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作者:噫吁嚱鸭   文案:   漠北归顺的第十年,随着大晟皇帝的一道诏书,漠北王被迫献出了自己的掌上明珠——被誉为草原上的双生塔格里之一的桑兰公主。   世人皆知漠北王有多么珍惜自己与王后膝下的唯一一双子女,而大晟皇帝此举无异于是在明晃晃地向漠北示威。奈何国力悬殊,“公主”最终踏上了前往大晟的和亲路途。   ……   代替昏迷的长姊嫁给那位据说病弱且刻板又保守的大晟五皇子,桑岚只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只要死守着不暴露身份,再顺利熬死那位病鬼皇子,那么他便可假死脱身,重归故土,成为草原上再自由不过的鹰。   他是漠北吹来的风,是坚韧不拔又卓然盛放的塔格里花,是永远不会被拘束的存在。   然而——最后的事实证明,桑岚他想的太少,也太美。   谢流庭原以为自己同那位漠北来的公主彼此间定会过上互不干扰、至多相敬如宾的日子,而对方亦会成为掩盖他筹谋的一道再好不过的障眼法。   然而一次次接近、一次次试探,带来的结果并非干脆果决的利用,而是无处安放的爱意,是情不自禁的步步深陷。   那双素来暗藏着野心的眼里彼时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中原的狼用尽手段,最终使漠北的鹰落入了他的怀里。   ……   后来,那朵塔格里花想要随风飞回自己的故土,却被人牢牢握在了掌心。   “想要草原长久的繁荣昌盛,想要大晟与漠北永不开战,就留在这里。”   “做我的皇后。”   食用指南:   1.cp属性:异域玫瑰黑皮美人王子攻(桑岚)×前斯文守礼后黑化疯批皇子受(谢流庭)   2.受是假装病弱。   3.篇幅不定,或许狗血。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乔装改扮天作之合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桑岚,谢流庭┃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那位替嫁王子成为皇后了   立意:人之一生,需为自己而活 第1章   初春的漠北草原,是汹涌而一望无际的、金色的海洋。   满地的黄沙被狂风卷起,又如骤雨般落下,随风叠成繁复的褶皱,仿若由天构筑而成的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天盖地罩下,无情又牢固地拢住了所有活动着的生灵。   漠北的子民世代生长在这片暴烈的土地,戈壁残垣磨砺开直强的韧劲,猛兽的血泼洒出不屈的脊骨。   风沙与霜雪交杂,构筑成一个充斥着狼性与野心的王国。   *   “阿岚!”   草原上呼啸起奔涌的长风,马蹄声过,风中隐约传来独属于少女的轻柔嗓音。   “阿岚,别跑那么远!”   少女扬起纤细的脖颈,视线紧跟着不远处策马疾驰的少年,高声呼唤,“远处风沙太大,仔细迷了眼睛!”   于马上疾驰的少年闻声回过头,尘土飞扬中,风涛卷起他深红色的衣角,旁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是畅快笑着的。   “阿姊,别管我了——”少年的嗓音在风中显得清亮,像驼背上悠远的银铃,“我再跑一会儿!”   说着,少年扬起手中的马鞭,催促着身下的马儿向更远的地方疾驰而去。   “阿岚——”   少女见叫不动他,叹了口气,勒了勒缰绳让马停在原地。她抬眸看向少年逐渐被长草掩盖的背影,无奈地露出一个纵容的微笑。   “记得在晚膳前回来!”   “知道了——”   少年拉长了嗓音,语调里满是漫不经心。   *   “……岚。”   “阿岚——”   ……   “阿岚!”   来自不同人的呼唤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将桑岚拉扯着拽离了那个过分美好的梦境。   桑岚猛地睁开眼,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后,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叫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漠北王高大肃穆的身影和王后担忧的面容引入眼帘。两个在漠北地位最为显贵的人,此时在桑岚面前不过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父母,眼眸中满是对他的关切。   “阿父阿母?”   桑岚缓缓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阿岚,感觉如何?”王后温柔地用掌心抚了抚桑岚的面颊,眉眼间挂着浅浅的担忧,“是魇着了吗?一直皱着眉,叫了你许久也不应声。”   桑岚微愣,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噩梦,而是与之相反的,令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美好到他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似是思及什么,桑岚蓦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漠北王夫妇的身影,向他们的身后看去,语气不觉急促了些,“阿姊呢?”   阿姊最是疼他,每当这种时候,阿父阿母或许会不在,她却是一定会在的。   “……阿姊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得就像即将随着朝日散去的云雾。   一旁的王后眸中暗藏着的忧虑变得愈发深重,她轻轻握了握桑岚搭在被上的手,敛下眉无声地叹息,“阿岚,怎么睡一觉就忘了?你阿姊她——”   王后的话没说完。   哦,是了。   像是这才彻底从梦境中脱离,桑岚慢慢沉下眼。他的阿姊早在一个月前就因为不明原因陷入了昏迷,虽无性命之忧却至今未醒。   “阿姊她,今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王后轻轻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阿岚——”   姿态雍容的女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沉着眉,缓缓发出一声叹息。   一旁始终沉默着的漠北王见此,伸出手安抚性地握了握王后的肩膀,替她将话说了下去。   “阿岚。”高大冷峻的君王眉眼间难得透露出些许疲态,“大晟皇帝下了旨意。”   “兰儿还昏迷着。”   “我们需要你。”   桑岚一怔。   *   轻飘飘一纸诏书。   甚至用不上“迎娶”一词。   大晟向漠北讨要桑兰公主的决定来得太过突然,且要求并不是令公主为皇帝妃,而是嫁予五皇子彧王为彧王妃。   乍听之下只觉得王妃的身份算得上是崇高显贵,但有传言大晟的五皇子自出生之日起便体弱多病,连行走都称得上困难,素来不受到皇帝的重视,这样的身份,却让漠北王最宠爱的公主去与之结亲,足以见得大晟之于漠北狂傲与轻视的态度。   纵然如此,为了保存国力,漠北也决不能因此与大晟贸然发生对抗。   但如今最严峻的问题是桑兰公主莫名陷入昏迷,不知何时才能苏醒,而大晟的使臣已经携带诏书及车马到达了王城。此时若直接表明漠北交不出他们所要的桑兰公主,无异于直接落了大晟皇帝的面子,或许经过使臣的传达,最终还会被扣上“别有异心”的帽子。   经过深思熟虑后,漠北王想出了眼下唯一的方法——令与桑兰生得有八分相似、一母同胞的桑岚顶替“公主”的身份,前往大晟完成和亲。   *   营帐内,炭火将室温烘烤得温暖舒适,但帐内的气氛却意外显出些深秋般的萧索。   “阿岚,委屈你了。”   膝下唯一的一双儿女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即将远离故土,前往陌生的国度,即使是坚强如漠北王后一时之间也难免红了眼眶。   “没关系,阿母。”桑岚弯了弯眼眸,挺秀的面容上轻轻扯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我不委屈。”   他面上看去依旧是那个会在草原上策马扬鞭的肆意少年,但又好似在一夜之间生出了几分沉稳,变成了可靠的模样。   “这是应该承担的责任。”   无论是为了漠北,抑或是为了他的亲人。   但他们即将实行的计划实在太过大胆,若桑岚顶替的事实被人发现,保不准便又会被冠上“欺君”的名号,稍有不慎或许还会牵连整个漠北。   不过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好在据说那位彧王体弱多病乃至不良于行,只要多加小心,再表现得讨人嫌些,应能不使对方发现你的身份。”王后拉着桑岚的手,细细叮嘱,“就算真有败露的一天,那便用上你阿父教你的法子。”   “我晓得的,阿母。”   “那好。”   心知这场道别已至尾声,王后不舍地再抚了抚桑岚的脸颊,随后轻轻掩去了眼底的泪意,“时候不早,母后先唤人来为你梳洗打扮。”   “临行前,别忘了再同你阿父好好道个别。”   “好。”   *   “公主”和亲之事漠北王无意办得声势浩大,因此唯余寥寥至亲来替桑岚送行。   在踏上前往大晟的马车前,桑岚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漠北王夫妇缓缓施了一礼。   “儿臣,拜别父王母后。”   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漠北的臣子礼,示意他将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去完成他的使命。   “去吧。”   漠北王轻轻挥了挥手,他的面上并没有明显的动容,望去时依旧严厉、冷酷,像极了狠心将孩子推下山崖的雄鹰。   可是直到载着桑岚的车马在遥远处化成一个看不清的小点,这个沉肃寡言的君主却仍旧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风沙雕刻而成的塑像。   这时,旁人皆离散,唯有身侧王后能够听见他不为人知的一声叹息。   “可惜啊,吾儿阿岚,还未能见到塔格里花盛放。”   *   漠北草原上生有一种名为“塔格里”的花,其长于深雪覆盖后的草原,花茎坚直,花瓣仅有珠玉大小,自内由外呈半透明向浅蓝色延伸状。   花开时,花梗穿过厚重的积雪,浅蓝色的花瓣便会覆盖银白的旷野。当疾风掠过,浅蓝色的花瓣便挣开花托成片飞起,洋洋洒洒若漫天之星,远望时像极了天上的来客,因此塔格里花又被漠北的人民称为“自由的使者。”   桑岚走的时候不是冬季,但是在他即将越过故土的那一刻,漠北的草原上却在一夜之间开满了塔格里花。   长风自四面迭起,像是母亲在不舍地送别远行的孩子。   于是花瓣穿过牧民的脚、越过少女的歌,潮水般涌向天际。   纷纷扬扬,像极了稚鸟的轻羽。 第2章   十年,是漠北养精蓄锐、休养生息的十年,亦是大晟丰亨豫大、无垠显赫的十年。   华贵的车马一路平稳地驶入皇城,桑岚透过被风扬起的帘隙向外看去,隐约可见道路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脸上的表情或是惊奇或是艳羡,内敛者小声交谈,外放者高声呼喊。   不时有悠扬的乐曲自两处的楼台处传来,伴随着人群的来往以及商贩的吆喝,不经意间便营造出一副太平盛世的图景。   桑岚缓缓收紧置于膝上的手掌,半晌后缓缓吁出一口气。   疼痛使他终于升出点儿真实感——这儿不是漠北,不是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王朝,它繁华、鼎盛,有着与漠北截然不同的风光。   沉思之际,马车停稳,门外传来一声恭敬的轻唤:   “殿下,王府到了。”   桑岚收回神思,坐直了身体,微微清了嗓子才低声回道:“好。”   他不知道寻常女子应该作何姿态,但思及往日里阿姊表现得并不娇弱,下车时便并没有在意一旁的婢女伸出的手,径自下了马车,倒叫那迎接的婢女微微一愣。   直到站稳以后,桑岚才想起此时自己头上正盖着盖头,于是便欲盖弥彰地将手搭上了女婢并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臂,轻咳一声,“抱歉,有些着急了。”   且不说未来王妃的道歉一个小小的女婢是否受得起,光是这话中的含义就分外地惹人深思。   ——着急什么?着急嫁予这病弱的彧王么?   桑岚没管自己这句话给旁人留下怎样的冲击,只由人引着缓慢踏入了王府。   进到这儿,就真的是半点退路也无了。   *   是夜。   布置得简雅却不失礼数的婚房内,月色轻拢,烛火摇曳。   经历了漫长的行路后,饶是桑岚也忍不住有些疲惫,但他仍强打起精神,思索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应付他那位名义上的“夫君”。   但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来人,反倒是堆积已久的疲倦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涌现上来。就在他即将忍不住阖上眼皮之际,门口处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响。   “吱呀”一声,犹如细雨拂过梧桐,微若无声,桑岚却警觉地动了动耳朵,立马坐直了身体。   房门被人自外部打开,首先传来的是一阵轮子碾过地面的细小声响,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略显急促的轻咳。   桑岚盖头下的一双长眉微微蹙起——看来这位彧王,确实传闻中所言那般,病得不轻。   车轮行进的声音至他身前便戛然而止,来人并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沉默地打量着他,几息之后,他才听见这人低声开口:“抱歉。”   桑岚一愣,还没等他从这声道歉中细想出七八种答案,便又听见这人开口。   “孤身体乍然不适,便服了些药休息着,这才来晚了些,烦请王妃见谅。”   来人语调轻缓,许是长久咳嗽的缘故显得有些沙哑,初听时只觉得说的话温和有礼,但细品之下却能察出点久居高位之人所独有的雍容华贵。   桑岚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倒宁愿对方整晚都别出现。   于是,谢流庭便见到眼前的“新娘”沉默地摇了摇头。   温润的眉眼间泄出一丝意外,他原以为漠北的女子生性泼辣,让人久等,更何况是新婚之夜,就算是身为王爷大抵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这位公主殿下倒是意外地宽容。   事实上,桑岚确实也不是什么稳重的性子,但因着怀揣秘密在身,加之又是陌生的国度,便也只能耐下性子,扮出副懂事的做派。   只是他表明态度后,那位彧王又不知因何而陷入了沉默,重新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那么,孤可以掀盖头了么?”   桑岚来时按照规矩身着大晟女子出嫁时的嫁衣,样式极其繁复,头上还戴着华贵的凤冠,先前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许久,此时想要点头回应时才发现自己的脖颈早已被压得僵直生疼。   为了避免出糗,桑岚缓了口气,迫不得已闷声应了个“嗯”字。   纵使刻意控制,他的嗓音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玉润珠圆,反倒是透出点模糊性别的清亮。   谢流庭握着喜秤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紧接着手腕微动,杆尖抵上喜帕的一角。   盖头掀开,面对着的两人具是一怔。   透过满室明亮的烛光,桑岚第一次看清了这位传闻中的彧王殿下。他原以为这位久病缠身的五皇子估摸着应是副面无人色的病鬼模样,但其实不然——   眼前的男人生得一副极其俊美的温润公子模样,眉目深邃俊朗,一双狭长的凤眸瞳色极深,细看之下宛若深冰之下的寒石,独独肤色冷白,唇色亦是极浅,隐约透出些抱恙之气。   对方半倚在木制的轮椅之上,意外地并不孱弱,反而清隽挺拔,握着喜秤的那只手瘦削苍白,掌背骨节的纹路微微撑起,隐现出脉络分明的青筋,手指修长,倒是显出些冰雕玉琢的漂亮。   桑岚不过看了几眼,在发现对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后便飞快地垂下眼眸,继续做出一副出嫁女子的娇羞模样。   反倒是那位彧王,望向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直白,就算他刻意不去看也实在是无法将之忽视掉。   谢流庭置于膝上的双手微微交叠,抬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漠北“公主”。   “少女”小麦色的肌肤在金色烛火的照耀下显出犹如蜜糖般莹润饱满的光泽,眉若远山,桃花瓣状的眼眸是清澈的湖碧色,烛光跃动间映出点波光粼粼的山河。唇似点朱,在这张称得上是浓墨重彩的脸庞上并不显得喧宾夺主,反倒将之衬得愈发明艳。   大漠异域风情以及那份源于旷野的张扬在“她”的身上体现得太过明显,即使有意收敛,但是名为“自由”的气息依旧铺面而来。   自由么……   谢流庭眸眼微垂,须臾后抬眼,唇畔浅浅挂上一个清润的笑。   “失礼了。”男人嗓音低沉又半透着从容,“王妃姿容绝世,孤不小心看着了迷。”   “——王妃可会介意?”   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纤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紧接着轻声回到:“……不。”   “那便好。”谢流庭低声笑了笑,继而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未曾做过介绍。”   “孤名谢流庭。”   ——这人倒是没有在姓名后面加一些地位之类的后缀。   不过双方的姓名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之所以这么问,八成是出于礼数的缘故。   启程来到大晟之前,桑岚对于这位彧王的了解除去病弱,便是这人刻板且固执守礼。但就在方才,这位彧王还一本正经地夸赞过他的样貌,此举虽称不上轻佻却足够令人意外。   然而这人转头就做出这幅板正守礼的模样,实在是令桑兰有些反应不及。   “桑岚。”   虽然与长姊的名字读音相同,但在介绍时,桑岚却不知怎的私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桑岚、桑兰——这是在归顺大晟之后阿父重新为他与阿姊取的名字,桑姓译自本姓乌泽图尔,为阿姊取名为兰,是希望她品性高洁、坚定勇敢,而“岚”字在大晟语义中为山风之意,阿父希望他永远自由如山间之风、透彻如晨晓之雾。   或许是远离故土,桑岚难免因为一些他物忆起熟悉的亲人。   “是个好名字。”一道温声的赞叹不着痕迹地换回了桑岚的理智。   他掀起眼皮乍然看向眼前的谢流庭,那人面上始终挂着宽和的浅笑,一眼望见只觉得这人亲切友善,但或许是出于草原人野性的直觉,桑岚敏锐地捕捉到眼前这人藏于骨子里的疏冷。   脊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不是漠北,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人,他也断不该在与对方交谈时轻易走神。   其实这原也不过是件小事,但桑岚神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便不受控地开始将一些细节之处无限放大。   谢流庭看着眼前显得有些紧张的人,凤眸中溢出些无奈的笑意,“王妃一路舟车劳顿,定是乏了,不若今晚便早些休息,孤且唤人来为你梳洗。”   随后,又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部,话语中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避讳:“孤患疾已久,如今这副模样恐怕难以行事,便不多叨扰王妃了。”   说着缓慢操控着轮椅向着门口行去。   “等等。”   意料之外地,谢流庭听见他这位从始自终便少言寡语的王妃低着声开口了。   “你不在这休息么?”   桑岚见人转身就走,还在疑惑着这人大晚上的要去哪里休息,但又忽然想起这人是个王爷,王府上下哪个房间不是对方想住就住?然而还没等后悔,就见那人依言转过头来。   蓦地对上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桑岚到嘴的“王爷”莫名其妙打了个弯儿,一出口时竟变成了——   “夫君。”   这下不只是谢流庭愣住,连桑岚也忍不住燥了个大红脸,他张了张口,连忙补救道:“王爷。”   谢流庭实在没忍住笑了,真实的笑意一点点渗进那双漆深的眼眸,连那副略显凉薄的嗓音里都含了几丝笑,“王妃可是愿同孤一同就寝?”   桑岚难得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见这人停在原地,似乎非要他给一个答案,他抿了抿唇,应声道:“愿意的。”   谢流庭不由地觉得这位漠北的公主、他新晋的王妃着实有些意思,分明挽留的人是她,此时抿着唇闷闷不乐的人也是她。   “当真?”他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当真。”   这一次,他的小王妃抬起头,微微扬声回应了他。   真有趣。   “那便有劳王妃了。”谢流庭笑着重新扭转了轮椅。   新婚之夜新郎不在新房留宿,确实容易引起他人非议,这位初来乍到的小王妃大抵也是存在着此类的担心。   罢了,谢流庭指腹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把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桑岚醒来时,谢流庭已经不在身侧。昨晚俩人入睡时用被褥隔开了一条分明的界限,而属于谢流庭的那一侧已经变得冰凉。   这一晚他顾及着身份的缘故起先并不敢睡得太深,但到了后来实在是抵不过疲惫便睡了过去,但好在他是合衣睡的,今早醒来时衣着完整,也未见卫兵之类的人冲进来捉拿他,想来身份应未被人发现。   思及此,桑岚缓缓地松了口气。 第3章   洗漱完毕,桑岚被贴身婢女按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   虽然早先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亲眼看着自己穿上大晟女子的着装,桑岚还是稍微有些不太适应。   大晟民风开放,女子衣着并不要求保守,再加之贵女们的服装多以轻纱、锦缎为主,贴身时柔顺得恍若无物,难免让桑岚有些不大适应。   抬眸看着铜镜中被迫绾发并点上珠翠的人,桑岚忍了又忍,最终实在是忍无可忍,趁着无旁人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在漠北,他根本无需经此一遭,每日只需简单将长发束起即可,就算是阿姊,往日里的发型也并无这许多复杂的样式。   “殿下,暂且忍耐这一日。”身后替他盘发的婢女看出了他的不适,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俯下身低声安慰:“过了今日,殿下在王府内应当能稍微放松些许。”   为了避免身份被人发现,同时又为了多一份保障,桑岚的贴身仆婢都是从漠北带来的可信之人。其中有侍女与护卫各两人,四人皆是武艺高强之辈,且各有精通之道。   身后的侍女名唤灼清,极擅易容之术,与另一名侍女灼华及两命护卫从影、从风皆是自幼伴着他长大的,平日里对他的关切和照顾远远超过主从之间应尽的责任,说是亲如手足也并不过分。   “我明白。”桑岚抿了抿唇,抬手阻止了灼清还想继续往他头上簪钗的动作,有些别扭地说道:“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灼清见此,还想安慰几句,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紧接着灼华压着声的话语便传来:“殿下,该出发了。”   “知道了。”   桑岚站起身,最后抬眸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之人身着淡赭色的曳地长裙,外罩暗绣云纹的宽袖织锦衣,肘间半搭藏青色丝织披帛,一眼望去并不夺目华贵,但称得上庄重合宜。   按照规矩,婚后首日应当进宫拜见皇帝与皇后,身为王妃,他自当打扮得端庄得体,免得叫人挑了错处,是以灼清先前对他的打扮这才被他忍了下来。   好在看上去意外地并不显得奇怪。   灼清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小动作,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据说这一身是彧王一早就差人送来的,原以为会有些差距,没想到却是很合身。”   “是么。”   桑岚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这样说来,我还得夸他眼光好咯?”   打趣完见人隐有羞恼之意,灼清便开始装傻:“如若殿下愿意的话,并无不可。”   “嘁。”   *   未免误了时辰,前往皇宫的车马一早便在王府外停待着。   桑岚一踏出院外,就看见了停不远处的马车,以及一旁静候着的人。   ——是他那位名义上的夫君彧王。   谢流庭今日一如昨日那般坐着轮椅,桑岚远远听上去只觉得对方的气息仍旧虚浮飘渺,唯独面色较之昨日缓和些许,大抵是刚服了药的缘故。   他分明是按约定的时间来的,却没想到这位彧王殿下竟是比他到得要早。顾及着这人的身体想来没法在寒风中久待,桑岚脚下不觉快走几步。   “王爷。”   走到进前,桑岚刚想倾身行礼就被男人虚抬起手制止。   谢流庭搭在一侧扶手上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以袖掩唇咳出些笑意。   “咳,王妃。”男人嗓音温润,透着些喑哑,“昨夜睡得可好?”   “托王爷的福,很好。”   桑岚实在有些不适应这套啰嗦的寒暄,只感觉脸上被粘了具假面,非得硬逼着自己才能挤出几句客套话来。   所幸谢流庭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得到答案后仅是宽和地笑了笑,随即操控着轮椅转过身,微一抬手,一旁等待着的车夫就如得到指示般上前,将其从轮椅上扶起。   直到男人完全站直身体,桑兰才有些诧异地发现,这位弱不禁风的彧王身量极高,较之他还要略高上两寸左右。   ——如果这家伙不被疾病缠身的话,应当也是许多京都贵女愿嫁的对象吧。   没等桑岚思维发散左右,谢流庭便温声打断了他。   “王妃。”男人站在马车边,伸出一只腕骨分明的素白手掌,向他轻声示意,“你先请。”   桑岚的视线从谢流庭的掌心流转向这人矜贵的面容,一时没想明白大晟人怎么讲究到这种地步,连上个马车都要你先我先的。   但随即,他暼眼看了看两侧不时向此处投注目光的行人,顿时了悟。   哦,要表现出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和谐的模样是吧,他懂。   看在谢流庭昨夜睡后没有对他随便动手动脚的份上,他倒是并不介意在这方面配合对方。   桑岚抬手搭住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是在掌心相触的一瞬间,对方那不似活人的低冷体温便立时传来,将他冻得一愣,然不过短短一瞬桑岚便反应过来,旋即利落一跨,并未借力就直截跃上了马车。   紧接着,在旁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桑岚手腕翻转,手掌一把扣住了谢流庭的小臂,运气使力一拽,就将人轻松拉上了马车。   “王爷!”   直到两人站定,那马夫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叫。   “无妨。”   站稳身子,谢流庭轻轻敛下眸中的惊讶,抬手止住还想要说些什么的车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紧随于桑岚的身后进入了车厢。   直到坐定以后,谢流庭才含着点笑看向身侧的桑岚,“不愧是漠北王的女儿,适才王妃身手矫捷,实在令孤佩服。”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   桑岚内心无语,面上却要做出一副别扭的矜持模样。但此时正好四下无人,他也大可不必似之前那般配合对方,便也不再顺着这人的话往下应承,反倒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那是自然,我们漠北的女子从来不是柔弱的白兔,而是骁勇善战、足以号令百兽的狮王。”   正如他的阿姊,合该会成为漠北最英明的君主,而不是囿于高墙郁郁终日的他人的附庸。   不过这话说出口,难免显得有些犯冲,桑岚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于是飞快地住了声,抿着唇颇有些懊恼起自己的冲动。   但是谢流庭看起来并未被他所说的话冒犯到,听完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温声应道,“是么。”   “那很好。”   “……喔。”   *   从王府到皇宫的距离并不算短,但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发生的事,在接下来的行程中,端坐着的二人彼此间相对无言,宽敞的车厢中唯余一片沉寂。   车行无聊,桑岚不过多久就便开始左思右想。   至于谢流庭——只要对方不主动找他,他也没必要主动找事搭话,挺好。   桑岚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车厢内过于简单的装饰,忽然想到这位彧王似乎习惯一切从简,就如他们此次出行也只备了两辆马车,一辆载人,一辆则用以放置轮椅。而这两辆车上除去他们,也只剩下赶马的马夫两人,其余侍从皆被留在王府中,桑岚的人自然也就无法同行。   思及此,桑岚止不住便又想到——好歹贵为王爷,眼前这人难道就不担心大道上会有人冲出来刺杀他么?但转念一想——此方为天子脚下,这家伙又是个病秧子,估计也没什么人会愿意费那个多余的劲儿。   桑岚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再次回过神来时,车马已经在宏伟壮丽的宫门前缓慢停稳。   下车时,因为有了先例在前,车夫没敢让桑岚重复上车时的举动,而是眼疾手快地将谢流庭扶下了马车。   而等到两人收拾完毕,等候在一旁的太监这才适时地走上前,恭敬地将两人请往皇帝皇后所在的宫殿。   桑岚此时仍然没忘记要假装恩爱的任务,抢先侍从一步接过谢流庭的轮椅,推着人大跨步便往前走去。身后的侍从两相对望,看着人走远的背影,很快便放弃了从桑岚手里接过轮椅的想法。   ——彧王爷同王妃恰恰新婚,说不定两人也是想借此增进感情,他们做下人的还是不要插手太多的好。   只是在见到桑岚即将把人带着往错误的方向行进,而椅上的彧王并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时,一旁紧随的太监不得不恰到好处地给出指引。   “王妃娘娘,这边请。”   小太监的声音倏地在耳旁响起。   桑岚被这句话中所用的称呼震到,脚下不由踉跄两步,紧接着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妃就罢了,娘娘什么的,真的是怎么听怎么膈应。   谢流庭敏锐地察觉了身后桑岚的举动,眉尾维扬,黑眸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能用殿下么?”想了想,桑岚还是拧着眉问道。   他记得,这两个称呼应该差不了多少才对。   “这……”那小太监似是新人,此时有些犹豫地看向谢流庭。   “全听王妃的。”   “是。”那小太监顺从地低下头。   虽然他是新到御前侍奉的,但是跟的却是侍奉陛下多年的领侍宁奕。彧王殿下的这意思,恐怕是要他通过宁奕公公传达到整个皇宫里的下人——以后面对这位彧王妃,不可称“娘娘”,只可称“殿下”了。   彧王久病,虽得陛下关护却从未张扬行事,这样的举动倒还是头一次。   ——看来这位彧王妃多少还是得了殿下的心思的。   思及此,那小太监微微躬身,对着桑岚的态度不自觉愈加恭敬。 第4章   太和殿内。   越过众人的视线,桑岚见到了那位居于大晟权利顶峰、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之人——炆帝。   炆帝时年将近六十,却仍然精神矍铄,周身气势威严强势,即使是刻意收敛之后,也仍旧带着如坠渊底般的肃杀之气。   他面对桑岚时微微笑着,宛若一个亲切和蔼的长辈,单从面容能看出与谢流庭有三分相似,却叫桑岚完全不敢放松精神,反倒全程绷紧了心弦。   所幸谈话内容尚且算得上轻松,炆帝与皇后也并没有因为他漠北的身份而刻意提出些令人为难的问题,只是如寻常长辈般嘱托他们要和谐相处,接着又赐了些绫罗珠宝命人送到彧王府上。   气氛逐渐变得融洽,但就在桑岚将将放松些许时,一位看起来颇受宠爱的嫔妃忽然开口,半是玩笑道:“本宫早前就听闻,漠北的女子大多身量极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彧王妃看起来竟是要与许多男子相当了。”   受宠嫔妃此言一出,其他交好的女眷也纷纷附和着掩唇低笑,只是这笑中藏着的究竟是善意,还是……嘲笑,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又不是真正的女子,纵使是被嘲笑桑岚也并不在意,只是这些话难免让在座的人都注意到他的身高,担心着秘密被人发现,桑岚心下一紧。   ——怎么办?   就在他飞速思索如何应对时,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这声音极轻,却莫名让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漠北女子本就与我们大晟的女子不同。”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谢流庭漫不经心地开口,语调虽然轻缓却又藏着无形的压力。他微微偏了偏头,那双幽深的凤眸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挑起话头的那位嫔妃,没有丝毫言语,那位嫔妃却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的法术,笑容倏地凝固在脸上,一张状若桃李的脸褪成了惨白色。   “大晟拓土多年,皇城内更是海纳百川之流,宫中往来各国使臣甚众,丽妃娘娘在后宫熏陶多年应也颇有眼界,何需为此种小事感到惊讶。”   “何况。”谢流庭说着顿了顿,转过头来对着桑岚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王妃这般便很好,孤很满意。”   谢流庭话音刚落,便有知情识趣者顺着他的话笑着打了圆场,但也抵不住旁观热闹的人在暗地里偷笑。   谢流庭的意思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前半段是暗讽这位丽妃见识短浅,后半句则是对桑岚明晃晃的维护了。   素来不争不抢的彧王今日这番话着实令人意外,偏生帝后都没说什么,丽妃便也只能强笑着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气氛在有心人的可以引导下又重新归于融洽,在座之人无不是挂着各色的假面,唯有桑岚表面沉静,内心却仍处在状况之外。   他不是傻子,谢流庭说的话他自然也听懂了。   分明他与这人相识不过半日,彼此间顶多称得上是知晓名字的陌生人,丽妃说的话亦不算重,对方哪怕冷眼旁观也并无太多影响,这人再怎么样也犯不着为他出头,更不必说出那样的话,却没想到——   桑岚垂下眼睫,搭在膝上的手紧了紧。   但不管怎么样,对方为他解了围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   *   桑岚推着谢流庭从太和宫中走出来时,扶光正好照破厚重的云层,掠开薄雾,慢慢地爬上天际洒下一缕缕流光。   因着来时特意记了路,返回时便没有再由宦者引路,两人沿着高高的宫墙往车马停放之处走,空旷的大路上只有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轮椅碾过时发出的沙沙声。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桑岚左思右想,犹豫了许久,还是看着谢流庭的发顶轻声开口:“多谢王爷。”   如果可以,他还想问问对方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但桑岚张了张口,还是将快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谢流庭微阖着的眼微微睁开,靠在椅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打磨得光滑的木质扶手的头部,在桑岚看不见的角落,那双幽深的凤眸里沉寂得像是透不进半丝光亮。   桑岚原本也没指望对方能应答他,却在半晌后,听见温润的嗓音响起。   “丽妃当众取笑与你,便也是下了孤的面子。”   谢流庭只轻声解释了这一句,便重新阖上了眼,不再有过多的言语。   他没说的是,桑岚那时因为丽妃的言语一瞬间紧绷起来、眼睫微颤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一只被弦声惊吓到的幼鹿,看上去无助又可怜得紧,而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他心底不知为何骤然涌现出陌生的异样感,这种感觉越过了理智,催促着他做出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举动。   现在想来,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方才的言行。   而身后的桑岚则像是想通般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这人固执礼数,想来应该也颇为在乎自己的脸面。   “无论如何,多谢王爷。”   谢流庭听见桑岚自以为隐蔽地松了口气的声音,眸眼微垂,抿直的唇角划开一丝细微的弧度。   桑岚没听见对方回话,也并不在意,总之他欠这人一份人情,往后若有机会便再还给对方便是。   再向前几步便是拐角,桑岚正打算推着轮椅转个弯,余光却瞥见斜刺里猛地冲出一个人,那人力道极大且目的性极强,看见前方有人也并没有打算住脚,而是直接越过谢流庭朝着桑岚撞去。   若是寻常的侍从此时大抵就会被这人的力气撞到在地,但桑岚在这人撞来的一瞬间,猛地撒开把手,将谢流庭平稳地向前一推,他则飞快地后撤一步,并不着痕迹地伸出左脚,猛地将那人绊倒在地。   ——他没看清来人的模样,但对方的敌意太过强烈,他此举当时给对方一个教训也并不过分。   况且,若是推着轮椅的人不是他,而是宫中的任意一个宫女或太监,那么现在谢流庭大抵已经因为那人的力道而被带得摔倒在地,后果可以称得上是不堪设想。   还没等桑岚看看摔倒在地的人长什么模样,便听不远处响起一道轻佻的声线——   “五弟,你没事吧?”声音的来向处匆匆赶来一群人,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姿态张扬,面容算得上英俊,只是眼中的恶意却显露无疑,“这狗奴才偷了孤的东西,逃跑的路上慌不择路,导致冲撞了五弟,实在是该死。”   “——五弟可有受伤?”   这人嘴上怒骂着摔倒在地的那个奴才,双眼却死死盯着谢流庭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额外的情绪来。   桑岚见此,不由得蹙了蹙眉。   身着华服之人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对方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无碍。”   谢流庭神色淡淡,在对方看过来时恰到好处地咳了咳,“咳、咳咳……劳烦四哥关心。”   桑岚拧眉垂眸看了眼谢流庭,眼见这人波澜不惊的模样,想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   思及此,他重新抬眼看向面前那位目露嚣张的人。   能被谢流庭成为“四哥”的人,只能是炆帝膝下第四子——慎王谢炀,而其生母……桑岚一顿,握在把手上的手微微收紧。   四皇子的生母,正是今日在太和殿内“打趣”过他的那位丽妃。   “这样啊。”没得到想要的反应,谢炀脸上的表情并不太好看,但这终究是在宫里,他没法继续对谢流庭做些什么,刚想把气撒给坏了他好事的桑岚,却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明显一愣。   即使是阅尽美人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来自漠北的弟媳,确实姿容绝色。不仅极具异域风情,浑身还透着股难驯的气质。   ——但越是这样,越能激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   就在桑岚被眼前这位所谓的慎王的眼神弄得有些不快时,一道微冷的嗓音打断了对方的视线。   谢流庭长眉微拢,以往唇角温和的笑意化作冷厉的刀锋,在桑岚看不见的角度轻蔑地刺向面前的谢炀——   “四哥若是无事,便尽快回府吧。”男人语调沉稳,话中却裹着寒霜,“免得又有不长眼的奴才在四哥不注意的时候行偷窃之事,还得劳得四哥沿着长街捉人。”   表面上关心谢炀的话,实则点明了对方以及身边近侍的无能,又拐着弯说对方失了皇家礼仪,连盗窃的贼人都要亲自追赶。   桑岚听着,暗自弯了弯眼尾。   不过这位慎王不知道听懂没有,桑岚只能看见对方脸色在谢流庭话落后变得一阵红一阵白,随后咬紧了牙关,看似极度愤恨地咬牙离去了。   只是背影看上去极为狼狈,远远望着极易使人误会对方是在被什么猛兽吓得落荒而逃。   “王妃可有受伤?”待到慎王走远,谢流庭才操控着轮椅转过身来,目光上下打量着桑岚的全身。   “并无,有劳王爷关心。”桑岚轻轻摇了摇头。   “那便好。”   谢流庭没再说些什么,重新转过轮椅兀自向着宫门处行去。   桑岚愣了一瞬,才快走几步跟上对方。   莫名地,他感觉这位彧王……似乎生气了。   *   在两人即将到达宫门时,谢流庭忽然抬手,止住了桑岚继续前行的动作,紧接着颇为突兀地问道:“王妃刚才在想什么?”   经过方才的那件事后,桑兰一直神游的状态,因此这时听见问题便想也不想的将答案脱口而出。   “在想这位慎王,性格与他的封号可真是不太符合。”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谢流庭挑了挑眉,眼底浮现起一丝连自身也未曾察觉到的笑意。   他并没有反驳桑岚的话,只是侧过头低声提醒,“王妃若想同孤说些体己话,不妨待到回府后再说,在这儿孤担心听得不够仔细。”   他这话说得奇怪,桑岚刚想反驳谁要同他说什么体己话,但在转瞬间就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好。”桑岚边应声,边凝神去听身侧是否隔墙有耳。   “无事,孤在时,自可保王妃无恙。”察觉到桑岚重新提起精神来,谢流庭含着笑温声宽慰。   他收敛起面对谢炀时那副冷冽的表情,重新恢复成了儒雅温润的贵公子模样。   “……”   桑岚已经无心去想对方是否是在打趣他,在稍微放松下来之后,他只能切确地感受到一件事——   进宫,真累。 第5章   自打那日从宫中回府后不觉已过半月,其间春寒散去,风暖人间。   大晟的季节似比漠北更为分明,气候完全循照着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所定下的节气而流转。   桑岚只在无意间瞥过恭敬行礼的下人身上轻薄的春装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对于大晟人来说最为难熬的那段寒日已经过去了。   这半月以来他一直待在彧王府中,偌大的宅邸早就在最初的时候由管事的领他逛了个遍,王府整体不大,布置得也一如他所想的那般简洁素净,加上府中往来的仆役不多,人烟稀薄,便显得愈发冷清。   起初几日还会有几家的女眷出于礼数前来拜会,到了后来,这处空旷的宅院却是再也没有来过新的客人。   想来也是因着彧王身份闲散,手上并无多大实权的缘故。   桑岚乐得如此,不仅免了一堆繁琐的礼仪和无聊的客套,还不必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而辛苦伪装。   而更合人意的是,王府的主人彧王在这半月内并不在府中。   就在两人回府的次日,毗邻京畿的汉阳州突发强震,此次震灾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且汉阳州又位于天子脚下,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规矩,前往主持赈灾的人员会从皇子中选择,以慰民心。   原以为这次也会是太子或是二、三皇子,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炆帝竟派遣了素来默默无闻的彧王前往汉阳主持赈灾。   炆帝子嗣不丰,除去早夭的几位皇子与公主,膝下仅有皇子七位及公主五位,其中六、七皇子尚未及冠,五公主正值髫年,而余下的公主皇子则皆已成年。   举国皆知,五皇子谢流庭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到了后来更是因病而常年无法行走,除他之外,其余的六位皇子皆年富力强,无论哪一位都是比他更好的人选。   是以炆帝在这一众皇子中,选择了最为孱弱且正值新婚的彧王时,难免引得朝野震荡,不少朝臣皆纷纷上书进言,却都被炆帝所驳斥。   渐渐地,群臣意识到帝意已决,便无人再敢提出异议。   但此事到底是惊动了朝中的各个党派,有人于暗中猜测,或许是近年来诸位皇子陆续成年,权利的纷争已能隐隐窥见锋芒,而赈灾往往又是一个能突出自身能力的重要手段,为了避免纷争影响了救济,炆帝这才指派了最不具竞争力的彧王前往赈灾。   此举既是缓和冲突的手段,亦是无形之中敲响的警钟。   不过这些事情桑岚都并不知晓,或者说,他压根就不关心。   谢流庭不在王府时,王府中的各项事务都会交由专人来管理,而谢流庭除了他一位王妃之外,再无其他妾室通房,桑岚自然也就不必费心去管理后院,生活得比想象中轻松许多,是以他闲来无事时便时常到后院中走动。   他样貌出色,身为王妃却低调谦和,对待下人时从不拿捏架子,甚至还会随手提供帮助,因此不过短短数日便博得了王府上下的喜爱。   然而当人的活动总是被局限在同一片小小的天地当中时,就算是其中有再好的景致也该看腻了,何况桑岚还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无聊的性子,所谓的乖巧娴静亦不过是伪装——半个月的拘束已经是他的极限。   垂眸看了眼茶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桑岚轻轻叹了口气,头一次感知到时间的流逝是一件十分漫长的事。   “殿下?殿下!”门外响起灼华急促的轻唤。   “怎么了?”桑岚收回视线,示意灼清给对方开门。   “方才凌总管派人来传话,说是慎王专程来给王爷送春蒐要用的马,马是送到了,但慎王以彧王不在为由,要求王妃前去会见。”   “慎王?”桑岚拧眉,且不说以谢流庭的身体能否骑马,单是送马这种事,分明随意派个下人来便好,何须堂堂王爷亲自来——可见对方的目的并不在于所谓的“送马”。   但凌释为彧王府管家十余年,平素里不仅做事利落得体,为人也进退合宜,将王府内外大小诸项事宜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次若非万不得已,应该也不会专门让人来向他传话。   看来,他这下是不去也得去。   *   桑岚赶到前厅时,在门口便听见谢炀盛气凌人的嗓音,对方颐指气使,好似自己才是这彧王府的主人——   “你们究竟想让孤在这破地方等多久?彧王妃怎么还不来?你们究竟有没有派人去请?”   当真是无礼又狂妄。   即使谢炀已经不耐烦到了极致,凌释的态度仍旧不疾不徐:“慎王殿下,请您稍安勿躁,小人已经差人去请,王妃应已在来的路上。”   “你……”   眼见慎王还想说些什么,担心对方迁怒于他人,桑岚刻意在进门前弄出点动静,随后才抬脚跨入厅中。   而他甫一进门,凌释就迎了上来,面对谢炀时挺直的脊背此时弓得比往日里更深,桑岚虚扶了他一把,示意对方不要在意,接着不紧不慢地向着谢炀走去。   “慎王殿下。”   轻飘飘一句话,便成功制止住了即将想要发火的谢炀。   早在听见门口的声响时,一直面露不耐的人就已经换上了副状若亲和的笑容。   “五弟妹。”   谢炀掐着把自以为深情的腔调,露骨的表情却让桑岚暗自皱眉。   “时隔半月不见,弟妹容色依旧出挑,难怪两次见面,都能做到让皇兄惊艳不已。”   他说出的话已经称得上是逾距,场内之人脸色具是一变,但碍于谢炀的身份都不敢随意张口。   凌释沉着眉似想说些什么,却被桑岚微一抬手所制止。他望向谢炀的眼眸中情绪淡淡,面上则挂着谦恭的笑:“四皇兄过奖。”   他不等谢炀接话便又问道:“皇兄特意唤弟妹来,可是还有其他事?”   虽然表面上装得镇定,但桑岚还是忍不住被自己的自称恶心了一把。   “无事便不能来么?”谢炀轻浮地挑了挑眉,眼神毫不掩饰地在桑岚面上流连。   自打上次皇宫一别,他不知怎的竟一直对这位名义上的弟媳念念不忘,分明往年来自各国进贡的异域美女如云,容色绝佳的也不在少数,但从没有一个能让他这么抓心挠肝,勾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之拿下。   “自然不是。”桑岚低下眼睫,不着痕迹地掩去眸中的厌烦之色,随即转移了话题:“听闻四皇兄今日是特意来为王爷送马,不知马在何处?”   其实他在进门前就看见了谢炀送来的马匹,连普通的骏马都称不上,看起来是匹病弱的老马。   桑岚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攥起,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几丝憋闷。   “就在门外,弟妹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桑岚弯唇露出个客套的笑:“我自是相信四哥的眼光。”   他没用“臣妾”作为自称,纯粹是因为不习惯,但这一举动似乎给了谢炀什么奇怪的暗示,对方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诧异又暗含着惊喜的笑容,紧接着抬眼暗示性地看了眼他身侧的凌释与灼清。   桑岚有意想看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于是顺着他的意挥退了周遭的人。   没了下人在,谢炀彻底抛去了那层伪善的假面,露出底下的贪婪来。   他向前几步来到桑岚面前,一只手不甚规矩地就想要抚上眼前人的脸庞,但还没触到就被桑岚握住手腕生生止在了半空。   “四皇兄。”桑岚着重咬了咬这几个字,“您这是何意?”   “何意?”谢炀轻蔑地笑了笑,“彧王妃连这都看不出来?”   “反正那个病秧子也活不了多久,弟妹不如就跟了孤,等到他死了,说不定孤还能许你个侧妃的身份。”   桑岚实在没想到有人能够这么厚脸皮——   身为皇子,更是身为兄长,居然能够不要脸到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弟媳头上。   “是么。”   眼前蜜糖色肌肤的美人微微露出一个笑,那双比湖水还要透彻的碧色双眼中泛出波光点点,谢炀一时迷了神,只以为对方是同意了他的提议,还没等高兴,手腕处便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啊——!!”   谢炀面上血色骤失,手腕处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躬下身子,他刚想抬起另一只手去用力打开桑岚捏住他的手,却被桑岚眼疾手快地以同样的方式握住,旋即“咔嚓”一声,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这一下,谢炀却是连痛叫声都发不出了,只能惨白着一张脸,叫桑岚放开他。   一开始还是直白的威胁,到了后来,眼见桑岚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便逐渐转成了哀求。   “孤、孤错了……弟妹松松手,啊——”   桑岚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人,低声问道:“若我松手,四皇兄可学得会何为‘自重’?”   “我会!我会!”谢炀痛得冷汗直流,见人有松动的迹象,忙不迭地应声。   “那好。”   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但自以为给足了对方教训,桑岚颇有些嫌弃地松开手。他不怕谢炀出去告发他,毕竟这事儿无礼在先的人是对方,想来这人应当也该顾及点皇家的颜面。   只是他也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就给到对方教训,原以为是会费一些功夫的——看来眼前这位四皇子,是一点应有的武艺也没修习到。   而在桑岚松手之后,谢炀先是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缓了几口气,接着才缓慢地起身皱眉看着眼前神色平淡的桑岚,眉间带了些显而易见的怒意,然而开没等他张口发威,便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道低沉平稳的声音。   “四哥。”   伴随着滚动的摩擦声响起,谢流庭推着轮椅缓缓步入厅内,一时之间夺去了在场其他两人的目光。   “……五弟?”   谢炀的脸色看上去比被桑岚捏住手腕时还要难看。   而谢流庭像是没注意到一般开口:“四哥此番来臣弟府上可是有要事?”   男人脸上没有挂着往日里那副温和的笑面,阳光从他身后洒入厅中,深邃的俊容被光线切割开来,一般掩在黑暗中,一半暴露在阳光下,叫人一时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谢炀不知怎的心底一凉。   “没、没什么。”奇异地,他连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只是想到过几日便是春蒐,想着五弟府上当是没有专门用于狩猎的马匹,便顺道给五弟送匹马来。”   “这样。”谢流庭点点头,语气平静无波:“多谢四哥。”   “兄弟之间何必言谢。”谢炀拼命忍耐着着两腕上传来的阵痛,勉强笑了笑:“五弟舟车劳顿当是辛苦,四哥便不多作打扰了,告辞。”   说着,便抬脚有些匆忙地向门口处走去,谢流庭见了也并未阻拦。   只是当谢炀即将跨过前厅的门槛时,背对着他的男人才温声开口:“门口的那匹马臣弟用不上,四哥自己带回去吧,关于春蒐的事就不劳四哥操心了。”   谢炀脚步一顿,本想说些什么却被泛起的痛意打断。   “……好。”   *   “王爷看戏可看得开心?”   在整个前厅只剩下他与谢流庭两个人之后,桑岚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王妃知道了?”谢流庭凤眸中划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温和地仰面看向桑岚。   “嗯。”   对方的气息在慎王说出那些冒犯的话时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外,桑岚没有特意点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那慎王说的那些话,王妃怎么想?”   “我怎么想,王爷不是也看见了么。”桑岚面无表情。   “——我觉得他有病。”   “不仅如此,我还觉得……”桑岚顿了顿,一边的眉尾微微扬起,只一下便带动了这张极具冲击力的艳丽面庞。   “王爷连这种事都能容忍,怕是也病得不轻。”   “……”   良久,空气中响起一声闷笑。   “王妃所言极是。”谢流庭被人以毫不留情的话语骂了,却还是一副温和地笑着的模样,唯有那双黑沉的凤眸中掠过一丝别样的认真:“此事断不会再有下次。”   桑岚没理他。   谢流庭的举动或许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桑岚不关心。   他只知道,如若对方没有提前打好招呼,这王府上的下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对他敞开心扉,他这半月以来的生活也绝不可能如此舒心顺利。   只要彼此之间能够相安无事,那便够了,桑岚心想。   *   长风染着芳菲穿堂而过,带走一室沉寂。   谢流庭置于椅上,偏头去看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桑岚。从他的角度,只需一低眼便能看见桑岚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那只手看似修长、柔软、骨节分明,是玉竹般的漂亮,但实际上强韧、有力、能够牢牢遏制住所有想要欺负于手的主人之人。   沉默着凝视了那只手半晌,谢流庭缓缓收回视线。   深渊般的眸底有一点点清浅的笑意在生根发芽。   很不错,男人单手支着下颌,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至少,他的小狮子终于露出了点张牙舞爪的样子。 第6章   春蒐之礼,为古之制也。为使百姓通于军事,明帝王之威,天子围猎是历年来都不可或缺的仪式。   是以上至皇室下至群臣都颇为重视,诸位皇子自然皆需参与。   按照往年的惯例,谢流庭都会以身体不适无法骑马为由,不与诸位皇子一同上马参与围猎,而是在营帐处休息等候,待众人狩猎完毕,再参与宴乐。   纵使谢流庭从未参与过围猎,彧王府却也并非真如慎王所说的那般,没有什么名贵的马匹,恰恰相反,每年各国进贡的各色宝马,炆帝都会从中挑选出几匹品质上乘的遣人送到彧王府上。   彧王生母嘉贵妃生前便宠冠后宫,逝后仍使炆帝念念不忘,而谢流庭虽久病缠身却博学多识颇有远见,自然招致炆帝看重。而炆帝此举也仅是出于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疼爱,众人面上不敢说些什么,暗地里却难免眼红。   只道是良马配上病秧子着实有些白费了,但又有人暗自庆幸——若非彧王多疾,现今的太子之位恐怕落不到曾经的大皇子头上。   而每当春蒐前几日,慎王都会派人到彧王府送马,无一例外皆是病弱的老马。   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与示威。   这些事都是那日谢炀走后凌释在不经意间同桑岚说的。   桑岚看着对方用着一副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难免又联想到某个男人也是以这样平淡如水的面貌对待他人的轻视,忽然间发觉到自己在门口见到那匹马时为何会产生那种憋闷的心情——   那是一种名为“同情”的情绪。不是同情对方病弱、难行,而是同情对方的不能还手、忍辱负重。   依照漠北人的习惯,就算是被砍断了手臂、流尽了血,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一定要爬起来与对面的敌人对抗到底。   而这位彧王表现得实在是太过逆来顺受,旁人都羞辱到眼前了,这人偏偏还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同是皇子,慎王又凭什么如此趾高气昂。   不过这些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桑岚眼神微动,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马身上。   ——豢养良马的地方在刚进王府下人并未带他来看过,是以当他提起时,谢流庭便主动提出要带他来看看。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怀揣心事时的模样像极了好几天没浇水的盆栽,在日头底下显得蔫蔫的,很没精神。   谢流庭从旁看了,却没轻易上前去打断桑岚的沉思,而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接近。   “如何?”男人唇角挂着温柔的笑,声音很低却足够叫人听清:“可是这里的马不合王妃的意?”   “也是,王妃自幼长于漠北,当是见过不少悍马,这些在王妃眼中应也不过寻常。”   “并非如此。”眉头微蹙,桑岚侧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人,在望见男人面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时又重新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眼前虚空的一点。   “王爷府上的马亦是良马,不比我们漠北的差。”   “——也绝不比大晟其他的马差。”   清风徐来,马蹄落于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谢流庭微微一怔。   风卷起眼前“少女”的鬓发,对方青涩、挺拔、又有着惊人的样貌,但这些只不过是表象——谢流庭透过他那双干净的眼睛,看见了那人骨子里的坚韧、善良,“少女”眼中的光芒太亮,以至于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带着神秘的信服力。   谢流庭再次觉得先前桑岚的形容不错,对方确实是头光辉灿烂的小狮子。   “……王妃谬赞。”   身侧的高树遮蔽了阳光,随风摇下几片阴影,椅上的男人微微笑起来,唇畔的弧度较之以往深邃了许多。   这样被人拐着弯儿安慰的感觉,很新奇,但不讨厌。   桑岚说完话后就偏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看向身前的几匹马,不再搭理谢流庭,自然也就错过了男人眼中转瞬即逝的流光。   反倒是接受到他的视线、正好站在他身前的那匹马,此时竟俯下身来蹭他。这马很高,隆起的山岳般的肌肉紧实有力,通体苍白如雪,在日阳的映照下呈现出流动的辉光,银色的鬃毛有几丝滑落在桑岚的颈间,带起几分细微的痒意。   桑岚惊诧地将手缓慢搭上它的脖颈,在细细抚摸后转过头有些疑惑地问:“越是纯种的宝马脾气越是高傲,王爷这马品相极高,但看上去怎的这般亲人。”   “亲人?”谢流庭偏着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黑沉的凤眸看向桑岚搭在马颈上的手:“王妃有所不知,此马是所有马中最为烈性的一匹。”   被他这么一说,桑岚不禁侧头打量了这匹马好几眼,在看见因为他的手微微离开后追上来求抚摸的马脑袋,没忍住嘴角一抽:“它叫什么名字?”   “青骓。”   “青骓,与时间竞跑的马。”   “好名字。”   桑岚看着眼前用鼻孔朝他喷气、好似满脸兴奋的白马,微微扬了扬眉。   马是好马,名亦是好名。   就是看起来不大聪明。   *   春蒐当日。   在炆帝率领群臣举行声势浩大的祭天典仪之后,狩猎活动便正式开始。   桑岚原以为自己作为王妃,应该也是同谢流庭一起在御营附近休息等候,出乎意料地,炆帝却是点了他的名要他一同参与。   “彧王妃来自漠北,应当极善骑射,不若与诸位皇子同行。”   炆帝虽然态度温和,但是说出口的话却不是桑岚能够拒绝得了的,可况他在王府憋了很久,也确实很想看看这大晟帝王的狩猎是什么样子的,便态度恭谨地应允了。   当炆帝不再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后,桑岚不着痕迹地看向身侧的谢流庭,没想到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人望过来的视线。   男人见他看过来,表情平淡地弯了弯眼眸,似乎对他被炆帝召去参与围猎的事情毫不意外,反而安抚性地冲他笑了笑。   “无事。”   桑岚听见对方温声说道:“王妃只需尽情享受便好,无需有其他的顾虑。”   等到他牵着青骓踏上猎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男人同他说的话——   对方的态度过于自然,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被邀请参加这场围猎似的。   *   “殿下。”   等到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所处之地无他人视线汇集后,一直站在谢流庭身后的侍从才微微俯下身,压低了声音附在男人耳边恭敬地问:“可要派人前去保护王妃?”   “暗中跟着即可。”谢流庭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视线落在不远处桑岚挺拔的背影,深邃的眸底泛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仔细些别被发现了。”   桑岚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想必会比表现出来这些的更要好。   小狮子好不容易有个能够放风的机会,他可得注意着不去扫了对方的兴。 第7章   与谢流庭所想的不同,桑岚并没有在林子里待多久。   纵然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对这场围猎抱有期待,但是当他随众人一同踏入这片猎林,桑岚才发现这所谓的围猎亦不过是个形式,林中的猎物被人自暗处驱赶着,就像是已经端上桌的菜肴,使人完全无法享受到追逐的乐趣。   桑岚随意猎了两只兔子,又搭弓射了只路过的火狐,便收了弓箭,慢悠悠地驾着青骓在林中闲逛。   这种围猎本就与他一个小小的王妃无关,多是皇子与世家公子间的较量,他太过出风头反倒不好。   不过这处林子看起来被养护得很好,树木高大且枝叶繁茂,权当作是散心也很好。   只是没等桑岚骑着马游荡多久,身下一直十分乖顺的青骓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嘶鸣,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扭转身子,带着他向树林更深处疾驰而去。   “青骓!”   桑岚惊讶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勒紧了缰绳,见无论如何都实在控制不住青骓之后,担心强硬之下使它受伤,便只能放松下来,顺着它的意向林深处前行。   *   猎林深处,属于凶兽的嘶吼以及兵荒马乱的呼喊声共同响起。   “王爷!”   “来人!快来人!”   ……   “——快保护慎王殿下!”   “嘭”地一声,足有一人环抱粗的树干被巨熊的铁掌狠狠拍断在地,谢炀险险躲过身后擦过的熊爪,在侍卫的掩护下寻到了一处较为茂密的草丛藏身。   平时趾高气昂的模样消失不再,谢炀身上昂贵的衣装在方才的躲避中时被树枝勾破,衣袖和下摆都沾染上了尘泥,看上去显得颇有些狼狈。   “该死。”窥见那巨熊暂时没向自身所在的方向而来,谢炀咬牙愤恨地低啐了一声:“究竟是谁这么急着想要本王死。”   这次春蒐,他的本意是想大显身手,多打些猛兽,在群臣面前一展皇子的风姿,也让炆帝看看他并不逊于其他兄弟,但孰料会发生如此严重的意外。   历年的狩猎中,这些较为凶猛的猎物都是事先叫人下了麻药的,以防其突发兽性伤害到人,根本就不会像这次这般——   这只巨熊足有近两人高,且攻击性极强,无论对谁都无差别地进行攻击,看起来完全丧失了神志,而这熊又偏偏恰好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出现,就算谢炀再傻也知道这是针对而他来的。   “若是让我知道是谁……”男人紧咬牙关,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却还没等深思就被一声惊呼打断。   “慎王殿下——”   谢炀闻声抬起头,只见眼前一片阴影洒下,发出惊呼提醒他的那名侍卫正挡在他身前,用以抵御攻击的剑被轻易地折断,巨熊尖利如磐岩般的利爪毫不费力地穿透那名侍卫穿戴着铠甲的胸膛,只一刹,一朵巨大的血花便骤然开绽在谢炀眼前。   侍卫的躯体软绵绵地倒下以后,那头巨熊的模样彻底暴露在谢炀的眼前,一人一兽彼此之间距离极近,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畜生嘴里喷出的热气正洒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距离较远,再想要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该死。   眼见那畜生挥着熊掌就要向他袭来,谢炀咬紧了牙,双目怒睁,同时攥紧了手中的宝剑,紧接着口中高喊一声迎了上去。   “畜生。”   “孤杀了你——”   “叮”的一声,剑被挥开,巨熊被谢炀这一极具挑衅意味的举动所激怒,动作更快更猛地向他袭来。   素来养尊处优的皇子此时睁大了眼,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死亡是离自己如此之近。   恐惧、愤恨、不甘一时间共同涌上心头,谢炀看着逼近的熊掌,有些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耳畔响起的极响亮的一道箭矢穿透林叶的破空声,伴随着马蹄的疾驰,落在谢炀耳中犹如乍响的仙乐。   他眼神一动,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他身侧的半人高的草丛中忽然跃出一道身影。   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的骏马背上驮着一个长发高束而起的“少女”,对方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在无所支撑的情况下竟能稳坐于疾驰中的马上,并且张弓的姿势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是桑岚。他名义上的弟媳。   日光撒下,林风飒飒,“少女”穿过层层树林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炀仰头望去,眼前之人那张令他惊艳的面容被光线所模糊,但对方身上的气质却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张扬又耀眼,熠熠生辉,像极了画中的神只。   桑岚没去管此时他救下的人在用怎样的目光去看他,只专注在青骓飞跃至高点后迅速地松开拉弦的手,手中的箭矢便立时飞射而出,精准无误地射入了那巨熊的后颈之中。   而谢炀随着他的举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畜生的身上已经被射进了两只箭矢。   桑岚的举动很快惹怒了这头猛兽,对方顿时扭转身形将目标对准了他。   而被巨熊当成目标的人却是丝毫不惧,反而眼中光芒大盛。   桑岚微俯下身,双腿夹紧马腹,低喝一声:“青骓,再快点!”   青骓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仰着脖子嘶鸣一声,马蹄高扬,疾速朝着巨熊冲去。   与此同时,桑岚拔出腰间的佩剑,在即将与巨熊擦身而过之际,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持剑,手腕飞速翻转,剑锋便划破了巨熊的双眼,于虚空中破出一条血线。   就在巨熊因为疼痛和失去视线而无力地发狂时,桑岚飞身踏马,双手持剑朝着其背后刺去。   在谢炀的视线里,“少女”握剑的手纤细、腕骨分明,是一双看似不曾遭遇过任何磨砺与苦难的手,然而——   锋利的箭尖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直刺而下,穿过巨熊背后硬实的皮毛,直直穿入血肉。   发狂的猛兽停止了怒吼,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很快,随着“轰咚”一声巨响,原本张牙舞爪的巨熊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沉重地倒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   在确定这头猛兽已经彻底失去生息后,桑岚才握紧了手中的剑,将之用力地从巨熊体内拔出。   鲜红的血液随着银白的剑身脱出,有一部分因为动作的缘故飞溅在桑岚的颊侧,为那张瑰丽的面容凭添了一丝野性的美感。   谢炀看得发怔,直到桑岚转身上马之后才想起来要搭话,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不远处的一声嘶鸣打断。   ——那是他的马,自他被巨熊掀翻在地后就失去了踪迹。看样子像是受到了惊吓,颇为胡乱地在林间奔跑起来。   桑岚蹙眉向声响发出处看去,却只能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在林间穿梭而过。   眼见那马越跑越远,桑岚忽地意识到——那匹马跑去的方向,似乎正是休息营地所在!   侍卫多被派遣来保卫帝王皇子及参与围猎的世家子弟,营地处聚集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及他们的家眷,若就这么让那马冲出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思及此,桑岚暗骂一声,赶忙驾着青骓追了上去。   唯有谢炀仍保持着跌坐在原地的姿势,半晌后才扶着树干撑起身体。他的视线望着桑岚离开的方向,良久,面上浮现出一种夹杂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神色。   *   专供给王公贵族的休息处,有一圈木制栅栏在树林外的空地处隔开,场外站着不少姿容姣好的年轻贵女,正含羞带怯地张望着林中不时穿梭而过的身影,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时,还会与身侧的同伴低声秘语。   大晟民风开放,是以周围的众人皆对于此种现象并不奇怪,甚至还有长辈也在帮着相看,或是物色一番场中的子弟,以判断是否适合将自家的女儿嫁出去。   谢流庭以往这时都会以身体不适为由回到营帐内休息,然而这次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竟留在猎场外同一群大臣及家眷们默默进行围观。   然而就在男人凝神思索着桑岚大概会什么时候出来、又会带上什么猎物时,身后的侍从却忽地俯下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流庭原本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长睫掩下的凤眸中蓦地掀起阵浓稠的黑雾。   茶香飘荡,男人却忽地失去了品茶的兴致。   “慎王的马惊了?”   “是的,殿下。”那侍从说完,有些犹豫地接着道:“而且,据说王妃——”   没等他说完,谢流庭便倏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双黑沉的眼眸直直望向树林的出口处。   两道急促的马蹄声先后从林中传出。   打头的黑色骏马一看品相便知是慎王的坐骑,而紧随其后的那个——   桑岚左手不断勒紧缰绳,脚后跟轻磕马腹,右手持缰狠抽了几下青骓的臀部。   “快,青骓,再快一点!”   被勒令的白马有些委屈地从鼻腔中喷出口气,似乎不太理解之前一直温温柔柔的主人这时候怎么突然对它这么狠心,但仍旧很听话地跨开步伐向前跑去。   营地处休憩的众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在看见那黑马发狂似的向着营地的方向疾驰而来,并即将跨过围栏时,才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而站在围栏处离危险最近的贵女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眼见着躲闪不及,纷纷惊叫着闭上了眼。   就在那黑马的马蹄高高扬起,即将踏上围栏外的一名少女时,身后紧跟着的桑岚猛地撒开手上紧攥着的缰绳,身体腾空,脚尖在青骓背上使力一踏。   衣袂纷飞间,他轻巧落上黑马的马背,手腕翻转几圈抓住缰绳,两膝夹着马腹用劲,生生让那马在半空中调转了一个方向。   黑马的两蹄在空中踢蹬了两下后,终于被控制着强硬地落在了地上。桑岚赶忙贴紧了马背,操控着身下的马在林外的空地处绕着奔驰了两圈。   跑了好半会儿后,那马才在桑岚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下来。也但并没有立即停下,而是驮着桑岚继续轻快地在草地上跑动。   看起来倒是极为喜欢他。   一场意外还未降临便已结束。   而营地处的众人在反应过来后,都惊魂未定地纷纷将目光聚集在场中那个骑着马跑动着的那个矫健的身影上。   惊讶的、好奇的、震撼的……   那来自不同人的许许多多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有属于谢流庭的一束。   沉默地看着桑岚骑着马儿的背影好一会儿,谢流庭才微微扬了扬手,而身后的侍从立马会意,向着树林出口处的方向高喊一声——   “慎王殿下。”   一时之间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毕竟王爷受伤,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而谢流庭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不远处驾马驰骋的桑岚身上。   有些东西,或许当事人不知,但旁观者却能轻易察觉到。   桑岚在骑马时,他的状态与平日里大不相同,纵使容貌上没有变化,但气质上却有很大的改变——有种细碎的、像宝石一样的光会从那双湖色的瞳孔里流溢出来,慢慢地辉映出一种照人的光彩。   旁人意识不到,可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谢流庭却看得分明。   当桑岚轻轻扬起马鞭、飞扬的马蹄踏上草地后朝天冲开一层层浪一般的草屑、状若碎金的光落在他翻飞的衣摆,那种独属于旷野的狂放与野性便丰沛又隐秘地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柔韧、坚定、恣意。   阳光洒下,光阴散去。   风从桑岚散开一点的、卷曲的发丝间拂过,自由便有了形状。   在男人眼中,骑在马背上的人纵使背对着他,浑身也在呼啸着一种声音——看我。   这种声音像是一种无法违抗的指令,于是一声令下,扶光、流云、长风皆看向他。   谢流庭亦着眼看向他。   薄雾将万物遮挡,他的眼前便只能看得见桑岚一个。   只能看见他一个。 第8章   难得算得上畅快地骑一次马,桑岚却没能跑很久。   巨熊发狂袭击慎王的事情被侍从告知了炆帝,为了帝王的安全着想,这场狩猎不得不提前结束。   而从慎王的马上下来后,桑岚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侍从,正想往围栏的出口处走,袖子却被一股稍显强硬的力道阻了阻。   桑岚疑惑地顺着力道转过头去,却意外看见了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张嘴紧咬着他衣袖的青骓。   “……青骓?”桑岚诧异地往回扯了扯袖子,发现不仅扯不动还被越咬越紧,无奈伸手捋了一把青骓柔顺的鬃毛,低声问它:“青骓,怎么了?”   叼着他衣袖的白马没吭声,只是一边蹭着他的肩膀一边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桑岚一时不察竟跟着青骓的力道趔趄了两步,站直后看向眼前意外反常的青骓,沉默着叹了口气。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这几日来青骓同他在一起时都表现得相当亲人,且从未出现过谢流庭所说的脾气暴烈、不听训的情况,现在这副样子倒是头一次见。   不过——   再这样下去衣袖上可都得沾上青骓的口水了。   “到底怎么了呢?青骓。”桑岚素来内敛的面容上忽然多出了几分生动的少年气。   一道清润雅致的声音代替青骓回答了他——   “它是吃醋了。”   桑岚微讶地转过头,发现谢流庭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对方没有坐着轮椅,而是单手扶栏站立着,与他隔了些距离,此时正微抬衣袖掩唇笑看着他。   “咳、咳咳。”   “王妃今日骑着别的马兜圈子,青骓怕是为此感到不快了。”见他望过来,谢流庭压低眉眼,温润地笑了笑,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桑岚沾血的脸庞。   在参与狩猎前,桑岚换上了适合骑射的着装,衣服是谢流庭提前备好的,轻便柔顺的布料妥善地将他贴合包裹,同时又将他的身形完美地展现出来。衣带收紧后凸显出的腰部柔韧纤细,为骑马准备的裤装紧窄,更显得他双腿修长。   此时那身衣服上沾上了不少血液、草屑以及脏乱的灰尘,却完全不叫他显得狼狈,反而衬着他那双清亮的眼,透出些与生俱来的血色的性感。   谢流庭蓦地呼吸一窒。   桑岚没注意到男人这些细小的反应,他的目光在谢流庭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停顿一瞬,随后又重新转回了身旁的青骓身上。   他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青骓的脑袋,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王爷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勉强,回去营帐处休息着比较好。”   “——此处风大,莫要着了风寒。”   谢流庭听闻,眼中笑意更甚,他看着眼前某个撇开视线故意不看向这边的人,温声开口:“多谢王妃关心,孤今日感觉身体好多了,况且——”   “此番若不能看见王妃马上的风姿,未免过于可惜。”   “……”   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说出这些与外貌完全不符的话的啊。   不过桑岚也只在心里暗暗感叹,表面上则是低眉顺目地回道:“让王爷失望了。”   “猎物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恐怕无法给王爷长脸,实在抱歉。”   桑岚倒是不在意那两只兔子一只狐狸,只是作为彧王妃,又出身于漠北,还被炆帝亲口点名参加了围猎,如果一无所获,面对嘲笑的不仅是他,更是谢流庭。   “无妨,王妃开心才最为重要。”谢流庭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眉眼温柔平和得恍若一方平湖,好似真的对此并不在意。   既然如此,桑岚便没再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青骓终于在他的安抚之下松开了他的袖子,却没有掉头离开,而是甩着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在绕到他身后之后,便用脑袋抵着他的肩胛处将他往谢流庭站着的地方顶了顶。   桑岚猝不及防,被推着往前快走了两步。   待到他反应过来之后,与谢流庭便仅剩一道栅栏之隔。   并且,他甫一站定,便感觉到颊侧贴上一层柔软的布料。   他看见谢流庭抬起右手,用衣袖在他脸颊处缓慢地擦拭起来。   桑岚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便只能僵直着身体,强装镇定站在原地,等待着谢流庭给他擦完血迹。   这种感觉有些怪异又陌生,谢流庭的举动,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人精心爱护着的宝贵瓷器。   桑岚抬眼望向男人平淡从容,此时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温柔的表情,实在没有忍住,在瞥见近处无人接近时,这才开口有些疑惑地问。   “王爷。”他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也注意着不让人发现口型:“这也是做戏的一部分吗?”   之前未曾直接问过,但这次对方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桑兰便索性挑明。   “做戏?”   谢流庭闻言一顿,他何其聪明,对上那双明镜般的眼,又怎能反应不过来对方的意思?   于是原本润泽如玉的眉眼霎时间形如山岳,带着无声的压迫感沉沉降下。   “王妃的言下之意,孤现在的行为,是在对你做戏?”   “桑岚不敢。”   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桑岚抿着唇垂下头。   “孤何时给了王妃这般错觉?”谢流庭搭在桑岚颊侧的手背顺势下滑,曲起的骨节抵在对方的下巴尖处,毫不费力地就抬起了那张明艳的脸。   飞逝的流光、耀眼的星星都重新藏进了云里,那片浅碧色的湖面表现得毫无波澜,犹如一摊死水。   很好,方才那只张扬耀眼的小狮子又不见了。   丰润的红唇微张,谢流庭清晰地听见眼前的人轻声说道:“我与王爷不过初识,但王爷在外人面前却对我处处照顾,怎么想来都应是出于礼节——抑或是做戏的需要。”   “虽然我来自漠北,但并不如王爷所想的那般粗枝大叶,我知身份显赫之人皆需表现得光鲜亮丽方能引人信服,桑岚理解,也愿配合。”   他这般通情达理,却叫谢流庭胸中倏地积了口郁气,悬在半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随后慢慢地垂落在身侧。   “好了。”   桑岚眨了眨眼,轻易便望进谢流庭黑沉的凤眸中。虽然男人表情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但是桑岚却莫名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与先前很不相同。   只以为是他的缘故,桑岚垂眼看向谢流庭沾上血迹的袖口:“弄脏了王爷的衣服,非常抱歉。”   “……”   男人没有回话,良久后,桑岚才感觉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无妨。”   “王妃不必在意。”   “……喔。”   谢流庭视线落在桑岚被散落开的鬓发所微微遮盖住的面颊,原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抿平了唇角。   *   由于狩猎提前结束,庆宴便也跟着提前。   宴席举办在猎场附近的行宫之中,虽比不上皇宫,但行宫当中的布置却也宏伟壮丽,大殿内空间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   宴席开始之后,王公大臣们依次落座,桑岚跟着谢流庭坐在皇子侧边的席位上,面上不动声色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   出于他的身份以及谢流庭的身体原因,他们的婚事并未大张旗鼓的操办,是以还有不少人没有近距离见过桑岚的模样,又加上先前的马惊一事,好奇他的人便愈发地多。   由于伪装做得很好,桑岚便丝毫不惧地接受来自各方的打量。只是那些目光中,有一道极为炽热,似乎是视线的主人极力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桑岚不着痕迹地着眼望去,却发现竟然是慎王。对方应是处理好了伤口,又换了身衣服,面上看着倒是衣冠楚楚,并无半丝树林里的狼狈。   见是曾经闹过不愉的“熟人”,桑岚顿时有些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但即使他表现得这么明显,那道视线也依旧若无若无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极了黏人的蛛网,直到桑岚再次忍无可忍地看去,却恰见慎王目光从旁一错,像接着是看见了什么,惊吓似的怔愣后便彻底收回了视线。   桑岚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却只能看见谢流庭棱角分明的侧脸——男人面上带笑,只是唇角的弧度却犹如一弯冷月,桑岚离得近,轻易便察觉到了其上寒冷的温度。   男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随即转过头来。   谢流庭生得俊美,素日里表现得平易近人,细看却是极锋锐的长相。他的眼窝极深,眼皮却很薄,笑起来时那对幽深的瞳孔会沾上一点光的色泽,像一泊辉映着月影的沉湖,深邃、宁静,又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定从容。   但与之相反的,他不笑的时候眼尾看上去极为锋利,仿若即将出鞘的刀锋,他望向何处,冰雪便从暗处袭涌向谁。   在暖气逼人的殿内,桑岚凭空感受到了一股冷气。   然而随着谢流庭微一眨眼,这种感觉便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那些不过是他的错觉。男人见他没有反应,紧接着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这让等待着对方说些什么的桑岚微微一愣。   还没等他细想谢流庭略微异于往常的神态,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冰凉的触感便让他浑身猛地一僵。   宽大、修长、冰冷——那是属于谢流庭的手。   男人的手掌轻轻从案几底下拢住他的,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   也是这时,桑岚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   原来哪怕准备得再周全、在心底里告诫过自己再多次,他也仍是紧张的。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又是从何而得之的呢?   谢流庭没有说话,桑岚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从表面上看去,他们俩就好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伴侣。   倘若忽略掉那双交叠着的手的话。 第9章   帝王行宫正殿内,浅金色的流光将照得玉壁高墙照得灯火通明,其间管线奏乐,歌舞升平。   舞女飘摇妩媚的身姿吸引了殿中众人的视线,也成功阻挡了许多人暗中窥探的目光。   察觉到看向这边的视线骤然减少,桑岚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一直静绷着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也因此,一直搭在手背上的那道触感就变得愈发明显。   谢流庭握在他手上的力道并不重,他只需要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但是桑岚在稍微思索过后,便任由着对方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还有些不习惯地僵直着身体目视前方,佯装自己是在欣赏歌舞。   至于不挣脱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举动确实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或许是因为……这人的手实在太冷。   像一块永远也捂不化的寒冷的坚冰。   就这么握了一会儿,谢流庭的掌心已经将他手背的温度彻底汲走,成功将那处的肌肤也变成冰凉一片。   桑岚沉默着轻垂了下眼睫。   一侧的谢流庭姿态从容地端坐于椅上,另一只空出来的手颇为闲适地把玩着桌上的瓷杯,辉光映下,显得那只手手指根根似玉,修长分明。从旁人的角度看,这位彧王即使是处于此般热闹的环境中,也总带着些不沾风雪的清寂。   但是有谢流庭自己清楚,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案几上,心神却被掌心的温度分走了大半。   桑岚的手和他本人一样,纤长又柔软,还带着自犹如春阳般的暖融。   谢流庭并不畏寒,此时却莫名为这份温度感到留恋。   突然,被握在掌心的手轻轻一动,谢流庭动作一顿,茶杯触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掩在桌下的手微微放松,就在他以为桑岚想要抽手离去时,对方却翻转手心,五指微张,力道很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被只从来不亲人的猫咪轻轻搭上了爪子,谢流庭几不可察地浑身一震。   