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仞》作者:冷山就木   文案:   夜黑风高夜,鹭洲崇王府别院一朝遇袭,全府上下血流成河。   崇王府一扫地小厮因起夜如厕,侥幸躲过一劫。   见形单影只浑身浴血的崇王,于心不忍的扫地小厮将崇王扛起就逃。   问:和暗恋对象差距太大怎么办?   小厮回答:趁其重伤,偷走!连夜偷走!(不是)   天之骄子气运极强到有些离谱的攻 平平无奇命途坎坷万人迷受   排雷:主角受为攻转受   受追攻   主角:小九   正攻:萧崇叙   配角:梁昱衍 萧屹 萧宸景 小十一 小十二……   标签:HE 强强 微群像 第1章   三月初,明明已经是立了春的时节,却因着接连的阴天,并未叫人感到有丝毫的暖意。   鹭洲崇王府别院。   这日天刚一擦黑,一场仿佛蓄谋已久的雷雨轰然降落,气温骤降,这倒春寒来得汹涌,叫人冻得直打哆嗦。   时至深夜,约莫三更天。   屋外的雨越下越急,噼里啪啦夹杂着谷里大小的冰雹,砸落在屋檐房顶上,生出一片不小的声响。   这崇王府别院,虽说是依照崇王的心意,并未修建得如何富丽堂皇,却也已是寻常人家比不得的奢靡。   二牛是崇王府的一位扫地小厮,但是扫的是崇王居住的院落里的地,因此地位也在一众下人里格外的不一般。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在扫地小厮里格外会扫,扫得干净,扫得利落,乍眼看去整个院落整洁得好似一粒尘土都在待在它该待的位置,才得以提拔至崇王门前。   从提拔到内院之后,二牛就不叫二牛了,被主事管家给改了一个文雅的名儿,叫霜叶。   这名字实在是雅,跟这瞧着老实木讷的青年有几分不符,但是时间长了,被叫多了,也就习惯了。   霜叶深夜被冻醒来,屋外还在下冰雹子。   他从榻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有几分尿意,于是打开柜子,从中拖出来一床厚褥子,又扒拉出来棉夹袄在身上穿好了,才摸到门口,拿了一把伞,出去了。   霜叶走到后院里下人用的茅房处,把雨伞放在门口,在微弱的烛灯中,走了进去。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压盖住了霜叶方便的声音,可能是因为没睡醒,他脑子有几分混混沌沌的,如厕完以后,刚把裤子提上,拴裤腰带的时候,一阵穿堂寒风袭来,那茅房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烛灯,骤然灭了。   霜叶身子僵硬了一瞬,在一片漆黑中,他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很是担忧自己会一脚踩进不该踩进的地方。   干瞪着双眼好一会儿,他才迷迷糊糊适应了黑暗,能稍微看清楚一些影子,伸手摸索着墙壁,从茅房里走出来了。   霜叶实在是怕冷得厉害,不过是起夜方便,不光是身上穿上了深冬时节才穿的夹袄,脑袋上也戴上了一个灰不溜秋的毡帽,裹得很严实。   许是雨实在下得太大,又或是那厚毡帽也掏了一份力气,霜叶走到茅房门口,弯腰伸手去摸那把雨伞的时候还未有察觉到府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待他把伞撑起,往外迈出一步,才觉出几分古怪,他目光望向深长的院落,整个后庭院竟然陷入了一片漆黑,廊下所留的灯盏尽数灭了。   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霜叶走了两步,鼻尖开始嗅到了几分在冰冷的雨水里混杂着的腥味。   是血的味道。   越朝前走,越是浓郁。   霜叶的脚步不由加快,待快要走回自己屋前,脚步骤然一顿,他看见他邻着的屋门皆敞,那是负责后庭院那些花草的下人的住所。   霜叶手里唯一的烛灯在寒风中摇晃,他低头,在微弱的烛光中看到脚下一片深色。   那是自屋内流出的血,淌了出来,很快被雨水冲淡。   不过是霜叶小解了一下的时间,整个后庭院的下人房,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里。   此时此刻,崇王府的主子,萧崇叙正在这内宅院的书房前,单手持剑,与数十位带着玄色面具的刺客正打得激烈。   这场夜袭刺杀,时刻选的精妙,正值萧崇叙两位近侍被他派出去,整个崇王府武艺能与这几位杀手能一较高低的只剩下崇王一人。   现下从前庭到内宅,怕是已经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如此这般狠戾手段,来得突然,萧崇叙也未有时间思索,对方到底什么来路。   这群刺客训练有素,动作速度都非同一般,像是谁家私养的死士。   几十个回合间,萧崇叙身上被划了数道口子,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再一剑斩过一人咽喉处抽剑回来时,萧崇叙才似恍然惊觉,对方的武器上有毒,使得他行动缓慢。   看来他们是想活捉自己……   萧崇叙一人再是如何身手不凡,抵不过这些刺客人数多,再加上那毒药加持,不多时,萧崇叙举起剑的时候,剑尖都开始发抖起来,   那是他过于用力,想要掌控这把剑,却手臂失力导致。   萧崇叙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已经被划出来数道口子,血将那锦衣染出来片片污色,在躲避一记暗器时,他疾步后退,却又一人从身后袭来。   肩上一道深口,萧崇叙扛下后,右手持剑,反手一刺。   “扑哧”一声,是刀剑捅入胸腹的声响。   数十位刺客已经折了半数,可是萧崇叙看起来也已是强弩之末。   勉力拉开距离,爆退数十步之后,他以剑拄地,胸口起伏加剧,许是失了太多血,加上强运内力,那毒性扩散得更快。   萧崇叙眼神冰冷,他的目光落到那群戴着玄色面具的刺客身上。   这几人无论是被杀还是受伤皆是一声不吭,哪怕是同伴的死都未能使其他人动作有丝毫的停顿,跟此前被派来的那些不入流的杀手截然不同。   是谁派来的?四皇子那边还是离王……又或许……   未能停顿,下一刻又一人凌空袭来,萧崇叙抬手持剑格挡住对方的剑,却再也无法抽剑而出,瞬息之间,他左方飞速而至几枚梅花刃。   掺了毒的梅花刃“扑哧”入体,萧崇叙因用内力强压毒性,嘴角溢出来血。   就在萧崇叙即将被生擒活捉的下一秒。   黑暗中,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从后庭院打着伞,手里拿着一盏烛灯走了出来。   萧崇叙望过去,一时间四目相对。   霜叶看到了他家主子,那张清冷贵气的脸,即使失了血色,面白如纸,却还是依旧迤逦得动人心魄。   “哐当”一声,霜叶手里的伞掉到了地上,那盏烛灯也顺势熄灭。   这整个崇王府,亮着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下来。   那群刺客在看到突然出现的霜叶之后,未有片刻犹豫,立即掷出几枚暗器。   那带着尖锐寒意的暗器,穿过雨幕,带着露骨杀意直崩霜叶咽喉处。   萧崇叙目光扫过,不由眉头一皱,刚要动作,就发现那道高瘦的身影,脚尖在已经弥漫着数道剑痕和血污的石板路上轻轻一踏。   霜叶越至重伤的萧崇叙身前,轻声叫了一声:“主子。”   谁也没有看清霜叶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他抬手震开那把与萧崇叙僵持不下的剑,单手抓住萧崇叙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矮身躲避开另一侧袭来的剑刃,然后以迅雷不及遮耳之势,将萧崇叙拽至身前,伸手拦腰抱住萧崇叙将他扛在肩头,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越上房顶,急速而去了。 第2章   霜叶纵身跃上崇王府错综复杂的屋脊,身上臃肿的棉衣被雨水浸得湿透。   他脚程极快,步履轻盈不似平常之辈,崇王这样的身量,他扛起来不说,还能以这样的速度逃窜而出,轻功身法可见一斑。   那身后缀着的道道索命般的黑影,竟然被他这样生生拉开了距离。   骤雨未歇,崇王身子渐冷,血从伤口处流出,又被雨水浸泡冲刷,他体内武器上的毒性扩散。   那四五人穿梭在黑暗的雨夜里,踩得屋脊瓦片一阵声响。   萧崇叙眼前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身后那些人却依然还在穷追不舍。   霜叶再是轻功了得,极善逃跑,此刻也有些体力不支了。   以这样的速度运起轻功,本就极耗内力,霜叶身子出了虚汗,与冰冷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不多时,他终于逃到一片密林附近,他抓紧肩上的萧崇叙,穿梭进树林里。   林叶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进入这片林子,身后那些人再想寻得他们的踪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霜叶气息已经是乱了,他原本跃入林间后终于要松一口气,发觉身后那些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追得越发紧了。   崇王似乎从下山来后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他在一片冰冷混乱的恍惚里,听到身下扛着自己逃跑的这人越发剧烈的喘息声,闻到血腥味,树叶刮过脸颊带来细微尖锐的痛意。   似乎是过了许久,也仿佛只有一瞬。   萧崇叙失了血色的嘴唇轻启:“放我下来吧,他们要的是我……,你把我放下,自己逃命去吧。”   他不知道这人听清楚自己说什么没,却未能感到身下的人动作有丝毫的停顿。   霜叶脑袋上的毡帽不知道何时已经跑丢了,他发丝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着因过度使用内力而变得惨白的脸颊。   他抬眼望去,前方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   萧崇叙终于感觉到他停下来了。   霜叶脚步落在铺了枯叶和泥水的悬崖边缘,他沉重的脚步朝后退了两步,揽着萧崇叙的那只胳膊一紧。   霜叶的声音在雨声里有些发闷和模糊,他说:“主子,别怕。”   下一刻,霜叶纵身跳下悬崖,二人的身影瞬间坠入一片漆黑的深渊里。   萧崇叙眼前彻底一黑,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就是“别怕。”   这简直太荒唐了,自他年少起至今,也未曾有人在他脸前说过这种类似安抚,似乎是以保护者姿态说出的话。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响。   萧崇叙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山洞里,他目光微动,看到洞穴外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萧崇叙又将目光移回,看到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火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萧崇叙细细地打量,心头划过一丝古怪的感觉。   实在是太普通不过的一张脸,鼻梁不高不矮,嘴唇不薄不厚……   这张脸显露出来的一切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平庸。   霜叶此时已经脱掉了厚重的棉衣,仅着着单薄的里衣,倚靠在火光前的一处,袖口也卷了起来,露出来细瘦的腕子。   有几分深的肤色,那双手也是,看起来该是一个久经风吹雨打的,许久劳作的肤色。   只是这人脱掉那些臃肿衣物,才能看出来,竟是这样削瘦的身材。   这样的打量似乎是太露骨,霜叶眼睫轻颤两下后,缓缓睁开眼,醒来了。   一瞬间,四目相对。   自古以来没有主子先躲避奴才眼神的规矩,这样直白地望着,在某些规矩深重的府邸已经称得上是冒犯。   霜叶清醒过来后,很快从地上起身,然后快步走到了萧崇叙面前,然后跪了下来,叫了一声:“主子。”   萧崇叙并未叫他起身,他躺在铺着些干草的地上,鼻腔里还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霜叶看到萧崇叙已经彻底恢复意识,眼底一片清明,心底不由为萧崇叙这样的身体感到惊奇。   这人离近了些,萧崇叙才觉得萦绕在周身的腥气去了些,崇王府别院的扫地小厮身上有一股古朴好闻的松木香。   明明是萧崇叙身受重伤,躺在那里,可到底是天潢贵胄,哪怕如此境地,也依然是气势迫人。   萧崇叙半垂着眼眸,打量着身前跪着的,神态恭敬的奴才。   半晌儿,他才开口道:“你倒是有本事,甩掉了他们?”   霜叶低头回道:“我带主子跳下悬崖后,抓住一根藤条进来这里,昨夜雨大,他们未再继续探查。”   萧崇叙不知道是想什么,许久未作声,但是霜叶敏锐地察觉到那道压在头顶上方,恍若实质的视线。   霜叶不动声色的微瞧了一眼,看到崇王视线越过自己,打量着这洞穴的环境。   萧崇叙还未再问,霜叶就又答:“此处洞穴乃是奴才闲暇时候寻得,以前在这山林野间摘野果,打野鸡时遇到雨天或者大雪,时常会到这里避一避,因此这里常备着一些干草木柴。”   “不必多做解释。”   萧崇叙语气平淡,收回了视线,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看起来并无所谓霜叶的答案。   霜叶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萧崇叙未叫他起来,他就还是老老实实姿态标准地跪着。   半晌儿,萧崇叙才又道:“抬起头来。”   霜叶不由在心底叹气,竟是在之前打量着那么许久还没瞧够吗。   萧崇叙看着眼前跪着的这男子缓缓抬起头来,还是那平平无奇的一张脸,这样的面孔放在人堆里不会引起任何的人的注意,实在是没什么记忆点的一张脸。   但是在对上那双浅色眼眸的瞬间,萧崇叙心头又瞬间涌上一股古怪的熟悉感。   萧崇叙自小记忆超群,有那超出常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任凭他如何搜刮,都难从记忆里找出来有关这人的任何一点印象。   萧崇叙眉心微蹙,他久久凝视霜叶那双眼,半晌儿才迟疑地问道:“你是……二牛?”   霜叶闻言一怔,身子都定住,下一瞬间却是颤动起来,他神情露感激非常,似乎是由于极其激动,语调都有些发颤:“主子竟还记得奴才。”   他动作迅速地拜倒,头轻磕在地:“主子许久未来鹭洲,奴才已得主事管家赐名,改名儿叫霜叶了。”   那实在是一个仅仅因被主子记住名字,就感激涕淋得一塌糊涂的模样。 第3章   “啪嗒,啪嗒”两声,是那梅花刃被从腰腹处生生拔出,掉落地面发出的声响。   梅花刃,顾名思义,是一种形似梅花的暗器,形小却精妙,五瓣花的边缘都锋利异常,用内力打出后,极易钻入皮肉里去,取却不好取,牢牢卡住伤口,贸然取出还会使伤口撕裂得更大。   霜叶半跪在地,用二指将萧崇叙身上那两枚暗器取出时,脸色都似紧张的发白,反观那萧崇叙,除了眉头微动了一下,脑门儿溢出了一些汗珠子之外,竟然是一声都未出。   霜叶将暗器取出后,从胸怀里掏出来一小瓶药,把那止血伤药洒在萧崇叙的伤口处,又撕了布条将伤处包扎了一下。   “主子先忍一忍,等过了今夜,我再带主子找先生医治。”   萧崇叙没说话,半阖了眼,瞧这小厮语气恳切,一副心焦为主的模样。   如同这人所说,萧崇叙这几年回鹭洲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崇王府泸州别院的人他其实人都没打过几个照面。   从三年前下山回来之后,他那别院里就被人三天两头塞进来人,上到丫鬟,姬妾,下到内侍端茶送水的小厮,不计其数。   这连哪些是奸细那些真是来谋个差事的还没分清,就已经被整门杀了个干净。   崇王眼珠子动了一下,又看见火光里细心给他上药,额头溢出来密汗的男子。   也不算是杀了个干净,这还剩下来一个。   他能记得这人,也是因为他本就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却回回都能碰到他在自己门前扫地。   那回刚巧碰到这小厮笨手笨脚扫帚扫倒了院里一盆兰花,他未怪罪,府里的主事管家也说这人手脚利索极少犯错前来求情,因此他才有点印象。   崇王这时候有点相信了管家所言,这人确实手脚够麻利。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也是一个细作。   原本萧崇叙这次想要将计就计,被那戴玄色面具的人捉去,看看背后是谁的手笔,没想到竟被冒出来的这人救走。   这鱼未能钓成,只是这人背后会不会是更大的鱼,也不得而知。   霜叶这时候终于把崇王所有的伤处都敷了药,看到萧崇叙半眯着眼。   于是又说:“主子要是困乏,便先做休息,奴才尽心为主子守夜。”   萧崇叙再是天赋异禀,根骨清奇,非同一般,这会儿因着失血过多,毒性未解,也确实有了倦意。   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真的闭上了眼。   萧崇叙真的这般闭上了眼,却叫霜叶一愣,他看着躺在干草堆里萧崇叙那张依然显出来几分无法掩饰的清贵的脸。   萧崇叙呼吸平缓,眼皮紧闭,双手规整地放在身体两侧,就真的这样睡了过去,仿若一个毫无戒心的样子。   霜叶久久望着萧崇叙,出神片刻,不知道是为他的信任不设防而欣慰,还是感慨崇王到底是在山上待太久,回来这凶险的局势里,还未能适应,拥有皇家子弟该有的警觉。   夜里,原本一直躺着好好休息的萧崇叙呼吸逐渐加重,霜叶原本半靠在他身前不远处,听到这点动静,于是来到萧崇叙身前察看。   这一看不要紧,确实看到萧崇叙脸颊通红,额上全是汗。   竟是起烧了。   可不是得起烧嘛,昨夜受那么重的伤,又是雨又是冰雹的,浑身湿透,会起烧也正常。   霜叶将湿凉的帕子叠好放在萧崇叙额头上降温,又将自己烤干了的衣物,盖在崇王的身上,加强保暖。   直至天色大亮,太阳升起,一缕缕阳光照射进洞口。   霜叶伸手正要拿走已经降下体温的萧崇叙额上的湿帕时,手腕骤然被扣住。   萧崇叙瞬间睁眼,眼里未有半点儿刚醒的惺忪昏沉之意。   萧崇叙是故意扣他腕骨,手指往脉门一探,却不由更加困惑,一点内力都探寻不得,仿佛是未曾练过武功的平常人等,而且脉象极弱,似有病入膏肓之迹。   霜叶被他抓着手腕后,也没挣扎,一愣之后放松了力道任由他抓着,手帕重新掉回萧崇叙额头上。   霜叶片刻后解释道:“主子夜里起了热。”   瞧萧崇叙面无表情,甚至在霜叶解释之后,眉头还微微蹙起了。   于是霜叶又低声询问:“主子可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凑过来问话,萧崇叙却觉得这距离太近了些,于是有几分不适地偏了偏头。   霜叶却会错了意,瞧着萧崇叙表如道菜,眉目轮廓更显深邃的侧脸,又移到那露出来的太阳穴。   萧崇叙在他凑过来问话时就已经松开他的手,于是霜叶顺其自然地又将手伸向了萧崇叙的脑袋:“主子可是有些头疼,奴才其实跟老师傅学过几分手艺,我给主子按按可好?”   话音落下,萧崇叙就感觉到那有些微凉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脑袋,待那手指按在太阳穴之时,萧崇叙就感觉到了异常。   太柔软了,这样的指腹实在不像是一个长期待在院子里风吹日晒劳作的人该有的。   要说像什么样的人该有的呢……   像……萧崇叙终于思索而出,更像是一位闺阁小姐该有的,萧崇叙闭着眼,又补充道,还得是未长久捏过针线的那种。   这人兴许是真的从老师傅那里得来真传,萧崇叙被他按了几下,烧了一夜的脑袋顿感几分清明。   霜叶不仅有一手按摩的好手艺,做起其他伺候人的事也是格外利落。   萧崇叙重伤未愈,霜叶这两日每次外出,都能从密林里摘回来几颗鲜红野果,捉回来瘦小的野鸡。   这日已经是他们主仆二人在这洞穴里的第三日了。   柴火已快要被他们用尽,萧崇叙听着那柴“噼里啪啦”烧着,看到霜叶正举着两节树枝穿了两只小鱼在那里烤。   兴许是鱼太小,没多时那鱼就已经被烤熟,霜叶将那只稍微大一点递给了萧崇叙。   萧崇叙瞧着那被烤得焦黄的鱼,又看了正目光切切望着自己的霜叶,然后慢条斯理地伸手接过来了。   瞧萧崇叙咬了一口后,没有露出来异样的表情,霜叶便知他对这吃食并无太多挑剔,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山里能够让霜叶找到的野物实在有限,他又不能离开去距离洞穴太远的地方,省得天黑还赶不回来。   萧崇叙半垂着眼眸,火光下,密长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处打出来浓浓阴影。   没多久,他就又察觉到那股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不由有几分不悦地抬眼望了过去。   两人视线又对上,那奴才这会儿又不像个奴才了,不知半点回避和遮掩。   “头可还疼了?可要我给主子再按按?”   他这般说着,手却又已经在萧崇叙开口前就抚上了他的脑袋,按了起来。   萧崇叙唇间的那个“不”字,就在又开始感觉有几分舒适时,无从而出了。   “今日在林间摘的果子,我已尝过,不算酸,主子可要也尝尝?”   萧崇叙半眯着眼,像只刚吃饱的慵懒大猫,他脑袋枕在他身后那青年男子腿上,没说话。   他发现这霜叶,只要自己不明白的阻止,就会自顾自地凑上前来,殷勤非常,甚至自己只是接过他手中烤得一条鱼,他都会露出来一些,像是平稳地渡过了什么难关似的表情来。   萧崇叙自幼离宫,虽说去山上修行之时,他的生母季皇后也是浩浩荡荡为他准备许多,还有一干仆从使唤小厮。   那些奴才都是皇宫里调教出来的,他生母皇后挑选的,也都是侍奉人的人精了。   不过没过多久,萧崇叙醉心剑道,活脱脱的一副武痴模样,心里除了练功修行再无其他,可他每次一回自己的屋里,甚至自己倒个水都被一迭声的“使不得”“使不得”阻拦,自己稍微一个不高兴沉了脸,院内外就立马乌泱泱“哗啦呼啦”跪倒一大片,求饶的,诚惶诚恐磕头的,什么动静都有,吵嚷得厉害,实在是有碍他清修,最后使得萧崇叙最后不胜其烦,将这些随他从宫中来的人都赶了回去。   如此,萧崇叙对于这些下人,虽不如寻常贵人那般重视尊卑和繁文缛节,可此刻却也知道,他身旁这小厮很多时候动作都过分亲近和冒犯了。   可总的也算得上是周到利索,是个好奴才。   只是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好奸细,他既已经在自己面前露了身手,却没有一点儿警觉已经在自己面前暴露的意识,难道说是因为以为救了自己一命自己就合该对他信任万分?   而且他明明有那样出神入化的轻功,却探不出来半点儿内力,身上疑点实在颇多。   两人之间虽还是一副落难主仆的相处模样,其实不知,到底都是各怀着一副什么心思。   萧崇叙脑子里正断断续续思索着,唇边就被递过来一颗红艳艳的果子。   “这果子正值季节,是酸甜清脆可口的,主子可来一尝,解解腻。”   萧崇叙眼眸半垂着听他又劝,于是像是很漫不经心地启了唇,含住了那颗野果。   他爵了两下,确实如霜叶所说,清脆非常。   他这时候逆着洞穴里微微火光,看到自己头顶上方的青年男子,许是因为自己真的吃了他喂的果子,这人正对自己笑眯了一双眼,那双浅色的眸子弯成月牙状,笑容亲切,看起来是副无可挑剔的温良相,很容易就叫人心生亲近之意。   这润着水光似的眼神还有笑容叫萧崇叙心头划过什么。   半晌儿,他闭了闭眼,罢了,等他把自己交由他真正的主子时,念在他这几日尽心伺候的份上,给他个痛快,一刀毙命好了。 第4章   半下午,迎着日头走,红霞遍布头顶那片天空。   自前不久那场夹杂着冰雹的大雨后,天气彻底回暖,在这林间小道上走着,暖风袭来,是有点阳春三月的意思在了。   瘦马悠悠嗒嗒走着,他后头简陋的马车上坐着的那人,手里拿着一根缀着零星几片树叶的小树枝,不仅不催赶这有几分懒散的马,甚至还用手里的那节枝不时帮马儿驱赶一些落到它身上的小虫。   好在路途并不算太远,待到那天刚擦黑的时刻,这马车总算是来到了鹭洲下的一处还算繁华的镇子里。   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从前头下来那人正是霜叶,他站在马车旁微微躬身,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什么。   萧崇叙从马车上下来时,不露破绽的伸手扶了一下,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他未多着力,只感觉自己像是轻抚过一片软嫩的柳条,或是轻巧的羽。   霜叶身上银两不多,到了客栈,萧崇叙随手丢给他一枚玉佩叫他去押给掌柜。   开了一间宽敞的上房后,萧崇叙第一件事就是叫霜叶去吩咐店里的小二杯热水,他要净身。   只这一次,霜叶没有殷勤地要前来侍候,在萧崇叙自己表明自己可以的时候,利落地退下了。   霜叶在店小二将半人高的木桶抬进来,灌好热水后,同店小二一同退了出去。   “嘎吱”一声,镂花木门关紧,萧崇叙脱了衣衫,进到桶里,房间里热气蒸腾,他裸露出来的肩头,肌肉线条流畅,被水打湿的黑发贴在背脊上,显得那肤色更是晃白如玉。   萧崇叙并不过分耽搁,觉得已经洗净后,就从浴桶中出来,水滴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落,从那宽敞的肩膀到胸腹处隆起但线条并不夸张的胸腹。   若是霜叶此时在房内,他就能够看到,他那原本重伤虚弱不堪的崇王,此刻浑身上下别说是那凶险的伤口,连一小道深印都寻不见。   原本埋过如过两枚梅花刃的侧腰,那里肌肤已经变得光滑平整,只唯留两条崎岖的淡粉,昭示着那里是新长的皮肉。   随着萧崇叙净完身,又换上干净的衣物,霜叶得了准许推门而入,刚才脚步利落,行动自如的崇王又在霜叶面前重新变得虚弱起来。   无论如何,这虚与委蛇的主仆二人总算是在小镇,短暂的落脚,安顿了下来。   萧崇叙现在身子已经好了些许,因此拒绝霜叶叫大夫来诊治,甚至连上药这些事,也不再假与他手。   霜叶乐见萧崇叙恢复,也不整日围在主子身前,时常外出买些集市上的小吃,拿来给崇王做零嘴。   一连数日,这清闲日子过得飞快。   萧崇叙身上的玉佩,玉环,甚至连袍上的扣儿,冠上的环等等,身上但凡能拿来换钱的贴身之物都被霜叶拿去换了钱。   却见这扫地小厮心态非比寻常,久久按捺,至今也没在萧崇叙面前再露马脚。   这日,霜叶只身走在热闹的非凡的集市里,他左手提着一只排队许久才买到的烧鸡,刚走两步就又听前头一老伯叫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霜叶右手没空多时,又多了两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串来。   两手满满,霜叶正要欣喜而归,突闻马蹄声阵阵,一行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从前街疾驰而来,惊开一众百姓。   那领头的两位瞧着气宇非凡,腰侧挂着的弯刀上都镶嵌着枚红珠,两人正是崇王府被崇王此前派出去的近卫,裴远和裴卓后头跟着的带刀官兵足有数十,一行人浩浩荡荡骑马纵街而过。   