发尾,头发在修长的食指上绕了许多圈,漫不经心地道:“你方才说,上午那死去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串珍珠项链?”   “嗯。”林鸿摸了摸他的脸颊,见他双腮带着薄红,又是一阵心动,凑上去想亲吻。   燕云潇不让他靠近,警告道:“舔了脏东西,别来亲我的嘴。”   “脏东西?”林鸿微笑道,“你的东西,怎能是脏东西?而且我漱口了。”   “那也不行。”燕云潇推开他,“你这个师爷,能不能敬业一点?”   谈到正事,林鸿正色下来。   “男人并非上吊,女人也并非猝死,他们都是遭了毒手。杀人者是武功高手,用的是失传的‘一指禅’,一指点在天灵盖,人会在几息之类毙命,身上毫无外伤。仵作检不出,也是常事。”   燕云潇若有所思:“女人拿着珍珠项链,可能是正在梳妆,当然,也可能是……”   “也可能是在暗示凶手的身份。”林鸿接口道。   燕云潇赞赏地望着他:“那活下来的婢女也有稀奇。”   林鸿道:“所以要等县令提审她之后,再作定论。”   两人又躺了一会儿,简单收拾一番后,乘马车去了县衙。   菜品丰盛但不铺张,县令、县丞、主簿和几位主事相陪。   席上的酒是当地特产的“南洋酒”,入口清冽又韵味十足,就像在喝一捧深海的琼汁。   燕云潇第一次喝这样的酒,喝得有些多了,双颊渐渐浮上薄红,定定地盯着虚空。   林鸿与县令交谈着,注意力却一直放在皇帝身上,见状低声问道:“怎么了?”   燕云潇说:“要吃那个。”   林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一盘极辣的油爆鳝鱼。皇帝平日连不辣的青椒都很少吃,更是嫌弃鳝鱼长得丑,如此又丑又辣的鳝鱼吃下去,皇帝非得呛着不可。   燕云潇坚持又道:“要吃。”   林鸿望入他的眼睛,发现他目光迷离,没有焦距,显然是喝醉了,便夹起一块细长的黄瓜放入他的碗中,哄道:“吃吧,但只许吃一块。”   燕云潇夹起黄瓜吃了,回味一番后道:“鳝鱼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辣。”   林鸿:“……”   这是完全醉了。   林鸿让小邓子先扶着皇帝上马车,向县令告辞。   县令忙道:“天色还早,师爷不如留下,与本县一同提审那婢女。”   林鸿道:“婢女今日受刺激太大,让她冷静一晚,明日再提审也不迟。我要回去给少爷暖床,先失陪了。”   县令:“……”   后面那句话才是你的重点吧?   但县令面对朝廷派来的大人,当然不能说什么,只好送他离开了。   回到小院,林鸿打来热水伺候燕云潇梳洗,换上寝衣后,燕云潇却不肯睡觉,闹着要批奏折。   林鸿只好拿来纸笔,又研了些墨,燕云潇大马金刀地一站,执笔挥毫,大书四字。林鸿凑上去一看:鳝鱼可食。   林鸿:“……”   他哄道:“皇上累了,先休息,明日再批奏折,可好?”   燕云潇把笔一扔,口齿清晰地道:“要吃栗子糕,热的,新鲜的。”   他神色沉静,步履稳定,要是林鸿不了解他,会以为他还清醒着。可林鸿恰恰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知他已醉得不轻,忙哄道:“该休息了,现在吃容易积食,明儿一早吃好不好?”   燕云潇也不反驳,只站着不动,静静地望着他。   林鸿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的眼神,立刻缴械投降:“好好好,皇上先去床上躺一会儿,我马上去做,可好?”   燕云潇却不肯:“带我去。”他要确保林鸿不会偷工减料。   两人来到厨房,林鸿把栗子去壳洗净,放入蒸屉中,烧火蒸熟。燕云潇在旁边戳戳蒸屉、摸摸点心碟,又把玩捣干桂花的铁杵。林鸿怕他拿不稳被铁杵砸到,忙伸手去接,燕云潇却不给,两根手指将几斤重的铁杵转出了残影,得意地冲林鸿挑挑眉。   ……然后,铁杵打滑飞了出去,林鸿面不改色地截住:“好了宝贝,马上可以吃了,去桌边坐着,好不好?”   燕云潇思索了一会儿,答应了。   吃完栗子糕,林鸿终于哄着燕云潇睡下。   睡了两个多时辰,燕云潇醒了过来,窗外夜色正深。   