他素来是极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的性子,但在这一时之间却没能完全按捺住,于是顺着心意偏过头看向了桑岚,而对方像是早知道他会看过来,同样微微侧了一点脸,一双恍若生了云中幽谷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向了他。   衣香鬓影、满堂华彩间,眼前的人周身带着一点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澈,眼神既干净又直白。   谢流庭望着那双眼,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在身后,指节微动,不着痕迹地挥退了正要上前为他送上手炉的侍从。   他笑了笑。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而相当平静地反问他:“王爷的手一年四季都这么冷吗?”   “服药后会好些。”   “这样。”   桑岚动作很轻地点了点头:“那往后王爷出行还是常备手炉比较好。”   谢流庭眯了眯眼,笑意逐渐加深,却还没等说些什么就见桑岚突然扭转了话头:“方才多谢王爷,这下就当作是我的回礼。”   还没等谢流庭想清桑岚话中的“回礼”指的是什么,就已经见到对方用行动给出了解释。   一股暖流逐渐顺着掌心相接处传来,谢流庭身体微僵,在察觉到那是什么后便放松下来,任由那股暖流缓慢地席卷了他的全身。   是桑岚在用内力给他取暖。   身体很快被暖意,谢流庭的心底却蓦地铺上了一层寒霜。   直到这时,谢流庭才终于彻底地意识到,他的这位王妃比他自己还更迫切地希望他们彼此之间毫无牵扯、互不相欠。他先前所见到的那副璀璨得不可方物的模样,不过是对方藏在迷雾下的一个边角。   桑岚在自己与他之间划开了一条相当分明的界限,这条界限清晰分明到——对方连一次小小的安慰,都要当做是欠他的人情,甚至是一份需要当场去还的人情。   谢流庭最初因为桑岚的举动,心中忽然冒出的、不知名的星星点点的火苗,随着桑岚的举动而倏地泯灭,最后被卷入淹没在男人如深渊般幽暗的眼眸里。   “王妃不必如此。”谢流庭哑声:“都是孤应做的。”   “没有什么是王爷应做的,况且……”桑岚顿了顿:“也多谢王爷先前借我青骓。”   谢流庭没说话,只缓慢地自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这小王妃,还真是半点不肯欠他。   而桑岚在传递完内力之后就果断地缩回了手,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的舞女身上。   今晚的事算是一个正式的表态。   既然之前已经同对方说明了他知晓这些不过是在做戏,而对方也没有立即反驳,那么他便将这种举动等同于一种默认,那么自然便需要彻底表明态度——   他可以接受他人的好意,但是这种好意一定是要有条件的。否则人情一旦欠下,只会产生更多纠缠。   桑岚不愿永远拘于大晟这片土地,他可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可以强迫自己去扮演另一个人合格的“妻子”,但却不能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不能忘记自己最终的归路。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羁绊,亦是枷锁,这道枷锁,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阻碍。   不过——   桑岚收紧掌心,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存在于肌肤之上。   这位彧王的身体……确实相当地差劲。   “多谢王妃。”   耳畔传来一道温凉的低语,桑岚回神,轻声应道:“王爷言重了。”   “不过……”   “彧王妃。”   高堂之上,炆帝沉稳浑厚的声音响起,霎时间,正在举杯邀宴的大臣纷纷停下欢声交谈,舞女也有序退离殿中。   “陛下。”桑岚起身,姿态严整地施了一礼。   他感觉到炆帝的目光在他身上不经意地划过,片刻后才带着笑意沉声开口:“此次春蒐彧王妃斩杀凶兽救下慎王,又制服惊马之事朕已知晓。当说不愧为漠北儿女,王妃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令朕佩服。”   桑岚垂眸,“陛下谬赞,桑岚不敢当。”   炆帝着眼看向一旁垂眸不语的慎王,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王妃想要什么赏赐,可直接向朕提出。”   桑岚仍旧低垂着头:“谢陛下隆恩,桑岚并无想要的赏赐。”   “当真?”炆帝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看桑岚的态度不似作伪,便也不再强求:“既然如此,朕便替彧王妃保留一个请求,王妃可随时来向朕提出。”   这个赏赐可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要贵重得多,炆帝话音刚落,场内便有不少人自暗中将目光落在桑岚的身上。   而桑岚只是恭恭敬敬地谢了恩,又在允许下坐回了原位。言行举止间不卑不亢,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失礼与冒犯。   倒是颇叫人眼前一亮。   *   结束宴席之后,王公大臣们陆续回到各自的居所。   桑岚跟着谢流庭一同走出大殿,抬头仰见不远处的夜空,竟被宫殿周围的宫灯辉映得亮如白昼,凭空生出些月落星沉之感。   “彧王妃殿下!”   侍从的声音急促又恭敬地从身后传来,桑岚停住脚步转过身,一眼看见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慎王。   “慎王殿下?”桑岚皱眉,忽地生出几分不耐,“有事?”   被称得上算是不太礼貌地对待,谢炀却并没有生气,他上前快走几步,垂眸注视着眼前的桑岚:“今日之事……多谢彧王妃。”   谢炀垂在身侧的手掌收紧,“孤今日的模样,让王妃见笑了。”   没想到这位慎王反倒在这种时候颇有贵族的包袱。   桑岚歪了歪头,眸眼清亮直勾勾看着人的模样看上去竟显得有些单纯。   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有些气人——   “慎王殿下至少没被吓得尿裤子,而是能直面迎敌,尚且有些可取之处。”   话是这么说,只是也不能改变对方第二次见面就对他失礼的事实。   但是谢炀被他这么说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愠怒的神色,而是目光平和地落在他身上,好半晌才开口:“从今往后彧王妃若有需要,可到慎王府上寻孤,孤定会——”   “不必。”一道温润清雅的嗓音打断了他。   谢流庭乘着轮椅,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笑面,但话语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逐客之意:“王妃若有事自会由孤来解决。慎王无事便请回吧。”   竟是客套的兄长也不称了。   谢炀素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性子,他能对桑岚温声细语,但不代表能对谢流庭也是如此,他刚眉头一皱想说些什么,视线就被一道高挑的身影所遮挡。   “王爷说得没错。”桑岚礼貌地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慎王殿下,请回吧。”   谢炀张了张口,但顾及着一旁的谢流庭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两眼,便带着身后的侍从转身离去。   待到周遭再也感受不到旁人的气息,桑岚才听见身侧一直沉默坐着的人淡声开口,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王妃还真是受欢迎。”   一旁侍从提着华丽的宫灯,烛火熠熠,却照不清男人面上的表情。   桑岚挽了挽袖口,视线落在前方光明无法照见的黑暗处,低声问:“那时在殿上,陛下在唤我之前,王爷想同我说些什么呢?”   “孤想说,无论王妃信与不信,孤对王妃的举止皆发自内心。”   “无论做戏亦或其他,孤想更进一步。”   或许起初未曾见面之前,他对桑岚是存了点利用的心思,心道这亦不过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遮掩。但桑岚与他所想大不相同,向来冷静到极致的人,头一次任由着心中莫名的预感驱使着他向前靠近。   只是他并不明白桑兰心中的顾虑,一步了解自己的本心。   那极暗的尽头骤然亮起依稀灯火,桑岚倏地一愣。   *   漆黑的卧房内,清俊挺拔的男人倚在窗前,身上只着一件素色单衣,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直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像极了黑鸦的尾羽。   月光透过窗沿,落在男人宽大苍白的掌心,照出其上清晰的纹路。   谢流庭清楚地知道桑岚在给他传递内力的同时也在试探他的身体状况,但他并未阻止,而是放纵着任由桑岚将内力流淌过周身。   包括每一处要害。   谢流庭无声地发出一道叹息。   他的小王妃不似他所想象的那般天真烂漫,内里理智又冷漠。   他原以为他不了解的只是小狮子张扬肆意的那一面,却没想到,对方亦是一株有着冷硬内核,浑身带刺的娇艳的花。   这种冷漠使他本身带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若是曾经,他或许真的会如同桑岚所说的那般、也按照他原本计划的那般,彼此之间互不干扰、相敬如宾。   但现在么——   谢流庭摊开的掌心缓缓收拢,月光莹莹落入房中,切割了黑暗,却正好拂过男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忽然想要试一试,将那朵满是荆棘的花握在手里的感觉。   哪怕被刺伤也无所谓。   拂晓之前,不正是看似永无止息的长夜。 第10章   于春蒐结束回府后的次日,桑岚便让灼华对谢流庭处称他身体不适,往后便有六七日不曾踏出过院门。   此举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他参加狩猎时的举动实在是过于扎眼,这非他本意,为了暂避风头,不得不寻个无人能来访问的借口。京城每日发生的新鲜事应当不少,他只需沉寂几日,想必应当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事。   至于次要一点的原因,则在于谢流庭那晚的话着实有些让他猝不及防,他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直到想起要问的时候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气氛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情况下,桑岚对两人的相见便产生了些许逃避的心思。   而谢流庭似乎也暗通了他的想法,相当配合地为他请了御医前来查看,如此一来,他“染病”的消息便自然而然地传播了出去。   不仅如此,谢流庭请来的那位御医,只在头次来的时候为他把过一次脉,在得出“王妃殿下感染了风寒”的结果之后,表示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然而接下来每日只在他房中坐一炷香的时间便很快告辞。   倒是让担心露馅的桑岚松了一口气。   在御医来访的后一日,凌释便告诉了灼华,而他又从灼华处得知,这位每日来替他看病的御医是太医院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医者,从彧王母妃嘉贵妃还在时就在太医院中任职,受过嘉贵妃的恩惠,医术精湛,彧王的身体自幼便是由他亲手料理,甚少有假手于人的情况。   等同于这位御医实际上是半个彧王府的人。   凌释身为彧王府总管,自不可能随意将这种事告知与下人,估计其中有着谢流庭的授意,对方明摆着告诉他,所有事项都已经由他一手安排好,他大可以安心“养病”,无需为其他事情分心。   这下又凭白欠了那人的一次人情。   桑岚垂眸。   “王妃殿下?”   “……嗯?”   “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桑岚眨了眨眼,眼前的御医眉目慈祥,连带着这句话也仿佛只是一句再惯常不过的问候。   桑岚明白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已无大碍。”   “这段时间,多谢大人了。”   几乎是他活音刚落,一直守在一旁的灼清就适时上前,往那御医面前递了枚沉甸甸的锦囊,对方见此先是一顿,似在暗自考量,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   “王妃言重了,若无事,则微臣告退。”   御医恭敬地向桑岚行完礼,接着就被灼华领着送出了桑岚的寝殿。   灼清在确定人已经走远以后,才回身合上门,扭过头有些担忧地看向桑岚:“殿下怎么不再以此为借口多休养几日?”   “逃避毕竟不是长久的对策。”桑岚很轻地叹了口气,他低头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袖口,再抬眸时眼尾微微压低,下垂的弧度显出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娇气。   “况且,灼华。”桑岚很小幅度地撅了噘嘴,卷翘的眼睫在抬眼看人时像极了飞鸟振翅时的羽翼。   少年露出一个颇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一点点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从那双碧波荡漾的眼眸中流泻出来。   “整日待在这个王府里,真的好无聊啊。”   这里没有外人,桑岚索性也不顾及往日要摆出的端庄的形象,长叹了口气后便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双目放空地盯着房顶的梁柱出神。   他状似无意的一声感叹,却让一旁的灼清猛然一怔。   这段时日以来桑岚表现得太过于沉着冷静,甚至没有过什么外露的情绪,以至于让灼清短暂地忘记了这位漠北的王子殿下现今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灼清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桑岚露出那种恣意的、无所顾忌的笑了。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这样的转变,殿下的心里,又该是压抑了多少东西呢。   哪怕心底里的思绪百转千回,灼清面上也要竭力保持着平静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眶在垂头时悄悄地红了,她张口,却也只能道出无力的劝慰:“殿下……且再忍忍。”   “灼清相信……会很快的。”   她说完,却没等来桑岚的回答,片刻后小心抬眸看去时,却正对上少年微微含笑的眼。   “好啦,灼清。”桑岚眼尾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语气轻缓:“我只是感叹一下,你怎么还露出这么一副快哭的表情。”   “你家殿下虽然没什么耐心,但是这点毅力还是有的。”   桑岚眼睛一眨,眉头微拢,紧接着佯装质问地看向灼清:“怎么,不相信我吗?”   “自然是信的。”灼清压低了嗓音,似乎是想借此掩盖些什么:“而且……我才没有哭。”   “好好好。”   *   王府书房内,那位本应早已离开的御医此时却出现在了房中。   案桌前的男人搁下笔墨,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王妃身体如何?”   “现已无恙。”   “是么。”   “是的殿下,今日离开时,王妃还予了微臣此物。”江御医边说边拿出从桑岚得到的那个佩囊,外表鼓鼓囊囊叫人一看便知装了不少银钱。   “微臣妄加揣摩了王妃的性子,这才斗胆收下,请王爷勿要怪罪。”   “无妨,收下吧。”谢流庭目光落在那枚佩囊上,神色平淡看起来并不意外:“你做得对,若是不收,孤才要怪你。”   “是。”   “江大人这些日子劳苦,酬劳不日孤便会派人送至大人府上。”   “王爷莫要折煞微臣。”御医露出一副略微惊慌的模样,又恭谨地行了一礼:“微臣做这些不仅是出于臣子的本分,亦有多年的情分在,绝不是为了求取王爷的赏赐。”   “孤知晓。”谢流庭平和地笑了笑,“你且去吧,孤这处估摸着马上又要来客人了。”   “如此,微臣告辞。”   *   桑岚被人领着敲开书房的门的时候,心底还尚且怀着些忐忑——他莫名地有些不愿见到谢流庭。   毕竟那天这个男人说出的话还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隐约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缘由的危机感。   桑岚一时很难形容那种感觉,真要说起来,便是像极了草原上的羚羊被猛兽盯住时发出的冷颤。   推开书房的门,首先扑鼻而来的便是笔墨的清香,随后便是映入瞳孔的微微闪动着的烛火。   桑岚视线往前,只一眼便看见正前方摆着的那张整齐堆叠着各种书卷的宽敞长桌,桌后之人正提笔书写,似在处理公事,见他进来,便挽着衣袖将笔往旁处一搁,继而开口。   嗓音温润,带着微哑。   “孤可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王妃,王妃身体可是无恙了?”   因着身处于自己的府邸,并无在外的多种讲究,谢流庭身上仅着了朴素的玄色衣袍,长发被松松束在脑后,姿态慵懒又从容,看向他的目光点染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倒是完全不会叫人产生压迫感。   这人分明早知他没生病,所有事宜也是由对方一手安排好的,现在这副明着演戏的样子直叫桑岚生出几分奇异的羞耻感。   但他仍然配合着道:“多谢王爷挂怀,桑岚已无大碍。”说罢,他又紧接着说:“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感谢王爷,若非——”   他只开了个话头,就被谢流庭温声打断。   “孤帮王妃,亦是在帮自己。”男人轻声咳了几咳后才接着道:“孤平日多抱恙在身,王府清静也适合养病,若是太多人前来光顾反倒不好。”   他这么一说桑岚倒是能够理解了。   对方怕是担心他出了风头,会惹得彧王府上不时有人登门拜访,闹得这处府邸不得安宁,这才出手帮了他。   “即便如此,桑岚亦当谢过王爷。”   “举手之劳,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烛光璀璨,谢流庭顺着光线,只一抬眼就看见桑岚暗自送了一口气的神色,不免心下既是无奈又是好笑。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小王妃在心里又记着账想着要在何处还他人情要来得好。   想着,谢流庭的视线落在桑岚手中提着的食盒上,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王妃这是?”   “哦。”   光顾配合着演戏,倒忘了这一出。   桑岚提着手中的食盒缓步上前,在桌上仔细寻了个空将盒中的瓷碗放下,这才说道:“方才进门前见有侍女提来的,一问才知是王爷需服用的药汤,想着顺路,便一道提进来了。”   “原来如此。”谢流庭单手扶着眼前的药碗,指骨微屈,不经意地敲了敲,“孤原以为会是王妃亲手所做的食物,倒还心生一片期待。”   “——让王妃见笑了。”   谢流庭这话说得直白,直接把他想吃桑岚亲手做的食物这件事脱口而出,并且本人表现得相当自然,却偏偏叫桑岚生出几分无措。   “让王爷失望了,我……”桑岚憋得耳根微红,罕见地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该说什么?说他下次会做?   ——那绝不可能,他根本不擅厨艺。更何况这种行为实在是过于亲密了,发生在他俩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小王妃蜜糖色的肌肤很轻易地就染上了一片漂亮的桃红色,谢流庭暗自欣赏了一会儿那双浅绿色的眼眸中因为捉急而泛起的水光,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救了对方。   “孤说笑的,王妃不必在意。”男人又恢复了桑岚刚踏入书房时那副宽和包容的样子,语气低沉又带着别样的温柔:“夜深了,王妃早些休息吧。”   说着,男人便重新提起笔来,看着是要继续先前的事。   桑岚松了口气,提了告辞后走到房门口,只是在跨出门槛时脚步有刹那的停顿。   “夜凉,王爷注意多添衣物。”   笔锋一顿,谢流庭闻声望去时,房门已经被重新掩上,眼前已经没有了那道挺秀的身影。   *   “叩叩。”   门被叩响。   “进。”   侍女按照吩咐小心翼翼地踏入房门。   正伏案书写着的人微微掀起眼眸,在看见侍女手中托着的鹤氅时,长眉轻挑:“孤记得不曾有过吩咐。”   那侍女将手中之物举高了些,压低下头:“是王妃的吩咐。”   男人深沉的凤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意外,片刻后,浮掠出一丝笑意。   “如此,拿过来吧。”   *   夜色沉如浓雾,飘渺天幕间,星光寥寥。   谢流庭端坐于书房内,良久过去,面前纸张上的字也只写到那侍女进门前。除此之外,他原本玄色的衣装外又加披了件雪色的鹤氅。   男人指腹轻轻摩挲着大氅的一角,目光却落在桌案前不远处。   像是在看向早已离开的另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书房里,缓缓响起一声含笑的低叹。   分明这只小狮子只要一直作出那副冷漠的、决不允许人轻易靠近的模样便好,可是——却偏偏让他抓住了对方这么心软的一面。   “这可怎么办……” 第11章   晚春的天色清朗无云,连带着人间凡是能够照得出天空的江河湖海都变得一样的明亮透彻。   桑岚坐在干净得足以清晰地映出人影的池畔,抬手“唰”地撒出一把鱼食,霎时间,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便冒起一大股透明的气泡,连带着池中涌起一阵缤纷流动的色彩。   “看起来好傻。”   池子里的鱼争先恐后地夺食,桑岚看了半晌,慢悠悠地发出一声感叹。   在他表示“病好”之后的两日,凌释便带着几个工匠到他院中,花了近半日便修了这一方鱼池。   最初他问起时凌释只笑着说是彧王的安排,他也不知是何用意,等到彻底修好通入活水之后,对方才在他的追问下道出,是谢流庭见他病好后也不曾外出,怕他在院中待得憋闷,这才修了这处水池养些锦鲤以供逗乐。   桑岚当下只觉得这个举动又费劲又没有必要,其实他快不快乐和那人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他来到这本就不是抱着什么享乐的心思,而这个男人本身其实已经比他预想当中要好上太多。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桑岚才知道,当初那群被他说成是“很傻”的鱼,每一条都因为罕见而价值千金。   又多抛了几把后,桑岚垂下一只手掌探入池中,微微凸起的腕骨恰好与水面相接。   原以为那群鱼会被吓得四处逃窜,却没想到那一只只红的黑的胖鲤鱼却开始一股脑地往他手腕处挤,桑岚被蹭得痒了,忍不住动了动手腕,却被那群傻鱼误以为是在同它们嬉戏,薄纱状的鱼尾舞得更欢。   “真的好傻。”桑岚看着那群鱼连鱼食也不吃了,只顾着在他手边绕,不仅皱眉疑惑:“中原的鱼长得漂亮是漂亮,怎么看起来既不怕人也不聪明啊。”   一旁的灼清见了,轻轻地掩唇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群家伙傲气得很,先前我同灼华喂食时它们吃饱了扭头就不认人了,平日里也只缩在角落里装死,也就殿下来的时候才做出这股子亲昵劲儿。”   桑岚对此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虽然这些家伙看起来傻模傻样,但是也颇为有趣,他闲来无事时也能同它们玩上个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   院外倏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灼华清脆的嗓音传来,池里的鱼听见一丁点儿动静,顿时四散开来钻入了池底。   见鱼都跑光了,桑岚便直起身从池中抽出手,轻轻甩了甩,晶莹的水珠便从他微微曲起的指骨处滑落进了池里,身侧的灼清及时递上帕子让他擦干。   等这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后,灼华也正好疾步走到了两人身前。   “——殿下!”   桑岚抬眼,等她慢慢缓了口气后才开口问:“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是这样的,骠骑大将军府今日派人往王府递了请柬。”灼华顿了顿,递上捏在手中的请柬,“请柬是单独递给殿下的,来人的意思是想邀请殿下参加三日后在骠骑将军府上举办的赏花宴。”   “赏花宴?”桑岚蹙了蹙眉,印象中他足不出户,更不可能同这位大将军有过什么交集,对方又怎么会突然邀请他去参加这劳什子的赏花宴。   正想着,身侧的灼华便替他解了惑:“殿下您先前春蒐时从马下救下的那位小姐,正是沈老将军的嫡亲孙女,沈长玥。”   “这次赏花宴的邀请,实际上是由沈小姐发出的,猜得不错的话应当是想要借此当面感谢殿下上次的救命之恩。”   桑岚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请柬,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倒是隐约想起一个少女的模样,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他很快便把这件事忘了,也没想过要对方的答谢,至于这赏花宴么——   他沉思着没说话,反倒是身侧听完了缘由的灼清沉声开口:“话虽如此,但既是想要感谢,为何递上的不是拜帖而是请柬?若说以沈小姐未出阁的身份不便亲自来到王府,但她家中的其他长辈总该知轻重、懂礼仪吧?”   “况且,邀请我家殿下还不是单独相聚,而是同其他家的贵女一起,这道谢的诚意何在?”   灼清越说,一双秀眉蹙得越深,“纵然骠骑大将军官拜从一品,对于自家嫡小姐的救命恩人,也不当如此怠慢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灼华平日里性格活泼,不及灼清沉稳,却也聪慧机敏,此时她眉头一皱,有些不快地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急着赶来——他们不会因为我家殿下是漠北人就轻视殿下,或者说是因为彧——”   “灼华。”   桑岚语气不重,却成功让少女止住了话音。   灼华轻轻撇了撇嘴,随后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殿下要不要答应沈小姐的邀请?”   “我不知道。”   桑岚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水中游动着的锦鲤身上。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掺和这些麻烦事儿,赏花宴听名字就知道应当是一群女眷的集会,他到那去怎么想都不自在。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殿下不若去问问王爷的意思?”灼华说着,一边悄悄地瞥了眼桑岚的脸色。   桑岚一顿,心底莫名生出一丝被人抓包的尴尬感。   他轻咳一声:“……也好。”   *   彧王府的茶室中,正门敞开,和风一吹,清淡的茶香便溢了满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入室内,朦胧的光晕拂过角落里细小的尘埃,恍惚间给人以岁月静好之感。   对于桑岚的到来,谢流庭先是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后挽了挽袖,淡笑着抬手示意他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孤刚沏的茶,王妃若不嫌弃可饮上一些。”   “多谢王爷。”   桑岚规规矩矩地坐下后,先是理了理裙摆,这才垂眸看向眼前热气蒸腾的茶盏。   茶汤澄澈鲜亮,油润的翠绿中带着点微黄,犹若宝玉的色泽。   桑岚以往并无这些闲情雅致,也并不精通所谓的泡茶和品茶之道,但他光是嗅到空气中的茶香,就能猜到谢流庭泡出的茶品质应当极高。   而在桑岚端看茶水的时候,谢流庭沉静的目光却始终放在他身上。   眼前的“少女”一头深色卷发仅用一支簪子松松绾起,金色的簪头雕的是海棠花的样式,花蕊处嵌了颗明艳的红宝石,颜色正衬着对方身着的那套墨绿色长裙,显得典雅而内敛。   从谢流庭的角度,可以看见桑岚被薄衫勾勒出的流畅的肩颈弧度,以及一点点凹陷的、修长的锁骨。   与中原女子追求的白皙肤色不同,桑岚蜜色的肌肤在光线下,可以轻易显露出饱满而圆润的光泽感,近看时状若融化后的黄金,让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一摸以探是何触感的想法。   而他这副安静的模样也莫名使谢流庭想起了正月十五高悬于夜空之上的莹莹皎月——漂亮、高远又可爱。   谢流庭的目光虽然专注却很平和,所以桑岚并未在意,实在是他今日一上午都待在室外同那群锦鲤玩耍,接到请柬后便想着直接过来问问谢流庭的意见,一时便忘了喝水,此时茶香扑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喉中的干渴。   所以当谢流庭反应过来时,桑岚已经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唔、咳、咳咳……!”   好烫!   猝不及防地被那茶水烫到,想着吐出去又太过失礼,桑兰便只能强忍着硬咽了下去,却因为动作太急,又被猛地呛到。   几乎是他被呛到的同时,坐在他对面的谢流庭便立时起身,下一瞬他的身后便覆上一只手掌,轻轻地顺着他的脊背拍抚着。   桑岚咳了几下后逐渐缓了过来,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身边人的举动,刚想抬起头同对方说自己没事了,就感觉到那只按在他身后的手向上移至了他的后颈处。   谢流庭一手托着桑岚的脖颈,一手捏着他的下颌,右手拇指指腹按在他的下唇,只稍一用力就让那本就微启的红唇张得更开。   “烫到何处了?”   谢流庭的声音比往日听起来更低更沉,恍若寂夜中点燃的炉火,响在桑岚耳畔,却让他猛地一惊。   几乎是下意识地,桑岚飞快合紧了牙关,却在咬到什么东西后倏地一顿。   男人半截冰凉的指尖已经探入了他的口中,此时被他咬住进退不得,而他方才被烫到的舌尖则不自觉地循着凉意探了上去,力道很轻地舔了一下。   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不仅让桑岚蓦地僵住,也让谢流庭神色一怔。   离得近,谢流庭可以清晰地瞧见桑岚眸底蒙着的那层薄薄的水雾,这雾气将那双浅碧色的衬得更像是透彻的玉石,指下柔软的唇色泽比往日更加殷红,近看似是要滴出血来。   这副模样再加上方才那轻轻一舔,让谢流庭原本沉静的心湖猛地一动。   本就幽暗的眸色忽地加深。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砰。”   躯体与桌沿的相撞声响起。   桑岚“噌”地站起身来,动作之迅猛差点撞翻了身前的茶几,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张口:“我、我不是故意——”   莫名地,他有些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   他、他刚刚,咬、咬了……   “孤知道。”   谢流庭侧身借着袖口的遮掩轻轻咳了咳,回过头来时已经面色如常,看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意。   “王妃可还有不适?”   “已经好多了。”   桑岚连连摇头,满脑子只想着将对方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移开。   而谢流庭也如他所愿点点头,重新坐回了原位,抬手取了一个新的茶盏斟了一盏茶,又将之放在离门近的一侧。   等这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结束后,桑岚也平复了心情,掩饰性地抚了抚裙摆后又坐回了原位。   相对无言半晌,桑岚才低声打破了沉默,开口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只是全程都颇有些不自在地躲闪着谢流庭的视线。   “如此,孤明白了。”听完了来意,谢流庭搭在桌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双眼平视着桑岚,温声道:“那么,王妃是怎么想的呢?”   “……我?”桑岚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实在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却是问了他这么个问题。   “王妃不愿的话,那便不去。”   桑岚抬眸看着男人不似作伪的表情,缓慢压低了眉尾,有些疑惑道:“若真如王爷所说,我不去,可此番岂不是会让将军府认为我们是仗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在拿捏架子?这样一来,说不准会连带着沈老将军对彧王府的印象也变得不好。”   彧王本就势微,实在没必要因为他这件事再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王妃这般为孤着想,孤很欣喜。”不知是不是刻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谢流庭轻轻笑了笑,接着慢条斯理地伸手,将手边那盏被风吹凉后的茶放置在他的身前,这才抬眸,满眼宽和地看向他。   “沈老将军之女为当今皇后,将军府明面上自是太子一党的人,便不好同其他皇子有过多的牵扯,应是如此才要借着赏花之名邀请王妃。”   “但孤本意如此——王妃不愿,那便不去。”   “若非不愿,王妃今日定不会来寻孤,对么?”   眼前的男人卸去了那副温和的笑面,望着他时眸光深邃,却隐约透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为什么?”   ——他们之间甚至连朋友都称不上,这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这个问题,孤现在亦无法回答,让王妃失望了。”谢流庭垂下眼睫,叹笑着开口:“孤只知道,孤愿王妃开心。”   他猜,小狮子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模样一定会很漂亮。   *   待到人走茶凉,谢流庭搭在膝上的指节才轻轻敲了敲,下一刻——   “凌一。”   “属下在。”   谢流庭自袖中拿出一个信封与玉牌,将之交予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的黑衣人。   “将它送到骠骑将军府。”男人右手食指无意识蹭了蹭拇指指腹,“务必送到沈老将军的手中。”   “是。”   *   或许是谢流庭的态度给了他一点底气,桑岚做了来到大晟之后第一件能够按着自己心意去做的事。   在派人婉拒了赏花宴后,桑岚原本以为日子会继续如此平淡下去。   熟料,就在退了请柬的次日,他竟意外地接到了来自于骠骑大将军府的拜帖。 第12章   递上拜帖的人是沈将军的嫡子沈长星。   桑岚在春蒐时偶尔听见过几次对方的名字,据说当时这位沈小将军所狩猎物仅次于几位皇子,被炆帝大加赞赏,只是他当时不在现场,便也没见到对方的样子。   还是后来,他从王府下人的口中了解到,沈家公子不仅承袭了沈老将军的一身武艺,又生得英俊潇洒,品行高洁,不知是京城中多少未出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沈长星将来访的时间选在了下午,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时谢流庭恰巧不在府中,唯有桑岚携带着灼清、灼华两人两名侍女,与凌释一同在正厅中候着。   春日午后的温暖宜人,有轻柔的和风穿堂而过,鸟雀掠过堂前又停驻在屋檐,璀璨的日光从宽敞的正门、半开的窗户落在桌沿、盆饰以及人的肩头。   在满目和宜的春光中,桑岚头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沈小将军。   沈长星身着妥帖的月白色窄袖长衫,一条两指宽的玉带在腰间收紧,将他肩宽腰窄的身形显露无疑。一头墨色长发被高束于脑后,随着他走动的姿态微微晃动。   他五官极富棱角,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双目含星,高挺的鼻梁下压着的一张唇状若浅色的桃花。   是一副相当俊美,也极具攻击性的长相,让桑岚忽地想起草原上斑斓外表与野性.交织的猎豹。   对方身高腿长,步伐跨得很大,只几下就迈到他的眼前。   桑岚不慌不忙起身相迎,虽然一眼就有预感,但直到在站直之后才确定沈长星应是同他身高相仿的。   而沈长星似乎也因为他的身高而惊讶了一瞬,除此之外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色,反倒相当飒爽地露出一个笑:“早就听闻彧王妃殿下身姿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沈公子过奖。”   沈长星表露出来的夸赞实在是太过真诚,桑岚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冒犯之意,点了点头,接着抬手示意他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就座。   然而沈长星却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坐下,而是忽地沉肃了面容,声音清朗地扬声唤到:“彧王妃殿下。”   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同时,沈长星利落地一拂外衫的下摆,腰背挺直单膝跪了下去。   “沈小将军!”   他的动作太快,桑兰想要阻止时却只能来得及扶住他的手肘。   “你这是做什么?”桑岚被惊得低喝一声,“快些起来!”   沈长星这一突兀的举动切切实实吓了桑岚一跳,他甚少出门,因此到现在也有些不太习惯中原人动不动就要下跪的习惯,此时惊讶得甚至连敬语都忘了说,只想着让身前的沈长星快些起来。   而沈长星却就着桑岚扶他的姿势,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接着双目视地,语气沉着地说道:“长星这一跪,不仅代表长辈,也是代表长星自己。”   “长星谨代表骠骑大将军上下,在此谢过彧王妃搭救舍妹之恩。”   “今后殿下如有需要,尽可开口,在能力范围之内,长星定会鼎力相助。”   “……”   桑岚叹了口气,轻轻松开了托在沈长星手肘处的手,后退半步后微微躬身回了一礼。   虽然是以沈长星个人的名义,但有了将军嫡子的承诺,自然也就相当于有了将军府的承诺。不过,这份谢礼对他而言过于沉重,背后牵扯过于繁杂,桑岚希望永远也没有用上的那一天。   沈长星在做完这些之后,动作潇洒地起身,方才还一本正经的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相当灿烂的笑,他对着桑岚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抱歉,方才是不是吓到殿下了?”   桑岚对此只微微摇了摇头。   “我倒没事,只是小将军往后别再这么随意地对人下跪了。”桑岚一对远山眉仍旧保持微微皱着的模样,“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礼数。”   听闻这些话,沈长星有些意外地看了桑岚两眼,在对上那双干净漂亮的桃花眼后,目光微顿,脸颊慢吞吞地红了。   “殿下……确实与众不同。”   听见这个评价,桑岚并不意外,只以为对方的评价还停留在他的外貌上。   “沈公子亦是,与传言中略有不同,勿怪乎如此受欢迎。”   比起传言中鲜衣怒马的模样,直观地感受时,倒是能看出一点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   而沈长星在听罢桑岚的评价后,竟然弯眼笑道:“哈哈哈,果真如此?”   说着,沈长星还想抬手似要拍桑岚的肩膀,却在触及到时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接着在一旁灼华的怒瞪之下讪讪收回了手掌。   “谢礼我都收到了,先前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也请小将军往后莫要再将之放在心上。”桑岚抬手示意灼华不要太过激动,转头看着沈长星问道:“沈小将军可还有其他的事?”   眼见这位沈公子道完谢后还不打算走,反而不时抬起桌边的茶水来饮用,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犹豫着不敢开口,桑岚便猜测着对方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确实是有的。”沈长星不好意思地咳了咳,随即双眸灼灼地看向桑岚:“我想请殿下屈尊同我比试一场,可好?”   “比试?”桑岚眨眨眼,对于这个请求倒是有些意外。   “是的。”沈长星坐直了些,身体微微前倾,舒展眉眼看向桑岚:“实不相瞒,我是个武痴,京城中同我交好的世家子中虽然多少会些拳脚功夫,却都点到为止,身手较好的几个我太常与之切磋,所以有些腻了。”   “我春蒐时就听闻殿下身手了得,此番前来私心里也带了切磋的心思,希望殿下不要见怪。”   “没关系。”   桑岚摇了摇头,心道这沈公子真是不拘小节,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男女大防之事,想了想点点头道:“切磋的话是可以的。”   “不过王府中没有习武场,我们干脆到厅前的空地去如何?”   “自然好!”   在踏出前厅的那一瞬,桑岚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瞥了眼从始至终都沉默地守在一旁的凌释,见他面色如常,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或阻拦之色,不禁收回了目光,垂眸掩下了眼底的深思。   灼清灼华知道他的性别不去阻止也就罢了,凌释身为王府的管家,对他同一个外男的接触也不曾表露出任何意见。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某个人事先吩咐好的。   但又是为什么。   *   沈长星表面上表现得大大咧咧,实际上却进退有度,和他相处尤其轻松自然,也不需要端着什么架子。   桑岚一边侧身躲过沈长星袭来的攻击,一边如是想到。   他来到大晟之后第一次同这样性子直白又实在的人交往,不免被带着也外放了些。   而对面的沈长星原本只是抱着简单切磋的心思,想着对手到底是女子他应多礼让些为好。   但见识到桑岚的身手远比他想象当中要更好之后,不禁有些兴奋上头,而这种情绪更是在桑岚欺身上前与他交手时在他耳边说的那句“不用让我”时达到了顶峰。   于是一场原本打算点到即止的切磋愈发往一较高下的方向发展而去。   隐约察觉到沈长星有些过于亢奋,桑岚在与对方合掌一击后,脚尖点地接力在空中连跳几步,在不远处稳稳落地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沈长星见后立马停止了攻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歉意地拘了一礼。   “彧王妃果然身手了得。”   一番比试之后,两个人额间都出了一层薄汗,但彼此的眼睛都像是落进了星星,比平日里更看上去亮。   “沈小将军也不赖。”   “都说不打不相识。”沈长星畅意一笑,“若王妃不弃,可否与我交个朋友?”   “自然好。”   桑岚一边应着,一边示意灼清将擦汗的帕子递给沈长星。   “彧王妃与我同岁,但是看起来却比我要沉稳许多。”沈长星接过手帕,想起方才的举动,食指轻轻挠了挠侧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是令长星自愧不如。”   “沉稳?”桑岚一愣。   他倒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说起沉稳,倒是让他不得不想起谢流庭——对方也不过比他年长四岁,为人处世却像是个温和包容的长辈。   亦如那饱经风霜后沉淀下来的磐石。   *   “殿下。”   前厅走廊处的一角,凌释躬下身,低声询问轮椅上的人,“您不去同王妃与沈公子说些话么?”   “无妨。”   谢流庭掌心缓慢地摩挲着手把,轻轻牵唇笑了笑,“王妃难得交上朋友,且让他们多相处会罢。”   “孤便不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这么说着,他的视线却仍旧落在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身上。   片刻后,凌释才听见眼前的男人温声说道:“差人送些茶水去给王妃与沈小将军。”   “注意着要温凉的。”   “是。”   凌释恭敬地俯下身,再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了那道身影。   *   在跨入院门、望见不远处石凳上那道背对着他的身影时,桑岚的脚步蓦地一顿。   他忽然想到——以往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碰上的人,最近同他见面的次数似乎逐渐变多了起来。   但这种想法只存在一瞬,桑岚抬脚,继续朝着谢流庭的方向走去。   “嗒。”   几乎是他放下东西的同一时间,椅上的人便偏过头来看向他。   谢流庭那双凤眸里首先涌起着一些类似于惊讶的情绪,随后浓雾滚过,将一些细碎的、近乎于光芒一样的东西悄悄掩藏起来,于是真正望向他时,眼中又是一片沉寂而辽阔的海。   “很晚了,王妃还不休息?”   谢流庭声音很低,在夜色中透着点磁性的哑。   “王爷不也是。”   兴许是夜色给人增添了一层无形的保护罩,又或许是潜意识里知晓眼前之人无声的纵容,桑岚没有像白日里那般讲究姿态与礼仪,在对方的默许下坐到了与之相对的石凳上。   花园中没有点灯,只有极浅的月光雾蒙蒙地洒落下来,树影横斜,将男人深邃的五官模糊些许,将其周身的气质表现得愈发平和。   相对无言良久,桑岚眨了眨眼,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公子是位不错的友人。”   “嗯?”   谢流庭掀了掀唇,夜色昏暗,叫人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在笑,“能得王妃如此评价,是沈公子的荣幸。”   “……”   桑岚不想同男人玩些弯弯绕绕,他直言道:“多谢王爷。”   “王妃怎么突然谢孤?”谢流庭眯眼,抬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   知晓这人打算彻底装傻到底,桑岚索性也不点破,只伸手推了推眼前的食盒:“我听凌释说王爷今日不曾用晚膳,来时便叫人热了些清粥,王爷趁热用了罢。”   话落,桑岚看着眼前人骤然变得专注的眼神,倏地一愣。   “……怎么了?”   “没什么。”   谢流庭目光落在眼前的食盒上,笑意在无人察觉处一点点漫上眼底。   “孤只是在想,王妃当真是会哄人。”   “……嗯?”   他哄什么了? 第13章   沈长星的拜访就像是一颗细小的石子,乍一投入水面,便让桑岚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泛起再难停息的波澜。   随着一道懿旨降下,桑兰便不得不只身踏入了那道高高的赭色宫墙。   入宫当日,谢流庭亲自送他上了马车,对方没有过多的唠叨,只是让他注意安全,又说了让他在宫中要谨慎行事,表示皇后说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便应下即可。   桑岚只当是以这人的性子,担心他在宫中行走,礼数不够周全,给王府惹事,于是努力摆出一副可靠的神色,一本正经地对谢流庭说道:“王爷放心,我对于宫中的礼仪虽不敢说做到处处精通,但是做到最基本的,让人挑不出错处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而他说完这句话,谢流庭却并没如他预想当中放下心来,相反,男人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他难以理解的神色,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孤并非这个意思。”   “若遇事令王妃心生不快,尽可拒绝,身后一切责任有孤担着。”   谢流庭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沉着稳定的力量。   桑岚对此只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有些搞不明白这人怎么把他进宫这件事看得如此严肃,仿佛他进的不是皇宫,而是什么狼窝虎穴。   马车的车轮轻轻滚动着向前,风鼓动开竹编的窗帘,露出一个细小的缝隙。   桑岚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侧过身抬手撩起那片竹帘,向着来时的路上看去,只见王府的门口处,一道挺拔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黑夜与白昼在那人身后切割开来,破晓的冷风似乎无法晃动那道身影一丝一毫。   男人沉默地站立着,直到在他的视线中化作一个黑色的小点。   *   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但桑岚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座宏伟华丽的、仿佛要将人牢牢关锁住的大晟皇宫。   被侍从领着进入皇后所在的凤仪宫中,桑岚用余光轻轻一瞥四周,才发现这里除了他与皇后,还有两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在。   桑岚规规矩矩地见过礼,就被身居主座的皇后温声赐了座。   他落座后,一抬眼,便同那两个女子的其中之一对上了视线,对方见她看过来,目光明亮了些许,姣好的面容上染上些桃花似的粉。   桑岚正为对方的反应感到疑惑,一旁的沈皇后便适时地开口介绍道:“这位是骠骑大将军家的小姐,沈长玥——长玥亦是本宫的表侄。”   这边皇后话音刚落,沈长玥便有些迫不及待地从椅上站起,却在被皇后嗔了一眼后,便硬生生地克制了自己的动作,矜持地屈身行了个礼:“长玥见过彧王妃,给王妃殿下请安。”   桑岚一边抬手免了对方多余的客套,一边终于在脑海中反应过来。   ——难怪初见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原来是沈长星的妹妹。   “长玥一直央着我说想当面通彧王妃道谢,本宫实在是拗不过她,便只能劳动王妃入宫一趟——王妃不会怪罪本宫吧?”沈皇后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温柔一笑,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疼爱侄女的姨母。   “不会。”桑岚恭敬地垂下头,“沈小姐的心意我已收到,先前沈小将军也亲自到府上送过谢礼,春蒐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沈小姐实在是无需一直放在心上。”   “那可不行!”   这边皇后还没说什么,沈长玥就已经抢先开口:“当日若无彧王妃殿下,今日世上便再无长玥。”   沈长玥生得与沈长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上露出与其兄长近乎一致的认真:“请彧王妃殿下受长玥一礼。”   她的姿态落落大方,虽出自名门却并没有任何娇养之气。   有皇后在,桑岚心知这礼他是不受也得受,于是应下了礼,又收下了据说是沈长玥亲手所绣以表心意的香囊。   看着少女略带羞意的柔美面庞,桑岚明白关于道谢这事儿算到今天才正式了了。   而做完这一切,一旁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地坐着的女子才在皇后的示意下站起身,缓缓施了一礼。   “江州知府之女阮歆,见过彧王妃殿下。”   这名少女不似沈长玥那般活泼明艳,看起来清淡文雅,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先前就听闻彧王妃殿下生得好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阮歆温温柔柔地一笑,“小女自从听闻王妃之事后便心生仰慕,还望日后能同彧王妃殿下多多走动。”   “彧王妃性子好,你同她多走动走动是好的。”皇后笑了笑,眼底划过一抹暗芒“不过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常去彧王府走动也不好。”   皇后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盏动作优雅地抿了口茶水,这才抬眸,略带深意地说:“正好彧王妃殿下也在此,不若本宫便成全你先前的心愿,为你牵个线,问问王妃是否愿同你以姐妹相交如何?”   皇后这话说完,桑岚便见阮歆面上倏地浮现出几片红晕。   他听不明白皇后话中的意思,但看见阮歆的反应,心里却蓦地浮现出一种微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皇后扭头看向他,雍容华贵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浅笑。   “彧王妃有所不知,阮歆对诗词歌赋一类有些造诣,先前几次宫中集会,同彧王之间可也称得上相谈甚欢。”   “虽说阮歆一直推说同彧王最多算得上是知己,但依本宫看,这不是情投意合又是什么?”   “只是……”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看似遗憾地说:“只是可惜彧王以久病为由拒绝了阮歆,否则……”   “皇后娘娘!”阮歆轻唤一声,“您莫要再说了,想来不过是阮歆身份低微,配不上彧王殿下罢了。”   “你这孩子,怎可这般说自己。”   桑岚听到这,若再不明白皇后的想法便是傻子了,但他没说什么,只轻轻垂下了眼睫。   他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沈长玥开口了:“姨母,阮姐姐。”她顿了顿,“长玥不清楚阮姐姐与彧王殿下先前有过的交情,但彧王妃殿下同王爷新婚燕尔,外界都传言王爷相当宠爱王妃,如今您却当着王妃的面说这些……”   “话虽如此,但是长玥。”皇后宽和地笑了笑,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给夫君纳妾是妻子的本分,阮歆本宫瞧着是个不错的,彧王应当也不会排斥。”   “本宫想着,彧王妃是个宽宏大度的性子,应当不会不许这事吧?”   话说到这,倘若桑岚再不答应,那便相当于是直接拂了皇后的面子,桑岚想了想,垂下头姿态恭谨地道:“桑岚自是许的,但这件事桑岚说了不算,需得先征询王爷的意见。”   见此,皇后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眸淡淡地看了过来:“谁不知彧王颇宠爱王妃,若王妃点头,那彧王自然不会不肯的。”   “彧王年幼失恃,本宫便是他的母亲,作为母亲,自然不会做令孩子难做的事。”   ——这是想让他做主收下阮歆了。   先不说到哪流传出的谢流庭宠爱他的传言,就是这个要求……   桑岚保持着垂眸的姿势,长睫掩下的眸光微微闪了闪,他面上神情沉静,低着声道:   “娘娘恕罪,此事终归事关王爷,恳请待桑岚请示王爷后再做定夺。”   他这话说完,皇后面上的笑意冷下许多,她别有深意地开口:“王妃可真是心向王爷,本宫一片好心反倒成了不是了——既然如此,此事本宫便不再插手。”   真是好样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便罢了,现在连带着区区一个有着外族血统的王妃也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   皇后轻轻捻了捻细长的指尖,借着饮茶的动作藏起眸中升起的不快。   见皇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桑岚缓缓松了口气,但精神仍然紧绷着。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的阮歆,见她自皇后说完话后便面露僵硬,只以为对方是因为被他当面婉拒之后产生了尴尬,不免心生愧疚。   他虽然不知道谢流庭和皇后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但至少他知道,若皇后真心将彧王当做自己的孩子,出于一个母亲的身份,再如何也该先向他询问彧王的身体状况,而非如此直接地就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更何况,先前谢流庭就已经拒绝过的人,不管拒绝的理由是什么,他也无权替对方做下选择。   *   桑岚回到王府的时候,出乎他预料之外的,是谢流庭竟就在凌释的陪同下站在府门处等他。   男人身姿挺拔,望向他的眼神都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若非不太现实,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自他走后都未曾离开过。   在一同慢慢走回寝院的路上,桑岚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直接开口唤住了谢流庭:“王爷。”   “怎么?”   被那人一双黑沉沉的凤眸看着,桑岚不知怎么生出了几分局促,他藏在袖中的手心紧了紧,才撇开视线轻声说道:“王爷……会不会觉得王府里过于空旷了些?”   “嗯?王妃是觉得王府中不够热闹么?”   谢流庭有些意外,还以为是桑岚终于主动想要些什么东西,于是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凌释,“想要什么买来便是,银钱自凌释处随意支取,王府当中有的是空地来装王妃喜欢的东西。”   桑岚抿了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王爷是否想要纳妾?”   “纳妾?”谢流庭眉眼微压,目光落在桑岚的脸上。   “是的。”桑岚尽力忽略掉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眼睫轻轻颤了颤,“王爷若想纳妾,我不会阻拦。”   “王妃什么意思?今日怎的突然说起这话?”   男人脸上的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桑岚以为对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紧接着补充道:“若您有心爱之人,希望对方能进到王府来,我绝不会阻拦。”   他以为他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但是谢流庭却像是没有听懂,一双漆黑的凤眸始终望向他,语调沉沉,“王妃还真是大度。”   “那是自然。”桑岚只以为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揣在宽袖里,眨巴着眼点了点头,“是我应尽的责任。”   “……责任?”谢流庭重复了一遍,继而拉平了唇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   下一刻,男人点了跟在他身后的灼清,直接问道:“今日去宫中,皇后都同你家小姐说了什么?”   灼清略一犹豫,但见桑岚没有阻拦,便一五一十地将皇后所言和盘托出。   “好,孤知道了。”   灼清说完,谢流庭轻轻抬手,示意他已明白。   知道什么了?   桑岚心道自己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又想到今日皇后说的话以及阮歆的态度,生怕自己真的成了棒打鸳鸯的人,让两人生生错过,于是不等谢流庭开口便温声劝到:“王爷不必担心,若您和阮小姐情投意合,其他的外物也必然不会是阻拦。”   言下之意便是让谢流庭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体。   “王妃。”谢流庭蓦地打断他,“你还真是擅长惹孤生气。”   “……?”   “不必了。”谢流庭皱眉,目光有一瞬间偏离了桑岚的脸庞,“孤并没有心爱的人。”   “先前不过随意提点过那阮小姐几句罢了。”   “——此事王妃日后不必再提。”   “走吧。”谢流庭说着转过身,“孤且送你回房。”   他依旧是那副君子端方的姿态,却一下让人产生疏远之感。   桑岚望着男人的背影,不觉有些怔愣——这人怎么看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 第14章   那日在回房的路上,气氛格外地沉寂。   晨曦落在宽敞的石板路上,路旁鸣鸟啾喳,并行着的两人影子挨得极近,却若即若离,好似永远都没有交汇的时刻。   桑岚在两人独处时,为免多说多错,从来都是秉持着能不言则不言、能少言则少言的原则,因而在察觉到谢流庭的心情不算太好之后,桑岚便也只揣着手,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这段路不长,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眼见男人没有一同进入的意思,桑岚低声告郭立,便抬手想要关上房门。   房门缓缓阖上,男人沉肃的面容也即将消失在眼前。桑岚正欲松一口气时,门外却突然探入一只素白的手掌。   他一惊,连忙眼疾手快地撑住门,将那道门缝打开了些。   “……王爷还有事?”   “方才。”谢流庭顿了顿,眉眼中隐约透出些沉郁之色,但似乎并非是对着他的。   “是孤语气不好。”   “王妃莫要介意,孤……”   男人垂眸,发出一声低叹。   “孤往后不会了。”   桑岚脸上露出些意外的神情,这人说的话其实不重,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个地位尊崇的王爷,完全没有必要这般低声下气地同他道歉。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闻言,男人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的目光在桑岚的脸颊停顿片刻,继而缓缓抿直了薄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张口时,却只道出一声轻叹。   “今早进宫辛苦,王妃定是累了,休息吧。”   “王爷慢走。”   桑岚环袖掬了一礼,这一次,他站在门口,目送着谢流庭走出院门后才缓缓后退阖上了房门。   而谢流庭在离开桑岚的寝院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独自站在院墙之外,半倚着墙,难得任凭思绪肆意纷飞。   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敏锐太小心。   好不容易让对方放松些警惕,但是经过这么一次风吹草动,对方才探出来一点的爪子恐怕又要收回去了。   但是——   谢流庭抬手抚上心口,那里像是被沉重的沼泽所包裹,分明没有任何病痛的折磨,却莫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交织着沉闷的酸涩以及欢欣的喜悦的情感,自桑岚到来的那一天就无声而缓慢地席卷了他。   他隐隐能够察觉到,如若他继续放纵这种感情发展下去,恐怕会迎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或许,最终被淹没在那其中也说不定。   *   夏暑匆匆降临,池塘里的游鱼似乎失去了往日里的活力,一整日都沉在池底不理人。   而桑岚虽不惧寒,却相当怕热。   大晟地处中原,虽领土辽阔,但皇城所在却不若漠北那般不时会有八方迭起的风涌来,因而极易催生出闷热之感。   唯一的解暑方式除了偶尔吹起的凉风以及降雨,便是取冰放于室内制冷。   自从暑日到来之后,凌释每日都会派人前去彧王府府窖取冰,再遣人一日数次地送到桑岚的寝院中。   因此,桑岚平日无事时竟是连院门也不想出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内,无聊时看看话本,或是听灼华讲讲从王府下人那听来的八卦。   “哐啷。”   冰块被搅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桑岚的视线从手里端着的酸梅汤转移到一旁放置着的冰鉴上。   那里面装着的冰是刚刚换过的,而上一块冰被取出时才融了近三分之二。   ——这么用冰,怎么说都有些过于奢侈了。   桑岚曾在漠北时就听闻冰块在大晟属于稀罕之物,虽然每位王爷都有隶属于自己王府的府窖,但其中藏冰量亦有一定的限额。   然而这些时日来他院中冰块的用量,都快抵得上整个王府的用冰量了。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预感,桑岚让灼清去询问了凌释,而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心生复杂。   据凌释所言,由于彧王体寒,往年彧王府并不怎么用冰,是以谢流庭往年都会自请将王府的份例归入宫中,是今年未免王妃暑热难受,才特意向炆帝请示恢复了用冰的份额。   据说炆帝不仅欣然应允,甚至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还特意为彧王府多拨了些额外的用量。   灼清回报这事时满脸的欲言又止,连带着桑岚也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他忽地发觉,虽然一直抱着同对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想法,但实际上,自打来到王府之后,他就一直在受到某个男人的照拂。   对方的关照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远超他所能想到的范畴。   偏生每次都能做到让他拒绝不了。   就算是之前特意说生分的话,也像是被谢流庭所刻意忽视了一般。   而那日分别之后,不知这人又做了些什么,皇后再也没有召他入宫,也并未派人来向他追问纳妾一事,而这件事似乎也被所有人而刻意忽略,就这样不了了之。   ——究竟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些事。   说是做戏也绝不可能,平心而论,若是他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成亲,至多能做到与对方相敬如宾,尽到应尽的责任,断不能如谢流庭这般大事小事都为他思虑周到,恍若他们彼此之间不是迫于压力成婚的陌生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桑岚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了出去。   ——这什么见鬼的想法,怕不是被热昏了头。   他抬手招来一旁候着的灼清,让他去向凌释说清楚不必再如此派人铺张浪费地往他这送冰。   然而良久后等来的回复却是不出意料的婉拒。   “凌总管的原话是——这是王爷的嘱咐,小人不敢随意更改。况且……”灼清顿了顿,才复说道:“王爷愿意关照王妃,小人乐见其成,还望王妃莫要拒绝,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意。”   桑岚一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自己去找他说。”   说着,就想要起身。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灼清心里清楚,见此,她连忙微微屈身拂手拦了一下桑岚的动作,低声道:“殿下,凌总管还特意嘱咐,彧王殿下今日忙于公务……可能无法接待您。”   桑岚一顿。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但是出于某种直觉,他能隐约感觉到——谢流庭在刻意地躲他。   而他之所以能够察觉,皆因自那日分别之后数日,两人虽同处王府之中,但却从未再次碰过面。先前纵使是不常主动交往,但偶尔也会在廊上或是庭院中碰面,碰见时也会交谈两句。   但这段时日,却是连偶遇都不曾有过了。   而凌释此言,分明就是有人提前嘱咐好的。   近日局势平稳,也不曾听闻朝堂有什么要事,怎的这人反倒表现得要比往常忙碌许多。   “罢了。”   桑岚坐回原位,捧起先前放在一旁的话本继续读起来。   *   王府庭院中,夏花悄然盛放,清风长送,月色寂寥。   白日里天气太热,也唯有在夜晚时,桑岚愿意踏出院门出来走走。   趁着无人,桑岚拾了颗细小的石子,半蹲着轻巧地一甩手就往眼前的荷花池里抛去。   夜半子时,院中没有点灯,但桑岚视力极佳,他着眼看去——   石子破开平静的水面,飞快地弹跳着掠出一道平直的长线,最后撞上了池壁,“咚”地一声坠入了池底。   “还好。”桑岚完全蹲下身子,抬眸望向远处,低声自言自语:“看来技术还没退步。”   “就是可惜,池子太小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星光洒落,微风撩起少年垂落在胸前的发,像是有仙人附在他耳畔为他讲述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蹲着吹了会儿夜风,桑岚看着池中随风摇曳的半开红荷,被压抑了许久的好动心一点点地从黑夜中伸出触角。   这么晚了,而且他就偷采一支,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桑岚一面思索着,一面顺从心意向着最近处的一支已经染上了颓意的荷花伸出了手。   “咔嚓。”   花取到手,大抵是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桑岚难得生出了些做贼心虚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久违的、一点点属于少年人肆意的快乐。   正打算携花站起身,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多日未见的深邃眼眸。   幽暗、沉静,像是潜伏在黑暗中悄然睁眼的猛兽。   桑岚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忘了他正踩在池塘的边缘,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身体止不住地后仰。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踩空的同时就反应过来,急急运起轻功,踩空的足跟正欲往水面借力一点——   谢流庭却反应比他更快。   男人骤然俯身下来,手臂横过他的腰线,紧接着牢牢圈住他的腰身,毫不费力地将他往岸上的方向一拉。   不过瞬息之间,桑岚便稳稳地站在了平地上。   唇瓣蹭上一小片温凉的肌肤,直到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桑岚才反应过来,继而浑身一僵。   夏日里穿得既少又薄,桑岚毫无阻碍地就能感受到紧抱着他的人身体的温度。   像是被一大块柔韧的、裹着锦布的冰所紧拥着,让桑岚无意识贴近蹭了蹭。   ——好舒服!   空气凝滞一瞬,紧接着,耳畔忽地响起一声闷笑。   “看来王妃无事,那孤就放心了。”   桑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股热气顿时从底部涌了上来,蒸得他自脖颈到耳廓处都染上一层在黑暗中也相当惹眼的绯色。   “抱、抱歉!”   桑岚略一使力从谢流庭怀中退了出来,仓促地屈身想要行礼,却被人稳稳地托住手肘止住了动作。   “王妃不必拘礼。”   “……是。”桑岚一顿,直起身来,目光微微偏移开来,“方才……多谢王爷。”   谢流庭听闻只是笑了笑:“是孤该说抱歉才对——孤吓到王妃了。”   桑岚摇了摇头,微微平复下心底的耻意,这才开口:“王爷何时来的?”   “不过刚来。”   谢流庭抬手不经意地理了理领口,指腹轻轻蹭过脖颈上曾贴过那处红泽的那片肌肤,目光落在桑岚手中的那只红荷上。   其实他早就来了,伴着透亮的月光,看见“少女”微微俯下身,先是自言自语地玩石子,又偷着去摘水中的荷花。   “既是要摘,怎么尽是要挑这快开败了的花?”   桑岚顺着谢流庭的目光垂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花枝,有些不自在地将之往身后藏了藏,“我……反正这花都要谢了,不若让开得正好的留在池里,还能装点一番院中的景象。”   “原来如此。”   谢流庭点点头温声应了,继而缓步越过桑岚身侧,向着他身后的荷花池走去。   流水被拨动以及枝叶折断的声音响起,桑岚回头看去,正好对上送至眼前的那一捧还沾着水珠的莲蓬。   “……这是?”   桑岚心下讶然,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素来端方斯文的人也会同他一般做出这种事。   “不愿采花的话,便取果实好了。”   男人的语调低沉又温和,像是絮絮夏夜中浮起的长风,“莲子清甜,想来王妃会喜欢的。”   “多谢王爷。”   桑岚伸手接过,思索一瞬,将那支背在身后的残荷递出,“那这花便当做回礼,请王爷收下罢。”   倏地,空气中传来一声气响,桑岚只一抬眸,轻易便对上男人擎着笑意的眼。   月光印下,素色绸衣勾勒出眼前人高颀的身形,男人面容苍白如雪,沉渊似的眼眸中泛起漆光点点,犹如一片晃起波澜的沉湖。   谢流庭唇畔的笑意太过真切,乍一看叫人只觉瞧见了微融的初雪。   哦,对了。   花是他的、莲蓬是他的,连带着这片荷塘也是他的。   他这借花献佛,居然献到了花主人的身上去了。   思及此,桑岚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收回手,“算……”   “孤没说不要。”   腕间覆上一只温凉的手掌,拉得他将手生生悬在半空。   “王妃头一次送孤礼物,孤很喜欢。”   说着,男人轻轻将他掌心中的花枝取走。   “多谢王妃。”   桑岚微微一怔。   清风拂面,透过额前扬起的发丝,男人温润如玉的笑明晃晃地印在他的眼底。   “你……”   “啪嗒。”   一点凉意骤然打在脖颈处裸露出的肌肤上,让桑岚止不住地瑟缩一下。   下雨了。   在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一件裹挟着草药清香的外衣自他的发顶盖下,随着耳边密集的沙沙雨声响起,手腕被一只手掌不容拒绝地攥住。   “走,到亭子里去。”   桑岚撩开挡在眼前的布料,隔着朦胧的雨幕看见眼前人的背影。   男人肩背开阔,一如这人本身的性格那般沉稳可靠。   他用了点力挣脱了对方的手掌,在谢流庭看过来之前反手握住对方的小臂,快走几步越过他的身前,脚下轻点带着身后的人向不远处的矮亭疾步而去。   “少女”迎着雨幕的背影像只破开夜色的白鸽,落在谢流庭眼中,叫他不觉一愣。   *   这场夜雨下得又急又快,不过片刻便成倾盆之势。   纵使桑岚带着人跑得再快,还是免不了身上的衣料被雨水打湿。   桑岚有着遮盖尚且还好,倒是谢流庭——素来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男人,垂束在身后的长发及上身的肩膀处都被雨水打湿,难得显露出一些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狼狈来。   即使这样,谢流庭手上还捏着他先前采下的那支荷花。   耳畔不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汽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肆意弥散开来,而桑岚鼻尖却只闻得到谢流庭身上清苦的草药香气。   一点点微醺冷淡的气息慢慢晕染了这一块方寸之地。   视线交错间。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   如艳阳般生得光辉灿烂的人忽地弯眼笑了起来,不是客套的、不及眼底的笑容,是真正肆意的、开怀的笑。   张扬的、明媚的,牢牢吸引住了谢流庭的所有目光。   他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小王妃露出这样恣肆的笑容,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小狮子,原来生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当他畅快地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某种晶莹剔透的、分外甜蜜的东西自那两个柔软的凹陷中流溢出来,像是蜜糖一样拥有黏性,牢牢地粘住了看向他的人的视线。   很漂亮。   像是飞鸟被射中了心脏,又像是一种濒死前的挣扎,谢流庭的心脏忽然非常急促地跳动起来。   连带着他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开始轻轻地颤动。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桑岚停下笑意,偏头看过来,那两汪莹莹的绿眸中像是盛了婉转的湖泽,眨一眨就漾起点动人的波光。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少女”不自在地扯了扯盖在头上的外衫,微微掩住了自己染着红意的脸颊。   ——那是他的外衫。   素来精明善算的人头一次反应慢了半拍。   那柄射中飞鸟的箭矢彻底穿透了心脏,即将被沼泽淹没的窒息感连带着无名的、陌生的期待一同席卷着涌上心口。   让谢流庭几近无法呼吸。   恰在此时,桑岚顿了顿,视线飘忽着看过来,眼睫轻颤,显然方才的失态还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王爷近日在躲我吗?”   桑岚顿了顿,眼神明亮地望向他,干净纯粹得像天上的星,说出的话却让男人心一紧。   “若是我的存在让王爷感到不快,桑岚少出院门便罢了,莫要因此影响了王爷的行动。”   “……不。”   温润的语调中浸了些不易察觉的哑意。   雨停了。   月光洋洋洒下,将他们印在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先前,是孤错了。”   “孤对不住王妃。”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谢流庭却垂眸低低地笑出声来,似是自嘲,又似释然。   谢流庭,你多可笑。   你躲什么呢?   分明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该知道,你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第15章   在来到大晟的第三个月,桑岚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漠北的信件。   此前因着路途遥远且并无紧急必要之事,因而漠北王夫妇从未给他传来过书信。   而来自王室的信件向来属于相当隐秘的信息,素来不假手于人,是以自桑岚来到大晟之后,这件事就委任给了从风来负责。   只是根据漠北王定下的规矩,从风从影先前在漠北时就已经习惯了隐在暗处生活,此次来到漠北依旧延续了从前的习惯,若非他身处险境,绝不会轻易现身,是以他们几人之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好好地见过一面了。   接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鸽的这件事,从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告知了桑岚。   因此,当从风拿着信件迈入院门时,早就守在院子中的四个人便直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了他。   “……”   “哎呀呀。”剑眉星目的男子扬眉一笑,“这就是所谓的‘万众瞩目’的感觉吗,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呢,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少说废话,快点把殿下的信拿过来。”灼清柳眉一竖,颇有些不耐烦地嗔他:“快点!”   他们几人都是自小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说起话来惯常也并不讲究那些拘谨的客套。   而灼清往日里一向沉稳持重,也就只有在面对从风时会显露出些不一样的面貌来。   “好好好,着什么急啊。”   从风轻轻用食指挠了挠颊侧,几个大跨步来到桑岚面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那个约一指粗细的竹筒拱手递到他眼前。   “殿下,请看。”   “多谢。”他顿了顿,看了眼眼前的从风,对这人这幅难得恭谨的模样感到有些惊讶,随后低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刚刚还端得一副严谨有礼的人猛地一下直起身来,佯装正经地一锤胸口:“为殿下办事是属下的荣——”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从影一个冷酷的手刀劈在头顶,痛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正经了些。   什么成熟正经,看来都是他想多了。   桑岚叹了口气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里那个不大的竹筒上,他轻轻一拧竹筒的顶端,从中小心地拿出一个一丝不苟的纸卷。   桑岚将那截信纸缓慢地展开,两只手捻着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端看。   几乎是在打开竹筒的同时,旁侧一直絮絮叨叨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下声来,屏气将目光落在桑岚面上,试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些什么来。   写信来的人是漠北的王、他的父亲。   因为以防信件在途中被人截断,很多事情不能在信中详说,而漠北王也在信中将他与阿姊的身份对调,以“女儿”的身份称呼他。   一字不落地看完信件,桑岚舒了口气抬起头,迎着眼前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的目光,轻轻地展开一个明媚的笑。   “太好了——父王传来消息,说是阿姊已经苏醒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四人皆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这真是最好的消息。”灼清一边庆幸一边又面露感慨,“公主殿下能够平安无事便好。”   “是啊。”   收到来自漠北的信件,是桑岚时隔多日为数不多能够感到开心的事。   “如此一来,殿下也能放下心来了。”   “嗯。”   “说起来,殿下不想给陛下写封回信么。”灼华眨了眨眼睛,“离开漠北这么久,说不定陛下与王后也思念殿下了呢。”   这话本身并无问题,只是她话刚说完,身侧的灼清就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止住了话音。   桑岚轻轻捻了捻手中的信纸,接着将之严整地折叠起来,身侧静立着的从影适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动作利落地将其点燃。   火苗抵上纸张的一角,火焰从边角逐渐铺开,不稍片刻便将那一片小小的纸张给燃尽。   烟灰扬起,留在几人眼前的唯余一阵袅袅的轻烟。   “我自然是想的。”桑岚悠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池里,“但是单这一次的冒犯就已经足够,再多一次,怕是就要踩过他人的底线了。”   “殿下指的是?”   桑岚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微微拧了拧眉,转而提出了一个疑问:“难道你们都以为,父王的信鸽真的可以随意进出这座王府吗?”   他所在的地方是大晟,这片土地上的水只会比漠北更深,莫说皇室子弟,就是寻常的贵族,谁家中没有几件隐秘?就凭此,设在府中的暗卫和机关断不会少。   若是没有谢流庭的许可,或许这只信鸽都不会有进入王府的机会。   再怎么说也是个王爷,虽说因着身体的缘故与皇位无缘,在平日里的相处中这人亦看起来温和无害,但桑岚还是敏锐地从先前与谢流庭的接触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或者说,他感受到的这些东西,一半是出于直觉,另一半,是这人根本从未想要隐瞒他,或者说,正是对方在一步步地引导着他去发现。   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桑岚尚未清楚,但他能够依稀意识到——   这位彧王,或许并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纯良,想必应当也是位颇有手段的人。   其实,若真说起来,生在皇家的人,哪有简单的呢?   “莫非……”灼清略带思索地开口。   “嗯。”   桑岚收起竹筒,正欲说此事告一段落让他们不必再想时,紧闭的院门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他示意离得最近的从风去开门,待人踏入后,竟发现进来的人有些眼熟。   来人是寻常侍奉在谢流庭身边的近侍,桑岚记得,是叫凌九。   凌九恭敬地行了个礼,见四周有陌生人也并未乱看,只环手弓腰低声道:“殿下,彧王殿下有请。”   桑岚一顿,目光在凌九面上轻轻一瞥,见这人面色板正看不出什么后,试探着开口:   “可具体说了是何事?”   “并无。”凌九缓声,“殿下只说,与书信有关。”   桑岚唇一抿,落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知道了,请转告殿下让他稍等,我随后便去。”   “是。”   待到凌九离开,一旁的几人才神色凝重地看向桑岚,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沉寂了片刻后,最后还是灼华犹豫着开口:“殿下,彧王他不会是……”   桑岚没回答,只摇了摇头。   时间卡的正好,难免不是为了信鸽的事来。   但其实他莫名有种预感——这人应当并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才对。   *   桑岚来到茶室门前的时候,走路时并没有发出声音,而侧对着的门垂头斟茶的人像是早有预感,迎着光线抬起头来。   光线模糊了对方眼底的神色,叫桑岚有些摸不准对方现在的心情如何。   与上次正对着坐不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平展开来,对着他的身侧的位置温声示意:“坐。”   许是心虚,桑岚顺着谢流庭的指示坐在他的身侧。   见他表现出明显带着目的性的乖顺,谢流庭没说什么,眸底却隐约勾勒出一点柔和的笑意。   当桑岚抚平裙摆,姿态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后,才发现面前的茶杯已经斟上了茶水,他用指沿轻轻一碰,不温不凉,正是适口的温度,很显然是算好了时间的。   “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尚且不知道对方目的如何,桑岚打算先装装傻。   见此,谢流庭眼底笑意更深,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桑岚眼前的茶水,温声道:“此事不急。天热,王妃先用些茶水。”   见这人不紧不慢的模样,桑岚一时之间摸不准对方到底有没有生气,只能端起眼前的茶水细细啜饮起来。   茶香扑鼻,茶水清甜,很好地缓解了暑夏的燥热。   等他放下茶杯,谢流庭又抬手点了点眼前摆放着的一小盘精致的点心,“这是前几日饮月楼研发出的新品,近日已成坊间盛行的解暑佳品,很得贵女的喜爱,王妃不妨一试。”   饮月楼,据说是京城中可排得上前三名的茶楼,真正的楼主身份不明,但如今的店主极善经营,店中点心每日皆是限量限购,纵使如此,前来购买者依旧络绎不绝,其中往来多数皆是达官贵人家的丫鬟侍从。   有不少人皆以能在请客时用上饮月楼的点心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桑岚早前就有点心动,但因着排队人多又麻烦,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打量了一番碟中几块造型别致的糕点,从中挑选后掂起一块桃花模样的软糕,糕体触手软糯冰凉,咬下一口,内里绵软清甜,像冰丝一般触及舌尖便滑入喉间。   “好吃。”   又凉快又不会甜得过分,确实好吃。   桑岚不觉眼睛亮了几分。   “王妃喜欢就好。”   谢流庭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置于袖中的指尖无意识捻了捻,随后温言笑道:“听说近段日子王妃胃口不大好,往后孤让饮月楼的厨子多做些此类甜品送来。”   “——只是不宜吃多了,免得着凉,又或者少用了正餐。”   桑岚被他这副嘱咐幼子的口吻哽到,耳廓慢吞吞地飞上一抹红霞。   ——这种话,也只有他阿母在他幼时尽吃点心不愿吃饭的时候说过,他现今都是多大的人了!   “……我知道。”忽地,他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道:“桑岚谢过殿下好意,然据说饮月楼的餐品都相当难买,只这一次便够了,殿下不必次次都如此费心。”   这种费时又费力只为了一次口福的事,怎么想都不太值得。   然而男人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侧头看向他,眼底的神色温柔得像是融化的春水。   “无妨,饮月楼是孤名下的产业,不至于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况且——”   在桑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面前的男人已经俯下身来,一手撑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支着他的下颚,拇指指腹轻轻拭过他的唇畔。   “哪怕停了饮月楼的生意,也当以孤的王妃为先。”   谢流庭这话说得又霸道又隐隐有些露骨,完全不似他平日里表现出的形象那般持重,恍若是某种暧昧的试探。   距离太近,那次雨夜中氤氲出的草药香又从鼻尖传来,只是这次没有了湿漉漉的潮意,反倒有股阳光晒过后的暖融气味。   眼前的黑眸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泊,湖面波澜不惊,但轻轻一晃,又仿佛有什么情绪隐现在其中。   桑岚一愣,像是从那双眸子中看出了些什么,又好似没有。   但唇畔的凉意太过明显,他下意识轻轻一抿唇就碰到了这人的指腹。   !!!   桑岚瞬间顾不得什么礼仪,两手支撑着飞快向后撤身,一边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不、不说这个——殿下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因为太着急,他说话时甚至差点咬到舌头。   说起来,分明是这人找他来的,来了之后又东拉西扯,反倒还要他来提醒正事。   看来还是太快了。   