这是来找崇王的!   霜叶原本弯翘起来嘴角,缓缓垂下,他就盯着那群离去的官兵,在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中,目光渐沉。   传闻所言这崇王萧崇叙出生之时,乃是身带麒麟印而生,当晚天降异象,皇后差点儿命丧当场,整个太医院忙活了整夜,也无济于事,而后渡空山寻异象而至皇宫,施以秘咒,母子二人,命才勉强保住。   而后,太青大师便言“此子非是凡间之物”,提出要收之为徒。   哪怕皇后心中虽有不舍,可是那异象确实叫人胆战心惊,因此萧崇叙只刚会走,便被太青大师带离了皇宫,入了渡空山。   因此萧崇叙可以称得上是皇家子弟里的异类,也是最早就被剔除皇位继承之外的人,其他比他大的皇子都没封王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早早潦草给他封了王,分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番地。   萧崇叙也确是天降奇才,根骨非同一般,小小年纪就已得了太青大师真传,剑意纯粹,有仙人风骨。   原本萧崇叙也一直在山上远离尘世喧嚣和皇权斗争,一心修自己的剑道。   可自当今皇帝恭惠帝,三年前因一修堤赈灾世家贪污案,在金銮殿一怒之下,当场吐了血,恭惠帝,顽疾深重,命不久矣的消息,不胫而走。   恭惠帝年岁并不算高,与皇后育有二子,与其他嫔妃有三子一女。   原本诸君已立,可随着当朝宰相季清势大,帝后离心,连带着中宫失势。   现在朝廷中有一派站太子,一派站恭惠帝明显已经偏向的四皇子,另还有自恭惠帝即位就一直暗中动作,虎视眈眈的离王。   如今朝廷内外局势紧张,眼瞧着季家接连被打压,族中子弟都被牵连,季皇后无奈之下,借上山祈福为由,三上渡空山,请求萧崇叙下山,辅佐东宫。   虽说是一母同生,可是当今太子萧宸景到底是在皇后跟前长大的,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萧崇叙久别身前,季皇后难免还是有所偏心。   不然也不会在萧崇叙已有望年纪轻轻继承师傅衣钵,步入登仙阁的时刻,以这点淡薄的母子之前相挟,迫使崇王下山来。   而偏偏奇的是,萧崇叙从渡空山出来入世之日,千里之外的荒地突降暴雨,是久旱逢甘露之势,北方雪灾成患的郡县,大雪骤停,太阳初现。   明明是寒冬腊月,各个的地界却呈现出来一股回春之像,崇王原本自小就被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言笼罩,这次更是使他名声大噪,民间称那一日为“麒麟下山”。   “太甜了。”   萧崇叙将尝了一口的冰糖葫芦放下了,他说完,目光转向今日从进门就有几分魂不守舍的霜叶那里去。   却没想到那人到还是很不在状态,听到萧崇叙说罢,霜叶低低“哦”了一声后,便自顾自地拿起来萧崇叙咬掉一个的冰糖葫芦,吃了起来。   萧崇叙斜斜瞧他一眼,看他面不改地把那两串齁甜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霜叶从回来后就神色古怪,算算时日,萧崇叙心头有了猜测。   恐怕是有人在搜找他的踪迹,萧崇叙目光落到呆呆愣愣拿着根糖葫芦棍又在走神儿的霜叶身上,心思微动,今日这人若是再不动身,只怕是没有机会再将自己转移了。   到目前,这人还滴水不漏得紧,叫萧崇叙半点儿窥探出不来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那……小的今后就不买了。”霜叶此刻终于回神一样,对萧崇叙说道:“奴才下去吩咐主子晚上的吃食。”   萧崇叙点了点头,瞧着霜叶神情恢复了寻常,退了出去。   晚上桌上摆了霜叶买回来的那只烧鸡,还有些清炒时蔬,笋蒸肉,还有一道四喜丸子汤。   霜叶给萧崇叙盛了一碗粥后,自己站在一旁静等吩咐。   自上次被萧崇叙拒绝侍菜之后,霜叶便没再多此一举,只为其提早盛好粥食,或汤。   萧崇叙并不是话太多的人,因此霜叶今日不在状态,没故意找他搭话,介绍餐食,说些今日在市头街角的见闻,这厢房里就骤然变得十分安静起来。   崇王安静吃完了饭,霜叶这时候又从身后端上来一盘桂花糕,他躬身温声道:“这桂花糕是奴才做的,主子可要尝尝?”   萧崇叙并不太喜甜食,早先吃过一颗那糖葫芦就已觉喉咙甜腻,这时候便直接拒绝道:“我已吃饱了。”   萧崇叙言罢从桌前起身,刚一起,便一阵头晕目眩,他心中一动,暗道,果然是按捺不住了。   霜叶眼瞧着萧崇叙站起来,摇摇晃晃站不稳,便急忙扶住他躺到了床上。   萧崇叙这时候开始觉得四肢失力,他眼睛盯着霜叶,瞧他还在这惺惺作态,便直接沉了音,不想再继续和他演戏:“你在饭里下药。”   萧崇叙感觉到他动作堪称轻柔地把自己扶到床上放好,甚至贴心的盖上了薄被。   不知道这细作还在等什么,既然下这样的迷药,便不是想要现在要他的命,可王府侍卫已经找到这里,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此时既不杀他,便只能带他转移,现下不拖他走门窗逃离,却把他往床上扶是为何?   这细作怕是做戏做入了魂,倒是不知道效忠的人到底是谁,值得他这样伏低做小尽心尽力伺候自己这么久。   萧崇叙想到此处,竟是脸色愈加沉了。   只见那霜叶被自己戳破后,为崇王整理被角的手一僵,脸上神情仿佛是被谁凭空污蔑了似的,惆怅万分。   半晌儿,霜叶目光直勾勾盯了崇王,似叹似赞地道:“这药量哪怕是头牛此刻也该昏头大睡了,到底是崇王殿下,哪怕是寻常人数倍的量,到现在还能清醒地说话。”   “你到底是谁?是我皇叔的人还是,我四弟的?”   萧崇叙即使是到了现在,目光依然沉着,仿佛此刻身子不能动弹,身陷险境的人不是他一样。   只是这小厮此刻瞧自己的眼神实在古怪,萧崇叙对这样的眼神,又一次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困惑里。   那不像是在看一个敌人,或者说俘虏,好像是点其他什么,是什么呢,萧崇叙觉得陌生又新奇。   没来得及再想,萧崇叙就听到霜叶突然出声:“我叫小九。”   萧崇叙目光一凝,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完全没印象,没来得及多思索,就见那站在床边的人,嘴唇缓缓抿紧了,眼睛直直和萧崇叙对上,紧接着瞧那下颌骨咬得紧绷着,那模样分明是痛下了什么决心的表情。   萧崇叙见那自称名叫小九之人,猛地一头扎了过来,手掌已在被褥之内暗暗强聚了内力,若是他胆敢行凶,包管一掌把他打到屋外。   却没想到萧崇叙在他袭来之时,脸侧一凉,手在被褥中僵硬住,整个人也都失去了反应。   原是那人紧闭了双眼拿出来行刺的架势,亲了萧崇叙一口。   萧崇叙在反应过来之后,双眼不由怒睁,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这奴才心头竟是这样的算计!   萧崇叙总使此前醉心剑道,到如今也不可能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霎时间,那些霜叶从前细细打量自己的,惹人困惑的目光,统统都有了解释,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不起眼的奴才身上耗费了这么多时间,萧崇叙当即怒不可遏,可还未等他说完,便又听到身前那小厮,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偏了,偏了。”   “唉,怎么这么大的量也不管用啊。”小九絮叨两声,也不耽搁,趁萧崇叙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迅速抚上他的胸口,连封了萧崇叙极大穴,像是要确保万无一失,那手下得极重。   这下,萧崇叙是彻底当然不得了。   “你……你竟敢……”萧崇叙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自脖颈儿到脸颊都变得通红一片,哪怕被封了穴道下被下了那样量的药,身子还是因自身勉力挣着发着细微的抖。   而他没想到,这还没完。   下一刻,就在萧崇叙不可置信的目光下,那刁奴竟然一副重新蓄力的架势,直愣愣冲上来,嘴唇撞到了萧崇叙嘴上,这一下来得太猛,萧崇叙感觉被他撞得头晕眼花,嘴唇也是一痛。   因着这回是瞄准了来得,霜叶终于一吻芳泽,就是一不小心把崇王殿下的嘴唇碰出血了。   萧崇叙这时候目光已经不足以用恐怖来形容了,他面色绯红,唇齿间却吐露出来几个冰冷的字眼:“你找死。”   霜叶仿若被他这几个字吓退一般,前一秒的勇气在终于做完这一切时,彻底烟消云散。   他瞧着萧崇叙嘴唇上那点血,又硬生生逼迫自己移开目光似的,转开了头。   小九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又清楚说道:“我叫小九,我救过你一命,你要记得我。”   萧崇叙在试图强行冲破穴道,内力强聚,在他体内横行,他气得说不出话,喉咙里都带了股腥甜。   那小九这会儿做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像是有点耻于面对,因此萧崇叙只能看见他侧对着自己的那张脸,那嘴唇还在一张一合:“这里是一些银钱,我给你放在桌上。”   萧崇叙喉咙处的腥甜差点儿一涌而出,不知道这刁奴怎么敢,这么色胆包天,亲了自己之后,又拿出来银票给自己。   小九将那叠厚实的千两银票放到了桌上,然后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向床榻上躺着的萧崇叙,他一字一句道:“回去,回渡空山去。”   这像是一句命令,像是长者对晚辈,像是惯好发号施令的上位者的语态,但是不该是一个别院扫地小厮该有的。   小九最后只留下来这一句话,便打开了厢房的目光,他身着着件深色衣裳,如被雨惊了的灰燕一般,瞬息消失在了夜幕里。 第5章   小九从那木窗一跃而出之后,健步如飞,他落脚极轻,借着夜色遮掩,行踪十分隐秘。   不多时,他来到距离他那客栈几里开外的一处偏僻地方,那里零星有几棵歪脖子树。   小九低着头,在这处转了两圈,才找到他眼熟的那棵,是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槐树。   找到它了,他终于松了口气那样,失了劲一样跪坐了下来,脸上不知是刚才奋力跑得还是如何,漫上一层薄红,使得那张平庸的脸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只见那小九到了此刻,像还是沉浸在某种迷心惑志的臆想里,久出不来。   夜风微凉,吹过的时候卷起来地上几片落叶,发出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跪坐在地上的小九,突然地抬起来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指头,怕碰坏什么似的,摸了摸自己微张着的唇,这么碰一下,让他又是脸一热。   下一刻害羞似的,突得收回手,妄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开始做起正事来。   小九弯着腰在那槐树底下用手开始奋力挖起来,直到那泥土沾了满手,柔嫩的指腹被土里尖锐的小石子划伤出血,他吃了痛,才骤然回神,解了痴。   他低头瞧瞧自己脏兮兮的双手,不由苦笑两声,摇摇头,然后绕到那棵老树后面找到了自己先前用几块石头枯叶遮掩藏盖起来的小铲子。   拿了铲子挖了没一会儿,他藏着的那些东西便出现了。   是前段时日崇王让他拿去换钱的一些物件,竟被他全收在此了。   小九这时候从怀里拽出来一块锦布,将崇王此前佩戴过的这些贴身小件全都擦干净放了进去,然后包裹紧了,重新塞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有些气喘吁吁的小九,又待在那里,靠着老槐树坐在,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走神儿。   月亮从云后露了脸,照亮此刻突然仰起头,摸了一把脸的小九。   竟是瞧那小九脸上,亮晶晶的淌了两行清泪。   等小九总算抹干了眼泪,平复了心情,他才重新收拾了自己,离开了。   小九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想要先在林子里躲几日,崇王那边应该很快就会被他府里的侍卫发现,等过几天他们走了,自己再回去找那匹拴在客栈里的那匹瘦马。   这般想着,小九一边在林间穿梭,一边算着时日。   眼瞧着前方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小九却陡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因为实在是太安静了。   一点虫鸣鸟叫都没有,甚至连这一刻,感觉连风都静止了似的。   小九在一棵树干上停住脚步,眼睛一抬,却见前方五六个树上,皆是站着那身着黑衣劲装,戴着玄色面具的人。   在这些人中,最中间站着的身姿更加高挑的男子,戴着区别于他身后那些人的金色面具。   风陡然间更冷了几分。   小九立在那里,久久未动,他一只手扶着身侧的树,眼睛盯着那反射出来一丝冰冷光泽的金色面具,面具上花纹繁杂,刻出来的五官妖异夸张。   “大统领,好久不见……”小九以叹息般的语气说道。   这边崇王在那小九离开后,半刻钟后,奋力冲开了穴道,却因着药劲没解,下来床榻之时,腿还有几分无力。   萧崇叙受到这样的戏弄,此刻内心恼怒非常,可眼瞧着那打开的木窗外,夜色茫茫,只想以那刁奴的脚程速度,怕是现在连他的影子也抓不到了。   萧崇叙此刻心口气血翻涌,气得胸口都有几分坠痛,又瞧那桌上摆着的那人做的桂花糕,连带着没吃完的餐食,他起身走过去一股脑儿全掀了个干净。   待到裴远和裴卓带着一行人找到这里之时,见到崇王模样,皆是一惊。   只见那房间里一片狼藉,崇王正冷着脸盘腿坐在已经塌了的床榻上运功,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还受了伤,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伤还在嘴唇上。   裴远和裴卓等人站在那里,目露惊愕,却迎上坐在榻上的崇王睁开眼睛,对上那带着刺骨寒意的目光,众人皆是汗毛直立起来。   萧崇叙一撩衣摆下了塌,他此刻像是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起身走过来时步履如常,在一声声“王爷恕罪”里,他冷冷下了令:“传令下去,找一个名叫小九的奴才!活捉回来见我!”   纵使是萧崇叙心知肚明以那刁奴的狡黠程度,这会儿再去找已经是极难了,可却实在是心头怄火得紧。   崇王心情不悦,底下的一干人等也都不好过。   谁都知道,以崇王身手,能够受伤是极其不易的事,能被伤到,除非是故意,或者是被歹人坑骗。   这两种可能无论是哪种,都够惊悚的。   十日过后,萧崇叙从鹭洲回了京。   季皇后已经差人几传消息,说是多日未见,思子心切,望崇王入宫。   心情糟糕的崇王虽然嘴上的伤早已好了,心灵上的伤还是久久未愈。   以他这样的成长经历,连女子的手都还未摸过,如今竟然被一男子轻薄了,每每回忆起,总是如鲠在喉。   明明想要忘记,却偏天生记忆超群,那日发生的一切都无比清晰记在脑海,   甚至越不想回忆越回忆,至今日连那日的细枝末节,那刁奴故作胆怯实则无耻至极的忸怩表情都记得越发清清楚楚起来。   崇王坐上轿子入宫,被宫人领着去坤宁宫。   这边崇王刚到,里面的宫人就立刻又跪倒了一大片,萧崇叙现在已然习惯了,目不斜视迈开步子走进去。   季皇后听到动静,被贴身侍女扶着走了出来,   当今皇后年逾四十,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风韵十足。一对柳叶眉,桃杏眼儿,身着着一袭石榴色百蝶曳地裙,头戴着金珠翡翠钗,后头跟了三位侍女朝崇王迎来了。   季皇后光彩夺目,至今姿色不减,不难看出年轻时又是怎样的得皇帝盛宠。   崇王自小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即使是她有意亲近一二,奈何萧崇叙是个冷淡性子,若不是她差人去叫,萧崇叙自不会主动前来看望她。   年幼时少了陪伴,现今想要捡起来那母子情,确实不是易事。   季后是个刚毅性子,行事果敢有主见,却这事上头也只能循序渐进,不好过分心急。   “今日知我儿要来,自清早起来我就在盼了。”季后叫萧崇叙落座,又过去柔声细语地关切道:“前段时日就叫你来,你却不来,听说是这次去鹭洲伤着了,现在可有大碍?”   萧崇叙顿了顿,回道:“已好了。”   他回完话,瞧季后还在盯着自己瞧,眼里说不出来是什么,萧崇叙敛了神情,又补充道:“劳母后挂念。”   这几句说完,季后脸上也有了笑意,似是十分欣慰般,她开始说道:“我出宫不便,叙儿若是有空,便可常来看看母亲。”她伸手拍了拍萧崇叙的手,“今日晌午在这里吃吧,我已叫人备好了菜。”   她想多留萧崇叙,瞧他没推拒,又道:“宫里的迎春花开了,饭后你陪我去后花园散散步吧。”   萧崇叙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崇王不知宫中礼节深重,若是换别的皇子这般回皇后的话也是不知道要挨怎样的训斥,偏这地方现下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得了崇王一个“嗯”字,这六宫之主,母家势大到皇帝都忌惮的尊贵皇后便已是目露欣喜之色。   午宴的菜色丰盛非常,各色菜等摆了满桌,皇后知他不喜,便没叫人为萧崇叙侍菜。   萧崇叙在吃食上并无太多挑剔,待饭吃了八分饱,他便停了筷。   季后并没怎么吃,大多时候是瞧着萧崇叙吃,或叫宫人为他这小儿子盛好大补的汤。   她这时候瞧萧崇叙停了筷,转头道:“可是吃好了?”   萧崇叙回道:“是。”   季后神情微动,试探似地问道:“今日难得进宫,可去瞧瞧你哥哥?”   萧崇叙听她提及太子,不由冷了声:“东宫并未召我,我去做什么?”   若是说这母子情因这些年聚少离多,如今母子有几分难言的生分,那么这兄弟情更是还不知寡淡到了哪里去。   毕竟太子日理万机,总不能像季后一般时常差人叫前来,主动亲近。   季后瞧着她那小儿子有几分不高兴她提及兄长,眼中闪过一丝黯色又极快掩饰过去。   她目光一扫,不经意间看到那盘她叫人特意精心准备的桂花糕竟是丝毫未动,便岔开话一般说道:“可要尝尝那桂花糕,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这桂花糕了?若是真饱了,待出宫时我差人给你装好,你拿回去晚上尝尝也行。”   桂花糕?   萧崇叙突得凝眉:“我什么时候爱吃桂花糕了?”他被扯带出来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不由证明什么似的说道:“我从不喜甜食。”   季后听他讲这孩子气的话,不由笑道:“叙儿都忘记了,你十五岁时回宫参加你父皇寿宴,住在宫里几日,要回渡空山时非闹着要带走御膳房里的一位糕点小师傅,母后记得那孩子长了一张小圆脸呢……”   萧崇叙不由打断:“什么小圆脸?!”   季后说:“你真不记得了,你自小见我次数不多,极少主动和我要求什么,因而那一回我记得清楚,你说他做的桂花糕好吃,要带他回去叫他每天给你做,我自不可能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我儿,却没想到那小师傅年岁不大,没等你带他离宫,便得了急症,突而暴毙了。”   这头萧崇叙和皇后正话佳话。   那头被临渊营大统领带人捉拿回来的小九,经过十来天的押运,总算下到了临渊营私狱中。   小九被关押在里面两日后,大统领总算得闲,亲自来审。   等小九迷迷糊糊中被人捆了手脚架到刑架上,眼还没彻底睁开,便被破空而来的一记重鞭醒了神。   “小九,在鹭洲行刺崇王那夜,为何反水,携崇王而逃?”   “哧啦”一声,小九胸前的衣衫被那鞭子抽烂,连带着胸口一片皮肉都火燎般疼起来,他似是痛极,整个身子被抽得往上一绷,眼睛也瞬间睁大了。   而随着他胸口的衣裳烂开口子,那怀里的小包一坠落到了地上。   霎时间,那玉环,玉佩,穿金丝的扣儿零零散散掉了到了小九脚边,散了一地。   小九低头,嘴里不知是痛得还是如何,“嘶”了一声。 第6章   凌壹话音落下,未等小九开口又是一鞭子下去,小九胸前立刻浮现出来两道交叉斑驳的血痕。   小九疼得冷汗直流,面色刷白,喘着粗气颤着声答话:“小九何时反水?我不过是救了那批新货的性命……,虽是不值钱,可到底耗时费材,我替主子珍惜呢。”   凌壹闻言,冷哼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替主子珍惜?”他不由朝前走了目光幽幽望着他:“好大的胆子啊,你用这张脸在外行事,当真是惹了主子厌弃,如今开始不管不顾起来了。”   “你们又不用,我怎么不能用……用了。”   小九被压进这私狱,两日未进食,未喝水,如今又挨刑,只是两鞭下去,头脑便有些发昏了。   那执鞭人未得大统领凌壹的命令,手并未停下,那鞭子打得十分有技巧,能叫人疼得恍若揭皮,却撕开的口子不大,不至于鲜血淋漓弄脏一片,也省得人失血过多过早昏迷。   “我再问你,在崇王府潜伏这么长时间,你都探得什么消息了?”   鞭子的破空之声,如约而至,小九衣衫破烂,连半点儿挣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却没成想,这话还没问几句,只这几鞭子下去,小九就耷拉脑袋了。   凌壹瞧他这副样子,也不得不先叫人停手,又叫人用冷水把人泼醒。   一桶冷水凌头浇下,小九身子突得抽动两下,他发丝都被打湿,甩了两下头,眼前才模糊瞧清楚,是大统领走到了他跟前。   凌壹踩在小九脚边零散掉落着的那些物件上,脚下发出来玉器被踩裂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在形容狼狈的小九面前站立,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将小九那张脸抬了起来,他声音不由压低:“你现今退步得厉害,警觉性这样差,在这地方都能睡着。”   小九听罢,状似不在意一般闷笑两声,又道:“从前太过上进尽心,吃尽了苦头,如今学聪明了些,知道得过且过了,才能在这牢狱里睡踏实。”   “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崇王府潜伏这么长时间,都探得了什么消息了?”   小九听到“崇王府”这三个字,呼吸一顿,紧接着垂了眉眼,似乎是真的在仔细思索什么。   停顿片刻,小九答道:“崇王口味与年幼时又变,不喜桂花糕,一般卯时起来练剑,亥时入睡,无甚不良嗜好,烟酒不沾,也不曾说过什么污言秽语,性冷喜静。”   言罢,小九便觉得扣住他下巴的那只手在缓缓收紧,那从金色面具后投射出来的阴冷的目光如刀,割在小九脸上。   “好,你若是这般不配合,那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零壹陡然松开紧扣着小九下巴的手掌,轻蔑地哼笑出声,朝后退去,抬手示意继续。   那鞭子又错落有致地落到小九身上,小九再次昏过去的速度比上次快许多。   他的脚边已经堆积了一小滩血,若非是把他绑上刑架的绳子捆得紧,他此刻恐怕已经像是一摊烂泥似的躺下了。   等又一次被冷水泼醒的时候,小九发现他无论怎么用力,眼前都是一片混乱模糊不清的。   小九一直在鹭洲的崇王府别院潜伏,可人人都知,崇王大多时候在京城,任小九在别院潜伏再久,只怕也是难以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今日这番刑讯逼供是假,想要借此除掉他才是真。   眼看着那执鞭人又再一次高高挥起鞭子,站在凌壹身旁的,一位从最开始就沉默不语,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此时靠近大统领,微微一拱手,悄声道:“大统领,这小九左右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这次做出来这样出格的事情,主上必不会轻易饶他,大统领何必急于此时脏自己的手。”   凌壹这时候抬起来眼瞧了看起来已经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的小九一眼,若真的叫小九命丧于此,难保到时候离王不会怪罪自己,自作主张。   “小九气数已尽……”那人似乎是瞧凌壹还未有叫人停手的打算还要再劝。   其实凌壹将这事在心里兜了一圈,已有考量,这时不由不耐烦地打断:“罢了,看来今日也问不出什么了,先将他压进牢里吧。”   凌壹说完,便似觉得此处腥气逼人,乌糟糟碍眼的很,一甩袖便离去了。   小九很快被人从刑架上解下来,重新送回了昏暗的地牢里。   那原本应该跟在大统领后面一同退去的黑衣男子却一直磨磨蹭蹭没有走,等到了小九的牢房上了锁,一干人等退了出去,他才缀在最后,反手从后面丢了一个小瓷罐,从那牢狱栅栏的缝隙里穿过去,丢到了小九被血污染脏的手旁。   小十二临近瞧不见小九时,克制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却看见那小九还是一动不动,那小瓷罐滚在他手边,他的手腕骨被勒得乌紫发青。   只这一眼,小十二便是心头一颤,若是再这样下去,小九恐怕是真的命要不保。   小十二走出地牢,站在夜风里,谁也看不到他玄色面具后面的神情是怎样的。   只是在那天的后半夜里,临渊营小十二的铺上一直空着没回来人,营里的马厩处少了一匹马。   夜半三更天。   临渊营地牢里,只牢门口微微亮着两处火光。   一阵冷风刮过,那两处火光竟也灭了,此刻地牢这里,一片黑暗。   小九先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一股胭脂香粉气息扑面而来。   他躺在那里眼珠子转动,瞧见了面前站着的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那钥匙两下开了锁,迈进去,将躺在那里已经瘫痪似的小九拽起来,动作利落地甩到自己背后,两手扣住小九的大腿一抬,将人背了起来。   那股儿香粉气更浓重了,小九想要打个喷嚏,却怕喷出血来,于是强忍着。   原始那样娇小玲珑的女子,却没想到有这样一番气力,能扛动这样一个大男人不说,竟还健步如飞。   细细瞧来,那轻功步子,显然与小九同出一家之法。   小九很快被背出地牢,临走低眸瞧了一眼,却见牢门口黑漆漆躺倒一片,他不由叹息说:“都是自家兄弟,下这么重的手?”   他身下那女娇娘却是个男人般的粗嗓:“只是打晕了,没杀。”   他速度越来越快,在地牢这里下一片巡防的人来之前,他脚步跃上屋檐房顶,迅速逃离。   而随着他飞奔,他的身子也在变形,骨架伸展变大,片刻之间,将他身上那一袭粉纱彩云襦裙撑得裂开。   小十一背着小九逃出临渊营,破碎的粉布条在身上挂着,随着他的动作飘起,风一吹来更显飘逸。   正当跃过一户农家小院的屋顶,却见那夜里闹觉的小儿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粉条揉了揉眼,转而对自己爹爹说,见了嫦娥。   这边嫦娥正受他背上的男人唠叨。   “原先教了你这么久的女相,你就扮成这样?”小九趴在小十一背上,侧着脸瞅他的眉眼。   