林鸿正在看文书,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过去,燕云潇慢慢喝下,声音有些沙哑:“怎么不睡?”   “睡过了,估摸着你这个时辰会醒,我便提前醒来。”林鸿笑道,“酒醒了?”   燕云潇道:“估摸?”   林鸿道:“上回在御林军营地,上上回在御花园,你酒醉后,便是两个时辰左右会醒来。”   燕云潇还不太清醒,下意识地重复:“两个时辰?”   “皇上不记得了?那年皇上邀后宫美妾,在御花园举办‘百美宴’,子时已过还不肯睡觉,若非我来接,皇上还万万不肯走。”   燕云潇神色迷蒙地望着他。   林鸿道:“皇上还送了我一颗夜明珠。”   燕云潇神色一动,显然已经想起来了,却嘴硬道:“胡诌什么呢?”   林鸿当即拿过荷包,从里面掏出一颗夜明珠来,语气很受伤:“皇上看看熟悉否?”   燕云潇:“……”   “荷包里还装了什么?”   林鸿又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玉佩:“那回你从天香楼出来,又累又饿,我接你回府做饭给你吃,走之前你还问我可不可以打包栗子糕。我送你上马车,许是觉得不能欠我的,你送了我这块玉佩。”   “还有这个。”林鸿拿出一小块梦香,“你命下人送到我府上的,想借此要挟我,真聪明呢。还记得吗?”   燕云潇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林鸿一说他便记起了。刚想说什么,却见林鸿又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这下子不用说他也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爱卿。”燕云潇先发制人,“你要是敢打开这个,明日一早,你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林鸿从善如流地收起装金叶子的荷包,又道:“你方才问我怎么估摸得这么准,上回在御林军营地,你酒醉后和一风尘男子同卧一榻——那回也是两个时辰便醒了。”   燕云潇还未完全清醒,木然地盯着他。林鸿见他神色呆愣,表情空茫,颇有些痴痴的,不觉又是一阵心动,凑上去亲他。   寝衣微乱,林鸿一路向下吻去,最后跪在地上。   燕云潇感官迟钝,后知后觉地抓住了林鸿的肩头,口中却道:“珍珠项链——那妇人会不会在暗示,凶手是拿念珠的和尚?”   林鸿:“……”   他稍一用力,燕云潇终于回过神来,低低地惊叫出声。   林鸿抬起头,无奈道:“宝贝,这个时候谈案子,你让我很没有成就感。”   燕云潇软在床上,还偏偏和他对着干,微喘着道:“我明日去那和尚处喝茶。”   “不行。”林鸿正色道,“若他真是凶手,你此去有危险。”   察觉到自己语气生硬,林鸿又补充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你是师爷,你去,便打草惊蛇了。”燕云潇道,“你去县衙提审那婢女,我去会会那和尚。怎么,你认为我没有防身本事不成?”   林鸿立刻放软了声音:“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你,怕你遭到暗算。既如此,让蓝卫陪你去,结束后我去接你,可好?”   这倒是可以商量,燕云潇答应了:“行。”   翌日,南湖寺禅房。   空念方丈摸出一个小檀木盒,拈了一小撮茶叶,放入壶中,笑道:“老衲这茶是东海那边买来的,只剩一点了,若非贵客来访,平日里绝不舍得喝。”   “荣幸。”燕云潇道。   空念方丈从火炉上拎起水壶,燕云潇长腿一伸,方丈反应不及,被绊得直直往前扑,燕云潇握住他的手腕,指尖一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不动声色地掩藏住。   电光火石之间,燕云潇在方丈膝盖处一顶,助他站稳,又伸手截住即将委地的水壶,从容地放到桌上:“方丈小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念方丈站在原地,茫然地摸了摸佛珠。   “大师,请吧。”燕云潇道。   空念方丈诵了声佛号,歉意道:“老衲眼目昏花,多谢公子出手相帮。”   燕云潇大言不惭:“不必谢,泡盏好茶来。”   黑暗中的小邓子暗笑出声。   方丈跪坐于蒲席上,神情肃穆地开始泡茶,温盏,醒茶,注水,出汤。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禅房布置非常简洁,一桌二椅,一座香案,香案上摆着一个五足蛇纹香炉,正燃着沉香。桌上放着一篇正在抄的佛经。   “公子,请用茶。”   燕云潇端起茶盏,扫了一眼佛经:“忏悔经?方丈是想为谁赎罪?又是为何忏悔?”   空念方丈道:“浮于尘世,人人罪孽深重,既为己,也为人。”   又闲话了几句,燕云潇起身告辞,空念方丈送到门口。   林鸿已在寺外等待,见燕云潇完好无损地出来,松了口气。   燕云潇好笑道:“做什么呢?”   上了马车,林鸿才开口道:“提审已结束,那女子阿花说,她在阁楼下看见男主人在二楼自缢身亡。”   “看见?”   林鸿意味深长地说:“她看见男主人将脑袋套进绳索,踢开矮凳。”   燕云潇笑道:“这不扯谎吗?在楼下仰观二楼,又怎能看见人踢开矮凳?”   “所以我让县令再审,用了些手段,阿花改口说记错了,是在二楼看见的,并非楼下。”   燕云潇摇了摇头:“满口谎言,你怎么想?”   林鸿简洁地说:“她是凶手一伙的。不只是她,先前的十三户人家里的‘幸存者’,也都是凶手一伙的。里应外合,为凶手行便利,事后又帮助遮掩,所以至今毫无线索。”   “能找到那些人吗?”   林鸿摇头:“县令说他们受的刺激太大,不愿留在本县,事发后全搬走了,杳无音讯。”   有蓝卫在,想找到那些搬走的人并非难事,但两人都不喜绕圈,力求直击弱点,一举抓获凶手。   燕云潇喝了口茶,想起禅房里那盏上好的东海茶,道:“空念方丈全无内力,凶手不是他。”他话音一转:“不过他与凶手脱不了干系——你之前说,房中少了个五足香炉,看看是不是这个?”   他略一沉吟,下笔如流水,画出了禅房中的五足蛇纹香炉,重点勾勒了五条腿的形状。   林鸿一看,立刻道:“对。”   那日在曹家遇害的屋宅中,他仔细看过每一处。佛堂香案久未擦拭,落了一层厚灰,灰上五个梅花状的空白,像是香炉久置的印痕。   市上的香炉多为三足,五足的已很少见,更别说梅花形的五足。   燕云潇道:“遇害曹家刚少了个五足香炉,空念方丈的禅房就多出个相同的,未免太过巧合。”   林鸿细细端详着炉身的蛇纹,肯定地说:“这是东海那边的样式,那年我去东海集会寻觅解药,见过这样的花纹。”   “空念方丈泡的茶,也是东海那边的。”   燕云潇皱眉道:“他本不必提,可恰恰提了这么一句。”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府邸外。   两人下了马车,来到前厅,蓝卫呈上一份文书。   燕云潇接过,很快读完,笑着递给林鸿:“原来如此。”   两人身份地位不同,想问题的角度自然与县令那一行人不同。县衙查案从小处入手,力求找到蛛丝马迹,追索凶手。可燕云潇一听闻此案,注意到的却是遇害人的身份。十三户人家都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这已是足够明显的线索。   蓝卫呈上的,是二十年来本县商界发生的大事。   十八年前,一位从东海渡来的外商来到本县。他出生在海外的小岛上,在海上打拼二十余年,挖到了海盗埋藏的一笔巨额宝藏,发了大财。他带着巨资来到湖州,靠着手中的钱财,做些布帛、丝绸、摆件的买卖,很快一跃成为当地的大商贾。   其余商人眼红了,与当地官府合谋,联合打压他。官府一开始不允,可又怎能抵挡得住商人们给出的巨额财富。事了后,外商家财散尽,名誉尽失,被迫远走他乡。   十八年过去,昔日的县令早已官升数品,成为京中重臣,官居侍郎。驱逐外商的手段太不光彩,自然也没有任何文书留下,这件往事便只存在于商人们的记忆中,随着时间淡去。   “游诸咸……”林鸿念出文书上外商的名字。   燕云潇道:“你可知空念方丈出家前的俗名?”   林鸿一笑:“你要去见他,我自然把他上下三代都查了清楚,出家前,他叫游诸复。”   “如此,事情便清楚多了。”   “这位游诸咸为报仇,将当年的涉事商贾一户一户屠尽,与各户人家中的下人里应外合,完成杀戮。他的兄弟空念方丈为其掩饰,借由念经超度,将房中可能留下的线索抹去,所以官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林鸿道。   燕云潇道:“如此,蓝卫在县里暗中搜索,找到那位游诸咸,案子可破。”   蓝卫不解道:“主子,不知其长相,如何搜索?”   燕云潇一笑:“曹家妇人死前手握珍珠项链,暗示凶手是拿念珠的和尚。可空念并非凶手,那便说明,凶手是一个与空念长得很像的人。”   林鸿将早已准备好的空念方丈的画像递给蓝卫,蓝卫恍然,领命退下了。   “相爷准备得很充分嘛。”燕云潇笑吟吟地望着他,“如此,便只剩两个问题了。”   林鸿接口道:“为何那些家仆下人会被游家兄弟所用?为何空念方丈一面替其兄弟遮掩,一面又故意给你线索,让你注意到香炉和东海?”   燕云潇毫不惊讶,饮了口茶,赞赏道:“相爷深知朕心呐。”   林鸿心里一热,深深地望着他,勉强压抑住内心的躁动,笑道:“第一个问题,我已调查过了。空念方丈任南湖寺住持这些年,收养了许多孤儿,皆对他感激敬爱有加。”   “家仆都是他曾收养过的孤儿?”燕云潇道,“还以为他慈悲为怀,未曾想实则另有算计。”   “另一个问题,便只能等抓到游诸咸后再问了。”林鸿提壶为燕云潇斟茶,没忍住碰了碰他的手指。   燕云潇笑眯眯地与他指尖相碰,手指交缠:“还能为什么,空念这个做哥哥的,小时候做了对不起弟弟的事情,心怀愧疚,想赎罪,想与亲人重归于好呗。”   林鸿的心被他灵活的指尖钩得发颤,握住他的手,眼含恳求。   “不行。”燕云潇利落地拒绝,“等此案了结后再考虑。”   林鸿哀怨地看着他:“潇儿,我怎么忍得住。”   “忍不住也得忍。”燕云潇用手指在林鸿胸口画了个圈,轻轻一推把人推开,“想要,那就快点去抓人,我不想在这县里呆了,此处近海,太潮湿,我长了一颗痘。”   “哪里?我来上药。”林鸿担忧地说,“明日我做些去湿气的菜给你吃。”   燕云潇却不肯说,只催他赶紧去办案。   翌日一早,林鸿来到县衙,气氛愁云惨淡,众人皆沉默寡言,还有个书吏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离开。   县令看到林鸿,宛如看到救星,抓着他的袖子连声道:“师爷,师爷啊!案子再不破,这县衙就快撑不下去了!”   林鸿声音沉稳:“婢女阿花被杀了?”   县令声音卡住,瞪大了眼:“你、你如何得知?!”   “一猜便知。”林鸿环顾四周,“诸位是担心遭到那凶手的毒手?”   县令哀叹道:“那凶手半夜入县衙,杀了人之后飘然而去,衙役压根没有察觉。他取我等的项上人头,简直如探囊取物,让我等如何不忧心!”   林鸿道:“放心吧,最迟明晚,凶手便会被捉拿归案。”   县令大喜:“师爷已经有头绪了?此人是谁?是否在本县?”   林鸿道:“为避免打草惊蛇,此处不便透露,县尊大人静候即可。”   县令连忙道:“是、是是。”   县西一座客栈中。   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地上是杂乱的衣服,歪倒的酒壶,两人正激烈争吵。   两人长相酷似,其中一人竟是空念方丈,另一人穿着粗布短打,脖子上搭着帕子,俨然是客栈的小二。   空念方丈向来慈悲淡然,此时却满脸怒意,质问道:“你为何要杀阿花?!”   对面的人道:“阿花被关进去已经一天,之前的十三人从未这么久。这说明县衙已经对她起疑,在拷问她,那个新师爷来路不凡,这个时候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空念眼中含悲:“我捡到她时才五岁,养了她十年,她在曹家做工三年,本应该此事一了就离开,可你居然……”   对面的人森然冷笑道:“你若是慈悲,又为何同意让她掺杂进这事中来?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和尚吧?”   空念面色骤变。   那人又是一阵冷笑:“你养了她十年,你慈悲,你清高。