谢流庭看着眼前人的反应,在其不察时沉沉笑了笑,继而慢条斯理地坐回原位,理了理衣袖才道:“孤知道王妃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是以特意找来王妃想要说说此事。”   只一言,便叫方才的所有的暧昧烟消云散。   提到正事,桑岚便立马忘了刚才发生的事,见他如此直白地说明,他便也不再装傻,他没再坐回原位,而是就着后撤的位置摆正了坐姿,面向着谢流庭问:“确有此事,殿下可是要因此惩罚于我?”   谢流庭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原本只有半臂现在却隔了两三个身形的距离,眉心微微一动。   他这样的表情却引起了桑岚的误会,他以为谢流庭是对这事不满,于是低声解释道:“虽是父王传来的信件,但其中并无任何对大晟不利之事,仅是一些家常话,若殿下不信,想要惩罚,桑岚也绝无怨言。”   他端测以谢流庭的品行,应当还未看过信中的内容,不过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因此也并不心虚。   况且他一个外嫁的公主,在这并无任何势力与依傍,就算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也并不可能。   “……”   良久,谢流庭垂眸道出一声轻叹。   “孤并无此意。”   “孤唤你来,不过是想到王妃离开漠北约有三月,应当相当思念故乡的境况,是以想要询问王妃——可是想要给漠北王回信?”   不等桑岚接话,谢流庭便接着道:“若王妃需要,孤会遣人护送王妃的信鸽——当然,皆是可信之人,王妃可不必担心信件内容会不慎传出。”   ——这是默许他传信的意思了。   他的话说完,却见桑岚最先露出的反应并非惊喜而是忧虑。   桑岚眉头一拧,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人,疑惑:“可是这样,若是让人知道了,不怕旁人说殿下闲话吗?”   他到底是漠北人,让人知道堂堂皇子妃平常与漠北方面还有沟通,恐怕会凭白惹人生疑,说不定还会被人大作文章,扣上顶私通外族的帽子。   而这人不仅让他写信,还让他使用自己的而非王府的信鸽,估计是担心他的父王瞧见不会相信。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心细如此……   “寻常女子嫁到夫家后都能定期回娘家去探望,王妃离家路远,虽不能常去探望,但写信聊以慰藉自然是可以的。”   谢流庭语调平缓,看似并没有将那些可能的后果放在心上。   “既然是寻常之事,孤又何惧他人道说闲话?”   当然,他亦不会给任何人说这些话的机会。   只是这些,谢流庭不会同桑岚说罢了。   “喂,谢流庭。”桑岚偏过头,他少见地没有用上敬称,而是直接叫了男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若是……”   若是我别有异心,那你岂不是就要被我生生利用了。   “嗯?”   谢流庭温润一笑,不着痕迹地错开话题:“说起来,这是王妃第一次叫孤的名字。”   “很好听,以后也这样称孤罢。”   他倒没说谎,小狮子压着声音低低叫他名字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   刚刚在心底生出的一点点感动被这人一言弄得不上不下,桑岚转过头,有些无言以对:“那怎么可以。”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桑岚多谢王爷。”   “无妨。孤说了,王妃不必同孤言谢。”   谢流庭眯眼一笑。   很好,至少渐渐的,他的小王妃不再会提要给他什么回礼了。   眼见最初那时有些莫名让人心跳的氛围有重返的趋势,桑岚连忙垂下头俯身行了一礼。   “事已道完,若殿下再无他事,那么桑岚告退。”说着便直起身想要离开。   “王妃留步。”   没等他完全起身,谢流庭便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掌,力道很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王妃可否……再陪孤一会儿?”男人垂下眼睫,深邃的眉眼间恍若落雪般染上了一点点清冷的孤寂。   “今日,是孤母妃的忌日,孤……想同王妃多说些话。”   闻言,桑岚一愣,接着缓缓坐了下来,甚至不自觉地靠近了谢流庭一些。   “抱歉,我、我不知道。”   桑岚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流庭的手腕,   他现在,该说什么呢?说节哀?可是嘉贵妃已经去世了太多年。   虽然面上不显,但是桑岚在急促地思考时眼睫会不自觉地轻颤,像是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鹿。   他的反应很好地取悦了谢流庭,男人被长睫所遮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王妃无须在意。孤只是太多年没想起母妃,想同人聊些与她相关的事。”   “……好。”   *   灿烂得仿佛要将整片天空所染红的霞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缓慢地笼罩了大地,娓娓的叙述声在茶香袅袅的室内缓缓升起。   “其实,虽然说要同王妃说些与母妃有关的事,但实际上,时隔太久,孤连她的音容都已经不甚记得了。”   谢流庭单手替桑岚温了盏茶,接着用略带回忆的口吻说道:“孤只隐约记得,母亲是位相当温柔的人,纵使为平民百姓出身,却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孤自小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无论是品行,或是其他。”   桑岚听到这,倒是在心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想起先前见到炆帝的几面,桑岚猜测谢流庭或许生得会更神似他的母妃。又加之这个男人沉稳的性格以及远超常人的情智,除去往后的成长之外,或许还有最初源于与自己亲近之人的影响。   况且,他隐约听人提起过,嘉贵妃生前颇受炆帝宠爱,自进宫以来便荣宠不断,从未有过失宠之时。   而她逝后,所有相关于她的事都成了宫中秘闻,炆帝亲自下旨,不允许有人私自提起贵妃的名字以及相关事宜。   她成了帝王的隐痛,自此以后,炆帝再未如此疼宠过一位后宫女子。   而这个生前芳华绝代的女人,死后却成了这枯骨筑起的高墙间的一道禁忌。   桑岚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搭在谢流庭手背上的手微微紧了紧。   “看得出来,嘉贵妃娘娘应当是一位很好的女子。”   谢流庭含笑看了眼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的桑岚一眼,随后轻声说道:“话虽如此——王妃可知有个词语叫做‘天妒红颜’?”   “怎……”桑岚一时之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话头怎么转到了这,但他忽地想起一件事——   嘉贵妃逝世时,当时的五皇子谢流庭,年仅六岁而已。   下一刻,男人沉润的嗓音响在耳畔。   “孤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孤的母妃,死于皇后之手。”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即将袭来的、极深极沉的夜色,安静得如同絮语,但是从他口中的话,却如同平底一声惊雷,让桑岚的心猛地一跳。   他呼吸急促了些许,望进眼前人那双被浓墨所浸染的眼眸,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因为一时的发紧而带上了哑意。   “王爷……这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并无。”谢流庭轻缓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桑岚松了口气。   对于桑岚的反应,谢流庭面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意外,在明白缘由之后,心下又止不住地生出些柔软。   他原以为,小狮子会问他一些诸如“你如何确定是皇后做的”这般的话。   但是没有。   桑岚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   甚至没有追问整件事发生的经过。   谢流庭缓缓地、闷声笑了起来,那双素来漆深的眼眸里,仿佛被门外的霞光所渲染,染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光亮。   “王妃怎的如此直接便信了?不担心孤此言是在蒙骗你么?”   “事关至亲,桑岚不认为王爷会将之儿戏,又蒙骗于我。”桑岚正色道:“若王爷真是这般人,我也不会在这里听王爷说起往事。”   谢流庭听着,心中一动。   于黑暗中行走如他,似乎真的遇见了一个再光明不过的人。   他的王妃,想必一直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漠北王夫妇将他培养得很好,让他拥有勇气、智慧、以及面对强敌时的力量,同时又不失爱心、责任与应有的同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这样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落在他的手里。   桑岚不知道谢流庭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仍沉浸在谢流庭方才说出的话中没有回神。   他发现,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人,是经历了如何的磨砺,才沉淀成了眼前这幅不动如山的样子。   当时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母亲在时曾经那么受宠,而嘉贵妃的母家又并不如皇后那般有所依傍,就算是帝王的偏心也会招来后宫中更多人的嫉恨,更何况那时的帝王恐怕忧心更甚,又怎可能顾得上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人是如何熬过,又一点点长大的呢?   桑岚并不清楚,他的父母琴瑟和谐,漠北王更是顶着压力宣告了终身只娶王后一人,所以他从未体验过后宫的争斗。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   古往今来,所谓帝王的后宫,不过是一块埋葬了无数鲜花的坟地,那里的路,既崎岖又幽深。   桑岚猜测着,当时的谢流庭,恐怕也是拖着病体,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流庭光看表情就能猜到桑岚在想些什么,他刚想劝劝小狮子别太忧心,免得身上的鬃毛都不够璀璨漂亮了,然而——   “王爷。”桑岚忽然出声,却问了个与当前所说的事完全无关的问题,“我可以问问,嘉贵妃在幼年时,都是如何称呼您吗?”   他的问题提得突兀,就算是谢流庭也有些不明觉厉,但仍旧回答道:“怀策。”   “怀策?”   “嗯。”谢流庭反手握住桑岚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怀策是孤的字,亦是母亲为孤取的字。”   “原来如此。”   桑岚点点头,接着,他抽开谢流庭的手,在男人愣神看过来的同时直起上身,向谢流庭的方向膝行了两步。   “王爷,请恕桑岚冒犯了。”   清亮又温柔的嗓音悠悠传来。   谢流庭抬眼,却只见眼前被一层阴影所覆盖,紧接着,鼻尖便蹭上了一层柔软的布料。   “少女”身上温暖的馨香源源不断地萦绕在鼻尖,让谢流庭久违地放松了心神。   桑岚就着跪立着的姿势,微微张开手臂环住了谢流庭,他笨拙地抬起手,搭在男人的背后小心地一拍一拍,嘴里还低声哄道。   “没事的、没事的。”   “过去的日子里,辛苦你了。”   “我们怀策,现在已经好好长大,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会平安的,对吗?”   桑岚轻柔的言语缓缓地环绕在耳畔,比此时天际的云霞要更加温暖,又恍若一阵飘渺的清风,温柔的同时又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   男人沉声应了,顺势往桑岚的怀里不着痕迹地靠了靠。   谢流庭埋在桑岚被衣料所包裹的柔软小腹,那双黑沉凤眼中盛着的笑意多得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不假思索地抬手,在桑岚环抱住他的同时,就已经不轻不重地用不会引人察觉的力道环住了桑岚的柔韧的腰肢。   怎么办,他说这些原本是报了点博取同情的心思在的,因为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过于懵懂,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他并非是沉湎于过去而无法自拔的人。   懦弱者堕落于过去的伤痛中无法挣脱离开,而他将裹挟着仇恨与野心向前走去。   可是,桑岚表现的这么认真,真的——   谢流庭侧过脸颊,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揽紧了些,又借此掩盖住眸中过盛的光亮。   怎么办,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这么好的人,既然已经属于他,那就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既要博得桑岚的同情,亦要将自己的真面目一点点展现给他,哪怕他的小狮子已经足够聪慧,已经能够隐约察觉得到,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良善。   遇上桑岚之后,对于未来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规划着前进的人忽地生出了一点不确定的期待。   他抱着一丝微薄的希冀,同时又在心中为这种可能的实现而心生无限的欢喜,他希望——桑岚在未来的某日能够喜欢上他,哪怕仅有一点,能够喜欢拨开外壳后满是黑暗的全然的他,而非谎言所堆砌出的虚假的面貌。   他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   温馨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桑岚很快就松开了谢流庭。   他重新坐回原位时,裸露在外的蜜色的肌肤上非常显眼地透着一层春桃似的粉,衬得他宛若云霞间掉落的仙子。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今日做到这样,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   谢流庭等他慢慢地褪下羞意,躲闪着目光望过来的时候,才缓缓开口道:“看见王妃,又令孤想起一件有关母妃的事。”   “嗯?”   “母妃曾经说过,她很想去一次漠北,看看那里的草怎么长、鹰怎么飞,流水是怎样潺潺,而那里的人……又是怎样欢笑。”   “孤未曾去过漠北,但孤相信,王妃的故乡一定相当漂亮,对么?”   这一次,轮到桑岚没有回答他。   沉默半晌,桑岚抬起头,直直地对上谢流庭的眼,他的神色认真,眸中光辉四溢,语调却低沉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又神秘的故事。   “谢流庭。”他说。   “你知道吗,在我们草原,有一种名叫塔格里的花。”   “它只会在深冬时节开放,透过凝结的冰、厚重的雪,一点点地向上生长,又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开出花来,它们的花梗很硬,花瓣像是最细的雪。最后,当一阵很强大很强大的寒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花瓣便会一点点飞舞起来,冲上很远的天边。”   “隔着很远的距离,从一个方向飞起,又自另一个方向降下,它们的行踪毫无规律,因此被漠北的子民称为‘自由的使者’。”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同你说的。”桑岚顿了顿,他有些口干,却并未打算喝水,而是继续用那种沉缓而温柔的语调继续说道。   “在我们那里,人们会把失去的人比作塔格里花,他们认为,亲人的灵魂会在下一次花开的时候到来,随着漠北的风晃遍一整个草原,看尽所有的景色,最后又回到他们的身边。”   “你说。”   桑岚的声音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变得有些沙哑,但他抬手婉拒了谢流庭递过来的茶盏,一双眼睛明亮如炬。   “你说,嘉贵妃她,是不是早就已经去到了她所向往的草原,在那里游玩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到你去到那里的时候,也会降落在你身边,欢迎你的到来?”   “对了。”说到这里,他展颜微微一笑,“听闻我刚离开漠北的时候,塔格里花就已经开过了一次——分明不是花开的时节。”   “那会不会是——我已经提前为你,见过了你的母亲呢?”   他话音刚落,腰间便传来一股大力,下一瞬便被人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埋在谢流庭的怀中,闻着鼻尖传来的清苦的草药香气,桑岚微微一愣,但只顿了片刻,便轻轻抬起手环住了这人的脊背。   “孤……”   谢流庭张了张口,却莫名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感动的,自母亲逝世以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诸如此类的安慰的话了。但比起感动,让他更加无法抑制住心绪的是眼前这个人。   纵使并非出于情爱,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的真心诚意、他发自于心底的柔软,让谢流庭实在是有些无法压抑住即将溢出心底的喜爱。   谢流庭生怕拥抱的动作再晚一点,他就要忍不住去亲吻眼前这个人。   他忽然唾弃起自己的无耻,他为了引得心上人侧目的示弱,何德何能能够换来对方如此真心真意的相待?   桑岚被人用力抱着,只以为对方是不想自己看到他露出脆弱的一面,便努力放松下来,任由人抱着。   他试探着抬起搭在男人背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过了许久,或许是气氛太好,一些话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如果有机会的话,殿下同我一起回漠北看看吧。”   话说出口,两个人俱是一愣。   “好啊。”   谢流庭应。   被询问的人应得很快。   反倒是说出这个提议的桑岚沉默地住了嘴。   互相拥抱着的两人,一个人说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实现的安慰,而另一个人却暗自将之放在了心里,慎之又慎地当了真。   在来到大晟之前,桑岚就不止一次地惊醒过自己,万不可与人产生过多的牵扯,纵使产生了一丝丝的羁绊,也要不着痕迹地小心斩断它,因此,他一点多余的情感也不能产生、一点多余的人情也不能欠下。   所以,他先前才那么紧要地想同谢流庭撇开关系。   可是,他方才做了什么呢?   他以一个虚假的身份,面对着一个不可能长久陪伴的人,许下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意识到这一点,桑岚忽地用了些力,悄声推开了环抱着自己的人。   而谢流庭也并没有过多地纠缠,顺着力道就放开了他。   “王妃怎么了?”   “没事。”   桑岚偏开脸颊,无声地吐了口气。   他忽地生出了一些害怕与不确定,但他并不知道这些情绪的来源是什么地方。   他以为这只是因着自己方才的松动。   但是,其实连桑岚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安慰谢流庭时说的是愿他平安——经过了这段时日,其实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盼望着谢流庭死了。   相对无言,最终是谢流庭含着笑意缓声开口。   彼时已日暮西山,天际已经隐隐可以窥见黑夜的影子。   男人语调和缓,像是即将到来的幽夜的低语。   “先前,孤已经告诉了王妃孤的字。”   “那么现在,孤可以知道——王妃的乳名吗?”   桑岚一顿,但还是轻声答道——   “塔塔,母妃为我取的小名,是出自于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塔格里花。”   “好,塔塔。”   孤的塔塔。 第16章   拂晓之时,原本清静的小院就被灼华的清脆的嗓音给打破。   “殿下!”   当灼华携着轻快的步伐自门外踏入的时候,桑岚恰好习完一套拳法,正吐息静气,一回身便见到少女匆匆跑来的身影。   灼清忙着别事暂时不在,院中又只有桑岚一人,因此没人劝她稳重些,于是灼华半点没收着嗓门,一阵风似的来到桑岚眼前。   随手拿过放在的帕子擦拭了脸颊上的汗水,又端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桑岚这才缓缓掀起眼皮看着眼前的灼华问道:“怎么了?”   因着习武的缘故,他将长发高束在脑后,几缕微卷的鬓发被汗濡湿贴在颊侧,清晨的气温尚且不算很热,容色端丽的少年站在微凉的空气里,周身是因为运功而被蒸出的一层薄薄的雾气,而双眸则淬炼如星,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透出点恰如年纪的风姿。   纵使是在他身侧伺候多年的灼华见此也一时难以移开目光,紧接着作西子捧心状红着脸颊直接夸到:“殿下,您真好看!”   “不过话说回来,您今日怎么想起要练功了。”   桑岚擦汗的手一顿,对前一句话尚且没什么反映的人此时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没怎么。”   “只是觉得不能这么蜗居着了。”   他知道自打来到大晟后他便有些荒废于习武了,起初是觉得身居的这一方庭院不至于使他的处境会有什么危险,但前几日同谢流庭的对话却是点醒了他。   但凡与皇室有关,无论是人或事,都断不会有绝对安全的时刻。即使他无意参与,但若某天真有意外降临,他也需要有些能够应对危机、保足己身的手段。   “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近段时间确实惫懒了。”   桑岚侧过脸颊,状若月钩的眼角微微扬起,晨露落在他的眉梢,将他的神态蕴出充满意气的悠扬。   “那倒没有。”灼华眨巴着眼,眉眼弯弯满脸笑意地瞧着桑岚,“殿下武艺高强,就这么一段时间不习武也没事的。”   “……油嘴滑舌。”桑岚轻轻瞥了她一眼。   “好吧,不说这个了。”灼华对自家殿下的性子再清楚不过,心知继续说下去就要被拉着同他一起习武了,于是连忙转移了话题。   她将手中捧着的漆盘向前一递,弯唇笑着点点头示意道:“对了殿下,王爷的衣服已经清理好了,不过这是由奴婢去送还是您亲自去送?”   桑岚一顿,目光落在面前灼华手中托着的那件衣服上。   ——是那晚谢流庭借给他的。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人的衣裳一打眼看上去相当朴素,实则布料昂贵且做工精细,这件衣服还是灼华送去浣衣局请了专人打理,是以花了好些时间,隔了有段日子才送来的。   “……”   桑岚看着眼前那件整整齐齐叠起来的外衣,那晚本应被抛诸于脑后的雨夜中的记忆便骤然涌现在脑海之中。   分明他处在当时的场景中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却有种莫名的怪异感萦绕在心间。   像是别扭又像是某种不愿面对的羞耻感,于桑岚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好在他素来心大,那晚发生的事到了次日一早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此后也再没有过多地在意过这件事。   但现在再一次见到那夜为他挡雨的衣物,桑岚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曾经覆盖在他身上的独属于某人的清冷苦涩的草药香气,混合着潮湿的雨气,后知后觉地交织出一种不同于夏夜的热。   再加上先前嘉贵妃忌日,他在茶室中对谢流庭做出的那些事,实在是……   回想起来都令人耳热。   桑岚甩了甩头,尽力摒弃脑海中奇怪的想法,撇开头淡淡道:“一件衣服罢了,随意遣人去还不就好了?”   “这样啊。”灼华轻轻撅了噘嘴,小声道:“我还以为殿下会想多和王爷见见面呢。”   “谁要和他多见面啊。”   “真要算说起来,那天王爷又是用衣服为您遮雨,又是跟着送您回寝殿的,奴婢这不是想着您或许要亲自去道谢嘛。”灼华轻轻晃了晃脑袋,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不过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桑岚被她一说,脑海中又忽然冒出那夜回来时,灼清灼华两人发现他不在房中而守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披着件属于男子的外衣回来的那件事。   那时灼清面上一言难尽的复杂以及灼华的挤眉弄眼都被他收入眼中。   他那时思绪混乱又急着更衣便没多说什么,现在想来,这两个丫头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思及此,桑岚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呢……他俩可都是男子,对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怎么想最终都不可能发展成为那种关系吧。   他们现在……最多称得上是朋友?   到底也共同相处了这么段时间,其中也多次承蒙对方的照顾,称是朋友也并不过分。   眼见灼华还有继续说的下去,桑岚立即板着脸佯装严肃地制止——   “再接着胡说待会儿就去帮着府里人洒扫院子。”   说着不再理会灼清的反应,故作镇定地转身就朝着房中走去。   *   桑岚用过早膳后便开始读昨日未读完的书,而随侍的灼华因着早晨将自家主子惹得羞恼的缘故,此时也少见地闭上嘴待在一旁。   室内一片沉寂。   灼清端着盘子走进来时,看着房中相对无言的一主一仆,不禁有些稀奇,“这是怎么了?难得有灼华在房间里还这么安静的时候。”   以往这个时候不都是在聊些坊间的闲话消息吗?   “无事。”桑岚淡淡抬眸,看见灼清手里端着的东西,顿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这是什么?”   “这是青果,方才王爷派人送来的。”   桑岚一听,顿时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视线,随即欲盖弥彰地低下头,捻着手中的书页翻了翻:“哦,先放在那边吧。”   话是这么说,但当灼华将东西放下时,他还是用余光偷偷一瞥,状似不经意地问:“话说这是哪里产的果子,怎么先前从未见过?”   灼清放下的琉璃盘中盛了七八个约有半个拳头大的果子,外皮鲜亮还带着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分外饱满。   “是岑南产的,每年中唯有这段时日才会结果,那边的知府连夜便送给陛下,又由陛下赏赐下来给皇子公主以及各位重臣们。”   “方才凌总管送来了一小筐,奴婢装了一些过来,其余的都拿去用冰存着了。”   “奴婢估计着,陛下赏给彧王殿下的,应当都在这了。”   桑岚翻书的手一顿,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视线游移着压低声线问:“他怎么不要?”   “回殿下,据凌总管所言,彧王殿下不爱吃青果,是以全都送了过来。”   灼清一板一眼地复述,只是目光暗中悄悄瞥着桑岚的表情。   若是常人恐怕就要怨怪怎么竟把自己不爱吃的东西送予他人吃了,但桑岚逐渐摸清了谢流庭的性子,心知这不过是个借口,他没说什么,视线又重新转到手中的书页上,面色平静,语气淡淡。   “就算再珍贵,也不过就是些个果子,有什么好稀奇的。”他这般说着,手中的书却是没有翻动一页。   “此物清凉,可以用于解暑。”   灼清瞧见了桑岚的反应,只觉得她家殿下可爱,估计是领会到彧王殿下的好意,却又不好意思在她们面前接受,这才装得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既然这样,她也没有必要刻意拆穿。   “彧王殿下特意嘱咐了,让灼清看着殿下不要多吃,免得受了凉又吃不下晚饭。”灼清顿了顿,带着笑意轻声道:“所以奴婢拿的这些是今天一天的量。”   “……知道了。”   比起被人当作孩童般地关照,桑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谢流庭此人实在是太过善于为他人考虑,分明也不过比他年长四岁,却偏偏成熟得像个长辈。   知道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他推拒估计也没什么作用,于是桑岚也不再多说什么,随手从盘中掂起一颗青果。   虽名曰青果,但这果子的外皮倒是极鲜艳透亮的红色,及手圆润冰凉,犹如玉石的触感。   桑岚怕热,在暑日当中真的很难拒绝这样的食物。   “对了,殿下。”   就在桑岚捧着果子吃得欢快的时候,一旁的灼清缓声开口,只是语气中带上了些犹豫。   “沈小姐今日派人递来请柬,说是邀请殿下三日后去长乐湖游湖,此番一同前去的还有其他的世家小姐。”   “游湖?”   桑岚听闻后仅是思索片刻便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且将请柬妥当收着,晚点再亲自走一趟,去趟骠骑将军府,告知沈小姐一声就说这个邀约我应了。”   上次的赏花宴他没去,这次的游湖再不去那未免太拂人面子。   况且先前在皇后那沈长玥还为他说话,能看得出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为人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桑岚倒不反感同她相处。   若说对方单纯想同他游湖戏耍,单邀他一人便够了,何须还那么麻烦地邀请其他家的贵女——京中贵女都有属于自己的交际圈子,沈长玥所在的又是其中最上一层,结识的人脉定当极广,对方此番相邀,约莫是想要叫他在那些人面前过个眼熟,往后在京城中也方便行走些。   即使他没有那份想要交际的心思,但光是沈长玥的这份心意,就叫桑岚无法拒绝对方。   “是。”   灼清应了,见桑岚似乎再无吩咐,便打算退出房中,但桑岚却回过神唤了她一声。   “对了,剩余的青果取一盘这么多的,同灼华一起去趟书房,顺道把他的衣服也给还了。”   把话说完,桑岚便头也不抬,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灼清一顿,垂眸应道:“是。”   她面上神色无异,心底却暗自泛起波涛。   虽说她庆幸这位彧王并不难以相处,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对方对于桑岚的关照又让她升起了一种隐隐的担忧。   若他们家殿下身为女子,她或许还会对这种现象感到高兴——但他们殿下却是男子。   人素来是自私自利的生物,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所谓的“好”,不过尽是些带有目的性的举止,掩盖着他们或是图人或是图物的心思。   这位彧王殿下这般贴心相待,若说不是有所图谋她定是不信的。   但若说图物却并不可能,她家殿下来自漠北,身上带不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房门掩上,灼清暗自叹了口气,秀丽的面容上显露出几分与年岁不符的忧心忡忡。   毕竟桑岚在外的身份仍是女子。   ——莫非那位彧王殿下所图,当真是他们主子?   这可如何是好。 第17章   是夜,桑岚被人从梦中惊醒。   几乎在床幔外从影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桑岚便睁开了眼。   “……怎么了?”   桑岚飞快地掀开幔帐,一边趿上鞋袜一边接过从影递来的外衣套上。   无怪他反应过大,实在是从影平日里总隐在暗处中保护他,若非有相当紧急的事是断不会轻易现身的。   然而当他再次追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时,从影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迟疑。   “究竟发生了何事?”桑岚微微拧眉。   从影做事素来利落沉稳,他极少见到对方这副支吾犹疑的样子,几乎是瞬息之间便产生了一个猜想:“可是同彧王有关?”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人身形肉眼可见地一顿。   从影恭敬地拱手,接着才压低声线道:“正是。属下方才于房顶上守夜时与一路过的黑衣人交手,对方武功与我相当,属下起初只以为那人是前来刺杀的刺客,然而却并未从他身上察觉到任何敌意,并且在短暂的交手之后,那人便甩开我往一个方向离去。”   “属下唯恐是调虎离山之计,因此并未追得太远,只见到……那人是往彧王殿下的寝院处去了。”   桑岚听闻,略微沉下眉眼,语气平淡听不出起伏。   “遇见这种事情,你大可以追去,我能保护好自己。”   闻言,从影愈发深刻地垂下头,口中却说着与恭谨举止相悖的话语:“抱歉殿下,属下自始至终都只负责保护殿下的安全,至于其他人——则不在属下的职责范围内。”   从影在说这些话时面上毫无波澜,甚至连语气也是低冷平淡的,在沉热的夏夜之中,却陡然让人自心底生出一种彻骨的寒凉。   但桑岚知道,对方无论是说的还是做的都并没有错。   “罢了。”   桑岚只抛下这句话便转身打算向门外去。   然而身侧的从影却横开一只手臂,生生拦住了桑岚的动作。   从影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赞同,稍微加重了语调,又似乎只是在陈诉事实:“殿下留步,那人武功高强,就算是殿下去了兴许也讨不了好。”   “况且,”他顿了顿,沉冷的嗓音又向下压低了几分,带着些不为人道的深意,“那位若是出了意外,于殿下而言不是正好吗?”   桑岚一愣,他停住脚步微侧过头,目光透过窗间洒下的半面月光落在一旁的从影身上。   对方目光沉静,似乎完全不认为自己口中所说的是在外人看来完全大逆不道的话。   而实际上,他们的目的本来也在于此。   “你说得没错。”   桑岚掩盖在黑暗中的秾丽眉眼间渐渐浮现出一层薄薄的冷意,他唇角抿直,展现出一副完全不曾现于人前的冷漠。   看起来像是一把久不示人、危险又艳丽到极致的锋刀。   从影说得没错,若非他当真没有一点那方面的心思,在一开始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应该立即追出去查看,而不是在这里同从影计较些可有可无的规矩。   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试探。   恰如他先前所感受到的,这个男人远非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想来这彧王府里的护卫应当也不是吃白饭的,否则谢流庭也不可能好好地活了这么些年。   但终究,他并非是阿姊那般能够狠得下心来的性子。   桑岚抬手推开从影的手腕,语气沉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些话往后不必再说。”   “我的确曾盼着他死。”桑岚眸光重重,月色照耀下绚烂得像极了一朵带毒的花。   “但人可以死于不可抵御的天命,而不该是这些所谓的‘意外’。”   他面上的冷漠散去,留下往日常示于人前的柔和与隐秘的狡黠。   “我去看看而已——或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去救呢?”   说罢,桑岚仰起下巴在虚空中轻轻地点了点:“对方既只有一人,那我去便够了,你且在此处等候,留看那人是否还有其他同伙,暂且不要惊动其他人。”   从影低声应了,再抬眸时面前已经不见桑岚的身影,他无声地伫立了一会儿,最终轻缓地叹了口气。   他们家殿下,说到底,还是心软了些。   *   在所有的武艺当中,桑岚修习得最好的便是轻功,仅几息之间他便落在了谢流庭寝室的房檐。   奇怪的是,他原以为这人的寝院中怎么说也该有三两侍卫值守,或是如他一样,有暗卫藏于暗处保护,然而他这一路而来,不仅院中无人,他在这人的寝室附近也并未感受到其他人的气息。   若不是真的毫无守卫,那便是那些隐于暗处的守卫武功在他之上。   若是前者,怎么想这人都太放松警惕了些,就算是个病弱皇子也不该如此掉以轻心。   若是后者……   桑岚视线一转,眼见屋上的瓦片并未有破损,而房内也并没有传来打斗声,悬起的心放下一半。   但他仍然有些不放心——万一从影所说的那人武功高强,趁着深夜谢流庭入睡了之后悄无声息地杀了他,此处又值守,那岂不是谁也无法知晓。   想了想,桑岚跃下房檐,落在紧闭的门前前,停顿了片刻后抬手轻轻敲了敲。   等待了片刻后都没有传来回应,也未听见有人前来应门的脚步声,桑岚心下一沉,正欲破开房门向里冲去时,门扉被人自内侧无声地打开。   桑岚一时没收住撞门的步伐,一头便撞进了房中人的怀里。   与所想的两个人被双双撞倒不同,他被人拖着手肘稳稳扶住,而他的手则下意识地拽着眼前人的宽袖,不自觉将之向下扯了扯。   而这一扯,直接将那人本就微微敞开的衣襟顺着又扯开大半。   夏夜里起夜穿得本就少,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桑岚直接贴上了男人肌肉紧实的胸口。   “……王妃?”   谢流庭的嗓音中透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含上了些笑意,“这么晚了,王妃来找孤是有什么事么?”   男人的声音是珠落玉盘般的温和雅致,落在桑岚耳中却蓦地使他浑身一僵。   草药的苦涩冷香伴随着夜晚炙热又深邃的气息涌入他的鼻尖,犹如一层无形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延展开来,又紧密地将他所包裹。   桑岚反应过来后想退开,却发现撑在他手肘处的手掌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腰后,力道不重却极富掌控欲地揽着他,察觉到他的退却,甚至还用了些力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按。   一丝微微的痒麻顺着男人手掌按着的地方向周身扩散,桑岚不自在地动了动,心里升起一股陌生的怪异感。   “彧王……殿下?”   桑岚心一紧,甚至用上了连平日里甚少说过的全称。   “嗯?”   见这人毫无反应,桑岚刚想抬手将对方推开,身后却忽地袭来一阵强烈的夜风,随后,耳畔便一阵轻微又急促的咳嗽声。   “孤今夜身体不适,是以方才应门晚了,请王妃莫怪。”男人微微俯下身,下颚蹭在桑岚耳边,抿着唇隐忍地咳了咳。   他的嗓音既低又哑,莫名让桑岚耳廓泛起一丝燥热的麻痒。   “没关系。”   桑岚几乎是立马就被转移走了注意力,闻声还不着痕迹地往前移了一小步,抬手托着男人的小臂,想要将他扶得稳当些。   “王爷现在感觉可还好?”   “尚可。”谢流庭又掩着唇偏过头闷声咳了咳,“只是恐怕需要劳烦王妃扶孤回房了。”   男人身量极高,又几乎将一半的力道压在他身上,披散的长发从脊背滑下拂在他的耳边,桑岚只感觉周身都被这人身上的气息所笼罩,无法逃避、无法挣脱。   缓步将人扶回床上,桑岚看着眼前的人自坐下后便掩着袖口不住咳嗽的模样,眉心轻轻拧起,接着转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斟了杯茶水,递给了谢流庭。   待男人不急不缓地喝完水,桑岚才温声开口:“王爷身体可还有不适?”   “无碍。”谢流庭缓缓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唇畔勾起一个浅笑:“多谢王妃。”   桑岚摇了摇头,视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谢流庭的周身,发现并无外在的伤痕之后,稍稍放下心,转而提醒道:“王爷体弱,夜间不若便派人值守,免得有什么意外反应不及。”   他想起从影所说的有关于那个黑衣人的事,打算旁敲侧击:“今夜风大,我房内的不少小物件都被风吹落了——王爷可有在屋中听到什么异响?”   “并无。”   谢流庭摇了摇头:“孤方才已经睡下了,并未听到什么响动。”   桑岚点了点头,余光掠过房中容易藏人的角落,暗自感受着房中是否还藏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说起来,王妃还未告诉孤,为何这么晚来孤的寝院。”   谢流庭的声音响起,桑岚回过神,便对上那双沉夜般的眼眸,他微微一顿,发现事出突然,自己竟没有准备好应对的说辞。   但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说辞时,这边谢流庭已经轻笑着点点头开口:“孤知晓了。”   “……?”   他又知道什么了?   桑岚对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这边谢流庭已经维持着那副端正儒雅的模样继续说道——   “塔塔可是想与孤同房了?”   “……什么?”霎时间,桑岚以为自己听错,不禁又问了一遍。   他被这句话震到,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唤了自己的小名。   而谢流庭面上始终一副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模样,笑容温雅,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说起来,孤还未曾同王妃同过房,本想给王妃些时间习惯的……现在看来,王妃反倒比孤更加迫不及待?”   “——倒是孤欠考虑了。”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床榻,示意桑岚坐下,“坐吧。”   桑岚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是想要直接推开门口冲出门外,便更不可能如谢流庭所言坐在他身旁。   “……谁迫不及待了。”桑岚叹了口气,颇有些艰涩地开口:“实不相瞒,今夜我的侍卫值夜时发现府中疑似进了刺客,但又担心是误认,便没有声张,深夜来此便是为了这事。”   桑岚悄悄藏起心底真实的想法,面上显露出半真半假的担忧。   “现在看来应是虚惊一场,但王爷往后也当加强府中警卫,莫要让贼人抓到了机会。”   “好。”谢流庭点了点头,看似认真应下了,桑岚却莫名感觉对方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果不其然——   “但王妃既然来了,便同孤一同就寝吧。”   谢流庭凤眸微眯,芝兰玉树的外表下却笑得犹如一只圆滑老练的狐狸。   桑岚一顿,思及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先前那个黑衣人的真实身份,又担心夜半无人值守那人随时去而复返,于是抿着唇思索半晌:“好吧。”   他的应答倒是让谢流庭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惊讶,男人抬眸定定看向桑岚,又在他感受到不自在之前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不过我在旁边的卧榻上休息便好了。”   说着,桑岚走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微微拢了拢外衣,继而背对着谢流庭的方向躺下。   在谢流庭看不见的暗处,他抬手摸了摸喉间的伪装,在确认妥当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见此,谢流庭垂眸轻叹一声:“王妃是孤的妻子,而非孤的侍卫,无需做到如此。”   “让外人知道了,恐怕该说孤苛待王妃了。”   “有什么关系。”   桑岚闻声转过身来,他的长发散开,卷曲的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掩盖住他的下半张脸颊,让他露在外的一双眼眸明亮如星,分明是清澈的,却又透着若有若无的勾引之意,“此处只有我与王爷二人,他人上哪知道这些事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这话说得就像是两人的私房事是属于彼此间的秘密,外人无从知晓一样。   霎时间,谢流庭呼吸一重。   室内仅有一盏临时点起的烛火,但谢流庭知晓桑岚目力极佳,任何无意间流露出的神色或许都会被这人轻易捕捉。   于是男人微微敛下眼睫,重新借着咳嗽不着痕迹地将浮动的心绪掩盖过去,没再坚持说些什么,只是起身将一旁的香炉点燃。   鎏金的镂空香炉中亮起细微的红色火光,水木沉香的气息伴随着轻烟缓缓升起,无声地缓解了夏夜的燥热。   桑岚在这香气蒸腾之中,缓慢地阖上了眼皮。   待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床榻上的男人才坐起身,缓步行至桑岚的身旁。   榻上之人似乎已经陷入了极深沉的睡眠,卷曲的长发被压在身下,那张过于艳丽逼人的面容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桑岚睡着时的面容并不比往日里看起来乖顺,反而因为少了些刻意的收敛而显得张扬恣意,多了些锋锐的弧度,看起来沉静却又不可侵犯。   谢流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最终还是顺从心意缓缓抬起,曲起的骨节微微撩了撩桑岚纤长的眼睫。   而本应相当敏锐的人却在这样的触碰之下都并未苏醒,只是无意识偏了偏脸颊,想要躲开那份细微的痒意。   谢流庭的指骨一路向下,顺着桑岚偏头的动作,划过他的颊侧,最终轻缓地落在那张丰润的红唇上。   若是桑岚此刻是清醒着的,恐怕便能发现眼前之人脸上不复往日里的矜贵持重,反倒像是终于化开一角的冰川,其下显出几分难以捉摸的幽深。   “呵……”   黑暗中,忽地响起一声沉闷的轻笑。   谢流庭那双凌厉的凤眼微微扬起,真切的笑意便一点一滴地从中流泻出来。   男人微微俯身,手臂穿过桑岚的腰身与脖颈,将人稳当地抱起圈在怀中。   直到将人妥帖地放置于床榻上,男人这才起身,在原地站了半晌后才收回流连反复的目光,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殿下。”   几乎是房门掩住的下一瞬,一道黑色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落在谢流庭的身旁。   ——赫然是先前被派去给皇后送信的凌一。   凌一半弓着身,双手平举向上递出一封信件。   “这是吏部那边来的信息,请王爷过目。”   “嗯。”   谢流庭抬手接过,在将折叠在信封中的信展开仔细看过后,指尖轻轻一捻,那张纸便瞬间化为了齑粉。   寂静的夜风吹过,一切便又了无痕迹。   男人重新将两手交叠着收回袖中,轻轻一笑,眸底却波澜不惊:“二哥最近似是着急了些。”   “恐怕是前些日子陛下龙体微恙,这才导致二皇子那方加紧了动作,否则也不能如此轻易地让人抓住把柄。”凌一顿了顿,垂下头表现得愈发恭敬:“不止二皇子,其他皇子也……太傅那处传来的询问是——殿下是否也需要加紧动作。”   “不急。”谢流庭神色平静,“此时越是着急,越得不到想要的。”   “但有些事确实是应当加快进程了。”谢流庭回过头,目光落在身后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明日孤修书一封,你亲自送予老师,请他近日来王府一趟。”   毕竟,总要给他的小狮子,一片安静的净土才好。   谢流庭半掀眼皮,目光遥遥落在远处的天际。   璧月远照,云色如黛悠悠悬于高空之中。   像极了桑岚真心实意笑起来时盈盈璨璨的眸光。   “说起来,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错,之后自行去领赏罢。”   一直垂眸站立着的凌一一顿,“谢殿下,但王妃他——”   他话刚出口,便自觉失言。   未尽的话语被男人轻轻揭过:“你是想说,孤的王妃太过冷血?”   “属下不敢。”   几乎是谢流庭话音刚落,凌一便利落地重重一跪。   “无妨。”   谢流庭轻轻摆了摆手,“孤知道你的意思。”   “然。”男人沉下眼眸,“此等想法,往后不可再随意生出。”   “是。”   *   待到凌一走后,谢流庭独自一人在院中的树下站了良久。   今夜之事,本就是对桑岚有意的试探。不过也只是让凌一在回收信息时刻意经过桑岚的寝院时弄出点动静,想要看看他的小王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得到的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原本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对方冷眼旁观,佯作不知,倘若真有刺客,他便只能死于院中;稍好一些则是桑岚不愿旁观,说不定会派影卫前来,但是试探的结果比他所想的要更好——居然是桑岚亲自来了。   这实在远比他预想中要好上太多。   小狮子确实动过想要他死的念头——这点自春蒐时他就有过在清醒不过的认知,此时不过是印证了这一点。   然自幼时起,想要他死的人不知凡几,他早已对死亡这件事心如止水,但当他察觉到这件事或许对桑岚有所助益时,谢流庭忽然自心底生出了一丝可怖的念头——   “啊。”   但是太可惜了。   他的小狮子果然如预想之中的心狠却又心软。   谢流庭掩在袖中的指腹轻轻蹭过拂过桑岚脸颊的那处指节,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数年的风雪磋磨早已使他的心性极坚而情智极高,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够岿然不动。   但此刻,谢流庭隐隐察觉到,若是任由心中的感情继续肆意发展下去,恐怕总有一天会达到桑岚所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的地步,哪怕是那种事——   然而箭矢早已离弦。   他亦早已没有回头之路。 第18章   一夜无梦。   自入夏以来虽然每夜都有放冰于室内制冷,但至后半夜仍难免使人感到燥热。桑岚对于热气过于敏感,偶尔会在半夜被热到醒来,但是禁不住困意又只会微一睁眼就重新睡去。   但这一夜他睡得极沉,意识回归时一身手也摸得到柔软的褥子,少见地没有被他踢开。   睡得太好,以至于桑岚在醒来时脑子还有些发懵,甚至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动了动身子往凉爽的地方钻了钻。   身前紧靠着的地方触手柔韧又冰凉,摸起来相当舒适,桑岚没忍住,闭着眼睛轻轻蹭了蹭脸颊埋着的那块地方。   他刚做完这一举动,发顶便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嗯?”   心一惊,晨起时怠惰的五感尽数回收,桑岚猛地睁开眼,在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的同时,前一晚的记忆也翻涌而来。   在清醒地意识到眼前人身份的一瞬间,桑岚强压下心底无意识涌现出的杀意,不着痕迹地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的伪装,又暗自摸索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发现衣物完好之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抬眼看着眼前仍在熟睡中的人。   这人睡着时与清醒时似乎都是同一副安稳的模样,大抵是阖上眼的缘故,少了些无形中施与人的压迫感,平添了些宁静祥和,比起无声的山岳更似内敛的修竹。   说起来,他记得他那时分明是在外侧睡的,一觉醒来却跑到榻上来了——他又没有梦行症,能对他做些什么的也只有眼前这人了,就是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方法,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搬动的过程中竟也没有惊动他。   莫非是他睡得太沉的缘故?   轻轻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拉开些距离,却在猛然间察觉到腰间环着的手臂,桑岚浑身一僵,紧接着将目光缓缓下移,发现自己正紧贴在男人的胸口,并且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嵌在对方的怀里。   腰身相偎,膝关相抵。   ——就算同为男子,这样的姿势也实在是太怪异了些。   桑岚莫名感觉脸颊有些发热,他悄悄屏住呼吸,正想趁着男人还未苏醒时抬起身子从对方怀中撤离,孰料他的手刚搭上腰间的手臂,掌下触及的肌肤便微微绷紧,随即,眼前的人呼吸微沉,继而缓缓掀开了眼皮。   倏地,像是被藏在暗处的猛兽给盯上,桑岚动作一顿,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许。   但这样强烈的压迫感却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锋芒掩下,海面又重新归于宁静。   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双幽暗的眼眸,桑岚在惊悸回神之后,又沉下心来平静地与之对视。   此时离近了看才发现这人的瞳色确实极深,仿佛两洞隐秘而惑人的深渊,无意间便会将人牵引其中溺毙下去——分明远看是还只是再平静不过的一片清湖。   他目光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而这双眼眸的主人竟也静静地望向他任凭他打量。   相对无言,这次却是桑岚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抬手握住男人的腕骨,将之从自己腰间移开,接着不着痕迹地偏开了视线:“王爷……昨夜冒犯了。”   搭在肩头的几缕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胸前,卷曲的发尾像极了细小的勾子,谢流庭目光在那处停留片刻,随后才轻垂了眼睫。他并没有急着起身,只是将收回的手掌轻轻覆在桑岚撑在一旁的手背上,悠悠叹了口气——   “本以为能听见王妃同孤道声晨安的——看来是孤想多了。”   “不过何来冒犯呢……”男人微微掀起眼帘,自下而上地望向他,目光温柔得像映着微光的湖泊,嗓音还带着晨起时的沙哑,落在听者的耳中,恍若微微颤动的古朴的琴弦,带着不易察觉的撩人。   “一睁眼便能看见王妃在孤身侧,实在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啊。”   “若真是冒犯,孤倒希望这样的冒犯多来几次。”   略显轻佻的话语,从这人的口中以这副姿态被说出来,倒显得分外真挚与……缠绵。   莫名地让桑岚心头一跳。   他下意识想要退开,然而压着他的那只手掌分明没用什么力,却偏偏让人无法一下挣脱,而罪魁祸首却还挂着翩翩的笑意在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昨夜。”谢流庭坐起身,目光直直对上桑岚的,让他一时之间像被罗网兜住,避无可避,“王妃睡着后还一直往孤怀里钻呢,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怎的一觉醒来却如此冷漠?”   谢流庭的话真假掺半,暗自模糊了事实,反倒低垂了眼睫压低声线——   “可是与孤一同就寝让王妃感到不适了?”   男人刻意做出内敛的姿态,看起来竟显得有些落寞。   桑岚被他的话臊红了脸,一时也忘记了想要拉开距离这件事——他知道自己的睡相算不得很好,但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不好成这个样子!   方想开口道歉,就见眼前的人忽地一顿,随即便抑制不住地偏开头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桑岚顿时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话,犹豫了一瞬还是倾身靠上前,抬手就着面对面的姿势顺着对方的脊背向下拍抚。   “少女”身上属于覆盖着的阳光的气息比起任何他所使用过的安神香都要有效,在靠近的一瞬间仿佛浑身都像是被扶光所照,谢流庭顺着桑岚的动作平复下来后轻轻缓了口气,接着俯身将下颚轻轻地抵上桑岚的肩头。   “塔塔……”   “嗯?”   被散发蹭的有些痒,桑岚转了转头,下意识回应。   下一刻,不知何时拢在腰间的属于男人的双臂稍一用力,桑岚瞳孔微缩,顾及着对方的身体没有抵抗,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他扑倒进了床铺间。   “……王爷?”   鼻息交缠间,桑岚抬眸直视,近在咫尺的人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细小的缝隙,浓稠的、被黑暗所裹挟的欲念从那双沉水般的眼眸中缓缓溢出。   “塔塔,孤这么忍着,也是很辛苦的。”   “我……”   桑岚一顿,张了张口却能说出话——男人修长的食指轻轻抵在他的唇间。   “就当是晨起时神志不清……王妃且让孤抱一会儿罢。”   *   来到王府几个月,两个名义上是新婚夫妻的人头一次坐在一起用了早膳。   膳食都是按着桑岚的喜好做的,他本人倒没细想,自以为谢流庭本身的口味与他相同。   由于起床时的一个小插曲,桑岚在用膳过程中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始终低垂着头,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一打眼却发现谢流庭身前的食物都没怎么动过。   “王爷怎么不吃?”   “因为不舍。”   堂堂王爷不可能连顿饭都舍不得吃,桑岚听闻脸上浮现出一丝讶异,“这是何意?”   谢流庭笑得如沐春风,同时叹了口气状似可惜,“与塔塔共用早膳的时间甚是珍贵,比起用膳,孤更愿意多看你些。”   被眼前这人胡说八道后不动如山的姿态哽到,桑岚强压下心底涌现出的热意,皱眉转移话题:“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不过自己的身体连自己都不爱惜,旁人说再多反倒是逾矩了。”   他压低了嗓音:“况且……本就住在同个府上,想要一同用膳,什么时候不行?”   把话说完,桑岚垂眸饮了口茶水,一抬眸,却见对面的人嘴角仍噙着温润的笑意,望向他时神色柔和。   “……怎么了?”桑岚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王爷怎么这般看着我。”   ——小狮子自己伸了爪子,最后还要别别扭扭地反过来问被挠的人疼不疼。   日头渐上,朦胧的清光越过身侧的窗沿将眼前那张秾丽逼人的面容柔和些许,淡化了锋利的棱角,又不着痕迹地将之打造得愈发可爱。   气息、色彩……与人,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没有此刻这般完满而令人心醉。   不过一瞬,谢流庭眼中似乎有光芒微微闪了闪,笑意在这其中变得柔软,犹如即将被光蒸腾开的露水。   “没什么……孤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第19章   因着与人有约在先,桑岚并未在谢流庭处过多停留,与这人一同用完了早膳,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表示有约在身需要先行离开。   谢流庭也并未拦他,只是在临走前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在府门外候着,又细致地叮嘱了他一些外出事宜。   “王妃在外切记注意安全。”谢流庭的神色温和而平静,说出的话却像是别有深意,“尤其不要随意近水。”   “无论如何,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桑岚迎着他的目光,下意识想要摸一摸自己身上的伪装,但理智让他生生克制住了手。   “我知道了,多谢王爷。”   *   踏入寝院门槛的一瞬间,在院里等候着的四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灼华最先小跑着迎了上来,担忧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梭巡,看起来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殿、殿下……您同彧王殿下他……你、你们不会——”   素来能说会道的少女结结巴巴,抖着眼睫着发出疑问。   而他身后的其他三人同样投来夹杂着疑惑与忧虑的视线。   ——估计都是想问却不敢问,这才派了灼华来打前锋。   “想什么呢?”   桑岚眉心微动,曲指在灼华的发顶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合衣睡了一觉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   桑岚一边说着,一边越过他们往屋里走去。   “哦、哦,没发生什么就好。”灼华捂着脑门呆愣地点了点头,在反应过来桑岚说了什么之后,忍不住睁大了眼眸低声呐喊:“不对——一、一起睡了一觉?!”   桑岚没理会一惊一乍的灼华,将她留在原地缓慢地回神,自顾自地往前走。倒是性子沉稳的灼清飞快反应过来跟上了他的步伐,直到踏入房中才压低了声线开口。   “殿下,您的身份……”   桑岚脚步一顿,他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确认那处确实没有被人触碰过后,抿唇摇了摇头:“应当没有问题。”   但今早醒来时他们靠得那般近……再加上,离开前谢流庭看向他的目光,就像是沉静的湖面下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让他总有些奇怪地放心不下。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桑岚拧着眉轻叹了口气。   既然对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自然也不能自乱阵脚。   *   到了相邀游湖的地点,虽说已经刻意提早了一炷香的功夫,却没想到其他家的贵女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而作为主家的沈长玥更是早已等候在湖畔,依次同前来的贵女问候。   几乎是桑岚刚一走进,正在与其他人交谈的沈长玥便对身侧之人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继而携着侍女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   “彧王妃殿下!”   沈长玥清丽的面容上浮现飘起浅浅的红霞,望过来的眼眸中闪动着真切的笑意,虽然满怀喜悦,却也仍旧没有忘记向他行礼。   直到端端正正地行完礼后,沈长玥才亲昵地靠上来,语调欢快地向他问好。   “王妃近日身体可还安康?饮食可还习惯?有没有水土不服的迹象?”   少女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与那日在皇后面前见到的沉稳端庄不同,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直到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太过热切了才不好意思地收敛了些。   “一切皆好。”   “是么。”沈长玥点了点头,顾盼着近处无人,于是压低了声线,“那……彧王殿下对你可好?”   桑岚一愣,他看得出沈长玥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他,唯恐他这些日子过的不好,但是被一个比自己年岁还小的女孩这么忧心关切,不知是出于面对这份心意还是要回应对方所问出的问题,桑岚内心缓慢浮现出一丝羞窘。   “他很关照我。”   相当简洁的一句回答。   而沈长玥暗自观察了一番桑岚的表情,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又敏锐地铺捉到桑岚被发丝遮掩住的耳廓处透出的轻微红意,将他的反应当作是害羞,这才在心底接受了他说的话。   “那便再好不过了。”少女轻轻扬起一个笑,接着转移了话题,“听闻王妃甚少出府,这未央湖景色优美,王妃今日一定要好好体验。”   “好。”   *   长乐湖作为京中着名景观,景色确实极佳,香风徐徐,高树成荫,远望去湖面波光荡漾,隐约可见有锦鲤成群跃出湖面。   应邀的贵女分坐在两艘约莫可坐十余人的小型画舫上,都是相熟已久的同伴,在上船之前自是少不了一番交谈。   被沈长玥拉着结识了几家的千金或是嫁予高门的贵女,桑岚终于能够抽空坐下,慢慢饮了口茶水。   在他坐下后不久,沈长玥也坐在了他的对面。   同船的女孩儿都集中在另一边聊近日京中流行的华彩衣装,是以此处的桌前只有他们二人。   “殿下今日辛苦了。”沈长玥将面前的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无奈地勾起一个歉意的笑:“本想着让您好好赏景的,但是却没想到您如此受人欢迎。”   不过短暂的交流,便被同行的女子围了个圈,连她要挤进去搭话都极为不易。   “这座城里的世家圈子看似包容,实则紧窄得很,任何人想要挤进来都不容易。”   沈长玥容色端肃了些许,一字一句地向桑岚娓娓道来:“尤其是今天来的那些,都是高门世家出身,与她们交好,对殿下日后或有帮助。”   果然如此。   桑岚微微颔首,环袖掬了一礼,“沈小姐有心了,桑岚在此谢过。”   单从外貌和年纪上看,如何都只会觉得沈长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但是依着今日的相处来看,对方处事极有条理,且心思缜密,里里外外都透着高门贵族出身的利益和教养。   “不不不。”刚才还一本正经的少女忽然慌张地红了脸颊,“王妃不必言谢,其实我没有帮上什么忙,是她们都很喜欢您。”   “那也都是托了沈小姐的福。”   “那倒不是。”沈长玥笑意盈盈地摇了摇头,“是王妃自身的气质格外吸引人。”   桑岚只将之当作是客套话,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沈长玥也并未解释,只抬手缓缓斟满了两人面前的茶盏。   她没说的是——除却容貌、衣着、礼仪、姿态、谈吐等等再表象不过的东西,桑岚骨子里透出来的青涩又厚重、像是磐石初开时绽放出的野性与锋锐,哪怕他本人再怎么收敛也始终无法掩盖,就像是某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致命毒药,能够无形地吸引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看见他,就好像能够看见旷野吹来的风、凌寒而生的草木,让见惯了京城中娇生惯养的水土之人情不自禁地就心生向往。   加之他容貌过人,谈吐又进退有度,哪怕有着地域的隔阂,却也实在很难不招人喜欢。   两人继续闲聊了几句,正当沈长玥开口想唤身侧的侍女上一旁取些糕点时,他们所乘坐的这艘画舫却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桌面的糕点和茶水因此被掀翻咚咚当当落了一地。   经此,船上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惊险,但所幸并没有人因此而落水。   待到船身恢复了平稳,桑岚抬眸看向撞击传来的方向,只见那处停了一搜比他们所乘坐的更要宽敞奢华的画舫。   内里坐了何人不知,只能瞧见凭栏处占了个侍卫,那人仗剑冲着他们的方向高声喊道:“前方何人在此,竟敢随意阻拦四皇子游湖所必经之路?”   几乎是那人话音刚落,那艘巨大的画舫便猛地向前开近,船头重新撞上了他们的船身,这一次,离得最近的桑岚与沈长玥遭了殃。   猝然之间,桑岚有武功傍身还好,沈长玥虽也有些武功底子,但她在那人出言时便去了船边想要探明情况,此时一时不察,身形不稳之下竟脱手落入了湖中。   “长玥——”   亲眼见到的贵女们纷纷不顾形象地发出惊叫,而桑岚则是在沈长玥落入水中的同时便不假思索地飞身上前跟着跳入了湖里。   “彧王妃殿下!”   船上再次响起了惊呼。   在场面变成一团乱麻之前,还是留下的灼清表示自家王妃自小深谙水性,一定能够好好地救起沈小姐后,那些女子们才蹙着眉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湖面便浮现出两人的身影。   桑岚托着呛了水的沈长玥,让岸上的灼清及其他侍女将之拉上去查看情况后,正想借力从水中脱身,手腕处却猛地传来针刺般的剧痛,随后一股强烈的麻意从腕骨处扩散开来,桑岚瞳孔微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从船缘处脱开。   身体骤然坠入冰冷的湖水,桑岚想要挣扎,却发现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瞧着自己离波光泛滥的湖面越来越远。   透过不断涌入双耳的湖水,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灼清惊慌唤他的声音,还有一声模糊的“四皇子”,随后,便是一个破开深水,向他游来的身影。   在彻底阖上双眼坠入黑暗之前,一个宽阔的、熟悉的拥抱不容拒绝地包裹了他。   *   重新恢复意识时,桑岚察觉到自己正以一个半坐的姿势靠在一人怀里,身上的衣服是被水浸湿后沉甸甸的冰凉,视野却被属于另一个人的干燥柔软的衣物所覆盖。   被水汽沾湿的冷淡药草香萦绕在鼻尖,在他周身划开一个安全的领地——他今早刚同这气味的主人一同用过早膳。   似乎是知道他醒了,环着他的人用力收紧了怀抱,沉闷的、似乎压抑着什么的低哑嗓音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自发顶处传来。   “孤分明说过不要近水,亦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不过想来,你也是不会听的。”   “是么?”男人语调温和平淡,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危险。   “——漠北的王子殿下。” 第20章   自谢流庭落下那句话起,马车上便陷入了难言的死寂。   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时的闷响、马蹄的清脆的嗒嗒声分明隔着衣物自耳畔响起,又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都暗自屏着呼吸,等待对方率先开口。   只是一方给足了耐心,另一方却逃避着不愿回应。   桑岚的心自谢流庭道明他身份的那一刻起便彻底坠入了谷底,一股从未有过的、类似于直面死亡时才会产生的寒意从心底涌现,并逐渐弥散到全身。   他该解释什么呢?欺君之罪的实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明在眼前,无论他怎么抵赖都是无用。   杀了他?这是最无用而愚蠢的方法,且不提贸然动手导致一个王爷的死亡该作何收场,单是此前这人救了他这件事便叫他不能下手。   到底该怎么办。   桑岚僵坐了一会儿,深知此刻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在脑海里迅速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无果之后,他打算坦白从宽。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并未从这人身上感知到要通过这件事来要挟他的敌意。   但很多话临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他还只是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声音很低,又带着呛了水后产生的沙哑,因此说出的话相当模糊,几乎叫人听不分明。   但谢流庭听见了,与此同时还给出了答案。   男人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在他话音落下后便立时回答道:“昨夜。”   闻言,桑岚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但没等他说些什么眼前遮盖着视线的衣物便被人自外撩开,一丝光线透入,随之而来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   “莫要误会。”   那道温润雅致的嗓音悠悠响起,男人冰凉的指节缓慢而又精准地抵上他的喉结。   那种被猛兽衔住要害的惊惧之感油然而生,但桑岚此刻头脑混乱,竟也呆呆地坐着任由对方动作。   谢流庭如玉温凉的指腹在那处轻轻划了划,察觉到桑岚细小的吞咽后,这才慢条斯理地、终于带着些无奈与笑意开口,“这处的伪装确实极好,寻常人离远了看确实没法瞧出任何破绽,也足以应对许多场合。”   “然孤幼时为了保命,认了一位母亲旧识的江湖人士为师,那人武艺极高且精通诸多门道,孤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点东西。”   谢流庭收回了手,将被他掀起一角的衣物又往下拉了拉,替他遮掩了些尴尬,“若非昨夜孤鬼迷心窍凑近了细细打量,也不会发现端倪。”   “再加之,今日清晨,王妃与孤贴得那般近,总有些细小的反应是孤能够察觉得到的。”   “说起来,是孤失礼了。”   “不过,真正确定还是在刚才。”谢流庭叹了口气,抬手隔着衣物将他往自己怀中拢了拢,“王妃应当也知道这些东西不能触水——这也是孤让你不要近水的原因之一。”   “但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王妃的安危。”说到这,谢流庭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声线复又沉了下来,“早先便已叮嘱过要先最先保全自己,但依着王妃以往的性子,果然是不出孤的所料。”   虽然谢流庭语调寻常无异,甚至连态度也相当平静,但桑岚就是莫名地从他绷紧的手臂以及较之往日显得有些频繁而唠叨的话语看出这人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形同止水。   “彧王殿下,你在生气吗?”桑岚抿了抿唇,抬手将眼前的布料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可是在为我的隐瞒而生气?”   “王妃不曾看着孤,又怎么知道孤是不是在生气?”   “这样的事……”桑岚张了张口,声线发紧:“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是能够轻易接受的吧?”   况且,他所隐瞒的事不仅事关一个男子的尊严,更象征着两个国家的关系。   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不等谢流庭有什么反应,桑岚便猛地掀开覆在头顶的外衫,双眼一闭曲腿重重地往下一跪——   “桑岚自知犯了欺君之罪,但有关的一切皆为我个人的主张,与我的族人毫无关系,桑岚愿独自承担一切责任——请彧王殿下成全!”   甚至连请求宽恕也不曾有过,像是面对既定的死局,少年低垂着头,像是在静候审判降临的囚犯。   良久,桑岚只觉身前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他倏地睁眼,正对上男人垂眸看过来的视线。   ——眼前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似这人原本的相貌那般出众,眼前的这张脸平平无奇到恐怕丢进人海里都再也找不回来。   唯有那双眼眸是他所熟悉的深暗和包容,恍若一片沉寂无波的海。   虽然对于谢流庭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感到惊讶,但终究是此时正在发生的这件事于他而言更加重要,因此他不过表现出了略微的诧异便重新平复下来,满脸严肃地等待着对方的说法。   “王妃还真是……”   将桑岚的表情收入其中,谢流庭微微压低了眉眼,浮现出一个既是无奈又隐含着心疼的表情:“孤何时说过要怪你?”   “可,”桑岚刚想说话,膝关处却被什么东西托了托。   “比起这个,王妃还是先起身罢,方才才落了水,如今又靠在地上,小心着了凉。”   桑岚闻声顺着向下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两边膝盖都被这人以手托着,相当于是自己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对方手上,偏上这人还满脸平淡的模样,好似地上垫着的那双并非自己的手。   在意识到的一瞬间,桑岚以手撑地飞快地从地上起身,接着寻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端端正正地坐下。   随后,他便看着男人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将那双骨节微凸的冷白手掌翻转过来,轻轻拍了拍手背,继而才将双手交叠,以一个颇为闲散却又雍容的姿态望了过来。   在他动作期间,桑岚瞧有极显眼的红印烙上了那人手背上苍白的肌肤。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谢流庭竟着了一身侍卫的衣裳,只是那身衣服都被水所浸透,配上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泯于众人,却偏偏气质卓绝如远山明月,倒是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久居高位之人。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彧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谢流庭脸上,意图透过外在的这张假面,看见这个男人心底的真实想法。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谢流庭姿态宽和,刻意放缓了气势后看起来像是一个包容的兄长。   “王妃此举想必事出有因,若非万不得已,漠北王也不会寻出这么一个法子,将自己的爱子送来——恕孤冒犯,若没有猜错,可是原本的桑兰公主身上出了什么意外?”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并没有什么用,桑岚点点头,简要同他道明了自己替姐出嫁的原因。   “原来如此。”谢流庭微微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关切,“那么公主如今可还安好?”   “长姊一切安好,如今已经恢复清醒,只是……”   “只是漠北那边一直将此事当作隐秘隐瞒下来,漠北王应当寻了借口,”谢流庭顿了顿,“譬如对外声称王子外出经受作为继承人的游历,需要一段时日才会返回王城——若孤记得没错,这是漠北每一代继承人都需要经历的一个考验。”   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此时倒是成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借口。   “因此于表面上,漠北王的一双儿女应当都不在王城内,是以桑兰公主也无法以原本的身份示人。”   几乎是谢流庭越说,桑岚的眉头便压得越紧。   “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的衣摆,将那被水浸染的衣料抓住一道道紧巴巴的皱褶。   他不知是为这般机密为人所知而感到惊慌,还是为谢流庭过于精准的猜测而感到心惊。   抑或是两者都有。   “这不重要。”谢流庭缓缓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此举也太过冒险,且漠北王膝下仅有一双儿女,这么做难免会使觊觎王位的人有机可乘。”   “你说得没错。”桑岚的注意力在不知不觉被男人牵着走,他顺着男人的继续说道:“但父王如今年富力强,力有不逮时也有长姊在暗中帮衬,短时间内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王子不可能永远游历,公主也不可能永远隐于幕后。所以他才想尽快回到漠北,归还长姊的身份。   “如此。”谢流庭仍旧是细微地颔首,“这些原是王妃的家事,王妃愿同孤说这些这些已是荣幸,孤说再多便是逾矩了……到此,便不再多言。”   “孤最后只想告诉王妃一件事——今日之事,孤可当作不曾发生,不仅如此,若王妃应允,孤亦会在必要时为你遮掩。”   说完,桑岚便见谢流庭微微侧首,目光柔和地询问:“孤已言尽,王妃可还有其他想要同孤说的?”   桑岚深吸了口气,再抬眸时神色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慌张,但眉眼间的忧虑却未曾散去,“我只想知道,王爷这般帮我隐瞒,若有一天我的身份当真暴露了,不怕倒时遭到牵扯么?”   “这可是欺君——”   “若说是欺君,那便是欺君罢。”   谢流庭抬手将身前的茶盏搁置在靠近桑岚的一侧,动作间行云流水,似乎并没有将脱口而出的话放在心上,“茶已温好,王妃先借此暖暖身。”   他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被浸湿后的衣衫在争先恐后地掠夺自己身上的温度,但冗余的衣服已经被人脱去,又罩着男人宽大的外衫,甚至车厢的一角还放置了仅有冬日才会点燃的暖炉。   是以除了被湿衣服贴着有些难受,倒没有其他任何不适。   “多谢。”   桑岚一口饮下茶水,又将茶杯放回原位,随后不自在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干燥外衣拉了拉。   分明撒了谎的人是他,但是被撒谎的人不仅不计较,还处处贴心为他考量;而如今身上衣服潮湿的不止有他一人,这人偏偏把唯一一件干爽的衣服给了他——这些举动都让他的愧疚之心更甚。   但他的举动却让某个丝毫未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的人误会了。   “凌一,再将车马赶快些。”谢流庭沉声吩咐,又转头颇有些歉意地看向他,“今日出来得急,孤并未带替换的衣服,王妃且稍作忍耐,应当很快便到了。”   “我无碍。”桑岚轻轻摇了摇头。   本想就这么沉默着过完一路,桑岚却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说起来,今日之事,你早就知道?”   “说不上知道,只是有所预料。”   谢流庭语气淡淡:“今日之事大抵是太子邀四哥一同游湖,又想借着四哥的名义通过撞船的方式惊扰那些贵女,若是顺利,此举既能有损于四哥的名声,又能趁着沈小姐落水,行一番所谓的‘英雄救美’之事,借此推动沈小姐接受太子妃的位置。”   “但王妃的存在成了太子计划之外的一环,是以他才命人在你身上用了毒计。”   男人说这些话时称得上面无表情,语气纵然温和,细听之下全无面对桑岚时的细致与耐心,甚至称得上是隐有厌烦。   尤其在说到太子对桑岚所使用的的手段时,素来温润儒雅的人语气间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其实太子的手法称不上缜密,甚至说得上是拙劣,四哥虽愚蠢却不至于轻易上当,之所以会被设计了还顾及不上,大抵是——”说到这时,谢流庭罕见地出现了停顿,他眼睫微垂,意有所指地看向桑岚。   接收到男人的目光,桑岚一顿,他不傻,结合之前的事情得出猜想后眉心微动有些烦躁,“我在四皇子心中应该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谢流庭展眉一笑,“王妃不必避讳,你这么好,谁喜欢你都是应当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孤会吃醋罢了。”   “不过关于王妃身份一事,孤猜测四皇兄也已知晓。”   “四皇子?”   桑岚好不容易稍稍放下的心又因这句话而重新提起。   “王妃落水时,四哥也入水去救你,只是孤先一步将你带走,但,那时你衣襟开散,四哥应当也看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   若知道小小一个游湖会引出这么大的一个事端,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一堆远山眉间隆起一个小小的山丘,桑岚脸色难看了起来,他沉着眸子,已经在心底考量应当使用怎样的手段才能使那位张扬的四皇子殿下对此事缄口不言。   谢炀可不似谢流庭,若是——   “现在知道怕了?”   谢流庭曲指敲了敲檀木做的桌面,稍微沉肃了面容看向桑岚。   “现在孤反过来回答王妃最初的那个问题——”   “其实孤真的很生气。”谢流庭压低了眉眼,少见地说话时没有直视桑岚的眼,而是将视线平直地落在车厢前方的空间上,“不是为你的隐瞒,而是。”   “你太轻视自身的安危。”   “在王妃落水之前,孤都想将你隐瞒之事故作不知的。”   “之所以会如此迅速地挑明,不过是因为王妃今日之举太过冒险,倘若不给个教训,怕是往后仍旧会犯。”   “我……”   话还没出口,就被谢流庭以一种稍显严厉的语气所打断。   “且不提太子遣侍卫在你身上用的手段,便单是身份在他人面前暴露,王妃可有想过其中后果?”   “就算没有侍从,在场的侍女总有通识水性的,怎得非要你堂堂王妃亲身下水救人?”   桑岚被说得哑口无言,于是咬着下唇垂下了头。   他知道他今日的举动确实冒失了,但是他断不可能亲眼见着一个女孩儿自他面前陷入险境却袖手旁观。   “罢了。”   谢流庭话一说完便又后悔了,他本就只想让桑岚长个教训,叫他时刻警醒该以自己为先,倒不想让他因此而感到难受。   小狮子本就浑身湿漉漉的,此时又露出这样一副有些委屈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心疼。   “此事孤自有办法解决,王妃不必担心。”   谢流庭叹了口气,凑近了些抬手搭上桑岚置于身侧的手背。   闻言,桑岚抬眸看向此刻脸上贴了假面的人。   谢流庭说话时音量素来不高,平日里也总是一副苍白孱弱的模样,但偏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莫名地使人信服。   “……那么有关王爷自己的事,王爷又打算如何解决呢?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   今天暴露身份的人,不只是他,还有谢流庭。   待到处理完自己最为关心的事,他才终于有心力去思考起与谢流庭相关的一些事。   很显然,对方虽然确实抱恙在身,但所谓的文弱无争的弱势皇子这一形象绝大多数估计都是眼前这人塑造出来的假象。   结合这人先前所说过的话,对方为什么这样做也并不难猜,但也因此,他便更加担心。   担心这人隐忍了这么多年,其下掩盖着的诸多筹谋,会因着今日之举而付之东流,又担心这人为他牺牲太多,这些照顾或许在最后离开时他也无法还清。   更担心的,是那人说完话后,他那就像是预示着什么似的,躁动不停的、无法自控的心跳。   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谢流庭像是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宽大的手掌顺着桑岚湿润的发顶自上而下地拍抚两下,安慰道:“无碍。”   “孤此行佩戴了的假面若不近看无法看出,因此就算被人看见了也并无关系。”   “何况,孤是乘着彧王府的马车来的,在抱你上岸时在场众人都能见到你上的是王府的马车,自然也不必担心会对你的清誉有损。”   桑岚刚想解释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就被谢流庭用含笑的眼神轻轻打断,“如你所见,孤并非在外表现得那般孱弱,自然也有底气不去担心行事之后造成的结果。”   这算是变相地承认了。   “……王爷这些话何不等到回府上说?”   就这么说出来,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王妃的担忧是否有些迟了?”谢流庭凤眼微弯,轻轻勾起一个揶揄的笑,“无妨。但凡有人,无论是你亦或是孤,都能轻易察觉得到,再加上外面赶马的是凌一——他武功不俗,不必担忧。”   “若真有什么不妥,孤自一开始便不会让王妃说出那些话。”   好罢。   谈话进展到这,似乎所有值得担心的事都已经解决了。   桑岚垂眸看着桌上茶盏中晃动的茶水,沉默了半晌,缓声地说出了心底的最后一个疑问——   “知道了我不是女子,彧王殿下现在还肯认我做你的王妃吗?”   身侧坐着的人听闻后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有什么陌生的情感即将冲破那层薄薄的伪装。   “王妃为孤正娶入室的妻子,怎会说不认就不认?”谢流庭语气沉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王妃是女子还是男子,于孤都无异。”   “王爷这般说出来,分明更像是为了颜面。”   哪怕男人将话语表示得再清晰,桑岚也像是刻意回避一般将之曲解。   但谢流庭却并未生气。   “若是为了面子,孤大可向父皇告发此事,再由大晟向漠北讨个说法——这才是真正顾及皇家的颜面。”   看着桑岚垂头不语的模样,谢流庭在无声地叹息后转移了话题。   “说到颜面,王妃可想试试摸摸看孤脸上的这副假面?”   说完没等桑岚应答,谢流庭便俯身靠近,温和而不容拒绝地牵着桑岚的手覆在自己的颊侧,引着他一点一点将那层伪装彻底撕碎。   熟悉的而真实的深邃面容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而他自己身上的伪装也早已触水而脱落。   似乎在他们两人分别揭开属于自己的那一层假面之后,彼此便真真正正、毫无保留地敞开在了对方面前。   一种难言的酸涩骤然涌现在了心间,有些话似乎也要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桑岚启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有些颤抖。   “谢流庭,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曾经……”   我曾经想要你死啊。   像是承受不住过满的愧疚,又像是终日惶惶的人终于有了依靠。   在眼泪落下来的一瞬间,桑岚感受到身上披盖着的衣衫被人提起,又自发顶处重新盖下,温和的草木香将他整个人似蚕茧般包裹,与此同时,他被一个或许并不温暖,却足够宽阔的怀抱所接纳。   “孤知道。”   “其实王妃若真的想要,未来某天,孤恐怕会自愿予你的,又何须你费劲来取。”   “我们塔塔累了,孤该早点察觉到的。”   谢流庭用下颚轻轻蹭了蹭怀中人的发顶,语气是宛若柔风细雨般的轻哄。   “睡吧。”   “有孤陪在你身边。”   “——再不必担忧。”   桑岚颤了颤眼睫,不知是泪水还是疲倦将意识模糊,他竟真顺着男人的话语坠入了梦乡。 第21章   桑岚是在一处有些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的,说是陌生,但实际上他今早才刚刚待过。   身上湿黏的衣物已经被人换了下去,身体陷在柔软的床褥里,随着心神一同松懈下来。   他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仅是平躺着舒展身体,望着床顶的幔帐定定地发呆。   虽然每天都看似闲散地待在自己的寝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死命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强制收敛起所有向外探索的好奇与欲望,学着长姊的模样成熟稳重地处事,就像原本翱翔于天际的鹰被突然捆起翅膀,不得不学着家禽的模样在陆地上行走一样。   既别扭又难受。   原来阿姊一直以来都是这般辛苦的么……   背负众人的期待,要努力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同时还要照顾闹腾起来宛若脱缰了野马的他。   