小十一没接话,小九又顺着他的肩头往下视探,发现他的ru裙上,胸前被血染脏了一小片:“怎么连活也没做干净?”   却见小十一眉紧拧着,似乎是极不耐烦了:“少说两句讨嫌的话吧!”   小九低低“哦”了一声,仿佛终于回过来神,怕是小十一听闻了自己被抓回来,才心急火燎赶回来,因此才没把活做干净。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儿,小九复又开口:“你救我出来,到时候怎么回去?”   “左右不过一顿训斥,还能如何?”小十一像是满不在乎:“我们又不是那不值钱的新货,王爷手里没多少能用的,这时候可不好再折损自己。”   小九却想也是,于是放下心,又问:“他们不知道……不知道我……”   小十一听他提及此,脚步都是骤然一顿,下一刻却是狠狠一踏,嘴里说道:“不知,他们都不知,你只管放心去吧,我们都不会多为你掉一滴眼泪!”   那语气似悲似愤,小九愣然一瞬后,又缓缓勾起来嘴角,安抚一样讲:“好,我知道小十一一向嘴严,说到便会做到。”   明明那说着不会多掉一滴眼泪的人此刻已经是红了眼,颤了声,身后那人却还配合着说谎话。   小九伏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到底是盖过了脂粉香。   两人相贴的地方温热一片,是小九胸前斑驳淋漓的鞭伤,随着摩擦流出来血。   半晌儿,小十一出声问道,“你在鹭洲,与你那意中人如何了?   小九闻言,便露出来一个清浅的笑,他回道:“已得偿所愿。”   此句言罢,小九眼前便开始忽明忽暗起来,他似是极其费力“找一个有花……有草的地方吧。”   刚才那段时间喋喋不休的挑剔和打趣是回光返照,听着身后气如游丝的声音,小十一紧一闭眼:“你倒是还起挑地方来了。”   他说完,背后却再无了生息。   小十一一颗心脏仿若被人手紧攥,无法舒张,他微微张开嘴,猛提一口气,脸上的泪一时间无可抑制地汹涌而出,他根本不敢侧脸试探背后人的鼻息。   只又抖着声音道:“前日刚得崇王踪迹,崇王至燕城,查探良田侵毁一事,可要再去看一眼?”   话音落下,背后却还是依旧没有声息。   眼瞧着远方薄雾初现,小十一脚不敢停,一只手颤着飞快地从怀里掏出来一颗药,递到身后:“再瞧一眼再走吧,小九,再瞧…再瞧一眼吧。”   就那么举了许久又好似只有片刻,小十一指尖一润,是小九张嘴含住了那颗药。   小九声音极轻,回了一个“好。”   像是勒住脖颈儿的绳索骤然一松,小十一胸口剧烈的一个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响起来,小十一低下头,奋力逃似的跑起来。   与此同时的另一头。   小十二昼夜不停,跑死了三匹马,滴水未进,总算是在第三日天亮之时,跑到了建安侯府门前。   马被勒住,高悬了马蹄,发来一声嘶鸣。   随着马蹄落地,从那黑马身上滚下来一个人。   男子戴着玄色面具,连滚带爬地来到建安侯府门前,跪倒在地,眼看着家丁朝自己走来,他连声高喊道:“临渊营小十二求见侯爷,求小侯爷救救小九!” 第7章   如今建安侯府里那一位,正是凭借着显赫军功被封了建安侯的镇北将军幼子。   梁将军一生戎马,守卫边疆,一共三个儿子,两个儿子都随自己奔赴前线远征抗金时牺牲了,只剩下如今还在侯府里的这位,成了他的独子了。   梁将军此前也是个严苛性子,行军在外威名赫赫,只是如今人到了这般年纪,膝下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对其心软几分,加之因着丧子之痛,他的发妻也因病去世,心里的内疚叠加,对这剩下的这个儿子,可谓是万般珍重。   只是梁将军常年在外,幼子一人身居侯府,又加之没有母亲管教,全是些姆妈丫鬟一干下人带着,因此养成了个跋扈性子,与他的二哥大哥完全无法相比,全然是一副纨绔草包的派头,在京城惹了不少祸事。   可奈何皇帝念及梁将军年岁已高,还仍驻守边疆,一门为王朝鞠躬尽瘁,只留下那么个独子在京城,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着别说是寻常人等,就是世家贵子,品阶不高的,也都不敢招惹这京中恶名在外的小霸王。   小十二高喊完这句话后,门口那家丁听到临渊营这三个字,原本驱赶的动作止住,转而叫人就去传话。   不多时,小十二便被人带了进去。   这侯府深宅大院,小十二跟在下人后头连进了三道圆拱门,穿过回廊,看到庭院中名贵品种的花树错落有致,已值春深时节,正是一幅满园春色收不住的艳丽春景。   可小十二此刻心急如焚,无暇欣赏。   等他被带到侯府大院内,来到正厅,带他来的下人便都利落退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才瞧见里间里,探出来一只手撩起来门帘,紧接着一只玄底锦靴出现。   小十二微微抬眼,便瞧见一富贵灼眼的人儿,踱步而出。   此人身着宝蓝色团花锦纹圆领袍,腰带青玉镂牡丹佩,面相是个挑不出错儿的精致长相,眉眼像极了他已去的生母,因着年岁不大,猫似的圆眼显出来几分稚气,却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面色比常人少了几分红润,苍白之下,又加之眉宇间有几分郁气,显得整个人都透露着股不符年龄的阴鸷。   似乎是察觉到地下那人的视线,在一张小紫叶檀扶手椅上落座的小侯爷,眼尾不悦地挑起。   小十二心中一凛,慌忙叩头行礼,又恭敬说道:“奴才见过小侯爷,此次前来是求小侯爷念及昔日旧情,能救救小九。”   话音落下,只听那梁昱衍似是极其不屑:“昔日旧情?我与那不知分寸的奴才有何情分可言!?”他冷冷勾起来嘴角:“我当他有什么本事能耐,非要回去,端着副和我恩断义绝的架势,如今不过三年,他便撑不住了?”语气听起来虽是充满嘲讽不悦,却掩饰不住那眼里闪过的一丝自得。   梁昱衍眼下显然是以为小十二是受了小九的指使,来到自己面前示弱求救的。   这场主仆之间长达三年的僵局,较量,终于在此刻有了结果。   “他是惹了什么祸事了?”梁昱衍居高临下,垂着眉眼问道。   小十二心思回转,斟酌片刻答道:“小九……小九他办事不力,坏了大统领的事……”小十二未提及详细,瞧那小侯爷面色也不是个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补充道:“小九与我们大统领本就几生间隙,现下大统领要发作他,我们实在是没别的法子,只能来求您了。”   “我早说过什么,他在我这府里待这么多年,早过惯了这日子,回去那刀尖舔血的日子,自以为有能耐,其实不过是拎不清楚自己斤两得很,到了现在受不住了,才肯承认自己这把刀早温养钝了!”   梁昱衍语气尖苛:“他这奴才捅了篓子,倒叫我这旧主给他擦屁股!”   小十二听着这没一句好话,尽是些风凉语,他对梁昱衍品性早有耳闻,心下一时没底,又急忙求道:“求小侯爷发发善心,救小九一名命吧。”   他语气急切至极,恳求道:“眼下小九落到他手里下了狱,上了刑,已经是奄奄一息,命悬一线了。”   奄奄一息,命悬一线,这八个字一出来。   才算是将梁昱衍从这场持久僵局中获胜的志得意满,得意洋洋中唤回神来。   “什么?上了刑?!”梁昱衍紧接着从椅子上起身,神色变厉:“凌壹这个失心疯的!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明知小九是我侯府的人,他还敢私自给他惩处用刑。”   梁昱衍沉了神色,连忙喝道:“备马!我们去……”话说到一半,他又生生止住,猫儿似的眼珠微转,又突得道:“他一个犯了错的奴才还我亲自去接,好大的架子。”   “当年就是我太过纵惯着他,他才敢这样!”梁昱衍似是回忆起什么,眼底漫上一层戾色:“这次他回来我要好好给他立立规矩才行!”   梁昱衍言罢,挥手招人上来,将自己的贴身武器带了上来。   下人呈上来一上等红木雕花长盒,里面正是一长鞭,通体泛着暗紫流光,不用想能为梁昱衍所用,自然不会是什么凡品。   梁昱衍此刻上前,将鞭子拿起,丢给自己的近侍胡钥:“你拿着它去,这鞭子说是从小伴着小九长大也不为过,他见着此鞭,心里有忌惮,自不敢多与你拿乔。”   胡钥接了小侯爷的令,便带着一干人等随小十二离去。   等到人都走了,梁昱衍还在那正厅站着,眼睛死死盯着胡钥和小十二离去的背影,谁也没看见他宽大的锦袖内,手已经紧攥成拳头。   这时有一在侯府伺候久了的下人出声问道:“主子,可要奴才先将东屋暖阁收拾了?”   “东西都没动,有什么可收拾的?”梁昱衍摆袖离去,又道:“他这回回来是犯了错,求饶回来,别叫他以为谁等着他似的。”   “先将他放在后头下人房晾两天再说!”   那下人应声称是,似是已经对梁昱衍的阴晴不定心思反复早已习惯。   这头建安府小侯爷还在思索着小九回来后立规矩的事,小十二和胡钥奔赴临渊营,他们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会是临渊营原本关押小九的地牢空空如也。   燕城内最大的酒楼客栈里,萧崇叙便装而至,身后随行的正是裴远和裴卓二人。   “上次鹭洲行刺的事可查出了些眉目?”萧崇叙出声问道。   裴远闻言,神情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回公子,目前还未有消息。”他踌躇几分又说:“属下以为此事是四皇子母家那边的手笔,或许可朝……”   “哦?为何不是离王?”   裴远回道:“离王既然已身中罗莲丹,已经时日无多。”   萧崇叙闻言,敛了眉,说不出认真还是无意般道:“狗急跳墙也说不定呢。”   裴远额上汗出,拱手称是:“属下自会派人,多盯着离王动作。”   萧崇叙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裴远和裴卓这时正要退下,崇王又突然问:“上次叫你拿去的小瓷瓶里的药,可查出是有何效用的?”   这事是裴卓去办的,他回道:“是价低的金疮药。”   崇王似是有些意外,不由追问:“有何效用?”   金疮药还能是有何效用,裴卓觉得这问题古怪,迟疑片刻回话:“价廉质劣,能使伤口缓慢的愈合……”   萧崇叙好像有几分不信:“只是这样?可会叫人感到四肢无力,时常头昏脑涨,需人按抚?”   裴卓拱手,几经纠结,还是磕绊着实话实说道:“应应当是…不会。”   萧崇叙在二人退下之后,手里掂量着一个小瓷瓶,正是那小九此前在洞穴里给他上药时所用,是他后来又回去查探时找到的。   因为竟然真的只是平常至极的金疮药,萧崇叙陷入了对他在山洞那几日不知为何变得异常虚弱的问题的沉思。   或许是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又这么久没能探得到小九踪迹,使得崇王情绪有几分低沉。   因此在这燕城最大的酒楼里,满席的上好佳宴,他却表现得兴致缺缺。   崇王正心不在焉地撂了筷,此刻正逢一酒水小厮路过,似是眼瞧这是位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气质不凡,那小厮殷切非常,躬了腰给崇王空着的酒杯里倒了酒,语调轻快地说道:“这位客官,这酒是我们寻味斋的一大招牌,客人赏脸尝尝味道如何。”   崇王从不嗜酒,原本立在一侧的裴远正要出声,却见崇王并未阻止那小厮的动作。   那小厮倒着酒,嘴上利索得紧:“这杏花酒啊,味醇色清,喝时不觉,后劲却十足……”   正热情推荐店里的招牌酒水的小厮,正提着小酒壶斟着酒,腕子上却突得被搭上了一只微凉的手。   看似是极轻又随意的一搭,却是无论怎么也抽不回来动弹不得了,半个臂膀都是麻的。   眼看着酒水已经溢出酒杯,漫出来流了满桌,崇王这时望着眼前这嘴角长着一颗痣,相貌平平的店小二问道:“这位小哥,倒个酒而已,何故心如擂鼓?”   下一刻,两人四目相对。   崇王乌黑眼眸对上那双浅色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空气一凝。   瞬息之间,那店小二错手一推,手腕筋骨骤缩,于崇王手下逃脱,接连暴退数十步,夺门而出。   裴远和裴卓这才反应过来,就要作势追上。   只听这时萧崇叙望着那人飞速逃窜的背影命令道:“不可伤其四肢,也不可伤其胸腹。”   裴远裴卓一愣,那还能如何,只能砍头了。   两人“噌”的一声拔刀而出,已经跃至慌乱一片的酒楼门前。   却听到萧崇叙这时候却又在他们身后补充道:“活捉!”   裴远裴卓自觉被刁难,还未等出声,看到眼前银光一闪。   “罢了,这人狡猾得很,轻功了得,极擅逃跑,还是我亲自去捉吧。”   裴远裴卓:“……” 第8章   小九一路逃遁,心快跳得震得胸肋都有几分疼痛,他脚下一刻不敢停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崇王怎么会一眼就将他认出了。   明明是这样精巧绝伦,毫无破绽的覆面,叫整个临渊营里都找不出再比他手艺更强的,怎么到崇王这里却不管用了起来。   小十一喂给他的那一颗吊命丸,精贵得很,便是病入膏肓的人服下去,也能再撑个三五日之多,只是小九身子实在亏损得厉害,这药丸下去,也最多只能撑两日。   如今这般运功,夺命飞奔,叫他整个胸腔里都开始发麻,没了知觉,只能闻到被他强行包扎的伤处,被药粉掩盖住的血腥味再一次散了出来。   临之将死,小九不仅手艺在萧崇叙这里不经看,连带着这出神入化的逃跑神功,都甩不掉崇王,小九一边大奇,一边觉得自己真的是命数已绝了。   他自认做出来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落到崇王手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不知道小十二有没有为自己找到有花有草的地方,可已经将坟挖好。   小九对燕城并不熟悉,这头穷途末路,没头苍蝇似的飞奔,却听着后面的声响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正巧前方没了路,是一低矮的崖。   小九脚步一滞,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强行运功压下一口呛到喉口的血,他猛地转过身来。   却见这时已经将猎物逼到此处,势在必得的萧崇叙也停住了脚,一袭云锦纹的白衣,被风一吹,衣袍猎猎飘扬,和那穷途末路,神情狼狈的小厮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经戏弄,萧崇叙此刻也不着急捉他似的,慢条斯理朝他走来:“跑,接着跑啊。”   小九瞧他这般,便又抬出来卑躬屈膝的嘴脸:“崇王殿下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那日猪油蒙心,混了头脑,才……才心生歹念……”   话未说完,萧崇叙回忆起来那日所受屈辱,不由目露怒色,打断道:“你仅仅只是心生歹念吗!你都已做下恶事了!”   恶事!?   那怎么就能叫做恶事了呢!   小九看到他那样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想到都到如此这般境地了,也不由鼓起来胸脯,不管不顾起来:“怎么了!不就是亲了你两口吗!”小九大口喘气,“你刚从山上下来没多久,没见过多少世面!像民间这等采花盗贼多得很!我手下留情才只是亲了你两口!”   小九越说,眼瞧萧崇叙脸色都隐约气得有些发青起来。   “放肆!”萧崇叙竟是怒喝一声就要跃上前来。   小九接连后退,看见崇王实在是气得很了,脸色难看得紧,不由神色一黯,旋即又一心软,怕他因着这冒犯真的郁郁于心许久。   小九此刻已退至崖边,他脚后跟已然悬空,崇王伸手就要抓他,却没成想伸手过去,小九身子朝后一仰,身子骨竟是折出了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再朝下探去,恍若捉住一只水蛇,软弱无骨,小九借劲旋开,多强的劲头打到小九这里,都被他看似虚虚软软的招式,借力化解了。   念着要活捉,二人又处在这崖边,萧崇叙手下留着劲头,几个回合下来,越发觉得这人身法诡谲离奇,不知道师从哪家。   “罢了,你就当被小狗咬了一口吧。”小九垂了眼,声也低下来,“小的自知已经罪无可恕,如今愿以死谢罪,愿殿下宽心。”   言罢于此,小九猛提一口气,脚尖一踏,便往崖下坠去。   萧崇叙手已极快,却没防备这诡计多端的小厮真要作势寻死,到底是晚了一步,只抓住了一截扯破了的粗布。   小九坠下崖去,心口憋着的那口气却一直没松,他无论死在哪里,却是万万不能落到崇王手里。   如今这般局面,都是怪他过于托大,根本未曾想过他的易容在萧崇叙面前不起效用,原本万无一失的事情,闹得这样麻烦。   小九一头扎进河水里,被冲击力砸得用头转向,被水流卷着下沉,胸口氧气尽失,小九吐出来一串泡泡,河水下光线渐暗,眼前开始因为缺氧而忽明忽暗起来。   就当他缓缓闭上眼,身子也逐渐放弃挣扎失了力之时,却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小九不可置信地骤然睁眼,却见一缕斜光入水下,那尊贵的崇王殿下身后黑发飘散水中,如雕刻般地散发着莹光的瓷白脸庞,撞入小九眼眼眸。   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萧崇叙瞧着身下那被自己拽着,原本由自下沉的小厮,眼里露出惶然和惊讶,那股异常的熟悉感又再次袭来。   萧崇叙不由蹙眉,眼睛深盯着他手里抓住的人,这样的眼神他绝对见过不止一次。   耳旁是水流像是蒙住耳膜的声响,周遭昏暗,尽是些杂草,游鱼漂浮在水中。   萧崇叙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   深宫高墙之内,翩翩落下的白梨花,趁着高墙深红的漆面。   “小殿下,怎么又自己一个人练剑?”   “殿下可要尝尝我做的桂花糕?新鲜桂花做的,可香甜了。”那人的声音温和,在年少的萧崇叙身前询问。   在这样熟悉的声音里,萧崇叙回忆起了什么。   年少之时的萧崇叙性格孤僻更甚,回宫祝寿,却还是固执的遵循在渡空山时的作息,其他宫人奴知道他不过是回来几日,便很快就要走,加之他人又不喜吵闹,因而少有人主动去凑上前来,讨好讨嫌。   只那一位年岁不大的圆脸小厨,日日来萧崇叙面前晃悠搭话。   后来两人渐渐熟了,却没想到在萧崇叙某一日,夜起练剑,听到动静,过去一看竟是发现了那圆脸小厨子,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一道黑影推下了湖去。   萧崇叙没怎么犹豫,就跳下湖去,那时候在湖底,瞧见那小御厨,浅色的眼眸瞬间睁大,望着自己,也是一片惶恐和惊讶。   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是来救他的。   为何会露出来这样的神情呢,不应该是感激吗。   少年萧崇叙虽觉奇怪,却并未深究,甚至难得一见地想到,那小厨在这尔虞我诈,比比皆是心深似海的宫里,恐怕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才被人要暗害了。   念及他做的桂花糕还不错的份上,少年萧崇叙确实有向母亲提出,要带一御厨离宫的事情。   却没成想,那御厨到底没什么福分,被萧崇叙救下一回,却没等到带他走,就又得了急症,突发身亡了。   眼前那浅色的瞳孔在萧崇叙脑海中浮现,连带着那同样带有违和感的惶恐之意,与身下这人的眼眸重合。   “噗”一声,萧崇叙将人从水里拖出,瞧着眼前这人正身姿狼狈地弓着身子趴在那里,捂着嘴咳嗽,像是被水呛到。   萧崇叙眼睛落到他身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道:“小圆脸儿,二牛,霜叶,小九?”萧崇叙沉默片刻,薄唇又启:“我感觉你很熟悉,我们还在哪里见过?”   小九一张脸不知是被水泡的还是如何,越发苍白,他未曾想到萧崇叙还能记得数年前那么不起眼的一事,惊疑不定的他,强作镇定,扯出来一个配合讨好的笑:“是啊,在哪里见过呢?”   话音落下,小九竟是又一提内力,脚下一蹬,又是要跑。   只是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小九刚跃上一低矮的树枝,却是再抬不起脚,双腿再不听使唤了起来。   萧崇叙此刻俨然耐心告罄,已是全然知道不能对此人抱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信任,一步追上后,抬手就是带着薄怒的一掌砍上了小九后颈:“还不老实!”   这一掌下去,小九眼前一黑,再是没有了半分意识。   萧崇叙将人拖抱起,发现这狡猾的细作,入手异常柔软,好似没有骨头似的,这时候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像是刚拔了牙的冰冷水蛇。   萧崇叙将人抓住,也不再耽搁,迅速回到寻味斋,二楼厢房,将人甩给一直候在此处的裴远裴卓,严加看管。   待萧崇叙将自己身上不经意沾染的污泥冲洗干净,又换了身干爽衣袍之后,进入那间厢房,看到此刻那小九已经醒来。   裴远裴卓尽忠职守得很,二人将刀架在跪坐在那里的小九颈侧,一副他胆敢有任何异动,立马就叫他人头落地的架势。   小九一只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粗布衣裳贴着身子,显出来那削瘦的身子。   很不合时宜的,萧崇叙想到他将他拖抱回来时,那柔软异常的水手感。   萧崇叙一撩衣摆,坐在厢房中的一梨花木椅上,面上端着副气定神闲,面无表情的神态。   却瞧那矮了身,跪坐在那里,被两柄刀胁迫着,无法起身的小九,从那崇王进了门,便眼珠子粘在上头似的,一路瞧着他落座,到现在也不曾移开。   小九吸了吸鼻子,不再咳了,眼还在那痴痴地瞧。   这样大胆冒犯的视线,正叫这奸细身后立着的裴卓卓远二人暗自心惊,正要张口立呵大胆。   就听那崇王冷冷出声:“还看,你那双招子是不想要了?”   小九听罢,眼睫颤动两下,才缓缓收敛了眉眼,似是极难为情,小声说:“你莫要恼了,我不瞧了便是。”   嘶,这简直,这简直像是在哄人似的语调!   不该做这原本应是冰冷血腥严苛的审讯开场。   不知为何的,立在此处的裴远和裴卓,开始觉得这原本寻味斋最大最宽敞的一间厢房,突然变得有几分狭仄起来。 第9章   “你一直居心叵测,潜伏在我身边,到底意欲何为?”萧崇叙沉着声问道。   小九在他问出这句话后,不知为何,身子越发瑟缩颤抖了起来,他脑袋耷拉着,喉咙像是被什么糊住,语调变得不真切,断断续续:“我的目的已经…已经达到…,崇王殿下放我自行,离去吧,我往后再也不会前来污了您的眼…。”   那小九这么说着,萧崇叙瞧他语气艰涩,像是饱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决心才说出来这样的话,又听他说已达目的,便又记起这人做的歹事,刚要开口训斥,却见那小厮跪坐着的地方,顺着粗布衣裳流下来的水,积了一小滩,颜色却不大对。   小九身子摇摇欲坠,按在地上撑着自己身体的手抬了一下,却没能抬起来,眼睛却是再努力地睁开,也瞧不清那崇王面貌了。   就在小九身子往前一追坠,要倒下去的时刻,站在他身后的裴远裴卓立刻收回了架在他脖颈的刀,可裴卓到底是晚一瞬,那刀在小九的侧颈处留下来一道血丝。   “噗通”一声,是小九身子倒在地上的声响。   萧崇叙再端不了那气定神闲的派头,两步迈上前来,眉心紧皱着:“你又搞什么鬼把戏?”   这声质问并未得到回答。   裴卓这时候伸手朝倒在那里的小九鼻前一探,脸色骤变道:“殿下……他没气了。”   萧崇叙心口莫名一紧,将倒在地上的小九扶了起来,触手一片冰凉,再一抬眼瞧见那侧颈划出来口子流下细细一缕血,刺目的紧。   萧崇叙突得望向站在那里的裴卓一眼。   那一眼意味不明的,却叫裴卓无端生寒,连忙后退了一步,辩解般道:“不是我…那只一小道口子,刮着皮了,怎可能要了他的命。”   萧崇叙却是看他一眼后,没再废话,手扣住小九的手腕,探得那脉象已经微弱的几乎探不着。   下一刻,萧崇叙抬手连点小九几处大穴,又输进自己的内力去,可那内力进去,仿若石沉大海。   眼瞧着这人就要命尽,萧崇叙不再留有余力的一掌下去,试图护其心脉。   这毕竟是太青大师首徒,有着“天生麒麟”之称的萧崇叙。   因而这一掌下去之后,小九那边确实是有了动静,只见他喉咙抽动了两下,“噗”地呕出来一大团黑血。   萧崇叙离他太近,未能躲开,云白锦袖被污了大片。   就在这口黑血吐出来之后,在场的三人皆是骤然色变。   裴卓裴远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如出一辙的惊悚:“罗莲丹毒!”二人下一刻,目若铜铃,齐声对萧崇叙道:“离王!”   萧崇叙在小九吐出来那团黑血之后,伸手再探其脉,面沉如水,未理会那惊疑不定的二人,只吐出来两个字:“出去!”   他言罢,便将小九从地上抱了起来,转身朝后头的卧房走去。   裴卓裴远对这崇王亲自捉回的细作真实身份感到震惊的同时,也越发疑虑重重,此刻听崇王如此命令,也只得照做。   而那一日,直到天黑,崇王也没从那厢房里出来。   待到夜半三更,比此前脸色苍白了几分的萧崇叙从床上下来了。   却见那床铺之间,躺着薄薄一人,胸口起伏虽微弱,却到底是有了气息。   萧崇叙走到房里那圆木桌前,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那失了几分血色的唇恢复了一丝红润。   坐在桌前歇息片刻,萧崇叙再次踱步走到床前。   他沉静的目光落到小九脸上,久立着端详片刻,鬼使神差一般,像是在探寻什么,不自觉地探出了手去。   萧崇叙指尖触摸到他嘴角的那一小颗痣,之前做二牛的时候还没有,这是自己点上去的?   若说萧崇叙到如今不好奇他真实面貌是什么样,那是有假。   可他的手从小九的额前细摸到下巴,甚至脖颈儿,都未能找到这张脸有任何有破绽的地方,手感细腻滑嫩,恍若真的一样。   如此这般手艺,才能被选中代离王受死吧。   既然是离王手下的人,现下这般,是被抛弃了吗?   不过罗莲丹毒,无药可解。   抛不抛弃也没有什么所谓了。   萧崇叙一边思索,手下却不自觉抚摸上了小九的双眼,却瞧那眼皮一动未动,这人除了有那一口气儿在,却没法醒来,是一只脚还在阎罗殿的人。   而此刻与裴卓轮值守夜的裴远,隔着那纸糊的门窗,双眼复杂地瞧着那立在床前的高大身影,伸出来手,把床上那人,摸了一遍又一遍。   翌日一早,萧崇叙怀抱着一被白锦缎斗篷兜头包裹住的人,从厢房里迈出来了。   裴卓裴远迎面对上崇王,连忙低头行礼。   那刚过来的裴卓看崇王要抱着人往外走,立刻表示要为主分忧,上前一步说道:“主子,把这尸体交给属下来处理即可。”   话音落下,裴卓突然挨了站在身侧的裴远一个胳膊肘。   裴卓闷哼一声,正不明所以,还有几分恼火地瞪了裴远。   这时萧崇叙已经目不斜视地抱着人越过两人,朝外走去了,他一路来到寻味斋的马厩处,叫人牵出来马,便抱着小九一跃而上。   “我回渡空山一趟,皇兄若是问起,便是说我有要事要处理,不日便回。”   裴卓裴远跟在后头连声道:“公子不可啊,大公子到时候要是怪罪下来……”原本这趟查探良田侵毁一事,便是萧宸景为弟弟在朝堂上铺功绩才一并要求崇王相协,现下事还没个着落,崇王却要回渡空山,倒是在前头查案的太子回来,定要不悦。   萧崇叙却并不理会,只道:“我哥哥要是怪罪下来,你俩只管往我身上推脱就好,左右他知道你们拦不住。”   他说罢,便一扬马鞭,驾着马飞奔而出了。   裴卓和裴远跟在后头追了几步,苦苦哀声劝崇王回来,却只吃了几口马蹄扬起来的灰尘,灰溜溜地望着崇王身影越来越远了。   萧崇叙驾马而出后,便觉身前这人,好似昏迷着也不老实一般,没骨头似的坐不住,马一跑快,那小九就软着身子下滑,要不就是朝前跌。   