但你亲弟弟被人像狗一样踢来踢去,在街上翻垃圾,和狗争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空念脸色煞白,攥着念珠的手泛出青筋来,他颓然道:“你知道,我也是不得已……”   那人道:“行了,我不想听这些。你要是真的对我心存愧疚,就像先前那样,解决掉剩下的五户。”   门外传来催促的粗声:“阿咸!洗碗!人呢?”   那人拿起脖子上搭着的帕子擦了擦脸,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空念站了良久,长叹了口气,松开了紧握念珠的手。   “什么?!”县令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空念方丈合十行礼,重复了一遍:“贫僧便是杀害那十四户人家的凶手。”   县令干笑道:“大师你……师爷说了,凶手马上会被抓捕归案,百姓的惊惧很快会被平复,你不需要这样做。”   空念平静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便是杀害这四十二人的凶手。”   “大师!”   空念道:“大人不如请主簿、书吏和仵作过来,贫僧细细作答。”   县令正色下来,对衙役道:“请师爷,请主簿、书吏和仵作。”   人很快到齐,空念平静地叙述着,所有细节、时间、物证都对上了。   “这里是十四个摆件,都来自东海那边。贫僧每屠一家,便会拿走一个摆件,以作纪念。”   书吏一一对照,确认了摆件来自被害的十四户人家。   堂上沉默了,不知何时,堂外已围了一大圈百姓,无数犹疑的目光落在空念身上,空念坦然地跪坐在地。   县令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肃静!”他转向林鸿:“师爷怎么看?”   林鸿问:“方丈说自己杀了那四十二人,你为何要杀他们?”   空念道:“出家人生活无趣,想寻些趣事。”   林鸿又问:“你方才说,你是用一种名叫‘一指禅’的武功杀害了这些人?”   空念道:“是。死于一指禅者,身体无外伤,若是打开颅骨,可见头顶的骨头略微下陷。”   百姓哗然,纷纷杂杂地议论起来,愤怒、怀疑、惊愕的目光齐齐射向空念。   县令不得不再次敲响惊堂木:“公堂,肃静!”   林鸿道:“请试此功。”   空念坦然地望向林鸿:“近日遭到内功反噬,内力尽失,无法施展。”   林鸿微微一笑。   蓝卫已有了线索,想必此时正在县西边的客栈抓捕游诸咸。空念的自首在他意料之中,只需等到蓝卫押人来,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他有意拖延时间,又问:“你为何拿走十四个摆件?”   这些摆件是游诸咸从东海那边带来的,商人联手侵吞他家财时,也将他府中上上下下一搬而空。游诸咸拿走摆件,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林鸿自然清楚。   空念道:“杀人自然需要嘉奖,这些摆件便是奖赏。”   此话太狂妄,百姓议论声鼎沸,连惊堂木也没用了。有些百姓已离开又回来,挎着鸡蛋和青菜叶子,打算县令一定罪,就齐齐往空念身上招呼。   林鸿紧跟着又问:“你为何此时来投案?莫非良心发现了不成?”   空念诵了声佛号:“杀戮永无止境,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愿以项上人头,来终结这一切。”   林鸿立刻抓住他话中的漏洞:“你有何冤?”   空念察觉到说漏了嘴,从容为方才的话遮掩:“贫僧所杀之人,都是过去几十年中,得罪过贫僧的人。贫僧记仇,一个白眼、一句不敬,都会惹怒贫僧。”   百姓哗然,他们一直以为的得道高僧竟然是杀人凶手,他们被蒙骗了如此之久!愤怒的百姓再也忍不住,一个鸡蛋从堂外飞来,直直地砸在空念后脑勺上,空念坦然受之。   正在这时,一道愤怒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声,响彻公堂:“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子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秃驴来顶罪了?!”   