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难逃》   作者:宋昭昭   简介:   有情有义的镖局少掌柜攻(阮少游)×温柔隐忍的天才剑客受(嵇宜安)   剑客抚养兄弟的孩子长大,没想到养歪了。   朝廷暗哨调查一桩私盐案,同仁镖局牵扯其中,而其中的普通镖头,正是曾被认为是为剑道而生的天才剑客——嵇宜安。   消失多年,世人都早已淡忘这位梁地剑客,然而此刻他却坐在庭院的石桌旁,看着被阮少掌柜割断的袖子深思。   阮少游:断袖之意,以表喜欢,他应该能看出来吧(走来走去)   嵇宜安沉默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他从屋里拿出针线包,非常仔细地缝上了那截断袖。   *   直到朝堂风云搅乱江湖局势,从前那位天才剑客再次出世,他的身边却跟着个潇洒不羁的少年郎。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知己吧。”   昏暗里,只有被摁墙上之人艰难的喘息着,阮少游轻佻勾起嵇宜安的下颔。   “我的好知己,你为何不敢看我。”   *   1.不是群像文啦,成长性主角,开头几章先走剧情,铺垫感情。   2.年龄差八岁,年下~ 第1章 你要学   四年前,嵇宜安还是一个流浪剑客。   他曾经在宁京的坊里短暂地住过一段时间,很快就因为京城昂贵的物价而选择离开。   草草扎起的头发,一身粗布短褐,一柄总是系在背上却鲜少出鞘的长剑,就是他的经典装束。   嵇宜安还未及冠就从村子里出来,走南闯北。至于他武功算不算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从小在村子里,嵇宜安就没打赢过任何一个人,就连隔壁邻居家瞎了左眼的三十多岁的老宋,也能用脚轻松把他打趴下。   “真是件怪事。”   嵇宜安从村子里出来以后,就发现山下人多少有些弱不禁风。   再后来,他就收到了阮将行的书信,那位年长嵇宜安十多岁的同仁镖局大掌柜,因为染上恶疾将不久于人世。   只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无人照顾。   流浪剑客嵇宜安,就这样成为了同仁镖局的嵇镖头。   山风吹空林,苍旻霁凉雨。   兵州雁归山地势险峻,经常有土匪拦路劫财,所以来往商人临行前,总要雇一支镖队保镖上路,以防生变。   此处山势峥嵘,云遮雾障。深林密树间,有过往商旅踩出来的一条小径。   雨停时,走镖的车马行过,打着宁京同仁镖局的旗号,四围寂听无蝉鸣,只有车轱辘吱呀呀地转着,鞋履踩在枯叶上窸窸窣窣,前头的马打了个响鼻。   “合吾——”   趟子手高声喊镖号,在空山间回荡。嵇宜安背剑骑在马上,环顾四周。然而今日雾大,再稍远些便什么也瞅不见。   太安静了。   他抬手,握住剑柄,示意小六骑马前去探探。   “镖头,前边恶虎拦路。”小六从雾里出来,匆匆报备,“雁归山的土匪寨,我们每年都给足了过路费,今次不知怎么回事,闹上这出。”   “什么恶虎拦路?”少年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嵇宜安偏过头,看见阮少游骑马从后头过来。   阮少游,同仁镖局的阮少掌柜,穿着一身山岚色圆领袍,系着空青发带,面上总是一派懒散之意。扬扇一开,他淡淡瞥了嵇宜安一眼。   “什么是恶虎拦路?”他又问了一遍。   “就是绿林劫匪拦镖,”嵇宜安看向他,多少有些无奈,“你好歹还是镖局少掌柜,行话也该学学。如果连这也听不懂,以后接管镖局也难服众。”   阮少游驭马上前去,折扇拍了拍人屁股。“你这裤子是不是做小了,包得这么紧。”   嵇宜安的气劲一下卸了半截,他扯了扯身上短褐,喉咙里哽着声,索性不说了。   他看向嵇宜安,凉薄唇角微上扬。“若不是你硬拉着我走这趟镖,本少爷此刻就该在西市醉花楼,哪能让这该死的蚊虫叮一身。”   于是嵇宜安低头,从腰间掏出一瓶止痒药膏,认真递给他。   “安安真乖,”阮少游一手接过,药瓶在指间打了个转。“但是贿赂无效。”   “没大没小。”嵇宜安低声。   山林雾气弥漫,走到前边,荆棘条子挡住了去路。这便是恶虎拦路之意,镖队走镖遇上了都是险事,也不能随意搬开。   嵇宜安望向道两旁葱郁树林,示意小六喊话。   小六骑马上前头去,高喊:“朋友闪开,顺线而行,不可相拦。山后有山,山里有野兽,去了皮净肉。是朋友听真,富贵荣华高台亮,各走念——”   卒然,山林里传来哨子声,一时四围窸窣,听脚步声响约有几百号人。   嵇宜安握紧剑柄还未有声,倏然有袖箭迎面飞射而来,身后阮少游扇子一转,甩腕间掷箭飞出,下一刻,袖箭被暗器打偏三寸,钉在树上。   “你那剑再不出,就别出了。”他哂笑道,“每次瞅你握着剑柄,也没干多少正经事。”   “少掌柜,我可以躲掉的。”嵇宜安一本正经地回答。   “不好意思啊朋友,”对头人高喊道,“这边有兄弟第一次劫镖,紧张。一不小心摁了袖箭,没伤到人吧。”   “无妨,没伤到,”嵇宜安拿行话回应,“在下乃是同仁镖局嵇宜安,朋友听真,绿林兄弟,你在林里我在林外,都是一家。”   远远的,对头人喊话来,“我们与你不是一家!”   镖师们闻言一惊,纷纷拔出刀剑。嵇宜安皱起眉头,握紧了手中剑柄。   雁归山的土匪寨也算远近闻名,据说他们只留钱财救济穷苦,绝不伤人性命。同仁押镖常走这条路,因此为图安生,每年都会给土匪一笔过路费。   如今翻脸不认人,又算怎么回事。   “保护好少掌柜。”嵇宜安抬手喝令镖师们不可轻举妄动,骑马上前头去。“五百年前俱是不分,是朋友吃肉,别吃骨头,吃骨头者别后悔。敢问阁下,可是寨中大当家?”   林子里走出些许人,为首一个面上带刀疤的,正是土匪寨老二。“大当家前几日病了,如今是我做主。”   “哟,难道换了个主儿,我们镖局还得再交一份买路财?”阮少游不知何时下马来,摇扇走到他们面前。   “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嵇宜安回头看他一眼,面不改色。   沈老二见状,皮笑肉不笑,“兄弟们要的也不多,最近日子难过,你们这走的,是银镖吧。”   “诸位见谅,雇主的钱财,一分动不得。”   “那便只有开打了,兄弟们——”   “慢着。”阮少游扬扇拦下。   “群架难免两败俱伤,”嵇宜安抱拳开口,“劫镖也有劫镖的规矩。诸位选一人与嵇某单挑,若是你们的人胜了,这镖,我们心甘情愿失了,反之,还请诸位让路。”   土匪们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沈老二仔细看向这剑客,眼瞅着也不到而立之年,短褐扎起窄腰,胸膛结实,长相俊朗周正,是有那么点镖头样子。   同仁镖局名头虽大,可这年轻的镖头却少见,不是能力出众,便是赶鸭子上架。沈老二先前见他那剑柄握了半天都没拔出,只以为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于是他扬起手,点了点头,“是个有魄力的。这架,我们应了。”   两边纷纷腾出场地去,镖师们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嵇宜安如劲松般,孤立在一处,他又握上剑柄,沈老二眼一眯,唾沫吐在手心,拎着大刀朝他冲去。   倏然,剑刃划过鞘身,银白剑刃一瞬出鞘,挑动白日锋芒。   嵇宜安一挑即点,拧腰裹身,剑刃即刻粘化而去。   沈老二撩刀扛下,还未有所反应,下一瞬,嵇宜安挽花回刺而去,带着狠意一式封喉,直逼得他步步后退,反身挪步闪避。   他又咬牙转刀劈去,嵇宜安岿然不动,纹剑间腰身微倾,左右抹抵刀身,巧劲卸力且不说,又一式反守为攻,上步刺喉。   “嗡——”,剑鸣声清越。   沈老二简直冷汗皆出,怪,实在太怪了,一招一式都宛若天成,这剑在嵇宜安手中根本不是剑,而像是第三只手,随心所欲,唯快不破。   不过三招,沈老二便败下阵来。   剑指喉间,沈老二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望向车子上那一箱箱货物,这里边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阁下莫不是要反悔?”阮少游一合扇,搭上嵇宜安肩膀笑道,“多少讲点江湖道义吧。”   “少掌柜,莫胡说,如今敢劫我们镖局的人不多了。”嵇宜安收剑入鞘,对着沈老二抱拳。“得罪了。”   嵇宜安说的是心中想的实话,听在沈老二耳中就成了威胁之语,他擦了把额上汗,转身摆摆手,然而瞥向左右,暗使眼色。   阮少游见状,仍旧是一副散漫样。只是他眼瞟过密林,雾中密林枝叶轻晃间,有人影闪过。   他又勾起唇角,拍了拍人肩膀。   温热鼻息洒过脸上细小绒毛,有些微痒,嵇宜安抬起头,一双杏眼澄明,倒映着阮少游的身影。   “嵇宜安,你别着了人家的道,小心点。”   他也认真回答道:“少掌柜,被劫镖这种事很难得的,学着点。”   成长型的阮大少爷,会慢慢成熟。   不会看不懂的!!只有这前面两章在走镖,题材比较冷 文风偏正经,准备了很久,因为喜欢会努力写下去,大家要是闲着没事可以继续看看?   昭昭给大家鞠个躬(ノ‥)ノ 第2章 劫个镖   他们回到队里,等着土匪们放行。   “你想叫我学着点什么?”阮少游凑身过来,就是见不得他这副正经模样,猛然抬手去捏他脸。   嵇宜安下意识躲了一下,没想到阮少游预判了他的预判,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飞快地摸了一把他脸,举止轻佻。   “少掌柜——”嵇宜安面露无奈,“别来闹我了,嚯嚯别人去。”   阮少游背手吹着口哨,不动作了。   嵇宜安望向林中,显然以他镖头之能,发现土匪们的小动作不是难事。   而阮少游一边屈膝坐着,眼看向沈老二那,前头迟迟拦着,镖师们还在协商。   “得把大家叫过来。”嵇宜安叩指敲着青石,陷入沉思。   阮少游耳朵一动,笑了下。“没问题。”   过了会儿,嵇宜安就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如果哪天我不在了,镖局真被你二叔接手,少爷你该怎么办!平常我也不说你,但如今难得出来走镖,你还是要多学学。”   “你这辈子都是同仁镖局的嵇大镖头,还想去哪?”阮少游漫不经心回应道,“你如果敢走,我就把你腿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都带了点假戏真做的意味,小六闻声来,嘀咕道,“到底谁把谁腿打断啊。”   “好啦镖头,少掌柜才十七,您也别太逼他。”   “少掌柜您就跟着学学,不是坏事。”   周围镖师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开始劝和起来。   眼见人都聚了过来,嵇宜安暗暗比了个手势,指向林间,众镖师怔愣间明白过来,又状不经意地散了开去。   他再扭头看向阮少游,低声道,“做得可以的。”   “说什么混话,”阮少游与他对视间,扬起唇角,“本少爷还没做过呢。”   “......”   山雨欲要重来,黑云压着山林。   嵇宜安抬头望了望天,估算时辰。   “按照约定,你们该放行了。”   “诸位见谅,”沈老二却拱手道,“我们也确实需要这笔银子,恐怕要得罪了。”   风烟散去,隐迹潜踪之人骤然从两边树林中蹿出,数百来匪贼前持刀,后搭弓,嵇宜安猛然回头,众镖师纷纷护在车马前,抽出刀剑。   阮少游扇子一转负手去,垂眸望四周。   一时之间,冷光闪过,气氛剑拔弩张,嵇宜安看向沈老二,拱手道。   “如果二当家不满,今年同仁镖局可以再交一份买路财。只是我们走镖以和为贵,三分保平安,还望二当家通融。”   沈老二却笑着扬了扬手,“对不住了,嵇大镖头。”   嵇宜安拳头紧握。作为镖师,其实最不愿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他作为镖头,职责就是带弟兄们平平安安地回去,可一旦打起来,就免不了流血与牺牲。   “少爷,你先往后退。”   “退个屁,合着本少爷不是镖局里的人?”阮少游淡淡望着,“我倒是想看看,劫镖是个什么阵仗。”   “……那你照顾好自己。”   嵇宜安微偏头,小六与他目光交汇间,大喊:“众兄弟一起!”   霎那,镖队阵势一变,镖师齐齐冲了上去,众人呐喊着厮杀在一处,然而高处冷箭飞咻而过,镖师们虽然早有防备,双拳难敌四手。   沈老二已经往后退去,身边十余土匪围了上来。他主意打得好,嵇宜安武功虽高,却寡不敌众,只要让他分身乏术,劫镖走人自然不是难事。   “呆葫芦,”阮少游错身间手中转扇,拍了拍嵇宜安胸膛,“不如擒贼先擒王。”   他转腕甩出飞爪,长索一抽,爪尖骤然抓上沈老二左肩,嵌进肉里。   “啊——”沈老二吃痛惨叫,却摆脱不得,袍裾翻飞间,阮少游借着一身好轻功,脚踩匪贼肩头而过,趁势拉近。   扇缘出利刃,锋芒毕露。   “少游!”嵇宜安心中担忧一咬牙,左右挽花间上步点剑,马步一挑与十余匪贼打了起来,誓要直破重围。   “以命护镖!”   “众兄弟冲啊——”   战局一下子打响开去,众人皆战得如火如荼,吴老七早得沈老二授意趁机开箱,訇然,货箱从车上摔落,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散乱一地。   舞着刀剑打架的匪贼们个个眼都直了,几个拦着镖师,几个收拢银子装箱去。   阮少游正缠斗间,瞧见这副局面眯起眼。他将飞爪收回手中,转扇一式迎风穿袖,挎拳砸头去,大刀近身来,他又拧腰打向下颔,一个纵步轻功上树,扇底转出飞针。   沈老二忙转刀打下飞针,手指着阮少游怒吼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打架都打得花里胡哨!”   嵇宜安闻言一剑划过匪贼的喉间,趁着间隙,抬眸看阮少游,只见他脚腕勾着树。   “嘿——”阮少游吊在树上,朝他扬了扬手。“呆葫芦,学着点。”   十七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傻不啦叽。   沈老二飞身大刀砍去,阮少游又腾起轻功,脚尖点过树枝,直奔嵇宜安而来。   嵇宜安猛然抬手攥住他手腕,错身间阮少游一个空翻,鞋底利刃划过持剑而来的匪寇胸膛,狠踢一脚踹开,他矫健落下,与嵇宜安抵背相战。   一时之间,围着的十几人都莫敢近身。   “看起来不是一般土匪,”阮少游懒散贴着他臀,眉毛一挑,“银子让给他们,失镖的责任我来扛。”   “不行,我们走镖最重要的就是护住雇主的货物,镖绝不能丢。”嵇宜安回答的语气坚定万分。   阮少游话一噎,匪寇又冲了上来,他飞身甩扇与他们缠斗一块,嵇宜安踏步前刺去,牢牢守住后方。   阮少游看有几个混在土匪里的人身手,分明经过极为有素的训练,包括那个沈老二。   以小见大,管中窥豹,真正要劫镖的绝不是青云寨里的匪寇。   一旁,几个匪寇抱起那箱银子就往山林里跑,嵇宜安要追上去,却被阮少游攥住了手腕。   众人还要再冲上去,全被阮少游拦了下来,不许他们再追。他神色坚定,淡淡看向山林间。   “别追了,让他们一箱银子。”   “少掌柜你疯了吧,说什么胡话。”一个镖师嚷嚷起来。   “对啊,打这么多年没在怕的,都给爷冲!”   “追什么追,本少爷又不缺银子,赔钱就是。”阮少游不紧不慢出声道,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嵇宜安的脸色沉了下来。“银子再多,也不是这个花法。”   “嵇镖头,你信我吗?”阮少游看着他,“信我就回去。”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全是抱怨,嵇宜安沉沉望着阮少游,最终转身抱剑上车去,一言不发。   小六见状知道现在追人也晚了,赶忙喊镖,镖师们议论纷纷的,又收拾收拾骑上马去了。   车轱辘吱呀呀地转着,鞋履踩在枯叶上窸窸窣窣,阮少游看了看四围跟着上了车,和他挨在一起。   “生气了?”   嵇宜安偏头躲去,阮少游干脆捏着他下巴转过来,用最硬的动作说出最软的话,“好安安,我错了。”   嵇宜安打掉他的手,长叹一口气,却还是没责怪他。“你啊,再厉害的土匪也是土匪,我们作镖师的,职责便是从这些草莽手中护住镖,即便打不过,也得拼死冲上前。”   阮少游欲言又止,这呆葫芦一根筋认死理,怕是听不进劝。   身旁,有镖师打马过来。   “我再想法子帮你把银子追回来?”阮少游问道。   “算了,”嵇宜安无奈摇了摇头,“这事也不能怪你,你对于走镖所知不多是我之过,等回去了我自去领罚。”   阮少游回神来,看向他低笑道:“不生气了?”   “不曾生气过。”   “那就行。”阮少游一把拍下他手,哄好了人又是另一幅面孔。他扯过一旁马匹缰绳来,踩蹬上马。   “你去哪?”嵇宜安起身来。   “既然快下雨了,本少爷就先行一步,”他忽然扬起唇角,朝嵇宜安招招手,“前边驿站等你们。”   “等等,走镖时候擅自脱离队伍是大忌!”   然而已经晚了,阮少游扬鞭落下,一人一马奋蹄踏过泥泞路,直越过镖队疾驰而去,“驾!”   嵇宜安话音未落,望着鲜衣少年策马渐行渐远,又好气又好笑。   “这少掌柜……”   “算了,随他去吧。”嵇宜安轻叹口气,又坐回原位。   少游自幼是个有分寸的,虽在外头总是一副轻狂不羁的样子,到底不会胡来。   阮少游骑到前头回看一眼,策马拐了个弯,他在隐秘之处拴住缰绳后,却是运起轻功,飞身径直向土匪寨而去。 第3章 换衣裳   “快点,动作麻利点。”   沈老二走在前头,后面两人抬着银子,上百号人浩浩荡荡围着走,一边侦察四围。   阮少游斜倚在树上,摸着下巴看去。   这么多人劫镖去,却只扛了一箱银子就跑,他虽无太多经验,却敏锐察觉到这件事有不对之处。   他看了眼四围,脚踩枯枝悄无声息下树。   青云寨建于险峻地势,只要守住天险便难进犯,因此官府几次剿匪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瞧不见成效。   此刻某土匪出队来,在树下解决三急,阮少游还算体贴地等他解决完,才从后头一把打晕,拖入林中。   没过多久,一个俊朗的土匪从林子里出来,他往脸上抹了几把,略有些嫌弃了摸了把衣服料子,还闻了闻上面的汗臭味。   “呕——”   另一边,沈老二带人进入寨中,银箱被沉沉丢在空地上,沈老二搓了搓手,看着迎面走来一个魁梧大汉,扛着把环首刀。   “大当家。”   “东西到手了吗?”他走过去,打开盖子一看,“哟,还真是银子。”   “暗哨的消息不会错,这箱子里一定有问题。”   沈老二挥了挥手,几个手下人就上来搬银子,眼见白花花的银子往外倒,土匪们都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然而直至箱底搬空,沈老二也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不会白忙活一场吧,”大当家在边上看着,露出嘲讽笑意,“说句实话,算上我们青云寨的信誉,还有和同仁镖局这么多年的交情,可远不只这些银子。”   “晚些我会命人再送一箱银子过来,亏不到你。”   沈老二摸着箱底,面上无动于衷,他拔出靴子里的匕首,狠狠往里扎去。   倏然,隔层被割开,什么东西如沙子般,窸窸散落了一地。   “老大,他们运送私盐!”   阮少游混在众土匪中,瞳孔微微一缩。   沈老二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查探多日,果然不是全然无获。”   去年,圣人堪堪颁布盐铁令,若发现贩卖私盐的行为,最轻也要杖脊二十。一时之间民间反对之声越高,官府查得也就越紧。   阮少游默默退去,如果他没有记错,这趟银镖是替兵州刺史押送税银,却没想到同仁镖局会淌到这浑水中。   不行,他得回去。   “喂,那边那个,你要上哪!”   倏然一声大喊,沈老二的目光锐利看去,阮少游见状连忙转身,腾起轻功。   “拦住他!”   众人连忙来追,阮少游飞身抛出飞爪钉在寨墙上,趁势蹬上墙面,他转腕间飞出十数枚银针,猛然一击飞旋腿踢开上头守卫,爬到城头上,大当家见状,侧身甩出一记飞镖。   瞬间,镖刃嵌入背中,阮少游闷哼出声,只见城头上那道身影一顿,径直从寨墙外翻了下去。   众人急急冲出寨门,却只看见零星血迹一路斑驳向林间,墙下并无尸体。   “好俊的轻功。”   “此人是谁?”大当家看向沈老二,“不会对你的计划造成影响吧。”   “若我没猜错,应该是同仁镖局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少掌柜,”沈老二远远望去,轻抬唇角,“传闻他不好武艺,在轻功上却有独到天赋,没继承阮家的拳法反而苦练暗器,当真有趣。”   “他若死了,同仁定然不会放过我们青云寨。”   “慌什么,”沈老二嗓音粗犷,抬眉间面上伤疤一动,“如若同仁镖局也早知道此事,那就是打着运送货物的名号,替盐商偷运私盐,此罪可不轻。”   “他一定还会再回来。”   林中,阮少游下来时摔得不轻,他一路趔趔趄趄往外走去,直至到栓马处解了绳子,翻身上马。   一滴雨滴下,滴在嵇宜安的脸上。   黄昏日暮,黑云沉沉久压闷热,终于在此刻下起细密大雨。   嵇宜安的心中无端烦躁,或许是因为阮少游没有提前到驿馆,明知阮少游经常如此管不住脚,他还是免不了心下担忧。   少爷应该没这么大胆,孤身闯青云寨吧。   他琢磨不透,索性练剑去。雨势滂沱,淋湿了一身短褐。嵇宜安一式懒扎衣,退步亮掌去,一边心中思索着剑法,腰身左拧走弓步,纵劈向虚空。   ……不对,此处合该再快些。   他纵身去,力打剑刃,封压回拉,白虹惊镖捧剑来,他边是喃喃自语,挪步耍舞间,捧格剑身抹弑敌,开步刺剑又回撩。   庭院里练剑的身姿矫若游龙,但闻剑破风声呼响,动如行云流水,末了左右挽花,退步一封——   刹那,剑光闪过,雨落繁华处湮灭灯火,一切俱平息去。   骏马嘶鸣着,踏着马蹄来到驿馆前。   嵇宜安听见动静连忙抬起头,匆匆跑至大门前去看是不是阮少游回来了,没曾想对上他煞白的脸。   阮少游原本还有些精神,却看见嵇宜安不去寻自己,反倒在庭院里练剑,一时报复心起,径直从马上摔下去。   嵇宜安赶忙接住,他卸下身上大部分气力倒在人怀里,低声骂道:“平常没事哪都有你,本少爷不见了,难道不知道去找吗!”   “你去哪……”嵇宜安一愣,看见他后背上的飞镖,门上昏黄灯笼打照着地上泥泞,蜿蜒着血迹。   “血,怎么弄的?!”   阮少游忽然感觉到嵇宜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指尖微颤着摸上他的后背。嵇宜安的发尖湿漉滴着水,淌到他脸上。   他抿了抿唇,“算了,其实本少爷也没啥事。”   下一刻,嵇宜安连忙背起他往驿站里走去,大堂中坐板凳上闲聊的镖师们见状都站起身来,纷纷围了上去。   “少掌柜,少掌柜怎么了?”   “堂倌!一盆水,干净的纱布!”   “我去拿身干净衣裳……”   “金创药!金创药呢?”镖师们大喊。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嵇宜安惨白着脸,直把阮少游背进屋到床前,众人还要围过来看,全都被阮少游赶了出去。   他阮大少爷的身子是谁想看就能看的吗?   嵇宜安查看伤势,镖尖深入肉里,再偏几分打到脊骨上怕是问题不小,他跪坐下接过剪刀剪开衣裳,两指按压在伤口边,快准狠拔了飞镖。   “嵇宜安你是要死啊!”阮少游攥紧枕巾,咬牙切齿。   “你就忍着点吧。”清洗伤口,撒上金创药,嵇宜安眼中满是心疼,“去哪了也不说声,怎么伤成这样。”   “我去那个土匪寨了。”   嵇宜安包纱布的手一停,“你去哪了?”   “土匪寨。”   “你真去那干什么!”   嵇宜安手一紧,疼得阮少游手一紧,他一把拍开嵇宜安的手,支起身子来,接过纱布缠紧打结,“押的镖有问题,我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阮少游赤着上身就要下床去,嵇宜安连忙拦住他,盖上长巾擦拭他湿发。   “才进驿站时少掌柜你站都站不稳,现在就想着下床,先把姜汤喝了换条裳裤,我让严子去把那件披风取来。”   阮少游无奈扶额,摇了摇头。   “是不是头晕了,”嵇宜安见状抬手摸他额头去,又摸了摸自己,“好像是有点烧……我得再去催催他们,你要早点喝姜汤。”   “行了嵇宜安,我真没什么大事。”他站起身来脱下湿裤子,这会儿脸色确实好多了,“我回来时候,你剑练得不还挺起劲,这会儿又担心我?”   “就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才练剑。”嵇宜安低头瞧见他腿上几道擦伤划痕,叹了口气,“我想是想了,可又觉得不可能,青云寨几百号人你怎么会独自闯去。”   “……”对不起,他真闯了。   阮少游正要开口,嵇宜安又摇摇头。“这趟镖丢就丢了,有问题也罢了,丢十趟都不值一个你。”   阮少游语一噎,忽然心下有些触动。   腿上药膏涂抹开去,多少有点刺痛,嵇宜安半跪在身前小心翼翼地上药。   “少掌柜,下回别擅自离队了,不管如何你在众人面前,总是要像一个少掌柜。”   “多事。”   阮少游嘀咕着,然而低头看着嵇宜安认真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使气性的话 ,只是不想他跪在自己身前,哪怕是为了上药。   阮少游忽然拿过一旁长巾,弯下腰来给他擦头发。   嵇宜安的手一顿,仰起头看他。   “等下你自己也换身衣裳,”阮少游被看得不自在,又补一句,“都把本少爷屋里的地弄湿了。”   他一把抢过手中药膏,嵇宜安愣了会儿,笑道,“好。”   呆葫芦。阮少游暗自嘀咕一句,嵇宜安却不知他这些心思,他解开衣裳脱了下来,转身把湿了的里衣挂在木架上。   其实嵇宜安也算不上健硕,但身形却很完美,多一寸则显壮,少一寸则显瘦,猿背蜂腰,勾着浅浅两个腰窝,臀部紧实,湿了的裳裤还皱巴贴着。   阮少游上完药,起身瞧见忽然轻咳了一声,摸摸鼻子。   “风寒了?”嵇宜安有些担忧地偏头看他,心里更自责了。   “淋这点雨,还能得风寒?”阮少游从后搭上他肩,重心压下,手摸去狠揉了一把他健硕胸肌,“也太小看你家少掌柜了。”   嵇宜安叹口气,抓住他作乱的手,只当他还是个孩子。   “怎么了?”阮少游玩心一起,捏了捏故意问道。   嵇宜安转过身,抬手指节轻轻叩上他额头,“没上没下,成何体统。”   他拿起一旁新里衣披上。阮少游眼中促狭神情一闪而过,“都是男人摸几下咋了,堂堂嵇大镖头还在意这些呢。”   “再怎么样你也是少掌柜,外人面前总得有个正形。”   “你又不是外人。”   某少爷好心情地看着手,嘀咕了句好大。   姜汤送来了,嵇宜安换完衣服要拿来,而阮少游放下手,拍了拍身子。“闹也闹过,我还有正事和你说呢。” 第4章 为父兄   姜汤递到唇边,散发着刺鼻的生姜气息,腾起的热气铺洒在面上。阮少游眯着眼睛饮下半碗,把碗一递。   “太难喝了,喝不下。你替我喝。”   “姜汤驱寒,你带伤回来又淋了雨,再难喝都得喝——”嵇宜安推碗去,对上阮少游固执的眼神,“算了,上辈子欠你的。”   看着嵇宜安一饮而尽,阮少游唇角微扬,他披上披风站起身来,扭头问道:“镖停哪了?”   “大堂那边,兄弟们轮流看守。”   “走,带你看看去。”   嵇宜安一怔,“好。”   阮少游刚走下楼,镖师们就都围了过来。   “少掌柜,您没事吧。”   “刚真是要吓死我们,您说镖被劫也就算了,哪犯得着一个人闯土匪寨。”   “是啊,兄弟们纵然一时有埋怨,那都是气话,您才是东家,只要您吩咐管家不扣我们月钱——”小六嬉皮笑脸过来,抬手摩挲指腹。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好你个泼皮,惯会求情!”   “放心,这趟亏不了你们。”阮少游潇洒一摆手,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小六,安子,把东西搬进屋里去,门外守着不许人进来。”   众人对视一眼,神情一下就严肃起来,大堂里留下搬货的镖师,几人守着楼梯口,站在屋门前严加防卫。   阮少游带着嵇宜安和几个辈分大的镖师进屋去,一把扯开封条,撬了箱锁。   “少掌柜!你这——”   阮少游挑了挑眉,敲敲箱壁,一匕首扎了下去。   倏然,箱壁破开,盐似白沙般窸窸落了下来,几人皆惊至面面相觑,嵇宜安眉头一皱,伸手接了一把盐细看。   “没提炼干净,是私盐。”   “可这隔层——”   “镖局的箱子都是统一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在其中动手脚呢?”   两个老镖师对视一眼,齐抬起箱子把银两倒出,箱子底部确实是同仁镖局的印记,做工也如平日所用一般无二。然而里面却多了一层隔层,装箱时候也无人发现。   运送私盐进京,宛如天子脚下行凶杀人,这件事若没被查到倒还好,一旦被发现,镖局百年清誉事小,只怕要连累进贩卖私盐的案子中。   “看来镖局里边有人不干净。”   “这是兵州刺史给朝廷的税银,一般这种单别说劫镖了,就是给人胆子也不敢动手脚。”   “先前端看那波土匪训练有素,就知此事不简单,本以为只是官场上那些破事,没曾想还有这出……”   阮少游扫视一眼,劫镖之事果真这些镖局里的老人心中也有数,嵇宜安摸了摸他手肘示意,“你在青云寨发现的?”   阮少游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沈老二应当是朝廷的暗哨,伪装成绿林劫镖应该也是想赶在进京前查清楚此事,怕只怕他将我们当成同伙,想着一网打尽。”   嵇宜安垂眸,摸上箱子。   “封条乃是刺史的人亲手所贴,盖上了公家的印章,锁与钥匙也是相配,没办法在进京前悄无声息换了箱子,这下问题不小。”   “如今镖局内部必有叛徒,如果我们不能自证清白,只怕同仁大难临头。”   几个老镖师议论纷纷,嵇宜安犯难间,看向阮少游。   他知阮少游一向藏拙,也有主见,如今说出这事,心中八成已有了想法。   阮少游察觉到他的目光,眨了眨左眼。“你别急,这件事其实也不难。”   “你——”   “谎称丢镖,把箱子全都处理掉,由镖局出钱赔付就是,镖局亏是亏了点,但总不会因噎废食。”   嵇宜安微怔,“可这里头的官银又该怎么办?”   “既然丢了镖,那这镖自然是丢给劫镖的人——”阮少游拿扇子敲了敲他头,“青云寨咯,笨安安。”   “少爷。”嵇宜安有些无奈。   “在,这不是帮你想办法么?”他眉头一挑,好似心中早有打算,“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们只管走好这趟镖便是。”   烛影幢幢,众镖师守在门外,间歇人声低低传出,窗纸映着人影转扇,言语间自信又张扬。   直到后半夜,众人还想再说些什么,都被阮少游赶了出去,他们只得将信将疑地离开。   而他大费周章露这一手,好像只为在某人面前显摆自己的能耐,像一只骄傲的花孔雀毫不吝啬地展开自己的华美尾屏。   屋里,只剩下了嵇宜安和阮少游。   “你受了伤,先回去睡一觉,等明日雨停再说这些事。”   “成。”他懒散打了个哈欠,转身开屋门去。   “还有,”嵇宜安想了想还是要告诫他一番,“我毕竟是你长辈,以后在人前……诸如安安之语还是少提为好,身为少掌柜,也不能总是轻浮草率,动手动脚——”   “你这话什么意思?”阮少游转过头来,直直看向他。   “我和你爹有交情,其实你应当称我一句嵇叔,再不然嵇镖头也是可以。”   “嵇叔?”阮少游松开拉屋门的手,一步步走向他,也不知为何心头一下就不爽起来。“我们不是只差八岁吗,你也才二十有五,叫什么叔?不怕把你叫老?还是你想自恃辈分,好把我教训一顿?”   “这是基本礼节,不管如何,少爷你在人前总不能是这副吊儿郎当模样。”嵇宜安沉吟着过了遍自己说的话,也没错。   “哟,”阮少游笑着偏了偏头,“安安每天这样一本正经,看我就是吊儿郎当了?”   他嘴里咬着安安二字,嗓音轻慢沙哑,尾音撩长。   “阮少游。”嵇宜安眉头微皱。   他抬扇去,“不是说要有礼节,怎么又叫我全名。”   “......少爷。”他推开阮少游扇子。“但你还是该有身为少掌柜的样子。”   “这声听着不错。”   嵇宜安又劝导了许多,阮少游最终懒散道一声知道了,低笑,负手转身而去,临走时候他还用脚勾着,砰一下关上了门。   嵇宜安茫然望向屋门,眼露不解。难道这孩子真是到了叛逆的年纪,说不得半句。   他微皱着眉头,一眨眼日子过得如同白驹过隙,到底那个跪在灵堂里倔强的小少爷还是长大了,虽心性沉稳不足,却也懂得为镖局分忧解难。   那自己也算对得起阮将行当年所托,若他日后功成身退,江湖浪荡去再无半点亏欠。   更漏声断,嵇宜安回到屋中,脱下外袍熄了烛火,在床上躺下。   长夜迢迢,他在迷蒙里恍然回忆起从前——大概有四年之久了,那时候的江南停云霭霭,细雨濛濛。   书茶馆里传唱那位云麾将军的事迹,讲他功成不授,却为守国门再次赶赴边疆。与此同时同仁镖局挂上白绫,灵棚前丧幡高扬,女人们在门前低声哭着,往来的人络绎不绝。   镖局的大掌柜阮将行,一生乐善好施,门下曾有多少侠客投效,到底人死如灯灭,树倒猢狲散。   “节哀。”   “节哀顺变。”   人们走过二叔阮将止身边,皆都拱手叹息。   “听闻老掌柜临死前将地契和掌家之权一并交给了阮家老二,只可怜他那幼子,阮老二自己也有儿有女,怎么会甘心替他人作嫁衣。”   “怕是惨咯。”   灵堂里,年幼的少爷笔直地跪于棺材前,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上柱香简单吊唁,即又匆匆离去。无人问声他过得如何,谁也不在乎他父母双亡又该何去何从。   从早到晚,阮少游淡漠地看着不同人的鞋履走进又走出,从前熟悉的叔伯们,那些曾靠镖局庇护得以逃过朝廷追捕的江湖草莽们没有一人现身。   直至长筒高靴停在他的面前,阮将止蹲下身子,伸手逗弄他。   “人都走光了,还跪着干啥,走呗,和二叔吃饭去。”   阮少游微微别过头,躲过他的手,嗓音嘶哑,“孝子孝孙,无人搀扶不得起身。”   “那你就饿着吧,饿死最好。”   阮将止大步离开,空寂的灵堂里烛火摇曳,到底只剩下他一人。   好冷。   阮少游抱紧胳膊,突然哇的一声,俯身吐出一大口血。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一阵阵抽搐,五脏俱疼,他却又好像没事人般撑着身子直跪起来,指腹狠狠擦去唇上血迹。   从他爹死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中毒了。   什么毒,如何解,他一概不知。二叔清扫了整个镖局,往日老掌柜的亲信非死即散,镖局里的游侠皆都消失无踪。   他还是阮家的小少爷,镖局的少掌柜,却连镖局的门也出不了。阮少游只能低下头,握紧了拳头,看着血一点点从唇角溢了出来,滴在冰凉的地上。   “爹,孩儿不甘心。”   他抱臂弓起身子,微微发颤。   直到那一日。   停灵第七日,有一人来了,来人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背上有一柄剑,胡乱扎起的头发显得他风尘仆仆。   阮少游漠然看着那人将香插在香炉上,扣扣搜搜从怀里掏出帛金,却大概只有几个铜板,然后那人转过身,走到他面前。   “跪得膝盖疼了吧,我扶你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眼。   往后的四年里,阮少游看着那人东奔西跑,为他寻到解毒的药方,看着那人笨拙地学习镖号,带队走镖。   他努力地招揽四方游侠,联结镖局众人,甚至对于状似放荡不羁,只知玩乐的阮大少爷,也从无嫌弃责备之意。   阮少游恍然间睁开眼,清晨的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地板上,即便是父兄,尚不能比那人更为周全,嵇宜安对他而言,又何止是父兄。   晨光熹微,他抬掌遮眼,抓住了黑暗里的光。 第5章 撑个腰   晴日暖风生麦气, 芳草幽幽胜花时。   马蹄踏草,传出细微枯枝断音,大黄摇扫马尾直来到青云寨前,阮少游拍拍下马来,负手往前走去。   “什么人!”   “作客之人,”阮少游扬扇,“来寻从京城而来的二当家。”   刀架脖子上,他只管往前走去,看门的土匪也不敢下杀手,急匆匆寻人禀报去。不多时,远远魁梧汉子走来,面带刀疤,正是沈老二。   他眯起眼,瞧着阮少游。   “少掌柜年纪轻轻,好胆量。”   “同仁镖局不想淌这混水,这趟银镖如数给你,二当家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阮少游拨开颈前刀,几分玩世不恭,“总归是一家人,不好逼得太死罢。”   “哦?”沈老二面上露出戏谑,“看来少掌柜是回去查了个清楚,这背上的伤倒也没白挨,只是又何来一家之说。”   “众所周知,同仁乃是宁京第一大镖局,背后靠山正是常远侯,而侯爷替圣人掌管九州暗哨——”阮少游拖长尾音,眉头微挑,“如此看来,岂不是一家人?”   沈老二闻言大笑起来,阮少游见状也知自己赌对,朝廷派出暗哨在查贩卖私盐之事,他这平头百姓撞上了祸,自然得找公家人来解决。   他抱胸勾起唇角,“本少爷自己找人劫我家的镖,不犯法吧。”   “买卖不白接,不知阮大少爷有何报酬?”   “镖局里头不干净,若我回去揪出些蛇鼠虫蚁,必当给二当家送来。二当家若有用得着我同仁镖局的地方,不必客气。”   “妥。”   山下,嵇宜安带人押着镖,故意放慢了脚程,小六骑马过来,小声问他少掌柜去了哪里。   “闲不住性子,溜去城里玩了。”嵇宜安边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辞。   小六一脸不信的样子,“镖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   卒然,四围脚步纷沓,嵇宜安下意识地握住背上剑,最终又松开。镖师们皆拔出刀剑,护在镖前,青云寨大当家肩扛大刀,率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合吾——”小六喊至一半,大当家已然扬手粗声道,“兄弟们,上!”   众人错愕间,匪寇喽啰们皆呐喊着冲下来,镖师们不得不提刀与他们厮杀在一处,嵇宜安飞身而起,转腕间脚步轻点,周旋于车马前挡下杀招,尽可能地护住镖局中人不被伤到。   “镖头,不用管我们,护住镖箱!”   然而嵇宜安却充耳不闻,横剑划过刀身,他以攻为守,未曾有丝毫杀意。   “镖头!”   阮少游静静立于高处,看着下方混乱战局,见到这阵仗暗自叹气。“这呆葫芦,让他演戏也不知道演像一点……”   银镖里混入了私盐,这件事只有他们和几个老镖师知道,这趟镖不能留,必然要被佯劫去,镖局才得安稳。   而沈老二帮他们的条件是,阮少游回到宁京之后揪出镖局里的内奸,替朝廷暗哨打探出更多私盐案的线索。   许久过后,战局平息,镖师们眼睁睁地看着青云寨的人抢走银镖,可是嵇宜安却拦着他们不追上去。   “嵇镖头,你疯了吗!这可是一整车的银两!”   “这下好了,让这些个杂碎劫了镖。”   “嵇镖头,你在想些什么啊……”   几个镖师愤愤把刀插地上,插着腰转过身去,他们素来敬重嵇宜安,资格不深却办事牢靠,平常对弟兄们也是照顾有加,未曾想他今日却糊涂了去。   “真是糊涂!”   嵇宜安微愣,握紧剑柄。知道实情的老林头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你们也别怪镖头,失镖这事,不得谁都来一回?”   “那青云寨盯了我们一路,人数且是我们几倍之多,嵇镖头素来仁厚,先护着我等镖师,再想货物,你们倒好,如今丢了镖,第一时间先怪镖头。”   “可今日镖头他确实反常,往——”   “嵇宜安!”   嵇宜安握拳越来越紧,闻声猛然抬起头,空山苍林满地狼藉,日光熹微之处,马蹄达达,阮少游绕道下山,从远处奔来。   “怎么了?”阮少游勒马停下,环顾一圈,装作不知。   “青云寨的把镖抢走了!”   镖师们瞧见少掌柜来,又你一嘴我一嘴地说开了,嵇宜安低头站在马旁,任谁都能看出他此时心里不好受。   “行了,这事不怪他,这回丢镖不扣你们月钱,银两也会如数赔还雇主,”阮少游下马来,额间渗出细密汗珠。他背上伤口又裂开了,隐隐作痛得厉害。   “可我们走镖的,货物就如同身家性命,如今说丢就丢了,同仁名声事小,我们也不甘心啊。”其中一人嘟囔了句。   “就是,”另一人接话道,“若不是嵇镖头拦着,也不至于这满车货物都被劫走,回宁京去还不得被兄弟们笑话。”   “还有——”   “我说行了!”阮少游猛然拔高声调,扬扇间银针飞出,咻一下钉在树上,四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我这个做少掌柜的都不曾说他的不是,你们倒是一个个资格老的很。有这火气,怎么不单枪匹马闯青云寨!”   阮少游冷哼一声,转身看向嵇宜安,知道这呆葫芦性子较真,即便是不得不丢镖,也够他难受好一阵子。   “这事不怪你,你心里清楚。”   嵇宜安像只蜗牛,慢腾腾抬眼看他,又慢腾腾地低下头,握紧拳头。   “都说了不怪你,在这自责个什么劲。”阮少游有些好笑,他抓嵇宜安手去,掰开他攥着的指头。“总会有人指责你的不是,这么在意干什么。”   “启程走镖以先,我也是有责任在身上的。”   “走了,回宁京去,少了车马我们这些人快马加鞭的,两三天就能到,我都想吃张婶做的饭菜了。”   嵇宜安抿了抿唇,终是叹口气,望了望四围镖师一抱拳。“今日是嵇某失责,此责任嵇某一力承担,与诸位无关。”   阮少游静静看着。   “伤口裂开了吧?别骑马了,我们进城里租个马车。”嵇宜安转过头。   “行,都听你嵇大镖头的。”阮少游拍拍手,招呼镖师们上马启程。“一个个愣着干什么,出发了!”   众人默不作声,翻身上马,既然镖头愿意担责任,少掌柜也不作处罚,他们自然没有埋怨的理由。还有一些镖师心中怒气渐消了的,如今也在懊悔自责。   小六看了眼大家,又看了眼空荡的车,低头敛去眼底情绪。 第6章 解无生   “二爷,大少爷回来了!”   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镖师们牵着马从西街过来,租来赶了一路的马车咕噜噜驶停到镖局门口。   小六搬来车凳,阮少游掀开帘子,慢条斯理从马车上下来,抬头见匾额高挂,同仁镖局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再垂眸看去,大门敞开着任落叶拂过,一片空空荡荡。   “二叔人呢?”   “听说您回来了,在前厅等着呢。”   “他倒是沉得住气。”阮少游低笑一声,开扇大步踏进门。   嵇宜安抱着剑,正坐车头咬着个桃子,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没想到阮少游听见脚步声又回过头来,转头看见是桃子,脚步一顿,伸手夺过来咬上一口,又抛了回去,嵇宜安一点也没嫌弃地接过。“不好吃吗?”   阮少游余光掠到,漫不经心。“味道一般。”   “还可以吧,”嵇宜安想了想,看向他,“月底有趟去江南的镖,我让他们带些蜜桃快马送来,听说江南的蜜桃饱满多汁。”   “……随你。”   这呆葫芦,见啥都好吃。   拐角处,阮将止慢悠悠走了出来,手里把玩着两颗如意珠。   “哎哟,这不是我家二叔吗?”阮少游已换了副面孔,笑眯眯地迎了上去,“你说这真是不巧,侄儿难得跟一趟镖,怎么这镖就恰好丢了?”   阮将止皮笑肉不笑,“上别处查去。”   “二叔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可是亲叔侄。”阮少游搭上他肩,推搡着往前厅去,“许久未见二叔,侄儿真是想念的紧。”   “不是想我早点死就行。”   “瞧二叔这话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叔侄俩在前头走,嵇宜安随手将吃剩的桃核丢入园圃里,阮将止忽然回过头看他,“嵇镖头,你师父今早来了,在府内的前厅等你。”   嵇宜安一愣,默不作声对上阮少游探询视线。   “嵇镖头还有师父,那这师父的剑术可不得更厉害?”一旁小六好奇问道。   “梁州豪侠解无生,乃天下游侠所共崇,”阮将止转动手间如意珠,面上看不出神情,“四年前他的关门弟子放弃参悟剑谱的机会,来我同仁镖局,那可真是有意思。听闻他本欲就此断绝这师徒关系,末了还是不忍,放徒弟离去。”   阮少游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为难看。他当然知道阮将止说的关门弟子是何人。   “让二爷我猜猜,解大侠这次来是别有打算,还是带徒弟回梁州?”阮将止尾音微微上扬,淡淡瞥了阮少游一眼。   “那可真是巧了,”阮少游扬扇冷笑一声,“二叔你说,前脚我们押送的兵州刺史饷银刚丢,后脚嵇宜安的师父就来了,这要中间没个人将信送去梁州,侄儿我都不信呢。”   惹下贩卖私盐一案,再调虎离山引开嵇宜安,留他一人在镖局孤立无援,像四年前阮将行死时那般布下的局,倒是他这好二叔的风格。   “所以好侄儿是认定,这次押镖我动了手脚?”阮将止手中如意珠一停,似笑非笑地看着少游。   本是叔侄二人谈笑,局势却一下剑拔弩张,身后跟着的镖师都不敢插话,一时风过寂静,背后渗出冷汗来。   “二爷说笑了,”嵇宜安抱拳拱手,打破对峙沉默,“家师深明大义,我既已入镖局,断没有在此时刻抽身而去的道理。不好让师父久等,嵇某先行告退。”   嵇宜安错身离去,阮少游猛然攥住他手腕,又悄然松开,掌心带着薄茧,蹭过嵇宜安的手背。   嵇宜安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微微颔首。   阮少游见状,目光望向嵇宜安离去的背影,这才沉沉呼出一口气。   “二叔,”他转过头来面上沾着笑意,“好些日子没见了,走呗,喝口茶叙叙旧去。”   阮将止低哼一声,“免了,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是套不出话来的。”   脚踏石板面,庭叶珑珑晓更青,断云吐日照前厅。   两人渐渐走远,嵇宜安也往前厅走去,他放心不下阮少游,不可能就此离开,心里念着的还是该如何劝说师父。   细碎光影被门前竹柏切割着,投映在尘地上,阮府就在镖局后头,本是连在一处,他推开大门去,瞧见厅前那道身影站起身来。   解无生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发短髯长眉有棱,须发半白,他手提起剑,目光在嵇宜安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   “宜安,你这也没长高多少。”   “……师父,四年前我就二十有一了,长不高。”嵇宜安松了口气,合门走了进来,“您老这回怎么来宁京了?”   “为师来宁京,自然是在宁京有事要办。”   解无生拍拍嵇宜安肩膀,一身腱子肌,想必这几年也未曾懈怠,他点了点头,猛然退一步剑鞘向下劈砍而去。   嵇宜安瞳孔一缩,侧闪而过,随即以剑身挑格而去,上动不停,抢步进身。   “太慢了,”解无生抵住剑鞘,摇了摇头,“一别四年,没半点长进。”   嵇宜安揉了揉眉心,这熟悉的感觉。他却未把解无生说他出剑慢的事听进心里去,只当师父如往常般严格。“师父这些年身体可还好?”   “身体好的时候,自然身体就非常好。”   “师父!”   “哈哈哈哈哈,”解无生大笑起来,“这么久了,还是耐不住性子,怎么样,想回梁地去吗?”   嵇宜安果断摇摇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应允过阮大掌柜,要抚养他儿子直至及冠。”   “为师看你是蠢到无可救药,”解无生敲了敲他脑门,“你瞧瞧你现在这身功夫,剑法越练越回去,招式记得清楚,可是出招太慢破绽百出,怎么,这四年在镖局里安逸惯了?”   他一愣,抬手看剑,“哪有师父说的如此不堪,这几年徒儿日日勤练,也不曾懈怠。”   “你这傻小子,胡说些什么。”   解无生无奈摇头,他霎那出剑,向嵇宜安劈刺而去,嵇宜安猛然向右拧腰裹身,以剑身粘化而刺,抢步间一式封喉去,然而解无生却猝然格化剑身,以剑锋直刺喉。   咣当一声,剑被打落地上,嵇宜安低头见剑尖直抵喉间,他甚至来不及应对。他登时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比你四年前还要慢,走了下坡路!”解无生冷哼一声,甩了个剑花收回手来,“练剑最忌固步自封,你仔细想想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嵇宜安变了面色,低头看了看剑,又抬头看师父。“我的剑,慢了……?”   解无生已经许久没见到嵇宜安这副模样,他别过头望向外头竹林,语气缓了下来,“你在镖局这些年,就没有人告诉过你?”   “镖局走镖,以和为贵,徒儿鲜少拔剑……即便对敌,也多是绿林匪寇,很快便能打赢。”嵇宜安喃喃道。   他最引以为傲的剑术,卒然间变得无所可称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剑客又能有几个七年,你二十一岁时,梁地这么多与你年岁相仿之人,你是其中最出色的剑客,可你信不信,再过三年,同龄人中能打败你的人比比皆是。”   解无生指了指他,江湖剑客,皆是在血雨生死间练出的杀伐之剑。即便嵇宜安在庭院中日日练剑,也难比上他们在危急存亡间悟到的剑术真谛。   他早就告诉过嵇宜安,报恩与追寻剑道之间难有两全之法,笼子里长大的家雀,又怎抵过翱翔天际的玄鸟。   “现在,你还想继续留在同仁镖局吗?”   只是几招,嵇宜安心中的念头就一下土崩瓦解,他茫然放空双眼,久久还未回神。   而黄昏日落,阮少游正推开阮府大门走进来,他看见地上的剑,心里恍然生出几分不安之感。   “嵇宜安,你怎么了?”   解无生,平平无奇一代宗师,废话文学缔造者 第7章 回忆里   七年前,还是嵇宜安刚下山的时候。   城中正逢上元佳节,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男女同游,值此良辰,街上的狗平白无故被踹了一脚,对着路过的嵇宜安狂吠起来。   随即,一个老汉大喊一声,倒地不起,末了还死死地抱住了嵇宜安的腿。   “你把我老人家撞伤了,可得赔银两!”   “给钱!不给钱不许走!”   “天地良心,这位郎君撞了人就想走啊,诸位都来评评理——”   路人渐渐围了过来,见状纷纷声讨,嵇宜安有嘴说不清,一摸腰间,钱囊却早已不翼而飞。   他的心咯噔一下,“我的钱……”   那老汉见状一把扯下他腰间玉佩,拔腿就跑健步如飞。   “你站住!”嵇宜安想要冲上前,却被几个痞子有意无意拦住了去路。他着急间剑鞘打人麻穴冲出人群,却哪有那老汉的踪迹。   嵇宜安又猛然回头寻觅偷他钱囊的宵小,可是街头熙熙攘攘,行人皆都神态自若,众人看完热闹都散去,只留嵇宜安迷茫地站在原地。   然而他没有钱了。   不过几日,嵇宜安就已落魄得不成样子,他一身粗布短褐,腰带扎出窄实腰身,持剑掀了食肆帘门,再痛饮一口葫芦里的酒,浊酒入喉,醉眼朦胧,倒衬得面色泛红。   掌柜急急追了出来,言说先前赊了许多帐,已不可再抵。   “晚些便给你。”   嵇宜安抱拳,推搡着往外退去。酒力上头,胸膛起伏间身子发热,也不知怎的用大了劲,那掌柜便摔在地上,开始狠命谩骂起来。   食不果腹已然多日,此刻便再拿不出钱来替,嵇宜安欠债丢了脸面,心中也是愧对剑客之名。他素来不善与人辩解,七尺男儿争得个面红耳赤,心一横,拔出剑舞了套剑法,吓得掌柜不敢多言。   舞毕,嵇宜安便将剑塞他怀里。   “这是好剑,先抵押在你这换饭钱,掌柜莫要再说了!”   他话一出口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食肆角落里,掌柜拿着剑嘀咕进来,吃着花生米的阮大掌柜围观了整一过程,末了他拍拍手站起来,从怀中掏出碎银。   “方才那位小兄弟的饭钱,我替他给了,他若再来此处赎剑,便说城西一处武馆正在招先生,或可以去试试。”   石火光阴,浮云朝露。   嵇宜安再来之时听见掌柜如此说,一时心下感慨万千,他连忙问那人是何身份,才知是同仁镖局的阮大掌柜。   再后来,他在武馆作了三个月的先生,教人习剑,攒了些钱后又离开这座城去,四处游历。两年后他到了梁州,拜解无生为师,写了封信感念阮大掌柜当初仗义疏财,救人困顿。   “欠人恩情,理当报还,如今镖局出了私盐之事,徒儿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嵇宜安看向推进门的阮少游,终究还是记着当初诺言,“徒儿曾亲口允下承诺——”   解无生长叹一声,“你在剑道上的天赋,不应浪费于这红尘俗事之中。”   “徒儿明白,徒儿愧对师父多年教导,但为人处世,总该有自己的准则与初心,即便取舍在所难免,这是……徒儿的选择。”   “也罢,你是听我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到底没入心里。”解无生怒其不争一甩袖,往外走去,“为师对你的劝诫言尽于此,还有三日,你若悔了,便来城西客栈寻人罢。”   “……是。”嵇宜安沉沉呼吸着,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目送解无生离开。   微风吹扬,卷起庭中旧树脱落老叶,飒沓间落叶在光影间纷飞,晚霞染得一院檎丹红。阮少游静静站在其中,暮光柔和地为他镀了层边。   他仿若站在画中,只是神色难明地看着嵇宜安。   解无生来了,他竟然在嵇宜安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对江湖浪荡的羡慕之情。   阮少游知道,这呆葫芦最重恩情,可是他从来不想嵇宜安因为恩情留在自己的身边,如今只一句剑术不及从前,便动摇了心思。   “少爷。”   “是镖局不够好,还是这里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阮少游步步走近,眼中饱藏许多嵇宜安看不透的情绪,“我要你如实告诉我一切。”   “镖局给了我家的感觉,它很好。”   那便是后者了。阮少游苦笑,抬眼问他,“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曾经追寻剑道至高,是我此生之唯一目标,”嵇宜安看向他,嗓音低哑间带着踟蹰,“江南烟雨朦胧,西域古道繁华,北有积雪至膝厚,大漠孤城掩落日,我都想去看看。”   “然后呢?”他淡淡看着。   “在这里太安逸了,受着一方庇护,剑术行如逆水不进则退,”嵇宜安话语一顿,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去。   “如果没有我父亲的恩情,今日过后,你还会留在镖局吗?”   嵇宜安摇摇头,“我说过等你及冠,再说我总得陪你找出镖局内贼再——”   “你不会留下来,”阮少游打断他的话,“如果你想寻人练剑,镖局里有很多使剑的游侠,我全都找来陪你练,你不想走镖也没事,同仁还有这么多镖头,但是我从来要的不是你被恩情所迫。”   他的话语里,带着执拗与坚定,“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但我要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嵇宜安恍然看着他,难得见他如此神情。   少年面庞青涩未脱,已可初见龙章凤姿,这四年他与他也算是风雨同舟,嵇宜安看着他一路走来,从灵堂里那个执拗的孩子,成为如今恣意笑谈的阮少掌柜。   其实嵇宜安有时也会自豪,没想到他居然在带孩子一道上如此有天赋。他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实,只告诉阮少游说,自己是为报恩而来。   还告诉那时的孩子说,他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护得周全。   暮色沉沉,倦鸟归巢。   “师父有句话说的不错,剑道是在死生杀伐中悟出来的,不是在松柏砖石围着的庭院里与人过招,就能有所精进,”嵇宜安垂下头,犹豫地看向他,“抱歉少爷,你知道……”   阮少游沉默看着,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嵇宜安的过去,一直以为嵇宜安会理所当然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照顾他的同时,嵇宜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从没有什么心甘情愿地留下。是他,囚困住了这名剑客四年。   “嵇宜安你听好了,本少爷从来不需要你报什么恩情,想走,你走便是。”   阮少游收扇,转身负手离去,嵇宜安怔怔看着,看着他只影在地上越来越长,直至没入昏暗里。 第8章 盘下他   烛火摇曳着,渐渐模糊去。   从前四年时间,阮少游有一年之久都是缠绵病榻上。   因为那毒几乎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催逼得他五脏翻若倒海,日日咳血,被褥上晕开血迹如团。   他脸色苍白,艰难呼吸着。   “这毒不致命,阴狠却在伤了外功的习武根基,并且此毒难解,寻常法子或不能见效。”大夫摇摇头,“西南边听闻南蛊教又兴起了,那边多的是以毒解毒,镖头不妨派人寻一番。”   “多谢告知。”   嵇宜安送走大夫,回来看到阮少游眼神里透着倔强,撑起手看他。   他当然知道阮少游在意的是什么,习武根基,对于如今的阮少掌柜而言,就是他日后接管镖局的资本与希望。   “你先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的。”嵇宜安叹口气,又去后厨为他煎药去了。   风雨飘摇,镖局里谁人都不可信,嵇宜安几乎把所有与阮少游有关的事都承包来,亲历亲为,照顾周全。   而他,也成为阮少游唯一信任的人。   屋门轻掩,阮少游最终从床上下来,一身长袍踉跄起身。等到嵇宜安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正沉气舞拳于庭院中。   “少游!”   阮少游止拳抬眼,指腹狠狠抹去唇上血迹。嵇宜安大步走来眼中满是无奈,却又不忍责怪。“镖局自有我们几个撑着,你又何必如此。”   “世上朋友,今日慰我,明日弃我,到底临到生死的时候,还是只能靠自己,我谁也不依靠。”   他气沉丹田,单手横拳连击去,反手即出,一招招出拳迅猛却后继乏力。嵇宜安见状,长剑劈刺而下,拦拳攥住他的手。   “别练了,他人如何我不管,我绝不弃你。”   阮少游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那么你最好,说到做到。”   天色昏暗下来,嵇宜安茕茕独立于前厅中,衣沾清寒。   他开了坛酒,抱着坛身大灌入喉,烈意灼伤肺腑,猛然他将酒坛丢在地上,哗啦酒水洒了一地,月黄昏下浮动酒气。   他大步提剑,插步间反手挽劈,以腰带剑,拧身即又手腕旋剑,踉跄弓步一撩,上动不停,挥戈退日。酒力发散游走四肢,剑刃破空宛如随心乱舞,立时却又崩剑截去。   袍裾翻飞,裹挟着酒液,乌云遮月,剑气弥散,嵇宜安只能醉心于此间,算得自身一方天地。   阮家以拳法发家,创立同仁镖局,阮少游身为子孙后辈,自然也学得一手好拳术。然而到最后他却钻研起轻功与暗器。   众人都奇这阮少掌柜为何弃了拳术,只有嵇宜安知道,他是有心却无力。   到底,他还是没有护住阮少游。   阮少游兀自回了院子,神情沉冷。   管家老路和周镖头正坐院子里闲聊,瞧见他远远走过来,上下打量。   “哟,少掌柜走镖回来啦,士别三日是不是该刮目相看,”周镖头扬声笑起来,“怎么这副脸色,谁又招惹你了?”   “没事,累的。”阮少游淡淡一声,寻个石凳坐下。   老路慢悠悠凑过头来,细细端详,“一走大半个月的,少爷可是瘦了,白日里我叫厨子给你炖了鸡汤,晚上多喝点。”   “路叔客气了,我一会儿就去用膳。”   他开始拆身上零零碎碎几十件暗器,飞镖吹箭梅花针,叮当掉在石桌上。   周镖头看看他,又扭头看看老路,摸着下巴轻嘶一声,“我瞅着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哈,平常问一句能回十句,也不见他和我们这么客套。”   “啊,确实。”老路点点头。   “莫不是出去一趟有了心上人,他爹当初害相思病时可就是这副模样?”周镖头扬扬眉,揶揄看向阮少游。   “害,这可难。”老路叹口气。   “那该如何是好,这镖局家大业大的都拿不下一个姑娘,这姑娘得是什么来头啊。”   老路摇摇头,“哎,不好说。”   “少掌柜,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呗?”周镖头左右看看,摸了摸自个儿两撮须,“老周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阮少游拆下暗器,撑头扇着风,听他们俩在那捧哏。   “嵇宜安想离开镖局。”   “什么!”周镖头猛然挺起背来,拔高音调,“小嵇要走?”   阮少游懒散撑着头,鼻音哼出个嗯字。   “是因为解大侠?我去,他怎么说走就走。”周镖头摇摇头,“小嵇这就不能处了,这么大个事儿,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你不是主意最多么,这会儿可有法子?”阮少游抬眸瞥向他。   老路看了眼他们俩,沉默着不说话。   “这样,少掌柜,”周镖头凑去勾颈,低声道,“我这有个损招。”   “你说。”   “你看看老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啊,虽然因为老掌柜的恩情留了下来,那你看他一留这么多年,原因是什么呢?”周镖头挑挑眉,笑得贱兮兮。   “周大海——”老路眯起眼。   “诶呀说说怎么了,还不是因为老掌柜给他找了个如花美眷,”周镖头拍桌站起来,“要我说,你也给小嵇找个媳妇儿,踏踏实实过日子,哪还会想着江湖浪荡!”   阮少游嗤笑一声,听到找媳妇一事只觉得心中不爽,“就他那性子,指望他铁树开花?”   “不试试怎么知道,再不济,雇个草莺巷的女人缠他绕他盘他,少掌柜我跟你讲,那没尝过情滋味的才最容易掉进去呢。越是小嵇这样的人,一旦动了心这辈子都逃不出媳妇的五指山,哎哟——”   “行了行了,平白这样算计人家。”老路拉着他坐下,“他能留在镖局全凭这一颗良心,我们想留他,也得凭着真情。”   “我知道了。”   阮少游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哎少掌柜,这马上要吃饭了你去哪啊。”周镖头在后边大喊。   他抬手招了招扇子,“想法子盘嵇宜安去!”   “靠谱么?”老路看了看周镖头。   “我觉得少爷不行,就他那脾气,心里想着小嵇留下来,嘴上巴不得他快走,”周镖头拈了颗花生米,起身拍拍老路,“瞧着,还是得看我的。”   之后阮少游都忙着私盐的事。   第二日傍晚时候,草莺巷里多是狎客走动,灯笼联结高挂,酒碗碰撞间洒出酒水来,喧闹声不休。女人们松垮系着衣带,摇扇倚墙招呼往来人。   嵇宜安解下蒙眼发带,抬眼看周镖头。   “你带我来这里作什么?”   “你这不是快离开镖局了吗,”他搭上嵇宜安的肩,指腹抹了抹鼻子,“这四年你为镖局尽心竭力的,听说你想走,带你来乐呵乐呵。”   嵇宜安看着他,琢磨不透他心思,“你来这几次了?”   “我当然是其中熟客啊,”周镖头扯扯唇角,“草莺巷里姑娘多的是,你看你这都二十有五了,连个女人都没碰过,每天憋着不难受啊。”   “我不难受,你如果难受的话娶妻纳妾也可以,可如果被烟花女子传了病就难医了。”嵇宜安无奈看他,苦心劝导。“这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周镖头喉咙一梗,果然少掌柜说得对,这性子能找到媳妇,还真是铁树开花。   “其实我带你去的地方,在隔壁巷子。”   他手指了指,隔壁巷子里有媒婆急急出来,唇旁一颗痣,甩着手帕相迎道,“可算把郎君盼来啦。那几户人家,加起来十几女儿,如今都出落亭亭玉立,总能相到对的门户!”   “你给我相门户,议亲?”嵇宜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镖头。   “试试呗,万一有中意姑娘呢。”   “老周你这不行,我不会考虑成亲的。”嵇宜安羞恼着别过头。   周镖头却不顾这些,直命媒婆将姑娘带来相看,没过一会儿,林家姑娘就来了。   嵇宜安瞥了眼,那姑娘眼尾微挑,偏在眼下一滴泪痣,又带了点柔弱意,身形丰腴可谓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杏色琵琶袖下,泛蓝的百褶裙色如同东方既白,不落窠臼。   周标题一下就乐了,“这个好,小家碧玉的适合你!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啊?”   “小女子名唤十五,好记的很。”她一笑,月牙眼弯弯。   周镖头端详着点点头,“练剑的那都是铁汉柔情,肯定喜欢这种温柔可人的。你说对吧小嵇?”   嵇宜安此时正坐在一旁,手肘撑桌抱着头,无奈地看着。他现在只想赶紧走,却又不能不给老周面子。   如果少爷在就好了,他低低叹口气。   “姑娘你喜欢他吗,这人虽呆了点,但还能处。”   “我们回去吧。”嵇宜安伸手拉周镖头袖子去,却被他拍开手拦下。   姑娘的父母连忙过来,笑到面上褶子都如菊花般灿烂。“贵人,我们家十五不贵的,只要五两银子,价钱好商量。”   十五眼中笑意一下就被冲淡,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这条巷子紧挨着风月之地,住的都是贫贱破落户,养大的女儿不是卖到隔壁巷子,就是被贵人挑选带去为奴为妾。   嵇宜安快要羞恼难见人去,趴桌子上叹息。“老周,走了,就算相门户也不是这么个相法,你这不就是买媳妇么,人家姑娘好好的,你就别辱人家了。”   那对父母面面相觑,咬下牙来,“话不瞒贵人,家中可还有三个儿子要养,您若不要我们家十五,这便送去隔壁巷子卖身,多少也能补贴。”   “你们这说的什么话。”嵇宜安闻言一皱眉,“这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吗?”   “我们家穷得很,您若不要十五,我们也不要了!”   十五的娘赶紧拧了一把她臂上的肉,十五不情不愿地跪下来,什么也没说,朝两人磕了三个头。   嵇宜安看看周镖头,瞧见他眼里得意,就知道这是他事先预料到的。   嵇宜安却也不得不钻进这个套里,总不能平白见着姑娘受罪。   他从怀中掏出五两银子递到十五面前,“要不姑娘你去镖局做些闲散事,每月领些月例过活。”   十五一愣,犹豫着伸手接银子去。“贵人……”   那对父母眼疾手快,抢过银子来。“贵人心善,那便谢过贵人了!”   她娘目光来回看着,猛然拉了十五到角落,窃窃私语着说了一堆,十五面露难色,又狠狠被掐了一把。   嵇宜安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十五挣脱了她娘的手,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9章 口水鸡   阮少游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屋里盘算私盐案之事。   镖局里除去嵇宜安之外还有四大镖头,都是成名已久且技压群雄的高手,这四人与旗下镖师在这镖局中的关系更是盘根错杂。   早在老掌柜去世的时候,就有两位镖头忽然失踪,从此江湖上再没听过他们名号,留下来的穆镖头与双刀刘,都是忠于二掌柜阮将止。   嵇宜安来了之后,先是拿着老掌柜的令牌从淮北分镖局调来了掌柜周大海,而后又借着师父解无生的名头,征召来了善用飞爪的贺大侠,再加上管家老路扶持,如此阮少游才算有了自己的班底,一步步得以巩固发展。   如今贺、穆二人尚在北边走镖未归,如果镖局中渗透了运送私盐之人,那必定不止一二镖师,至少也有镖头的手笔。   “嵇宜安这趟镖自兵州出,我已派了老林头去兵州分局,能查到什么线索回来最好,若是什么都查不到——”阮少游摩挲着笔端,“那这件事可就大了。”   “承蒙少掌柜将我等收留庇护,我等必然盯紧二掌柜,如有异动,必定禀报。”几个游侠对视一眼,齐齐抱拳作礼。   阮少游勾起唇角,“下去吧。”   众人退下后,他坐在位上,漫不经心地碾墨。   “少爷。”门外有人来报。   “什么事?”   “嵇镖头带回来一个姑娘。”   碾墨的手倏然一顿,他抬眸,神色微僵。   十五被安置在了内院,与嵇宜安的屋子相隔却也不远。   “郎君对十五有大恩,十五感激不尽。不知郎君如何称呼……”十五蹲身行礼。   “在下姓嵇,字宜安。”   “你背着剑,是剑客吧?”十五低叹一声,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能仗剑江湖,恣意畅快,应该是很好的。”   嵇宜安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阮少游匆匆赶了过来。他见到时微眯了眯眼,平白觉着这副画面有些刺目。   直等到十五走了,嵇宜安进屋去,他在树下站了会儿,屋里头零星一盏烛火。   阮少游照例纵身一个轻功,翻身落入窗中,踩在柔软地毯上。   屋里弥漫着香气,嵇宜安正在吃从食肆中打包来的口水鸡。   稠汁浇在三黄鸡上,浸着黄瓜段,白生生的肉块,红殷殷的油辣子,嵇宜安的唇被辣得泛红,正咬着一块肉抬起头看他。   哧溜一下,肉吸入嘴里,他放下碗筷起身就要出屋去。   “嵇宜安,怎么找了个姑娘,吃个饭还要躲着我?”阮少游抱胸拦在他面前,眼沉下来。“你就算现在拍拍屁股走出同仁,好歹也说些什么不舍的话吧,除了恩情二字,你是没别的词会说了吗?”   “没吃饭吧,”嵇宜安嚼咽着肉,不解看他,“我怕你看饿了,给你拿碗筷盛饭去。”   “……”   热腾白米饭端来,连着一双筷子递到阮少游面前,嵇宜安又坐下,往前移了移菜碟。   阮少游沉着脸接过筷子,扒拉了块最大的肉塞嘴里。他每每对上嵇宜安,总像一拳砸在棉花上,一肚子脾气无处发。   偏偏,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大概是知道他有多关心,却知道他的关心与在乎从来都只是出于责任。   少年郎都有叛逆的时候,对此嵇宜安表示非常理解,红油海椒辣麻得人直吸气,连眼泪都出来了些,他抬起头又看见阮少游盯着他看。   “不试试怎么知道,再不济,找个女人缠他绕他盘他,少掌柜我跟你讲,那没尝过情滋味的才最容易掉进去呢。”   周镖头的话又回荡在阮少游耳边。   他本是不信也不愿,可如今看嵇宜安明晃晃领了个姑娘回来,他的心中又开始动摇。   如果四年情分都不能留住嵇宜安,那女人呢,把嵇宜安留下来,给他挑个最好的姑娘,盘靓条顺会来事,呆葫芦若肯就这样留下来……   明明是好事,阮少游心中却憋闷的慌。   他倏然拿起桌上长巾重重擦上嵇宜安的唇,直把红油都抹去,嵇宜安的嘴唇仍被辣得微肿着,怔愣地看向他。   “少爷,你干什么呢?”   “本少爷大发善心替你擦嘴,跪谢天恩吧。”他翘腿一坐,把菜碟都推到嵇宜安面前,“快吃,废话这么多。”   嵇宜安摇头无奈笑,筷子夹了块肉递向他,“你也多少吃点。”   “不饿。”他垂眸想着自己近日来的情绪,心思繁杂。   嵇宜安却不懂。继续劝道:“别逞强,上回你半夜饿着了去偷吃的,还被王叔当做贼,拿菜刀追了一个院。”   “哼,”虽是如此,阮少游还是凑近一口叼上肉,嗤笑着手肘撑桌,“也不知道是谁,上回我崴了脚说要吃蛋羹,结果这人半夜炸了厨房,叔伯们灭了一夜的火,还劳累我拖着病体四处寻他。”   “可少爷你那次崴脚不是因为半夜翻我窗,结果因为地太滑摔了一跤吗?你又不肯改,后来我只好在窗下铺了地毯。”   “那也是你屋里地的问题,”阮少游扬声,“澡堂搓澡,你第一次被我搓的时候耳朵根子都是红的。”   “……那是少爷你连亵裤都不穿,还要来扒我裤子。”   “正经人谁穿得齐整来澡堂!”   “江南没有大澡堂子,都是自个儿洗的。”   阮少游又一把夺过筷子来,夹起肉往嵇宜安嘴里塞。   “你——”他连忙咬住肉嚼咽不及,筷尖才抽出几寸,又深里去。咽肉下肚间,辣得眼里都要冒出水来,止不住咳嗽。   末了阮少游丢开筷子,倒杯水递给他。   “公报私仇。”嵇宜安饮了水,擦了把眼,少爷这么做多多少少带了赌气意味。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屋内声音戛然而止。   “谁啊?”   “是我,十五。”