萧崇叙最后为了不叫他掉下去,只能伸出来一只胳膊圈住了小九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胸前了。   小九这回总算老实,脑袋乖顺地窝在萧崇叙肩窝处。   记不清是第几日,萧崇叙总算来到渡空山脚下。   他从马上下来,朝马屁股上轻扬了一下鞭,叫那马调头自行离去了。   而后抱着怀里的人飞跃至云雾缭绕的山林里。   渡空山这里没有人烟,因为寻常百姓找不到上山的路,纵是贵为皇后的萧崇叙的母亲来到这里,也是要高人指路,才进得了山。   却见那萧崇叙从进入那云雾之后,便若仙人一般,一步数十里。   渡空山灵气重,山上草木常青,连带着里头生长的小动物都要比寻常野物聪明一些。   这头萧崇叙刚抱着小九来到自己久未回来的院落,便见到早已听到动静,飞奔而至的同门师妹齐凝云正嬉笑着一张脸,迎了过来:“大师兄!你回来啦!”   齐凝云一身短打,束着红腰带,似是刚练练完剑,鹅蛋脸上还冒着些细密的汗珠,脚步利落地从墙上落到萧崇叙院里,嘴里欣喜叫嚷:“可是扶你那哥哥已经登基了!?大师兄你这也忒快……”   齐凝云话到一半,定睛一看,却见他那大师兄手里还抱着一团什么。   银白锦缎斗篷里,那人面貌瞧不真切,只能看见那微微留出来的一道缝隙里,散出来的几缕青丝,还有随着萧崇叙走动,不经意掉落出来的一只素白手指修长的手。   那像是姑娘家的手,有好像比寻常姑娘的手略大一些。   齐凝云目瞪口呆,眼瞧着她大师兄已经跃过自己进了屋,她又连忙跟上。   刚一进门,就看见萧崇叙将那人放进耳房的床上,拉上帘了。   “师父呢?”萧崇叙看着齐凝云问道。   齐凝云目光朝他身后暧昧的一瞥,又转到她大师兄身上来:“大师兄,你终于开窍了。”她露出来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师父在洄谷崖。”她话音落下,人突得矮身一窜,便要掀那床帘。   萧崇叙抬手一挡,另一掌就要推出,齐凝云脚下一滞,错肩躲过那一掌,脚尖立刻施力,脱身而出。   师兄妹二人短暂来了两手,脚下却一点儿声音没出,来回间也就那薄雾纱似的床帘似是被风吹动,晃动了一两下,又直直垂落。   “小气,早晚见着!”齐凝云放下话来,有几分不服气,又心知不是她大师兄的对手,便夺门而出了。   萧崇叙也没再耽搁,将人在院里安顿好,又在门前设下禁制,便奔赴上山里的洄谷崖。   待他来到那处,便见他那师父正躺在一张太师椅里,手里提着一酒壶,听到动静头也没回,出声道:“回来了?”   萧崇叙一板一眼回道:“事还没办成,还要再去的。”   太青大师此刻手臂一撑,从太师椅上起来了,转头看他那徒儿:“听云儿说,你这回回来带了人?”太青将萧崇叙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是长大了,可是你母亲给你许了姑娘?”   太青大师从萧崇叙第一眼见他起,他就这般三十出头的模样。   如今萧崇叙都已经这般大了,太青却依然面貌未变分毫。   狭长的眼,高挺的鼻,比常人色浅的唇,此刻一头黑发散在身后也没束,有几分悠闲地躺在太师椅上。   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渡空山的大喇叭精就已经将消息传到了太青大师的耳朵里。   萧崇叙面色不愉,闷闷说道:“不是。”他也不拐弯抹角:“我这次回来是想请师父给他解毒,他身中罗莲丹毒,我给他逼出一些毒血却未有效用,人也不醒。”   “哦?罗莲丹毒?”太青闻言也是说道:“这毒凶险无解,初服并不觉如何,却会缓慢地侵蚀五脏六腑,习武之人越是动用内力越是会加重毒性,到他这般昏迷不醒的状态,你逼出来再多毒血也是无用,已经是药石无医了。”   萧崇叙突地抬眸,嘴唇逐渐抿紧,沉默一会言道:“师父应当有法子。”   太青像是觉得这表情在萧崇叙脸上罕见,也不应他,眼神微动,不由话音一转:“既然不是你屋里人,便不必费功夫了吧,人各有命,过度干涉,与你修道无甚益处。”   话音落下,太青却看见他那石木雕成的首徒,下颌线都绷紧了,脸色古怪,眼神落到不知道脚边那颗小石子那里,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脖颈到脸颊烧上了一片红云。   “只……只亲了两口,可算是…是屋里头人?” 第10章   太青大师随萧崇叙来到他的院里,进到卧房,便见一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萧崇叙走到床边,将床帘拉开,露出里面平躺着的薄薄一片人儿。   太青缓缓抬起的眼眸一顿,不确定般:“你这是把哪家酒肆的店小二劫来了?”   萧崇叙:“……”   眼看着那满脸写着“店小二”的小九,脸色刷白,唇也失了血色,一副进气儿多出气少的模样。   萧崇叙也没听出来他师父是不是在打趣自己,只又言道:“师父给他瞧瞧吧。”   太青听出来几分催促的意思,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他伸手探上那小九宽敞衣袖里露出来的那节细瘦的腕子,沉默不语,紧接着面色微变:“这般脉象,竟还能撑到现在有口气。”   萧崇叙回道:“我给他喂了一口我的心头血。”   “还算你有几分聪明”,太青伸手,自小九手腕一路往上摸,至手臂关节肘,到肩膀时,更是目露惊诧:“竟是还是把炼好得顶绝好的无骨刃。”   他这般说着也不耽搁功夫,展开携来的一排针,以内力扬起,自小九头颅至胸腔,手臂,齐刷刷一同扎入,紧接着以二指点在小九眉心,指尖金光一闪。   萧崇叙这时候听到师父所言,不由出声问道:“无骨刃是什么?”   小九不是人吗,为什么要用“把”,好像什么器具。   太青大师未言,因为下一刻原本躺着昏迷不醒的小九身子突然抽搐起来,额头上竟也密密麻麻溢出了汗珠,眼皮以一种极快的频率颤动,整个人像是在经受着什么难以抵抗的巨大痛苦和折磨。   “噗”的一声,小九又是吐出来一大团黑血,此刻站在太青身侧的萧崇叙似是已有经验,反应极为迅速地掏出巾帕捂住了小九口鼻,将那团黑血沾干净了。   太青大师不由抬眼,眼神有几分戏谑地望着他那难得体贴的呆愣徒弟。   小九的腹部有鞭伤,现下身子几番抽搐,那里又溢出来血腥味。   太青看萧崇叙这歪歪扭扭的包扎手艺,这人身上的有几道口子甚至都没包严实,最后打得那个结都一头短,另一头坠着老长,实在是没眼看得紧。   可这也确实不能怪萧崇叙,他这徒弟自小到大,不管是给自己还是给别人,都是没有做过这等事的。   太青嘴里“啧”了一声,瞧着那伤处,摇了摇头,于是劝道:“他这伤又裂开,还是重新包扎一下为好,本就体虚至此,你若是做不好,不如叫你师妹来帮忙。”   萧崇叙这时皱眉道:“何必麻烦师妹,我自会帮他止血。”   太青大师也未多劝,起身走前又说:“他今夜十分关键,若是能醒来就还有救,若是醒不来,便是再也醒不来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你若是放心不下,可在他身旁守着。”   是渡空山的夜。   夜里清风徐徐,白日的雾终于散去,露出来遍布山野的青树。   萧崇叙将小九放进床的里侧,自己坐在外侧运功,左右这床够大,他这般盘腿坐着,也碰不着里头那人的分毫。   萧崇叙乌黑发丝披散在身后,他闭着眼眸,似一墩没有活人气息的雕像,冷硬深邃的五官,陷在一片黑暗里。   这般呆坐了半宿,窗外已经开始慢慢起雾了。   萧崇叙睁开眼睛,看到里头躺着的那人,还是纸白的一张脸,隐隐有些发青,面上没有丝毫动静。   萧崇叙心思渐沉,不由自主又去试探小九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   小九是咳嗽醒的,嗓子又痒又痛,可是因着身体过于虚弱,没什么气力,睁眼已经是费尽功夫,更何况是别的。   因此,待小九睁眼,带着那破风箱般动静的喉咙苟延残喘,恍若病入膏肓的七十岁老人时,却见身侧一丰神俊朗不似常人的小郎君。   与他躺在一床的人正是他那魂牵梦绕已久的崇王殿下,萧崇叙。   一只凉飕飕带着冷汗的手,先是落到了萧崇叙的腰间,却还不罢休,耳听着那喘息声更深了,像是身负百斤重量般,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咳嗽,叫人担忧这人下一秒就要断气。   可是尽管如此,小九却不愿放弃。   那只落到萧崇叙腰间的手抬起来又落下,复又颤颤巍巍抬起来,妄图往上移动。   似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九那只汗津津的手,终于落到了崇王下巴。   一步之遥,就要得偿所愿。   小九那只手开始挣扎着用力往上摸索,萧崇叙那张脸,手指刚扒到唇间。   便听小九断断续续,发出神智不清的呓语:“未曾想…咳咳…竟是到了阎罗殿…呕…,还能做…唔…这等的美梦。”   此刻装睡的萧崇叙眉心止不住抽动,像是强行压抑着什么,已是再忍受不得那只在他脸上作乱的手。   他没有想到,都到了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候,这小九竟还是对自己贼心不死,色胆包天,手都抬不起来了,喘气都费劲,还要强撑着摸自己的脸。   萧崇叙伸手扣住小九那细瘦的腕子,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拽下来。   “你干什么!”萧崇叙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羞恼。   小九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醒神,摸到身旁这人的肌肤是热乎的,胸腹处的疼痛还依然在,这刀刮般的喉咙,还是叫他痛苦喘息着。   ,小九像是被眼前抓着自己以下犯上的手质问的萧崇叙惊住,愣怔着问:“我……我还没死?”眼前这陌生的床塌和房屋映入眼帘,小九又问:“这里是哪里?”   萧崇叙将他的手放回他自己身上,声音冷硬:“这里是渡空山,我带你回来救你一命。”   他从床上翻身下来,“你此前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算是还你。”   小九何止对萧崇叙有救命之恩,还有冒犯轻薄之仇呢。   小九还未能从自己竟还真的活着这个事实中回神,却在听到萧崇叙还自己救命之恩时反应飞快:“那旁的呢,旁的殿下……可要一并还了?”   旁的还能有什么,萧崇叙像是被小九的厚颜无耻程度惊到,他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小九:“你还要我怎么还!?也亲你两口?”   说完不待小九说话,他便脱口而出:“你想得倒美!”   小九不过是刚醒来半刻,便已经把萧崇叙气得胸口起伏都不正常了,他猛地转身开始朝门口走去,一副不愿意再多面对一心只记挂着那事的小九的模样背对着小九:“你既已醒,就该清心静气,好好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眼瞧着萧崇叙就要推门而出,小九连忙挣扎着挽留:“殿下……殿下去哪?”门被打开夜风吹入,小九又咳嗽起来,却又强撑着说话:“夜深露重,殿下回来…歇息吧。”   小九一副伏低做小的嘴脸:“我不,不再乱摸殿下便是了。”   萧崇叙嘴唇抿着,转头目光打量着那张窥探不出来多少歉意的脸,而后开口要求:“你保证。”   小九极其配合:“我保证,不再乱摸。”   这时萧崇叙听到小九压抑的咳嗽声,旋即关上了门。   这院里只收拾铺了这一张床,后头院里的都落了灰尘,萧崇叙不想睡在都是灰的床上,也不想睡在外头的树枝上。   把虚弱的小九放在都是灰尘的床上,小九的伤口可能会更严重,放到树枝上也是有点残忍。   萧崇叙思索片刻,还是闷头躺在了小九身侧。   小九是守信用的小九,没再动手,只眼珠子盯着萧崇叙瞧。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阖着眼目的萧崇叙睁开了双眼,缓缓转头对上了小九的目光。   小九正对萧崇叙弯眉一笑,便见萧崇叙伸出来双手,手指放在了小九的眼皮上,微一用力,向下一压:“睡觉!”   “师父说待你醒来,修养恢复一些,还要再为你祛毒,别再胡闹!”萧崇叙语气沉下来,感觉到指腹下乱颤的眼珠子终于安分不动了,才松开手。   小九身子还是万分虚弱,这一闭眼昏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之时,萧崇叙端来一碗白粥,喂给了他去。   难为萧崇叙做这等伺候人的事,小九吃完饱了三分,小九衣裳饱了七分。   萧崇叙实则能够看出,小九在自己面前强撑着精神,实则已经是虚成一张纸糊的人了。   没再敢耽搁,他便抱着人去了太青大师修炼的地方。   从洄谷崖下到地洞里,往下三个台阶,打开一道石门,便看见正在一冰馆前站着的太青大师。   这地洞里似有玄妙,明明处在地下,却亮晃晃如晴天白日。   小九知道此人是萧崇叙的师父,渡空山的山主,太青之后,惊于此人竟是这般年轻。   微一打量,便在萧崇叙怀里恭敬道谢:“多谢太青大师救命之恩。”   太青抬眼朝两人身上一扫,目光跟小九对上,说不出意味地轻笑一声:“不必谢我,多谢我这徒弟才是。”   小九微弱的笑,此刻在萧崇叙怀里,都没想着多占便宜,只能说明他此刻是真的状态很差。   萧崇叙此刻抱着小九朝冰馆走去,“是把他放这儿吗?”   太青出声道:“且慢。”   萧崇叙止步,看着自己师父前来,手执根根银丝,将小九衣袍撩起来,银丝飞快闪过,小九的腿上便多了几道血口子,微微绽开。   太青动作极快,将小九的两条手臂,也照旧划出血口。   刺痛之下,小九突得半阖上了眼,额上出了很多冷汗。   “轰”一声,冰馆被开启,太青说:“把他放进去吧。”   小九被萧崇叙放进那冰馆里,这里本就温度极低,没曾想到躺进去更是冰冷刺骨,而且身下竟是有水,水中还似有活物。   不知道是未知的恐惧还是这刺骨的冷与痛,小九眼前逐渐模糊起来,连萧崇叙和太青的对话也听不真切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哗啦”一声,是水里什么东西在游动,扫起来的水花。   水并不十分深,小九的口鼻还能露出,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白烁烁的光亮的上方也逐渐被黑暗笼罩。   竟是……竟是要封棺!   小九突得挣扎起来,他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实在微弱至极,可那声响实在是恐惧到了极致才会发出的。   “不要……不要…”小九像被扼住喉咙,眼看着头顶的光变窄,即将被黑暗笼罩,他竟濒临崩溃一般哽咽出声,“求求…不要……”   此刻站在冰棺口前的萧崇叙,怀着几分难言的无奈,语气有几分气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撒娇!”   话音落下,太青大师之间眼前黑影一闪。   在棺盖即将合上的瞬间,是萧崇叙旋身进棺了。   南风团队 第11章   这冰棺虽是宽敞,可两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并排躺着也十分勉强。   萧崇叙甫一进去,本就有些侧不开身,那小九还在意识不清地发出来些虚弱的挣扎,乱动着,在那棺中的浅浅一层水里,打出来水花的声响。   “不要……唔……打开,出…出去…”小九像是极度不安和恐惧,声音都变了调,尾音都带上泣音。   萧崇叙没什么安抚人的经验,瞧他这副完全无法冷静的样子,只得伸手将他拉拽到自己怀里,抱住了他,语气有几分不熟练的生硬:“不要闹,小九。”   小九贴上温热的身子,因为半边身子脱离了冰冷的水,被拽到了萧崇叙身上,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一点,眼睛却还是在黑暗里惶恐不安地睁着,嘴里不时叫着:“冷……”   下一刻,水里的那些东西闻到了散发在水里的血腥气,开始在小九泡在水里的那被划开的血口处游荡,试探几下后,像是确认了味道,才猛钻了进去。   而水里的那些活物,似是极为忌惮躺在小九身侧的萧崇叙,都纷纷绕开他。   水里的东西是一名叫蛰丝的,生活在冰水里的蛊虫,喜嗜毒,越是毒性大的,越是叫它们喜爱。   萧崇叙小时候曾被太青使唤过,带着一筐子瓶瓶罐罐的毒药,来此处冰馆里喂食过蛰丝。   罗莲丹毒这等剧毒显然是合了它们胃口,在打头的一两条极细的虫钻入小九腕上的伤口之时,又有几条同时扎入了他腿上的伤处。   小九原本是对疼痛的忍耐度很高的人,可是这等环境本身就已经叫他十分恐惧,加上这般蛊虫入体带来的惊悚感,使他彻底崩溃,完全没有任何余力去抵抗那是吞噬骨钻心的痛。   泪水从小九眼里流了出来,他用尽全力想要朝身侧这温热的身躯里躲,抽泣着叫着:“疼……好疼…饶我…”   小九此刻显然已是神智不清了。   萧崇叙看他又哭又闹,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疼,难安抚得紧。   封闭的环境里,两人呼吸交错,身子贴得太近,萧崇叙闻到那独属小九的沉木香已经淡不可闻,都被那血腥味盖住了。   那微弱的喘息扑在萧崇叙胸口,明明是这样寒冷的冰馆里,萧崇叙却不知道为何被怀里这没什么温度人气的身子蹭来蹭去,又淌了一身的泪之后,浑身竟是热了起来。   萧崇叙在这样的环境里出了汗,听小九还在哭叫着疼,他眉头皱得死紧,下一刻像是实在忍受不住般说道:“用蛰丝祛毒,哪有不疼的!”   萧崇叙抬手抚上小九后颈,轻轻一碰,以内力将人一震。   小九那微弱的挣扎霎时停息了,脑袋粘着水声,“啪”耷拉在了萧崇叙胸口,不再动弹了。   萧崇叙听他总算安静下来,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解决了什么难题。   又看他身子在自己怀里,因着蛊虫入体啃噬的剧烈疼痛,不时抽动两下,于是又朝小九身体里输送自己的内力。   随着这股强劲刚烈的内力进去,小九冰凉的身子有了一丝温度。   而蛰丝对着萧崇叙的这股内力也生出忌惮,啃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太青大师眼瞧着三日就该结束的祛毒,却因为他那添乱的徒弟进去,硬生生拖了五日才算结束。   小九被萧崇叙从冰馆里将人抱出来那日,脸色虽然还是冷白,但是那股带着病气的青却终于散去了。   人从水里离去,那蛰丝却还恋恋不舍地从水里探了出来,细长漆黑的身子,像是一条黑线,半悬在棺里,还在那里嗅小九的味道,妄图再来几口。   结果那蛊虫刚一伸,便被萧崇叙伸手一巴掌扇回了冰棺里。   太青大师再次为小九诊脉,又叫萧崇叙从洄谷崖的珍宝房里拿了些药材,叫他煮了,喂给小九。   太青从萧崇叙卧房里出来,看到萧崇叙正在煮药。   “师父。”萧崇叙看到师父,开口叫了一声。   太青这时候瞧着萧崇叙说道:“你说你,给他祛毒,好端端的你也钻进去做什么,蛰丝精贵,我养那么几条多不容易,你倒好,进了棺还给我吓死几条。”   萧崇叙听师父话里有几分指责的意思,不由辩解:“可小九他闹腾得厉害,我需得安抚。”   太青闻言神色微动,此前不觉他这徒儿是个会耐心哄人,说些柔情蜜语的性子,不由追问道:“跟为师说说,在那冰馆里的五日,你是怎么安抚的他?”   萧崇叙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用内力将他震晕了,他便不再哭闹不止。”   太青:“……”   一阵鸦雀无声的寂静后。   太青大师目露沧桑,望着萧崇叙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此事也是怪为师没有思虑周全,他这样的无骨刃,是该怕进水棺的。”   提及这事,萧崇叙想起上回太青大师未来及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无骨刃是什么?”   “早五十年前,我下山游历的时候在民间听闻的一种炼器方法。”太青思索回忆起来:“说是以活人封坛,入软骨活水里,浸泡百日,配以修行功法,便得一变化莫测的利器。可缩骨如稚龄少童,又可伸展如青壮男子,可男可女,变换自如。”   太青说到此,看着萧崇叙神情愣怔,似是惊于小九会修习这等功法。   “此法阴损非常,活人入坛,十出一二,因此在民间,无骨刃叫价极其高昂,一般被世家贵族买来,可作为护卫,也可做替,躲避灾祸。只是无骨刃的寿命都非常短,而且炼就方法实在罔顾人性,后来无骨刃便在民间渐渐绝迹了,真没有想到你这次下山竟然还能碰到。”   小九再次醒来之时,便觉心口浊气顿消,耳清目明,这渡空山灵气养人,纵是伤患也要比平常恢复得快些。   只是从他这次醒来,就觉得萧崇叙看自己的眼神变得有几分古怪。   一晃数十日。   小九终于能下地行走。   虽然来这渡空山已经有这么长的时日,只是他一直久卧床榻,因此也没好好看过这山里景色。   这天从床上下来,推开房门走出来,见云雾缭绕,青山绿水遍布,灼日披云。   小九抬眸扫过,心下吐出一口气,竟是眼眶一热。   恍若隔世。   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起死回生,再活这一回。   夜深,萧崇叙已经将院后头的卧房打扫干净,自己独眠。   那小九从身子逐渐恢复,能下地行走之后,白日还算安分守己,只在院里走走,最多朝院外溜达两圈,甚至也开始自己煮药,不再麻烦萧崇叙,并且在今日也包揽了厨房的活计,二人的饭食也变得丰富了些许。   只是这人到了夜里便不太安分了。   虽是动作极轻,但是萧崇叙还是被这点动静扰醒,他甚至都不用睁眼,这整个渡空山,会在夜里摸进自己房的除了小九,也不会有他人。   人立在自己床前,却是久久未动,那目光灼人,落在脸上久久端详。   而后是那股沉木香渐进了。   小九俯下身来,耳侧的发丝拂过萧崇叙的脸颊,在萧崇叙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   那简直不像是个吻了,像是一片树叶擦过额头。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好像无关情欲,更多是珍重,疼爱的意思。   这样的吻,萧崇叙在此后的夜里,接连收到许多。   萧崇叙院落里的食物香气四溢,终于是招来了一些馋客。   先是那早已偷看见她大师兄带回来一店小二,用心治病,而后给自己顿顿做三菜一汤的齐凝云,厚着脸皮硬搭话茬,前来蹭了饭。   饭菜一入口,齐凝云便觉他大师兄实在是用心良苦,这等手艺恐怕与宫中御厨也能一较高低,携来渡空山,实在是造福他们师门的一大壮举。   齐凝云来了没二日,又变本加厉,无视他萧崇叙的臭脸,带着自己的小师弟也前来蹭饭。   萧崇叙最后忍无可忍,在齐凝云“吃独食”愤慨的指责声中,将两人轰出院外,却正撞见院门口拎着一酒前来的太青大师,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这边迎头撞上,后头小九拎着锅铲出来劝架:“今天饭菜多做了一些,便都留下吃吧!”   主厨大人既已发话,齐凝云率先发出一声欢呼,趁萧崇叙没反应过来,拽着她小师弟的胳膊,赶紧回了院里。   “来渡空山这里叨扰数日,本就该略有表示。”小九文绉绉道:“鄙人不才,也就有几分厨艺能拿得出手。”   众人落座,瞧小九羞赧的脸。   又一扫视萧崇叙这院子,只见石板路上千尘不染,窗外摆放的瓷器亮得散发出来刺目的光泽,院里的花花草草争先恐后得开,杂草修出了形状,变得规整,连那枝头鸟雀儿的窝都多了一遮风挡雨的顶。   瞧着众人惊叹萧崇叙这院里的变化,小九又是挺着胸脯,却低着脑袋,故作谦虚,又言道:“鄙人不才,在做门前小厮也颇有一番心得体会。”   小九的心得体会还没来得及发表,就被一只搭在肩膀上的手止住了。   “坐下吃饭!”萧崇叙突然出声。   “哦。”小九略有遗憾,落了座。   这顿饭总算开席。   既有太青大师携酒而来,总是不免要多喝几杯。   齐凝云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争着给众人倒酒,她本知道这些年萧崇叙都滴酒不沾,这时候却故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拍他的肩膀:“男人嘛,不会喝酒怎么能行?”   萧崇叙刚要开口,齐凝云又给笑眯眯给小九也斟满一杯:“嫂嫂,你说是吧?”   “你乱叫什么!?”萧崇叙差点儿手一抖,打翻了酒。   却见那小九恬不知耻地一点头,矜持做作:“我只能喝一小点儿。”   萧崇叙:“……”   这顿饭实在是食不下咽得紧,萧崇叙一改往日的性子,在齐凝云的激将下,喝了不少。   而那称自己只能喝“一小点儿”的小九,接连几杯下去,都是面不改色。   齐凝云的小师弟是个瞧起来有几分书生气的英俊青年,只是性子有几分内向,只有齐凝云开口逗他时,才会开口说话。   小九为了感激太青大师出手相救,接连敬了太青几杯,两人正喝得喊快尽兴,却见一修长白皙的手抓住了小九的酒杯。   明眼人此刻都能看出萧崇叙已经是不胜酒力。   他不满地看了小九一眼,出声训斥:“大病初愈,你喝这么多做什么?”   太青大师还未尽兴,于是说道:“那你替他喝。”   自幼时萧崇叙被太青以“糖水”相骗,尝了一口酒之后,便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   机会难逢,太青和齐凝云都不愿轻易放过。   待到夜半,这酒席散了。   小九见萧崇叙步履正常,还知道继续躲着自己,去了后头的卧房睡,便放下心来。   等到小九收拾了残羹剩饭,收拾干净自己,回了里卧,酒劲带着疲惫一同袭来。   眼见就要入睡,却听一声细响。   小九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竟见双颊通红的萧崇叙,吃醉了酒,朝自己走来。   萧崇叙回到后头房里,躺了半晌儿,却不见小九前来。   只当他今日醉了,便不小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   可小九虽然记性差,但是萧崇叙天资聪颖,记忆超群。   他手撑在小九身侧,弯下来腰,眼睛瞄着小九嘴唇,然后将额头对准,在小九唇上一碰。   终于补上这睡前的额间吻。   这头将这一吻盖在脑门上儿盖好,萧崇叙才又起身,看似步履轻盈地走了。   只余留下躺在床上的小九,脸不知是烧得还是如何,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伸手半遮着张开的嘴唇,软软地惊呼出声:“天呐,真是……真是要命。” 第12章   “殿下去哪?”   在去往后院的路径上有一片小竹林,夜里凉风吹过,细碎的叶子被风带起,发出来声响。   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落到小九笑盈盈的脸上。   萧崇叙在做完睡前流程回去的半道上,被扯住了衣带。   萧崇叙像是有点不高兴地把衣带从小九手里拽了回来,不知道小九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蠢问题。   “天黑了,回去睡觉。”   小九眼珠子微动,又凑上前一步:“睡觉怎的不回房?”   这一步刚好挡在萧崇叙的道上,萧崇叙头回醉酒,眼神呆愣愣,瞧了瞧小九站着的地方。   小九却趁机抬手一指:“殿下,你走错道了,你瞧,那不是你屋吗?”   萧崇叙再是头昏脑胀,也不至于认不出来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因此抬头一望,还没回神,就突得被扯住了手。   萧崇叙缓缓低头,视线落在小九牵着自己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   鬼使神差地跟着走了。   