桑岚闭了闭眼,将心底涌现的艰涩慢慢压下。   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反倒显得矫情——如今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思及此,桑岚翻了个身,以手撑床正打算坐起身来。   只他一动作,身侧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轻响。   “殿下!”   是灼清。   桑岚被快步赶来的人扶起,他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自幼就沉稳得如同小大人似的灼清此时虽然看起来竟显得有些狼狈,眼圈泛着微微的红意,鬓边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地散开,甚至于身上的着装都是他落水前穿的那一套。   灼清将桑岚扶起后,先是递了杯温水让他润喉,又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做完这些,便抿着唇垂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不用细想也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桑岚暗自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垂在一旁的袖口处轻轻扯了扯。   “……灼清?”   他这一举动像是某个不知名的开关,原本紧绷着保持沉默的少女被他轻轻一碰,就被彻底打开了泪闸。   “殿下……对不起,都是灼清没有照顾好您。”   少女似乎极力想维持往日的镇定不要他面前失态,但尽都失败了,泪水一滴滴地顺着面庞滑落下来,又被人飞快地拭去。   “你真是。”桑岚抬手,这一次,他直起些身子,将手掌缓缓落在了少女的发顶,“上一次见你哭也是好久之前了。”   “我们灼清最坚强了,这次只是小事儿,又是意外,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别在意了。”   桑岚不算擅长安慰人,但所幸灼清恢复力极强,上一刻还梨花带雨立马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止住了眼泪。   她眼眶红红地抬手探了探桑岚的额间,紧接着眉头紧蹙,一脸担忧地望向桑岚:“都怪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殿下的身体才对。”   “殿下现在可感觉身体有何处难受?”   被她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身体有些闷热与沉重,起初他自以为是起床时的正常现象,但从灼清的反应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头有些沉,再加上呼气似乎过热。”桑岚一顿,“我难道得了温病?”   “御医亦是这般说的。”听他说完,灼清脸上的担忧更甚,“殿下快躺下休息,莫要再着了凉。”   桑岚对此只摇了摇头,睡了太久,再躺下估计也睡不着了。   “说来我这仅是落水后的小病,怎的还劳动了御医来?”   “是彧王殿下非要请的。”   骤然听到谢流庭的封号,桑岚这才想起本就是这人带他回来的。   “谢流庭呢?”   男人自他醒来便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他不知道他如今这副样子称得上是对另一个人明晃晃的依赖,又像是在嗔怪,似乎认为他所唤那人应是理所应当陪在他身边一般。   意识到这点,灼清咽下满腹心惊,连带着对于他直称谢流庭的名字这件事也只是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神色复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彧王殿下他……”   话没说完,房门处便传来一声轻响,紧扣的门扉被人仔细地自外打开。   方才才念到的人单手撑着置着碗的木制托盘,另一手扶着门缘,在抬眸望见房中看向他的两双眼睛时,神色微诧,继而展颜温和一笑。   “醒了?”   “嗯。”   见到人来,桑岚下意识乖巧地应声点头。   “王妃此刻感觉如何?”谢流庭一边将托盘放下,一边用几乎是劝哄的语气询问他。   “无事。”   桑岚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移来移去,听见什么疑问便作出什么回答。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那头墨黑的卷发蓬松地炸起,且一直垂到腰间铺散在床上,鬓边的发丝几乎将他的半张脸所遮挡,脸颊被烧得染上红晕,眸光却是极亮,看起来倒真像是只被柔软的鬃毛所淹没的小狮子了。   虽然知道多是患病导致的缘故,但他这般迷茫又乖顺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让谢流庭又怜又爱。   “怎么无事?”男人眼中含了些显而易见的无奈,“你可知自己正在发热?”   “我知道。”   桑岚点了点头。   他这副模样让谢流庭落在一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最后抑制不住般抬手将手背轻轻搭在他的颈间。   桑岚知道他是在试温,因此也没有反抗,只是在那人体温偏低的手探过来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谢流庭的手背不过停顿片刻便被他收回,而离开时桑岚的眼睫则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颤。   颇有些不愿承认的是——他确实有些眷恋那人与他身上所不同的温凉。   “今时比昨夜好多了,但还需好好休息。”   说完,谢流庭端过放置于一旁的瓷碗,抬手缓缓搅了搅碗里的粥后,抬起一勺抵在桑岚嘴边。   “得温病时用些清粥最好,王妃先试试这粥合不合口。”   桑岚此前只顾着听他说话,在粥喂到嘴边时下意识张开了口,直到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   本就布满绯色的脸颊顿时涨得愈发通红。   然而粥已经吃了,他憋了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合口的。”   “那便好。”   谢流庭微微颔首,眉间染了些柔和的笑意,“孤还担心久不为此,手艺生疏了。”   桑岚闻言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粥是王爷亲手做的?”   男人含笑点了点头。   “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远庖厨么,怎么你还……”   还将做膳的手艺修炼得那么好。   桑岚目光落在谢流庭手里的那粥中。越是清淡的饮食,才越是考验厨艺,宫廷御厨也不过如此。   ——这人与其外在的儒雅亲善不同,想必骨子里是个认定了要做什么事那便必要做好的人。   “世人都说君子该如何如何,可谁规定了孤亦要按照那些要求去做?”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况且,孤可并非什么君子。”   “若不掌握些生存的手段,孤幼年时只怕也会被饿死。”   “不说这些了。”   谢流庭再次抬起一勺粥,但这次桑岚却阻止了他,示意要自己来。   唯恐叫灼清看了笑话,桑岚一边拒绝一边瞥眼看去,见到没人后倏地一愣。   灼清竟不知何时已从房中退去了。   “王妃的侍女倒是个懂事的。”谢流庭微微垂眸,顺着桑岚的意将瓷碗递予他,“她昨晚守了你一夜,估计也乏了,且让她休息去罢。”   “……喔。”   用完粥后,桑岚被谢流庭哄劝着又重新躺了回去,本是不困的,不知为何被男人一下接一下地温柔拍抚之后,倦意又重新席卷而来。   “谢流庭……”   他强撑着困意,低低唤了声男人的名字。   “嗯?”   冷涩的清香逐渐靠近,桑岚听见那道温雅的嗓音在耳畔轻轻问他:“王妃可是要孤陪你一同睡?”   见他没有回答,男人亳不意外地扬扬眉。   “罢了,不逗你了,孤就在一旁处理公务,王妃若有需要可随时唤孤。”   谢流庭闷声笑了笑,抬手将桑岚的被角向上牵了牵,确定将他牢牢包裹后正欲起身,垂下的袖摆处却被人以很轻的力道勾住了。   素来沉稳的人霎时间顿在原地,回头望过来时眸中盛了一丝诧异。   “……要的。”陷在床褥里的人只露出一双被水洗濯过后灼灼闪光的眼,桑岚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鼓噪的心跳。   他强压着轻颤低声:“……你陪陪我吧。”   一定是烧昏了头,桑岚想,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妃。”谢流庭像是强自按捺着什么似的闭了闭眼,随即抬眸轻吁了口气。   如渊似狱的眼底暗流涌动——   “你还病着,太过勾人了可不好。”   话虽如此,桑岚最终还是靠上了那个宽阔而温凉的怀抱。   “若是将病气传给你可如何是好……”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如此,那便更好。”   近在咫尺的胸腔中蕴出些沉闷悦耳的笑意,反倒使桑岚的神思清明些许。   不知是病中人思绪如此,还是眼前之人太过沉稳可靠。   桑岚忽然有一瞬间,忆起了千里之外的故土。   想要让一个人敞开心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拥有你的秘密。   ——谢流庭一直以此为收买人心的手段。   但他未曾想过,这句话亦可用在他同他的心上人身上。   夤夜回望,有烁星坠落于沧海。   怀中人此时已陷入极沉的深梦当中。   谢流庭于这一时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所渴求之人,似乎终于很轻很小地,试探着朝他的方向迈近了一步。 第22章   “这药我不喝了,你拿走罢。”   将药碗往灼清怀里一塞,桑岚一掀软被,身体下滑,整个人就如同泥鳅一般迅速地钻进了床褥之中,连根发丝都没露在外。   徒留手捧药碗的灼清见怪不怪地站在床边,失笑地看着床中心的那一个鼓包。   桑岚自小身体康健且极少生病,但每每病来如山倒,偏生又不爱喝药,为了逃避那点苦味,甚至反倒还更愿意熬着多受些身体上的折磨。   在漠北时,漠北王夫妇及桑兰公主就为了他的这个所谓的毛病头疼不已,每当他染上风寒之类的疾病,他的父母及长姊为了让他喝药,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知道是处在陌生的地界,自己不该如以往一般任性,但是偏生潜意识里能够察觉到有人愿意宠纵他,于是便于某种程度上地……恃宠生娇起来。   眼见自家殿下不出意料地抗拒喝药,灼清轻轻叹了口气,正打算如以往一般轻声劝哄并和她家殿下进行一场直到把药放凉的拉锯战,但忽然间,却想起什么似的动作一顿。   药碗被搁置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一阵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房门被人轻声关上。   桑岚埋在被里,过了良久,等到确定对方走了之后,才缓慢地一点点掀开被子。   在被里闷得有些久了,又加之正发着热,在打开被子的时候被子的时候他还有些犯晕,正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漆黑的凤眼。   反应过来那是谁的一瞬间,桑岚整个人愣在原地,本想重新缩回被里,但感觉自己这个姿势不仅是在欲盖弥彰还着实有些傻,于是挣动了两下还是坐起身来。   被子从头顶裹下,桑岚只露出精致的半张脸同眼前的人对视。   “……你怎么回来了?”   这人分明才没走多久,走前还特意叮嘱了灼清要看着他喝药,看上去一副要离开很久的样子,怎么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王妃还在生病,孤自然不能离开太久。”谢流庭摇了摇头,望向他时又温和地压低了眉眼,“还发着热,又这样将自己裹着岂不是更难受。”   他抬手撩开桑岚坠在颈间的发,将温凉的掌心贴在桑岚灼热的颊侧,颇为无奈地轻叹,“药也不愿喝……塔塔原是这般畏苦么?”   “我没有。”桑岚下意识反驳,但对上男人那道仿佛能够使人无所遁形的视线,不知怎的又改了口,“就是怕苦又如何……谁也没说人不能怕苦不是么!”   “况且,区区温病而已,多睡几觉便能好了,又何须喝那苦药。”   ——当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是么。”   谢流庭闷笑一声,随后抽回了手,将袖中的东西拿出来端放在手心,故作遗憾道:“那看来这罐糖王妃应当也并不稀罕了?”   “区区——”   剩下的话被淹没在嗓子里,桑岚眼神落在谢流庭手中的那个琉璃罐子上,一时有些怔愣。   巴掌大的透碧色琉璃罐中,盛放了约莫二十几颗光泽清亮的彩色球状物。   那琉璃罐光色纯净且几近透明,因此更显得那糖球缤纷诱人。   “……这是什么?”   “是博芳斋还未推出的创新品,名为揽彩浮香。”   博芳斋他倒是听灼华提过好几次,据说是京中有名的点心铺子。   但就连这小小糖果也取这么个文雅的名字,这老板不光会做生意,应当也是个讲究人。   “既然是还未推出的,怎么你就已经拿到手了。”桑岚一顿,“不会又是……”   “这倒不是。”谢流庭缓缓摇了摇头,“不过孤同那老板有些交情,方才便快马加鞭去同他讨的,不过这糖制作复杂,存量不多,便也只予了孤这么一些。”   “喔。”   心知这人不爱吃这些甜食,这罐东西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桑岚偏开视线,将身上披着的软被拢紧了些,“条件呢?”   执着琉璃罐的人端着光风霁月的微笑,将糖罐搁置在床铺上,食指滑动着轻轻点在盖沿,“王妃想要,须得答应孤之后都得乖乖喝药才行。”   他就知道。   “……把药碗拿来吧。”   桑岚抿唇,从被子的缝隙中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   其实虽然稀罕,但他倒也不是非吃这劳什子的糖不可,只是想到仅是一件小事便劳得这人身披夜色去向人讨要,他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如是灼清那般自由长大的家里人便罢了,他同谢流庭间的关系到如今还暧昧不明,他也不好总使性子叫人哄着。   瞥见碗中黑乎乎的药汤,桑岚眉头紧拧,紧接着把眼一闭,屏住呼吸将那这一整碗都囫囵咽了下去,刚被那股冲天的苦意难受得龇牙咧嘴,口中就被以人指抵入了一个糖块。   玫瑰的香气几乎是刚入口便涌现出来,融化在唇齿间的甜味很快就掩盖掉了难耐的苦涩,让桑岚紧蹙的眉睫逐渐放松下来。   ——这东西又香又甜,可比蜜饯什么的管用多了,为了它喝药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表情变化实在太过明显,惹得某个垂眸专注看着他的人有些忍俊不禁。   “王妃喜欢的话,每次用药后便可吃上一颗,只是平日里控制着量,不宜多吃了。”   谢流庭抬手将糖罐往桑岚的方向挪了挪,“往后也会一如今日这般的,对吧?”   “——孤且将之当作是君子之间的约定。”   不就是喝个药吗,这人怎么这么小题大做的。   桑岚丝毫没察觉男人是在用哄孩子一般的方式来哄他,偏生一边觉得这人所言与往日形象不符,一边还相当豪气地伸出只手,“啪”地一声拍在对方覆在罐上的手背上。   “约定就约定!”   他话音刚落,面对着的俩人俱是一愣。   少年掌心的触感并不全是柔软的,还带着些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但温度却如同灼人的火焰,一下便透入人的心底。   像是在向某只野性难驯的猫咪伸出手掌时终于得到了回应,陌生的喜悦与错愕顿时涌上心间。   谢流庭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随即,他舒眉低低一笑,眸底的柔意逐渐蔓延开来,像是不经意拢住了散发着光辉的月华。   “如果王妃,能在平日里也露出这副模样便好了。”   谢流庭声音很轻,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就犯了傻的震惊之中的桑岚压根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反问他:“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谢流庭微微摇了摇头,接过桑岚手中的药碗放回一旁的托盘中,这才回身侧坐在床沿温声:“用了药后须得好好休息,才不会致使体温反复。”   “王妃若是乏了便好好休息,孤就在一旁候着。”说完,男人抬手为他拢了拢被,便起身行至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抬手拿起一旁的书卷。   似乎是知道先前他的尴尬,谢流庭并未再向他看过来,目光始终凝在面前的书页上。   桑岚整个人缩在被里,虽然身体很疲乏,但意识却很清醒。   平躺了片刻,桑岚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悠悠地将目光落在不远处垂眸观书之人身上。   分明这人从不刻意板正身姿,却总也显得仪态翩翩,哪怕是随意靠坐着时也带着说不出的清贵雍容。   “谢流庭。”   他忽然开口唤了对方的名字,“这么苦的药,你也每天都要吃吗?”   “嗯?”   听见他的问话,谢流庭放下手中的书册偏过头来,接着颔首回应:“是啊。”   “可你不是……”   “你是说孤并非真的身患顽疾?”   谢流庭面上挂着清隽温雅的笑,然而间隔着的烛火却将他的眼眸映得愈发深沉。   男人语调温和,将他所好奇的事实如讲述故事一般同他娓娓道来。   “孤自诞生起确实体弱多病,但后来,父皇遍寻名医,又经由宫中太医的调理实际已经好上了不少,然而——那时的后宫当中,并不需要一个由宠妃所生的健康皇子。”   “背有依靠,于深宫当中才愈发地有立足之地。”说到这,谢流庭顿了顿,他的神色未有变化,桑岚却莫名发觉对方嘴角的弧度落下些许,“而母妃不过平民出身,就算荣宠加身,也不过如那空中楼阁。”   “未免被人采用出其不意的毒计,母妃从孤先前同你提起过的那位江湖旧友手中讨了一味可使人经脉闭塞的药丸,那药丸每月服用一次便可,但由于毒性过大,须得每日都服用汤药缓解。”   “孤自幼时便服用那药,直到如今。”   也就是说,这人为了韬光养晦,已经暗自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十余年。   同时生于帝王之家,但对方与自己的处境却截然相反。   桑岚在听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压紧了眉心,由于太过专注,导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严肃,还是谢流庭注意到他的神情,拢了拢袖口宽慰似的一笑:“不过孤并不怕苦,王妃不必担心。”   “那之后,这药你还要继续服用吗?”   出乎意料地,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塔塔希望孤用吗?”   “……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为何要来问我?”桑岚说完后顿了顿,待到片刻之后又重新开口:“倘若这是你往后计划中的一环,我不会阻止你。”   “但若早已不需要……身体是成就所有大事的根本。”   谢流庭意外地扬了扬眉,抬眸定定看着裹在被里别别扭扭的人。   他故作不解:“塔塔这又是何意?”   室内沉寂许久,床中的那人一动不动,也并不予以回应。   就在男人以为自己等不来回答时,床上的人忽地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我的意思……”桑岚咬了咬牙,两侧的脸颊被热气渲染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眸却熠熠生辉,“我的意思是——你别去吃那什么劳什子封经闭脉的药了,接着收买熟悉的御医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方式——以如今的你的手段,就算不这样,也会有更好的方法去遮掩自己锋芒吧?”   来到大晟之后头一次这么高声对人说话,桑岚说完后就偏开了视线,面上看似平静,攥着床褥的手却缓慢收紧。   说不清,是愤懑、惋惜,抑或是别的什么。   心绪起伏间,桑岚察觉到眼前拢下一道阴影。   脸颊被人用手掌托起,温热的鼻息凑近,额间被什么温凉的的柔软碰了碰。   “孤知道,孤错了。”   伴随着耳畔响起的温润的嗓音,桑岚感知到自己被拢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别担心。”   “药会停的。”   怕吓到人让人病得更重,男人掐紧了掌心才将心底翻滚的欲念按捺下来。   谢流庭就着相拥的姿势,垂头将鼻尖抵在桑岚的颈间,动作既轻又缓地蹭了蹭,“塔塔还病着,莫要生气再让自己难受。”   被方才转瞬即逝的那个吻惊到,桑岚回过神来才听清耳边这人说了些什么话。   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轻轻抬手,拽住了环抱着他的人的衣袖。   “……我才不是在为你担心。”   “嗯。”   在桑岚看不见的角落,谢流庭眸中笑意澹澹,恍若明珠生晕。   他缓慢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珍贵而夺目的太阳小心谨慎地拢紧了些。   极温暖的、至少此刻,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太阳。 第23章   借着落水的功夫,心中长久堆积的不安在先前被人不动声色地抚平,郁结消散,桑岚的病也在几次繁复的高热之后终于痊愈。   而他养病期间,在谢流庭看似温和实则难以拒绝的坚持之下,始终被留在男人的寝院当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接受对方可以称得上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对此,桑岚除去感激之外,难免生出些许愧疚。   一来是担心过了病气给人,再者是一直用着别人的屋子,怎么想都不太妥当。   虽然有些奇怪,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称得上是鸠占鹊巢,如今病好,自然也该回到自己的寝院里去。   几乎是打定了想法,桑岚便寻定了时机要同对方说这件事——到底同人住了这么些天,走前于情于理也该说一声。   彼时正是深夜,两人邻桌而坐,都分别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其间未曾有过交流。   处在这种静谧的氛围当中,桑岚却并未感到坐立难安,或许是这些日子已经有些习惯有这人在身侧的缘故,此时反倒能被这种氛围带动得沉下心来。   两人并肩而坐,不因沉默而显得生疏,反倒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旧友。   桑岚将手中读至末页的书整齐地合拢,又起身将它放置到原本的位置上,随后才折身回来落座在原本的座位上,状似随意地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身侧的男人正伏案处理公务,听见桑岚的话,握笔的手一顿,随后抬手将桌前的烛火挑亮了些,面色沉静,似乎对他说出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王妃现在便要回去了么?”   谢流庭抬眸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随即温声提议:“天色太暗,夜里冷风吹得又盛,王妃身体刚好,不若先休息这晚再回。”   “还是不必了。”知道他会这么说,桑岚摇了摇头,“住了这么些天已是太过叨扰,况且我已经完全好了,王爷不必担心。”   “是么。”   谢流庭不置可否,收回了目光又提笔在纸页上写下几个字。   就在桑岚以为对方这是默认了,正起身打算行礼告退时,却听闻这人慢条斯理地低声开口——   “暑气正浓,就算置了冰,夜里也难免会感到不适罢?”   “……什么?”   没理解男人话中的含义,桑岚不禁凑近了些发问。   “孤的意思——”谢流庭低沉的嗓音中不知不觉渗进了些笑意。   “夏夜炎热,王妃又这么怕热,而孤素来体寒,与孤同睡不是更好么?”   随着谢流庭话音落下,桑岚逐渐睁大了眼,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病是不是真的还未完全好,否则怎么会从眼前这人的嘴里听到这么……令人羞耻的话。   他一时语塞,实在找不出回复的话,憋了半天只能想出一句——“你在胡说什么?”   “怎的便是胡说了?”   “分明王妃先前很喜欢孤环着你睡的,不是么?”谢流庭将手中的笔缓缓搁置在笔搁上,随后不紧不慢地拢了拢袖口,这才偏头微笑着望向桑岚,“我们本就是夫妻,同寝本就是合情合理的,王妃不必害羞。”   “谁害羞了!”   桑岚咬牙切齿:“激将法对我没用!”   生怕真将人惹恼了,谢流庭低低笑了两声,眯了眯眼摆正神色后才说到:“倘若王妃不弃,留在这里…孤的卧房中藏书不少,闲暇时王妃亦可随意取看。”   谢流庭抬手一指身后成排的书架,“既不用走动又能看书,若有疑虑时也方便与孤一同探讨,岂不是一举多得?”   这倒是实话,而且这个条件也切切实实地让桑岚心动了一瞬。   不仅是王府中的书房,谢流庭连自己的寝室中也整齐地摆满了书卷,与其外在守礼持重的性格不同,这人似乎并不拘泥于非要于何处读书。   而桑岚本身也并不喜欢在书房那样气氛庄肃的地方看书,总觉得有些拘束,况且那处是谢流庭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这人若是不在时,他也不好单独随意进出。   除此之外,彧王府中藏书众多,且门类齐全,单是这书房与卧房这两处的书加起来,便足有万卷之多,说是书海也不为过。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借口。”   金色的烛火欢欣跳跃,点燃的光芒更显得谢流庭望过来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孤私心里,是想要每日醒来看到的第一眼都是王妃,不过这个愿望……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温和,几近要散在浮动着的夜风里。   这番话说得既含蓄又露骨,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贴心地为桑岚留下了进退的余地。   桑岚听后不语,片刻后像是掩饰什么似的一甩袖子转过身。   谢流庭端坐在原地看着他动作,笑意深深——   “王妃去哪?”   桑岚步伐一顿,红着耳根咬牙:“去拿一本新的书!”   次日一早,桑岚被谢流庭晨起上朝的动作闹醒,本是能够继续睡下去的,但是少了个熟悉的怀抱,他在被中蹭动两下,还是睁开了眼。   只一抬眼,便正好看见男人穿衣系带的背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他看着的人似有所感地回头望过来,见他醒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浮现出些愧疚。   “还是吵醒你了?”   他并未让人服侍,本意是不想吵醒桑岚,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人惹醒。   桑岚摇了摇头,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浓密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微微滑动,有几缕顺着垂落在支起的手肘,带着满身的倦懒和不自知的可爱,睡眼朦胧地看向不远处的人。   谢流庭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走上前,一面抬手托着桑岚的脖颈,一面俯下身在他额间克制地吻了吻。   咫尺间,呼吸交融。   桑岚卷翘的眼睫颤了颤,继而轻轻垂下。   “……你又亲我。”   亲他的人对此不予回应,只是闷声笑了笑后问他:“可还要睡?”   “不了。”   “那孤唤人进来为王妃梳洗。”   “好。”   谢流庭转身打开房门,而桑岚则透过他的背影,看向屋外的天色。   因是夏日,此时的天不若冬日那般沉暗,仿佛宣纸上被清水稀释后的墨。   一如自己独居一寝时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没什么不同,桑岚想。   但好似并非也全无变化。   他低下头,趁着那人不在,抬起袖摆轻轻嗅了嗅。   不知是否是因为长期服药的缘故,谢流庭常住的地方也总氤氲着一股冷涩的草药香气。   而此刻,他身着的衣物,除去原本属于他的味道之外,也若有若无地萦绕着那道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清淡气息。   梳洗换装之后,桑岚看着身上穿的衣物,不禁有些诧异。   “……这是?”   他对女子的打扮不甚了解,以往的衣装都是灼清挑好后,他才换上的。   然而今天穿好后才发现,这似乎并非他平日里常穿的衣裙当中的任意一件。   “病好之后要穿新装,才能彻底祛除病气,这是民间的习俗。”   谢流庭半蹲下身替桑岚拂了拂裙摆后起身,微微偏头敛眸看向他——   眼前人身着一袭薄锦赩炽长裙,裙料亲肤柔软,轻易就勾勒出他修长挺秀的身形,而垂曳至地的裙摆又用鎏金丝线绣满了成片栩栩如生的石榴花,将他的容色衬得灿烂又夺目,恍若花中之仙。   这身衣服寻常人或许很难撑起来,但穿在桑岚身上,却难掩其风华。   桑岚一双碧眼眨了眨:“王爷看上去不像是会信这种事情的人。”   谢流庭对此只温润一笑:“为了王妃,孤该信的、不该信的,但信无妨。”   桑岚闻言顿觉心情复杂,但看见这人目光清明,就知道他没说假话。   “何况,王妃穿这身好看,与孤的衣装甚配。”   桑岚被他这么说着,着眼细细看了看对方的的穿着。   男人一身山岚底的银丝暗纹绣竹锦袍,墨发挽起一半,被缁色的发冠简单束着,其余的则严整地披散在身后,发冠上嵌了简单的金丝玉,又配了薄柿的缨带,整体显得华贵而内敛。   桑岚之前没见过这人上朝的穿着,此时见了发现确实是要比往日里要庄重许多。   不过……   桑岚抬手,在谢流庭的注视下捏住他鬓侧的那两条缨带,将其拢于系扣中又缓缓向上收紧,在离对方下颚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停下。   “这样便好了。”桑岚满意地点点头,一抬眼却被眼前这人的目光看得一愣。   “……怎么了?”   不若之前的沉静似水,是浓郁的、专注的、仿佛要将人牢牢吞噬的目光。   “无事。”谢流庭缓缓摇头收回了视线,“多谢王妃。”   “说起来”桑岚顿了顿,“你今日……不坐轮椅吗?”   “不坐。”谢流庭抬手缓缓撇去黏在桑岚脖颈间的发,“往后,孤大抵也不会再坐了。”   桑岚不语。   半晌,他开口:“是因为我么?”   桑岚这般压低眉抿着唇的模样看起来像开得正盛却忽然黯然失色的花,谢流庭不忍见此,用掌心温柔地搓了搓他柔软的脸颊。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孤不过是想要为了王妃,提前一些罢了。”   似乎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间连距离都拉近了几分。因此桑岚对待谢流庭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反而变得愈发熟稔。   正是这种心绪,莫名推动着他于此刻将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   “王爷,可是也想登上那个位置?”   他甫一问完,便觉得这话有些多余了。   “孤若说是呢?”   谢流庭的嗓音少见地不含笑意,压低的声线沉郁得仿佛能蛊惑人心。   桑岚见此,只是隐晦地瞥了眼门外,见周遭确实无人后才低声回应道:“渴望登临顶峰把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凡生于皇家之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若是连这点野心也无,那么才是怪事。”   “王妃说得有理,但并非孤心中所想。”谢流庭颔首笑了笑,微微垂眸时,直长的眼睫便轻易便将眸底的神色所掩盖。   “有人想要那个位置,是为了号令天下的权势,有人想为此,则自诩是能够造福社稷的圣人。”   谢流庭目光穿过门扉,望向远处那即将拂晓的天空。   “然,孤并非那般有抱负之人,之所以想要踏上那个位置,原本,是想替母妃复仇,但遇见王妃之后,又多了些别的想法。”   “我?”桑岚微讶。   “嗯。”   谢流庭眼尾微弯,薄薄的仰月唇使这人不笑时唇角亦是微微勾着的,“孤很好奇,是否登临高处时,连所爱都要成为放在天秤上称量的筹码。”   “孤仅想证明,君王身侧,余一人相伴亦足矣。”   桑岚一怔,猛然间心脏鼓噪着告知他某种即将陷落的危险,促使着他偏移了视线。   然而垂在身侧的的手腕却稳稳落在男人温凉的掌心。   “孤并非圣人,亦非君子,就算坐上那个位置,恐怕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君主。”说到这,谢流庭缓缓叹了口气,“王妃可是失望了?”   撒谎。   桑岚心想。   他的视线瞥过这人几乎要占了大半个寝屋的书架,又落在属于对方的那张桌案上,其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折子。   先前为了方便照顾病时的他,对方直接将大部分公务迁到寝屋中处理,而几乎与这人同住的的每晚,对方都要处理事务到深夜时分。   一面无微不至地给予他关照,一面又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哪怕他足不出府,也能听到坊间关于对方颇有治理手段且极得民心的传闻。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又何须费那么多心思,尽管做做表面功夫、与一众皇子勾心斗角便好了。   见桑岚不答,谢流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那么王妃呢?王妃又想做些什么呢?”   谢流庭垂下眼睫,看着眼前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有些怔愣的人,“王妃真正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   “孤总听起王妃提起自己的长姊,说其聪慧过人又能文善武,言语之中满是钦佩和孺慕……就连大晟亦有不少人知晓她,觉得她嫁至大晟是十足的可惜。”   “可是,孤的塔塔。”   “那你呢?”   素来沉稳而不动声色的人,面上逐渐展露出一种松动的,像是有些心疼又夹杂着无奈与感概的表情。   他的话语既轻又缓,宛如和风,穿过了漫长的光阴,来到了那个虽也被家人所关怀,却永远笼罩在长姊的光辉下的漠北小王子身边。   “——漠北王的位置,你不曾想要争过么?”   这一次,气氛沉寂了更长的时间。   “不是没有想过的。”良久,桑岚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但我似乎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他没有长姊那般的狠决与手段,注定了他无法成王。   “想要做什么……”桑岚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他想回家,回到属于他的、那片自由的土地上去。   但之后呢?   发顶被人以掌温柔地轻触,沉着的话语响在耳畔,“无妨,会有的。”   “总有一条适合你来走的路。”   “因为孤的塔塔,同样光辉灿烂。”   “从前如此,往后亦会如此。”   正是因为初见时便知晓这人带着一层漂亮又厚重的假面,谢流庭才颇感兴趣地想要剥开那层面具,叫对方露出原本的模样。   至于后来的逐步沦陷,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明珠不可被尘埃淹没。   所以,他才想着,要为这只内里看起来熠熠生辉的小狮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宛若牢笼一般的地方辟开一面名为“自由”的天地。   好吵。   心跳的声音好吵。   桑岚抿紧了唇,似乎觉得这样便能把那躁动的声音压下去。   他原以为对方会鼓动着让他称王,再借着他……   “这条路,看似光明,实则并非坦途。”看出他心中所想,谢流庭一顿,“若是可以,孤并不希望王妃卷入进来。”   ——纵使他身后站着的是漠北。   男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凝在桑岚身上,但是见到眼前人垂眸不语的模样,便只觉得对方分明身着一身明艳的颜色,却依旧乖巧得让人心软。   就如无人会忍心任凭心上珍宝堕于泥泞——桑岚从不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盛夏的天亮得早,朦胧的光线逐渐从天际一点点蔓延开来,像是少女铺展的裙边。   若要再耽搁一会儿,恐要误了早朝的时间。   院外响起侍从隐晦的提醒,谢流庭敛眸看着眼前的人,含笑正欲道别。   而恰在此时,属于命运的琴弦却被轻轻拨动,于遥远处传来意外的回响。   少年抬眸,眉眼孤高,笑意清明。   桑岚嗓音温朗,犹如不久后即将升起的,独属于盛夏的朝阳——   “既然此行不易。”   “那么我愿殿下,一路平安。”   日光在宽敞的庭院中洒下灿烂的光晕,鸟雀啼鸣,满庭清芳。   美景当前,院子的主人却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无从欣赏。   桑岚趴在窗缘,望着不远处围着庭院洒扫的下人神游天外。   从不久前阿父传来的书信上看,漠北如今局势尚且稳当。   桑岚想——若是时间足够,至少,他可以陪谢流庭登上对方所想要的那个位置。   待到那时……   被长风吹散的塔格里花总该回到生养他的故土。 第24章   从起始的朝午门直到太和殿的正门口,需要走过一条相当冗长而曲折的路,这其间间隔宫门几重、石阶百台,这是所有皇子与朝臣上朝时的必经之路。   谢流庭头一次不借着任何支撑,独自一人走过了这条路。   于是这一日,彧王殿下久病初愈的消息随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朝日,犹如入长风过耳般,吹遍了大晟自上而下灵通的耳目。   这个男人只身缓步,踏过重重宫门,携着满身的风雪,于看似沉静无波的朝堂之中砸下一颗细小的石子,不动声色地搅起了一池风云。   朝堂之上,炆帝对此龙颜大悦,随即赐下重赏,而俯首的众人面露欣喜,然则心思究竟如何则未可知。   这京城之中的天,又该变了。   早朝结束归返的路上,谢流庭先是于殿外礼别上前同他恭贺与问候的大臣,等人群散去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落后两步,随着退朝的队伍缓缓地向停放车马的地方走。   至空旷无人处。   “五弟,先行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谢流庭步伐一顿,敛下眸回过身,对着来人浅浅施了一礼,“皇兄。”   来人姿容周正,与炆帝约有七分相似,可以说得上是众位皇子中与炆帝最为肖似的人,赫然是如今做主东宫的太子谢衍。   “方才在朝堂上多有不便,便未能好好地祝贺皇弟身体恢复康健,还请皇弟莫要见怪。”   谢衍端着笑,言语亲和,看似是个再贴心关切不过的的兄长,“如今见皇弟仪态翩翩,看来身体较之以往确实是好上不少,孤府上还有些父皇先前赏赐的药材珍品,孤随后便派人将之送到皇弟府上。”   “康复不易,更当好好养护身体。”   对此,谢流庭只带着薄笑微微颔首表示答谢:“多谢皇兄,这份好意臣弟心领。”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面前始终端着一副长兄做派且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的人,温声道:“皇兄可还有其他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谢衍笑了笑,“只是孤有些好奇,五皇弟的病怎会好得这么快。”   确定周遭并无他人后,谢衍走近了些,带着打量的意味看着谢流庭:“毕竟五皇弟身患的可是连太医院的御医束手无策,只能提出温养以延寿这么个法子的顽疾。”   “孤倒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位神医如此有本事,竟能将皇弟多年的顽疾一夜之间彻底根治。”谢衍面上仍带着亲善的笑意,言语之中却别有深意,“父皇近日身体不爽,不若皇弟将之举荐给孤,由孤引着他为父皇也把把脉,如何?”   这话语之中明里暗里皆是试探。   不等谢流庭回答,谢衍便有深意地开口:“这么件小事,五皇弟不会不允吧,那可是父皇——”   “皇兄。”谢流庭轻声打断了他,“看来皇兄误会了。”   “孤之所以能够康复,自然是多年来各位御医悉心关照的功劳,今日早朝时孤也解释过了,父皇也当即嘉奖了太医院,看来皇兄先前并未听明——没有什么神医,自然也就谈不上举荐。”   谢流庭环袖似笑非笑,“至于父皇,上朝时众人皆见龙体康健,皇兄此言,恐怕不妥——”   “皇宫禁内,还需谨言慎行啊。”   “你…好、好啊……”谢衍面上戴着的沉稳的假面随着谢流庭的话语龟裂开一个小口,“果然,孤自始至终就不该小瞧了你。”   他怒极反笑,却始终不忘维持着庄重的仪态,因此竟将这笑容变得有些扭曲,“不过既是顽疾,还是应当极难恢复才对……皇弟何必如此心急?”   闻言,谢流庭低声闷笑,随即,他偏过头直直对上谢衍的视线,暗黑的眸底一片沉静,“心急的人,是皇兄才对吧?”   “——臣弟并未做什么,皇兄何须作出这番难安的姿态?”   轻轻一语,轻易便戳开了谢衍极力堆砌起的姿态。   若非感到威胁,对方不可能甫一下朝便喊住他,更不会在这耳目遍布的宫墙内便作出这般试探。   ——看来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确实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每一个将之作为目标的人,恐怕都恨不得抹杀每一个哪怕尽是可能潜藏着的威胁,从而踏着一路的鲜血走上那个王座。   “孤难安?”谢炀冷笑一声,“孤是太子,何须难安?”   “倒是你——好一个彧王殿下,说话当真滴水不漏,无怪四弟在你面前总是吃瘪。”   谢流庭薄唇微勾,轻轻颔首:“皇兄过奖。”   “孤并非是在夸你。”   眼见试探无果,谢衍板正了面容,重新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和蔼兄长的模样,“孤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说完这话状似便要离开,却在即将与谢流庭错身而过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以肩相抵,面朝截然相对的路径而立。   谢衍压低了声音,用唯有在场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   他的语气好似如同最初那般温和稳重,细听之下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阴沉——   “孤不信今日所言你听不明白,究竟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与孤作对……五皇弟且细细思索后,再回答吧。”   说罢,谢炀微一振袖,随即缓步离去。   “臣弟,恭送太子殿下。”   谢流庭微微敛眸,唇畔始终带着儒雅的笑意,他口中说着恭送的话,却并未俯身行礼,反倒将肩背挺得笔直,恍若一株永远无法被风雪磋磨的松。   今时不同往日,笑语翩翩却杀伐狠决的人在心底开辟了一片纯净的沃土,用来存放与保护那小小的心上人。   为此,心机深沉者自不必再收敛锋芒。   男人落在袖中的右手捻住套在左手食指间的玉环,缓慢摩挲了片刻,正当他松开手时,身后恰好响起一阵急促而轻稳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宦者恭谨的声音传来——   “彧王殿下,陛下召见。”   彧王府内。   “殿下,恕灼清耳拙……你刚才说了什么?”   灼清眼含诧异,少见地对桑岚的决定提出了问询。   “我说——我、想、出、去。”   桑岚搁下茶盏,抬眸看向一旁随侍的灼清与灼华,像是怕她们听不清楚,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府外看看。”   闻言,灼清与灼华俱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般舒展了眉眼。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   转身时,她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释然的笑意。   这是时隔数月以来,她们殿下第一次提出要出府看看。   虽然先前应邀出府的时候不是没有路过这座繁华城池中的街道,但那些时候他都仅是坐在马车中,透过掀起的车帘观看两旁的景象,那些街景看似离他很近,又好似隔了一层很远的隔膜。   当他踏出这一步之后,终于也能够亲身体验其中。   首先去的地方,就是慕名已久的博芳斋。   这家店完全无愧于它在京中的盛名,从店门口排出的队伍末尾都快拐到了街角,桑岚带着两个侍女跟着排了许久才终于进到店中。   在外排队的人许多都是富贵人下的下人,少有如桑岚一般自己前来排队的,再加之容貌惊人,在等候的时辰里倒是有不少人纷纷着眼看他。   博芳斋店里装潢倒是如他所想的雅致,虽然店面算不得宽敞,但点心样式齐全,招牌的几样都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不过也都被人所购买得差不多了。   店里的伙计态度周到且不过分热情,在接待他们时先是做了推荐,接着便候在一旁不时为他们介绍以及回答相关问题。   桑岚随意敲了敲,发现店里人虽多却极有秩序——看起来这位店主确实善于经营。   他着手挑选了几样心仪的点心,正打算去结账,刚迈开脚步,身侧却忽然来了一人。   “浮光流月锦。”来人语调慵懒而优雅,像是奏至尾声的古琴所留下的余韵,“姑娘好品味。”   桑岚温声转过头,却对上一双是似挑非挑的修长眼眸。   来者是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色出尘若雪,是极孤高清冷的漂亮,周身气质却近乎妖冶,这两种截然的反差却在他身上很好地融和起来,叫人见之便很难以移开视线。   青年手执折扇掩唇,见他看过来,露在外的一双眼眸弯了弯,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不过最新的几匹浮月锦都被送进了宫里,而仅剩的那几匹……”   那人凑近了些,仗着身后是货架桑岚没法动弹,俯身凑在他耳畔,却并未逾矩:“一匹在我那儿,而仅剩的一匹么……据我所知,是被彧王收入,制成衣裙预备赠与彧王妃。”   他话音刚落,便缓缓起身,含笑道:“竟不知小店名气竟已这么大,能让殿下排队来买,倒是颇为荣幸。”   虽说眼前这人一上来就戳穿了他的身份,但桑岚并未从对方的言行中感到冒犯,况且——   “你便是他所说的那位有些交情的博芳斋老板罢?”   话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哎呀。”眼前人笑了笑,“殿下好生聪明。”   “——草民温楼,见过彧王妃殿下。”   他后半句话用的是气音,倒还知晓要帮他遮掩身份。   说是问候,但这人倒是未曾行礼,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桑岚抬手止住一旁想说些什么的灼清灼华,侧过身表示欲走:“知道了,温老板若是无事,那我便先走了。”   “殿…姑娘先别急着走呀。”温楼抬手虚虚一拦,笑得像只狡黠的雪狐,“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恰好碰见便想问问上次的糖,姑娘感觉如何?”   桑岚顿步下来回他:“还不错。”   “那便好。”   说起这个,桑岚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货台上,有些疑惑:“温老板在店中售卖的糖,与之前予我的那些怎么用的却不是同一种容器。”   先前的罐子相当漂亮,不似普通的糖罐,反倒像是个工艺品。   他说完,却见温楼的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   “我当然也想,不过那可是碧月琉璃,莫说寻常人,连皇室都是少见的,若是能到手,不做珍藏不说,单是拿来装糖,实在是有些……”   碧月琉璃,因透亮而泛着浅碧,犹如湖中映月而得名,每年由唯一产地落州进贡于京中少量,放眼整个大晟都是难寻。   然而却被用来做成什么糖罐……   那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温楼便对上桑岚望过来的眼。   灼灼清清,恰似净湖流光,用最上乘的翡翠作比都犹嫌不足。   罢了,美物配美人,算不得暴殄天物。   桑岚从温楼的话中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温老板可知,那东西价值几何。”   “价值连城。”温楼一脸麻木。   “算了,不聊这些了。”温楼一收折扇,仍旧笑道:“说来不怕笑话,我这人平生最喜好看之物,今日见殿下便心生欢喜——这样吧,当是交个朋友,今日殿下所选物品皆记在我的账上,可好?”   “我……”   桑岚刚想说不用了,身侧又传来另一道男性低醇的嗓音:“阿楼。”   来人站在店门口,逆着光,桑岚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觉得这人周身气质相当冷峻不易接触。   这样的人喊温楼的名字时声音却是低缓的,甚至藏着宠纵。   “实在抱歉,草民还有约,便先行告退了,下次见面时,我定会好生招待殿下。”   似乎担心他拒绝,温楼冲他歉意一笑,紧接着便旋身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去。   见人走了,跟随在身后的灼华才压低声开口:“殿下……这?”   桑岚摇了摇头,见店中人有些多了,便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倒是也不反感,便当是承了这人的情罢。 第25章   从博芳斋出来,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桑岚一个转身就再次被人叫住。   那人在身后唤了好几声“小姐”,因为太过不习惯,因此桑岚一开始倒没想到是在叫他。   直到被身后的灼华提示,他才知道对方喊的人是他。   他方想着一朝出门怎么总招人叫唤,一回头却看见了大步流星向他走来的沈长星。   对方今日身着一袭赭色云纹锦衣,长发高束,逆着朝光,行走间风声猎猎,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桑小姐,好久不见。”   看出桑岚不想声张,沈长星走到进前,只低着声以平辈的方式见了礼。   桑岚:“……”   其实他刚才在博芳斋里就想说了,只是思及初次见面便强忍着——这般“小姐”、“姑娘”之类的称呼,不论如何都太令人难以适应。   “沈公子,若不弃便直呼我桑岚便好。”桑岚颔首回了礼,抬头笑了笑示意道。   “那怎么行。”沈长星不赞同地蹙眉摆了摆手,“王妃身份尊贵,长星不好直呼姓名,既在外面,面对外人时我还是称你为桑小姐罢。”   这沈小将军为人清正端直,就是在这些礼数方面似乎有些太执拗了些——该说不愧是高门望族出身么。   见拗不过人,桑岚在心底叹了口气,默认着随他去了。   而这边,沈长星则忽然正色道:“说起来,先前王……王妃又救了长玥一次,甚至为此身陷险境,长星还未谢过。”   沈长星说罢便要拱手抱拳,桑岚被他上次突然的下跪留下了阴影,这一次留了个心眼,担心他当街便跪下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还好沈长星并未真的作出那般丢大人的动作。   “不必在意,将军府先前送来了很多谢礼,每日也派人上门问候,其实已经足够。”   “可……”   桑岚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摇头。   “真的不必,再多我便要有负担了。”桑岚叹了口气,佯装困扰道:“道谢的本意也不是这样吧?”   被他这么一说,沈长星终于不再坚持,他点点头:“那好吧。”   “说到这件事,沈小姐落水后身体还好吗?”   “长玥很好,她自小跟着我父亲习武,身体强健,区区落水而已,回去喝了碗姜汤就好了。”沈长星爽朗地笑了笑,“前几日那丫头还央着我带她去同你当面道谢呢,不过被父亲以未出阁的女子不能随意进外男府中为由给阻了——还请王妃谅解。”   “无妨。”桑岚摇了摇头,“女子名节本就重要,沈将军此举是正确的。”   “不说这些了,倒是王妃,如今身体可完全康复了?”   “我既已出来行走,那自然是好全了。”   “如此便好。”   虽然沈长星是无意,但经由他这么一说,桑岚不免有些羞愧。   同样是落水……人和人之间怎么差距这么大。   “对了,沈公子今日怎的会来这盛安街?可是有事要做?”   桑岚眼见他话音刚落,沈长星便猛然一顿,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手握拳轻锤在另一只手掌心,讶声:“我今日是专程要去赌坊取物件的,差点忘了正事!”   “去赌坊取物件?”桑岚疑惑。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光风霁月的小将军还会和赌场这种地方有所联系。   “是啊。”沈长星点了点头,接着颇有些惭愧地压低了声音:“也不算是秘密吧,我叔父他……有些好赌,父亲及祖父都劝过他无数次,各种法子都用尽了也不见收敛,便也不再管了。”   “这一次……是叔父把自己的家族玉牌抵在了赌场,但为了颜面,不能亲自去取,便只能让我这个小辈替他走这一趟了。”   能够输到把象征身份的玉牌都抵上了,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好赌”啊。   “但毕竟背靠骠骑将军府……什么样的赌场有这样的胆量敢叫你叔父以如此贵重的物品作抵押?”   “这其中关节有些复杂,而我叔父去的那家赌场规矩素来如此,人人进入都需遵守规则,哪怕是皇亲国戚来了亦是如此,且那老板脾气古怪……”沈长星说到这顿了顿,非常突兀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王妃应该没有进过赌场罢?可有兴趣与我一同去看看?”   一时兴起,桑岚竟真的应了沈长星的邀请,与他一同去了那家赌坊。   这家名为“摘星”的赌坊似乎真如其所说背倚权贵,偌大间场面竟就堂而皇之地坐落在盛安街最繁华的地段,只不过还稍知收敛,并没有开在地上,而在地下。   赌场中人声鼎沸,桑岚一脚刚刚踏过门槛,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所引起的热浪便翻涌而来,叫他不觉身形一顿。   身后的灼清见此有些担忧地询问:“殿下…真的要进去么?”   桑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无妨,来都来了。”   一旁的沈长星注意到他的动作,同样关切地凑上前,因着内里声音太大而略微扬了扬声道:“你感觉如何?能接受吗?”   桑岚略微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好歹他也是在马上长大、与狼厮杀过的人,怎么一到这中原来这些人就尽将他当成易碎的瓷娃娃了?   思及此,他不等对方反应,率先迈步往里走去。   “走吧,沈公子。”   桑岚回过头来,眉眼微弯,唇畔勾起一个粲然的笑:“我还想看看里面的样子呢。”   由于沈长星实在不放心留下他同灼清与灼华两人,认为他们三个“柔弱”的“女子”在这种地方容易遇上危险,是以并没有亲自去取物,而是唤了场中的伙计,叫他去请赌坊的老板来。   在此期间,他则带着桑岚在赌场里随意逛了逛,一边为他简要介绍各种赌博方式的规则。   桑岚一面着眼打量赌坊四面称得上极尽奢华的装潢,一面听着沈长星的讲解。   听罢,他颇为意外地侧头看了两眼身旁的沈长星:“没想到沈小将军不仅爱好武艺,对赌博的事情居然也知晓这么多。”   说一说完,他便成功见到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猛地一噎,紧接着便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没等桑岚再问些什么,一道洪亮的声音便炸响在耳旁:“两位!看起来是新来的?”   闻言桑岚与沈长星一同转过头去,看模样,对方应是这间赌坊中的伙计。   “既是新来的,装扮又如此贵气,不堵一局怎么行?”那人说话声音极大,就算在这赌场当中也算得上嘹亮,一时之间便将附近赌桌边的视线吸引过来。   这一突如其来的场面,属实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伴随着周遭数道“赌一局”的声音响起,越来越多怀有各种意味的视线也纷纷落在了他的身上,见此,桑岚长眉微拢,嘴角也不自觉地拉平。   而身侧的沈长星更是连那所谓的玉牌也不想要了,情急之下拉起桑岚的手腕就想带着他走。   然而——   “两位贵人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摘星的规矩。”最初喊住他们的那个伙计扬眉一笑:“不管谁来——都是不赌不出。”   “只要不参与赌局的人,都不能踏出这赌场的大门!”   这一条规矩实在是称得上奇怪,对于自愿前来赌坊的人,它颇有些多余,然而置于当前,它却成为了桑岚他们前往出口的阻碍。   “该死。”桑岚听见身侧的沈长星暗骂一声,“忘了还有这么一条。”   手腕处攥着的力道微微收紧,桑岚从青年细小的动作中判断出对方应该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将他带离这里。   他刚想劝对方不要太过紧张,光凭武力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能走出赌场,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便听闻一道低醇得仿佛淬了陈酒般的嗓音悠悠响起——   “是谁说不让他们走了?”   只见两人身前不知何时伸出一支细长的烟斗,执着烟杆的手指节修长,随着斗钵在赌桌上轻轻敲了敲,方才还沸反盈天的赌桌旁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裴…裴老板?”   “……裴老板!”   “原来是裴老板!”   “好、裴老板好啊!”   安静的氛围存在了一瞬,待到围观的众人看清来人的面目之后,便从四面八方涌起各式各样的问好声。   然而,黄金制成的钵体再一碰桌沿,满堂的问好声便戛然而止,赌坊中顿时彻底沉寂下来。   而桑岚的目光则随着那柄烟杆,越过沈长星,看向他身侧的那位“裴老板”。   来人比他们两人都要高上半个头,容貌是棱角分明又近乎邪肆的俊美,衣着华贵且用料考究,周身气质相当慵懒闲适,远看无虞,细看之下却又犹如一口危险而隐秘的深潭。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向他漫不经心地投来视线。   就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即将翻滚起幽暗的情绪时,沈长星微一侧身,不动声色地将他牢牢挡在了身后。   男人见此,双目微眯一瞬,紧接着凉薄的唇瓣缓缓牵开——   “好久不见了,星…沈公子。”他的话语像是被什么人所止,继而在口中转了个弯,“不介绍介绍么,关于你身后这位?”   莫名地,桑岚感觉这位“裴老板”对他好似隐有敌意。   “她姓桑。”桑岚听出沈长星语气有些沉冷,对方侧眸看了他一眼,向他表示“不必担忧”的同时介绍道:“他叫裴烬。”   几乎是沈长星话一落,那人便开口:“桑小姐,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还请宽恕。”   男人似笑非笑,放缓了语调做出一副亲和的作态。   而桑岚看破也不说破,微微颔首以回礼,心底却另有所思。   所谓赌徒,这个群体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失了神志,甚至可以为此付出身家性命的人,而他方才观这个男人的举止,能够在这么一大帮的疯子中有此等威信……   这个叫裴烬的,很危险。   不是满腹心机城府,便是比那些人更甚的……疯子。   “至于你么——”虚情假意地问候完后,裴烬回身看着那个起头的伙计一笑,一双狐狸眼微微扬起,“坊里新招的?”   那人似乎没想到能被裴烬点名,看上去磕磕巴巴地有些紧张,全没了方才在桑岚他们面前吆喝的气势。   “是、是的。”那人道。   “是么。”   似乎也并未是真的想要个答案,在那人说完话后,男人薄薄的眼皮便耷拉下来,投出的眼神像是眼前之人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细长的烟杆就着抱胸的姿势在其臂弯处轻轻点了点——   “往后都别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那伙计顿时面色如雪,浑身颤抖着瘫倒在地。   没等桑岚搞清楚为何失了饭碗会致使人产生恍若濒死的反应,那人便被不知从何出现的人捂着嘴拖了下去。   “场面既已清扫干净,那么便重新开始罢。”裴烬笑了笑,他声音不高,却能恰好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今日诸位的赌账皆算在裴某身上——权当是赔罪,望诸位消遣得兴。”   短短几句话,便重新在赌场里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各桌的赌局在叫好声中重新开始,赌徒心性本就凉薄,此刻更是无人再去关心那个被“清扫”的伙计。   待到无人再在意这边,方才还面上带笑的男人转过头来,垂眸看向沈长星攥着桑岚腕处的手,语气沉沉。   “障碍已除,沈公子怎么还不松开手?”   沈长星见此只是警惕地看了他两人,见他确实不打算做些什么,这才缓缓松开了手,只是身体仍旧牢牢将桑岚挡在身后。   他的这些举动让眼前端着笑的男人面色阴沉一瞬,沈长星顾及着他没发觉,桑岚却看得分明。   看来眼前这俩人不仅相识,还交情匪浅。   这个认识在接下来两人的互动中得到了证实。   沈长星最终在眼前这个男人好言好语的劝哄下答应了与一名伙计一同去取抵押在这的玉牌。   而桑岚自知这人有意支开沈长星,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向边走边回头的青年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今日多谢裴老板相助。”待人走远,桑岚垂眸淡淡道。   而裴烬似乎被方才沈长星与他之间的“眉目传情”刺到,此刻不再收起满身的戾气和桀骜,彻底撕去了那副温和的伪装。   “别误会了,本公子的本意可不是为了帮你。”裴烬视线在他的发髻上一转,嘴角的笑已经落了下来,“毕竟将人惹生气了,巴巴地去哄的还是本公子。”   “倒是桑小姐……既已嫁作人妇,就安分守己些,莫要随意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他这话惹得身后急性子的灼华一下子有些憋不住,她们本来得了叮嘱,凡是桑岚不予表态的事情她们便静着声,然而眼前这人言行无状,居然空口无凭便要往他家殿下身上泼脏水!   裴烬略一挑眉,沉郁的目光落在灼华身上,“你这侍女……”   “沈公子。”桑岚面无表情,张口打断了他。   明知道沈长星此刻绝对不在这,但裴烬的身形却仍旧不可避免地一僵。   看起来像只被夹住了尾巴的狼。   “裴老板。”桑岚一笑,碧色的瞳孔中波光荡漾,“我与长星仅是朋友,何必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呢?”   他微微偏了偏头,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地,身上带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您所说,您也不想讨得沈公子不快,不是么?”   从赌坊出来之后,桑岚便被要表达歉意的沈长星千拉万劝地带去了盛安街上著名的酒楼一同用了午膳,随后才终于被人放走乘上了返回王府的马车。   到达王府时,已至晌午。   桑岚携着璀璨的日光踏入院门时,望见不远处坐在树荫下的石桌边的身影,不觉一愣。   阳光的温度此时有些刺人,他快走了几步来到男人身前,眼见着那人揽着袖行云流水地斟茶,不知怎地竟有些心虚。   “日头正盛,王爷怎的在此饮茶?”他不赞同地压了压眉眼,“仔细中暍了。”   谢流庭闻言,一面抬手示意桑岚落座,一面含笑望着他,温声道:“孤在此,自是为了等王妃。”   桑岚顺着他的意思坐下,对上男人望过来的沉静而包容的目光,顿时有些愧疚,“实在抱歉,今日外出没有注意时辰,下次定会注意。”   “无妨。”谢流庭缓缓摇头,面上仍旧带着温润的笑意:“王妃莫要有负担,且玩到尽兴而返即可。”   “不过,王妃可愿同孤分享今日见闻?”   桑岚点点头:“自然。”   紧接着,桑岚便将今日与沈长星一同的经历同男人娓娓道来,甚至于最后,他还难得八卦起来,眨巴着一双灵动的眼向着谢流庭说道:“我猜……那位公子是对沈公子有什么别的心思。”   不知不觉间,他便对这人多了许多的分享欲。   “是么。”   谢流庭笑了笑,垂眸抿了口茶,云烟飘荡,轻轻掩盖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眸光。   桑岚对男人情绪的变化无所察觉,只觉得自己啰嗦了一大堆,这却人自始至终都含笑看着他,还一直极有耐心地附和,实在是有些令人过意不去。   往往这种时候,他总会觉得谢流庭对人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宽和而稳重,仿若一片广阔得能够容纳万物的海,似乎无论向其诉说什么都能得到最温柔的回响。   然当事者迷,不知深海只容纳得了一人,而温柔亦是某人独一无二的特权。   被海面悄悄藏起的背后,则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神思飘忽间,桑岚听见面前的人缓声开口——   “说起来,王妃自坐下起便一口茶水也未曾喝过……虽说是同行,但张口闭口便是与沈公子如何如何。”   谢流庭掀起眼帘,浓密的树荫将他深邃的容颜所遮掩,叫桑岚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缓声低语。   “孤为王妃斟的茶水,都已凉了啊……”   彼时,有细碎的光点穿过枝叶倾洒下来,落在清澈透亮的茶汤之中,桑岚抬手去触摸杯壁,发现确实已经凉了。   “方才。”男人的声音复又响起,“王妃说猜测那位裴老板对沈公子有意。”   “——那么孤呢?”   桑岚一怔,那日侵扰耳膜的剧烈心跳声骤然于耳畔响起。   “……什么?”他哑着声问,声线却不禁带上了些颤抖。   眼前的男人端坐着抬眸望过来,姿态和缓,看起来仍旧是平素那副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模样。   桑岚却蓦地发觉,那人唇边一如既往如玉般的笑意,此刻竟显得有些陌生与……危险。   犹如被雨林中悠悠吐着信子的青蛇缓缓盯上,桑岚浑身绷紧,下意识颤了颤眼睫。   随后,他听见牢固的窗户纸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浸湿,又被人一举戳破后发出的轻响——   “孤心里想的什么,王妃当真不知么?” 第26章   “王爷……说什么呢?”   静默半晌,桑岚迎着谢流庭的眸光,微微抿唇笑了笑,他面色一派镇定,笑容如往日般毫无阴霾,唯有置于桌下攥紧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有什么……”他张了张口,却不自觉回避了谢流庭的目光,“我该知道什么呢?”   一道日光直射而下,清晰地于彼此间划开了一条分明的界限。   端坐着的两人沉默相视许久,好似有无数深思与情感于此间纷飞而过,时间亦仿佛于此刻停滞下来。   倏地,一阵长风拂过,被暑气凝滞住的树梢便随之沙沙作响,树下的两个人影也终于有了动作。   “这样么。”谢流庭缓缓收回目光,隐秘外泄而出的侵略性被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来,他舒眉轻叹一声,似是早有所料,“这样啊……”   男人置于膝上的的手轻轻拂过食指间的玉质指环,微微勾起的仰月唇叫人看不清他是否真的在笑,“听不懂便听不懂罢。”   “不懂也好。”   眨眼间,盘踞在树端的青蛇随着男人的话消失不见,压迫感消失,桑岚本该松一口气,心底却莫名浮现起些许酸涩。   他胡乱地将那层窗户纸粘回原位,却仍旧感觉有细微的风从那些缝隙当中吹了过来。   内心的波动使他形如海上之舟,一阵飓风吹来,便搅得他四处颠簸。   “今日是孤冒昧了。”男人敛眸,面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他捻起一旁的茶壶往桑岚面前的茶盏中添了些水,“王妃勿要放在心上。”   “没……”   桑岚摇了摇头刚想说没关系,然而话刚出口便被人打断。   “——塔塔以为,孤要说这些吗?”   玉质的茶盏被人轻轻搁置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随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抬眸,那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又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甚。   细长的竹叶青无声无息地缘着他的四肢攀附上来,覆在他的耳畔轻缓地吐息。   在男人重新开口之前,桑岚抢先出言——   “谢流庭,或许……你试试其他人呢?”   桑岚抿了抿唇,低声提议,“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虽然这人先前的言行已经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情感是这世间最脆弱、最不确定的东西,轻易便可消逝或转移,同他阿父阿母那般的,终究是少数。   视线交错间,谢流庭眉眼舒和,笑得极尽温柔,他拂袖起身,缓步走到桑岚身后,继而微微俯下身来,展臂环抱住了他。   “我心匪石…”谢流庭长叹一声,挨着桑岚的脸颊轻轻抵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桑岚闻言微微凝眉,置于腿上的手缓缓收紧,不觉将那华贵的浮月锦攥出几道褶皱。   停顿半晌,他还是道出了心底真正的忧虑——   “那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塔塔,死亡并不是小事,不可儿戏。”谢流庭并非忌讳这些事的人,但遇上桑岚,他便敏感许多。   “我并非儿戏。”桑岚抿了抿唇,随后正色道:“若我不在了,王爷又当如何?”   身后亲昵地环着他的人沉默片刻,随后收紧了手臂,将下颚埋进他柔软的颈间。   “有言道,日烈而竭泽。”   男人的嗓音依旧沉润矜雅得犹如缓慢奏响的古琴。   谢流庭一手拥着桑岚,另一只手的指尖沿着他的手背逐渐向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穿过他的指缝,无声无息地与他十指相扣。   “然,若无日光的照射,海,亦是会枯竭的啊。”   桑岚听懂了。   他怔愣在原地,恍惚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谢流庭的话。   他原以为,就仅这短短数月,就算对方对他……这份感情也不会有多深,然而——   桑岚垂下头,亲眼看着自己被男人覆盖着的手在微微颤抖。   “塔塔在害怕么?”   谢流庭面上带着绷到极致的隐忍,随后道出裹挟着怜爱的叹息,“可是怎么办,孤没法放手了。”   沉默中,落入耳尖能听见的除了间或掠过的风声,唯有彼此之间轻缓的吐息。   “谢流庭。”桑岚敛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世人皆道君子孤高自恃,唯有俗人才耽于情爱——我原以为,你是君子。”   他以为这话至少会让男人升起薄怒。   ——并不是因为他说对方不是君子,而是他的话,无形当中贬低了对方的心意。   然而谢流庭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沉闷的笑意自身后紧贴着他的胸腔中响起,隔着柔软的衣料,桑岚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前的震动和心跳的声音。   “叫王妃失望了。”颈窝处被人用下巴不紧不慢地蹭了蹭,颊侧的男人笑意澹澹,“然孤非耽于情爱…只是心系一人罢了。”   下颚被人向上拖起,桑岚顺着男人的力道微仰起头,紧接着便感到一道温凉柔软的触感印在他的颈后,并沿着他的肌肤缓慢移动至颈侧。   恍惚间,竟真有一种被细长的蛇类攀爬舔舐的感觉。   “我……”桑岚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张了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   ——谢流庭说得对,他是害怕的,他害怕他答应这人,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顶上的阳光被枝叶切割得形同碎金,盯久了看,似乎连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   谢流庭攥着他的手,就着拥抱的姿势将之扣在他的小腹间缓缓收紧,用力之大似乎想借此将他嵌进骨血里。   “孤没见过你说的塔格里花,但是孤猜想,你一定如你母亲所取的名字,像极了那种花——随性又漂亮,跟着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孤的身边。”   谢流庭的语调忽然变得既低又沉,好似鎏金香炉里即将被点燃散尽的余烟。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男人彻底地将自己的心意表露在桑岚面前。   “孤心悦于你,塔塔可愿……回头看看孤?”   随着男人话落,桑岚抑制不住地浑身一颤,他努力睁开眼,却发现视线仍旧模糊得不像话。   忽地,面颊处沾上一丝凉意,起先,他只以为是晴天落雨,直到水液源源不断地滑落,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落泪。   几乎是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桑岚猛地用力一把挣开了谢流庭的怀抱,随后匆匆起身,背对着男人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这才转头看向对方。   先前将他拥得死紧的人,此刻却顺着他的力道退开几步。谢流庭薄唇抿得平直,素来沉静的面容上此时带上了些落寞。   桑岚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张口却发现语气中竟带上了鼻音。   “你不该说的…你为什么要说?”   少年嘴角的弧度微微下撇,卷翘的睫毛上沾了点晶莹的泪珠,乍看之下竟显得有点可怜。   谢流庭对上桑岚那双沁着水色的眼,无声地、低沉地叹了口气。   “孤似乎…总将你惹哭。”   谢流庭说着迈前两步,试探着抬手,重新将桑岚拢进怀里,见人没有反抗,便得寸进尺地用掌心按着桑岚的腰将他揽紧了些。   “实在抱歉。”   “山水一程,已是有幸,然孤实在过于贪心。”谢流庭的声音悠悠响起:“塔塔……可否再陪孤走一段路?”   他似乎隐约知晓桑岚的顾虑,没有以“永恒”作为束缚,而是给他留下了一条无形的退路,在剖明了心意之后,又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桑岚的手上。   桑岚没有说话。   几次反复地呼吸之后,他睁开眼,从谢流庭颈间抬起头,目光落在男人衣襟处被他濡湿的那片水渍上,神思有些发散。   ——这件事既影响不到漠北的利益,也不会有损他自身的安危,是可以由他自己做决定的、他一个人的选择。   一个听从心声的机会。   ——这样啊。   桑岚于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倏然想到,眼前之人确实颇具城府与心计——以真心作赌,清醒地沉沦,却又要邀他共赴。   实在是太狡猾不过。   那条细长的竹叶青已经顺着他的肌肤缓慢地游移至了胸口,桑岚却并不抵抗,也并未心生反感,或许是赌定了对方绝不会对他探出獠牙。   “谢流庭。”   桑岚抬头,精准地对上了男人望过来的眼。   他的话没说完,但谢流庭从那双清冽的碧眼中明白了他的答案。   于是,自始至终便萦绕在他身侧的苦涩药草香更深层次地侵入了他。   当彼此真正地唇齿相依时,桑岚第一次感受到了属于另一个人的吐息——谢流庭的吻如他本身一般和风细雨、温柔而绵长。   纵使不带着什么过强的侵略性,桑岚却在这连绵不断的吮吻中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像是被一片广阔的深海所包裹,在随之沉静起伏、感受其中包容的同时,又不经意地触摸到了其下掩藏着的危险。   在一次深吻之后分离的间隙,谢流庭紧贴着他的唇,双目直视着他的,温和的嗓音中带上了些哑意,“不喜欢的话,便推开孤罢。”   说罢,又重新覆了上来,比前一次更深地掠夺了他的呼吸。   本是情侣间的欢愉之举,但当桑岚终于从这场漫长的亲吻中脱离之后,眼泪却掉得比之前更凶,几乎是每一眨眼,都有透明的珍珠顺着面颊滑下。   他只能背倚着不知何时被人抵靠上的树干,张着唇逐渐平复着吐息。   “分明哭得这么可怜,怎么却不推开孤?”谢流庭的指腹捻蹭过他泛红的眼尾,幽暗的眸底氲出深沉的笑意,“塔塔这个样子,会让孤误以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桑岚闻言瘪了瘪嘴,喉结轻轻滚动后唤了声对方的名字。   “谢流庭。”   “嗯?”   “……你是混蛋。”   (注:“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出自《诗经》) 第27章   由于他接吻后的反应实在太招惹人,桑岚被某个男人压在树下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直到颇有些受不住了,才微微偏过头一把捂住谢流庭压过来的唇。   “不可以了……”   桑岚抿了抿唇,努力忽略唇瓣上传来的痒麻,目光左瞟右瞟就是不看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他身前的衣襟在接吻过程中微微开散,堂皇地露出柔软的颈项与一点蜜色的锁骨,看起来像是一支被蹂.躏至瓣叶散乱甚至流溢出花汁的花朵。   谢流庭敛眸瞧着眼前人勾人的模样,露在外的一双凤眼微微一弯,与桑岚迷乱的模样不同,男人在那般缠绵地亲完人之后仍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端方姿态,仅眼中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一丝意犹未尽。   “最后一次…塔塔,最后一次,好不好?”   谢流庭俯身压紧了些,隔着桑岚的手掌与他对视。边说着,男人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轻缓地摩挲着那段如玉质感的骨节,用近乎诱哄的语气低声唤他。   耳廓及腕骨处同时传来细微的痒麻,桑岚强作镇定地微微偏过头,殊不知声线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你先前也是这样说的。”   一面用这副低沉又惑人的嗓音一本正经地恳求,一面将他亲得喘不过气来。   偏生他还次次心软,让对方得逞。   桑岚向后缩了缩,说话时的嗓音因为先前的亲吻而变得有些沙哑,思绪也因此有一瞬间的飘忽——   其他的便也就算了,怎么他习武多年,连接吻都比不过这个人!   思及此,桑岚倏地转过头,颇有些不甘心地询问:“你不是不会武吗?”   分明不会武功,怎么还如此……   几乎是立刻谢流庭便领会了他的意思,男人顿了顿后沉声笑道:“孤从未说过孤不会武,相反,从前为了加强体术,倒也是修习了些能够用得上的功夫的。”   “只不过武艺不佳,恐怕会让王妃见笑。”   桑岚不语。   这人的武功如何他不清楚,若是单论这气息,习得倒是一流。   然而就在他走神之际,唇瓣又被人轻轻含住,只是这一次,对方并没有深入。   “塔塔。”谢流庭在轻轻吮吻他的唇瓣后,不舍地拉开一段距离,视线从桑岚那双碧湖般的瞳孔游曳至他稍稍动情便泛起绯色的面颊,随后低叹道:“很漂亮。”   第一次被陌生的情感染上颜色的小狮子,就像是被草原上弥散的灿漫的夕阳所裹挟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青涩又勾人的气息。   谢流庭抬指轻缓地蹭过桑岚带着红意的眼尾,脑海中倏地想起他那位曾经教导帝王之术的太傅所说过的话——   “为君者无情,却又要有情。”   严肃的长者谆谆教诲。   “前者是为了于高处权衡利弊,后者则是为了与臣民博弈,以情动人方可使天下归心。然,要想骗取真心,首先便也要骗得过自己——纵使薄情,也要假装自己也有一番真心。”   但是。   他骗不了自己。   跨越过漫长的远山与河流,被风雪打磨得淡薄又内敛的人,终于在一片无垠的草原上,把真心珍而重之地藏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树下的两人没能继续亲昵多久,随后响起的侍从的声音便打断了院中旖旎的氛围。   “殿下。”   站在院门口的凌九恭敬地低垂着头,半点不敢分神向院中望去。   “慎王殿下前来造访。”   谢流庭起身颔首,看起来对此毫不意外:“孤知晓了,你且下去罢。”   说罢,他重新转过头,抬手收拢好桑岚散开的衣襟,这才有些歉意地用掌心抚了抚他的面颊:“孤且去同四哥说些话,塔塔出游半日定也累了,不妨先回屋休息罢。”   桑岚却是摇了摇头,又伸手拉住了谢流庭的衣袖,凝眉担忧道:“慎王怎会如此突兀到访?不会是因为先前我落水——”   少年一双远山似的眉间拧出一座紧小的山丘,他话没说完,谢流庭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要担心。”谢流庭垂了垂眼,面上仍旧带着沉着的笑意:“此事孤会解决。”   男人嗓音温润,语气却颇有些意味深长:“四哥虽然为人莽撞,但也知晓分寸。”   这人的话说得肯定,似乎那位慎王殿下若不知所谓的“分寸”,他也会用别的手段让对方知晓。   不过桑岚亦有所耳闻——上次落水事件后,先前表面上关系尚且融洽和缓的太子与慎王,忽然之间似乎产生了分歧,多次在朝堂之上起了争执不说,甚至隐有分离疏远之意。   而慎王亦在那之后接连于政事上出了乱子,忙得脚不沾地,恐怕正是因此才于今日寻到了空子前来造访。   就是不知其中之事是自然而起,还是另有他人的手笔。   “就算这样,但此事与我有关,不能总叫你操心。”桑岚拽了拽谢流庭的衣袖,示意道:“我和你一起去见他。”   然而,谢流庭对此只是定定看了他半晌,随后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纵使孤不愿拒绝王妃的请求,但是孤更不愿叫其他人见到王妃这般模样。”   说着,男人拇指指腹抵上桑岚被吻得糜烂艳红的唇瓣,力道很轻地一按,感受到指腹出传来的柔软,声线不觉中染上了些哑:“便将此事交予孤罢。”   “慎王殿下,这边请。”   谢炀跟着侍从的指引,缓步穿过朴素的木质长廊,向着府厅的方向而去。   他与谢流庭的关系向来并不好,除了非要恶心对方的时候,平日里甚少会踏入这间彧王府,是以也从不关心这府里的景象如何,每次都是达到目的之后挥一挥衣袖便转身离开。   但这次,谢炀却跟在侍从身后暗自打量着四周的景象,却不像是单纯为了看这府中的摆设,反倒像是为了找寻什么人。   “殿下,请。”   侍从的声音响起,谢炀也随之收回了目光,一丝细微的攀比之意于他心底升起。   与他印象里没什么不同,他这五弟生活的宅邸确实是太朴实无华了些,比起他的简直相去甚远。   实在是装不下……某些一看就昳丽无匹的人。   午后的和风被两扇紧扣的门扉牢牢地挡在屋外。   仿佛对谢炀想说什么早有预料,谢流庭提前挥退了下人,因此宽敞的府厅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彼此先是端着假面互相问候了几句,又说了些客套话,随即在谢流庭不动如山地东拉西扯之后,谢炀便稍微有些坐不住地进入了正题。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随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彧王妃前些日子落了水,回府后便得了温病,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劳四哥关心,王妃身体已无大碍。”   谢炀闻言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道:“如此便好,说起来,王妃此时应是在府中,为何不一同来见孤?”   “王妃今日早间出游有些乏了,此时尚在午憩。”谢流庭置于腿上的双手随意交叠,偏头似笑非笑道:“四哥可是有事?”   分明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谢炀竟不知为何罕见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平稳置于主座上的谢流庭:“你应当知晓吧……不,你绝对知道……你分明知道的!彧王妃他是——”   “四哥。”   谢流庭音量不高,却在话音落下时轻易就让谢炀住了嘴。   那双藏了深渊般的凤眼此时轻轻抬起望向不远处的谢炀,“出门在外,还请四哥谨言慎行。”   “至于先前四哥看见了什么,还烦请忘了。”谢流庭笑意翩翩,说出的话却让谢炀心底一冷。   “毕竟,如数月前春蒐时那般的巨熊袭人事件,四哥定然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罢?”   几乎是谢流庭话音刚落,谢炀便猛地睁大了眼。   说起那件事,他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自那以后,他也再也未曾出门射猎过了,而他暗中寻找想要杀他的人数月也并无任何结果,虽说他心中有所猜想,不过此时听见谢流庭的话——   谢炀咬牙,艴然质问道:“之前的那件事,是你——?”   谢流庭勾了勾唇,继而微微扬眉,神色看起来有些惊讶:“看来之前跳入湖里也没能让四哥变得清醒啊,四哥看人还是这般浅显。”   “……你什么意思?”谢炀有些不爽。   “孤与四哥无冤无仇,四哥缘何这般揣测于孤?”   谢流庭执起茶盏,轻轻吹开其上升腾起的轻烟,眉眼低垂,温言道:“四哥不妨想一想,究竟是此前同谁起了冲突,亦或是…无意中捏住了谁的把柄?”   他的话让谢炀一时间脸色微变,而变换的神色在几经翻转后终于被竭力维持的平静所取代。   到底是生在皇家的人,谢炀也并非真正的傻子,他沉下面容一甩衣袖,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所以呢……”他忽地抬头,只是面色不如一开始的急切,反倒多了些沉淀:“你是打算要帮他遮掩了吗?”   “四哥这是何意?”谢流庭微微一笑,“臣弟愚钝,恐听不懂皇兄所言。”   谢炀闻言,难得抬眸直视眼前端坐着的男人——从前他便因谢流庭的出身而瞧他不起,如今看来,这人在各个方面都一如既往地惹人不快。   良久,谢炀收回了视线,低声:“看来你对他的身份是真不在意。”分明握着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男人看起来却并不愉快,甚至还隐隐有些失落。   “既然五弟听不懂,那么带句话总是可以的罢?”谢炀再次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   谢流庭微微颔首:“四哥请说。”   “帮我同彧王妃带句话,就说——”谢炀垂下眸,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先前在湖里,他便是用这只手,亲手揭开了那个人藏起来的秘密。   “孤以皇子的身份作保,绝不会将他的事情泄露分毫。” 第28章   “怎么不再继续你原先的遮掩了?”   桌案后,威严的帝王身着常服面容带笑,却没有因此而削减他身上的威势,反倒衬得他周身的气势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儿臣故犯欺君之罪,还请父皇责罚。”   位于一整个御书房中心的年轻男子环袖拱手,姿态恭谨,然口中说着请求责罚的话,言语间却未见卑怯之意。   “好一个欺君之罪。”炆帝哼笑一声,扬袖一拂膝,“朕若要治你,便不会容许你作出那副模样这么多年。”   “——难道你当真以为,就凭你母亲的那些人脉与旧识,能够如此长期地为你遮掩、甚至不泄露分毫?”   “儿臣知晓,多谢父皇。”   谢流庭语气温润却平淡,低垂着眼,却在回复了这一句话后便不再出声。   他自然是知晓的——帝王手眼通天,在这深宫之中有什么是对方有心却仍旧无法知晓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既然他这位名义上的父皇暗中关注着他,那么一定也知道他曾经的处境。   或许,这其中的许多事亦有对方的默许。   然而直至他成年,才得到了些兴许是出于愧疚的补偿。   炆帝默声看了谢流庭片刻,这才缓缓开口:“这么多年了,怀策还在怪朕吗?”   “——怪朕不愿废了皇后,为你母亲讨个公道?”   “儿臣不敢。”   谢流庭抬眸,他神色波澜不惊,看起来人就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如玉公子形象,看起来亲善又无害。   但就是这样的人,此刻身上少见地显现出了几分沉郁。   “那是父皇的选择,儿臣若要质疑,便是僭越。”   炆帝眸光晦涩,置在椅侧的手轻轻摩挲了一番檀木制的把手,继而沉声:“今日不论君臣,只是父子——在朕面前,怀策也稍微坦诚一些,如何?”   “儿臣所言并非假话。”谢流庭收了行礼的姿势,目光谦和地指向桌案后的炆帝:“儿臣并未怨怪于谁,仅是想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利益的权衡儿臣并非不懂…若说天真也罢,但这是儿臣自己所选的路。”   这一次,炆帝着眼看了他很长时间。   空旷的室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朕曾一度以为,你既不像朕,又不像你母亲。然后来看你为人处世长袖善舞、亲善温和,还以为是终于似了你母亲。”   炆帝直起身子,从目光中能够看出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但如今看来,你这硬倔到底的性子,倒是同朕年轻时别无二致。”   “罢了。”   炆帝抬手一挥衣袖。   “即是自己选的路,便自己走完它罢。”   炆帝背靠着高椅,将目光放在远处,面露思索:“看来你是知晓朕看重你,今日才敢这般对朕说话。”   “并非如此。”谢流庭微微垂眸,却并未作过多的解释:“多谢父皇成全。”   “莫要谢朕,你往后要走的路,朕不会帮你。”   “……说起来。”   “那彧王妃朕瞧着是个不错的孩子,朕见自她来以后,你倒是有些许改变。”炆帝微微眯了眼,好奇道:“你会提早这般,不知可有她的因素在?”   “并无。”   谢流庭眉眼压低,温和的嗓音少见地透露出几分冷硬。   “罢了罢了,你走罢,再继续说下去,朕说不准便要被你气得旧疾复发了。”炆帝甩了甩手,示意面前的人赶紧离开。   “……父皇保重。”谢流庭一顿,“儿臣告退。”   待到室内空无一人,庄肃的帝王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些,他的视线落在谢流庭方才站过的地方,饱染风霜的坚毅眉眼间隐露出些许沉寂。   良久,高高在上的帝王半是无奈地发出一声轻叹——   “长怜……离了你,朕这儿子当真是难以管教得很呐。”   “……王爷?”   “——谢流庭?”   身边人的低唤召回了男人的思绪,谢流庭敛眸歉意一笑:“抱歉,孤竟走神了…方才塔塔说到何处了?”   自打相识以来,两人同处时谢流庭从未有过当着他面走神的时候,对方始终像个贴心又有礼的兄长,总能认真记下他的话语并予以回应,少见地会如今日一般。   再加上,方才这人的神色……   桑岚凝视了眼前的人一瞬,长睫一眨掩下眸底思绪,这才说道:“我在同你说慎王的事。”   “你很少会这样走神——刚才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谢流庭缓缓摇了摇头,却还是同桑岚说了实话:“只是方才同四哥聊天时提到了不日便是父皇寿辰,不自觉想起了先前上朝时被父皇召见的场景。”   “这样啊。”桑岚见状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既然对方不愿多说,想来是些私事儿,那么他自然也不好过问太多。   “关于四哥的事,塔塔想问什么?”   “倒也没什么。”   “我仅想知道,我分明与慎王不过见过寥寥几次,甚至多有冲突…”桑岚蹙眉,面露不解:“在此事上,他为什么要帮我?”   明白表示了要替他遮掩身份,甚至不惜以皇子的身份作保。   “莫非是有什么条件?”桑岚严肃了神情:“你确定慎王他没有同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并无。”谢流庭失笑地摇了摇头:“塔塔莫要担心,四哥此举仅出于自愿,孤原先预备的手段倒是还未来得及用上半点。”   “当局者迷,塔塔应当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罢?”   简直就像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烈焰,吸引着无数飞蛾前赴后继地为他献出生命。   而桑岚对此只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他倒不觉得自己魅力大到能够让起先还和他产生过冲突的谢炀帮他到如此地步。   “虽说慎王殿下愿以名誉作保,可是若他真的将此事泄露出去,对他自身也并无任何损害罢?以防万一,总得留着后手。”   若是东窗事发,单是自保都成问题,便更不可能还去找谢炀对峙。更何况,这事对对方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桑岚想破头都不觉得对方会放弃这么一个把柄。   “自然。”谢流庭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示意他不必担心,随后一如既往地沉稳微笑道:“不过近日丽妃母家多次被人告发,如今正深陷于贪污案中,料想四哥应当无力分心去做其他事。”   “若他此后有违背之心,只怕最终忧心的是他自己。”   桑岚闻言一怔。   知道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这人一早就已经为他打算好了。   “……多谢。”   他徒劳地张嘴,最终却只能说出这句颇有些苍白的道谢的话。   王府庭院中,枝叶扶苏,间隙处则漏下月光,轻轻扬扬,碎如残雪。   肩头倏地被人裹上一件披风,桑岚回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了谢流庭沁着温润笑意的眼。   “夜深了,王妃为何在此独坐?”   桑岚摇了摇头,没说话,反倒抬手将桌前的酒盏往男人的方向推了推:“谢流庭,喝酒吗?”   这倒是头一次见他的小王妃喝酒。   谢流庭面上浮现出一丝讶异,随即拂袖落座在桑岚对侧,接着举起被推至身前的酒盏轻轻一嗅——   “凭栏独酌——是凌释给你挑的酒?”   桑岚听闻眨了眨眼:“我只是让他拿壶烈一点的……听名字,是很昂贵的酒吗?   “倒也不是。”谢流庭轻轻放下酒盏,颇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这是孤所酿的酒。”   “你酿的?”这会吃惊的人倒成了桑岚。   “嗯。”   谢流庭轻轻颔首:“然孤技术不佳,怕不合口,塔塔不若换一壶更好的。”   “不,我就要这壶。”   桑岚摇了摇头,说是邀酒,却自己先举起桌中的酒盏,浅浅抿了口杯中的酒水。   入口醇厚却又清冽,余味绵长且泛着冷香——分明是上好的佳品。   等到酒香在口中彻底花开,桑岚垂眸才哑声开口——   “谢流庭……我是不是很没用?”   直觉桑岚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但谢流庭下意识被他所说的话吸走了注意力,男人压低了眉,沉声问:“塔塔很好,为何这般说自己?”   “因为……”桑岚顿了顿,嗓音像是揉了水的云团,变得稠稠雾雾,“好像不管是关于我自己、还是关于你的事,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我好歹也是个王子呢。”   眼前这人在从前服药时,不仅通习六艺,还精修各种奇门怪道,善于谋划的同时连酿酒和厨艺这种小事都做得很好。   能做到这些,除去高超的禀赋,还需要坚韧的心性与耐心。   谢流庭是个极其适合登上高位的人。   一想到这些,他心有不甘的同时,又有些钦佩。   同为皇家之人,他似乎还有很多成长的余地。   谢流庭方想开口宽慰眼前因为失落而缩成一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小狮子,告诉他——你已经足够好,坚韧、勇敢、善良,身怀诸多人所不具备的品质。   像是一件举世罕见的珍宝,值得拥有他的人倍加珍惜。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以指抵住了唇。   “先别急着安慰我。”桑岚抬起头,方才看起来还一脸沮丧的人此时面色平静,卷翘鸦羽下的一对瞳孔在黑夜中宛如流动的湖水,“我才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坐着的人缓缓起身,虽然极力维持着平稳,但步履中还是肉眼可见地有些晃晃悠悠。   桑岚长腿一迈,没等谢流庭反应过来,便就着面对的姿势坐在了对方的腿上。   “……谢流庭。”   少年秾丽的面容被酒意晕染得愈发夺目,他拽着男人的衣襟,低低开口唤对方的名字。   谢流庭却相当少见地没有回答,他微微垂下头,轻易便捕捉到了萦绕在怀中人身上的酒香。   那道由他亲手酿制而成的沉醉香气,与对方身上柔和的馨香交融在一起,于暗夜中无声地勾着人。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你很厉害。”   “……嗯?”谢流庭疑惑。   桑岚却并不看他,反倒低着头,说话的声音既轻又缓:“你看,你熟知那么多事,又很有本领、还很会谋划,治下的百姓都夸赞你好……”   虽然能得到心上人的夸赞固然使人愉快,但是他并不希望是以这种对方自我贬低的形式,况且……小狮子此时显然有些醉了。   ——分明沾酒便醉,却敢张口便要最烈的酒。   谢流庭失笑揽紧了桑岚的腰,还没等说话,衣襟就被人用力向下一拉——   桑岚用额头抵着他的,彼此鼻尖交错,有轻柔的吐息微微拂过他的唇瓣。   “谢流庭,我们一同去游湖罢。”   “……游湖?”   都说酒醉之人时常思维跳脱,但桑岚突然的提议还是免不了让谢流庭产生一丝怔愣。   “我在漠北的时候,有什么烦恼便骑着马到草原上跑上几圈,吹吹迎面而来的狂风,看看旷野上的景色,心情便会跟着轻快许多。”   “在大晟的皇城没有办法深夜当街纵马,我们便一同去游湖罢?”   或许是少年的眸光实在太亮,又或许是他本就无法拒绝对方的请求,谢流庭未经思索,便应下一个“好”字。   不过——   “怎的忽然想要游湖?”男人蹙眉,眼中含了些关切:“塔塔还在烦心方才提到的那件事么?”   “不是我。”桑岚顿了顿,随后眨巴眨巴眼。   喝了酒以后,醉意反倒蕴得他双眸愈发清亮。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谢流庭心口——   “是你。”   “谢流庭,你不开心。”   桑岚说着收回了手,有些支撑不住醉意般弓着身子将头埋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撞上谢流庭的心口。   “我不知道原因。”   “但我希望你能开心。”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不经意间吹过的一缕轻烟,恍惚间却又重如山岳。   似乎在那一撞时有什么东西被一同撞进了心里,谢流庭呼吸一窒,反应过来后则抿紧了唇,掐着桑岚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原来,今夜突然的饮酒、甚至不惜以自己作为对比的夸赞、颠三倒四看起来毫无逻辑的话语……都只是对方小心又笨拙的安慰。   连他自己本人也没有发觉、甚至并不在意的心绪,却这么被人敏锐地察觉,又认真地放在了心里。   谢流庭垂眸,目光所及只能看到桑岚一截蜜色的、泛着浅浅绯意的柔软颈项。   ——分明是只担忧自己做不好、连安慰别人都要借酒壮胆的小狮子……怎么总是这么招人心疼。   “塔塔。”   怜爱的轻唤悠悠响起。   谢流庭珍而重之地收紧了怀抱,小心翼翼地抱紧了他细腻又柔软的爱人,明明没有沾酒,却像是被桑岚那股子醉意所晕染,言语也变得奇怪起来——   “你说,为什么在白日里看什么都那么明亮?”   某只意识朦胧的醉猫因这言论泛起微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抬起头,用一副“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的表情回答了他:“因为有太阳啊。”   “是啊。”   男人沉声笑了笑。   “因为有太阳。”   在目光所及皆是光彩熠熠的时候,真正灼灼闪光的人却毫无所觉啊。   究竟叫人如何不爱他。   原本只是一时冲动,却没想到这人真正带他来游了湖。   被湖上接连不断的晚风一吹,桑岚酒也醒了几分,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人的怀里,鼻尖氲着浅淡的草药香。   意识回归,桑岚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羞耻,他缓慢地直起身,扒拉着从男人的怀中退了出来,又隔着一人的身位与对方相对而坐。   身下的小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桑岚抬眸远眺,发现他们正处于一片广阔湖泊的中央。   周遭的气氛静谧而祥和。   夜色深暗,惟有月光落在粼粼的湖面,漾起细微波纹。   桑岚目力极佳,毫不费力边看清远处的湖畔栽了排排高树,再远点的地方,甚至显现出了山影。   少年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松快,他伸手捞了一把湖水,这才转过头,向着身侧一直凝眸望着他的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舟?”   比起华贵的画舫,还是简朴的木舟更合他的意。闲坐于其中,好似能与周遭的景物融为一体。   他来到大晟以后,就曾经想过总有一天要乘着着小舟经此间山水而游。   而被问到的人却只是微微含笑:“大抵是孤同塔塔,心有灵犀罢。”   言毕,却见一阵长风袭来,让他们身下的小船猛地摇晃了起来。   桑岚有武功傍身,因此并未将之放在心上,但他却眼睁睁看着面前端坐着的人将手一松,整个人状似不稳地向他扑来。   伴随着一声闷响,舟中的两人便交叠着一同倒了下去。   身下被人以手护着,倒是没有碰着,然而身上……   桑岚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张口:“你怎么……”   谢流庭弯了弯唇,语气温润而无辜:“孤素来体弱,塔塔不是知道吗?”   心知这人说的是谎话,桑岚也并没有打算推开他,反倒拽着他的衣袖问:“你这样,我们待会儿怎么起来啊。”   “那便不起来了。”   身上之人俯身压得更紧,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牢牢笼罩在自己怀中。   在被冷涩的苦香彻底包裹之前,他听见耳畔传来男人低沉又雅致的声音——   “好想……一同坠入这弱水间啊。”   这样便能……永远独占他的太阳了。   凉风习习,吹得桑岚神思愈发清明,因而他此刻清晰地意识到,男人所言,或许真的发自肺腑。   他没有回话,半晌,只抬手轻轻环住了谢流庭的腰身。   或许真的醉了罢。   彼时正是深夜,遥远的天际却突生异象——倾天的浓云中被破开一个洞口,有灿烂的天光于其间洒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照在舟中人的身上。   借着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桑岚对上身上人的视线,却见男人素来漆深的眼底竟也一点点漫上光亮。   他眼中映出漫天明亮的耀光,而谢流庭眼中则清晰无比地印出了他。   当深刻的吻缓缓覆下时,桑岚轻轻阖上了眼。 第29章   在微微摇晃的舟中醒来,桑岚刚一掀开眼皮,便和一只深褐色的雀鸟对上了视线。   有些锋锐的鸟爪子停在他的鼻梁上,那雀鸟以一个别扭的方式扭下头来凑近了看他,一双豆大漆黑的眼忽眨忽眨,目光透着审视,可是看起来却不大聪明的样子。   骤然被这种容易受惊的生灵凑这么靠近,原本打算起身的桑岚只能秉着呼吸躺在原地,连眼也不敢眨,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对方什么时候飞走。   可是这只雀鸟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戏耍,在他鼻梁上将脖子扭来扭去就是不打算离开,桑岚被它垂下来的尾羽挠得有些痒,忍了许久后终于有些忍不住,张嘴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似乎被这莫名其妙的动静吓到,那雀鸟振翅一跃,却没离开,仅是从他的鼻梁落到了胸口。   随之而来的,是身侧响起的一声轻笑。   他顺着声音移去视线,便看见了半倚着船身而坐,含笑向他看来的人。   对方难得没有维持平日里那副端正的仪容,长发半披在身后,散漫的同时又平添了些许随性的俊美,温和的目光一如往常般落在他的身上,见他望过来,微微勾了勾眼尾。   “塔塔醒了。”   桑岚看了他两眼,视线又重新转到落在他胸口的那只褐鸟身上,面露迟疑:“它在我身上待了多久了?”   “就在你睁眼之前。”   怪不得他在梦里总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沉缓的笑声复又响起。   “……你笑什么?”   桑岚满脸疑惑地看着谢流庭,他分明什么好笑的事情也没做,实在没搞清楚男人的笑意出自于哪里。   “没什么。”谢流庭摇了摇头,然双目中的笑意却未曾褪去:“只是看见方才塔塔的举动,觉得颇为可爱罢了。”   桑岚被他一说,脑海里想象了一番方才的场景,一时以为男人是在嘲笑自己犯傻,顿时颇有些恼羞成怒地坐起身,本想借此将那褐鸟吓跑,谁知它不仅没被吓跑,还从胸口上飞起来,落在了他的肩头,见他没有驱赶的意思,还凑近了些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这鸟是什么做的,居然丝毫不怕人。”   误以为这鸟是来求食的,所以才这么坚持不解地靠近,桑岚苦恼地叹了口气,向四处望了望找寻有没有能够采摘野果的地方,没发现目标,却发现他们原来已经离湖畔很近了。   回想起他们昨夜竟然在湖中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漂流着沉睡了一晚,桑岚这才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   还好没什么事……桑岚不经意地抬眸对上谢流庭的视线,而对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勾唇沉稳地笑了笑:“放心,孤自然不会将塔塔的生命视作儿戏。”   桑岚听闻后神色复杂,将盖在身上的对方的外衣还给了他,连称呼也恢复了往日的严肃:“王爷日后还是应当更加注意自己的安危,若是再听闻我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千万别再顺着我了。”   然而谢流庭对此只是笑了笑,随后顺着他的称呼,抬手指向他们面前的这片湖:“昨夜王妃醉酒,便未同你介绍这是什么地方。”   “此处位于西面城郊,这片湖则名为珈蓝湖。”谢流庭说罢收回了手,视线又望向不远处的岸边:“此地幽静,景色又不似城中繁华,是以不似长乐湖那般游人众多。”   “这样啊。”桑岚点点头,自然而然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此时天色尚且并未完全亮起,因而湖水乍一看去时并不显得透亮,却也足够清澈,岸边树影连绵,随着风来摇晃出惬意的轻响。   ——与京中的热闹不同,是一片能够使人完全静得下心来的景色。   两人又在湖面上吹了会儿风,直到扶光逐渐拨开云霞,愈来愈多鸟雀的声音在林中成片响起,才终于摇船靠了岸。   桑岚携着裙摆踏上岸边,回过头去看时,远山映水,眼前的湖面一如来时那般波澜不惊。   有高树繁开的枝叶倒映在水里,无意间望见那略微有些泛黄的叶色,桑岚一时之间竟有些恍然——   珠流璧转,日居月诸。   原来暑夏已过,秋天来了。   回府的两人怎么也想不到,这突发奇想的游湖之举,却是接下来一段时日内两人难得闲暇相处的时光。   帝王寿辰将至,本应由太子主持的诞辰事宜却被炆帝全权交由了谢流庭来主办,仅命太子与二皇子从旁协助,因而回府后没过几日,谢流庭便明显变得比往日更加忙碌,处理公务的时间也愈加延长,出府的次数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由于漠北王讲求一切从简,连寿辰都只是简单地与臣民们围着篝火一同饮酒作乐,是以桑岚从未参与过此类工作,但光听规模便能知晓其中必定事项繁多且须得做得面面俱到,除此之外,对方还需要权衡好与其他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这怎么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偏生谢流庭从未表现出疲态,甚至还能关注到他早午膳多用了哪些,新读的书有哪些疑问,灼清是不是给他绾了新的发髻等等。   直叫桑岚怀疑对方一日到头到底哪里来的精力。   “塔塔……在走神?”   唇瓣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咬。   桑岚下意识地启唇,口腔内部就被人以温柔的力道长驱直入地占领。   男人的吻惯常是温和而绵长的,起初便如巡视领地的领主一般彬彬有礼地扫荡一周,随后才逐渐深入,在不知不觉间便摄夺了他的呼吸,时常给他一种被细长的蛇类缠绕的错觉。   然而这次的吻却有所不同——在被愈发加重的力道吻至失神前,桑岚张口轻轻咬了咬对方正与自己缠吻的舌尖。   殊不知他的举动更加刺激了某个男人的侵占欲。谢流庭顿了顿,颇有些不舍地吮过他的舌尖,这才顺从地退开些许。   怀里的人面色酡红,气息也显而易见地变得不稳,谢流庭眯着眼端详了桑岚陷入情.欲中的神态片刻,接着在他没有缓过神来前先一步开口——   “塔塔如今可是厌烦孤了?”   回过神来的桑岚:“……?”   没等他反应过来谢流庭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男人眼尾微垂,同时收敛了直长的眼睫,压低了声线后带上几分落寞开口:“塔塔会在这种时候走神,莫非是孤掌握的技巧不够,让塔塔感觉无趣了?”   “——若是这般,孤可以再多学习些的。”   同谢流庭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心知肚明眼见的男人是在佯装姿态,说不定正是想借此向他提什么过分的要求,然而桑岚一眼望见对方眼底不轻易示人的疲意,最终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无奈地收紧了环在对方脖颈上的手臂,半撩起眼皮问:“你想要什么?”   出乎意料地,谢流庭仅是将他往怀里拥紧了些,就着相对而坐的姿势将下颚抵在他的肩上,随后悠悠含笑道:“孤今日还有些文书需要处理,塔塔且在此处陪孤罢,如何?”   反正他闲着也是看书,在哪一样都是看。   但是桑岚还是别扭地回:“……我很重的。”   “无碍。”谢流庭沉笑一声,环着桑岚柔韧的腰身将他往上颠了颠:“王妃这点重量,孤还是承受得起的。”   于是某个坏心眼的男人便理所当然地收获了一只面色爆红的小狮子。   晚风浮动,桑岚在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中悠悠转醒。   几乎是在他睁眼的一瞬间,环抱着他的人便似有所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下颚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发,嗓音如窗外的夜色般沉静而柔和。   “嗯?”不似先前演戏那般,谢流庭面上浮现出真实的愧疚:“可是孤吵醒你了?”   桑岚摇了摇头,在醒神的同时向后转了转头,看到书案上堆满的折子:“事情还没处理完么?”   “嗯。”   应完声,谢流庭便搁下笔,托着桑岚的臀部从椅上起身,迈步朝着着床铺的方向走去,“这般睡久了会叫人不适,塔塔还是到榻上睡吧。”   男人的步伐沉稳,拥着他的怀抱亦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桑岚默不作声地任凭谢流庭将自己抱到床上,细心地脱去鞋袜后又盖上被子。男人在走前还伸手拂了拂他的鬓角,亲吻了他的额头与唇角后略带歉意道:“孤今日还需一会儿,塔塔便先睡吧。”   “……嗯。”   或许是真的困了,桑岚在谢流庭话落后便飞快地阖上了眼。   得到应答后,男人眷恋地看了桑岚的睡颜良久,这才重新起身,回到桌案后处理剩余的事务。   “喀嗒。”   盛着温热茶汤的茶盏被人轻轻置于木质桌上,在沉寂的室内发出一声轻响。   正专心伏案的人似乎赶着处理完公务好去陪什么人,此时连眼神都未分出半点,只低声道了句“多谢”。   直到察觉放下茶盏的人并未离开,而是愈发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谢流庭才收笔抬起头来,见到来人的面庞时,却是一愣。   “……塔塔?”   “夜凉了,多穿些。”桑岚一边将手中的外衣披上男人的肩头,一边说道:“冻病了照顾人的事我可不大擅长。”   说罢,便不再理会谢流庭的反应,缓步走到一旁属于自己的那张桌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书翻开被人仔细做好标记的那一页,自顾自地进入了阅读。   “方才睡得有些多了,今日找的那本书还没看完。”   他解释完这一句,便不再说话。   定定地看着心上人在灯下观书的侧颜半晌,在某种晦暗的、似乎能将人彻底淹没的情绪涌现出来之前,谢流庭敛眸收回了视线。   在桑岚看不见的角落,男人抬手用力摁了摁胸口——   那处像是被人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一簇火焰,烈焰升腾,烫得他心底灼热而鼓噪。   在遇见桑岚之前,他原以为世间的爱皆是有所限度、甚至能够受人把控的,但是在遇见桑岚之后,他愈加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对一个人的恋慕之意,可以逐日而增之。   他远比他所想的、每一日都要更加地爱他身侧的这个人。 第30章   帝王寿辰,普天同庆。   为表君民同乐之意,皇城内特许连停三天宵禁,从寿辰前一日始至后一日结束,城中街道白日里人流如织,至夜则千灯映照,笑语盈盈中,宝马香车便铺了满路。   而外境诸国派遣的使臣也于寿辰前几日陆续入京为帝王献礼。车马如川流入海般汇入皇城,凡眼见大晟京中盛景者,无一不拊掌惊叹。   寿辰当日。   由于是参加寿宴,身为皇子正妃亦有相应符合礼制的穿着,是以桑岚今日的着装皆是谢流庭提前交由内务府定制打造,用料考究且做工精致。   说白了,就是愈发地纷繁复杂。   毕竟是自到大晟后头一次参加如此称大规模的宴会,其中人员往来复杂,桑岚不得不慎之又慎,仔细着避免身份暴露的隐患。   花了些时间穿好衣装绾好发髻,桑岚对镜伸手摸了摸脖颈,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穿着,反复地确认自己身上的伪装是否完整地贴合,担心有所遗漏,又向身后站着的谢流庭重复确认了一遍:“如何,我这般,可容易叫人瞧出什么端倪?”   奇怪的是,身后的人并没有立刻给予回答。   见此,桑岚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一边再次检查自己的全身,一边疑惑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并无,可称得上万无一失。”   “那是自然。”桑岚闻言颇为骄傲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一旁垂眸带笑的灼清,“灼清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   谢流庭对此仅是沉声笑了笑,目光则始终堂皇地流连在桑岚身上。   与往日的清丽简朴不同,桑岚今日衣着将他显得愈发地端庄华贵——内着色彩明丽的石榴缬红纹诃子裙,外罩鹅黄色半透明轻纱所制的大袖衫,臂弯上悬了淡青紫色绣有锦簇团花的披帛,甚至连簪发用的簪子都选用了带流苏与红宝石的小巧金饰。   本就秾丽的面容被这般衣着称得愈发形如盛极的牡丹。   “塔塔。”   在桑岚看不见的身后,谢流庭掩下沉暗的眸光温声开口。   “嗯?”   “可否称病不去了?”   桑岚无奈地回过头,眼见谢流庭神色认真不似作伪,顿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干脆重新转过头,不再理会对方的言语。   而恰在这时,身侧的灼清端着一盏茶与一精致的小盒上前,低声道:“殿下,最后再饮杯茶罢,饮罢便该上口脂了。”   桑岚听罢颇有些犹豫地拧了拧眉,但他心知宫宴中女子皆需整以妆容,于是只纠结了一瞬,便道:“好罢。”   只他才刚饮完茶水,托盘中的口脂盒便覆上了一只指骨修长的手。   桑岚一愣,“……怎么?”   “塔塔若是不愿,便不必勉强。”   “那未免也显得太不尊重了。”桑岚抬眸故意睨他一眼,“王爷不是最讲规矩了么?”   “……王妃这是从哪听来的传言。”谢流庭失笑。   话音刚落,男人微一抬手,身侧的灼清便立即会意,缓身看了桑岚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后,便悄声退出了房间,甚至离开时还顺手替他们阖上了门。   没等桑岚张口问这人到底想做什么,下巴就被人以掌托起,紧接着,谢流庭清俊的眉眼便凑近在了眼前。   唇上被一道熟悉的柔软温润的触感所覆盖。   一阵辗转缠绵的亲吻之后,桑岚被人放开,丰润的唇被人吮得通红,像是熟透了的浆果,叫人一看便知其上遭受了如何亲密的爱抚。   偏生罪魁祸首还用指腹在那片唇瓣上不轻不重捻了捻,面上挂着如玉般无辜温润的笑意——   “这般,塔塔看起来无需再上口脂了。”   谢流庭温凉的指腹从唇畔游曳至他染了红晕的脸颊,眷恋地轻蹭后笑道:“想来连敷粉也不必了罢?”   桑岚闻言颤了颤眼睫,徐徐缓了口气后,抬手拍开男人贴在他颊侧的手腕,“说起这个——你们中原人不是偏好白皙的肤色么,如我这般的到底怎么入了王爷的眼?”   “世间美有百态,何须定于一式?”谢流庭笑了笑,垂眸望向桑岚映着湖光的眼,沉缓的语调中藏着绵密的柔情,“且王妃这般,本就颇具风情。”   都说人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会留有他所生长的那片土地的痕迹。   小狮子身上裹挟着的漠北所独具的神秘与炽烈,在每次风响起时都会隐秘地沙沙作响——那副被风沙铸成的强韧脊骨,在很多时候远比他昳丽的外貌更加吸引人。   轻浅的吻落在他被人执起的指节,桑岚垂眸对上这人自下而上抬起的眼,心底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羞耻。   他面红耳赤地收回手,低声喝止:“你若是再这般,待会儿宫宴上我断是半句话都不会同你说的!”   虽说眼前人完全一副色厉内荏的可爱模样,实在勾得人心痒,但心知不能将人招惹得太过,谢流庭顺从地直起身,牵着桑岚的手却并未松开。   “走罢。”   谢流庭顿了顿,目光划过桑岚颈侧微微摇晃的耳珰,到口的称呼不知道为何发生了变化——   “夫人。”   随着川流的车马行入宫中,原本沉寂的晚风似乎也因为气氛而变得喧嚣,鼓噪着吹开车帘。   于是桑岚便也顺势向车外看去。   再次来到皇宫中,此处的景象似乎与先前两次到来时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唯一的改变大抵是便是因着帝王寿辰而装点得辉煌的宫饰。   沿途而过时,宫道两旁繁华琳琅的宫灯熠熠生辉,叫人一眼望去便如临天宫星市。   到了太和殿内亦是如此。   白璧装砌的大殿内,十二根高柱耸立,托起高渺的穹顶,下处则是檀香木雕成的梁,当人踏过色泽温润的玉阶,便能看到台基上被人提前点起的鎏金香炉上升起的袅袅轻烟,举目四望,皆有银月色的光辉四溢流转。   听过宣告与祝词,又拜过礼、逐次奉茶庆贺、最后落下座后,这场欢宴才真正地开始。   既是欢宴,席间自是少不了丝竹畅欢、乐舞翩翩,丰盛的佳肴如流水一般引入席上,有了帝王的应允,群臣纷纷举杯,遥相致意,胡琴琵琶与霓裳羽衣纷繁交织,奏出一场繁华的盛宴。   毕竟是在府外,桑岚心知自己酒量,不敢随意喝酒,杯中的茶盏早已被谢流庭暗自换成了茶水,唯有当人向他敬酒,他才回礼似的喝上一些。   在用膳期间,他借着遮掩仔细看清了些高台之上的炆帝,隐约察觉对方与前几次见时有些不同——身形看起来瘦削了些许,鬓边霜雪隐有增多,倒是仍然双眼如炬、气势恢宏。   他在意识到这点时下意识偏头看了眼身侧的谢流庭,接收到他视线的人面上少见地没有带上那副温和的笑,仰月唇两侧的弯钩都被抿直了些许,侧颜看去竟显得有些沉肃。   不过这样的表情只须臾存在,男人转眼间便又恢复成了大晟那个矜贵雍容的彧王。   桑岚收回视线一抬眸,果不其然见到不远处有一个臣子正向谢流庭举杯敬酒。   待到暂时无人再同男人邀酒时,桑岚停顿了半刻,才在桌案下借着遮掩,宛如第一次参加宴席那般,将手覆上了谢流庭的手背。   分明二人都未说话,谢流庭却在刹那间感觉到心间的尘埃被什么洁净的霜雪所轻易地覆盖。   而没等他反握回去,手背上的柔软便如来时那般无声地撤离了。   “回府再说。”   身侧的人只低声而柔软地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   谢流庭借着余光,只能看见桑岚微微泛红的耳廓。   宴席期间无法随意在殿中走动,而宫宴上的人实在是有些多,他们所在的坐席又离使臣所在的坐席有些远,是以就算桑岚有心想要关注到那边,也因着不能引人注目而无法实现。   此次诸国都遣使臣送来贺礼,自然也少不了漠北的一份。   桑岚先前在漠北献礼时见到了使臣中的几人,有的熟悉有的则看起来生疏些。   他只想着宴席散去时再找机会同漠北的使臣见上一面,顺便再看看……那个颇为有些熟悉的身影。   ——但愿是他想多了,毕竟怎么想也不可能。   趁着饮茶的间隙,桑岚悠悠叹了口气。   在宫宴即将步入尾声时,似乎早有准备的西域使臣大步踏入殿中,向炆帝表示有雄奇的异兽献上。   对方将那珍兽夸赞得天花乱坠,既说其凶猛难驯,又说其气势凛冽足以衬托皇帝威风。   炆帝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便允了其遣人将其呈上。   随着遮盖着的黑布掀开,大殿中央铁笼中所装的珍兽便也出现在众人眼前——   竟是一头雪豹。   那头盘踞在笼中的豹子看上去足有半人高、一人长,目光锐利,吻部短而前额高,头部扁圆,尾长而粗大,皮毛蓬松且灰白若雪,周身布满了艾叶状的斑环。   ——的的确确是神秘野性而又极其吸引人的。   因着这雪豹只在传闻中听过,寻常难以见得,甚至不少王公大臣都将双目汇集其上,以致连连发出赞叹。   就连见多了猛兽的桑岚也不得不称它一句威武漂亮。   那使臣见众人反应,自觉目的达成,便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起来,正准备借此拍上几句马屁时,身后的兽笼发出一声极轻细的断响,这声音淹没在人群的私语中,直到那铁笼开出一小道缝隙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才似有所察地回过头,却正好撞上那雪豹直起身来后张口探出的獠牙。   几乎是那雪豹直起身用头部顶开铁笼的一瞬间,场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   离得近的重臣多数为不擅武的文官,许多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吓,要么面色惨白要么瘫倒在地,若不是顾着礼仪与帝王在场,怕不是都要当场出逃。   唯一庆幸的是为以防意外,殿内早有近身的侍卫候着,此时皆随着护驾声起,便将龙椅周围密闭地防守起来。   而就在猛兽出笼的一瞬间,桑岚便反应过来,眼见那使臣便要遭殃,他不顾谢流庭伸手同时响起的那句“莫去”,当即起身,几步便飞跃至那使臣身侧,在豹口即将咬上对方的一瞬间将人猛地一推,随即向后沉弯下腰,在雪豹跃起的空隙下擦身而过。   那雪豹被桑岚的举动吸引了注意,顿时将目光从使臣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紧接着低俯下身,仿佛被激怒一般张嘴怒吼一声便向他扑来。   与此同时,桑岚足尖一点,凌空跃起后自空中翻身,随后精准地抓住了雪豹头部的皮毛后骑坐在了它的身上,迅疾地屈膝夹紧顶在它的腹部。   而那雪豹似乎被这举动激得怒意更甚,痛叫一声便想用力将他甩下身来,它力道极大,桑岚几乎制它不住,只得一手抓它,一手握拳猛地击在它颈后关节。   于是众人亲眼所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雪豹,此刻猛地一顿,看上去四肢僵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桑岚见此却没有丝毫地松懈,动作不停将其狠掼于地,一手制住它的后脖,一手拔出头戴的发簪正欲刺下时,倏地却像是想起什么似他动作一顿,继而,他仰起头,目朝最高处的天子宝座,轻轻启唇——   少年清亮的嗓音响在殿中,声音不大,却足以叫每一个人听清。   “陛下,要杀吗?”   毕竟是帝王寿辰,不能见血,他想。   然而,时间却似乎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于此刻静止,宽敞的大殿变得落针可闻。   四周皆杂乱无章,唯有殿中半立着的那个人,恍若灼灼的明珠,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在无数旁观者眼中,眼前的“少女”仿佛染血而生的芍药,艳丽无匹,叫人不可逼视。   甚至有不少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   再稀世罕见的西域珍兽,似乎都难以同眼前这位漠北来的王妃相提并论。 第31章   在桑岚问完话后,高座之上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朗声大笑起来。   沉厚的笑声响彻在刚刚结束一场变故的大殿中,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用以讨帝王欢心的表演。   炆帝于高台之上俯瞰殿中的场景,目光掠过一众皇子席,随后落在殿中的桑岚身上,喉间溢出别有深意的一声沉笑。   “怀策,你有一个好王妃。”   身下的雪豹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被侍卫关进笼中带走,桑岚则终于得以直起身来。   只他方一站直,身侧垂着的手就被人牵住扣紧,随后站在他身侧的人向着炆帝的方向微微颔首致礼,道:“谢父皇夸奖,此次意外为儿臣办事不利,请父皇责罚——”   “然王妃方才衣装损毁,可否由儿臣先行带她前去更衣?”   “自是可以。”炆帝笑了笑,“彧王妃勇气可嘉,朕随后再行嘉奖,不过更衣由婢女领着去便罢了,怀策便留下来替朕行完这场宴罢。”   ——倒是并未曾在意谢流庭口中所请的责罚。   “朕有些乏了,便先行回宫休息了,尔等接着宴饮罢。”   说罢,炆帝便起身,在一众宦官侍从的随行下,伴着臣子的送行声缓步离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帝王忽视了那个吓得面色惨白的西域使者,在途径对方时,也未曾理会过对方反应过来后所发出的求饶。   身侧传来侍女的轻声的示意,桑岚正想随之去前去更衣,一动却发现身侧人紧扣着他的手并没有打算松开。   “王爷。”桑岚隐晦地挣了挣,低声道:“没事的。”   他说完这话后又等了少顷,男人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手。   “去罢。”   谢流庭神色沉静,看去时却像是寂夜暴雨来临前无声的萧索。   “孤在这等你。”   更衣的地点离太和殿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桑岚换完衣服出来时,却发现本应候在门前的侍女不知去了哪里。   他在原地等了片刻,发现那侍女并没有回来的意思,也没有见有其他的人来,于是他索性踏出了门廊,打算按照原本的路走回去。   然而宫道弯绕曲折,他没走几步就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偏生这一片一直无人经过,他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思及有人还在等他,桑岚不禁加快了些脚步,然而他没走多久,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孩高声的呼喊——   “……五皇嫂!”   “——五皇嫂!”   身后的女孩连唤了两声,桑岚才反应过来对方喊的人是自己。   他转过身,只见长长的宫道上跑来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儿,对方衣着华贵,但是手肘处以及衣摆上的布料却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像是刚刚从草地摔倒后爬起来,甚至连娇嫩的脸颊上都蹭上了点泥土。   桑岚未在方才的寿宴上见过对方,但是此刻却从她的称呼中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五公主谢琬。   “五皇嫂……”女孩跑到近前,似乎因为太过急切,一时顾不上礼仪,伸出手便拽住桑岚的裙摆,豆大的泪珠接连从颊侧滚落。   “五皇嫂,去救救兄长罢。”   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泪眼朦胧,嗓音哽咽,完全没有公主应有的娇贵端庄,桑岚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将裙摆从对方手中抽开。   望着对方眼中的泪意,桑岚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将其抱在怀中,问:“你兄长在哪?带我去。”   得到了应答的谢琬强忍下眼泪,吸了吸鼻子,伸手为桑岚指了一个方向。   桑岚抱着谢琬赶到她所说的御花园时,在园中相当隐秘的一个角落,看见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被另一个比他更加高大健壮的华服少年攥着衣领按在地上施以暴行。   不仅如此,那华服少年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模样的人,那些人见到这幅场景并没有劝阻,反倒帮助他欺压底下的那个少年。   天色太暗,这处角落又并未放置宫灯,是以从桑岚的角度根本看不清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察觉到对方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那按着他的华服少年便像是被点燃了的火药一般,脸上涌起鲜明的怒意,猛地抬起一只握成拳的手,眼见着就要朝他挥下去。   谢瑄咬着牙,身上的疼痛以及被按压住的四肢让他无力再做出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落在他身上的拳头,阴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如果、如果他能够……   然而仇恨的心理尚且冒出一个苗头,他便亲眼见到眼前的拳头似乎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给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响亮的痛呼。   “啊——”   原本盛气凌人的华服少年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整个人坐倒在地上,捂着将欲袭人的手腕不住地发出呻吟。   “殿下!”   “六皇子殿下!”   周围的侍从见此都神色慌乱地围了上来,唯恐那华服少年出了什么事。   倒在地上的少年见此,仰面喘了口气,随后咬着牙努力想要用手肘直起身,但尝试了几次之后却都没能成功爬起。   “兄长!”   女孩熟悉的清脆嗓音由远及近地响起,谢瑄闻声动作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谢琬,你怎么……咳、咳咳!”   “回来”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少年就因为身负的内伤而控制不住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与此同时,背部忽地搭上一只温暖的手,顺着他的脊背自上而下轻缓地拍抚。   “七皇子。”   耳畔传来一道如同溪水般清澈、而绝对不属于他的妹妹谢琬的声音,谢瑄随着这道声音抬起头,正好对上桑岚关切的眼。   “你还好吗?”   “……你是谁?”   谢瑄警惕地用手肘顶开桑岚的手,同时哑着声发问。   而身侧的谢琬则代替桑岚做出了回答:“她是五皇嫂!五皇嫂可厉害了,方才也是她救了兄长你呢!”   对上谢琬充满着信赖的双眼,谢瑄蹙了蹙眉,目光上移,落在桑岚的耳垂处时停顿了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   眼前的“少女”原本应当带着一对同样的翡翠耳珰,而此时,那对耳珰仅剩下了右侧的一只。   “兄长……”   被桑岚哄好后憋回眼泪的谢琬,见到谢瑄的伤势,眼中又有重新降雨的趋势,然而还没等她红了眼眶,三人身侧就传来一声叫喊——   “大胆刁民!”方才还痛得面色扭曲的华服少年此时已站起身来,面上仍隐有痛色。   他抬起手指向桑岚,怒喝道:“方才便是你袭击的本皇子?”   “……刁民?”   树影婆娑,依稀遮盖住了月光,也将这隐晦的花园一角称得愈发阴暗,偶然吹过的风更是为这氛围增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六皇子,若我没记错,我们方才在殿上还互致过礼——你不应当不认识我。”   桑岚沉着声,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像是出鞘的刀,周身逐渐散发出不可言说的威势,“你的五皇兄是陛下亲封的彧王,而我则是你皇兄明媒正娶的正妃。”   “再如何,你也该尊称我一声五皇嫂。”   “你……”那六皇子被桑岚身上的气势吓到,再加上方才殿上桑岚制服雪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顿时说起话来便有些支支吾吾。   不等他再作出其他反应,桑岚便颔首低低溢出一声轻笑:   “此处昏暗,六皇子应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选择了这里罢?”   “以多欺少、以长欺少……”   “六皇子做这些时,可有想过自己也会在这里遭遇到些什么么?”   “孤、孤乃堂堂皇子!”   被他这么一说,那六皇子明显慌了,纵使身后有侍卫保护,但他却觉得这些人都打不过眼前之人。   恰在此时,桑岚迈前一步。   他的举动使得那六皇子顿时如惊弓之鸟后退一步,倏地张口撂下一句“你等着瞧”,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身侧的两兄妹后,便转身带着身侧侍从匆匆离去。   桑岚目送着他们一行人远去,半晌,忽然声音很低地开口:“其实像这种人,只要硬气点,吓一吓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他并未看着谁,似乎这番话仅是在自言自语,但有心者却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说得轻巧。”半坐在地上的谢瑄垂下眸,随着低头的动作,略长的额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又不是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有皇兄撑腰。”   不是的,谢瑄在心里否认。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句,分明今天赶走那人,全凭眼前这人自己的本事,而他应当道谢。   但话已脱出口,又没了收回的余地。   他本以为,这人在听了这些话后会生气,或许会直接一走了之,却没想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岚叹了口气,垂眸看了眼身前狼一般的少年。   “我想说的是,你已经做得很好。”   “你看起来并非不会武,之所以忍让他,是为了让五公主逃跑罢。”桑岚半蹲下身,试探着将手搭在眼前的少年头上,轻轻拍了拍,“你是个很好的兄长,七皇子。”   没有听到什么被人欺负了之后就应还手的空泛的大道理,反而在极其狼狈的境况下,得到了久违的夸赞。   这种意外,让谢瑄一愣。   “至于底气。”桑岚顿了顿,“你会有的,但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这种。”   “而是真真正正,能帮助你劈开风雨、保护好身侧之人的能力。”   桑岚从眼前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极强的韧劲与狠劲,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草原上孤独成长中的狼王。   ——其实或许就算他方才不来,对方也有办法能够脱身也说不定。   谢瑄闻言,藏在发下的瞳孔微缩,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他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于是便眼睁睁地错过了一次道谢与表达歉意的机会。   “话说回来。”桑岚收回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琬,语气平淡无波:“答应帮你的事已经完成,五公主如今可否告诉我是谁让你引我至此的么?”   “……什么?”   谢琬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如雪,对上桑岚与谢瑄同时望过来的目光,顿时急得眼泛泪意。   桑岚倒是没有什么逼迫的意思,只是淡淡解释到:   “我们不过初次见面,今日来的外国使臣又那般多,如我这般长相的也不少——你怎么敢断言我就是彧王妃、且一见面就唤我为五皇嫂?”   “谢琬。”闻言,谢瑄转过头,严肃地看向谢琬,问:“实话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压力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虽然潜意识里知道不可以,但仍旧瘪着嘴想哭。   “五公主。”   桑岚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叠成的小包,在谢琬眼前展开,低声问:   “要不要吃糖?”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且干巴巴,但桑岚对于安慰人这方面一向笨拙,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好在这招倒是很有效,谢琬很快被眼前色彩鲜明的糖球吸引了视线,但是在伸手前还知道看自家兄长一眼,在得到对方的默许后才接过道谢。   糖果清甜的味道很好地安抚了小姑娘身上的伤痛以及所受的委屈,也让她看起来心神稳定了许多。   谢琬平复了一会儿,咽下口中的糖后,这才拽着桑岚的衣袖,睁着双水润的眼说道:“我、我之所以知道皇嫂,是方才兄长让我逃跑时,在路上遇到的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对我说的。”   “他说,叫我往前一直跑,如果遇见一个个子很高、有绿色眼睛的女人,就叫她来帮我,她一定会答应的。”   “我问了他那个人是谁,他告诉我,是五皇兄的王妃。”   “那那人分明知道你需要帮助,怎么不来帮你?”桑岚疑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黑衣人举止怪异。   ——而且对方如何笃定自己一定会帮谢琬?   “我不知道。”谢琬抿着嘴摇了摇头,又说道:“但他给阿琬的感觉很不好,所以阿琬不敢叫他。”   “而且他跟我说完这些话以后,就‘唰’地一下消失了。”   小姑娘张开手比了个烟火炸开的手势,配上那张圆鼓鼓的包子脸,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可爱。   “那里又无旁人,我担心兄长,便只能按他说的做。”   “——于是果然就遇见了五皇嫂!”   “我第一眼看见五皇嫂,就觉得皇嫂是个好人!”   说到这,小姑娘看上去还有些兴奋,拽着桑岚的衣袖,颇为依恋地就想要往他怀里钻。   桑岚见此僵硬着身子,手掌虚虚搭着对方的手肘,正思索着该如何推拒时,却忽见余光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是暗箭!   千钧一发之际,桑岚一手环抱着谢琬,一手卡着谢瑄的腋下,飞快地运起轻功,在一瞬间便跃离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是谁?!”   落地后,桑岚一手把着一人,将两个孩子牢牢挡在身后,目光掠过插在地上的箭矢,转而向着箭发出的方向看去。   话音刚落,一旁浓密的的树丛中,便缓慢地走出一个人影,那人蒙着面,看起来像是刺客的打扮。   “彧王妃,果然是好身手。”来人拊掌赞到。   “你是谁?”桑岚一边问着,一边将身后的谢瑄与谢琬往不易攻击到的角落藏了藏。   ——这人手上未执弓箭,想必暗处仍有同伙。   “殿下无需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你今日走不了了。”   黑衣人笑声中泛着冷意,在无边的黑夜中莫名使人通体生寒。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   “王妃这话,当去问你家夫君才是。”那人笑了笑,并未正面回他,然而又似乎觉得他今日必死无疑,话也多了些:“我家主人容不下彧王,却又不能直接从他身上下手——而你又是他少见的软肋,杀了你,也同样能缓解我家主人心头之恨。”   “不过这彧王殿下倒是有些本事,将你保护得这般好,叫我们几次刺杀都没能成功。”   “但是今日,总算让我们寻到了机会。”   那人冷笑着开口,伸手从腰间掏出长匕,“你们三人,如今谁也别想走!”   话音落下,寒芒袭来。   桑岚握紧了手中的发簪,紧绷着神经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若是他单独一人,尚且能同这人交手,然而他身后还有两个孩子,便不得不有所顾忌。   恐怕那幕后之人早就想好了,今日既要杀他,也要杀谢瑄和谢琬,因此才设计将他们引到一起——不过他便罢了,这两个孩子又招惹了什么人?   兵刃划过金质的发簪,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同时也打断了桑岚的思考。   他一边护着身后的人往后退,一边闪身躲过黑衣人的攻击,由于对暗处藏着的人有所顾虑,他们三人很快就被逼到了死角。   而身后始终保持安静的谢琬在这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压着哭声发出声音:“五、五皇嫂,你别管我了,带着兄长走吧。”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会成为桑岚的负累,小姑娘虽然怕到浑身颤抖,但还是咬牙说出了请求。   桑岚一顿,沉声安慰:“没事,别怕。”   旋即,他抬起手腕,化守为攻,足尖一点便向前跃起,锐利的发簪直指那刺客的咽喉。   那人似没想到桑岚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反应过来之后偏头一躲,却仍然被簪头刺破了皮肤,留下一条血痕。   刺客站定后微微抬手点了点脖颈上的伤痕,像是被那疼痛激怒,于是轻轻拍了拍手——   顷刻间,周围又出现了十余名与他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人。   按气息推断,皆武功不俗。   桑岚沉眸,将手中的发簪攥紧了些。   ——仅是要杀一个女人与两个孩子,竟就要派出这么多人,可见这幕后之人手段之阴毒。   “原本想同彧王妃殿下玩个游戏的,既然王妃不领情,那么我也就不客气了——”   “给我杀!”   “……杀?”   随着那刺客一声令下,到来的并非是蜂拥而至的群袭,而是如晚风般温和的男人的话语。   在那个轻缓又好似带着疑惑的“杀”字响起的同时,那群刺客就仿佛被什么定住一般无法动弹。   枝叶繁茂的树丛中,缓步踱出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来人眸光温润,不偏不倚望向桑岚的方向。   “塔塔。”他道,“抱歉,孤来晚了。”   “你可有受伤?”   见到男人的面容的一刹那,桑岚紧绷的心神终于有了些微的松懈,置于前胸呈防御姿态的手腕也落下些许。   “……谢流庭?”桑岚微微摇头:“我无碍。”   他方想接着说此处危险,让对方快走,却亲眼见到男人一步步走近。   男人的步子不大,几乎每一步都符合皇室礼仪的规范,庄重而优雅。   然而他每迈出一步,周围的刺客面色便痛苦一分,当他走到桑岚进前时,那群黑衣人竟像是被什么所腐化一般,自足底向头部一点一点地化成了齑粉。   恰在此时,谢流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抬手向外一拂袖,旁侧便袭来一道劲风,将那些人化作的粉末席卷吹开。   粉末散在风中。   最后,竟是连一声呼喊、一滴血肉也没留下。   “塔塔。”   谢流庭站定后垂眸,轻轻唤了一声眼前的人。   而桑岚早在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便张开衣袖遮挡住了身后的谢瑄与谢琬的视线,避免他们看到方才那称得上是残忍的一幕。   此刻面对谢流庭,不知怎的却并没有立即予以回应。   谢流庭见桑岚不答,不自觉上前一步,而察觉到他意图的桑岚,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塔塔?”见此,谢流庭动作一顿,温润的声线亦紧绷了些许:“你在害怕?”   “……你在害怕孤?”   或许连男人自己也没有察觉地,他素来沉稳的嗓音此刻竟在微微地颤抖。   “并不是。”   反应过来之后,桑岚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叹了口气,他上前握住男人的手腕,低声解释道:“我身后可都是孩子,叫他们看见方才那些,实在不好。”   虽说方才的举动实在是令人惊异,但他确实并未害怕。   而几乎是桑岚指尖探过来的同时,谢流庭便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并与他十指相扣。   紧接着,男人的目光扫过桑岚的脸庞,确认他并没有在说谎后,便微微俯下身,称得上是凶狠地吻住了他。   “——唔!”   被猝不及防的吻夺取了呼吸,还没等桑岚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就被手上几乎要将他掌心握碎的力道给转移了注意。   嘴上传来轻微的痛意,与往日的温柔缠绵不同,谢流庭似乎像是在借此确定桑岚完好地存在。   于是桑岚沉默地看向谢流庭近在迟尺的直长的眼睫,到底还是没有挣脱。   不过亲吻过后,桑岚以手挡着被咬破的唇瓣,不顾男人缠上来的手,坚持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他轻喘着气,问:“你怎么会来?”   “王妃丢了,孤自然要来。”   谢流庭微微勾唇,笑意却不及眼底,他看向一旁被方才那一吻惊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孩子,语气不明:“孤未曾想过,不过这一会儿未见的功夫,王妃便有了性命之忧。”   身侧的男人姿态仍旧儒雅而雍容,明面上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桑岚却敏锐地察觉了对方正在生气。   “与他们无关,今日之事,本就是向着我来的。”   “是么。”   谢流庭轻声应了,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只淡淡抬起两指,说道:“两次。”   “嗯?”桑岚一愣。   “塔塔今日以身犯险两次。”谢流庭唇畔始终挂着笑,然而他的面容却因为背光的缘故隐没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你说孤该如何罚你?”   桑岚一时之间还没往那隐晦而暧昧的方向去想,只以为是说的真正意义上的责罚,还没想哈如何开口,一旁的谢琬就已经急冲冲地说道:“不要罚皇嫂!”   “……不要罚皇嫂。”小姑娘看上去有些急了,“皇嫂今日是为了保护我和兄长——要罚就罚我罢。”   说罢,还拽了拽身侧谢瑄的袖摆示意他帮腔,却眼见自家兄长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罢了。”   “此事回府再议。”谢流庭微微偏头,月光衬照在他的面容之上,叫他外貌形同端方君子一般皎洁。   却莫名让桑岚心间一紧。   “不是什么过重的惩罚——不过王妃总如此热心冲动,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总该给个教训。”   “至于你们。”谢流庭看向一旁的两个孩子,“孤这便让人送你们回府,稍后再遣御医去为你们查看。”   他话音刚落,几位侍从便从园外走来,向着谢琬与谢瑄示意,表示要送他们返回自己的宫中。   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谢琬有些愧疚地抿起唇,迈开小步蹭到桑岚身边,轻声道:“对不起,五皇嫂。”   说完这句话后,她顿了顿,张开双臂,有些羞涩地轻声道:“皇嫂最后还可以抱抱小琬吗?”   “皇嫂的怀抱又香又温暖,像母亲一般,小琬很喜欢。”   桑岚顿了顿,对上女孩儿羞红的脸庞,还是俯身抱住了她。   身侧的谢瑄见此,眸光闪了闪,却始终保持了沉默。   倒是在走之前,少年回到三人原本待着的地方,伸手捡了什么塞进袖里。   而在谢琬问他:“那是什么?”时,少年却只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便揣着手向前走去。   倒是桑岚站在原地,眼前浮现起先前两个半大孩子一本正经向他道谢的场景,心底莫名浮现出一丝沉重与复杂。   仿佛一眼望去,见到两株柔韧的长草,在疾风骤雨与泥潭中生长的场景。   等到人都散去,两人也终于坐上回府的发车后,桑岚才对着身侧的人轻声发问:“对于今晚的事,王爷如何看待?”   “王妃指的哪件事?”   谢流庭眯了眯眼,微微偏过头看他。   桑岚沉肃了面容,道:“所有。”   望着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谢流庭沉默良久,这才徐徐开口。   “雪豹之事为人指使,然事发突然——”男人一顿,拇指指腹微微蹭过食指上的指环,“究竟是意外还是……考验,皆在人心。”   桑岚闻言微怔,忽地意识到——虽然令人不备,但在场的那么多武将,在那时竟无一人出动。   若不是得了吩咐,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但是为什么?堂堂帝王却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测试自己的孩子。   “虽然很危险,但是塔塔做得很好。”   身侧的男人忽地发出了赞扬:“若非王妃在此,今日怕是要见血。”   桑岚听罢瞥了他一眼:“那时我制住雪豹的时候,你在暗中帮我了罢?否则我早已脱手了。”   男人对此则以一声轻笑回复。   “至于方才的行刺,则是预谋已久。”说到这,谢流庭平和的嗓音蓦地下沉,带上了几分冷冽:“打的是一网打尽的算盘。”   桑岚沉眸,因着这话陷入了沉思——   谢瑄与谢琬的母亲为贵人,母家最高官级则是县令,但哪怕如此,在炆帝本就子嗣稀少的后宫中,诞下了一子一女的人位份也绝不可能就这么遭人压了一头,看两个孩子的模样,往日在宫中应当也没少受辱。   他忽然有些摸不清那位帝王的想法——他似乎很爱重他的孩子,又似乎放任着他们在这深宫之中自主沉浮,互相残杀。   “不过这些事,王妃便莫要再想了。”   谢流庭在说话的同时向他望来,晦涩的眸光中染上几分心疼,“塔塔今日已经很累了,不是么?”   经他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身上传来的轻微疲意。   “我……”   他刚想说自己现在还好,然而话没出口,就被忽然靠过来的人揽着腰身与腿弯,轻轻地放置在了大腿上。   “今日之事,塔塔辛苦了。”   “相信孤,往后不会再让你经历同样的事了。”   由于靠得紧,桑岚很轻易地便听见拥着他的人沉稳的心跳,比起往日,似乎急促了些,不似他这一路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谢流庭环抱着他的手臂非常用力,像是要将他嵌进骨血里,而桑岚则从其中,感受到了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第32章   耳边依稀响起轻轻流动的水声,恍惚间,桑岚感觉自己被一阵温热的暖流所逐渐包裹。   像是孩童落入的母亲的怀抱,温暖得叫人生出无边的眷恋。   卷翘的眼睫犹如欲飞的蝶翼般轻轻颤了颤,桑岚在不断蒸腾的白雾中缓慢睁开了眼。   最先入目的是一片将将没过胸口的池水,他抬眸扫过周遭的摆设,大致判断出这处应当是某处仅有王公贵族能够使用的温泉池。   “我怎么……”   看着眼前的场景,桑岚满心疑惑——   他记得他从宴会上下之后,便上了回府的车马与谢流庭一同回府,只不过在马车上被某个男人一直低声哄着抵不住疲惫睡着了,怎么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了这种地方?   然而未等他细思,便发觉身后靠着的“池壁”微微一动,一直环抱着他的人坐在池边玉阶上的忽然俯身凑近,将下颚抵在他的颈侧亲昵地蹭了蹭。   “塔塔醒了。”   本就微微贴合着的两人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靠得愈发紧密。夹在两人间的缝隙因为谢流庭的举动向两边移开,彼此都只着了一件单衣,隔着薄薄的布料,桑岚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体温。   “……谢流庭?”   “嗯。”   环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靠在他肩头的人沉着声,颇有些促狭地笑了笑:“塔塔睡得好沉。”   桑岚闻言有些羞愧——以往他入睡时虽不至于达到一有轻响便会惊醒的地步,但当有人靠近,他也会出于警觉而醒来。   然而自从与谢流庭同寝之后,使得他不仅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被这人哄睡,连带着在睡梦中被男人搬动他也总是一无所觉。   而造成这般情况的,或许是这人身上往往给人的过于强大的安全感,又或许是……   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愈发深刻的信赖。   为了掩饰心中涌起的尴尬,桑岚推开谢流庭的手,“哗”地一下从池水中站起身,转过身垂头问半靠在池壁上人:“这是哪?”   “此处是建在京郊的一处汤泉行宫,为疗养所用。”谢流庭边说着边半抬起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攥住了桑岚落在身侧的手腕。   这是个颇具掌控欲与占有欲的动作,由谢流庭做出来,常常予桑岚一种腕上被一细小蛇类紧密缠上,并无声地沿着他的肌肤攀附的错觉。   偏生做出这个举动的人每每这时面上总是挂着一副温雅的笑,看起来像是一个亲切体贴的翩翩公子。   “王妃今日辛苦,此处温泉对疏松筋骨有不错的疗效。”谢流庭微仰起头,半掀起薄薄的眼皮望着桑岚轻轻一笑:“王妃可会怪孤自作主张?”   纵然外在始终维持着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但男人的目光却缓慢地从桑岚的胸口逐渐游曳向下,直到没入水面的部分,姿态从容、目光堂皇,像是在欣赏一件做工精致、举世罕见的珍宝。   ——若是忽略那双凤眸底部缓慢沉积起的晦暗的话。   素色的单衣吸饱水后牢牢吸附在身上,轻易便勾勒出桑岚柔韧的腰肢,被晕染得半透不透的衣料隐约显露出其下掩盖的蜜色肌肤,水光将之浸润,透出鎏金般的色泽。   汤泉周围云雾四起,少年以此种姿态身处其中,禁欲与放纵两种相斥的感觉杂糅着在他身上得到体现,将他衬托得纯净又妖冶。   因而分明有衣物蔽体,却比没穿时更加地勾人。   被谢流庭少见地称得上是赤裸目光看得莫名有些耳热,桑岚不禁后退一步,然而没在水中的台阶过于湿滑,他这一步踩滑,便使得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倒去。   天旋地转之间,桑岚只觉握在他手腕上的力道加重,随后耳边便传来水花被迫扬起后发出的声响。   下一瞬,他的前胸便贴上了另一副紧实的胸膛,与此同时,桑岚敏锐地听见身下之人发出一声闷哼。   回过神来后,桑岚就着面对的姿势直起身,微微蹙眉扣着谢流庭的肩膀,语气不自觉染上了些急切:“可是有哪里伤到了?”   以为是撞到了身后,桑岚说罢不等回应,便担忧地伸手轻轻抚了抚男人肩背抵着池壁的部分。   而谢流庭则沉默着任由他摸索了片刻,在那双透着琉璃色泽的碧眼看过来时,这才徐徐叹了口气,搭在桑岚后腰微微下沉,将他往下压了压。   随着他的动作,桑岚面上的表情也由一开始的担忧逐步转变为了惊诧。   “你、你……”   他结结巴巴地僵坐在男人腿上,一动也不敢动,像极了迎面撞上吐着信子的蛇的小鸡崽子。   “吓到了?”   谢流庭的嗓音较之先前低沉了几分,在蒸腾的水气中显得莫名的暗哑,他弯着眼低笑一声:“孤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惊吓到王妃,实在抱歉。”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但面上却没流露出多少歉意,那只扣着桑岚腰肢的手看似没用上力,实则不容挣脱。   “数月以来,塔塔虽与孤同寝,却一直未曾同房。”谢流庭顿了顿,轻轻垂下眼睫,嘴角的弧度轻轻下撇,有阴影微微覆盖在他深邃的面容,从桑岚的角度看去,竟无端地觉得有些可怜。   “虽说孤愿等……但有时仍旧会想——塔塔当时的应允是否只是出于心软,而并非与孤出于同样的心理?”   语罢,没给桑岚反应的机会,男人便自顾自地开口:   “其实,塔塔不喜欢孤倒也不错。”   “情爱或许会叫人甜蜜,但似乎也会叫人困苦。”   “塔塔若是能一直这般不沾风尘,倒也能一直快乐。”   谢流庭的这些话不知道是在说桑岚,还是在劝慰他自己。男人说这些话时端看外在则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典雅,但桑岚却感受到了那平静的湖面下一丝极浅的落寞。   他摸清了对方的性子,心知开始的话那些不过是对方示弱用以让他心软的手段,可是后来的那些……或许仍旧是半是在佯装可怜,桑岚却听出了其下掩盖的真意。   ——他在试探。   在试探经历了今日所有之后,在经历了刺杀、见到了他的手段、知晓了与他同行的危险之后,桑岚是否还能如先前的约定那般留在他的身侧。   ——桑岚头一次、如此清晰地触及了眼前人沉稳如山岳般的表象背后,仅对心上人所表现出来的小心翼翼。   他对此沉默了良久后才终于有了动作。   “谢流庭,你说过的,想让我做真正的自己——那你呢?”   桑岚环着谢流庭的脖颈轻靠上来,用额头抵着他的,低声道:“你不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不向我展现你真实的面目,却要我向你表达。”   “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少年目光灼灼,对上男人深潭一般的眼,仿佛光耀大地,一时之间叫人无所遁形。   “现在换我来问你——你想要什么呢?”   被他问到的人浑身一震,躯体有一瞬的僵硬,很快,谢流庭起抬手握着桑岚的肩膀,使了狠劲将他往下一压。   “我想要什么?”   男人温润的嗓音透出点紧绷的哑,终于暴露出野兽般掠夺的本性。他少见地,没有使用“孤”这个自称。   “我想要你。”   “我想打造一顶金质的笼子,将你牢牢锁在我的身边。”谢流庭微微一顿,那双眸子中浮现出某种晦涩的情感,不再是素日里的平静,“叫你无论做什么,都只能依附着我。”   那张完美的假面寸寸开裂,其下的黑暗尽数显现。   “怕吗?塔塔。”   “谢流庭,你真是个疯子。”   桑岚看上去并不意外,明亮的双眸一如往昔,只悠悠启唇,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可是,你这样让我很难办。”   话音落下,扣在他腰后以及腕间的手同时加重了力道,在某个人将自己的腰肢掐断之前,桑岚重新开口——   “该怎么办呢?”桑岚垂下眼睫凑近了些,将一个月光般轻柔的吻贴上眼前人的薄唇,“我该怎么告诉我的家人——我喜欢上了一个疯子?”   一触及离的吻,将男人眼底即将流溢出的阴暗的情绪缓缓收敛起来。   刹那间,犹如清风拨云面,雪化见春山。   穿山越河的旅者终于等到了他的回答。   “唔……”   被亲得有些气喘,桑岚抬手抵住还要靠过来的人,偏过头抿了抿有些红肿的唇,哑声:“……够了。”   半压着他的人微微偏了偏头,随后俯身,将吻印在桑岚直长的锁骨,慢慢地将盛在那两汪性感的凹陷中的晶莹水珠,一点一点地舔舐而去。   桑岚被他的动作弄得浑身泛起无边的痒意,撑在男人宽肩上的手略微收紧,红唇微启发出无意识的轻哼。   像是被他的声音所惑,谢流庭微抬起身,目光紧紧注视着身下人的反应,将桑岚面上因为情.欲而翻起的薄红收入眼底。   “塔塔,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男人压低了声发出近乎隐忍的喟叹。   谢流庭将充斥着怜爱的吻一下下印在桑岚被亲得红润的唇瓣,问:“那么你呢?”   “你想……让我成为你的吗?”   胡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响在耳畔,桑岚的动作很轻,却轻易就搅碎了这池中的云雾。   他抬起手,力道很轻地拽了拽谢流庭的衣袖。   云烟缭绕的温泉池内,不时流溢出水波漾起的轻响,隐秘地又被烛火摇曳的声音所掩盖。   池畔一段墨色的长发浮动于水面,紧密交缠,一时分不清究竟属于谁,无声地氤氲出绯色的气息。   “塔塔。”   “孤的珍宝。”   桑岚微仰起头,任由男人伴随着的低语,将缠绵的吻流连在他的颈项,并逐渐向下游曳。   他的手掌被谢流庭以十指相扣的方式压在两侧,彼时只能随着男人起伏的动作咬唇止住喉间的呻.吟。   周遭的池水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断涌动穿梭,无端放大了桑岚的感官,叫他只能绷着腰肢,无助地发出轻颤。   桑岚只觉脑中像是被塞进一团湿水搅和后的棉花,除了无意识配合男人毫不间断的吻,再难作出其他反应。过满的快感化作晶莹的泪沿着颊侧落下,又被人慢条斯理地吻去。   “王妃。”   “你当以何称孤?”   耳垂被人轻轻吮了吮,桑岚一颤,潜意识里的危险让他哑着嗓音作出了回答:   “夫君。”   “再唤。”   “夫君……”   “再换一声。”   谢流庭弯了弯眼,唇畔划开一丝餍足的笑,与口中穿出温柔的诱哄不同,男人沉身的举动坚定而毫不留情。   “乖,再唤一声,好不好?”   面颊处被人轻轻吻了吻,桑岚微微偏头,被紧紧扣住的指尖微微收拢,缓了片刻后这才开口,如了男人所愿。   “夫君。”   他颇有些委屈地,一边唤着,一边满目朦胧地蹭了蹭男人的脖颈,哑着声用气音求饶——   “就到这里,好不好?”   话音渐落,耳畔却响起一声轻缓的笑。   “塔塔忘了吗?”   谢流庭紧紧压着他,用那把惑人的嗓音低低地覆在他耳边笑,叫桑岚本就酸麻的脊骨升起一阵痒意。   “这是惩罚啊……” 第33章   云雾缭绕的汤泉池内,裹挟着绵长的余韵的轻烟缓缓升起。   彼时桑岚已经困得有些神志不清,只无意识地将下巴搭在眼前人的肩窝里,颇为疲惫地阖上了双眼。   记忆的最后,是他被人托着腿弯从池中稳稳捞起,不多时,便被一件沾染了冷涩香气的外衣所牢牢包裹。   这一夜的经历让桑岚睡得极沉,直至次日艳阳高照时才缓缓苏醒。   一掀开眼皮便对上一片冷白的肌肤,桑岚在反应了片刻后缓慢地眨了眨眼,随后轻轻动了动身体,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正被人揽腰抱着,以半趴着的姿势深陷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指尖传来的触感、鼻尖萦绕着的气息、以及……眼前的人。   混沌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明,昨夜的记忆一瞬间席卷而来,叫桑岚蓦地蒸红了脸颊。   他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人在那种地方……而且——   什么柔弱、什么温和、什么矜雅贵公子……通通都是假象!   桑岚咬着牙闭了闭眼,终于彻底地认识到——躺在他枕边的这个男人分明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披着人皮的禽兽。   虽然在心里忿忿不平,但桑岚起身的动作仍旧轻手轻脚,为免惊动似乎仍在睡梦中的人。然而他方才抬起一点身子,先前还呼吸沉稳、毫无动静的人却忽然发力,双臂环着他的腰背猛地将他往床上一压。   天旋地转之间,后脑撞在柔软的床褥,桑岚一脸迷茫地抬眸看向同他交换了位置的人。   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睁开,半露出深邃的瞳孔,隐见有暗色的流光于其中无声地浮动。   “塔塔。”谢流庭就着俯瞰的姿势笑着端看他半晌,随后俯身下来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晨安。”   男人欲色晕染后的嗓音脱去了温和带上了些低哑,在晨光中莫名地显得有些撩人。   “……晨安。”   桑岚呐呐地张口回应,却在下一瞬被自己嗓音中的哑意吓了一跳。   眼见着罪魁祸首目睹了他的反应后唇畔扬起愈加鲜明的笑意,桑岚抿了抿唇,带着些恼羞成怒意味地将手抵上谢流庭的肩膀,用了些力就想将对方推开。   孰料男人不仅岿然不动,反倒闷笑一声,攥着他的手腕往上一提圈在自己的肩颈,继而压下身来——   墨色的长发如瀑般披下,垂桑岚的脸颊两侧,遮蔽了他的视线,无形中生成了一个密闭的牢笼,叫他只能将目光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说起来。”   “昨夜塔塔真的好乖。”男人长睫微敛,看着桑岚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轻轻笑了笑:“虽先前便有猜想,但孤却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王妃体术甚佳。”   大抵是常年习武的缘故,桑岚身体柔韧性极好,无论谢流庭提出如何过分的“请求”,他都能够配合。   更别说,看着烈性不羁的小狮子在这种时候倒是意外地乖顺,被亲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基本不会拒绝男人的任何要求。   还没等桑岚因为这些话心底生出些羞耻来,敏锐的直觉便告知他暗处隐有危险降临。   谢流庭搭在桑岚后腰处的指腹沿着他的腰线慢条斯理地滑动了两下,随即自喉间溢出两声沉笑:“不仅如此,塔塔在那时露出的表情也很漂亮。”   “不知可否让孤多看一些?”   “孤这般……可是过于贪心了?”   谢流庭的嗓音中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诱哄,微微低垂的眼睫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怜,桑岚一时没能抵抗住男人的请求,便让对方轻易得了逞。   于是心软的小狮子为自己一时的松口付出了代价——在被不怀好意的猎人玩弄得可怜兮兮、浑身都湿漉漉的之后,才被勉强放过。   到了后来,桑岚实在是有些受不住,挨着谢流庭掌心的脸庞控制不住地露出些许痴态,湖碧色的眼眸难得变得有些失神,深蜜色的肌肤上则遍布着不断加深的青紫的吻痕以及各种不可言说的痕迹。   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可怜又可爱到了极致,引得某个人接连的深吻,似乎想要从他身上看到更多有趣的反应。   便是因此,在好不容易被人放过之后,桑岚努力挣扎起来,一边抓起床边的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一边警惕地与谢流庭拉开了距离。   ——仿佛眼前的男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不愧是习武之人,塔塔恢复得好快。”谢流庭在一旁偏头看着他动作,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餍足的笑。   “就算你这么说,也不能再继续了。”   桑岚拖着半挂在身上的衣服膝行着爬到床沿,正想下床,却被人一把自后捉住腰肢,探身在腰窝处轻轻吻了吻。   那处过于敏感,桑岚先是忍不住浑身一颤,随后又被这颇具暗示意味的动作吓得像只炸了毛猫。   好似被他的反应取悦了一般,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笑,而当他为此有些恼怒地回过头看去时,却见身后的人直起身来姿态随意地坐在床上,清俊雅致的眉眼沾上了些窗外洒入的细碎的光斑,唇畔的笑意也因此显得真切而和暖。   桑岚见着谢流庭抚着胸口低声开口,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这便是‘幸福’的滋味么。”   因着早晨耽搁了一会儿,桑岚与谢流庭从汤泉汤泉行宫回到王府时已过了晌午。   早膳用得完,于是两人在回府后才不紧不慢地用了午膳,而随后没多久,便有门侍传来消息,说是有名漠北使臣来访。   ——对方像是掐准了时辰,体贴地给了刚回府的两人充足的休整时间。   得到消息的桑岚则几乎是立时便在心底生出了一个预感,而这一预感也在看到背着光踏入府厅中的那位蒙着面的漠北“使臣”时,成为了现实。   对上那人同自己几乎别无二致的碧色瞳孔时,桑岚几欲按捺不住心底涌起的惊讶与喜悦,面上却还是竭力保持着平静地与对方见过礼。   “说来,既是特意来访,使臣为何又要始终蒙着面?”   谢流庭一面抬手挥退随侍在几人身后奉茶的侍从,一面似乎看透一切却又故作不知地含着笑发问,他面上始终保持着沉静温润的模样,倒是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那蒙面使臣在原地沉吟片刻,待下人将门阖上,才抬手取下那围住了大半张脸的蒙布,露出了一张与桑岚有八分相似的面容。   “使臣”沉声开口,少了刻意的掩盖后,嗓音是独属于少女的干净清柔:   “桑兰,见过彧王殿下。”   谢流庭对此,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他起身环袖掬了一礼,缓声道:“方才是孤眼拙失礼,在此见过长公主殿下。”   堂中的少女虽与桑岚面容相似,但比起桑岚卓然的英气,她的轮廓则更偏向女子所特有的柔和,虽着男子打扮却并不显得奇怪,反倒因那双璀璨的眼而生出某种雌雄莫辨的美。   桑兰在行完礼后便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桑岚,目光温柔又盈着思念。   “阿岚。”她唤。   时隔数月终于再次见到曾经处于昏迷中的长姊,说不激动是绝不可能的,桑岚在那一声呼唤后便有些无法自抑地站起身,向着朝他微微张开双手的桑兰迈开几步,随后很轻很轻地拥抱住了对方。   “阿姊。”   “我在。”   桑兰轻轻抬手轻轻抚了抚桑岚的发顶。虽然她在女子当中已经足够高挑,但桑岚仍不可避免地比她要高上小半个头。   见此,桑兰颇有些高兴——弟弟似乎比之前又长高了一些。   而桑岚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久违的家人后也许会流泪,但事实上并没有,他们在拥抱中传递思念,了解到彼此一切都好,似乎就已足够。   桑兰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她语调娓娓,发出真切的夸赞:“有段时间没见,我们阿岚真的变了许多。”   “变得更漂亮、更挺拔、也……更坚强了。”   桑兰这么说着,眼里流露出些自豪与心疼交织的情绪,桑岚见了,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阿姊也是。”   “说起来,阿姊怎么会这么突然来了大晟?”桑岚疑惑。   真正的漠北公主不远千里来到大晟,怎么想都有些冒险。   “自是为了亲眼见你无恙。”桑兰一笑,“不过别担心,此事阿父阿母他们都知晓的。”   “我今日便要随着车马返回漠北了,想在走之前再来看看你。”   “——说起来,阿姊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呢。”   说着,她又抬手很轻地摸了摸桑岚的额发,“我们阿岚真的很了不起……是阿姊对不住你。”   “千万别这么说!”方才还很平静的人闻言有些着急:“这都是我应做的,阿姊如今身体可还好?先前昏迷的原因可找着了?”   “自然是好的,至于原因……”桑兰眸光微闪,面上却仍旧带笑:“此事已解决,你不必挂心。”   说着没等桑岚追问,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昨夜我派人联系了从影,他将你的事情都同我说了,是以我今日来见你这才并未用使用易容之术。”   语罢,她扭头看向在场另一个端笑静看着他们的人,拧眉严肃道:   “此事关系重大,殿下当真要助我们隐瞒?”   她说的时,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谢流庭闻言颔首微微一笑,温言道:“孤只要王妃,至于他是何身份,孤不在乎。”   既是要他,那么断会帮他。   “至于此事……”谢流庭面上神色不变,仅声音低沉了些,“孤可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容许存在将之外泄之机。”   桑兰听闻,面上流露出一丝意外,她沉眸打量了谢流庭片刻,见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算作是相信。   而谢流庭则在这时仪态优雅地起身,微微颔首示意:“公主今日来此,想必有不少事要同王妃说,孤还有要事处理,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他垂眸将目光流连过桑岚的侧颜,得到他的瞥眼后满意地勾了勾唇,随即迈步离开,将空间留给了桑岚姐弟二人。   “虽不想承认,但你或许真的遇上了一个好夫婿。”待谢流庭走后,桑兰沉着气,对着桑岚幽幽地说。   那位彧王看向自己弟弟的眼神满是不可割舍的温柔的爱意,而自家弟弟看向对方时眼里也并非没有情意……   这让桑兰不免生出了些许担心。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阿岚,我见你同他之前并非无情,若是倒时……”   她话没说完,桑岚却明白了她未尽之意。   “阿姊。”桑岚顿了顿,低声唤道。   少年站在阴影里的身影犹如青松般挺拔,那双透彻碧眼里泛着长河般的静意,又似群星般灼灼闪光。   “爱情固然会使人感到幸福。”   “但于我而言,自由却更加重要。”   “请——”桑岚微微躬身,向着桑兰抱拳行了一个分外庄重的草原礼,“再等等我罢。”   而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地,他收获了果断而肯定的回答。   “好。”   桑兰亲眼见到那眼中光辉,便清晰知晓自己的弟弟仍旧是那属于漠北草原上永远展翅翱翔的雄鹰。   坚韧的傲骨与逐风的向往不可磋磨。   于是她轻轻笑了起来,同桑岚有八分相似的那张面容哪怕没有阳光的照拂也显得熠熠生辉,“漠北有我。”   “阿岚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 第34章   当桑兰踏上临行的车马,准备返回漠北时候,桑岚与谢流庭一同前去城门处送了她。   该说的话在府里时都已说完,在确信了彼此一切皆好后,当下送别时便没有更多依依惜别的情感,更别说周遭还有旁人在场,姐弟两人只能互相装作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话语间尽是礼貌与客气。   唯有最后的“珍重”,是略微突兀却又暗藏了真心的叮嘱。   落日长河中,马蹄声渐渐远去。   桑岚望着远行的车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丝复杂。   “塔塔。”   身侧的人忽然温声唤他。   “嗯?”桑岚下意识回应,但目光仍然望向前方的远处。   “可是想家了?”   桑岚闻言一顿,他缓慢地回过头来,像是刚从沉思中走出来,此时的神色看上去竟有些茫然。   “我……”   半晌,桑岚张了张口,本来想说“还好”,但是在对上谢流庭那双平静包容的眼后,不知道何,竟有种苦涩的感觉自喉间涌上来,堵在他的喉间,叫他原本欲说的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   与此同时,灿烂的霞光从道路的尽头一路席卷而来,裹挟起绚烂的云以及漫长的风。   桑岚眨了眨眼,咽下嗓子中的苦涩后,轻声说道:“谢流庭。”   “好像下雨了。”   他说着,忽地发觉眼前的男人那张深邃的面孔逐渐变得有些模糊,紧接着,便被人自后揽着脖颈,将脸颊挨上了一处宽阔的肩膀。   那道温润的嗓音靠在他的耳畔,沉沉地发出一道满溢着心疼的叹息。   “不是下雨了。”   “是我们塔塔在掉金豆子了。”   “我们塔塔想家了,对不对?”谢流庭偏过头,轻轻蹭了蹭桑岚的鬓发,伸手将人拢紧了些。   桑岚没说话,只是盯着男人肩膀处沾上的那一小片水渍发愣。过了一会儿,他才声音很轻地、带着些沙哑地开口问:“我方才,表现得怎么样?”   “特别好。”谢流庭用着几乎算得上是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回答他,“我们塔塔处事周到、待人端方有礼,看起来极有风范。”   气氛静默一瞬。   “噗。”   桑岚用了些力从谢流庭怀里挣出来,抬眸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人,忍不住失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难得见到眼前这人用这种口吻说出这种夸赞的话,心知是对方有意在逗他开心,桑岚也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等到笑意停歇,他抬手轻轻握住了男人修长的手掌。   “谢流庭。”少年唇畔挂着未尽的笑意,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变得一绺一绺,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怜的同时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称得大而明亮。   “回家吧。”他说。   而被他牵着的人闻言则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紧密地与他十指相扣。   “好,回家。”   炆帝寿辰过后不过半月,便到了中秋。   桑岚事先答应了谢流庭的邀请,要在节日夜与他一同外出游街,切身领会民间的中秋习俗。   在来到大晟前,桑岚便对这中秋节有所耳闻,却只知晓是象征团圆的节日,在了解到与之相关的各种习俗之后,便不自觉地对晚上的游街充满了期待。   每年的中秋夜,京城中各大有名的街道皆火树摇红,人烟阜盛,为了维护道中秩序,亦为了群众更好地欢庆佳节,历来官府便有明文规定——中秋当夜,只许人群行走,不允车马上街。   除非是确有紧急要事,否则就算是达官显贵也要遵守这条规定。   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入目皆是璀璨耀眼的灯火,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桑岚不自觉便走快了些。   但没走两步便被以守护者姿态跟在身侧的人攥住了手腕。   “塔塔慢些,仔细别被人流带走了。”   说起这个,桑岚便不觉有些恼火,他蓦地转过头对上谢流庭的视线,嘴角微抽:“这都要怪谁,王、爷?”   “若不是出门前你非要……我们也不会刚好赶上人多的时辰!”   说着,桑岚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掐男人的掌心。   “都怪孤。”谢流庭微微弯了弯眼,敛眉好脾气地受了这句责怪,“下次不会了。”   桑岚对此则回以假笑——   “这半月以来,你每一次都是这么说的。”   说来也奇怪,分明这人在外看来是一副温润内敛、清心寡欲的模样,怎的偏偏如此缠人。   有时候桑岚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什么蛇妖变的。   话虽如此,桑岚倒也任由对方牵着,两人走走停停,随着人潮一路向前走去。   他们所走的这条盛安街,往年的中秋夜都会举行换花活动,即有意者手执鲜花,在街上遇见心仪或者欣赏的人都可以同对方交换花朵。   桑岚嫌麻烦没拿花,是以路上想要同他交换花朵的人都被他婉拒了,至于单纯想送花的人,则是走到近前便像是被吓到一般忽然退却了。   而当桑岚顺着对方的实现侧头看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谢流庭勾着眼尾,偏头向他露出一个清润无辜的笑。   在经过一个卖花灯的摊贩时,桑岚没忍住顿住脚步多看了两眼,正欲离开时却被人拉住了手。   “塔塔先去那偏僻处稍等片刻,孤去为你买一盏花灯如何?”   桑岚闻言有些被看穿的不好意思,连忙摇了摇头道:   “那些都是小孩子和姑娘们喜欢的东西,我就算了。”   谢流庭闻言一展眉眼,抬手用指腹蹭了蹭桑岚的颊侧:“怎么便算了?”   “塔塔也是孤的公主。”   男人压低了声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孤的娇娇。”   “如何不能要得?”   谢流庭穿过人群去给桑岚买灯,桑岚站在一个人较少的角落里,穿过人潮看着那道背影,被后知后觉涌起的热意蒸得满面通红。   没等他从谢流庭莫名其妙的称呼里回神,肩膀便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回头看去,起先以为是想找他换花的人,没想到却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狐狸眼。   “……温老板?”   “哎呀。”   温楼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夹杂着意外与欣喜的笑:“王…桑小姐,很久不见了。”   “不过怎么脸这么红?可是在人潮里挤得热了?”   桑岚摇了摇头,看向眼前着了一套白色锦服在人群中行走,却连一点尘埃都没沾上的人,愈发觉得这人的形象像极了传说中冰肌玉骨的神仙,就是这性格与外表不太相符便是了。   “温老板今日也是来游街的罢?”   “是啊。”温楼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捏着的一支雪白的花朵往桑岚怀中不由分说地一塞,“方才顺手买的花,正愁没人送呢,恰巧遇见桑小姐,便送你了。”   说罢,不等桑岚拒绝,便蹙着眉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这盛安街的灯火漂亮是漂亮,但人群也实在太多,叫人走得也太累。”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站在他身后的一道身影忽然动了动,随后走到温楼的身侧半蹲下来,向后抬手示意——   竟是要背他的意思。   桑岚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撼得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见眼前的温楼先一步发作,他微弯下身,秀长的手拍在男人坚实的脊背上,紧接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不是说累了么?”