十五的声音轻柔传来,“屋里的被褥发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哟十五姑娘,”周镖头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被褥发霉有什么,去嵇宜安屋里睡啊。”   “去去,叫人拿床新的去,嵇宜安这床就这么大,干嘛非得两个挤着。”阮少游一下就不爽起来,“实在不行换间屋子,我们阮家家大业大,不缺屋子。”   周镖头笑起来,门外声音消失了,大概是十五去寻人拿新被褥了。   嵇宜安奇怪地看了阮少游一眼,默默夹了一块脆黄瓜。   “少爷先把饭吃了,等下早点回去睡觉吧,明个儿还得去一趟常远侯府。”   “你这么着急赶我走干什么?”阮少游转身瞥他眼,实在没有好气,“人前小白兔,人后大灰狼,在我这装得不近女色的样子,等我走了就可以找人家姑娘,真是一副好算盘。”   “别胡说,”嵇宜安眉头微皱,“我——”   “等着。”阮少游拍拍他肩膀,出屋门去。   屋门虚掩着,嵇宜安无奈坐了下来,默默吃着饭菜。   阮少游一直看着丫鬟给十五换了被褥,那屋熄了灯火,他往回走去,遇到老林头正寻过来。   月光沉冷,野云萋萋,老林头站在屋檐下,身上还带着血迹。   “少爷。”   “回来了?”他上下扫两眼,收起玩世样子,“兵州分局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兵州分局,在偷运私盐上有嫌疑的一干人皆已暴病而死,其中一人我骑马追去,最终晚到一步。”   “一个活口都没留?”阮少游眉头倏然蹙起。   “没有。”   他恍然沉下眼,这一件事,恐怕比自己想象的牵扯还要广。 第10章 暴风雨   第二日,嵇宜安早早来到书房中。   “我们在青云寨被劫镖的消息传回京中,再由京中内奸将消息传到兵州杀人灭口,这个时间肯定赶不及我派人去查的速度。”阮少游踱步屋中,细细思量,“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镖队里就有内奸在,先传消息回了兵州。”   “这其中有四十七人,又该怎么排查?”嵇宜安摊纸去,磨墨提笔,写下众人名字,“恐怕谁都有可能。”   阮少游手撑桌上看去,讶异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运送私盐之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初次押镖的人,以及雇佣的江湖游侠可以先剔除。”   嵇宜安闻言,划掉了十三人名字。   “我问过沈老二,他追查到我们镖局,是因为去年你带队从江南运古玩那一趟,那箱子也被人动了手脚。”   “是八月底那一趟?”   阮少游点点头。   嵇宜安从书桌上抽出账本,翻到八月底,比对着上面的人名。   “上面老路记的很清楚,这两个单子都是你二叔接的,如果这件事是他做的话,”嵇宜安圈画出二十来个人名,又在其中六个上面作了记号,“其中这六个是你二叔的人。”   “可以啊安安,镖局的人事你都门儿清。”阮少游撑他身上,拿起纸来对着烛火看。“是不是他还不好说,先派人盯着这六个,我去和沈老二联系。”   “同仁背靠常远侯,涉及私盐这事你晚点还得报上去。”   “我知道,晚些我便出去一趟,你替我盯紧二叔,如果真能揪出他运送私盐的错处,别说争权,他想保命都难。”阮少游拍拍他,微提唇角。   他们俩查了许久,直到各自分开去筹备彼此要做的事情。   吱呀一声,屋门关上,书架后的角落里缓缓走出来一人,目光复杂地望向窗外。   “二爷,”屋门推开,人影绰约,有女声传来,“属下听凭您吩咐。”   “堂堂同仁镖局,如今倒漏成了筛子,”他低笑,“想办法,他们要做什么只管跟紧了便是。”   “诺。”   嵇宜安安排了监视的人手,便出门去了城西客栈,不过他是去拜别解无生回梁州。   “你真的不和为师一同回去?”   “宜安自知剑术有欠,一定勤加练习,待到镖局之事尘埃落定再回梁地。”   解无生闻言眉头一皱,到底还是在意料之中,当年阮将行挑中嵇宜安托孤,还不是因为这是他解无生的徒弟。   只可惜他这傻徒儿太过重义,为这恩情所囚困。   “华亭地动,古壁脱落,有侠客在其中发现了失传剑谱。”解无生慢悠悠道,“为此天下剑客去往那处参悟,三月后以武会友,这是难得的机缘。”   “徒儿明白。”   “你明白个屁!为师明白你明白的意思,你压根没明白。”解无生指着这不成器的徒弟,踩着车蹬上了车。“届时为师若在华亭没见到你,看我不去寻你那便宜爹告状。”   “师父,我爹都退隐多少年了,你就让他清净着吧。”   “起程!”   马车驶远了,嵇宜安只得无奈拱手送别师父。   他又在街上转悠了圈,买了些糕点和布匹,回来时看见十五正在院里晾晒,仔细看才发现她晒的是他屋里的被褥。   “十五姑娘,你这是——”   “嵇镖头,”十五瞧见他,笑着行了个礼,“我想着镖局既然收留了我,也得做点什么,就给你晒了被褥……你房里换下的衣裳我也洗啦,晾干就给你挂回去。”   “多谢姑娘好意,如此麻烦倒觉愧疚。”   “不麻烦,嵇镖头不嫌我留在这多事便行!”十五仰首轻快道。   嵇宜安看见她站在光下忙活,笑起来不染纤尘。确实,如果能娶到这样的媳妇,镖局里头恐怕不少人都觉得这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他大概也有些明白周镖头的心思了。   只是这份情却不能领,只能辜负去。   他抬手递给十五几盒糕点,“这些是我刚在街上买的,便算作谢礼吧。”   “嵇镖头,你人真好。”十五的眼笑成两个月牙。   阮少游正回来,见着这一幕,郎才女貌属实登对,也难得见嵇宜安对除他以外的人这样体贴,但他只觉心憋闷的很,沉沉说不出话来。   不是才第二天认识人家吗,怎么熟络到这份上。   “嵇宜安!”阮少游大步走来,打断他们谈话,“新接了个漕运的活,月底你便启程走镖去。”   “月底,这么紧?”嵇宜安一愣,“老周他们不是还闲着吗?”   “不一样,这单只能你来接。”他看了十五一眼,状似无意地把嵇宜安拽了过来,勾着后颈拽去屋里,“走,进去说。”   “砰”一声屋门关上,十五看着手中的糕点,抿唇轻笑。   “怎么了?”屋里,嵇宜安放下手中布匹看他,“一路过来累坏了吧,我给你倒点水。”   阮少游却推身堵住去,一手撑着门,摊手向他,“我糕点呢?”   “嗯?”嵇宜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无所适从。   “出去一趟光想着给十五带糕点,你哪回出去不给我捎物件,现在有了女人忘了少爷?”扇端抵上嵇宜安胸膛,阮少游抬眼看他,一股子痞气,“是不是我也得给你晒晒被褥,才好讨你欢心?”   嵇宜安哑然失笑,怎么也想不到阮少游会因此发少爷脾气,抬手就要揉他头去,却被阮少游一把拍掉。   “嵇宜安,别做这些,我不是小孩了。”   “你这又生得哪门子气,怎么还和一个小姑娘计较糕点,还说这不是孩子气?”嵇宜安笑笑,抓他扇子去。“好了,别闹了,下回我给你补上。”   然而阮少游只觉心中焦躁,他想要的明明不是这些,他想要嵇宜安留下来,想要嵇宜安因为他留下来,根本不是什么十五姑娘,也不是一盒糕点的问题。   他心里犹如火焚煎熬,可是这个呆葫芦却还在这和他说买糕点的事!   阮少游骤然放开他,转身一把将扇子掷于地上。   “你什么都不明白。”   嵇宜安愣住,许久他才猜到阮少游意思,捡起地上扇子。今天已经有两个人和他说他什么都不明白了,怎么要留要走都不对,两头挨骂。   这几日阮少游一直都很反常,嵇宜安深知原因所在。   “别生气了,当初是我说要陪在你身边一辈子,现在又和你说我更想追寻自己的生活,”嵇宜安拍了拍扇子身上的灰,轻轻放在桌上,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都是因为我没有兑现诺言,辜负在先。”   阮少游背对着他,攥紧拳头。   “你既知道,要离开就该痛快走,要留下也得是心甘情愿,如今钝刀子割肉想走又留,将本少爷又置于何境地。”   “少爷,”嵇宜安斟酌着字句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之心,实在胜过所有。无论如何,我想守你到及冠之时。你若需要,待到私盐事了我去华亭论完剑,再回镖局……”   “实在不用,嵇宜安。”阮少游偏过头来,嗓音渐冷,“做你自己的事,何必还要再回来,如今你站在这,婆婆妈妈说太多屁话,平白让我听着厌烦。”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守什么恩情,重什么承诺,嵇宜安你当你是谁,事事都想叫人称好,便是听得人夸你一句是个重情之辈又如何,你只消替你自己考虑。”   他倏然转身大步来,伸手一推去,推得嵇宜安手足无措撞于桌前,他对上阮少游的目光,那望过来的眼神好像就要破碎开去。“嵇宜安,你若要留,本少爷要你心甘情愿为我而留。”   嵇宜安怔愣看着,一向见他嬉笑惯了,今次却完全变了个样。   或许少爷说得对,他还将阮少游当作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忘记少游并不需要自己一味的迁就与照顾。   而他越是这样做,阮少游便越是自责与愤怒,一面想要放他自由,一面又想要他甘心乐意地留下来。   都是因为他优柔寡断,太重情义,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私盐一事解决,我就离开镖局。”   “好,可以,”阮少游摸着手腕,点了点头,敛眸藏去眼中的情绪,“在这些时日,我仍如往常待你,待你离开之日,本少爷为你饯别送行。”   嵇宜安低下头,“好。”   “常远侯说,镖局要全力配合朝廷暗哨,直至找到贩卖私盐的源头,”阮少游仿若无事人般,低低吐出声来,“为了找到镖局内鬼,漕帮那边会启用一条线,届时只当寻常走镖,盯紧其他人一举一动。”   “我明白了,”嵇宜安思索着,“你也一同去吧,也好帮我分担些。”   “当然。”阮少游错身去,从他身边走过,“你且细心筹备便是。”   嵇宜安眸光晦暗,直到身后屋门关上,他才转过头去,看着这空空荡荡的屋子。不知为何,心里怅然若失。 第11章 油纸伞   几日后,漕帮的副帮主来了。   暗哨早早追查到漕帮中参与运送私盐的线,盯着他们在去往江南的货上动了手脚,然而这些小喽啰便是捉了也无用。   沈老二算计着,将漕帮这次的货托给同仁镖局,如此一来追查到的漕帮之人必定会和镖局内部的奸细有往来,放长线钓大鱼,不外乎如此。   “藏在镖局里的那人不简单,暗哨也等着捉到了顺杆往上查。”阮少游别过头去,咳嗽几声,“兵州那边才被那人灭了口,就怕他这次已经警醒,不敢出手。”   “你先别想着这些,好好休息,等下我去迎副帮便是。”嵇宜安叹口气,手背贴向他额头,还是滚烫着。   芒种前头就来了冷水黄梅,宁京还算些好,听闻江南大雨一场接着一场,陆路马匹跑不通,只得走漕运,往常漕帮里的人忙不过来时,找到镖局也是常事。   不过几日光景,阮少游忽然病了,大夫来看说是风热犯肺,外感发烧,劝告他不要仗着身体强健便不注意。   嵇宜安又勤往他院子里跑去,一边照顾着镖局大小事务,阮大少爷虽还带着脾气,到底态度又软了下来。   屋檐下排开几茬铜钱大的水花,一响即灭。   嵇宜安走后不久,阮少游还是起身换了衣袍,往前厅大堂去。   “有没有发现少掌柜和以前不同了?”周镖头站远处指指点点。   “哪有什么不同,少爷年少心性就沉稳刻苦,到底这性子不会大改去,临到事情,他终究还是同仁镖局的少掌柜。”   老路拍拍他肩膀,往账房算账去了。   阮少游一进门,便瞧见大堂上坐着一人,穿着身银丝滚边的月白色宽袖锦袍,眉眼细长,目深而亮,五官拆开来倒是端正,可这样貌合拢来放在人群间却是不起眼。   “陆副帮主。”他拱手道。   “免了免了。”陆三挥手来,请他坐下,一举一动倒不知谁才是客,他接着和嵇宜安聊道,“如今陆路马匹跑不通,河里也翻了船,听闻边关没粮打不下去,圣人私底下还拿砚台砸了户部尚书的脑袋。”   “不是叫你床上躺着么?怎么又出来了。”嵇宜安看见他来,眼中还有些担忧。   陆三还在那唠嗑,手间敲着核桃吃,“这还有好几趟跑江南运古玩的呢,往常与同仁合作也不是一两回,我不就找上门来?今年倒也是好时段,忙忙碌碌的很。”   “不是什么大毛病,”阮少游在他旁边坐下,嗓音还有些沙哑,“难得与漕帮合作,我这作少掌柜的合该到场。”   “逞强,顾好自己身子最是要紧,这里自有我负责——陆副帮主还请接着说。”   “来都来了,你总不好再赶我回去。”   陆三左右看看,抬手指着自己,“……那我走?”   两人目光挪过来,齐齐看向陆三。   “开个玩笑,”陆三掸了掸身上核桃屑,从袖子中掏出一份名册来,“这是漕帮这次配合同仁走镖的人,名字都在上面,剩下便有劳两位烦心啦。”   嵇宜安伸手接过,展开一看。   按照职位高低,上到船上管事,下到纤夫诸人皆都记录在册,几个名字下边划了红痕,嵇宜安明白过来其中意思,收了纸抬眼看陆三。   “副帮主费心了,这趟货一定按时送到。”   “好说好说。”陆三笑眯眯地,又啪的一下,敲了个核桃。“只是如今水路也不好走,风大雨多的还是要多注意,我看要是帮里没事,便也亲自跟上一趟才安心。”   堂上,三人状似寻常交谈,却将要说的都道了个清楚。   陆三唠尽兴了才离开,嵇宜安送他到门口,临上马车时候他摆摆手,车轱辘转着驶道上去。   “嵇镖头,那就船上再见啦。”   嵇宜安远远看着,与这位陆副帮主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回,这人样貌记不住眼,性子也不出挑,便连名字也是寻常,今日却知他是潜伏在漕帮中的朝廷中人。   九州暗哨,圣人眼目何止千万,江湖庙堂,到底同是纷争无休。   马车驶过繁华街道,陆三抬手轻掀帘子去,瞧着那厢气派府邸,匾额上写着个陆府,他唇角轻掀,到底那是簪缨世家 老牌高门的“陆”,与他一个平头百姓的“陆”是毫无关系。   打从他走上这条路,便再无干系。   嵇宜安垂眸转身去,穿过廊庑,阮少游正披着鹤氅,在堂下等着。   雨滴好似珍珠串般,从屋檐上划下,这院落围出个四方天,他看见嵇宜安从廊庑那边绕过来,还是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间。   嵇宜安撑开油纸伞去,他才肯迈步。两人走在雨中,挨在一块,衣袂纠缠着。   “累到了?”嵇宜安又伸手去探他额头。   “你家少爷哪有这么虚,”阮少游拍开他的手,“晚上别再守夜了,瞧你这两眼睛,都快赶上蜀地的食铁兽。”   “等你烧退了,我自然就不守了。所以少爷你该早早养好身子才是。”   “多事。”   阮少游出来走一圈,已经觉着好多了,他有心证明一下,院边梧桐叶落,他出伞飞身去,脚尖点地间轻功一跃,手拈过飞叶,又蹬着树踩上墙头,好似个玉面郎君窃花贼。   “少爷,伞——”嵇宜安见状无奈扬伞而来,伞缘旋开雨珠。   “别说话,你一开口我便觉得无趣。”阮少游打断他,“近日学着以飞叶为刃,你倒先替我试试这力道。”   嵇宜安只好不说话了。   阮少游在雨中倒是觉得自在,拈指间梧桐叶袭来,嵇宜安偏身躲开,他转手附力道送油纸伞飞去,又在半空中被阮少游斜踢了过来,   雨势绵绵,嵇宜安接过伞,看着他袍裾翻起间落在屋檐上,眺向远处。   果然,少爷会生病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会儿淋雨一时爽,等到晚上烧起来就该悔了,快下来吧。”嵇宜安揉了揉眉心,发愁的紧。   “你上来送伞,我便不用淋雨了。”   “你明明知道——”   “快点安安,我要淋死了。”阮少游负手低头望着,眼中闪过狡黠之色。   嵇宜安语一噎,最终不得不依样画葫芦上墙来,然而一翻上墙他登时变了脸色,难站立稳,阮少游见状伸出手去,被嵇宜安一把攥住。   他唇角微微上扬。   某剑客恐高这件事,还真没多少人知道。   嵇宜安的脚艰难踩上瓦片,把伞撑到他头上,微阖眼着不敢往下看。“快下去吧,”   “再等等,不急。”   阮少游任他攥着手,远眺看去。   灰蒙蒙的天空,半阴沉笼罩着整座京都。雨丝飘摇去,放眼过院落与镖局,廊庑下仆婢匆匆忙着自己的事,路上行人瞧不见面容,都撑着圆溜溜的伞,冰凉孤寂。   青瓦白墙鳞次栉比,再往远是红墙琉璃瓦,层层宫殿落锁。   其实他也想作个甩手掌柜,追嵇宜安而入江湖,只是这宁京这镖局,同样也困住了他。   他转过头,看着嵇宜安背过身子紧闭双眼,还有些发颤。   “又这么怕啊?”阮少游手拢去,拍了拍他后背,“你睁开眼看看,宁京这么大,你要走了都还没好好看过它呢。”   “不看了,”嵇宜安眼睫轻颤,面庞上还湿漉着,“这些路我都走过,都识得。”   “呆葫芦。”阮少游瞧他这般,眼中不自觉带了笑意。   他们最终还是下屋檐来,嵇宜安睁开眼的那一刻便想着这回一定要好生说教,然而阮少游抬手擦去他面上水痕,大摇大摆往前走。   “伞!”嵇宜安赶忙追了上去。   对不起大家 之前几天身体不太好,一直在休息没有更文,今天感觉好多了,开始恢复正常更新!冲啊 第12章 洗澡澡   阮少游淋完雨,登了高,就像是挣脱了枷锁,兴致一好 身子也爽利起来。然而嵇宜安的管教之言还是少不了,又是吩咐煮姜汤又是催沐浴。   末了他收了伞,跟着阮少游走入澡堂里。   同仁的人都知道阮大少爷不喜和别人共浴,因此是自设了隔间,只有嵇镖头会用,旁人都进公用的澡池。   仆婢都忙活起来烧水。   嵇宜安脱去外边衣袍,中衣也都湿透了蔫巴着,隐约撑出结实胸膛的轮廓痕迹,他穿着衣时倒也不壮实,甚至比起寻常武夫还有些瘦,然而筋骨总打熬得恰到好处,一分也不嫌少。   他抬头对上阮少游正别过头去,又别回来多看了几眼。   “……”   嵇宜安总有种错觉,某大少爷好像很爱看这些。   他默默背过身去,解开中衣挂在屏风上,随即感觉下边一凉,阮少游毫不客气地扒下他亵裤。   嵇宜安猛然跳开去,“少——”   “大老爷们磨磨唧唧的,不就一起泡个澡,又不是没泡过。”他顺手拍了下臀,恶趣味地上挑唇角。“瞧你耳朵红的。”   “那也不能每回都做扒人裤子的事,”嵇宜安背手捂住,他来了也有四年,到底不能理解为什么北方不用浴桶在房中自己洗,偏偏是要建澡堂。“你这都是在哪学的不正经。”   “没呢,就扒过你一个。”   “扒我难道就正经?你倒还得意上,”   阮少游脱个精光,惬意下水去,瞧见嵇宜安噎着话还在上边磨蹭,上下打量间,拉住他脚踝就往里拖。   “等等,我还没脱完——”   哗啦一下,一室氤氲水汽弥漫。   嵇宜安话还未出口便呛水咳着嗓子,面上溅了水花,湿淋淋水珠顺着胸肌往下划去,他再起身来,下意识瞥了眼阮少游,某少爷就仰身去大方给他看。   “是不是好久没一起洗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嵇宜安默默背过身去,多少有些无语凝噎。   阮少游又从水中走了过来,显摆给他看,“是不是比你大,安安?”   “少爷,好好洗,一会儿姜汤都要凉了。”   “姜汤能在灶台热着,你担心这作什么。”阮少游笑得恶劣,接着逗他,“你敢说你没偷偷比过?”   他叹口气,推开他凑近的额头去,“……少爷,您就好好洗个澡吧,别来折腾我了。”   “瞅着你在旁边的时日也就剩下几月了...本少爷还不得可劲折腾。”阮少游偏过头来,示意他替自己洗头。   他解下发冠,默不作声又低头瞥了两眼,最终认命地拿过一旁皂角,抬手给阮少游搓头。   “上边,上边点。”   “往左再抓几下。”   “啊对对,舒服——”   阮少游沐浴完出来,正巧送姜汤的婢女来了,后头还跟着阮将止。   “怎么二叔今日闲的,也要来泡个澡?”他接过姜汤饮了半碗,抬眼看去,顺手递给嵇宜安。   “刚和双刀刘打了一场,满身的汗味,过来洗洗,”阮将止扯了扯唇角,最终也没笑开,“听说你们要去江南了。”   “行啊,二叔消息挺灵通。”阮少游打量他一眼,这倒是有些自投罗网的意味了。   “江南人好景也美,漕帮这一趟走得比往常时候都值,但是水上风大,二叔还是劝你一句,船要小心方能开得平稳。”他定定看着,眼窝深陷。   “喔——”阮少游闻言,笑得意味深长,“二叔向来直来直去,如今倒也学会打哑谜。那侄儿还要多谢二叔提醒了。”   “倒也不必。”   他拍拍阮少游肩膀,又大步向前走去,拐进澡堂中。   阮少游一言不发,立在原地。   嵇宜安饮尽姜茶,仍放还原处,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阮将止既然如此说,就是明白了他们与陆三的意图,如今他这么明晃晃一说,意思是这趟私盐便就舍弃了,还是说这件事真与他无关,只是劝阮少游小心呢?   但阮将止既知道此事,一定不会用明面上的人。   “本想与暗哨之人引蛇出洞,如今打草惊蛇——”   “他或许不是那条蛇。”   “凭你二叔本事,或许私盐案他若没参与也是知情的,如今任你查去,也有试探你羽翼的意思在。”嵇宜安摇摇头,“先前查出的二十人,去掉你二叔手下明面上六人,便只剩十四。”   指腹点了茶水,抹上桌面。阮少游喃喃道:   “这十四人中,必然有将沈老二劫镖之事传回宁京的人,找到他,便能找到镖局里的那个叛徒。到时候是不是二叔,一审便知。”   用过晚膳之后,天色渐渐沉下来,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江南之行传开了,周镖头也来,说是漕帮到江南宁州的那趟便让他去,毕竟少掌柜还生着病,嵇宜安又才忙完回来。   “不用,本不是大毛病,动身前就能痊愈。”阮少游斜倚着,看院中嵇宜安练剑,剑光闪过间神色平稳,“听说宁州莺啼馆还有你相好,你别是惦记着江南的姑娘吧。”   “嘶少掌柜,你这眼毒辣的很啊。”   “你做过的事,我可都记着。”他眼一瞥,十五还抱着绣帕坐灯下看嵇宜安,心中就憋了股气。   “少掌柜你瞧瞧,这郎才女貌倒也登对,老周我这主意出得也不赖嘛。”   周镖头却还看不出他脸色,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阮少游心中已经盘算着给十五寻个别地儿。   “嵇宜安——”他起身喊道。   嵇宜安闻声收剑,奇怪望了眼,总觉得阮少游站在那活像只炸毛狐狸,灯笼微光投在鼻梁处映着侧影,在光暗下难辨神情。   “怎么了?”   “烧得厉害,回去睡了。”他淡淡瞥了眼,转扇往屋里走去,嵇宜安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十五站起来还想说几句,嵇宜安已经直直越过她进了屋里。   “少爷,少爷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又烧起来了?”   屋门关上,十五的面上恍然流露几分失望神情,周镖头见状,走过来拍拍她肩膀。   屋里,手背贴上额间,阮少游打眼看他,不出一声。   倒是没有烧起来,嵇宜安放下心来,左右看阮少游,面色也如常,只是一副欠钱没还的模样,明明白日里也不是这样。   他沉吟片刻,“……没烧啊。”   “呆葫芦。”阮少游脱了靴,径自枕手架腿躺上床,“睡了,练你的剑去。”   嵇宜安见状,只好吹了灯去,脱靴在一旁榻间睡下。“我给你守夜。”   阮少游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没赶出去。   与此同时门外,十五看着屋里烛火熄灭,到底也没等到嵇宜安出来,她怔怔望着,眸中神色复杂。   “让你办的事,能做到吗?”周镖头瞥了眼她。   “放心,我自有办法。”   十五淡淡看他一眼,直到周镖头离开。许久,她一身清寒往庭院外走去。 第13章 蛋黄酥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嵇宜安一早起来,四处不见阮少游,于是胡乱扎了头发去练剑,又在灶房喝了碗粥,拿着两个蛋黄酥就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却看见十五直直跪在当中,神色倔强。   “怎么了?”他伸手要扶她起来。   “少爷给了十五银子,要让十五离开镖局去别处。”十五不肯起来,两眼通红,“就算少爷安排了住处,依娘的心性,也总要寻来将我再卖了去,求嵇镖头帮我。”   “他为什么要让你离开?”嵇宜安一愣,“是因为镖局多是糙汉子,怕你在其间住得不好?”   “今早我怕镖头休息不好,端了碗白粥来,少爷出门见着了,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火——”   “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少爷对您,总是与对旁人不同的。”十五哭着摇摇头,“十五所求不多,只是不想再为家中几个弟弟赔了一生进去,求镖头相帮。”   嵇宜安低头看十五,美人正是泪沾面,楚楚可怜,眼神执拗地看向他。他也有些为难,当初发了善心带十五回来,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到底镖局是少游不是他家的,他若真找去,恐怕这位大少爷才是真要发火。   “你想我如何帮你?”   “十五决计不叫镖头为难,宁州有个叔父从前对我很好,我想去投奔叔父,又听闻您将往那去,十五孤身路远,恳求镖头捎我一程。”   江南,嵇宜安低下头摩挲着指腹,不发一言。   “嵇镖头——”   哭音断续,他终是叹口气道,“那你便随我们一道走罢。”   “多谢镖头!”   十五擦了泪,露出无邪笑容来。   嵇宜安从院子里出来,一路往前院藏书阁去。   他咬着蛋黄酥,推开藏书阁的门。   吱呀一声,微尘在光下飞舞,微光也顺着门缝进来,浅浅投洒在那人面庞上,照着侧脸细小绒毛。   他斜支在扶梯旁,以书遮眼,察觉到动静偏过头来,连着书册啪嗒落地,对上嵇宜安视线,碟子装着蛋黄酥递到他面前。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阮少游抬起头来,瞧见嵇宜安嘴中咬着一个,撑手凑近张唇来。   蛋黄的香气淡淡弥漫,发丝垂下,嵇宜安往后一缩头,咬下拿在手中,“十五说你发了通火,你若是心里不爽快,便该在这了。”   阮少游抬眼懒散抓起他手,咬走剩下半个蛋黄酥,又抱胸躺了回去。   “她找你作什么?”   “去江南,与我们同行。”嵇宜安将碟子放在一旁,抬手整理起桌上散乱书籍,“所有想跟这趟镖的人,我都记下了名字,一定派人盯紧他们。”   “连十五一起盯?”   “当然。”嵇宜安转过头,看他一眼,“清早起来她又怎么惹你,好端端发了脾气?”   “别操这么多心,当心还没到三十先长了白发。”阮少游闭眼养神,因为嵇宜安的一句“当然”扬起唇角。   嵇宜安笑着摇摇头,将散乱书籍归位,多是些游记话本,武谱画册,他理完桌子瞧见阮少游正枕手别过头,眼一眨不眨地盯着。   “又怎么了?”   阮少游瞧见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手指了指张开的嘴。   嵇宜安心领神会,拿起碟中的蛋黄酥往他嘴里一塞,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矜贵大少爷。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看着嵇宜安又拿着鸡毛掸子忙活去。   许久,树叶纷动间斑驳了轩窗下的光影,落叶旋舞着飞扬落下,阮少游抬指拈住飞入窗中的枯叶,撑手起来,想起清早遇见十五。   “少爷好像对嵇镖头很是看重的样子,”她端着白粥笑得软糯,“嵇镖头性子好,少爷您发脾气他也不在乎,可您究竟把他当作什么呢?”   阮少游淡淡看了眼她,错身走去。   “生病要嵇镖头照顾,洗澡也要在一处,不过是被姑娘看着舞剑,少爷您就生了闷气,十五这些时日看在眼中,亲友或是兄弟,哪里来这样的处法。您未免也太缠着嵇镖头。”   “十五姑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阮少游负手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   “我心悦于他,”十五端着白粥,蹲身行礼,“听周镖头说,当初买姑娘入镖局是为了留住嵇镖头,可若是嵇镖头真要离开,天涯海角,十五必定随他而去。”   阮少游看着她,简直气笑去,他抬手嗤笑一声,沉眼看向她。   “你是想对本少爷说,不要想方设法留住嵇宜安?莫非你还对嵇宜安志在必得不成?”   “我如此姿色性情,他若喜欢,也不过人之常情。”   “好啊。”阮少游扯了扯唇角,从怀中掏出银锭,松手扔入白粥之中,他看着十五,凉薄嘴唇微上扬,“即刻起,滚出镖局。”   藏书阁里,阮少游转腕去,拈叶飞出轩窗,刮过窗框一道白痕。   在他这耍了横,笃定他不会说出生气缘由,扭头又上嵇宜安那处哭诉去,若依阮大少爷平常性子,知道嵇宜安要带十五同上船去,必定大发雷霆。   这是想用反间计还是美人计,不过是草莺巷里寻常人家的姑娘,上哪来的这么多心眼。阮少游轻嗤一声。   “你真允了十五与我们同去江南?”   “不拦着,一个柔弱姑娘想要孤身去宁州,也确实不容易。”阮少游起身拍了拍衣裳,一副潇洒做派。   “我还以为你对十五有成见。”   “有什么成见?本少爷最是大度,”阮少游看着嵇宜安,似笑非笑。“只是今日知道有人敢把你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不爽罢了。”   少爷一定是长大了,连脾气都小了很多,还懂得关怀体贴他人。嵇宜安点点头,丝毫没察觉到其中的刀光血影。   “走,陪本少爷去南街买曹记的小笼包子。”阮少游一把揽上他肩头,扬扇往外走去。   不过有一点,确实是十五点醒了他。   生病要嵇宜安照顾,洗澡也要在一处,不过是被姑娘看着舞剑,他就情不自禁生了闷气,亲友或是兄弟,哪里来这样的处法。   他倒爱见嵇宜安在高处紧攥着他手的样子,爱看嵇宜安因为他羞窘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阮大少爷自然不是缠人的性子,可他对嵇宜安,又该是怎么个处法。   室友的蛋黄酥太好吃了,吃着吃着就写了进去。 第14章 贩私盐   其实或许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言说,以为可以无视,却反而记得更深。   书房里,阮少游铺纸磨墨,直蘸为焦,提笔思忖片刻,工笔勾勒皴画,那人身形跃然纸上。   清水间墨色荡漾,丹青走纸,抬腕一笔浓墨,染得飒沓风姿。   他题诗去,漫将琼酿飞沧海,皓腕幽攒动世埃。自是不平皆我处,一剑千古萧萧来。   笔搁玉架上,一点烛火衬得眸色幽暗,直至墨痕干涸,阮少游指腹摩挲纸上眉目,许久,他蜷指抵桌去,望向窗外皎皎明月。   他定然是疯了。   镖局中,婢子间开始纷纷传言这位十五姑娘不简单,想要攀嵇镖头不成,被阮大少爷赶出镖局,又哭诉着宁州路途遥远,想要借此同坐一船去,在路上勾引嵇宜安。   “等着吧,嵇镖头这性子一准被这姑娘吃得死死的,这趟回来之后指不定有点什么。”张婶边洗菜边说着,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真的啊,没想到十五竟然是这样的人,只怕嵇镖头还真以为是大少爷无端发了脾气,要赶人家姑娘。”   “少爷就没说什么?”   “大少爷可大度的很,才不与这种草莺巷旁的姑娘计较。”   灶房里,众人聊得热火朝天,十五的作为迟早传到嵇宜安耳中。   “这就是您放出去的消息?”窗外,老林头闻言哭笑不得,“大宅院里争风吃醋的戏码,您倒是学得炉火纯青。”   “她本就是那样的打算,到我这倒是演得一手好戏,想借我手施罚,博得嵇宜安好感,”阮少游收起画纸来,面上风轻云淡,“本少爷偏反其道而行。”   微暗密室中,砖石缝隙里渗出阴凉。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那人负手望着桌上舆图,低沉出声道。“如此这般,他们都会以为你是为了与嵇宜安同行才去的宁州,谁能料想到,你的打算在私盐上。”   “情爱于十五而言,哪能胜过金银之物。”身后,十五蹲身行礼,眉目温婉。   路上盯紧了他们动向,若阮少游果真与暗哨联合,找机会结果了他。”   “十五明白,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漕帮那条线既然有暴露之嫌,就不能运到宁州让他们查到更多,通知那人找机会去把货换了,叫他们无处可查。”他凉薄笑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动身的时候到了,陆三遥遥看见他们,拱了拱手。   嵇宜安盯着货物一箱箱运上了船,河水拍打着船身上的吃水线,纤夫们解开缆绳,难得的好日头,倒晒得人汗流浃背。   阮少游扬扇一开,抬手替他遮了日光,这倒叫嵇宜安有些受宠若惊,他转过头来,看见阮少游坦然自若着。   嵇宜安劝道:“你去阴凉地方吧,别晒坏了。”   “本少爷爱晒太阳。”   他看去,从开始装货站到现在,爱晒太阳的某人面上已经有些被晒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等下货装完了,我让安子给你打盆凉水来。”   “先前银镖被劫,二叔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你这次换下小六,让安子作趟子手,这件事办得好也是不好。”阮少游扬唇。   “不好在哪里?”   “你镖队里,小六他们是二叔送来的;以老林头为首的几个老镖师,是我爹留下的人;像安子一流,则是当初从各镖头手下借调而来——”   “你担心安子不是我们自己的人,会有问题?”嵇宜安盘算着,“安子原本是在周镖头那,老周可信。”   “不管如何,万事小心罢。”阮少游眼见货装完了,收扇往前走去。   十五远远走来,朝嵇宜安行了个礼。他想到这几日镖局中的流言蜚语,只是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   阮少游背对着嵇宜安,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   安子在那喊了,“货物点清,众家兄弟,器械随身——”   众人听声都登上船,前后大小二十艘风帆扬起,水手撑桨离岸去,宽广江面上船尾划开水痕。   甲板上人来人往,主船上几个镖师趁这间隙还拔毛放血洗净了一只鸡,预备晚些时候烤着吃,嵇宜安看见时皱了皱眉,最终也没苛责。   他端着凉水过来的时候,陆三已经在船上桥楼里敲核桃了,一敲一个响。阮少游正心不在焉地躺在美人榻上,指间玩转着飞刃。   嵇宜安绞了汗巾,给阮少游敷上。“已经布置妥当了,今晚或明晚,就等他们寻机换货,揪出内鬼。”   “少掌柜好福气,谁家大老爷还能这么清闲。”陆三往嘴里抛了块核桃。   “那是。”阮少游眯着眼,决定将这股清闲之风贯彻到底,他伸手去挠了挠嵇宜安手心。“安安,饿了。”   嵇宜安收回手,敲敲他脑袋,“真把我当小厮使。”   他最终榻上撑着头,笑眯眯看嵇宜安寻吃食去。陆三来回瞅着,核桃嗑得更起劲了。   嵇宜安走到锅炉舱里,安子他们正架火烤着鸡,瞧见嵇宜安来了还伸手招呼,让出空位来。   “哪来的鸡?”   “临走前安子他娘杀了送来的,叫我们垫肚子!”   “我便不蹭吃的了,”嵇宜安蹲坐一旁嗅了嗅味,看着像是熟了,“少掌柜饿了,你们撕一腿来。”   “好嘞。”安子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小袋布包来,往鸡身上抹盐巴。   “等等,”嵇宜安瞧着,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了嵇镖头?”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安子,目光中带了审视。“——你这是私盐。”   安子笑意一下僵硬了,有些手足无措,他面上有些窘迫,“嵇镖头别嫌这盐不好,可它胜在便宜,市面上的盐价奇高,我娘哪能买得起……”   “嵇镖头你想啥呢,这哪能真计较公私去,是盐能吃不就行了。”旁边人插了句话。   “对啊,安子他娘平日里有多节省您不是不知道,这回却还给我们送鸡,咱都是苦过来的,镖头您也不能这么嫌弃。”   “我不是这个意思,”嵇宜安一愣,知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如今却不能说出实话,“——我想着这鸡配粗盐浪费了,漕帮的船,灶房里应该有盐……我去借点来。”   “切——”   众人笑着又谈论起别事来,心照不宣地转移开了话题。嵇宜安匆匆起身,安子抿了抿唇,还是撕下鸡腿沉默递来。   他接过对上安子的眼,心中有些愧疚,好像扒人伤口撒盐一般,连面上都带了红意。嵇宜安转身匆匆走出去,没注意见拐角处十五的身影。   十五看着他,眼帘垂下,藏去眸中情绪。   桥楼里,阮少游等得百无聊赖,他转腕飞出利刃去,正巧嵇宜安踏进门来,一下钉在门板上。   阮少游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奔到他面前。   “你没事吧。”   嵇宜安摇摇头,递给他鸡腿,阮少游随手放一边,上下打量一番才松了口气,“谁惹你了,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说了锅炉舱里的事。   “这也正常,”陆三敲完了一桌的核桃,头也不抬地挑拣着核桃肉,“私盐比官盐便宜多了,正是如此,官府才难控制私盐的泛滥,只能从运送的渠道入手,查着一个是一个。”   “盐价奇高,就不能想办法降下来?”阮少游转过头来看他。   陆三闻言乐了,他移过一旁算盘来,按入手中,“我给少掌柜算算这其中的捐税,你就明白了。”   嵇宜安目光移去,看他拨算盘。   “就算两淮的,奏销正课共二十五项、考核正课共九项、不入奏考正课四项、不入奏考杂项三十项、不入奏考杂费二十五项。一引盐的正课是一两一钱七分零,如此多的项目……”陆三拨动完算珠,抬起头来,“即使是官府经过清理整顿,陆续加上各种杂课后,也有整整十二两。寻常人家一年到头用的都是铜钱,连银子也见不着,贩盐要交的税钱都有这么多,你说盐价为什么奇高?”   阮少游倒是愣住了。   嵇宜安还知道些,可他这种大少爷自然是不清楚的。镖局里出了叛徒,常远侯说要他协助暗哨查私盐。   查便查了,日子照样过得吊儿郎当,他倒从未想过这运送私盐的源头是什么。   “你不是朝廷暗哨吗?”   “又不是当大官的,我只有查人的份,”陆三笑了笑,抬眼补充道,“你们俩也只有查人的份。”   少游的想法是不是写的太隐晦啦。后面会慢慢明显的!   记住陆三的最后一句话~ 第15章 走歪路   查人,他们也只能先查人。   此次陆三身为副帮主出来办事,是领了千总领运之责,运官下押运粮船二十艘,每船一名帮长,十九名船户,加起来也有四百号人。   “漕帮里的叛徒我是找见的,如何用漕帮里的鱼饵,钓出你们镖局里的鱼,这便是我们仨共同要做的事情了。”陆三懒散倚靠在椅子旁,比对着铜镜中的面容,又摸着下巴揽镜自顾去。   嵇宜安忍不住问道:“朝廷若找到偷运私盐的人,又该如何处置?”   “死呗。”   他目光微凝,止了话头。   门外人影耸动着敲门来,进来漕帮之人拱手汇报各项事宜,阮少游见状对嵇宜安使了使眼色,一同往外走去。   甲板上,天色渐暗,落日融金。   嵇宜安反手握上剑柄,阮少游不用回头便伸手搭上他手腕,知道他一烦心便想练剑。   “是不是后悔留下来了,觉得摊上这起子破事,还不如去华亭?”   阮少游低低开口,负手远眺着晚霞处,嵇宜安扭头看他,夕阳余晖洒在他面上,勾勒出金色轮廓,他静静立在那里,不自藻饰,便有风仪。   嵇宜安一愣,好像自从劫镖之事过后,阮少游沉稳的时候越发多了,他摇了摇头,“只是想到镖队中有人因此会死,忍不住唏嘘。”   “路都是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阮少游别过脸来,与嵇宜安对视,“说起来,我最近也新选了一条路,或许想走上一走。”   “什么路?”   阮少游深深看着他,想到那一副画,大抵是真的疯了。   “这大概是一条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路。”   嵇宜安面露不解,阮少游走近了,阴影挡去了他面上的光。他猛然好像明白过来,一把搭上阮少游的肩。   “少爷,你可不能走歪路。”   “……”   阮少游的话一下就哽在喉间,吐也难咽也难,他猛然几声轻咳,以掩尴尬。   “我是说认真的,”嵇宜安见状更加急了,“运送贩卖私盐虽然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但是毕竟有违朝廷法令,更何况暗哨就在我们身边,这种时候你怎么能抱有如此心思,岂不是要将镖局也拖入万丈深渊。少爷你——”   “闭嘴!”阮少游愤愤出声,“本少爷想的不是这条路。”   嵇宜安话一顿,“不是吗?”   “不是,我不与你说了。”   阮少游一把拍掉他手,往船舱里走去。嵇宜安回过头,少见地挠了挠头,面露疑惑。   船舱中,一箱箱漕粮装载着,由镖师看守。   漕帮运送的漕粮,先经漕运到宁州,再走陆路送去西南陇岭关,充作军饷。而镖局押送的古玩,也是在宁州落脚。   同仁借了船,漕帮借了人,这样的买卖合作也是常事。   “少掌柜。”   看守的镖师抱拳,阮少游摆摆手,走入里间。   这次不比先前兵州官银劫镖的小打小闹。   二十船,近万石粮食,约有近半成的箱子被动了手脚,一到宁州卸货入仓,在转运之前敲出其中所藏私盐,这其间利益无可估量。   如此大事经由陆三之手查出,可见他也不是简单人物。   而能有如此大手笔又敢在官银军饷上动手脚,其幕后必定也是朝中重臣,难怪暗哨要彻查。   “打算怎么来?”嵇宜安跟了上来。   “演一出戏,打草惊蛇。”   他看了眼嵇宜安一眼,扬起唇角,随即夹扇飞出手去,直袭嵇宜安门面。   嵇宜安猛然退步半下腰去,扇回旋归他直起身,却瞅见阮少游转动指间剑直刺而来。   “榆木脑袋,本少爷说什么你都听不懂,看来非得打上一场不可!”   他喊得格外大声,门外镖师听见动静,连忙冲了进来。   嵇宜安微怔间明白过来,他抱剑出,任指间剑划过剑鞘,留下白痕,横剑抵去便要反手擒拿,被阮少游斜身躲过。手划过腰际间拧了把肉。   “……”   “看什么看,本少爷打得就是你。”   “少爷,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实在应当正眼色,出辞气。”嵇宜安转腕出剑,踏步而上装着漕粮的货箱间,打偏飞针。   霎那,针入门框三分深,进门的镖师猛然顿住身形,默默转头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喊帮手。   “哦,那你是说我并非君子咯?”   阮少游流氓打法,不闪不避,逼得嵇宜安收剑去,他趁势攻其软肋,一下攥住嵇宜安的手腕牢牢反锢身前。   鼻尖蹭上他耳垂,热气呼出。   嵇宜安一下僵了身子,卒然手肘后击去,上步摆脱禁锢落于地前。   “少爷,有些事还是要注意分寸。”   阮少游捂着肋骨处,眼神一暗,若无其事抱怨道。“你怎么还真下这么重的手。”   嵇宜安垂眸松了拳头,眼中又闪过歉意,正想说些什么,身后脚步声纷沓而来,他耳朵一动抬起头。   目光交错间,阮少游提剑刺来,他闪身避开。   “砰”一声,指间剑破开箱子去,阮少游趁机敲开隔层,私盐随着漕粮一起散落在地上,众人赶来劝架,连忙拦住发脾气的阮大少爷。   “阮少掌柜,这里毕竟是放货物的地方,你们若要打便去甲板上,那儿开阔。”船上的钱帮长闻声而来,多少有些不满。   “少掌柜消消气,嵇镖头向来是这副闷性子,你也别与他计较。”   “是啊少掌柜,嵇镖头总不能害了你去。”   “镖头,快给少掌柜赔个罪!”   一众镖师见惯不怪,劝起架来技艺炉火纯青。   老林头对上阮少游目光,明白过来,他微颔首,忽然出声指向散落的漕粮,“你们看那里是什么!”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嵇宜安默不作声后退一步,钱帮长见状脸色一变,蹲身拈起一把米细看。   “这是,盐……”   “漕粮里面,怎么会混入盐?”   原本看热闹的一些个船户对上视线,皆是变了脸色。船上的货物出了问题,按帮规他们难逃干系。   “翻了天去,都作什么呢!”陆三负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环顾四周,“白日里瞧着都跟没骨头似的,到晚上倒是精神,没处撒欢儿了?”   众人一下静了下来,面面相觑。阮少游挣脱劝架的人,站在一旁。   钱帮长赶紧来到陆三身边,低声说了原委。   他目光微微一凝,挑起唇角。“私盐?”   “是。”   “想不到咱们漕帮里头还有这等憨子。”   “……是。”   陆三面上倒是没太多神情变化,手下人搬来了椅子,他便就脚踩着椅面,掀袍坐下。   “查查吧,我倒是好奇,哪位好汉能有这等胆识。”他撑头,抬眼扫视众人,“也让陆某开开眼。”   暗处,阮少游看向嵇宜安,挑了挑眉。   嵇宜安退到角落里,看着陆三雷厉风行地查了起来。   “我还是不太懂,特意做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简单,”阮少游与他同站着,面上不动声色,“你那日不是拿了陆三的名册么,他早将漕帮里的细作查了出来。”   “然后呢?”嵇宜安扭头看他。   “假如你是镖局的叛徒,参与私盐的运送,如今事情败露,漕帮中与你接头之人被揪了出来,你又会怎么办?”   “漕帮中的那人知道我身份吗?”   “若是不知道呢?”阮少游反问。   “上岸之后传递消息,阻止接头之人来取货。”   阮少游又笑问,“若是知道呢?”   嵇宜安对上他目光,烛火扑哧摇曳着,映照着阮少游的脸庞,渐脱青涩,果敢敏锐。   “那就杀了他,灭口 以绝后患。”   桥楼里,桌前半干着微湿,一盘核桃肉外,留着陆三指蘸茶水写下的一个字——杀。   这个更新速度是作者本人看了都要羞愧的地步,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第16章 烧活人   二十条船四百号人,陆三下令船只首尾相衔间,由各船帮长自查,再逐一汇报审查到他面前。   漕帮对于违反帮规之徒,向来惩罚极其残忍,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日光之下,漕船过港口而不停,浩浩荡荡驶在宽广江面上,凡有涉事嫌疑之人皆被揪了出来,严刑审问。   陆三早知其中细作何人,不过稍加引导,一切水到渠成。   桥楼里,阮少游不知从哪偷来美酒,自斟自饮,嵇宜安探手去夺,被他避身轻飘躲开,反压肩仰首饮去。   “你这样便没意思了,本少爷就喝几口,误不得事。”   “走镖时不得饮酒,这是规矩。”嵇宜安抬肩撞去,伸手夺酒坛。   阮少游转腕上桌,退步观杯去,仰身再饮,趁他袭来间,拈起剑指直击胸前,学着嵇宜安练醉剑的身法调侃道,“安安,我学得好不好?”   他的剑指没什么凌厉之势,只是在胸前戳了戳,嵇宜安攥开他的手,瞬时抬掌回打去。   “别生气,”他舔了舔唇上酒液,任嵇宜安夺下酒坛,“给你便是。”   “少爷近日行事愈发轻浮了。”   “……有吗?”   酒液晃荡,零星溅出,嵇宜安放下坛子,正措词着想委婉斥责几句,阮少游又好似真的醉了,勾手贴近他低低呼吸,他又不得不伸手来撑。   “嵇宜安,你是不想我如此?”耳边沾着热气,少爷的嗓音带着沙哑。   他微微垂眸,别过头去,只觉着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酒还没喝上二两,你先别装醉。”   “谁说的,本少爷是真醉得厉害,”阮少游将重心都卸在他身上,“况且你怎么能说我轻浮,我只对你如此,这叫亲近。”   嵇宜安眉头微皱,只觉得更怪了。他琢磨着少游近日来的异常,一开始只当是因为自己要离开镖局,如今想来,恐怕是岁数到了。   “少爷。”   “嗯?”   “我忽然想着,你岁数也近十八了,是不是因为镖局里没有姑娘,所以你才……”他犹豫着,委婉措词道,“有了摸男人的癖好?”   “嵇宜安——”阮少游顿时装醉不下去,一把推开他,“你说什么,本少爷是这样的人吗?”   狗急跳墙,恼羞成怒,嵇宜安踉跄退一步,上下打量间,愈发确定心中想法。他差点忘了阮少游幼时丧母,这种东西合该他来注意才是。   “少爷你别不好意思,这件事确实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夫人不在,也是该纳收几个通房丫鬟……”   “滚!”阮少游咬牙切齿。   嵇宜安愣住,诧异他突然火大。“我又哪里说错了?”   “哪都错了,错的离谱!”他赶紧推搡嵇宜安去,“走走走,本少爷不想见着你。”   嵇宜安只好无奈笑着,往门外走去。   陆三正走到门外,听见阮少游嚷个不停,嵇宜安被赶着往外走,开门间对上脚步一顿。   “哟,阮少掌柜这大少爷脾气倒也真够大的,”陆三踮脚瞅了眼,“我寻思着青年人火气盛,倒也没有天天拆家的,才拆了货舱,这又要拆我桥楼,陆某这趟委实亏大发了。”   “我拆了你货舱还不如你意?”阮少游又拽回嵇宜安来。   陆三这才笑呵呵抬脚进来,往屋里走去。   “查了一天一夜,总算出结果来,抓到的都不算冤枉,合该按帮规来办。”他抓起桌上一把核桃,往窗外看去,“你们要还在这拌嘴,倒是错过好戏。”   “什么好戏?”   嵇宜安面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往外走去。   天气晴好,日头炙烤着,甲板上漕帮众人围聚,连着主船外的其余几条船上,都站满了人。   巨大铁锚立于甲板上,被查出的四个喽啰皆被束缚着强行压下,几个船户上来将其中一人拖去,绑在铁锚上。   “不要……求求副帮,小的真的知道错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个人瑟瑟发抖着,连着裤脚淅沥渗出水来,却没有一人发笑。   四围肃穆着,船户将火把浸了油,燃起火来,一声不吭地立在边上。嵇宜安急急走了出来,瞧见这副阵仗与心中所猜分毫不差,面色又难看几分。   这事他却没有权力拦下。   “怎么回事,”阮少游从后头出来,扇端拍拍嵇宜安,“这是什么阵仗?”   “漕帮十大帮规中的第三条,不准扒灰倒笼,”嵇宜安沉下眼来,“偷运私盐形同勾结外人,渗透帮中,犯了这一条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阮少游眉头一皱,“什么死刑?”   嵇宜安回头看他,吐出声来,“……把人缚在铁锚上,活活烧死。”   “嵇镖头对我漕帮倒是了解。”陆三不紧不慢地走来,掀袍在主位上坐下。   “倒还有这事。”   “副帮饶命,副帮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是小人鬼迷心窍,求副帮饶了我吧——”   火把熊熊燃烧着,陆三把玩指间的扳指,面上神色不见波澜。   自大武崇仁帝以来,漕帮因南北漕运建立,得以发展兴起,它有替官府运输漕粮,管理漕运之责,强龙难压地头蛇,漕帮手中的权力也就愈发大起来。   私刑,便是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   “今个儿便是让诸位打眼瞧瞧,在帮中生了异心是个什么下场。”陆三吸了吸鼻子,抬手示意船户上前。“烧。”   嵇宜安握紧拳头,求助般的看向阮少游。   虽知如此本来便是漕帮的规矩,陆三也是要借惩罚其中一人,逼另外三人交待出镖局中与他们暗通曲款之人,但是将人烧死之事,实在过于残忍。   阮少游知晓他的意思,收回目光来,却没出声劝阻。   “少爷。”   “漕帮的规矩,我一个镖局的少掌柜掺和什么事。”他淡淡道,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查私盐的路有千万条,何必非得将人活活烧死。”   “你莫管。”   船户近前来将火把扬起,直直落在那人身上。嵇宜安瞳孔猛然一缩就要拔剑飞身去,阮少游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就像那日被劫镖时拦住他。   “不准去。”   “啊——副帮饶命啊——”   瞬时,凄厉的惨叫声四围皆可闻,皮肉烧焦的气息一下子顺着江风弥漫开来,一些船户已经别过头去,连着跪伏着的三人吓得瑟瑟发抖。   阮少游抬手开扇遮住嵇宜安的眼,趁此时手腕一转,指尖吐出细针来。   “噗”一声,浓浓黑烟中那人惨叫声戛然而止,烈火扬起烧得愈加凶猛,陆三默不作声瞥了眼,没戳穿他。   浓浓黑烟在江面上腾起,刺鼻的烧焦味混着烤肉熟后的香味,诡异地交杂在一起,嵇宜安喉结一动,压抑住作呕欲望。   “少爷……”   “已经给个痛快了。”他不耐道。   “多谢。”   阮少游微怔,不知他在谢什么。嵇宜安搭住少游的手放下折扇,看着升腾黑烟混入青天里,正如黑白交染着总难分清。   私盐之事牵扯太多,却从未有完全的是非好坏。   京城镖局无不是背靠朝堂勋贵,收拢江湖游侠,既联结朝廷与绿林,又作庙堂的眼,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查镖局的叛徒,却也关系着民生大事,不可马虎。   但嵇宜安总怕查到最后,不过是朝廷的例行公事,却因此搭进去无数人的性命与前程。 第17章 船要沉   更深黄月落,夜久靥星稀。   明日船就要过通天峡去,等过了通天峡,离宁州也不远了。   桌上蜡烛燃了半截,烛光明灭间照着平摊开去的卷轴,最右边赫然画着的,是一张嵇宜安的小像。   这是记录他生平经历的卷宗,一切皆详细在案。   陆三指敲着桌案,沉吟间内心盘算。   十二三年前,西北羌族人作乱,剑圣嵇仁与梁地豪侠之首解无生,合游侠之力收容当地流窜的流民,还曾受圣人褒誉,这事他也有所知。   却没曾想,如今见着剑圣后人。   他有一桩事悬而不决已经许久,为此寻寻觅觅一个合适的人,今日藉帮规之事试探嵇宜安的心性,确是可以依托之辈。   “元温,你当真要如此行?”纸窗映照着暗处,人影幢幢,“若真出意外,我又该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有些事要查也要从根源上肃清,幕后之人所盯的绝非零星利益,我又岂能听之任之。”   “可这样,牺牲太大。”   陆三抬眼对视,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着,“那陆某也只能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许久,暗处一声低低叹息,实在是隔得太久了,还有谁记得那个簪缨世族,陆家嫡系第三子的陆元温。他若真想做到这件事情,又谈何容易。   陆三掌捏核桃碎裂,细屑散在桌上被他吹散去,留下壳半裹着碎肉,沾着手心沁出的血珠。   屋中,阮少游用过宵夜,还剩了大半碗清汤面,嵇宜安取了新筷替他吃个干净,连一根面条都未曾放过,看得一旁阮少游叹为观止。   “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饿大的,每次吃完连碗都不用洗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晚饭看你吃得不少,怎么这会儿会饿。”   阮少游别过头,还不是因为看他从甲板下来之后,晚上啥也没吃。   “本少爷胃口好。”   嵇宜安打量他一眼,好像这些天少爷确实是又高了。“今晚还有正事要办,你先睡会儿消消睡意,等下我再叫你起来。”   “也行。”阮少游伸了个懒腰,在榻前斜躺下,拍拍被褥,“一起躺着?”   嵇宜安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   “行了行了,出去吧你。”   甲板上,白日里的痕迹皆都被清理干净,嵇宜安抱剑出来站着,好像还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焦味。   他转身,往船舱关押着那三个喽啰之处走去。   “嵇镖头,”十五忽然从一旁盈盈走来,看向他,“你也睡不着吗?”   “十五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嵇宜安看向她微怔,停住脚步。   “夜里睡不着,出来走一走。”   “白日里被吓到了?”   她点点头,“我躲在里头没有出来,但听到了那个人的惨叫声,太可怕了。”   嵇宜安看她面色确实不是很好,顺目光看去,铁锚还架在甲板上,他叹口气接着往船舱走去。   这时候难道不应该留下安慰姑娘家吗,十五见状眉头一皱,赶紧追了上去。   “听闻镖头当初是受老掌柜一饭之恩才留下,如今在镖局待了也有四年了,”她亦步亦趋,“嵇镖头就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嵇宜安转过身,十五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沉吟道:“每个人不同时候都有不同的活法,或许如今我便是该如此活着。”   “为阮少掌柜而活?”她歪了歪头。   “无论何时,我都是为自己而活。”   “嵇镖头说的是,”十五笑笑,站在船舱前不经嶶薄卐疜缯纟勺哴意挡住,“今晚的月色很好,你……”   “我想说的是十五姑娘,也当为自己而活。”嵇宜安打断她话,认真看向她,“别拦了,拦不住的。”   十五一愣。   倏然,脚步声纷乱而来,火把高举着映红天边,众人纷纷围住他们。船舱门訇然间被打开,两个船户压着一个头发盖脸的人出来。   “你们……”十五猛然变了脸色。   “副帮,人抓到了。”   阮少游缓缓踱步走了出来,目光不经意间从十五身上扫过,转到被压着的人身上。“让本少爷看看,镖局里到底是谁私通了漕帮的人。”   他扇端挑起那人头发。   “少掌柜……”   安子抬起头,额间冒着汗,胳膊被擒拿着狼狈看向阮少游。他又被压着跪了下去。   嵇宜安猛然握紧剑身。   借拷打漕帮里的三个细作,引出镖局的叛徒前去灭口,可他没想到会是安子和十五。   “看来你们镖局也不干净嘛,本来只想钓钓漕帮里的漏网之鱼,没曾想还有意外之喜。”陆三负手走了出来,自然在人前又得是一番说辞。他懒散瞥了眼十五,“这怎么还有个姑娘呢?”   “你们联手布局。”十五环顾四周,渐渐往后退。   “拦住她!”   几个大汉围涌而上,十五猛然利落跃起,一记横踢腿落下。嵇宜安本该上去拦但还是犹豫了,阮少游默不作声看着,嗤他优柔寡断。   安子灭口,十五放风,一个是在镖局干了多年的镖师,一个则是巷子里买来的弱女子。然而他们都是布局的棋子,此等用人之术,才叫人背后生凉。   他看了眼陆三,又收回目光。   十五手腕翻飞出细针间,飞身往甲板上跑去。   嵇宜安纵身追赶,抬手转剑而出,他剑鞘打过十五膝窝,看着她猛然吃痛一声摔跌在地上。   他慢慢走近,十五撑起身子挪动着,一边仰首看他,小声哀求,“救救我,我不想死……”   “嵇宜安!”阮少游在后头喊了声。   剑光瞬出,嵇宜安拔剑直抵十五喉间,她倏然抬手撒出一把药粉来,嵇宜安连忙抬臂捂眼,顺着方向刺出剑去。   噗呲一声,随即传来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眼睛强烈刺痛着,他踉跄往后退去。阮少游已经轻功疾步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放下来看。   “你怎么样?”   “我没事,”嵇宜安紧闭双眼别过头,忍耐刺痛,“十五呢?”   阮少游回过头,火光下,刺落的血迹洒在甲板上,嵇宜安应该是伤到她了,陆三见状挥挥手,几个船户脱了上衫相继跳入江中。   几人对视一眼,压着安子进到船舱中,老林头忙端了盆水来给嵇宜安清洗眼睛,阮少游大步走到安子面前,攥着衣领问道。   “当初青云寨被劫镖的消息,是你传回镖局的?”   “……是我,”安子苦笑着看向十五跳水的方向,可惜自己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少掌柜果然早发现了镖箱的异样。”   “你猜到我们设陷,”阮少游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意思。“那回劫镖,你将消息传给了谁?”   安子沉默着,低下头去。   “说。”阮少游抬扇强制挑起安子的下巴,扇缘利刃紧抵着喉间,“你若不说,本少爷即刻飞鸽传书,喊人抓了你那老母亲。”   “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阮少游心里有些烦躁。   他被迫抬起头来,一双眼通红地望着阮少游,“打从我上船那刻起,我娘的命就已经握在他们的手里了。”   那只鸡,他娘到码头上寻他送鸡根本不是为了送别,搀扶着他娘而来的人是谁,他一眼就能认出,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一颗不容反抗的弃子。   嵇宜安走过来,眼仍紧闭着,面上沾着水意。   “有问题,”阮少游皱眉看向陆三,他们早已猜到漕运这次有诈,却又将计就计,钻入这个明晃晃的圈套中。“他们有后手。”   陆三却轻掀眼皮,没有说话。   阮少游的眼睛眯起,“你早就知道?”   倏然,船身一震,嵇宜安搭住他手眉头微皱,感觉到船抛锚停了下来。   “副帮,前面通天峡,官船逼停!”外头船户大喊。   钦差的官船在运道中有优先通过的权利,漕船必须让道。但倘若官船故意堵着不走,漕帮的人也无可奈何。   只是却在这个时候......   陆三听见了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无奈摇了摇头。安子低垂着不发一言。   “幕后之人猜到我们的意图不难,所以如果他派喽啰甲杀了喽啰乙,那是下下之策,”陆三寻处坐下,“我若是他,还不如直接把调查此事的人引到一处,一网打尽。”   “什么意思?”   阮少游看了嵇宜安一眼,“那人是故意引我们上船。”   “没错。”   “那你的后手呢?”   “我没有后手,”陆三显得非常安详,“你看如今官船逼停,天明时一定还会再生变故,只要我能活着回京,那么我能顺着官船顺着这些变故往上查。”   阮少游面色冷下来,“他后手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从一开始你就不是奔着镖局的几个叛徒而来,你所图之事更大。”   “阮少掌柜,很聪明嘛。”   “那我镖局众人的性命呢,”他上前来,“嵇宜安如今伤了眼,必然行动不便,这二十条船四百口人,还有漕运送去的军饷,边关等着军饷的将士,于你而言难道不过是棋子?”   陆三敛起唇角。   “放心,死不了。”   “陆三!”   嵇宜安沉默许久,伸手搭住阮少游的肩。“朝廷有多大的计划与阵仗,与我等粗人自然是扯不上关系,少爷,我们来此,只是为了查出镖局的叛徒。”   阮少游攥紧拳头,知道嵇宜安是让他别掺和太深。   “副帮,后头云南的铜船过来了,钱帮长上官船交涉还没回来!”外头船户又喊了声。   “给他们让路!”陆三扬声回应,又淡淡提醒,“要查便查快些,免得来不及。”   “安子,为什么要偷运私盐?”嵇宜安轻轻问道,可如果他睁着眼,眼中应该沾着悲凉,“你应该知道这条路没有退路。”   安子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钱财收买。”陆三笑了声。   “不可能,”阮少游一口否决,“我查过镖队里所有人的开支,一个人得了钱财总要花出来。”   “是药。”安子忽然开口,面上似哭非笑,“是我娘的药。”   “回京之后,我们会想方法保你母亲平安,”嵇宜安低下头,循着安子的声源低低出声,“安子,你要想想偷运私盐这事牵涉之大,即便你不说我们也会查出来,届时在那人眼中,你同样是叛徒。”   嵇宜安的嗓音很温和,安子红着眼,默不作声。   “告诉我们,是谁。”   “我已经不能活着出去了,是吗?”安子沙哑开口,“你们在我身边聊了这么久,毫无顾忌,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陆三抬手挠了挠鼻子,好像这意图是流露得有些明显。   船舱外,广阔江面上,官船堵拦在峡口处,几艘云南铜船沉沉驶来,漕船往边上靠去。   “以前通天峡也没这热闹啊,怎么还有铜船。”船上船户瞧着这阵仗感慨。   “离远点,小心被剐蹭到。”   他们收拢风帆,然而那铜船不知怎么回事,斜斜往漕船靠拢来。   倏然,船身狠狠一震。   嵇宜安一趔趄被阮少游眼疾手快地扶住,外头忽然开始骚乱起来。   “铜船撞过来了!”   “这铜船怎么回事,我们的船已经避在一旁了——”   砰一声,又是狠狠一撞,外头骚动更大了。   “副帮!”船户拍着门,“那几艘铜船好像是故意的,专往主船这边撞。”   “底下进水了!”   “桅杆要倒了,你们快让开!”   “副帮,副帮——”   外头已经乱作一团,甚至审讯的船舱中也渗进水来,陆三淡漠地坐在位子上,不发一言。   铜船吃水甚重,在运道中横冲直撞,当者披靡,漕运里向来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铜船因为船身重,吃水深,不易控制,运道中只有别的船让铜船,而铜船无法让别的船。   所以别的船就算是撞沉了,打起官司也只能吃哑巴亏。   如此大张旗鼓的手段,当真是手眼通天。陆三摸着下巴,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速战速决,他要比背后之人更心狠更果断,才能给予那人致命一击。   嵇宜安俯身去,听安子在耳边缓缓说出人名,他瞳孔一缩。   这章四千字!稍微弥补一下我更新慢的愧疚 第18章 船沉了   “没有时间了。”   外头,船户与镖师跳水向临近船只游去,铜船连撞了两艘漕船,行事无所顾忌。眼见着船舱里的水快没至膝盖,陆三抵门抬眸。   “出此门后,生死各安天命,若还有缘江湖再见,陆某再给两位赔罪。”   砰一声门被撞开,一柄长刀直刺而来,阮少游紧拽嵇宜安的手闪避,陆三趁势遁向外头。   “平常不见这姓陆的多能耐,关键时刻跑得比谁都快。”阮少游低骂一声。   一名铜船船户打扮的杀手直提刀砍来,阮少游一把推开嵇宜安,飞扇去摁出指尖剑,刀光闪过血色溅射在墙壁上,衣袂扬起,他收回扇子拧腰避开长刀。   “少游!”   黑暗里,嵇宜安眉头紧皱,握着剑柄的手不知该向何方,此时万不能急昏头,他想着当年解无生言传身教,沉下心来听声辩位。   船身倾仰去,四围皆是打斗与呼救声,然而除去这些,除去一切与杀意不相干的事物——   “嵇宜安,闪开!”   阮少游的声音撕心裂肺地传来。   倏然,剑鸣声清脆,宛如水珠在黑暗中滴落,泛起涟漪阵阵直袭嵇宜安而来。他飞身退步,紧闭双眼却如能看见,身似鱼儿入水,险擦过锋刃得以保全。   旋身一式提膝劈剑,破开涟漪。   噗嗤一声,血意在黑暗里如同消融的冰雪划开,沾在指尖带着滚烫,那人抱着以伤换命的决心,剑刃直挑 刁钻而来。   嵇宜安以剑鞘作挡,抵住锋芒撩剑提去,兵戈相撞虎口一震,他转腕挽了个剑花回刺,一招一式如同行云流水,虽稍显笨拙迟钝,却招招直下杀手。   “区区镖师,怎么会有这等身手,你是谁?”   耳边传来那人哑声,骤然破坏了黑暗里感知的渲染,嵇宜安紧皱眉头,下手愈发凶猛起来。   水没腿间,那人的脚步挪移,映在嵇宜安的感知里犹如余白颜料在墨色间抹开,画意深重却带攻防弱势。   唰。   这是书画的碰撞,也是金戈剑刃交汇间对于死生的抉择。   嵇宜安敏锐捕捉到缺漏之处,行剑有如笔走龙蛇,临空作诗而锋芒锐意直取性命。   他渐悟到这四年来被他一次次所敛藏的杀敌剑意,然而剑始终在他手上,不曾有一日改变。   那人剑走偏锋,出招刁钻,你来我往不至百招,胜负渐分,嵇宜安抹剑卒然划过。   嗤。   瞬间冰雪尽都消融,血意融进水里一下晃荡。   耳边传来嗬嗬喘气的声音,那人手捂着脖颈倒下,嵇宜安握紧剑柄沉沉呼吸,他胜了。   阮少游匆匆解决两个杀手,急过来,看见那人穿的服饰大抵能推断出是这些人的为首者。   嵇宜安微偏过头,感知着那阵涟漪荡漾来,一圈圈触及到他的指尖,不似杀意和剑气,像绕指轻风,风中又夹杂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放心,我没事。”嵇宜安有些轻快,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这样的状态了。   阮少游抓拢他的手,“船舱要淹没了,上甲板去,我带你离开。”   倾斜的甲板上已不见陆三踪迹,远处的几艘漕船也不敢靠拢,唯恐被铜船撞了,他们放下小船来,招呼着船户游去。   几个杀手皆提兵刃袭来,阮少游一边护着嵇宜安,甩扇飞出细针,他飞爪握在手中看向四围,咬牙钩住船头的船舷翻身而下,吊在舷板外。   “嵇宜安,抓住飞爪的绳别松开。”   “少游!”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他放开嵇宜安的手,腾起轻功踩着竹板,飞身间又回甲板一个横踢腿,踢开想要砍断飞爪的杀手,牢牢护住嵇宜安。   乱势中几个镖师冲来,阮少游对上老林头的眼神点了点头,一手抓着船舷栏杆,攀爬着倾斜的甲板而上,拽起铁链来拖动铁锚。   “啊——”   他额间青筋暴起,杀手越过镖师冲来,刀刃一下砍在背胛上,衣袍因为浸水而湿巴地贴在身上,血在一霎那晕染开来,但是他仍然不肯放手。   “都给我滚!”   卒然,铁锚动了,没有了铁锚的压制,船身更加倾斜,扑上来的杀手猛然失了重心,皆都踉跄向后倒去,一跟头撞上桥楼跌进江里。   阮少游闷喊着将铁锚完全抛离去,他攥着铁链咬牙,手心磨出血顺着手腕划落。   他又跃起轻功,抓着飞爪来到嵇宜安身边。   现在几乎大半个个船体都要浸没在江里,只有船头还出露在水外,他们也正是在这点地方能得片刻喘息,江水中,杀手并着镖师们混在一起,血味弥漫着晕荡开来。   嵇宜安敏锐察觉到阮少游身上的伤,他竭力睁开眼想要看清,但是只有模糊的人脸,阮少游喘着粗气撑上他肩头,咽下嘴中血沫。   “怎么样,从来都是你在我身前,今次我也护你一次。”   嵇宜安指尖微颤,抱上他背,掌心却摸着粘腻一片,他立马变了脸色。“少爷,你伤太重了。”   “死不了,别瞎担心。”   杀手们皆都游了过来想要爬上船头,阮少游掐着自己振作起来,嵇宜安握住剑柄然而人却太多了,四围皆是呼吸声,皆有剑鸣刀吟,他分不清。   “你轻功先走,上了漕帮小船,别再管我了。”嵇宜安紧拽着他袖子,咬牙近乎乞求。   “你说走本少爷就走,那多没面子,不走。”   嵇宜安猛提剑去为他破开包围圈,一把推开,杀手们一拥而上,嵇宜安左右掣肘,黑暗里水墨纵横,斑驳血影。   阮少游转扇袭下,被几个镖师护住。   “少掌柜,你先走,这里有我们!”   “不可。”   视野里并无能倚靠之人,只有一艘小船渐渐靠近,然而船上却只有一个道士,撑着一只竹篙。   阮少游匆匆收回目光,就要再度冲上。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船上,那道士远远望着摇摇头,忽然撑篙而起,一跃而来。   “这人是谁?”阮少游怔愣住。   嵇宜安抬起头,仿佛有凌厉剑意破空而来,自成一派,那人手握竹篙一招换把云归,竹篙掠过之处杀手皆退三分,嵇宜安一下腾出空来,他嘴唇翕动着,吐出声。   “叶师叔……”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德行,”叶归德上下打量,眉头微皱,“去!”   他抬掌轻轻一推嵇宜安,竹篙借劲将他送到小船上,嵇宜安撑膝落下,船身晃荡溅起水花,阮少游腾起轻功纵身而来,唇色苍白。   叶归德见状转过身,面色沉稳地看着那几人。   “便是你们,伤了我武当派的小师侄?”   他猛然扬起竹篙,以篙作剑劈刺而来,篙带铁尖直刺,招招直杀命门。不过片刻间人便如割麦般割去一茬,扬篙间动作快慢相合,刚柔并济自带凌厉气势,阮少游光着膀子远远看着,暗自心惊。   “好厉害的身手。”   “叶师叔潜行习武数十载,就算在武当也难逢对手。”   “你师父不是梁州豪侠解无生吗?”阮少游不解,嵇宜安在遇上他之前的人生是如何一番浓墨重彩,他丝毫不知。   “我爹和我师父,早年便是在武当求学,我虽然没有拜入武当派,但是师叔辈的个个都认得。”   嵇宜安摸索着洒上止血的疮药,阮少游背着身子霎那绷紧不敢闷哼,虬劲臂膀猛的鼓起,腹肌微收缩着沉沉呼吸,他面色冷白,汗顺着青筋滑落。   “少爷,还好吗?”   “没事。”   嵇宜安的动作又轻了几分。   镖师们都上了漕帮的小船,划着船桨往岸边靠拢。通天峡地势险峻,船只往来向来极易发生事故,可今日之事,当算不得。   叶归德又轻飘回来,如来时撑着竹篙,往岸上而去。   嵇宜安大概能看清些了,他蹲下身子洗了洗手。   “眼睛怎么了?”叶归德低头看他眼。   “一点小伎俩,被暗算了。”