小九未曾想到这般顺利,就将萧崇叙哄了过来。   待两人同床共枕躺到床上,小九却一扫之前的疲惫睡意,兴致盎然地看着已经耷拉眼皮的萧崇叙。   萧崇叙睡姿很板正,手也是很老实地放在身体两侧。   小九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到萧崇叙身上,过了一会儿,身子不知道怎么了,越贴越近,到后来半截身子都要倚到崇王殿下怀里去。   瞧着人没反应,又得寸进尺地去握住萧崇叙的手,然后放到了自己腰上。   萧崇叙本就头脑昏昏沉沉,这时候手被拽起,刚要不耐烦地扯回,手指微一动,指腹下传来温热柔软细腻的手感,摩挲两下,便又止住不动了。   这下看起来,像是萧崇叙圈着小九的腰,搂住他了。   小九歪倒在萧崇叙身上,瞧着两人如此亲密的姿势,止不住地红了脸,抬眸含羞带怯地望了萧崇叙一眼。   却没想到刚好对上萧崇叙睁开了眼。   小九身子陡然一僵,原本以为萧崇叙会毫不留情将自己甩下去,却发现萧崇叙只静静盯着自己瞧了一会儿,出声叫了一声:“小九?”   小九不知道,在他中毒昏迷不醒的这些时候,萧崇叙已经为他守过许多回夜,同床共枕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因此在这头脑不太清醒的时刻,骤然看到小九出现在自己枕边,也未大惊小怪。   “里头那么多空,你怎么要睡到我身上?”萧崇叙不满指责道。   小九张嘴胡来:“太冷了,你身子暖和。”   萧崇叙确实是感觉自己浑身有几分说不清的躁意,小九贴上来的身体比他凉很多,萧崇叙原本正皱着眉头思索,却一低头看到了软着身子趴在自己身上的小九,两颊绯红。   心下狐疑,他到底是冷是热。   两人四目相对,小九目光噙了水般柔亮,对上萧崇叙的目光,不由喃喃:“小九心悦殿下已久,眼下能与殿下这般,真的是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   萧崇叙垂着眸未动,小九因着他不甚清醒,不加掩饰地吐露着心迹:“原只是想看着就好了,只远远地望着,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总想着瞧一眼之后再瞧一眼,亲罢一回,却还想……”   小九的目光一寸寸,从萧崇叙的眉宇,到如黑曜石般纯粹的双眼,又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到薄唇处。   小九仰着头,痴痴地靠近了。   眼瞧着双唇就要相贴,萧崇叙却偏了偏头,躲过去了。   那一吻落在他的唇角。   “怎么不叫亲呢?”小九带着气音,小声问。   不像质问,好像委屈更多一点。   “你咬我的嘴。”萧崇叙还记得上回小九也是这样,把自己的嘴弄出血。   小九脸似被火烧,却还贼心不死:“我这回不咬了。”   再看萧崇叙神情,显然是不信。   醉鬼突然变得不好哄骗,小九又退一步:“那你来亲我,咬我一口,还回来?”   小九没有想到这样的商量能够打成,眼看着萧崇叙点了头,刚猛提了一口气,却见萧崇叙竟如偷袭什么似的,猛地贴上来,啃咬住了小九的嘴唇。   “嘶”一声,小九发出一声痛呼,唇嘴一阵刺痛,温热的血流了出来,他止不住朝后一缩,捂住了嘴。   再抬眼一瞧,崇王殿下大仇得报,脸上正得意呢。   小九苦笑一声:“怎的说咬还真咬啊。”   他舔了一下嘴唇,血腥味带着一些苦涩蔓延开来,他暗道了一声,活该,又像是这一下痛醒,明白了萧崇叙对自己没有半分绮念。   那股迟来的疲惫感终于再次出现,小九舔着嘴上的口子,有几分受伤地从萧崇叙怀里退了出来,回到床的里侧,躺下了。   小九终于安分下来,合上了眼,因此他没有看到,萧崇叙眼睛盯着他被舔得湿润的嫣红的唇,发了很久的呆。   萧崇叙不知道小九为什么从自己怀里离开,可是自己身子却越来越热,有股压不下来的燥意,心下有几分气恼小九自己取了暖,却用完自己就丢。   但他还是克制着语气问道:“小九,你还冷吗?”   小九睡着,没有回话。   萧崇叙目光又不由自住地回到了小九刚才舔了好几下的嘴唇上,那一道小口子,已经不流血了。   萧崇叙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突地问道:“用不用我帮你舔?”   那毕竟是萧崇叙咬的口子,是该负些责任。   萧崇叙不明白,为什么小九冷他就可以如小九所愿的,妥协地抱他,可是萧崇叙热,小九却对他置之不理。 第13章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两人又抱做了一团。   萧崇叙宿醉醒来,太阳穴有几分抽痛,感受着怀里温热滑腻的身子,想必是小九昨夜又自顾自钻进了自己怀里。   而眼前情景,有几分昏胀的脑袋还不是最叫他难受的,身体的其他变化,才更叫崇王烦躁不安。   萧崇叙本想着不惊动怀里的人,悄悄挪开身子,却刚一动,便感到不对。   他当即呼吸一窒,低头看见自己怀里的小九已经睁开眼睛,目光含笑,两颊绯红:“殿下,小小九来帮你吧。”   “不用!不必理会,它自个儿会消停。”萧崇叙立刻抗拒,却还没来得及将身抽出,就听到小九出声:“那哪能成,委屈了殿下。”   天色已经渐亮,床帘并未拉紧,露着一道缝隙,洒进来微光。   萧崇叙骤然一悚,勉力厉声道:“别胡闹!你要做什么!”   想萧崇叙今年刚满十九,哪里经过这般阵仗。   被窝里极闷,两人挣动之间,薄被已经半敞开。   萧崇叙的喘息声逐渐变粗,自脸颊至脖颈儿通红一片,亵衣汗湿贴着身子,“小九……你……”   像是咬牙切齿,可语调听起来又不那么像。   在这昏暗的,只余一些喘息声和吸吮声的环境里,萧崇叙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只看得清小九的身子,伶仃一道剪影,青丝披散在削瘦的肩头,微弱的光落到他身上,白皙的肌肤发出来剔透的光感。   萧崇叙眼骤然一热,下眼睑自眼尾烧出来一片惊人的红。   萧崇叙眼睛望着床梁上雕刻的花纹,听着小九剧烈地咳嗽的声音,半晌儿都不瞧他,似是在躲避着眼神。   小九看他那副样子,勉强止住咳,心里不由觉得崇王表面端得副年少老成,冷静克制的性子,内里对情色之事,竟是懵懂青涩至此。   想到此处,不由觉得好笑。   又怕这笑意带到脸上惹恼了他,于是收敛了表情,伸手过去轻抚着萧崇叙的热度未散的脸颊,宽慰道:“殿下,此事乃人之本能而已,不必如此介怀。”   小九看他嘴唇紧抿着,明明是份舒爽事,看他这表情却像是被占了大便宜被谁欺辱了似的,于是又试探着问:“难道说,这么些年,你母后也未在此事上给你安排过……”   话音未落,萧崇叙却抬手一把挥掉了小九抚上自己脸颊的手,看着小九脸上神情,不由冷冷出声,“那你呢,你为何会对此事如此的熟练?”   那股原本萦绕在这小小床榻之间,淫靡暧昧的气息,霎时间一扫而空了。   天色已然大亮,萧崇叙从床上起来,猛地一撩床帘,甩门而出了。   只留下还在床里侧的小九,衣衫不整,肿起的嘴唇还泛着不同寻常的嫣红,挂着道可怜兮兮的口子,呆愣愣在那处蜷着腿坐着。   活像刚被糟蹋了身子就被情郎始乱终弃了似的。   小九于情爱一事上,并非如常人般遵守着纲常教条。   无骨刃大多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弃子,无父母长辈教养训导,活得孤苦,终身没有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修得一身杀人技,活有得一日没一日的,不甚在意俗世规章。   接了活的无骨刃有些以扮女相色诱目标而杀之的也不过十分寻常。   早先在临渊营里,小九还不少见过两把无骨刃夜里滚在一起取暖的场面。   他并未想到崇王竟对此事会如此介怀。   时至半下午,萧崇叙一直未归,独一人扛着自己的剑,遁入了渡空山深处。   渡空山里有一处桃林,此时正开得旺盛,一片绯色蔓延数十里,远远望去一片花海,十分壮观艳丽。   萧崇叙在一丛林里将一套剑法耍完,只见地面数十道深裂的纹。   刚提剑欲走,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娇媚笑声钻入耳膜。   “哈哈哈哈哈,小师弟,你来追我呀”   “快来追我,猜猜我在哪儿啊。”   “小师弟~~”   萧崇叙跃上树梢,便瞧见正是齐凝云与门里那小弟子在桃林里,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只见那书生小白脸被齐凝云闹得满面通红。   少女一袭彩云月纱长裙,步履轻盈似踏云间,于桃林中仙袖飘飘,引后头的男子前来追她。   好一幅柔情蜜意,情窦初开的如诗场面。   萧崇叙立在树梢,那片桃林映入眼帘,越发粉得灼眼起来。   “哈哈哈哈哈——啊?”齐凝云一脸甜媚嘴脸突得戛然而止。   她眼眸一抬,差点以为自己花了眼。   她那大师兄不知为何携着满身阴云,黑压压的一片,手持着他那柄轻易不拿出的时雪剑,威压迫人地朝他们而来了。   下一刻,齐凝云便脸色骤变,一把拽着她身后的小师弟,两人同时往下一扑。   时雪剑是一柄重剑,剑身比寻常剑要宽许多,这些年间已被萧崇叙修出灵性,许是主人心绪阴郁至极,那剑挥出之时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瞬间扬起骇人的一阵罡风,夹杂着萧崇叙汹涌如瀑般的雄浑内力。   沙石尘土久扬而不落,战战兢兢在那半空。   鸟雀振翅而出,桃花纷纷被那刚烈强劲的内力震裂,粉碎的桃花弥漫方圆数里的天空。   数息之后,满桃林只剩下齐凝云和那小师弟还在那里支棱着。   数十里的桃花被萧崇叙一剑荡平,树身都被拦腰斩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腰身。   齐凝云惊怒交加:“萧崇叙!你疯了!你发什么癫!”   只见崇王殿下,时雪剑归鞘,而后冷冰冰落下一句:“粉得心烦。”便转身离去了。   一刻钟之后,齐凝云听到远处山林又爆发出来一阵轰雷般的震响。   凝神一望,是那片开着合欢花的树林,也消失在这了渡空山。   一日未过,萧崇叙的恶行就已经传了满山。   小九好生安慰满腹牢骚的齐凝云,又给人送了二斤桂花糕,三斤奶枣丸子做零嘴,齐凝云才拎着大包小包地走了。   夜半时分,一轮明月挂在半空。   澄黄月光照亮萧崇叙半侧身子,半侧在阴影里,叫人瞧不真切他的神情。   小九在一处崖口找到了他,看到崇王殿下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拿着一块巾帕,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擦他那柄重剑。   “殿下,天黑了,回来歇息吧。”小九站在距离他十步之远的地方,开口劝道。   而萧崇叙却恍若未闻,只低着头擦剑,也不瞧小九一眼。   小九看他没有动静,于是提了口气,朝他走了过去,手试探一样,轻轻放在了萧崇叙后背,叹息一样讲:“走吧。”   走近了,崇王殿下一身的花香便涌入鼻腔,小九抚上萧崇叙已具成年男子宽敞强健的脊背,手下那蕴含着力量的肌肉轮廓触感温热。   “怎么弄成这样?”小九温声问道。   萧崇叙玄黑底的锦袍上,细细碎碎的许多花瓣还有木屑。   小九挑拣了几下,把明显的几片捡捏了下来。   话音落下,萧崇叙便内力一震,那些细碎的花伴着木屑便从萧崇叙衣袍上一同下来,一阵风袭来,全刮到了小九身上去。   小九:“……”   沉默一会儿,小九轻咳一声,没话找话一样跟崇王搭话:“对了,你是如何想起来宫廷里的小圆脸儿也是我的?”   萧崇叙脸上没什么表情,“听说你当时还没来得及跟我上渡空山就突得急症暴毙了,我询查了你当时尸首所埋之处,挖开来看空无一物,心下便确定了。”   萧崇叙这时候抬眼望向了小九:“现在细想来,只怕第一次你被人推下湖就已经要借假死脱身了,没想到却被我救了,你只能另想他法,得了个劳什子急症。”   小九却还停留在萧崇叙上一句话带来的震惊里,完全未想到萧崇叙还会为此事,彻查一番,迟疑问道:“你去挖了坟?亲自……?”   萧崇叙神情间闪过一丝掩盖不住的烦躁:“差遣下头人去做,很可能会糊弄我。”   小九观萧崇叙神情,怕是这崇王下山之后在宫里没少被人阳奉阴违的糊弄过,吃过几次闷亏,才变得谁也不信任,做事只得亲力亲为。   “不说宫里,就算是世家贵族里,也少不得底下奴才见风使舵,糊弄主子的,殿下自幼又少入京城……”   小九想着萧崇叙回了皇宫一趟为了查探自己的身份,又一个人去刨那数年前的糕点小师傅的坟的景象,心头颇不是滋味,宽慰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萧崇叙打断了。   “你不也是一样,与戏耍糊弄我的他们有什么不同?!”   小九一愣,不知道他怎么会把矛头转向自己这样快,却见萧崇叙冷着一张脸,起身将剑收回,目不斜视地擦过自己的肩头,转身离去了。   小九瞧他离去的背影,好说歹说这么久,也是被惹出了几分不快,不由也带了几分情绪:“闹什么脾气,殿下若是十分不喜,我往后不帮你弄了便是!”   萧崇叙原本离开的脚步猛地一顿,他霎时转过身,眉眼凌厉:“你不帮我弄?你帮谁弄?你早同他人弄过多回了罢!”   他说着竟上前来几步,小九瞧他气势迫人地走来,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去。   “说什么心悦我已久!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小九于床笫之事上如此随便,心悦的人恐怕也是……”萧崇叙越说越是愤恨,不知道怎么会被小九这样轻而易举的引诱欺瞒。   “住口!不是!”小九看着萧崇叙已是恼红了的一双眼,不由出声打断。   他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萧崇叙的手,眼瞧着他年轻的眉眼,提声解释道:“不是!没有旁人!我心里只有殿下一人!”   听小九厉声自证,萧崇叙不由回忆起晨间那一幕,不知是羞是愤,咬着后槽牙问道:“你没有旁人?那你怎么会如此……深谙此道。”   萧崇叙看着小九脸上显示一片空白,而后闪过一缕难堪。   抓着萧崇叙的手也松了劲。   “殿下既能将我多次认出,也该知道我这身子与常人不同,在未遇殿下之前,我曾…我曾被主家买去,扮过几年主家的心上人,主家拿我做替取乐而已。”说到后来,小九似是极难吐出字眼,颤声道:“仅此而已,并无关情悦谁人一说。”   此话一说,萧崇叙仿若心口像是被什么隔空一抓,小九似是承受着巨大苦楚的脸庞上,嘴上那道他昨夜醉酒咬出的口子赫然撞进眼帘。   这是他昨日报复的证据,因着小九曾将他嘴唇咬烂过一回。   崇王被莫名的妒恨冲昏头脑,未曾细想,于床笫之事看似熟练的小九,为何会在亲吻一事上如此生疏。   现下结合着小九的话微一思索,便能窥见那隐蔽的,叫人心颤避讳的真相。   只怕是他原先的主家,只将他用于泄欲,并无疼宠疼爱之意,因此从未亲吻过他。   看着萧崇叙久久望着自己不出声,小九抓着萧崇叙的手再收不住力。   他垂下已酸涩上涌的眼眸,松了手:“殿下若是嫌我脏,那我往后……那我往后……”后头这句话小九重复了两遍,抖着声调,未能完整地说出口。   萧崇叙仿佛是被小九嘴里的那个“脏”字刺了一下心脏,他被这陌生的痛意逼得脱口而出:“我并无此意。”   小九愣怔一瞬,却在下一刻被萧崇叙抓着手,拽了一下:“我们回去。”   恼了一天半夜的萧崇叙总算愿意回去休息,小九被他牵着,走在林间,树叶窸窸窣窣出声。   萧崇叙在前头牵着他,闷闷出声:“你既心悦我,往后再不许同旁人弄那档子事。” 第14章   小九打了一盆水,用巾帕湿了水,将崇王殿下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擦了。   “你说你,这山里头的树是如何惹了你了,你要拿它出气。”小九将巾帕沥水一拧,“若是叫你师父知道,你将山里的树这么乱砍一通,少不得要训斥你。”   萧崇叙端坐在床边,不以为意地想,他师父才不会管呢,太青大师对手下这几位弟子从来都是放养,他只管他酒窖里少了几坛酒,才不会管山上少了几棵树呢。   但是耍了一天威风的萧崇叙自以为今夜逼问出了小九过往的伤心事,因此对小九的话只当作没听清,也不做反驳。   待两人洗漱了,小九将水倒了,刚往床边一坐,萧崇叙便将脑袋凑了过来,煞有其事说道:“我从今早醒来,便感到头脑昏胀,许是昨日为你挡酒的缘故。”   小九看着已经自觉放到自己腿上的脑袋,一时失笑,旋即顺坡下驴,抬起微凉的手指按上了萧崇叙的太阳穴。   “那我便为殿下,按一按吧。”   小九身子已然恢复,萧崇叙也该下山了。   京城事未了,他若再这样待下去,保不齐他母后要四上渡空山了。   小九坐在桌边,青衣宽袖里,露出来一截手臂。   太青大师正在为其诊脉,过了片刻,收回了手,“小九身上余毒已清,不过日后还是要切记,好好调养。”   “万没有想到这破烂身子还能存活,原以为已是命数已尽,神仙难救了。”这话倒是情真意切地紧,小九目光烁烁,“幸得太青大师妙手回春,大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太青闻言,轻笑了一声:“谬赞了。”他那双狭长的瑞风眼扫过小九,“也是你命不该绝,从中了罗莲丹毒之后,你先后服下过诸多救命解毒的珍品,才拖延下来毒性,而后到最后关头,又得小叙儿一口心头血吊命,几经辗转,叫原本一年内就该毒发的罗莲丹拖到现在。”   “这些非是本尊一人之功啊。”太青似笑非笑地瞧着小九:“小九旧主这般手笔,料想也是极其想要保下你的命的。”   小九早知以太青大师之能,怕是早就看出自己这副身子的古怪之处,闻言也未再加掩饰,只淡淡一笑。   太青大师看小九表情,已知他并不愿多提及旧主,于是也未再多说什么。   停顿片刻,小九目光落到自己腕子上,眼神微得一动,而后问道:“大师刚才所言,我身体内的余毒已清,可是全清了?”   太青似觉这话奇怪,但是也确定的回答:“是啊。”   小九疑声道:“旁的毒也是?”   “什么旁的毒?”   小九不再打哑谜,直白说道:“太青大师为我诊治病躯,自能察觉我身子不同寻常之处,实不相瞒,我确为他人骨刃奔波效命过,旧主曾在我身上种下一种毒,需得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一旦毒法,便是剐髓刺骨的疼。”   无骨刃这般不好掌控的利刃,使用之人,会用毒控制也不足为奇。   只是太青大师此刻看着小九的神情,字句斟酌,还是说道:“小九,你身体里没有旁的毒。”   话音落下。   小九脸上先是像被什么击中似的一片茫然,而后是极大的困惑不解,不可置信。   “没有?没有旁的毒……那我这么多年……”小九话说到一半,似有什么自脑海一闪而过了,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微一念动,便是遍体生寒,脸上的愣怔逐渐被一种内心逐渐涌起的荒唐猜测带来的悚然寒意所覆盖。   那句话到底没说完整,余下的字眼被小九咽下,他脸色浮现出来一丝苍白,抬眸看见太青目露疑惑担忧地望着自己,于是连忙收拾了表情。   小九客气拱手:“小九无事,知晓体内没旁的毒,便安心了。”   而与此同时的渡空山,断崖处。   萧崇叙正收剑往回走,半路突得被拦了路。   齐凝云从一棵树上一跃而下,大剌剌落到萧崇叙面前:“大师兄,听说你和小九明日便要下山了?”   萧崇叙无甚可隐瞒的:“嗯。”   “哦?那你坏我和小师弟的好事,砍了桃林合欢树的事就这么算了?”齐凝云比萧崇叙矮了许多,却跨着手臂,仰着脸,一副要找麻烦算账的样子。   萧崇叙这会儿气性已消,况且小九也因着这事,在自己耳边絮叨了好些句,难得一见的,萧崇叙对于破坏了师妹和小师弟风花雪月的约会圣地之事,起了那么一丝的,微弱的,愧疚之心。   于是萧崇叙说:“抱歉。”又看了他师妹一眼,宽慰般讲:“渡空山灵气重,不到一年头便又能长出了。”   齐凝云却吊着眉眼,“那也不行!”   萧崇叙耐心告罄,沉下声:“那你要如何?”   齐凝云显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看她大师兄的脸色,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地凑了过去,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把自己密谋已久的事情,说了出来:“我听师父说,你那相好是个无骨儿……既如此………何不……,实在是……美事一桩!”   眼瞧着齐凝云越说,萧崇叙眉头却越皱越紧,齐凝云还未察觉,边说边起劲,说到最后还“啪”地一声给自己鼓了掌。   眼看着满脑子鬼点子的齐凝云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萧崇叙完全不留情面地拒绝道:“不行!”   齐凝云欣喜若狂的神情被按下暂停键,不由追问:“为何不行?”   萧崇叙不愿与她再耽搁时间,只觉得他被聒噪的师妹念叨的脑袋又开始有点昏胀,许是前日醉酒未解的缘故,小九若是个负责任的人,便该再为自己按一按脑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萧崇叙绕过拦路的齐凝云,便要再走,   齐凝云这时候看着毫无助人为乐之意和愧疚之心的萧崇叙,不得不一咬牙,祭出杀手锏。   她再次绕到萧崇叙面前,细手朝胸口一掏,拿出来一个本子,在萧崇叙眼前飞快地一掀开,而后又合上,宝贝似的收回了胸口。   萧崇叙眼前书页一闪而过,他只来得及看清楚,书上画着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男子。   “你若帮了我这个忙,我便把我珍藏的这本男子春宫图赠予你!如何?”齐凝云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   萧崇叙脑子里虽在回想刚刚那一闪而过的一幕,却还是故作冷静沉着:“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齐凝云看他装模作样,不由冷笑连连:“大师兄,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昨日在山上乱砍乱伐,破坏花草树木,还不是因为小九于你之前有过他人。不是我说你,男人嘛,自然要大度一点,以小九的年岁,在山下凡尘俗世里早该娃都会跑了,就算此前与他人有过恩爱往日那也是情理之中,何必呷醋发癫,失了姿态。”   萧崇叙当即怒目圆睁:“齐凝云!你又偷听瞎打听了什么!”   “我瞎打听?我这是在帮你!你连对着吃嘴儿都不会,把你相好嘴上咬那么一道口子,你以为谁看不见啊!”齐凝云看他要发怒,连连后退,嘴上却不罢休:“真是叫人笑话,若叫小九与你在情事上始不得愉悦,万一哪天他又找旁人,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齐凝云看萧崇叙脸上表情骇然,动作却慢了下来。   她骤然压低声音,再下一记猛药:“况且,你当真不想看小九……身穿……的样子?”   话音落下,时雪剑归鞘。   萧崇叙掷地有声语气沉沉,吐出两个字:“成交!”   背后出了一身冷汗的齐凝云,瞬间长舒了一口气。 第15章   小九和崇王下山这一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萧崇叙携小九纵跃山林,临到山脚,慢了下来。   萧崇叙背负着重剑在前面走,小九跟在后面,端详萧崇叙背后那柄时雪剑。   想起来离开渡空山时,小九曾疑惑,时雪剑既然是萧崇叙的随身佩剑,怎么此前在山下时没见过萧崇叙带着呢。   那时候齐凝云附耳为小九解答,时雪剑是萧崇叙机缘巧合下,自己亲手寻得,宝贵得不行,平日里练完剑都要用巾帕反复擦半个钟头。后来下山,更是没舍得带出去,供在高桌上,还盖了锦布,离去前曾与太青大师告别说,至多三个月,去去便回。   曾以为能三个月解决自己太子哥哥登基一事的萧崇叙,已经在山下待了快要两个年头儿……   小九眼看着前方,萧崇叙挺拔身姿,迈着长腿,背后背着自己那裹了三层布的重剑,束起来的冠发迎着袭来的风扬起。   十九岁的萧崇叙,身躯与面孔逐渐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他的眉眼更加的深邃和华丽,哪怕现在穿着一身低调的玄色黑衣,也无法遮掩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极易给人带来压迫感的气质。   与此同时,成长了一些的萧崇叙似乎也终于认识到,没有办法用短短三个月解决那些朝堂纷争的事实。   想到此处,小九几乎能够想象出来,下山之前的萧崇叙,说出来那番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   不过如今的崇王殿下,在一滩浑水里搅和一两年之后,心性也是成长了不少,至少在抓捕奸细小九时,十分机警。   萧崇叙转过头来的时候,正撞见小九带着笑意的双眼。   小九总是偷着看自己,发出来这种痴笑。   萧崇叙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也不想对小九过多苛责,只是他这般分心,实在是耽误脚程。   萧崇叙不得不的伸手拽了小九一下,然后提醒说:“跟上,别总分神,快要到盐洲城了。”   眼看着远方已经隐隐约约能望见盐洲城的影子。   天隐约将要擦黑的时候,萧崇叙与小九终于来到了距离渡空山最近的城,便想要去买两匹马,骑着回京。   两人来到集市上,小九在卖马的马厩里挑选出两匹看起来身强力壮的马,牵了出来。   萧崇叙打眼一扫,也还算满意,利落的迈腿跨上马,对着小九就是微微一扬下巴。   小九后头跟着贩马的马夫,正眉开眼笑地夸赞自己家的马,又伸出来两根手指:“只要二十两。”   小九觉得这价贵了,但是一看崇王殿下已经坐上了,不由低声叹了口气,然后朝萧崇叙伸出了手。   萧崇叙又再次露出了一副拿小九很没有办法的表情:“我们俩同骑一匹,会有些慢。”   小九沉默片刻,还是张口很煞风景地道:“公子,奴才身上未带银钱。”   萧崇叙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缓缓收回了手。   面面相觑几瞬,萧崇叙刚才如何利落上马,现下又利落下来了。   “我也没带。”   萧崇叙面无表情地说完后,那马夫原本殷切非常的神色也缓缓消散了。   “啧,没钱你们来牵什么马啊!”   “不是,瞧着富贵人家的样,怎么二十两都没有!”   “装模作样……呸……”   在马夫冷言冷语的奚落中,小九和萧崇叙一前一后,离开了。   一阵诡异的寂静后。   萧崇叙看着小九一脸愁容,不由出声说:“没关系,去赚些钱就好了。”   小九不由问:“去哪里赚钱?”   两人这时候已经走过了半条街,萧崇叙抬手一指:“到了。”   小九跟着萧崇叙来到盐洲城最大的赌场,幕帘一撩开,里面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的。   亢奋的赌牌声,还有些唏哩哗啦推牌的声音,交织一片。   赌场里,正对着门的柱子上印着一个小像,画工并不卓绝,能隐约看出是个男子的头像,戴着一张麒麟面具,露出来半张脸。   小九刚盯着瞧一会儿,又看了看已经挤入了牌桌的萧崇叙,恍然惊觉,这里是距离渡空山最近的城池,因此萧崇叙在此间声望更盛。   他想起了一些什么,有关萧崇叙那些流传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事迹。   小九不由又抬眼看了一看那墙上的小像,收回眼神,飞快凑到了萧崇叙身边。   “公子?咱来这挣钱?”   萧崇叙点了点头:“是啊。”他一边回应小九的话,一边又迈开腿还了一桌,伸头张望。   