蹲在地上那人沉声说:“我背你。”   “那也不用现在背!”温楼看上去有些尴尬,他着痕迹地侧过身,背对着用小腿肚磕了磕那人的后腰,示意他快些起来,“你这样整得我有多娇气似的。”   那人闻言,见闻楼确实不要他背,便顺从地站起身,口中说着“那就等下”,对那句关于娇气的话却是没有反驳。   当他站直,桑岚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身量极高,容貌是相当正统的英俊,然而神色却十分冷峻,甚至称得上是凶悍,但气息却极其收敛,若不是他方才突然的动作,桑岚或许都没法注意到温楼身后这人。   “这位是?”   “他啊。”温楼那双狐狸眼微微勾起,语调拉长,右侧眼尾的那颗小痣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栩栩如生,为他凭添了几分妩媚。   “是我的兄长,名唤祁琅。”   “兄长——”温楼微微偏头,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还不见过桑小姐?”   一旁的祁琅闻言,侧过头来向他微微颔首,眼神淡漠,直到重新将目光移到了温楼身上时才缓和些许。   当真是半点都不客气的模样。   “抱歉。”温楼带着歉意笑了笑,“我这兄长就是这样,有些不善言辞,请王妃莫怪。”   桑岚示意他不必在意,只是有些奇怪道:“你说他是你兄长,怎么你们两人却不同姓?”   长得也并不十分相像。   “这个啊。”   温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笑容看起来冷淡了些许:“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嫡生子,随父姓,我是庶生,可随母姓。”   “原是这般。”   桑岚点点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故事另有曲折,于是便不再深究,转而同温楼聊起其他的话题。   只不过没聊几句,温楼便目光一转,倏然向他提出了告别。   桑岚没转身,几乎不假思索便明白了他举止的由来。   “你家夫君回来了……现在看着我的眼神,可吓人得很。”   温楼无声笑了笑。本来便是见缝插针来打的招呼,看样子是不得不走了。   桑岚意外地挑了挑眉:“我以为温老板同他之间的关系应当算得上是友人?”   “朋友便罢了。”温楼轻轻眨了眨眼,“你家王爷这种身份,又岂是我这种平头百姓可以高攀的,之所以会有所交集不过是利益所需罢了。”   “不过——我帮他要收取费用,帮你可不用。”温楼掩袖别有深意一笑:“王妃有需,尽可找我。”   “不过嘛,现在就先容草民告辞了——毕竟难得的节日,并不是太想同人寒暄。”   说完,温楼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他身后,摆了摆手后微微颔首示意,便兀自施施行然迈步往前去了。   而他身侧祁琅则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抬手护在他身后,任他往往来的人群中穿梭。   仿佛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牢牢挡住了任何即将要同温楼擦身而过的人。   桑岚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人的背影远去,心底忽然生出一个疑惑——   哪怕是兄弟……这祁公子对温老板的爱护是不是也太过了些?看起来不像是手足,反倒像是什么更亲密的关系。   “塔塔。”   身后响起男人的轻唤,思绪被人打断,桑岚回过头,便看见谢流庭站在自己身后,神色温和,不知道看了多久。   想来是特意给他和温楼留了谈话的时间的。   见他看过来,谢流庭抬手将手中的花灯往他面前递了递,桑岚伸手接过,发现是一盏镂空的弯月状的花灯。   “皎皎若月,吾心向而往之。”   谢流庭嗓音低沉,恍若古琴的余韵,前两个字被他咬得绵连含糊,倏地又让桑岚想起对方方才说的那句“娇娇”。   罢了。   桑岚抬手拨了拨鬓发,似乎想借此掩盖自己泛红的耳廓。   看在花灯的份上,他想。   华灯渐下,漫无目的闲逛着的二人竟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竹林道口。   幽径无灯,唯有零星细碎的月光与透过竹林,将前方的道路依稀照亮。   桑岚见周围无人,在原地默站了一会儿后突然甩开谢流庭的手,快速脱了鞋袜后赤着脚踩在草地上,伴着风来的方向沿着曲折的道路愈跑愈远。   “塔塔——”   谢流庭有些无奈地跟上,单手搂住乱跑的人的腰,担心桑岚踩伤了脚,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膝弯让他赤足踩在自己的鞋面上,幽幽叹了口气道:“你醉了。”   不过吃了碗酒酿圆子,又被热情的酒家伙计拉住尝了尝新出的桂花酿,竟就醉成这个样子。   “嗯。”桑岚倒没反驳,只是抬手推了推眼前人的胸膛示意他松开:“没事的。”   从前在漠北,同阿姊一起喝完酒后,他们也会这样不顾形象地光着脚在草原上奔跑,不过那时会有阿姊看着他,而现在——   似乎是潜意识里知道就算不是在漠北,也还会有人保护着他,桑岚罕见地显露出几分任性,他抬手拽住谢流庭的衣襟,口齿含混道:“我醉了,你抱我。”   他所提出的要求,在某个男人那里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否定的答案。   于是桑岚被人托膝拦背抱在怀中,随着谢流庭的动作轻盈地掠过片片树尖与房顶。   银月照下,晚风浮动,桑岚只觉得自己化作了一只被老鹰衔着的幼鸟,接着别人的势凌空飞行着。   许久,他闻见鼻尖萦绕着的冷涩苦香,忽然低低开口,用属于漠北的语调哼起歌来。   ——是一首草原上的歌。   “阿卡特勒的孩子,   你轻得像月光,   阿卡特勒的孩子,   你重得如山岳,   风吹开白云下淅淅沥沥明珠般的雨,   月藏起草原上熠熠生辉不落的太阳……”   “……草原的孩子……你何时回家?”   歌唱到后面,桑岚语调渐低,半阖着眸子,倚靠在男人怀里像是睡着了。   然而就当谢流庭放慢脚步,将人抱紧时,怀里的人又忽然出声——   “谢流庭,其实我很开心。”   被月光渡上一层薄纱的少年仰起头,抬手扒着眼前人的衣襟,颤了颤眼睫对上男人的视线,“你说得对,我想家了。”   他忽然回答了谢流庭半月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但是现在……你也是我的家人。和你在一起,我似乎……又可以不那么想家了。”   心上人的话语在此刻的情境之下既像砒.霜,又如同蜜糖,将谢流庭的心灼痛,又给予他充满爱恋的抚慰。   “孤知道。”   他垂首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额。   “孤的家人。”   “孤的心上人。”   “很爱你。”   爱到恨不得将心剖开,展露出满堂的赤诚。   “快了……”谢流庭语调沉沉,像是在传达某种承诺:“很快,孤就可以带你一起回家。”   但本应听到这句话的人,则早在月光的照拂之下,陷入了沉睡之中。 第35章   中秋过后,谢流庭便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不仅公务较往常增加许多,有时还要隐蔽前往宫中。桑岚虽不知其中缘由,却能隐约从他身上嗅到一点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到再惯常不过的某一日——   “太子谢衍,地惟长嫡,位居明两,然常怀异心,数违朕命,专擅权威而鸠聚党羽,纳邪说而杀手足,既伤典礼,亦惊骇视听,难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褫夺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一道废太子的诏书立下,使得朝野震颤。   这道诏书来得毫无预兆,打了所有未通消息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偏生举证太子私下勾结党羽、派人刺杀七皇子及五公主的事实证据确凿,不仅如此,在探查过程当中太子母家骠骑将军府也被牵涉入内,虽事不及老将军与现任大将军,却查出其叔父串联子侄,借势吞纳敛财、恶意伤民之事。   且不等太子近臣为其奏书申辩,炆帝旧疾复发、重病卧床的消息又自宫中传来。   帝王抱病的消息宫中似乎隐瞒了许久,先前尚且能遮掩住,而这一次之所以传出消息,一是确实再也无法掩盖,二则大抵是预感到了某种期限的到来。   于是桑岚才终于明白了谢流庭那段日子之所以会如此忙碌的原因。   而在消息传出的次日,帝王便急集了朝中文武重臣前往宫中。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举表示着什么,是以一面恭敬地前往,一面则暗自在私底下沟通动作起来。   帝星将陨,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是以先前始终潜伏在水面下涌动着的暗流便在一夜之间被摆至台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将平静的皇城刹那间打造成为了暗藏杀机的龙潭虎穴。   炆帝所在的清心殿内,大臣嫔妃跪了满堂,帝王背倚着身后的床靠,虽然面色苍白,但双目仍然炯炯有神,视线所过之处,众人被那其中暗藏的威势所慑,顺从地垂下头来。   众臣到达已有一柱香的时间,帝王却始终垂着眸不发一眼,似在假寐,又似乎是太过疲惫,叫人见了心里惴惴,不禁暗自揣测起传闻的真实性。   然而无人敢质疑帝王之举,皆默着声垂首等待着。   不多时,廊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名近侍宫人小跑着,神色惊慌,口中低喊着,道出了一个惊骇众人的消息——   “二皇子率兵逼宫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官员们脸色皆在瞬息间发生了剧变。   许多人方才意识到:此刻众位皇子嫔妃皆汇聚在这清心殿中,却独独二皇子迟迟未到。不仅如此,与二皇子一党的礼部尚书等大臣今日似乎也不见踪影。   今日所到大多是处于中立或者意属其他皇子的官员,而各王公贵胄皆汇聚于此——   二皇子此举,打的是一网打尽的注意!   心有计较的大臣很快反应过来二皇子此举的缘由:太子被废,彧王出挑,若是等帝王立下诏书,那么称帝的皇子绝不可能是自己。   倒不如趁着炆帝病重,朝廷重臣皆在,众人又毫无准备之时行这逼宫之举,或许能够为自己搏得一条通天之途。   话虽如此,但炆帝仍在,护驾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   “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驾!”   “禁军呢!禁军哪去了?!”   “先保护陛下安全!”   原本寂静的场面一下变得喧闹起来,偌大的清心殿转瞬间就与“清心”二字毫不相关。   直到又一名宫人疾跑着奔入殿门,神色恐慌地嘶声喊道:“陛下!二皇子已——”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柄剑穿过了胸膛,血花飞溅,那宫人的身影倒下后,露出其后二皇子谢迎沾着血渍的脸。   “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谢迎抽出插在宫人身体中的那把剑,重新在空气中带起一道血线。赤红的液体沾上他的衣袍,将他浑身的气质染得如同歃血的修罗。   他的气势虽然可怖,但在场的重臣许多都是曾经与炆帝一同历经腥风血雨建立了今日的王朝的,是以只被慑到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想上前阻挡,却被后来不断涌入的诸多兵卫控制并按在原地。   谢迎缓缓踏进宫中,双目缓缓环视殿中一周后,不紧不慢地将视线落在了倚着床的炆帝身上。   “父皇。”他微微扬起一个笑,那笑容看上去很恭敬,但是因为其下掩藏着的欲望而显得有些扭曲,“儿臣侍疾来迟了,请父皇恕罪。”   他这般说着,却并未行礼,反倒一步步踏进,他手上的那柄剑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滴下一连串的血滴。   有忠心的臣子欲挣脱控制从两侧围拢,挡在炆帝身前。但外臣入宫不得携带兵刃,是以宫中众臣哪怕是武将也并未携带武器。   而谢迎之所以能这般快速而悄无声息地就闯入帝王宫中,却一无阻拦,想必是通过某种手段收买了禁军。   武力悬殊。   “放肆。”   一道轻若游丝却依旧沉着的声音响起。   炆帝半掀开眼帘,目光却并未落在谢迎身上。   谢迎见状,脸色一沉,缓慢地卸下了面上的那副谦恭的面孔,忽地低低笑了起来,“放肆?”   “父皇,看来您是病糊涂了,事到如今还没搞清楚情况。”   “现在,可不是您能说放肆的时候。”   说罢,他轻轻地抬手一挥,门外便立即走进一个举着木质托盘的侍从,那托盘中放置着的明黄色卷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什么。   谢迎拿起那张卷轴,单手一抖任由它向下拉开,将其中的内容展露在众人面前:“不过若您能在这张退位诏书上印上国玺,您尚且还能待在宫中好好修养,否则么——”   “就莫怪儿臣不孝了。”   他话音未尽,殿内的朝臣们便震声怒骂起来,文官尚且收敛一些,脾气暴躁的武将则是直接出口成脏,骂得多难听的都有。   “诸公。”谢迎笑了笑,并没有如人所料地流露出愤怒的情绪,反倒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何必如此激动?”   “父皇当日也是逼宫上位,怎么换作我便不行?”   “再说了,诸位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自己的家人考虑啊。”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朝臣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有的仅是面露惊疑实则不信,有的则是在反应过来之后恨不得继续指着谢迎的鼻子痛骂。   “诸位莫要不信,毕竟这皇城中所有能用得上的兵力——包括宫中禁军,如今都听命于我,想请些人去到我的府中喝茶,尚还算得上是轻而易举的。”   “诸公若想拦我,也要问问你们的家人同不同意啊!”   谢迎说罢,将手中的卷轴重新撂了托盘,随后轻轻拍了拍手——门外面又再次涌入一群人,不过这一次,他们身上着了禁军特有的着装。   “禁军当誓死保卫陛下,才是!怎会——”   在场有老臣发出夹杂着惊怒的质问。   谢迎对此只混不在意地一笑:“今日过后,这皇位的归属可就要变了,他们不听命于我,又当听命于谁?”   “你说是么?五弟?”   谢迎视线一转,看向一直一言不发地挡在在炆帝床前的谢流庭,满是挑衅意味地开口:   “说起来,平日里你不是最得意吗?太傅总说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在朝堂上说出的看法又有多令人信服。”谢迎嗤笑一声,“怎么事到如今,却说不出话来了?”   谢流庭见状,只浅浅掀了掀眼皮,双手交叠在小腹处不疾不徐地向着谢迎偏头一笑:“孤又哪里比得过皇兄?孤只会纸上谈兵,不及皇兄有行动力。”   他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和说出的话刺到了谢迎,谢迎表情扭曲了一瞬,又似乎并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是以强端着笑意,只是那硬扯出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狰狞。   但他到底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重新转头看向自说完那句放肆后便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炆帝:“父皇,儿臣知道儿臣往日既不得您看中,亦不是您心中的继位人选,可是事到如今,再看中又有什么办法?您心目中的继承人,现在不仅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他自己。”   “只因为他是您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谢迎一顿,“素日里您便给予了他最多的奖赏与夸赞,这些便罢了……”   “为何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他的陪衬!陪衬!”谢迎忽然压低了眉,咬牙低吼道:“他若一直是那副不良于行的病鬼样子,我或许还能隐忍下去慢慢图谋,可他偏偏好了!”   “——这叫我如何能忍?”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谢迎缓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状似平静的样子:“父皇,今日这诏书您不签也得——”   “谢迎。”   沉默着的帝王终于开口,然而他这一声像是极耗气力,吐完以后声音又重新低了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今日这皇位非你莫属?”   “自然。”   谢迎一顿,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怪异,但很快又被他不以为意地抛之脑后。   “如此。”炆帝长长吁了一口气,“把诏书拿来罢。”   见居然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应允,谢迎心有疑虑的同时更多的是即将成事的欣喜,他摆了摆手,让身边的宫人将诏书呈至炆帝床前。   “殿下!”   彧王府中,灼清一路小跑着奔入院门,她素来沉稳的人,极少有急成这番模样的情况,是以桑岚立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站起身来。   “发生了何事?”   灼清站稳后喘了口气,伸手推开灼华递过来的茶盏,急促道:“二皇子谢迎带兵逼宫了,如今他的亲卫正全城掳掠宫中重臣的家眷,似乎是要以他们为质,而其中一队人马已来至王府门前了。”   “二皇子此举这般不仁不义,哪怕日后登位也必定给君臣之间留下嫌隙——他莫不是疯了?”一旁的灼华闻声惊叫起来。   桑岚则是在听说消息之后惊讶一瞬便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他抬手按下灼华示意二人冷静,随即发问:“现下府中情况如何?”   “有凌释以及彧王殿下留下的影卫守着,那些人尚且进不来府内。”   灼清顿了顿:“而且,沈小将军也来帮忙了。”   “沈长星?”   桑岚微讶,思索一瞬后沉声呼道:“从风、从影!”   不过霎时间,他的身侧便闻声出现两道人影。   “你们与灼清灼华在此处候着,保护她们及府中下人的安全,无论发生什么动乱都不要踏出府门半步——切记!”   他以命令的形式说罢,便提着裙摆旋身向着院门外奔去。   “殿下!”   灼清反应过来要去喊他,确实能看见自家主子风一般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   “凌总管!”   正与二皇子府兵对峙的凌释闻声回过头去,看见赶来的桑岚不觉微怔,“王妃?”   “在下不是让——”   “先不说这个。”桑岚凝眉:“如今情况如何?”   凌释闻言沉肃了眉眼,望向前方不远处缠斗着的一群人:“王府情况尚好,王爷留下的影卫足够保护王妃无恙,且方才又有骠骑将军家的公子前来相助,王妃可不必担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指其他大臣的家眷呢?”   “皆被掳至二皇子府中。”   “可有卫兵前去营救?”   “这……”凌释迟疑一瞬,“人数众多,请恕殿下无法顾及。”   也是,毕竟是在皇城中,除非像二皇子这般早有准备,否则也不可能在一时之间调遣出这么多的府兵。   “我明白了。”   桑岚点头,紧接着没等凌释阻拦,便飞身向前拦在沈长星身后抬手替他抵挡了一道暗袭。   “……彧王妃?”   “沈公子。”   沈长星只惊讶一瞬,快速道了句“多谢”就重新投入打斗之中。   两人背身相靠,一边抵挡着想要冲杀上前的人一边分神交谈。   桑岚抬手用剑柄击晕一人,问:“你怎么会来?”   “毕竟是武将世家,区区蝼蚁压根没本事把我们抓走,因此我打晕那群想要抓人的人后便赶来了。”沈长星边一个手刀劈在一人后颈,边扬声道。   ——看起来竟还有些骄傲。   配合着几个影卫一同放倒了这群府兵,桑岚这才转过身,满脸严肃地看向沈长星,继续刚才的问题:“沈公子应当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沈长星被他带得也正色道:“长星此举不代表家族,也无关立场,仅代表长星个人。”   “——我说过,若王妃有需,我自会插肋相助。”   沈长星说罢,抬起食指轻轻挠了挠脸颊,视线飘开轻声道:“毕竟我们是朋友嘛……这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吧?”   桑岚见此微微一愣,继而轻轻攥紧了持剑的手:“自然。”   然而没等他再同沈长星多说什么,身侧的一名黑衣人便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殿下,属下凌一,与其他几人一同奉命保护王妃,如今外界形式危急,还请王妃先退回府内,保全自身。”   眼前之人态度恭敬,从方才的打斗来看,他同其他几人皆武功不俗,桑岚抬眸打量了他几眼,继而抿了抿唇道:“那他呢?”   像是早就料到桑岚会有此疑问,凌一回答得很快:“王爷自有对策,王妃不必担心。”   “是么。”桑岚对此不置可否,他摇了摇头:“但我能够保全自己,这里不需要你们——他应当比我更需要人手才是。”   桑岚潜意识认为这些影卫应当更加在意自己所认定的主人,是以他话说到这,愿以为他们应当先去确认自己主上安全。   然而——   “殿下有令,若生异变,我等需誓死保卫王妃殿下。”   凌一将身子弓得更低,看似谦恭实际上透着执拗。   “这样么。”   如今时间紧迫,心知通过劝说的方法断不可行,桑岚沉吟片刻,继而开口:“既然如此,你们便随我来。”   说罢,他重新迈步向府里走去,不过刚走了两步,便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侧过身——   “沈……”桑岚一顿,“长星,你可要随我一起?”   “啊。”沈长星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眨了眨眼问道:“去哪?”   “可是要进宫去找彧王?”   “不。”   桑岚摇了摇头:“我相信他。”   纵使事发突然,以那人的性子,应当也早有准备才是。   “那是?”   “回去驾马。”   桑岚卷翘眼睫下一双碧色眼眸此时状似寒星般闪烁,收敛的气息外泄后,使他周身气质凛然恍若一柄出窍的剑:“去二皇子府。”   虽说王座之下流血漂橹自古以来便是常态,但那终究是些无辜的人……况且,他能帮那人挣回来的筹码,能多一些便是一些。   “啪。”   明黄色的卷轴被掀翻在地,谢迎见状蓦地黑沉下脸来:“父皇这是何意?”   “谢迎。”威严的帝王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你错了。”   “……什么?”   炆帝抬眸看过来的眼神十分平静,却生生让谢迎错愣得后退一步。   “既然敢做这逼宫之事,又何须用这诏书以正名?”   “仅有小人之阴私而拘无用之小节者,担不起这天下大任。”   “谢迎,你还没有做好成为一名君主的准备。”   炆帝每说一句话,谢迎的面色便难看一分,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他才忽地想起:眼前这个如今气若悬丝的帝王,当初行那逼宫之事时,可是在众多亲历者的簇拥之下,亲手取了自己叔父的项上人头的。   “既如此。”谢迎回过神来之后,攥紧了手中的佩剑,眸中透出几分狠戾,“那么父皇便休怪——”   “二哥。”   温润得如同溪水般的嗓音倏地在耳畔响起,而谢迎的身形也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动弹不得。   看着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前的人,谢迎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道:“谢流庭?”   却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腕上便猛地一痛,紧接着他便因那剧痛而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剑。   “哐当。”   剑身与地面相触发出脆响。   像是感知到了某种令人恐慌的预兆,谢迎在听到这声响后浑身猛地一颤,随后扬声高喊:“禁军,护驾!快护驾!”   然而周围听见他呼喊的禁军,却无一人有所动作。   “你们……”   谢迎张了张口,心中那一点被他所忽视的不祥预感在此刻骤然涌上心头,如同深水般似要将他溺毙。   他眼见着——   “护驾?”   谢流庭偏了偏头,那双凤眼含笑,笑意却是冷的,他松开攥着谢迎的手,随后退了半步轻轻抚了抚袖口处并不存在的灰尘。   “是要护驾。”   谢流庭微微勾唇,笑意温润,眸中的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但不是护你。”   “禁军自古仅听皇命,又岂容你收买?”   他话音落下,最初一开始用以看守群臣的禁卫军皆转过身来,调转了目标将刀剑对准了谢迎与其周围的亲兵。   这下,就算谢迎再蠢,也该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   “呵、呵呵……”谢迎咬着牙神情阴郁,接着冷声笑了起来:“这都是你计划好的?”   谢流庭垂眸,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并非,今日之事确实出乎臣弟所料——不过是此前做了多方打算罢了。”   “就算这样——那又如何?”谢迎低喝一声。   “你当真以为孤只有禁军这一支兵卫么?孤的府兵与亲军可不是吃白饭的!”   谢迎说着,目光略过周围的朝臣,“何况,那些臣子的家眷还在孤的手上,今日,他们就是不想拥立孤也得拥立,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   “啊……”   随着谢迎话落,殿门处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少年的嗓音,音量不大,却莫名地吸引了殿中人的视线。   而神色姿态自始至终都保持平稳庄重的谢流庭,则在那道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便略带诧异地猛然抬眸看去——   殿外发声之人迎着众人的目光缓步踏进,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因为打斗而沾上了些灰尘,这般却不使他气质显得狼狈,反而衬得他愈发凛冽而夺目。   桑岚一脸沉静地将手中按着五花大绑着的人往殿中一推,低声开口:“这是二皇子殿下的近卫兵统领罢?”   “倒是颇有些本事。”他一本正经地开口评价,目光澄澈又无辜:“我和沈小将军为了生擒他,还颇费了一番功夫。”   谢迎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在看见那人的一瞬间,脸色便迅速衰败下来。   他清晰地意识到——   最后的退路,亦被斩断了。   今日之事,已成败局。   这场看似剑拔弩张的逼宫,最终落幕时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一出闹剧。   二皇子谢迎被押下待审,其他的大臣也缓慢地从当前的境况下回神。   一切事情似乎在他到来的时候已至尾声。   “谢流庭。”桑岚抬眸望向不远处的人,“抱歉,我好像来……”   “晚了”两个字还未出口,他就被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拥抱紧紧拥住,然而抱着他的人也只是非常克制地抱了一瞬,又很快地离开。   “看来之前给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谢流庭垂下的凤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他抬手蹭去桑岚面颊处沾着的一点灰,语调沉沉:“塔塔为何要以身涉险?”   “这算什么险。”桑岚扬了扬眉,“不要小看我啊。”   他神色认真又可爱,似乎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却让谢流庭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头骤然涌起的、想要将人彻底吞吃的情感。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桑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彧王妃。”   旁侧倏然响起一声轻唤。   桑岚转过头,恭敬应到:“陛下。”   倚在榻上的帝王看向他,沉沉唤道:“你来。”   “你们都出去罢,朕欲同彧王妃说几句话。”说罢,炆帝轻轻摆了摆手。   众臣听令陆续从殿中退出,唯有谢流庭像是预感到什么一般,在殿门前顿住了步伐,停驻了片刻后,才缓缓退出。   却并没有回头。   等所有人都退去后,殿中只剩下桑岚与炆帝二人。   “陛下想同我说什么?”   望着眼前的炆帝,桑岚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对方是促使他来到这片陌生国土、以伪装的身份生活的罪魁祸首,他本应是怨怪的,但对方此时衰弱病态的模样又叫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忍。   “那孩子,很喜欢你。”   很突兀的一句话,却让桑岚蓦地一顿。   “朕很确信,你已经成了他的软肋。”炆帝微微抬了抬眼皮,正对上桑岚的看过来的眼,“而一个坚不可摧的帝王,不能拥有软肋。”   “大晟——如今这个国家,正处于鼎盛之时,正需要一个能够将它托举到更高处的人。而这个人只能是怀策,也只有怀策有这个能力。”   连续说了这么一段话,炆帝的嗓音已经变得微弱而干哑,但他却微微偏头,拒绝了桑岚递过来的茶盏后继续道来:   “他是朕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语罢,就在桑岚以为炆帝想让他离开谢流庭时,对方却说:“他与朕不同,做出的选择也不同,也要比曾经的朕更勇敢与决绝,或许……某些朕做不到的,他能做到。”   “你或许,可以相信他。”   彼时的桑岚被炆帝这副交代后事的口吻吓到,没去细想这些话到底有什么含义,直到很久以后终于明白,却又已经太晚。   “陛下。”桑岚情急之下伸手握住了炆帝的手腕,不自觉地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我唤怀策进来看看您。”   “或者,其他的孩子、其他的妃子!”桑岚语气急促了些,眼中因为心中升起的某种预感升起了水光。   “不必了。”炆帝微阖了下眼,过了许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这许多年来,朕亏欠了他太多,我怕那孩子怨我。”   “至于他们,吵吵嚷嚷,太叫人烦心。”   “……你且扶我躺下罢。”   而当桑岚真的小心翼翼地将炆帝扶着躺下后,靠在枕中的帝王却像是因为方才说的那些话而耗尽了力气,阖着眼许久都没有反应。   直到桑岚重复唤了他几次以后,才微微掀开眼皮,睁开一条细缝。透过那条缝隙,桑岚却再也看不见初见这位帝王时对方眼中的神采。   “父皇,怀策他,应当是不怨您的。”桑岚压下喉间泛起的苦意,轻声道:“您一定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父亲。”   “朕信你。”   良久,炆帝才应道,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很低,像是一缕即将被残阳化开的云。   “你走罢,朕累了,该歇歇了。”   “我听见长怜……在唤我了。”   桑岚走出殿门的时候,迎面袭来的秋风萧索而凄凉,伴随着轻缓又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他在伫立片刻,便听闻身后的宫殿内传来宫人夹杂着悲恸的高声宣告。   万里晴空骤然变得沉暗无声,像是在遗憾,又像是在缅怀,为了某位曾经塑造了一个伟大王朝的帝王的离去。 第36章   炆帝星驾后,彧王谢流庭奉先帝遗诏,于灵前继位,成为新皇,并定于先帝丧礼后一月行登基大典。   这场皇位的交替就此落下了帷幕,其过程看似平和而没有流血之争,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晓得这其中的暗流涌动。   无人敢质疑新皇皇位的取得——参与了全程的众人心知肚明,哪怕没有这道诏书,彧王殿下凭借自己的手段,恐怕也会成为继任皇位当之无愧的人选。   有通晓时局之人暗中猜测,就连两位兄长接连败落的背后,恐怕也有这位看似儒雅新帝的手笔。   而这些诸多的猜测以及暗自流动的不平,都随着先帝的葬礼一同落在了泥里,如同没入泥潭的石子,再也没了声息。   在新皇主持举行丧礼的同时,朝中的血液以及皇城中的人手也在不经意间进行代换更迭。   不过短短数日,原本隐有动荡之势的朝纲便在谢流庭的雷霆手段之下彻底稳固下来。是以,还未及登基大典,朝野上下便尽数剩下彻底臣服与拥护的声音。   桑岚从炆帝逝后的那一日,便一直如往常那般陪在谢流庭身边,见证了他怎样沉着且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先帝的丧礼,又怎样狠辣而果决地整顿了朝堂,处理了各种各样在他看来称得上纷繁复杂的事务。   这个男人看似温和亲善,实则强势而冷静,不管是心性还是行事,都足以令所见者叹服。   但桑岚却觉得,这段时间的谢流庭,平静又理智得可怕,就连炆帝逝后,对方都并未落下一滴眼泪,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寥寥,唯有那日在清心殿外,听闻驾崩的消息后,拥着桑岚沉默了很长时间。   “塔塔。”   “……塔塔?”   被人轻唤回神,桑岚顿了顿,从许久未曾翻动的书页中抬头,对上身侧谢流庭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陷入沉思了很长时间。   “啊……抱歉。”桑岚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划了划纸面,缓慢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谢流庭见状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反倒直起身向他走来。他们之间不过两步的间隔,是以谢流庭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桑岚的身前。   他们如今所居的寝殿较之原本彧王府的卧房宽敞了数倍,但两人所用的桌案却仍然如原先一般,保持着一个亲近的距离。   谢流庭有时在寝殿中处理政务时,也未曾避讳过他。   额间覆上一只温凉干燥的手掌,苦涩的冷香靠近,桑岚一抬眸便对上谢流庭含着关切的凤眼。   “可是今日身体有所不适?”   桑岚眨了眨眼,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喔。”   “那是乏了?”   “……也不是。”   听他这么说,谢流庭收回了手,细细端详了他两眼后,忽然露出有些愧疚的神色,随后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压低了声线温声道:“那便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对了——可是因为近段时日忙于他事忽略了塔塔,让塔塔感觉不快了?”   很奇怪地,分明成为了帝王,谢流庭的自称对他却没有由“孤”改换成“朕”,反倒用了最平常的“我”。   ——像是生怕同他拉远了距离一般。   “不是。”   桑岚拧着眉,满脸疑惑地看着谢流庭,实在是不知道这人怎么联想到了这种地方。   偏生他的拒绝非但没让谢流庭放下心来,反倒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心里难受却硬在强撑。   “塔塔若有什么心事,不妨同我说说。”谢流庭俯身靠近了些,抬手将桑岚抱进怀里,又重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若是为夫做错了什么事,夫人尽可打骂于我,切勿憋在心里,好不好,嗯?”   谢流庭一边轻轻颠了颠他,一边又用着往日只会在床笫间说出的称呼,以哄孩子的方式哄他。   谢流庭虽然忙碌,但面对桑岚,他似乎总有无限的空闲与耐心。   桑岚被他哄得没有办法,无奈转过头来,抬手搭着谢流庭的肩,正了正神色道:“谢流庭。”   “嗯?”   “你说我有心事要同你说……可是,那你呢?”   谢流庭闻言一怔。   桑岚抿了抿唇,望向谢流庭的视线干净又直白,“我又不是小孩子,如果你感到难过,也可以同我说啊……”   “我们。”似乎感觉亲口说出来有些羞耻,桑岚顿了顿,最终还是重新开口,声音却很轻,“我们是夫妻啊……不是么?”   哪怕是再心冷如铁的人,至亲离世也难免会流露出难过之情,更别说谢流庭除此之外,还要在一夜之间要承担起那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   偏生这人非但做事完满,连情绪都收敛得滴水不漏,除了最初的那个拥抱,其他一点类似于感伤的情绪都没有外泄过。   却是如此,反倒更叫人担心。   桑岚说完话后,便轻轻垂下了头,将下巴搭在谢流庭的肩膀上,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良久,就在桑岚以为自己收不到回复时,耳畔缓缓响起了谢流庭沉润的嗓音。   “前几日,将父皇下葬皇陵时,我知道了一件事。”   几乎是对方话落,桑岚便感到自己被人拥紧了些。   “……什么?”   “我在父皇的陵寝中,见到了以皇后之礼,与父皇合葬的……母妃的墓。”   帝王生前没法好好保护、甚至连死亡的真相都无法披露的女人,却最终在死后要执拗地同她葬在一起。   像是在借此弥补什么什么遗憾一般。   桑岚闻言惊讶得想要抬起头,却被人用了些力摁在怀里,听着耳边的声音继续同他道来:“我对父皇,一开始,若说怨怪,自是有的,但到后来…竟只觉得他可怜。”   谢流庭语气沉缓,仿若夜色中徐徐涌起的秋风,寂静而萧瑟。   “父皇去世,我并非不悲伤。”他停顿片刻,才接着道:“我只是……无法表露罢了。”   疏离了太多年的父子之情,叫他因对方的离世而骤然面对时,竟忘了该如何表态。   或者说,不知自何时起,他便再难感受到“悲伤”这般的情绪,并为之落泪了。   谢流庭说完这些,很快便重新整理起一点笑意,想要继续哄哄怀中的人叫他不要在意,却忽地察觉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湿意。   “……塔塔?”先前还满面沉静的人肉眼可见地带上了一点慌张,“怎么了?”   “谢流庭。”桑兰低低唤了他一声,清亮的嗓音中带上了些哽咽的微哑,“你知道吗,人们失去了重视的人的时候,因为悲伤,时常落泪。”   桑岚眨了眨眼,剔透得的泪珠便顺势沿着他的颊侧滚滚滑落,而他此刻,说不清心里的情感是心疼多一些,还是同情更多一些。   “这次,我先替你哭了。”桑岚吸了吸鼻子,轻轻止住了泪意,低着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你可别忘了也要这样做啊。”   谢流庭原本因为桑岚的举动而变得酸软的心,却在听见他的话时骤然一沉。   “塔塔。”   “不会的。”谢流庭低垂着眼,一双凤眸中黑雾沉沉,“唯独你走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   桑岚方有些疑惑,却见眼前的人忽然笑了笑,生得俊逸秀雅的皮囊因为这个笑而变得愈发生动。   “若有那样一天,我定会陪塔塔一同去的。”谢流庭展眉笑着,唇畔的弧度温柔而偏执,“这于我而言是幸福之事,又为何要哭?”   清晰地意识到谢流庭所言不是作伪,桑岚在怔愣之余,心脏却一点一点紧密地收缩起来。   他哑着声说不出话,而抱着他的人则又缓缓开口:“塔塔。”   “……嗯?”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死亡来临那日,对么?”   谢流庭环抱着他的力度极大,像是担心一松手他便会化作鸟雀从自己怀中飞走一般,眼中溢满了真情。   桑岚对此却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偏开视线,咽下喉间的涩意后,低声说出了违背心意的诺言。   “嗯。”   新帝的登基大典办得非常隆重,桑岚陪在谢流庭身边,终于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眼见证了朝臣与百姓对身侧之人的敬意与臣服。   他又想起炆帝说的那些话,心底无声地生出认同。   ——大晟的未来,会有一个好的帝王。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昔日嘉贵妃的死因经刑部审理后昭告天下,随后便后先皇后、如今的太后剥夺名号,送往嘉贵妃生前常去的寺庙,命其为嘉贵妃祈福,且终身不得出寺。   桑岚听闻这个消息时先是有些惊讶,紧接着便又了然。他明白了谢流庭放下过往的释然,也心知这是以嘉贵妃的性格来说,最好的复仇方式。   有些罪孽,并非只有死亡才能偿清。   活着,才更是折磨。 第37章   “陛下。”   桑岚皮笑肉不笑地用手肘顶了顶身后环着他的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好言规劝道:“您今日还有政事需要处理罢?如此懈怠可不好。”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谢流庭落在他肩颈处愈发缠绵的啄吻。   “无妨。”   谢流庭哑声笑了笑,语调慵懒而低沉,“不过耽搁这一会儿,不会误事的。”   亏他还敢说只是一会儿。   桑岚憋了口气,伸手攥着床褥就想从谢流庭怀中挣开,却没想反倒被对方使了些劲一压,便四肢交叠着重新陷进床铺里。   本就系得松垮的单衣不知何时被人拉开了系带,温凉的掌心自床褥与躯体的缝隙间无声地探入。   “塔塔……”   听着他的语气,桑岚直觉不好,偏生他以面对着床铺的姿势被人紧密地压在怀里,没有丝毫反抗的空间,好不容易挣扎着撑起些上身,却被人倏地自后轻轻咬在脖颈处。   桑岚顿时像只被狼叼住了后颈的猫崽,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谢流庭披散垂下的发有几缕轻轻扫在他的后腰,再带起轻微痒意的同时,又让他产生了熟悉的危险感。   “……谢流庭!”桑岚怒道。   “嗯?”   被叫到的人松开口直起身,抬手将桑岚翻了个身面对自己,俯身贴紧了些,随后带着温润的笑亲了亲他:“最后一次。”   感受到对方与面上的不急不缓相反的、紧绷而炽热的肌肤,桑岚蓦地睁大了眼。   “……最后一次。”   最终,他红着耳根,咬唇偏开了头。   与张扬明艳而极富攻击性的外表相吻合的,桑岚平日里被牢牢包裹在衣料下的部分也充斥着极端惑人的美感。   除去深蜜色的柔软肌肤以及修长的躯体外,让人最为爱不释手的便是他腰间两个极其性感的凹陷,每当谢流庭握着他的腰将拇指搭上去时,指腹便能和那处的肌肤严丝合缝的贴合在一起。   仿佛那两个勾人的腰窝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偏生桑岚这处又极为敏感,被人刻意抚弄后便会浑身止不住地发出轻颤,看起来可怜得紧。   然而他愈是这般,愈会让某个人控制不住地逗弄他,叫他流露出更多好看的神情。   “塔塔。”谢流庭伸手扣在他腰间,一边带着喘意轻笑着吻他,“你看,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桑岚混乱得迟缓了好久才听清谢流庭说了什么话,心道他才不管什么天生一对,崩溃至极时张开嘴就想咬人,却立马被人吻住。   “小狮子。”   谢流庭沉声笑了笑,目光从桑岚被泪水染湿的面颊处划过,最后落在那张微微开启的红唇上,眸色微黯。   “又咬人。”   自谢流庭即位以来,宫里上下皆知新帝勤政,每日天光未亮时御书房便早已点起灯火。   然而今日,却直到扶光高照,帝王寝殿中还未曾传来召人梳洗的动静。   宫人们耳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皆专注己事静心等待吩咐,无人敢轻易敲殿门打扰。   被男人口中的“最后一次”骗过几次后,桑岚心有防备,趁着谢流庭放松了对他的桎梏,将脸颊埋在他的颈间啄吻着他的肌肤,享受情潮后的余韵时,蓄力一把按着对方的肩将之推开,紧接着用最后一点力气运起轻功扑棱着下了床,几息之间便落在了离床榻较远的一片空地上。   由于动作太过着急,他身上只披了一件慌忙间随手扯过的谢流庭的外衫。   冷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叫他还未消散的热意又重新涌上全身。   谢流庭被桑岚推开后顿了顿,随后才缓缓起身坐在床边,定定看着他动作,在他看过来时悠悠偏了偏头,半眯着眼看似有些遗憾地轻笑道:“原来塔塔还这么有活力啊。”   桑岚被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盯得忍不住后退一步,随即强撑着打颤的小腿肚佯装镇定地顺势坐在他身后的矮榻上,抬手将外衫拢紧了些,侧过身并不看还半倚在榻上望着他的人。   孰料这么一来,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以及脚踝上的痕迹便展露得愈发清晰,叫人一看便知是经历了一场多么热烈的情.事。   谢流庭见此,凸起的喉结滚了滚,却在桑岚敏锐地看过来时微一敛眸,状似低落地轻声道:   “竟不知我如今已惹得塔塔厌烦至此,不惜要用武功也要摆脱我么?”   “……少来。”   心知这人又是在装可怜,桑岚深吸了口气,狠下心重新扭过头不打算搭理他,转而提起了其他的话题:“说起来,关于骠骑将军府……你打算怎么处理?”   少见地,他问完问题后谢流庭并没有马上回答,桑岚坐等了片刻,见人一直没有反应,才终于回过头去,视线正对上谢流庭看过来的眼。   对方仍旧是微微笑着的,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危险——   “果然是厌了罢,方从朕的榻上下来,塔塔转身便要提起他人的名字了。”   好家伙,这下子连称呼都变了。   心里牵挂着这事,桑岚便也不打算顺着他,只正色道:“快说。”   沉默稍许,男人很快妥协。   “念在沈小将军当日救驾有功,且骠骑将军府并未参与谋反……”谢流庭说到这时顿了顿,待到桑岚有些不耐烦地用眼神催促他时,才缓缓开口:“故收回兵权,保留虚衔。”   桑岚听到这个结果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比起这些日子里听说的被谢流庭以冷酷手段连根拔除的那些贪腐的世家、暗中勾结的臣子,他对待先前身为太子一党的骠骑将军府的手段可谓称得上是仁慈。   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朝堂上引发什么争议……   思及此,桑岚一双好看的远山眉不自觉蹙起。   “塔塔方才还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怎么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   桑岚摇了摇头,凝眉道:“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做?”   谢流庭闻言只道:“塔塔同沈将军家的公子相处得不错罢?况且他应当算得上你在京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若他处境不好,想必你也会挂念许多。”   虽说他先前让沈长星和他一起去救人打的也是或许能在事后从轻处理骠骑将军府的主意,毕竟在京城子弟的年轻一代中,沈长星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品行端正且武艺高强,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晟的栋梁之材。   他也知晓他的打算大抵瞒不过谢流庭,然而对方给出的解释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桑岚迟疑:“……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谢流庭含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桑岚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低声问:“可是这般,会不会在朝堂上给你添麻烦?”   谢流庭听罢,面上闪过一丝意外,笑意肉眼可见地变得真切了许多,周身无形中凝聚起的阴暗气息也随之缓慢消散。   “无妨。”   谢流庭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塔塔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关心半个月后的封后大典罢。”   “封后大典?”   桑岚满脸诧异——他是真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这件事同他有关。   “嗯,午时礼部会派人来送制好的皇后朝服,塔塔试后若觉得不合身,尽管让人回去修改,还有……”   “等等!”眼见谢流庭还有说下去的趋势,桑岚连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谢流庭被打断后也不恼,只以为桑岚是害羞了,含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桑岚直觉不能直接说出理由,支吾半天,才想了理由问道:“娶一个外族人做皇后,那些大臣们应当不会同意罢?”   “塔塔无须担心。”谢流庭安抚性地朝他一笑,“我有的是法子叫他们同意。”   桑岚听罢却并没有露出他预想中松快的表情,反倒将眉头拧得更紧。   良久,谢流庭似乎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从榻上起身,随意地披上衣服后缓步向他走来,边走边问——   “塔塔这个反应……可是不愿?”   桑岚兀自陷入沉思中,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谢流庭已经走到了近前。   “不……”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谢流庭俯下身来,将桑岚困在两臂及靠背之间,唇畔的笑意已经落了下去,目色有些暗沉,“是不愿,还是不是?”   “我……”桑岚对上眼前那双凝积了浓雾的凤眼,抿了抿唇,偏开头道:“我不愿。”   随着他话落,周身的空气便霎时间形同冰窖。   “为什么?”   谢流庭的语气很平静,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他抬手捏着桑岚的下颚半强迫式地让他转过头来,避无可避地与自己对视。   静默了半晌,桑岚缓慢地攥紧了身侧的衣料。   “谢流庭,我想回家。”他咬了咬牙,直白地对上谢流庭的眼:“如果真当了皇后,我就没法回家了。”   皇后的身份太过沉重,一旦接受,便很难摆脱。   他不愿以女子的身份囿于后宫,不愿成日抬眼便只能望见高高的宫墙,自然也就不可能做什么皇后,亦不可能……一直留在谢流庭身边。   “塔塔的意思,是要离开孤的身边。”谢流庭沉着声,“对么?”   不待桑岚回答,谢流庭便继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定然不是忽然之间产生的想法,那么便是一开始——”   “自打一开始,塔塔便从未想过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若不是今日提起,塔塔又打算何时告诉我?又打算以何种方式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的身边?”   “塔塔前些日子同我许下的承诺,亦尽是谎言,是么?”   男人面色似乎平静如常,唯有说话的语调逐渐加快,甚至藏入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到了后面,便隐隐可闻山崩玉碎之势。   似乎只需要桑岚回答的一句“是”,便能将眼前这个素来沉着稳定的人彻底击溃。   桑岚看着他的模样,心底生出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垂下头,握紧了拳默认了他的话。   谢流庭见状,搭在桑岚身侧的手掌缓缓收紧,伴随着一声轻响,那实木的扶手竟被他生生捏碎折断。   “是么……”   不顾被扎伤后流血的手,谢流庭缓慢地直起身,他清俊的面容上竟奇异般地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他说出的话轻如云雾,却清晰地传到桑岚的耳畔——   “可若我要以整个漠北为质呢?”   “什么意思?”   刹那间便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桑岚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他的这副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动物幼崽,可怜又可爱,谢流庭垂在身侧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血液便顺着他曲起的指节坠落在地,一滴一滴汇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片刻后,他抬起手掌,沾血的指腹在桑岚颊侧用力蹭过,留下一道鲜明的赤色痕迹。   “塔塔若想漠北草原拥有长久的和平,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   “除此一条,别无他路。”   在桑岚面前素来温润亲和的人,此时却用最着温柔的语气向他说出最残忍而冰冷的话语。   桑岚因着他的话脊背生寒,浑身止不住地紧绷起来。   但是——   “你不会。”   桑岚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十足的肯定。   “塔塔又怎知我不会?”   桑岚没说话,反而抬起琉璃般透彻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谢流庭。   ——似乎一切强作的伪装,都能在那双眼中无所遁形。   男人与他对视半晌,忽地抬手遮盖住了他的视线。   “塔塔,当是我求你……不要惹我伤心,好不好?”   谢流庭的声线连带着他捂着桑岚的掌心都有些无法抑制生出颤抖,桑岚闻言,心中骤然一痛,然而他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似乎从桑岚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他的决心,谢流庭没再说话。   然而就当桑岚以为对方已经沉默着接受了现实之时,后颈却忽地传来细小的疼痛感,紧接着他便眼前一黑,恍惚间便要陷入昏迷当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桑岚依稀从极遥远处,听见了一声很低很低,仿佛夹杂了千百种复杂情感的叹息。 第38章   桑岚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带着某种预感睁开眼,举目远眺——面前是熟悉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凌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浅草弯腰,如海浪一般一层一层地叠过他的脚腕。   牧民领着牛羊从他身边走过,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他竭力仰头去看——再远一点的地方,应当就是漠北的皇城,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他的家人所在之处。   眼前的场景是那般生动而真实,仿佛他真的跨过遥远的土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但是潜意识里,桑岚却清楚地知道——   这只是一场梦。   在意识到是梦的这一点时,桑岚忽地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牢牢网住,拼命挣扎许久却无从挣脱的极致无力感促使着他从梦中脱离,最终浑身是汗地睁开了眼。   头顶华丽的幔帐告诉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仍处在大晟的皇宫当中。   说不上失望,桑岚眨了眨眼缓慢回过神,这才发现这偌大的寝殿中竟空无一人,唯有被点燃的香炉中发出细响,有袅袅的轻烟自其上缓缓升起。   想起昏迷前同谢流庭那番算不上争吵却气氛相当冷凝的对话,桑岚没忍住长叹一声,随后揉了揉额头坐起身——   “哗啦。”   脚腕处传来轻微的垂坠感以及金属碰撞的声响,让桑岚起身的动作倏地一顿,心理揣着某种预感,桑岚将身上盖着的锦被向上一扯,露出的脚踝处被人扣上了一截纯金的镣铐,连接着镣铐的锁链则顺着床尾向下延伸,似乎被连接在床的某处。   桑岚挣了挣,凑近了看才发现镣铐的内缘甚至被人裹上一层柔软的垫布,似乎是担心他在挣扎中蹭伤皮肤。   连桑岚自己都有些惊讶——对于谢流庭向着自己做出这种举动的事,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或许是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将这个男人的本性也大致摸清了些。对方温柔平和的表象下所潜藏的偏执,此时不过向他表现出了冰山一角。   与此同时,桑岚在动弹中才发现自己身上此时正不着一物,不仅如此,原先的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衣也被人褪去,床侧也并未摆放任何供他蔽体的衣物。   对方摸清了他的羞耻心,似乎打定主意要通过这一方法将他困在床榻之上。   弄清自己的境况之后,桑岚非但没有愤怒与慌张,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到:自己好歹比神话传说中的七仙女要好上一些,至少有被子的遮盖,叫他免于过甚的难堪。   正当他裹着被子纠结是否要以这样的方式下床时,殿门被人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对方是算准了时间来的。   桑岚偏过头去看,正好望见谢流庭举着托盘缓步走来的身影。   “塔塔醒了。”   对方似乎刚处理完政务,身上着了帝王的常服,仪态逸秀雍容。   桑岚看了他两眼,问:“现在是几时了?”   “酉时。”谢流庭将手中托盘搁置在旁侧,含着浅笑看向桑岚,“塔塔该用晚膳了。”   他说罢,侧坐在床沿,俯身靠近轻轻吻了吻桑岚的侧脸。   他的动作一如往常般,亲昵又自然,就像对桑岚做出这种禁锢之举的人并非是他自己。   “你这般锁着我,我怎么吃?”桑岚说着动了动脚腕。   金色的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难以忽视的脆响。   谢流庭闻言垂了垂眸,在触及到桑岚腕上的镣铐时神色阴沉一瞬,但他抬眼望向桑岚时,面上仍旧挂着那副温润和缓的笑,“无妨。”   “塔塔不方便的话,我喂你便是。”   桑岚看着眼前的人这副端静平和的模样,心底不知怎地冒起些火气,他猛地抬手,拽住谢流庭的衣襟用力将他往床上一掼——   “你想做什么呢?”   看着身下未有丝毫反抗任由他按倒的人,桑岚伏低了身子,以鼻尖相抵的距离直视着谢流庭近在咫尺的眼,轻声问道:   “你明明知道,这种方式锁不住我。”   他的内力并未被封,连他脚踝处的铐链也只是普通的金质,并不是玄铁一类就算用内力也难以挣开的材质。   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过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束缚他。   “我知道。”   “我从未想过,要通过这种方式困住你。”   谢流庭抬手搭上桑岚的腰,用力一按,两个人的身躯便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   “我只是,想求塔塔……”谢流庭抿直了唇角,阴影覆盖下的眉眼间竟显露出一丝明显的脆弱,“怜一怜我罢。”   桑岚一怔,看着眼前那双隐约泛起湿意的凤眼,忽地明白了谢流庭的意思——   比起外在的束缚,他更希望留下桑岚的,是彼此间的情意。   拴在他腕上那根毫无威慑力的细细金链,既是藏着卑怯的试探,亦是无声的请求。   手上骤然卸了力道,桑岚沉默地直起身。   “爱”,真的是一个藏了太多羁绊与牵挂的字眼。   时至今日回望过往的路程,桑岚方骤然惊觉——其实自打他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一切便已经覆水难收。   所谓的不与人相交、断绝一切产生羁绊的可能,早在他最初与这人相遇时,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然而他有自己所向往的自由与辽阔的土地,谢流庭身上又肩负着不容推拒的、与数万万百姓相关的使命与责任。   他们的身份注定了彼此的命运只会短暂地交织,断不能如寻常夫妻那般,恩爱白头。   桑岚静默了良久都不道一言,谢流庭从这一点一滴流逝过的时间里感知到了什么,罕见地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地偏过头,借着发丝的掩盖,哑着声开口:“如今,是我给塔塔造成了困扰,对么?”   “原来……我的爱于你而言,竟是负累吗?”   不是的。   桑岚张嘴想要否认,却在晃神间被忽然发狠的人掐着腰摁倒在了床上,唇上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刺痛。   唇齿交缠间,桑岚很快在这个充斥着掠夺之意、称不上是吻的吻中尝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负累也罢,强求也罢。”   压着他的人语调低哑而紧绷,仿佛拉扯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对方像是在同他对话,又像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   “不论如何。”   “塔塔终归是要属于我的。”   虽说并没有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桑岚锁在宫里,但是谢流庭也并未将他腕上的镣铐解开,而桑岚也并没有主动地去挣脱,任由那条细链将他关锁在这间寝殿之中。   他们相互之间像是在进行某种博弈,彼此都坚持着不肯低头。   但除此之外,倒是一切如常。   说是囚禁,但其实除了行动有些不便外,倒是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谢流庭也并不阻止宫人与他见面,对他提出的要求仍旧是有求必应。   桑岚则一如先前生活在彧王府时,闲暇时观书,或是听灼清灼华讲些宫中趣事。她们二人连带着从风从影起先都对他的境况表示了担忧,顺带着还对谢流庭表现了极大的不满。   听说他被男人锁在殿里的当日,灼华便又急又气地找到谢流庭面前对其破口大骂了一番,所幸并未被降罪。   桑岚知道这件事后好言好语地劝了他们许久,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同伴,心知桑岚的性子,见他始终没有表现出勉强之意后,便也忍气吞声下来。   但在谢流庭有意无意地限制之下,桑岚一天中绝大部分的时间,几乎都是同对方待在一起,承受每日都相当频繁的拥抱、接吻,以及更加极尽缠绵之事。   而在两人单独相处时,对方只许他以轻纱蔽体,那些用细线织就、薄如蝉翼的纱衣,披在身上不仅将身体曲线勾勒无疑,甚至连肤色都会若隐若现地呈现出来。   “啊……”   在凌乱的呼吸交缠间,桑岚瞳孔微缩,忍不住仰起头一口咬在谢流庭肩侧。   他的力道不大,比起泄愤更像是在与人调.情。   谢流庭见状只闷声笑了笑。   “既然皇后喜欢……”   他唇畔轻轻勾起一个无害而温柔的笑,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桑岚心底一颤——   “那便继续罢。”   清淡的冷香与混沌的潮热交织成网,将桑岚拢入其中,再难挣脱。   残花散落在深色的土壤,被碾碎后溢出汁液、留下痕印,又日复一日地加深重叠,几乎快要成了某种恒久纂刻的烙印。   这般坐的人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证明、或是挽留些什么。   有时谢流庭会任由桑岚身上占满干涸的痕迹,垂眸神色晦暗不明地坐在他身侧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像是在观赏什么被做上标记、独属于某个人的稀世珍品。   往往这时,对方衣着华贵严整,俨然翩然端方的君子,而他却是一副破碎凌乱、狼狈恍惚的模样,强烈的反差总让桑岚心底止不住涌起巨大的羞耻感。   偏生如今将本性完全展露在他面前的人亦不会给他逃避的机会,每当他心生退却,他足腕上的金链便会落入男人修长的指尖。   ——放松后又游刃有余地拉直。   而谢流庭温雅含笑的嗓音便会随之响在他的耳畔——   “皇后分明什么也不怕,那么这又是在躲什么呢?”   他这话像是一条无形的勾链,将桑岚拖拽至云雨当中,直到精疲力竭才能摆脱。   在谢流庭眼中,桑岚被欲色晕染后的姿态美得像一支颓靡而又绚烂的花,外表被欺负得零落可怜,却又能叫人清晰地看出其下坚韧而强劲的内核。   最重要的——那是只被他一人浇灌,又独属于他一人的花。   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子持续了近十日,眼见着封后大典在即,一封来自千里之外另一个国度的信件却轻飘飘地将之打破。   “殿下,是王上传来的信。”   趁着只有两人的功夫,灼清将藏于袖中的窄小竹筒暗自交予了桑岚。   彼时只是处在深秋末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桑岚在倚在寒风渐起的窗边,小心地展开了手中的信件。   那信上只有很短的一行字,却叫桑岚的心蓦地动乱起来,上面写着——   部乱起,望速归。   看着这六个字沉默良久,桑岚才缓慢收起手中的信件。   他忽地抬眸望向殿外不远处,只见着有零落飘散的叶随着席卷的风涌向天际,于目力所及处呈现出一片炽烈的火色。   除去风声以外,四周分明再无其他声息,但桑岚却于冥冥之中听见了一道沉闷而悠远的震响——   那是离别的钟声。 第39章   一层又一层繁复的织锦交叠上身,最后由一条暗金色束带收紧,在打磨得光亮的铜镜前显露出一道端丽修长的身影。   镜中之人身着一袭雍容华贵的玄色皇后朝服,昳丽张扬的容色被着装收敛些许,显得庄重,唯一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的,是他脖颈处隐约显露出的红痕以及眼尾未退的潮气。   桑岚直视前方的铜镜,轻轻眨了眨眼,于是镜中人便也随之眨了眨眼。   来到大晟以后头一次穿这么复杂繁重的衣装,桑岚在新奇的同时又有些庆幸——还好并非天天都要这样穿。   在为他更衣的过程中,桑岚足腕处的金链在行动间会偶尔发出轻微的响动,而身后替他整理衣摆的宫人却对此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将裙裾铺开,随后便恭敬地垂首立在两侧。   “朕的皇后,甚美。”   清润低醇的嗓音缓缓荡至耳畔,轻慢地撩起空气中细小的尘埃。   腰间徐徐环上一双手臂,谢流庭将下颚搭在他的颈间,噙着笑将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桑岚印在镜中身影上。   在他靠近的同时,两侧的宫人便自觉地将头压得更低,继而缓步无声地退出了殿内并关上了殿门。   温凉湿润的触感传来,桑岚任由谢流庭将吻流连在他的脖颈,最后逐渐向上,慢条斯理地摄夺了他的呼吸。   像是被某种带毒的蛇类攀附舔舐,桑岚眼睫微颤,随后缓缓放松了身体。   这次的吻一如往常般缱绻悠久,唇齿交缠间,桑岚转过身,顺从地张开双臂环住了谢流庭的脖颈,甚至仰着头微微张开了唇,方便男人对他愈加深重缠绵的吮吻。   炙热的吻结束,桑岚轻喘着气,抵着谢流庭的胸口将他推开了一些,下意识地探出舌尖舔去两人之间暧昧勾连着的银丝。   他这无意间的举动勾得谢流庭眸色微沉,于是掐着桑岚的腰垂头又要吻他,却被桑岚反应极快地用小臂挡住胸口推远了些。   从谢流庭怀里挣脱,桑岚后退几步,隔着一小段距离上下打量起眼前的人。   似乎是为了与他衣着相配,谢流庭今日特意着了帝王的朝服,同样的玄色外披,上绣金色的飞龙与祥云样式,周正庄严的同时又将他身上的威势不可抑制地展现出来,而唯一露在宽袖外的手掌则恰如其人——   苍白秀雅的皮囊下藏着如竹蓬勃销立的骨,垂下时青筋分明,宛若连绵的河流,看似瘦削,但桑岚却心知肚明其中暗藏着多大的力气。   桑岚默这声端详谢流庭许久,像是要将对方这副模样清晰地照映入脑海中,而谢流庭也站在原地蓄着温和的笑任由他打量。   忽地,桑岚身形微动,缓缓向前迈开一步,他一面向谢流庭走去,一面抬手抽开腰间的束带,细长的指节灵巧地勾开内里的衣带,一层层地拉开,任由那些华服渐渐脱落,直至露出两边圆润光滑的肩膀。   朝服随着他一步步的走动滑落着拖曳在地,一眼望去时,像极了雄孔雀瑰丽的尾羽。   待他走至谢流庭进前时,身上便只剩下轻薄的单衣半挂在他的手臂。   沉吟片刻,桑岚迎着谢流庭晦涩的眼,赤足踩上他的靴面,一手力道很轻地勾着男人腰间环扣的鎏金系带,将他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扯,一手抚上他的颈侧,仰头将湿润柔软的吻印在对方线条流畅的下颌。   谢流庭凸起的喉结微微滚了滚,嗓音随着桑岚的举动渐步染上醇郁的暗哑——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这段时日,桑岚虽不抗拒他的亲昵之举,甚至称得上是配合,但如此主动却还是头一次。   “嗯?”   桑岚闻言偏了偏头,状似不解,丰润的红唇流连至谢流庭的颊侧,开合着溢出轻缓的吐息——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在勾.引你。”   他含着气音笑了笑:“如何,陛下要上钩吗?”   纤长卷翘的眼睫微微掀起,其下碧眸泛波,翻滚着惑人的情意,连日来的滋养终究在桑岚身上留下了痕迹,叫他一颦一笑间都带着不自觉的妩媚。   谢流庭敛下眸,掌心顺着桑岚光裸的脊背缓缓收紧——   “皇后这般主动,朕求之不得。”   这一日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重新变得亲近温存,好像最初那日的争执不曾有过。   然而到了封后大典举行的前两日,桑岚却突兀地病倒了。   帝王所居的寝殿内,所有的御医都被谢流庭召集至此,却又都在查看过桑岚的脉象后伏低了身子,跪成一片战栗着不敢出声。   “皇后到底所患何病?”   谢流庭问话时声量不高,其中藏着的冷意却轻易便叫人自心底生寒,他面上的神色失去了以往的温和,沉肃冷厉的模样压得人直不起头来。   最终还是宫中的首席御医迟疑着开口:“不是病,应当、应当是毒……”   他话音刚落,宫中便顿时陷入一片沉闷的死寂。   “毒?”年轻的帝王轻声开口,语气平静,细听之下却有些颤抖;“什么毒?”   那御医被谢流庭眸中的狠戾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颤声说道:“此、此毒罕见,大抵由域外传入,其余的,臣、臣也不知……”   “不知?”   御医的这句话宛如一把钩刀,轻易触断了谢流庭心中的那根不可触碰的琴弦。   “——若是不知的话,朕又要尔等何用!”   帝王骤然发难,降下的威压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然而这样的场面只持续了片刻,随着榻上之人的一声轻吟,方才重如山倒的威势便在霎时间消失不见。   桑岚挣扎着睁开眼,他的视线此时已经有些混沌,却还是能肯定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定是谢流庭的脸。   “陛下……”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气音。   平素里极富生机与活力的少年此时面色惨白,像是被暴雨打落的花,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因为疼痛溢出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物,也染疼了谢流庭的心。   “塔塔醒了。”   谢流庭竭力克制着力道,生怕将人握疼一般握上桑岚的手,低声安抚:“会没事的。”   “不怕。”   “我知道。”桑岚用尽力气扯了扯唇,疲惫地阖上眼皮轻声道:“我相信你。”   “我不怕。”他顿了顿,又说:“你也莫怕。”   这番话从此时的他口里说出,却犹如利刃一般剜痛了谢流庭的心。   没有什么比心上人受苦,而自己却束手无策这件事听起来更令人绝望而痛苦。   “都怪我。”谢流庭眸中止不住泛起湿意,他压抑地将额头抵上桑岚的手背,嗓音中含着极致的懊悔,“对不起……”   在他接连的道歉声中,桑岚收了收指尖,轻声:“……不怪你。”   谢流庭闻声一顿,他夹杂着痛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桑岚身上,随即向着旁人沉着声说出的话却冷冽而阴沉——   “去查,究竟是谁给皇后下了毒,严刑拷打也要其交出解药。”   “另外,限太医院三日内制出解药。”   “否则,下场便如此瓶。”   谢流庭话落,不远处的一个雕花瓷瓶便应声化为齑粉。   在场之人见此,皆冷汗下坠,不敢言语。   看见帝王情态的人都在心中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若是皇后有了什么万一,怕不是皇宫中的人都要为此而陪葬。   仪式的主人缺席,原本定好封后大典自然便只能延期举行。   比起这劳什子的仪式,谢流庭更加担心的是桑岚的身体,他几乎是千方百计地找寻办法,去医治桑岚的病体。   新帝举国以重金寻医救治帝后的消息在民间传开,然而若有入宫觐见的医者,却无一人能够给出救治桑岚的方法。   桑岚的状态一日比一日更差,清醒的时间也逐渐减少,有时在睡梦中会很长时间地失去呼吸,往往将在一旁守着的男人吓得双目赤红,又是轻吻又是诱哄地将他唤醒,在得到他轻若蚊蝇的回应后,才稍安下心歉意地哄他睡去。   他偶尔在半梦半醒间恢复意识,却不能睁开眼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谢流庭印在他额间的吻以及轻缓地拍抚着脊背的动作。   这段时日,对方可以说是抛诸了政事、罢却早朝,成日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旁亲身照料他。   被痛意反复折磨着心神,看起来竟是比桑岚还要苍白憔悴许多。   起先还会有大臣在殿外恳求谢流庭关心圣体、忧心政事,可当他们见过男人状若疯魔的模样时,最终却选择了缄口不言。   见过如今的新帝,恐怕便能真切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君子身、恶人骨。   彼时谢流庭趁着桑岚陷入昏睡时,只身踏过足有数百阶的云顶天宫,一步一叩首,向着神佛祈愿,求桑岚平安。   他身上沾着额间留下的血以及跪地后满身的尘泥,垂眸望向眼前恳求的朝臣,轻声开口,唇畔的笑意优雅却又冷酷:“朝政?百姓?”   “他们多的是人关心。”   “要我为这天下人考虑,可谁又能为我的妻子、我的塔塔考虑?”   “朕不使举国百姓为皇后祈福,已是仁善。”   于是从此,世人皆知——帝后之重,远于帝王之上。   桑岚后来知道这件事时,望着谢流庭额上的伤口,难免生出不忍。   原本,这就只是他离开对方的计划而已。   要想重新得到自由、同时回复他男子的身份,还要降低影响不让群臣借此向帝王奏疏起兵声讨漠北,便仅有假死这一条路。   死亡是肃清一切最好的办法。毕竟人死如灯灭,再大的罪过,不过也只是身后的骂名罢了。   况且,没有人比他更知晓、也更相信谢流庭的爱。   他最初回答的那一句“我相信你”,是他心知——在他铺垫的死亡背后,对方定有手段保全他的家国、恢复他的身份。   帝王之怒,流血漂橹,恐是旁人万不敢轻易挑起的。   他终归,是利用了谢流庭给予他的爱。   没有解药,便只能用压制毒性的药物暂时缓解桑岚的病痛。   在桑岚倒下后第七日,恍若他们初见时的那个那个寂夜,桑岚倚靠在谢流庭怀中,难得地清醒了较长的一段时间。   他偏头躲开谢流庭递过来的药碗,不等男人劝哄,轻声道:“好苦啊。”   “塔塔乖。”谢流庭轻轻地蹭了蹭桑岚的鬓发,柔声哄道:“就喝一点,喝完身上就不痛了。”   桑岚敛着眸没说话,良久,才低声开口:“谢流庭,你给我的糖,我吃完了。”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给他添置的糖果,这段时间因为他中毒的境况,已经许久没有送来了,徒留那琉璃制的空糖罐,孤零零地待在床柜的一角。   “你再去给我买一些罢,就像我第一次生病的时候那样,好不好?”   他说罢,便阖上了眼眸,静静地等待着谢流庭的答案。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望。   “……好。”   谢流庭搁下药碗,将桑岚轻缓地放倒在榻上,为他掖上被角后俯身吻了吻他的额间。   “我很快回来。”   “塔塔定要等我。”谢流庭说罢,顿了顿,又反悔了一般道:“若是乏了……便先睡罢。”   桑岚闻言,眼睫轻轻一颤。   “……好。”   谢流庭走后片刻,灼清便悄声进入寝殿中,服侍桑岚用下了解药,待药性稍缓,便由从风背着他向着准备好的车马处赶。   为了掩人耳目,灼清灼华仍需留于宫中,唯有从风与从影陪着他一同离开。   他来时什么也没带,走时,也只带走了谢流庭赠他的那个琉璃糖罐。   “温公子那边已经表示会尽力为殿下拖延时间。”灼清扶着桑岚上了马车,极力掩下眸中的湿意温声叮嘱:“愿殿下此行,一路平安。”   桑岚听罢却蓦地一怔。   ——似乎在不久以前,他也对谢流庭说过类似的话。   “嗯。”   他应。   直到车马遥遥地驶离皇城,桑岚才从折磨人的药性中摆脱出来,他抬手卷起车帘,望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竟下起了雪。   雪花顺着风呼啸着涌入车厢,让桑岚混沌的意识变得清晰,也叫他忽然想起——   再过半月,便是谢流庭的诞辰。   沉寂的黑夜中,滔天的大火将华贵的寝殿点燃,火光冲天,几乎要将天际照亮。   火势蔓延得很快,几乎动用了宫中的所有人手都未能将之浇灭。   于是谢流庭赶回时,便只能望见漫天的飞雪,以及淹没在火海中的、断裂的房梁。   那烈目的、犹如桑岚一般灿烂的火,此时却无比地令人生恶。   谢流庭的心仿佛也被扔进火中炙烤灼烧,心底骤然涌现的巨大疼痛恍惚间让他好似死过一遭。   “塔塔……”   “塔塔!”   “……陛下!”   “陛下!”   “快拦住陛下!”   眼见谢流庭不管不顾地就要往着火的寝殿中冲,周遭的宫人见状连忙上前阻止,却都被他以内力震开。   耳畔依稀响起侍卫的声音——   “陛下,火势过大,再加上梁柱坍塌,皇后恐怕已经……”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谢流庭毫不留情地挥开。   男人双目泛红,看起来宛若嗜血的修罗。   “朕不信。”   撂下这句话,谢流庭便纵身进入了火场。   然而他以内力护体,在火海中找寻了一周,却始终没能找到桑岚的身影。   “没有……”   “……为什么?”   “我的,塔塔呢?”   火海里的人径直站着,难得显得有些无措,素白的骨节上沾满了翻找时割破的血迹,泪水方一涌现便被热气烤干。   在意识到找不到桑岚的这一刻,谢流庭猛然丧失了生的欲望。   直到赶来的影卫合力将谢流庭内力封住,才勉强将其带离火海。   最后这场火终于被大雪与宫人合力浇灭,谢流庭站在这片满布灰烬的废墟面前,听见探查的影卫跪在他身侧来报——   “火起前有人使计支开了宫人,又在皇后宫中浇上了磷粉,才致火烧得这般快,磷粉燃烧后有毒,陛下方才在宫中走过,应当尽快请太医……”   凌一的回报仍在持续,后面的话谢流庭却都听不清了,他满心只是想着——被浇上了磷粉后燃烧,他的小狮子那时该有多痛,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办法……   仅仅想到这些,谢流庭便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了后脑,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随即浑身一颤,紧接着,竟控制不住地自喉间溢出鲜血。   “陛下!”   方才始终站得笔直的人忽地弯下腰来,随即控制不住地跌跪在地,连连咳出血来。   宫人被这一场景吓坏,以为他的模样是吸多了燃烧后生出的毒气所致,连忙奔跑着传唤太医。   周围的杂乱的声音逐渐远去,谢流庭在彻底倒下、阖上双眼前,目光都始终执拗地望向桑岚曾经所在的方向。   后史官有记——   清和一年十一月二日,是夜,天降大雪,清心殿突发大火,致帝后薨逝。   新帝大悲,一夜白头。 第40章   星浮月生的原野,萧瑟与杀机并存。   飞雪如鹅绒般铺开掠过耳畔,寂寥的长风将堆积的雪沫吹散,隐没在深草底部冷冽昏暗的肃杀之气便随之翻涌显现,并逐步扩散到一整片漠北草原。   凌风沿着冰霜渐凝的乌兰河,吹向开了一道鲜明而狭长的界限,这条界限的东西面,则分别是漠北王军与叛军所驻扎的营地。   乌兰河西,主帐营内,明亮的灯火清晰映出两道高大的人影。   “将军,外面雪势渐大,可还要按原计划进行?”   一名副官模样的人拱手恭敬地询问站立于主桌后的另一个男人,而那个被他称作是“将军”的男人则生得一副极鲜明的漠北长相,目光凛冽如鹰,颊侧留着半长的浓密胡须,身材高壮魁梧,是典型的武人模样。   “自然——这可谓是天助我也。”托图眸中染了厉色,唇畔亦不觉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趁着雪夜进攻,正好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收了笑意,摆了摆手吩咐道:“传令下去,命所有将士即刻整军集合,今夜,誓要叫这漠北王座上换个主人!”   副官领命,不等退下,帐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呐喊——   “将军,有敌袭——”   那巡逻卫兵的话未说完,只听兵刃割破皮肤的声音乍然响起,紧接着,一道细长的血线飞出,溅射在营帐上,留下一条弯月状的血痕。   隔着一层帐布,内里的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那名卫兵被割破了喉咙后倒在地上的闷响。   帐内的两人在声音响起时便立时拔出腰间的佩刀,一刻不眨地注视着帐门,扬声质问:“来者何人?”   孰料他们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人回答,那副官见此,正谨慎地提着剑想上前查看,然而下一瞬——   “嗖!”   帐隙中蓦地冲入一道破风之影,一把银匕影直穿而入,直直插在正中的那张案桌之上,发出“嗡”的声响。   与此同时,帐外传来一道澄亮的少年音——   “来者何人?”   “——自然是来取你首级的人!”   话音刚落,帘笼便被人以一柄长剑挑开并以剑气向两侧一震,帘布纷飞,露出帐外挺拔的人影。   帐外之人身着一袭浅杏色的大晟裙装,身形苍劲如松,目光清淡若雪,卷曲的长发散落着垂在腰间,握着刀柄的那只手骨节削瘦凸起,整个人乍看之下恍如一弯孤冷的月。   除此之外,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独属于草原王族、乌泽图尔家族的碧色眼眸。   看见那极具标志性的熠熠生辉的眼眸,离得最近的副官讶声呼道:“公、公主殿下?!”   眼前人的出现叫他心中惊疑不定:桑兰公主此时难道不该在王军营中吗,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越过重重看守来到主帐门前?   而离得较远的托图也早已反应过来,见状不禁挑眉嗤笑一声:“原来是公主孤身大驾,托图有失远迎了。”   他咬重了“孤身”二字,说话时的姿态随意又傲慢。   桑岚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迎着副官警惕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向帐中迈了一步。于是他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帐中耀目的灯火之下。   托图看着桑岚走近,一边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一边打量着他的穿着轻蔑地讽笑道:“哈,公主殿下今日来此,竟还着了一身大晟人的服饰——莫不是真的要彻底被大晟同化,忘记你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哪国的血了?”   桑岚对此却并未回复,他将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托图身上,开口说话时语气很轻,如同与故人叙旧:“托图将军,许久未见了。”   托图闻言一怔,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桑岚?”   “王、王子殿下?您不是……”那副官同样反应极快,在回过神来后双目瞪得犹如铜铃,他暗暗用余光瞥了身侧的托图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紧盯着桑岚以防他有突然的动作。   “将军看起来很惊讶,按照您的计划——我此时应当身在大晟,对么?”桑岚微微偏了偏头,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可惜,让您失望了。”   当他再次开口时,唇畔的弧度已经彻底落了下来,“托图将军,你也曾是我父王的心腹之一,同父王一起将漠北二十八部重整归一。如今又为何会挑唆起其他别有异心的部族作出这叛乱之事?”   托图不仅是漠北地位最高的将领之一,亦是亲眼看着桑岚从小长大、传授他武艺的师长,每当他自觉学有所成时,都会率先选择与托图比较一番,是以在几个教授他武艺的师傅中,桑岚同他关系最为亲近。   因此,在收到漠北王的传信时,桑岚是万般不敢置信的,所以他才在刚入境时便接取了亲自俘虏主将的任务,只身闯入敌营只为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托图闻言沉默一瞬,随即面上浮现出明显的嘲弄:“如今的乌泽图尔陛下,早已不是曾经草原上从叱咤风云的雄狮——十年前率领漠北向大晟臣服便已是屈辱,这么多年过去,却仍然没有任何的抗争之心!”   说着,托图双目怒睁,咬牙喝到:“漠北的子民是狼的后裔,为复国权哪怕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这片阔土,应该由更有野心的人来统领!”   他说罢,鹰隼般的眼微微眯起,寒意顿时附着其上,杀机于无形中涌现,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寒气四溢,桑岚在这紧张的氛围当中,却表现得意外地冷静,他缓慢地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脊背依旧立得挺拔,“将军便是以这番话,去煽动那些同样有野心的部族首领的罢?但很可惜……你错了。”   “我此番前去大晟,才知晓何为真正的强国——土地、国力、民心、兵马……这其中的任何一样或缺起一,都无法铸成一个繁盛的王朝。”   “大晟如今国富兵强,而漠北不过才从战乱中缓过神来,一步步向好发展。”   “战乱后的国度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且不提您如今发起的叛乱会耗费多少兵马,又会因此让早就觊觎漠北的周边国家听闻内斗时又该如何蠢蠢欲动。”   “便是和平的情况下,您即位,以漠北的现状,也绝不是大晟的对手。”   “您说漠北的子民身上野性的血,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桑岚顿了顿,目光霎时间变得沉静而冷冽,尽管面无表情,他的身上却不自觉流露出难以侵犯的威严,“他们同样见不得战火、渴望和平,不希望自己的国土饱尝铁骑的凌虐。”   “就算要反抗,现今也不是最好的时机……说到底,这不过是你为你的私心所找的借口罢了。”   托图的脸色随着桑岚的话逐渐沉冷下来,他的眉宇间忽地涌现出一丝轻视与高傲,全无从前在桑岚面前的和蔼。   “……那又如何?”   “乳臭未干黄毛丫头和臭小子,你们应该没怎么杀过人罢?比起你们,我更适合这个王位。”托图冷漠一笑,抬剑指向桑岚的眉心:“我废了多少筹谋才等来今天这日,这草原王的宝座不是你们能坐得的。”   “是么。”   桑兰神色淡淡,同样将手中的长剑的剑锋对准了托图。   “您说的对,手上没有沾过血的人,不可能拥有登上王座的底气——无论是阿姊亦或是我。”   “……但又是什么给了你我的父王、我们乌泽图尔家族柔弱可欺的错觉?”   “将军,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我漠北的将军。”桑岚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被霜雪覆没,化成了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托图,早在我十六岁时,就已经在武斗中胜过你了,你忘了么?”桑岚垂眸,将剑尖抬起一些,先前剑身沾上的血迎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溅开几朵艳色的血花。   “时隔两年,将军不是曾经的将军,我……亦不是曾经的我了。”   “我自幼习武每有长进,都是请你做我的对手。”   “今日,便也请你来试试,我如今的武艺长进如何罢。”   漠北草原销烟四起,大晟宫中却也并不安详。   御书房外,有大臣压低了声音询问守在门外的凌释:“凌总管,听闻陛下已经接连三日未曾用膳了,你是他身边的老人,可有想出什么办法?”   清和宫被大火烧毁后,谢流庭便终日待在御书房里,试图在桑岚唯二常待的这个地方找寻桑岚生活过的痕迹,似乎还完全不能接受桑岚之死这件事。   国不可一一日无君,是以不少大臣都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前来觐见,不过至今为止却全都被拒之门外。   凌释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劝一劝这位忧心的大臣,余光却瞥见一道径直走来的人影,让他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   凌释恭敬地压低了声音,向着门内说道:“陛下,皇后身边的侍女灼清求见。”   “……说是有皇后亲笔所写的书信要呈交给陛下。”   凌释把话说完,便示意身侧的灼清上前一些,继而垂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   ——似乎笃定了这扇紧闭了三日的大门必必会敞开一般。   不多时,房门果被人以内力震开。   雪发披肩、形如鬼魅的人影出现在门内,谢流庭垂眸将目光锁定站在门前的灼清身上,似乎在辨别她的身份。   谢流庭的身形看上去较以往削瘦一些,除却眼底的青黑外,一眼望去似乎与常人别无二致,然而当他开口时,原本温雅沉和的嗓音却透出久病之人的沙哑——   “信。” 第41章   谢流庭接过信后,出乎他自己、也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并没有急切地将之拆开。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封薄薄的信,转过身挥袖震上殿门,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至桑岚常用的那张桌案后坐下。   全程他的目光都紧落在手中那封堪称是朴素的信上,封皮处用墨笔写下的“陛下亲启”几个字,熟悉的飘逸笔锋他不知道在与桑岚一同观书时见过了多少次。   昔人已去,音貌犹存。   似乎微微收紧手臂,还能揽住因为陪自己处理政务太过无聊而埋在自己颈间睡去的人;似乎略一抬眼,透过桌前摇晃的火光,还能看见桑岚感知到动静望过来时碧波潋滟的眼。   