嵇宜安眉头微皱,“师叔,你怎么会来?”   “你师父知道你要查私盐,担心这件事你牵涉太深,”叶归德淡淡瞥了他一眼,“本来我是要去宁京寻你的,路过此处见到江上沉了船,过来救一下。”   那便是连叶归德也不知道,船上出事的是他了。   阮少游扶起嵇宜安,听着他们俩交谈,暗自寻思,总觉得这一系列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   “师叔,这是镖局少掌柜阮少游,少爷,这是我师叔。”   他们俩互相一抱拳,阮少游微低头。   “话说回来,从武当去宁京有不少路,叶师叔又怎么会走这一条?”   叶归德听见称谓,微微挑了眉,“一个老痞子受了我接济,告诉我这条道最好走。”   “什么老痞子?”   “是个重恩情之人,还为我画了行路方向。”他从胸前取出图纸,展开来看。“如今世道,这般热心的人不少见了。”   嵇宜安感觉到肩膀一沉,是阮少游搭肩凑近来。   他低头去细嗅,叶归德奇怪看去。   “怎么了?”   “这人用的是最廉价的纸没错,可这墨,当是官宦人家才用得起。”   阮少游对上叶归德的眼,知道他一无所知。   他忽然想起陆三在船舱里,敛起唇角对他说死不了,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暗哨早知叶归德为嵇宜安下山而来,故意引他来此搭救,陆三布了好大一盘棋,然而棋盘之上并非全然杀伐果决,还留着几丝真情实意。   “真是了不得啊。”   昏暗里,陆三醒来,听得耳边有人低语。   “算无遗策,难得的人才,只可惜非我漕帮中人,便也是留不得了。”   写打架可太不容易啦。这几天一直在补课,更新有亿点慢,我努力清明给你们补回来,冲冲,勇敢昭昭不怕困难! 第19章 过个渡   镖局里,飞鸽落在笼前,被人手推赶着入了笼门。   阮将止从鸽腿间取下小竹筒,细细看了纸条,而后点了烛火燃尽。他在书桌旁落座,摸着下巴不语。   “二掌柜,可是漕帮那边传信回来了?”   “那位大人所料没错,朝廷查起来了,虽然只是例行公事,但有些人,不能留了。”   “...大人的意思是?”   “镖局里,该杀的都杀了,”阮将止垂眸,攥紧拳头。“传讯去江南那边,将痕迹都清理干净。”   “都......杀了吗?”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   淮南。   众镖师撑船靠了岸,阮少游已经失了气力,嵇宜安一路将他背回了淮南的分镖局,坐门上唠嗑的几个游侠都不曾见过这阵仗,老林头并一众镖师还湿淋淋地跟在后头,一行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去请个医师来,要快!”嵇宜安急急往屋里走,阮少游趴在背上正舒服,又懒得被家长里短地盘问,索性闭着眼装死。   “嵇镖头,你们这趟不是走水运么,怎么成了这模样?”   “先进去再说。”   “来人啊,宁京的兄弟们过来了!赶紧让婢子烧水忙活起来,小狗子,去街上买几身新行头!”   众人皆都忙活起来,急急过来一些个镖师,扶着那些受了伤的先歇下,分镖局的掌柜老狗过来,捻着两根须,瞧见阮少游这样一下就愣住了。   “少,少掌柜?哎哟我的小祖宗啊,怎么半年不见成了这个样子,你这,这——”   “晚些再聊。”嵇宜安拍拍他肩。   背上的阮少游眉头一挑,一动不动。   淮南老狗为人哪里都好,就是过于热情,生得一副古道心肠,他管的镖局里接纳的游侠最多。   屁事也多。   每年年底,老狗都得上宁京来讨要份例,阮少游看见他就头疼。   但他是阮将行故交,对于这位少掌柜也是实打实的疼爱。   “少掌柜,疼不疼啊,是谁伤的,狗叔替你去报仇!”老狗一路追去,直到厢房屋门关上,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   医师急急被请到了,屋里包扎上药,背上刀伤狭长而深,又落到水里,沾了不少异物。阮少游忍得面色发白,把嵇宜安也赶了出去。   “少爷。”   “我没事,出去。”   嵇宜安一走,他便忍不住压抑闷哼,额间青筋毕露,医师光是帮他把伤口上的异物挑出来,就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宜安,怎么回事和我说说。”门外,老狗眼露心疼,就好像是自己儿子被人伤成这样一样。   嵇宜安垂眸,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才听见里头医师说好了。他看见阮少游披着长衫推门出来,精壮上半身缠了几层纱布,掌心也是。   老狗急得骂骂咧咧,嵇宜安见状眼神一黯,阮少游倚着门吊儿郎当,抬手招了招他。“你眼睛好了?”   “好了,你伤这么重,还不回去床上躺着。”   “少掌柜,这件事漕帮必须给个交待,虽然我们是替他们看货,但事情源头还是出在漕帮自个儿的身上,”老狗扬声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得了吧狗叔,什么时候把你自己镖局的事情料理完,再来和我说这些。”阮少游一把将嵇宜安扯进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眼下你先派人去和漕帮对接,我和嵇宜安还有事要商量。”   老狗一愣,“这单子改为淮南接手?”   “没错,把你局里那些个三教九流都拉上,让他们好好操练一番。”   宁京总镖局这边还得好好查查,换成淮南的人他还算放心。如今不知陆三与幕后之人的博弈到了哪一步,但对同仁来说,只需抓到其中叛徒。   屋门关上,阮少游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嵇宜安轻叹一声,“希望陆三平安无虞。”   “嗯,你这么关心他作什么?想移就别槽?”阮少游忽然警醒看去。   移就别槽又是用在男女情爱喜新厌旧之上,他这话问得模棱两可,嵇宜安又是噎着一口气,“少爷,你别总乱用词儿。”   “我乱用,我哪里乱用,你来说说,”少游仗着伤,撑上他后背去,又不老实地抬手往前去勾他下巴,“往日里你十句有八句是我,两句是剑,如今怎么还分一句给陆三?”   嵇宜安被迫仰起头来,抓他手去,“……陆副帮主虽有算计心思在,到底也是为了替朝廷查私盐买卖,我敬佩于他,并没有去漕帮的心思。”   一本正经,没意思。阮少游任他抓着手,身子卸了大半力压在他背上,淡淡药香弥漫在嵇宜安的鼻尖,他转过头去,对上阮少游不加掩饰看着他的眼神。   脸上有灰?嵇宜安默默摸了把自己的脸。   “傻子。”他附耳低语。   “……”   阮少游松开手,嵇宜安这才发觉身子不知何时紧绷去,他缓缓放松下来。   “船沉前,安子都和你说了什么?”阮少游抬眸。   嵇宜安瞳孔一缩,想起安子红着眼一定要让他照顾好他娘的样子。可是他说的那个人,嵇宜安却没有想到。   阮少游看着他这副模样,走到桌案前压下镇纸,研墨走笔。   “少爷,你做什么?”嵇宜安走过去看。   “安子,十五,他们俩原先应该是互不认识的,总有什么人什么关系把他们联结在了一起,”他墨走宣纸,“我来找到这个人,再来看看,与你心里的答案是否一样。”   嵇宜安怔愣看他,阮少游此时好像有一种从容张扬,大抵是自己所不曾有过的模样。   阮少游展纸将各人关系一一罗列,安子自幼长在镖局熟悉之人众多,可是十五不一样,她初来乍到镖局,而且是经周镖头之手带来,旁人根本没办法——   他忽而笔尖一顿,眉头微皱,抬头看嵇宜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安子从前就是周镖头送进你镖队的。”   嵇宜安猛然攥紧拳头。   “如今十五也是因为周镖头被买进府的,特意送到你身边,特意惹怒我借机被你带上船,”阮少游喃喃道,“先前听说我们要走这趟镖,他就想要替你。”   阮将止是镖局二掌柜,老路掌管账房,宁京镖局四大镖头众多游侠皆有可能,可为什么是老周呢。   阮少游对上嵇宜安犹豫的眼神,已经知道答案。“是他吧?”   嵇宜安垂眸,“他曾跟着你爹多年,为他鞍前挡刀,马后奋战,他虽好管闲事但绝非贪图钱财之辈,也不会做出对镖局不利的事情。”   “人心向来难测,”他笑笑,“或许是那个幕后之人拿什么威胁住了他,到底为什么,查查就知道了。”   飞鸽扑棱着飞向宁京,叶归德进来,瞧见他们俩坐着,“什么时候回宁京?”   “再过几天,等少爷伤好点,我们还要再等等漕帮的消息。”   “你师父让我带话。”   嵇宜安一愣,“师叔请说。”   叶归德仍然是先前沉稳的样子,一字一句复述道:“为师知道等那时候到了的时候你就到了,但你打算到底什么时候到华亭论剑,你个臭小子,为了鞭策你,为师特意又收了一个弟子,你再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嵇宜安默默撑头扶额,“好的师叔,师侄知道了。”   “这是你师父的话。”   嵇宜安满脸复杂,“好的师父,徒儿知道了。”   “我会原话带回去的。”叶归德点点头,往外走去,老狗瞧见门开着连忙跑来,临到门口被叶归德摁下,拖着往外走,“别打扰你们少掌柜养伤。”   阮少游看着倒是有些好笑,从解无生到叶归德,都是江湖有名之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忽然有些好奇从前嵇宜安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时的少年剑客也是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好儿郎吗?   他看向嵇宜安,嵇宜安正倒出壶里的最后一滴水,然后又摇摇茶壶往里瞅了瞅,露出一副可惜面容。阮少游抿了抿唇,感觉好像不太像。   他开口:“华亭——”   “少爷,没水了,我再去烧点。”嵇宜安起身去。   “回来,”阮少游一把拉去,没拉住就让嵇宜安匆匆走了,活像个王八一碰就缩头,碰到两难之事只会逃逃逃,想着双全法。   逃得掉吗,阮少游冷哼声,左右还要养几天伤,事儿一闲心思就多,他开始琢磨着怎么让嵇宜安这傻驴开窍。   要不然——   阮少游低头看了看披着的衣衫袖子。   愚人节快乐朋友们 第20章 断下袖   寂寥小院里,血液飞溅开去,窗纸倏然一震,一滴两滴,血又溅在门框上。   十五收回指间剑,手捂伤口寻药去。   街头熙熙攘攘,一人头戴斗笠,穿行于人群之中。身后,几个船户打扮的人紧紧跟着他。   那人微微别过头,加快了步伐,忽而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翁与他擦肩而过,噗嗤一声,他猛然弓起身去。   老翁松开握刀匕的手,稳步错身而过,而一把匕首赫然插于那人腹前。   血流溢出来,周围人皆都惊呼着四散开去,身后几个船户拨开人群走了上来,那人扭头见状撑起身子,直直往前跑去。   “怎么回事,难道还有其他人想取他性命?”   “先回去禀报帮主,其余人随我追!”   阴暗巷子里,血迹点点滴下,他摘下斗笠面色惨白,赫然是张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面庞。他喃喃道:“元温,等我……”   嵇宜安在庭院中练剑的时候,看到阮少游罩了件大袖衫出来。   叶归德正在一旁抱胸盯着,但嵇宜安还是忍不住琢磨了下少爷的衣品,上步反刺时动作一慢,叶归德折了段树枝就打过去。   “上步要快,反刺要猛。速进击敌就应迅速进身,挂刺敌胸。”他沉声道,“难怪你师父说你不比四年前,你的锋芒与锐意都上哪里去了?”   他咬牙,腰身左拧回抽剑,叶归德使着树枝抽来,嵇宜安直刺去回身一撩,转腕提剑去反手抓擒。   “不够快!”   叶归德始终进退自如,嵇宜安见状接一招翻身跺剑,直拧腰砍去,眼瞅着叶归德回身挣脱又闪进,他顺势绕身旋扫近,提膝刺剑直克敌。   倏然剑鸣,叶归德退远去,直起身子。“再来。”   阮少游远远看着,师叔侄二人练得好不畅快,他摸了摸鼻子,坐下喝了杯茶。嵇宜安使招渐渐更为迅疾有力起来,叶归德负着一只手仍是游刃有余,一边指导他剑法上的不足。   风动灌木丛飒沓作响,天爷憋了场雨,连浮动着的空气都是沉闷的,粘腻得让人心中作痒。直至整壶茶水灌了肚饱,叶归德这才收手,他看了眼旁边坐着的阮少游,知是有事要讲。   “自己再练练吧。”   叶归德负手踱步离去了,嵇宜安挽花收剑,走到阮少游面前,额前汗水晶亮着,连着胸膛微微起伏。   阮少游给他留了杯茶水,推手递去。   汗珠顺着下颔滚落,流到喉结处一动,嵇宜安放下茶杯莫名看见阮少游舔了舔唇,又看了看桌上喝空了的茶壶,“少爷热吗?”   “不热。”就是想着在喉结处留个牙印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罩这么薄的大袖衫作什么,如今天气反反复复着,你身上有伤再发烧了怎么办?”   “……”   阮少游一噎,淮南成衣铺子里都开始卖夏衣了,他挑挑拣拣好久才选中这件,嵇宜安不夸他穿着风流倜傥也就罢了,竟只想着冷暖。   他恨铁不成钢地招手,让嵇宜安凑近。嵇宜安近前来了,就看着他指尖一动出了指间剑,抬起袖子来给自己瞧。   “你看好了。”   “啊?”   唰啦一下,锋利剑刃割破袖子,阮少游目光闪躲着,一把将断袖塞在嵇宜安怀里。   这下懂了吧,这下懂了吧,这下懂了吧。   嵇宜安怔愣片刻,看了看断袖,又看了看阮少游,风过无声,他的目光缓缓沉了下来。   “少爷,有些玩笑是不能随意乱开的。”   阮少游的心咯噔一声。   “我虽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可是我们相识四年,怎么也不至于到割袍断义的地步,”嵇宜安自认自己是个温和性子,可如今也忍不住生了气,他手拿断袖攥紧拳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叫你态度如此决绝?”   “……”阮少游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说,嵇宜安直直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应,转身往屋里走去,阮少游连忙站起身攥住他手。“你没错,都是我的错,真的,都是本少爷的错。”   嵇宜安看向阮少游,想问他究竟发的哪门子脾气,然而想到都是平日太惯着他,才叫阮少游从未把自己当长辈看待。   他攥开阮少游的手,试图端起架子,“说说看,你错哪了?”   “错在我开玩笑失了分寸,真的安安,我就想逗逗你。”阮少游憋屈着,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说出真实意图,只能将错就错地缠了上去,“好安安,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你别生气。”   嵇宜安见状一噎,竟也生不起气来,他最奈何不了阮少游这副性子,“别叫安安,我上回就告诫过你,我也算是你的长辈。”   “行行行嵇镖头,嵇师傅,嵇叔叔,你想我怎么叫都行。”阮少游幽幽看着他,今日服软先叫着,明日总得补回来。   “你啊,不是什么玩笑都能开的。”   嵇宜安摇摇头,又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你——”阮少游看向他的背影又气又急,最终只能无奈颓唐在桌前,好像只开屏失败的孔雀。   也怪阮少游太过心急没顾得许多,一心想着断袖断袖,倒成了割袍断义。然而嵇宜安性子如此,只怕这些年都只当他是故人之子,又怎么能生出那种想法。阮少游这般想着,愈发颓唐。   吱呀一声,嵇宜安忽然又开门走了出来。   阮少游见状立即又精神起来。   “嵇宜安你?”   “我想了想,”嵇宜安抓起他手露出断掉的那截袖子,而后极为娴熟地穿针引线,将断裂处仔细缝补,“以后少爷你不能如此任性,拿新买的衣裳出气。这衣裳也值许多银子,你若不要给我穿也行。”   “……”   阮少游忽然气得肝疼,他咬牙不语,只能看着嵇宜安低头耐心缝补。“我是造了什么孽……”   “什么?”   他别过头,咬牙切齿,“没事。”   傍晚时候,阮少游忽然又跑过来问嵇宜安,知不知道分桃断袖的典故。   嵇宜安想了想,说知道。   “那你什么看法?”   “有什么看法……”嵇宜安想了想,“就分桃的弥子瑕来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大抵是色衰而爱弛吧。”   “……”   阮少游长叹一声,扬长进屋去。   朝廷对于私盐定然还会再查,然而此事于同仁不过只是一程,再多便不是他们所能涉及到的机密。   私盐之事暂时放下,嵇宜安去华亭已经成了定局,若嵇宜安离开时真是无牵无挂,自己却不能放心。出门在外好白菜最容易被猪拱,万一嵇宜安在华亭遇到什么知己,哪里还能记得他阮少游。   他摸着下巴,在屋里来回踱步。   嵇宜安在院里瞅见屋里烛火下人影幢幢,来回晃荡着,只觉得今日少爷多少都有些反常,出去查探一天的老林头回来了,正要敲屋门去,被嵇宜安拦下。   “少爷心情不好,我替你说,免得你触他霉头。”   老林头理解,受着伤的人自然哪哪都不舒坦,他和嵇宜安耳语说了漕帮的消息。随即拍了拍肩膀。“谢了兄弟。”   他走后,嵇宜安才斟酌着语句,敲了敲门。   “少爷,漕帮那边没有陆三的消息,船户也放弃搜寻了,我们这边怎么办,需要传信于常远侯吗?”   阮少游闻声打开门来,他幽幽看了眼嵇宜安,只是公私轻重他分得清。   “你觉得陆三死了?”   嵇宜安摇摇头,“不一定。”   “狡兔三穴,他这种人算无遗策,就不会打无准备的仗,”阮少游懒洋洋倚门道,“只是他如今处境是好是坏倒还真不好说,我们且先再等他三天,以防生变。”   “好。”   阮少游扬了扬手,招呼嵇宜安先进屋坐会儿,他脚刚踏进门槛,便听见院外老狗急急过去大喊着什么,外头忽然就映起火光,脚步声纷沓。   对上嵇宜安目光,阮少游眉头一皱,踏出门看去。   “狗叔,怎么回事啊?”   “少掌柜——”老狗急急跑来,擦了把额上汗,“也没啥事,就是伙计在后门口捡到了个伤得不轻的人,估摸着是来寻求庇护的游侠,已经请医师了。”   “狗叔,我这不是收容所,”阮少游淡淡瞥他一眼,“淮南分镖局每年花在招募游侠上的费用可不低,用到实处的却不多,你这多管闲事的性子,什么时候也该改改。”   “人命关天呐。”   “人命自然要救,救完却不能都赖着不走吧。”阮少游想起帐房里那厚厚的账本就头疼,“本少爷倒要看看这次这人,伤得有多重。”   他径自去厢房,推开屋门,血腥味浓浓弥散在半空,阮少游微皱了鼻头,踏了进去,那人的身影隔着屏风传来。   “我要见你们嵇镖头——”   “你到底是何人?”其中一个镖师问道。   “让我见你们镖局的嵇宜安……”   阮少游转过头,对上嵇宜安迷茫目光,他绕过屏风开口道:“嵇宜安在这,你有什么事?”   那人看到嵇宜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面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他伸手紧拽住嵇宜安的衣袖不放,喘着粗气间险些从床上翻下,“救陆三,救救他……”   阮少游的目光倏然一凝。   嵇宜安连忙俯身稳住他呼吸,阮少游挥手斥退众人,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乃暗哨袁种,”他低低咳着,不断吐出血来,“陆三已落入漕帮帮主之手……身份泄露,明日便会依照帮规处以火焚死刑……”   “怎么会。”阮少游愣住。   “救他!”   陆三潜伏在漕帮,是为查私盐案,如今却是私盐案幕后之人釜底抽薪,反查出他的身份曝于漕帮,嵇宜安的衣袖被紧拽着。   “所有对外的消息都被切断了……”袁种的伤口又溢出血来,他目光怔愣着,紧紧看向嵇宜安,“他说你可以,你可以救他。”   阮少游猛然扭头,看向嵇宜安。   漕帮帮主……嵇宜安一愣,那或许,他还真的可以。 第21章 陆元温   月过中天,一夜难眠。   “他本是右相之子陆元温,官僚子弟向来倚靠荫封进入仕途,可他偏要入暗哨门下……他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袁种艰难喘着气。“此处离宁京千里之遥,他所能仰仗的唯有你们。”   嵇宜安替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我们会救他。”   “陆三之事,先传信于常远侯,只是一来一回耗时众多,免不了先斩后奏,”阮少游谋划道,“既然他是官僚子弟,那就凭印信调动府衙官兵,大张旗鼓逼漕帮交人。”   叶归德进门来,“强龙难压地头蛇,漕帮内部根系错结,若他们一口咬定没有找到陆三踪迹,官府也难搜捕。”   “我真的可以……”嵇宜安一顿,“漕帮帮主与我有旧情,只是好久未见,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有旧情这词从嵇宜安口中说出,再传到阮少游耳中怎么听怎么刺耳,他敏锐察觉到其中不同,“什么旧情?”   “就……”   “既然是巳时执行火刑,此事就不可再拖。”叶归德打断他话道,“我这便快马赶去府衙,你们也不要孤身前去,人多势众讲话才有底气。”   “可哪里来的人?”   “放心,这不难,”阮少游似想到什么般,扬起唇角,“淮南分镖局别的不多,就人多。”   淮南同仁号称接容天下游侠,老狗急匆匆推门进来,瞅见少掌柜看他的眼神中,难得带了满意神情。   天刚破晓的时候,同仁镖局的大门打开了。   老狗拈着两撮须先踏出门,随后左右看看,一挥手,两边便走出十几来个褴褛侠客,随即墙头连着两边巷子里,翻出的人多拎着刀枪棍棒,他往前走去,后头的人就跟上,几百号人仿若蝗虫过境,浩浩荡荡往渡口而去。   “保量不保质,凑合着。”阮少游拍拍嵇宜安的肩。   “能有用吗?”   他笑笑,“这是陆三该担心的问题。”   漕船里,铁鞭狠狠落下,陆三咬紧牙关身子一颤。他这一步走的是险棋,除了袁种之外,无人知晓他的打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堂上,漕帮帮主武山河扬起手,执鞭刑的人才停了手,武山河站起身,拎了坛酒走下来。体格健硕的汉子,他的长相带着几分狠历,叫人退避三舍。陆三被吊在一边,就显得瘦弱许多。   “你跟在我的身边,也有近十年,坐上副帮这个位置,也有三年之久。”   “帮主记得倒是清。”   “谁都知道,我武山河最讲义气,也最恨背叛。”他捏住陆三下巴,神情冷厉,“可为什么是你——潜伏着的朝廷暗哨,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陆三抬眼看他,血沫溢在唇齿间。“陆某有愧帮主信任……”   “啪”一声,武山河抬手重重甩了他一嘴巴子。陆三的面上立即就肿起了红印。怀里的酒坛开了封,武山河攥着坛口倾倒去,自上而下浇了陆三一身的酒液。   烈酒蜿蜒流过伤口,剧烈的刺痛感令他一下子就弓起了身子,屈臂闷呻。   “你活该受着。”   “那便谢……帮主赐酒。”   “本帮主敬你这十年阳奉阴违的效忠,”武山河松手,摔了酒坛子转身大声道,“接下来,便依帮规处置!”   陆三猛然沉下眼来。   铁锚被搬上船甲板,武山河手攥铁链,一手扯住陆三的领口一路拖去,拖拽出一路湿淋血迹。几个船户别过眼去。   谁曾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几日之前陆三才用此法处置了帮中偷运私盐之人,今日,同样的刑法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武山河面无表情把他拖到铁锚旁,就要吩咐人用铁链捆上。   “帮主,”陆三勉强喘着粗气,一把攥住武山河的手腕低语,“帮里尚有朝廷另一派人的潜伏,他们联合江湖中人,渗透漕帮……偷运私盐进行贩卖,我死以后,你一定要多加防备……”   “这种时候打感情牌,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武山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哂笑道,“或许本帮主会往你身上多浇点油,让你死得痛快点。”   “帮主……”   武山河负手转身,将他交给手下人。   陆三咬牙被吊起,铁链沉沉缚在身上,八个船户手执火把,火光蹿动着临近,他思绪如泅水之徒混乱难言,听见耳边照例宣读着帮规,最后说着扒灰盗拢,以此警戒。   “烧!”   武山河说到做到,柴火稻草堆在脚下,生油泼浇在陆三身上,把上火光跳动得更加猛烈,陆三几乎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气息。   袁种,你若再不来,这世上可就再无陆元温了。   他阖眼心脏快速搏动着,感受到身前火把散发着的炙热,拳头攥紧间,船户就要落下火把。武山河沉沉看着,闭口不言。   倏然,远处小船上有人飞叶而出,脚踩水面疾步而来。   “慢着!”   阮少游飞扇转来,逼得船户直直后退,他手拽船板飞身上船,扬手收扇间看向陆三。叶归德撑篙而起,紧随其后。   “何人胆敢扰乱漕帮行罚!”   “在下乃同仁镖局少掌柜,”阮少游上前一步,对上陆三当真是一身狼狈,他扭头看向武山河,“此人不可杀。”   船上顿时一片哗然,几个旗主连带人来围住他们。武山河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几艘小船渐渐临近,官府的人急急赶到渡口,大喊着让漕船赶紧靠岸。   他明白过来,凉薄地扬起唇角,“看来,你倒是早有准备。”   “此人乃是朝廷左相之子陆元温,并非你漕帮里的陆三,如今官府带人在岸边,你若执意动用私刑,谁也保不了你!”   “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你说他是陆元温,你又有何证据?”武山河走到陆三面前,抬手狠狠掌掴,扯住领子流露杀意,“我打的是帮里犯事的陆三,和你要找的陆元温又有什么关系?”   陆三被打偏过脸去,吐出血沫。   这话是对阮少游说,可武山河的眼却紧紧盯着陆三。说什么我死以后你一定要多加防备,果然到底不过是他打的一张感情牌。他早有后手。   小船渐渐靠近漕船,武山河掏出匕首就要一刀扎下,船下忽然传来熟悉声音。   “大哥!”   他握着匕首一怔,转过头去。   船板处,嵇宜安拽着绳攀爬上来,对不住他恐高,难以用轻功飞上。他站到甲板前,抬手让那几个围着阮少游的旗主退下,“好久不见,大哥。”   阮少游:……??   武山河怔愣看他,那眼神里本来还藏着几分凶狠,只是在看到他的那刻一下压淡,而后他忽然大笑起来,“二弟!同仁镖局的少掌柜,我早该想到的,你也该来了!”   “大哥,陆三是朝廷要保之人,你莫杀他。”身后,镖局里的众游侠都来了,旗主们看着武山河也没有要拦的意思,偌大的甲板一下显得拥挤起来。嵇宜安拱手,“看在我们俩的交情上。”   “我们俩的交情?”武山河忽然复述了一遍。“五年不见,刚重逢就和我讨交情,陆三是你什么人?”   嵇宜安一愣,阮少游忽然就搭上嵇宜安肩,开口道:“我们同仁镖局背靠常远侯,嵇宜安是我镖局里的人,与暗哨自然算是同袍。”   “少爷说的是。”嵇宜安点点头。   阮少游刻意咬重我们二字,武山河面色骤然一沉。然而对上嵇宜安看他诚恳的目光,许久,他握紧匕首道:“好,那我便给你这份情面。”   陆三敛去眸底情绪,松了口气。武山河正要大跨步走去,忽而又缩回脚,转刀狠厉落下。   “噗嗤”一声,众人都愣了,陆三吃痛呼吸一滞,瞳孔微缩,他缓缓低下头。   刀尖插得极有分寸,未曾取他性命。   “本帮主杀不了你,兄弟们作个见证,这刀便就落个结果,但倘或帮中还有谁人再敢起异心,我武山河必要将他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武山河抽出匕首去,插于地上,他状若无事人般,转身去复又拎了坛酒,直抛向嵇宜安。“今日再见结拜兄弟,众人与我,不醉不归!”   嵇宜安猛然接过酒来,缓缓松了口气。   他虽认识武山河多年,却也摸不清他脾气秉性,今日嵇宜安赌了他们结拜兄弟的情面,但武山河肯放过陆三,或许是他也不曾真动过了杀意。   陆三被解下锁链,手捂胸口一下摔去,半跪在地上,武山河淡淡瞥了他一眼,仰头喝酒。   “小陆大人!小陆大人!”   船户们皆都散去,镖局众人都登上了船,漕船缓缓靠岸,官府里的人急急来迎接。   “小陆大人受苦了啊,想不到您竟然有卧薪尝胆之毅力,深入漕帮,我们已经传信于京都,请陆相宽心。”   “从前打交道都不知您便是陆相之子,如有冒犯还请恕罪,只是您这样的世家公子,怎么会做朝廷暗哨,当真是屈才啊屈才。”   “诸位大人客气。”陆三被撑扶起来,艰难往岸上走去。   周围人奉承不止,漕船上众人已经在摆宴席了,好像当真没人在意这副帮陆三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陆相之子。阮少游倚船板看着,目光淡淡,他忽然开口道:   “今日之后,你就不再是朝廷的暗哨陆三了。”   “是啊,宁京失踪十年的陆元温,就要回来了。”陆三咽下血沫虚弱笑笑,擦肩时停住脚步,“还得多谢你们的搭救。”   “不用客气,我倒是很少见你这样的人,能狠下手对付别人,也能对付自己。”   “阮少掌柜这话说的有意思。”   “你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阮少游不紧不慢地摇扇,“我帮你,只是因为你所要走的路我认同。”   陆三闻言,忽然笑了。“少掌柜是个聪明人。”   “但你利用安安这件事却不能过去,我且先替他记着,待到来日若他需要,你必还之。”   “原来少掌柜特意拦住我,是为了这个。”陆三笑笑,“成,少掌柜设想周到,这个恩陆某自不敢忘,或许他日宁京,我们还有再见之时。”   陆三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最终他绕过阮少游,手捂着伤口一步步接着走去。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之下,黑影最短,幽幽一团龟缩脚下。   入暗哨门者,又岂得再见天光之日,不是在无人问津中死去,就是待到再无用时,平静归故里。   陆三被人搀扶着进了马车,淡淡扬起唇角。   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想清,他想摆脱暗哨的身份,唯有以身入局,将计就计,借漕帮火刑求救,命袁种带印信出逃,使淮南县衙皆知他真实身份。   他一步步布局,算的是幕后之人,也算进了暗哨一门。从常远侯手下的棋子,摇身一变成为下棋人。   “认同我走的路吗?”   陆三恍惚想起那晚在漕船上,他一一数算官盐的赋税。阮少游问他作为暗哨,为何不能改变这一切。   “不是当大官的,我只有查人的份,”他笑了笑,补充道,“你们俩也只有查人的份。”   所以唯有改了这暗哨身份,步入朝堂,才能有陈明时弊的机会。   于是陆三汲汲营营多年收集各类证据,绝非只是为了查人,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走上朝堂,成为那个改变私盐盛行之源头的大官。   为此他筹谋多年,以命相搏,直至此刻黑棋落下,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陆元温从马车里下来,手捂着伤口,一步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你选择了这条路,所以我帮你。”   阮少游站在船板旁,静静望向远处。   感恩追读的天使,只是这章没有感情线……除了一只很正的陆三。下一章加班加点中1 第22章 武山河   嵇宜安被武山河拽了去,强硬摁在长桌前喝酒吃肉。   老狗镖局里的游侠镖师们沾了光,大桌小桌地都有了一席之地,甚至有些个还跟着船户忙活起来,搬桌拎酒。   阮少游慢悠悠回来了,他站在一旁,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最后停在那只手上。   “少爷快来坐。”嵇宜安低头看了看武山河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又看看阮少游,不知道他为何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这是我结拜大哥,武山河。”   “大夏天的贴这么近作什么,不嫌热吗?”阮少游冷哼一声。   嵇宜安懵了下,“不热啊。”   “你来,与我坐一处。”   “同仁镖局的少掌柜,久仰大名,”武山河见状一把拽近嵇宜安,上下打量,“听说阮少掌柜从十三岁起就一直泡在药罐子里,轻功倒是学得不赖啊。”   “帮主客气了,镖局不像漕帮风里来雨里去多少不易,我这少掌柜也当得轻松自在。”阮少游闻言皮笑肉不笑,站着不动,“嵇宜安,过来。”   嵇宜安左右看看,想要站起身来,却被武山河的手牢牢摁住。   “你是替人养孩子的,不是当仆婢去的,”武山河面无表情道,“给我坐着!”   阮少游见状,神情也冷了下来,“武帮主这话什么意思?”   “大哥,”嵇宜安连忙低声打断他道,“我在镖局待着其实挺好的。”   “我知你为人素来宽厚,却绝不能任人欺辱,”武山河不顾阮少游面色,拦住他不让去,“宜安,想我们从前何等潇洒恣意,你师父和你师兄姐们在万仞山庄待你何等好,怎么偏要入镖局找罪受,还要管人一口一个叫少爷,忒没骨气!”   “身为镖师,他便是喊我一句少爷又怎么了,武帮主,你未免管得太多。”   “……大哥,我真不苦,他向来如此性子没大没小惯了,再者说我身为镖头,人前喊一句少爷并不过分。”嵇宜安苦劝道,也不知为何武山河竟生了替他打抱不平的念头。   “你倒是守规矩知大小,他呢?”武山河站起身来,矛头直指阮少游,“颐指气使,半点尊重人的样子都没有,你那死了的爹就是这么教你待人的?”   倏然,阮少游指拈飞刀去,武山河一偏头,飞刀一下钉在墙上。旗主们见状立即抄家伙站了起来,嵇宜安忙拦到,   “少爷,你——”   “便是嵇宜安的师父师叔,都不曾说过本少爷的不是。”阮少游抬腿架上桌,撑膝漠然看着他,“江湖豪杰,谁不拱手道同仁大掌柜一声英雄,武帮主不道一声前辈便罢了,如今还在他后辈面前如此称呼,又算哪门子待人之道?”   武山河看了眼墙上的飞刀,眼神冷了下来,“阮少游,本帮主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他立即手提起桌边大刀,嵇宜安猛然抬手拦住。   “大哥,不可。”   酒桌上,气氛一下剑拔弩张起来,嵇宜安不知他们怎的就到这地步,老狗和镖师们想着还在别人的地盘上,纷纷开始劝架。   “今日这桩事原是件误会,少掌柜平日里便是与嵇镖头如此相处……这,这武帮主也是关心则乱,但您看,嵇镖头自己也不介意呀。”   “是啊,都是关心嵇镖头的,武帮主口气冲了些,少掌柜您也别出手,这闹大了多不好,”老林头拍了拍阮少游的肩。   嵇宜安已从位上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到阮少游身前,抬手倒了碗酒递向武山河,“大哥,我替少游向你赔罪。”   武山河沉沉看着他,嵇宜安的举动已经表明了态度,也是在给他台阶下。   “想当年,你我一同比武打架,屋顶上看月喝酒,那是何等畅快!”武山河缓缓开口道,“你替我挡过刀,为我奔走呼号,宜安,大哥当初是实打实想护你一辈子。而如今我却看着你被人呼来喝去地说’嵇宜安,你过来’——”   “大哥……”   武山河打断他冷冷道:“我武山河的二弟不该被个毛头小子轻侮,如果不是你此刻挡在身前,我一定要杀了他。”   嵇宜安嘴唇微动,不知道说些什么,阮少游冷冷看着,心中更是憋闷着口气。   “你与他交情倒是深。”他哑声道,没头没尾。   武山河最终撞了撞碗,一饮而尽,碗重重地落在桌上。众人这才互相招呼着,复又坐下。   嵇宜安看了眼阮少游,神情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少爷你在外头不能这么没大没小。   阮少游在一旁坐下,别过头去。   武山河一直紧盯着,嵇宜安也不好意思再像以前一样给阮少游夹菜或闲聊,结拜兄弟聊得热火朝天,倒叫阮少游愈加不爽。   “你们如今事情办得差不多,是要回宁京了?”武山河问道。   “确实,这几天也该启程了。”   “正巧为兄也要北上去办事,不如漕船捎你们一程。”他扯了只鸭腿放嵇宜安碗中,“便叫镖局里的人把你们行李都带来,我命人给你们腾出屋子!”   阮少游正要出言反对,嵇宜安唯恐武山河被驳面子又闹出事端,在底下暗暗扯他衣袖,阮少游一把抓住他手,不让收回。   嵇宜安眉头微皱,摸不清阮少游脾性,面上接着笑笑说:“那宜安便谢过大哥了。”   “今晚为兄带几坛好酒来你屋里,我们兄弟俩彻聊一夜,不醉不归!”   “好,都听大哥的。”   武山河大笑起来,与他饮酒吃肉。   嵇宜安垂眸,阮少游正轻捻着他指头把玩,手上沾了酒液,湿漉漉的。   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两兄弟还在谈这些年的经历,阮少游站起身往外走去。站船舷处吹风。他扭头看,镖师们正把行李搬上来,几个船户已经在晒被褥了。   “眼下同仁镖师也要过来,勉强排了船上空余舱房,只怕被褥也要不够用。”   “看来帮主和那位嵇镖头交情是真深,听几位旗主讲,嵇镖头还曾替帮主挡过刀呢,帮主最重义气……”   阮少游听着心烦,转身往船舱里走去。他知道嵇宜安的性子,不论待谁都很周到,不论是谁都想帮一帮,救一救,但他总以为嵇宜安待他是最好的。   可挡刀的交情,他没有。   “少掌柜啊,”老狗摇着个蒲扇,走近来多少有些不舍,“还没在狗叔这待两天呢就要走了,下次再来淮南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叔,你在淮南也要珍重。”阮少游闻声转过头来,拱了拱手。   “其实淮南分镖局收揽游侠人数过多的事,我也仔细想过了,等你回去,我会好好打理……”   “狗叔,你说这人与人之间的交情,是不是都是不对等的,”阮少游倚着墙忽然打断他,远远望着江面,“就像你费心收留那些游侠,可他们或许只想蹭个吃喝,也许我将某个人看得很重,可他未必这么觉得。”   老狗一愣,明白过来,他笑笑。   “少掌柜,嵇镖头毕竟比你大了七八岁。”   “七岁怎么了?”   “他年长你许多,很多事早有人与他一同做过,他和别人一起仗剑走过江湖,一起醉酒耍疯或是比武打架,能干的事他早就都干过,”老狗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不是那第一个人,又怎么会是与他交情最深的人呢?年纪大了,这些爱恨情仇啊,也就好像过眼云烟,一飘就散了。”   老狗大概能知道,嵇宜安是陪少掌柜走过这四年的人,也是除了阮大掌柜以外最重要的人,大抵少掌柜有些依赖与占有,都是正常的。   “狗叔,你以为他之待我,是放在什么地位上呢?”   “我对我家中的小辈,都不如他对你如此上心。”   还是小辈。   阮少游眸光一暗,老狗告别之后便离开了,他却垂眸想着许久,最终支起身来。   申时的时候,嵇宜安喝倒了武山河来找,却找不到他踪迹。   屋里,晒过的被褥带着日头的味道,只等日头渐渐落下,阮少游琢磨了老狗一番话,他忽然想着嵇宜安或许不是不懂,而是从未把他摆在那个位置上过。   喝酒打架,他做不了第一人,可嵇宜安心头的那个位置,他却想要占占,他又怎甘心屈于小辈的位置上,任嵇宜安此去,江湖浪荡,再无牵挂。   而他阮少游要做,就做那个与嵇宜安交情最深的人。   “少爷,你在里面吗?”   门外,嵇宜安问了船户寻到这里,敲敲门里头却不答,忽然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嵇宜安瞳孔一缩推门去。   “少爷!”   屏风旁,阮少游抬起头来奇怪看他:“怎么了?”   嵇宜安走近低下头,看见原是茶壶碎了,溅了一地茶叶与水渍,连着被褥上也沾着不少,他松了口气,伸手想捡起碎瓷片,阮少游拉住他。“当心划破手。”   “怎么回事,少爷你这么不小心。”   “没事,没伤到,”阮少游拍拍手,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被褥湿了,今晚怕是睡不了。”   “我去让他们换一床新的被褥。”   “不用,”他淡淡出声,“问过船户,没多余被褥了。”   嵇宜安眉头一蹙,“那你晚上怎么睡觉?”   “你屋不就在隔壁么,”阮少游状似无意说,“凑合凑合睡一晚得了。”   嵇宜安一愣,忽然想到武山河说今晚要去他屋一起喝酒,他再看地上的碎瓷片,总觉得这只茶壶牺牲得没那么单纯。   不,他怎么能这么想少游,嵇宜安又摇摇头。“……床有点挤吧。”   “本少爷不嫌挤,”他停顿了下补充道,“你也不准嫌。”   我厚道吗,快夸我两天写了七千! [狗头] 第23章 睡觉觉   晚间,阮少游拎了枕头过去,舒舒服服在嵇宜安的床上躺下。谁能想到此时武山河还醉在大堂里,未曾醒来。   嵇宜安练完剑回来,擦洗过身子,回来走近了,对上阮少游的眼慵懒半阖,看着他闲适模样,也忍不住摇摇头叹这公子相。   “本少爷长得好看吗,你看这么久?”他特地腾出半床位置来,拍了拍。   嵇宜安闻言,实诚回答道:“少爷生得确实好看,眉清目朗,眼若桃花,不像我粗人模样。”   “你也不赖。”   嵇宜安又笑着摇摇头,在旁靠枕半躺下,他顺势手拿起剑谱,阮少游在旁撑头看着,此时倒很有岁月悠悠的味道。   长夜静谧,烛火轻摇。   阮少游忽然挺尸起来,开始解衣带。   “少爷,你干什么?”   “这个时辰了,自然是睡觉。你睡觉难道不是光着膀子吗?”他一把脱了里衣,潇洒扔地上,完事拖来床尾被子,一气呵成盖上。   床板颤了三颤,嵇宜安默默看着他背身去睡觉,想继续看剑谱,又怕扰了阮少游好梦,想着昨晚他们为商议救陆三之事一宿未眠,眼下少爷困了也是应当。   犹豫片刻,嵇宜安还是放下剑谱,用蜡烛剪挨个灭了烛火。   屋里一下昏暗了下来,阮少游闭眼假寐着,听见背后窸窸窣窣。嵇宜安刚脱衣躺下,他又忽然翻过身来,手枕着头直勾勾看着。   月光朦胧透过半开的轩窗投进,清冷铺在地上,香炉腾起细烟,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间或水声拍打着船,唰唰声催人安眠。   嵇宜安面朝阮少游,侧身一阖眼,困倦意就涌了上来。   一床被褥,两身极近,近得阮少游能闻见他身上的气息,瞟见薄衾下因为侧睡着被挤在一起的胸肌,平时他只觉得嵇宜安身形真不错,可如今睡着了细看,觉得他五官生得也挺周正,好像哪里都无错可挑。   阮少游凑近了,还能听到他浅浅呼吸声。   有时候就是这样,从看清自己心意的那刻开始,才发现那份心意早已沉甸甸胜过所有。   他每日看着嵇宜安,每日都觉得又喜欢他更多一些。   “嵇宜安,睡着了吗?”阮少游压嗓,低声问道。   “嗯……”   黑暗里,只传来嵇宜安迷糊的回答。   “嵇宜安?”   他再问,枕边人就没有再出声了。   过了半饷,阮少游伸手轻轻推去,把嵇宜安推着翻了个身,他又慢悠悠地贴近,将嵇宜安的手放在另一边,全是一副任凭摆布的状态。   睡这么沉啊,阮少游暗自嘀咕道,犹豫着,凑去在他面上轻轻吻了一下。触感很软,不同平时嵇宜安给他硬梆梆的感觉。   他往下再吻,忍不住从后上手抱拢住他,埋颈去舔咬脖颈软肉,嵇宜安睡梦中低嗯了一声,连着在阮少游怀里的身子一弓。   他顿时又僵住不动了。   “嵇宜安?”   嵇宜安呼吸绵长,恍然不觉,阮少游忍了忍,最终又躺下没再动作,只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来日方长,他总也能让这个傻剑客明白过来。   天亮的时候,嵇宜安是被热醒的,他被阮少游一整个圈在怀里,胸前的手臂肤色冷白,与他极不相称,拥着他的怀抱却是刚刚好。   嵇宜安小心翼翼地抬起阮少游的手,悄悄掀开被褥。   “宜安!”武山河推门走了进来,“昨晚我——”   “嘘——”   嵇宜安连忙示意武山河压低嗓门,而他的声音在见到嵇宜安身着亵裤而阮少游躺在床上的那刻戛然而止,地上的衣物散乱交织,嵇宜安颈侧的红痕颇有些刺目。   一瞬间仿若时间凝固,嵇宜安回头看看少爷,再看看僵化的武山河。   “大哥你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砰”一声,武山河铁青着脸,最终转身踏出去,合上屋门。   阮少游不耐地被吵醒,伸手去却抓空,他皱着眉头睁开眼,对上嵇宜安一脸懵的神情。   “什么时辰了?”阮少游问道,嗓音还带着沙哑。   “不知道,刚刚大哥进来了,可能是怕吵醒你又走了。”   “武山河来了?”   嵇宜安点点头,却看见阮少游环顾四周笑眯眯坐起。“来得好。”   “……”   他不懂,只好叹口气,捡起地上衣裳递给少爷,阮少游瞧见那颈侧红痕,多少有些心虚。   嵇宜安穿戴齐整毕,照往常例看了眼铜镜,却猛然顿住,缓缓凑近。   一旁,阮少游默默吞咽了口唾沫。   他照了许久,最后只是摸了摸那道红痕转过头来,“少爷,我脖子那边被蚊子咬了,你有没有被咬到?”   “......没有。”阮蚊子闻言松了口气,抓起裳裤套上,脸不红气不喘,“一定是昨晚你开窗不关。”   “是吗,”嵇宜安挠了挠脖子处,“这蚊子包还不痒。”   “让我看看。”   阮少游勾了勾手,嵇宜安便探头去给他瞧,阮少游用手摩挲了几下,指腹厚茧带着粗粝感,让嵇宜安缩了下身子。   “偶尔有不痒的蚊子包正常,”他说得一本正经。   “那晚上我点支香,别让你也给咬了。”嵇宜安最终相信了这个说法,出门洗漱去了。   待嵇宜安漱完口,拿剑往甲板上走,正逢武山河踱步来,冷飕飕看着,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大哥,早啊……”嵇宜安下意识让了个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是自己不知道的。   “阮少游那厮呢?”   “应该在锅炉舱拿吃食。”嵇宜安回道,琢磨着武山河也不是个记仇的性子。   他却又冷哼一声,又负手往锅炉舱去了。   “大哥,他心性如此,你别计较太多。”嵇宜安转身远远喊着。   “那也得看他,值不值得你如此倾心相待。”   不多时,阮少游拿了两张饼,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武山河在外头等着,他用油纸裹了一张揣怀里,倚着船舷看去。   此时嵇宜安正在甲板上练剑,一招乌龙吐信,上动不停。阮少游咬着饼瞧,那腰身真是极好。   “武大帮主您贵人事忙,不知找我作甚?”   “他为人端正,不懂人心算计,”武帮主转身来,他不是傻子,阮少游为何会在嵇宜安屋里他一查便知,“阮少掌柜年轻风流,想做什么得到什么,自然不是难事,但你不该如此待他。”   阮少游听着,缓缓收起笑容。   “看来您是来说教来了。”   “说教不敢当,只奉劝阮少掌柜即便有龙阳之癖,也该另寻他人。”   阮少游放下饼,听着只觉好笑。“我从未对他有过半分亵玩心思。”   “他在你这般岁数便离开父母,游历江湖,朝不保夕三餐难继,过得极为艰难,”武帮主悠悠说道,“我见他之时,他连一粒米掉到地上都要捡起吃掉,衣衫褴褛也要与人比剑,直到后来拜入解大侠的万仞山庄,日子才算稳定下来。”   阮少游攥紧指尖,摇摇头,“我虽不知他从前过得有多艰难,但此后不管他去哪里,我都会护着他。”   “你尚未及冠,言重了。”   甲板上,嵇宜安仍在练剑。武山河露出一抹哂笑。   “你可知宜安此生所愿便是如他爹一般成为一代剑圣,我们所有人都盼着他成为剑圣,当初他在梁地的名头何等大,你自幼养在宁京根本不知道,可就在他最出色的那年,他却为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甘愿放弃一切......”   阮少游倏然抬眸,武山河顿了顿,遥望江面极远处。   “你是来劝本少爷,放他走自己的路。”   “不,你错了,”武山河转头看向他,嗤笑一声,“我无权干涉于他的想法,但我要告诉你阮少掌柜,嵇宜安——是你此生第一对不住之人。”   甲板上,嵇宜安收起剑,回头对上叶归德的视线。   在淮南分镖局的时候,他曾和师叔几次交手比试。那天日头正烈,也是叶归德时隔四年,再一次指导他练剑。   彼时,阮少游正在自个儿屋中养伤。   “师叔。”庭院里,嵇宜安挽花收剑。   “怎么不继续练了?”   “总说我退步了,师父与您皆如此说,”他微皱眉,“可弟子不知,到底是差在哪里。”   “我问你, 这四年你带队走镖,可有碰见一个强敌,有过一点在剑道上的挫败?”   “……没有。”   叶归德负手冷然道,“没有敌手,用剑就会固步自封;从无败绩,剑意便像坐井观天。须知剑招千变万化,对敌之术更需在与高手过招中一点点琢磨出来,”   嵇宜安愣住。   剑道便是有切磋有强敌才能精益求精,可他这四年日日在庭院中演练琢磨,又哪里来与高手对战的机会。   “我问你,你刚使的白虹剑谱二十九式,翻身跺剑之后必须要是提膝劈剑吗?若我速度再快些,你又该如何应对?”   “应对,我……”嵇宜安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你瞧瞧,你半点答不上来,若换作从前,众弟子中数你剑式用得最为灵活,而你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的变化,这——便是你最大的退步。”   訇然,嵇宜安抬起眼来,他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确实退步了,他还自喜于自己伤了眼还能与杀手一战,一直以为这些年他剑风更为沉稳有力,然而一切都错了。   师父喊师叔来此,并非全是为护他,更多是为了警醒他。   四年倥偬过,而他早已从开始就错了。   “你知道当年,你爹是如何找到嵇宜安的吗?”锅炉舱外,武山河低低一笑。   他走近阮少游身边,低首附耳。   当年阮将行站在嵇宜安的面前,形容枯槁。“嵇少侠可还记得当年我一饭之恩,如今求你报答,虽是挟恩以报,却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出此下策。”   “不知阮大掌柜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七年,”阮将行哑声道,“我要借你背后梁州豪侠之力,在我死后护住同仁。我死之后,还有幼子无人怜恤。”   嵇宜安沉默了。   阮将行见状,掀袍跪下,“我以同仁大掌柜之名恳求嵇少侠,便当还人恩情,怜我幼子孤苦无依,来世我必当牛做马相报还……”   “您先起来。”   “求嵇少侠出手相助!否则阮某,长跪不起!”   “解无生曾亲口说,宜安在剑道上的天赋无人能比,”武山河压嗓语气淡淡,“他牺牲了自己身为剑客最宝贵的四年,只为了护住未曾谋面的你,还有你的破烂镖局。他只受了你爹一饭之恩,而你们阮家欠他的恩情,是怎么都还不清的。”   当年,解无生力阻嵇宜安上宁京,然而他一意孤行,不肯退却。解无生冷冷看着他道:“你莫要后悔。”   “师父,宜安从不后悔。”   四年后的如今,阮少游怔愣着抬起眼,穿过船旗飘扬与叶归德遮挡的半个身形,他缓缓对上甲板上嵇宜安看过来的视线。   他竟从未发现,那人的目光中饱藏如此多的犹豫与坚定,在两相为难间如行独木之桥,走在当年所选择的道路里。   阮少游不知嵇宜安是在看叶归德,还是看自己。他又多想问,   嵇宜安,你,可曾后悔……   从未后悔。   哎 很努力想写好,一章会修好多遍 ,有时候发出来也忍不住再改,所以更新较慢,不过我写顺了的时候还是能写很多的嘿嘿。 第24章 过个渡   嵇宜安练完剑回来,武山河已经离开了。   阮少游从怀中拿出油纸裹着的烙饼,递到他面前,嵇宜安咬了口,就发现阮少游一直盯着他看。他吃着饼半琢磨,咬了几口又试探递回去。   “别人手里的饼更香?”   阮少游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他。“你吃吧。”   武山河说得没错,嵇宜安是他此生第一对不住之人,他既知道从前是他爹挟恩以报,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嵇宜安,他又该如何去报还这个剑客虚度的四年。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少爷,这是元稹写给妻子的。”   “我知道。”   嵇宜安微愣,阮少游却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吃完便继续去钻研剑谱了,漕船行驶在江上,正巧今日风向不好,船户们控制桅杆风帆,行于逆水中。   之后几天阮少游都没做什么出挑的事情,换了床被褥后他就规规矩矩在自个儿屋里睡着。夜里嵇宜安路过武山河房间,听见船户禀报说陆三已经平安抵达宁京。   大哥还会专门留意陆三安危吗?   武山河瞧见人影推开门来,看见他一愣。“怎么在这。”   “有些饿了,去瞧瞧灶上还有没有能吃的。”   武山河点点头,船户就退下。“明日我们也能到宁京了,怎么样,有什么打算吗?”   “回去问问老周,没什么事的话,大概就要和师叔启程去华亭了。”嵇宜安耸耸肩,“听说师兄姐们也都过去了,真没想到华亭古壁的那卷剑谱有那么大的魅力。”   “去的剑客不少,可现在还无人能参透其中精妙,你天资那么出众,或许能做这第一人。”   “大哥谬赞了。”   武山河目光微移,忽然勾起唇角。“听说你师父催着你回去,本来是因为恩情才留下来,要是阮少掌柜和你说不必报这恩情,你还留吗?”   嵇宜安眼露疑惑,然而还是顺着武山河的意思说。“如果他不需要我了的话,我自然也会离开,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咚一声,嵇宜安转过头,发现阮少游手拿信件趔趄一下站在楼梯拐角处。他再转头看武山河就明白过来这话意思,眼里多少有些责怪。   “老周失踪了,刚到的信。”少游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走近了把信递给他。   嵇宜安瞳孔微缩,打开纸条去。   镖局飞鸽传来的消息,阮少游信笺到达的前一晚,周大海便失踪了,镖师们搜了他的屋子,发现留下一封信,大概意思是九州各处偏远之地,本无官盐可贩,纵使在宁京,贫苦人家也无钱买盐。   他虽为一介镖师,只要能有出力助人之事也愿为,如他之人各行诸业皆不在少数,乃是从心所为,虽如此将镖局置于险境,他心中亦觉愧疚,故此离去,万望少爷珍重。   嵇宜安读罢,心下竟还有些感慨。   阮少游接过纸,面无表情。“合情合理,无错可挑。”   “少爷觉得这信是伪造的?”   “半真半假,这上面说如他之人各行诸业皆不在少数,这话不假,”阮少游缓缓道,“然而即便再人多势众,若没有领头羊,终究只是一盘散沙。恐怕是幕后之人利用他们这份情怀,暗中谋取私利罢了。”   “那现在老周……”   “难说。”   嵇宜安眼神晦暗,武山河见状拍拍他肩,查私盐之事漕帮没有搅混水的心,他也劝同仁镖局不要涉足太多。   “你们查出内部叛徒,这事便可结束了,如今朝堂党争伐异,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也罢。”   阮少游虽与武山河不对付,但对事不对人,这件事到此结束是最好。阮少游又看了眼嵇宜安,便转身往后走去,他眉头一皱,却说不出阻拦的话。   待他去灶上寻不见吃食,回来时少爷屋里的烛火已经熄了,嵇宜安推开门,却看见屋里桌上放着一个馒头。   漕船靠岸了,镖师们搬着行李上岸,这回走镖又是无疾而终,剩下的事交给淮南分镖局的人处理,他们都有点怀疑是不是流年不利,出去两趟都跑了个空。   阮将止依旧是似笑非笑地在堂前迎着,手里把玩着两颗如意珠。   “哟,小拖油瓶回来啦。”   “二叔,好久不见。”阮少游笑眯眯地迎了上去,“二叔近来过得可好?饭吃得下去吗?觉睡得着吗?”   阮将止笑笑,“托你连失两次镖的福,你二叔我倒是好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叔这话未免客套。”   嵇宜安跟了上来,拱手行礼,身后还站着叶归德。阮将止又打量了眼,“嵇镖头是不是要去华亭了,你师父来信催了好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镖局拘着人不放呢?”   嵇宜安拱手一顿,看向阮少游。   “放,怎么不放。”阮少游闻言扬扇一开,不紧不慢摇了起来,“嵇宜安想做什么便去做,本少爷又岂会拦着他。”   “哟,这回倒是够大度。”   阮家叔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只是这笑里几分真假不好说,几分意味更不好猜。嵇宜安默默摇了摇头,转身兀自忙活。   阮少游走后,阮将止也负手踱步去了,手下人过来行礼。   “都处理干净了?”   “城外西郊五十里,立了座无名坟,也算周大海对镖局尽忠半生的补偿了。”   “十五呢?”   “被救回来了,现在主子那边。”   阮将止微颔首,不露声色,手间如意珠把玩着一停,露出几分笑意。“你看大少爷这趟回来,是不是又成熟了些许?”   手下人一愣。   “也罢,那便再等等吧。”日暮时分,他身影逐渐拉长,向庭院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阮少游抬手吹了火折子,燃起蜡烛,灯影幢幢。   嵇宜安就要走了,他也有镖局要守。   这个剑客为他舍去一切是因恩情。而他像个孩子一样,割断自己的袖衫,洗澡打架揩油,往被褥上洒水,在夜里偷吻,他只敢用最幼稚的方式去亲近嵇宜安,却从未庄重地问过一次嵇宜安的想法。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月溶溶,跳动的烛火映着他的面庞,衬得几分柔和。阮少游缓缓抬起头。   或许也是时候,该问一问了。 第25章 告下白   嵇宜安下了碗清汤面,屋里烛火摇曳,阮少游来的时候,他正坐桌前吃得清汤见底。屋外间歇蝉鸣,连着面上吃出热意,衣襟微散。   嵇宜安起身撞见他推门进来,于是碗放桌上,扬眉看去带了问询之意。   “少爷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与你……谈谈心。”   嵇宜安却不明白,他笑着走过去。“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半夜寻人谈心,怎么,是遇到什么难事,还是你二叔又为难你了?”   “没有,嵇宜安,”阮少游反手关上了屋门,他的心猛烈跳动着,快要跳出嗓子眼,“你别瞎猜。”   嵇宜安于是不说话了,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良久沉默无声,阮少游暗骂这该死的寂静,抬眸径自问道:“你能喜欢男子吗?”   “啊?”   “快回答我。”   “哪种喜欢?”嵇宜安悠悠脑子转不过弯。   “就是龙阳之癖,断袖之好……”   嵇宜安抿了抿唇,摇头道:“不太能。”   阮少游又暗骂一声,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嵇宜安低头,默默看着阮少游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又反复攥紧松开,看得出他此刻很紧张,他仔细想了想,“少爷,有男子喜欢你?”   “……”   “其实这种事,”嵇宜安开始慢慢思考起来,“如果少爷对他并无想法,只要直接言明就行,不过万不可因此而嘲笑人家,毕竟喜欢这种事都是出于心底,不因男女而分。”   不因男女而分,阮少游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若是我对他有想法呢?”   “若是有想法——”嵇宜安沉吟着猛然一愣,看向阮少游,“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嵇宜安一瞬间神情错愕,抬手看看又放下,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少爷你喜欢上了一个男子?”   “是。”   他面色复杂起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对不住阮将行,又想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何人竟然让堂堂阮大少爷折了进去。   阮少游就静静等着,等着嵇宜安的一个态度。   许久,嵇宜安犹疑问道:“你是单喜欢男子,还是仍要娶妻纳妾?”   “非他不可,”阮少游答得坚定,“此生不娶妻,不纳妾。”   嵇宜安神情严肃起来,他只觉自己真是对不住阮将行。“少爷,你和那人究竟到何种地步了。”   “尚未言明心意。”   嵇宜安眉头一皱,“那你是知道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阮少游幽幽看着,“他大抵对于你家少爷,并无想法。”   “……少爷,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嵇宜安抿了抿唇,“你想你若是真和一个男子在一起,首要考虑的便有好几处,世人的目光,镖局里的风言风语是其次,无子继承家业又是一处,再者说他还并无想法,你又如何要他有想法,若他将你弃之如敝履,到头来反将自个儿遍体鳞伤——”   “他不会让我遍体鳞伤的。”阮少游深深看着他。“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他能对我也有这份心意。”   嵇宜安真是替他着想在认真分析,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处去,阮少游也看得明白,从始至终嵇宜安对他就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念头。   虽早知结果如此,他却又忍不住去亲近试探,忍不住想要一个答案,只为了那一点点可能。   “嵇宜安,你说我如此行,心上之人能对我有一点心意吗?”   嵇宜安微怔,他整日与少爷朝夕相处,竟不知他何时对一人如此情根深种。“那人到底是谁?我帮你去试探他想法。”   阮少游摇摇头不说话,抬手捂上了嵇宜安的眼。“我不用你试探。”   “……那我帮你瞒下这件事,绝不和别人提起。你告诉我那人是谁?”嵇宜安不知他要做什么,无奈去抓那只捂眼的手。   “嵇宜安,我有话要同你讲。”   “你讲罢,”嵇宜安的眼睫轻扫过掌心,他能看到指缝里的红光,也能感觉到阮少游搭肩凑近,“我听着就是。”   阮少游垂眸,看向原先脖颈那道红痕,现已淡得几乎看不出了。他想起那晚自己如何伏在枕间,舔咬那处软肉,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语,他只能诉于行动中。   “少爷?”嵇宜安被捂着眼半饷听不见动静,唇间忽然传来柔软湿漉的感觉。   一室烛火昏黄,阮少游最终俯肩去吻上他唇,嵇宜安背抵着墙猛然心神一震,连着被手捂着的双眼睁大。   阮少游吻得小心翼翼,含咬间气息缠绵,却只有短短几霎。   “少……阮少游!”嵇宜安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怔愣看着,“你在做什么?”   阮少游摸了摸唇,上前撑手去,“我不想再瞒你了。”   嵇宜安看着阮少游,脑海里一片空白。唇上微凉,吻下那刻的湿漉感好像现在犹存。不,总不可能是……   “是你,”阮少游犹豫一顿,心脏猛烈地搏动着,“我说的那个心上人,一直都是你。”   “阮少游,你疯了!”   嵇宜安傻眼了,他开解了少爷一晚,到最后却是一盘死局。不对,这不对,他替人养了四年的孩子,好容易养到这般大,如今却说喜欢,哪里来的喜欢。   嵇宜安僵硬在原地,阮少游的面色也不好看,两人的额上都渗出薄汗。   “安安……”   “不行。”嵇宜安断然拒绝道,“少游,不能这样。”   阮少游深深看着,眸光晦暗难明,他拳头一次次攥紧,最终无奈松开。   “可我心悦你!”   “喜欢分很多种,少游,”嵇宜安瞳孔微缩,心乱如麻,“这只是你对于我的孺慕之情,你依靠我信赖我,但这和男女之间的情愫不一样……”   “我分得清清楚楚。”阮少游低头,他明白至少如今他没有一点机会让这个剑客的心有一丝波澜,可是,他哂笑道,“世上哪有孺慕之情会这般。”   他猛然捏住嵇宜安的后颈,偏头就想要再度吻下。   嵇宜安一把推开他,看着他几下趔趄撞在桌沿,连着茶杯滚落摔在地上,他抬起眼,眼里渐渐弥漫上绝望与失落。   “少游——”嵇宜安犹豫伸手去。   从始至终,阮少游如同一座悸动的火山一次次压下喷薄的情愫,打一场没有意义与结果的仗,他来不是听嵇宜安说不行或是不能的,可他似乎也只能得到这样的答案。   “到你的华亭去吧。”   嵇宜安怔愣住,看着阮少游开了屋门,转身大步离去。   茶杯碎裂在地上,任夜风吹干水迹,有些事变了,首先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才发觉手心黏腻,他摸了摸唇,先前一幕仿佛一出颠覆之梦,却怎样都醒不过来。 第26章 少盟主   武山河入京之后便没有了踪迹。   宁京城中最高的阁楼上,那人遥遥抬起头,把玩着手中扳指。十五手捂肩头,俯身行礼。   “一切如主子所料,此次主子明毁私盐案罪证,实则除去漕帮暗哨,进一步掌控漕运,实在是一箭双雕。”   “我倒看看没了副帮主,他这帮主又如何坐稳位置。”   十五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听闻那个剑客要动身了。”   “那就盯着他,尽快处理了吧。”   “……诺。”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被提上日程。   嵇宜安妥善安置了镖局里的细碎事务,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他和阮少游彼此熟悉双方的作息,极为默契地避开相见的机会。   比如他知道阮少游戌时沐浴,于是特意拖到亥时初才去澡堂,烧水的仆婢大多歇下了,嵇宜安一个人泡在半冷的水里,匆匆擦洗。   阮少游背抵着门听里头的水声,婆子过来的时候,他抬指轻轻嘘了一声。   “再烧些热水去。”   婆子了然,轻轻退下了。阮少游苦笑一声,最终只是静静站在窗外。   而等嵇宜安洗完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没了人,水珠自发梢滴下。他绕过阮少游的院子,看见里头还点着烛火,下意识想要敲门催少爷早些睡。   然而嵇宜安最终缩了指尖,转身离开了。   阮少游就站在他身后,倚树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他们俩的不对劲连镖局众人都察觉了,午间吃饭的时候,小六抱着碗到阮将止身边,“义父,您不是一直派人盯着少掌柜吗,您说少掌柜和嵇镖头,这是什么情况啊?”   “好情况,”阮将止嗤笑声,“若非我派人悄悄盯着他们,还不知道错过多少好戏。”   “啊?”   “你说大少爷若无子嗣,那百年之后,同仁还不是归了二房么?”阮将止似笑非笑,“难得啊,老天恩待你家二爷。”   小六扒拉着米饭,听得更加迷糊了。   直至原先定下的日子终于来临,灞桥柳岸,折柳送别。   宁京外骏马不耐扬蹄,叶归德骑在马上,回头看嵇宜安。“日上中天,他不会来了。走罢,你师父他们还在华亭等着你。”   他犹豫望着城门口,摇了摇头。   “你不舍得?”   “是。”   这几年朝夕相处,如亲如友,他虽对阮少游没有那种感情,可如今乍然离开,又怎么能舍得。嵇宜安心头闷着,平生躁意。   叶归德牵起缰绳,“江湖路远,终有重逢之日——当年我同你师父也是这么说。”   嵇宜安转头,看见叶归德正看着他。   当年解无生决意要下武当,在梁地建起万仞山庄,据说有不少人道他欺师忘恩,只有当时尚是武当弟子的嵇仁与叶归德支持他。   后来一个陪他下山,一个为他留下退路。   “如今你师父是梁地豪侠之首,你父亲被誉为剑圣,他们当年的选择是对的,走出去,才能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嵇宜安最终翻身上马,长鞭扬下,马蹄扬尘,他背着剑直往梁地方向而去。   “驾!”   而阮少游立于城头上,望着那两个黑点渐行渐远,一言不发。   宁京高阁之上,陆元温撑头斟茶,动作散漫好似贵公子,明明是同一张脸,可换了身行头却不像是一个人。   “我是没有想到,堂堂常远侯竟也将赌注压在一个剑客身上。”   “嵇宜安,启程了?”对座,那人风华气度皆不输于陆元温,闻言微微一笑。“当初你特意调他卷宗,然而有些事情,是不会黑字白纸写下来的。”   常远侯宁荣,替圣人掌管九州暗哨。   陆元温挑挑眉,不置可否。“同仁镖局里的寻常镖头,值得解庄主亲自上宁京,武当叶大侠为他下山保驾护航,若说他只是解无生所收的一个普通弟子,我却不信。”   “你今日能坐在这与我喝茶,多少也该有猜出的本事。”   陆元温饮了口茶,望向街头熙攘,“如果陆某猜得没错,嵇宜安,应当是梁州豪侠选定的继承之人吧。”   宁荣眼里流露出些许欣赏之意。   为侠者极众,但鲜少有能被称道之人,但解无生却不同,作为万仞山庄的庄主,他早些年散尽家财,招揽侠客,曾一人一剑替好友寻仇,也曾在战乱中收容流民,救济贫苦,因其道义被推崇为游侠之首。   几年前,江湖中几大门派世家与当世大侠汇聚一处结盟,引举解无生为盟主。   “其实那群侠客,当初本意是寻剑圣嵇仁为盟主,但嵇仁早已退隐,不问世事。”宁荣嗅闻茶香,低低说道,“解无生接下盟主之位,恰逢剑圣之子嵇宜安至梁地,于是收他为徒,只等他能独当一面之时,便将此重任交予他手中。”   嵇宜安,命定的少盟主之选。   “难怪,我听闻中的解无生对于他是那般怒其不争。”   江湖游侠之力是一柄双刃剑,用的不好,多的是侠客自诩正义,赤丸杀公吏,报仇不顾性命;用的好,下棋人处庙堂之高,亦能操控江湖。   宁荣吹开茶沫,低头饮茶。“踏出宁京,我们想拉拢他,就有人想杀他。”   马鞍上,嵇宜安倏然睁开眼,剑随之出鞘。   他飞身而起,剑刃割喉,血色弥漫开来,十余黑衣人迅疾散开将他围住,叶归德一身道袍直立于青石上,观他对敌之术。   “一挑即点,不可中断!”   “怎么打得如此捉襟见肘,小心后背。”   嵇宜安以身带剑去,直刺敌喉,左手接了叶归德递来的剑,往后回撩,他一身短褐扬起,动如流水,剑刃划开皮肉,溅射赤血在面上。   然而入此混战中,他身上也无可避免带了伤,嵇宜安咬牙间,下手更为狠历。   他要将这四年的所有懈怠全部补回来,他要向师父师叔证明,这四年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叶归德就如严师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才是解无生委托叶归德来宁京寻嵇宜安的真实目的,从宁京到梁地一路危险重重,若无高手相护,他唯有死路一条。   而这一路生死相搏,就是对嵇宜安最好的历练。   与此同时,阮少游静静坐在庭院石桌前,看着从镖上解下的信。   求而不得,如千万蚂蚁啃啮心头,他不能忍受嵇宜安就这样转身离开,而如今一院之隔,空空荡荡,再无那人身影。   阮少游捏紧拳头,他以为至少他能放嵇宜安去华亭。   “少爷,世上之事总难恰到好处,一生很长,你还会遇见许多人,我也未必会是真适合你之人。”   那天晚上,嵇宜安终究没有继续往前走,他偏过头来看着阮少游倚树灌酒,垂眸敛去眸底情绪。“大醉伤身。”   “嵇宜安,太体贴不是一件好事。”   阮少游在城头送别,回到镖局后,不知谁打来的飞镖,上边的信上只简单一句话,兵部侍郎华重天,已派杀手伏击于京外。   他攥紧信笺,望着被这院落围出的四方天。 第27章 占便宜   一片竹林里,竹影晃荡。   身后人飞刀而袭,嵇宜安脚步轻点过竹子,飒沓间骏马奔来,他手攥马鞍抬腿一个踢刀,回身一剑刺去,又干脆利落结果一人。   叶归德坐远处看着,咬下一口果子。   “苗刀。”血沫不断从倒在地上的那人喉间冒出,嵇宜安眼一凝,拎起插在地上的刀,“又是南宁影阁的人?”   他抬起头,看围住他的那五六人。江湖人为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寒亭血书一纸,追命似影随行,他竟然还有被悬赏的一日。再看一眼远处端坐着的师叔,丝毫没有意外神情。   “师叔,我现在多少身价?”   “十两。”   “够我用好几个月啊——”嵇宜安低低感慨道。   “黄金。”   “……”   嵇宜安一边侧身拧腰躲开刀刃,不争气地吞咽了口唾沫,好想知道究竟背后悬赏者是何人,然而叶归德总不肯透露半分。   这些天,这群人总会在人迹罕至之时突然出现,与他围战,等到双方消耗尽体力,彼此讨不着好处,他们再退去。   没过多久,他们又再度杀来。如此敬业,令人感佩,只是嵇宜安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布条缠起握剑的手腕,几处伤口潦草处理,每逢打斗必然崩开。   若是换做解无生怕会骂骂咧咧地忍不住出手,叶归德竟也从未心疼。   “多杀上几日,等到了华亭,这身价估计还能翻上一番。”叶归德将果核放在一旁,拍拍身子站起来。“好歹你也是少盟主,身价太低,丢脸。”   嵇宜安咬牙抵剑压下苗刀一击,虎口微震。   “是,师叔。”   他扫腿间,卷起地上枯黄竹叶纷飞,竹林里几道身影交错,刀光剑影里嵇宜安招招狠历,发尖衣袂扬起。   背后厚重刀刃直袭而来,嵇宜安转剑间以伤换命,刀刃直在臂上划开一大口子,另一杀手趁势直取命门。   “受死!”   嵇宜安急急退步,提剑来挡,可一旁杀手也围了上来,腰侧伤口崩开间渗出斑驳血迹,叶归德见状刚要扬剑却又忍住。   倏然,袖箭迅疾穿叶飞过,身后人重重倒下。   嵇宜安猛然回头看去,远处,一道身影脚踏竹叶,飞爪牢牢攀在竹身上,飒沓而来。他身姿皎若游龙,逆光间看不清身影,但嵇宜安微愣,已然认出。   阮少游飞扇而出,落地间转回手中,缓缓站起。   “多事。”叶归德冷哼一声,复又坐下,阮少游便将飞爪一抓,直与嵇宜安抵背相靠,转扇出利刃。   “少爷,你——”   “来都来了,怎么着,是要说教本少爷吗?”阮少游眼底青黑,看样子竟比他还要疲惫不少。   几日不见,车马兼程,他先传信于淮南老狗,嘱他上京来替着打理宁京镖局各项事宜,而后一人一骑寻踪而来。   不管如何,私心作祟也罢,他明知嵇宜安身边有叶归德仍然是放心不下,于是告诉自己说只是来送一程,便日夜兼程而来。   “这里太危险了。”   阮少游瞧着嵇宜安半个臂膀血淋淋着,平白生了烦闷,“打完再说。”   苗刀用来如同长枪,势头极猛,单手握把便能打得虎虎生风,嵇宜安沉下眼闪身去,再度握剑冲上,辗转连击间身姿迅疾,阮少游守住他后方,一把折扇巧劲卸力。   衣袂飘扬,一招一式端的是干脆利落。   一盏茶时间,四围竹倒尘扬,杀手们且战且退,嵇宜安面上沾了血,想着阮少游既然来了,下半程再不能与他们来回纠缠,他扬剑去追。   “回来!”   阮少游连忙喝止甩出镖刀,霎那最后边的杀手回身一击回马枪,他瞳孔一缩,嵇宜安已然偏了身子,旋身直取那人脑袋。   血光飞溅开去,洒在晃荡竹叶间。   叶归德飞身而来,剑插地上,嵇宜安喘着粗气撑剑回头看他们俩,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呢。”   阮少游猛然白了脸,目光直视处,刀刃戳在嵇宜安的肩胛中,血粘稠着滴下一滴,溅在沙土里。   “嵇宜安,你疯了,都说穷寇莫追你追什么!”   嵇宜安想说什么却往后倒去,被阮少游一把接住。他慌忙用手捂住嵇宜安血流处,洒下止血药粉,撕下衣物猛然扎紧伤处,目光所及,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口,穿着还是离开宁京时候的那身短褐,早已破烂不堪。   阮少游咬紧牙关,只恨自己没有早些来,没有带多点人来。   叶归德走近了,看着他低头处理。“死不了。”   “会疼。”他眼也不抬,指尖发颤。   “他们是想让我在这路上面对追杀,疲于奔命,我能杀就多杀一个……”嵇宜安闷哼一声,“你怎么出来了,不管镖局了吗?”   “本少爷没责任心呗。”阮少游埋头语气淡淡。   他扶起嵇宜安,往竹林外看去,日落前进城中,租间客栈,嵇宜安身上虽没有致命伤,却也得防着那些杀手再杀个回马枪。   叶归德见状,手放唇间作口哨声,没过多久便有马拖着辆马车来,阮少游瞥了眼他,然而仍然心疼嵇宜安,心中有气。   马车咕噜噜驶向城中,车里三人同乘,流动着的气氛莫名尴尬。   嵇宜安头靠车壁,即便闭着眼也知道那目光犹如实质一般,紧紧盯着他,仿佛透过衣层将他上下打量个遍。   他再不能当阮少游如此只是出于简单的关心,拇指来回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想着如何把他劝回宁京。   “本少爷暂时不回去。”阮少游似乎读出他内心想法。   嵇宜安靠着车壁,一动不动。   “装睡也不装得像一点。”   身旁人的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他又紧闭着眼,继续保持沉默,随即就感觉阮少游伸手来,近乎强硬地掰弄他头靠在自己肩上。   “……”   嵇宜安默默睁开眼,帘子吹起,对上驾马的叶归德扭头怪异的目光,想挣扎起来,阮少游却不肯松手。   “有伤就别乱动。本少爷还没嫌你沾我一身血呢。”   “我靠着车壁就行。”   “车壁太震,不怕震的你头疼?”   阮少游又悄悄拧了拧他温凉耳垂,练惯暗器的指腹带着厚茧,糙糙地来回摩挲。   歪理。嵇宜安皱起眉头。   可他闻见一向有洁癖的阮大少爷身上传来淡淡的汗酸味,也知道这位大少爷为了他,赶了太久的路。   他又怎么好再出言斥责那人微不足道的所求。   “本少爷困了,眯会儿,你就这么靠着别乱动。”   嵇宜安终是叹口气,不动了。   不斥责的话只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愈演愈烈,干柴烈火,不可收拾(bushi 第28章 耳背了   “师父,你让叶师叔带宜安回来,只是让他回来参透古壁剑谱吗?”万仞山庄中,师姐林璇玑给解无生捶肩,望向窗外,“算算日子,他们该到成陵了。”   “怎么,惦记你的小师弟了?这几天能不能等到他回来,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解无生翻看着剑谱,头也不抬。   “师父此番召他回来,想必是要盯着他勤练剑,我身为师姐,一定好好与他切磋几招。”   解无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十多年前嵇仁那个老家伙退隐江湖,他已经在这万仞山庄中待得太久了,当初尚是青涩的嵇宜安找到他,说自己是嵇仁的儿子,解无生还吓了好大一跳。   这个像乞丐一样的玩意儿,和他那气度不凡的老爹,哪里来的可比性。然而当嵇宜安一招一式在庭院中练剑的时候,他总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嵇仁当初的影子,这对父子是那样的相像。   “宜安在同仁四年,日日闭门造车,这臭小子当初一心想着成为像他爹那样的剑圣,可这剑圣哪有这么好当,”解无生放下剑谱,悠悠看向武器架上那柄静静放置的剑,“为侠者,忠义双全,更以社稷为重。”   “为师让他回来,从来不是要他在剑术上有多精进,而是当他从闭门造车的剑客,成为一代布衣游侠,青史也必定为他作传。”   他叹口气,希望这傻徒弟在来路上,能明白些许吧。   客栈里,阮少游抛了银子,要了三间上好的客房。   “客官,真是不巧,本店只剩两间了。”堂倌一甩长巾,点头哈腰,“这几日来了不少江湖人,我们这小客栈,空房不够。”   “那就两间。”   “好嘞客官,两间上房——”   嵇宜安暗暗瞥了眼,没错过阮少游眼中一闪而过的窃喜。果然,阮少游转身去一拱手,“师叔,我和宜安不怕挤,凑合着住一屋。”   嵇宜安刚想出言,就看见叶归德微颔首,他只好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   大堂里,几个人围坐着,望向嵇宜安一行人窃窃私语。   “那位看着像武当山的叶大侠。”   “听闻叶归德为了万仞庄主的小徒弟下了山,竟然是真的。”   “那个就是嵇宜安啊?”   嵇宜安耳朵一动,回头望去,是兵州剑门的弟子。南万仞,北剑门,看来也是去梁地华亭的。为首的人瞧见他扭头来便放下筷子,遥遥抱拳。   他回了个礼,一时牵动臂上的伤,打个照面后便握剑往二楼走去。   “听说影阁悬赏已经到了十两黄金,想必他这些日不好过。”一人见状低声道,“解无生那么多弟子,先前也没听到这号人,如今却突然冒了出来,恐怕是有什么背景在。”   “就算有背景,没那能力,华亭照样是白去。”   “名不副实,面子要丢大咯。”   阮少游要了些吃食,又吩咐堂倌打两桶热水来,他端起面汤听到那群人议论声,随手抽出筷筒里的筷子,二指转筷间反手打出。   砰一声,筷影闪过,钉入身后桌板中。   四围一下寂静下来。   阮少游转过身来,挑了挑眉,“看来我准头还不错。”   一个弟子正要站起身来,被为首的大师兄摁下。他站起身来抱拳道:“是我等失礼了。敢问阁下何人?”   “无名小卒罢了。”   阮少游端着面汤,目光淡淡挪回,又负手往楼上走去。   那位大师兄拔出筷子,低头看去桌上裂痕。有如此巧劲,但无深厚内力,如此岁数能将暗器用到这个地步的,应当少见才是。   嵇宜安却不知这些,他正坐屋里褪下衣袍,咬牙处理伤势。   虽说出来走四方受些伤是小事,何况他一向恢复极快,但为避免阮少游再摁着他头,他还是希望这伤能快点好。   恰此刻阮少游推门来,瞧见他背对着门衣衫半褪。   嵇宜安拧眉撒下药粉,一下牵动伤口,背上肌肉瞬时紧绷,他正要继续倒药,已有手从背后拢来。   “我来。”   耳边嗓音熟悉,若有若无的气息裹挟而来,轻轻围住他。面汤放下,嵇宜安多少有些不适应地将药瓶递给他,撑手在桌前。“……多谢。”   阮少游上药的手一滞,气氛倏然凝固。   嵇宜安垂眸,以为按照从前脾性,他一定会大发怒火,然而阮少游什么都没说,只是接着静静上药。   剧烈刺痛感袭来,他别过头去眉头微皱。   阮少游捏药瓶的手一紧,淡淡道:“忍着点。”   “好。”   嵇宜安没注意到他抻长脖颈时背后人的眼神,舔了舔唇好像狼看待猎物,阮少游默不作声地替他包扎好了几处伤口,重新穿戴好衣裳,行为举止挑不出逾矩之处,只是目光从未有一刻离开他,倒叫嵇宜安觉得如芒在背,亦深觉愧疚。   “面要坨了,快些吃吧。”   堂倌送来热水,阮少游又起身来,没多说一句话 便到屏风后去沐浴。   嵇宜安微怔,搬过面来。“怎么加香菜了?”   “堂倌没听清,你自个儿挑出来吧。”   “好。”   气氛又沉冷下去。   嵇宜安吃着面,许久,忍不住往屏风处看去,若是往时阮少游定要侃侃而谈,然而如今屏风里除了水声没有一点动静。   他暗暗后悔自己多说了那句多谢。是不是少爷觉着自己同他生分了,所以正失落着?   他到底还是担忧阮少游,不愿他太过难受,殊不知这样最像磨人的刀子,一刀刀割着钝肉。   嵇宜安清了清嗓子,想着有什么话可以招呼。   “少爷,宁京那边的事都交代清楚了吗?”   “我不是同你说过,传了书信让老狗上京。”屏风内水声晃悠,响起阮少游声音。“年纪大了,耳背了?”   “……”嵇宜安沉默,果然不该张这口。   然而他不开口了,阮少游又隔着屏风问道:“怎么不接着说了,上句也耳背没听到?”   “我也才二十有五,年纪不大。”嵇宜安抿抿唇,顺着他那句话回应道。   “哟,不知道那晚是谁说得抑扬顿挫,‘我比你大八岁!你应该称我一声嵇镖头,嵇叔也可以!’”阮少游坐浴桶里搓着身子,故意添了几分夸张,“听听,耳熟吗嵇叔叔?”   “你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   “我分明不是这声调。”   “那话总是你说的了吧,”隔着屏风,阮少游从浴桶里起来,水声哗啦,“还想赖账——”   嵇宜安又一次败下阵来。   屏风里头人低哼一声,不再说了。   仿佛许久,他吃完,站起身往里头走去,正巧遇到阮少游围上亵裤出来,脚步猛然一顿。   对上那人赤着的上身散发着水汽,水珠从胸膛间滚落去,嵇宜安错身往里走,阮少游猛然拦住他,伸手带回。   “干什么去,我的洗澡水你也要泡一泡?”   “我是拿汗巾。”嵇宜安无奈拨开他手,翻去床头找包袱。   到底阮少游性子这般活泛,轻易难过不来,或许日子长些,他总能领少游明白过来,他是,且只能是他的长辈与朋友。   嵇宜安如此想着,收拾齐整,推门出去寻叶归德论剑。却不知阮少游懒散倚着墙,目光从未从他身上挪开。   末了,他偏头看着屋门合拢,目光逐渐晦暗下来。   而在这成陵县昏暗一角,几个少年聚在一处。   “县令仗着与太守有妯娌关系在,侵占民田,增设苛捐杂税,”那人眉清目秀,看向其余六人,“强抢民女,冤屈无人听闻。”   “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我辈虽年少,亦能一身侠义为国为民,死又有何惧!”   桌上,布囊里装着各色弹丸,几人彼此对视着,点下头来。   “探得赤丸者杀武吏,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便替我等办丧事。”   “阿英,你来。”   昏暗里几人轮流取出弹丸,阿英探手入囊中,拿起一颗,他走到明灭烛火下定睛一看,赫然是赤丸。 第29章 两皮绳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嵇宜安醒来的时候,外头人声嘈杂,他支起身子,正逢阮少游推门进来。“听说昨晚成陵县令死了,官兵封了城门,在客栈逐一排查江湖游侠。”   他一愣,“怎么死的?”   “有几人入夜刺杀,听闻是群少年。府兵赶到时,他们自知没有活路皆自刎而死,县丞怀疑他们还有同党。”阮少游走近来,帮他拿起架上衣裳穿戴。“估摸着得封个几天。”   嵇宜安护着臂上的伤,低头看阮少游替他穿靴。   “成陵县令为人如何?”   “不知,你难道还想管上一管不成,”阮少游接着调侃道,“到底为官的都是一个样,你瞧瞧县令昨夜一死,今早官兵就查上门来,可见至少官府的办事速度还是不错的。”   嵇宜安闻言笑了,他穿完走去桌案前,俯身从包袱里翻出路引,阮少游倚在桌旁,拳头里藏着东西,忽然递到他眼前。   “什么?”他好奇看去,阮少游也不扭头来看他,只将手伸到他面前,掌心展开。   “昨个儿闲来无事,逛了城中夜市,觉着和你剑配就买了。”   嵇宜安低头去,看见一根编法样式古朴的皮绳静静躺在掌心中,他拿剑去,抓起皮绳。“剑疆?”   “嗯。打起架来,方便点。”   他诧异看眼阮少游,还是那个少爷,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一样了,逛夜市竟然也会想着给他买玩意儿。一句多谢正要出口又硬生生憋住。   阮少游瞧着他面色,一时拿不定他心中想法,“不准嫌弃啊,本少爷挑了好久的。”   “不会,”嵇宜安怕拂了阮少游好意,连忙给剑柄套上剑疆,他又问道,“少爷就没给自己买点什么?”   “……你猜。”   阮少游余光瞥着他动作,这才满意勾起唇角。   嵇宜安下楼,给官兵看了路引核验身份,知道他们一行是同仁镖局的人便没话说了,只是那几个剑门的弟子就遭了殃,全都被押下。   “大人,我们是兵州剑门的人,客栈里的掌柜堂倌都可以作证,昨夜并无外出啊。”   “凭什么都是拿剑的,你们就不抓他们?”那几个剑门人手指向嵇宜安,愤愤不平。   “对啊大人,要抓一起抓!”   阮少游闻言嗤笑一声,从怀中拿出同仁镖局掌柜的印信,摆了摆手。“真不好意思诸位,我们是正儿八经的镖师。”   剑门人愣住,“同仁镖局……”   “原来你就是同仁那位阮少掌柜。”为首大师兄目光一凝,先前听闻解无生的小徒弟这几年一直做镖师讨生活,凭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和同仁少掌柜扯上干系。   “不错,嵇宜安正是在下的人。”阮少游笑眯眯。   为首衙役吸了吸鼻子,什么阮少掌柜他自然不知,只是同仁镖局开遍九州,有时连朝廷饷银也由他们负责押送,这样的身份他自然是惹不起。   “走,去下一家!”   “大人,我们真没有做过此事,大人容禀啊大人!”   衙役提膝狠狠踹去,叫嚷声一下子便小了下来。嵇宜安舀起一口皮蛋瘦肉粥,望着剑门人被押下带走,客栈里四围人心惶惶。阮少游从容收起印信,负手道:“剑门在兵州还有些影响,像成陵这种地方压根不会在意,只怕那几个弟子押回去了有的苦头吃。”   “不是说是几个少年杀的县令么,他们几个岁数也不小了,抓他们干什么?”邻桌人议论纷纷。   “害,这你就不懂了吧,要是抓不住上面要的漏网之鱼,吃苦的就是他们咯,”其中一人小声道,“拿这几个人顶包不是刚刚好。”   嵇宜安放下汤勺,淡淡望着外边街头行色匆匆的行人。   他用完早膳,去客栈后院空处练剑,剑锋凌厉划过,这些天已有了不少长进。   虽然他与剑门人萍水相逢,但是成陵县衙官虎吏狼,杀人命案也能如此随意交差,此前不知有多少无辜人枉断性命。   嵇宜安想至此处一转腕,猛然抢步进逼,剑锋狠狠下刺去。路过堂倌吓了一跳,抱着酒坛贴墙走去。   “这位客官,外头官兵可是走了?”   他抬起眼,微微颔首,“都走了。”   堂倌勉强笑着,抱着酒坛子赶紧走了,院旁柴房里,响起零星动静。   嵇宜安耳尖一动,猛然扭头看去,然而纸糊着窗,门半掩着,安静地让人疑心只是老鼠蹿过,他又收回目光,接着练剑。   许久,阮少游从外头回来四处找不见他,摸到后院来。   “嵇宜安——伤都没好练什么剑。”   阮少游走来喊了声,他倏然撩剑一提,闻声抬眸看去。“没事,我控制力度。”   “刚上街转了圈,听到不少热闹,”阮少游走近瞧了眼柄上剑疆,低笑道,“都说这县令和景州太守有妯娌之亲,因着这层干系,私收不少苛捐杂税,鱼肉乡里,甚至——还联合盐商,贩卖私盐。”   嵇宜安瞳孔一缩,又是私盐。   “这件事会有巧合吗?”   “或许吧,谁知道呢。”他似笑非笑,“你说我们是不是和私盐杠上了,走哪它到哪。”   嵇宜安眉头一皱,收剑入鞘。“少爷你想怎么办?”   “我倒是想问问,你想如何应对?”   “写信给陆三,或者等你回京后再找常远侯,都说圣人暗哨遍布九州,所监听探察的不正是百官品性么?”嵇宜安沉眼道,“只是口说无凭,要是有罪状就好了。”   “好,那便这么办。”他摇着扇,一派轻松闲逸之意,嵇宜安垂眸,忽而看见阮少游右手上也缠着一圈皮绳,样式古朴,与他的剑疆极为相似。   “少爷,你……”   “好看吗?”阮少游好像生怕他看不见,抬起手晃了晃,“昨晚给自己买的。”   “……”想起先前自己忙不迭系上剑疆的样子,嵇宜安感觉他好像跳进一个大坑。   阮少游合扇,面上几分得意。“不许拆,听到没?”   “好——我不拆。”嵇宜安的手摩挲着剑柄,垂眸应道。   两人走后,柴房处却又传来动静。   许久,在确定外面无人之后,破损窗纸间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常远侯……罪状……” 第30章 山水逢   下午的时候,嵇宜安上了一趟街。   四围的人熙熙攘攘,纷纷议论着见到的那幕惨状,嵇宜安眼露不解,拦住了一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你去城门口看看就知道啦。”   嵇宜安见状连忙奔最近的城门去,直至跑到街尽头,缓缓停住脚步。   城门之上,几个身形瘦弱的少年面色发青,尸体上尽是伤痕累累,颈间一道干涸血色,被高高吊在城墙上。   风过,尸体一摇一晃,散发着淡淡的尸臭气。   四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手指着议论纷纷。   “这就是行刺县令的那几个人吧,县衙这是干什么,把人尸体吊在这种地方,也不怕被厉鬼缠身。”   “听说好像是太守下的令……”   角落里,头戴斗笠之人抬头呆呆望着。   “不。”   这些都是他的伙伴,他的至交好友,如今却仅剩他一人看着他们的尸体还要遭受如此羞辱。   阿英踉跄往后退,随即掩着斗笠匆匆往外走去,围着的官兵目光注意到他,正要追上。   忽然,一把扇子横在面前。   “哟,本少爷记得你,早个时候是不是你踹了那个剑门的人一脚?”阮少游上前来,笑眯眯道,“你很是上道,本少爷见你有缘,走,喝一壶去。”   “啊?不,不是我啊……”   那官兵一懵,被某大少爷强行拽走。末了,阮少游还转头过来朝嵇宜安眨了眨右眼。   嵇宜安赶紧追着那个戴斗笠人上去,却见他一路溜进客栈后门,揣着东西躲进了柴房里。嵇宜安猛然明白过来早上听到的动静是怎么一回事。   他猛然推开门,一把小刀随即紧抵着他脖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别过来,我——”   嵇宜安攥住他手腕反手擒拿,刀掉在地上。“砰”一声,他脚勾了门,柴房里灰尘飞舞,弥漫着一股子淡淡霉味。   “功夫还未到家,你们年纪尚轻,何必为了贪官污吏断送性命前程,”嵇宜安垂眸劝说道,松开手,“在下万仞山庄嵇宜安,并无恶意。”   阿英一身脏污,听到声音认了出来,他蜷起身子怔怔看着,“你就是上午在院子里练剑的那人?”   “是我。”   “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我辈虽年少,亦能一身侠义为国为民,死又有何惧……”阿英喃喃念叨着当初几人的誓言,“你不懂,有些事情,比死更重要。”   早前便听闻景州一带有不少的少年郎,效仿前朝探丸杀吏之事,专杀贪官恶徒,替天行道,嵇宜安大概明白过来。   只是可惜,城门上那吊挂着的六具尸体。   “你如今还活着,抽到的是白丸吧,”嵇宜安剑放一旁,席地而坐,“眼下收尸也难,你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莫要胡来。”   “不……”   “少年侠气最为难得,我修书一封至同仁,镖局会庇护你。”   “我还不能走,”阿英一把攥住嵇宜安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下激动起来,“我听见你们说常远侯了,你们的身份不简单对不对,能不能帮帮我,我不能让他们的尸体再受这样的折辱!”   嵇宜安眉头皱起,“这件事,我们暂时也办不到。”   “我本该和他们一起死的,但如今我还活着,”他从怀中掏出弹丸来想给嵇宜安看,然而弹丸一下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一圈,他好像突然崩溃了,伏身去抓那赤丸,掌心沾满了尘土。   嵇宜安微愣,抬手摸了摸他头。   “错了,一切都错了,是我怕死没有去,才害得他们都死了。”阿英捏紧拳头捶地,伏身带了哭嗓,“探得赤丸者杀武吏……我害怕,所以偷偷换成了白丸。”   尘土沾在阿英拳上,他蜷缩住身子。嵇宜安恍然明白过来。   “这也不能怪你。”   “可他们都知道,他们没有说,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人之怕死乃常情也,少年们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体谅他年纪最小,于是不约而同地掩藏住了真相,乃至于真正抽到白丸的人,毅然决然地在那夜走向县衙。   于是如今,六个人的尸体被吊在城门之上。只有他苟活下来。   “我一定要为他们收尸。”阿英咬牙,声线颤抖,“不为别的,我不能再对不住他们。”   柴房里,沉默许久,除了少年人压抑的哭声外,再无其他。   “好,”嵇宜安最终低低道,“我帮你。”   “你想要如何帮他?”   客栈里,阮少游倏然转过身。这件事有多不易,凭他们三人之力,无异于虎口夺食。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忠肝义胆的侠客,只要把消息放出去,莫说是三十个,就算三百个人也能找来。”嵇宜安握紧拳头,“我要借游侠之力。”   “官兵封锁成陵,即便你有渠道传递消息,也需要有人助我们打开城门,”阮少游漫不经心摇扇道,“如何引走官兵,如何运送尸体,如何扫尾不留痕迹,这些都是难事。”   嵇宜安沉默,这件事风险太大,做的不好满盘皆输,但他就算是要慢慢布局,这件事也非做不可。   他敛眸,“我会慢慢想法子......”   “罢了,还是帮你一回,”阮少游合扇,见不得嵇宜安这幅样子。他走至书桌前,展纸提笔,“省的你总觉得我不做正事。把我们这边能借什么力,做什么事一一列出,你先说。”   “师叔身上有师父的江湖令,可征召四方游侠。”   “再来。”   “我们能借江湖渠道与城外各处联络。”   “第三。”   ............   烛火微晃,两人一站一坐,谋划劫尸之事。叶归德静静站在门外,扬起唇角。   师弟,你的小徒弟到底还是朝着你想要他走的方向而去,果真,从未后悔。   黄昏的时候,官兵们又一次包围客栈,冲了进来。   嵇宜安走到楼梯旁,微微皱起眉头。   “城门那事做的有马脚,大抵是被发现了。”阮少游伸手摸上他剑柄,低低摩挲。“那个小屁孩你送走了?”   嵇宜安点了点头,“这件事可能会被官府通缉,你别搅合进来,我和师叔去就可以。”   “无妨,戴个帏帽或是斗笠。”他笑笑,“你选的路,我与你共进退。”   嵇宜安眼睫轻垂,他将是万仞山庄嵇宜安,而不是同仁镖局里的嵇镖头,这件事不能牵扯到同仁,便以游侠之名,行游侠之事。   阮少游又缩回手,负手望着官兵们往后院而去。   “我们也该走了。”   官兵猛然撞开柴房,里头已经空空如也,被阮少游拉去吃酒的那人低低对领头说了些什么,他们冲上楼打开包厢门,然而里头早已不见了人影,只余窗子被风吹着开合,墙下的衙役已经被打晕。   “老大,其中一人可是同仁镖局的少掌柜,我们何不上镖局去拿人?”   话音未落,他便被老大拍了脑瓜子。   “你傻啊,找个逃犯上同仁镖局去,干什么,让他们交人吗?他们能交吗?”   京城镖局无不背靠勋贵,四方游侠受追捕时也会寻求镖局庇护,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除非穷凶极恶之徒,否则没有进门搜查的道理。   如今阮少掌柜顶多算是白日里掩护了逃犯,还不至于撕破脸皮。   “看来,只能拿剑门那几个人交差了。”   嵇宜安跳窗走后,便来到城西破庙处。几十乞丐正歇坐庙里,手抓着棍棒与破碗,浑身脏污。   他看着信鸽扑棱飞起。   叶归德一路护他至此,不管是杀手追杀动向,还是他如今身价几何,叶归德都了如指掌。嵇宜安早猜到他瞒着自己与师父他们互通讯息,却未曾想到是借了丐帮的力。   “少盟主做的是忠肝义胆之事,更何况叶大侠有江湖令在手,我辈定然相助,”丐帮长老手执拐杖,抱拳道,“消息已经传出,今晚只要能打开城门,凡收到消息愿意出手的侠客们,都会在城门外等候。”   阮少游拱手回礼,“有劳诸位了。”   嵇宜安抽出剑,金戈之声轻鸣,他抬起头来望着日头渐落,直至隐入黑暗里,忽然想起陆三。   陆三曾经在漕船上看过无数个这样的日落,是否也等着有一天朝阳升起,能做自己想做之事。   天色暗了下来,妇人们南北喊着孩子回家,摆摊小贩收起了摊,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唯独撑杖者深一脚浅一脚地逆着人行,直到城门口,抬起头幽幽望着。   熙攘街头渐渐空了,他扭头,对上高楼暗处的叶归德,点了点头。   阁楼上,阿英缓缓将弓拉满,箭簇对着远处昔日知交好友们的尸体,连着手微微发抖。   “需要我来么?”叶归德静静看着。   “不用。”   他咬牙,眸光倏然坚定,连着离弦之箭射出,绳索断开,尸体砰然掉在地上。   “那个同伙来了,追!”   城门处,等候已久的衙役们倏然冲了出来,循着箭射出的方向追去,叶归德提起阿英带他离开,一计调虎离山,调走城门处部分兵力。   暗处,几人对视着点了点头,丐帮一众随即冲到城门口,大喊暗号。“吃搁念的来打海冷啦,鞭完就扯活,莫要恋战!”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不要活了是吧,都闪开——”棍棒打来,看守城门的官兵们拔刀威胁。然而众混子们不依不饶围成一团,撒泼滚地一通乱打。   城门口立时混战起来,小小县城养出的酒囊饭袋,只出了零星乱子便招架不住,一个个松了筋骨没了气力,倒被乞儿们一通羞辱。乱棍打下,官兵们拔刀乱砍往后退去,挨打的是一条条走狗。   偏僻处阮少游见状,头戴帏帽遮了面貌,单脚借力上城墙,拽着飞爪一路轻功飞上。   他刚爬到墙头,便抛下绳索。   嵇宜安顺势攀爬而上,对上墙头又是一波官兵涌来,他提剑一式挽花点桃,卸了兵器,拧腰持剑横扫而去,霎那周围倒退一片。   阮少游早已出了指间剑,开始割断吊挂着尸体的绳索。厚重城门被丐帮的人齐心协力缓缓推开,早已候在城门外的侠客们头戴斗笠,推着积满稻草的推车而来。   “放!”   咚咚咚咚,一具具尸体落了下去,落在推车上,侠客们转了方向又匆匆往城门外运去,另一波人冲了进来,却是直奔县衙。   阮少游一把揽住嵇宜安的腰,抄起飞爪从城头飞下,嵇宜安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抬手放出烟花信号示意叶归德回来。   “小的们,守住城门!”丐帮长老大喊道。   “砰”一声,另一边,牢门锁链被断开,剑门人匆匆冲出来,对上叶归德拎剑放倒外头守卫。   “走。”   “你救我们?”那一群人不敢置信。   “我师弟的万仞山庄接纳天下江湖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过节,”叶归德看他们狼狈样子,就知道这几日不好过,“出去,外头有人接应你们。”   他带阿英甩开官兵追捕,便往县衙而来,这本就是阮少游和嵇宜安定下的计策。侠客们放出牢狱中人,拖走守卫,随即一把火扬下。   火势一下子就蔓延开来,熊熊烈火扬起,照得半边天通红。他们匆匆撤退,往城门方向而去。   这一夜闹得很凶,官兵缉拿满城风雨,县衙走水,城门被攻,一群乞儿与几百十江湖游侠,将成陵县搅弄得翻天覆地。   城门口众人会合,清点人数,远处官兵们执着火把追来。   嵇宜安看向丐帮长老点了点头,他们这群人今夜是第一次见面,却是为了同一件事走到一块,出了此道门,众人又将各奔东西,或许此生不复相见,长老将手一挥。   “走。”   他抱拳,“此一去,有缘山水相逢。”   众人皆抱拳,“山水相逢。”   备好的马匹与车马皆都牵来,手推车的车轮子咕噜噜转着,几百号人各往旷野密林而去,黑压压一群人四散开。   嵇宜安旋手戴上斗笠,蹬鞍上马,骏马奔载着墨色衣袂扬起,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该走的道路。   等到官兵赶到时,早已不知该追何处,火光明灭跳动着,县丞脸色极为难看。   成陵县的百姓也不知道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之后隐隐有传闻起来。   一位叫嵇宜安的剑客,因不忍探丸杀吏的少年们死后尸体遭受折辱,以江湖令调动十里游侠,救出剑门人,护住了那群少年们的尸身。   “喔,就是解无生的小徒弟,叶归德一路护送的那个?”   “他是剑客,叫嵇宜安。” 第31章 拿捏住   山岗下。   阿英逐一为他的伙伴们整理衣容,擦净血迹,尽管尸首的气息已经不太好闻,一张张青白的脸与微膨胀的腹部,在招幡扬起下带着可怖意味,但是他依旧整理得很认真。   临到其中一个少年身前,他忽然一愣,少年人的手指诡异地蜷起,做出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明白的动作。   “阿英,怎么了?”嵇宜安走近来。   “嵇大侠,您有小刀吗?”   阿英抬起头问他,唇色苍白,阮少游见状递了个飞刀过去,阿英犹豫着接过,低下头看。随即嵇宜安呼吸一滞。   他手起刀落,竟然是径自割开那个少年人的腹部上的伤口,尸体难闻的气息一下传了出来,引得周围几个侠客作呕。阿英面色难看些许,手伸入其中。   嵇宜安微微蹙眉,片刻后,阿英血指从伤口中抽出一张折叠的油纸,他打开油纸,里头一张纸被叠得极小,用油纸隔绝着血污,被塞在伤口之中。   嵇宜安犹疑地伸手拿起打开,一页从账簿撕下来的纸,圈划出一个被称为“胡万”的人名,墨色下笔极为着急凌厉,账上细密记着往来交易。   这是,县衙与盐商勾结的罪证。   “他们临走前说过,倘若这次不能活着回来,拼死也会将县衙罪证传出来。”阿英抬头看嵇宜安,声线微颤,“我本听到您与少掌柜的谈话,想以此作为交易,没有想到您只是听闻此事就决定出手相助……”   “官府必定会搜身,他割开自己的皮肉,将这份罪证藏在伤口里。”嵇宜安心下感慨万千,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连姓名都不被人知,长相也不被人识,竟然会有这份心志。   他们六人全部自刎而死,并非是因为知道自己绝无生路,更是为了掩护这份罪证,把身后事全然托付在最后活着的阿英身上。   他虽不知这县令做过多少恶事,但如今站在这里,却感受到了他们的一身侠气。   阮少游合扇道:“这份罪证传到常远侯手中,莫说一方县衙,恐怕景州太守都能拉下马,他们此番如此便能值得。”   “好。”嵇宜安转头坚定对视道,“绝不让他们白死。”   阿英抬头看着,眼里渐露亮光。   他末了替他们梳好头发,六口薄棺入殓。山岗下,六座无名坟堆静静矗在秋风里。   黄纸飞扬,阿英俯身叩首,侠客们洒酒为祭,转身离开,车轮咕噜噜转着,又隐入山林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一诺千金重。”   嵇宜安擦干净剑刃,收剑入鞘。   他之所以帮阿英,未尝不是看到曾经的自己,轰饮酒垆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这几年他早就忘了当初刚下山时候的心境,江湖擢洗过后,他渐沉闷乏味,如同一坛佳酿开坛太久,淡了滋味。   有人说解无生在成为庄主之后,日趋圆滑,一手太极打得炉火纯青,但他知道师父置身高位,所言所行早已不能畅快恣意。而解无生自己做不到这些,就希望有人能代替他们去做到,希望有人能替他们鲜活。   所以他知道,江湖令能召集来的侠客,都会愿意去帮助这个少年。   阿英起身,又朝他跪下叩首,嵇宜安拉起他。“你打算去哪里?我为你书信一封,你可去梁地的万仞山庄,在那里你会学到更多。”   “能否追随您……”   “他此去华亭悟剑,与众位剑道前辈切磋,你尚年少又不修剑法,应该找到自己的路。”阮少游淡淡说道,“报恩是件好事,别为报恩毁了自己前程,不值当。”   嵇宜安扭过头,怀疑他在内涵自己。   “那……好吧。”阿英遗憾地低下头。   嵇宜安最终还是为他修书一封,他还要在这里多陪挚友们一段时间,叶归德骑着马过来,招呼他们俩上来。   “我们已经在此地耽误太久,在常远侯查清此事之前,官府的缉捕文书会先下来,外加南宁影阁刺客的追踪,你须得快些进入梁州地界。”   “现在便启程吗?”   “日夜兼程,刻不容缓。”   他们三人骑上马,抬手戴上帏帽,大道落日,灰尘扬起,骏马嘶鸣着直往梁地而去。   几日之后,常远侯宁荣收到由同仁镖局护送而来的那纸罪证。   他正与登门拜访的陆三郎下棋。   “胡万是沧州盐商,前不久刚到过成陵,”宁荣漫不经心地两指夹纸递给陆元温,“暗哨调查出,胡万一直与兵部侍郎来往过密。”   “兵部侍郎与景州太守是同科,那年科举正是由当今左相主考,同为朝中西平党人。”陆元温指节一颤,他本就有猜想,果然私盐一事最终归向是朝廷党争。   那宁荣明知景州太守与县令之事,却任由他们惩恶,未尝没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   陆元温低笑,他们皆是往来执棋的朝廷政客,不是什么大善人。   “如今东宫尚未立足脚跟,西平党人支持淑妃庶长子赵麟,借私盐牟取暴利,其野心昭昭已摆在明面,恐怕这事之后,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   “是在庙堂,还是江湖?”   宁荣执白棋落下,挡住黑棋攻伐,“管他庙堂江湖,本侯只管,以静制动。”   啪嗒。   玉棋子落下,陆元温抬起头,对上宁荣凤目微眯,杀机隐现。   与此同时,三人已入梁地。   “这步棋走得不错。”   客栈里,阮少游笑笑,随手推乱了棋局。   嵇宜安见状无奈撑头,“你这一推,我这棋下得再好也没用。少爷你这棋品……真是有待长进。”   “明天就能见到你师父了,恐怕安安以后和我下棋的机会不多咯。”阮少游拿起桌上扇子,一个转身压在嵇宜安背上。   “下来。”   “这剑疆用得好使吗?这几日看你和刺客打架,剑都使得漂亮不少,本少爷是不是有点子功劳在身上?”   阮少游偏头低低问他,也没做其他出格的事情,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摸到了嵇宜安的底线,并且有自信让这线再降下一降。   果然嵇宜安别过头去,却没其他阻拦意。“那是因为你对暗器熟知,稍有点动静都能察觉到。”   “这话我爱听。”   嵇宜安手肘撑桌微低头,又抖擞了肩膀,“下去。”   “怎么,你还想本少爷在下面?”阮少游故意恶劣一笑,“那可不行,这辈子我都压定你了。”   “……”   他拢手去,撑在桌前将嵇宜安罩住,嗓音渐渐沉冷下来。   “你说明日你见到师兄师姐了,是不是我在与不在你眼前都没那么重要,”他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嵇宜安的喉结,逼他仰首看自己,嵇宜安不适地想要挣脱,又被他掰回来,   “就一会儿,”阮少游语气中带了些许乞求意,“我每天不和你说些什么,心里不得劲。”   嵇宜安喉结一动,垂眸哑声道:“少游,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你说你只把我当小辈,可哪有小辈会对你这样行?你每次拒绝我,又歉意迎上来再待我好,关心与在乎都不是假的,你教我怎么办,”阮少游转而掐他喉去,终究没舍得用力,他低眼哂笑道,“嵇宜安,我知道你性子就是如此,钝刀子割肉我也认了,但你既然还是要对我好,就不能怪我起异心,也算是你将我养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不该受着这些吗?”   阮少游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一闪一闪的,从他身后俯身来,嵇宜安手中攥紧了棋子,痒意密密麻麻传递开去。气息微微有些急促地铺洒在彼此面上,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当真,是因为他的原因吗?   指腹描摹着他的下颔线,摸上唇瓣,嵇宜安的眼里流露出迟疑、愧疚,可随即又坚定起来,他不能再放任阮少游这样下去,他——   阮少游已然松开他,倒退一步。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又被重新关拢,阮少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好像生怕他再多说些什么。嵇宜安怔怔望着,咽下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所有的分寸都卡在他要表示阻意的临界点。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拿捏住了。 第32章 浅动摇   晨起的时候,初秋的天气有些寒凉,马上的征铎叮当响着,走在去往华亭城的官道上,远山雾气茫茫遮盖了山头,阮少游看着嵇宜安打了个哈欠。   “怎么,没睡好?”   他戏谑看着某人眼下淡淡青黑。   嵇宜安闻言只觉得百般不自在,好像下颔唇间,触感犹在,阮少游也不逼他。   “等下到了城里,遇上你的师兄师姐们。你是先去古壁那边看看,还是和他们叙旧?听闻华亭黄酒一绝,我倒是想尝尝。”   一旁叶归德闻言耳朵一动,这镖局大少爷倒是粘嵇宜安的很,看样子到了华亭还不打算回去。   “几年不见了,自然该叙叙旧,”嵇宜安倒是诚恳回答道,“山庄里的师兄姐们来华亭的不多,不过花师兄和林师姐他们应该来了。”   “你还有师姐。”   “嗯,我的师兄花有道,听说本来是贵族门阀子弟,被人陷害不得入仕,转而入了江湖。我师姐林璇玑,则是从小在师门长大,他们俩一直跟在师父身边,这次应该也来了。”   阮少游扯了扯唇角。“一花一木,倒也有趣。”   “林师姐原本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我师兄王谢,”嵇宜安摇摇头,“但我六七年前刚到山庄的时候,师兄就病逝了。”   “你师姐现在多少岁啊?”   “二十六。”   阮少游忍不住感慨,这世道女子不易。   “你师父怎么不为她寻人改嫁呢,江湖儿女应当没有为名节守寡之类的讲究吧。”他骑马贴近了嵇宜安,并排行着。   “我师父膝下无儿无女,师门中没有合适年龄的师兄弟,师姐不想嫁出去。”   “哼,”叶归德闻言,面无表情,“四年前倒是有一个适合的。”   征铎声猛然停住,阮少游缓缓扭头看去。“什么意思?”   嵇宜安脸色一僵,避开一旁某人的直视。   他也不知为何要跳过这茬,总归是不想让阮少游太在意。   所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当初师父问他是否愿意娶师姐的时候,其实他也没有多大感触,只觉得照顾师姐也不是不可以,就应了下来。   后来因为他去了宁京,这件事就暂时被搁置,临行前师姐来送别,和他说婚姻嫁娶,一定得是两厢情愿,称心如意。   “江湖人见我林璇玑,谁不称一句红衣女侠客,你师姐我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人吗?”林璇玑抱剑道,“师父虽是好意,但你也要有自己的主张在,别每天顺着别人心意活。”   嵇宜安似懂非懂,“师姐,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负责你个头,老娘和你说了,你他娘是听不懂吗?”林璇玑抬手就给他脑门一巴掌。   “……”   再后来,这桩事落花无意,流水无情的,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阮少游听完却也不作评价,只是猛的一扬马鞭,“驾”一声骑到前头去,嵇宜安握紧缰绳,远远看着,不知又哪里惹到了他。   明明没发生什么事啊。   “紧张什么,”叶归德端坐局外瞧嵇宜安面上神情,总觉得两人不该如此亲密,“我看他那大少爷脾气,多半是你惯出来的。”   “师叔——”   “争气点!”他一扬马鞭,也骑上前去,“这句话是你师父说的。”   嵇宜安神情复杂,最终也踢了踢马肚追上前去。   华亭城外,解无生坐底下阴凉处,林璇玑一身红衣立在一旁,多少有些无奈。   “师父,小师弟来了自会去客栈寻您,何妨您亲自守在此处。”   “哼,这小子在镖局待得心都野了,为师不叫他知道什么是师门的温暖,他肯回来久留么?”解无生吹胡子瞪眼,“还有,别叫他小师弟,贾皓才是为师的关门弟子。”   林璇玑语噎。   为了让嵇宜安回来,师父特地又收了个弟子刺激他,这贾皓资质是好,在剑道上也很有天赋,但嵇宜安这么多年都是他们的小师弟,眼下难免几分排斥。   “贾皓呢?”解无生问道。   “给您老买黄酒去啦。不是说要招待叶师叔吗?”   远处,三人骑马卷扬黄土,渐渐逼近。解无生拿着蒲扇起身来,眯眼瞧去。“璇玑你看看,是叶归德那家伙吗?”   “是的,师父。”   “嘿哟。”解无生一扔蒲扇,一身长袍扬起,把剑间脚步轻点 径自迎去,不远处叶归德见状轻拍马背,脚点马鞍迎来。   “老家伙,有些时日没见了啊。”解无生朗声道,侧身拧腰间,剑不出鞘,直直一打。   叶归德见状拈了剑指,落地走弓步,脚步挪移间一指袭向他命门,“为老不尊。”   嵇宜安从马上下来,解叶二人已然斗在一处,然而倒像是街头打太极拳的两个大爷,招式耍得不紧不慢,又自带气势。   他摇摇头,这熟悉的感觉。   林璇玑走近来笑了笑,“宜安,这些年没见,样子倒是成熟不少。”   “好久不见,师姐。”   阮少游下马,对上林璇玑疑惑目光,抬手抱拳,“同仁镖局,阮少游。”   “怎么宜安回来一趟,阮少掌柜也一起来了,”她低笑出声,然而还是抬手回礼道,“万仞山庄,林璇玑。”   解无生打完,瞧见阮少游也是一愣,他随即蹙了眉,对着某少掌柜的拱手见礼也只是点了点头。   “这小子怎么也跟着来了。”解无生转头,低声问叶归德。   “半路杀出来的。”   解无生听着不满,“你也没给他杀回去?”   “事多。”   两大宗师往城中走去,嵇宜安与叶璇玑跟在他们身后,多是叶璇玑在问,嵇宜安在答,而阮少游就好像一个过路人一般,静静走在一旁。   嵇宜安忍不住,时不时往他那边看去,担忧他觉着被冷落。   “听说这华亭黄酒不错,你不是想买一坛?”   阮少游闻言,唰的一声扬开扇子,不紧不慢地摇着,头也不回地拐进了一家酒肆里。   嵇宜安:“……”   林璇玑来回看着,倒觉有趣。嵇宜安正要张口,便被她拍了肩膀,“等下师父和师叔还要喝一顿,你早点回客栈就是。”   “好。”   嵇宜安默默停住脚步,转身也拐入了酒肆中。   解无生耳朵一动,别过头来怒骂了声。   “行了,少说两句。”   叶归德劝着,解无生摸着剑,嗓音又淡了几分,“他如今身价几何了?”   “二十两。”   “那人想要控制这江湖侠客势力,必然不会放过宜安,”解无生抱剑道,“也不知这小子有多少长进,我看着像是整颗心扑在阮家小子身上。”   “他是嵇仁的孩子,差不了。”   “你且费心替我看着点。”   “你也别大意。”叶归德皱眉,如今解无生身居此位,多少也难免卷入朝廷斗争之中。   “……呵,都是一把老骨头啦。”   两人渐走渐远,低低交谈着。   酒肆里,阮少游买了坛黄酒坐下,开坛,入喉,嵇宜安端了盘花生米来,在一旁板凳坐下。   阮少游也不客气,夹了几颗抛入嘴中,又饮下一碗酒。   “你追我作什么。”   “我怕你多想,觉着我冷落你。”嵇宜安垂眸道,“我与师姐并无旁的关系。”   “那你解释给我听,又作什么?”   嵇宜安愣住。   “我时常在想,”阮少游撑着手肘,抬眼看嵇宜安,“为什么每次我想放弃了,想要离开了,你就会来找我,”   “少爷,”嵇宜安斟酌道,“我又太体贴...给你希望了?”   “有时候我觉得其实你心里也有一点我的位置在,可每次我都忍不住再迎上来,你又开始排斥抗拒。”阮少游摇摇头苦笑,与他碰了个杯,“然后我就知道,是我在自作多情。”   嵇宜安沉默地拿起空酒杯一饮而尽。   “我气在只要这人是女子,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便觉得可以婚娶,”阮少游瞧他这反应,火气又上来,“那天晚上你明明说喜欢这事都是出于心底不可否认,可就因为我是男子,你却来否认我对你的想法——”   “我没有。”   “假如这世俗里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是合乎情理的,那你是不是也觉得可以?”他饮下一大碗酒,酒碗重重落在桌上“嵇宜安,到底这一切是你觉得不可以,还是世俗觉得不可以?”   嵇宜安怔愣看着,一时之间难以消化这其中意味。   “倘若你,”阮少游转头看他,猩红着眼,“你试着觉得我可以呢?”   阮少游凑近了,带着迎面而来的酒气。   “不要再给我无谓的幻想了。”   他站起身来,抛下一串铜板。“小二,结账!”   心好像突然被重锤敲了一下,嵇宜安看着他走出酒肆,还没有反应过来。   “客官,您是,再要点什么?”堂倌走过来收了铜钱,乐呵道,“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吧,尝尝我们华亭的黄酒?那可是一绝!”   嵇宜安却仿若没听到般,指尖不安地摩挲过剑柄上的纹路,低头沉吟着。   “客官?”   许久,他抬起头,又一次望向酒肆外头。   酒帘被风吹起,光影招摇着,四围仍然是嘈杂与喧嚣,酒碗碰撞声,武人谈笑声,连着酒入碗中,铜钱叮当落桌上,路过的堂倌步伐匆忙。   又是许久,嵇宜安还是那般神情,只是失落的眼神中,已然多了一丝动摇。 第33章 花有道   嵇宜安到了客栈,解无生和叶归德已经喝上了。   一个看起来是陌生面孔,约莫二十出头的弟子负剑立在一旁,抬眼见他进来,先是看向他背上的剑,随后是看向他,那双眼漆黑如墨,不带一丝感情。   “回来了?”林璇玑抬手甩了坛酒过去,朗声招呼道,“贾皓,见过你十四师兄,嵇宜安!”   “嵇师兄。”他抱拳行礼。   大堂里十几人,或坐桌上划酒拳,或是擦剑闲聊的,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并包厢门打开,探出来几人面孔。   “小师弟回来啦?”   “我去,嵇宜安回来了!”   “兄弟们,看看谁回来了!”   “刚师父屁股后头就不见他,”他们围了上去,三两人还翻桌奔了过来,“走了几年心也野了,还记得我们这帮师兄——”   “我瞧他定然是不记得了。”   “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下大笑起来,将他围住。嵇宜安有些受宠若惊。“大师兄三师兄……五师姐十二师姐,二师兄四师兄八师兄……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   “瞧你这样,念人名跟报菜名似的,”   “我们想你啊,好小子。”   他们一把揽上他肩,多问这些年过得如何,都干了什么,拉着上了桌,聊起万仞山庄里的事,一时之间大堂都是人声喧嚷,解无生嗑着花生笑看着,又是和叶归德碰杯饮酒。   “这宜安来了是不一样,平时没见他们这么活络过。”   叶归德不置可否,看向一旁孤零零站着的贾皓。“他们这些个师兄弟感情倒也真是好。”   “那是,”解无生自豪道,“一脉相承的亲!”   一旁,嵇宜安闻言默默伸手拿了只鸭腿,马上师兄连盆端碗把肉递到他桌前。   “吃,多吃点,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   阮少游刚踏门进来,就瞧见这副称兄道弟拉扯热络的样子,大堂里多是侠客背着剑来往,中间几张桌子清一色都是万仞的人,汗气并着酒气弥漫,碰酒喧嚷声不绝于耳。   他扬开扇子要往楼上走去,嵇宜安瞧见了,犹豫伸出手来招呼。   “少游,来这。”   阮少游唇角轻抬,又转身不紧不慢地推开包围的人,走到嵇宜安一旁利落掀袍坐下。   “这位是——”   “在下同仁少掌柜,阮少游,幸会诸位好汉。”   “行啊小师弟,够争气,阮少掌柜都让你拐回来了,”八师兄大笑道,“当初没白被他爹拐!”   “你这混球,”林璇玑见状一记暴栗,他又连忙捂着头缩下了。   阮少游撑膝倒了碗酒,摆了摆手,“无妨。左右闲着无事,我此来就是走一走,也想看看华亭论剑是如何的盛事。”   众人啧啧感叹,“瞧瞧这少爷气派,是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嵇宜安握着筷子左右看,“你们当他是寻常小辈就行。”   “师兄们好!”阮少游闻言抱拳道。   “师弟好师弟好。”   瞎攀关系,嵇宜安低下头,啃鸭腿肉。阮少游却是和师兄们聊开了,说起嵇宜安这些年在镖局里的事那是如数家珍,问起他从前在山庄又是个怎么处法,师兄们更是侃侃而谈。   嵇宜安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太多温情与照顾,就听阮少游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阮少游才是他们的小师弟。   “来,师弟干一碗!”八师兄碰碗去。   嵇宜安正要抬碗,就看到阮少游拿起碗来一碰,晃荡酒水豪气万丈,“干!”   他默默低下头,兀自喝酒。   待到嵇宜安吃完午饭,阮少游已经和师兄们勾肩搭背灌醉了酒,完全融入万仞氛围之中。他起身去洗手,那边解无生也喝得醉醺醺,正扯着叶归德的道袍袖子擦嘴。   “安安——”阮少游撑手揉着眉心,在那大喊。   嵇宜安想起阮少游先前所问,一时又有些踌躇,放纵少爷对自己展露这份心意吗,他确实没有权利去阻拦阮少游喜欢自己,可就算是如此,他以后又该如何对待少游。   “吱呀”   猛然一声,嵇宜安抬起头来,看见楼上包厢门打开,走出来背着剑的一人,扎着的发髻松散,看起来刚刚睡醒。   “六师兄?”   内门弟子虽多,常年跟在解无生左右的却只有两人,一人是师姐林璇玑,一人便是六师兄花有道,嵇宜安先前和阮少游提起他,曾经的贵族门阀子弟,被人陷害不得入仕,转而入了江湖。   无人知他何处来,但他总是一身沧桑,自斟自饮。   花有道像是才知道他回来了一样,撑着雕栏往下懒散望来,“我说怎么底下这么吵,睡个觉都不安生。”   “打扰师兄午睡了。”   “无妨,”花有道从上头翻身跳下,兀自拨开中间大桌前围着的人,俯身挑拣着扯了几腿子肉,又拿出腰间酒葫芦,寻个空桌,脚踩板凳坐下。   一套动作下来率性恣意,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懒散看了眼角落里擦剑的贾皓,又收回目光来。“新来的小师弟,见过面了吧。”   “见过。”   嵇宜安在他旁边坐下,手搭膝头,搓了搓手心。花有道和其他师兄姐们不同,身上总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好像经历背负了太多事,让人难以亲近。   “他是铸剑世家,贾家的嫡次子,其实师父收他为徒,或许并非出于本心。”花有道看了眼嵇宜安,“身居高位,师父要周旋平衡江湖各大门派势力,免不了有所牺牲。”   “难怪,”嵇宜安拧眉明白过来,“先前看他的薄格剑,两从均匀,腊有长有短,剑格极薄,这样的好手艺也只有贾家能锻造出了。”   花有道嗤笑一声,他本来想着解无生另收一徒,嵇宜安会心存芥蒂,如今看来,小师弟是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   阮少游喝醉了,又在那边喊着安安,嵇宜安抿了抿唇,站起身想要扶他上楼去。   “城外古壁,那上面的剑谱刻画得很奇怪,一招一式难连成片,”花有道灌了口酒,低声开口,“一些有名望的剑客参详许久,猜它是一套精妙剑招,被刻意调转了顺序。你若能悟出来,师父会很高兴的。”   “师兄也悟不出来吗?”嵇宜安注意力又被吸引来。   “我志向不在于此。明日,你去看看吧。”   花有道收回目光,嵇宜安最终扶起阮少游,送他回了屋中。 第34章 喝醉酒   屋里。   “安安,”阮少游被扶着倚靠在床边,面色酡红,打了个酒嗝,“安安!”   嵇宜安不过又出去了一趟,很快被师兄们喊了回来,说阮大少爷满屋子乱喊他名字,非说见了嵇宜安才肯睡下。   彼时贾皓正站他面前,说想和嵇师兄切磋切磋。   嵇宜安对于师父新收的这个弟子还是有点陌生。当初师父收他时,扬言他将会是关门弟子,其实他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资质会让师父改变了主意。   “嵇师兄,来比划几招吗?”贾皓笑笑。   “好。”   他抽出剑来,砍扫腰腿而去,贾皓猛然提剑拦格,上步进身,下刺腹部,嵇宜安闪身回坐间躲过,观他剑法使得好似绵里藏针,失了点外露的力道。   贾皓又顺势扫抹而来。   武当剑法接扫为上惊下取技法,如敌方攻击上部,多是提剑格化,并顺势下扫其腿。但嵇宜安看他使得也有其他法门的痕迹,武当剑法应当是新学不久。   “师兄,我练得如何?”   “很不错。”嵇宜安点点头。   “刚练了不足一月,师兄谬赞了。”   “……”他怎么感觉贾皓像是在存心炫耀,当初他跟着爹学剑法,学得也不曾如此快过。   “听说师兄怠惰了四年,如今来华亭参悟剑法,恐怕感悟也不会太深,我近日在其中倒是学到了不少,明日可以讲与师兄听。”贾皓抬起眼看他,那双眼漆黑如墨,明明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嵇宜安被看得莫名觉着四处别扭。   听说江湖剑客往来,不曾有真正看懂壁上剑法的。可贾皓现在这样说,像是已经悟出来了。   “那我等师弟明日赐教?”   “好,”贾皓得到答复后,满意扬起唇角,“师兄今晚早些歇息。”   八师兄站一旁,只觉得这气势阵仗不大对,但是对上嵇宜安干净双眼,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阮大少爷屋里喊你呢,就这酒品居然还和我们拼酒,你快去吧。”   嵇宜安一愣,点点头收剑往客栈里走去。   包厢里,阮少游还在叫安安,师兄们看见他来了,都推搡着往外走。   “这小子喝醉酒这德行,也太粘我们家宜安了。”   “我倒是更期待大少爷明天醒了,知道他今天是这副模样会如何反应。”   师兄们大笑着出去了。   嵇宜安无奈给阮少游倒了杯茶水,脱了鞋让他上床躺着。知道他在那喝酒,也没想到喝了这么多。   是了,进客栈之前他还喝了大半坛。   阮少游瞧见他来,张开手。“安安——”   “我在我在。”   嵇宜安扶他上床,阮少游却摇摇头,“没洗脚,不能上床。”   嵇宜安又出门去,要了壶热水,铜盆放床下,抓着他脚踝来泡脚。水刚触及脚板,阮少游猛然抬起脚来。   “你要谋杀亲夫。”   “你说什么?”嵇宜安抬起头眯着眼看他。   阮少游咂罢嘴顿了一下,改口道:“水太烫了。”   冷水倒上,阮少游半倚着床,一副喝得大醉的样子,连呼吸都沉重不少,嵇宜安见状又忍不住说他,“都说大醉伤身,你还喝这么多。”   “……偶尔喝喝。”   他紧闭双眼,似乎有些头疼。   嵇宜安叹口气,伸手去揉他太阳穴,阮少游又从善如流般地倒下了,直倒在嵇宜安肩头,一动不动。   嵇宜安犹豫着伸手,最终还是撩起他鬓前发丝,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擦干了脚,摆好位置,盖上棉被。   阮少游忽然又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嵇宜安的手不肯松开。   “我错了。”   “你错什么?”   “我刚和你的师兄们说,我有心仪的女子,每日都缠着他,”他翻了个身,挪动着枕上嵇宜安的大腿,声音沙哑,“可是你师兄说这样不对。他们说,对心仪之人不能动手动脚,只会让她逃得更快。”   “……师兄说得对。”   “可是我忍不住。”他的嗓音里好像还有几分委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阮大少爷也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嵇宜安呼吸一窒,低下头,看着少游。   阮少游仍旧枕着他的腿,紧闭着眼,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口的抱怨。   “很累吧。”嵇宜安伸手一下下摸着阮少游的头,试图让他舒服一点。许久,阮少游鼻音发声,轻轻嗯了一声。   “安安,我好累。”   午后的风吹起梧桐叶落纷纷,入冬了,从宁京到淮南再到华亭,于他而言至今仍像是梦一场,他也从无给出半分回应。   但不管是先前还是之后要走的路,总有人将它格外当真,存入肺腑,铭刻心间。   这一路,那人都走得太累了。   许久,阮少游的呼吸渐渐平稳,他睡熟了,浅浅呼吸着。 第35章 名剑谱   阮少游这一觉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起来,堂堂大少爷风餐露宿多日,他倒也真是需要歇歇。   直到晨起练完剑,林璇玑又叫嵇宜安过去说了些事。   嵇宜安刚回来,在大堂给阮少游凉了粥,就看见他推屋门出来,披散着长发走下楼,他也不梳头,只把发冠和梳子放在桌上,拿起粥来喝了口。   “嘶。”阮少游一下被烫了嘴,多少有些抱怨地看向嵇宜安。   “别着急喝,才给你凉了一会儿。”他递来勺子,示意阮少游吹吹再吃。   解无生昨日大手笔把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如今堂上几个弟子散坐着用早膳,目光时不时看过来,阮少游坐着慢慢喝粥,嵇宜安顺手拿起梳子来,替他梳起发髻。   “我也想小师弟给我凉粥梳发髻。”八师兄多少有些酸溜溜,以前在山庄里,他的佩剑都是嵇宜安擦的,后来嵇宜安一走,师兄姐们都感觉缺了点什么,多少有些怅然若失。   “我怎么感觉小师弟像是有归宿了的小媳妇样,别说看着还挺养眼。”   “呸,别乱说。”   薄皮小笼包配着皮蛋瘦肉粥,他们才吃完,林璇玑就牵马回来了,贾皓已经去了古壁,嵇宜安出门来翻身上马,迟疑看向阮少游。   “你一起去吗?”   “去,怎么不去,本少爷也想长长见识。”阮少游扬扇上马,俯身撑着头看嵇宜安,总觉得酒醒之后这呆葫芦有哪里变了。   嵇宜安别过头,夹紧马肚策马去。   “驾!”   三人直驾马奔向郊外古壁。   华亭外临着荒漠,戈壁裸岩间有不少洞窟,自几百年前开始,几乎每五年都会有一场华亭论剑的盛事,也有许多前辈在此处刻下剑谱或是心得。   然而一月前地动,华亭古壁脱落,竟然意外出现一卷刻画在壁上的残卷,也使得明年的论剑之事提早到了如今。   嵇宜安从马上下来,洞窟那边已经盘膝坐着不少人,还有些正在拓印,嵇宜安和璇玑师姐对视一眼,往前走去。   阮少游环顾四周,啧啧感叹,“这里古人留下的剑谱倒是不少,但凡门派世家,如遇珍宝名谱都是私藏起来,一代代传下去,如果没有合适人选,百年传承就此中断,   竟然还会有先贤前辈肯将一生心血留在洞壁之上,大方供后人瞻仰学习,单凭这份胸襟,就胜过当世许多豪杰了。”   “武术技艺和旁的不一样,是绝对不能敝帚自珍的,”嵇宜安点点头,“但凡厉害些的招式,都是几百年来无数人,一代代钻习革新而来,万仞山庄的剑招就是从武当剑法中演变而来,如果人人都存着私藏的心,也就没有这么多千变万化的剑式了。”   阴凉洞窟里,古壁间每十步放着两支蜡烛,一支正燃着,一支备用,也算是贴心周到。嵇宜安少时就来过这里参悟剑法。   这里本来没有什么名谱,但按照师父的话说,这是几百年来江湖剑客们的传承之地,虽然多的是名不见经传之徒,却也值得后辈人敬重学习。   很多想要成为剑客的浪荡少年们,都是从此处入的江湖,他们在此参悟的不只是剑法,还有一颗剑心。   一行三人来到洞窟最深处,此地空气不是很流通,阳光也照不进来,仅凭烛火燃着的光照明,还带着零星寒意。   嵇宜安见到了老熟人,正是先前在成陵县遇到的剑门一行人,剑门大师兄看见嵇宜安还有些诧异,随即起身来,朝他作揖。   “少盟主高风亮节,不计我门下弟子言行之过,成陵那日救我等脱于囹圄,实在感激不尽。”   林璇玑抱剑上下看看,“怎么回事?”   “先前有少年刺杀成陵县令,官府找不到人就想要栽赃给剑门,嵇宜安替那个少年收敛同伴尸身的时候,顺便帮他们从牢狱里脱身。”阮少游接话道,摆了摆手,“不必客气,我们也就是顺便的事情。”   “我们谢的是嵇少侠,和你这大少爷有什么关系。”剑门弟子小声嘀咕道,“真会揽功。”   大师兄立刻扭头严厉瞥了眼,后头顿时又没了声。这届剑门弟子倒也真是带不动。   嵇宜安回礼,开口道,“主意是少游出的,如果真有功劳,他领得应当。”   阮少游听着,漫不经心地摇着扇,扬起唇角。   “师兄。”贾皓从后边走了上来,走路都不带声响,白白净净站那,“你来啦。”   嵇宜安看见他,点点头。   剑门的人给他们让出道来,昏黄的烛火扑闪着照在古壁上,脱落的痕迹十分明显,露出模糊不清的几副剑谱,应该是被人修过了,能看出大致的动作。   贾皓想要站到嵇宜安身边,阮少游负手默默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路。   “师兄看这几十副剑谱,动作都是连篇不成样的,前五副里各落了个小字,宫商角徵羽,明明是五声音调,却出现在剑谱中,是不是奇怪的很?”贾皓瞥了眼阮少游,径自问向嵇宜安。   嵇宜安闻言看去,果然看见前面五副底下都有小字,他端详了一会儿,忽而盘膝坐下。   林璇玑见状,也跟着坐下,很快一群人又坐了下来,开始参详这段剑谱。唯独不用剑的阮少游站着,悠哉哉扇着风。   而嵇宜安已然沉浸在其中了,他自幼熟读天下剑谱,再精妙高深的剑招,都是遵循基本的理,可他在脑海中演练这段剑招的时候却感觉处处不顺。   就像师兄花有道说的,一招一式难连成片,甚至像是从剑谱中单拎出来一副画面一样,他试图打乱顺序重组,可却也是不对。   这几十副图在他眼里,就像是他的头拼上了阮少游的手,加了贾皓的腿,合着师姐的身子,不伦不类,可笑之极。   可是江湖中人都传此图是名谱,总归是哪里存在着他没有发现的奥妙。嵇宜安久久参悟着,不得章法。   “不对……”   他目不转睛,喃喃出声。   嵇宜安忽然转过头,望向林璇玑。“师姐,这里真的藏着精妙剑招吗?”   终于更新啦   老实说在这些天里我其实反复犹豫要不要把剑客弃掉,但每次都舍不得 还想再坚持下去   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情所以开了本现耽甜饼,结果写了三周,涨了剑客三个月的收藏,每天还有好多评论,我就更加emo了   今天忽然觉得还是太看重数据,所以俺又滚回来了,接着写吧( p′︵‵。) 第36章 地震了   世人都知,剑圣嵇仁视剑如命,年轻时候的嵇仁和解无生,四处踢馆,拜访世家门派,以比武为名,剑谱为赌,更是广收天下剑谱。甚至和以偷盗闻名的千门也有交际,不地道的事是半点没少干。   直到中年后,三人才渐有仁慈为义之名。   若不是嵇仁拓印了这些剑谱之后,只留作己用,并没有散播出去,恐怕如今他便不是堂堂剑圣,而该是各门派世家武馆举旗同伐的剑魔了。   后来这些剑谱又被解无生拓印了一次,放在万仞山庄中,一些比较珍贵的则随着嵇仁的隐世,成了嵇宜安饭桌下的垫脚书。   所以若问嵇宜安在剑谱上面的博学程度,世家出身的他根本不是寻常江湖剑客所能比的。   当嵇宜安问林璇玑这里是否真藏着精妙剑招的时候,几人眼中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你为什么这么说?”林璇玑皱起眉头。   “这些图画虽然杂乱无章,但是只看单张,却能找到与其他剑谱中的重合之处。”嵇宜安站起身来,“就拿第六张壁画上的动作来说,就是武当剑法基本组合中,第五式劈刺绞抹中的提膝劈剑,而第七张壁画,应该是松溪小花剑二段十一式,走马观花……”   “这是白虹剑第二十式,上步推拉,”   “这幅应该是三十二式太极剑中的第二段第二式,左步弓刺。”   “龙行长穗剑第四十五式,偷天换日。”   “八仙剑十三式仙人撩衣。”   嵇宜安从一幅幅壁画前走过,步伐从容稳健。   “我说的这几幅,武当门中多少都有修行练习,旁的不能再说,其他世家门派未必乐意听我,”嵇宜安看向剑门大师兄,“但是第二十六与三十五副壁画,应该是你们剑门所修身法吧。”   剑门大师兄:……   剑门几人面面相觑,有一种珍藏家底被人一眼看出的怪异感,随即像看怪物一样地看嵇宜安。   “你怎么知道我们门派的招式。”   “你说这些话的意思,难道说这几十副壁画,都是从各家剑谱中拆解下来的?”   “安安,”阮少游忽然像意识到什么,拍了拍嵇宜安肩膀,“我们家安安真是聪明,但是这么多壁画,不可能都是拼凑而成吧,这可是近日江湖盛传的有名剑谱。”   他刻意咬重了盛传二字,嵇宜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我也只能看出这几幅,或许,还有别的奥妙在其中。”   贾皓突然站起来,“世上剑谱那么多,有几招几式相同也不足为奇,不管如何,这壁画之中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有钻研透的。”   “也对,”剑门大师兄笑笑道,“再过几日,就是论剑大会开始之日,届时除了我等切磋技艺,各方前辈和研究壁画的剑客们,都会说出自己的看法,想必谜底就能被揭晓了。”   众人都站了起来,互相行礼过后,往外头走去。阮少游放慢脚步,拉着嵇宜安走在最后面。   一直走到洞窟外,嵇宜安才发现天色都暗了下来。   “几十副壁画,你看出了多少。”阮少游低低问他。   “八成,近八成都是从其他剑谱中拆出来的招式,”嵇宜安眉头微皱,他也是抱着求学的目的来到华亭,却发现传了这么久的精妙剑招竟然是个噱头,让他大失所望。   这些日子剑客们都在研究其中的奥妙,或许也有些人察觉到了,却没有说出口。   “华亭地动,这真的是古壁脱落后出现的,几百年前的失传剑法吗?”嵇宜安望天喃喃道,“那所谓的五声音调又是什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拦我?”   阮少游合扇笑笑,“诚如你所说,如果这不是几百年前的失传剑法,那它又是从何而来,它又不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你的意思是——”   “今人伪造。”   嵇宜安倏然转过头,四目相对间,看清了阮少游眼底的深意。   这几个月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的华亭剑法,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背后舆论的推动,这样大的手笔,如果嵇宜安真的看出了其中的不寻常,只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你是要我藏拙?”   “不错,”阮少游抬头看漫天涌上来的星辰,忽然觉着茫茫戈壁,此处风景也是甚美,他扭头朝嵇宜安挑了挑眉,“我聪明吗,夸夸我。”   “这些事情,你一直能看得很明白。”嵇宜安展眉,“不用我夸,少爷便是最厉害的。”   阮少游闻言笑起来,“千穿万穿,还是安安的马屁不穿。”   然而嵇宜安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曾经的小少爷如今也能与他比肩站立了,阮少游真的很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透,对于人情世故,更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力。   似乎在他身上,除了早年因毒而坏了武学根基之外,就找不着其他的遗憾与缺陷。也渐渐地,嵇宜安习惯于在大事上听取他的意见。   “那现在该怎么办?”   “每日照常来参悟剑法,不露马脚,如果这事真是背后人为,那么那个人应该就是要借这次的华亭盛事,达成什么目的。”   “……好。”   银月朦胧似钩,戈壁乱石沙如雪,不同于白天里还有日头晒着的几分热气,如今已然冷了下来。   阮少游走到栓马处,骏马不知为何在不安地嘶鸣着,他抬手摸了摸马头,披上从客栈带出来的大氅,嵇宜安瞧见他面上沾着灰,大概是在洞窟里蹭到的,下意识抬手,指腹揩过。   阮少游披大氅的手一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嵇宜安缩起指尖,不太自然地放下了手。“面上......脏了。”   “喔。”   嵇宜安翻身上马,错过了背后阮少游上扬的唇角和紧盯着的目光,目光中充斥着的炙热,胜过大漠里的烈日。   僻静处,贾皓想要抬手放飞信鸽,却不知信鸽为何在咕咕惊叫着,胡乱扑棱翅膀,他四处看了几眼后放飞了鸽子。   然而戈壁高坡之上,早有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师兄花有道抱胸倚着白杨枯树,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目光淡淡地望向夜空下扑棱而去的鸟。   “一切可如师父所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花有道转过身,懒洋洋地对上林璇玑的目光。   山河棋盘之上,八方争棋。   而此刻宁京紫禁城中,打盹的小太监守着殿门,地动仪上的龙头恍然吐露出一颗龙珠,落入下方蟾蜍口中,叮当一声响震得小太监瞬间清醒过来,他急急忙忙地跑到地动仪前,又急急忙忙往外跑去。   “西南地动!西南地动!”   梁州华亭县,时隔几月,大地又一次猛烈震动起来,骏马嘶鸣,信鸽惊叫,一切早有预示却无人察觉。   嵇宜安才刚刚骑上马,猛然察觉到不好,他手握缰绳挥策马鞭,然而骏马受惊难以控制方向,径自奔蹄逃窜着,身后山坡上的乱石开始滚落。   阮少游俯下身子往后看去,瞳孔一缩。   “嵇宜安,小心!” 第37章 记住了   轰。   山石接连滚落下来,溅起尘土飞扬,大地震动。阮少游翻身脚踩马背,纵身跃起轻功而来。嵇宜安大喊着让他回去,下一刻,他已经一把扯住缰绳,骑上马背,两手将嵇宜安围在怀里扬鞭驱马。   “少游,”嵇宜安后背贴上坚实胸膛,猛然一愣,“你回来干什么!”   “救你。”   山石猛然在身后砸下,砸在马腿上惊得烈马一趔趄,一下跌在地上。