没有办法,萧崇叙会的玩法实在有限,接连热闹的几桌,才总算找到在玩“比大小”的一桌。   小九这时候心情开始有几分激动,紧紧跟着崇王的步伐。   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激动的心开始狂跳,颤抖的手搭上了萧崇叙的臂膀,小九眼睛放光,凑到了萧崇叙耳边,絮絮叨叨说:“听说你降生之时,天生异象,太青大师突降皇宫,留下一句“此子非是凡间物”给今上和你母后……”   话还没说完,萧崇叙便打断了,狐疑地看了小九一眼:“这你也信?不过是一些没有根据的坊间传言罢了,师父下山每回收弟子都说这么一句,跟齐凝云她老爹也是这么说的。”   小九靠得实在太近了,而且说话时扑出来的热气弄得萧崇叙耳侧很痒,只是小九身上的味道实在好闻,在这气味嘈杂赌场里,萧崇叙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   小九这时候还不放弃,又在脑内搜刮起来:“那说你天生麒麟,命格非凡,气运超然……”   萧崇叙揉了揉有点热乎的耳朵:“哪有那么夸张。”   这时候萧崇叙前面的那人终于输光了银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萧崇叙终于摸到筛盅。   第一局比大。   萧崇叙筛盅晃了几下,一开出来四个六,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哗然声。   对面那大汉这时候一抡胳膊,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来了手臂上的崇王好运麒麟像,嚷嚷道:“再来一局,比小!”   “哗啦啦”筛盅又晃。   萧崇叙再开,四个一。   小九目瞪口呆:“不是,你不是说你没那么夸张吗?”   萧崇叙一脸坦然,跟小九说:“是啊,顶多就是这样。”   再比大的一局,萧崇叙再次开出四个六:“就是堵运好一点而已。”萧崇叙看着小九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又不缺钱。”   小九:“……”   就在对面大汉已经输得面红耳赤,满脸红光,手臂上青筋爆出,手臂上的崇王好运麒麟像都溢出来汗珠的时候。   萧崇叙总算在小九的劝告下,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两人走了几步,萧崇叙把赢来的钱财顺手交给小九,侧着头,不知道脑海里又想了些什么,突然解释起来“我只想买一辆马车,并无嗜赌这等恶习。”   这小九自然知道,崇王似乎除了练剑勤了一些之外,并无其他过分明显的嗜好,生活作风良好,作息稳定,没有什么不良恶习。   小九赞同地一点头,刚要出口夸赞一番,就见赌场的门帘被一掀开,一群带刀侍卫闯了进来。   赌场里瞬间一片混乱,噪声更烈,还有几个正要翻窗逃走的,都是以为这赌场里出了什么事,官家要查。   萧崇叙抬眼一看,正是他那王府近卫,裴远。   十五日后,京城。   “提亲!?”许久未见萧崇叙,但是已经压了一肚子邪火的东宫之主萧宸景,即使再端着一副沉着冷静的储君之态还是忍不住皱眉,眼底闪过一丝惊奇:“你要和谁成亲?”   萧崇叙在这殿内等了他这日理万机的太子哥哥足足三个时辰,也是没了什么耐性,于是尽量言简意骇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和宰相齐海广之女,齐凝云。”   萧宸景盯着他,脸色沉着:“我怎么此前没有听你说过,你对你那师妹有过这等念头?”   “近日刚有的。”   话音落下,萧宸景便已是冷了脸色:“荒唐至极!”   萧宸景看着萧崇叙那张与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的脸,强行压下了脾气。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燕城一行,查良田侵毁一事,你何故失踪?”萧宸景不再遮掩,冷冷斥道:“你带一个细作回渡空山做什么?你明知他是离王的人!”   话音落下,萧崇叙便是裴卓裴远兄弟,怕是已经将这些事详细禀明了太子。   也是,萧崇叙下山来,身边哪有自己的人呢,裴卓裴远本就是太子调到他身边的人,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告知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迎着萧崇叙的视线,裴卓和裴远兄弟二人,不约而同低下了头,久久回避着。   萧崇叙无起无伏:“他现在不是离王的人了,我救了他的命,他现在是我的人。”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萧宸景怒极反笑:“他是你的人?他是你什么人,一把无骨刃!这么危险的东西,你竟还敢留在身边!”   “哥哥果然知晓!”   无骨刃三个字叫出,萧崇叙看着萧宸景的表情,那模样绝非有任何善意,只有深深的忌惮和寒意。   这一声哥哥,似是抚平了萧宸景几分情绪,他当萧崇叙是未经世事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可谓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来:“这么多年来,离王周身仿若铜墙铁壁,无论什么样的招式,投毒暗杀,都是奈何不了他,时间长了我自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萧宸景沉声道:“无骨刃本就极为罕见稀少,离王身边的乃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   萧崇叙目光和他那心思沉沉叵测的太子哥哥对上视线,陡然间意识到一个,已经并不叫他意外的事实。   “罗莲丹毒,你本就不是冲着离王去的。”   萧宸景说:“无骨刃做替,须得常年潜伏身侧,观察言行举止,才能以假乱真。若是除去他的替身,他短期内根本无从找到替代,离王才能暴露出来。”   萧宸景看着崇王,他这弟弟如今刚满十九,涉世未深,会遭了那奸细哄骗也情有可原:“你从下山来吃过多少暗亏了,能不能警醒一点?那细作自小便被离王所培养,奔波效命近十载,自中了无药可解的罗莲丹毒,你下山来,便出现在你身侧左右,他自是知晓全天下唯一能救他的就只有渡空山的太青大师,他心思目的如此昭然若揭,你却视而不见吗!?”   “小九便是想活也没什么错,况且他从未央求我救他。”   “你……!”萧宸景看着他弟弟短短数月竟然已经被那迟迟困扰他许久的细作迷心惑志,一副油盐不进的水样子。   萧崇叙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萧宸景看他弟弟那张脸,又放轻了些语气:“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该明白,沾红尘姻缘事,于你修道全无益处,若是因此你苦修至今的剑道止步于此,往后才是要追悔莫及。”   萧宸景这边正苦口婆心一番,那边突然高声一起:“皇后娘娘驾到。”   正是那听说了萧崇叙前来东宫,怕许久未见的兄弟俩,因着此前良田侵毁一案起争执的季皇后来到了。   季后还是如同以往的雍容华贵像,只是怕是刚得了消息便匆忙前来,也没精心梳妆打扮,只着一件素色长裙,带了一位贴身侍女便前来了。   内殿里只母子三人,季皇后免了礼,落座下来,便已察觉出殿内不同寻常的压抑氛围,看着兄弟二人,一个赛一个的沉着脸。   她其实对萧崇叙在燕城携一细作回渡空山救命一事略有听说,只当是她幼子,心性不成熟,做出来了一些惹太子生气的事。   季皇后斟酌了一番言辞,才开口:“叙儿,有些事情你不懂,现今我们母子都是被人紧紧盯着的,行差踏错哪一步,都可能满盘皆输,如今你父皇这般,各方已经是爪牙毕现,你留那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母后心里也是不安。”她打着圆场,与萧宸景使着眼色,和声细语道:“我看不如这样,叙儿你先把人交给你哥哥,待他将人调查清楚,若真是如你所说,此人无甚异心,再留你身侧也不迟,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有进有退,顾全了太子威严,又不过分苛于崇王。   只是在与萧宸景已争执一番后,萧崇叙对他根本不再信任,焉知他把小九交给他哥,他哥会如何处置,再喂一次罗莲丹毒也说不定呢。   此刻萧宸景依旧端着一张威严肃穆的脸,可却也没有反驳季皇后的提议。   母子二人的目光落到萧崇叙身上,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得妙极,仿若此刻萧崇叙再不妥协,便是得寸进尺。   萧崇叙目光扫过他母后还有他哥哥,又看到在角落里,齐齐低着头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裴卓裴远。   心下一阵发冷。   沉默不语片刻,萧崇叙抿紧的嘴唇缓缓勾起来一个,似似嘲丝讽的弧度。   “你们当初费尽心思要我下山来,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一个乖乖听话的吉祥物!证明太子有麒麟鸿运相伴,乃是天命所归?”   萧崇叙从椅座上起身,已经对他们失望透顶。   “我已沾朝堂事,就算是再有俗世红尘念又如何?我剑道止步于此又如何?”崇王声音极冷,又好似平铺直叙某种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今天下又有谁人是我敌手?”   萧宸景彻底被冥顽不灵的萧崇叙惹怒:“萧崇叙!你放肆!”太子此刻俨然已经耐心告罄,露出冷面肃杀的脸:“所以,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细作,与我作对吗?”   萧宸景拿出来储君架势,端出来兄长姿态,给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那头站着的裴家兄弟都快想要把自己缩进地里去。   可萧崇叙却不闪不避,回道:“那小九现今已经被离王所弃,今后乃是崇王府王妃,”萧崇叙目光凝在萧宸景脸上:“这样,哥哥也执意要杀他吗?”   若说此前答应这场婚事,是齐凝云胡搅蛮缠,自己也顺势应下,那么现在得知萧宸景原本就要除掉小九,这个碍事的存在,铲除离王的极大威胁时,事情俨然就变了质。   毫无疑问,太子杀离王身侧的人,不会手软。   小九若还是离王府小九,那么萧宸景肯定还要除他,可是若是崇王府王妃呢?   两兄弟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季皇后此刻也不敢再劝,怕心有间隙的萧崇叙更有情绪。   空气寂静下来,数息过后,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冷硬的几个字:“这场婚事,我不会答应。”   言尽于此,萧崇叙已经不愿多在此处耗费时间,言道:“既然哥哥不愿意经手此事,那我去求父皇也好,亲自去宰相府提亲也罢,就不劳太子费心了。”   萧崇叙起身,便要甩袖离去。   “啪嚓”一声,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响,是太子矮桌前的一青瓷杯盏被重重摔在地上。   太子脸上漫上不可掩饰的怒意:“你去!尽管去吧!你看齐海广那老儿敢不敢应你!” 第16章   夜黑风高,宰相府。   齐凝云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要咬得咯吱响。   她坐姿不雅地跷着腿,一只手拿苹果,另一只手,手握着一柄长枪。   只见那锋利无比的银枪头正直指跪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容貌艳丽的女子脆弱的咽喉。   此人正是她那如今这把年纪依旧不安分的老爹,年前刚纳进房里的第十三房小妾,恩宠正盛。   旁边的齐海广佝偻着身子,嘴里骂着齐凝云:“孽障。”   一边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样,抖着胳膊正在书案上写着什么,时不时还抬手扶一扶刚才一番鸡飞狗跳下,已经歪了的头冠。   齐凝云很快就把手里的苹果啃得还剩下一个核,随手准头十足地抛进了一个下人手里。   吃完了苹果,齐凝云看了看他爹,嘴里忍不住啧了一声:“差不多行了,老头。”   话音落下,齐海广将手里的折子狠狠砸向了齐凝云。   齐凝云接过,一目十行,洋洋洒洒几行字,正是在她的胁迫下,写出来请皇帝赐婚的折子。   她总算满了意,手里银枪一收,又一看那十三房小娘一副惊吓过度,要昏厥过去的样子,惹得怜惜美人的齐海广连忙去扶。   “看你这孽障做的好事!”齐海广一边哄慰着美娇娘,一边对齐凝云怒目而视。   齐凝云将折子过目一番,又丢回了桌上。   “你我皆知当今圣上的顽疾乃是当年御驾亲征所留下的病根儿,这么些年已经是医无可医了,便再是死撑也没多少光景,你这般旧臣在四皇子与太子之间不站队,与早就包藏祸心虎视眈眈的离王不往来,现在还好,哪日有个万一呢……”齐凝云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齐海广听她这胆大包天的女儿所言,张口便斥:“住口!此事不可妄议!”   “我这是帮你,你就我这一个女儿,婚事多少人盯着,我回回下山安生过吗!”   “你不得安生!你不得安生还不是因为你非要与那罪臣之子搅和在一起!引得家中长辈晚辈都心惊胆寒!?”   齐凝云那小师弟,若真只是个穷小子,还不会叫齐家这么强烈反对,可是她和罪臣之子非要在一起,一族都要受到牵连,所以齐凝云无论如何和她那小师弟都过不了明路。   “所以现下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你当崇王松口是易事?”齐凝云想到她所珍藏的春宫图便觉得心口绞痛,她看着两鬓头发已经斑白的齐海广,走过去劝道:“崇王到底和其他皇子不太一样,即使现在出入东宫,但是手里到底没有实权,即使你上书请旨赐婚,也不会惹得过分猜忌,这才好叫你往后在朝堂里,好好混日子啊。”   此言落下,齐海广也是一阵神色不明,却没再出言怒骂。   自回京来,已有小半月了。   小九在京城崇王府已经熟悉了环境,整日在院里喂鱼养花逗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只是崇王从数日前入宫一趟回来,总是对着小九,若有所思。   那视线实在想忽视都难,但是小九若真细问,萧崇叙却又避而不答。   谁也未曾想到,齐海广请旨赐婚一事,竟真得了皇帝应允。   赐婚一事在京城掀起波澜,届时小九才知齐凝云要他们帮忙的事。   小九在崇王府后庭院,将一只不知道怎么砸到了他鞋面上的蜂虫,从地上捡了起来,又放回了那朵开得正盛的花上。   “什么?由我代婚替嫁?”小九惊讶不已,转头问跟在他身后的萧崇叙:“你答应她过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萧崇叙看小九的表情,不由问道:“难道你会不愿意?”   小九看他的样子,好似理所应当,笃定自己不会拒绝扮成女子嫁与他,哪怕态度上有半分犹豫,都是对崇王殿下的伤害与辜负,小九最后思索片刻说:“倒也不是不能帮她这个小忙。”   这话说完,萧崇叙才弱不可闻地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胜券在握的低哼。   “你有没有旁的事,想要告与我?”萧崇叙望着弯腰拾枝的小九。   小九曾告诉他,他侍奉旧主之时,扮成主子心上人的样子,供他取乐,可是从萧宸景那里,还有小九身上的罗莲丹毒都能够断定他是为离王的假替,若是小九没有撒谎骗自己,那么他此前的旧主恐怕并非是离王,而是对离王心怀爱慕之人?   “什么事?”   小九起身,看到萧崇叙又露出来一副,莫名其妙的深沉表情。   有关小九从前那些事,萧崇叙知晓应该不会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他想叫小九亲口对他说,又想叫小九将从前一切忘记。   “没事。”   过了半晌儿,萧崇叙又重新这样说,然后走了两步,问小九:“可要去看看婚服?”   不知为何的,这等婚事,会遭到太子的不赞同,连同皇后对此事也未做表态。   其中态度已然明朗,加上萧崇叙那日在东宫与太子起了争执的风声传出,朝堂内外又是一片波澜猜疑。   既如此,这场不被母亲和兄长祝福的婚事,还是在三月后如期举行了。   南风知我意   婚事由齐凝云下山来,亲手操持,迎亲队伍,喜婆,连同当日撒的喜糖都由她挑选了。   说热闹,崇王殿下身骑骏马,着锦绸喜服当街而过,后头锣鼓齐鸣,鞭炮齐响,也是十分热闹。   可是因着东宫储君,还有季皇后的态度,再加上崇王与朝廷中人少有往来,所以大婚当日,前来捧场的官员并无许多。   三拜过堂,新娘子被新郎官牵着盈盈细手,送入洞房。   纵是前来观礼的宾客并不多,但是婚事流程繁杂,待新娘子凤冠霞帔待在房里等到了天黑,才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萧崇叙今日喝了些酒,小九感觉到他靠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酒气。   一双手搭在了小九的肩头,他此刻已经易容缩骨成了齐凝云的样子,肩头比常日窄小了一下。   屋里亮着红烛,空气里有淡淡的酒气还有小九身上不同以往的胭脂水粉香,甜得腻鼻。   莫名的,气氛变得有一丝难以言喻起来。   好若真是两人的新婚一般。   萧崇叙从小九脚上的婚鞋打量到披着红盖头的头顶,目光似有实质,落在红布盖头上。   “小九,我字应决。”   萧崇叙的字极少告与他人,此时这般郑重其事跟小九说,小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几分莫名局促,因为小九没有像样的名,更别提字。   “小九就是小九,小九没有其他。”   话音落下,小九感觉到萧崇叙还在身前未动,也不掀盖头,才明白过来什么,后知后觉叫了他一声:“应决。”   萧崇叙这才轻轻,应了一声。   小九觉出萧崇叙今夜有几分古怪,在这越加显得暧昧的氛围里,忍不住伸手就想掀开盖头。   没想到刚一碰到,就被萧崇叙扣住了腕子。   “小九,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   这不是一个请求或者带着询问的语气,小九的手倏然收紧,垂在膝盖上的绣着金丝祥云的锦布被他绞得不成样子。   这是要真要掀盖头。   小九隐在盖头下的脸,露出几分挣扎和难堪。   许久的沉默着,萧崇叙却没见罢休,像是在有些固执地等,等小九松口。   半晌儿,小九红盖头盖住的脑袋,渐渐垂了。   “小九没有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样子。”   那一瞬间,萧崇叙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轻呼出声:“什么?”   小九的脊背也弯了下来,好像终于还是要面临这一天。   “覆面之下,是幼时捏骨先生为我捏的脸,好与易容方便。”   终于说出来了,小九心口那口气却迟迟不敢长出,说完后是多忧多虑的怕,怕萧崇叙觉得自己古怪,更甚点觉得自己恐怖。   怎么会有人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脸呢。   原来小九就是小九,小九没有其他,是一句真话。   握着小九手腕的手渐渐松了,小九却好似感觉到心性单纯的崇王无法接受这样怪奇荒诞的   事,对自己已心生嫌恶起来。   在萧崇叙彻底松开手之前,小九反应慌张地两手抓住了崇王将要离去的手,有几分哀切地叫了一声:“殿下……”   萧崇叙被冷汗津津的一双手握住,垂下眸,过了良久,出声道:“那我可瞧瞧你覆面之下的样子吗?”   小九本能的摇摇头,而后又认输一样讲了:“好罢。”   盖头终于被掀开,露出来那张足与齐凝云,以假乱真的脸,连那眼下的一颗痣都点得十分传神。   小九前去卧房旁的耳房卸下覆面,离去前,又含哀私怨地望了萧崇叙一眼,像是极不情愿,但是又无可奈何。   足足拖延了许久,小九才从耳房磨磨蹭蹭出来。   萧崇叙身着大红色喜服,提拔的身姿站直了,望了过去。   一双浅色的眸,不高不矮的鼻梁,薄薄一片唇,是那平平无奇的长相,很难叫人留下什么印象,细看起来与那门前小厮霜叶有那么七八分相似,只是原本的肌肤比霜叶白一些,而且眉也窄一些,叫得这张平庸的脸,能勉强与清秀沾那么一两分的边。   这样看起来,小九潜伏在崇王身边之时,用的是一张与他本相差不多的脸。   在这样叫小九觉得漫长的,如同审视一般的视线里,他越发的感到局促不安起来,薄唇抿着,眼睛有点难过地瞧着萧崇叙:“可是……可是不好看?”   这实在是太多此一问了,几乎是刚说出口,小九便咬了下唇,悔恨自己的多嘴。   不好看?   萧崇叙的目光还没有从小九那张已经十分窘迫的脸上移开,这实在是不能用单纯的好不好看来评价形容的。   这是无骨刃的本相。   除了缩骨易形之外,无骨刃另一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这就好比一朵花,外头不管是什么颜色,开得五颜六色也好,花瓣不管是卷是翘,它只朝你露出来它的花蕊。   这叫人怎么形容呢。   一时间,萧崇叙没有办法形容这种莫名的心绪,却此刻又听小九试探一样,切切问自己:“我可……可按照殿下心意,做张新的脸。”   萧崇叙仿佛听见那朝自己露出花蕊的花此刻扬言要去揪别的花的花瓣来装点自己,这怎么能行,那不相称的花瓣若是将花蕊遮盖住,他还怎么好瞧?   “不用。”萧崇叙语气里伸出带出了几分责怪的意思,又说:“不是告诉你我的小字了吗,怎么还叫殿下。”   小九一时愣怔,叫了一声:“应决殿下……”   萧崇叙再次露出了拿小九很没有办法的表情,因为是新婚夜,对小九格外宽容。   小九这时候才迟迟看到萧崇叙面前的立着红烛的桌面上,正摊开着一本什么,在小九在耳房卸掉覆面之时,崇王应该就是在看那些。   待小九上前两步,打眼一瞧,心头原本萦绕的那些弯弯绕绕,霎时间仿若被雷打了似的,散了一干二净。   小九惊疑不定地望着崇王那张看似沉着冷静的脸,又看看桌上那本子上交叠姿势,不堪入目的画上人儿。   “这!这是谁给你的!”小九扑上前来,语气像是发现有人在把萧崇叙偷偷拐带坏一样的:“你怎么看这些!?”   萧崇叙反应极快的伸手将桌上的本子收起,又看小九似是对自己看春宫图反应极大,不由故意将手里的春宫图甩得哗哗响。   “就只许你会,却不叫我学!?”萧崇叙鼻腔里发出来一声冷哼:“我早看完了,今夜不过是再复习一遍。”   萧崇叙对上小九难以言喻的眼神,继续放话道:“夜已深了,小九莫再耽搁时间,还是速速与我入洞房吧。” 第17章   “洞……洞房?”小九嗫嚅着说出来这两个,两颊迅速漫上一层坨红,眼看着萧崇叙朝前走了一步,他被惊住似的踉跄着后退,他抬眼看着萧崇叙连忙说道:“你喝醉了。”   萧崇叙却不再与他废话,否认说:“我没有。”走过去将小九拦腰一抱,软骨细腰入怀,有几分急切地朝床边走。   小九慌乱极了,挣扎着被萧崇叙放到床边,眼看着萧崇叙已经打定了主意,小九不得不说出口:“我怕伤了你,也没提前准备些什么。”   萧崇叙看小九扭扭捏捏,眼神飘忽,红着脸,自自己的下三路打量一眼又飞速的收回,紧接着脸更红得似要滴血。   “我早已提前准备了。”萧崇叙难得机灵一回,明白了小九指的是什么,从床头小屉里拽出来小瓶瓶罐,只是……   崇王看着小九的神情,不由蹙眉:“为何会伤着我?”他终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于是又一把掏出来他那春宫图册,飞快地掀开,指给小九看那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小人儿,抬了抬手指道:“这是我。”旋即又往下一移动,“这是你。”   萧崇叙将画册掀开放到了枕头上,一搂还迟迟没回过神的小九,往床榻上拖:“罢了,我看你也不怎么会。”   小九被放倒,看到萧崇叙骤然凑近,贴近了自己的脸,唇上一阵湿热。   这不算是一个特别娴熟的吻,但是在小九微微张开唇喘息之时,崇王无师自通地探出了舌,钻入了小九口中。   崇王在此事上,进步飞快,一个深吻下去,唇齿纠缠许久,小九被吻得头昏脑胀。   小九推拒的手到底是软了下来,婚服装饰繁琐复杂,萧崇叙大手探入裙底,却怎么也解不开小九的衣服。   小九却被已经被他这作孽的手作弄得惊喘连连,却听萧崇叙比他还要焦急难耐,又像是久不得食的狼似的,一声一声叫着:“小九…小九……”   尾音到最后竟然还带出来几分求而不得的委屈意味。   小九再受不住了,伸手下去,灵巧地手颤着,解开了衣服……   一夜颠鸾倒凤,红罗软帐轻晃,桌上的红烛燃尽了。   萧崇叙年轻气盛,此前又未经过此事,因此这一夜欢愉,下手便有几分不知轻重的鲁莽,许真是新婚夜,小九尽数纵容了他。   乃至后来,崇王越发得趣,小九再阻再求,已经是不管用了。   这后果便是,天光大亮,小九脸上还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还是汗水,皆未能干。   崇王大婚第二日。   坤宁宫。   季后在一美人榻上靠着休息,身后的侍女为了她轻摇着蒲扇,这时候有一宫人领了一个带着面纱,身穿青色襦裙的丫鬟走了进来。   待面纱一摘,露出来那张脸,正是昨日侍候崇王妃的侍女。   原本闭目养神的季后瞬时睁开了双眼,语气有几分焦急地:“免礼!”她望着那丫鬟,问道:“昨日,你可瞧见崇王房内那人了?”   那丫鬟似是在尽力回忆:“娘娘,殿下不喜人贴身伺候,也不叫我们靠近卧房,我只后半夜远远望见……望见是个高挑个儿,脸却是看不清楚的。”   季后又问:“今日崇王府可有异样?”   丫鬟迟疑道:“今日崇王未在卯时,准时起来练剑,而是到了晌午,才传膳,两人皆未出卧房。”   话音落下,季后身子往美人榻上一靠,颤声道:“我儿…我儿竟真是叫那细作,勾了魂去了!”   时至午后,那头崇王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谁也未曾料到,那梁将军现今的独子,梁昱衍会在崇王新婚第二日,带人前来崇王府,一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架势。   而用过午膳的萧崇叙此刻并不在府内,因着被自己折腾过头的小九,一身痕迹,有几分凶残不忍入目,起了一些微弱的愧疚之心,想起他曾在自己面前吃过两串糖葫芦,才亲自上街去买,想要回去讨小九的欢心。   崇王府那些近卫前些时日被太子调走,府里没什么人,梁昱衍的人打伤了门前的小厮,竟这么招招摇摇带人闯进了门。   小九听闻院里喧哗,刚觉身子舒坦些,起了身,便听一丫鬟,拍着门:“夫人!不好啦!有人……有人!”   那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话还没能说完。   下一刻,小九简单穿好了衣裳,推开了门。   那明明分明不是昨日的齐凝云的脸,那丫头脸上表情一片空白,眼看着这平平无奇的男子。   男子身上染着崇王常熏的香的味道,对自己弯起来眉眼,盈盈一笑,安抚出声:“无事,莫要惊慌。”   小九望着王府前厅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一颗心缓缓地下沉。   