那些美好温存的时日分明近在眼前,却好似一瞬间离自己很远。想到过往种种,谢流庭忽地压抑着红了眼眶。他抿紧了唇,一时之间有点不敢打开手中的这封信。   恍惚间,他骤然想到——今年的初雪下得格外地早,冬日来得也早,那晚的大雪连下了三日,想来宫苑中鲜有人经过的道路,应当也积了约莫有半丈高的雪。   这样的天气,分明是最适合塔格里花开放的季节。   但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他、带他去看漠北草原上看塔格里花开放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那朵本应生长于深雪之中、坚韧不拔的塔格里花,没能等来冬天的到来。   他离开在本应熠熠长成的冬天。   “呃。”   谢流庭猛地躬下身,咬着牙忍耐着心脏处传来的强烈阵痛,虽然掌心被汗水浸湿,但被他捏在指尖的信纸却干燥如初。   待到痛意过去,谢流庭缓了口气,竭力保持着镇定撕去封口,一点点打开了桑岚写给他的信。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他的小狮子总能给他意外。   这封信中没有他预想中的长篇大论,只用分外潇洒的字体写下了短短一行字——   “活着,做一个好皇帝。”   被死寂所包裹的御书房内,一道轻笑声蓦然响起。   “哈。”   “哈哈……”   殿外,值守的宫人只隐约能听见密闭的宫殿里,忽地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犹如地府中的鬼魅所发出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夹带着嘲讽以及痛到极致的快意,不像是常人所能发出,倒像是修罗泣血。   是以闻者皆屏气凝神,低垂着头唯恐自己发出丝毫声响。   室内,谢流庭那双单举起桑岚都纹丝不动的手,此时捏着一张单薄的信纸却难以控制地发出颤抖。   “塔塔……”他压着眉眼,轻声呢喃。   “你真的——太狠心了。”   谢流庭垂下头,将额头抵上那页浅黄色的信纸,却又非常小心地不将之弄出皱褶。   “太狠心了啊……塔塔……”   自己那般决绝地离去,却连死亡的资格都不愿予他,偏要狠心地叫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毫无生气的人间。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伏在案上的人才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信纸按照原本折叠的痕迹折起,放入信封之中,随后起身按开身后墙面处的一处暗格。   暗格外遮挡的木墙被打开,显露出的四尺宽的空间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井然有序地摆上了一些物件,只是那些物件并非是什么国政机密或是玉玺,而更像是与某一个人相关的琐碎物品。   发簪、衣物、用过的笔、做上了批注的书卷,甚至还有一朵被晒干了压得平整的荷花……   谢流庭的视线在这些物件上缓缓拂过,目光温柔而眷恋,像是在透过它们去看与它们相关的那个人。   随即,他抬手将那封信件也谨慎地放入其中,而就当他欲将暗格关闭时,某个曾被他忽视的细节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叫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怀着某种不可能存在的念想,谢流庭按捺着愈来愈快的心跳,伸手在那堆物品中翻找起来,而直到将那个隔间中的物什都一一翻过,却仍旧是没有找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东西。   那个糖罐。   碧月琉璃本就浴火难化,反而会因为灼烧而焕发出愈发形同水濯后的月光般的光华。   可是宫人从清心殿的废墟里找出来的属于桑岚的物件中,却唯独缺少了那一个糖罐。   然而翻找的过程他派了凌释与几个可靠的影卫全程盯着的,决然不会出现宫人私藏的情况。   谢流庭又想起方才所见的一直随侍在桑岚身边的那个侍女,对方尽管看起来形容憔悴,眼底却并没有露出过分的悲伤,像是早就有所预料一般。   种种被他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骤然涌上心间,连带着某件过于残酷的事实,终于将这个年轻沉稳的帝王彻底压垮。   像是再也经受不住,男人猛地脱力跪倒在地,攥紧了胸口处的衣襟几欲要喘不过气来。   “啊。”   原来如此。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被撒上了磷粉,所以才连一点余烬都没找到,却没想到,这或许只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诀别”。   在桑岚离开后的这三日内,谢流庭几乎都处于一种灵魂被剥离开躯体的状态,似乎过重的悲痛反倒叫人变得麻木而浑噩,连到任何情绪都无法感知,仿佛桑岚的离去,也一同将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带走了。   而在意识到桑岚或许没死的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似乎才终于重新落入了僵木的躯体里,与此同时,灭顶的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覆没。   “唔,咳、咳咳!”   唇畔溢出的鲜血将垂在身侧的雪发染红,谢流庭止不住咳血的同时,凤眸中的光却亮得惊人。   与桑岚没死这一发现一齐传来的,是对方宁死也要离开他的事实——这比起之前,反倒叫谢流庭愈发地痛不欲生。   “便是这般厌恶我么。”良久,男人敛下眸,望着掌心喃喃自语,“宁愿通过这样的方式,也要离开我。”   然而寂静一片的房中,却无人能够回答他的话语。   忽地,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响。   谢流庭微弯的仰月唇轻轻抿开一丝浅笑,凤眸中逐渐显露出偏执与疯狂,这两种极端黑暗的情绪分明与他温和俊雅的面容所格格不入,却在此刻,在他周身所凝聚起的黑沉压抑的气场下,又显得分外地和谐。   他自言时语气温柔缱绻,恍若情人间的爱语——   “但是塔塔啊。”   “你分明承诺过,要陪我至死的。”   ——又怎么能够食言? 第42章   漠北草原上的这场部族之乱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月,而在桑岚生擒托图以后,叛军失去了首领,很快便溃败成一盘散沙,覆没在王军的铁骑之下。   于是这场夹杂着野心的叛局便在短短的七日之内就彻底收场。   几乎与此同时,大晟新帝发布诏书,昭明已逝的准皇后之真实身份为漠北王子,对其追谥并行国丧。   因着谢流庭先前的疯魔之举,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对此事发表疑议,更别说要上奏向漠北讨个说法,毕竟谁也不想触怒这位自皇后逝后就变得喜怒无常的帝王。   而在这之后,借着这次叛乱的平复,漠北王也顺势退位,宣告传位给长公主桑兰,并将重整草原的重任也一举交予了她。   自此,长风与白雪涤荡过被鲜血染红的漠北草原,鹰背上的王座也迎来了崭新的、年轻的主人。   随着王军平定了叛乱之后,桑岚终于返回王城,见到了分隔近一年的家人。   新雪初霁,银月当空。马蹄一路踢开浅草上厚实的积雪,发出悦耳的声响。   桑岚驾于马上,透过纷纷扬扬细碎的雪,远远便看见等候在营帐前的三个人影。   他提前下了马,迈步一路小跑着向前而去。   染血的裙裾在奔跑的过程中划开一道弯月状的弧线,起伏间,散开的墨色长发间藏进了清浅的、细浪般的雪。   “阿父阿母,阿姊。”   少年的声音清亮疏远,缓慢地驱散了空气中浮动的寒意。   桑岚轻轻喘了两口气,呼出的薄雾在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浮现,衬得他双目犹如天际闪闪烁烁的星。   他站在被深雪覆盖的原野中,身上着的分明是浅色的衣裙,却辉煌夺目得恍若一把炽烈的火。   而被他唤到的三人面上则浮起像是被阳光融化的雪一般的笑。   漠北王尚且能沉得住气,沉肃着脸、背着手站在原地,唯有望向桑岚的目光半是欣悦半是宽慰,像是狮王在看他独自狩猎归来的孩子。   他身旁的王后则是直接踏前一步,目光柔和,握着桑岚的手关切地上下打量。   四目相对,似乎有什么话在她心中被酝酿了千百遍,但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很轻的——   “平安归来就好。”   他身后的漠北王也垂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粒被风托举着四处飘荡着的种子终于缓缓地沉入厚重的泥土里。   桑岚这才有了重归故土的真实感。   “阿岚此去大晟归来,身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桑兰看见距离上次分别似乎长高了一些的自家弟弟,面带笑意伸手上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   “想来平日里应当没有荒废习武罢?”   因为环境太安逸松懈过一阵的桑岚:“……”   他纹丝不动地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姊也是,打起仗来还是那般骁勇。”   “说起来,此次的叛乱,应是在父皇的计划之中罢?”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其他三人便微微收敛了神色,最后还是王后轻叹一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外边风大,阿岚想知道,还是到帐内暖暖身体再听罢。”   接着,一行人便一同进入了身后的王帐内,桑岚也在诉说中了解到了整件事的发展经过。   托图的谋反的计划自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虽然做得隐秘,却仍被漠北王派出的手下所察觉。   托图原本的打算是使计让桑兰陷入长久的昏迷,他料到为了不使漠北达不成条件被大晟皇帝问罪,漠北王定会让桑岚作为替身前往大晟,如此,两位王储都短暂地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王位的继承人便只能由其他部族中选拔产生。   而漠北王则命桑兰将计就计,假装昏迷后又将桑岚送往漠北,让托图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从而放松警惕,直到将暗线完备地布下,桑兰才从假意昏迷中“苏醒”过来。   桑岚听罢,沉默良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被问罪的危机和叛乱同时解决,并且还一举消除了暗藏在部族内部的蛀虫,他理应高兴——也确实是高兴的。   只是在那些光明的、喜悦的心情背后,桑岚难免地生出一丝失落。   他们的计划周密,堪称万无一失,却千算万算都并未将他算在其中,甚至连一句透露都未曾有过。   就在他缄口不言之时,位于主座的、曾经的漠北王缓声开口:“其实若他下的是能直接致死兰儿的药,吾定不会令你将之生擒,而是将其当场格杀。”   “自然。”桑岚垂眸,神色不变,“若是如此,无需父王多言,儿臣亦会这般做的。”   乌兰河边,长风猎猎,霜雪压弯了草梗,于是遍地都是无垠的洁白。   桑岚站在河畔蹲下身,将手心缓缓触上已经凝了厚厚一层冰的河面,低低敛着眼睫望着河对岸的一处默默出神。   掌心传来的触感过分冰寒,让他的思绪也平静了些许。   没过多久,便有一人在他身侧站定,温柔和缓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从小到大,你一有心事就会来这儿,每每碰到这乌兰河的河水,心情看起来就会好上许多。”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抬眸:“阿母。”   “还在怪我们没把计划的内容告诉你?”   桑岚收回视线,却并未说话。   岸边风势渐大,吹过的风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割得人肌肤生疼,在自然的巨力中,人的言语也变得微弱而渺小。   “……其实我们细细想过,认为不告诉你,才是最好的选择。”王后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你自小责任心便重,看着贪玩散漫,实则骨子里最细致沉稳,若是告诉了你,恐怕你在大晟也会不得安生,急着赶着也要回来。”   “倒不如就这般放你去了——虽说此行于漠北而言算得上耻辱,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没有过重的负担,阿岚此行便可尽去看看与漠北相异的风光与人情。”   王后说着温声笑了笑,“可是委屈了?”   桑岚一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心中那状似失落的酸涩情绪的来源。   原来是委屈。   他原本并不是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人,如今倒像是被某个人宠爱过了头,不知不觉生出点娇气来。   “……抱歉。”他垂下头。   “阿岚又何须说抱歉?”王后轻笑,“孩子长大了还愿同我这做母亲的撒娇,我该高兴才是。”   “而且看起来,你在大晟过得很好,我们便也放心了。”   原以为会变得灰扑扑让人心疼的模样,没想到比原先看起来更加熠熠生辉,像是被人好好打理过羽毛,又精心呵护过的模样。   “嗯。”桑岚抿了抿唇,搭在冰面上的不自觉蜷起又缓慢地松开,“大概……遇见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人。”   王后闻言有些了然,想起先前桑兰回来时同自己明里暗里说过的那些话,便学着桑岚的模样半蹲下来,偏过头看着自家儿子,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阿岚。”   “你爱上了大晟的那位新帝?”   心头蓦地一跳。   桑岚收回放在冰面上的手,双臂环膝向后坐在雪地里,一双水洗玉石般的眼直直望着河对岸的石块发怔。   过了良久,王后才听见一声极轻极轻、几乎要淹没在风声中的回答。   “……嗯。”桑岚环在膝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俯下身将自己环紧了些,说话的嗓音也因此变得有些沉闷,“阿母,我是不是很没用?竟把真心弄丢了。”   王后听后反而有些诧异,她靠近了些抬手覆上桑岚的发顶,轻轻抚了抚,“怎么会?人非顽石,会动情再正常不过。况且,我相信我们阿岚,你自小便独立有主见,喜欢的人一定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只是帝王身侧,注定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我们阿岚要去,一定要想好才行。”   “……那阿母呢?”桑岚顿了顿,“明知阿父他…又为什么还要…?”   “这个么。”王后眯了眯眼,宽和雍容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略带回忆的笑,“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   “草原人一直以来向往自由,于是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想到什么便放手去做。”她抬起手,在桑岚看过来时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随后又指向他的胸前:“我的心选择了你阿父,我只是跟从心的选择罢了。”   “——所幸并没有选错。”   “阿岚亦是如此,你是怎么想的,便去怎么做。”   “不管是对的路,还是错的路,总要自己去走过一遭才能明白。”   说着,桑岚忽然感觉肩侧一沉,温和而富有力量的声音随风响在他的耳畔。   “勿怕,家人永远是你的后盾,漠北也永远是你的家。”   新王的诞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新的冲突与变革。自继位以来,桑兰平素里要处理的事务愈加繁多,偏生两位家长还彻底撒手不管,唯有在必要时会勉强提点两句。   而桑岚作为现任漠北王的胞弟,自然也逃脱不了辅佐长姐完成草原迭代工作的命运,是以这段时日,他跟着桑兰处理政务,整个人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不及他长姊擅长政务一类,但天资聪颖,又自小便接受了身为继承人的培养,对这些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再加之,他到底在谢流庭身边待得久了,见多了那人处理政事、对待下属的模样,耳濡目染。何况在此期间,男人也有意无意地教导了他许多东西,因此除却一开始的生疏,桑岚很快便能这些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他有时候太过于专心,会忙得连用膳也顾不上,不时还会挑灯直至天明。他这副样子被跟在身边的从风从影看在眼里,在屡次劝说未果后,两人终于暗自摸到桑兰面前告了状。   于是,桑岚的帐门在一日尚算清朗的午后被人一把掀开。   “阿岚。”   桑兰行走时动作干净利落,疾风般几下就来到桑岚面前。   桌案前覆下一道人影,桑岚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满脸疑惑:“阿姊?可是有事?”   “无事便不可来找你了?”   桑兰面容沉肃,垂眸扫了眼桑岚桌案上堆积成山的折子,颇为不赞同地压低了眉:“你这才回来几天?还没好好休息就忙成这样,累垮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没关系,我有分寸的。”   此言一出,连桑岚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   果不其然——   “有、分、寸?”桑兰瞥了眼被放在一旁还没来得及用的午膳,明媚的脸庞上彻底失去了往日的亲和:“你长姐我还没到眼盲的年纪呢。”   不等桑岚狡辩,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以往不是不爱理这些?怎么如今反倒是成天埋首案间,连马也不怎么骑了。”   桑岚闻言搁下笔,平静地笑了笑:“只是事情太多,想帮阿姊分担一些。”   “再怎么分担也不该如此,凡事还是身体为重。”   桑兰垂眸看了桑岚两眼,随后上前几步,握住坐在案桌后的人的手臂,轻轻往上抬了抬,“好了好了,你许久不曾回来,今日便别管这些杂事了——先用些点心,再同阿姊出门跑马如何?”   桑岚眨了眨眼,顺势站起身来,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外界的温度虽没降下,雪倒是停了,加之扶光灿烂,着实是个适合外出的日子。   桑岚着了一身暗红色的绣金羊绒皮袍,没被袄袍遮盖的另一只衣袖露出云白色的里衣,紧窄的腰被一道巴掌宽的五色束带收紧,两侧的流苏在行进间下落又扬起,在天空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朝气蓬勃。   他扬手一甩马鞭,下一刻,耳畔便传来骏马的嘶鸣,成堆厚重的雪被疾驰中的马蹄扬起,雪沫如浪花高高飞起,又被风吹散。   日光缓和,让他更加一无阻碍地抬眸望去——   冲破积雪长出的草、呼啸着奏乐的风、掠过身侧的鸿雁、远方闲散地带领着牛羊的牧民、以及广阔得一望无际、澄碧如洗的天空。   眼前一片开阔。   马跑得快了,寒风便愈发锋利,将人的脸颊与耳廓都刮得通红。   桑岚却并不觉得冷,甚至感到几分难得的畅快。   “阿岚、阿岚!”   桑兰略有些急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别跑那么快!”   “阿姊——”桑岚微微侧过头,下颚扬起,眸光又极亮,“别管我啦!”   “真是……”桑兰望着眼前越跑越远的人,无奈一扯缰绳让马停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啊。”   不过这样就好。   桑兰心中的担忧稍稍放下些许。   比起先前那副过分安静沉稳的样子,还是现在这般恣意洒脱的模样更适合他。   远处,一排看似并不起眼的矮丘上,沉默地伫立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身姿高挺,容貌俊美,身着的素白披氅以及半束在身后的雪色长发让他几乎要融入周遭的一片银白的当中。   “陛下亲眼见着了人,应该满意了罢?”好半晌,站在他身侧比他矮上许多的女子缓声开口。   谢流庭对此却并没有答复。   他的目光下落在远处策马疾驰的那个人影身上,眼睫连轻颤都不曾有,幽深的瞳孔中像是只能映照进那片艳色的衣袂。   说起来,他是第一次看见桑岚穿上男子服饰的模样,那副张扬夺目的面容上的精致漂亮被身上的穿着中和些许,显出几分独属于旷野的洒落英俊来。   远远望去,少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在日光下如流光碎金,熠熠生辉,叫人不可逼视。   或许是草原上的风太过干净纯粹,又或许是心上人唇畔的笑意太过明媚,谢流庭心中浓郁的阴翳有一瞬间被细致地抚平,然而——   “不够。”   沉木般温润的嗓音中氲出几分低冷的哑意,细听之下竟显得有些慑人。   而他身侧的女人对此却面不改色地扬起一个笑:“是么……那陛下要如何才能满意?”   如何……才能满意?   自然是将桑岚带回去、藏起来,锁在幽深的宫苑里,封了他的内力、用最坚硬的玄铁圈在床上,叫他不能反抗,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完全地依附于自己。   这般想着,谢流庭眸光微动,视线犹如蛛丝般缠绕在远处驾马飞驰的少年身上,神色专注而又偏执,像是在凝视一件被烙上独属于自己印记的所有物。   “说来或许会让您感到不快——然我此行确实是想要使尽手段将他带走的,哪怕是威吓、捆绑、哪怕是……让他恨我。”   谢流庭垂了垂眼睫,很艰难地让自己将视线从桑岚身上移开。   “若是如此,陛下大可按您所说的那般去做。”女人微微挑了挑眉,“又为何非要找到我与他阿父面前,那般真切地恳求?”   堂堂大晟帝王又是下跪又是满脸肃色表真情的,着实叫他们吓了一跳。   不仅如此,还奉上了一份相当丰厚的“聘礼”。说是“聘礼”,却既不是什么昂贵的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兵器,而仅仅是一份极其简朴却又分外沉重的文书。   那纸间的内容,将漠北附属国的名头形同虚设,所给予的条件足以让漠北无惧于外敌,并且甚至称得上肆无忌惮地休养生息至少五十余年。   按理说这样的条件无人能够拒绝,但前任漠北王夫妇却只平静地表示,此事全听桑岚自身的意见。   所幸谢流庭也并不以其为交换桑岚的条件,似乎真的只是如普通人家婚嫁那般给出聘礼,表现出想要求娶的诚意。   想起这件事,王后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古怪——   分明桑岚尚且好端端地待在漠北,她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嫁女的错觉。   而这一次,她问出的问题隔了许久才得到了回答。   耳边传来的声音极轻极轻,恍惚间像是一朵吸饱了雨水的浓云,沉沉地坠在风里,带着叫人难以轻视的厚重情感。   “但我不愿叫他难过。”   就如当初那根毫无威慑力的细金链条,谢流庭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地束缚过桑岚,他想要掌控并占有对方的心情一刻都未曾停歇,在知晓桑岚假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想法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荒寂的夜晚无法自抑地生出,让他几欲发疯。   ——但他从未将之付诸过实践,并未以爱为名伤害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爱是侵占、是掠夺、是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占有。   却更是尊重、是呵护、是细水长流的守候与无声的爱抚。   他一直都明白。   情不知所起时,他便希望戴着假面的少年不被规矩束缚、做回原本的模样,时移境迁,哪怕此间徒生万般纠葛,最初的本心却仍未改变。   翱翔于天际的鹰不能被束缚在牢笼里,最洁净的塔格里花也只能盛开在生他养他的漠北草原。   “但我并非是要放弃。”   谢流庭说完这句话,用力一掐手心,像是在极力抑制着什么一般猛然转过身。   “今日不请自来已是叨扰,朕也该回去了。”   再留下多看几眼,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将人毫不留情地带走。   “陛下当真不去与阿岚见一见?”   “……不必。”   谢流庭敛了神色,乍看之下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孤高的帝王。   “现在尚且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今日到此,未遭驱逐或是扣留,已是相当好的待遇,他并不奢望在还未做好完全准备的时候去见他心心念念中的人。   像是看清了他的想法,王后温柔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只是那笑意像是藏着不见人的刀。   “如果你是以大晟的皇帝的身份来,我们自然是要好好地‘留’你。”   “但是么……你既是以阿岚夫婿的身份来的,那便是自家孩子。”   像是某种变相的承认,王后抬眼看向山丘下旷野上的两道身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做父母的,难免不对自家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说出这些话时,王后难免有些不甘心,但她其实能够察觉得出——桑岚此去大晟,不仅没有想象中那般难过,反倒比起以往更加成长。   想来是被人由内到外地精心照顾过,又在相处当中从对方身上受益良多。   谢流庭蓦然一怔。   他原以为以这样的方式贸然来临、又说出先前的那番话,是断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的——虽说一路走来,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但他们毕竟是桑岚的父母。   却完全没想到,能够得到如长辈般的包容。   他忽然就懂得了——他的小狮子为什么会长成那般坚韧明媚又惹人喜爱的模样。   “不过就凭你现在,想带阿岚走还太早啦。”王后侧过头来,唇畔挂着笑,目光却相当清明,堪称冷静,“你应该知道他先前为什么要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你罢?”   ——以那样狠心的、决绝的方式。   “我知道。”这一次,谢流庭回答得很快。   “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便说明那孩子并没有想要完全隐瞒你——但这也不代表他一定会同你走……如果你想来硬的,我与他父王和阿姊,还有这漠北数万铁骑军,都不会同意,你明白吧?”   “……自然。”   说话间,长风涌起,冷意渐渐浮现而上。   王后得到回答,只侧目看了谢流庭一眼,随即挥了挥手,不再看他,而是将眼神投向不远处的天际,淡淡道:“说起来,今日是陛下的诞辰罢?按你们中原的习俗……不如吃碗长寿面再走?”   谢流庭即将抬起的步伐落回原地,他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您又怎知?”   王后笑而不语,只是将目光轻轻地落在远方淹没在雪色中的那一缕红色上。   心中所想被彻底印证。   一时之间,身形修长高挺的男人像是一座被冻住的冰雕,僵硬着站立在原地,连动作都忘了该如何去做。   “他……”   良久,身侧的指尖微动,谢流庭轻轻张了张口,嗓音中的哑意变得愈发明显。   但是最终,他却并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身侧的王后见到他这模样,心中难得地生出了几分不忍。   “对了。”她道。   “阿岚还让我同你说句话。”   “……什么?”   “他说。”王后顿了顿,学着桑岚的语调,语气变得温和而又坚定——   “你予他的爱从来都不是负累。”   “从来不是。”   远处的少年拉紧了缰绳,驾着马开始缓慢地往归处走,时光像是在他身侧静止,变得温柔又缠绵。   看着年轻帝王微微泛起红意的眼眶,王后忽然就明白了自家儿子为什么决意不等到重逢时再说这句话。   当面说了怕是要凭生牵绊,但若不说……   那个孩子太过心软,想来是不会愿意这般过分爱着自己的人怀揣着这样的念想去忍受长久的折磨的。   风雪又起。   铺天盖地鹅绒般的大雪自天际缓缓降下,像是在与久难重逢之人惋惜相送。   谢流庭一如来时那般,隐入雪中悄声地走了。   驾着马车的车夫见到携着一身风雪归来、脸色苍白却相当平静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惊讶。   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发问:“陛下,这便走了吗?”   “嗯。”   于是马蹄声渐渐响起,车马缓慢地向着遥远的国界处而去。   行至半道,忽地,一阵漫漫长风席卷过半开的车帘,豁开一道间隙,一连串大半雪白又夹杂着微微浅蓝的花瓣便随风飞舞着进入马车当中,落在端坐着男人身侧。   那花瓣恍若染了天色的细雪,洋洋洒洒,脆弱又漂亮。   谢流庭抬手,任由其中几片落入他的掌中,过了良久,才不紧不慢地收紧了手心。   “这次便放过你。”   但是待到下次见面,他定不会再如今日这般,轻易地放手了。 第43章   风雪簌簌,被深雪覆盖的银白色雪丘上,遍地开满的塔格里花丛中,遥遥站立着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   那人单看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糅合了青涩的朝气以及沉淀的内敛,细观之下有如初初开凿的璞玉,棱角分明的同时又不失温润平和。   他额间佩戴了携流苏的额饰,彩色的编绳与被风卷起的花瓣零落地散在他卷翘的发间,那张美得极端锋锐的面容被周围的雪色减弱许多,叫他浑身透着脱身于旷野的满是神性与自由的漂亮,从远处看去的背影看起来像极了自花中诞生的小神仙。   从影透过被风汇卷起的花浪踏上雪丘时,正好对上桑岚望过来的眸光。   经过岁月的洗礼,少年那双澄澈的碧色眼眸不仅没有被尘沙所淹没,反倒因为长期的磨砺而愈发光彩熠熠。   “殿下。”从影靠近,轻声唤道。   “你来了。”   桑岚微微偏过头,唇畔笑意清浅,嗓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愉快与明朗,“今年的雪还是下得一样早啊……你也是来赏雪的么?”   他这副好心情的模样让身侧的从影沉默片刻,像是不忍打破,直到桑岚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这才有些迟疑地回答:“非也,属下并没有殿下这般好的情致。”   “只是……”他顿了顿,好似无声地叹了口气,“属下今日收到了灼清从大晟传来的信件。”   桑岚的神色在听见从影的话后有片刻的凝滞,目光看上去依旧平静,只是唇边的笑已经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信上写了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信上写的事除了与那个人有关,再不会有其他,加之,灼清是三年来第一次向漠北传信,恐怕传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信件在此,还是请殿下自行查看罢。”   从影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恭敬地双手奉上。   信中所写的内容很短,只需几眼便可看完,但桑岚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许久之后才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自喉间溢出一道低声:“……蛊毒?”   谢流庭这般厉害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就叫人成功下了蛊?   然而不等桑岚细想,便听见身侧的从影用一如既往的冰冷嗓音面无表情地补充:“且是极罕见的风情蛊。”   从影沉着眸,一板一眼地说道:“中此蛊者虽外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若一直不与人交合,便会在一月后遭蛊虫所噬,七窍流血而亡。”   桑岚闻言蹙了蹙眉:“可有解蛊之法?”   “殿下恕罪,属下对蛊毒一类不甚了解,只是听闻过这蛊毒的名字,知其罕见,至于何解,尚且不知。”   “这样么。”桑岚语气很淡,语调毫无波澜。   然而他手中的信纸在被无意识地捏得发皱,昭示了他心中并不如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沉静。   来信上写明了距离谢流庭被种下这蛊已过了半月,然而对方一直掩盖着消息,面上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异样,而此事除了自幼服侍的御医以及近侍的几人外再无他人知晓,灼清若不是自三年前被提拔自帝王身侧,只怕也无从知晓此事。   不仅如此,朝野皆知自三年前帝后薨逝,新帝便空置了后宫,三年内无论朝臣如何上谏都未曾纳过新人,此次中蛊也只是放任着熬过了半月。   既不积极求医,也不寻法子缓解,在知情人看来,简直就如同在冷静地求死一般。   褐色的信纸不知不觉被落下的雪打湿,桑岚将其揉成一团捏在手中,回身对着等在一旁的从影低声:“回去罢。”   “雪下大了啊。”   “阿岚,你当真想清楚了?”   王帐内,桑兰着眼看向端坐在身侧的自家弟弟,恍惚间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青年在权利的肃杀中如雨后的修竹般飞快地长成,无形中变成了如今这般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与帮扶,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   分明仅经历了一段相当短暂的、完全称得上是弹指一挥间的时光罢了。   在欣慰的同时,桑兰蓦地生出了些许不舍。   “嗯。”   “怎么这般突然?”   桑岚沉默一瞬,目光落在不远处跃动的炉火,颇有些无奈地开口:   “因为有一个…实在让人很不省心的人。”   这个回答看上去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但桑兰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目光从桑岚的脸上缓缓掠过,在确定了他并非勉强之后,才道:“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那么我不会阻止。”   “后日,为大晟皇帝贺寿的车马亦将启程,你便与他们一同去罢。”   桑岚点了点头,似有想到什么一般道:“但漠北……”   “漠北这边不必担心,这几年有你协助,我处理部族之事都容易了许多。”桑兰笑容沉和:“如今局势稳定,阿岚便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去罢。”   随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一句话。   然而桑岚却不止一次地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口中听见过。   桑岚搭在膝上的手握紧后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抿了抿唇,道:“……多谢阿姊。”   桑兰笑着,却轻轻摇了摇头。   与三年前前往大晟见到桑岚时所产生的感受相比,这一次,某种失落感越发地明显,桑兰发自心底地意识到——她自幼便视若珍宝的人,似乎是真的要被人彻底地夺走了。   第一次前往大晟时,是处于完全被迫的情境下,时移境迁,桑岚再一次踏上这片国土时,却抱着与初次截然不同的心情。   随着献礼的车马一路缓缓驶入皇城,桑岚透过车帘看向道路两旁繁华的街景,这才真正地明白了曾经炆帝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托举着一个国家走上更高的顶峰。   谢流庭在即位后的短短三年内,便真正地做到了这件事。   世人皆言盛极必衰,这个原本已见颓势的王朝却硬生生地在他手中被辟开了一条愈发宽广与光明的道路。   真正地,使辉煌之上更添辉煌。   不仅是最繁荣的京城,在他一路经过的那些地域,哪怕是最偏远又容易叫人忽视的土地上,皆康衢烟月,沉烽静柝,随处可见一派清明祥和的景象。   桑岚收回目光,抬手放下车帘,随后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上戴着的假面。   分明是他自己提出要亲自来的,但是到了真正出发时,却莫名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是以纠结了许久还是做上了伪装。   “罢了。”桑岚幽幽叹了口气。   权当是旧友重逢了,他这般安慰自己。   自新帝登基之后,宫中所设的庆贺宴会便一切从简,哪怕是帝王的诞辰,也仅是在清扫之后稍加装饰,因此桑岚并未见到如炆帝寿辰那般张灯结彩的境况。   在宫外等待宫人一一核验过身份之后,桑岚一行人终于被放行至宫中,而他方在规定的位置上坐下,便听闻殿外传来宦者的呼声,旋即,一道颀长高俊的身影便缓步踏入殿中。   桑岚随着周围的人群一同下跪行礼,直到被允许起身才直起身来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下。   不知为何,此次宴会漠北的席位被安排得极其靠前,几乎是在所有使臣的最前端,因此,桑岚只需微一抬眸,便能看见那个时隔三年不曾见过的人——   高座之上的帝王一袭玄色金绣朝服,半倚着王座,目光平和地往向座下的众人,那张冷淡的仰月唇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一眼望去周身威势比三年前更加深重,姿态更是道不出的雍容,因此分明是一副极其温和亲善的模样,却偏偏叫人不敢直视分毫。   桑岚担心惹人注意,仅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同时,一道莫名的压迫感蓦地袭来,却只存在了极短暂的一瞬便消失无踪。   这种感觉来得过于突然,若不是在场之人过多,桑岚几乎都要怀疑是谢流庭已经认出他来。   所幸男人并未向他们这处投来过目光,只是神色温和地命人宣布了开宴。   在舞乐与致餐过后,便到了各国使臣献礼的环节。   桑岚原不想上前,但徒留他一人实在太过惹人注目,于是只能一边祈祷着自己的伪装毫无破绽,一边站至殿中,然而就当他正欲随人跪下时——   “不必跪了。”   沉郁温和的嗓音中透着点难言的冷清,桑岚闻言扶直了身体,面色如常低垂着眼站在一旁。   他没有抬头,因此也不知道谢流庭此时究竟是何种表情,只能感受到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周身。   虽说只是普通的打量,桑岚却难免过分谨慎,以至于在等待使臣献贺词的过程中始终犹如一根木桩般站立在一旁缄口不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小点。   “漠北,送来如此隆重的诞辰礼,实在深得朕心。”   谢流庭难得对使臣的贺礼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却又只在说完话轻轻勾了勾唇,随即微一抬手:“退下罢。”   而对于帝王话中的“隆重”,不仅其他国家的使臣听闻后感到忿忿不平,就连漠北使臣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沉着地谢了恩。   桑岚对此亦没有深想,他自觉任务完成,一面松了口气,一面盘算着宴会后该如何找到灼清,了解一番谢流庭身中蛊毒的情况。   他就这般心不在焉地过完了全程,自然也难以察觉一道曾隐晦地投注于他身上的目光。   筵席散去,众人自宫中走出时,夜已深了。   抬眸远望,只可见浓沉的夜色中,月光昏晕,星子稀疏。   就在桑岚以解手为借口支开其他使臣让他们先回到住所后,还没等进行下一步行动,便被一名近侍在帝王身侧的宫人唤住。   被宫灯照得昏黄的长廊中,此时仅有他们二人,周围的气氛于此刻显得静谧而幽深,却莫名促使着桑岚的心脏越跳越快。   他眼见那名宫人朝自己恭敬地俯身,紧接着,缓声开口——   “使臣阁下。”   “陛下有请。” 第44章   跟着宫人一路穿过重重宫道,本以为会被带到专门处理政事的御书房,却没想到对方却领着他向停在了一处有些陌生的宫殿前。   桑岚夜视能力极佳,因此,在黑暗中,“露华宫”几个字毫无阻碍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是……?”   那宫人微微俯下身,一手小心地扶住宫门一手向内平引:“此处为御用的汤泉殿,陛下吩咐了,仅允使臣阁下一人进入。”   “阁下,请。”   莫名其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桑岚在门前迟疑片刻,最后还是缓慢踏过了门槛。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厚重华丽的宫门便在他的身后缓缓阖上。   殿内空间极其广阔,桑岚先是穿过一个宽堂,又迈了几道台阶,才来到筑了温泉池的室内。   站在入口处,入目豁然是一面宽大的锦绣屏风,屏风后水汽蒸腾,在四面辉煌烛火的映照之下,可以隐约透过那精致的蚕丝绣面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说起来,正常情况下,召见使臣会选在这种地方吗?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已经晚了。接着流动的水声遮掩,桑岚微不可察地清了清嗓子,随后压低了声道:   “微臣参见陛下,向陛下请安。”   他说完后在原地静待了片刻,却迟迟不见内里的人有所回应。   无奈,他再次开口:“……陛下?”   然而这一次,桑岚仍旧没有等到回答。   偌大的宫殿中,彼时一片沉寂,唯有烛火摇曳时发出的燃烧声以及泉水的波动声不时响起。   这样的氛围实在磨人,正当桑岚捻袖憋着口气,打算再次张口询问时,屏风后忽地响起一声模糊的轻笑。   伴随着行动间带起的哗啦水声,一道温润平和的嗓音悠悠响起:“既是面见,使臣为何不上前来?”   “臣恐陛下不便……这般冒进,怕是不妥。”桑岚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再次确认了面上的伪装是否完好。   话是这么说,结果应当是逃不掉的,桑岚心想。   果不其然——   “无妨。”谢流庭的嗓音被水声模糊些许,沉缓和韵的声线在暖融的室内莫名有些冷淡,“进罢。”   桑岚依言进入,却始终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身前的地砖上,一板一眼地扮演着恭恭敬敬的小国使臣这一角色。   “陛下。”他道。   “使臣何不抬头看朕?”   一滴冷汗蒸出,桑岚捏紧了手,垂眸生硬地回答:“陛下尊贵……臣不敢直视天颜。”   “朕不怪你。”谢流庭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又冷下几分,恍若猝不及防间落在颈间的雪:“抬头。”   逼不得已,桑岚抬起了头。   透过身前弥散起的白雾,桑岚直直对上既熟悉又陌生的凤眼。   眼前的人仍旧是曾经那副如玉君子的矜贵模样,容颜较之三年前更加深邃俊朗,分明看起来端庄持重,又是极具亲和力的外貌,却似乎因着那帝王高座之上过于冷肃的风雪,生生将他身上的温润感抹去些许,凭添了几分冷淡,连带着周身的气质也变得愈发深不可测。   男人抬眸看过来的眼神倦懒而平和,眼底不经意露出的凉薄仿佛在昭示着他眼前之人确实不过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使臣可知朕今夜为何唤你前来?”   桑岚收回目光,敛着眸恭敬道:“陛下恕罪,微臣不知。”   “……当真不知么?”   “当真不知。”   事已至此,哪怕察觉到不对,桑岚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是么。”   谢流庭对此反应平平,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而他仅说了这么两个字便不再开口,任由气氛再次陷入迫人的死寂当中。   但哪怕对方不说话,桑岚也能感觉到这人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却并不过分炽热,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包含了某种极端复杂的情绪。   又在原地等候了半晌,眼见对方确实没了下文,桑岚不得已又道:“陛下唤臣前来可是有事?若是——”   “唔,咳、咳咳……!”   不待他把话说完,一串急促的咳嗽声便骤然响起。桑岚下意识抬眸望向前方,映入眼帘的便是谢流庭半倚池壁,掩着唇不住咳嗽的模样。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亲眼见到几缕鲜红色的血液自谢流庭苍白的指缝中不住地溢出,垂落在池面上,化成一朵朵艳色血花后逐渐泯没在池中。   “陛下?!”   桑岚瞳孔微缩,当下也顾不得遮掩,惊呼一声后连忙快步行至谢流庭身侧,抬手颇有些急切地握上了谢流庭的肩。   然而他的指尖刚触上对方的肌肤,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握住了手腕,旋即向下一拽——   “噗通。”   水花四起,一时不察间,桑岚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拽入了汤泉之中。   所幸他在摔下时眼疾手快地攀上了一旁的池壁,这才堪堪免于呛水。   “陛下!”   就算再迟钝,也足该反应过来对方的这般举动怕是有意而为之。   桑岚抬手摸了一把面上的水渍,目光扫过谢流庭的面庞,见他面色平静,甚至微微带笑,眉间不禁带起几分薄怒:“这是何意?”   “……陛下?”   紧贴在他身前的人将这两个字在口中碾碎了后又重复一遍,轻笑一声展臂扣紧了他的腰,继而偏头覆在他的耳边,悠悠含笑道:“不过三年未见,皇后何至如此生疏?”   虽然心知瞒不过这人,但被这般直接地戳破还是让桑岚猛地一征。   他抿了抿唇,抬手抵着谢流庭的肩膀想要将人推开,却没想到被对方倾身压得更紧。   “被戳破了便想推开朕啊…皇后当真无情。”   谢流庭的语调平静而又冷淡,似笑非笑地堵住了桑岚将要出口的话。   相比于谢流庭仅着了一件单薄的底衣,桑岚身上穿了整套用以御寒的衣装,此时被水浸湿,沉甸甸地坠在身上,加之又被人揽腰抱着,让他有些无法使力,只能被迫抬手圈着眼前人的肩背。   这般窘迫的境况,让他只得埋着头一声不吭。   “……为何不作声了?”   “嗯?”   “既然不愿面对朕,那今日,王子又是为了什么来呢?”   谢流庭微微勾了勾唇,看似微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还刻意扮成这副模样……想来,是当真不愿见朕罢?”   沉润的声音在耳畔陆续响起,没等他回答,桑岚便感觉到耳垂处被什么温凉的柔软轻轻碰了碰,“说话,塔塔。”   “这一次,是你,先戳破了这层纸啊。”   虽说是他亲手放下的饵,可是当心心念念的那条鱼儿真正地上钩时,谢流庭又不可避免地自心中生出诸多贪念与妄想。   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浓重侵占欲,这股欲.望太过强烈,哪怕故作冷淡也仍旧无法抵制。   “我……”桑岚张了张口,目光落在谢流庭唇畔的血迹上,语气中夹了浓重的担忧:“你的蛊毒,现今如何了?”   谢流庭似是没想到桑岚最先说出的会是这番话,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意外,随即,他直长的眼睫微微下垂,语气轻缓道:“不好。”   桑岚蹙眉:“可是有哪里疼?”   “是啊。”谢流庭笑了笑,视线从桑岚的脸颊上轻轻扫过,这才缓缓说道:“这段时日,朕日夜心口发疼,连呼吸都掺着血味,每时每刻都像是被人用数十把刀由内自外地凌迟……”   桑岚闻言,握在谢流庭肩上的手猛地收紧,却又马上松开,生怕一时不慎便叫这人疼痛加剧。   谢流庭察觉到桑岚的举动,面上的笑意扩大几分,他轻轻侧了侧头,语调温柔却又透着隐隐的偏执——   “可那不是因为蛊毒,塔塔。”   他的语气低沉下来,恍惚间带着轻微的哑意:“而是因为……太想你了。”   思念经过时光的磨练,变得愈发刻骨铭心,在每一个月光照入的夜晚,都叫人无法入眠。   “这些年,朕硬生生将灵魂劈成两半,一半留在那场大火中,信你死了,一半……知晓你还活着,知晓你当初宁愿假死也要逃离我……”   谢流庭用力收紧了怀抱,几乎欲要将桑岚揉进骨血之中,声线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好痛啊,塔塔。”   沉稳而强大的一国之君轻轻俯下身,在时隔三年之后再一次垂头伏在他的颈间,流露出从不示人的脆弱。   桑岚眼睫微颤,有些不忍地抬手环上了谢流庭的肩背,收紧了怀抱轻轻拍了拍,满怀歉意地轻声道:“抱歉,我……”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一股酥麻便霎时间自经脉间涌过,叫他动作一顿,随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他的内力,竟在方才的一瞬间被人给彻底封锁了。   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危险,桑岚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几件衣服腰间的系带不知何时已经被人解开,只需轻轻向下一扯,便会层层脱落,直至一.丝.不.挂。   桑岚止不住面露惊疑:“你……”   “皇后何故如此吃惊?”谢流庭自他颈间抬首,微微偏了偏头,薄唇勾唇状似不解道:“你此番千里迢迢地赶来,难道不是为了朕的蛊毒么?”   先前萦绕在男人身侧的那些刻骨悲情此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仿佛全身被浸没入幽深渊狱之中的疯狂。   谢流庭弯眸笑着,笑颜温润清朗,眸中浓郁的深色却叫人不敢逼视。   他抬手温柔地抚了抚桑岚的侧颜,随后缓慢道出一声半是无奈半是爱怜的叹息:   “分明已经过了三年——”   “还是这么单纯啊,塔塔。” 第45章   他被骗了。   桑岚很难不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内力被封这件事对他来说确实是有些不习惯,但是至少在这一刻,他更关心一些别的问题——   “所以你方才咳血并非因为蛊毒?”   他说这话时嘴角压得平直,用的是陈述而非质问的语调,眼角眉梢显而易见地透出了些许愠怒。   谢流庭闻言轻轻展了展眉,他的视线缓慢扫过桑岚的脸颊,似乎想要透过这张平平无奇的假面看到底下那张真实的面容上所流露出的情感。   他的小狮子虽说看起来外放蓬勃,但实际上并非易怒的性格,难得见到他如此明显地表露出生气的情绪,谢流庭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爱怜居多。   “说话。”桑岚咬了咬牙,加重了语气。   谢流庭眼见着桑岚的神色发生变化,顿了顿,最终无声地敛下眸。他的眼中始终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狭长的眼尾微微勾起,形状恍若方才于夜空中所见的那弯上弦月。   与此同时,他的沉默也给了桑岚回答。   “如此…看来是臣多虑了。”   桑岚微微阖了下眼,语气冷淡:“方才是臣逾矩,还望陛下恕罪。”   说着,他偏头躲开谢流庭搭在自己颊侧的手,又抬手将紧贴在自己身前的人推开了一些距离。   谢流庭顺着他的力道退开些许,仍旧垂眼看向他,神色浅淡又故作不解道:   “塔塔是在生气吗?”谢流庭轻轻笑了笑,“这又是为什么?”   谢流庭的姿态仍旧温和平缓,但细察之下有种细微的闲散藏匿其中,并且说话时的语调……就好似做出那种事的并非是他自己一般。   “这话——当是我问陛下!”   被谢流庭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浇得心中火气更盛,桑岚怒而抬手,一把拽住谢流庭被水浸湿的衣襟,将人拉进了些,明眸璨璨却像是夹杂着火星:   “你分明已然中了蛊,又为何要作出这般损毁身体的事?”   既然先前的吐血不是蛊毒所致,那便只能是谢流庭自己用内力造成的。而理由,无非便是……   “自然是为了求得皇后的同情。”   一声闷笑忽地响起。   不是惯常那般的亲和而温柔的笑,而仿佛本该质朴温润的琴弦,被绷紧之后发出的低哑的颤抖。   “哗——”   谢流庭骤然发力,握着桑岚的肩使力一推,将他按在赤壁上,并牢牢地困在自己的怀抱之间:“而且你看,朕的目的达到了。”   “对不对,塔塔?”   谢流庭自顾自地说完,不等桑岚回答便径直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几乎是唇齿相接的一瞬间,桑岚便感觉唇瓣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舌尖便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破开池间蒸腾的雾气,鼻尖重新萦绕起久违的冷涩浅香,桑岚颤了颤眼睫,最终还是微启了唇,任由谢流庭抚着他的脖颈,用力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像是被倾注了经久不得见的思念,这个吻比起过往的温柔缠绵,徒增了愈多的爱.欲与掠夺。   谢流庭仿佛在借着这个吻,去切实地感受桑岚的存在。   虽说他不打算反抗,但连续不断的深吻到底叫人有些招架不住,而亲吻着他的人却又毫不留情,似乎并未想要留予他任何的喘息之机。   “唔。”   潋滟的桃花眼中泛起明显的水意,看去宛若微风吹动的平湖。两人接吻时都并未闭上眼,因此桑岚眼底的神情轻而易举地便落入了另一个人眼中。   几乎是同时,谢流庭动作一顿,随即不舍地吮了吮被他吻至艳红的唇瓣,这才微微直起身来。   沉暗的目光落在极力平复着呼吸的人身上停驻半晌,忽地,他抬起手——   桑岚尚在急促地喘息当中,却感到唇上传来一道温凉的触感,谢流庭抬指印在他的唇上,轻轻捻了捻,随即喉结滚动,自胸腔中溢出几声夹杂着叹息的笑来。   他亲吻后的嗓音变得有些暗哑,落在耳中莫名有些惑人:“方才是朕错了,塔塔莫要生气。”   腰间环扣着的力道极大,隔着一层薄若无物的单衣,彼此间的胸膛紧密相贴,桑岚很轻易地就感受到了胸口所传来的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心跳。   “怦怦、怦怦。”   两道不同的心跳声间或响起,最后竟慢慢地重合起来。   “方才之举确实是朕有意为之,然……唯有一点并未骗你。”   “……我是真的很想你,塔塔。”   谢流庭说话时语气很轻,像是随时可以消散在夜色中的晚风,但是藏匿在他话中的炙热情感却叫桑岚觉得那些自他口中说出的话显得重若千钧。   高挺的鼻梁重新搭在他的颈间,桑岚微微抬起手,像是回应那些刻骨的思念一般,回应了对方的拥抱。   肩颈处的衣料早已被池水浸得透彻,但滚烫的液体却仍旧分明地触及了他的肌肤。   并且毫无阻碍地烫进他的心里。   “谢流庭……你哭了?”   桑岚面露惊愕,他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出些什么来宽慰,搭在谢流庭的脊背上的指骨微微动了动,最后缓慢地收拢,无声地拥紧了身前的人。   这一千多个日夜里,其实他也是想念的。   然而这般缱绻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便渐渐随着周遭浮动的雾气染上了些许欲色。   彼此间身体严丝合缝地相贴,某些变化便愈发明显,几乎是在感受到的一瞬间,桑岚便僵住了身体,有些诧异地颤了颤眼睫。   沉郁的气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披挂在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时被人剥落,并随手抛诸池畔。   方才还沉静地埋首在他颈间的人此时一面吻着他的肩头,一面沉声笑了笑:“想来朕的蛊毒是真的犯了……”   “便有劳皇后帮朕缓一缓罢。”   流水潺潺,灯火摇曳。   桑岚在晃动的烛影中微睁开眼,没等意识回笼,便察觉到颊侧被人轻轻吻了吻,“塔塔醒了。”   被扣在头顶的的手无意识蜷了蜷,察觉到自己此时正被人以一个极具掌控欲的姿势把控着,桑岚抿了抿唇,忍着声音中的哑意轻声开口:   “我方才……是晕过去了么。”   “嗯。”湿润的吻落在他的唇上,谢流庭笑了笑,缓身声答道:“晕了半刻。”   剔透的水珠顺延着蜜色的肌肤曲线蜿蜒着向下流淌,将桑岚衬得形如一块即将被融化的蜜糖,不时流溢出甜美的汁液与诱人的芬芳。   谢流庭忍了忍,最终还是揽着桑岚的腰让他直起身来,将他的手臂挂在自己颈侧,宽大的手掌则顺着那道柔韧的曲线向上爱抚。   桑岚被他逗.弄得身体控制不住地迎合,就着跪立的姿势扶着谢流庭的肩头倒在他的怀里,额头抵着男人的下颚无意识地轻蹭。   原本他的意识便已经趋于朦胧,此时则是彻底交出了身体的把控权,任由另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摆弄。   “塔塔。”谢流庭见此愈发贴近了些,覆在桑岚耳边唤他,“已经受不了了么?”   “可需要我停下?”   话虽如此,谢流庭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味。   “不用……”   “嗯?”   “不用管我。”桑岚无意识哼了哼,他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人,无意中抬眸一瞥便泻处千百种无法言说的风情,“如果…你还想的话。”   “那就继续。” 第46章   天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原本在冬日里略显沉闷的夜空也因那漫天飞舞的银蝶而变得清疏而高远,本该在雪天难寻的月,此时却半露出皎白的身躯,与明朗的宫灯遥遥相望。   这晚的天色,状似昏暗、沉寂,却隐隐透出祥和,乃至不可言说的欣悦。   露华宫外值守的宫人都知晓今夜帝王召见了漠北的使臣,原以为是有什么急事相商,皆凝神静气地在外等候,但是过了近一个时辰都不曾见人出来,也未见帝王有任何吩咐,致使等候的宫人心里起了担忧,唯恐内里发生了什么意外。   但到底谢流庭有令在先,也无人感贸然上前打扰,左思右想间,终于等到了被前去安排使臣住所的凌释归来。   “凌总管,陛下入汤泉已过了一个时辰,宫内虽有地龙取暖,但夜间天气寒凉,这般下去怕是……”像是怕惊扰了殿中的人,那宫女说话时声音很低,姿态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旁人不知,但凌释大抵是能猜到内里的情况的,于是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宫女先退居一侧,随后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只恭敬地低声道了一句:   “陛下,夜深了。”   过了片刻,才听得一道声音被内力裹挟着自宫殿深处送出——   “知道了,且退下罢。”   “是。”   得了回复,凌释隔着门行了一礼,这才领着殿外值守的宫人一同离去。   殿内的声响也在他们走后重新响起。   明知道其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殿外的人不可能听见,但桑岚还是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带着一把抓住谢流庭的手臂止住了他的动作。在感知到外界的气息逐渐远离的时候,才稍稍放松下来。   心神转移,自然也就不自觉地忽略了某个人。   谢流庭没有错过桑岚面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轻笑一声,随后温和地舒展了眉眼,施施然直起身,眸光俯下,轻易便将身下人的情态尽数收入眼底。   “塔塔很紧张?”   桑岚耳根一红,嘴硬到:“……才没有!”   谢流庭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抬起手腕,指腹点在桑岚被水液沾湿的锁骨上,并随着那绵延的曲线缓慢滑动向下。   分明握在腕间的桎梏被松开,桑岚却没觉得轻松,反倒生出被某种漂亮却又冰冷的蛇类缠绵地环绕之感。   “绷得这般紧。”温凉如玉的指节慢条斯理地拂过那柔韧的腰侧,宛若蜻蜓点水般带起阵阵痒意,桑岚一边缩了缩妄图躲闪开,一边听见罪魁祸首用那把清润低哑的嗓音含笑道:“早知该让他们再多待片刻。”   眼前这人端看着是一副君子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有如恶鬼,手下的动作也并不停歇。   桑岚气不过,于是猛地伸手捉住谢流庭搭在他身侧的手腕,咬牙闷声道:“……我见陛下精神抖擞,想来蛊毒应是解得差不多了,不如便放开我罢?”   “朕这蛊毒难解得很,这才不过一个时辰罢了。”谢流庭眉眼带笑,捻起桑岚身前的一缕长发,落在唇畔吻了吻,温声道:“接下来,怕是仍要辛苦皇后了。”   桑岚闻言,心中隐隐升起点不妙的预感,下一刻,眼前一花,他便被谢流庭从铺垫的衣物中捞起来,身上被顺手披了一件对方的外袍,膝弯被谢流庭以单臂环着,就着这副面对面的姿势落在这人怀里。   上下视角忽然对换,桑岚垂头看了眼抱着他的人,蹙眉:“这又是做什么?”   “自然是回寝宫,如塔塔所言……”谢流庭弯了弯眸,仰头看向被他夹在手臂上的人,如玉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无害的笑。   “继续。”   被重新压进柔软的床铺里,桑岚下意识想去扯不远处的被子遮盖住自己,然而刚一扭过身,就被人自身后压着扣住了手腕。   压着他的人唇畔噙着温和的笑,颇具暗示性地吻了吻他的肩膀,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马上动作,只悠悠道:“今日是孤的诞辰,塔塔特意前来,应当也有准备寿礼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寿礼今日在殿中时便已献上——不过三年未见,陛下记性便已经这般不好了吗?”   先前被人折腾得气喘吁吁又挣脱不得,因此桑岚好不容易在言语上找着机会,自然便要呛他两声。   谢流庭对此却并未在意,反倒是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温柔:“可那是漠北送的礼,而非塔塔亲自送的。”   “朕不要漠北的礼,朕要你送的礼。”谢流庭自后覆上桑岚的脖颈,扣着他的腰偏头吻上他的颊侧。   “我送的……礼?”桑岚僵硬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知身后说出这话的确实是在有意地地在为难他。   他来时两手空空,当下就连身上唯一一件披着的衣服还是对方的,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上哪要礼物送人?   ——分明就是这人另有所图。   就在他犹豫的空档,身后的人又靠近了些,将他的胸口压得几乎要贴上褥间。   “塔塔,久别重逢…连份见面礼都不能允么?”   搭在他腰间的手指轻轻不紧不慢地敲了敲,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叫桑岚蓦地一僵。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心知在劫难逃,桑岚自暴自弃地埋下头,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谢流庭见目的达到,直起身松开了手,任由桑岚动作敏捷地转入被中,这才微微笑道:“今日西域的献礼中有一样朕颇为中意,初见便觉得相当适合塔塔。”   桑岚顺着谢流庭的指尖看向不远处的矮几,从他的角度,隐约可以看见木质的托盘上薄红布料的一角。   与此同时,男人和缓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便穿那个,给朕看罢。”   夜沉后,风雪渐消,而本该寂静无声的帝寝中,却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谢流庭。”   在摸索一阵无果后,桑岚咬了咬牙,终于开口唤不远处束手旁观的人,只是说出的话却低不可闻:“……来帮帮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羞耻,靡丽的绯色几乎要从他的耳廓蔓延到整片光裸的脊背。   “什么?”   “我说……来帮帮我。”桑岚提高了些音量。   倚在床头的人闻言好整以暇地偏头望过来,目光温和平缓,却像是没听清一般重复道:“是在叫谁去帮你呢——塔塔要说清楚一些啊。”   桑岚憋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实在是有些酸了,因此不得不屈服下来,扭过头道:“帮帮我罢。”   “……夫君。”   烛光辉映下,那双盛着湖光的碧眸渐渐泛起别样的波澜,摇曳的光线沿着桑岚修长的肩颈曲线一路向下蔓延至腰间,无声地为他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   虽然眼前的景象暧昧无比,却在桑岚身上显出称得上是圣洁的漂亮。   将这一切收至眼底,谢流庭喉结滚了滚,这才敛眸直起身,抬手捏住桑岚身后的那截布料,不多时便将之系紧,连带着握着桑岚的肩将他转了个身。   眼前人的模样便在灯光之下展露无遗。   “果然。”谢流庭凤眸微弯,暗色的眼底浓雾渐沉,“很合身,塔塔。”   西域的服饰较之大晟与漠北的都要清凉许多,此次特意进献的这套舞服更是如此,是以并未写在礼单当中,是隐晦地献予帝王用于后宫寻乐的物件,若非是正遇上桑岚,这衣服怕是要被永久地尘封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热情艳丽的红与华丽耀目的金交相辉映,称得上是透明的几片红色薄纱只能堪堪遮住青年修长柔韧的躯干,手臂和大腿则被一圈圈细小的金色细链以及宝石环饰所缠绕,一不小心就会勒出隐秘的红痕,而两边脚腕处挂着的精致铃铛,只需轻轻一动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偏生在这副装扮下,青年的神情还是仍旧清澈又干净,于是高远而不可亵玩,于是叫人想要将之收入掌中,轻慢地玷污。   比起曾经穿过的那些轻薄的大晟女子服饰,身上这套衣服显然更加突破桑岚的认知界限。   “看够了么。”迎着谢流庭的视线,桑岚不自在地偏开头道:“可以脱了么?”   “不急。”   指腹无声无息嵌上那两个深陷的腰窝,谢流庭轻轻垂首,在接吻的间隙缠着人低声哄道:“今日还未见塔塔落泪…再多给朕一些时间罢。”   不待他回答,细碎的碰撞声便骤然响起。   桑岚恍惚之间,便被人一举推倒,跌入了床间。   接连的吻像是一根持续的引线,逐渐将潜伏着的欲望点燃,等到桑岚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情不自禁落入了猎人的网中,再难挣脱,只能经受着连绵不断的爱抚。   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他才伸出手,攀着谢流庭的肩头,含糊地请求:“用别的、别的地方也好……实在……”   于是他便被掐着腰抵入柔软的被间,身后紧贴着谢流庭温热的胸膛,耳畔则不时传来对方细密的吻与低语。   “塔塔…实在太乖。”   “分明,只要张口拒绝,朕定会停手。”   男人的语调充斥的爱怜却又满是愉悦,他低下身,像是衔住猎物那般在桑岚肩颈处轻轻咬了咬,留下一个浅色的印记。   这么做完之后,他的手腕却便被人轻轻搭住。   桑岚费劲地摸索着向后抬手,指腹触上谢流庭的手腕,“我说过……随你喜欢的。”   “就当是,补上三年的寿礼。”   心脏蓦然被一股从天而降的暖流所包裹,谢流庭动作一顿,良久,才微微掩下眸,将人往自己怀中拢紧了些。   “塔塔。”他唤。   “……嗯?”   “塔塔。”   “嗯。”   “塔——”   这一次,不等他说完,桑岚便抢先应道:“我在。”   他的此时无法高声说话,嗓音也变得又低又哑,纵然如此,但他仍旧重复着应道:“谢流庭,我在的。”   短短六个字,却像是一道朦胧又坚定的月光,温柔地便将人笼罩。   内心深处的隐痛被这简单的一句话彻底抚平,谢流庭俯身向下,对桑岚回以再也无法抑制心绪的深吻。   时隔三年,这朵曾经脱逃过的皎洁的塔格里花,终于跨过重重山水,又落在了他的怀里。   最终,花费了大力气穿好的那身衣服还是在某人的手下变得零落而破碎,连同桑岚本人一起,变成了湿漉漉而又惨兮兮的模样。 第47章 完结章   两日的时光过得混沌至极,在偶有意识的时候,桑岚偏头望向床边照入的光线,甚至都无法正确地分清那究竟是清晨还是正午的阳光。   直到过了漠北使团原定离京时间,他才堪堪从这仿佛幻梦一般的处境中挣脱出来。   当桑岚再次睁开眼时,身侧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沉郁的澧水香的气息轻缓地弥散在空气中。   从前在彧王府时,桑岚就时常见谢流庭在卧房中点这独产自湘南的熏香,这澧水香虽称得上是昂贵,却远远比不上帝王专用的龙涎香,倒是多为爱好风雅的文臣所喜。   桑岚对香了解不多,从前偶然提起时,才知晓谢流庭原先并不爱用香料,至于后来频繁地使用以至于形成习惯,还是从他们二人第一次意外的那夜开始。   起先只是因着澧水香香气沉郁温和,可以适当遮掩自己身上的苦涩的草药味,以免让桑岚闻到心生不适,谢流庭这才时常点着。哪怕后来桑岚知晓缘由后表示并不介意,但因着这澧水香的安神功效,谢流庭也总在桑岚想要观书至深夜时点燃这香,无声地催他入睡。   倒是没想到,时逾三年,这人连用香的习惯也并未改变。   从回忆中回神,桑岚探手摸了摸属于另一个人的那一半床褥,察觉到那处已经变得冰凉,想来是谢流庭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大抵是经年累月的服药所致,哪怕药已停了许久,此时室内又被熏香的气息所笼罩,那缕冷淡又苦涩的草药香也总会在谢流庭贴近时萦绕在他的鼻尖,此刻纵使人不在身侧,但是那道紧密地缠绕包裹了他整整两日的气息却始终若有若无地环绕在他的周身,宛若一层薄薄的蛛网,无声地贴吻着他的肌肤。   这气味并不叫人反感,反倒宁静而又沉稳,足以使人安心。   盯着头顶华丽的幔帐醒了会儿神,直到身侧的香炉缓缓升起被燃烬后,桑岚才缓慢地撑着身体坐起身。   有了前车之鉴,桑岚先是动了动脚腕,在意料之外地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束缚后,又抬眼看向床畔,一眼便看见一套被叠得相当整齐的男子衣装摆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殿内除他以外再无他人,而殿外似乎也没有人看守。   这般宁静的状况,忽地让桑岚生出点不真实感。   忽略心底那丝怪异,桑岚正欲伸手去拿床边的衣服,然而一抬手,便看见了右手中指处套着的那枚玉质指环。   “……这是?”   桑岚收回手,想要将那指环取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又生怕太过用力会将之捏碎,便只得就着套在指上的模样细细端详其外表。   不同于王公贵胄普遍佩戴的玉饰,这指环所用的玉质在普通的玉石当中称得上不错,但是远远达不到上乘,且样式简单,其上并无任何镂刻与花纹,不过兴许是随人久了,这玉的颜色倒显得极其透彻温润。   是以往谢流庭时常佩戴在食指上的那枚。   虽不知这玉戒代表着什么,但既然是对方长久佩戴之物,想必意义非凡。   思及此,桑岚叹了口气,没再管手上的那枚玉戒,想着先暂时戴着,等见到谢流庭后再将之归还给对方。   但是直到他穿好衣服后又在室内等了许久,还是未曾见到那人的影子,其间倒是有宫女进来为他送来了梳洗用具以及早膳,他借机向对方询问了谢流庭的去向,却也只得到了一句恭恭敬敬的“不知”。   桑岚起得晚,用完早膳后已经临近晌午,见左等右等仍旧等不到人,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倚靠着殿门向外观望。   昨夜似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他在半梦半醒的昏沉当中还听见殿外狂风席卷的轰鸣,现下又从宫人扫开的道路看向那路的两旁,轻易便可以看出雪积得极深。   其实本不该是个好天气的,桑岚心想。   但偏偏,今日日头却格外地明朗。仿佛昨夜耳畔的嘈杂不过是梦中的虚幻,日光洋洋洒在道路两旁的积雪上,将那片原本柔和的莹白衬得颇有些晃眼。   虽说天朗气清,外界却还是极寒的,呼出的气立马便成了薄薄的白雾,逸散在眼前,像是扑朔而难以捕捉的星光。   像是被什么人特意叮嘱过一般,殿外没什么宫人经过,显得颇为冷清,桑岚揣着手端看了片刻雪景,随后便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然而垂下的指节间哪怕刻意忽视,异物感还是过于明显,桑岚没忍住,用指腹蹭了蹭那节触到寒气后便显得有些冰冷的玉。   “你想做什么呢?”   话语散入微微涌起的风里,却未能觅得答案。   猜不透谢流庭的心思,又估摸着短时间内应当见不到人,桑岚索性也不待在殿中干等,迈步便向殿外走去。   纵使从前在宫内生活过一段时日,但因着甚少外出走动,外加道路曲折、宫墙高深的缘故,桑岚本想着随意闲逛,然而走着走着竟逐渐失了方向。   “大意了啊。”   行至曲折处,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景象,桑岚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欲按原路返回时,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干燥冷涩的嗓音。   “皇嫂。”   桑岚讶异地闻声回过头去,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与约莫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少年。   对方着了一身藏青色的大氅,姿容俊逸,眉目清朗,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眼熟。   桑岚轻轻眨了眨眼,在对方开口表明身份前,略带欣慰地含笑道:“好久不见,七皇子殿下。”   不过短短三年,眼前的少年便如一杆蓬勃生发的青竹般生长起来,不止身形与眉眼发生了变化,连带着周身气质也产生了改变。即使看起来仍旧残存青涩之意,但也不乏稳重与内敛。   谢瑄闻言环袖行了一礼,姿态恭谨,再抬眸时眉宇间自带的冷淡消散许多;“许久未见,皇嫂仍旧一如从前。”   桑岚不明白这“一如从前”指代的究竟是好是坏,只轻轻笑了笑道:“五公主如今可好?”   “多谢皇嫂关心,谢琬如今一切皆好。”   桑岚点点头:“那便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便双双陷入了沉默。桑岚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同这七皇子再作何交流,而谢瑄虽有话想说,却在对上桑岚双眸的一瞬间生生将话语止在了唇畔。   有些事,哪怕不去问,答案也显而易见的。   桑岚眉眼间藏着的春情实在太过明显,叫人一看便知他经历了些什么。   其实,若说不在意,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   静默良久,还是谢瑄先一步开口,敛眸轻叹道:“皇嫂今日……未戴耳珰呢。”   “……什么?”桑岚一愣。   “没什么。”   “皇嫂方才是迷路了罢。”谢瑄平静地微微侧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从这条路的尽头向左拐,直走后在尽头向右拐,便是帝宫的方向。”   谢瑄说着,却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与之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而从这条路,一直直走,再向左拐,便是出宫的方向。”   谢瑄说罢,将手收入袖中置于身前,不再多言。   他言尽于此,桑岚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他点了点头,向少年致礼后道:“那么,我便告辞了。”   “皇嫂慢走。”   谢瑄垂头,目光落在身前的白雪上,听凭耳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谢瑄。”   一道清亮又温和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一阵疾风吹过,面前堆积的白雪顿时被席卷开漫向天际,谢瑄顺着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见桑岚被风雪淹没的衣角,但耳畔的声音却又是那般清晰——   “……这些年,成长起来,辛苦你了。”   直到桑岚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谢瑄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沉凝地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微微展眉,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顺着谢瑄所知的路,桑岚很快找到了来时的方向,然而眼前才出现帝宫的一个边角,他的脚步又再次被人绊住。   “殿下。”   自小长大的友人,桑岚再如何也不会听不出对方的嗓音,他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处的两个身影,眉目松和了几分:“灼清、灼华。”   两个女孩儿看起来均同三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灼华看起来要较之以往更稳重许多。   与旧人见面自然使人心生欢喜,可这些分明早该在他入宫那夜就见到的人,直到此时,才说巧不巧地出现在他面前。   桑岚垂下眼睫,下意识地捻了捻指根处戴着的那枚玉戒。   如他所想的那般,没等他们三人过多地叙旧,灼清便压低了声开口道:“殿下……陛下单独为殿下准备了离京的车马,趁着使团应该还没走远,如果殿下愿意,现在便能乘马车离开京城,这一路不会有任何阻拦。”   “这样么。”   “但是殿下——”灼华到底按捺不住性子,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懊恼地闭上了嘴,低声道歉:“抱歉,殿下。”   桑岚听罢,抬眸在眼前的两个女孩儿面上一扫而过,在触及到她们眸中的复杂与犹疑后,宽慰地笑了笑:“我明白,多谢你们。”   “我不会勉强自己。”   华贵的殿门在他离开时分明是敞开的,此时却又是紧闭着的。   想来是有人来过了。   背靠着间或浮起的寒风,桑岚在那道门前伫立片刻,却迟迟未曾抬手推开。   “那么。”   察觉到停驻在他身后的脚步声,桑岚无奈地弯了弯眼眸,但还是转过身,向着来人微微颔首致意:“您又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在下不敢要求殿下做任何事。”来人——凌释垂首缓声道:“陛下愿殿下凭心而做任何事,在下自然也是。”   “无论是留下抑或是离开,都是殿下的选择。”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并未说话,而是静默着等待凌释的下文。   凌释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桑岚会重新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也只是愈发压低了身子,半是感叹道:“恕在下逾矩……殿下与陛下看似完全不同,实际上又是极为相近的人,因此,在下一直认为——殿下与陛下的相遇,既是巧合,又是命运使然。”   “殿下之于陛下而言,重过性命,乃至社稷。”   “今见殿下归此,在下……叩谢殿下。”   沉闷的碰地声被落雪声所掩盖,桑岚眼睫微颤,却并未回头。   “不必谢我。”桑岚漂亮的桃花眼轻轻垂下,在被屋檐遮蔽的阴影处,有细碎的光一点一点从那双清碧色的瞳孔中流溢出来,“是他值得。”   “……是。”   凌释保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许久,直到殿门阖上才缓缓起身,随后慢慢松了口气。   ——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当真遇见了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殿门虽被合紧,但窗子倒是开着的,因此殿内倒并不显得昏暗。   桑岚踏入门内时,只一抬眼,便看见了那道熟悉而又挺拔的身影。   谢流庭侧对着他临窗而立,午后的阳光融进窗沿,将那双深沉凤眼的轮廓柔和些许,但侧脸的弧度却因为明暗交杂而显得愈发冷峻,在朗朗晴日当中,显得分外冷清与孤寂。   从桑岚的角度看去,只见男人微微抬起的右手内似乎攥着什么,他看着那物什像是在沉思,听人迈进,也并未分开一丝眼神,只温声淡淡道:“他走了?”   桑岚闻言挑了挑眉,随即驻足在原地,故作不解地开口:“谁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站立着的人骤然回身,凤眸中带着罕见的惊诧,但这诧异只存在一瞬间,不过转眼,谢流庭又恢复了以往那副端方温和的模样。   “塔塔。”谢流庭噙着笑,眉目温柔宽和,语气平缓:“回来了。”   他手中握着的物件被宽袖遮挡,但桑岚眼尖,在他转身的刹那就已经看清了那是什么。   于是桑岚不动声色地走进:“陛下。”   “那是什么?”他问。   谢流庭面上的温和凝滞一瞬,随即微微笑着,语气平淡道:“是玄铁做的镣铐。”   “玄铁难得,想来是陛下专门遣人制的罢?”桑岚微微偏了偏头,“可是有何大用?”   自然是用来拴住那只向往自由的小狮子。   某种晦暗的情绪在心底逐渐攀升并且愈演愈烈,到最后,就仿佛恶鬼的低语,挥散不去地缠绕在他的耳畔。   哪怕心里想得再恶劣,谢流庭面上也未曾表露出分毫,看去仍旧是一派庄重亲和。   他没有回答这个两人心知肚明的问题,反倒是缓步向着桑岚走近。他的步态相当优雅,却莫名给人以猛兽出笼之感。   “朕原以为,塔塔这般聪明,该是猜到了的。”   “是骗你的啊。”谢流庭仍噙着笑,语气和缓,徐徐说道:“没有什么蛊毒。”   “一切不过是朕为了引你来的借口。”   “我知道。”桑岚眨了眨眼,看着逐渐走进,直到近在咫尺的人,轻声道:“我知道的,谢流庭。”   他一早便猜到了这种可能,可是却又担心是对方真的中蛊。   “既然知道,塔塔为什么不走?”   那一晚在露华宫中短暂的脆弱消失不见,谢流庭褪去了表面上的温和,此刻的神情甚至称得上冷淡,他用极平静的口吻重复询问着桑岚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不走呢?”   “我分明,给了你那样多的机会。”   故意空出的时间、安排好的车马、一个又一个予他指引的人……   “为什么不走呢?”   他又问了一次。   桑岚在这接连的问话后,忽地抬眸,毫无阻碍地对上了谢流庭的眼。   那双沉黑的瞳孔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却又在极深地、极不易察觉的内里藏了些许微末的光亮。   桑岚眨了眨眼,想起他要来时并未阻拦的双亲与阿姊,方才在外遇见的谢瑄、灼清与灼华,乃至于凌释。   许许多多的人,看似劝阻,实则却又将他送来了谢流庭身边。   或者说,是他的心,指引着他又再次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我知道,你想放我走。”   他的声音像是草原上被阳光晒化了的雪,纯净、清亮而又温柔。   “但我也知道,你是在博我同情。”桑岚同样向他迈进一步,面色平淡道。   这些举动看似无意之间,却又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谢流庭被他揭穿,长睫微敛,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个发自心底的欣慰的笑:   “塔塔比之三年前,又聪慧许多。”   ——这算是变相的承认。   “我原本打定主意,决不会再让你走的。”   “但我也并不希望,塔塔留在我的身边,并非出于甘愿。”   “蛊毒之事……只是我想见你一次,哪怕是出于同情。”谢流庭顿了顿,缓言轻笑道:“未曾想,你真的来了。”   “本该再过两年的……再过两年,待我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好后,便能去寻你……”谢流庭说着,略微压低了眉眼,露出几分隐忍的情绪来,“无奈实是过于思念。”   “但现在,塔塔既到了我身边来,恕我实在不愿放手。”   谢流庭微扬的眼尾间泄出几丝慑人的光亮,语气却又温柔而平缓:“我知你看过大漠最美的风景,不屑于囿于这深深宫墙,权势你不在乎,珠宝你不稀罕,我没什么能留得住你的。那么无论是明堂高殿,还是山水人间,都任你来去,无论你去哪儿,我总有法子护你。”   “说是贪心也罢——塔塔可愿,再等我两年?”   谢流庭问出这话时,神态平静又从容,像是并不在意得到的答案。   桑岚则沉默地从他面上移开视线,微微侧过眸,看见风裹挟着细雪从谢流庭背后的窗中涌入,将男人半披在身后的发丝微微扬起,有光散在那纯白的发间,仿佛他整个人都被雪与光所晕染,显得神圣而又宽容。   可是他又清晰无比地意识到——光从未照进这人的心底。   从相逢时他就隐隐察觉得到的,那根绷紧了的、临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总于无声的漆黑谷底的某处,发出凄厉呐喊的悲鸣。   霎时,长风吹过,带起恍若花瓣般的雪。   “谢流庭。”桑岚蓦地开口,语气沉缓而又坚定:“我不后悔曾经做过的选择,因为那时的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同样的,我亦不会后悔我现在作出的选择。”   “恭喜你——赌对了。”桑岚眼中乍然显露出宛若曦光般温柔的情绪,他突兀地、轻缓笑了起来,“但你想错了,不是出于同情。”   “是因为我放不下你。”   他轻轻抬手,将指尖点在谢流庭的胸口,唇畔的笑意干净又坦诚:“让我留在这里的,是你。”   “能拴住人的,从来都不是铁链,而是人心。”   “我答应你,两年。”桑岚抬手,很轻很轻地攥住了谢流庭的衣襟,“两年后,便随我一同去漠北罢。”   “去兑现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的塔格里花。”   每当他做出一次选择,他就会愈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   而就在他将话说完的下一瞬,他便被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紧紧扣牢。   仿佛真的如谢流庭所说,他们真的是所谓的天生一对,就连到彼此的怀抱都无比地契合,能够严丝合缝地与对方身体的每一寸都紧密地交接在一起。   桑岚抬手搭在谢流庭的身后,感受到对方轻微的颤动,于是勉力侧过脸颊,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脸颊,熟料对方并非感伤,而像是喜悦到了极致而难以克制。   过了好半晌,才被人稍微松开,却又在唇瓣处迎来一个炽热而缱绻的吻。   谢流庭在接吻的间隙,抬手将桑岚拥得更紧,额头抵着他的亲昵地、低哑地开口,温柔地、却又掷地有声——   “孤对塔塔,此生不二,之死靡他。”   “往后余生,定不负卿。”   熟悉的称呼,像是跨越了时空的界限,将他带回了初见时的那个夜晚。桑岚展眉一笑,抬手揽紧了谢流庭的脖颈,配合地吻上他的唇。   “我信王爷。”   因为他从未食言。   于是,那朵跨越千山万水飞入中原的塔格里花,终于心甘情愿地、被人珍而重之地,捧在了手心。   END 第48章 主cp番外1   距桑岚答应留在大晟已逾半月,这期间的生活似乎同以往没什么不同,然而到底是以使臣的身份留下,在外人看来处境就已经相当尴尬。   他原本是摆平了心态任由人说道的,却不知谢流庭用了什么手段,叫他无论去往宫中何处,见过何人,都未曾从他们口中听闻任何不雅之言。平日里所遇之人皆对他关怀备至,秉礼有加,恭敬的态度像是生怕他在这宫中居住时生出半点不顺心。   但哪怕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桑岚也自知以他的身份,在前朝之中也难免会惹得议论纷纷。   太和殿内,文武百官齐聚,众人皆于两侧垂首静默,徒留一人跪在殿中。   谢流庭高居明堂之上,姿态从容地微拢袖口,垂眸将目光落在跪于殿中的那名文臣身上,似笑非笑地开口:“侍郎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男人狭长的凤眼尾部微微勾起,语气清淡难辨喜怒,端得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然唇畔笑意疏冷,明眼人见了都知不该再继续触他霉头,惹得龙颜大怒。   可那林侍郎分明也有所察觉,却仍梗着脖子,跪伏着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高声:“陛下本就后宫无人,近日又宠幸于那身份不明的漠北使臣,为其破例颇多,而那人又是个男子……陛下之举,难免会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长此以往,恐乱朝纲啊!”   他此言一出,原本便已经落针可闻的殿内霎时间便陷入一片难言的死寂当中,而那些站在他身侧、私下里已经得了消息的大臣都纷纷于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   倒不是说替这林侍郎担心,而是唯恐稍有不慎便引火上身。知情的大臣都知晓这林侍郎盼着升迁已久,恰逢家里又有个适嫁的嫡女,今日在朝堂上话出此言是何目的自不必说。但若是以往便罢了,偏生选在“那位”回来的时候。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格外爱重先皇后,早在作为彧王时就已明里暗里都表明了今生非其不可,然而自帝后薨逝后,时隔三年却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深受陛下宠爱的漠北使臣,实在无法不令人深想。   且据宫中人传言,说那人同已逝的先皇后有九成相似,哪怕再不可能,那所谓的“使臣”的身份便也昭然若揭。   虽不知当年那场大火背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无论如何,这其中沟渠也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够随意置喙的,当今陛下既为明君,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便只管顺着君主的心意行事,必要时便适当地装聋作哑,在该出声时才出声。   朝野皆道新帝端方谨礼、温善可亲,然而当初若不是帝后一纸书信,怕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随着那一场大火泯灭于世,因而若想保全身家,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妄图在这件事上多加干涉。   毕竟那位可是帝王羽翼之下,真真正正不可触碰之逆鳞。   这林侍郎此番为了女儿也算是煞费苦心,但若是好言好语便罢了,偏生一开口便是“妖人”,后又说出“祸乱朝政”一类的词,陛下就算往日表现得再宽容,此时怕是也难以容忍。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谢流庭并未立即动怒,仅是偏头轻轻捻了捻袖口,随后长睫微掀,语气平淡道:“那么林卿的意思是?”   那林侍郎见到谢流庭这个反应,以为有戏,便大了些胆子,微抬起头道:“陛下,如今三年孝期已过,臣斗胆,请陛下广纳淑女,充盈后宫,再从中择定皇后——此举定能安抚民心,稳定朝野。”   