他抱着嵇宜安一刻不曾松手,就着这猛烈的势头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滚了好几圈直到山体边上。   阮少游还想拉起嵇宜安逃离这片,但是已经晚了,马声嘶鸣着淹没在崩塌山石中,嵇宜安眼见着岩石砸落下来,抬手护住阮少游的头部,就想要翻身扛下,但是阮少游死死压着他,不让他起来。   “快让开!”   訇然间,山石狠狠砸在阮少游的背上,他整个人的身子猛然一震,随即是第二块,第三块,阮少游撑起身子,牙咬着一声不吭,直至更多的山石梗在山体与地面之间,架起中空的狭小空间,彻底陷入黑暗里。   黑暗里,阮少游还是保持着那样的身形,粗喘着气。   嵇宜安从未像此刻这么慌张过,他躺在阮少游的身下,伸手摸索去,摸到阮少游的面颊,再往下去是湿漉漉的。   “别摸了。”阮少游艰难说出话来。   嵇宜安攥紧拳头,寻常人被巨石砸一下也难扛住,何况是这么多下。好像有异物梗在喉咙间,让他吐也难,咽也难。“……难道我不比你皮糙肉厚,你挡什么!”   “你挡了,会死。”阮少游低低吭声,“我来。”   狭小的角落里,阮少游身上压着巨石,臂弯撑起,给嵇宜安留下一方空间。如果没有人从外头来救,单凭他们俩,武功再好也难脱身。   嵇宜安知道,师兄师姐们一定很快会发现不对来找,但他怕,怕阮少游撑不到那个时候。或许黑暗里,阮少游的面色早已惨白的吓人,或许他只是撑着一口气在和他说话。   阮少游的喘气声,在耳边粗重急促。他低下头,鼻尖蹭在嵇宜安的脖颈处,这是嵇宜安第一次没有躲避这样亲昵的举动。   “宁京那块墓地我不喜欢,”热气铺洒在嵇宜安耳边,“不如你把我烧了吧,带着我的骨灰,去哪都带着。”   “少爷,你不会有事的。”   “你还得记我一辈子,以后要是娶了你师姐,也不能忘了我。”   “不会的,我不会忘,我谁都不娶,”嵇宜安攥紧指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蔓延,他只后悔自己打着劝诫的名义让少游跟了一路。   这世道人命如草贱,莫说丢在成陵的那六条性命,就是漕船上的血都能把通天峡的江面染红。他哪里没有见惯生死,可是如今心却有如重锤击下,狠狠一阵钝痛。   “少爷,你不会死的。”   阮少游笑了一声,“嵇宜安,你白长我八岁,人怎么就不会死呢?”   曾经十三岁的少爷,缠绵病榻前苍白面色,却还是执拗地说他能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嵇宜安将那个少年带得这般大,教他学会信任,教他潇洒豁达,却让他因为自己而枉断性命。   “你要是活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可你说过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那我就去试。”嵇宜安摸索去,努力够着他身上的巨石,“少爷,活着出去,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今天要是死在这里,黄泉路上,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一诺千金的安安,这也在你对我爹的报恩范畴里吗?”阮少游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嵇宜安握紧拳头,“这是对你的。”   崩塌的山体外,万仞山庄的人带着工匠急急赶到,解无生亲自来了,脸色十分难看。   “到处都找不到宜安和阮家少爷的踪迹,许是说不好,真的埋在里面了,”林璇玑握紧剑鞘。   “嵇师兄不能这么倒霉吧。”贾皓对上林璇玑愤怒的目光,无辜眨眨眼。   花有道拦住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有人,赶紧开挖!救小师弟!”   众人都分散开去,四处搬运挖凿山石,在山石堆上四处喊着嵇宜安的名字,剑门的人收到消息也赶过来了,随后是丐帮以及各路来华亭的人马,叶归德拍拍解无生肩膀宽慰他。   “他是我们三人倾尽全力培养的,承厚泽者必将大难不死。”   “城中受灾也颇为严重,”剑门大师兄走过来抱拳,“县衙那边拨不出多余人手,只能靠我们了。”   “小师弟——”   “宜安——”   狭小的黑暗里,阮少游听见声音,好像又有了力气。   “我们在这!”嵇宜安大喊道,“我们在这里!”   “再坚持会儿,少爷。”   阮少游趴在他的身上,和他面颊相贴着,呼吸已经平稳许多,嵇宜安伸手摸去,先前摸到的湿漉漉的液体已经干了,没有一点儿血腥味。   好像只是马背上挂着的水囊在之前的滚落挤压间所倒出的水,沾在了阮少游的脖颈上。   嵇宜安愣住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安安,”阮少游忽然咬了咬他的耳朵,嗓音沙哑,“其实我今早出门穿了软甲,死不了。”   “什么?”   阮大掌柜留给儿子的好东西,并不是由金属制成,即便刀枪刺进,软甲间的材质拉伸延展破坏间,也能卸去绝大部分冲击力道。   嵇宜安往里摸去,果真摸到了,又被阮少游抓住手。   “安安,你说的话,我全都记住了。”   嵇宜安:你个老六 第38章 行思君   客栈里,屏风被搬到一旁。   众人都回来了,阮嵇二人是被扛在马上带回来的,所幸阮少游只是压迮伤,还不至于死,医官现场放血,回来后又开了活血化瘀,益气固肾的方子。   现下客栈的后厨里弥漫着浓浓一股药香,师兄们光是在回客栈的路上,就已经挨个向阮少游千恩万谢,回来后恨不得将他供起来。   “我原先还觉得他摆大少爷架子,酒品也差,没曾想关键时刻是个靠谱的。”   “他救了小师弟的性命,就是救了我们的命啊。看来这么多年,小师弟倒是没白养他。”   此时,阮少游还正趴在床上,一手撑头看向门外,脸色很差,但跳动的指尖可以看出此时他的兴致颇好。嵇宜安端着粥进来,看见他这副得瑟相,无奈地关上门在床边坐下。   “安安,你不生气我骗你?”   “……活着就好。”嵇宜安把碗递给他,“吃点南瓜粥,补充一下体力。”   阮少游伸手接粥去,伸到一半像想起了什么,又把手缩了回去。“手疼,使不上劲。”   嵇宜安揉了揉眉心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舀起一勺粥来,递到阮少游唇边,他就满意含下,又努努嘴示意嵇宜安再舀一勺,乐此不疲。   很快一碗粥就见了底,阮少游其实还有反胃作呕的不适感,却忍住了,故作悠闲地枕上嵇宜安的腿。   嵇宜安身子一僵,又有些无所适从。风吹落叶萧瑟,纷飞进了屋子里。   “其实我从来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你是知道的。”阮少游闭着眼睛,低低说道,“这一路是很累,但是我甘之如饴。”   “我知道,少爷。”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嵇宜安沉默了会儿。   阮少游勉力支起身子来,抬眼看向他,凌乱的发髻下泛着血丝的眼,带着期盼地看向嵇宜安,却让他如芒在背。   嵇宜安垂眸,轻轻抵上阮少游的额头。   “我答应你,会试着慢慢接受。不会再让你回宁京,也不会再说什么长幼有别。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安地闭上眼,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做,但是预料中的排斥与抗拒感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后并没有出现,嵇宜安抬起头来,看见阮少游嘴唇翕动着吐不出话来。   “没事,”阮少游一下笑了,“没事,多少时间我都能等。”   他抱上嵇宜安,手贴着后颈,指腹轻轻摩挲过后颈肉,薄茧一下下地剐蹭着,“……其实这样就很好了。”   细密的敏感刺激让嵇宜安身子一抖,放下碗,最终低低嗯了一声。   来送药的花有道静静站在门边,习武之人的耳聪目明使得他将里面的对话声听得个一字不落。恍然想起从前好像也有个人是如此这般,他放下药转身离开。   地动过后,比武论剑之事还是如期展开。   除去万仞山庄与北剑门,还有兵州以煅剑技艺闻名的贾家,南边主文剑的论剑道和漠北的白虹谷,以及各地剑客游侠与门派,诸如武当都会参加这次盛会。   接下来几日,往来华亭的人络绎不绝,街上随处可见贩剑的摊子,这些个宗派世家也都到了,一时之间有关于华亭古壁古剑谱的言论盛嚣尘上,也不乏与嵇宜安有相同看法的。   但是奇怪的是说出这些的人,如果只是普通的游侠,就宛若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了华亭城中,地位稍高的宗师们,也开始闭口不言。   嵇宜安逐渐意识到这一切如阮少游所说的,并不简单。   “旋转平抹,力道要打在剑刃,”擂台上,多是切磋比武之人,八师兄一边指点着贾皓,跳上来一个白虹谷的弟子想要切磋,“哎呀没看我在带人吗,下一个下一个。”   “晚上练剑的时间不该超过戌时,否则会耗损精气,”解无生盘膝在一旁,一一为游侠们解惑。“你问我上次指点人剑法是什么时候?那还是在上次。”   几个剑客小声议论着:“听说未时有剑门和万仞弟子的比试。”   “走,看看去。”   “天下剑道,合该如此探讨,”叶归德看着这一片熙攘之象,捋着胡须笑着点了点头。   “嵇宜安那小子呢?”解无生抬起头问他。   “不知。”   而此刻,嵇宜安正吃着糯米团子,站在扇子摊前,看阮少游俯身在那挑选。   各式各样的扇子,在一众贩剑和卖剑谱的摊子前格格不入,这些摆摊的却不是商贾小贩,多是铸剑世家与门派里冲着此次盛会而来的人,等着在此处大赚一笔,或是寻到知己。   “这把乌木扇不错,扇骨如墨,”阮少游转了把,拿在手中把玩,他的扇子作为兵器是精铁所制,较为沉重,但是他也酷爱收集一些平常的文扇。“你不去和人切磋剑法?”   “陪你。”嵇宜安咽下嘴里的糯米团,回答简单明确。   阮少游笑了,付了钱拿着扇子继续往前走,嵇宜安就跟在身后,发现少爷的个头好像又蹿了些。   直走到没人处,阮少游好心情地抓起嵇宜安的手,把扇子“啪”一下交在他的手上,“走,比剑去。”   嵇宜安低头展开扇面,才发现上面写着几行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少爷——”他无奈地刚想出声,猛然想起自己答应了人,于是忽然哽住声。   “喜欢吗?”阮少游故意问他。   “……喜欢。”   阮少游又伸出手,摸走他唇上的一点糯米,极为自然地送进嘴里尝了尝。   “好吃。”   等他们走到论剑的地方,听见有人在喊。   “我发现古壁剑谱里的秘密了!”   “你们看,这剑法与画中人的眼口唇鼻相联系,所映射的是一副星象图啊!三桓二十八宿里独独少了太微桓里的太子星,古壁在此刻脱落,难道说,难道说……”   嵇宜安与阮少游对视一眼,四围人都已经围了过去,连着不远处解无生也站起身来,面色难看。说出这话的是北剑门的人。   剑门大师兄此刻神情也不好看。   “张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莫不是疯魔了!”   “我没有胡说!之前不是也有人说这里根本没藏着精妙剑招吗,依我看这就是上天降下的箴言,藏在了画壁之中!”   “噗嗤”一声,箭簇射入张齐的脖颈之中,他猛然睁大眼睛,捂着汩汩血口倒下,华亭县的府兵冲了过来将这里团团围住,为首县尉骑着马从后头走来,手里握着弓弦,神情沉稳。   “剑门的人,全都拿下。”   剑门就是纯纯大怨种 第39章 知己吗   “慢着!”   剑门的人被团团围住,倏然间,传来一道声音,就看到解无生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叶归德还有其他世家门派的为首者跟在身后。   县尉转过身,沉沉看着他们。   “比武论剑,虽一人有言行不当之处,一人之过尚不能累及众人,”解无生一抱拳,“还请县尉通融,放过无关人等。”   “大胆!”县尉扬着马鞭,座下马不安地蹬着马蹄,他冷嗤一声,“汝等一介武夫,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放肆,朝廷恩赐,准你们在此处论剑,绝不是为了让你们大放厥词,扰乱民心,还不给我拿下!”   “唰”一声,周围游侠都拔出剑来。   这里多的是不惧生死的亡命之徒,忠义胜过性命,又有武力傍身,眼下既有解无生此等地位的人站出来,如何不敢与官府一战,大不了此后四散去,混得个一两年再回来。   县尉的面色越发难看。   “庇护此等污蔑宗室的罪徒,你们犯得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今日县尉您若带走了剑门的人,明日您再来,也可以随意带走万仞的人,带走无家世背景的游侠,”解无生负手站在那里,两指捻着剑柄未拔出,“我等自然会遵朝廷律法,多加管束,但县尉抓人,也要凭实据。”   “你是何人?”   “万仞山庄庄主,解无生。”   解无生这么一说,无疑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一是如果今天纵容县尉带走剑门中人,此后大难降临到他们头上,或许就没人能再伸手帮助。二是县尉并没有这样做的依据在,如今无非是在此仗着权力,想要掐灭谣言。   一时之间两队人马剑拔弩张,僵持不下,县尉下不来台面,铁青着脸。   “不能打。”嵇宜安握剑看着这阵势,眉头紧皱。“如果打起来必然两败俱伤,谁也讨不着好。”   “你想帮忙?”阮少游见状扬开扇子,凑头过去附耳低语。嵇宜安听着眉头一舒,望向刀剑相向处。   没过多久,就在县尉扬起手要一声令下的时候,嵇宜安就站了出来。   “华庭论剑,自古就是载入史册的盛会。”嵇宜安抱拳走向县尉,解无生递来目光让他退回去,他佯装看不见。“县尉此次赶来,也是为了维持秩序,如今散播谣言者已死,在下看县尉您马上挂着的是双剑,不如先与我等一同比试,共领盛会。”   县尉扭头看向他。   嵇宜安又上前一步。“在下嵇宜安,请县尉赐教!”   寥寥几句,从剑拔弩张成了比武论剑,解无生眉头一挑。“这小子脑瓜何时变得这么好使了?”   叶归德站他身边,面色不改。“阮少掌柜在一旁。”   县尉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他翻身从马上跳下,抬手让周围府兵收起刀剑,抽出马鞍上挂着的双剑就往台上走去,姿态仍然倨傲。   “也罢,我便与你这小辈较量一番,也算是官民同乐。”   “多谢县尉。”   嵇宜安拿剑从阮少游身边走过的时候,阮少游很小声地说了句,“打平局。”   一时之间,游侠都收回了剑,围在台下。台上,嵇宜安和县尉抱拳过后,县尉让他等着,就势解下盔甲。   “我也不能白占盔甲便宜,来,打一场!”   嵇宜安再度抱拳,这会儿这礼行的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下一刻,他提剑脚点地,翻身劈剑而下,就着县尉双剑来防的时候,转腕挽了个剑花,上步直刺去。   县尉猛然瞳孔一缩,看不出此人穿着平平无奇,先前也没露大脸,竟然还藏着这等实力。   “好剑法。”   他双剑一攻一防,走的都是军营里的路数,没有太多的变法,嵇宜安熟知其招式,故意见招拆招间控制了剑风,下手刚猛迅疾,却处处留了余地。   白日下剑光闪过,剑鸣声清越,往来虽然不过十余招,县尉也看出来了,他咬牙青筋毕露,攻势更加凶猛,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嵇宜安打得游刃有余,还要装得力有不逮。   阮少游:……   “这小子演得不行啊。”解无生神情也微妙起来。   直至最后,县尉猛然将剑一扔,铁青着脸。“我输了。”   “不是平局吗?”嵇宜安显然还没发现自己的蹩脚之处。   县尉的脸色更难看了。   解无生赶紧踢踢几个剑术不精的弟子屁股,让他们上去同县尉讨教。嵇宜安走了下来,茫然看着解无生和阮少游。   他打得不对吗?   “对,”阮少游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我们安安打得最对了。”   “嗯。”   “他居然还嗯的出声,”解无生皮笑肉不笑的,牙咬咬说话。   县尉终于满意地走了。   四围压抑一扫而空,剑门的人庆祝劫后余生。在场众人复又喧腾起来,三两围着。“那个人就是嵇宜安啊。”   “他的剑法果然厉害,即便是有所收敛,看这出剑的招式变化,也当能跻身二流高手之列了。”   “解无生的宝贝弟子,能差吗?”   剑门大师兄走了过来,同解无生和嵇宜安行礼。他走到嵇宜安面前,“算上成陵那次,这是你第二次出手相救了。”   “我等都是江湖中人,帮你们也是帮自己。”嵇宜安回礼。“何况我并没有出太多力。”   “那我们剑门,就领了万仞这个情。”剑门大师兄朗声笑道,“还未互通姓名过,在下方岱。”   “在下嵇宜安。”   “国泰民安,太山也。好名字。”阮少游摇摇扇走了过来。   一时之间,众人都拥了过来,多是向嵇宜安请教剑法的,他又上了演武台逐个同众人讨教,身边几乎一直是围满了人。嵇宜安难得有此时候,虽然他不大笑,倒也能看出是由衷乐意与人比剑。   而阮少游始终在嵇宜安身旁,或在台下嗑瓜子看他比剑,偶尔看嵇宜安拧腰一剑的时候,还啧了一声,叹真是好腰。能将剑甩得飒沓如流星般的,在阮少游眼里,也不过这一人罢了。   “那是同仁的阮少掌柜?他们俩,什么关系啊。”底下有人窃窃私语。   “知己吧。”   嵇宜安在台上听到声,不大自然地看了眼阮少游。   “看我作什么,好好比试。”他手撑着头,笑意逐渐扩大。 第40章 散谣言   接连几日论剑之后,嵇宜安的名头彻底打响。   这也是解无生他们所想要看到的。   阴影处,贾皓如同一条窥伺的毒蛇一般静静看着喧嚣处,看着嵇宜安被众人簇拥着请教剑法,看师兄们一口一个小师弟热切叫着。   解无生盘着核桃坐在阴凉地方,拿着茶柄小喝一口。   “还不够,真希望日子能再过慢些啊,紧赶慢赶都觉得不够。”   “他的性子和他爹一样,淡泊的很。”叶归德摇摇头,“现下能从镖局挪窝出来就不容易了,只怕未必愿意向上走。”   “那再等等看?”   “再看看吧。”   而擂台上,嵇宜安仍旧被少年游侠们围着请教许久,才得空闲下来。他同样也要问前辈剑法,拜会其他宗师长老者,几日下来连手腕都发着酸。   这几夜里还靠着阮大少爷替他针灸,虽然阮少游那三脚猫功夫医不死人就不错了,嵇宜安倒也是很放心。   晚上吃完饭,阮少游就端着盆热乎的水进来让他洗脚,展开针包捧起医书,在灯下仔细研究。研究完一个穴位就扎上一针。   “听隔壁医馆大夫说,他做学徒的时候在自个儿身上扎针,结果扎成了偏瘫,六个老大夫花了一晚上才给他扎回来。”阮少游一边嘀咕着,手也没闲下来,“你说我要是把你扎得半身不遂怎么办。”   “那就麻烦你再连夜把华亭县的大夫都找来吧。”嵇宜安想了想。   “你真放心?”   “我看你这些天实在闲着没事做,能研究研究医书也是好的。”   阮少游闻言笑笑,拿针挑了挑烛火,桌边四围又亮堂些许。“嵇宜安,你总有能让本少爷心动的地方。”   桌上的手一蜷,嵇宜安没有再接着说话。只是过了会儿,回应着嗯了一声。   “呆子。”   嵇宜安出去倒洗脚水的时候,碰到叶归德背着手在望月,一道身影闪过,师兄花有道轻功纵身立于屋顶上,横吹玉笛。   他就明白是叶归德有话要对他说了。   叶归德转过身来看他,“这几日下来,收获如何?”   嵇宜安犹豫会儿,回答说:“出剑之时,剑如我身,收剑之时,我身如剑。”   “我身如剑,倒是不错。”   叶归德多少有些欣慰。这几天看嵇宜安比剑,好像又回到了那会儿刚进万仞的时候,这样的状态最适合学剑,但现在他们想要让嵇宜安学的,也不仅是剑。   “所谓的剑术与名声,不过只是在第一层,宜安,你应当知道我与你师父对你寄予的厚望,将来等你师父半截身子入黄土之时,你是要担起这份责任,成为豪侠之首的人。”   江湖门派共同推举的盟主,就像在剑门人要被带走时,解无生挺胸而出那般,是要连结四方游侠,周转平衡势力。   “你觉得如今的你,可以吗?”   嵇宜安愣住。   其实每次师父师叔如此说,他都怕自己实在是难担大任,怕自己只有在剑道上的追求,承担不起这样的重责。   “你学剑是为了什么,是只求在剑道上有所精益吗?”叶归德叹口气,难得几分温柔,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只知道当年你父亲学剑,是为了护住身边之人。”   “我爹……?”   “便当是师叔今日多说了几句,当年你父亲上山学剑之前,也是出身世家,他的父亲,你的爷爷是那时镇守边关的宣威将军。”叶归德回忆道,“若非嵇家全族战死,你父亲本来立志从文,是不会走上这条道路的。”   “我爷爷是将军?”嵇宜安多少有些惊讶,这些事嵇仁从未向他提起过。   他长这么大只见过一个将军,就是隔壁邻居家的瞎眼老宋,只知道老宋十年前辞官不做,近几年却又去了边关抗御外敌。   “你爹学剑,起初是为了护住身边人,到后来他和你师父下山,是为了护住因为战乱流离的百姓。”叶归德一顿,解下自己背上的剑端详。“一把剑,杀人是用剑,行侠仗义也是用剑,师叔知道你想成为像你爹那样的剑圣……可当你从闭门造车的剑客,成为像你爹当初那样的布衣游侠,或许你就会明白更多吧。”   “我们并不是要你走父辈的老路,只是盼望你能明白,你真正追寻的道路是什么。”   屋檐上笛声清冷,花师兄的影子垂映下来,几分孤寂,嵇宜安有些怔愣出神。   另一边,阮少游早使了轻功飞上檐顶侧卧,手枕着头听他们俩谈话。   其实他大概能明白万仞师门的长辈对于安安的栽培之意,只是嵇宜安经受的事太少了,没有瞧见过战火纷飞下的民生流离,身边人又平安康健,或许做个闭门造车的剑客,也并无不好。   然而嵇宜安在想的却是 他既不想成为盖世大侠,也没有为国为民的抱负,但如果必须要选择一样的话,嵇宜安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向客栈处,那就让他用剑护住身边之人吧。   “有些事我与你师父担着,但是你必须要清楚——如今朝堂风云变幻,搅乱江湖局势,粉饰太平之下是看不见的波诡云谲。”叶归德擦了擦他的剑,“哪怕是你师父都没有办法独善其身,师门之中,更有朝廷安排的棋子。”   “……是贾皓吗?”嵇宜安想起花有道之前说的话,他是铸剑世家贾家的嫡次子,师父收他为徒,亦非出自本心。   叶归德叹口气,“华亭已然起了风云,你且仔细看周遭一切人事变化,再回来与我说你的心得感想吧。”   叶归德抬起头,朝屋顶上吹笛的花有道微微颔首,笛声一停,花有道又不见了身影。似乎他吹的不是笛子,只是借吹笛观察四周,好让师叔侄能安心地谈话。   嵇宜安终于意识到叶归德所说的粉饰太平是何意思了。   在他忽视与看不见的地方,早有势力暗流涌动着,如果他只是一名剑客,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是师叔说得对,他的肩头担着责任。   嵇宜安回去之后,一夜未眠,盘膝陷入沉思。   阮少游半夜出来小解的时候看他屋里仍然点着灯火,犹豫一会儿,还是从他窗边经过而未惊动。   得赖于县尉闹的那一出,有关于太子的谣言竟然就在华亭城中悄悄流传了起来。随着论剑盛会的举行,四方游侠们的流动,这些事更快就会被传到更远更多的地方。   到如今,谣言已经成了太子德行有失,天降异象于华亭,雷击古壁地动四方,而星象中太微垣残缺,也宣告太子即将陨落。   嵇宜安想了一夜,总觉得这些事情的发生不像是空穴来风。   先前到处传言华亭古壁有精妙剑招,吸引四海游侠前来,这样大量人口的流动,几年也难有。如今论剑盛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显然是幕后之人借游侠之力散播谣言。   师叔让他查,他又该如何查。   嵇宜安想了想,还是从床上下来,连夜磨墨修书一封,将这里的事情详细交待了一遍,传信于陆三。   曾经的暗哨,如今的陆元温陆大人,他身在漩涡中心,当知晓局势变化。   天明了,鸡叫三声,嵇宜安终于打开门,看见打着哈欠的阮少游站在他门前,抬起手上的粥来。“饿了吧,快吃。” 第41章 庙堂上   宁京里,陆三把玩着核桃,面无表情。底下人来报,漕帮帮主武山河在宁京城离奇失踪了。   武山河的漕船搭乘着嵇宜安他们北上来到宁京,在嵇宜安赶往华亭之后,他就在宁京失去了踪迹。陆三知道他是要暗中谈一笔生意,所以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漕帮里边开始生乱,他的人把消息递了上来。   陆三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底下人行了礼。“现在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王旗主在代管帮中事务,按理来说帮主失踪,还有副帮管理帮中事务,可是——”   可是曾经的副帮已然背叛了漕帮,改换身份成了宁京的高位者,这就成为了漕帮的空虚之处。   陆三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指敲着桌面,核桃在桌边咕噜噜滚了圈,“宁旗主不是武山河的人吗,他人呢?”   “和帮主一同失踪了……”手下人犹豫道,“大人,漕帮帮主那边……”   “找,”陆三站起身来,“传令下去,哪怕把宁京都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是。”   底下人退下之后,陆三备一匹快马,趁夜来到常远侯府。   他敲开后门,仆役开门,他就戴着斗笠走了进去。常远侯府里,丫鬟挑灯点着廊庑下的灯笼,看见他之后冲冲行了个礼,陆三径直穿过庭院,走到书房外俯身作揖。   “侯爷,陆元温陆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三转过身,看宁荣正在练字,淡淡墨香味弥漫在书房里,他绝不信宁荣会闲到这个地步。   他站在原处等了会儿,看宁荣仍一笔一划头也不抬,练得十分认真。   “侯爷今个儿倒是好兴致,”陆三笑了下,终是在书桌边甩袍落座,撑手向宁荣时瞬间收住笑容,“敢问侯爷,武山河在何处?”   “嗯?”宁荣偏了偏头,狼毫尖上蘸了墨,“漕帮帮主……他不在漕帮?”   “这天下有何事能瞒得过侯爷。”   “那本侯爷记得没错的话,你离开漕帮的那天,武帮主可是要活活烧了你。”宁荣写了个永字,仿佛终得空一般抬起头看了陆三一眼,“如今急哄哄地找上门来,怎么,这是对旧主子心有愧疚?”   陆三摩挲着指腹,没核桃在手,心中没来得一股不耐烦。   当初他在淮南的时候身份暴露,按帮规,当执火刑。   他心知肚明,那天如果不是武山河掐着点等同仁镖局的人过来救他,帮规森严,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他们俩相识近乎十年,虽比不上嵇宜安于武山河的救命之恩与兄弟之情,但这十年也算是风雨同舟,只稍一个眼神或是动作,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其实,陆三有时候想,武山河或许并不是完全不知他是朝廷中人。只不过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说出口。   “有些地方你很像我,”宁荣转了转手中毛笔,“说说看,武山河失踪的原因。”   “是我错了,以为他们的目的只是借漕运,偷运私盐,”陆三身子微微后仰道,“可贩卖运送私盐固然能牟取暴利。但还有一着后手,就是在我离开之后,趁漕帮内中虚空对他下手,借机掌控漕帮,控制水运。”   这些事原本就起于朝廷党争与皇嗣之争,他们心知肚明。   西平党人站的是北平王赵麟的队,缺钱,就钻盐政的漏洞;需要水运,就盯上了漕帮的势力。   所以他们借私盐的事让陆三这位副帮主离开漕帮,使得武山河作为帮主,短暂地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又在暗中算计,要的就是现在漕帮的群龙无首。   “不错。”   “控制住漕帮的帮主等同于控制住整个漕帮,我不信那些人现在就急不可耐地杀了他。”陆三倾身看向宁荣,“侯爷有法子救他吧。”   “本侯之前就和说过这局棋太大,你下不来。”宁荣提起袖子,又接着练字。“法子倒是有,回来接着做我手底下的鹰犬,区区一个武山河,倒也不是难事。”   “这必不可能。”   “那没得谈。”宁荣吸了吸鼻子。   “如果侯爷救他,他必定心存感激,漕帮的势力也能归属太子。”   “此人天生反骨,做不了奴仆。”   “那侯爷觉得陆某就做得了吗?”   宁荣无动于衷。“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继续做下去吧。”   霎那,刀光闪过,陆三一手撑桌,利刃抵住了宁荣的脖子。   墨色一滴落在宣纸上,刹那晕染开来,伴随着宁荣脖子上的血痕蜿蜒着,从刀刃下划落。宁荣停住了笔,抬起头看陆三。   “你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侯爷知道,我做这下棋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常远侯是棋手,也是圣人的手,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谁都能是被牺牲的棋子。   这几个月来,先是一州刺史送上京的镖箱里夹了私盐,再到兵部侍郎把手伸到了漕河上的通天峡,景州太守勾结成陵富商……那幕后人又掷下黄金,命南宁影阁一路追杀赶往华亭的嵇宜安,无疑也是为了那个联结江湖世家门派与游侠的盟主之位。   这一切掌管九州暗哨的常远侯岂会不知。   可是苦于盐政法令的百姓还在苦苦挣扎,武山河现在生死难说,成陵县少年人的尸首被悬挂在城门上,这位掌管九州暗哨的常远侯却无动于衷。   与其说是他无动于衷,不如说是他的背后之人,狠历果决。   陆三可以猜出宁荣的打算。   漕帮中也有宁荣的人,所以只要等着西平党的暗线与武山河的旧部鹬蚌相争,再来一出渔翁得利,就能拿下漕帮。而漕帮帮主生死如何并不在算计范围之内。   而今之际,陆三为保下武山河,只能做出这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之事。   “你做陆副帮主的时候,和如今的样子,真真是两副面孔。”宁荣笑笑,外圆内方,好一个陆元温。   长夜寂静,晃动烛火里,宁荣又低低说了些什么。   “好。”陆三最终握紧刀柄,“陆某会付出该有的代价,还请常远侯护住漕帮帮主,即便他不承你的情,那位少盟主知晓此事,也会承你的恩。”   话音未落,陆三抬手将刀扎进肩头闷哼一声,算作赔罪,咣当一声,短刀就带着血掉在地上。   他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拱手行礼后离开。   许久之后,宁荣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轻嘶了一声。他又低头看着指腹上的血,陷入深思。   几日后,听闻朝中新晋的那位陆元温陆大人,于圣人面前力陈盐政时弊,列出改革盐政二十三条,字字珠玑。   一时朝堂哗然,听闻左相在府中大怒。   时过不久,那位陆大人被贬为殷州刺史,盐政改革一事,就此开了先河,却也归于岑寂。   灞桥外,陆元温留恋地看了宁京城最后一眼,策马而去。 第42章 过生辰   而在华亭,嵇宜安收到陆三回信的时候,还有些难以置信。   “你家大人真的被贬殷州了?”   “是的,临行之前,他托我把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   袁种从窗子外头利落跳了进来,落在地上时,嵇宜安的剑正好架在他的脖子上,认出是袁种后,他才收剑入鞘。   嵇宜安接过火漆封着的信,匆匆打开,袁种拿起桌上茶壶就咕咕往下喝。这件事谁办陆三也不放心,于是让他亲自来了华亭,为防生变日夜兼程,他没少风餐露宿。   正喝水间,阮少游推门进来时候瞧见他,四目相对时一愣。   “……看着眼熟,想不起来了。”阮少游啧了一声,“嵇宜安,你背着我金屋藏娇。”   嵇宜安挥挥手让他关上门。   “我啊袁种,”袁种指了指自己,“淮南那会儿我们见过的,那会儿陆大人落到漕帮手里,还是我找到分镖局求救的呢。”   “好像是有点印象。”   阮少游从旁坐下,顺手揽住嵇宜安的腰让他离近些,就凑头来看。袁种的眼神在一站一坐的两个人里滴溜溜地来回瞧,总感觉几个月没见,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们家大人说,华亭的谣言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常远侯手下的暗哨也查到了蛛丝马迹,他们想借民间的流言蜚语对太子不利,势必还要再往火里添柴,嘱咐我带话过来,叫嵇宜安嵇少侠,多加小心。”   袁种行了个礼。   “他们要对宗室不利,怎么反让我家安安多加小心?”阮少游这样问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手隔着衣层,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嵇宜安腰间软肉。   嵇宜安的身子又是一绷紧,随即虬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一言不发地任阮少游放肆。   “游侠之力。”他吐出声来。   华亭论剑目的,一是制造谣言,二无疑是为了那个联结各派的盟主之位。江湖上的力量如果运用得当同样不可小觑,那他们必然,就会将矛头指向盟主解无生,或者是嵇宜安。   陆三在信中大概记录了党争之事,以及武山河失踪的事情,漕帮已经乱了,下一个生乱的江湖势力或许就会是万仞山庄。   但这些事情,原是他所不曾留意与知道的,若不是叶归德点醒他,又有陆三将这些说明给他听,他至今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论剑大会。难怪师叔让他多留意身边人事,不能再一味练剑。   嵇宜安合上信,探到烛火前,火苗蹿起涌动着将信笺灼烧殆尽,只留下一片飞灰散去。   “回去之后,请替在下谢过你家大人,殷州潮热多瘴毒,务必要保重身体。”   袁种拱手回礼,点点头就此告退。   火光闪烁着映照嵇宜安的面庞,五官坚毅,轮廓分明。他伸手去抓住腰间阮少游的手,提到一旁放下。知道阮少游耳力过人,一定是在隔壁听到袁种翻窗的声音才会特地过来。   “已经很晚了,快些回去睡吧。”他拍拍阮少游肩膀,掸去上面的灰。   “嵇宜安,别给自己肩上扛太多重担。你要知道事情越大,扛它的人就越多,这还有你师父和师叔在前面顶着,充其量也只是让你了解历练,你……”   “别担心。”嵇宜安笑着摇摇头,最近总觉得少游现在年纪不大,想的事倒多,也越发地开始会照顾人。   虽不知他们俩如今算是什么处法,却觉着也还不错。嵇宜安拉他起来。“我还比你多几年阅历,并非全然不知事——你呀,快点去睡吧。”   阮少游站起身来,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也不小,你别忘了……”他忽然止住话不说了,扬起扇子一摆,又咳嗽了几声。   “嗓子怎么了?”   阮少游合扇敲敲门框,越发急切起来。“真是,与你说不清楚,想不到一块去。”   他踏出门槛匆匆走了,嵇宜安在后头看着,这样一说,隐隐地是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等到嵇宜安去关上被袁种打开的窗的时候,树梢挂着一轮圆月,昏黄月晕浮动着,他忽然想起自己确实忘了一件大事。   九月十六,阮少游的十八岁生辰,就在明日了。   第二天阮少游从房间里下来的时候,就看到桌上一碗鸡蛋盖面,惯拿手的清汤面上,半糊的鸡蛋很有某剑客着急忙慌的手笔。   嵇宜安又端着两盏糕点过来,摆到阮少游的面前。   “呆葫芦,是你早就准备好的,还是我昨晚提醒你你才想起来的?”   “……”嵇宜安搓了搓手,在桌旁认真坐下,“嗯。”   “你嗯什么,糊弄我啊?”阮少游好气又好笑,知道这呆剑客撒不了谎,这种时候就学着他师父搪塞人。“算了,看在你还能想起来的份上,勉勉强强原谅你。”   他夹起面条来倒了碟醋,吸溜一大口,还是每年熟悉的味道。正吃着的时候贾皓他们过来转了圈,师兄们招呼嵇宜安去大会上论早道,嵇宜安看了看阮少游。   “少爷你先吃,等下来找我。”   “好。”   嵇宜安拿起剑来往外走,一旁的贾皓忽然回头看了眼正在嗦面的阮少游,匆匆跟上了嵇宜安的脚步。   “嵇师兄,”贾皓问他说,“你的剑是……”   “喔,这是我爹以前的佩剑,”嵇宜安抬手给他看,“并不是什么名剑,但是用着趁手,或许还比不上你手里那把。”   “师兄若是感兴趣,我也可以让家里人为师兄打造一把,或者在我家的阁楼上,也藏着很多传世名剑。”贾皓说着,与嵇宜安并肩走。   “实在不用……”   阮少游警醒地支起耳朵,端着碗走几步,伸头看向街头那几个万仞弟子,以及其中并肩走着的两个人,忽然就转回位子上加快了嗦面的速度。   他一边暗骂着贾皓马屁精,刚放下筷子的时候,门帘又被掀开,走进来同仁镖师服饰的两个人。阮少游拿起扇子往外走去,正在四处寻人的镖师看见他却是眼前一亮。   “少掌柜,先前就听说您到了华亭。正好这边分镖局这几天闹出了事,掌柜的原本想传信到宁京,没想到您正好在这——”两个镖师拦住阮少游,“您能否就近处理下……”   “什么事?”   镖师们围了上来,窃窃私语,片刻后,阮少游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他自然知道凡事要分个主次。   “我先和你们去一趟分镖局,这样,拿了我印信,再去附近州县调人——八师兄,”阮少游回过头去打招呼,“嵇宜安回来了就说我去同仁处理一些事情,忙完会回来。”   八师兄正坐在大堂角落里,啃着馒头看剑谱,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阮少游匆匆踏出门,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不安。 第43章 服散剂   擂台上,嵇宜安与剑门的大师兄方岱互相见礼,剑光一闪,剑刃磨过锋芒尽开,嵇宜安弓步反刺去,一招一式不留余地。   剑门本来是和万仞山庄实力相当的存在,近几年虽渐渐没落,实力依旧不可小觑。方岱的剑法刚柔并济,处处不留破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剑法单一,少了千变万化之感。   嵇宜安是知道剑门的剑法的,在摸清招式套路之后,就能大致预判方岱的下一招,于是两方打了百十来招之后,方岱就渐落于下风。   又过了十来招,嵇宜安就制住了他。   “你在用剑之道上,真的很有天赋,”方岱感慨道,“与你比试,有和门中长辈拉练的感觉。想必除天赋外,你也付出很多努力,对于剑谱的钻研和剑式的把握,都是需要长年累月雕琢的。”   嵇宜安收剑入鞘。“原本都只是纸上谈兵,和你打一场,我才知道还有许多招式可以这样拆解用。只是你不能单看你们门内的剑法,剑之一道本身就是博采众长……”   他们两个边聊着边走下台去,嵇宜安又问了他住何处,约了送些剑谱去,帮助他多多参详。方岱上下打量了嵇宜安一眼,确保他没有在说笑。   “你真要送剑谱给我看?”   “不过都是一些复刻本,有些小错我已经在纸上用朱砂笔标注了出来。”嵇宜安想了想,“五年一论剑,就是为了先辈沿袭下来的剑术不被私藏,再好的剑法不能被发扬光大,都犹如锦衣夜行。”   “锦衣夜行?”方岱一笑,没想到嵇宜安会这么形容。但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万仞一直广纳天下侠客,且实力蒸蒸日上的原因所在。“宜安,你的思想格局真的与一般剑客不同。”   “有吗?”嵇宜安一愣,只觉得师父他们一直都是如此做的,一切就该是这样。   不远处,几个剑门子弟还在低声议论。   “送剑谱?他哪有这么好心,要我说,我们来的弟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他那是存心炫耀自个儿厉害呢。也就大师兄性子好,还与他聊下去。”   “别啊,”另一人手肘撞了下,挤眉弄眼,“白送的剑谱,等回去了我们问大师兄卖个人情,他准也能给我们看看。”   那几人围着低笑起来,方岱转头看见,叹了口气。回去之后也该让师父他们在弟子品性这一块多加拣选,他们实在已经差人太多了。   远处,解无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忽而转剑而出,横在嵇宜安面前。   “师父。”   “来,让为师再来看看,你这些日子到底练的如何了。”   嵇宜安抬起头,神情严肃起来。“是。”   众人退让出宽阔的场地,嵇宜安还记得那时在宁京的镖局里,他和师父说自己一直在潜心练习,可师父只用一招,告诉他出剑慢了。   他原本就是梁地的少年剑客,有剑圣作为父亲,以万仞盟主为师,胜过同龄人根本不是难事,但他至始至终要胜的,只有从前的自己,昨天的自己。   刹那,剑动了。   嵇宜安侧首避过,拧腰旋身反击去,一式换把云归,解无生又抬剑来抵,转攻下三路,嵇宜安猛然一步退让,解无生冷声喝到。   “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小子怕什么?”   嵇宜安只得咬牙,转剑挽花,踏步迎上来剑。   解无生又是怒斥一声,“还不够快!”   银白剑身挑动白日锋芒,剑影翻转间凌厉势头愈发凶猛,众人皆惊,没有想到嵇宜安的实力居然远不止与他们拉练之时,遇强则强,如今则被解无生逼出个十成十来。   两个人缠斗几十招,解无生的剑法多是指教意味,直到砰然间,嵇宜安趔趄后退几步,粗喘着气。   “不错,比你在宁京,在万仞时候的水准都要好。”解无生满意收剑。底下开始窃窃私语传开了。   嵇宜安环顾一圈,师父这回又是在替他造势。   虽已了解如今庙堂江湖的局势,可是嵇宜安仍是不知,为何师父近日来越发的心急,且盼着他在剑法与为人处世上,都能快速成长。   解无生又负手轻飘走了,以前怕差生工具多,现如今,他暗自思忖着是该给小徒弟寻把好剑来。   另外华亭论剑结束后,各家的拳法枪法刀法,气功的大师,都得让这小子打一打了解了解,解无生盘算着一切,只怕时间还不够。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放他去宁京了。”解无生嘀咕了一句。   嵇宜安走到僻静处,看见贾皓坐在帐下擦拭着剑,这几日下来,他的存在感并不是特别的强,剑法这处的风头全被嵇宜安出尽了,主要还是解无生亲自造势,风头不得不出。   贾家的人四处打着噱头,说要在此盛会上请出百年前老祖宗冶炼的名剑,才让贾皓的身份更多被人知道。   “师兄,喝茶。”贾皓手推了推茶杯,又推来旁边一个碟子,像是什么药物磨成的粉,嵇宜安一愣,想起前几天叶归德嘱咐他近日在饮食上要多加留意。   “这是强健身体,促进气血流动的散剂,”贾皓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往前推推,“这里往来这么多人,师父就在不远处。自古下毒都是在暗处,师兄不必太过提防的。”   他既这样一说,嵇宜安就羞赧得面目通红了,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却被贾皓猜了出来,倒是他恶毒揣测别人的好心。   他照着贾皓的样子,舀了一大勺,站起身来。   “我也该去练剑了。”   贾皓坐在背后,少年人的瞳孔漆黑看着,稍后又垂下眼睫来。   过了没多久,方岱抱着坛酒走过来,谢嵇宜安指点剑法和出借剑谱的事情。两个酒碗一倒,溅出酒水来,嵇宜安闻了一口就知道是好酒。   他们饮了几碗,闲聊着,嵇宜安总感觉好像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自在,他扭头看了下日晷,不知道阮少游为什么还没过来。   是了,阮少游那醋包子如果在的话,看见他和贾皓方岱他们走得那样近,一定是要站中间来插话的。   “怎么了?”方岱问他。   “倒是有些说不上来的空落,奇怪。”嵇宜安摇了摇头,拿起剑来,“我再去找人练练。”   嵇宜安走了,抓了不少人陪练。   不知是酒力发散游走四肢,还是日头正晒,气血涌动着倒叫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越打越精神。但是很快,嵇宜安越发热了起来。   他走到拴马处有些心神恍惚,四处看了看,阮少游还是没来,就起了回去找他的心思。   师兄过来好像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径自骑上马直往客栈寻人去,马蹄扬起驶过大道,日头炙烤着,嵇宜安忽然又觉得身子好像开始发冷。   他不知道是怎么骑到客栈门口的,堂倌拴马去,他踉跄走上楼,推开阮少游房间的门,里头没有人。   他往自己房间走去,猛然趔趄跪倒在地。   刚回来的八师兄正吹着哨子悠闲进门来,瞧见他跪倒在地的样子脸色一变。   “小师弟!”他抓着扶手匆匆跑上楼。   “师兄,”嵇宜安尽力睁开眼,感觉身子好像又热了起来,“少……少游呢?”   “他镖局有事出去了,你怎么,发烧了吗?”八师兄一摸他额头,扶着往房间里去,一边打发堂倌出去寻大夫。“怎么回事?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师兄。”   “……”   镖局里阮少游的心无端不安起来,然而堂上大声理论的客商仍然喋喋不休,吵得他头疼。   他抚了抚眉心,指点着扇子一敲一敲,站起身来。   “赔钱吧,估算货物的价值,所有银钱我们会如数赔偿。货物暂且压在我们镖局,留待官府细细调查,若查出这次问题并非我们镖局的责任,还望到时您能退还。”   阮少游拱了拱手,托中人立约,签字画押。   事情一忙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踏出镖局,直奔论剑之处去。然而走到一半想起嵇宜安这会儿或许汗流浃背的,又转回客栈,决定先让人熬锅汤一并送过去。   然而此刻的嵇宜安正躺在房间的床上,扯开自己的衣裳。   “热……师兄,热……”   “好好好,你热你就把衣服脱了,哎呀这大夫怎么还没来,”八师兄又急急跑外面看去,纠结着要不要通知师父。   房间里,嵇宜安粗喘着气,又感觉身子开始发冷,他攥紧被褥紧闭着眼,精神恍惚难明,身体处于冰火两重的痛苦之中,思绪却开始飘飘然的,越发轻快起来。   被褥磨过皮肤,他打了个战栗竟然觉得有些痛,他又开始热了起来,把被褥踢到地上,衣裳摩擦过脊背,泛着红如灼烧般疼痛。   房间里骤然响起人痛苦的低吟声,八师兄心急如焚地想要进去看,看见楼下门帘掀开。   “大夫您快——”   阮少游掀起门帘进来,瞧见八师兄一愣。“师兄,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盯着小师弟,我去寻大夫!”八师兄翻身下楼拍拍他肩膀,赶忙跑了出去。“你照顾好他啊!”   阮少游心下不安,脚尖点地飞身上楼,拽着扶手才落地上,就一把推开嵇宜安的房门。   他瞳孔一缩。   怎么感觉我写出了春/药的感觉(bushi) 第44章 小刺激   床塌之上,嵇宜安衣衫凌乱,撑起肩胛痛苦喘息着,阮少游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搭上他的后背扶起,摩擦间力道稍微重了些,就看见嵇宜安绷紧了身子。   “嵇宜安,嵇宜安!”   嵇宜安恍惚间睁开眼,搭着阮少游的肩膀看清面孔,才埋头下去低喘着气。“我冷的很……”   “怎么会这样,你先前都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碰了什么?”   阮少游抬手抱住他,又扯来棉被,但是嵇宜安却好像全身发热,越发痛苦,阮少游察觉到不对,连忙又解开嵇宜安的衣带,一把抱起他躺在温凉地板上。   “我冷——”   “不行,”阮少游抓住他挣扎的手,“安安,你现在觉得冷,但你的身子是热的,如果用棉被裹着身子,热力发散不出去才真的要出大事。”   他紧闭着眼,片刻后才吐出声来。“……听你。”   阮少游忙不迭倒出壶里的凉白开,嵇宜安神思恍惚着飘飘然,看见杯子送到嘴边就喝,水顺着唇角划落,沿着吞咽的喉结往下淌,他尽力睁开眼。   “现在感觉怎么样?”   阮少游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眼中一片焦急之色,然而他此刻如踩云端,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嵇宜安跌撞想起身来,一把摔进阮少游怀中。   “还可以。”嵇宜安茫然回答说,“像是要飞升了。”   “……真是病傻了。”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八师兄一手拎着医箱,扛着老大夫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踏进门就看见嵇宜安坐在地上半挽着衣服,靠在阮少游的肩头处,上半身近乎赤裸着。   阮少游还在拿水壶往他身上浇凉水,一边抬起头看了眼八师兄。   “……”   老大夫被放下来,摇摇晃晃地抓起嵇宜安的手诊脉,又问了他先前的症状。   “大夫,他是中毒了?”八师兄跪坐在一旁问说,他只是想偷一天懒,才没去论剑,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这……”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皱起眉头,“不像是中毒,更何况现在已经平稳下来,老夫看着倒有些像是——服用了五石散的症状,加之药力没有发散得当。”   “五石散?”   “只是有些像,若是如此,现下不能让他坐着,需得行散,四处走走再配以温酒,才能让药力完全发散。”   阮少游沉眼下来,他日日与嵇宜安待在一处,当然知道这呆葫芦没事不会去服用什么五石散。这种东西药性辛温燥烈,本用以祛虚寒,服用下去之后需要寒衣寒食佐以发散。   可如果发散不当,轻则皮肤肿胀溃烂,重则痛苦难活。   他离开不过半日,嵇宜安就被人算计。   “谁给你吃的?”他摩挲着嵇宜安后颈,低头冷声问到。   嵇宜安闭着眼,仍然是靠在阮少游肩头上。“贾皓给我吃了散剂。”   “八师兄,通知你们师门的人和解庄主回客栈吧,就说嵇宜安出了事,快死了,你再留心看那贾皓的神情变化。”   阮少游撑着嵇宜安起身来,要扶着他去到处走走,发散药力。神色冰冷摆明要将这事查得水落石出。   嵇宜安抬起头时看着阮少游一晃神,感觉是和从前的少年不一样了。   八师兄走后,他换了身旧衣袍,已经没有忽冷忽热的感觉,就跟着阮少游四处走着。   其实现下已经感觉好多了,除了还有一处,满胀着有些难受。大夫说五石散还有补身壮阳之效,他本来想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谁知阮少游非要先拉着他四处走。   这下倒是难受的紧。   “大夫说了,只服用一次是不会有这么大药效的,你是不是前些天什么时候自个儿吃了,自个儿都不知道?”阮少游回过头问他,没注意他神色异常。   “没有。”嵇宜安摇摇头,“你都在我身边,我吃过之后若有像今天这样的反应,你都应该知道的。”   阮少游无端有些烦闷。   “下次注意着点,别谁给的东西都屁颠颠吃了,你当人家小师弟,人家可把你当对手呢。”   “少盟主之位吗,我倒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嵇宜安倚着墙想歇歇,又被阮少游抓着手往前走去,“当初师父问我,我那会儿也是不知事就应了,现在想想,这些年来我只想着把剑练到最好,江湖上的事我本没有管的兴趣,也不甚了解,哪天事情真压下来,我未必能做好。”   “那你就学,拱手让人算什么,他们越想要,你就越不能给。”阮少游像马拉车一样拉着他走,一番劝慰的话也不知谁长谁少。“你才入江湖呢,往后事情还多着,我和你讲华亭论剑这都不算什么,江湖门派众多你——”   “少游……”   身后传来人低低唤声,阮少游疑惑转过头,才发现嵇宜安不太对劲地低着头,紧紧捏住他的手。嵇宜安也想忍耐住,只是裤兜磨着实在难受。“我需要回房间一趟。”   “你回房间作什么,大夫说了你还要发散呢。”   “发散完了。”   “这不没走两步吗?嵇宜安,你现在对自己身体能不能重视一点,就不怕留下什么后遗症,到时候本少爷还得替你寻遍大江南北的名医,我跟你讲不行,不走足半个时辰你别想回去,你……”   阮少游的话戛然而止,他低下头,看见嵇宜安抓着他的手放在那个位置上,很快又松开了,而嵇宜安少见的,连耳朵都泛着红。   “坏了。”阮少游喃喃道。   他四处看了看,瞅准柴房把嵇宜安连走带拖地拖了进去。   “我坐着休息会儿就好了……”昏暗柴房里,嵇宜安的手攀着木柴,看阮少游扒着他裤子,他别过头去,默默吞下话,“你先走吧。”   等了半饷,嵇宜安没听到动静,他又别过头来,看见阮少游正紧紧盯着他。   “我帮你,安安。”   “我不需要。”   “来啊,我俩什么关系,你别跟我客气。”   “住手少游——”阮少游的手往下窸窸窣窣抓去,嵇宜安运力去挡却被攥住手腕。还没等挣扎过来,他就猛然一下激灵,喘息出声。   攀着柴火的手逐渐攥紧。   “你这是作什么……”   昏暗里的背光处,嵇宜安又感觉自己热了起来,他仰着脖颈呼出热气,别头看着微弱日光透过破了的窗户纸,投了一块在地面上,明晃晃的映着。   迷蒙里泛着一阵阵激灵,连着喘息急促起来,呼哧呼哧。   许久之后,阮少游俯身凑了过来,问他舒不舒服。   当你们看标题的时候,你们会发现这章是小刺激,后边还有中刺激和大刺激(bushi)   标题废罢了੭ ᐕ)੭*⁾⁾ 第45章 过个渡   嵇宜安打了桶井水,让阮少游洗过手。等他们回到客栈里边的时候,师兄们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小师弟,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牢各位师兄挂念,已经无虞了。”嵇宜安不太自然地瞟了眼阮少游,后者正好心情地坐在桌边倒水喝。   四围围了一圈人,只是不见师父和贾皓。八师兄坐过去和阮少游小声说些什么,就见他眉头一皱,不紧不慢地扬开扇子。   “你是说,剑门的方岱也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   “他怎么样了?”嵇宜安一惊。   “剑门有个早年学医的弟子提早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倒没出什么问题,师父和小花也在那边查这件事,”林璇玑拎着酒坛走进来,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你上午和方岱一起喝了这坛酒?”   嵇宜安一愣,恍然想起来确实如此。阮少游已经站起身凑近坛口看,伸手摸了摸内壁,摸到些粉末。“林师姐,你的意思是药下在了酒里?”   药在酒里?嵇宜安皱起眉头。   可是不对啊,且不说幕后人是何时下的药,他当时和方岱喝酒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酒的滋味有什么问题,充其量只是闻着的时候感觉像好酒,喝起来却寡淡无味了些。   “酒里还加了其他东西,中和了酒味和药味,五石散本就要配以温酒,不然这么大的剂量,干吃怕是能把你吃死。”林璇玑一脚踩上凳子,歪了歪头,“这个量控制的倒是刚好,死又死不了,却还会痛苦难受一段时间,下药的人不像是抱着杀心,更像是在警示。”   “警示……”   “警示什么,我要给你下毒了,你注意点?”八师兄挠挠头,被林璇玑一巴掌拍开。   “贾皓呢?”阮少游可还没忘了嵇宜安说那家伙喂他吃散剂的事,呆葫芦真是,什么都敢往嘴里送。   “小八和我说了,我去查了下确实是正常的散剂,贾皓自己吃了也没有问题。”林璇玑往外看了眼天色,“但是宜安,以后你在吃食上面一定要格外注意,即便是我们给你的食物也不要没心没肺地往里接,此次你在华亭名声大噪,已经被人盯上了。”   解无生早就想到这点,因此早早包下整间客栈,连厨子都是从万仞带过来的,却漏了自家徒弟的心大程度。   “好。”   阮少游挑了挑眉。“那贾皓是没嫌疑了?”   林璇玑看他一眼,慢慢道:“这是我们万仞的弟子,还请阮少掌柜不要口出妄言。”   他仍然半信半疑,好端端的给嵇宜安吃什么散剂,那家伙的心思绝不单纯。阮少游摇着扇子,外头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吁——”花有道勒马跳下,大步走了进来,一直以来他都是众师兄中最神秘的存在,几日不见像是又疲惫不少。“师父呢?”   “六师兄,你这几天去哪了?”嵇宜安站起身来,“师父还在大会那边。”   他作势就又要往外走去,林璇玑一把拉住了他。   “宜安在这里,你可以对他说。”   “淮南那边前些天罕见地闹了蝗灾,十分严重。”花有道于是转过身来,双眼如炬般盯着嵇宜安,   “如今漕帮那边武山河迟迟未归,巧的是官府赈灾的粮食也预备走的水路……我预感要出事,回来寻师父,只怕你还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更枉论要如何处理。”   嵇宜安下意识地看向阮少游。   “你看他,他也不会给你答案。”花有道忽然嗤笑一声,又转身大步往外走去,“以后慢慢学吧,我去找师父了。”   “你这样和他说,他能听得懂才怪!你就臭屁着吧。”林璇玑朝着他背影怒骂一声。   “就是,六师兄干什么说我们家小师弟,我也没听懂呢。”八师兄挠挠头。   一旁师兄拽他上楼去。“你以后又不当盟主。”   众人一下都默契地走了,嵇宜安又犹疑着悄悄看了眼阮少游一眼。   他确实没有听懂,淮南蝗灾与朝廷赈灾走水路又有什么关系,只有武山河迟迟未归这个消息,让嵇宜安有些担忧。   但是陆三在来信里说大哥无虞,应当是没有事的。   “看来是这批赈灾粮食要出问题,”阮少游无奈勾上嵇宜安肩,偏头低声说道,“安安你想,现在漕帮里头帮主不在,副帮主也没了,这批货是谁人负责和官府合作?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武山河会失踪,漕帮会落入那群人的手中,他们要做的是什么,其实很明显。”   “他们想要赈灾的粮食?”   “安安真聪明,又或者说,他们想要用这批粮食做些什么。”   “……那看来是陆三所说的党争。”嵇宜安叹一口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负责押运赈灾粮的应该是太子的人吧,”阮少游笑了下,“不得不说解庄主能做到这个位置属实是有些本事,高瞻远瞩,即便是朝廷的党争也在密切关注着。”   林璇玑抱胸看向外头,“等着吧,华亭这边肯定又要再起事端了。”   嵇宜安面上多少有些担忧。他是不能一下看透这些,但也想出份力。   阮少游这会儿离他极近了,趁着林璇玑不注意,微微别过头,唇擦过嵇宜安面颊的时候忽然小小亲了口。“别担心。”   嵇宜安僵住,大概是药效还没行散掉,为什么他的脸有些热。   “那宜安,”林璇玑转过头来,看见嵇宜安像闪电似的离阮少掌柜拉开一步距离,奇怪看了眼,“晚些时候你去寻师父报个平安吧,顺便看看那边的情况。”   “……好。”   林璇玑走后没多久,嵇宜安回到房间中,没过多久阮少游也不请自来了。   四下也没人,他开始缠着嵇宜安问白天那会儿到底舒不舒服,最终饶是好脾气如嵇宜安也受不住他那欠揍德行,三两下赶了出去。   “安安啊,你什么时候需要本少爷再喊声,少爷很愿意为你效劳的。”   “我不需要。”   “诶诶,”阮少游挤着门缝往里巴望,笑得张扬又得瑟,“可是你白天那会儿也是这么说的。”   等到晚间,嵇宜安负剑去寻师父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等他想要再追上去,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阮少游打马上去问他怎么了,嵇宜安眉头微微皱起。   “我好像……看到十五了。”   阴暗巷子里,十五贴墙站着低低呼吸,她仰着头靠墙喘息。   她自接到指令,就一路跟随他们一行人至此。   许久之后,十五还是转身披上斗篷走了出去,腰间的香囊掉在地上,熟悉的五石散剂屑沫随风飘去,最终还是不为人知。 第46章 景厂公   而此刻贾家租借的别院里,贾皓正静静坐在位子上,漆黑的瞳孔盯着面前的茶杯,几分瘆人。贾家的几位长老窃窃私语着什么,惊慌又心虚。   “先前解无生找来一趟,还查了散剂,他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贾皓低低道:“毒是你们准备的,不是说半个时辰必死无疑么,为什么没有起作用。”   “这……”   他捏紧拳头,扬起脸来,“我要杀了他,是杀了他你们听不懂吗!解无生都开始查了,怎么就成了下在酒坛里的五石散!难道这毒还能变质不成!”   “贾皓。”长老们皱起眉头,“注意你对待长辈的言行。”   “这么明显的举动,嵇宜安死了还好说,”贾皓面色惨白,蜷缩起手脚,“他现在还活着,解无生一定不难猜出是我做的手脚。”   “你是我们贾家的继承人,他定然不敢动你。”   “别忘了还有我们带来的宝剑,届时你捧剑而出,天下剑客皆会识得你名。”   “不管如何,一定不能让嵇宜安活着,”大长老沉声说道,“你现下已经拜入万仞师门中,大人说过,只要嵇宜安一死,他就能扶持你坐上少盟主这个位置。我们贾家数百年的荣耀,如今都系于你一身……”   “傀儡罢了,”贾皓最终还是低头嗤笑了下,“拜入万仞又如何,解无生勉强收我做的弟子,师门里又有哪个人真心承认过我,他们眼中的小师弟,不是只有那个人吗?”   贾皓阴鸷地望着桌上的茶杯,想到嵇宜安唤着的一声声师弟,只觉得假惺惺,偏还要他装乖接近,博取好感。   真恨不得嵇宜安快点死掉,他贾家二少爷,这十多年来什么时候被人无视过,要是他哪天真能坐上盟主之位,万仞欺他辱他,最好一个不留。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众人停止了议论的声音,回过头去看。   只看见门口看守的弟子皆都倒在了地上,一人带着狐狸面具负手走了进来,十五戴着帷帽跟在身后,显然也是听这个人调遣。   “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事情办砸,我已知悉。”那人淡淡说,“……如今嵇宜安好端端地活了下来,本座看你们贾家倒混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座的人断然不可能背叛,事情出了岔子,只可能是你们中间有解无生的人在——”他猛然定睛,帏帽扬起间十五忽然指尖一动,噗嗤一声,一个长老捂着喉咙倒在地上。“此番,便是替你们清理门户。”   “嗬……嗬……”   “老二!”大长老急急来扶,贾皓也吓呆了,踉跄后退一步,血喷薄涌了出来,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摊,二长老挣扎着抽搐身子,直至睁大瞳孔,不甘地望着那人。   大长老猛然抬起头去,袖出短刃,“大人这是作什么!”   “我们已经查明,此人昨晚出去过贾府,且行踪鬼祟,有与万仞中人交头的嫌疑。”十五静静站在原地,指尖绕弦还在滴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抱歉,按规章办事。”   “你……你们……”   “大长老,还请注意你的身份。大人面前,岂可放肆。”   “事到如今杀人不成,将错就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人嗓音淡淡,“本座从宁京千里迢迢过来,本不是专程为了嵇宜安,明日我就要你们把那件事再传开去……此事若办得好,本座既往不咎。”   贾皓呆呆看着地上渗开的血迹,面色惨白。   那人转身便往外头走去,似乎一条人命在他眼中,无足轻重。大长老的短刃还僵在半空中,最终还是瘫坐下来。   “与虎谋皮,与虎谋皮啊。”   “我们贾家已无退路可寻了。”   走到贾家外,血腥味已经没那么重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人的脖颈处没有喉结,他停住脚步,身后的十五脚步一顿,行了个礼,“厂公。”   “江湖上的破事,没有想到左相竟还要本座亲来一趟,小十五,若非本座来了,还不知道你藏着这么多事呢?”他玩味一笑。   十五面色一变,跪了下去。   “无妨,你开心便是。”景宽低笑一声,最终继续朝前走去,面具之下笑容缓缓收住。“只是,没有下次了。”   “……是。”   “所以师父觉得,下五石散的那个人是为了提醒我,幕后另有人虎视眈眈?”嵇宜安站在古壁旁,看解无生端详壁画。   “总是为师觉得…为师觉得,什么时候也能‘你觉得’一下。”解无生摸着下巴哼了声,“宜安,你爹也没把你生得蠢钝,你就不能有个意气奋发的样子?”   “……是,师父。”   解无生也不回头,伸出一只手去,看嵇宜安没有反应,那手又急切地勾了勾,嵇宜安才后知后觉地把手腕递到他跟前。   他把了把脉,勉强点点头。“以后饮食上还是要注意。”   “以后嵇宜安的饮食,本少爷亲自盯着。”阮少游扬扬扇子,笑得轻快。   解无生听见了,回过头多少有些稀奇地打量他。   “阮少掌柜还不准备回宁京?听闻镖局那如今是你二叔阮将止 与淮南老狗共管着,每日鸡飞狗跳,那可真热闹。”   “没事,我人不在宁京,正好让我那二叔松了警惕,”阮少游指敲着扇缘,借口信手拈来。“我总觉得他背后有人,只是抓不出马脚。”   “喔——少掌柜若说得不假,那应当是真的。”解无生似笑非笑,捋着须看了眼自个儿憨实徒弟,什么也没说。   嵇宜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少游没怎么出过远门,跟着我来华亭看看也好。”   “那不如之后,让少掌柜再跟着你回师门看看。”解无生转回头接着看壁画,阮少游趁机伸手去挠了挠嵇宜安手心。   “宜安,华亭之后你便随为师回一趟师门,之后趁着年关将近,为师带你拜访一下各大门派……用剑的里头,我们山庄算是第一了,可这江湖这么大,你小子要学的还多着。”   “是,师父。”嵇宜安抓住阮少游作乱的手,拍了拍手背叫他别在师父面前生事。   解无生端详壁画时往后退了几步,他又忙抓着阮少游的手放后头藏起来,阮少游站在他斜后方,笑得无声又放肆。   解无生最终摸了摸壁画上的剑谱,负手朝外头走去。   “……师父,你不看了?”   “看什么,假的终归是假的。”他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问嵇宜安,“宜安,你信任为师吗?”   “弟子自然是信的。”   解无生叹口气,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让嵇宜安近前来,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要让你做一桩事——”   嵇宜安渐渐面露不解,最终还是拱手道是。   几日之后,有关于东宫德行有失的谣言愈演愈烈。   参与论剑盛会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是五湖四海而来的草莽,酒后谈资、民间轶事尚且不可胜数,多说一件稀奇的似乎也无妨,本就是调侃之语,加之法不责众,这事竟然又传开了。   “虽然说这种说法就是传到圣人耳中都不会信,但是竟然有人暗中传播此等言论,可见其谋逆之心,”县尉侍立在一旁抱拳,“不知厂公此番前来是为何事,但这事绝不能就此姑息。”   主位上,景宽漫不经心地用杯盖吹去茶沫,低头嗯了一声。   “这事你就别管了,本座会处理。”   “容在下多问一句,厂公想要如何处置……?”   “杀。”   (厂公:这事是我干的,谣言是我传的,欸但是我就是不承认,我还要装得高冷酷拽说一句杀。) 第47章 满风雨   酒肆之中,酒碗碰撞间洒出酒水,木桌上半腻污着还未收拾干净,几个草莽把酒笑谈着,一片熙攘嘈杂。   “据说古剑谱不是剑谱,是天降箴言你们听说了吗?”其中一人低声说,“据说宁京有国师夜观天象,都看见了亡国之象!”   “啊,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们都这么在说。说什么太子荒淫无道,骄奢淫逸,你说皇帝的儿子真这样,他这还不得被废了?”   “荒淫?要我是太子,我怎么说也得娶三千个老婆荒淫荒淫吧。那也怪不得人家太子哈哈哈哈哈。”   几个人大笑起来,又是酒碗碰撞,畅饮几番。   “诸位,这些不是天降箴言,古壁剑谱都是人为伪造的。”   背后,有声音淡淡响起,众人一愣转过身来,发现这人几分熟悉。   嵇宜安站在交谈人群前,“它确实也不是什么失传剑招,只是有人以特殊手法把它刻了上去,再做旧伪造成脱落的样子……诸位听我一言,事关朝廷宗室,若是再当成稀奇事大加渲染传唱,只怕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殃及自身。”   喝酒的人听他一脸认真地在那里解释,面面相觑几番,忽然就乐笑了。“我们本就是随口几句,嵇少侠这么较真干什么?”   “祸从口出,不得不谨慎。”   “来来来,一起喝几口吧。”他们招呼说,“您也少操这份心哈。”   嵇宜安拱手抱拳,转身又去往别处去了。   这就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嵇宜安不知道师父是何用意,但是他照做便是。   酒肆中仍然人声鼎沸,二三人划拳,四五人斗酒,嵇宜安转完一圈正准备离开,猛然间府兵带人破门而入。   “所有传谣言者,全部拿下!”   众人猛然愣住了,堂下一瞬寂静。角落里立时站起来一人,就是府兵假扮偷听的寻常人,他指点到周围喝酒的草莽。   “这桌,还有那桌,还有那个站着的人,”他手指向嵇宜安,冷笑了下,“就是他,刚才说的最大声!”   嵇宜安眉头一皱。“我没有传过谣言。”   “拿下!”   府兵拥了过来,嵇宜安后退一步,心中暗自计较了下是硬打还是等阮少游来捞他。霎那间剑光闪过,他便拔剑而出,身形冲入府兵中,卷起兵刃推拉间一路就要冲开包围圈。   手中剑仿若成了神兵利器,一力降十穗。之前被指认到的人看见,皆都跟着他与府兵打了起来。   “你们是要造反!”   “砰”,金戈撞声间嵇宜安一路冲了出去,剑锋以势不可当的锋芒破开一切。他大抵有些明白之前在成陵,方岱一行人困兽犹斗的处境。原来华亭与成陵,原是一般无二的。   嵇宜安匆匆往街上跑去,看见茶馆酒肆中,到处都是府兵在拿人。   “此人就是嵇宜安?”   “是。”   “不过有些猛夫之力罢了,这样的人,不足为患。”   高楼上,景宽帕子掩鼻静静看着,他抬起手示意,强弩上箭身立时飞射去,直指嵇宜安。嵇宜安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剑,箭簇没入一旁木门中。   景宽轻轻咦了一声。   嵇宜安转过头,沿着箭射过来的方向看见楼上带着高帽的那人,四目相对间,他明白过来。   这就是在背后指使的人吧。   嵇宜安又看了看木门上的箭,把它拔了出来,拿在手里颠了颠重量。   “他想干什么?”   倏然间,嵇宜安扯着酒幡借力上树,旋身间拈箭直直打向景宽,与此同时一旁暗卫的弩箭第二箭射出,改变箭道轨迹。   “砰”一声,嵇宜安复又落在地上冲冲离开,景宽的视线平静地落在一旁柱子上,是嵇宜安打来的箭。   “有点意思,抓活的。”   “是。”   嵇宜安一路抄最近的路,直奔客栈去,客栈里的阮少游还翘着二郎腿哼曲,听到外边骚乱声起身探出窗,瞳孔一缩。   街上都是逃窜争打的草莽游侠,府兵们追赶缉拿,碰到活捉不了的,直接刀剑砍去。连着百姓住户都慌仓而逃,紧闭屋门避开热闹。一时之间地上都血淋淋的,鬼哭狼嚎之音不绝于耳。   城门口,城门缓缓关闭,随着吱呀一声重响,生处的门就此关上。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我等是来华亭论剑,为何要如此对待我等!”一众草莽捶拍着城门,府兵围了过来。   阮少游面色一变,“疯了吧,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他急急下楼去,却看见客栈的门紧关着,解无生及一干的弟子坐在堂中,他径自往外走去,被花有道拦下。   “嵇宜安还在外头,你们不去寻他吗?”   “这件事,老夫自有安排,”解无生静静坐在主位上,“他总也该独自担着些,不能什么都让我们来干,华亭的腥风血雨,就当作开始吧。”   满城风雨,无可阻挡。   阮少游一咬牙,躲开花有道来抓的手,旋身间,脚尖轻点直奔向窗去,一下翻窗不见了人影。   “师父,跑了。”   “随他去吧,”解无生叹口气,“他要是不急那才要急。”   混乱的街头,嵇宜安急急跑着,身后的几个暗卫脚踩屋檐追了上来,弩箭连发射出,都被嵇宜安躲过。时不时还有府兵围上来捉他,嵇宜安挽剑横刺,招招果敢利落,只伤手脚,不取性命。   “妇人之仁。”   剑刃如游龙般游走挥舞,飒沓间冲散府兵又打偏暗中中伤的弩箭,然而噗嗤一下,刀尖还是在他臂膀上留下一刀,血顿时淋淋洒了下来。   嵇宜安闷哼一声,横冲直撞间连着喘息粗重起来。   他望向客栈方向,只要再坚持片刻……   “咻”一声,箭声袭来,阮少游应声抓住箭身,回过头看他,“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阮少掌柜出手相助了。”身后,方岱行礼抱拳,“少掌柜是去寻宜安吗?”   “是。”   箭被扔在地上,阮少游急匆匆腾起轻功去寻人,与此同时,弩箭却已经从嵇宜安胸前贯穿而过,他撑起肩胛痛吟一声,一下跌在地上。   “捉住他,快!”   弩箭被折断,嵇宜安摇晃着身子就要再站起,已经被人狠狠踢了一记膝窝,再度摔了下来。他握紧拳头挣扎着,唇角溢出血沫,眼睛还望向客栈的方向。   想必少游此刻定然是担心的紧。   他嘴唇翕动着,已经被府兵一把拖起,往府牢方向而去。   阮少游急急路过此处的时候,只看见地上的一滩蜿蜒被拖拽的血迹,他掠过血迹没有想太多,只是继续往前奔走着,四处寻觅嵇宜安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厂公,您这是何意!”县府里,县尉一脸怒气,“这些草莽再不知事,也是大武的子民,杀一儆百便足够了,您这样做岂不是失了民心,人心又怎么能被杀尽!”   景宽站起身来,淡淡地扫了眼县尉。“本座说过,这件事你别管。”   “下官如何能不管,今日之事倘若传出华亭,太子殿下又会如何被这帮人非议,我们穿得是官袍,代表的是朝廷,如今不问是非擅自屠杀,景厂公——”县尉拳敲掌心恨铁不成钢,“事情爆出来,我们是要担责任的啊!”   “那可真是巧了,”景宽拿起帕子捂了捂口鼻,冷冷一笑,“本座来华亭这事,当真没多少人知道。”   “你——”县尉猛然脸色一变,明白过来。   “来人,带程县尉下去好好歇息。没什么事,便不要出来了。”   他身上披着大氅,低咳一声,往地牢方向走去,十五不知何时从幽暗角落里出来,跟在他的身后。   幽暗的地牢里,墙角都渗着斑斑水迹,到处是腐朽的气息,连着哀吟声间歇响起,呼吸间还有白气呵出。   并不是所有抓来的草莽都关在此处,只有部分重要之人,比如说嵇宜安。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铁链锁住他的手脚,胸膛的起伏能证明他还活着。   嵇宜安听到脚步声与钥匙哐当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向走近的那双长筒高靴,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站着个面相阴柔的男人,身穿大氅,几分贵气。   他又视线一移,看见了身后的十五。   “……你还活着。”   十五垂眸,没有看他。   “原来这就是我们小十五心心念念的人啊,”景宽感慨一声,脚踩上嵇宜安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好像也不过如此。”   嵇宜安瞧了眼踩在手上的长筒高靴,很干净,没有一点尘土,确实没用上太多力气,也可能是他皮肉糙实,并不觉得痛。   “命人用弩箭追赶我的人,是你。”嵇宜安抬起头平静看他,“你是朝中西平党一派的人,想要借这件事杀了我,扶持新的少盟主,还想要败坏宗室的名声?”   “咦,居然还没那么蠢,本座还道他只是一介武夫。”景宽笑了笑,转过头看十五,十五仍然一言不发。“那你猜猜,本座几时杀你?”   “……你想杀我,我活不到现在。”嵇宜安唇色苍白,动了动手指,猜着大抵是此人想要利用他掣肘师父。   景宽嗤笑声,脚尖挪到了他的手腕上。“说来本座倒是好奇,对于你们这类人,命和武功,哪个更重要。”   嵇宜安撑起身子来,艰难地挪动了下手肘。   “命。”   “无趣。”景宽扬起唇角,“那么你投诚于本座……命和武功都在,还能从此飞黄腾达。”   嵇宜安沉默半饷,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男人,好像笃定他会接受这个条件,接下来大抵是会喂他些毒药,牢牢掌控他的性命。   “……算了,”嵇宜安最终别过头,吐出声来,“太过违心,嵇某做不来。”   地牢里,气氛有一瞬的凝固,随即头顶传来景宽清朗的笑声,奇怪,这样的恶人阉党,笑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嫌恶,嵇宜安还没反应过来,随即狠狠地被他捏起下巴。   “那本座问你,本座要怎么对你,才能让你觉得违心是值得的呢?”景宽紧紧桎梏住他的下颔,抬手触碰到他胸前的贯穿伤,他的十指极为漂亮,白净纤长,这样的手指却猛然间戳进纱布中去挤压,“是像这样吗?”   牢房里,顿时响起人压抑的呻吟声,十五攥紧拳头,一语不发。   嵇宜安紧紧绷住身子,锁链叮当地敲击在地上,他的面色更加惨白了,汗液汗涔涔的从额间和身上冒出,他咬着牙,粗喘着气。   景宽松开他,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带血的手。“让本座看看你的价值吧,如果解无生真的在意你这个徒弟,应该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第48章 江湖令   客栈里,阮少游四处找不到嵇宜安,只好又折返回来了。   万仞一干人仍然是在大堂上坐着,好些个师兄要出去找嵇宜安,都被解无生拦了下来。   “师父,小师弟还没回来,八成是出事了。”   “师父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找小师弟,他虽然功夫好,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万一真被那群府兵抓去或是受了伤,您又得心疼。”   “师父……”   砰一声,门被踹开了,阮少游大步走了进来,鬓边发丝湿黏地贴着,他喘着气握拳走到解无生面前,“我找不到他。”   解无生喝茶的手一停,缓缓握住了杯盏。   “嵇宜安一定被带去府衙地牢,我已经约好了剑门的人,城门已经关了他们也在拉帮手,师兄们你们随我去,我们得把嵇宜安救出来!”   “不能去。”   “为什么,”阮少游看向主位上的解无生,握紧拳头“他们抓人全凭心情,就是要把这事情闹大,嵇宜安的身份一旦暴露太过危险,庄主您难道也放心吗?”   “我有我的考量——”   “敢问庄主有何考量,能比嵇宜安的命还要重要!”   阮少游一脚踩上前来,众师兄连忙围上来,拉住要冲上前的他安慰。   “几日之前,丐帮长老传信,说是厂公景宽乔装改扮出了宁京,”叶归德听到声响,从楼上走下来,“少掌柜先别太过担心,今天这场变故和此人脱不了关系,但宜安……还不足以让堂堂厂公亲自来华亭一趟。”   阮少游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自乱阵脚。   “那此人是为何而来?”   “……是为这个。”解无生放下茶杯,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来。阮少游立刻就认出这是之前在成陵用过的江湖令。   凭江湖令,征召天下游侠。当初嵇宜安就是靠这个护住了成陵少年郎的尸体。   “一为推动谣言,使得民怨四起,东宫受迁;二便是为我手中这块江湖令。”解无生平静的目光望向客栈外,今天府兵闹得再凶,也不曾踏进这里一步,“他想我用江湖令,来换宜安的性命。”   “那您换吗?”   解无生沉默了下,回答说。“不换。”   阮少游转身就往外走去,被花有道眼疾手快一掌打晕。   地牢里,嵇宜安闭上眼睛,散乱的长发散下,腕上的凉意要渗进骨子里,他身上伤口还在阵阵作痛着。   地牢很冷,景宽说只要他能帮助自己拿到江湖令,便放他全须全尾地离开,临走时还留下了纸笔,要他写给解无生求救。   “当然,割下你的手送给你师父,效果也是一样的。”   可是有一点景宽不知道,那就是让嵇宜安到酒肆去参与谣言纷争的人——正是解无生本人。   “宜安,你相信师父吗?”“相信。”   嵇宜安知道,师父暂时是不会救他出去了。   狱卒催促着他赶快写字,他动了动手,镣铐叮当响,笔润湿了墨液,他努力拿稳笔在纸上写着字,歪斜写了一列字。   等十五从牢房外头往里看的时候,瞧见只有一句话。   师父在上,问少游安,弟子平安。   十五隔着牢门,站在他的身前。“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惦记少掌柜。”   “嗯。”   “你们俩现在如何了?”十五淡淡问,“我在淮南离开的时候,少掌柜可喜欢你喜欢的紧,到现在也该戳破了吧。”   “他与我说明心意了。”   “那你呢?”   “……我答应他了。”嵇宜安沉默会儿,放下笔。华亭地动那日,他答应阮少游只要他活下来,什么事都可以。   “少掌柜确实有死缠烂打的好本事。”   “不,”嵇宜安长呼了一口气,又倚着墙躺下来,“如果换成别人死缠烂打,我不会答应。”   十五低低笑了下。“真好。”   她继续说:“厂公本来是吩咐贾家的人毒死你了事,算作给万仞庄主的一个警告,你若想要活下来,就该顺着他意行。”   嵇宜安听到贾家,眼神一暗。果然,还是贾皓吗?他想到了什么,“……毒药最后换成了五石散。”   “不,是我用五石散下在酒里,中和了毒药的药性。”   嵇宜安又抬起眼,定定看着她。   “本来是想通过这件事提醒你,有人要对你下毒,让你以后警醒点,”十五嗓音淡淡,“谁知你这般无用,转眼又被抓了进来。”   算作镖局那时,嵇宜安待她好的回礼吧。不过,她也只帮他这一回了。   “求你师父救你吧,你还能够活着出去。”   “我做不来。”嵇宜安指尖敲打着膝盖,散乱脏污的长发之下,一双眼仍是明亮。   舍一人之身,成天下之仁,如今这局面就是师父弃了他,他也会坦然接受,最多——也只是对少游不起。   十五没再聊下去,转身走了。   隔壁被关着的游侠听到他那样说,低低地赞叹开了。   景宽正闲坐在凉亭里,身旁男宠为他剥着葡萄。他的手向下摸去,不轻不重地揉着跪侍之人的臀。   “本座瞧这葡萄今日格外的甜?”   跪侍的人低低笑了起来。   十五走过来,走到景宽面前。“他不愿意。”   “连小十五亲自出马都无用,还真是软硬不吃。”景宽抬手去,一双手指节分明,把玩着男宠垂下的长发,“万仞那边怎么说?”   “纸绑在箭上射了进去,他们应当知道嵇宜安在我们手上。”   “还是没反应?”   “是。”   “砍下他一只手,再送过去。”   .   嵇宜安仍旧盘坐在地牢里,看着外头狱卒来往走的影子。   以前不曾觉得,如今一个人坐在这,才觉得有些空落,可能没有少游在身边闹腾多少觉着不习惯,他在这里别的倒是不担心,唯担心少游在外头心急,做出什么傻事。   今早出门的时候,阮少游还翘着腿在桌前嗑瓜子,让他早些回来。   可能在死缠烂打下答应之后,悄然之间,嵇宜安也确实浑然不觉地陷了进去。   “喜欢么?”嵇宜安低声喃喃,原来是这种感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盼望那人能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十五又来了,后边跟着的人端着一碗药,一把刀。   “这是止疼的药。”十五站在他脚前,“喝下以后会好一些。”   锁链叮当,嵇宜安抬起头看向十五,抬手接过药,他一饮而尽。   他还得活着出去。   侍卫拿着刀,一步步靠近来。 第49章 何必呢   刀锋落在手腕上,割开皮肉渗出涔涔血迹。   侍卫还要再向下一寸却没有办法,因为嵇宜安用左手牢牢地攥住了刀刃,血就这样一滴滴下来,落在稻草堆上。他面色苍白,抬头看向十五。   “再等等……我要见厂公。”   消息送过来的时候,景宽咬着葡萄,眉头一挑。   “本座当他还是给宁死不屈的硬骨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嵇宜安屈服了也是好事,省却他许多麻烦,景宽站起身拍拍衣裳,“走,就爱看这样的人像狗一样跪在本座的面前,摇尾乞怜。”   十五留在身后,静静看着。   地牢里,仍旧是阴暗湿冷,弥漫着发霉的阴仄气息。日光难从顶上那点小窗中透进来,嵇宜安动了动身子,捂着手腕艰难跪坐起来。   景宽从阶梯走下来,捂着口鼻拐进门,低头看他。   “说说看,留着你有什么好处?”   “……厂公想要江湖令,无非是想要师父亲手献上江湖令,作为他投诚的标志。”   锁链叮当磨着地,嵇宜安拽着它挪上前去,却因为距离受限,没办法再更进一步。他弓背看向景宽,“师父拣选我为下一任盟主,厂公若是不嫌弃……在下愿意在不久之后,手捧江湖令亲自献上。”   “喔?”景宽上下打量他,“先前不是还说自己做不来吗?”   “与其让师父将来如我这般蓬头垢面,不如我替他受了这一切。”   景宽玩味看他,“那本座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嵇宜安眼神一紧,缓缓拱手,未凝固的血迹从他手腕蜿蜒往下划去,从手肘处滴下,“在下任凭厂公处置。”   “有点意思。”景宽笑了,抬脚用长靴抬起嵇宜安的下巴,低下头戏谑地俯视着他,“那现在,跪下来给本座嗑三个头吧。”   嵇宜安被迫仰起头,闻言僵住了身子。景宽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帕巾仍旧捂着口鼻,他摇摇头啧了一声,“心不诚啊。”   嵇宜安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他淡淡俯身去,以额抵地一下,两下,三下。姿态虔诚。   隔壁牢房里,传出几个草莽游侠低低的嗤笑声。   “昨个儿听他那样说,掷地有声的还以为有多高尚,原来不过如此。”   “还是少盟主呢,解大侠的眼光也就这样了。”   “呸,小人……”   嵇宜安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   华亭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剑客游侠被关了起来,五六人挤在一间,被打得半死不活,污浊的空气混着脏污,在阴暗中苟延残喘。   朝廷里的人瞧不起这帮江湖草莽,甚至可以随意打杀。许多人练剑游历,来到盛会,都是存着高远的心,要扶危济困,做个大侠。然而残酷的现实一下让他们摔进泥里。   权势面前,“游侠”不过是好听的名头,他们最终还是平头百姓。   嵇宜安也是摔进泥里的人。他好像一下子从闭门造车中走了出来,来见识这个真正的世道。   所以如果可以,他倒是想拿这三个磕头,去护住那些侠客的自尊。   景宽勾了勾手,外头的侍卫就端药进来。   “这是个好东西,能止痛,它的药效和五石散差不多,不过有一点不一样,”景宽站起身,取而代之是两个侍卫禁锢住了嵇宜安臂膀,一人强行去掰他的嘴,“那就是它有成瘾性。”   嵇宜安的瞳孔猛然一缩。“厂公……”   “本座做事向来不会留余地,又怎知你不会反悔——”景宽低低发笑,“本座要江湖门派都为我所用,你现在做不到,以后也得做到。”   他踱步往外去,牢门内,锁链叮当激烈晃着,嵇宜安自然知道成瘾二词有多可怕,他撑手后退间呜咽挣扎着,却又被迫灌下兑水的散剂,药汁顺着他嘴溢出来,流过滚动的喉结,他的下巴被人紧紧捏住,直至一碗见底。   “砰”一声,药碗被摔在地上,嵇宜安一下被狠狠推倒下来,面贴着地艰难喘息。他撑起身子来,胸膛剧烈起伏着。   “包扎好他的伤口,每日一碗,全部喝下。”   “是。”   嵇宜安听着牢门再度被关上。   他立即踉跄地撑墙站起来,晃动着锁链。试着伸手进去努力抠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猛力一拉锁链,低声咆哮着环顾四周,茫然地找寻着法子。   嵇宜安闭上眼睛,身体开始逐渐发热起来,迷幻的意识一阵阵卷来,刺激着神经,恍然间身体又冷了下去,然而意识却越发飘飘然。   隔壁牢房的人又笑了起来。   “师,师父……”   嵇宜安痛苦地咬紧牙关,只感觉陷入了莫大的黑暗里。恍然间好像有一声轻叹传来,问他何必如此。   朦胧里,流逝的光阴缓缓倒去。   “宜安,华亭就要乱了。”转眼回到那天在古壁前,师父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须发斑白。“论剑盛会成了他们的一场局,而这局,是冲为师而来。”   景宽悄然来到华亭并迅速接管这里的一切,消息被封闭隐藏的很好,直到封城拿人的前一天,丐帮长老才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急忙赶来告诉解无生。   太晚了,解无生只来得及借参详古壁的名头连夜送林璇玑出城,快马送信至梁郡太守府,在此之前,他们必须拖住景宽。   “师父,徒儿愿意代你受下一切,只求您平安无虞。”嵇宜安低低说着,神色诚恳地望向解无生,“他们如果真的有所行动,您将会是华亭县中所有剑客游侠的主心骨,万不可以出事。”   阮少游还站在不远处悠闲地和马逗玩,看着这对师徒低语着。   最终,解无生低低叹了一声。“宜安,你相信为师吗?”   “……宜安相信。”   “三日之内,援军必至。只要你能坚持过三日。”解无生深深地看着他,“为师必定会带人来救你。”   “好。”   嵇宜安后退一步,掀袍跪了下来,俯身拜向解无生。“师父,保重。”   客栈里,阮少游呆呆地望向窗外,秋风卷落叶,一地枯黄。   他自诩头脑聪明,一路跟着嵇宜安还能护这呆葫芦周全,原来真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   他只不过是一个废物,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阮少游的拳头一点点握紧,血从掌心渗了出来,粘腻地滴在地上。 第50章 三日后   一连三日,县衙毫无动静,论剑大会被迫中止,有要去县衙外抗议救人的侠客们都被解无生出面拦下,他们大骂所谓的盟主贪生怕死,一遇到官府就成了缩头乌龟,解无生一概不理,只是不让他们再寻衅滋事。   县衙内,有了嵇宜安这条路可走的景宽,也没有再找解无生麻烦的打算,一日一碗神仙散强行灌入嵇宜安的喉中,要将其牢牢掌控。   服用神仙散者,心跳加快间神志恍惚,会有飘然似神仙之感,可一旦停止服用,便如毒虫啮骨,烈火焚身,无一处可得劲。   “到时候把地牢里那几个蠢货杀了,再放几个不知事的和嵇宜安一同出去,”景宽撑头笑笑,“至于华亭的罪责就让那个好管闲事的县尉担了吧,吩咐下去,明日准备启程回京。”   “厂公,那神仙散……”   “给嵇宜安送去十包散剂,成瘾后三天服用一回,一月后再差人送新的给他。”   “是。”   地牢里,水滴到额头上,顺着凌乱发丝划下,嵇宜安迷糊着睁开眼,望向墙上那口小小的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点光,腕上的锁链声让他有片刻清醒。   三天了。   他放下手,静静呼吸着,从上边走下来狱卒,叮叮当当地开了门,随即把药包丢在他面前,铁链被砸断,嵇宜安的剑被丢在他脚前。   “你自由了,拿着剑从后门出去,记住要假装是自己逃出去的,才好瞒过你师父——以后你就是厂公的人了,凡事都得听令于厂公,不得违逆,否则神仙散一断,有你好受的。”   嵇宜安静静地低下头,视线看向剑柄处绑着的那根剑疆,低低嗯了一声。   他缓缓闭上眼,正想要站起身时,地面开始轻轻震动着。   “怎么回事,又地动了吗?”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嵇宜安恍然又睁开眼,倏然间目光如炬,望向城门的方向。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一般,笑出声来。   只可惜,师父晚了一步,却也不晚。   “你们厂公,是要离开华亭了吗?”   “怎么?”   “那他大概,是走不了了。”   嵇宜安低低吐出一口气,猛然间抬手抓起地上的剑,撑手起身飞扑而去。“唰”一声,长剑出鞘,剑光闪过,狱卒还想再抽出腰上刀却晚了一步,斑驳血溅牢墙之上。   砰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另外几个狱卒还想要再冲上来,锁链咣当扬起,嵇宜安拧腰间直刺向其中一人心脉,又以锁链勒住另一人的脖子,绷紧的臂膀猛然用力间,连着最后一具尸体倒下。   血喷洒出来。   他旋剑入鞘,晃了晃虚弱的身子,捡起狱卒系在腰上的钥匙。“把剑递给剑客,似乎不是太明智的选择……你们说对吗?”   他又拖着断掉的锁链走到牢房外,瞧了瞧隔壁关着的游侠们,把钥匙丢了进去。   “你……”   “快走吧,此刻,外头应当有人接应你们。”   嵇宜安就这样一身血迹斑斑的短褐,手拎长剑与药包,平静地往阶梯上的光亮之处走。牢房里的游侠们面面相觑着,急忙爬去拿起地上的钥匙,解开牢门上的锁。   而此刻华亭城门外,黄昏日落,红霞间孤鹜飞过。   有三千骑兵黑压压地自远处赶来,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晃动,为首都尉风尘仆仆,手持令牌高声喊道:   “开城门——”   “速开城门——”   城楼上,轮班将领皱起眉头,扬声喊说:“今日城门已经关闭,不知城下是何人!”   “本官乃是梁郡都尉,听闻此处有阉党假借东宫之名,大肆捕杀百姓,请速开城门放我等入城查验——”胯.下马儿打着响鼻,都尉神情凛然地望向高楼处,“请速开城门!放我等入城查验!”   “快,速去禀报厂公。”   传信兵打马从街上奔腾而过,马蹄声嘚嘚。城门旁的街坊处,百姓皆都打开门窗去瞧那声响阵势,久已躲藏的游侠们也从地窖草堆破落房子里探出身来,低声议论。   而解无生端坐在客栈大堂上,缓缓睁开了眼。   訇然,景宽负手站起身来,桌案上的果盆被掀翻在地,他大步走去踢向传信兵,“本座一早关了城门,梁郡都尉怎会来此!”   “恐怕有人早就送信出城,难怪这几日风平浪静。”十五站在他身后,“厂公,我命人去寻出城之法,护送你离开。”   “嵇宜安呢,把他给本座寻来。”   景宽细眉微斜,腾起怒火,这件事要是和那对师徒有关系,他定要这嵇宜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正大步往外走去,院门外急急跑进来人。   “厂公,地牢处发现狱卒尸体,后门口也有死伤,地牢里那群人冲出去了。”   景宽扬起眉头。“什么?”   “报——有个老头带着一群草莽游侠开了城门!”   “报厂公,都尉带兵来了!”   “厂公,我等护送您速速离去吧!您私来华亭若是被朝廷发现,恐怕左相也保不住啊。”   “好……好一个解无生。”景宽冷下脸来,“本座只当匹夫草莽有勇无谋,当真是小看了。”   城门处,解无生负手静静站着,一众游侠推开城门,迎黑甲军入城中。他摩挲着手里温热的江湖令,遥遥看向县衙方向。   解无生最终和叶归德对视一眼,握紧剑鞘间,飞身直向两处城门而去。   寂寥街道上,景宽身着斗篷,骑快马直出县衙,冲向西城门,与此同时三个同是身穿斗篷的暗卫,骑马冲向其余几处街道,分散注意力。   日暮西山间,疾风掠过劲草,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点落日,只留下余晖金红掺杂地投在街巷前,将地面屋舍尽都染红。   倏然间街道两旁都冲出游侠来,绊马索在道上拉开,骏马受惊高高扬蹄,飞箭射来掀开斗篷,露出斗篷底下的景宽,他面色一变。   阁楼屋檐之上有人俯视着这一切,横吹玉笛,笛声倏然紧张急促起来,布守四方的剑客皆都抬起头来,望向笛声处,侧耳辨别其中曲意。   “敌向西去,速至!”   街头巷尾,侠客们皆都冲去西门,接应的人留在县衙周围搜寻先前被囚的草莽们,阮少游早已轻功腾至院内,他寻脚步进入地牢,昏暗之中却只留下狱卒的尸首,与墙壁上飞溅的血迹。   他查看了尸身上的伤痕,急急往外掠去。 第51章 中刺激   街道上,脚步声急促匆忙而又有序,高楼上弩箭袭来,景宽被迫翻身间被打落下马,暗卫皆赶来为他护身,而众剑客们手执长剑从巷尾草垛后缓缓走出。   景宽抬起头,看见高楼栏杆处不知何时立着个俊秀的白面郎君,手握弩箭神色冰冷,倏然间又是一箭。暗卫抬剑一把打掉,阮少游猛然掷出飞爪,飞身袭来间袖底出针。   “咻”的一下,一根飞针直穿透景宽肩胛而出,他痛苦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一步,阮少游已落至地上。   “嵇宜安呢?”   八师兄抬剑指向景宽,“阉贼,你把小师弟怎么了!”   县衙地牢里狱卒的尸体,剑法干脆利落,可是明明嵇宜安的剑势头刚中带柔,不会有如此快准狠的死手,他们一时摸不清嵇宜安到底在何处,只能赶来与西边埋伏的游侠会合,一同阻击景宽。   景宽到这时也已明白过来,他低低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抹开唇上血迹。“想不到啊想不到,壁虎断尾求生,什么江湖盟主竟也舍得推自己徒弟出来合演一出好戏。”   “小师弟在哪里!”   “死了,挖心抓肺,凌迟而死,死前本座还把他赏给了几个暗卫,好好玩玩。”景宽啧了一声,缓缓往后退去,“原来是你们的好师弟,那不若一起下去陪他吧。”   倏然间,暗卫们都冲了上去,直直袭向剑客们,阮少游握紧扇柄,双目猩红,他抬手扬开扇子,腾起轻功追向逃遁的景宽,扇缘出利刃间,猛然刺去。   “你在撒谎,嵇宜安到底在何处?”   景宽旋身躲过,“本座从不撒谎。”   “不可能!”阮少游脚尖点地,反手间指尖剑狠狠刺向景宽,他扬袍翻飞招招死手,打得景宽步步退去。猛然间他又虚晃一招,指间剑径直划开景宽面颊,深可见骨。   血色飞溅入眼眶中,景宽猛然捂脸惨叫出声,被阮少游踢了膝窝压得跪下,利刃直抵喉间。   “我最后在问你一次,”阮少游低下头,在他耳边沙哑低语,“嵇宜安,在何处?”   景宽吐出血沫,冷笑说。“他死了。”   又一下,骤然凄厉的惨叫声惊得连同打斗的师兄们与暗卫皆回过头,阮少游的指间剑插入景宽左眼中,缓缓搅拧,他又俯身平静问道,“嵇宜安,在何处?”   “……他走了,他走了!”   景宽颤抖着身子,疼得胸膛剧烈起伏,一下昏死过去。   阮少游这才满意拔出剑来,拿起景宽衣袖擦了擦血,眼看旧主如此,暗卫皆都拔刀自刎,阮少游好像才看到怔住的师兄们,摆摆手,“我先去找安安,这个阉贼就交给师兄你们了。”   今日之局面是景宽未曾料到,他本来不过是奉左相之意,借盛会之机控制住所谓的解盟主,好在日后收服调动江湖草莽。   关城门捉游侠,闹得满城风雨又会有谁知,届时只消让县尉出来顶罪,却不料都尉会率兵赶来挟制府兵,所谓草莽之徒,竟然让他落得如此地步。   .   “少游,别找了,我在这。”   阮少游正想要离开,忽然听见锁链声叮当叮当着,在地上拖行。他转头,看见有身影拖着锁链从阴影中走出。   阮少游的身子猛然僵住了,就看到黑影里的人渐渐显露,手拎长剑,只是三日不见,竟然形销骨立。   “安安?”阮少游试探着喊了声。   嵇宜安走到他的面前,瞧了瞧地上的景宽,就抓起少游的手,很认真地擦去了虎口上的血迹。   “安安,你……你怎么了?”阮少游声线有些颤动,低头去看嵇宜安,然而嵇宜安只是淡漠地擦干净手上的血迹,然后平静地看向少游。   “我没事啊。少游,回去吧。”   师兄们彼此看着,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这几日是如何捱过的,可曾受什么伤,是否被虐待,为何又一言不发,嵇宜安只是摇了摇头。而他身上的伤口确实都被处理好了。   “小师弟,你是不是在怪我们……”   嵇宜安强打起精神,努力露出让师兄们心安的笑容来,“师兄们放心,我只是累了。”   他好像真的是累了,但是阮少游定定看着他,多年朝夕相处又怎么不知道嵇宜安的脾气秉性,哪怕是笑,也知道是强撑起来的笑。   阮少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拳头,嵇宜安对上他的目光,笑容有一瞬怔愣。   一切尽在无言中。   嵇宜安低下头看他断开镣铐,铁链咣当掉在地上,阮少游又蹲下身子去,为他解开脚上的镣铐。指腹小心摩挲着破损红肿的腕处,他们能听见彼此在低低呼吸着。   解无生负剑赶来了,瞧见时别三日的徒弟时,也只是远远地站在街头,没有再上前。   他对上师父目光,又看向地上昏死过去的人,景宽已成如此,一月后神仙散断,他又该何去何从,恐怕师父也未曾想到,景宽会用这种方式来控制他吧。   “师父,没事呢,”嵇宜安扯开唇角笑着说,“弟子全须全尾,只受了一点伤,您不必太过愧疚的。”   “……好。”   这场动乱逐渐平息,侠客们接出那些被羁押毒打的师兄弟,医馆门前都排满了人,有些人已经伤重不治,只留下压抑伤悲的哭声断续响起,日暮下的华亭县满目疮痍。   嵇宜安怔怔看着,阮少游背起他来,往客栈走去。   包厢屏风里,师兄们轮流往浴桶里倒了一盆盆水,便关上门退出去了。   嵇宜安坐在水中,任阮少游为他梳理乱发,认真清洗着身子和伤口,指腹沿着贯穿伤往下去,搽过起伏的胸膛,洗去斑驳血迹与污垢。   鬓边碎发落在嵇宜安的肩颈旁边,多少有些丝丝痒痒,他转过头,看阮少游洗得很认真。这件事本不是他故意瞒着,只是怕阮少游会不准他去,甚至代替他去。   温凉的水声哗啦一下,嵇宜安伸出手来,缓缓摸上阮少游的脸。指尖的水珠滴进浴桶里,阮少游动作一滞。   “少游你看我,一切都好。”   “嵇宜安,”他垂下眼睫,“我不会再有下次了。”   “嗯?”   “……你以前说我小孩心性,原是没有说错的。我想要护住你,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如同废物一般枯坐三天。”   他为了追嵇宜安,弃了镖局当个甩手掌柜,一路自在逍遥,本以为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就是他此生志向,直到如今才知自己到底有多无能。   朝堂江湖,波诡云谲,阮少游只当天塌了自有高个子的来顶,却不曾想到底是嵇宜安顶下这一切。   阮少游拳头悄然紧握,若非自己毫无势力根基,眼耳闭塞,又怎么会如此。   他一拳砸向浴桶,溅起水花散开,嵇宜安猛然抓住了他的手,侧身去正对他。阮少游别过头只觉不配嵇宜安如此相待,抽手便往后退去。   “哗啦”一声,浴桶里氤氲雾气弥漫上来,嵇宜安浑身赤裸湿漉着撑起身子,抬手摸上阮少游的鬓发。   屏风里,影绰着水珠滴下,映照着出水那具窄腰实臀的身影。   阮少游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一切都不怪你,对吗?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嵇宜安一下下摸着他的发丝,低声安抚着,“我从未嫌弃你不能出现在地牢中,有些事情我必须有所担当,又怎么能再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   “安安……”   “你心所想,乃是我所念,”嵇宜安的指腹揩过他眼角,抬起眼温柔地看向他,“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不要再觉得愧疚。”   “……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好。”   嵇宜安微微侧过头,缓缓吻上阮少游的唇瓣。   他怕时日无多,以后再无机会。   嵇宜安轻轻触碰之后便要松开,阮少游却猛然捏上他后颈,低头上前一步,加深这个吻。   他闷哼一声,随即就感觉唇间湿漉推拉去,阮少游一把揽上他腰,生涩而又试探地吻入更深处,唇瓣间裹覆纠缠,他的身子猛然紧绷,又渐渐放松下来,伴随着轻微嘬声在屏风后细碎响起。   热气弥漫开去。   嵇宜安的指尖一点点蜷起,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水珠蜿蜒滴了下来,滴答一下落在浴桶中。阮少游的手向下摸去。   “少游……”   阮少游停住了手。   嵇宜安轻轻呼吸着,“来吧。” 第52章 大刺激   天色渐渐暗淡,景宽被都尉的人带走了,他仍旧命大还活着,只是为保住性命,他的眼珠被整个剜了下来,即便是服用了麻沸散依旧是被活活疼醒。   都尉也没有这么好心专程救他一命,不过是需要从这位厂公的嘴里撬出勾结左相的罪证,烛火扑哧摇曳着,一切都在幽暗里悄然进行,直到深夜解无生来访,叩开了县衙的大门。   昏暗里,木架上的人像一具死尸般,只有在解无生进来的时候,微微动了动手指。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解庄主比起所谓的罪证,难道就没有别的想问的吗?”架子上的人抬起头来,“怎么也不关心一下,你的徒弟在我这里是如何度过的。”   解无生目光一凝,捋了捋胡须。“你不用转移话题。”   “本座可不需要转移话题,”景宽低低笑着出声。“你的小徒弟在本座这待了三天,本座是什么样的人,解庄主应当清楚。”   解无生扬剑抵上他脖颈。   景宽却无半分畏惧。“救本座出去,否则你的小徒弟,活不过一个月。”   许久,解无生拳头缓缓紧握。   牢房里,卒然传来景宽放肆张扬的笑声,他不好过,别人也绝不能顺心如意,哪怕他坠入无间地狱,也要让害他的人比他痛苦百千倍。   解无生拈指点了他的穴道,转身大步离去。身后,景宽又开始痛苦疯癫般咆哮起来。   而此刻,客栈中的浴桶正在吱呀呀摇晃着。   水晃荡着拍上桶壁又被拍回,溅起水珠绽开,伤口缓缓裂开渗出血迹,传来嵇宜安因为受痛而遏制不住的闷哼声。   “安安,我……”   “没关系的,继续吧。”   阮少游一开始还很顾忌,问嵇宜安的伤,问嵇宜安还有没有气力,问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动手还是小心谨慎,吻弄缠绵细致,到后来在嵇宜安一味的放任下,逐渐开始变本加厉。   水凉了但身子是热的,滚烫地散发着温度,左腿湿漉地从浴桶中出来,在氤氲雾气间环上阮少游的腰,绷紧的足弓颤颤着,嵇宜安攥着浴桶的手松开又攥紧。   阮少游的衣裳一件件地落在地上,到后来屏风外朦胧映着抬抱的身躯,红烛缓慢地融化成蜡,从烛台边垂落。恍惚间交错的声音细微急促,粘腻着伤口血迹蜿蜒流下。   他仰起脖颈,阮少游就咬上他的喉结,轻轻舔咬着往下,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腰窝,酥麻感就自尾椎而上,水击千层般猛然荡起。   门外,要敲门进来的花有道一愣,随即阻拦了刚上楼的八师弟。   “吩咐下去,晚上……晚上不要让师兄弟们靠近小师弟的屋子,让他好好休息。”   “好嘞。”   门内的嵇宜安听到花有道如此说,默默捂住了嘴。阮少游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浴桶里的水又是一荡。   但是嵇宜安最终还是没能捂太久,夜半的时候,从他房间里传出巨大的声音,众师兄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都惊醒冲来,还没等推门,阮少游就从里头走了出来。   “果然还是阮少掌柜惦记着最深,竟比我们来得都快。”   “里头怎么了,小师弟没事吧。”   “让我们进去看看,”八师兄往里边探头,被阮少游拨弄了回去,“小师弟啊,你没事吧——”   “他没事,”阮少游面不红心不跳,“就是浴桶裂了。”   “……浴桶裂了?”   “小师弟半夜洗什么澡,没摔着吧。”   “众位师兄还是早些回去吧,我把他房间里的水清理干净就好了。”阮少游拱手行礼,“你们明天不是还准备去医馆那边探望吗?”   “也是。”   众师兄们面面相觑,然而阮少掌柜既然如此说了,他们还是不解地回房去了。八师兄还在那嘀嘀咕咕,“没道理啊,大家用的浴桶都是一样材质,结实得很,这是作什么才会裂了。”   “……”   阮少游送走师兄们,才松了一口气。   他关上门,绕到屏风后,嵇宜安正侧躺在床上,肩胛锁骨,胸膛腰间,连着臀腿上都是暧昧吻痕与被掐出的青红印迹。   他大抵只是想躺会儿,然而如今沉沉呼吸着似乎是睡熟了,阮少游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只能小心地替他清理。   其实那会儿阮少游本就是完事了打算收拾的,没想到正想要搬浴桶却会突然散架。   嵇宜安被触碰间警醒一动,睁开眼瞧见是他,沙哑道:“少游,把水扫了,你……早些回去睡了吧。”   “干什么,压榨完本少爷都不留过夜的吗?”   嵇宜安闻言沉思了会儿,就往床里边挤了挤。   “这还差不多。”   嵇宜安又睡着了,阮少游收拾完一切,也跟着躺了下来。飞针熄灭了燃烧殆尽的最后一点烛火,月光朦胧地从窗子外投了进来,屋子里就昏暗了。   阮少游从后抱住侧躺着的嵇宜安,低嗅了嗅他肩窝处,满足地闭上眼。   相识五年,嵇宜安一直自以为长辈,曾经不曾见过的样子,不曾听过的声音,如今都知晓了,原来这位梁地闻名的剑客也会露出那般模样。   嵇宜安是他心之所向,重金难求,这一路从宁京到淮南,再到华亭,终究还是有所回应,那么即便日后再多诡谲磨难,他都不会再松手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   清早嵇宜安醒过来时,还是被阮少游热醒的。   某少爷的手大剌剌地揉捏着他的胸肌,腿挂在他的身上,某处的温度不容忽视,阮少游瞧他没反应,还以为没醒,慢悠悠磨蹭着。   嵇宜安的身子渐渐绷紧。   于是师兄们破天荒地没看见小师弟早起,初尝滋味的少掌柜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直到日上三竿时嵇宜安虚晃着步伐走出来,各样菜肴齐齐摆上,听闻有盘驴肉是花有道特意为他点的。   嵇宜安不自然地看了眼角落里饮酒的花有道。   他环顾了四周:“师父呢?”   “昨晚就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估计有事在忙吧。”   “小师弟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了。”   “诸位早——”   阮少游开门出来了,他往下看一眼,从楼上翻身落下,低头嗅了嗅那碗驴肉,筷子夹起肉来吃。嵇宜安打了打他筷子,“先盛饭,坐下来再吃。”   阮少游也不和他计较,又迈着轻快步伐盛饭去了。   之后两日,嵇宜安一直在养身体,阮少游白日里就往附近的分镖局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坐在桌旁翻看剑谱的时候,窗子动了一动。   嵇宜安抬起头,看见一张纸飘了进来。上面写着四个秀气的小字,城隍庙见。   他眉头微微皱起,想了想还是拎起剑来往外走去,师兄们多在医馆或屋内,几个在大堂喝酒的看见他,打了声招呼。   “小师弟,要出去啊。”   “嗯。”   嵇宜安走在道上,街头巷尾渐渐恢复热闹生机,孩童又开始嬉戏玩闹起来,满大街的跑。   茶摊边上有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一出闹得就是朝廷自导自演,为了镇压舆论,那么太子指定是有什么亏心事在,身旁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四处看看。   “不是说是阉党作乱吗?”   “堂堂厂公怎么会来我们这座小城,八成是编的。你想啊,借着这由头杀完人再来正名——”   “嘘……”   嵇宜安眉头一皱,径自往城隍庙去。   城隍庙中人声鼎沸,多是来上香的妇女,摆摊算命的在门边上,拉住嵇宜安非要算一卦,耆草卜卦,得一句初九,潜龙勿用。   “这位少侠,龙潜于渊,阳之深藏,我见你有事急于心中,应当忍时待机,或许才有往前继续走的可能呐。”老道士摸摸胡子,搓了搓手指。   “没有别的话了吗?”   “没了。”   嵇宜安见状要走,老道士连忙拉住他,伸手要着铜板,嵇宜安怜他也是一把岁数,只好从腰间钱囊处掏出两个铜板,递了过去。   他想着叶师叔算起命来倒比这老道士靠谱多了,倒是白花冤枉钱。   老道士捧过铜板,笑着说:“不冤枉,不冤枉。”   嵇宜安一愣。   身后,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嵇宜安转过头,看着那女子掀开帏帽一角来,正是十五。他再回头看,已经没了老道士的身影。   “城门已经开了,你应当尽早出城才是,留在华亭对你没有好处。”嵇宜安随她走到僻静处,就看到十五跪了下来。   “帮我救出厂公,我可以把神仙散的方子给你,这样你至少还能靠这方子撑三五年,”十五抬起头小声说,“一月后你的神仙散用尽,这种痛苦常人是无法忍受的。”   “不可能。”   “他虽害了你,可是如今情形你也要看清,这件事对你没有坏处。”   “他屠戮侠客,罪有应得,我不能因为一人得失就做违背心中道义的事情,”嵇宜安伸手想要拉她起来,“你没必要追随这样的人,趁早离开吧。”   “我不能走,”十五绝望地看着他,“因为他是我嫡亲的兄长。”   嵇宜安的手停在半空。   十五俯身跪拜乞求,当年她和景宽,因为父母病逝,族中族叔瓜分家产,他们一个被卖入宫中成了太监,一个被交到人牙子手中,几经被买被卖。   直到后来景宽终于爬上了厂公的位置,左相才从青楼中赎出了十五,用她来挟制景宽。“我也服用了神仙散,所以我最清楚其中痛苦。”   “是左相给你下的神仙散?”   “是。神仙散一方,最初就是由左相身边的怪医梅绝世根据五石散的方子改进而来。如今梅绝世已经死了,”十五抬起手,指腹擦掉面颊上的泪,更显得楚楚动人,“哥哥千方百计替我寻到了神仙散的方子,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   嵇宜安摇摇头,“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救他。”   远处,传来黑甲兵捉拿阉党的骚动。   “今日就是你药瘾发作的时候吧,”十五急急站了起来,“三天后都尉就要把他送出城,黑甲军会押送牢车去宁京,后面三日,每日这个时辰,我都在这里等你回复。”   她往旁边的林子里跑去,嵇宜安背剑站在角落里,目光沉沉。   嵇宜安回到客栈之后,就关上了门窗。   他其实已经能感受到身体里的异动,酥酥麻麻的细痒感从骨髓深处传来,连着口干舌燥,提不起力气。   他盘膝坐在床上,默念内功心法吐纳,让自己心静下来。   嵇宜安自小在外功上花得功夫更多,但是心法口诀也是记熟在练的,吐纳之间,气力流转,他身子的难受劲也渐渐淡了下来。   嵇宜安正想松口气,猛然骨髓中犹如火烧般燎起,蔓延开去细密的痛楚。他一下攥紧被褥,强行压下,然而那种被寸寸啃咬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怎么会这样……”   恍然间,嵇宜安眉头紧紧皱起,他不知为何,脑海里就想起先前在地牢里被灌下汤药后的感觉。身子飘飘欲仙去,如踩云端活在梦中。   然而一边,他的身体还犹如火焚痛苦万分,嵇宜安舔了舔嘴唇,眼睛开始遏制不住地看向藏药的柜子。   “不可以——”   嵇宜安咬紧牙关。床幔放下,身边的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传来人痛苦的低吟声,他好像一下被摔在火里,一下又在水里,明明皮肤并无异样,却觉得好像一寸寸皲裂的疼痛。   这痛不钻心,却让他难以忍受,好像千万只蚂蚁啃啮。   嵇宜安猛然摔下床,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最终手撑着艰难爬向药柜。   阮少游回客栈的时候,推开门看见嵇宜安在倒水喝,四围物件摆放杂乱。他走过去,看见嵇宜安的嘴边沾了些许细碎的粉末。   “安安,你背着我偷吃什么了?”   阮少游作势要吻上来尝尝,嵇宜安连忙后退一步,别过头擦干净嘴边粉末,“没什么,只是吃了些小糍粑,是黄豆粉。”   嵇宜安走去收拾了被子,拾起地上剑放到桌子上,恍惚间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骨髓里的酥麻感让他忍不住惬意低哼一声,阮少游听到了,从后面抱住他。   “怎么了?”   “没。”嵇宜安反手拢人来,低低吻上唇瓣,“你出去转转吧,我要参悟剑谱。”   “什么剑谱有我重要?你不会是偷偷看春.宫图之类吧,你看你脸都红了。”   “少游——”   阮少游不肯放,道他还想自持长辈身份,但在床上羞愧难当的模样都已见过,如今还要与他生分,嵇宜安越听越觉阮少游放肆起来,转身推开他。   “好好好,我这就出去。”阮少游松开手往外走去,还帮他贴心带上了门。嵇宜安正转身间,阮少游又开了门缝,多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而关上。   嵇宜安松了一口气。   然而门一关上,阮少游的笑容就不见了。他紧紧盯着关上的屋门,握紧了拳头。   从地牢中出来之后,嵇宜安的反常之处太多了。   先是满身的疲累,却还要强装无事,又是在回到客栈之后,突然和他干柴烈火,事事不拒。明明同躺在一张床上,明明咫尺之间触手可及,可他却又觉得嵇宜安离他很遥远。   阮少游还记得四五年前的时候,爹从常远侯府回来后也是如此,散尽千金,对他有求必应,放下镖局琐事,陪他一日看遍宁京。   那时候的少游还不以为意,然而没过多久,爹便突然离世了。   阮少游不敢问,嵇宜安如果真有事瞒着,只可能是他想独自承受这一切,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又怎么会不说。   穿堂风低低掠过,扬起鬓边发丝。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   接连三日,十五在城隍庙都没等到嵇宜安的出现。三日之后,又是病发之时。   嵇宜安锁上屋门,用牙咬着绳子绑住自己双手,静静地躺在床上。   与此同时,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茶摊边正坐着几个草莽,闲话饮茶,有人头戴斗笠在一旁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   那几人抬起头,不约而同看向他。   眼见斗笠下,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几分眼熟。论剑大会上他们应当是看见过阮少游的,只是却已经记不大清他的面貌。   “找了你们许久,”阮少游抬眼,定定看着他们,“在下此来,是来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万仞山庄的嵇宜安,先前是在你们隔壁的牢房里,烦请告诉在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等瞧着你有些眼熟,你是——”   “在下不过是茶摊上的听客,听过便忘。”   那几人对视一眼,纷纷伸手抓了银子藏入袖中。他们互相看看,推出其中一个人。阮少游只是静静看着,也不催他。   那人见状犹豫片刻,开口缓缓说:“那嵇宜安被捉来,原先还是有骨气在的,只是后来,那可真是狼狈,跪在厂公的面前连连磕头——活该他被喂了神仙散,连做人气节都不要了。”   阮少游一怔。   “别这样说,毕竟还是他救我们出去。”   “也是,罢了,背后议论人终究不磊落。小兄弟,我还是再接着和你细讲旁的事……”   那几人见起了话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滔滔不绝愈发夸张。   许久,桌下的手悄然紧握。   而此刻客栈的屋里,嵇宜安已经挣脱缚住的绳索,手腕一圈红痕,艰难攥紧被褥苦苦挣扎着。阮少游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站起来。   “小兄弟,不听了吗?”   他嗓音颤颤,问道:“神仙散,是不是三天一发?”   “好像是。这么说来那今天好像正好——”   阮少游神情一变,拱了拱手便往客栈方向赶去,他一路轻功纵身跃上摊前屋檐,脚踩瓦片飞身过。   茶摊边上的几人面面相觑,又低下头接着吃茶了。   阴暗的巷子里,解无生堪堪出来,一身沧桑,他抬起头时看见掠过的阮少游,恍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直到客栈屋门外,阮少游飞身上了楼,悄无声息落地。   他想要推门却发现门已经锁了,手停在半空。   阮少游最终蜷起拳头,转身来到窗子边。四围寂静着,寂静之中,却也能听到一些隐忍的声响。他静静站在窗边。   “砰然”一声,嵇宜安从床上滚了下去,阮少游浑身一震,随即屋里传来压抑的闷哼声。   他抬手犹豫着,抠开窗上糊着的油纸。   油纸下露出的那只眼,瞳孔一缩。嵇宜安正在那里翻箱倒柜,直到打开药囊,一把抓起药粉胡乱塞入嘴中,然后捂住嘴在那发颤着。   过了会儿,嵇宜安又开始用手抠,好像在逼自己吐出来,额间青筋暴起,他猛然抬手去撞开药柜,又压抑着吟声攥上柜子,衣衫下的身子在紧紧发抖着。   窗外,阮少游早已经僵住了身。   所有痛苦的低吟与乞求声都入他的耳,所有的不堪与狼狈都入他的眼,原来三日前嵇宜安是如此这般度过的,还和他笑称嘴边沾到的只不过是黄豆粉。   安安……阮少游缓缓握紧拳头,肩膀无声颤动着。   一墙之隔,嵇宜安同样背靠着窗子,颓废地坐在地上。药效渐渐涌了上来,恍惚了神智。 第53章 神仙散   嵇宜安身子开始渐渐发冷。   恍惚间他想起那年回家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背剑上山,漫天下着大雪,也是这么冷。大概是在他养下少游没两年,三年前的事情。   村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大改,隔壁六十多岁的王爷爷还在练后空翻,村头的李叔喝醉了酒对着一群大鹅打醉拳,气得张嫂拿飞镖砸他。爹收到了他的信,所以早早地站在竹篱外头等着他。   差不多四五年没见,爹好像又老了些。那时候混夷人正在边关闹事。   “回来了?”   “嗯。”嵇宜安点点头,雪落在毡帽上,他的脸被冻得通红。   爹看着他笑。“个头高了不少,人也黑了。”   “爹,你在信中说,要去边关打仗是怎么回事?”   “再过几天,爹就会和隔壁家的小宋一起启程去边关,”爹为他推开门,屋外风雪一下扬了进来,吹得灶上火苗摇曳着,爹又拿布包着柄手,拎起热了三回的酒。“混夷这次卷土重来,朝廷再度请出昔日的云麾将军,爹虽然退隐江湖良久了,也愿意为此出一份力。”   嵇宜安一愣,“老宋又要去打仗了?那赵哥哥怎么办?”   “他不能离开封地,”   “李叔他们也去吗?”   “都去,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该松松筋骨了,”嵇仁笑笑,“不要再说我的事情了,你在无生那边如何?那老家伙是不是被盟主之位拖累得头发都花白了。”   “嗯,不过师父一直很惦记您。前些日子洛水的双刀门闹出了事,师父还很有精神地亲自去调停了。”   “宜安,那假若有天你登上那个位置,你会如何做呢?”   “那我会和师父一样。”嵇宜安想了想,回答说,“但是我还不够聪明,我也不够厉害。”   嵇仁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有这个就可以了。”   嵇宜安低头看了看,抬起头又看嵇仁,却发现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嵇宜安疑惑地伸出手去,可嵇仁却越来越远。他急忙吐出声喊道:   “爹……”   “哎。”   嵇宜安猛然睁开眼,周围已经暗了下来,一旁的阮少游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沉默半饷,低低斥责道:“没大没小。”   嵇宜安撑手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阮少游刚刚正在给他掖被角。   “笨安安,坐在门边也能睡着。”   “我睡着了?”   “对啊。”   嵇宜安站起身来,感觉之前的所有都像是一场梦,可是半开的药柜证明着这不是,也不知为何他就梦到了爹,可如果他真熬不过去这一个月,或许也该传信给爹去,最后再见上一面。   阮少游让他多睡会儿,就准备出去。   “你去哪里?”   “喔,上夜市逛逛去,要给你带一坛老酒回来吗?”阮少游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夜市关闭前我就回来了,别担心。”   嵇宜安犹疑着,点了点头。   他重新躺下了,阮少游推开屋门又关上。从楼上往下看去,楼下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大堂,此刻竟是空无一人。   阮少游走到客栈外头,从袖中拿出折扇,扇面一开,脚踩屋檐飞身掠去。幽暗里有身影静静看着,随即追上他。   此刻都尉府中,景宽已经从地牢里被提了出来,他被推着登上马车,仍然神态自若地哼着歌,马蹄声嘚嘚地拉载着,往城门处而去。   都尉本想着趁夜将他一路押解上宁京,消息隐蔽无人知晓,却不知手下早已混进了景宽布下的细作。   暗卫都潜伏在近郊处,幽暗里野草萋萋,清冷的月光洒在微动着的田野中,传出细碎的声音。寂静里,有官道上的马车咕噜噜地驶过,一队黑甲兵跟随在后,整齐的盔甲撞击声在野处响起,周遭一片宁静。   一声婉转的哨子声忽然吹起。   “注意埋伏!”   倏然间黑夜下,四围暗卫飞身而起。   远处弩箭发出间,连着近处利刃袭来,一时之间骏马受惊嘶鸣着,滚烫血液溅在窸窣摇摆的野草上,不过寂静瞬息,黑甲兵防备不及接连倒下,暗卫们冲入军阵中,直奔马车而去。   “救出厂公,立即撤退——”   “阉党乱贼休得造次!”   訇然间,又一队黑甲兵骑马从远处而来,为首者手扬大刀,直冲向要救人的暗卫。   大刀落下,血洒在马车外壁上,人头砰然落地滚了几圈,连着尸体重重摔下。那将军冷哼一声。“好大的胆子,当真是无法无天。”   马车内,景宽仍旧端坐其中。   局势瞬间发生改变,暗卫见状吹哨就要撤去,然而就在此时,又有数十黑衣人出现,其中一人轻功了得,脚尖点地间扇子一转,将军扬起大刀打掉暗器,微眯起眼。   “江湖的路数。”   “华亭侠客皆都受景宽荼毒,怎会来救他,只怕是这阉贼又给自己留了后手。”   这数十黑衣人也冲入乱局中,其中约有十数人都是用剑的,其余拿刀拿枪,功夫路数各有不同,暗卫们也都面面相觑,两帮人眼见目的相同,即刻达成合作。   银白剑身泛着月光,一剑刺破车帘。   “走。”   景宽勾起唇角,戴着镣铐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下来,轻蔑地看了眼不远处与暗卫斗起来的将军。   他断开镣铐,脚踩马鞍翻身上马,众人和黑甲军斗得旗鼓相当,且战且退。将军被死死拦住不得过去,一把大刀使得虎虎生威,张口怒骂阉贼猖狂。   “驾——”景宽骑马而去。   暗卫见状皆都飞身退去,黑衣人也都唤马来,有序往外撤。那轻功了得之人讲礼节却不多,朝将军拱手抱拳。   月黑风高,黑甲兵急急骑马追远了,马车被砍坏了车轴,孤零零倒在那,唯有野草萋萋着,风过弥漫开血腥味,人头咕噜噜转入野地中,见证着这里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直到安全之处,那个黑衣人摘下面罩,正是阮少游。   他转过身,后边黑衣人也纷纷摘下面罩,挨个看去,分别是大师兄三师兄五师姐十二师姐二师兄四师兄八师兄,解无生负手走了上来,手中仍旧把玩着那枚江湖令,身后拿着刀枪棍棒之人皆是听令汇聚来此的游侠。   “诸位有劳。”   众人抱拳。“为救嵇少侠怎敢说辛苦,客气。”   十五手中的那张神仙散,是短期内救嵇宜安的唯一之法了。   即便嵇宜安不声不响地瞒下这一切,可是作为他的师父,他的师兄师姐,他心念之人,焉能不知。他不愿做的事,就由他们去替他做。   “江湖令确实是个好东西,解庄主说是也不是?”景宽坐在马上,远远看着,“若不是你的小徒弟借着它在成陵乱搅一通,左相也不至于派本座来此。”   早知草莽游侠之力也不可小觑,但有一半是因嵇宜安那番作为,让朝廷的野心家注意到江湖之中也有利可图,再布棋局,也就有了华亭之事。   景宽这番话说的,多少有离间之意。   “能调动四方游侠的,从来不是一枚江湖令,而是人心,”解无生摩挲着令牌上的字,“心之所向,快意恩仇,我等不过是仗手中剑,行侠客事罢了。”   景宽的眼罩罩住一只眼,低低笑了起来。   “说得倒是好听,尔等心之所向怕是恨透了本座,如今却还得上赶着救本座出来,可真真是有趣。”   阮少游闻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挑挑眉。   景宽神情一下变得阴狠。“等本座回到宁京……”   “驾!”远处,十五骑马赶来,打断了景宽的话,“厂公,都尉的人要追上来了。”   景宽如毒蛇般阴贽地盯着阮少游,扬鞭赶马去,“我们走。”   马踏道上烟尘,暗卫一行护在左右,急急往宁京方向赶去,只要景宽能偷偷回到宁京,无异于鱼入水中,到时候上下打点销毁罪证,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黑夜沉沉降下,弦月缓缓为乌云所遮,十五一直等着景宽一行走远了,才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阮少游,他打开一看确认是药方,妥帖收入怀中。   他转过头,“解庄主,东西到手了。”   十五恍生不安之感。   “小八——”解无生淡淡扬起手,八师兄已经掏出了袖中的火折子,他走远些蹲下身子。倏然间,一支绚烂烟花直冲云霄,訇然炸开。   暗沉天色一瞬间被照亮,散开星火流离而下,转入平野之中。几里地外,花有道与久候多时的侠客们,应该能够看见。   “好,如今倒是可以安心回去了。”   “你们算计我,派人暗中埋伏?”烟花下,十五猛然转过身,惨白着脸。   “我等又不是迂腐忠直之人,不过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罢了。”   阮少游还在望着华亭客栈方向,不知嵇宜安睡下没有。众人重新蒙了面罩,踩上马镫,夜色下的马蹄高高扬起。   解无生拍拍他肩膀。“一切总会有办法。”   阮少游点点头,翻身上马,直到官道的尽头,群侠消失在黑夜中。   而几里地外,花有道看着升起的烟花,眼里难得流露出笑意。“璇玑,布好埋伏,给小师弟报仇的机会——到了。” 第54章 等君归   第二日,消息传回华亭城。   押送景宽的囚车在半道上遭遇了埋伏拦截,都尉底下的将军带兵去追,却在三里地外发现了景宽的尸首,胸口的贯穿伤,是盾镡剑才能留下的伤口。   根据现场的打斗痕迹可以推出,应当是一帮江湖侠客埋伏了景宽一行人,联想到景宽手下沾着多少江湖人的性命,游侠又多是有怨必报之徒,由此结果,也就不足为奇。   然而案头前,都尉写完公文,眉头深深皱起。   “劫掠囚犯的是江湖人,埋伏暗杀景宽的也是江湖人,什么时候草莽游侠竟猖狂到了这个地步,能至朝廷法度于不顾,想救便救,想杀便杀。”   “都尉。”   “去,给我查清楚,此事上报朝廷,不得有误。”   乌云沉沉笼下,压得人心头憋闷,喘不过气。此时客栈中,阮少游还正在给嵇宜安剥葡萄,他沾了满手汁液,伸手指去让嵇宜安舔尝看看。   嵇宜安多少有些嫌弃地别过头。   “又不是没尝过。话说昨晚我还想在夜市给你买只荷叶鸡来,做个夜宵吃正好,只可惜没找到摊子。”阮少游拿帕子擦了擦手,“昨晚睡得怎么样?”   嵇宜安垂下眼,想到这里思绪万千。   谁也不知,昨夜有万家灯火,然而呆立在客栈檐上的小师弟,眼中只看到了城外那道转瞬而逝的烟花。   睡不着的嵇宜安推开屋门,看见大堂中空空荡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明白过来什么。他本以为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没想到只瞒了六天,身边人便全都知晓。   他不想做的事情,他们替他做了,还为他报了仇,想必此刻更是想尽能救他的方法,也不知师父新长出的白发中,有多少是为他而生。   “想什么呢?”阮少游招招他眼。   “师父说下午就启程回师门,少游,你是回宁京还是跟我去万仞?”   阮少游手一顿,“本少爷有点事,要回宁京一趟,不过你放心,处理完之后快马加鞭便来寻你。”   嵇宜安微微怔住,这还是少爷第一次说要离开他,“你要回去做什么事?”   “我要找常远侯一趟,具体的事情等办成了再告诉你。”   嵇宜安沉默了片刻,说:“我还是放心不下武山河,想先回宁京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   嗤一声,阮少游就笑起来。明明是舍不得他,还非得拿武山河做幌子,阮少游撑着头看嵇宜安,只觉得这剑客这几日精气神养回来,愈发让人中意了。   他挑了挑眉毛努努嘴,“安安,可爱死了。”   嵇宜安的耳朵又开始热了。   “莫胡说,我——”   阮少游猛然凑近,撬开唇齿吻了上去。许久,屋内传来细微的啵声,湿漉漉地发着热。   他眼里盛满了笑意,直直看着嵇宜安。“放心,你能等到我回来的。”   解无生已经派出人去四处寻找神仙散的疗方,他们还有时间,总能找到办法。   呼吸交错之间,嵇宜安抬起眼,怔怔看他。   后来还是解无生来敲门,打破了这暧昧的气氛。   他拿着一把剑走了进来,还没走近,嵇宜安就感觉到这把剑散发着幽冷的气息。   他一愣,一把推开阮少游走近去,捧起剑来看。   “这是——”   “贾家赔给我们的剑,算是赎贾皓的命,”解无生心情不错的样子,“如今总算逮着错处,让为师把他逐出师门,这把剑本来是他们为贾皓造势的,如今到你手里倒是正好。”   “这就是贾家想要在论剑大会上展示的名剑?”嵇宜安惊叹着这沉甸的重量,猛然拔剑出鞘,霎那剑光闪过,剑鸣声声清越。   他低叹一声,剑上的纹路雕刻好似磅礴山河,锋利利刃就是瞬间割喉也不在话下,这样一柄开了刃却尚未饮血的宝剑,竟然到了他的手里。   嵇宜安握紧剑柄,拧腰挽起左右剑花,脚步挪移间上步反刺去,霎那间剑光闪过,桌上的蜡烛断成两截。   他又收剑入鞘,抚摸剑鞘,叹这真是一把好剑。   而自剑出现,便被无视在一旁的阮少游,此刻正撑着头直直看他,暗道早晚有一日叫他人剑合一。   “师父,这把剑叫——”   “无咎。”解无生满意地捋着胡须,“执此剑者,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宜安你可能做到?”   嵇宜安抬起头来,想要接受又怕暴殄天物。   “不管发生何事,哪怕你明日就丢了性命,今日你仍旧是我万仞的弟子,是这江湖的少盟主,婆婆妈妈作甚!”   嵇宜安后退一步,握剑行礼沉声道,“弟子,能做到。”   他把阮少游赠的剑疆从旧剑上取下来,重新挂到无咎剑的剑柄上,成功愉悦到了阮少游。   “晚些时候,你随为师一同回师门?”解无生又问他说。   嵇宜安想了想,摇摇头,“昨日我梦见了我爹,如今快要入冬,边关更是严寒,我想要去宵关看看他。”   他也是怕以后或许没有再见的机会。   “也罢,只是恐怕你孤身出了华亭,南宁影阁的人又要追来,为师便让有道陪你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解无生盘算着,嵇宜安总归得有自己的亲信部属,想必花有道也会尽心尽力。“正好西北那边的天鹤谷,为师许久不见老谷主了,你再替我送封信过去。”   “就是那家用横刀的门派?”嵇宜安想了想,天鹤谷传承几百年,只是最近几年似乎逐渐式微,江湖上倒是没怎么再听说他们的名号。   话说回来,陆三外放之地好像就在西北殷州,天鹤谷也在那,说不成还能见上一面。   “不错。”解无生点点头,又转头看一旁阮少游,“少掌柜是准备回宁京了?”   “解庄主也有什么信托晚辈带去吗?”   “那倒不是,”解无生摩挲着指腹,“只是你与丐帮说的那桩事,老夫倒是觉着可行。”   “那解庄主认可就好,若无庄主鼎立支持,晚辈想要做成此事也难。”阮少游拱手道,神情从容。   “下午,老夫便打发丐根儿与你一同启程去宁京。”   嵇宜安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事……”   “暂且保密。”阮少游轻佻笑笑,扇骨打在他胸上拍了拍,“等本少爷处理完宁京的事情,就去天鹤谷找你。”   “好。”   这几日教阮少游明白,仅凭他一人之力,在嵇宜安危难之时形如废物,只有居高位握重权,才能牢牢护住这个呆葫芦。   他张开扇子,鬓边长发扬过,几分张扬。   而解无生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两人之间扫视着。   “不错。”   他知道自个儿这小徒弟虽有剑胆侠心,只可惜嵇仁那老小子不得劲,叫宜安生性不够敏锐聪慧,如今能养个同仁的阮少掌柜在身边,倒也正好补了不足。   他也快到耳顺之年了,哪天若是双腿一蹬,驾鹤西去,如此也能放心。   解无生笑眯眯地转身走了,嵇宜安还想再问,阮少游却不给他机会,作祟的手缓缓揽住他后腰,又往下捏了捏。“想本少爷来回折返也需好几日,真是舍不得安安。”   掌心的热度透着裳裤传来,不紧不慢地摸了几下,嵇宜安呼吸一颤,不知道少爷说得是哪方面的不舍。   他低低开口。“……我等你回来。”   “好啊。” 第55章 想他了   未时的时候,群侠驾着马,一路扬着尘土出了华亭城。阮少游骑在马上,远远看着嵇宜安走远了,才掉转马头往宁京方向去。   丐帮的丐根儿跟在他身边,一身破烂衣裳,眼睛很亮。阮少游看了看这家伙,带着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算作他和丐帮交好的见证之人。   他和解无生商量的事情,多少就和丐帮有所关系。   庙堂江湖,暗流涌动,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常远侯掌管九州暗哨,手握的是庙堂的消息网,而江湖中多靠的是无处不在的丐帮中人,传递情报。   就像景宽这次打算落空,是败在丐帮手中。假如他也能拥有像暗哨丐帮一样的消息渠道,是不是就能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前牢牢护住嵇宜安。   阮少游握紧缰绳,“丐根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你能吃得消吗?”   “您是急着办完事,再去找嵇少侠吗?”丐根儿看了看自己下边的半大马驹,犹豫着点点头。   荒芜旷野里,两人两马,马蹄扬尘间握紧缰绳,戴着斗笠驾马远去。   与此同时,苗刀直直砍向嵇宜安。   一片竹林里,他飞身后退间,花有道提膝劈剑,迎向南宁刺客。嵇宜安正欲上前时耳朵一动,反手挡下后背之人的杀招,旋身弓步直打下三路。   这是他在论剑大会上学到的,门派世家都是依照剑谱传习,中规中矩,而江湖游侠的招式杂乱低俗,却很实用。   无咎剑鸣音清亮,扬起时剑尖划开三寸血,寒铁磨砺出毕露锋芒。   嵇宜安旋身间左右迎敌,玄衫衣袂飘扬,脚踩摇摆竹枝借力,直破苗刀攻势,而另一人已经手握刃处劈砍而来,带着破山气势,震得嵇宜安虎口一震。   “师兄!”   倏然间,花有道飞剑而出,扰乱心神,嵇宜安借力滑步来,攻向那人脚踝处,翻身劈剑,进步取膝,又连着一招卧虎当门,顺水推舟间一气呵成。   竹叶飒沓着,飞溅血迹摇曳。   南宁刺客又一次退去了,嵇宜安挽了个剑花擦去刃上血迹,收起剑来,戴上斗笠。“师兄,他们派出的人越来越强了。”   “嗯,”花有道剑插地上,走过来从怀中掏出金疮药递给他,又扯下身上布条,扎住嵇宜安臂上伤口。“梁地剑客嵇宜安,身价已过百两黄金,只怕下次影阁派出来的人,你是招架不住了。”   “师兄,你身上的伤……”   “无妨,管好你自己。”花有道取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痛饮一大口,才拔起地上剑来,走去系马处解开绳索,翻身上马。   嵇宜安想说什么没开口,最终也跟着上了马,他摩挲着手中剑疆,马蹄达达着,往邻近的应州城接着赶路。   几日之后,阮少游才堪堪进京。   根儿的马驹半路走不动道,最后还是和阮少游同乘一匹马回来的,一路的汗酸味把阮大少爷熏得够呛。   他进城之后就跑没了影儿,再回来的时候阮少游勾勾手,丐根儿就凑过来小声说。   “少掌柜,我刚问了,嵇少侠在南宁影阁的身价已经涨到百两黄金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刚到应州城。”   “受伤了吗?”   “几日前竹林外,有兄弟瞧见他臂上有一处伤,看着不严重。”根儿踮着脚跟背着小手,满脸求夸奖。   “带话过去,就说——”阮少游的手指点了点扇柄,“本少爷想他了。”   “好嘞。”丐根儿捂着眼满脸通红着,又跑走了。   于是几日之后的嵇宜安,在应州城掏出铜板给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乞丐的时候,有幸听到了这句话。   “烦请告诉他,”嵇宜安的耳尖有些发红,“这种事情,飞鸽传书就可以了。”   淮南老狗收了信,一早在镖局外边等着,回来了以后又是好一顿接风洗尘。阮少游先去沐浴,让人把丐根儿拾掇拾掇,出来的时候,倒发现镖局里多了不少生面孔。   阮少游淡淡看向心虚的老狗,都把淮南的风气带到总镖局来了。“和你说过多少次,镖局不需要这么多人手,你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留进来。”   “少掌柜,这——”   “我倒也是这么说的,”远远地,阮将止手转着两颗如意珠过来,“只是这老家伙不听,非打着你的幌子办事,倒叫二叔我为难。”   “哟二叔,许久不见您精气神更足了。”阮少游扬扬扇子张手迎过去,面上沾了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叔侄情深。“那我可要说说狗叔了,怎么能气我家二叔呢,要是把二叔气病了,那得多大罪过。”   “别来这套,”阮将止手抵他推开去,“我若双腿一蹬西去了,你这做侄子的倒正好开席吃个热闹。”   “瞧二叔这话说的。”   三人正在院前叙旧着,丐根儿就穿着棉质新衫跑来了,半大小子跟在阮少游后边,摸摸身上的衣衫,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少掌柜,”他小声打断他们谈话,“少掌柜你对根儿可真好。”   阮少游回过头,才注意到他。   “这是,又领了张嘴回来吃公粮?”阮将止乐呵。“你说老狗什么人都往回带,自个儿不也带了个华亭的小子回来。”   “这人本少爷有大用,二叔你就——”阮少游话出口,忽然一顿,抬眼看向阮将止的眼神微深,“二叔怎么知道他是华亭那边的人?”   阮将止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你二叔我知道的可多着。”   他挑了挑左侧眉毛,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   老东西,派人监视他。   等阮少游处理完镖局的琐事,就马不停蹄就去了常远侯府,对外,打着远游归来拜会的名义。毕竟阮家镖局背靠侯爷,如此也合礼数。   马车咕噜噜地驶到侯府门前。   厚重的府门被推开,青瓦白墙下仆婢洒水打扫,安静的没有人声。   侯府雅致,曲径通幽,隔壁是从前宁老将军的府邸,当年老将军病逝于行军途中,没过多久幼子也随他而去,而宁家因为欺君之罪受牵连,听闻最后是常远侯,就是当时的御史大夫宁荣用一身的功绩保下了宁家,如今只有宁老夫人独自住在府中。   