即使有预感,他只要回到京城,这一天就会来到,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小九觉得难过,明明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算得上是小心翼翼了。   来到崇王府正厅,却见那梁小侯爷已经坐在檀木椅上,一副已经久等了的模样。   这倒像是他才是这府里的主人了。   小九缓缓迈步上前,抬眼望过去,是那许久未见,却没什么太大变化的一张脸。   梁昱衍从小九迈进来第一步开始,眼睛就已经死死盯住了他。   那双圆杏眼儿里头一片阴沉,他身着着靓蓝色圆领锦袍,从头到脚又是那一副富贵逼人的打扮儿。   梁昱衍未曾想到,那奴才还敢这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自己走来,甚至脸也没遮,不知道在这崇王府里是过着怎样一副悠闲自在的日子,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升起的怒意强压不住,梁昱衍又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对小九更是十来年里颐指气使惯了的。   当下也不管是不是在崇王的地盘,眉吊稍着,厉声便呵:“大胆刁奴!还不跪下!”   这句呵斥的话在小九的记忆里占据的分量太重,微一站定,便看见梁昱衍腰间挂着的长鞭。   纵然小九现在已经长大了,可是那无数次被鞭挞,惩罚的记忆已经在他身体里打下烙印。   小九当下膝盖一软,便要下跪,然而膝头还未能落地,腰间便被一扶,崇王的声音从而后传来:“怎么没站稳。”   小九愣怔一瞬,转头便见匆匆赶回的崇王,手里还拿着两串糖葫芦,正望着自己。   崇王牵着小九落了座,对不请自来的梁小侯爷分外眼生,只是也听闻过他那糟糕的名声和被父皇格外优待的背景。   “不知道小侯爷闯我府邸,所为何事啊?”萧崇叙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冷意。   天子脚下,崇王如何武艺高强,也不敢拿自己如何。   可饶是如此,梁昱衍再是不把崇王放在眼里,那崇王到底是姓萧的,斟酌一番,梁昱衍眉眼沉着,开口说道:“王爷有所不知,非是臣下无礼,只是三年前侯府里私逃出来一奴才,此奴诡计多端,平日在府里过于纵容,养成一副胆大包天的性子。”   “我这才得了消息便顾不得其他,急忙赶来了,唯恐怕他再酿下别的祸事。”梁昱衍看着这府里上下还未来得及拆掉的喜,字句咬得更重:“没承想,王爷已经是被他哄骗至此了。”   “我与小九情投意合,并无欺瞒哄骗之事。”萧崇叙声音沉静。   情投意合四个字一出,小九和梁昱衍同时都望向了崇王。   梁昱衍仿若受了什么大辱,被这四个字刺激得不轻,脸上一阵发青,而后又勾起来嘴角,似笑非笑地连说了几声:“好!好!好一个情投意合!”   “昨日王爷大婚,小臣未能前来祝贺,今日便将贵礼补上!”梁昱衍斜眼一扫:“还不快把东西给崇王妃呈上?”   话音落下,便见梁昱衍身侧立着的那小厮,手里捧着一锦盒,身子像是不听使唤似的,脚步僵硬,一步一步朝小九走去。   却见那一脚走出来一个血印子。   不知道是怎样的毅力,叫这人连一声也未吭,将东西呈到了小九面前,弯下了腰。   萧崇叙已然不悦,正要推拒,小九却已经将那锦盒打开了。   盒里一块绒布之上,是一块刻了字的玉石,俨然正是小九的字迹。   那实在是一块比较粗糙的,不像是梁昱衍会使用的物件,明眼人一瞧便知这玉石不怎么值钱。   奇的是,那玉石身上歪曲缠绕着金子,使得玉石上的诗句被遮掩盖住了一部分。   这块廉价的石头,显然是被什么人摔碎了,而后又用金子融化了镶嵌起来的。   萧崇叙目光凝在那块廉价的石头上,这是小九给谁刻的字?   小九的过去从不主动对崇完提及,而这块石头上的诗句,哪怕被遮住部分,以崇王目力,也是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那是一句情诗。   直到这时,从一开始进门来就一言不发的小九,抬了眸,跟自己面前呈上礼盒的小十一对视了一瞬。   那一眼过后,小九似是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那声叹息极轻,却见那原本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的小十二,手臂一抖。   下一刻,小九从椅子上起身,朝梁昱衍跪了下来,如同从前跪了的千百遍那样,他俯首叩地,说道:“罪奴知错。”   萧崇叙骤然一怔,身体本能地要去将小九扶起,却见已经露出来势在必得的神情的梁昱衍,挥手下令:“王爷若是不信,便瞧瞧这奴才的身契。”   立刻有人拿了盖着章印的几页纸,呈到了崇王面前,竟见那白纸黑字,真的是小九的身契。   “纵是王爷贵为皇家子弟,这强要他人家奴的名声传出去也只怕是不好。”   梁昱衍从椅座上起身,视线落到跪在地上久久未起的小九身上,走过去,轻踹了他一脚:“还不向崇王谢罪?”   小九便是应声又要叩头,却被萧崇叙扣住了肩头,无法动弹。   萧崇叙望着那双原本熟悉的浅色眼眸,此刻却不知为何面对着自己格外陌生起来,纵是如此,萧崇叙依然定定望着他,说道:“小九,只要你不想走,今天没人能带得走你。”   “王爷说笑了,这些时日从王爷这偷得来些松快日子,小九心生贪念,也自知身份低贱,与王爷云泥之别,故而对王爷多有隐瞒,还望王爷宽心,不与小奴计较。”   尽管崇王下山以来,目睹过许多的阴谋诡计,遭遇过贴身之人的背叛,但是也未曾预料,昨日床榻缠绵,肌肤相亲的人,能够转眼对自己便做出这副无懈可击的陌生神情。   “有什么苦衷?”萧崇叙抬手握住小九的手臂,视线在地上那些血印子上一扫,“他威胁你?”   小九伸手将萧崇叙的手拨开:“王爷还是莫要多事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好像要与萧崇叙划开界限。   小九这番话说完,事已成定局,梁昱衍脸色若有缓和,也道:“今日前来,多有叨扰了,既已将罪奴寻得,来日必差人前来为王爷送上厚礼赔罪。”   话音落下,小九便跟在梁昱衍后面,随着一行人走出了崇王府大门。   萧崇叙在正厅,久久站着都未动分毫,望着小九离去的背影。   梁昱衍走到马车前,察觉到那一缕视线,不由冷笑一声,故意叫了小九过来。   梁昱衍立在那里,只是一眼扫过去,小九便领会到了,躬身趴跪在了地上。   梁昱衍抬脚踩了上去,进了已经被下人撩起帘来的马车里。   小九后背上印下一个鞋印子,带小侯爷进了马车,他便又起了身,周人等都对此视而不见,仿若习以为常。   梁昱衍的马车浩浩荡荡,离开了崇王府。   小九在队伍的末尾处跟着,从崇王府走出数十米。   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马车里便传来一声厉喝:“还不滚进来!”   没提名提姓,却自有人为小九让出一条道来。   小九躬身钻进了马车,刚一进来,便被梁昱衍一把揪住了衣领。   梁昱衍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凶恶:“得知你被凌壹下了狱,我便叫胡钥前去救你!没想到人到了那里,你已消失不见了,我当你逃去了哪,原是与那崇王搅和厮混到了一起!”梁昱衍声音压低:“我说呢,小九,这么久不见,你手段不减啊。”   小九那张清汤寡水的,平庸至极的本相脸对上梁昱衍那张一瞧便知是富家贵子养出的骄矜面孔。   小九眼眸与梁昱衍对上。   梁昱衍从里面望见自己那张被妒恨笼罩的面孔,手上被搭上一双微凉的手,只听小九轻轻说道:“主子,过奖了。” 第18章   小九在未叫小九之前,自己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清楚了。   连带的,自己幼时又是一副什么模样,也忘得一干二净。   只记得自己好像被一张宽厚的手掌牵着,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道,送进了一扇漆黑的门。   这就是小九对未进入临渊营之前的,后来能回忆起来的全部记忆。   那时候他应该刚满六岁,是临渊营这一批要炼就无骨刃的预备耗材里,年龄最小的一位。   其他人大都八九岁,甚至十一二的也有。   虽然年龄最小,但是他身子底子打得还算不错,从他最开始入营换下来的那套锦服推断,他原本的家境应该是不差。   他曾经因为不知为何被抛弃彻夜哭闹过几回,只是营里规矩森严,练功也辛苦,他倒是有精力想家哭闹,旁人却还想要休息,后来压低了嗓子抽噎几回,也不知怎么也睡着了。   三年的时间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足够漫长,也能够让他认识到,自己永远不会被接回家的事实。   那时候临渊营的大统领还不是凌壹,是一位戴着漆黑面具,年长他们许多的男人。   平日辛苦的练功生活里,大统领对他们这些新人,有诸多的关照,甚至有些小孩在夜里因受不了过于严苛的训练而哭闹时,会用手掌擦掉他们的眼泪。   而在三年之后的封坛日,也是同样一双这样宽大带着温度的一双手,将他们封进坛里。   那样暗无天日的三个多月里,九岁的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处在一种极度痛苦的状态里,有时候会陷入昏迷,又会痛醒。   坛子外会有人守着,从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里,递来食物和水。   是维持他们生命,也是看守,怕有人从坛里挣脱出来,逃跑,尽管那坛已经被重锁锁紧,压了沉重的石头,可依然时时刻刻有人守着。   临渊营的空旷的校武场上,到后来那些痛不欲生的呻吟,还有嘶吼,叫痛的声音,撞击坛身的声音都渐渐变得微弱了。   到第一百天,他们八十多人进坛,活着出来的只有十个。   出来的孩子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眼神变得麻木又空荡,外头却一片喜气洋洋,听说他们这一批已经是成活率最高的,上回进去一百个,才出来十个。   从坛里出来,足有月余,他们这批无骨刃都无法下地行走,脚软得站不住。   他们重新排了数字,他拿到了数字九。   那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最辛苦的试炼已经结束了。   正式成为无骨刃,可以拿到象征自己身份的数字,而且不必在睡在大通铺,会有自己专门的住所。   除了每日每夜还都要练功训练之外,并无旁的事情,余下的无骨刃虽然不能出营,但有时空闲还是还能凑在一起,说说话,取取暖。   等满了年龄,到了十四岁,没有被买家订走的话,就可以在领功堂挂牌子,自己接一些外快,做些活,挣取钱财。   都是些杀人的脏活,杀的人越是位高,或者富家子弟,价码都会高一些。   无骨刃干了活,领了钱要上缴给临渊营一部分,临渊营拿三,无骨刃自己拿七。   因此,无骨刃炼成之后,纵使没被人买走,在临渊营里也能度日,而且能赚取不少佣金。   除了不太自由之外,无骨刃的生活在临渊营里,并不算是十分难过。   他们自小身体里都被种下了一种毒,需得每三月服用一次解药,这是为了掌控他们。   其实就算是没有毒药制衡,无骨刃没名没姓的,此前大都是孤儿弃婴,以前活得也不好,在这里就算是不像平常人家,也好在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领功堂的活,虽然来钱快,但也是将脑袋挂在刀口上的活计,所以大多无骨刃都没什么存钱的意识和习惯,得了钱财能挥霍都会尽情挥霍享受。   小九有时候看着比他年长,已满了岁数,能够在领功堂赚取钱财的前辈,十分羡慕。   他知道许多无骨刃在赚取钱财后,会给自己编造一个名字,穿上寻常衣裳,出入酒肆客栈甚至赌场,像是个真正的寻常人一样。   不过妓院还是极少去,毕竟无骨刃身骨与常人有太大不同,肌肤相亲很容易露出异样,除非不脱衣裳,不滚上床。   所以夜里会有两把无骨刃滚到一间房里,解决一些需求,或者说发泄些什么,在临渊营里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临渊营并未请先生教习授书习字,也未教他们纲理伦常。   若是被买家买走,有幸被主家教书识字,那便是被买下之后的事了。   小九十三岁半那一天夜里,没有睡沉。   因为明天就是他的十四岁生日,他便可以领下刻有自己名字的小牌,也可以去接活,赚些零花钱来。   小九是十分刻苦耐劳,别人能尽得十分力,他能尽十二分的人。   在他同院里的无骨刃每日练功八个钟头的时候,他总要比他们多出一两个时辰。   正因为如此,小九在他们这一批无骨刃里,可称之为出类拔萃的存在。   不管是身形还是功法,都要比他们高出来一截。   所以小九不仅定价高昂,就算是后来没被买走,留在营里,在领功堂也可直接越级领取乙等的活。   小九满十四岁时,那天的清早,营里飞快地传来消息,说是有贵人来选无骨刃,是大户人家。   大统领下令叫所有人来营里小武场集合,贵人要亲自选。   小九看到同院的师兄弟,想要被选走,刻意换上了新做的练功服,连脸上的面具都精心擦了好几遍。   这时候他们的原相脸都已经被捏骨先生剥了,但是好在剥面前,捏骨先生会为每一把骨刃做一张他们原本的脸的覆面。   覆面会被留存临渊营,珍宝房里。   被买走的无骨刃,原相脸的覆面会随主家带走,连同那身上被种的毒的解药。   若是碰见良善的主家,可能会把骨刃的原相脸交还,如果没有被买走,留在营里的无骨刃想得到自己的原相脸,便要做满十件甲等的活,才能在珍宝阁拿到自己的原脸。   其实十三四岁剥下来的脸,长大之后也不一样了,可是即为骨刃便无自己这样的话,念了无数遍,还是依然有心存念想的无骨刃,想要知道自己从前长什么样。   小九自认不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比起来运气,更愿意选择脚踏实地靠自己拼搏。   而且他此前也参与过多次的买家挑选,也精心打扮准备过,却都没有被选择。   所以那一天,他其实没有抱有太大希望,心里还在惦记着要领自己小牌的事情,总觉得那些能把刻有自己代号数字的小牌挂在腰间的无骨刃,格外威风。   而未曾想到的是,在那艳阳高照的一天,一排排站好的,戴着面具的无骨刃之中。   那位身着雏黄云纹圆领袍的小公子,身上佩戴着零零碎碎,价值不菲的金银玉饰,迈着矜贵轻盈的步伐,停到了还在走神的小九面前。   “铛”一声,是一把折扇敲到了小九戴着的面具上,清厉的声音在小九耳侧骤响,“就他吧。”   小九猝然抬眼,在那面具留出的空隙中,迎着太阳光,他只看到一道闪闪发光的身影,在他的瞳孔之上灼出来一道璀璨的痕。 第19章   如果说,在被梁昱衍从临渊营领走的那一天,小九没有心生过欣喜和期待,那是假的。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被买走,进入侯府会遭受那样的对待。   “把面具摘了我瞧瞧。”懒散地坐在侯府正厅的梁昱衍这样对跪在地上的小九说道。   小九按照吩咐把面具拿下来,露出来那样平凡的脸。   梁昱衍脸上霎时间露出了一种,不加掩饰的,大失所望的神情:“就这样啊,这还有什么好遮的。”   梁昱衍这时候才十三岁,比小九还要小一岁,梁将军常年在外,无人敢真正严厉地管教他,因此比同龄世家大族的小孩都缺乏教养,也从不懂隐藏情绪。   而站在他身后的贴身近侍,胡钥比他们二人都年长许多,也成熟许多。   所以在梁昱衍对着小九的脸感到索然无味时,他却敏锐地觉出那脸上的违和。   乍眼一瞧十分平常,可那脸实在是平庸到有几分刻意的程度了,细看之下只觉得那张脸好似在哪里都见过。   可要是一转眼,再去描述那张脸,除了平平无奇之外,很难再找到很有用的,容易辨别标识这个人的形容。   在脑海里也很难记住。   小九在灵渊营的时候有被教过一些规矩,因此在梁昱衍没有叫他起身的时候,他依然恭顺地跪在地上。   然而,莫名的,梁昱衍瞧过他的脸之后便离开了,走时不知是忘记还是如何,始终没有叫小九起身。   小九迷茫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期间来来往往许多小厮,仆从,都像是看不到他。   直到那天天黑,那位梁昱衍身边的近侍路过回廊,看到他还在里头跪着,才过去叫他起来。   小九名以上与那胡钥同职,做小侯爷的贴身近侍,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排除在梁昱衍的周围。   梁昱衍出府玩乐也从不带他。   于是小九在平日里,闲来无事会学着旁的下人做一些粗使小厮的活,喂喂府里池塘的鱼,扫扫庭院里地上落的叶,活着拿些杂粮喂落在枝头的鸟。   而且因为此前的十多年他们都生活在临渊营环境十分封闭,他对这些事物也十分的缺乏经验,扫地剪枝倒还好,喂鱼的时候却因为喂多了,导致一池子鱼都被撑死了。   因着这事,小九第一回挨了罚。   但是总的来说,在侯府其实没有太大的重活,日子也算乐得清闲。   但是小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花这样贵的价钱买下他,却只单单叫他做这些事情。   明明一个粗使小厮的价钱,连十两黄金都不到。   他原本该替主子做些更惊险刺激的事情,那才是他真正的用途。   小九已经年满十四,临渊营里最锋利,最出类拔萃的一把无骨刃,还没有见血开过刃。   “这是前日公子生辰宴,梁将军的部下送来的生辰贺礼,只是这猫儿野性难驯,不太亲人。”胡钥来到走廊下给花剪枝的小九面前,把手里关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碧眼波斯猫的笼子递给了小九,“主子说,把它交给你喂养,务必把这只猫驯养温顺。”   小九接过笼子,领了令。   至此,小九除了喂院子里的鱼,剪树多余的枝之外,又有了新的任务。   从小九被梁昱衍领回侯府,现在已有快三月的时间。   小九年少时期,虽然性格有几分沉闷,但是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适应环境特别快,并且学习领悟能力都非常强,加上本性特别吃苦耐劳的人。   而且毫无疑问的,他对这把他从临渊营里带出来的衣着华贵耀眼的小主子,是具有好感的。   这毕竟是他除了无骨刃之外,见到的第一位外头的人。   因此梁昱衍不知为何冷落他,不待见他,他从不心生怀疑,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不够努力。   因此,每日都极尽讨好之能,梁昱衍吩咐下来的每一件事他都全力以赴,哪怕一件随口吩咐的小事。   然而就这样过去了许久,梁昱衍对他态度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小九再是如何能够吃苦能干,在梁昱衍面前屡次讨好不得要领之后,也有几分受挫,这段时日都不太上赶着在梁昱衍眼前晃悠。   没想到那小侯爷这时候会甩给他一只猫来养。   从接过这只猫的第一天起,小九就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那只看起来十分凶悍的碧眼波斯猫对着他嘶嘶哈气不说,还退到了他房里的床底下。   小九对这种长相精致的宠物没有饲养经验,对着那双碧绿的眼睛,也只能耐心地等它放下防备。   而且小九料想到不错,梁小侯爷在此后许久都没有叫胡钥来问这只猫的事情。   毕竟能够供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玩乐的事情太多了,他恐怕已经不记得之前吩咐小九养这只猫的事情。   小九这日百无聊赖地在回廊下,把手里的一块煮熟的肉,撕成丝,一条一条喂给站在红木椅子上的猫。   因为这只猫通体雪白,身子圆圆滚滚,小九给它取名叫雪圆儿。   不知为何的,最开始的时候这只猫缩在小九床底下,小九给它喂食只能把食物放到地上的床边,离远一些,它才愿意过来吃。   现在一段时日过去,它却变成了,小九若是不用手喂它,它就绝食的模样。   “哗啦啦”   是一群黑燕振翅掠过侯府的上空。   小九不住抬眸望去,看那飞过去的排排黑燕。   侯府的生活不算是多么不快乐,但是小九莫名开始想要回到临渊营。   而且当初小侯爷花一百两黄金买下他的时候,他自己分到手里五十两黄金,如果他愿意把这一部分退还,不知道不太喜欢他的梁昱衍,愿不愿意把他退货。   “啪啪”两声闷响,是雪圆儿因为小九走神儿发呆,迟迟不把肉撕好给它喂到嘴边,有点不高兴地给了小九两爪子。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喂不熟的异邦猫,还是喂熟了一点。   给小九的手臂上的两爪子并没有抓出血,兴许是刻意收了爪子,只在小九手臂上留下两个红红的掌印。   是想要提醒的意思。   “对不起。”小九连忙把手里的肉重新撕好,给它递到嘴边。   雪圆儿浑身毛发蓬松,低下来尊贵的猫头,把剩下的那些卷进了口。   小九把肉喂完,拍了拍手,把手上掉的肉渣弄干净,有几分期待地问:“我能摸摸你吗?”   雪圆儿却是理也不理,大尾巴一甩,掠过小九弯腰靠近自己的下巴,大摇大摆地吃饱走了。   小九却有点儿讨嫌地跟在它后面:“叫我摸摸吧。”   这么跟了几步,看那雪圆儿却对他完全爱答不理的样子,小九最终停下了脚步。   却没有想到,雪圆儿听见后头脚步停了,回过头看见它的人类仆从没有跟上,像是有几分不满地又绕了回来,绕着小九的脚边,“喵喵!”了两声。   小九却抓住时机,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雪圆儿还未挣扎几下,小九手上却飞快地抚摸过它的脑袋。   许是摸舒服了,雪圆儿最后安分地在小九怀里,甩了甩尾巴,没有再挣动。   “你的毛好软。”小九将雪圆儿抱着,语气欣喜万分:“你是最漂亮的小猫了!”   在侯府他的屋里,小九对雪圆儿做出来喋喋不休地夸赞,每天用梳子给它梳理毛发。   就这样,小九在侯府过上了一种,养鱼喂鸟,剪花枝,空闲时间摸摸猫的日子。   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无波地过下去,没想到却发生了一件机缘不巧的事,使得小九平静的生活彻底被打破。 第20章   那日,雪圆儿被一只落到小九窗上的鸟惊扰,从床上一跃而起,去追那只鸟。   小九有点担心雪圆儿撞到府里的物件,也连忙追出去。   没想到正撞上怒气冲冲回到府里的梁昱衍。   他的近身侍卫胡钥在后头追着,脑门上儿急出来汗,劝道:“少爷,上回您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的事您都忘啦?”   “也没说不让您骑,那东街的马场,说了下月就能到一批小马驹,到时候再请您过去赏脸呢!”   提及上回摔断腿的丑事,梁昱衍更加气恼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早长大了!王茂,刘渠他们怎的都骑大马,偏叫我再等那小马驹!”   今日梁小侯爷和京城几个富家子弟一同去马场玩乐,本是高高兴兴的事,却没有想到遭到胡钥还有府里的下人一通阻拦。   梁昱衍没能尽兴是小,失了面子是大!   而胡钥的母亲乃是梁昱衍的奶娘,奶娘是从前跟着梁昱衍生母的嬷嬷,有这层关系在这,梁昱衍对待胡钥自然非是寻常下人能比。   他这时候跌了面子正无从发泄,却见那小九正钻在桌子底下,捉那只波斯猫。   那猫儿见他伸手却也不抓他,反而是顺着小九的胳膊,钻到了他怀里。   小九蹭了一头灰,刚搂了猫起身,就见面目阴沉的梁昱衍迎面而来。   “主子。”小九连忙行礼,不知道梁昱衍这副神情是怎么了。   梁昱衍自上而下打量了小九,看着他怀里的猫,想起来什么似的,刚伸手探出,还没碰着,就见那猫对着梁昱衍一阵哈气。   那猫没见过这么多生人,警惕非常,弓着身子,后脚一蹬从小九身上下来,又逃窜而出了。   那雪圆儿却是能跑,小九却只能停在原地承受梁昱衍的怒火。   “这畜生交给你养,你就养成这样?”梁昱衍看着小九脑袋上还有膝盖上的灰尘,冷笑一声:“跪下。”   小九心头一紧,但还是没犹豫地往地上一跪。   “趴下。”梁昱衍又继续道。   胡钥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小侯爷是要做什么,那小九与梁昱衍差不多的年岁,做事也算本分,如何能这样毫无缘由的折辱。   “少爷,不可啊!”   听胡钥又来阻拦,梁昱衍却是更气,对着神色有几分紧张的小九又是怒道:“你是聋了吗!我叫你趴下!”   没等小九再有反应,梁昱衍一脚踹上了小九的腰:“这不是有现成的小马驹,却要少爷我再等?”   小九明白梁昱衍今日是要把他当马骑,其实他本身对这件事所蕴含的折辱意味并不敏感,他突然开始挣扎起来,全是因为被梁昱衍脸上的怒意惊到,而且他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脚。   “不要!”就要起身把强行骑到他背上的梁昱衍掀下来。   梁昱衍当即更恼:“来人,给我按住他!”   有应声而来的下人扑了过来,胡钥怕伤到梁昱衍只敢出声劝,却不敢再拦,他心下也没将这件事当作太大的事。   不过是十三四岁孩子同龄人的玩闹,待梁昱衍今日将气出了就好,明日可赏小九些物件当作补偿。   哪家的下人,不都是任主子差遣使唤的。   更何况小九。   可是小九或许是在侯府里安分惯了,平日做小厮使唤,便有人将他当真的小厮。   其实他身上是有功夫的,他今日不愿意梁昱衍骑他身上,梁昱衍叫再多人来也没用。   小九身子一滑,躲过一个宽大的粗掌,从梁昱衍身下钻出,矮身一滚,如条滑鱼一般,谁也捉不住他。   胡钥徒劳无力的劝阻声,梁昱衍大呼小叫快要气哭的声音,还有些仆从围堵小九碰撞桌椅的声响,侯府这侧厅里霎时间乱作一团。   而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关口,梁大将军掩了风声,突回侯府,正撞见这一幕。   梁昱衍不出意外地挨了责罚,梁大将军许久未下这样的狠手。   他的大子儿子皆是名声在外的,忠贤之辈,战死边疆之后,更是碑前许多老百姓前来吊唁。   却偏偏他这最牵肠挂肚的小儿子,自幼便是这般样子。   此前念及年岁小,失了母亲,梁大将军不忍下手,却没有想到现下变本加厉起来。   当夜,鲜少受罚的梁小侯爷跪在祠堂,梁将军命人罚他十藤鞭。   梁昱衍是个受不得疼的少爷脾性,一双猫儿似的眼肿得通红。   起先还是嘴硬,吆喝着:“他本就是我的奴才,我叫他如何就得如何,这是他的本分!我又何错之有!”   藤鞭打到第六鞭,他便再受不住得迭声痛呼起来,服了软:“爹爹,孩儿知错了,呜呜呜…莫要再打了……呜呜。”   执鞭的乃是府里的下人,本就有留手劲。   梁小侯爷却是个皮软肉嫩的少爷主,这么几下就哭得鬼哭狼嚎。   胡钥这时候站在祠堂外,听着梁大将军厉声斥责的声音,还有自家少爷哭泣的声音,心下便知要坏。   而如胡钥所预料的一样。   梁昱衍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越是年幼,下起手来越是没分寸。   梁大将军还在侯府的几日,梁昱衍装一副乖相,还故意当着父亲的面给多小九几次赏赐,好似赔罪的意思。   而梁将军一走,他转眼便变了脸色。   不仅叫下人进了小九的屋,搜刮一通,把前些时日的赏赐尽数缴了,还开始故意寻起来小九的麻烦。   他总对小九不假辞色,而且异常严苛,有时候甚至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火,找些缘由处罚他,小到一顿餐食,大到在他门前跪上半天。   小九的日子在侯府里逐渐变得有些难熬。   但是忍痛吃苦这方面,好在他还算擅长。   