一直淡然从容的空念面色骤变,跌坐在地。   蓝卫押着一位八尺短打的汉子入堂,另一名蓝卫低声对林鸿道:“我和蓝三与他交手,本来一时分不出胜负,可街上的百姓齐齐往县衙的方向跑,边跑边传空念方丈来投案了,他便突然停止反抗,被我二人制住。”   长相和空念酷似的汉子走到堂中,傲然道:“本人游诸咸,十四户四十二人都是我杀的,本人的丰功伟绩,怎可由他人冒领,赶紧把这老秃驴带下去。”   事情突然反转,百姓都愣住了,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空念悲苦地道:“阿咸,你这是何苦……”   游诸咸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堂上:“那婢女阿花也是我杀的,用的是家传的‘一指禅’,若是不信,我可以当堂展示。”   说着,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衙役手中碗口粗的木棍上。   木棍骤然断裂。   游诸咸道:“案情的所有细节,都可以问我。人是我杀的,案是我做的,和这秃驴没关系。”   书吏和仵作按照县令指示,一一地询问。游诸咸对答如流,细节处全能对上。   满堂沉默。   其实从那一指过后,大家心中已默认了他是凶手。   一片寂静中,一道妇人的尖细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让开!让我一下!”   她挤到前面,看见堂中的游诸咸,急道:“阿咸,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说自己杀了人?”   游诸咸背对着她。   妇人走到堂中跪下,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官老爷,阿咸在我店里做工八年了,平时连碗都洗不好,怎么可能会杀人?他白天洗碗,晚上喝酒,赊了二十两银子的账,喝了酒就醉一晚上,哪有时间去杀人?一定是误会,官老爷,一定是误会啊!”   县令神情复杂地指了指断成两截的木棒:“这是他用一根手指折断的。”   妇人只摇头,拉着游诸咸反复道:“阿咸,你跟他们说,跟他们解释,不是你,不是你对不对?”   游诸咸没有看她,冷淡道:“县尊大人不主持秩序,就这样任凭与案情无关的人士冲上公堂?”   县令冲衙役点了点头,两个衙役拉着妇人离开,妇人不肯,先是恳求,见游诸咸不理她,也来了气,大骂道:“你个龟儿子,你要是被砍了头,欠我的二十两银子怎么还?谁来还?!”骂到最后,声音里却带上了哭腔。   游诸咸面无表情。   县令一拍惊堂木:“堂下之人,你为何要谋害这十四户人家?”   游诸咸直视县令,愤然道:“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十八年前,这些无耻奸商和官府联手,让一个无辜之人家财尽失,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远走他乡。凭什么他们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凭什么?!”   这些事情压抑了太久,游诸咸数次情绪激动得喘不上气,等他讲完当年的事情,已过了一炷香时间。   县令问:“你便是当年那位外商?”   游诸咸道:“是!”   县令看向空念方丈:“既如此,方丈为何说他才是杀人凶手?”   空念方丈还没开口,游诸咸已经嗤笑出声:“大概是因为,这些和尚总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天下人吧!”   县令又问了几个问题,游诸咸一一作答,却隐去了空念方丈让收养的孩子在商人府上当家仆之事。   事情至此已经明了,县令望向林鸿:“师爷如何看?”   林鸿抬手,示意他且慢。   空念方丈朗声道:“贫僧还有……”   游诸咸不耐烦地打断他:“人证物证齐全,县尊大人还等什么,请尽快宣判!”   “贫僧还有话说。”空念坚持道,“贫僧俗名游诸复,是游诸咸的亲生大哥。”   百姓又是一阵哗然。方才就觉得方丈与那杀人犯长得很像,哪知竟是亲兄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都紧张地盯着公堂。   游诸咸终于转头,愤恨地瞪视着空念。   空念继续道:“贫僧长阿咸十岁,阿咸出生时,家父家慈去世。贫僧虽为兄长,但长兄如父,实应担负起养活、教导他的责任。”   “贫僧幼年幕道,在阿咸五岁时,贫僧跟随一鹤发童颜的道人西去,将年仅五岁的幼弟留在一贫如洗的家中。家中只有一两糙米,两个铜板,贫僧甚至没有派人告诉幼弟一声。”   游诸咸目光冰冷,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贫僧悔恨数十年,日夜难寐,为求得幼弟的原谅,主动提出参与他的复仇计划。贫僧将领养的十四位孩子送入各商贾府上当家仆,他们都是好孩子,对贫僧言听计从,有他们做内应,幼弟方能来去无痕,痛下杀手。”   “此案中,人虽非贫僧所杀,贫僧却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请县尊大人将我兄弟二人一罪同判。”   空念方丈郑重地三叩首。   堂上一片沉默。   游诸咸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真正的杀人犯位列卿贰,在京城享荣华富贵,我等报毁家之仇,反要被杀头,燕朝亡矣!”   县令吓出一身冷汗,看了一眼林鸿,重重地一拍惊堂木:“休要胡言乱语!”   这时,一道清朗却沉稳的声音从堂外响起:“你错了。”   一身黑衣的燕云潇步入堂中,望着游诸咸,道:“你以为你在替天行道吗?”   林鸿起身,搬过椅子让燕云潇坐下,侍立在侧。   “你本可将冤情上报朝廷,由律法来惩治十八年前的县令和商户,如此,你不但能夺回家财,还能送县令和商人下狱。”燕云潇缓缓地说,“可你却把自己当做天道,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游诸咸冷笑道:“朝廷?朝廷会站在一个身无分文的丧家犬外商背后,还是站在一位尊贵无比的侍郎大人背后?”   燕云潇道:“朝廷不站在任何人背后,只站在真相背后。”说完,他两指轻敲扶手。   蓝卫押着一个胖子入堂。   游诸咸刚想嘲笑,却突然僵住了——他认出了胖子。   那个胖子,正是十八年前靠官威让他家毁人散的县令,如今的正二品官员,位列卿贰的工部侍郎。   游诸咸像雷劈似的僵住了,紧紧地瞪着那胖子。   燕云潇道:“你看,很简单的事情对不对?你若是正确行事,他早已进刑部大牢了。”   游诸咸艰难地开口:“你是谁?”   话刚出口,他便明白了过来——能堂而皇之地把一位侍郎押送到湖州县城,除了那一位,没人能做到。   县令还在奇怪这胖子是谁,书吏突然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县令双目圆睁,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被林鸿冷冷的一眼瞪回去了。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又如何选择。”   游诸咸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地:“我……”   燕云潇收起笑意,语气骤冷:“你以为自己替天行道,可那些死去的家仆何其无辜?掺杂到这种事情中来,空念收养的孩子们又何其无辜,这恐会成为他们一辈子的噩梦吧?婢女阿花又何其无辜?”   游诸咸艰难地说出了口:“我错了……”   他木然地重复:“是我做错了。”   空念叩首:“子不教父之过,长兄如父,千错万错都是贫僧的错,请皇……公子将我二人同罚,以赎罪过。”   游诸咸望向空念,嘴唇颤抖:“大哥……”   空念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道:“阿咸,你……”   燕云潇靠着椅背,又恢复了笑意:“此间做主的是县令大人。”   