常远侯早中晚都会从两府间的小门过去,陪老夫人用膳,而后回到书房处理公务。   阮少游早叫人递了名帖,一路向书房去,跟在一旁的丐根儿边走边惊奇打量着左右,直到看见阮少游转头看他,又赶紧低下头,加快步伐。   书房里,熏香淡淡弥漫着。   阮少游三两语说了华亭发生的事情,想到嵇宜安今日又该服用神仙散了,无端觉得烦躁。他必须快些做成此事,早些赶去见安安。   “景宽这事,本侯已知晓,”常远侯眼也不抬地批阅着公文,桌上多是暗哨递来的消息。“他虽秘密出京,本侯也并非查不到他踪迹。”   “那侯爷是一早就知他将去往华亭吗?”阮少游顿了顿声,抱拳道,“还是说,景宽的替身坐漕船去了淮南,让暗哨也跟错了方向。”   宁荣抬起头看他。   “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丐帮。”   “有意思,街边乞讨的乞丐,如何能知晓这么多?”宁荣散漫笑了笑,接着批阅公文。   “回侯爷,陆大人原先做漕副帮主的时候,同丐帮中人打过交道,于是此前去殷州前就托了乞儿,日夜坐码头前监视着,以便尽早得武帮主的消息。”阮少游缓缓道来。   “陆元温?”   “上船的那人,易容得不甚精巧,寻常人看不出,他们吃这碗饭的却能知道,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陆大人要找之人,于是绘了画像送去,便知原来是景厂公的样子了。”阮少游说,“蛛丝马迹,有时决胜千里,那位景厂公怎能想到,会因此丢了性命。”   宁荣忽然笑了下。“他去了殷州,倒也没有闲着。”   “那敢问侯爷,此事是否是暗哨疏漏呢?”   宁荣又题了一个阅字,问他:“此言何意?”   阮少游抬眼,语气几分坚定,“草民斗胆,想和侯爷谈一桩生意。”   书房里,阮少游的声音低低响起。   “庙堂之上,暗哨探听消息无往不利,可侯爷若要博弈江湖,恐怕这先手还不够。”他诚恳说,“侯爷若是不嫌,在下愿意为侯爷带来江湖上的消息。”   “喔,”宁荣仿佛此刻才多了几分兴趣,抬起头问他,“你要如何带?”   “侯爷与丐帮并无往来,在下能借丐帮之手得来侯爷想要的消息。而朝堂党争事涉江湖,只求侯爷能提前知会在下,在下必当尽心竭力。”阮少游再度抱拳道,“互通有无,仅此而已。”   “你倒是大胆。”   “不敢。”   “那你的想法,仅此而已吗?”宁荣忽然问他说,笔尖墨滴了下来,晕染开去几分,宁荣见状索性把笔投进笔洗里,阮少游愣了愣。   “少掌柜,你不妨再大胆些。”   他一时捉摸不透宁荣的意思。   其实他还有更多的打算,但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如果江湖庙堂的消息能够互通有无,或许日后他除了与常远侯交易,还能与天下人交易,贩卖消息。   届时他并不只是镖局的掌柜,嵇宜安若登上盟主之位,有了这一层助力,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但这些如今尚未有实现的根基,不过天方夜谭罢了。   “说起来曾经也有这么个人,和我提过差不多的话。”宁荣难得笑了笑,“他说江湖庙堂的消息,他若都有了,便可以通过贩卖消息盈利,在九州广为传播。”   阮少游猛然一怔,这人岂非是他知己。   “他说或许终有一天,薄薄一张宣纸能写尽各地民生大小事,能言贪官污吏,陈边关战事,地方不平天下可知,也就少了许多冤屈无人知。届时他一天贩卖十万八千张,便不用再死守祖宗基业。”   宁荣摇了摇头,许是想到了那人最后的结局,平添几分感慨。“只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完全做到这一切。”   “好高远的志向。”阮少游喃喃道,“敢问侯爷,此人是——”   “你爹。” 第56章 王屠户   “十年前,本侯与你爹便做过此事,只可惜当初本侯也不过二十几岁,宁家没落之后,更招致朝中之人下手暗算,”常远侯目光几分落寞,“那会儿,多亏将行替本侯挡下许多明枪暗箭,可我们确实,也将这事做了出来。”   “传递贩卖江湖庙堂消息的组织,侯爷你和爹竟然建起来了?”阮少游眼中闪过讶异,他从小从许多人的口中听过对爹的描述与评价,宽厚仁义,或是挟恩以报。   可只有这件事,他完全不曾知晓。   “当年,本侯从暗哨中,他从镖局里,分别抽调挑选得力之人,以各地镖局为点传播四散,暗中建立势力,侦查四方消息,这一突然崛起的江湖势力,更引得不少人注意,而本侯亲自为其取名为——文鳞楼。”   “文鳞楼,可是如今江湖上并没有它的名号。难道是因为我爹去世……”   “楚地有鸟,三年不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文鳞楼并非不复存在,而是因着局势的原因隐入暗中,沉寂十年,”宁荣站起身来负手,看向阮少游,“将行的孩子,到底也不会差。文鳞楼虽不强盛却也尚存于世,如今你既然说出和你父亲一样的话来,那本侯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侯爷要将文鳞楼给我?”阮少游眉毛一挑,竟然还有这般好事。   “你想得倒美。”宁荣嗤笑一声,“你若是能凭自己的力量查出文鳞楼如今的楼主是谁,或许还有与本侯接着谈论的资格。”   阮少游神色一正,垂首拱手。“那在下必当竭尽全力,证明于侯爷。”   阮少游从侯府出来之后,松了口气。他摇摇扇,文鳞楼如何旁人或许不知,丐帮应当是了解的,他吩咐等在外头的丐根儿回去问问,转而打道回镖局。   要入冬了,马车驶在街头,阮少游抬帘一瞧,成衣铺子里赶着卖新出的冬衣,也不知道嵇宜安在殷州冷不冷。   不过他应当是会照顾自己的,毕竟他连照顾别人都那样的好。   阮少游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二叔难得的在院中练拳,练的是阮家拳。   “回来了?”二叔扎起袖子,瞥他一眼。   “二叔您慢练,我进屋喝口茶去。”   “外头世道乱着,能明哲保身都难了,有的人却非得淌这趟混水,”阮将止摇摇头,扭头去接着打拳,“你爹和你,呵,真是上赶着把镖局交我手里,倒还怪起我侵吞大房产业了。”   “二叔还真是消息灵通,”阮少游笑着从他面前走过,顺脚踢翻了木桩。“成也好,败也罢,本少爷走出的路,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   阮少游挥开扇子径自走向主院去,当初用毒坏了他外功武学根基的是谁,这些年阴阳怪气惯了,如今倒开始标榜自身,也算有趣。   回屋子后,阮少游就开始收拾。原本是想着常远侯说,爹当年选人是从镖局中选的,说不定看当年的名册能发现些许端倪。   然而却发现那年的名册并没有保留,倒收拾出先前在淮南的漕船上画的那副嵇宜安的画卷,上面还提着诗句,漫将琼酿飞沧海,皓腕幽攒动世埃。自是不平皆我处,一剑千古萧萧来。   阮少游找人去装裱,这下子可以堂堂正正挂在床边的墙上了,每日起来还能瞧上几眼,想必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没过多久丐根儿也回来了,带来文鳞楼的消息,说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有文鳞楼中人在殷州出现活动过。   “殷州?”阮少游翻着册子,忽然抬起头来。   “对,对啊……”丐根儿不明白少掌柜为什么特意问上句,然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嵇少侠也去了殷州,真巧啊。”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再去查查。”   “好嘞少掌柜,查不到其他的,是不是你就去殷州啦?”丐根儿笑得露出两个虎牙尖尖。   阮少游忙挥挥手斥退他。“多嘴。”   而此刻,被人日思夜想的嵇宜安正坐在肉担前,专心致志地看屠户切猪剔肉。   看起来只是山野寻常的屠户,只是左臂不知为何是空荡荡的。嵇宜安听见路过的人喊屠户叫老王,他也把名给记了。   一刀下去,老王切出一块肉来给嵇宜安看,“这是最嫩的小里脊,适合炒菜。”   嵇宜安点点头。   “像这样,一下拉开猪的后肘,就是五花肉。你看这里噶一刀关节,嚓的一下肉就下来了。”老王刀刃转过,轻而易举,又几下剔了尾骨和棒骨,“你再看我剔排骨的手法……通脊一刀下……”   嵇宜安看得十分认真。   他是午时到的这村子,离天鹤谷大概就一天路程了,这里也算靠近边塞的地带,多年打仗,偶尔有小股混夷骑兵流窜下来,烧杀抢掠,并不是很安稳。所以村子里能走的都走了,人丁也不兴旺。   下午开集市,老王要先在村口树下把肉给切了,妇人坐一旁板凳旁织着衣裳,一边还顾着旁边拿匕首刻土人的孩子。她见状笑笑,“来了个痴人,你倒教得也认真。”   “去,你个妇人懂什么,这小兄弟乐意看,我自然就乐意教。”   “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耍剑的,别给带歪了去。”   “无妨。”嵇宜安朝着那王家嫂子抱拳笑了下,又接着全神贯注看起来。   正看着的时候,风吹叶动,老王忽然抬起头来,奇怪地往远处看了一眼。“小兄弟,我瞧着你也不是犯事之人,怎得就惹着那群癞皮狗了?”   嵇宜安转头看去,忽然偏了偏头,一枚细针就擦着他耳尖飞过,钉在了后头树上。   他转剑站了起来,四围就落下几个黑衣人,手执苗刀直砍而来。   是南宁影阁的人。   这次来得比之前更快了,应当就是师兄说的那些领了百两黄金级别的刺客。嵇宜安急忙招呼他们先带孩子走,大喝一声,剑身出鞘撩刺而去,拧腰急避攻势。他飞身外退,想要避免将争斗波及到老王他们身上。   然而老王端详了会儿,忽然拿起案板上的刀掷了过去。   正要攻向嵇宜安的那刺客急急躲开,那刀却仿佛像长了眼一般,又回旋着打了过来,一下砍上那人后背。   噗嗤一声,那刺客踉跄倒了下去,其他几名追着嵇宜安打的刺客也愣住了,目光看向老王。老王和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缓缓从案底下抽出第二把刀。“喏,这里还有把。”   “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寻常屠夫罢了,不必留名。”   老王挥挥手,其中两名刺客对视一眼,就冲他而来。此刻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躲到桌底下,只留下妇人还在板凳上坐着,把织布的工具都收了起来。   嵇宜安心急想要分出神来,挑剑大喊说:“他们不过是村口寻常人家,不曾卷入江湖恩怨!”   话音未落,苗刀已经砍向妇人,只是刀砍下去,却猛然被抬起的板凳挡住了,留下一道凹痕。   王嫂从容起身,下一刻拎起板凳就狠砸下去,“打你娘呢,见谁都要来一刀?”   嵇宜安:……   那人想要借板凳力再直砍上来,王嫂却将板凳一踢,利落旋身间,脚踩板凳而起,一记两仪顶,逼得他长刀使得捉襟见肘。又是一下砸跪膝,八极崩肘合子手,飞身间通天掌直打下颔去。   只听得几下沉痛惨叫,她不过三两下就卸了那刺客力,扭凳旋身间,又是手拎板凳一屁股坐下。   她撑膝轻蔑,将人牢牢桎梏住。后来看了眼桌底下正冒着星星眼的孩子,轻咳一声放下脚,并拢双膝。   “这么多年了,南宁怎么还是这帮人,不经打。”   嵇宜安发现身边空了,转头看向夫妇二人,才发觉他们已经把人收拾得差不多,剩下一个刺客与他打着打着,见势不妙转身跑了。   嵇宜安:……   “我倒也好几年没这样活动筋骨了,”老王抻了抻手,“小兄弟,谁让你来的?”   “……师兄。”嵇宜安想起出城前花有道特意让他走这条路,大概是想明白了。这原不是一般的屠户,大抵也是和他爹一般退隐了的侠士。   “你是哪家的小弟子?报个名来。”   “家师是万仞山庄的解无生,在下姓嵇,字宜安。”   夫妇俩对视一眼,“你就是华亭那个嵇宜安?”   “两位前辈是——”   “天鹤谷,王全得。”老王抱拳道,“这是贱内,八极拳门人,又在武当南派那边学了些板凳拳法。招式驳杂,见笑了。”   “原来前辈就是天鹤谷中人。”嵇宜安恍然大悟,难怪能用刀剔肉剔得这般好。   王全得摆摆手,吹嘘说这不算什么,以前在谷里掌勺的时候,还用横刀拍过蒜。   “这种事情,你倒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王嫂嗔怪道。   “其实江湖,何处不是江湖?练武何处不能练?谷里现在凄清的很,索性我们俩就出来了,村口杀猪剔肉的,闲了还能和左邻右舍唠嗑喝一盅。”王全得摇摇头,开始收拾摊子。   桌底小孩跑了出来,去捡地上的菜刀,回来就抱住王全得的小腿,把菜刀给他看,王全得伸手去拿,这孩子却又紧紧抱住刀不肯松手。   “寅儿要学飞刀,自个儿去练练,爹和这位哥哥再说些话,好不好?”   王得全伸手去摸了摸头,王寅就又抱着菜刀走了。嵇宜安帮他一起收拾起来,“其实晚辈这次就是要去天鹤谷,替家师给老谷主送一封信。”   “老谷主?”王得全一愣,嘶了一声,“天鹤谷现在没有谷主啊,老谷主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师父不该不知道。”   嵇宜安也愣住了,王得全见状叹了口气,只是拍拍他肩膀,“天鹤谷的情况,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收拾完摊子,就准备回家去,老王见这天色又请嵇宜安留宿一晚,暮色四合的时候王嫂拎着桌案和板凳,老王背着猪肉,往村子里走去,左臂的袖子空荡荡的随风晃。   王寅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跟在他们身后。还是像先前那样一句话都没说。王全得好像也见怪不怪,只是招呼他跟紧些。   西北边阴云渐渐拢了过来,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老王和天鹤谷都是有故事的,文鳞楼的活动轨迹很快也要出来啦。少游下章回来~ 第57章 回来了   晚间的时候,王婶做了四碗油泼面。   如今初冬外头正寒,四围十分寂静,说起来这里虽是个村子,住的人却并不多,很少听见人声谈笑,孩童嬉闹,以至于这座村子显得死气沉沉。   不过嵇宜安自从入了殷州,就发现越往西北走,村子就越是这样,大多荒芜破败,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山林里忽然传来悠扬的玉笙声,曲调婉转凄清,吹了好会儿,外面就起了骚动。   嵇宜安低头哧溜着面,就看见王全得捧着碗出门去看了眼,他咬了口碗里的面又大步回来,摇摇头。“怕是那群王八蛋要来了。”   嵇宜安疑惑看向老王。   “这一带很靠近边关了,这几年战事吃紧,有时候会有混夷族的小股骑兵混进来,在邻近山庄烧杀抢掠,”王全得放下碗,擦了擦嘴上的油,“看来这面得等回来再吃了。”   “混夷骑兵?”嵇宜安赶紧拿起无咎剑,隐隐感觉有什么在等着他,“前辈如何知晓。”   “外头的笙声听到了吗?”王全得伸手指了指,“生活在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有一群游侠常年在山间游走,侦察边关异动,一旦有小股骑兵钻防线漏洞过来,他们就会判断方向,以此为讯,通知邻近村子里的人。”   嵇宜安一愣,听见外头的笙声确实越来越急促了,他知道边塞情形同宁京梁地不同,却也没想到如此朝不保夕的地步。   “拦截骑兵,这不该是朝廷分内之事吗?”   “朝廷常有疏漏,力所不能及之地,百姓常常苦不堪言,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那群人便出现了,日子也勉强安稳不少。”   他们俩正说着,王婶把碗都搬到灶台上,抱着王寅放到一口缸里,拿草盖严实了。“等娘回来才能出来,知道吗?”   王寅的眼黑亮着,透过草的空隙看着王婶,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三人就往外走去。   嵇宜安走到外边,看到村里人家屋里的蜡烛接连被吹灭,四围很快就暗了下来,走出来的人们正合力搬开一口井盖,随后老妪孩子的,一个接一个爬了进去。   王全得招呼嵇宜安来,再从外头把井盖再合上。   “村里人能走的都走了,剩下都是鳏寡孤独的可怜人。”王全得解释道,“我和贱内,还有一些路过的游侠造了这口井,下边别有洞天,能让他们暂时避祸,不被发现。”   “原来这就是前辈不回天鹤谷的原因。”嵇宜安握紧剑鞘,不知为何心中一点点悸动着。   王全得从一旁柴草中拿出柄横刀来,在手中掂量掂量。“抬举了,只是与其待在谷中浪费一身气力,不如在这里,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月光凄清照下,今夜月明星稀,远处白雾茫茫,人呼吸之间,冷得都能看到一团白气。   嵇宜安扭头看去,报讯的玉笙声已经停了,地面隐隐震动着,就能听到远处马蹄声。他辨别了下,大概有百十来人,凭他们三人是绝对不够的。   他转了转剑,却也没有要离开或是问老王该怎么办的意思。   忽然王全得吹了声口哨,外头山林里窸窸窣窣的,蹿出许多黑影,那些人行动极快,背着刀剑,一下就近了,站在村口大树底下。   先前吹玉笙的大概也是这帮人。   “王兄。”   “众家兄弟们,又见面了。”王全得抱拳道,“这是今日路过此地的嵇宜安,嵇少侠,也要随我们一同抗敌。”   为首一人看见嵇宜安,朝他抱了抱拳,“文阴乙。”   这些人行动极为有序地散开,在村口拉开绊马索,又分两股去了村子左右,上上下下像是搬什么东西,很快露出了两条壕沟,防止骑兵侧面突袭。   远处渐渐有一团黑影靠近,嵇宜安飞身上树,深呼一口气,这群人又隐入黑暗中,一下变得寂静无比。   远处却又嘈杂起来,草原战马奔腾着近了,那群混夷人扬着弯刀欢呼着来,在看到熄灭烛火的村子后又有了些踟蹰。前头的战马们扬起马蹄,猛然间嘶鸣起来,紧扯着的绊马索一下绊倒——   “有埋伏!”前头摔得人仰马翻,操着一口混夷语大喊起来。   訇然,王全得他们冲了出来,嵇宜安见状飞身下来,扬起手中剑跟着冲了上去。他记得当初还没下山的时候,隔壁老宋和他讲过,混夷人的骑兵冲袭攻势虽猛,却不擅长近战。   刀光剑影间,王全得的菜刀飞出又飞回,收割着人头,横刀劈砍而过,嵇宜安转剑紧随其上,直压下来人弯刀,绞剑直刺。   噗嗤一声,三尺血溅面上。   后边混夷兵又冲上来,嵇宜安拽着缰绳,一脚横踢鞍上骑兵,脚踩马镫骑上马,他夹着马肚,长剑翻格间转腕旋身,将侧边一人砍下马,文阴乙见状就来狠狠补刀。   骏马激烈嘶鸣着,混夷骑兵大声咒骂,本来只想捞点好处就回去,哪曾想有来无回。   不过半个时辰,四围又偃旗息鼓下来。   北风呼啸穿过,血气浓烈弥漫着。平原间有马蹄嘚嘚的声音,远远的看不清,文阴乙俯身去听,却发现只有两匹马的蹄声。   他们手执刀剑肃穆站着,只等那两匹马渐渐近了。文阴乙要走上前,肩膀却被搭住。他转过头,是那位打架很猛的嵇少侠越过他走了上去。   骑在马上的一人忽然脚点着跃起轻功,飞身而来,随后轻飘落在嵇宜安身前。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一脸的血。”   “你来了。”   来人正是阮少游。   阮少游擦了擦他面上半凝结的血迹,掌心温热着,比寒风要热,贴在面庞上散发着炙热的温度。阮少游又凑近了,蹭了蹭他鼻尖。   “我回来了,受伤了吗?”   “一点,还好。”   王全得在后边轻咳了声。   嵇宜安抓起阮少游的手,拉他走了过来。“这位是同仁镖局的少掌柜,阮少游,我本与他约定了在天鹤谷相见的。”   “同仁?”文阴乙眼神中掠过什么,很快又隐藏了下去,他负手走近,盯着阮少游看了会儿,忽而恭敬地拱手行礼,“……原来是阮少掌柜。”   “这位是——”   “在下文阴乙,我等都是此间的游侠罢了。”   众人散开去,开始收拾搬运尸体,村民们从井中出来,把战马都拉走。他们倒是不养马,只是难得三餐能添点肉。   阮少游站在嵇宜安身边,默默打量着文阴乙。   “怎么了少游?”   “有点眼熟。”阮少游盯着那人,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他摇摇头,还是不再想了,拉着嵇宜安找了口*井,打了篮水,把帕子拧得半湿,他抬手去耐心擦嵇宜安面上的血迹,一边说着这些天的事情。   而被遗忘了的丐根儿早已识趣地混入那群人中,帮着一起收拾战场。   “我托丐帮带的话,你收到了吗?”阮少游捏着他下巴吻一口。   “……”嵇宜安想起那老乞丐接过铜板,咧着一口黄牙说阮少掌柜想你啦,神情顿时有些复杂。“收到了,但下次……你还是飞鸽传书吧。”   阮少游危险地眯起眼,“嵇宜安,你胆敢嫌弃本少爷。”   “我没有。”   “你肯定嫌弃了,瞧你这样儿!”   “我真的没有。”嵇宜安噎住了声,看着阮少游扬眉得意的样子,认命地低低吻了上去。某少爷的手就从善如流地环住了他的腰,往下摸,这北风越刮越热。   王全得正回头四处找嵇宜安身影,一下被丐根儿捂住眼。   “你这小子,作什么?”他大声嚷嚷道。   “王叔您再给我讲讲呗,那群人什么来历,真的只是江湖游侠吗?我怎么看他们身手不太像……”   许久,文阴乙带着人又撤去了。   王全得给阮少游和丐根儿分别找了空屋子,把缸里的王寅抱了出来,王寅仍旧不哭也不闹,只是拿着小刀在一旁专心致志刻木头,还是下午刻的那块。   “这么说,这几年殷州一直都是这么个情形。”阮少游摸着下巴思考,没想到内地太平安稳,边关民生已多艰难。   “也不知道这仗,何时能够结束咯。”灯火惺忪摇曳着,纸窗子映着桌边人影,王全得饮口辛辣老酒,摇了摇头。   王嫂拍他手,“少喝点。”   “有件事在下想要向两位前辈打听。”阮少游抱了抱拳,“前辈在殷州这么久 可曾听说过文鳞楼?”   丐根儿坐一旁抬起眼,观察夫妇俩的神情。   “文鳞楼……”然而他们俩只是面面相觑,摇了摇头。“不曾听过,这是什么势力?”   阮少游见状,笑着端起酒杯,“没事,不过是晚辈好奇,多问几句。”   王全得喔了一声,也不再追问了。   几人收拾完随意吃了点,时候也不早,就吹灭蜡烛,各自回房去睡了。   嵇宜安走的时候,阮少游从他身旁擦肩过,划了划手指。   他抬起头,目光交汇间看见阮少游做着口型,面皮开始发烫。   于是众人睡下后,半夜王全得出来撒尿,发现嵇宜安的屋子是空着的。   此刻某屋子里,北风正从窗户漏处吹进来,呜咽作着响。   嵇宜安的手攥紧贴着墙壁,腿根打着颤,阮少游从后头抱住他,月光下的影子交缠着呼出两团白气。   野猫在墙角小声叫着。“少…少游……”   嵇宜安半乞求着,却没有作用,指尖松开又攥紧,夜色四合,四围又静悄悄的。   “还可以吗?”阮少游低低问他。   “……嗯。”   “本少爷日夜兼程赶过来的,马都跑死两匹,本来还以为,要到天鹤谷才能再见你。”   屋里,阮少游还抱紧他,低声说着荤话。嵇宜安眼尾泛着红,只能闭着眼低低嗯声。   阮少游见状又侧过头,轻轻地蹭着他耳垂,理了理垂下的散发。   月光拢了下来,朝廷的军队出塞去了,要在大漠里找混夷大军的驻扎之地,边关的防守一下松懈,这一切他们是不知道的。   而文阴乙此刻正站在坡上,远远看着那处村庄,仿佛又想起了故主,平白生了感慨。 第58章 阿寅哥   清早的时候,霜花凝在水缸里,公鸡打着鸣,外头渐渐多了人声。   嵇宜安半夜回了自己屋子,现下自然也是在自己屋中醒来。火盆里的炭火已经灭了,无咎剑靠在床头,微微发着寒意。   他起身来洗漱,叫醒了隔壁屋还在睡懒觉的阮少游,四处寻不着王全得,桌上放着的葱油饼还散着热气。嵇宜安拿起一块先吃了几口,阮少游就半眯着眼出来了。   “先去洗漱。”嵇宜安摁住伸来拿饼的手。   “好香啊。”阮少游吸了吸鼻子,却不是葱油饼的香气,他借机赖了上来,闻闻嵇宜安的脖颈,“安安,我怎么闻到一股肉香。”   嵇宜安推开他脑袋,确也闻到了。于是拖着缠他不放的阮少游,疑惑走出门瞧去。   这肉香是从村里传出来的。   村中空旷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锅,另有木架下生着火,村里人烫皮拔毛,在那里清洗马肉。   几个孩子蹲在那边捂眼看着,不知谁丢给王寅一大块马肉,他就拿着老王的刀在那切割,还割得有模有样。   “寅阿哥真厉害,教教我们呗。”   “阿哥阿哥,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呀。”   孩童们跑来跑去,大人们商议着如何煮这马肉吃,一片忙忙碌碌,水烧开了带着烟雾蒸腾上去,好像清冷的村子一下活了过来,难得热闹。   嵇宜安看了会儿,眼里就带了笑意。   “发什么呆呢?”阮少游被赶回去洗漱,又嚼着杨柳枝出来了,搭上他肩膀。“找到老王了,夫妇俩在村口清洗昨晚留下的痕迹,这会儿才闲下来。”   嵇宜安转过身,就看见王全得单手拎着一桶水正过来。   “嵇少侠早啊。”他路过身侧,拍拍嵇宜安的背,“昨晚忘说了,你这功夫可真俊,我看你师父年轻时候都没你这身手。”   “您还认识我师父。”   “见过几面,谈不上认识。”王全得摆摆手。   “前辈谬赞了,”嵇宜安跟上他,“晚辈是来辞行的……”   按理来说他叨扰了夫妇一宿,是该辞行接着赶路了。只是话一出口,就被驳了回去。   “要走?吃过马肉再走呗,这可是混夷的战马,筋道着呢!”王全得朗笑着,一边招呼王寅,“阿寅来,拿井水去再冲一遍。”   王寅头也不抬,只是专心切着肉。   “这孩子,”王全得放下井水,挥了挥手和一旁添柴火的老伯打招呼,“还真是像我。”   “又不是亲生的,这孩子闷性的很,也只有你们夫妇俩当宝。”   老伯淡淡回了句,接着往里探了探火,王全得闻言面色就变了。   “怎么说话的你!说谁家孩子闷呢?不是老子亲生的怎么了,那命是我救的,那就是我家孩子。”   “哎哎老王……都是一个村的别生气。”   王全得还要再走上去,周围人赶紧过来拦。他喊道:“我早就说过,谁要是敢拿这个说事,我老王和他拼命!”   嵇宜安见状连忙把王全得拉开。那老伯好像也意识到不对了,悻悻然扔了柴火,走到一边去。   而王寅仍旧在旁边低头切着肉,好像周遭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阿寅他……”嵇宜安看着,其实有问题早就想问,只是怕触及老王心中伤痛,他一直当这是老王亲生的儿子,许是害了什么事成了哑巴,也不爱合群。如今看来倒是另有隐情。   王全得伸手,小心拽起王寅。   “走,阿寅回去,爹今天接着教你飞刀好不好?”他摸摸王寅的头,王寅抬起头看了看,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似乎在权衡,片刻后站起身来。   王全得就瞪了那老伯一眼,领着王寅往家方向走去。一直把王寅带到院子里,拿出一把短刀。果真教起他运力飞起来。   嵇宜安站在院外,看向阮少游。   “阿寅是我们刚来村子的时候,捡到的孩子。”王嫂站在他们背后,叹了口气。“他能说话,只是不爱说。”   嵇宜安闻声转过头。   “那会儿战火纷飞的,老王挨家挨户问了,没人知道他亲生父母是谁,也是可怜,想来我们膝下也无子……索性,就养下了阿寅。”王嫂慈爱地看向院中练着刀的阿寅,“这孩子虽然不善与人相处,但是在武学上的天赋,恐怕无出其右。”   “一个孩子,武学天赋能有多好?”阮少游好奇抬眉。   下一刻,王寅就飞刀砍向院中的草人,短刀转了一圈,在草人身上浅浅砍了一下,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好吧,确实挺好的。”阮少游摸了摸鼻子。   嵇宜安摇头笑了笑。   “老王疼爱阿寅,不允许村里有任何流言蜚语,怕孩子听了往心里去。”   “那前辈对阿寅有什么打算吗?”嵇宜安忽然问道,“你们要一直留在这里?”   王嫂择了把芹菜,笑笑,“孩子嘛,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   到中午的时候,村里人炖完了马肉,分了几大盆,挨家挨户都有份。先前那烧柴火的老伯心中有愧,把自己那份拿了过来,王全得推搡着不要。   “以后别再孩子面前说这些就行,”王全得皱着眉头,“阿寅虽然不爱说话,但不是聋子,你说他他听得见。”   “哎哎,好。”   今个儿的天比昨日还要再冷,西北隆冬总是来得要快些,恐怕再过些天就该开始下雪了。嵇宜安他们也分到几碗,马肉炖的香气四溢,热气腾腾,只是味道并不怎么好,是酸的。   然而对于寻常百姓来讲,能吃到肉就已不错,自然也不再讲究追求口感上的差异。   他们吃过之后,再挽留不得,就要去天鹤谷了。   “等我们从谷中回来,再来看前辈和阿寅。”嵇宜安抱拳。   “我随你一道去吧,”王全得沉默半饷,似乎像是想到了什么,“也罢,好久没回去了,是该看看师兄们。”   “前辈和我们一同去?”嵇宜安有些讶异。   “嗯。”他蹲下身子,单手摸了摸王寅的脑袋。“阿寅乖,等爹回来接着教你。”   王寅少见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临行的时候嵇宜安算了算时间,要了盏茶水,躲在角落里偷偷化开神仙散的散剂,然后一饮而尽。阮少游抱胸靠在窗边,垂眸却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那大喊。   “安安!好了没,拿个剑怎么磨磨唧唧的。”   “……这便来了。”嵇宜安擦了擦茶盏,擦干净了又用茶水洗了一遍,才大步走出来。王全得和丐根儿已经骑上了马,他正想要走过去,阮少游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嵇宜安正要转过头,那手已经放开了,阮少游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搭着他肩推他上了马。   西北万重山,再往外便是戈壁大漠,沙如雪漫漫,须臾间黑云压来,有孤雁正徘徊。   官道上,四匹骏马奔驰而过。   路旁枝叶轻轻摇晃着,王全得还在和嵇宜安闲聊刀法与剑法的共通之处。   许久,天空盘旋的那只孤雁径自飞下,阮少游抬头看见了,他夹紧马肚,微微眯起眼。边关经常用大雁来传递讯息,受人训练过的鸟类飞行趋势与普通鸟类又有不同,自从入殷州之后,他就一直抬头关注着天空。   恰巧昨晚,他也见过这样的孤雁。   “根儿,”他招手让丐根儿靠近些,“那批常年游荡在此地的游侠,你们丐帮查到多少?”   “只知道是战事爆发后才出现的,这些年扶危济困的,救了不少山野百姓。”丐根儿握紧缰绳,探头过来道,“少掌柜是怀疑那批人的身份……”   “本少爷付你们重金,这几天密切监视那群人的行踪走向,等从谷中回来,我自会去寻他们。”   “好嘞,少掌柜真是财大气粗。”   阮少游驱马去,追上前边的嵇宜安,而先前的那只孤雁,直到落入山林之间。密林深处,文阴乙抬起手来,让那雁爪抓住停歇。   他怎么也想不到,阮少游仅凭一只孤雁就推测到他的身上。   文阴乙解下雁爪上的信筒,倏然,他面色变得凝重。   “——传讯方圆十里所有哨卫,战事有变。” 第59章 点灯人   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又是过了一日。   “吁——”嵇宜安勒马,翻身下鞍。   其实越往西走,土地越是荒凉贫瘠,唯有天鹤此地有河流蜿蜒,滋养一方水土。山谷四围多是村庄茶田,人要上山,马只得托给山下农户照顾喂养。   嵇宜安眯着眼往上看,山路蜿蜒入里,入冬了仍有树木长青,抵御风沙。半块破损的石碑矗立在路旁,枯叶飘零,尘垢覆盖,只留下一个磨损严重的谷字。   “这里就是天鹤谷吗?”   风萧萧而过,明明更靠近边关,这里的村落却不似王全得那处荒芜,山道茶田中,四处可见村人身影,樵夫背柴下山,替他们指了能安马的地方。   “这年头竟还有人来,真是稀奇。”他扛着柴火,摇摇头走了。   天鹤谷当年也算是使刀的第一门派,万仞山庄不过是几十年前新崛起于解无生之手,而天鹤谷传承已有几百年之久。   按理来说,不当冷清至此。   嵇宜安背剑踩在枯叶上,茫茫山中,四人踏上山梯,沿阶而登。有身影腾跃而起,阮少掌柜的袍裾翻飞而过,嵇宜安就追了上去。   “少掌柜,嵇少侠,等等我们呀。”丐根儿急急跟着,王全得叹气说老了老了,还要和青年人比体力,也跟着健步而上。   而最前头,阮少游负手扬开扇子,脚尖点地飞上山梯间,扬起脖颈别过头,得意看了嵇宜安一眼。   黄昏日落的时候,山气弥漫,霞光漫天,他们上山又进谷,王全得摇着酒葫芦给他们一指。“到了!”   阮少游立在谷口处,看上边高挂着“天鹤谷”的木匾。   同样也是在风吹雨打的侵蚀下脱落了木漆,嵇宜安走了上来,看见一个老道长手拿长刀在那不紧不慢地劈扫撩砍。   “前辈。”   那老道长手一停,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他望向后边独臂的王全得,微微眯起眼睛。“……王师弟?”   “哎,师兄。”王全得拎着酒葫芦来,目光一怔,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最后道了句,“许久不见师兄了。”   “你怎么想起回来了?”老道长上下打量他,收起刀来。   “给几个小辈带带路,又是好久没回来了,看看大家过得如何。”   “早没落啦,还能过得如何?”老道长挥了挥手,也没有多的意外与惊喜之情,“走,进去吃顿饭吧。”   嵇宜安他们就跟着王全得走了进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破旧幡旗迎着风,呼呼作响。看得出来天鹤谷这个门派真的很大,走入山门后,先是石砖铺就的宽阔武场,巍峨殿宇并弟子院舍,高低远映在山谷间。   然而四围岑寂着没一点人气,满地的枯叶,廊庑灯笼黯淡着像是许久都没人点灯过了,一片阴飕飕的感觉。风呜呜地响着,老道长在前边走,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前辈,其他人呢?”   老道长转过头来,淡淡扫视了嵇宜安一眼,阴暗里那张脸上的褶皱一动,似乎要笑,却像是在哭。他嗓音嘶哑道:“什么其他人,哪有什么人。”   阮少游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贴嵇宜安更近些。   “少掌柜,你不会怕了吧?”丐根儿默默跟紧脚步。   “胡说什么,本少爷怎么会怕。”   嵇宜安伸手去,搭了他一把。   一直走到总灶屋里,昏暗中老道长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烛台放在桌上,透露出些光来,他们几人的心才有些安稳。昏黄微光里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烛火轻晃着。   老道长放下刀,从蒸笼里拿出几屉包子,随手放在桌上。   陆陆续续的,就有其他道长进来了,瞧见他们几人寒暄几句,问问来历,嵇宜安松了口气,果然偌大天鹤谷又怎么可能只有老道长一人。   几十人在长桌前落座,低低交谈着,就开始吃饭了。   “你说是替你师父,来给老谷主送信,”老道长看向嵇宜安,一边掰开一个菜包,给王全得递过去,“老谷主已经驾鹤西去很久了,有什么信,直接给贫道罢。”   嵇宜安从行囊中取出信,递给老道长。又差不多交代了此行的目的,说了华亭与来时的见闻。   “你师父身体如何?”   “蒙前辈挂念,家师身体尚是硬朗。”他犹豫会儿,开口道,“按理来说,嵇某辈分小,不该与诸位前辈同席,不知谷中弟子在何处?”   老道长接信的手一顿,抬眉看向他。“你是当真不知?”   “……晚辈不知。”   “这谷中,哪里还有什么弟子。”老道长低笑一声,收起信来,王全得拌着咸菜闷声吃包,也没说话。   那几十人闻言看向嵇宜安,嵇宜安才发觉坐在此处的都是老残之人,不是像王全得那样断了手脚的,就是已经上了岁数,鬓生白发。   阮少游胳膊肘抵了抵丐根儿,问他怎么回事。   “你出这灶房,从山上眺望,就能看到远处宵关的城楼,”老道长手指了指,“说起来四年前混夷率军突袭宵关,城门失守,约有万数的敌军冲入关中,四处劫掠。”   “……朝廷的援军赶不及支援,那时天鹤谷得到消息,于是全派上下尽数下山,手执长刀抗击外敌,”丐根儿小声回答阮少游说,“听闻仅仅四年时间,归来弟子,十不存一。”   嵇宜安怔住,他放眼望去,这几十位鬓发斑白的老道长,难不成就是偌大天鹤谷仅存下来的人。   而近乎所有的弟子,都在这四年的战争中为护百姓,成了西北黄沙下的不归人。   “前辈……”   “天鹤谷早就没落啦,”老道长嗓音仍旧嘶哑粗粝,却已没那瘆人意味,“哪里来的谷主,嵇少侠这趟信怕是白送了,倒劳烦你多跑上这一趟。”   嵇宜安眉头微蹙,恍然看向阮少游。   这顿饭吃得味如嚼蜡,吃完之后,道长们各自散了,另有人留下来打扫收拾。嵇宜安帮衬了下,收拾完后走到外头。   四围仍是岑寂黯淡,唯有几间旧屋子的灯火尚点着。他看山下农家生活那般闲适,还以为天鹤谷虽然靠近边关,形势却不同先前那片村落,如今看来情形却是更加惨烈。   这几年总说边关打仗打仗,到底他们在宁京看京城富户纸醉金迷,却是不能感同身受。   王全得插腰走了出来,拍拍他肩膀。   “你师父大概是想让你来长长见识吧,所以我先前也没告诉你。”   嵇宜安转过身,看老王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前辈的手难道也是在那时……”   “是啊,”王全得抬腿踩在石墩上,低头看着鞋履,“那会儿是你嫂嫂听了讯,几日几夜的快马赶到边关,把我从死人堆里给刨了出来,只可惜这手伤得太重,留不住啦。”   “……天鹤谷如此牺牲,朝廷可曾下过嘉奖?”   “嘉什么奖,我们所求的,本来也不是这些。”   嵇宜安再回首看那黑暗里的梁栋屋舍,在阴暗里陈旧斑驳,滋生野草,他垂下眼眸。   没过多久,阮少游从茅房出来的时候,看见外头隐隐有光亮起。   阮少游抱胸走过去,看见嵇宜安正孤身站在廊庑下,挨个取下灯笼,擦净了放入蜡烛,他俯身吹亮火折子,将灯笼一个个点起,又放了回去。   “安安,在做什么?”   嵇宜安点了烛火,抬头看他。“做……我想做之事。”   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时辰。   众道长们瞧见外头亮光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冷清多年的议事殿此刻灯火通明,藏书阁外的灯笼一洗斑驳旧迹,练武场上,廊庑之间,烛火明灭闪烁着。   岑寂多年的天鹤谷不复暗淡,放眼望去尽都是光亮,他们面面相觑,走了出去。   而此刻,那个点遍全谷灯火的剑客此刻正手提着一盏灯笼,站在议事殿前。   火光照映着他的面庞。   “打扰各位前辈,晚辈不敢拿乔,七八年前江湖门派共同推举,晚辈有幸承袭少盟主之位,”嵇宜安拱手行礼,“今时今日,晚辈只愿凭少盟主之名,行盟主之责——”   “振兴天鹤谷。” 第60章 诈你的   “振兴天鹤谷,”道长们闻言面面相觑,纷纷笑了起来。“嵇少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凭你一人,该如何振兴这荒芜多年的谷?还是免了这灯油费吧。”   嵇宜安提灯走来,从袖中拿出江湖令。“江湖令谋事从来在人,只要前辈们愿意,晚辈便可依此传讯。”   “你要做什么?”   “谷中无人,晚辈想寻年轻的子弟入谷学艺,维系住天鹤谷的传承。”   “到底是未经事的毛头小子,”道长们摇摇头,负手道:“这场地荒芜已久,殿阁灯油俱是枯竭,刀既锈,人已老……嵇少侠纵使寻人来,也只怕平白耽误他们的前程,蹉跎了他们拜师学艺的好时机。”   “嵇少侠,还是算了罢。”诸位道长皆都笑着劝慰起来,当初就是道长们亲手把那些幸存的弟子们送下了山,天鹤谷已然再耽误不起他们了。   嵇宜安却不答,只是抬起头认真问道:“前辈们可还有教少年人使刀的力气吗?”   “风烛残年,老矣老矣——”   “人生七十古来稀,议事殿的灯火还能重燃,诸位前辈为何却道自己已经老矣,”嵇宜安仍然执着问道,“天鹤谷的刀法,前辈们当真已然忘了吗?手中的刀,难道真的不能再出鞘了吗?”   “只要前辈们还有这个力气,那即便天塌下来——剩下的事,晚辈一力承担!”   嵇宜安抱拳,深深俯身拱手。阮少游从后头走了上来,站在嵇宜安旁边,嵇宜安很少有坚持想做的事情,还总是优柔寡断,因为怕辜负别人期许而常常把自己放在两难的境地。   但他们总是很希望嵇宜安踏出这一步,能像今天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我便是要如此去行,而这并非出于私情,乃是对高义的尊重使然。   众人沉默半饷,王全得最先走了出来。“我教。”   “晚辈家中是开镖局的,有的是钱重修谷中练武场与藏书阁,”阮少游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修缮整个天鹤谷也可以,反正不缺灯油钱,刀能磨,人能练,最重要的是人心在,没有掌门长老管事怕什么,诸位前辈各个藏着功夫,难道眼睁睁见天鹤谷就此败落吗?”   “看不出啊你小子。”王全得上下打量,“出手这么阔绰,你可知修缮天鹤谷要出多少钱?”   “反正晚辈也不会有儿女要继承家产,于其便宜了家中二叔,还不如送给诸位前辈呢。”阮少游笑眯眯看了眼嵇宜安。   后者早已转过头去,轻咳一声。   阮少游这番话,可算是彻底打消了众人的后顾之忧,道长们多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陆陆续续的,道长们都走了出来,直到他们走入议事殿,灯台烛火摇曳,座椅上的尘垢被人拭去,摆放已久的杯具重新洗净,泡上了新茶。   檀香袅袅,众道长围坐一处,沉寂已久的议事殿像是忽然有了人气。   嵇宜安当仁不让,掀袍在主位上落座。   “其实晚辈自华亭而来,在论剑盛会上见到许多追求剑道的侠客,与他们切磋武艺时,也有许多年轻子弟围观,”他垂眸道,“他们大多是慕名而来,根骨不错,资质尚可,来寻名师指点的机缘,拜师学艺。”   “每年华亭论剑大会,确实有很多门派是抱着收徒打算过去的。”老道长微微颔首。   “所以晚辈想,论剑盛会已延续千百年,然而还没有武林门派专门说要论刀,”嵇宜安撑手道,“如果能借江湖令广发请帖,在天鹤谷搞一个论刀大会,届时诸位前辈就能寻到不少好苗子。”   “倒是个主意啊。”王全得眼前一亮。   他多年因为感伤谷中凄清不曾回来,但心始终还在天鹤谷中,如果真能有振兴天鹤谷的机会,他自然是极为欢喜的。   “那就发请帖,再利用大会开始前的那段时间,修缮天鹤谷,”阮少游盘算着,“不过也不能白修,大会开始的时候使刀的各门派都会来,届时本少爷得在山头挂一面同仁镖局的旗帜,得让前来的侠客知道此次大会的钱由我们同仁出了。”   这也变相算是宣传了同仁镖局,日后四方游侠自然也会多照顾镖局的生意。   “没问题。”   “新修的阁楼可以取名为同仁阁,纪念此次同仁镖局大义。”有道长出声。   “请帖上也得说明天鹤谷现在的情况,”阮少游合扇道,“深藏功与名的做法不可取,前辈们牺牲如此之大,自当广而告之,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义。”   “这……不妥吧?”   “欸,”王全得伸手道,“我看成,我早便想如此说了。”   众道长们纷纷商讨大会细节,丐根儿决定明日就下山买笔墨纸砚,回来让阮少游拟写请帖。更漏声断,议事殿中还是灯火通明,众人越聊越觉畅快,一扫多年郁结与落寞,不觉时间飞逝。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阮少游寻了个上茅厕的借口出去了。   而议事殿外,因为看到山上灯火而上来一探究竟的文阴乙等人,在放下心的同时,也不禁惊奇于嵇宜安与阮少游的想法与做法。   “他们是想凭两人之力,盘活整个门派,”文阴乙欣慰看着,“我看那位嵇少侠的行事做派,完全是少盟主的样子,少掌柜他终究也是长大了。”   “可不是,我这个子长得,叔还满意吧。”背后,戏谑声音响起。   文阴乙错愕转过头来,瞧见阮少游正负手站着。他惊讶后退一步,“好俊的轻功,竟然连我都没发觉。”   阮少游上前一步,抱胸懒散倚柱道,“你没发觉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等之所以上山来,只是瞧见灯火,怕天鹤谷里的老前辈们出了意外。”文阴乙拱手行礼,“真是巧,阮少掌柜,又见面了。”   “叔你还和我装,我都认出你了。”   文阴乙抬眼一惊。   “阮少掌柜这是……”   阮少游笑笑,摁下他行礼的手,“你在镖局的时候我虽小,却有印象,先前没想起来,这会儿福至心灵倒是知道了。”   文阴乙先是瞳孔一缩,随即看向四围同来的几人,忽而无奈摇了摇头。“没想到少掌柜记性竟然如此之好。”   阮少游仍然倚着不动,微挑了挑眉。   “我等遵老掌柜的意思来殷州,已经有八九载了,未曾想竟然还有再见少掌柜的一日,”文阴乙顿了下,比手势形容道,“当初少掌柜才这么点大,远远的只见过我几面,我以为你早便不记得了。”   “咦,原来你们还真是啊。”   文阴乙一愣。“少掌柜这是……”   阮少游抬眼笑眯眯道:“其实吧我先前,是诈你的,我对你并没有印象。”   “什么?”   他懒散支起身子,看着丐根儿等人从里头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文阴乙,文鳞楼——你们应当就是我爹当年从镖局带到文鳞楼的人吧,”阮少游走上前错身间,扬扇瞥了眼他,“这些年在殷州为沿县各村百姓通风报信,联结江湖侠客与戍关将士,护佑他们安宁,我一早便看这很像是常远侯的作风。”   王全得村子遇袭那晚,如此果决迅速的行动,绝不是没有组织的四方游侠就可以办到,再加上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观察孤雁的走向。   所以,错不了。只要拿话一试就能知道真假。   文阴乙已然反应过来,苦笑一声,他与身边几人对视一眼,无奈摇摇头,正色拱手道:“不错,我等是奉常远侯之令,在战事起来之后,就没有离开殷州半步。”   “我们收到消息说少掌柜要来查文鳞楼,也知道侯爷与少掌柜打的赌,只是以为少掌柜知道我们的身份还需要一些时日。”   阮少游笑道:“看来你们也没打算瞒。”   “少掌柜既然有发现的本事,我等自然心悦诚服。”   “所以,文鳞楼现在的楼主是谁?”   阮少游淡淡问道。   昏黄烛火下,一瞬四围寂静,连旁观者瞧着像是在谈重要的事,也都忍不住屏气凝神起来,文阴乙抬起头,缓缓道:“眼下有桩急事,待完成之后,属下自会给少掌柜线索。”   阮少游挑挑眉,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快解决。   “说。”   “刚得的消息确认,混夷精兵趁我大军入大漠,暗中偷袭想要入关,势不可拦,也不知道宋将军能否及时带兵赶到支援。”文阴乙吐出声来,“所以当务之急,疏散百姓。” 第61章 一包半   茫茫原野之上,四散的百姓好像一个个小黑点,缓缓迁徙着,牛驴驼载着行李,孩童骑在大人的脖子上,众游侠们分散开,催促庇护着百姓们往最近的几座大城池去。   宵关,烽火狼烟冲天而起,任谁也知如今定然战火焦灼,嵇宜安望向那处,眉头紧皱。他爹和前去寻嵇仁的花有道,现就在宵关之中。   “混夷精兵真会攻入关中吗?”   “镇守宵关的将军传出的消息,不会有错,”文阴乙在一旁,“消息传给文鳞楼,发往了朝廷,同样也传去了塞外的大军,只要大军能及时赶回来,一切还来得及。”   “别担心,没事的。”阮少游搭上他肩膀。   嵇宜安点点头,骑上了马。   墨色披风扬起,斗笠下的青年人面容坚毅,他夹着马肚骑到外围,招呼后边的百姓跟上大部队。   “敌军骑兵将至!暂弃家园,保住性命!”   老道长们皆都下山来,帮助山下的百姓迁徙。王全得抓着王寅的手,和王家嫂子一起护着村里老人往前赶路。   婴孩的啼哭声响起,妇人们接连安慰,四围的人稀稀拉拉走着,皆面有难色,弥漫着沉闷的气氛。   “这仗打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娘,娘——我们还能再回来吗?大黄还在家里等我们呢。”   “孩子乖,赶路要紧,昂……”   嵇宜安骑在马上,别过头去。   孤雁翱翔于天际,远处雄鹰追逐,地面在隐隐震动着。他们从清早走到了下午申时,迁徙的百姓人数越发多起来,嵇宜安四处奔走,连着马匹都力有不逮。   要将百姓送入关中,问清文鳞楼楼主是何人,既要振兴天鹤谷,还要赶去与师父会和,担子沉甸甸地累在肩头。   他的药瘾又犯了,不得不找个僻静处吞服药末。最近时候,他对于神仙散的需求越发大起来,先前十五只说靠神仙散,还可以撑个几年,却没说药量要逐步增加,也或许是他实在太焦虑,面对药瘾人也软弱起来。   从原先的三日一包,到如今两日两包。   嵇宜安能感觉这东西正在逐渐侵吞他的身体,让他变得虚弱困乏。   阮少游走了过来。   “少游。”嵇宜安背手藏过两张油纸,多少有点心虚。   阮少游却只是敛眸将所有思绪藏入眼底,神色淡淡地擦去嵇宜安唇边粉末。“还有力气赶路吗?”   “嗯。”   阮少游沉默着会儿,又低头与他额间相抵,什么也没说。   嵇宜安打破这沉默气氛。“快走吧,我们得赶上大部队。”   “好。”   阮少游转过身,看嵇宜安再次骑上马,恍然间想到最初自己跟着嵇宜安走镖的时候,故意拿扇子打他的屁股,戏谑调侃他裤子怎么做小了。   一晃眼,就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安安,”他叫住嵇宜安,“你不是答应了我爹,要一直陪着本少爷吗?”   嵇宜安转过头来,看他。   “能不能为我再努力些,少吃一点神仙散……”阮少游静静站在马后,嗓音有些沙哑,却还在努力平静。“你刚刚,是不是吃了两包?”   嵇宜安看了他一会儿,也平静笑了下,“一包半。”   文阴乙站在山坡上,隐隐能见到遥远地平线上出现一排黑线。   “宵关失守了。”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一声凄厉婉转的哨声,让四围人都异动起来。嵇宜安抬起头感觉到震动的地面,不住攥紧指尖,怎么会这么快。   “所有人,赶紧走!日落之前务必要到达西平城!”   百姓们纷纷回过头去,看向狼烟燃起之处,眼里渐渐弥漫起绝望。“西平城还有这么远的距离,我们拖家带口走过去,这怎么能来得及。”   “这不是要我们命吗?”   有人绷不住哭了,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众人卸下担子不走了,四围都是哭泣怒骂的声音,游侠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大侠们,我们知道你们是好心。”有婶婶挣脱游侠搀扶的手,“事已至此,你们还是把我们扔下,自个儿逃命去吧。”   “没准混夷只想抢粮食,不会杀人呢?”   “对啊,西平城还那么远,算了吧。”   马蹄犹疑着踩在地上油抬起,骏马不安地扫着马尾,似乎也能感受到大难将至,火把浸了油,在晦暗的平原间燃起,嵇宜安手扬火把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下山来的天鹤谷道长们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半道而弃绝对是死路一条。偌大平原没有掩映之物,没有地方可以躲藏,跟随的人里又有不少是妇女,混夷绝不会只抢粮食那么简单。   “天快暗下来了。”阮少游看向燃着的火把。   嵇宜安对上这异样的目光,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又转过头来,看着一众游侠,游侠们的目光同样汇聚在他身上。   “众位是如何想?”   “我等听少盟主的。”   火光噗呲着,印在嵇宜安明灭的脸上,“众位可愿弃百姓而不顾?”   文阴乙笑了下,几位道长面面相觑,游侠们中间也起了骚动,嵇宜安想了想觉得这样问像是站在大义上,问得不妥。于是他平静举起左手解释,“谁的命不是命,诸位没有必要一定说是要舍生取义,保全他人的仁德。嵇某问这话并没有摆气节的意思。”   “嵇少侠——”   “那么不做螳臂当车之事的,请站在嵇某的左手边。”   周围久久寂静着。   “没时间了,快些。”嵇宜安催促道。   于是有几束火把迟疑着,去了左边,随即有更多身影挪向了左边。王全得也跟着去了,嵇宜安的眼中微微黯淡,随即是几分释然。   王全得有妻有子,本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还失了一臂,他为旁人做得已经够多了。   那就这样。   “众人听令!”骚动之后,火把最终缓缓扬了起来,在人群外围高举着,“分两路走!嵇某左手边的侠客,护送百姓们同走一路,不要举火把,不要出声!众位侠客另走一路,高举火把吸引敌军,率马疾驰!”   訇。   一瞬间,四围都寂静下来,不远处骚动哭啼的百姓们同是止住了声,齐齐看向了侠客们。   这个办法的意图很明显,舍掉侠客们的性命去吸引敌军的注意,就能拖住时间,趁着暗夜让百姓们走另外的路赶往西平城。   嵇宜安分给选择左手的侠客们保护百姓的任务,而不是给他们打上自私自利,苟且偷生的印记,因为不管如今如何选择,他们起先都是义无反顾地加入疏散百姓的行列中来。   阮少游握着缰绳,眼中只有那一人。   “不可以啊……”年迈的老村长抹了把眼睛,撑着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那你们,你们可怎么办!”   “没时间了,只能如此,”嵇宜安握紧手中火把,看向远处暗下的天际和渐渐逼近的黑线,“诸位侠客请来,扬起火把——”   “大不了我等身死之后,在西平城为我等立一座碑。”阮少游接过王全得手中火把来,四目相对间高高扬起,忠于嵇宜安的每个决定,“来!”   “那我也来!”文阴乙一把夺过一位天鹤谷老道长的火把,赶他去了左边。   “明知不可而为之,来!”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阮少游身后,众侠客们四看之间,火把接二连三地从老弱手中传递过来,并且高扬了起来,逐渐构成黑夜里一道长龙。一些原本站在左边的侠客们,不约而同地接过火把来到右边。   直到火光猛烈一闪,王全得手拿火把走了出来。“活腻歪了,我与你们一道,来!”   交掌间牢牢握住,告别的话来不及说太多,百姓们纷纷收拾起来准备加快脚程,而嵇宜安看向那火光汇聚的长龙,胯下骏马磨着马蹄。   “走!”   夕阳的最后一道光沉默在地平线上,随即是完全的昏暗,遥远的平原里,在一众人的目送之中,浩荡长龙逐渐汇聚,随着疾驰的马蹄往西平城右郊方向而去,火光星星点点,印在平原之上。   混夷敌军瞧见了那长龙,随即一路追击。   “杀——” 第62章 神佛啊   烈马在狂奔。   地面强烈震动着,后面的混夷人逐渐追了上来,在发现不过是一群草莽后像是失了兴趣,开始了猫戏老鼠般的逗弄。   胯下的马有些精疲力竭,但还是受马鞭驱策奔跑着,冷箭贴面袭来,阮少游转扇间一把打掉,一个轻功跃上嵇宜安的马,护住了他的后背。   “左后外三人。”嵇宜安微别过头。   飞刀即旋掷而去,干脆利落直击命门,嵇宜安见状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他环顾四周,追来的混夷人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困,金戈撞击间寒风阵阵,呼啸卷面。文阴乙转剑去看。“宋将军已经在来的路上,并非是死局。”   “凭我们这帮人,覆灭不过顷刻之间,又能撑多久。”一个游侠拔出刀来。   “老徐瞧你这话说得,难不成还投降?”   包围圈散开了,有混夷将军缓缓骑马而来,火把明灭间,从他眼中照着看去不过百余中原人,却害得他们奔波百里,如今虽被大军围攻仍未有惧色。那人手轻轻一挥,让左右后退些。   他微微俯身撑在马鞍上,用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中原人。”阮少游洒脱一笑。   “你们故意扬起火把,引我们注意,好掩护另一支军队逃走?”混夷将军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好整以暇,“你们不是兵。”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辈习武多年,全为今朝!”   “我等是大武的侠者,护的是我大武百姓,绝不遭你这等敌寇屠戮!”   混夷人骚动起来。   尽管大多混夷骑兵听不出他们话中的意思,但也知道这群人慷慨激昂,绝不肯投降做俘虏,其中有做副将的将目光一扫,骑马到了那将军身边。   “有志气,功夫也好,”副将轻轻对那将军说道,“这等人忠心家国,最难降伏,唯有杀之以儆效尤。”   将军微微颔首,睥睨着看向他们。   众人缓缓后退,直至围成一个圈,彼此交付后背,凝视着虎视眈眈的混夷骑兵。嵇宜安知道恐怕如今再无退路,也握紧了剑柄。   “杀。”   一字令下,早已等候许久的混夷人都兴奋起来。   他们骑马冲了上来,嵇宜安等人提剑也冲了上去,刹那金戈铁马声过,火把熊熊燃烧,刀剑割过盔甲,鲜血飞溅着喷溅而出,连着头盔包裹着人头滚落在地,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被马蹄重重踏上。   “杀一人不赔,多杀多赚!”众人喊着,皆都红了眼睛。   他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有一身武力,但从未上过战场,有报效家国之志,但从来做过最多的也就是劫富济贫的小事。   为家国,如今就是身死,也是值得了!   “杀啊——”   长刀从嵇宜安胸膛刺穿,血不断地往外喷涌。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那混夷将军抬起头来看天,约莫是过了子夜,他沉沉呼出一口气。不过区区一百余人,竟让骑兵们杀上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直至直接沉寂下来,草原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混夷人骂骂咧咧,没料到会因此折损了不少人进去。   草原上风过凄凄的,有长鹰飞过。   嵇宜安倒在地上,嘴里也是浓重的铁锈味道,眼也好像被血糊了,沉重地睁不开眼,他能听见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是阮少游趴在他的旁边,受了很多伤,流了很多血。暗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阮少游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   或许是快死了,只剩下垂死时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弱。   他想动一动指头,却使不上力气。   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有混夷语嘟嘟囔囔地响起,他们在清点人数,收缴战利品,按照混夷的惯例,人头上的耳朵都要被割下来以记军功,如果在打扫战场时发现有人还没死透,就会补上一刀。   嵇宜安用尽最大的力气,缓缓挪动自己的身子,直至把阮少游藏在自己身下,他用躯体挡住阮少游的身子,只是做这一点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得他先死。   他吐出气来,手指在痉挛。   过了会儿,嵇宜安感觉旁边像是有动静,一点点在荒芜的草地上挪动着,他们借着夜色掩盖掉这一点异动,随即是有人沉沉压上了他。   “别……动。”   王全得的嗓音嘶哑地在他耳边响起,“不要动……”   热气贴着他的耳朵,压着他的那人,左边的袖子是空空荡荡,嵇宜安一愣,久久没有回神来。   王全得又艰难地扯过一具尸体,将他和阮少游的下半身也压上,像是想要护住他们,尽管他们迟早都会被发现,无可避免。   做完这一切之后,王全得抬起右手来,轻轻拍了拍他头,没有再说什么。嵇宜安只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再渐渐冷下去,直至最后,完全冷透。   他想张口说话,却没有说话的力气,眼睛像是重重酸涩着,针扎似的疼。   许久后。   风过凄凄,嵇宜安只感觉身子越来越冷。   打扫战场的混夷骑兵终于走到他这里,翻过他身来探他的脉,发现他还活着,于是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弯刀被高高举起,折射出的冷光照过嵇宜安的眼,晃得眼微亮。   就要死了。   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迟弥地跳动,也能听见他身下阮少游虚弱的心脏跳动声,那也可能是他的错觉。他本来是不信神佛的,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嵇宜安忽然想到说,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佛的话……   这刀子尽管落在他的身上,捅得他千疮百孔也罢,但他身下的人,这个战场上还存活着的侠者们,请仙人护住吧。   嵇宜安虚弱地闭上眼,好像听见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好像黑压压的,越来越临近。他像是感觉地面在震动着,但那大概是他一点虚空的企盼,一点镜花水月的迷梦。   身上的弯刀迟迟没有落下。   “宋来了!”有混夷人高声大呼,“宋来了!”   嵇宜安缓缓睁开眼。   那支消失在塞外许久的朝廷大军,在这一刻回来了。   弯刀仓皇收起,马蹄接连震动着地面,混夷人准备迎接新一轮征战,嵇宜安仍旧躺在地上,躺在阮少游的身上,能看见草原大漠辽阔的星河,迢迢贯穿半边天,是那样的浩瀚,那样的无垠。   王全得的尸体在他的边上,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被风吹起打在脸上。   嵇宜安的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声音,嗬嗬作响,像是在笑,在寒风中凄凄地笑着。 第63章 侠之大   嵇宜安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西平城的客栈里。风吹外头树叶子悉悉索索的,客房里还带着一点暖意。   他动了动身子,艰难转过头去,看见屏风外有两个人影挨着头轻声说着什么。朦胧只听得其中一人说,还好救回来了,不然老嵇都不会放过她之类的话。   嵇宜安想要撑手起来,却使不上劲,发出了一声闷哼。   屏风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嵇宜安在看见其中一张脸的时候,微微一愣。   这是一张好久没见的脸,约莫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前他回到殷水畔的村子里,去看望爹时,爹和他说边关又起了战事,身为侠客之首的爹要和从前的那位云麾将军一起,去到战场上。   很少有人知道,殷水畔这个平平无奇的村子里隐藏了江湖上的多少英雄豪杰,住在嵇宜安家的隔壁,被嵇宜安屡屡提起的那位“瞎眼老宋”,乃是当年战无不胜的云麾将军宋清明。   当年那场战事,村子里几乎有一半的人跟着宋清明去往边关,保家卫国,有些人嵇宜安以为此生都无法再见到,却没有料到今日又再见了。   “老宋……?”嵇宜安喃喃道。   “你这小子还是这样,管赵锡叫赵哥哥,管我叫老宋,”老宋在旁边坐下,盔甲上的血迹半干,看得出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手背伸来贴了贴他的额头。“你爹还在外城那边带入巡逻,你睡着的时候,守了你好几夜。”   “爹……”   嵇宜安恍惚间想起昏过去的时候,混夷人在大喊宋来了,文阴乙也说过,只要他们撑到边关宋将军的队伍来了,就能够得救。   只是嵇宜安没想到,文阴乙说的这支军队,竟然就是他父亲和老宋率领的队伍。   那岂不是——   砰一声门被打开了,乌泱泱进来了一帮人,全都是四五十岁往上的武者,男男女女都有,在发现嵇宜安醒了之后都围了上来,挤在床前左右看着。   “安子,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你爹头发都要白了。”   “解无生这老小子,我们把安安交在他手中,他可倒好,送自己宝贝徒弟来边关受罪,这罪是他能受的吗?还好我们来得及时……”   “丐帮消息传回去了没?”   “没呢,嵇大哥像是另有打算。”   嵇宜安睁眼看着,这一大帮子人,有那个总爱坐村头磨刀的李叔,打猎砍柴卖钱的王叔,过冬还会给他缝旧衣的郑姨……从前村子里粗布麻衣的长辈们,如今皆都是一身戎装围在他的床前,四五年没见沧桑了不少。   他们是看着他长大的,退隐多年,当初为边疆战事齐齐出山,如今他也是为了战事与百姓来到殷州,一切像是冥冥注定,让他们有再见之时。   有叔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和你爹一样,真英雄,够出息!”   嵇宜安目光微动,眼睛也越发酸涩起来。   神仙散之毒已入表里,他拜别师父来到边关,原本只为了再见父亲最后一面。却没有想到会再见这么多故人。   其实中神仙散之后,嵇宜安有不甘,有遗憾,然而更多却是懦弱地去接受这一切。他这二十多年总是随遇而安。   想想让神仙散毁了他也罢了,就等哪天撑不住,他悄悄离开阮少游,寻个僻静无人之地去结束这一切。   华亭的牢里他大梦初醒,然而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世上这么多剑客,总是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   可笑的是当如今嵇宜安将死未死的时候,他却真正懂了。   该如何去形容呢?   西疆这里,有天鹤谷这样的百年门派没有选择不问山下事,文麟楼的暗探将打探来的一切消息都给了百姓和军队,他父亲和长辈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他只做了一点,却被夸赞成真英雄,够出息。   他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是钻研剑谱的剑客,却称不上为侠者。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他也只是一个剑客罢了。   嵇宜安头一次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这孩子,是不是还伤着元气,秦大夫,您给看看?”   叔伯的声音将嵇宜安拉回,他怔愣看向围着他的众人,喃喃问道:“那群百姓……”   “放心,都平安着,西平的县令已经搭建粥棚,给他们发寒衣了。”   “和我一起的那近百来侠者……”嵇宜安犹豫问道,“还有活着的吗?”   这话一出,众人的神色都黯淡下来了,一旁的宋清明摇摇头,站起身来,“秦守医术无双,只可惜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仍有鼻息的也不过七八人。”   十不存一。   嵇宜安一怔,虽知事实必定如此,然而心头仍是难过。   王全得有妻有女,挨过了天鹤谷那一劫,却因为他而踏上这条路,死在他的身边,还有不知多少他不曾相识的侠者,因为昨晚他那个决定,永远留在了那片草地上。   宋清明拍了拍他肩。   “做将领要统帅三军,有时就是这样,无可避免地舍弃掉一部分人,这并非你的错。”   “与我同来的还有一位叫阮少游,是京城同仁镖局的少掌柜,被我藏在了身下,”嵇宜安喉结一动,“他,没事吧。”   “你若说什么少掌柜,我不知道是哪个,”宋清明开口道,“但在你身下那个,当晚已经被秦守救了回来,他伤虽比你多些,好在都没有致命伤。”   “好……”嵇宜安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他松了口气,躺在床榻上,那位秦大夫已经开始赶人了,说要给病者一个安静的环境。   嵇宜安早年听宋清明提起过,就说年少时带兵打仗的时候,军中有位神医名叫秦守,还是扮男装混进的军营。那位秦大夫医术了得,后来去了南边以根除天花为己任,一待就是近十年。   没曾想,今日这位传说中的秦大夫竟然出现了,还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众人都退出去了,屋门轻轻关上,嵇宜安抬眼望着帐顶,觉着神仙散又算得了什么,他若是有志向,即便只剩几年的寿命,也足够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做个两三年的侠者,好过闭门造车一辈子的剑客。   秦守:区区神仙散算什么 第64章 嵇家幸   嵇宜安又昏睡了几个时辰,便感觉精神好多了。   听客栈小厮说阮少游就在隔壁厢房,他躺了会儿,准备等精神好点的时候过去看看,就先问店家要了一碗粥。   西北一到冬天就格外的冷,屋里烧着炭火,开门关门时还带了几分冷气,热粥被端上来的时候,上边还洒了圈番椒粉,店小二说是宋将军特地给的番椒,这番椒价比黄金,西域进贡最是难得,吃些便不觉得冷了。   嵇宜安坐起身想要喝粥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了。   “阮少侠,秦大夫可吩咐了您现在不能下床,阮少侠——”   “嵇宜安!”   阮少游直扶着墙一路过来,身上披了件大氅,唇色还有几分苍白,但看着精神头不错,瞧见嵇宜安坐床上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拍掉了店小二要来搀扶的手。   “去,本少侠有手有脚,身子不虚。”   “你怎么过来了?”嵇宜安放下粥,“我方才听说秦大夫嘱咐你在床上养着。”   “来看你。”他也看了眼放一旁的粥碗,“但看你吃得正香,倒是半点没想起我。”   嵇宜安挠了挠眉心。   “想过。”   “这还差不多,姑且不与你算这帐。”阮少游推搡嵇宜安去,“给我让点地。”   “作什么?”   “没听见说我现在不能下床吗,当然是要上.床来躺着,”阮少游脱掉披着的大氅,挂在旁边衣木架上,就着一身里衣爬了上来,钻进了嵇宜安被窝里,“在哪张床上躺着不是躺?我是不嫌的。”   嵇宜安一边被往里挤去,一边无奈笑道:“你这成何体统……”   他又将头蹭过来,一张床上身子贴着身子,头挨着头,“瞧你这屋子是比我那暖和,是不是他们偏心?”   “你那间还是朝南的。”   “那就是了,今天指定刮的南风,风大,顺着窗缝进来吹得我冷,你这间就刚刚好。”   “我不与你争了。”   “来,好安安,让本少爷看看都伤哪了?”阮少游的手又胡乱摸起来,虽也真是在摸伤处在哪,却带了几分调情意味,“那晚我昏昏沉沉倒在地上,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冷也冷得厉害,不知被什么东西一压,反倒是暖和多了,要不还是本少爷命大呢。”   嵇宜安听得阮少游管他叫“什么东西”,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笑着让人来了,“你别乱摸了,叫人看见要误会。”   “误会什么?”   阮少游的手猛然一紧,叫嵇宜安身子一僵,嵇宜安对上阮少游睁大着眼看自己,一副不解的样子,“我们之间能叫误会吗,这叫事实。”   “手,松开。”   “不松。”阮少游又凑近来,吹了口气,“好安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让我温香软玉一番,也算不亏鬼门关走一趟。”   嵇宜安推开他脑袋。“你伤好全了?”   “只是亲亲摸摸,与我伤有何干系?”   嵇宜安无言以对,反叫阮少游寻着了机会,手环着身子几下暧昧,这方面倒体现出年轻者的血气方刚与身强力壮来了,又是摩挲亲嘴着,连着嵇宜安的耳根子都开始冒红。   就取暖来说,那番椒和热粥用不大上,一个阮少游就够了。   阮少游又一边说着浑话,屋里就两人,嵇宜安见他没有害臊意思,没脸没皮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只能顺水推舟,任着胡闹。   