这番话乍一看并无大的问题,然而林侍郎话音刚落,太和殿内便骤然如坠冰窖,恍惚间竟比飞雪的室外更要寒冷。此时不止群臣不敢吭声,就连道出这个提议的林侍郎本人,也在不自觉的威压中变得有些战战兢兢、冷汗频出。   半晌,众人只听闻高台上悠悠响起一道沉润的嗓音:“卿说得有理。”   谢流庭笑意温润,乍看之下像极了善听劝谏的君王,然而他这般说完,又在下一刻微微抬手,未发一言,隐于他身后的一名宦官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立时上前一步,随后自袖中拿出一道明黄诏书,在众人的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沉声宣召。   “……即日起,册封漠北王之子桑岚为皇后,钦此。”   一纸封后诏书,打得堂下众人皆猝不及防。   “陛……”那林侍郎见状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抬眼却径直对上了一道看似平静无波的视线。   那眼神分明淡如止水,却莫名使他生出一种与深渊对视之感。   等到回过神来时,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谢流庭敛去了方才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搭在扶手处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直到殿中群臣都不自觉地将呼吸声放轻,这才缓声开口:“朕意已决,选秀之事不必再提。”   “诸卿只需知晓——朕在位时,身侧不会再有第二人。”谢流庭语气一顿,接着缓慢露出一个优雅的、却又近乎残忍的笑:“明白么?”   他的语调压得极低,藏了暗示,却更像是道挟了刀子的凌厉警告,直叫人心底生寒。   于是殿中诸臣,包括最开始那位林侍郎,都在这无形的威压中慌忙跪地俯首,连连称是,谢流庭这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敛眸恢复了最初那副稳重随和的模样。   “朕知诸卿为社稷劳苦,眼下年关将至,随后朕将诏增百官俸,并随官位另行赏赐。”   “退朝罢。”   仿佛是蓄谋已久一般,几乎是封后的诏书在前朝一下,礼部便立即派人送来了诸多封后大典所需用品,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堆满了偌大的寝殿,叫人连处落脚地都找不出来。   其中自然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套帝后朝服。   与第一次不同,这套朝服是男子的款式,衣料华贵且织工秀美,单看花纹样式便知这绝不是短时间内就可赶制成的。   一旁的灼清见桑岚将目光停驻在这朝服上,心中了然,适时开口:“殿下,可需一试?”   桑岚却只摇了摇头:“不必。”   哪怕不用亲自去试,他也知道这衣服定然是合身的。   因为那人素来不愿敷衍他一星半点。   就如同谢流庭本身的爱意,总是难以拒绝而又恰到好处地,藏匿在他未曾察觉的年月与细节里,静默地、温和地流淌。   就像他猜不出赶制这套朝服究竟花费了多长时间,他同样也猜不到谢流庭在命人着手准备的时候究竟是抱有着怎样的心情。   桑岚心底一时升起些难言的酸涩。   偏生恰在这时,耳畔徐徐响起一道温润低沉的嗓音。   “塔塔,怎么光站在此处愣神,可是朝服有何处不妥?”   桑岚闻言猛地抬头,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谢流庭那双含笑的凤眼。   熟悉的草木沉香缓缓靠近,谢流庭俯身,揽着桑岚的腰将他从地上拉起,垂首自然而然地同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湿吻,这才退开些许,温声问:“塔塔方才之所以走神,可是有烦心事?”   “不是。”桑岚摇头,他目光转向身侧堆满的各种华贵木箱,问:“这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谢流庭闻言,并未立即回答,只垂眸静静端详了桑岚片刻,方才温声说道:“既得久候之人,得偿所愿,当是幸事。”   “所以,莫要心疼。”   谢流庭的话语一如既往地轻,却又一如既往地沉。像是温柔的抚慰,又如同爱意的诉说。   桑岚抿了抿唇,对上谢流庭沉静的眸光,忽地又道:“那日在宫中,我遇见的那个孩子。”   谢流庭一顿,不过刹那间便反应过来,“你说谢瑄。”   “你又是什么时候选择了他?”桑岚的语调不经意间放低了些许,神色复杂,“也是……在我离开之后么?”   “并非,要比那更早。”这一次,谢流庭倒是意外干脆地给出了回答,他唇畔划开一道清浅的弧度,语气絮絮犹如轻和的晨风:“是在塔塔身份暴露之后。”   那双凤眼里的情感包容且深邃,像是春天到来时将将融化的柔润的雪,无声地将桑岚定在原地。   ——分明那不是多动听的情话。   “……你这人。”桑岚压着眉思索半天,也没想出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眼前这个人,憋了许久后才吐出一句:“真的是再狡猾不过。”   “凡人欲求天星,自然需要机关算尽,步步求全。”谢流庭环袖笑得温和而又坦然,“我既有所求,便不能免俗。”   桑岚难得沉默,他下意识摸了摸指间的那枚玉戒,在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时又骤然想起——此物原是嘉贵妃的旧物,由其祖上传下,虽不过分昂贵,却意义非常。   谢流庭起先戴着,只是用作警示,而如今这近乎于信物一般的指环圈在他的指间,更像是携带着某种来自于长辈的祝福。   眼前这人精心布了一场相当宏大的“局”,并且或将于此刻步入尾声。   在扫清一切阻碍后,谢流庭将一份稳重的、包容的、开阔的爱摆在桑岚的面前,予他爱人之间深重的情意、已故亲人的认可、站立于世俗面前的堂堂正正。   这个人似乎想把这个世上所有的,哪怕是陌生之人的善意都竭尽所能地赠与他。   费尽心机,极尽筹谋。   却并不叫人生厌。   “所以才说啊……”桑岚微微舒展了眉眼,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太狡猾了。”   初来大晟时要求他不必掩藏自我的人便是他,如今未以爱将他束缚的人亦是他。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谢流庭其实一直都明白。   所以他逃不掉的。   按照桑岚的意愿,这次的封后大典并未举办得过分隆重,在仪式正式结束之后,日子又回归了往日的风平浪静。   “陛下。”   晨光熹微,桑岚艰难地从谢流庭的臂弯中挣扎着坐起身,抬手推了推对方的肩试图将人扯开,毫不意外地换来腰间愈发收紧的力道。   温凉的指节流连在他的腰侧,慢条斯理地抚摸着那块敏感的肌肤,让桑岚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因为被人圈着避无可避,只能颤着腰肢承受。   深墨色的卷翘长发顺着他的动作从背后自肩颈处滑落,遮掩住了自胸前绵延至腰肢处,分外糜艳而显眼的痕迹。   “你今日应当还有政务需要处理罢?不若先起了如何?”   他话音刚落,谢流庭便有了动作,却并未如他若想的那般起身,仅是将将抬起上身将头枕在他的腿上,鼻尖抵着他的小腹,微阖着眼作出假寐的姿态。   桑岚见状有些无奈,心知一时半会儿是起不了床的,便也不再管他,反倒百无聊赖地抬手,顺着男人披散着的发丝缓缓捋下。   雪白的发滑在他的指尖,像是日光照化后将散的雪。   “难看么?”   不知何时,谢流庭挣开了眼,轻声问道。   “不难看。”   桑岚应得很快,他轻轻眨了眨眼,忽然抬手覆上谢流庭的发鬓打趣:“陛下丰神如玉,倜傥出尘,不过是发色变了,如何称得上难看?”   他的回答换来对方一阵沉郁的闷笑,温热的气息徐徐喷洒在他的小腹处,带起一阵细小的痒意。   “塔塔喜欢便好。”   谢流庭这般说完,桑岚便感觉对方高挺的鼻梁在他的肌肤上亲昵地蹭了蹭,随后一阵湿濡的柔软便触了方才蹭过的那片肌肤。   “谢流庭。”桑岚额角青筋一跳,“你又要做什么?”   这一次,谢流庭终于恋恋不舍地直起身,一双似勾非勾的凤眼凝着桑岚,沉润的眼底笑意深深,“塔塔分明知……”   他活音未落,桑岚便一把捂住他的唇,低声喝止:“不许!”   谢流庭听闻眸中笑意更甚,他抬手捉着桑岚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颊侧,暧昧地蹭了蹭,温柔雅致的嗓音中掺杂了些不可言说的缠绵之意,“真的不许吗?”   “真的……不许吗?”   谢流庭又重复着问了一次。   湿润的吻已经随着话音落流连过他的指节,桑岚指尖轻轻一颤,想要抽回却未能成功。   “娇娇。”   轻柔的吻终于落在了他的唇畔,耳畔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惑人的哑意,谢流庭却表现得并不着急,仍在不疾不徐地哄他,“当真不允么?”   桑岚对上眼前那双漆黑眼眸中的流动的笑意,深知主导权看似掌握在自己手中,实则他已经牢牢落入了眼前人所织就的网中。   若是强硬些便罢了,偏生每次都以这般看似有礼又温和的姿态。   见他略有松动之意,谢流庭眯了眯眼,一手环着他的腰将他压入被中,另一只手指尖向下,在他大腿接近根部的一道约一指宽的红色圈痕上轻轻摩挲了一番,随后蹙着眉开口:“下次不穿这般紧的了,这勒痕一夜了还未消去。”   那道深红色的痕迹印在深蜜色的肌肤上,实在无法不让人想到——那片光滑柔软的肌肤被某种东西束缚后,显得两侧肌肉丰腴而又饱满,仿佛能掐出汁液的模样。   “这不是紧不紧的问题。”桑岚一把捉住谢流庭的手,压低了眉眼道:“是没有下次了!”   谢流庭闻言扬了扬眉,垂眸静静地对上桑岚的眼,沉吟片刻后含笑应道:“好。”   他这般痛快的应答反倒叫桑岚一愣——这人何时这么好心过了?   “这件昨夜扯坏了,确实无法再穿。”谢流庭轻缓地笑了笑,“下次换一种罢。”   果然。   桑岚无奈地闭了闭眼,刚想张口解释,就被人俯身压下了一个缱绻的深吻。   “今日无事,朕有许多时间来陪皇后。”   于是日光透过窗棂无声撒入,依稀可见床榻一侧的帐幔随风扬起而又落下,如此往复,仿佛海岸浮动的波涛。   那起起伏伏的海浪中,间或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蜜色手掌,然而不过出现一瞬,就被另一只更宽大的冷白色手掌牢牢捉住,像是防止他人窥探一般将之颇具掌控欲地牵回海底深处,连带着细小的声响也被悄悄藏起。   “谢——唔!”   “乖,娇娇……” 第49章 主cp番外2   卯时,殿门被人轻声叩响。   “殿下。”   听闻门外传来灼华的声音,桑岚暂时搁下手中的书册,示意对方入内。   “怎么了?”桑岚一面问,一面在书页的边角做了个标记,才将之放在一旁。   谢流庭半个时辰前方才去了御书房同前来觐见的朝臣议政,是以这时只有他一人待在寝居内看书。灼华不似灼清那般能够藏得住事,见到谢流庭不在,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她小步走到近前,双手平举着将约一个一臂长、巴掌宽的木盒小心放置在桑岚面前的桌案上。   “殿下,这是方才庄王殿下送来的。”   “谢瑄?”桑岚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殿门处,“他既亲自来了,怎么却不进来?”   “庄王殿下说自己只是顺路,稍后还有公事需要与陛下商议,便不过多打扰殿下了。”   “这样么。”桑岚轻轻颔首,心里却是半信半疑。   谢流庭走前并未提过谢瑄要来的事,只道是与几个老臣有要事相商。   而谢瑄封王后便搬出了宫中,从他的府邸驾马车到宫里也有好一段路程,若不是真要找谢流庭议事,那么便是特意有心来这一程,也不知送的什么,需要他这般费心。   思及此,桑岚将那木盒移至眼前抬手打开,然而在看见里面盛放着的一幅卷轴时,却止不住嘴角一抽,“不是……他怎么也来这一套。”   说着,他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一旁的书架——那里从上至下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画卷轴。   事情之所以会发展成这样,起因仅是昨日他陪谢流庭在御书房处理公务时乏了后在房内走动休息,恰巧在一处僻静角落里发现了一副相当古朴的书画作品,当下好奇便打开看了,因着其中所画风景张扬奇特,便随口说了一句“想看看有没有类似的画”,于是随后两日,各种难寻的名家书画便络绎不绝地被送入宫中。   其中既有谢流庭本人派人前去搜集的,亦不乏得了消息的人借着各种理由进献的,桑岚知道后本是想与原封不动地退回的,谢流庭却淡笑着让他全都收下了。   桑岚叹了口气,并未将那画展开,反而将那木盒阖上,往前推了推,对灼华说道:“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日又不是我的诞辰,这好端端的作为长辈,不好随意收小辈的礼物,你等下便帮我将之退回给他罢。”   灼华闻言顿时有些犹豫,“但是殿下,庄王殿下方才说里面这画自己亲手画的,并非是想讨好殿下,仅想请殿下赏鉴,若是殿下觉得好看便留下,若是不好烧了便可。”   对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要退回也是不能了。   桑岚心底难得生出些无奈,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谢瑄如今已经不是三年前他见到的那个狼狈却又锋芒毕露的孩子了。   他与谢瑄初见时,对方不过十二,历经三年,倒是比以往成熟许多。依稀有听闻对方这些年间已经逐渐能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能文善武且谋略不俗,虽然年级轻轻,为人处世却并不显山露水,想来未来应当也是位颇有手段的君主。   说到底是谢流庭选择并培养的继承人,身上多少有几分那个男人的影子。   想起那双狼一般锋锐明亮的眼眸,再联系到对方的身世,桑岚猜测那应当也是个颇有野心的孩子。   “好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桑岚还是将那卷轴从木盒中取出展开看了,发现其中画了几株纤长摇曳的兰草,栩栩如生,像是有风一吹,茎叶便能透出画卷。桑岚对画了解不多,不过也能猜到这画应当是画得相当好的。   他端看了一会儿,便收起来叫灼华拿去放置在一旁的书架上。   “你先收着罢,晚些我再给他备些回礼。”   再如何也是小辈,不能凭白这么收人东西却不予回礼。   “是。”   然而没等到他准备回礼,这事儿就被回来后得知这件事的某个人打断了。   桑岚刚打开没看完的那卷书看过几页,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不多时,身侧便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淡淡的澧水香渐渐随着空气的流动萦绕在鼻尖。   桑岚翻书的手没停,眼也未抬,只搭了一声:“回来了。”   于是身侧便响起熟悉的温和回应,“嗯。”随后又紧跟了一句:“方才谢瑄来过了?”   “嗯。”   “送了画来。”   “对啊。”   “听闻那纸上画了兰草?”   桑岚一顿,抬起头来,满脸不解,“你都知道了,还问些什么?”   “兰草。”谢流庭敛了敛眸,指尖搭着另一侧的袖口,语气意味不明:“是么。”   看来这书是看不下去了。   桑岚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彻底将手中的书阖上后扭过头看向谢流庭沉静的侧颜,顺着他的话,状似无意道:“是啊,兰草,我看那花叶皆生动无比,想来那孩子是花了不少功夫罢。”   “看来塔塔应是相当喜欢。”   谢流庭素来温润的嗓音此时略微沉下几分,桑岚见此不由失笑,却也没接他的话,转而调侃:“陛下不过出去议事半个多时辰,怎么凭白沾了一身酸味回来。”   谢流庭抬手捻起案间的茶壶,斟了一盏仔细试了温后才移至桑岚面前,语气平缓:“方才路过御膳房,怕是不小心在那染上了。”   ——且不说御书房和御膳房离寝宫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单说哪家的醋能隔着门墙往人衣服上钻?   “噗哈。”桑岚没忍住,展眉笑了起来,桃花眼里的光随着他的笑声一晃一晃,仿佛被风吹动后泛起涟漪的湖泊。   “塔塔笑什么?”   “难得见陛下吃醋,又表现得这般一本正经,看起来实在是意思。”   他倒不觉得谢流庭是真的因为谢瑄区区一幅画而产生危机感而吃醋,毕竟彼此的情意对方都心知肚明,想来是在别的事情上掂酸了。   等他笑够了,采用手肘轻轻装了装神情自若端坐着的人,“陛下吃的哪门子醋?可否说来与我听听?”   他笑得狡黠,碧色的瞳孔朦胧地展开一层浅淡的光晕,叫谢流庭本就并不真切的沉闷彻底消融,幽深的眸底逐渐沁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与塔塔相识三年有余,塔塔似乎从未夸赞过我的书画如何好。”谢流庭这般说着,又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直长的眼睫微微敛下,侧影看上去带着些不明显的失落,“倒是先叫他人捷足先登。”   三言两语间,便将他显得好不委屈。   心知对方不是这种在意是否得到夸奖的人,桑岚明白谢流庭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本着看看对方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的心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顺着男人的意回答道:   “分明是陛下甚少在我面前作画,又叫我从何处去夸?”   谢流庭闻言扭转过身来,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勾起,看起来谦和又温柔:“那朕今日得空,愿作画赠予皇后,皇后可否应允?”   作个画有什么向他征求意见的。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桑岚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啊。”   于是,他便眼见谢流庭偏过头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口,仰月唇抿开一丝看似温良的笑,随即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那便有劳皇后,替朕铺纸。”   今年的冬雪下得颇为频繁,好在宫中各处终日烧着地龙,叫彻骨的寒意不得不止步于门槛。   帝宫内的气氛自午后就变得格外静谧,沉静到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在堆积的白雪从树梢不经意滑落时,坠落声中会偶尔掺杂着几道压抑的低呼。   殿内一侧并列的两张桌案上,其中一张上摆放的物件全都被清理干净,其上只仰躺着一个人影,离远了只见得如瀑的墨发顺着桌沿散落垂下,卷曲的发尾落在光洁的地面。   桑岚先前只道要帮谢流庭铺纸作画,孰料他才是那张被用来作画的“纸”。   笔走游龙间,带起绵延不绝的痒意。   “轻、不……”桑岚咬牙,喉结滚了滚,眼底不自觉漫上一层薄雾,挣扎了片刻后难耐地别过头,喘了口气低声道:“重一些。”   谢流庭听闻后停了笔,悬着腕缓缓笑道:“究竟是要轻还是要重?塔塔该说清楚一些啊……”   那笔尖悬停在他肌肤上的触感分外明显,痒意从胸前落下的那一点向四周扩散开来,桑岚没忍住,咬着唇向另一侧扭过头,露出颊侧红得快要滴血的圆润耳垂。他扣在桌沿的手收紧些许,垂下的脚背绷紧,带着无声的催促踢了踢眼前人的小腿,哑声:“重一些……”   他顿了顿,嗓音中喊了些求饶之意,犹如被撩动池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要重一些的。”   得到满意的答案,谢流庭方才噙着笑转动手腕,他看起来泰然自若,呼吸却早已比之最初变得沉重许多。   犹嫌不够一般,谢流庭不过画了两笔又重新开口,“塔塔,莫要抖。”他笑着,姿态端方而优雅,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画布太抖的话,墨会晕开的。”   桑岚闻声咬了咬牙,沉着气扣紧了桌沿,努力让自己不要抖得太过厉害,眼下他的所有心神都集中在那轻软的笔尖上,只盼望着执笔者赶快将他的画作作完。   “好乖。”谢流庭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显,他缓缓地落下最后一笔,随后覆上桑岚绷紧后显得格外性感而柔韧的腰肢,俯身在他胸前惹眼处落下两个轻吻,笑意沉蕴。   “朕私以为这花格外衬皇后——到铜镜前去看看如何?”   不多时,被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铜镜前便清晰地映出两道前后交叠着的人影。   蜜色的画布上,火红的、热情而又艳丽的花朵几乎将大部分空隙填满,从凹陷的锁骨绵延至紧实的小腹,墨色枝叶摇摇曳曳,勾勒出不可言说的异域风情。   桑岚被眼前景色震到,一时不知是先该夸赞谢流庭确实画艺高超,还是先对自己的模样感到羞耻。   偏生这时,谢流庭还自身后环着他的腰,将吻落在他的颈侧,不疾不徐地问:   “这花比之那兰草如何?”他望向镜中人的眼神又黑又沉,像是在强自忍耐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欲.望,“塔塔更喜欢哪个一些?”   桑岚不答,透过铜镜谢流庭的模样,思绪有一瞬间的跑偏——凭什么这人衣冠楚楚,而他却只能不着一缕地被人拿来充当什么画布?这么想着,他心底顿时生出些不爽,于是当即转过身,抬手搭住谢流庭腰间的环扣,不轻不重地扯了扯。   他的暗示这般明显,偏生某人生了存心要逗弄他的心思,只是垂眼看着,却并不行动,反倒伸手将桑岚的手更用力地扣向那花纹繁复的玉质带钩,斯斯文文地抿着笑:“我还握着笔,多有不便,有劳塔塔替我解开罢。”   “……得寸进尺。”   玉质的腰扣落在层层华贵的衣料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明亮如新的铜镜前,人影交叠。   “……轻些。”桑岚在接连不断的缠吻中,凭着所剩无多的清晰意识抬手捉住谢流庭的手腕,“别弄花了。”   “乖。”谢流庭带着温润的笑俯身吮咬他的唇,含着喘意的嗓音又低又沉,格外撩人心弦,“暂且别管,下次再画幅新的赠你。”   经历了相当混乱的半日后又恰逢休沐日,于是不过歇了半日,两个人便又如胶似漆地黏腻在一起。   桑岚没什么酒瘾,今日难得说想要饮酒,谢流庭便命人取了上好的佳酿,看着人欢欢喜喜地喝下,又变成醉醺醺的一团,卧倒在自己怀里。   桑岚酒量素来不好,这三年间也未曾有过长进,不过微醺过后比以往更加亲人,拽着衣领往人怀里拱的模样实在是叫人欲罢不能。   谢流庭怀里抱着只意识尚且算得上清醒的醉猫,坐在窗边拍着他的背将他轻轻摇晃。   桑岚休息了一会儿便从人怀里坐起身,像是想证明自己没醉一般,仰着头凑近了些去数谢流庭根根分明的眼睫。   他的目光专注而明亮,一双莹润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叫被盯看着的人实在难以抵挡。桑岚眼尖,看见眼前人的喉结接连上下滚动,觉得有趣,便伸出一根手指沿着那凸起上下摩挲,紧接着,不等谢流庭反应,便仰头凑上前,张唇轻轻吮住了那块凸起。   腰间的手掌一瞬间收紧,桑岚过了好半晌,才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塔塔乖。”谢流庭的嗓音仿佛被按压后绷紧的琴弦,温和中又藏着隐忍,“你昨夜已经很累了,饮了酒就乖乖休息了,好不好?”   桑岚饮酒后的头脑有些迟钝,等到他反应过来谢流庭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忽地轻轻一笑,他又凑近了些,与谢流庭胸口贴着胸口,温热的吐息喷洒在男人的下颚,意有所指道:“可你看上去不是要我休息呀——怀策哥哥。”   谢流庭原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意志力在这个称呼出现的一刹那,随着脑海中那根压紧的琴弦“嗡”地一下断裂开来。   沉静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塔塔方才……叫我什么?”   “怀策。”桑岚应得很干脆。   谢流庭拢下眉,用大腿轻轻颠了颠他,低声诱哄,“乖,带上后面两个字。”   “怀策哥哥。”他笑。   他无意间流露出的神态却恍若妖精一般,勾人得厉害。   谢流庭身上的沉稳持重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完全无法抑制地便要压下身来吻他,却被轻轻抵住了胸口。   “昨夜太重……”桑岚蹙了蹙眉,扶着谢流庭的肩颈含糊地吻了吻他的唇,又慢慢地将手抵在小腹处,颇有些委屈道:“那里……好像破了。”   他说着那种过于直白的话,眼里却水光熠熠,干净又纯洁,漂亮得不可逼视。   “今天轻一点……就一次,好不好?”   这事儿谢流庭是知道的,作为罪魁祸首今早醒时就帮沉睡中的桑岚上了药,原本今日不想的,哪料到桑岚吃了酒后会这般勾着他。   “……好。”   暗香浮动,灯火绰绰。   模糊的视线里,桑岚只需微一抬手,轻易便触上一片温热的胸膛,随后朦胧的视野变得清晰,他便与眼前的人彻底肌肤相贴。   两种截然不同的发色于纠缠中紧密缠绕,编织出奇特而暧昧的网。   粘腻汗湿的肌肤彼此紧贴,倒不让人觉得难受,反而因为情人间独有的亲密而显得缱绻缠绵。   他被人包裹着翻了个身,伏在对方的胸口轻轻吐了口气,过了稍许抬起头,与对方不约而同地交缠着陷入一个深吻。   浓密的长发覆盖住了他的脊背,毛茸茸的一团,叫他看起来既像朝气蓬勃小狮子,又像是慵懒又娇气的猫,过分招人疼爱的模样让谢流庭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扣着他的腰与他接吻。   “塔塔……”   温凉的掌心沿着被汗液浸润的腰窝缓慢地向上,顺着滑腻的肌肤压上桑岚挺拔的背脊。   桑岚顺着谢流庭的力道垂下头来,将下颌抵在他的颈间,半眯着眼有些倦怠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含糊道:“困了。”   他自顾自陷入无意识的撒娇状态,从谢流庭的视线,只能看见桑岚卷翘的眼睫、高挺的鼻梁,以及半边修长的锁骨和圆润的肩膀。这些景象让那将将压下去的火气抑制不住地又升起一些,最后却又因为桑岚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而转变成无尽的爱怜。   谢流庭垂头亲了亲桑岚的发顶,又将唇缓慢移至他的额间,落下一个珍爱的吻,“那便睡罢。”   然而过了片刻,说是困乏了的人却睁着眼,一动不动地小声开口:   “陛下整日与我厮混,不觉无聊么?”   “不会。”几乎是桑岚话音刚落,谢流庭便立即应答,语气轻缓而又认真,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深情,“恰恰是因为有你,才不觉无趣。”   “倘若没有遇见塔塔,我的人生大抵会是一片沉默而虚无的荒地,漫长且乏味。”   “但是这样你不会喜欢的。”   “贫瘠的荒原养不了娇艳的花。”   “所以要再多一点。”谢流庭垂了垂眼睫,将吻落在桑岚的颊侧,“要给你多到让你逃不了的爱。”   唯有这般,才能让不属于这片土地上的花扎根在他的土壤。   “谢流庭,你忘了么。”过了许久,桑岚才很轻、很轻地笑了笑,他直起身来,抬手撑住谢流庭的肩,与他额头相抵,“塔格里花也生活在寸草不生的雪原,我的故乡,亦是常年裹挟着风沙与霜雪的荒原。”   “谢流庭。”他低声唤着,继而温柔地俯身。   “这片土地很好。”   像是一颗飘摇的种子缓缓落在广袤的土地上,那是一个温暖的额间吻。   “你抓住我了。”   是比爱更动听的话语。 第50章 主cp番外完   时光蜿蜒,岁华流转。一晃眼,年关即至。   从除日到元正整整两日,是帝王一年之中最为忙碌之际。不仅需设筵宴与王公贵族、朝廷重臣笼络感情,还需举行隆重祭祀典仪以及朝会,在对外展现强盛国力的同时,接受各国使臣的进贡与朝拜。   桑岚挂着皇后的头衔,自然也就需要跟着谢流庭周转于形形色色分外庄重的场合,虽然切身体验了一番大晟宫廷的年节气氛,但各种繁琐的皇室礼仪也是学了不少,这两日下来只觉得热闹倒是真的热闹,疲惫却也是真的疲惫。   虽说诸项事宜都有谢流庭命人提前妥善安排好,但光是参与祭祀以及接受朝拜这几项内容就足够繁琐,为了不出差池,桑岚提早许久就紧张兮兮地温习了一番相关的礼数,叫谢流庭怜爱之余只剩下满腹的感动。   而等到最后一项仪式结束,元正早已经接近尾声。繁华散去,两人遣散了侍从,于夜色中携手一同踏入寝宫。   方一入殿内,谢流庭便阖了殿门,转过身拂去桑岚肩头的落雪,随后抬手解开他身披的大氅以及内力繁复的朝服,动作时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歉疚与心疼,“这两日辛苦塔塔,年节时分,本不该叫你经受这些的。”   “往后几日无甚大事,塔塔可想出宫看看?”   桑岚任由谢流庭脱了自己的外衣,又被对方牵着坐在一侧的软塌上后,眼看着这人行至另一侧将香炉点起,继而移步到桌案前替他斟了一盏茶,最后又返回将杯子递至他身前。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到过于熟稔,让桑岚禁不住低低吁了口气。   “怎么了?”几乎是在桑岚叹气的下一瞬,谢流庭便已经半蹲下身,一面将温好的茶盏放入桑岚手中,一面抬起另一只空余的手抚上桑岚的颊侧,微微放缓的语调问:“可是累着了?”   桑岚见此摇了摇头,接过谢流庭手中的茶盏快速饮尽后便将之随意放在一旁,感受到颊侧隐隐比之常人略低上几分的体温,抬手覆上谢流庭的手背,将他的掌心朝自己颊侧贴紧了些,才道:“说不累是假的,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你。”   “谢流庭。”桑岚说话时脸颊无意识蹭了蹭谢流庭的掌心,带着几分情人间独有的亲昵,“这两日你都没怎么休息过,不累么。”   温热的触感从肌肤相贴处径自烫入心底,刹那间,外界呼啸的十里寒风似乎都随着这话语转变成了柔软而轻薄的绵雾,遥遥远远地袭来,牵扯着人坠入那甜蜜的温柔乡中。   桑岚不知道谢流庭的心思变化,他只见着身前半蹲着的人忽地垂眸低低一笑,语调温柔:“有你陪在身侧,自然是不累的。”   桑岚闻言颇有些无奈地凝了谢流庭两眼,见人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最终无奈地舒了口气。   “少说这些。”   他不由分说地抬手一把扯住谢流庭的衣襟,将那系得严严实实的绳结拉开,“在室内还穿着这个,不热么。”   他心知谢流庭待他休息后大抵还要外出处理未完的事务,因此才未解大氅,但是一想到这人一连两日来的睡眠约莫都不足两个时辰,这一去又不知会熬到几时,他便有些不太想放任对方离开。   “我有些乏了。”桑岚扯开领口后便垂下手不再动作,转而向前将额头抵上谢流庭的颈窝轻轻蹭了蹭,“陛下陪我歇一歇罢。”   他是真的有些困了,眼下没有外人,不必时时保持紧绷的姿态,松懈过后便有些昏昏欲睡,说话时也只是强撑着精神。   “剩下的事,明日再处理也是可以的罢?”   谢流庭素来对他千依百顺,此时也断然不会对他说出半个“不”字,随意脱了外氅后,便展臂将依然微阖上双眼的人拢在怀里,抱着他起身。   男人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沉稳有力,桑岚坠在冷涩的草木香中,从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摇晃,熟悉的安心感让睡意愈发席卷而来。   而在真正陷入沉睡之前,桑岚不忘抬手虚虚攥住谢流庭胸口的衣料,“……不许走。”   抱着他的人步履一顿,紧接着,一道轻若扶风的吻伴随着沉润的嗓音落在他的额间——   “睡罢。”   “我陪着你。”   醒来时,桑岚下意识向一侧伸手,发现身侧不出所料已经没有熟悉的身影,倒是耳畔隐约传来一阵掺着月光的琴声。   怀揣着某种预感循声迈出殿门,只一抬眼便能瞧见谢流庭在宫廊外抚琴的背影。   廊外并未点灯,唯有月光沿着青瓦依稀落下。夜色沉沉,对方一身银白,在漆黑的稠雾中倒是格外显眼。   桑岚在原地凝神听了半晌,接着才一点点迈步移至对方身侧。站定后,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谢流庭的身上,反倒举目望向不远处幽深的宫道,纵使他目力极佳,也仍旧一眼望不见那道路的尽头。   良久,桑岚敛下眸,低声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三年前的中秋那夜,你哼过的。”   耳畔的琴声未停,这句回答却叫桑岚蓦地怔愣在原地。   三年前的那个中秋夜啊。   他只记得那时谢流庭抱着他于月色中前行,而他吃酒醉了,在对方怀里含含糊糊唱了什么,醒后连他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   “陛下当真是好记性。”   桑岚说着,撩起衣摆学着谢流庭的模样盘腿席地而坐,与对方端正的仪态不同,举手投足间显出几分洒落来。   “非也。”谢流庭拨弦的动作不停,嗓音中却含了些笑意,“只是与塔塔有关的事,我记得格外清楚罢了。”   桑岚闻言不自在地揉了揉耳廓,偏过头去并不看坐在身侧的人,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其实你不必感到歉疚,毕竟留下是我的选择。”   那本该沉静的琴声中所夹杂着的细微的焦躁——桑岚虽不了解乐艺,但他太过熟知谢流庭,因此侧耳便可听出。想来是这人怕他待久了会憋闷又难过,想再快一些送他回家。也正是因此,这人才日复一日地过分忙碌,然而却也不曾忽略过他。   悠扬的琴声在桑岚话音落下后,产生了短暂的颤抖,但这一次两人都未曾言语,只待这一曲将尽,桑岚才复又张了张口——   “大不了,我再多陪你……”   “不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人温声打断,随后琴音落下,谢流庭徐徐的语调从耳畔传来,“说好的两年那便是两年。”   谢流庭侧过头来,神色沉静,素来深邃的眼底却带着明显的光亮,“大晟规矩繁多,待久了会使人感到束缚,你不会喜欢的,塔塔。”   他比谁都更加明白桑岚未能说完的那句话代表着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才愈发不能辜负。   “我那时便说过,要带你回家。”   “我答应你的,断不会食言。”   相隔咫尺,桑岚抬眸看向谢流庭的眼,这才骤然发觉——似乎这人每一次在许诺时望向他,都是以这般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浓稠而深情的目光。   桑岚顿了顿,旋即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飞快地扭过头去,又故作镇定地支着下颚,殊不知裸.露在外的耳廓早已染上了浓烈的绯色。   “……我知道了。”   在大晟长达上千年的历史当中,诞生过许多位帝王,但唯独其中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却使人印象最为深刻。不仅是因为他福泽百代的功绩,更是因为他对于唯一一任皇后的专一深情为君王罕有。帝后二人的身影于史册间亦甚少分开出现,就连史书中记载的与帝王相关的最后一句都是——   清和五年,永昭帝传位于庄王,携帝后归隐。   “谢流庭——”   伴随着清亮的嗓音响起,厚重的帐门被人自外一把掀开,随后显露出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来人容貌是极锋锐的俊美,五官秾丽,只是从神色看去心情算不得美妙。   桑岚压低了眉走入帐内,视线从谢流庭含笑望过来的目光落到他执笔的手上,顿时有些无奈:“在大晟也就罢了,怎么你到了漠北还是这般。”   虽然已经不再作为一国之君,但是大晟那方有拿捏不定的政策,谢瑄还是会派人飞鸽传书请谢流庭定夺,不过这种情况算得上少数,对方大多数反倒是在帮忙处理漠北的政务。   用罪魁祸首桑兰的话来说就是——“反正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大晟皇帝,如今到了漠北,又是弟夫,作为自家人帮点忙怎么了。”   所幸这里的人尚且不知道谢流庭的身份,否则合该吓死一大片人。   “且不说这些。”谢流庭搁下笔,站起身来,抬手拢了拢桑岚的衣襟,“塔塔可是有事唤我?”   他的姿态太过自然,让桑岚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想起进来的正事儿,他便立即伸手隔着桌案一把握住谢流庭的手腕,语调欢快,“今日外头的雪下得格外大。”   “和我一同去看罢。”桑岚顿了顿,舒展开的眉眼明媚而又温柔,“塔格里花要开了。”   清脆的马蹄声交叠着漫过被雪覆盖着的原野,所经之处无不掠起肆意飞扬的雪沫,洋洋洒洒,恍若波动的浪涛。   一黑一白两匹马分别驮着一黑一红两个人影向着不远处的雪丘顶部奔去。   在即将赶赴顶端之时,桑岚只觉身侧滚过一阵呼啸的狂风,又闻耳畔有不间断的、细小的沙沙声响起,于是赶忙勒紧缰绳令马停下,随后两人也纷纷下了马。   “风来了!”   桑岚仰起头,朝着不远处的半空一指,对身后的人示意,“你看——”   那些不知在深雪中暗自潜伏了多久的、象征着自由的浅蓝色花瓣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一层接一层地托起,席卷着抛向天空,漂浮着、舞动着,仿佛一场悬挂在天际的、颜色罕见的雪。   像是一场属于看不见的神明的乐舞。   “我也没有食言。”   在桑岚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谢流庭便收回了目光,他将视线牢牢地锁在眼前的青年身上,专注到似乎连周围那般绮丽的景象都无法再分去他的半点心神。   “谢流庭,我也没有食言。”   桑岚轻轻回眸一笑,映日下,那双湖色的瞳孔周边好似晕开一环浅金色的光圈,让他的眸光看起来熠熠生辉,灿烂得不可方物。   “我真的带你来看塔格里花了。”   谢流庭猛地一怔。   入耳的语调如山风般温和轻缓,那分明是在与人述说某种古老的传闻时才会用上的语调,又像是从时间长河的另一头传来,给人以无法抵抗的心动与震撼。   于无言的对视当中,心上人的生动而柔软的轮廓愈发清晰地引入眼帘,那般鲜明、那般真切。   于是谢流庭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在何时何地相遇,他都必定会爱上眼前这个人。   这是命运的牵引,是命中注定。   “塔塔。”过了良久,谢流庭才哑声开口,低低地唤桑岚的乳名。   “嗯?”   “很爱你。”   “咳——什么啊。”被告白的人反应过来后骤然红了脸,然而没等继续害羞,就被人俯身吻住了唇。   这是一个极近缠绵的、潮湿、温柔而又热烈的吻。   等到终于被放开之后,桑岚喘息着平复下呼吸,又抬手圈着谢流庭的脖颈与他额头相抵,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很轻,像是要散在那薄薄的云里。   “无论是漠北、大晟、西域或者其他什么国家……”   “谢流庭。”   “我们可以一同去到这世上任何一个有风驻足的地方,去看看那些我们未曾走过的河山。”   桑岚抬手捧住眼前人的面颊,目光明亮而又真挚,“你愿意吗?”   他的问题一如往常无数次那般,很快便得到了回应。   搭在对方颊侧的双手被人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又落下无法抑制的轻吻。   “求之不得。”谢流庭垂下眼睫,唇瓣缓缓勾出一个和暖的笑意,“与君同游,是吾之幸。”   “那么,我们便就此约定。”   “好。”   疾风过后,漫天飘荡的浅蓝色花瓣自天际洋洋洒落,伴随着零落的飘雪,落在相拥着的有情人的发间。   那些随风漫游,最后又回到故土的塔格里花,是自由的使者,是不羁的旅人。   亦是饱含爱意的思念。 第51章 副cp番外1温楼(攻)×祁琅(受)   盛安街有间湘阳茶馆,由于坐落于贯通东西两侧的要道,因此每日都有江湖上的各路人士云集于此,从而成为了京城消息最为灵通之地。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头百姓,皆可从这湘阳茶馆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有的人与此探寻自己想知道的线索,有的人也只把这处当作休闲娱乐的场所。   许六是湘阳茶馆的老顾客,这日趁着干活的店铺打烊早,顺路途经时便进店同掌柜的打了声招呼叫了壶茶,环顾一周后寻了个空位坐下,正打算慢慢品茶消遣时间,耳朵却不知不觉被身侧几人聊天的内容所吸引。   细细听了一会儿,许六端起桌上的茶壶和点心,展开个招牌式的笑厚着脸皮凑上前去,询问能不能一起坐下听听,那几个人被打断了谈话倒也不恼,豪爽地挥了挥手就让他在剩下的一个空座上坐下。   许六没急着落座,先是抬手给在座的三人各斟了盏茶,这才坐下好奇地开口,“我听诸位方才提起这美人榜,可是最近榜上名单又有变化了?”   “那可不。”坐在他右侧的青衣男子点了点头,“这美人榜隔两年就是一换,但是每届上榜的美人都不尽相同。”   “今年也同往年一样。”青衣说完,坐在许六左侧的一名白衣男子便接着续上他的话道:“好久都没见到能连续霸榜的美人了。”   “要我说啊,真论起那美人,还得看二十年前呐。”三人中比其他两人稍微年长的那名中年男人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满目怀念,“想当年,我还干镖师这一行时,曾有一次途经淮州,在那里所见到的一位女子,才称得上是真正在骨在皮的美人——哪怕放在今日,都得是倾国倾城的人物。”   “真有这么夸张?”对于男人的说法,许六表示质疑。   那人听他语气,顿时有些不悦地瞥了他两眼,随后道:“一看你就还是年轻,没怎么走出过这京城吧?”   许六点点头:“是没怎么出过,老哥若是得闲,可否将那女子的故事说与我听听?”   他说完,身侧一青衣一白衣两名年轻男子也纷纷表现出侧耳倾听的姿态,显然对此也很是好奇。   中年人闻言,面上的不悦霎时间一扫而光,他先是抬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清了清嗓子道:“话要说到二十五年前,那时淮州最负盛名的落英楼刚刚推出了一位名叫观潮的花魁,此女才貌双绝,初次面世便夺得了江湖上第一美人的称号,在当时芳名远播,甚至连不少京城人都知晓,每日为了见她而涌入落英楼的人不知凡几,更是有不少达官贵人为其一掷千金。”   “从前竟有这般美人?为何我等却从未听说过?”许六被这中年男子的描述说得心中升起了几分好奇,同时又带有些不自觉的遗憾。   “一是尔等年纪太轻。”男人扫了他们几眼,慢悠悠地卖起了关子,“二是嘛……”   “二是什么?”一旁的青衣有些急了。   “二是可惜…遇人不淑。”   那中年人说到这,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语气颇有些惆怅。   许六听到这,心底咯噔一声,果不其然,紧接着立马从这人口中了解到:那名为观潮的花魁,在与人相好后不顾阻拦私自生了孩子,结果那相好的卷了她的钱财便跑了,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经由此事,落英楼是待不了了,观潮无法,入了曾经一度仰慕她的一名富商府上做妾,仅仅几年后便香消玉殒。   一代绝色,从此便彻底消散在众人的记忆里。   听完这个故事,在场的几人都有些沉默,本该开心的氛围也一下陷入了死寂。   良久后,那白衣才轻声开口询问:“这位叫观潮的女子,你那可知道她本名叫做什么?”   ——毕竟听完了与人相关的故事,怎么也该知道一下对方的名姓,证明还有人记得她也不曾被人所遗忘。   “这个嘛…我倒确实不太清楚。”男人再次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旋即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捶了下桌面,“不过听人说过她的姓,据说是——”   “姓温。”   温楼跟随母亲进入祁家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直到年长至能够记事,才逐渐从周围人口中了解到与母亲相关、乃至于自己身世的一些事。   不过大都是些零碎的片段,又通常伴随着各种恶言恶语。   温楼从那些人锋利得像是能划破人血肉的言语中,勉勉强强才拼凑出了母亲曾经的模样。   那个在外人口中被称作是“狐媚子”的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分明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女人,对方的怀抱既温暖又盈满馨香,她抱着他时,耳畔常传来袅袅动听的乐曲,阳光时常拂过女人的眼睫,又落入小小的温楼的眼中,不经意间便惹起咿咿呀呀的欢笑。   温楼回忆不起母亲的样貌,却总能记得对方怀抱着自己时风的温度、花草的芳香以及泛着琉璃色泽的细碎光影。   那个名叫“观潮”的女人,明明美得像是盛满了一整个春天的色彩。   ——同时又如春花般孱弱易折。   哪怕表现得再云淡风轻,从前的遭遇也终究叫她郁结于心,再加上府里的人总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叫她早早便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女人去世前曾握着小小温楼的手,气若悬丝地对他说抱歉,记忆里,那只手柔软、细瘦,像是颓败的花枝,透着属于久病之人的苍白。   “抱歉,不能再陪你更久一点。”   “阿楼,来世一定要再做我的孩子。”   临别时,女人声音很轻,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温楼又想——何谈抱歉呢?死亡对她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他那时尚不足五岁,却因早慧和平日的经历懂得许多,是以懵懵懂懂便有所意识——不是母亲该道歉,而是他该说抱歉才对。   因为有他存在,才拖累了母亲太久。   于是观潮真正阖上眼时,温楼并未流泪。后来赶来的人见了他模样,只说他冷血,这副模样像极了他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而当温楼再长大一些时,重新去回想那时的感情,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母亲风华一生,唯有那情路上的坎坷绊住了她,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春天仍旧是春天.   无论是迎接还是送别美好的事物,总不该用眼泪。唯一值得遗憾的,仅是彼此之间相互陪伴的时间实在太短。   可温楼当时嘴上回应的“好”,实际上心里想的却又是——不要了。   来世母亲要嫁入更好的、爱她敬她的人家,而不是再遇上如今的父亲,再诞下与父亲有同一血脉的他。   那个如同春天般美好的女人合该灿烂而幸福。   所以他宁愿不要再做她的孩子。   观潮走后,母子俩居住的小院也彻底寂寞下来。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的生活也能如同这院中的死水那般沉寂。   祁府在淮州富甲一方,按理并不多他这一口人的粮食,但主人常年不在家,府里的姨娘们善妒,下人又惯会看人眼色,从前尚且有母亲护着,仅剩他一人之后,他便活得连这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起先每日还勉强会有两口饭吃,到后来,若不能按时完成派给他的活计,就连正常的三餐也没法吃上。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府邸里想要安生过活,仅凭年幼的孩子的一己之力,实在难以达成。光是长久以来无法满足温饱,就已经使温楼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瘦小许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温楼再次回想起那段算得上昏暗的日子,只觉自己能够长成如今这般勉强算得上良善的模样,有三分之一要归功于他的母亲母亲,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因为祁琅。   他的兄长。   数不清是第几次被人推搡着按进坭坑里,温楼竭力忽略着四肢关节处传来的疼痛,满脸麻木地等待这一场谩骂和拉扯过去,心底只想着今晚究竟需要打几桶水回去才能将身上的泥清洗干净。   哦,身上这套衣服好似已经薄得不能再洗了,再用力些洗怕是要破了……   但这一次,却不光是打骂。   伴随着一声声“野种”和更难听的称呼,温楼抬起眼,便见到平日里将他欺负得最狠的、府里得宠姨娘的孩子扬着一个恶劣的笑,手里拿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支发簪。   那支簪子算不上华贵,却是观潮亲手所制。在看到它被拿在他人手中的那一刻,温楼止不住浑身发冷,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周围按着他的人,想要抬手去夺那支簪子。   然而寡不胜众,终日吃不饱饭的孩子怎么可能抵得过那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   温楼眼睁睁看着那只发簪被丢进眼前的坭坑里,又被一直穿了锦靴的脚恶意用力碾了碾。   “喀”,细小的断裂声清晰地穿入耳中,在那一刻,温楼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想要杀了眼前这群人。   可事实却是他只能被人摁进泥地里一动不能动,甚至连伸出去抓簪子的手都即将被人踩在脚底。   在被泥泞混湿的发丝掩盖下,温楼睁大了藏着恨意的眼,死死盯着那只即将踩下的靴子,等待疼痛的到来。   “住手!”   一道有些青涩的少年音突兀地响起,刹那间,方才还不断发出恶劣嬉笑声的角落安静下来。   “长、长兄?”   为首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出声,像是有些惧怕地后退半步,刚才仗势欺人的气势荡然一空。   领头的气势弱了,周围的人自然也不敢发声,等到温楼有些费劲地昂首去看,才发现——   什么嘛。   分明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而已。   对方生得比周遭总是欺凌他的几人要高,面容仍旧青涩,但能看出生得是偏向正统的冷峻,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倒是颇有些气势。   “整日里不学无术便罢了,以多欺少的事竟也做得出来了,对府里人尚且如此,在外又不知会横到哪去。”那少年微微压了压眉眼,音量不高,却极为冷冽,“当真是好得很,看来平日里的书真是白读了。”   “统一回房,抄书十遍。”   “大哥,是这臭小子冒犯我们在先,我们只是……”他领头的闻言,有些忿忿不平地开口。   “我说——回房,抄书。”那少年掀了掀眼帘,语调依旧冷淡,周身气势却比出来时更加迫人,“还有,我何时允许你们唤我作大哥?”   领头那人在他开口时面色便骤然惨白下来,此时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咬了咬牙,夹带着不甘与愤懑低声:“是……长公子。”   周遭几人还想再争辩什么,但似乎是顾念着对方的身份,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几人低低“嘁”了一声后便扭头快步离开了。   那些人走后,身前的遮挡也随之消失,温楼不愿在他人面前显得自己过分狼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上疼痛未能成功。   最后是一双干净的手扶住了他的双肘,将他稳稳托起,又将那两截被踩断的簪子递到他的身前。   “看好些,别再弄丢了。”   温楼没说话,目光落在那沾满泥灰的掌心,沉默片刻后,一把夺过祁琅手中的发髻,就要起身,然而脚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叫他强忍不住,直直向下倒去,“嘶——”   刚从温楼的举动中反应过来,便见眼前这小孩儿摔倒后的腕骨处重起一个大包,祁琅叹了口气,在他身前半蹲下身子,道:“你这样走不了的,上来,我背你走。”   “……不用你管。”   眼前这少年明显是将他当作了府里下人的孩子,即使如此也愿意为他出头,身上又无那许多跋扈的气势,多半是个好人——但若是对方知道了自己身份,这态度是否仍旧如此犹未可知。   有人愿为他施以援手已是不易,然温楼并不希望得到一份来日会化为尖刀的温暖。   身后传来少年略有些执拗的声音,祁琅又叹了口气,眉眼松动些许,换了个法子劝到:“等你自行回去都什么时辰了,说不定连晚饭也会赶不上的。”   温楼闻言不由得面露纠结——他饿了一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如果不快些回去,那么仅剩的那点馒头稀粥也会被下人倒掉或者拿去喂些牲畜。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地搭上眼前人的肩背,看起来相当昂贵的衣料很快就被他身上沾染的泥水弄脏,可是蹲在他身前的一动不动,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直到温楼趴好,祁琅才缓慢地起身,稳稳当当地背着他一步一步朝他所说的院子走去。   温楼久违地不是因为殴打而与人的躯体如此贴近过,陌生的温度透过相隔的衣料传递至他的胸口,直叫他的眼眶慢慢染上红意。   他倚靠着的、独属于少年人的脊背,尚且有些淡薄,却挺拔而温暖,像极了……母亲的怀抱。   “……对不起。”身后传来很低很低的、略有些沙哑的嗓音,祁琅的步伐因此而微微一顿。   “谢谢你。”   这声清浅的道谢被浸在深秋的风里,叫人心间忍不住微微一颤。   顾及着对方的面子,祁琅没有回头去看,他只是在一瞬间的停顿后,沉默地收紧了托在少年膝弯处的手,将他往自己背上轻轻颠了颠。   没长开的少年骨架很轻很轻。   像极了他幼时曾养过的、总是爱在人身上亲昵地停留的、脆弱而又漂亮的长尾山雀。   祁琅三岁时母亲去世,他外祖家在淮州乃至周边几个州都颇有些势力,担心他在母亲逝后遭到府里人的欺压,便着手将他接到府上培养,他父亲自知亏欠于他母亲,又碍于他外祖家势力,因而也不敢多加阻拦,任由他长到十二岁,才以继承家业为由将他接回府上。   因此祁府的人只有在年节时才会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嫡长公子,而祁琅对于父亲的姨娘们并不关心,是以对于自己有几个庶弟、乃至于温楼的存在也并不清楚。   祁琅虽常年不身在祁府,但偶尔回来给人留下的印象倒是叫那些庶弟妹犹为怕他,下人也对其恭恭敬敬。一是为其身后兼有祁父与外族两方的依仗,年纪尚轻便出类拔萃,为两方既定的继承人之选,寻常人不敢轻易惹他,二则是他常年冷着面,实在叫人难以靠近。   后来祁琅从态度客观的下人口中了解过温楼的事,才知晓对方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庶弟。那日将对方送回院中时,见对方有独立的院子、院内陈设却十分破败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当下并未问出口。   “原是这般么……”   没想到自己一回府便碰上这么一件事,祁琅拧了拧眉,温楼那张蹭上泥泞的面颊不由得浮现在眼前——实在是很像一颗染上灰尘的白玉团子。   祁琅不合时宜地想。至少比他见过的其他庶弟都要可爱。   可爱——他实在鲜用这个词。   思及此,祁琅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一旁的下人,言简意赅到:“原先的书童换了,让他来。”   “住处也搬到我院中来。”   “不必请示父亲。”   “是。”   搬去与祁琅同住后,温楼的日子明显好过起来,至少吃住都比以前好上许多。心里的感谢并不是没有,但更多地是承受到莫名好意的无所适从,因此平日里总也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香喷喷的馅饼掉在眼前,温楼不敢伸手去接,唯恐那是带毒的食物,吃了会让人丧命,因此总也紧锁着心扉。   直到母亲留给他的那支簪子再次以最初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   “找了全淮州最好的工匠,也只能做到这般,实在抱歉。”祁琅将手中的东西往对面温楼的方向推了推,脸上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歉疚,素来冷谈的面容也微微松动了许多。   温楼望着被小心摆放在木盒中,几乎与原先别无二致的发展,忽地感到自己封闭的心门被人以极温柔的力道轻轻叩响。   “为什么……”温楼张了张口,又垂下眼睫,低声:“长公子公事忙碌,又何须费心做这些。”   “我是你的兄长,为你做这些是应该的。”祁琅闻言罕见地露出一个笑,抬手将掌心覆上温楼的发顶。   撒谎,温楼心想。   他分明从不让那些庶弟妹们唤他兄长。   可是抚在发间的温度又那般真实地传来,让他不得不为之动容。   “谢谢。”最终,温楼徒劳地张口。   除了这两个字,他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足以回报的。   就算真正接受了祁琅的好意,温楼最初也只以为对方是大少爷多余的同情心在作怪,又加之大抵没见过看起来如他这般狼狈的人,因而才对他处处关照,孰料这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却真正地将他当作胞弟那般疼爱。   予他最好的衣食,最好的授业先生,凡是目光停驻而过、随口说过想要的都会尽数被送到手中,所有往日侵略他的风雪都被这人拒之门外,在将他严实保护起来的同时,又于为人处世、从商之道上教导他良多。   祁琅之于他,如父如兄,既是师长,又如同友人——是许多他朝前看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的角色。   然而还不止这些。   曾经欺负过他的那群庶兄都被祁琅在成为家主以后以不同的方式逐出家门,往日阴影也随之烟消云散。就连一次温楼在无意间向祁琅半是自嘲半是玩笑地说自己终究不是祁家的人,希望对方往后分家产时多顾念着自己这般逾矩的话时,对方也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时他仗着祁琅的纵容,性子已比幼时开朗许多,同对方说话也没了那许多顾忌,张口便是——“兄长真要是疼我,往后在分家产时可得紧着我点。”   当时祁琅并未立即应下,温楼也只当玩笑过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管家真拿来一大摞田地房产以及商铺等地契摆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这人竟然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眼前这些所有,估计是祁琅自打经商起便累积的身家,其中财富价值不可估量。   温楼眼前这叠堆成小山高的纸,缓缓收了面上的笑,仅语气还稍有些轻佻,他抬手捻起一张纸,随意在空中挥了挥,“把这些给了我,兄长往后可怎么办?”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算不得重要。”那时祁琅正忙于公务,听完后眼都未抬,语气仍旧是死板的平铺直叙,“你若喜欢,便让人全数记到你名下。”   这都不算重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这话温楼并未问出口,只觉得那应当是一个他没有准备好接受的、略有些沉重的答案。   沉默寡言而又明目张胆的偏爱——祁琅就用这样的方式将温楼养至十八岁,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让对方彻底摆脱了旧日的泥潭,成长为后来肆意洒脱的模样。   祁琅认为自己自始至终都在以兄长的身份爱着温楼,只有极少数相处的片刻,让他的情感不自觉生出枝蔓,偏离了原本的路途。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彼时两人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祁琅只听身旁的少年忽然念了这么一句,又转头扯了扯他的衣袖,“兄长,我不明白。”   他闻言便搁了笔,问:“可是不明白这诗句的意思?”然而他刚想解释,却被温楼打断。   “这意思我识得的。”温楼摇摇头,解释:“从前母亲对我念过许多次,纵然我那时年幼,但这句子简单,却还是记得清楚。”   “我不明白的是,这世间当真有这种两心相贴的真切情意么?”   少年问的分明是情意绵绵的语句,眸中情绪却堪称冷淡,然而那琉璃似的眼珠映照着旁侧的灯火,泛起熠熠光辉,让祁琅心神猛地一晃。   祁琅不自觉偏开了头,少见地对于温楼的疑问并未给予答案。   不知怎地,他在脑海中突兀地想到——温楼已经十五岁了,距离他们初次相见,竟也已经过去了八年。   温楼是他那时在路边捡回,又呕心沥血养育好的花。   随之他心底忽地冒出一道晦暗的低语,它同他说——   “他是你养大的花。”   “合该是属于你的。”   感情是在何时发生变化的祁琅并不清楚,他只知自己竟会在梦里不由自主地梦见温楼,梦见自己与对方拥抱、亲吻、甚至做尽那极尽缠绵之事。   年少的公子认为自己对于庶弟的肖想实在令人发指,极力克制却又无法摆脱梦境,但在心底又唯恐自己某日禁受不住诱惑,会真的做出伤害温楼的事,是以表面上仍旧对温楼百般照顾,暗地里却已经刻意加以疏远。   但纵使如此,那抹几乎镌刻在他骨髓中的人影却总在夜深时闯入梦中,叫祁琅魂牵梦绕,终日不得安眠。直到后来,每当他梦见温楼后有所反应,便强令自己披衣起身,泼上一桶冷水,再到书房去处理未完的公务,以此来转移心神。   长此以往,难免将疲惫表露在面上。而这期间温楼对于祁琅的反应也并未说过什么,像是察觉到对方的有意疏远,也不再如往常一般黏着祁琅。   现实与梦境的双重折磨让祁琅痛苦万分,他一面唾弃于自己心中不断滋生的邪念,并为与温楼的疏远感到心痛难忍,一面却又止不住心底难以遏制的渴求。   ——想与之拥抱、亲吻、恩爱缠绵。   祁琅明白自己对于庶弟之间产生了情人之爱,但不愿因一己之私而将温楼也同样拐入歧途。他只愿为对方带去幸福,而非痛苦。   真正的改变是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   那日祁琅与半梦半醒之间,恍惚梦见与温楼拥抱贴吻,他克制着不知该推却还是加深,却在僵持之中,发现指尖触碰到的温度却并非来源于臆想,而是真实,他猛地睁眼却见到——温楼竟是只着了一层浅薄半露的单衣,正伏在他身上,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处引。   “兄长,好冷……”美人缓缓吐息,身体愈发贴近,压低了声线道:“兄长,帮我。”   顷刻间,不知是出于习惯性的爱怜,亦或是心中长久堆积的贪念,祁琅一时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竟猛地满身将温楼压在身下。   身下之人体态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柔韧青涩,生得一副清冷如雪的长相,微微掀起的眼眸中满是明晃晃的勾.引之色,唇畔笑意清浅,扬起的弧度却像是夺人魂魄的弯钩。   如同被冲昏了头,祁琅顺着温楼的意俯下身去,衔住了那双微微开启的红唇。   界限崩塌,祁琅终究还是如愿以偿。   顾念着温楼爱娇又怕痛,祁琅自然而然地便做了承受一方,同时又接过了主导权。   只经一夜,便叫主动勾人的温楼后悔非常。   “早知如此,便不该来的……”迷蒙中,温楼眼睫微颤,喃喃出声。   眼尾的小痣随之晃动,依稀可见有泪水划过。   祁琅闻言也只是略带隐忍地俯身,扣紧了温楼的手,贴着他的唇温柔又决绝道:“晚了。”   他为了这一天可能的到来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天知道睁眼看见温楼的那一刻,祁琅内心究竟有多么喜悦。   已然到手了的人便只能是他的,他既然带着对方偏离了原本的道路,便决计不会放手,亦不会回头。   温楼自小聪慧且心思敏捷,又惯会看人眼色,在府里的处境让这些能力于他而言不可或缺。   起先祁琅的疏远,令他只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将对方惹恼,可是连日来的不对劲,却让他逐渐触摸到了真相。   或许是出身的缘故,他并不似那些公子贵族,有那诸多廉耻之心、纲常要守,更何况,他与祁琅并非亲生兄弟。   温楼最初只是担心祁琅的远离会让他无处可依,因此才蓄意勾.引,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当真与对方做了那事后,祁琅确实一如往常地对自己异常宠纵,但同时又表现得过分粘人。   独属于情人间的占有欲在平日的相处当中逐渐显露出来,但好在对方把控得当,并不让他感觉到难受,只是偶尔,对方会流露出与之外在不相符的患得患失。   祁琅早在最初便通晓温楼那夜为何会来找他,哪怕对方不这般做,他自也愿意为其献出全部,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可避免地产生欲.望与奢求。   他渴望温楼如他一般,与他以爱人的身份携手。   而温楼在听到这个请求时,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他抬眼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的人,半是无奈地开口:“兄长当真以为我是那般随便的人么,仅为了实现目的就可以爬上自己长兄的床?”   “只是你才行。”   “祁琅,我只会对你这样做。”   温楼说着,牵着怔愣中人的手缓慢抚上自己腰间,接着弯唇一笑,“从今往后,这副身体,也只交给兄长玩弄,好不好?”   他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这般表态,已经算得上直白。于是话音刚落,便被人拦腰抵进了床间。   “……说好了。”素来稳重的人声线竟有些隐隐的颤抖,祁琅抱紧了身下的人,沉着声强调,“无论去到何处,永远都是我的。”   “绝不可分离。”   从过分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温楼眨了眨眼,记忆上涌,才想起自己如今距离当初与祁琅初见,早已过去了足有十八年。   “十八年啊……”他翻了个身,想要转头去看身侧之人的脸,孰料动作太大,腰间的酸痛让他没忍住“嘶”了一声。   几乎是他刚发出声响,身后便抵上一只宽厚的手掌,耳畔同时传来男人压低了的冷冽声线。   “叫你不要总是勾引我,偏不听。”祁琅在说完后立时便觉得语气有些重了,缓了缓语气后又将掌心贴在温楼的后腰,细细按揉起来,“做那事时莫要动身太快,否则会累着自己。”   温楼有些起床气,当下被他絮絮叨叨的语气惹得有些烦了,当下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道:“可兄长后来也未曾怜惜过我,次次都那般重,腰胯都叫你撞红了。”   祁琅听后手下动作一顿,目光掠过温楼的腰间,片刻后才重新按揉起来,只是力道比原先轻上些许,“……抱歉,我下次轻些。”他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说道:“你难得主动,实在叫人控制不住。”   他这话说得不假,温楼做那事时神态漂亮得惊人,像是只肆意舒张开尾羽的白孔雀,连根发丝都像是沾了迷药般勾人,只是温楼向来怕累得紧,鲜少有主动的时候,偶有那么几次也很快又被冲昏了头脑的某人压在身下欺负得泪流不止。   “这样啊。”温楼听后眯了眯眼,随后拉下祁琅的手,坐起身凑近吻了吻男人的唇,“那这样呢?”   “……也很喜欢。”   “原来兄长只需要吻就可以满足了啊。”温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不。”祁琅对于这种问题的回答向来一板一眼,端正到了极致,“我渴望你的一切。”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全身上下的每一部分都能够属于我。”   “我爱你,阿楼。”   ——他的兄长真的是随时随地都能把普通的聊天变成一次表白,温楼在习以为常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我知道。”温楼微微颔首,弯了弯眼眸,配合着以同样认真的姿态回道:“我也是啊,哥哥。”   “我也爱你。” 第52章 副cp番外2温楼(攻)×祁琅(受)   直到确定关系以后过了许久,某日落雪的午后,温楼无意间开口问过祁琅,为何当初初遇时会予自己以善意——毕竟长公子声名在外,对于所有名义上的手足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   祁琅却只道当初温楼跌在泥潭里时那双藏着恨意的眼睛,实在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我那时不知怎地有些担心,连恨都藏不好的人,该如何在这府里生存。”   曾经他有外祖家做依靠,但那时的温楼没有,于是他像是捧起一朵被风吹折的花一般将温楼带回,选择最好的泥土和养料,小心翼翼地将他养活。   温楼听完他的心路历程,有小半会儿没有说话,自顾自沉思了良久才抬眸,道一切皆是因缘注定,还好他当初遇上了祁琅,否则现在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说这话时,眼尾的小痣稍微暗淡些许。   “无论你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会爱你。”祁琅闻言凑近,抬手为他拢了拢身披的外氅,又用炙热的掌心半拢住他的双耳,力道很轻地去揉温楼冻得通红的耳垂,“和你的模样没有关系,和你遇见谁也没有关系。”   “假如遇见的并非是我,你也一定会长成如今的模样。”   哪怕被摧折无数次,封冻的泥土也一定会开出坚强不屈的、耀眼的花。   “因为你的是温楼。”祁琅顿了顿,才接着道:“所以我一定会爱上你。”   你瞧瞧。   温楼心想——谁说祁家的年轻家主说话刻板冷硬、不近人情?   这不是很会说情话么。   温楼生性爱洁,又有些后天的影响,因此格外忍受不了脏污粘在身上,是以每次做完那事,哪怕再累也要爬起来去沐浴,祁琅无法,每每抱着人去,后来觉得总在夜里烧水折腾,担心温楼受凉,便直接在寝居隔壁筑了汤泉池,由室内便可直通。   温楼倒不觉得这给自己行了多少方便,倒是增了一处场所用作行云雨之欢,从某种程度上说更为“折腾”。   他既爱洁,自然便又喜爱干净漂亮的事物,因此他对桑岚的喜爱是自然而然的。那个小王妃身上藏着温楼没见过的自由与野性,像是被风吹一吹,身上就能传出原野的芳香,实在为他所向往。   但他一眼望去时,又觉得对方像是被铁筑的牢笼困住的鹰,被死死扼在京城这座牢笼里,难以挣脱。   是以桑岚派人找上门求助时,温楼相当爽快地便答应了。   于是在他们约定好的那个雪夜,他等来了整个大晟王朝最为尊贵的客人。   也算是他半个有利益关系存在的对象——于雪夜策马而来的年轻帝王眉眼间的戾气很深,不复以往的斯文温润,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鬼气残存的修罗。   温楼当下以店铺中没有存货,需要派人去取,但雪天路滑可能会慢些为由将人留住。   “陛下当真要娶他?哪怕他是个男子。”隔着一段距离,温楼开口打破了沉默,黑夜中,他看不见身侧帝王的神情。   他愿意为不会等到回答,直到不远处逐渐有马蹄声响起,站在身侧的男人才哑着声缓缓开口——   “与他是何性别无关,他只需站在那里,便已经是我心之所系。”   温楼一愣,心神恍惚一瞬,随后轻轻叹息。谢流庭此言与他兄长当初说的话略有相似,细品下又有些不同。   ——可惜一桩好姻缘。   当今陛下确实用情至深。   温楼当下不知怎地昏了头,微微环袖掬了一礼,道:“草民愿祝皇后平安,与陛下恩爱百年。”   “……多谢。”   帝王便携着风雪走了。   原本做了这事,他同祁琅已经做好连夜离开京城、返回淮州的准备,然而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顶上那位君主发怒。   后来细想,应是桑岚走前,给谢流庭留下什么东西的缘故。   又是一日午后,温楼倚在窗边赏雪,忽地想起曾经未完成的那场封后大典,心中骤然涌起某种冲动,一扯身边人的衣袖,转过头便问:“兄长可愿与我成亲?”   温楼这句话说得像是“今日晚膳要用些什么”一般平静而自然,祁琅起初没什么反应,等到意识到他并不是在玩笑时,握在他腕骨处的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他的骨头捏碎。   “……兄长这么高兴啊。”   “抱歉。”祁琅指尖微动,怜惜地按揉起温楼的手腕,“只是不曾想到,能有这样一天。”   温楼动了动腕骨,将手腕从祁琅指间抽出,转而又握上对方的掌心。   他的笑容很浅,像是雪化过后即将来到的春天。   “兄长该相信我的。”   温楼料想过祁琅或许会激动,但也没想到会激动成这个样子——连盖头都尝试了两三次才成功挑开。   花烛光影辉煌,照出美人清冷如雪的面庞。   温楼明着红唇,掀眸望着眼前人,唇畔笑意深深,他说——   “今夜,我是只属于兄长的新娘。”   话音刚落,他便被人倾身压进了床里。   待到喜服开散,祁琅接着灯火看向那凝脂般的肌肤上薄薄的一层红色布料,呼吸微沉,似是有些不可置信,“阿楼……”   温楼只含笑覆上对方的手背,引着往自己背后探去,“是送予兄长的礼物。”   “是解开还是穿着,全凭兄长的意——”   他话没说完,便被人以称得上凶狠的力道摄夺了呼吸。   此后彻夜缠绵,直至天光破晓。   在有些恍惚当中,温楼听见祁琅俯身靠在自己耳畔,以相当悠长的语调念了一句诗。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温楼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后,抬眼轻轻一笑。   “原来兄长还记得。”   “你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   祁琅托着温楼的手,动作很轻地在其上印下一个吻,却并未立即离开。   温楼感觉到自己的指骨被人逐渐捏紧,肌肤相触之处传来不明显的颤抖。   祁琅说:“我想说,有的。”   温楼微怔。   十五岁时的疑问,于此刻得到了回答。   “我知道。”他抱紧了人,轻声回应。   无论他跌到多少次,他都相信会有一人将他稳稳托起,背在背上,一如曾经的初见。   “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过了良久,温楼才低声道。   “好。”   温楼攥紧了祁琅的手,又道:“你要永远守护我。”   “好。”   说完这些,他似乎有些乏了,半阖下眼,任由祁琅将他拢在怀里,呼吸放缓像是马上就要沉沉睡去。   可是又过了一小会儿,直到祁琅也闭上眼时,才察觉到有人以指在他心口处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细细读完,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那是八个字——   “永结鸾俦,生死与共。” 第53章 副cp番外完沈长星(攻)×裴烬(受)   自大晟建国以来,能够延续逾百年之久的名门算不上多,骠骑大将军府则为其中之一。   每一任继任将军称号的人,无不是清正端直、勇往沙场之辈,也正是因此,才得以代代立于朝堂之上,成为数代帝王之心腹。   按理说,像是这般庄肃清白的高门望族,无不是家教甚严,族人中甚少会产生与吃喝嫖赌惹上干系之辈,更别说与赌坊这样的场合日常多有牵扯。   但沈长星的叔父偏生是个例外。   他不仅好赌,还好面子。非但终日在赌坊将手上的赌资输得两手空空,最后到了不得不抵押象征身份的贵重之物的地步,还总不愿亲自去取回信物,每每都要求到沈长星头上来。   他叔父无儿无女,沈长星作为家中与他最为亲近的小辈,实在没法轻易拒绝对方的请求。   而之所以不让家中仆役去取,皆是因为他叔父常去那家“摘星”赌坊背后倚靠的势力深不可测,连皇亲国戚都拿它无法,因此只能遵守其中立下的种种规矩。   其中便有一条是:凡欲取回抵押物品,皆需抵押者本人亲自到场。   因着这条规矩,沈长星初次进入摘星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被赶出门外的准备。   但事情与预想中的发展并不一样,他非但没被人拒之门外,还被赌坊中的伙计盛情邀请进入客间等待,而正当他端坐着等待人将他叔父抵押的东西拿来时,门廊外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他起初以为是那位招待他的伙计,后又想依照这人的走路方式,应当是个内力颇为深厚的练家子,与原先那人并不相同。   还没等他细想,头顶便传来一道略微有些懒散、尾音轻慢地拉长的嗓音——   “我道是谁,原来是骠骑大将军府的沈小将军啊。”   最后几个字音被这人刻意咬着,微微沉淀,显得又稠又哑,细听之下竟还有些缠绵之意。   落在沈长星耳中,却叫他止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抬起头,以仰视的姿态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身姿挺拔,年纪约莫在二十四五上下,容貌是偏向于风流的俊美,衣着华贵,浑身都是他说不出明堂的珍稀料子,又用罕见的宝石加以点缀,穿得既张扬却不缺乏品位。   男人一面同他说话,修长指间执着的那杆长长的烟斗似乎仍处于点燃的状态,斗钵中持续不断地燃起轻烟。   ——是个他没见过的有钱人。   出于礼貌,沈长星还是微微颔首应道:“在下沈长星,敢问阁下是?”   对此,那人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凑近了些,一手撑在沈长星的桌前,微微倾身后道:“小将军来到我的底盘,却不知我是谁?”   浅淡的烟草香伴随着这人身上的气息传来,过近的距离让沈长星有些不适应地偏了偏头。   “抱歉,我确实不知。”自幼严苛的家教让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要保持良好的礼节,因此他并未将自己的情绪过分显露出来。   在沈长星看不见的角落,来人的目光因为他细小的举动而沉暗一瞬,旋即直起身,脱去几分随意,稍稍正色道:“我叫裴烬,是这家赌坊的老板。”   “好的,裴老板。”沈长星点点头,见人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重新转过头,对上男人的视线,“裴老板还有何贵干?”   这语气中的逐客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裴烬心底失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拉开沈长星对面的椅子,落座后也并不说话,只半掀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人瞧。   沈长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道:“裴老板有事还请直说。”   裴烬闻言轻轻一笑,难得近距离看见眼前人过于生动的神态,欣喜之余也叫低沉的嗓音中不自觉带了些诱哄,“小将军难得来一次,不如出去赌一局,如何?”   “不要。”听见他的提议,沈长星顿时压低了眉眼,果断拒绝。   赌博实乃害人之物——光看他叔父的模样便知道了,他又怎么可能去沾染这些东西。   裴烬听闻并不意外,只仍旧好言好语地劝说,“就一次,最简单的比大小也行,我可以让——”   “裴老板不必多言,长星不愿为此,扫了您的兴,实在抱歉。”沈长星没等裴烬说完便出言打断,面色看起来比起先沉下许多。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僵持的境地时,那离开的伙计拿着被抵押的物件回来,沈长星见状立即起身,签了收据拿了物件便要告辞。   “长星今日多有叨扰,还请裴老板与伙计勿怪。”   说罢转身便走。   少年将军生得俊秀挺拔,走路时矫健又飒爽,宛如凌风破竹,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两人视线尽头。   徒留裴烬与一旁战战兢兢的伙计待在一块儿,裴烬不出声,那伙计便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沈长星已经离开了很久,裴烬才轻敛了下眼睫,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自嘲道:“搞砸了啊……”   自那日与裴烬打过照面之后,沈长星便逐渐发现对方总能意外地出现在他外出的每一个地点,并且每次都打的是“巧遇”的名号。   又一次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挡住去路,沈长星额角微抽,心底暗吸几口气后,才于面上摊开一个生硬的笑容,语气干瘪地对着眼前的人说道:“裴老板今日又有何贵干?”   “无事便不可来同小将军打声招呼么?”   那双夺人的狐狸眼似勾非勾,男人说话时语气淡淡,手中横过沈长星去路的烟斗却并未偏离分毫。   “我今日有事,不想同你多说。”沈长星说着,绕开了人就打算往前走。   “沈小将军说得有事,是指去买泰和斋的松子糕么?”   裴烬简单的一句话,便叫沈长星生生止住了步伐。   从男人的视角上看,少年裸露在外白皙脖颈正一点点爬上烟粉色,最后连带着耳垂也染上了霞霜。   “……你怎么知道?”问完后,沈长星有恍然大悟一般猛然回过头来,拧眉道:“你跟踪我?”   裴烬闻言,佯装惊讶地摆了摆手,以一副受尽冤枉的模样道:“怎会,不过是恰巧猜测到罢了。”   说着,他从广袖内取出一袋包装完好的糕点递至沈长星面前,微微含笑道:“方才经过时顺路买的,如今不想吃了,小将军若是不弃便拿去吧。”   绝口不提自己在日头下等了半个时辰的事。   沈长星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难得生出了几分犹豫。   泰和斋的松子糕为每日限量,由于味美而日常排队众多,且老板颇有脾气,不管是用钱权压迫也绝不会容许有人插队。   他现在赶去,也不知那松子糕还有没有得卖了。   裴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长星脸上,此时自然也没有错过他眼底的那一丝松动,当下立即牵过沈长星的手将糕点往他手中一塞,随后生怕他拒绝一般飞快地撤离,“收下吧,就当是这么多次打扰小将军的赔罪。”   沈长星抿了抿唇,对此摇了摇头,“我不可平白受人恩惠,你稍等,待我将钱给你。”   “当真不用。”裴烬失笑,对于心上人过于执拗的模样既无奈又止不住心神爱怜。   “做人不可胡乱占他人便宜。”沈长星蹙了蹙眉,然而不等他摸出钱袋,便听见对面的男人缓声开口——   “不。”   裴烬面上缓缓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掩在袖中的手指留恋地捻了又捻,口中徐徐说道:“是我占了便宜才对。”   一次赠礼被接受后,裴烬似乎打通了与沈长星接触的任督二脉,开始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沈长星难以拒绝的途径向他示好。   每当他想要拒绝,裴烬总能找出不一样的理由来让他无法推脱,脸皮之厚、对人之难缠,实在是沈长星平生所见之人当中绝顶之人。且这人惯会投其所好,知晓贵重的金银珠宝一类他不会收,多是送些糕点、精巧的物件一类来讨他欢心。   唯一称得上隆重的礼物,是在他诞辰二十二岁诞辰那日。   那夜他与亲人简单地吃罢寿宴,回房正欲休息时,窗棂却被人叩响,打开才发现竟是裴烬站在窗外。   还没等他质问对方如何绕过层层看守进入府中,便被人拦腰揽过,一息间便跃上了房顶。   “裴——!”沈长星刚出口喝止被一道烟火乍响倏地打断。   他回头去看时,只见漫天的流火洋洋洒下,沉寂的夜空在转瞬间便被无数朵绽开的火花所铺满,璀璨而绚烂,莹莹照满了遥远的墨纸。   “为什么,会……”沈长星看着眼前的景象,尚且有些缓不过神,怔愣着喃喃开口。   过了半晌,他只听身侧传来一道沉蕴的嗓音,那声音少了几分往日里的轻佻,多增了几分柔和,在嘈杂的烟火声中,藏着沈长星听不懂的温柔与深情。   他说——   “诞辰快乐。”   “我的小将军。”   人心都是肉做的,面对日复一日降临的好意,任何人也没法始终保持铁石心肠。被磨得久了,沈长星也逐渐松动下来,开始以朋友的身份与裴烬相处。   他起先也问过裴烬,想要交友这世上到处都是,为何总抓着他一个人不放,见裴烬只是笑笑,他便又问——   “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见过?”   在那时,他罕见地见到裴烬收敛了神色,露出几分他看不懂的幽深与挣扎来。   然而这种神色只存在片刻,男人便敛了眸,重新朝他笑:“小将军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   沈长星便有些失语地转过头,支着下颚哼道:“爱说不说。”   “老狐狸。”   沈长星时常觉得,就算是友人,裴烬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也过于频繁了些,久而久之,他却也被这人弄得有些习惯了,但偶尔也会觉得对方很烦。   裴烬很烦。   可是烦他扰他的人是他,在他需要时伸出援手的人也同样是他,甚至于,带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也是他。   祖父和妹妹长玥生病时送来的难寻的贵重草药、他的叔父一次次流连赌坊却还未输光家财——沈长星知晓这些事情背后都有裴烬的影子。   而他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正生出远离之意时,陛下一纸诏书,便令他跟随父亲,前往了战火燃起的边关。   军情因叛贼泄露,他带的兵马中了埋伏,身上又插了毒箭,在勉力杀尽眼前的敌军后便彻底昏死过去。   原以为不会再有睁眼的机会,没曾想他不止再次睁眼,眼前看见的第一个人竟是裴烬。   确切地说,彼时的他被裴烬抱在怀中,用轻功奔走。   他中了毒,面色苍白,眼前一片恍惚,却见对方模样竟比他还要慑人,不仅眉头紧蹙,眼中也充血得吓人,宛如一朝修炼不成走火入魔之人。   “裴……烬……”他有些费劲地唤对方的名字,紧接着便很快得到应答。   “星儿!”他见对方喃喃念着,同时收紧了怀抱,发疯般自言自语道:“星儿别怕、别怕,很快就到了、很快就到了……”   裴烬念着,眼眶泛红,沈长星意识模糊间竟还感知有热泪滴洒在自己手背。   他其实想说自己不怕,可是眼看着裴烬不似能听进去的模样,便只吁了口气,任凭自己闭上了眼,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他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年少时于暴雨中回府,在经过府门时,见有一人狼狈靠墙,面目被狼狈的发丝遮挡,看不清模样。   他取伞站在那人身侧,为其挡雨,那雨过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停,他便也生生举了一个时辰的伞。   只是这一个时辰中,乃至他离开,他们二人都并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   梦醒后,沈长星才知晓自己这一闭眼竟是生生昏过去了足有三日时间。   而他昏死过去几日,裴烬便发了几日的疯,这段时日里,每个前来为他诊治的大夫都被对方吓得进门便如履薄冰。   “你别吓他们。”沈长星醒来后说。   而裴烬在他面前,也只乖乖地应“好。”   但是他转头又笑着,目光阴冷而又偏执地道——   “凡是害你受伤、伤了你的人,我定要十倍百倍地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要抽他们的血,生刮他们的骨肉,只叫他们生不如死才好。”   沈长星听闻后只是蹙蹙眉:“别开这么血腥的玩笑。”   “星儿又怎知…我只是在开玩笑?”   这人确实不是在玩笑。   男人眸中挣扎苦痛与认真的神色落在沈长星眼底,让他望见便如同被烫到一般转移了视线。   ——对于裴烬,他难得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分明对方将自己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他是应当感谢的。可裴烬带他逃离砸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泪,却像是火种一般快要将他灼穿。   好在伤势不重,毒也很快解了,沈长星被裴烬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七日,最后在伤好的差不多了之后,便独自离开了他们暂时居住的住所。   其实他本不想那般决绝,可是他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中忽地生出了一丝害怕——他害怕真的裴烬爱他。   毕竟对方自他伤后便不再加以掩饰,望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赤.裸的侵占欲。   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又这样告诉他——不、不止于此。   他同样害怕自己会爱上裴烬。   爱让自视甚高者低下头颅,从裴烬遇上沈长星起,他就彻底失去了高高在上的权利。   裴烬自幼便不喜爱天间过于刺目的太阳,可是直到遇见沈长星,他才发觉——他更厌恶的,是那耀眼的太阳照向的人并不是他。   这轮耀日仅在他落入低谷的生命中出现一瞬,便足以照亮他往后漫长的人生。   支撑他一步步走来的,是那个雨中为他撑伞的青涩少年。   他对于沈长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见钟情。   为了争夺这轮太阳,他可以撒下广阔的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直到等来一个再偶然不过的相遇。   “小将军,怎么不理我?”   “小将军,你生气了吗?”   距离他从军营返回已过半月,而如此这般的问句在沈长星回府后总能听闻人在耳边念叨。   并且用与一道身影相伴出现。   直到一日,沈长星实在是忍耐不住,当街停驻脚步,恼羞成怒地冲人喝道:“你有完没完!”时,一直絮絮叨叨的那人才低低发出一声叹息,用半是宠纵的语调哄他——   “当然没完啊。”   “我心悦你,小将军也该知道罢?”   “我不知道。”沈长星别过头。   “那我为何要给赌坊取名为摘星,小将军不会也不知罢?”裴烬并不逼迫,只噙着笑,接着问到。   “……我不知道。”   “是么。”裴烬垂眸,似是有些失落,“不知道也无妨,我——”   “我知道。”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我知道的。”好半晌,沈长星才松了口气,轻叹一声:“但如今沈家没落,你再追着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罢?”   彼时太子失势,新帝登基,骠骑将军府早没了往日的地位。他的处境也并没有多好。   “我何时说过追求你是为了好处?”裴烬微微压下眉,知晓沈长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将他推开,因此更觉心疼,“我裴烬终此一生只要沈长星一人。”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你分明也知道的。”   “我很爱你,你也是知道的罢?”   “我为赌坊取名摘星,是因为我想要你。”   裴烬褪去佯装的可怜,露出迫人的侵略性来。   “……别说了。”沈长星当街被人这般连声告白,耳廓早就红成了一片,“闭嘴,裴烬。”   然而裴烬并未如他所愿——   “老将军也已经不再反对,所以星儿打算什么时候与我成婚?”   “我还未曾答应,何来成婚?!”沈长星被人带得跑偏,有些气不过回嘴。   “那星儿便是答应的意思么?”裴烬缓缓一笑,不紧不慢地向前迈步。   眼见对方越靠越近,沈长星颤了颤眼睫,飘忽的眼神再次对上对方的眼底愈发难以掩盖的柔情时,倏地便被钉在了原地。   过了良久,他才很轻很轻、如同过往的无数次那般低低叹了口气。   “我好似总推拒不过你。”   “那便从恋人开始做起。”   直到两人在一起许久之后,沈长星才知道这人不光平日里缠人得紧又让人推拒不过,在床事上也是这般风格。   每每这人将他惹得落泪,却又总是用一副怜惜的口吻舔他吻他,附在他耳畔,用那把沉郁矜贵的嗓音低声轻哄。   “我的小将军又掉眼泪了,好可怜。”   而沈长星被人吮咬着唇,时常只能在心底腹诽——   说着可怜……那倒是放开他啊……   “不会放手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那般,每当这时,裴烬总低低笑起来,将他往自己怀中拢紧,以吻印在他的额间,“我还要与我的小将军恩爱白头呢。”   “……我知道。”   我知道的,沈长星又总在心底再应他一次。   “老狐狸。”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