猜到了他身份的县令大人哪敢做主,求救地望向林鸿:“师爷……”   林鸿沉稳说道:“明晨,李侍郎、游诸咸、游诸复同押入京,重审十八年前旧案,再审连环杀人案,一同宣判。”   游诸咸、空念一同叩首谢恩。   翌日,燕云潇和林鸿乘马车离去,县令一行送出三十里地。   车内,林鸿笑道:“我就说了,你的心是最软的。”   燕云潇瞥了他一眼,奇道:“你又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你想饶过游诸咸,所以才同他说了那些话。”林鸿道,“不过,若他没有自投罗网跑来县衙救空念,你便不会饶过他。他来了,证明他心中仍有情,不算没救,所以你给了他一个机会。”   燕云潇懒懒地倚着软榻,拈着块栗子糕慢慢地吃,笑道:“你倒是说得一套一套的。”   “判他兄弟二人流放六千里,在西南手建寺院,行善积德,广种福田,一辈子为死者诵经超度,可好?”林鸿问。   燕云潇望着空气出神,喃喃道:“兄弟情确是最宝贵的,尤其是父母都不在时。”   林鸿知他想起了江南那位混世魔王,便凑上去亲他的唇,略有醋意地道:“潇儿,你分给他的时间也太多了。”   燕云潇回过神来,皱眉推他:“都说了长痘了,别腻腻歪歪的。”   “到底长哪儿了?”林鸿有些奇怪,“为何不让我给你上药?”   林鸿非要看,燕云潇不让他看,两人在软榻上过招,衣服很快散乱开。   “有什么好看的!”燕云潇恼怒道。   他刷地一下扯开里衣,解下肚兜,露出雪白的腰腹,一粒殷红的痘子,长在小腹侧边上。   “看看看,就知道看!”   林鸿盯着那处,眸色渐深,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去,却被燕云潇挡住。   “锁骨上有颗痣你都能半夜爬起来偷偷亲,我这个地方长颗痘,你还不得天天抱着啃。”燕云潇冷哼道。   皇帝很了解他。林鸿艰难地从那片雪白的皮肤上收回视线:“我给你上药。”   “不。”   林鸿用强大的自制力压下了内心的悸动,劝道:“那我把药给你,你自己上药。”   燕云潇偏头想了想,答应了。   林鸿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燕云潇接过,警惕地转身背对着他,把清凉的药膏涂上去,而后迅速裹上衣服。   林鸿扯过小毯子给他盖上:“你下腹长痘,为何不让我吻你的嘴唇?”   燕云潇道:“长痘是湿气重,你来亲我,更添燥热,痘便好得慢。”   林鸿失笑。   马车悠悠地在雪地里前进。   “今天才正月初七,还有十几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林鸿替燕云潇理了理耳后的碎发,问道。   燕云潇想了想:“想去北边的沧州看鹰,又想去西南看林海,可时间不允许。”   “那有什么关系。”林鸿温柔地看着他,“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年,今年去沧州,明年去林海。”   燕云潇有些好奇:“你看了史书,那我活了多久?”   林鸿吻了吻他的额头:“很久很久,久到我俩都成了老头子。”   燕云潇道:“我风华正茂,你才是老头子。”   林鸿一笑,又道:“人人都说君无戏言,潇儿,你说是不是?”   燕云潇不上当:“先说来听听。”   “你那日说,等案子了结,便让我亲近。”   燕云潇道:“我只是说会考虑。”   “那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林鸿轻声细语,揽过他的腰身,细细揉抚,“需不需要臣帮帮忙?”   燕云潇推拒的手慢慢垂下,两人衣衫渐褪。   春宵苦短日高起。   车声粼粼,雪中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   马车悠然地向前,驶向未知的明日。那明日里,却有着深深镌刻在史书上的必然和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