嵇宜安正被人缠着,厢房的门就又被打开了。   几声脚步声惊得嵇宜安急忙推开阮少游,手推到了伤处痛得人一声闷哼,随即是身穿军甲的两人出现在了屏风旁。   “谁啊,进门前——”   “爹。”嵇宜安已经捂住了一旁阮少游的嘴,面色复杂地望着,“师兄……”   不错,来者正是带兵巡逻回来的嵇仁与花有道。   嵇仁接连守了嵇宜安几夜,直到今天因为要带兵巡逻才离开,没想到刚回来就发现自己昏睡几日的儿子醒了,边上还扯着被子睡着另外一人。   而嵇宜安已经松了手,看向嵇仁。   一别几年,爹白发都多了不少,眼中几分疲惫,还带着军中的杀伐气息,让嵇宜安有些难以联想到是那个躬耕陇亩的嵇大侠。   “这是京城同仁镖局的少掌柜,阮少游,”嵇宜安顿了顿,顺着嵇仁目光低下头,“就是我这些年一直在照顾的人。”   阮少游赶忙坐起来,伸手拉了拉松垮的里衣。   嵇宜安默默别过头去。   “他也是才醒过来,关心我的伤势过来寻我……我怕他着凉,就分他半床被褥。”   “原来是阮少掌柜。”嵇仁的目光才从阮少游身上收了回来,也没再多问,看向嵇宜安,“宜安,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多谢爹关心,已经无碍了。”   “你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嵇仁抓他手来,搭脉一番,确认他无虞以后才松开,让花有道去搬两把凳子。“你的情况,有道都和我说了。”   “什么情况?”嵇宜安一愣,看向阮少游。   没道理啊,花师兄应当不会和爹说这些吧。   一旁的花有道抱胸靠上屏风,颇有些嫌弃地看着他,“是我和嵇大侠说了你身中神仙散的事。”   “多亏有道奉你师父的命,提前几日快马加鞭,来宵关寻我,”嵇仁放下手中剑和头盔,在一旁坐下,“原本他是想借秦神医的手,为你看神仙散的毒是否还能解,但彼时我大军已经深入黄沙里,有道察觉到了边关异样,就带了几名亲兵来寻我们,要不然恐怕我们还要再晚几天才能回来。”   嵇宜安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那时也不知,被围困的那百余人是你们,只是正好斥候看见那边有火光,于是嵇大侠就带先锋队过去查探。”花有道熬得眼睛有些发红,伸手随意揉了揉,“连翻了几具尸体,想看看还有没有活口,谁知竟翻到了你。”   花有道说得轻描淡写。   但那会儿他面色惨白,差点昏过去的事情,他是定然不会告诉这位小师弟的。   花有道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酒葫芦,才想到现在是在军中,酒都戒了。   父子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讲。   花有道搀扶走了大气都不敢喘的阮少游,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嵇宜安与嵇仁两人。   嵇宜安轻咳一声,理了理被人弄乱的被子,端起那碗快要冷掉的粥,舀勺喝了几大口。他原本还想真到了爹身边,会不会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然而现在看到爹,除了几年不见的陌生以外,更多的是涌上来的十几年的熟悉感。   嵇仁摸了摸他头。   “那位阮少掌柜……”   嵇宜安放下碗来,有些紧张。   “爹看到你拼死都要护着他,想必是你十分重要的人,”嵇宜安继承了嵇仁的容貌,父子俩都生得十分周正,嵇仁叹了口气,“为父于剑道一事,对你其实没有太多的期许,无生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他常常觉着是同仁拖累了你。”   “爹。”   “其实人生在世,有千百种活法,不要限制住自己,只要——”嵇仁拍拍他肩膀,“顺心而为。”   “嗯,我想像您一样。”   “像我如何?又想像我一样精进剑法?”   嵇宜安望向窗边,扬起眉头轻轻道:“顺心而为。”   嵇仁一愣。   “好儿子,还真是长大了。”   “爹,我是从天鹤谷过来的,”嵇宜安调整了下坐姿,看向嵇仁,“文麟楼的掌事告诉了我混夷大军攻城的消息,所以我和天鹤谷周边的侠者一起来护送百姓入城——您知道天鹤谷吗?”   “天鹤谷中人高洁大义,我如何不知。”   “来之前,我说想为天鹤谷办一场论刀大会,以我少盟主的身份动用江湖令,借丐帮和文麟楼的手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为天鹤谷寻到继承之人。”嵇宜安顿了下,“爹,你觉得可行吗?”   嵇仁微怔,觉着嵇宜安性子是与以前不一样了,这儿子醉心剑道,向来是不会想到这种事上的。   “可是可行,只是这既然是要调动江湖令的盛事,你需得有万全准备。”   嵇宜安不答,只问道:“战事如何?”   “如今我军镇守西平城,只是想要收复宵关,恐怕还需要些时间。”   “爹,我有个不情之请,”嵇宜安说道,“我想请老宋在战事胜利之后,在上呈朝廷的奏报中,将我们那夜护送百姓之事写进去。”   “这是应该的。”   “不必提我,只需说侠者都以天鹤谷为首,如若可以,希望把当年天鹤谷中人下山抗击混夷的旧事也写上几句。”   嵇仁诧异。“宜安,你是想为天鹤谷立名?”   “天下侠者,江湖中人,其实多是平头出身,无权无势。倘若圣人下旨褒奖一个江湖门派,这是全江湖的幸事,也是天鹤谷的荣耀。既如此再办论刀大会,论的便是侠义了。”   嵇宜安说这事,也是想到绵延几百年的华亭论剑,最开始就是有江湖剑客慷慨大义,在华亭古壁上刻下剑谱,才引得剑客们自发前往。   不贪名利的人终归是少数,他既要振兴天鹤谷,就不能将论刀大会办得太过“清水”,总要加些名利进去,才能有更多江湖人愿意前来。   到时候老道们如何择徒辨心性,那又是另外一桩事了。   “爹,”嵇宜安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但终归没有过经验,又有些犹豫地问嵇仁道,“这样好吗?”   嵇仁目光中有什么在涌动着,半饷没有开口说话。   “宜安啊……”   “我在。”   “好啊,”嵇仁搭上嵇宜安的手,欣慰地拍了几下,忽然间大笑起来,“好啊,无生竟将你教得这般好,可比我亲手教你十几年要好得太多了!”   嵇宜安松了口气,有些怔怔地看着高兴的嵇仁。   他很久没有看见爹如此高兴了。   “有儿如此,是我嵇家之幸,”嵇仁站起身来,“你就照着你的想法大胆去行吧。爹这就去找清明,若他和梁王爷联名上书,圣人定然是会准的。”   “不用等到战事胜利吗?”   “有他在,打回宵关也不过几日的事情。”   嵇仁拿起剑来,鬓边的白发都染着高兴的意味,大步往外走去。   嵇宜安看着,心头也轻松起来。 第65章 护住他   嵇仁走后没多久,阮少游就悄悄摸摸地又来了。   嵇宜安靠在床头有些口干舌燥,心脏猛烈跳动着,他知道是昏睡几日,药瘾上来了的缘故,于是只是强忍着没有说出口,看着做贼似进来的阮少游,几分无奈。   “你爹没发现吧?”阮少游床也不敢坐了,就坐在嵇仁坐过的凳子上。   “没发现。”   “你说本少爷一天天的,容易吗?”阮少游不知道从哪顺了点柑橘来,剥着要塞嵇宜安嘴里,“尝点,虽然不甜,但是汁水多。”   “谁给的?”嵇宜安正好有些口干,咬了一个进嘴里,“还可以。”   “王婶。”   嵇宜安咬柑橘的动作一顿。   柑橘的汁水溅出来,在嘴里微微泛着酸甜,王全得和一众侠者的尸身被收殓回了西平城,嵇宜安没想到,王婶居然还会给他送柑橘。   “她和王寅也住在这间客栈,就在一楼,”阮少游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应该知道她给你柑橘是什么意思吧,她没有怪你的意思。”   嵇宜安微微颔首,没再继续说话。   “别让这件事成你心结,大家都是自愿跟你去赴死的。”   “我知道。”   “我是真怕你这个性子,到最后想不开把自己给绕进去,”阮少游胳膊肘顶了顶他,“要不下楼去走走?你在床上也躺一天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嵇宜安问。   “快酉时了,边陲小城也不开夜市,再晚些估计就全暗了。”   他沉思了半饷,不开夜市,那便是药也买不到了,也不知剩下那一点余量够不够他撑过今晚。嵇宜安想了想,还是强压下身子的焦灼不适,岔开话题去。   “……文阴乙还活着吗?”   阮少游闻言一挑眉,摸了摸下巴。   当初文阴乙说等此间事了,就告诉他们文鳞楼真正的楼主是何人,如今事情是结束了,文鳞楼也恐怕元气大伤。   文阴乙倒是活了下来,他是常年和人厮杀惯的,知道怎么样受伤才能避开要害处,怎么样才能保全下性命,也还好他还活着。   “你陪我去见见他?”阮少游低眼来看。   “也好。”   嵇宜安正想做点什么事打发时间,就掀开被子下床来。   冬日里头天黑得快,如今外头已经全黑了,只客栈大堂里点着几盏摇曳的烛火,大门紧关,纸糊着窗,风在外头呜呜刮着。   丐根儿得了个热馒头,坐在角落里啃,看见嵇宜安下来就立马站起身来。   “嵇大侠!”   “你也在这?”嵇宜安看见他,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宋将军豪爽,自个儿拿出私钱来给侠客们安排住处,请来大夫,还包了三餐,我虽是丐帮的,但也凑了个数。”丐根儿挥了挥手,机灵地跑上楼来,扶着腿受伤的阮少游,“少掌柜这腿虽然受伤了,可还能跑着,根儿今日在大堂蹲着,可看见少掌柜往您屋子里跑了好几趟!”   “你这眼睛不白长,”阮少游不知从哪掏出扇子来,往根儿头上敲了敲。“我呢,就算腿没了也要爬过去的。”   “别瞎说。”嵇宜安瞥了一眼。   阮少游伸手搓了搓根儿脸蛋,“瞧,他就是脸皮薄。”   根儿笑起来。   “宜安,你下楼是有什么事?”嵇仁听见声音出门来,“可是伤口裂开了,还是饿了?需要请大夫来吗?”   “没有,爹,我找人。”   阮少游一下没了声。   吱呀一下,花有道也出门来看了,瞧了眼嵇宜安气色不错,又关上了门。   又是吱呀几声,客栈就那么点大,练武的各个耳聪目明,听到声响都出来看,发现是嵇宜安起来了,叔伯们来问他好,几个从战场侥幸存活回来的侠者也与他招呼,还有些个住在这的侠者亲眷或百姓。   这样一看人还真是不少,冷清的大堂一下就热闹起来。左右现在也不过酉时,众人索性三三两两出来,问店家要了点酒,点了几个下酒菜,开始闲聊起来。   小城里的客栈,难得有入夜了还灯火通明的时候,有了人气,似乎这冬夜也不冷了。   “我怎么发现安安到哪都被人围着。”阮少游靠在根儿身边,摸了摸下巴,“怎么就没人关心一下阮少掌柜。”   “少掌柜,”根儿抬头看他,黑乎乎的脸蛋,一双眼眨巴眨巴,“根儿可以关心你的。”   “去去,也不洗把脸。”   “少掌柜这就不懂了,乞丐就得脏兮兮的才能讨到钱。”   文阴乙也开门出来了,瞧见他们俩投来的目光,就知道目的何在,他又将门打开了些,一副等嵇阮进去的样子。   嵇宜安朝众人抱了抱拳,进了文阴乙的厢房。   门一关上,大堂里的声音就减弱了。   这厢房比上嵇宜安的要再小点,桌上一壶刚烧开的水,喝过的药碗放在一旁,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文阴乙的肩头缠着一圈纱布,看起来也是伤得不轻的样子。   “少掌柜,您还好吧?”   阮少游一愣,点了点头。“还挺好。”   文阴乙在旁边坐下,伸手请嵇宜安他们也在一旁落座。   手拿起水壶倒出水,弥漫出滚烫的水雾气,三人彼此都不开口,等着对方先说。   “……文鳞楼此次有不少人跟去,应该伤了不少元气吧。”阮少游摸着碗外壁,抬起眼来,“告知大军边关异动,应该也有你们的手笔?”   文阴乙放下壶,微微颔首。   “确实我们的人有做过一些事,不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诚恳道,“收集传递情报,归根结底像宋将军带兵打仗一般,都是为了朝廷和百姓,只是伤元气,倒是谈不上。”   “你们这一路折损这么多人,这难道不是伤元气吗?”   文阴乙一怔,忽然笑了。“少掌柜,你可知我为什么叫文阴乙?”   阮少游微微挑眉。   “阴乙,其实是按照天干而生的,天干中甲丙戊庚壬为阳,乙丁己辛癸为阴,”他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我不过只占了十里的一,更何况我这十分之一的人数力量,遍布半个殷州,这其中叫文阴乙的也不止我一人。若说这一点折损就伤到了文鳞楼的元气,怕是侯爷知道了是要笑的。”   “文鳞楼这么大?”阮少游有些怀疑,“仅仅十年时间,要想无声无息经营起来这样大的组织,这根本不可能。”   “文鳞楼与丐帮不同,丐帮的人游走于市井间,打探的是江湖的消息,但文鳞楼发展至今,却更加偏向于递信于朝廷……其实我可以告诉少掌柜一点,那就是侯爷有意把朝廷暗哨在江湖的部分并入文鳞楼中。”   “什么意思?”阮少游眯紧了眼。   其实聪慧如他,自然也猜到了这话中意。   “侯爷的打算,是此后暗哨只布在朝廷,文鳞楼则入江湖,侯爷想要庙堂江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收拢在他一人之手。”文阴乙弓起背来,有些话还在沉吟间,缓缓吐露,“少掌柜,侯爷既让您来殷州,就有试探历练的意思,我知道您是想摆脱空壳掌柜的名头,但若真的接手了这桩差事,以后可就不再是江湖自由人了。”   文阴乙到底还是镖局的旧人,虽站的是常远侯的队,却还在这提醒阮少游。   朝廷党争,人心倾轧,宁荣身为堂堂侯爷,自然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帮扶故人之子,不过是看重阮少游背后的镖局,并他与未来盟主之间的关系,想用阮少游作笺,在江湖布下一颗新的棋子。   阮少游若是应了,固然能得权,但此后却也只能听令于常远侯,受朝堂时局所辖制。   文阴乙轻轻叹了口气。“您真的想要知道文鳞楼的楼主是谁吗?或许知道这个答案带来的后果,会将您整个毁掉。”   厢房安静下来。   阮少游转头,看了嵇宜安一眼。碗里的水渐渐冷了下来,不再往外冒白气。   “让他再想想吧。”嵇宜安喉咙发痒,那种浑身如千百蛊虫爬过的密痒感渐渐明显了,他出声打破沉默。“这件事,晚几天说也是一样的。”   嵇宜安自然是不愿意阮少游接手这一切的。宁荣说什么文鳞楼是与阮大掌柜亲手所建,其实不过是打感情牌。   如今江湖是太子一党与西平党人博弈的棋局,西平党人收拢了南宁影阁,几番追杀他,在华亭又派出景厂公来控制解无生,他们选择了谁做棋子,嵇宜安其实不感兴趣。但常远侯无疑是选择了他和阮少游,并且抛出了极为诱人的条件。   嵇宜安隐约有预感,日后他们或许会被卷入朝堂斗争之中,难以再“处江湖之远”。   吱呀一声,文阴乙厢房的门关上了。   阮少游走了出来,少见得有些沉默。大堂中的气氛倒有些热烈,来自天南地北的众人聊熟了倒生出几分相见恨晚之感,又算是共历过生死,一时之间都以兄弟相称。   他们瞧见阮少游和嵇宜安来了,纷纷拱手腾位来。   “少盟主在天鹤谷事了之后,打算如何?”有人喊道,“我愿追随少盟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等也愿追随少盟主!”   嵇宜安吓了一跳,说了些承蒙诸位厚爱的场面话,便有些不大从容地回自己厢房去了,剩下阮少游沉默看着,又被人拽了过去,喝酒闲聊。   “阮少掌柜,同仁真是你家开的吗?”   “镖局是不是一年到头老挣钱了?您看看俺这样,能当镖师吗?”   “……”   楼上,嵇宜安最后看了一眼,关上了厢房的门。   他早些时候就开始难熬了,本想忍一忍,谈一番话的功夫却愈发难受。回到厢房后那种焦灼不适感又涌上心头,只能扯了扯衣领,拿起茶壶来先灌了自己几大口。   莫说是阮少游,便是爹和师兄如今也在外头,嵇宜安知道自己若是提起这事来,又要让他们担心一场,故而瞒着不说。   怀中只剩下半包的量,手指沾了点,勉强送进嘴里,又觉得不够,嵇宜安却不准自己再服用了,他咬着牙,额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如同抓心挠肝一般难受。   连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茶水淋在面上和脖颈间,皮肤开始析出不健康的红,嵇宜安趴在桌子上,低低喘息着。   他知道总是这样,最开始难受的紧,过些时候会好些,随后又是一股更难受的劲头上来,就这样一直折磨着人,直到心魂都要溃散开去,被彻底击败。   其实嵇宜安一个人的时候,试过很多办法,有一次是把自己绑起来,然而最后却昏了过去,还是阮少游发现了他,强灌了药进去。他后来发现,还是肉体的疼痛更能使自己清醒点,偶尔便在手腕上划上一道。   嵇宜安再睁开眼来,已经感觉身子有些使不上力气了,只是细密地痒着,好像被虫子一点点啃啮着。很快浑身又热了起来,开始连着骨髓都难熬起来。   他扯开衣衫,扯开肩头的纱布,闭紧眼,往伤口狠狠摁了下去。   厢房里,逐渐传出一声声压抑的闷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月过中天的时候,大堂里人都散了,厢房里也都灭了灯,嵇宜安反锁着厢房门,又是暗着没有点蜡烛,众人只当他是早早睡了。然而却不知桌上,地上,滴答着血迹,淌着粘稠的血丝。   嵇宜安重新用纱布包扎上了伤口,披上衣衫,一张脸已经是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他也不敢点蜡烛照明,借着月色摸索到一旁放长巾的位置,然后伏下身子去,一点点把桌上和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他知道明天阮少游准是第一个寻过来,阮少游又是心细的,因此不敢留一点痕迹。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着,那半包药粉,已然只剩下张空的油纸。   许久,嵇宜安收拾完一切后,就开窗来通风,迎着北风刮进来几片雪花,凉意一下将他吹得清醒。   他担忧地叹了口气,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一切,只怕阮少游会因此生出别的什么心思。到底是华亭发生的一切才让阮少游觉得自己无用,进而去找常远侯,也就扯出了文鳞楼。   说到底阮少游想要碰文鳞楼,也不过是为了护住他。 第66章 空唏嘘   寒风吹着夜色下的雪花纷飞着。   嵇宜安不知道如果此刻抬起头的话,屋顶上,阮少游正撑了一把油纸伞,独自坐在屋脊上。   阮少游垂眸往下看去,看见嵇宜安趴在窗边的样子,抖着沾着血色的长巾,团起来一抛抛向远处,试图“毁尸灭迹”。   “笨安安。”   他轻嗤一下,将油纸伞扔一边,瘫在屋脊上不动了。   雪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很快又化开,落在衣袍上,就渐渐在衣袍的褶皱处堆叠起来,渗着点湿意。   过了会儿嵇宜安又吱呀一声关上了窗户,阮少游重新坐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   身后,悄无声息地落了一人。   “花师兄怎么,也得空上来吹风了?”阮少游转过头去,瞧见是花有道,神情还有些意外。   “你的腿伤还没好,贸然用轻功于你恢复不利。”花有道负手站着,淡淡看他。   “我发现师兄你总是知道很多事,但不说出口,”阮少游眼底带了几分兴趣,“你这次上来,不会只是为了提醒我腿有伤吧。”   “你想接管文鳞楼?”   “师兄消息很灵通嘛。”   “做了常远侯的棋子,再想脱身就难了,”花有道在旁边坐下,不知从哪找出的酒葫芦,喝了一口,“我与他有交情,你若不想,我可保你。”   “我为何不想?”阮少游看向花有道,笑了下,“我总得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吧,要不然你的小师弟以后出了事,没人能上怎么办。”   “你才十八岁。”   “差两年就及冠了,总不能一直跟在他身边,却只能做逗他开心的事。”阮少游往后撑手去,看向被乌云遮住了的月头,黑漆漆的,看不见光,“每次看见他毒发,我却只能躲起来,他不想被我看到,我也害怕看见他这样。”   花有道没说话。   “师兄有喜欢的人吗?”   “……”   花有道还是没说话,但却灌了一大口酒,忽然间又站起身来,径自飞了下去。   留下阮少游一个人在屋脊上,摸了摸鼻子。   过了会儿,阮少游还是觉得冷,也跟着飞身下了去,他从开着的窗下去回到厢房,重新关上了窗。推开门去,大堂寂静无人,只有一点烛火。   丐根儿不知从哪又顺了只鸡腿,揉着眼从后厨那边过来,阮少游勾了勾手指,给了几两银子,轻声吩咐他煮碗清汤面去,敲一敲嵇宜安的门。   “嵇大侠应该睡下了吧。”   “没呢,还醒着。”阮少游看了眼嵇宜安厢房的门,收回目光来。“话说回来,你知道嵇宜安那个姓花的师兄,他什么身份来历吗?”   “少掌柜你想知道啊?”   “刚和他聊天,感觉像是哪里把他开罪了,聊得很是微妙。”阮少游撑手在栏杆旁,小声问丐根儿,“你知道多少?”   丐根儿唔了一声,想了会儿。   “我只知道这位花大侠,原来家中很是显耀,好像是什么大将军的嫡子。但是因为被人陷害,没办法入仕途,于是就离开京城当大侠了。”   “没啦?”   “喔,”丐根儿咬了口鸡腿,油腻腻的,抬起脸来,“他原来有个心上人,和少掌柜你一样。”   “和我怎么一样?”   “也是喜欢男子啊。”   “什么?”阮少游很是吃惊,“花师兄还有这故事。”   “但是后来,听说是因为战乱,花大侠的心上人死了,等到花大侠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被扔到了乱葬岗。”丐根儿摇了摇头,“花大侠在乱葬岗翻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人,再后来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原来花大侠的性格和您也差不多呢。”   阮少游一愣,这才知道刚才在屋顶上,花有道为什么是那个反应。   “这是几年前的事?”   “好多年了吧,”丐根儿想了想,“听说那时候,花大侠好像也才及冠不到的年纪。他们说一个将军的儿子,都没有办法在战乱里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还是蛮唏嘘的。”   “确实。”   阮少游又沉默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丐根儿的一句“和少掌柜你一样”,他隐隐有些不安,就好像花有道的过往在警示着他,他又看向嵇宜安的厢房,轻轻叹了口气。   安安之后要走的路很长,神仙散一定会寻到解决的法子。   他需要权力与支柱,能够站在这位少盟主的身后,那么即便是当人的棋子,卷入这个波云诡谲的朝堂,也是值得的吧。   “去,”他拍了拍丐根儿的脑袋,收起复杂思绪,“给你嵇大侠煮碗面去。”   “我好困啊。”丐根儿的脸皱巴在一起。   阮少游有些嫌弃地看着,“你不会指望我一个伤了腿的人烧柴支锅吧。”   “那少掌柜你帮根儿打打下手,嵇大侠吃到你亲手煮的面,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三两。”   “五两吧,少掌柜你财大气粗……”   阮少游随手扔给丐根儿五两银子,转身抛着钱袋子回厢房去。他的眼掠过文阴乙的厢房,心中已然下定主意来。   文鳞楼,他总是要收入囊中的。   “记得啊,帮本少掌柜也煮一碗过来。”   丐根儿在背后苦兮兮地喊着:“少掌柜——” 第67章 乖安安   夜风沉沉刮着,客栈的门窗都堵了缝隙,不叫风雪吹进来半点,以至于客栈里头还算暖和。说起来他们这一路旁的没做什么,倒是将大江南北的客栈都住了个遍,尝过都城的果酒与糕点,如今又吃到了北边的烈酒与烧肉。   大碗的酒,大碗的肉,连着面也是大碗的。阮少游看着丐根儿敲开嵇宜安的房门进去送了面,过会儿又空着碗出来,他一直枕手靠在房梁上,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门外的风雪好像有所平息,大堂的蜡烛都燃尽了,昏暗中平添几分安逸氛围,阮少游最终还是叩开了文阴乙的房门。   文阴乙开门看见是他,脸上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情,只是睡眼惺忪地请他进去。阮少游在旁边落座,为自己倒了一碗过夜水。   “我为少掌柜重新烧一壶吧。”   “没事,不在乎这个。”阮少游一饮而尽碗中水,放下碗,窗边露出的天色才有点发白的迹象,他扭头静静看向文阴乙。   文阴乙叹口气道:“少掌柜可是一晚没睡?”   “嗯。”   “那您来,是做好决定了吗?”   “是。”阮少游再次应道,“我想知道……文麟楼背后的楼主真正是谁。我千里迢迢,从都城到殷州,要的就是这一个答案,没有道理在临门之时缩回脚去。”   文阴乙看着阮少游,欲言又止。   “你说吧。”   “那还请少掌柜,附耳过来。”   许久后,更漏声断,文阴乙最终低下头去,低低说出了那个人名。   阮少游的瞳孔骤然一缩。   “侯爷说了,少掌柜若是愿意,即刻便回都城,楼主已经等少掌柜很久了。”   “即刻便回?”   “是。”   阮少游皱起眉头来,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那个人,明明当初——阮少游似又想到什么一般,沉下眼来。   常远侯不会骗他,可发生过的事也不会作假,他要是真想要个答案,只能回去问个清楚,但他要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嵇宜安。明明他才来了没多久,如今嵇宜安身上还中着神仙散,他又怎么可能一个人回都城去。   他要文麟楼,就是为了能站在嵇宜安身边。   “少掌柜,文麟楼的势力遍布天下,九州暗哨又都由侯爷掌管,”文阴乙轻轻道,“若想寻到神仙散的解法,这难道不是最快的办法吗?”   阮少游倏然抬起头。“文麟楼里,有能救嵇宜安的法子?”   “或许吧。”   文阴乙含糊不清道。他也是想借此劝阮少游,他的任务就是考察阮少游的能力与心性,如今在他看来,少掌柜有智有勇,又有侠义之心,只是江湖滔滔,最不缺的就是这点智勇侠义。   只有得了权,才能做更多的事。   “眼下庙堂江湖正是新旧交替之时,免不了血雨腥风的,”文阴乙又道,“朝堂忙于党争,边关战事不断,少掌柜若不快些动作,只恐时间不等人。”   “什么意思?”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饮尽。“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阮少游闻言垂眸,隐隐觉着解无生,常远侯并着先前的陆元温,心中都盘算着更大的局,他们就好像是这棋局中的棋子,被博弈之人推着走。   他想跳出这棋局去看个究竟,却如同短暂跃出水面的鲤鱼,下一刻即又跌回水中,看不分明。   “我知道了。”   阮少游最终起身离开了,只剩下文阴乙坐在桌边,沉沉看着窗外。   外头风雪的的确确是停了,天亮了的时候,街上还有卖糖葫芦的叫卖声,各人扫着店铺门前的雪,准备开张做生意,街头隐隐约约有些热闹起来。   嵇宜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些湿热意,好像有人在咬他的唇瓣,他睁开眼,对上阮少游的面容。   阮少游整个挤进了他的被窝里,手扒着他的里衣,伏在胸膛上又低头咬了下去,带着点湿漉意。嵇宜安哼了一声,翻过身来嗓音还有些沙哑。   “少游,别闹了。”   阮少游显然没听进去,埋头倒像是更为用力,他有些酸痛,半睡半醒间抬手拢住阮少游的头,也任人去了,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岁数还要揽些奶妈的活计,只图叫人咬着一乐了。   细微的声响在床帐间响起,细听之下还有几分羞耻意。   直到许久后阮少游才松开他,替他穿回里衣。   “安安,肿了。”   “肿了也是你咬的,”嵇宜安无奈揉了揉眉心,清醒过来。“这么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准备回都城。”   “什么?”嵇宜安愣住。   “你睡着的时候,我去寻了文阴乙,”阮少游的瞳孔色很深,平静地看着他,“安安,我想要接手文麟楼,所以可能要再离开一段时间。”   嵇宜安一下僵住,他撑手想要坐起身来,又被阮少游一下摁下。阮少游又来轻轻吻他,有些眷恋地用鼻尖轻轻蹭弄他。   “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到了及冠的年纪,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阮少游的声音很轻,床很小,他整个人蜷缩在嵇宜安的旁边,“但不是因为你,嵇宜安,是我自己想要。”   “做同仁镖局的少掌柜不好吗?”嵇宜安看着帐顶,没想到只是一晚上,阮少游就做出了决定。   接手文麟楼,等同于卖命给常远侯,以命抵权,算不得好买卖。   “天大地大,自由自在固然是好,但倘若人长大了,还是得被甘心乐意地束缚一下,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阮少游缓缓道,“没有什么人是能永远自由的,对吧?”   嵇宜安沉默许久。   “什么时候走?”   “今天,今天吧,”阮少游道,“等下就走了。”   “这么急?”   “嗯。”   嵇宜安扭头看着阮少游,少年人的面庞已经褪去青涩,床榻之上他们四目相对,忽然间他感觉阮少游的身上也背上了枷锁,和最开始那个吊儿郎当,无所顾忌的阮少掌柜不一样了。   但这一去,他总怕不能再见。   阮少游对上他目光,笑了下。“怎么,我要走了,你多看几眼?”   “殷州这边,我要帮天鹤谷办完论刀大会,”嵇宜安缓缓道,他已经见到了嵇仁,只要振兴天鹤谷,完成解无生对他的嘱托,他也对得起两位长辈这些年对他的悉心教导,“办完之后,我会去寻陆三,问问武大哥的下落。”   “嗯,然后呢?”   “然后我会修书一封给师父与师叔——”嵇宜安一顿,“到那时我来寻你罢。”   “你来寻我,你主动来寻我?”   “是。”嵇宜安数算着日子,到那时他应该还未死。   阮少游挑起眉来,笑了。“那这便算我与你立的约,待到春来化雪之时,我就在都城等你来寻我,到那时我怎么着也捞个文麟楼的少楼主?与你这位少盟主倒是相配。”   “好啊。”   “你要写信给我。”   “好。”   “我在都城等你。”   “……好。”   阮少游撑头看着嵇宜安连应了三声好,忍不住伸手来摸上嵇宜安的唇,那便以三月为期,三个月的时间,他一定会拿下文麟楼,寻到解了神仙散的法子,等着嵇宜安来都城那一日,再说上一声好久不见。   唇落了个吻,呼吸绵密而又轻淡。   “乖安安。” 第68章 儿无恙   阮少游离开了。   嵇宜安在客栈待了几日,天鹤谷几个守山的老道长就下山来探望了,但嵇仁的意思是先替儿子找到秦神医。   “秦神医?”嵇宜安坐在床边,还不太适应村中叔伯围坐着热切盯他的目光。   边塞苦寒,却也没将这群老头苦回村子里去,在这里一待多年也没什么乐子,如今乍然遇到嵇宜安,见到这个从前膝盖高的小孩,如今竟也学会保家卫国了,叔伯们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秦守秦神医,悬壶济世,那是小宋从前在军中的至交好友,她虽是女儿身,却半点不输男子,”嵇仁道,“当年她替父从军,因着小宋成了军医,在边塞救下无数将士,你儿时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她一眼,想必是记不清了。”   “是啊,秦神医懂得多,让她替你把个脉,没准会有出路。”叔伯们劝起来。   嵇宜安眉头微紧,他倒是有点印象,当初那个明明是男子装扮,但村中人却要他开口唤姐姐的女子,他知道在老宋归隐之后,南边几州兴起了天花,那位秦神医与老宋把酒言欢了几日,后来在某天忽然不见了。   老宋说,是秦姐姐去治天花,救百姓去了。   嵇宜安微抿唇,神仙散是毒,与天花之类的病症大有不同,那位秦神医虽担着神医之名,却也未必能想出法子来救他。但他不好拂了爹和众位叔伯的意思,还是应了下来。   但嵇仁又说,现如今传封书信难,连宋清明现在也不知这位神医到底在何处。   “爹,叔叔伯伯们,要不我还是先去天鹤谷吧。”   “不急不急。”众人拦他道,“你在外人面前要装老成些,可在我们这你不必操心这些,只管养好自己身体便是。”   “常远侯掌管九州暗哨,与小宋曾是同袍,小宋那边的意思是既然找不到秦神医,他可以写信问问常远侯,能不能借暗哨的力量查上一查。”嵇仁沉吟道。   嵇宜安愣住:“常远侯和老宋也认识?”   “当年宁老将军离世的时候,他宁荣还没封侯,只是一个参军,那时就是他和小宋一起挑起军中大梁,守住了西北。”   “嘿,还有传言说呢,当初常远侯对宋将军也有过情思,只是被梁王爷横刀夺爱。不信问有道那小子去,有道可是和宋将军从小一块长大的。”一个伯伯得意道。   “花师兄和老宋也认识?”嵇宜安彻底震惊,更没想到常远侯和宋清明还有这一出。   “花有道他爹,是曾经的千牛卫大将军,”嵇仁揉了揉眉心,不知怎么的越扯越远,“只是因为宁老将军幼子的缘故,这些年他们二人已经不常往来了。你下次见你花师兄,也不必提小宋的名字,免得他再想起往事,平白伤心。”   嵇宜安这才知道,原来江湖庙堂,朝中军中,周围这几位年长者原都是互相认识的,这么一说,阮少游上次与他讲说花师兄认识常远侯,也就不稀奇了。   “京城那边,花宁宋三家都是世交。现在花家独子入了江湖,宋将军尚在军中,一花一宋你都认识,所以你以后想要攀常远侯这个高枝,托点关系还是能办到的。”一伯伯调侃道。   “伯伯,我不攀高枝的。”   “这小子,实诚哈哈哈哈哈。”   几个叔伯聊起八卦来,还如当初在村口一般热闹,几人七嘴八舌的,渐渐将话题聊开了去,嵇仁见状咳了几声。   “小宋送信去,传信回,约莫十几天的功夫,有了秦神医踪迹之后,小宋再送信去就方便多了,再来个二三十天周转,加起来统共一个半月的功夫,”嵇仁说,“你在这里好生留着修养,切勿再吃过量的神仙散。”   “为什么不能托文麟楼查一查呢?”嵇宜安疑惑道。   几位叔伯面面相觑。“什么文麟楼?”   “就是文阴乙他们,平日里替你们递军机、守百姓的那帮人,”嵇宜安解释道,“他们都归属江湖文麟楼,也是由常远侯所建,但平日活动并不多,也就不为人知。相比于主监察百官的朝中暗哨,文麟楼中人都散于江湖间,寻人也就更为方便。”   “他们竟也是常远侯的人?”几人皆惊,“难怪会与朝廷暗哨有所合作,我们只当是民间组织,并没有深思到这一层。”   车马向来慢,平日里传点消息也得花十天半个月,更别提江湖寻人,嵇宜安忽然明白过来常远侯与同仁老掌柜想建文麟楼的心思。   暗哨的力量都是收归朝廷,但文麟楼却可帮到更多寻常百姓,这应该就是老掌柜的初衷吧。   “那这个文麟楼,”叔伯们问道,“南边的事,他们也能寻到吗?”   “文阴乙说过,文麟楼的势力范围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我或许可以请他帮忙,寻一寻秦神医的下落。”   “好啊,”嵇仁感慨道,“到底还是朝中人有野心,懂得先天下之想而想啊。”   几日过后,嵇宜安便能下地了,约有七八日的功夫,身上的伤就不影响他行动了。文阴乙传来消息,说那位秦神医如今就在晟州,晟州靠着殷州,寻人的探子又带着宋清明的口信,那神医一听是宋清明带来的消息,当即便准备着过来了。   这一下就省了一个月的时间,叫嵇仁喜出望外。   而嵇宜安暗自估算着阮少游将到宁京,闲不住,又在后院扫出一片空地,拿着无咎练起剑来。自从他出镖局之后,养伤这几日倒成了难得的清闲日子。   开始。嵇宜安这单剑练得还有些轻飘,身子还有些绵软无力,练着练着,嵇宜安渐渐好像找到了感觉,提膝望月,飞燕入林,渐渐这后院的风雪都像随他剑法心意而动一般,连着积雪扬起,飞溅三尺,脚尖轻点之间这剑在他手中不像剑,更像是第三只手。   他正随着心,众人就见他猛然一下登提式推窗望月,脚成歇步上动不停,又一式转身朝天,脚掌碾地去,嵇宜安目视剑尖,身欲扬起,淬过战场杀意的剑法,历过生死,一下显得更为凌厉与果敢。   “好啊。”嵇仁一下惊叹道。   眼见嵇宜安这剑走得越发快急,嵇仁在旁边看了许久,提着剑打了过来,嵇宜安都不曾发愣,只是即刻缩身护膝,一招抱剑刺喉去。   几个叔伯在旁边瞅了半天,竟都觉得没哪里不好。   “这剑法,得是小成了吧,我敢打赌仁兄年轻的时候在剑道上悟得都没这般深。”   “前不久无生送信过来,说安子这剑用得力不从心,一塌糊涂,现在看着分明是很好嘛。若不是他身上中着神仙散,只怕还要青出于蓝。”   嵇宜安耍了小半时辰的剑,才被嵇仁喊了停,叫他多注意些身体。他收起无咎剑来,走到檐下,叔伯们就递给他一碗暖胃的酒。   “如今你这剑术,当得一声剑客之名,”嵇仁拍了拍他肩,满脸欣慰,“这几日,小宋就要反攻回宵关,为父不能在此陪你太久,但见你有今日成就,深觉宽慰。”   嵇宜安大口饮下酒,只觉肚里暖热,往前十年他追寻的都是嵇仁这一声赞叹,如今得到了,却又觉着没什么,他如今像是真的明白过来,这用剑唯有用在它该用的地方,才能叫用它者得剑客之名。   “爹和众位叔伯,你们是要走了吗?”   “是。既入了军中,就不能随心所欲,要跟着大军行进,”嵇仁负手道,“但为父知道你惦记着天鹤谷的传承,与神医约了你们天鹤谷相见。”   “好。”嵇宜安微微颔首。   嵇仁又劝道:“你莫要怕这神仙散无药可治,这世上之毒都有其解法,万物相生相克,皆是如此。倘若你自己都不留一点希望,那才叫我们这些长辈替你担忧。”   “是儿子让爹担忧——”   “不,”嵇仁打断他,“命只有一条,为父是叫你惜命。”   嵇宜安微愣。   “剑法,侠道,是你所追寻的,但你要知道,你父与众位长辈不盼你出人头地,名动天下,只望你是平安无恙。”嵇仁又拍了拍他后背,知道这傻儿子此番来殷州是抱着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打算,“解了神仙散,活着再来见我们。”   嵇宜安愣住,迟疑回答道:“是。” 第69章 入乱局   几日过后,嵇宜安就启程回了天鹤谷。   宋清明领兵迂回,直攻向宵关去,大军压境,万马奔腾,沿途的村庄都已空空荡荡,没了人居住。   待到嵇宜安牵着马再路过王家村的时候,早已是一片萧瑟意,村口处再不见王全得剁肉的模样,当初的王家夫妇帮他打走南宁影阁的刺客,一个使的天鹤谷的刀法,一个用的八极拳,夫妇俩热情好客,言笑晏晏地请他留住一晚的模样犹在眼前。   如今却是一死一伤。   嵇宜安离开休养的客栈时,王嫂还把王寅托付给了他,说一并带去天鹤谷安顿。如今王寅就跟在他身后,仍是一言不发地望着那破旧的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抬手揉了揉王寅的脑袋,叹口气。   “都是哥哥的错。”   王寅少见地抬起头来,那双像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了他片刻,摇了摇头。   “这一趟去天鹤谷,哥哥要请匠人布置修缮谷中,”嵇宜安开口道,“待到春来,办了论刀大会,哥哥再为你请一位名师。”   王全得说过,他这个儿子虽不爱与人交谈,但论武学天赋可称得上是不世出的奇才,嵇宜安想他无论如何也得完成王全得的遗愿,不埋没了王寅的武学天赋。   他踩蹬上马,将手伸给王寅。   “走,带你去天鹤谷。”   马蹄达达,踏着雪地一路远去,遥遥空中有鹰盘旋着飞过,绕着飞了一圈又一圈。   自从阮少游走了之后,嵇宜安就发现身边多了一只鹰,或停在窗台边,或在空中盘旋,总也不会离他太远。   那大概是文麟楼传递消息的渠道之一,这鹰替阮少游看着他,守着那个三月之期的约定。   而此刻宁京城中,阮少游已然牵马进了都城。   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镖师们牵着马从西街过来,赶了一路的马车轮子咕噜噜驶停到镖局门口,阮少游正牵马过来,目光与那几个镖师对上。   “那边那个人瞅着有些眼熟,怎么这么像少掌柜。”有镖师低低道,眼神还在上下打量。   “胡说,少掌柜哪会穿这么寒酸,大冷天的他不得冻死了?少掌柜也没那么瘦,面色也没——等等,怎么好像还真有点像。”   “少掌柜!”已经有镖师睁大了眼,大喊出声,“是少掌柜回来了!”   一下子,守门的人和附近的镖师闻声都过来了,阮少游见到这幕倒有几分诧异,几个原本是嵇宜安手下的镖师,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从马鞍上解下披风给他穿。   “少掌柜怎么在此刻回来了?您不是说去殷州寻嵇镖头,如今西北边大雪封山,要想进出可不容易啊。”   “对啊,我们的货都停了,您回来这一路没少受苦吧。”   众人急急围了过来,又围着他往里走去,另有人牵马去马厩,手上又不知何时被塞了个手炉。“快去告诉二掌柜,就少掌柜回来了!”   “行了行了,本少爷没你们想得那般娇气。”阮少游挥挥手,“都忙自己的去。”   他离开多日,险些忘了自己还担着个同仁少掌柜的名头,乍一回家,竟还有些不大适应被人围着的光景。   镖师又左右看看:“嵇镖头呢,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他不会真的要离开同仁吧。”   “我们在宁京,也听说他在外头的事情了,他在成陵救下少年侠客,又在华亭孤身对敌厂公,”有镖师兴奋道,“手持江湖令的梁地剑客,谁不知那是我们同仁的镖头啊,这些日子连单子都多了许多,二爷乐得天天都泡在账房处呢。”   那是你们还不知道天鹤谷的事,阮少游闻言暗暗腹诽道,若是知道,只怕他的安安还要再扬一次名。   “好了,他在殷州还有事要忙,我这次回来是来找二叔,”阮少游穿过围着的人群,随手将手炉递给身边人,“二叔在账房那?”   “看这个时辰,应该是的。”   “那都下去吧,晚些我还要去一趟常远侯府,你们先替我备些吃的,垫垫肚子。”   “好嘞。”   镖师们都散开,目送着阮少游穿过假山边上的小径,直往账房处走去,他们又彼此看看,奇怪道:“少掌柜这次回来,好像稳重了不少。”   “嵇镖头盼了这么多年,盼少掌柜能稳重些,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散散散,都散了吧。”   风吹枯叶送落庭中。   阮少游一路走到账房前,看见屋门还是关着的。他看了关着的门片刻,还是抬手推开门,三两步走了进去,迎风有东西砸来,他下意识一避,一手就接住了飞来的账簿。   “二叔。”   “离家这么多天,也没见你捎个信报平安,闷声不响就回来了。”书桌前,阮将止正坐着翻阅账簿,抬眼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下他,“这是缺钱了,还是缺人了?”   “什么都不缺,”阮少游将账簿放回原位,沉沉呼出一口气,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阮将止。“只是回来看看。”   四五十岁的年纪了,鬓边也少不了白发,其实老镖师们常说他这位二叔的模样,生得与阮大掌柜有七八分像,所以偶尔阮少游思念生父的时候,也会在暗处看一眼阮将止。   可他爹是二叔亲手毒杀的,他的这身功夫也是二叔废去的,纵使他们俩之间有亲情联系,也隔着血海深仇,叫他不能释怀。   他恨阮将止,恨了好多年,当初如果不是嵇宜安的出现,他根本就不能在阮将止的手中活着长到这个岁数。   文阴乙却说,文麟楼楼主就在这镖局之中。   “是谁,是镖局里的谁?”   当时的文阴乙摇了摇头。“文麟楼,侯爷只放心交由阮家人掌管。”   轰。   如今,阮少游沉沉看着阮将止,不信这个答案,却又不得不信。   “你这是找我来要一个说法?”阮将止最终放下笔,毫不意外地看着他,“你如今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文麟楼楼主。”   “你要这楼主的位置。”阮将止撑手起来,少见地叹了口气,负手看着他,“你在同仁,是同仁的阮少掌柜,这个身份已经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所以呢?”阮少游问道。   “你不该回来。”   “你既然是文麟楼楼主,那当初又为何要害死我爹,毁了我修习阮家拳的根基!”阮少游眼睛微微红道,“你既然是文麟楼楼主,就代表侯爷信你!可侯爷绝不会信一个杀了我爹的人……”   “是。”阮将止平静道,“你想知道的,无非是从我口中说出,我没杀你爹,没毁你的根基这句话来。”   阮少游沉沉看着,指尖在微微颤抖。   “可事实是,我的确杀了,也毁了。”   “阮将止——”   “当年你爹本就活不了多久了!朝堂党争,他一个江湖白衣却非要卷入其中,就为了完成他心中的理想,建立属于天下九州百姓的文麟楼,”阮将止扬起手,冷哼一声道,“他太天真了,朝廷里的人动不了常远侯,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小小的镖局掌柜吗?当初我早就劝过他,可是他刚愎自用,不管不顾。”   “我爹不是这样的人。”阮少游反驳道。   “你认识你爹才多少年?我认识你爹三十多年!他是我嫡亲的大哥,难道这世上还会有比我更熟悉他的人吗?”阮将止望着窗外,不知为何眼圈有些泛红,咬牙冷冷道,“就是他自寻死路。”   阮少游握紧了拳头。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保住镖局,保下你,我是不会答应与常远侯做这桩交易的。”   接手文麟楼,隐入暗处,明面上他毒杀他亲大哥,毁了侄子的武学根基,也将灾祸止于阮将行一人之身。朝廷中与常远侯敌对的那帮人,至死都不会想到他也是替常远侯办事,而他从此也背上弑兄之名,掩藏本性。   阮将止回过头看向阮少游,从桌上拿起两颗如意珠来,放在手中把玩。   那两颗如意珠他磨了五年,早已水润光滑。   “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寻死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还要进这乱局,我也懒得说阻拦的话来。”   阮少游沉默些许,经年积怨,如今他也不能开口真真切切地喊阮将行一句二叔,或许永远都不能。“我也不用你阻拦。”   “有志气。”   “要怎么样才能继承楼主之位?”   “你左手边的书架上,第二排第三本书,你将它抽出来以后就会进一条密道,”阮将止淡淡道,“侯爷为你安排了一切,四十九天之后你要是能从里面走出来,该怎么做你也知道了。”   阮少游转身,毫不犹豫地抽出书来,书架缓缓转动着,地砖下露出条狭长的斜道来。阮少游扭头看了眼站在书桌旁把玩如意珠的阮将止,转身大步往密道走去,再不回头。   许久过后,密道又重新合上。   阮将止叹了口气,如意珠停了转动。   “将行啊,”他低头看向如意珠,“你儿子还是如你一般,义无反顾地踏入这场漩涡之中了。”   最近还在整理大纲和修文,更新非常缓慢……其实如意珠里有阮少游他爹的骨灰 第70章 毒发了   殷州的雪下得纷纷扬扬。   寒风呼啸而过,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宋清明就带人杀回了宵关,这一招声东击西,杀得混夷人措手不及,退到关外。殷州的百姓闻言击鼓相庆,边关将士们赶着年关夺回重城,也很是高兴。   “这下总算能安心过个好年。”   “有宋将军出马,到底是没有败仗的,将军说了,今夜宰了牛羊肉,犒劳三军!”   庆贺的鼓声一阵接着一阵,从宵关一路传回关内,连在天鹤谷中都能有所耳闻,马蹄达达,嵇仁特地遣了人快马来报讯,彼时嵇宜安正从殷州几处分镖局那支了帐,重修天鹤谷。   从山门一路到谷中,来往都是自发帮忙修缮的百姓与干活的工匠,连着石阶上的积雪都被扫了个干净,练武场重新翻修了一遍,买来的新器具都是好货,堂前厅上,匠人们搬着梯子修补梁上瓦檐。   原本寂寥的天鹤谷尘封多少年,如今却热闹起来,看得几个老道长老泪纵横。   嵇宜安抱剑坐在树上,看着报讯的人从大门外一路飞奔进来。   “大捷!宵关大捷!”   “只可惜大雪封山,消息一时半会儿送不到朝廷那,县衙那边已经叫人在通路了,此信一出,赶在年关前送入京中,就能叫圣人与文武百官都喜上一喜!”送信的小兵激动地大喊,一边左顾右盼。“嵇少侠呢,我这还有嵇校尉的一封家书要给呢。”   树叶扑簌抖了三下,落下树间积雪,嵇宜安闻言从树上跳下,抱剑走了过来。   “宵关大捷?叔伯们可平安?”   “是大捷,都平安!”小兵的脸都跑红了,从怀中拿出信来,“校尉专程托我来报平安。”   嵇宜安从送信人手中接过信来,神情总算有一丝放松。这些天来他不知仗打得如何,本就担忧,又听说大雪封山,阮少游本还会有只言片语传回来,后来忽然半点音讯都没了。   如今总算,父亲与叔伯俱平安,只盼望阮少游也无事,他已等了少游好久的信了。   监工的老道长们也都三三两两走了过来,看出嵇宜安眼中的担忧,拍了拍肩膀。“大雪埋了山路,人不好走,消息更不好传呢。”   “是。”嵇宜安微微颔首。   他拆了嵇仁的信,信上半句没提战场的厮杀,也没提这次的战况,说的还是那位秦神医赶在封山前入了殷州,这几日便能到了,又问他这几日神仙散可还在多吃,身体有无不适。   嵇宜安这几日确实有在摸索着不吃神仙散的极限所在,撑到今日正好是第二日。因为毒瘾上来的时候痛苦如同肝肠寸断,叫他里头内力溃散,如今眼底还蒙着一层青黑,只是众人都以为他操心谷中的事,才没有睡好觉。   嵇宜安收起信来,藏入怀中。“恐怕得差两人去山门前迎一位神医,天寒地冻的日子,她竟为着我的缘故连夜骑快马来了。”   “神医是要来了?”老道长们也有听说嵇宜安身上中了毒,据说宋将军特意为他请了一位神医。“那我等打发人下去等着,再叫厨房熬一碗姜汤。”   “好。还要麻烦这位送信的兄弟回去时帮忙转告家父,就说嵇某一切安好。”嵇宜安抱了抱拳,为小兵指了指路,“练武场边上支棚,烧着大麦水,先喝壶热茶暖暖身子吧。”   “好嘞。”小兵也抱拳回道,“那嵇少侠您安好。”   几人见状散了,各差人办事去,小雪又有些纷扬地下起来,零星落在肩头,嵇宜安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皆都忙活着,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天又有些暗下来了,呼呼地刮着寒风,谷内的灯笼一盏接一盏被点起挂上,上次点灯时只有嵇宜安一人,如今却有千百人,廊庑之间烛火明灭闪烁着,匠人与百姓仍旧忙于重修,忙活间带着说笑声,弥漫着烟火气。   宵关大捷,老宋就能上书为天鹤谷请旨,这几年虽边关战火未曾平息,但待到春来大会一开,何愁没有复兴。   他精神有些放松了,压不住体内肆虐的毒瘾,山脚下的不远处,有人骑着大马,迎风雪而来。   嵇宜安抱剑转身往藏书阁中走去,准备帮道长们整理藏书阁中的古籍,走了几步又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气血翻滚间宛如百虫啃食内脏,抓心挠肝。   他脚步一顿,暗自调息。   “嵇少侠?”有匠人注意到树下的他面色不对,抱着几块木板走了过来,“您没事吧。”   “没事。”嵇宜安抬起头,眼中已经带了红血丝,盯着那人沉默了会儿,却还是嘶哑嗓子回答道,“没事。”   匠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接着转身忙活去了。   嵇宜安僵硬的身子才有几分发颤,他想要多走几步,撑着走到没人的角落去吃一包神仙散,然而身子痒麻感却从骨髓中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他只感觉额间冒着虚汗,不知道自己此刻面色惨白,青筋毕露。   “嵇少侠,你——”匠人正转过头想要多问一句,却看见树下,嵇宜安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嵇少侠!”   一瞬间,吼声将众人都吸引过来,众人扭头面色一变,皆是放下手中活计直奔而来。不远处练武场上蹭茶喝的小兵见状也赶忙来看。   然而树下嵇宜安已全无力气再起身,他整个人近乎蜷缩在雪地之上,抓着积雪的手指紧紧缩紧,连着指节都变白,神情痛苦。   围起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伸手摸额头的,有探鼻息的。   “这是怎么了……”   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嵇宜安眼眶通红,感觉神仙散的瘾头又一次冲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冲垮,他明明冷得厉害,可是身子却在发烫,隐约看见围着的众人之外,有道身影直直奔来。   他混沌了思绪,以为是阮少游来了,看见阮少游拨开众人冲向他,抱住他的脸。   “少游——”他发颤着出声,视野模糊,身子难受得几乎要死。   “是嵇宜安吗?”那人拍了拍他脸,努力叫他有几分清醒,“阁下是嵇宜安吗?” 第71章 梦生蛊   “嵇少侠他这样——”   “是神仙散,死不了。”   黑暗里有道声音淡淡响起,而后昏沉着的嵇宜安就感觉手腕一疼,紧接着像是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又痒又疼。   嵇宜安被搬到了厢房里,老道长怕他冻着,特意为他生了炭火,屋外守着众人要看情况如何,都被老道长遣走了。   “您就是那位神医……”   “叫在下秦守就好,”秦守站起身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这回来得匆忙,在下收到信说这位嵇少侠为保华亭百姓,中了神仙散,如今尚还忍着毒瘾,于是一路紧赶慢赶,好在也不算晚。”   “神仙散?”几个老道长摸了摸胡子,面面相觑,“闻所未闻,可是剧毒?”   “不算剧毒,宋清明那厮找我也算找对人——这神仙散呢,本来是个止痛的良方,后来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能上瘾的利器。”秦守打开医箱道,她面容白净,一身儒袍男装打扮,连着嗓音都混着几分男子的厚沉,一点都瞧不出女子娇俏来。她取出银针看向床榻上的嵇宜安,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来。   “像他这般毒入脏腑,其实毒瘾已经忍不得了,今日正是因为忍了,才成这副模样。”   这也是为何秦守收到信后,紧赶慢赶上山的原因。   “那可……还能救?”   “在下都说了,死不了,”秦守捻了捻银针,“先前放了只蛊虫进去,以毒攻毒,你们瞧他如今是不是好多了?”   老道长们一惊,再看嵇宜安面色,确实好多了。   秦守见状又扎了一针道:“如今再为他扎上几针,估摸天黑便能醒了。”   “神医当真大义,”几人这才放下心来,抱拳行礼,“嵇少侠为了殷州百姓,几次出生入死,您若能叫他不再受毒瘾折磨,这殷州将士与百姓定将铭记于心——”   “都说不必叫在下神医,也不必给在下扣这顶高帽,”秦守挥挥手,“都出去吧,熬点甜汤,等他醒了给他吃。”   “好,好啊。”   屋门一开一合,几个道长匆匆走了出去,开合间进来些许寒气,很快屋内又沉寂下来了。秦守脱下身上的披风,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   嵇宜安仍旧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她看了会儿,重新伸手把脉去。她在那群道士面前打了包票,能叫嵇宜安醒来,但是真要应下宋清明的托,解开神仙散的毒,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神仙散,这种东西竟让一个习武之人沾染上了……”秦守幽幽道,叹了口气,“宋清明那厮说得还真不错,朝廷的手是越伸越长。”   “我南蛊教的蛊毒,不错吧。”有道身影映在屏风上,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天鹤谷内竟都无人察觉。“你说这一次,你的医术是不是输给我的蛊毒了。”   “是是是,”秦守无奈摇头,“那你说,你可有办法救他?”   “我手上只是些寻常蛊,以毒攻毒,只能暂时压制他身上毒性,但只要找到南蛊教的蛊母嘛,其实也不难。”   “说得容易,我都陪你找了多少年的蛊母了……”   “朝廷的手既然都伸得这般长了,那让朝廷帮帮忙,也无可厚非呀。”   外头忽然有一声脚踩细枝的轻响,秦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屏风那头的身影又一下消失,不见了踪影。   秦守低头看着沉睡的嵇宜安。   “宁远那厮选中的棋子吗?庙堂江湖,他倒是野心勃勃。”   她起身,扯下帐帘来,让嵇宜安接着睡会儿,一手提起药箱,往屋外走去。   嵇宜安仍旧沉睡着,只是手指微动,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昏暗里,嵇宜安的思绪已经飘去了极远之处,恍惚间他看见一间阴暗的密室,密室里好像有人赤着上身,背上鞭痕斑驳,鲜血淋漓。   地上倒着几人的尸体,那人似乎已经精疲力竭,长发凌乱垂下,混着粘稠的血,然而骤然抬起头的那双眼却发着亮,直直地盯着他。   嵇宜安猛然一愣,看见那人分明是阮少游。   “等我。”   他好像听见阮少游这样说道。   身后有人带着烫得发红的烙铁走上来,走到阮少游的面前。   嵇宜安瞳孔一缩,就要冲上去,然而他的身子却径直穿过了阮少游,只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接着带着皮肉烧焦的气息,那发红的烙铁直直烙在阮少游的背上,那压抑的闷哼逐渐隐忍不住,成了咬出牙关的哀嚎。   嵇宜安一次次想要扑上去,却无济于事,直到许久后那烙铁拿开,烙下的,赫然是个“文”字。   文鳞楼的文。   “轰”一声,嵇宜安的脑袋仿佛嗡嗡作响,他攥紧拳头想要再一次冲上去,然而却好像有吸力将他拉回,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猛然间,嵇宜安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涔涔。   他环顾四周,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还有一种梦醒了的不真实感,叫他怀疑这是否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直到手腕上那道割伤的刺痛感将他拉回现实。   “我给你用了一种蛊虫,叫做梦生蛊,”帘子外,传来一道声音道,“这种蛊十分有趣,传说用了此蛊的人,会做一场清明梦,在梦中与自己最想见的人重逢……”   “是何人在外面?”   “瞧你这样,像是梦到了。”   帘子拉开,嵇宜安苍白着脸抬起头来,对上秦守带着几分笑意的脸。嵇仁给过他画像,以至于他一眼就认出来。   “在下秦守。”   “秦神医——”嵇宜安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   “叫秦守就是,神医那二字不必提。”秦守摆摆手,往外走去,“你先前毒发昏过去了,可有印象?这梦生蛊只能暂缓毒性,但你想要解毒,却还要用别的法子。”   嵇宜安从床榻上下来,稍恢复些气力,抬手拿起一旁长衫穿上,一瘸一拐地跟上脚步。他只想知道这梦中的景象是否是真实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秦守闻言摇摇头,“不必深究。”   “可梦中之人是我极重要之人,不能有失——”   “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他被人在后背烙下烙印,好像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息,”嵇宜安欲言又止,“我怕他出事。”   秦守目光一顿,上下打量了眼嵇宜安,正想说什么,几位道长就端着甜汤过来了。   嵇宜安于是只好接过甜汤,没再当着道长的面提这些,秦守拍了拍他肩膀,只说了句梦生蛊也不一定有用,就大步向外走去。   嵇宜安闻言,手攥紧了盛着甜汤的碗,心脏无端开始狂跳起来。   他担忧地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因为大雪封山才传不进消息,还是说阮少游真的出了事。   “少游……”   许久后,甜汤上浮动的热气蒸腾飘散,嵇宜安放下碗来,数算着论刀大会到来的时日。他等不及三月后大会结束的时间了,若衙役清雪后,京城还没有消息传来,待到天鹤谷的诸事步入正轨,他就要回宁京寻阮少游。 第72章 结局上 剑客难逃   直至两月后,西北的雪终于停了。   红梅开在山间枝桠上,人影闪过间,树枝轻晃,洒下二三消融雪水。   天鹤谷外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同仁镖局的旗号早早挂了上去,随风飘舞着。从山脚到进谷的路,蜿蜒着的山路上几乎都是身背大刀的侠客。   年初的时候朝廷下了嘉奖令,褒奖天鹤群侠忠肝义胆,扶危济困,与此同时天鹤谷要办大会的消息也经由文麟楼之手传了出去。众人一时诧异西北何时多出天鹤谷与文麟楼两个江湖势力,然而细究起来,却发现二者立派久矣。   “天下刀客苦无门派复兴者久矣!都说练刀不如练剑,如今江湖上用刀能提起名号的,也不过南宁那群用苗刀换人头的家伙,”山路上,几人并肩同行,彼此议论道,“如今朝廷出手嘉奖天鹤谷,扬的也是我刀客声名,这大会该办,早该办了!”   “听闻谷中所藏刀谱技艺众多,那些个老道长苦无传人,这趟来的有不少都是年轻后生。道爷们就让我等在此切磋技艺,以武会友,择徒传承……”   “知道不,”其中一人推搡了下身边几人,手指了指前边几个南宁影阁打扮的人,“南宁那帮砍人头的也来了,但被少盟主下了命令,说是大会期间不能出死手。”   “可是嵇宜安,嵇少盟主?”   “正是。”那人抱胸道,“却不知少盟主是为何故,被江湖中人指摘也要招安了这帮人,若非天鹤谷因他而兴,此举少不得受人诟病。”   走在山路前边的那几人似有所感应,半蒙着脸,转头来淡淡了眼后边谈论的众人,一瞬周围就熄了声。   南宁影阁的那群杀手,自当初嵇宜安出宁京,就受雇一路追杀他,从华亭追到殷州,直到在王家村被王全得夫妇收拾一顿,他们才有所消停。   江湖中人从来瞧不起做这等买卖的影阁人,也视南宁影阁如同阴暗里的洪水猛兽,只因为影阁干的是脏买卖,拿钱杀人的暗活,即便影阁人用的苗刀刀法流派自成一家,在江湖人眼中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阴私,难等大雅之堂。   嵇宜安却在广发请帖时,不计前嫌地给南宁送去了一份。   “江湖中人本不该有三六九等之分,拿钱办事也为应当,因此家师留影阁至今。”嵇宜安在请帖之外,又附信一封道,“只是庙堂事,本不该入江湖,念阁中众人也讲三分道义,嵇某在此多劝一句,泥塘暗沟,不如白日青天。”   他早已不是刚出宁京的小小剑客,从前嵇宜安醉心剑道,眼中非黑即白,不知为何许多事解无生总是藏着掖着,讳莫如深。   但如今他知道了,朝廷党争搅动江湖纷乱,所谓天灾人祸、国朝安危从不是那帮人所关注之处,一个在从前的他看来无足轻重的盟主之位,落在官场那帮人眼中,却成了摇动民心的好工具。   常远侯争他,西平党人就杀他。他想将他手中剑用在该用之处,想要接替师父登上那个位置,就当拿出应有的能力来。   拉拢南宁影阁,是第一步。   于是嵇宜安给影阁最想要的,一个“上桌吃饭”的时机,承认南宁影阁的苗刀功法,等同于认可影阁为江湖正宗门派。   请帖递到南宁,影阁在收到信后,不日便放出消息,此后,一不株连无辜妇孺,二不听令庙堂之人,三不杀手持江湖令之人。   不杀嵇宜安。   原本殷州游侠护民之事就叫嵇宜安的名声一下如日中天,南宁影阁的消息一出,众人目光皆都望向西北。仿佛这位梁地剑客在一瞬间声名鹊起,连着嵇宜安在华亭为救众侠服下神仙散一事,似乎也被远在梁地的解无生的推动得四处传扬。   “如此侠肝义胆,他担得少盟主之名。”江湖人感慨道。   “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当初在成岭为少年人收尸的也是这位嵇宜安,就是他手持江湖令,号召天下群侠。”   “倘若解大侠退隐之后是由此人接替盟主之位,天下何人不信服?南宁影阁曾追杀他多月,如今他还能一笑泯恩仇,这位嵇少侠定然同嵇仁大侠一般,是大仁大义之辈。”   可笑之前贾家还想借贾皓拜入万仞山庄的名头,替他营造出声势,再将嵇宜安取而代之,如今一子慢,满盘皆输。论刀大会一开,世人至此只认嵇宜安之名。   “名利皆入囊中的感觉如何?”   嵇宜安负剑立在山头,看着天鹤谷中的练武场上围满了人,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南宁影阁的人随同江湖上的游侠,都入住了厢房之中,重修后的天鹤谷近乎焕然一新。   陆三在他旁边,倚着树干懒散接着道:“这样的声名,是多少侠客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你倒是运气好,有几方人上赶着替你造势。”   “在下还未来得及拜访殷州刺史,刺史大人倒先来了。”嵇宜安回过头,笑了笑。   “你收到的信我看了,武山河确实在我这,当初一别,我也是费了不少劲才找到他,找到的时候奄奄一息,武功都几乎半废。”陆三好心情道,“不过如今,倒是将养得差不多了。”   “大哥没事就好。”嵇宜安吐出一口气来,“我在殷州已无牵挂——那你来殷州,有收获吗?”   “尚不可说。”陆三摇摇头,撑手起身,“不过呢,倒是有个好消息,宋将军大胜后,常远侯在圣人面前替我求了情,恐怕下半年我便可沾着这光重新回京,也不用待在西北这苦寒之地。”   “苦寒吗?”嵇宜安微微偏头问道。   陆三见状,苦笑着耸了耸肩。“山雨欲来,倒也是难得的清闲之地了。”   当初他以陆元温之名跳出棋盘外,求的是治世之方,只是他目之所及好像大厦将倾,百年王朝早已因党争而变得摇摇欲坠,粉饰太平。   “我倒是有收到一些其他的消息。”陆三垂头道。   “什么?”   “这几个月来,文麟楼连同暗卫,一直在九州寻南蛊教的蛊母……你说他们寻这样东西是为什么?”陆三看向嵇宜安,“上回你说大雪封山,那么如今开春,阮少游,回你的信了吗?”   嵇宜安的心猛然漏跳一拍,拳头悄然紧握。   “他们不会让你死的,如今你是他们最得意的棋子。”陆三负手道,“那么如今。阮少掌柜也是他们的棋子之一了。在明在暗,互相牵制,这世间感情谁又能比你们彼此更深厚——他既选了你,他便已经在这棋局中了。”   整整两个月的消息,宁京都无一封书信传来。   嵇宜安深吸一口气,知道如今这局面已然形成,从此后,迎向他的不再是江湖中的风月侠义,而是朝堂上的血雨腥风。   剑客难逃,而他身为剑客,亦是自愿入这局中,从此与人在明在暗,风雨同舟。   “我已备好行囊,”嵇宜安轻轻道,“今日,便回宁京。”   “去见他吗?”   “是,去见他。”   剑客难逃,浅浅点个题,这一路其实是嵇宜安从剑客到江湖少盟主的蜕变,也是他入江湖的洗礼。   本书即将完结,之后由朝堂党争带来的腥风血雨包括解无生的故事,可能会在番外接着写 第73章 剑客难逃 (完)   宁京自入春以后,常下小雨。   不同西北殷州,在这的小雨能连绵不断地下一天,雨丝洒在人的脸上,带着细密的凉意,好像能钻进体肤,渗入皮肉中去一样。   天下的文麟楼据点皆由暗转明,薄薄一纸书尽九州事,又细分州报、郡报与县报,世人也不知这四海消息从何而来,只知这报上事日日更新,坊间众人几乎人手抄录一份,其上所记也成了茶话谈资。   “听说殷州,宋将军又胜了,这次打完应该就不用打了吧。”   “梁地那边闹了蝗灾,上面说郡王爷连夜进京……”   “这澜州刺史真该死,竟然敢贪污!”   酒肆里吵吵闹闹,大都是在聊报上事,民间百姓不知消息从何来,谈论间却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但一些稍有地位的江湖人却知,因着这报,江湖中多了座势力遍布九州的文麟楼。   侠客路见不平之事,上至官员贪污,下至纨绔强抢民女,皆可告知楼中人,虽说背后之人建立此楼的真实目的大概是把控民心,然而种种举措却可窥见那位身在其位之人的仁心义举。   虽说各项举措还不成熟,但假以时日,必当连结江湖庙堂,成一件刺破黑暗的利器。   而此刻小雨绵绵,京城高楼中有两人对席而坐,久别重逢。   “你做得很厉害。”嵇宜安轻轻道。   “恭喜嵇少盟主,论刀大会办得如此出彩,嵇少盟主的能力也不遑多让,”对座之人低笑道,仿佛还是那般轻快少年郎,“以及南蛊教的蛊母果然有效,我当初怎么说,就是死也要帮你将解毒之法寻来,如今算是做到了。”   嵇宜安无奈,摇了摇头。“你啊……”   “怎么?”   “……你瘦了。”   对座之人忽然没了声响,四目相对间,嵇宜安的目光中好像夹杂着叹息,深深地看着那人。三个月的时间,一连近百封书信皆石沉大海,阮少游坐拥文麟楼,既然平安,又如何不能传出消息来。   唯有一个可能,就是即便阮少游掌管整座文麟楼,却依然有权势更大的人压住书信,不叫他们彼此通信。意在警告,也是规劝。   他们皆是甘愿入这相思局,今日才得见上一面。   几日前,嵇宜安带着秦守才一回京,就被常远侯请到了侯府中去,他也当真是受到重视,叫常远侯急着要解了他身上的神仙散,以免留下后遗之症。   此后侯府后院关了快七日,嵇宜安如坠迷梦之中。蛊毒催逼痛苦之至的时候,黑暗里好像有双手在为他擦洗,那双手的主人拥吻着他,尽职尽责地照顾了他七日有余,期间趁他昏睡,又有颠鸾倒凤之举,不堪言说。   低吟浅语,说尽相思之意。   可待七日后梦醒,嵇宜安重新睁眼,床榻间只留他一人痕迹,嵇宜安只觉四肢酸软,照镜面泛红意,却不知缘故。   秦守为他把脉,说神仙散,解了。   “这七日,都是你在照顾我吗?”嵇宜安沙哑嗓音问道。   秦守奇怪看他一眼,只说了句倒是糊涂。神仙散又有催逼肾精的功效,所以毒发毒解之时,少不得纾解,但这话秦守想了想还是没说,只留一句城西之处,有人候他于高楼之上。   “谁?”   “你猜不出是谁吗?”秦守反问道,“我既帮你解了毒,南蛊教的蛊母按照常远侯所允,如今也当归我。嵇少盟主现已毒解,福寿绵长,只是记得三月内不可过哀过怒,否则只怕影响脏腑。”   “在下记下了。”   “那若无其他事,我今日便离开宁京了,”秦守起身道,“山长水阔不必相送,只是以后你若要寻我,往南寻去就是。”   “……好。”   嵇宜安迟疑应下,坐起身来抱了抱拳,最终看着秦守提着药箱离开。   当日下午的时候,嵇宜安便去了城西的高楼,他一间间寻过去,寻到最后快靠近城墙的酒楼上,推开最后一间包厢的时候,终于见到久别重逢之人。   茶杯忽然倾倒,那人伸手越过茶桌,一把紧紧抱住嵇宜安,一下连着茶桌发出声巨响,呼吸紧密都起来。嵇宜安的心忽然又漏跳一拍,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在何处。   “……怎么了?”   “安安。”   “嗯?”   经久未见的阮少游,下巴都长出青涩的胡渣,连着眼中参杂着红血丝,疲倦地紧紧地拥住人,嗓音带着几分沙哑,自嵇宜安怀中闷闷传出。   “我想你了。”   “……嗯。”   嵇宜安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最终还是摸上阮少游的鬓发,轻轻摸过。“所以我来找你了。”   他低头,任阮少游抬起头来放肆地来吻他,他只是抱住人,任人放肆着,为所欲为。   他的身子也随之向后倒去,倒在垫上,五指相扣间为这一场久别重逢而呼吸缠绵,楼外的雨仍旧淅淅沥沥,谁也不知窗内景象如何。   梁地剑客终是逃不过这一场风月,他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理这外头风雨欲来,他只知他从殷州跋山涉水,如今终于是让阮少游得偿所愿,一切就已足够。   宁京城中的雨仍在下着,淅淅沥沥。   停在这里啦……后面可能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