只是不知道,梁昱衍这场报复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小九,过来。”   梁昱衍的声音一响,小九便忍不住心下一紧,不知道他今日又要如何的。   只见在书房刚落笔习了两字的梁昱衍站了起来,圆眼眯着盯小九,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水。   “你想要跟你一起拿回来的那个木盒吗?”梁昱衍语气里藏着钩子,观察着小九脸上的表情。   而果然如同胡钥所说,那东西是对无骨刃来说异常重要在乎的东西。   因为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原本正低着头为他磨墨的小九,瞬间转头看向了自己,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期盼和渴望,叫他那张寡淡的脸都变得生动了不少。   “主子……主子愿意给我?”小九到底年岁不比他大多少,而且来到梁昱衍身边之前,他一直在临渊营里,遵循着冰冷森严的秩序生活,对于识言辨色,揣摩他人意图上非常笨拙。   他只瞧他那尊贵的小主子正瞧着自己勾着嘴,是在笑,便以为他怀有善意,完全没看到那少爷眼里布满恶意的兴味。   “给你!凭什么给你?”梁昱衍故意端着语气:“就凭你这不听从管教的样子,还想叫我将那东西还你?”   小九这时候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得越急切,梁昱衍便越加得意可以以此拿捏自己。   小九听他这样讲,不由焦急起来,望着梁昱衍说道;“奴才往后保证什么都听主子的。”他语调低下来:“求求您,小九实在是想,瞧瞧自己从前长什么样子……”   梁昱衍眼看着这难驯服的小奴才上了钩,嘴里说出来正中他下怀的话,神态越发得意傲慢,拿腔拿调说道:“当真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小九连声称是。   “那我叫你现在趴在地上,让我骑着你在府里走一圈,你可愿意?”   梁昱衍还记恨那天的事,又看现在胡钥也不在,他爹也不在,小九又这么落在手心里上了钩他岂有不狠狠出口恶气的理?   话音刚落下,梁昱衍便见小九动作利落地跪了下来,从地上爬过来钻进了梁昱衍的锦袍之下。   梁昱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小九驮了起来,他连忙抓住了小九的衣领,才算是稳住了身形。   房门被打开,小九真的像是一头腿脚稚嫩的小马驹一样,驮着梁昱衍,爬进了侯府的长廊里。   梁昱衍趾高气扬地骑着他,感觉到小九的腰虽然窄,却还算有劲。   “早这样不就好了!”梁昱衍鼻腔里发出来一声嗤笑,又去拍小九的屁股:“驾!马儿跑快一些!”   那一天从半下午,直到晚霞遍布天边。   小九越是到后面,速度越慢,侯府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不能让梁昱衍骑着自己爬完。   手上被沙砾磨出血,膝盖也痛得麻木没知觉,小九额头上全是汗,却听见梁昱衍兴致不减地催促着自己:“再到后头林子里去瞧瞧。”   梁昱衍的双腿不住夹着小九的腰,像真的在骑马一样。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什么,逐渐模糊了小九的双眼,他耳侧全是自己逐渐变粗的喘息声。   眼看着四肢痛得就要支撑不住,小九才出声求:“主子,饶了我吧,爬不动了……”   梁昱衍还未尽兴,实在不想结束,可是这还是这呆闷不懂规矩的奴才,第一回学会求他。   “行吧,今日便到这里吧。”梁昱衍从小九身上下来。   梁昱衍下来之后,小九便撑着要起身,却没有想到起了两回都重重跌回地面了。   梁昱衍这时候从小九身上下来才瞧见,他们来时的路上已经断断续续被磨上了许多血迹。   他不由心里泛起来嘀咕,心说自己也没那么沉啊。   花这么大价钱买的,却连这点事就受不住。   小九这时候已经在跌了两回后,终于缓慢地撑着身体站起来了。   他跟在步履匆匆的梁昱衍后面,脸上神色很差,却还是记挂着这事:“主子,那我的原相脸……”   话未说完,梁昱衍便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了:“你想什么呢!说好爬一圈,这才到哪里!”他现在正急着叫下人把小九爬出来血迹清理了,不然到时候胡钥回来了,难免会瞧见,多啰嗦他。   梁昱衍这话说完,便听到后头的拖沓的脚步停了。   他转头看向小九,看见那张汗津津的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失落,眼神也黯淡下来的脸。   “待我你叫我伺候舒坦了,是个合格本分的奴才了,我再还给你。”   梁昱衍说完,转回来头,又走了几步,才听到后头那脚步声断断续续跟上来。 第21章   若是那一日的梁昱衍不是自以为感觉没叫小九驮着自己爬多久,而且急于叫下人掩盖今天他又折腾小九的事情。   那么他就会发现,小九平日里脚步都没有什么声响,今日变成这样,那一定是伤得极重了。   梁昱衍第二日见到小九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过来伺候自己,虽然腿脚稍见滞色,可也没见小九多说什么。   左右不过是磨破了皮,几日就能长好的伤。   梁昱衍看他一眼,垂下来眼皮,叫胡钥退到了一旁,让小九过来侍菜。   “啧,我说了要云腿,你给我夹芸豆做什么?”   这些都不是小九寻常会犯的错误,梁昱衍看他接连给自己夹错两次菜,忍不住皱起了脸,狐疑他是故意,刚要开口责骂,却见小九身子摇晃两下,下一刻一头撞倒在了梁昱衍怀里。   梁昱衍差点儿被他撞倒。   这一下,才发觉小九身上滚烫。   这顿饭都没吃安生,小九身上的伤到底是暴露了出来。   胡钥一看就知道了是梁昱衍昨日下午把自己指出去,又故意为难小九了,眼看事已至此,他也不过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喊来大夫前来医治。   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发烧起热。   却没有想到,小九竟是灌了多少汤药下去都尽数吐了出来,人也不醒。   到了后半夜,小九身上降温的凉帕都换了几张,人却烧得迷迷糊糊,眉心紧皱着。   “这是怎么回事?”梁昱衍急得来回踱步:“他不会就这么烧坏了吧!”   时至深夜,小九终于被灌进汤水去。   梁昱衍走过去,看见小九突然张了张嘴,极其微弱而又压抑地叫了一声:“疼……”   下一刻,却见他唇半启,呼吸急促,像是还要说什么,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了泪水。   梁昱衍耷拉着脸看他,以为他要喊爹或者娘亲,就像他小时候没回病了难受了一样。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小九竟哭着,断断续续叫了声:“主子,饶…我。”   薄被被一把掀开。   他整个人都蜷着,像是还跪在地上,被梁昱衍当马骑的姿势,眉头皱得死紧,像是昏迷里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身子不时抽搐,嘴唇半张着喘息,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身上也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   梁昱衍心下大惊,何止是一颤。   他未曾想,小九这般模样,却叫的是他。   “他怎么这副样子。”胡钥凑过来,弯下来腰,想要强行给他把腿板直。   却没有想到,胡钥刚一伸手,便觉出小九身上劲绷得很紧。   胡钥这时候到底比他们都年长许多,一手按住小九的腰,一手抓着小九的腿,用力一扯。   下一刻,便听到小九惨叫了一声,嗓子都好似劈叉了一般的凄厉。   “你别,你别再动他!”梁昱衍被吓了一跳,连忙出声阻止。   这么一下之后,小九面若白纸,连嘴唇上也一丝血色也无了,身上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没再呼痛,也没再像噩梦缠身一样,抽搐着挣动。   梁昱衍这时候才开始慌乱起来:“他怎么,怎么身上凉得这么快……”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来一指去探小九的鼻息,而后整个人都难以控制地朝后一跌:“快…快没气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梁昱衍眼里瞬间漫上惶恐:“快叫大夫再来,换个大夫!”他焦急万分,紧抓着胡钥袖子:“他不会死吧,我爹若是回来知晓这事,定饶不了我。”   “快救他啊!”梁昱衍色急声厉地催促道。   一夜奔忙,至天微微亮。   胡钥最后寻来一年迈的老大夫前来侯府为小九诊治。   小九浑身被剥光,膝盖和手肘处全用了最好的伤药,几处穴位被施了针,而后强灌了几味重药,才算是看到小九脸色稍缓,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无论如何,这事的凶险程度,都超出了梁昱衍,包括胡钥的想象。   任谁也想不到,小九会因为被梁昱衍骑了几个钟头,便险些丧命。   而且哪怕后来人救回来,小九转醒,却有半个多月都没能下地。   侯府年幼,心性稚嫩的主子不知道,也没想过仔细了解,他买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一把无骨刃经过筛选,试炼,把骨头变得无比柔软,可伸缩自如,那绝对不会是用来负重,扛些什么的。   无骨刃也不该做寻常小厮使唤,做太重的活会叫他们手上生茧,做覆面的时候会失了触感不说,他们的暗器大都小而精巧,手上若是生了茧,会失了对暗器的把控。   在小九放在床上下不来床的这些时日,胡钥曾心生担忧,传信给临渊营,被告知是小九年岁小,骨头过于生嫩,才会如此。   小九这一躺,再起来便到了冬月里了。   这一下却把梁昱衍折腾得更是郁生心中。   没想到小九竟是这般脆弱,真是不知到底是哪里值得百黄金了。   竟是连做马儿骑不得,重活也做不了,梁昱衍郁结不已,又绞尽脑汁地不愿放过。   待小九重新从床上起来,来到梁昱衍身前伺候,便发觉侯府整个内厅全都奢靡非凡的铺上了绒毯。   看着小九低头打量地上,梁昱衍不由不满道:“跪下,歇了这么久,连规矩都忘了干净是不是。”   胡钥眼看着梁昱衍,竟然为了叫小九好好跪他,好摆他那主人架子,竟不惜叫人在地上大张旗鼓地铺设。   眼看梁昱衍牛角尖越钻越深,胡钥头痛不已的同时,又发觉梁昱衍从跟小九较上劲,已经很少出门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瞎厮混了。   一时间,望着那一主一仆。   不知道梁昱衍又在故意刁难他,说些什么,小九急红了脸,在那里解释。   胡钥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这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本就难伺候的梁昱衍越发的难缠,一会嫌汤婆子烫得没法挨,一会又闲太凉了根本暖不热。   后来听说旁的世家子弟人家都有暖床丫鬟,又起了心思,叫小九每日脱光了去给他先暖热了被窝儿,他再躺进去休息。   殊不知人家的暖床跟他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小九对这种事非常不熟练。   上半身脱光了钻进锦被,突一入凉被,被凉得一激灵,身子止不住蜷缩。   这导致待梁昱衍进来时,只暖到小腿肚那里是暖和的,脚踝至脚尖都冰凉一片。   “站住!”梁昱衍看着小九从被窝里出来,便飞快地想要穿好衣裳,于是极度不悦地道:“你怎么干的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这下半截都还凉着呢!”   小九扣衣服的动作慢下来,有几踌躇:“那,我再给主子暖暖?”   梁昱衍已经脱了外衣,躺进来了,自然不想再起来,有几分挑剔的目光扫过小九上下,最后露出来副蛮横无理的嘴脸:“你上来去床尾,暖热了再走。”   小九只得又掀开被子,如梁昱衍所说的那样钻进了他脚头。   刚一进来,就一双冰凉的脚蹭到了小九肚子上。   小九不明白梁昱衍刚被下人伺候了泡了热水的脚,怎么一出水走到床上的功夫便凉了个彻底。   难得两人有这么安静的时刻,小九不由又问:“主子,这样可好?”   梁昱衍脚下踩着小九柔软温热的肚子,冬日里餍足的猫儿似的,若有似无:“嗯。”了一声。   “那我的原相,能不能还我呢?”   提及此,原本涌上困意的梁昱衍霎时间清醒了。   他当然不会轻易把小九的原相还给他,这样好的把柄,绝佳的鱼饵,如何能轻易放出。   梁昱衍莫名的,对小九这样执着于自己原相的态度感到不满,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他现下这般尽心尽力绕着自己,都是因为念着自己手里的原相。   “还你?你也不看看,我花了百两黄金买你,你都做了些什么?把后庭院池塘里的鱼一池都给我喂死,叫我侯府损失了多少,后来又连累我挨罚,那么疼,本来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叫你驮我走一圈,你倒好,要死要活的,诊金费了我三十两不说,还缺职了半个多月!”梁昱衍细数着小九的重重罪状,越说语气越是激烈:“你如此这般,如何能算得上是本分懂事的奴才?!”   小九听着这些话,不知为何的感觉到有几分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营里数一数二的他,被梁昱衍买回来,却变得什么也做不好了起来。   几乎是带着股哭腔了,小九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好……”   梁昱衍一听他这腔调,也觉自己话说得重了些,虽然小九有太多不如他意的地方,但是好在为人天真蠢笨,没什么坏心思。   小九虽然年长一岁却因为接触常人较少而对人情世故稍显懵懂,而梁昱衍却虽性子跋扈,可也是在这心眼儿堆里混久了的。   自以为御下有方的他,清了一下嗓子说道:“你只管做好主子吩咐你的事就是,哪有这样三天两头就问主子讨赏的?惹人厌烦。”   “你只要听话,那东西该还你的时候我自会还你。”他一副无所谓的语气:“我要那东西也没什么用。”   过了良久,梁昱衍感觉到自己的脚,被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好,小九听话。”   梁昱衍这时候听到十四岁的小九声线还留有少年人的稚嫩和清澈。 第22章   连日大雪,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晴天。   恍然觉出已经许久未曾出去耍玩的梁昱衍起了心思,胡钥随侍身侧,都走到了门口,却看梁小侯爷停了脚步,他转头望着院子里在一棵树下揪枯树叶的小九,大发慈悲一般出声道:“小九,过来。”   小九走过去望着梁昱衍,低声叫了一声:“主子。”   “想随我出去,便跟好了。”梁昱衍说完,一扬下巴便是要走。   这时却听到小九嗫嚅迟疑地说:“可是……”   “可是什么?”梁昱衍不耐烦地回头,拧起了眉。   “可是我不能这副样子出门。”他抬眼瞧梁昱衍一眼,又垂下眼睫:“我的这张脸只能叫主子瞧。”   梁昱衍听罢觉得实在可笑,打量着小九那张乏善可陈的脸:“你这张脸有什么可遮的?还只能叫主子瞧,你在府里不是一直这副样子吗?”   小九连忙解释:“府里都是主子的人。”   梁昱衍对小九这些由临渊营里学来的规矩分外不解,感到几分不可思议地道:“那难道说你这么久以来,没遮过面,也没出去过?”   小九自来,府里并未限制过他的出入自由,其他下人也一样,不当值的时候,与主事管家打声招呼,便可出门。   梁昱衍未曾想过,小九从来到侯府,就没踏出过侯府半步。   这对小九来说并不是什么严苛的要求,毕竟他从小也是在临渊营里,固定的地方生活了十几年,虽然对外头有过好奇,但是自察觉到梁昱衍对自己的不喜,他越发谨慎小心,没提过要出府的话头。   “主子,待小九去戴上面具,这便随主子出府。”   梁昱衍原本应该发火的,这奴才竟然敢叫他等着自己,可是那句“我这张脸只能叫主子瞧”萦绕在耳旁,莫名的,梁昱衍愣是胸前聚不起半点儿怒意了。   小九或许是很期待同梁昱衍一同出府,因此动作确实很快,片刻便腿脚轻便利落地跑到了梁昱衍跟前。   “婆婆妈妈!”梁昱衍嘀咕一声。   他手里扇子一甩,步入轿辇,胡钥与小九各侍一侧。   轿子行进到集市里,梁昱衍下了轿。   虽然天气寒冷,这里到底是京城,大街小巷里还是热闹非凡。   小九原本走在梁昱衍后头,却不知怎么越贴越近。   甚至不小心还踩到了梁昱衍的鞋,梁昱衍猛地转头,刚要怒斥,却见小九一把抓住了梁昱衍的衣袖,眼珠子乱转,磕磕绊绊说道:“好多…好多人。”   那眼神里竟然是有几分不安,梁昱衍把小九的手从自己锦袖上甩开,语气不悦:“这么大了,你还怕自己跟丢了不成?你自己看看你把我的鞋都踩脏了!”   梁昱衍这时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心里怀疑,小九在临渊营的标价有水头。   一路走来,梁昱衍手里已经买了许多街上小摊贩卖的小玩意儿,这时候手里正拿着,转身却看见那小九落在他们身后一大截,头伸得跟长鹅似的,在看那被人群包围着的表演杂耍的。   回去的路上,侯府一行人都默不吭声。   一路上只闻,梁昱衍责备小九的声音,小九戴着面具行在轿旁,看不见神情,脑袋耷拉得跟豆芽菜一样。   梁昱衍买回来的那些小玩意儿,有好些都是他早就见识过,玩过的。   看小九从他下了轿子,眼睛就粘在上面,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梁昱衍随手赏给了他一个自己玩腻了的小鼓。   自那起,小九便与胡钥常侍梁昱衍身侧出行。   小九渐渐胆子大了些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在京城卖着糖葫芦,手捏泥人,刷杂耍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时常会出现一个身骨挺拔的半大少年,身穿着墨绿的袍子,戴着一张金属面具,肩颈上盘卧着一条碧眼儿白毛猫。   一开始的时候只静静观察着什么,步履紧张而克制,到后来便有了几分悠然自若。   小九这时候才总算觉出几分从临渊营出来的好,怪不得那些前辈每次做完活,都要换张脸来这热闹地儿享乐一番。   每次回侯府之前,他都会买一串糖葫芦。   这种又甜又圆的东西,咬进嘴里,能一路甜到嗓子眼儿。   那段时间,小九频繁地出府。   直到梁昱衍有次使唤他,没见着人,大发雷霆,小九挨了一顿罚之后,才收敛了些。   春节过后,天气回暖,梁昱衍却还是没有改掉要小九暖床的习惯。   这日梁昱衍看望见小九身姿灵巧地爬上了树,去接那只自己爬上去却不敢下来的蠢猫。   只见小九胳膊伸出来,叫那猫踩着自己的手臂爬上了肩头,而后小九动作利落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以后不要自己一只猫爬上去了。”   “是不是害怕呀?”   “你看你身上都沾上叶子了……”   梁昱衍不是第一次听到小九跟那只猫细声细语地说话。   他没有想到小九会和这养不熟的猫变得这样要好,几次生过要将猫丢出去的心思,可是眼看小九已经与这畜生有了感情,而且小九多次向他讨要自己的原相脸,他都置之不理,留那猫在小九身边做个伴,也算是留小九在侯府里的一份慰藉,况且那猫最初还是他自己叫胡钥送到小九那里去的。   梁昱衍眼瞧着小九的白皙修长的手指从那猫的脑袋一路摸到屁股,那猫还撒欢一样对着他露出了肚皮。   “小九!过来!”梁昱衍忍不住沉下来脸。   小九闻声,拍了拍手上的猫毛,进了书房。   “怎么了,主子有何吩咐?”   梁昱衍目光嫌弃地看着沾了一身猫毛的小九:“晚上冲干净再来我屋里。”   小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身上,低声应了一声是。   而这日晚上,不知是因为天气回暖还是白日过累了的缘故。   面对着不再冰凉的被窝,睡在梁昱衍脚头横着给他暖脚的小九,竟然头一回失误,在他屋里头睡着了,没在半夜该离去的时候起来。   梁昱衍在初春这夜发了梦。   梦到小九的声音一直回响耳侧“我能摸摸你吗?”   “叫我摸摸你吧。”   明明是那小九经常要摸那只碧眼儿猫前常说的话,不知为何的却叫梁昱衍身子发热起来,随着那不断重复的,温柔的话音。   只感觉那捂着自己双脚的小九,手不老实地从自己的脚面摸到了脚踝,竟一路还往上顺着小腿肚到大腿……   “啊……”梁昱衍一声惊叫,浑身大汗地从梦里惊醒。   他动作太猛,因为脚一直被小九捂着,一不小心踹上了小九肚子,小九也陡然被惊醒。   梁昱衍从床上坐来,面色大变,他感觉到自己床铺有几分湿热,便以为是自己尿了裤子。   当下立即涨红了脸,怕被察觉,色厉内荏地叫小九滚下自己的床。   “谁给你的胆子!敢和我同床歇息!还不赶紧滚下去。”   小九也不知自己怎么睡糊涂了,眼看窗外竟已天色大亮,连忙赔着罪,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起来,赤裸着半身,找自己的衣服往身上穿。   胡钥听到响动,前来询问之时,正撞见小九衣衫不整地从梁昱衍的里卧,脚步慌乱地出来。   那是梁昱衍,第一次梦遗。   小九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自那年以后,梁昱衍再没叫自己进他屋为他暖过床。   那一年的深春,梁昱衍得了令,与皇家贵子一同入太学。   这样的恩典,侯府也颇为重视。   梁昱衍进宫学习,能带的伴读只有一位。   小九原以为他会带胡钥去,却没想到临到最后,梁昱衍要带的竟是自己。   这是千载难逢的,可研书习字的机会,更何况授业先生还是太学里鼎鼎有名的大家。   小九那夜十分欣喜,拿到了自己的名帖,是梁小侯爷给他找人拟的名字,叫做梁久久。   因为小侯爷说既然要随他入宫做伴读,还是要有一个像样点的名字。   这时候的小九已经为了方便侍候梁昱衍从后头的下人院挪到了小侯爷主室的东侧暖房。   梁昱衍夜半隔着窗,便见小九双手将那只猫举起来转了一圈,而那刚给他拟了名字的名帖,薄薄一张正摊开在他旁边的桌案上。   元初四年。   梁昱衍携梁久久入宫。   梁昱衍再是如何能在京城世家子弟里横行霸道,见了皇家子嗣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而且太学里的先生严格,使得正在贪玩年岁里的梁昱衍苦不堪言。   好在他身边还有小九可以指使。   小九此前没有基础,后来能勉强跟上全赖夜里苦读研习,而且梁昱衍许多课业不做,全都甩给他去。   原本还惊于他叫自己随他入太学做伴读的缘由,这时候却见他屡次把先生布置下来的东西丢给他做,他却带胡钥出去耍玩。   小九头脑伶俐,模仿梁昱衍的字叫谁也摘不出来差错。   可是课后作业能应付,课上先生点了梁昱衍起来答题,他却答不出来,时间长了难免露了馅。   这些皇家贵子,世家少爷即便是答错了题,挨罚的也都是伴读,是伴读失职,未能行使督促之能。   为此,小九那日被先生罚了十五戒尺,掌了手心。   小九手心被打得通红肿胀起来,因此也没法再为梁昱衍侍菜。   时至夏日,梁昱衍桌前一席菜肴,胡钥在旁边为他侍候,他却心不在焉,眼神屡次飘向小九垂在身侧的手上。   从那处往上瞄,却看见小九眼睛正望着自己桌前,落在桌上的荔枝冰膏水上。   这物是小九没尝过见过的稀罕物。   梁昱衍突然出声道:“下去吧。”   胡钥知他心绪不佳,看他未吃多少,也未多劝。   待胡钥被梁昱衍指使出去,他才朝小九勾了勾手指。   小九走上前去,便看见梁昱衍伸手将那碗荔枝冰膏水端了起来,递到小九跟前。   “赏你了,喝吧。”   梁昱衍没伺候过人,这般端起来喂,小九的下巴都被打湿了。   “瞧我做什么?”   两人距离一下拉近,小九这时候已经比梁昱衍高了半头,浅浅清澈的眼眸映出来小侯爷那张骄矜白腻的脸庞,一双圆猫儿眼正瞪着自己。   小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主子好看。”   那盛着荔枝冰膏水的碗应声而落,梁昱衍一颗心突突乱跳,他语结怒道:“你……!”   那小九说出来这一番话,眼里并无旁的东西,好似只是描述心下所感的事实罢了。   这时候看见那碗跌落到地上,打了一片,不由有几分遗憾地低声嘟囔:“可惜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梁昱衍看向小九那张目露遗憾望着地上那碗,不由分说地指责道:“再敢…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叫人掌你的嘴!”   小九原本还要解释,自己没有胡说。   这时听见小侯爷对着门外又喊了一声:“来人,再上一碗荔枝冰膏水”   小九当下便不计较梁昱衍错怪自己的事了,只专心眼巴巴等下一碗送来。   而不知怎么的,从小九挨了罚,梁昱衍后头对自己的功课也比从前在意了几分。   虽说还是经常叫小九替自己完成作业,自己为了避免第二日一问三不知,还是会过目一遍。   在太学日子总得来说,称得上是无忧无虑。   同年,梁昱衍在这年的中秋盛宴,受邀入宫。   却没有想到主仆二人在御花园的假山丛里迷了路,撞见了离王萧屹。   那萧屹是今上的幼弟,却和今上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只见那男子仿若谪仙,身姿不凡,身材高挑而伟岸,眉眼好似仙人着浅墨,一副飘飘超脱尘世外的隽美。   “小侯爷,怎么迷了路?”   梁昱衍抬眸,望见一双笑意盈盈的浅色眼眸。   那近日来总莫名突突乱撞的心,自此有了方向。   那是小九第一回接了主子的令,覆了离王的面。   他到底是价值连城,出类拔萃的无骨刃。   一张离王脸,在他面上惟妙惟肖,瞧不出来任何破绽。   那时候的小九对情爱之事太过懵懂,扮作离王与梁昱衍在府里玩乐之时,还会亲亲热热地对梁昱衍说:“等我再长高些,我便能更像他啦!” 第23章   “离王才不会这样说话!”   “离王才不会做出来这样的表情!”   “离王也不是这样走路!”   自扮演离王陪伴梁昱衍身侧开始,这一类的斥责经常充斥耳旁。   次数多了,小九有时候就会忍不住辩驳:“可是我只见过离王一面,如何得知他平日里都是如何说话,如何神情,如何行走的呢!?”   听到小九辩解,梁昱衍更是不悦,眉头拧起来道:“你还敢顶嘴!?”   已经被梁昱衍驯服惯了的小九,条件反射就又要下跪,语气慌急:“主子恕罪……”   而膝头才给刚刚弯曲,就被梁昱衍蹬了一脚:“不许跪!”他那双眼儿瞪圆了,偏偏面相生嫩,显不出来多少威慑力。   小九身上还是离王萧屹的扮相,如何能做出来这种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实在是折辱离王风采!   梁昱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九,后来转念一想,小九的话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于是又用手里的折扇,不轻不重敲了小九一下,然后从椅子上起身,开始比划起来:“你看好了。”梁昱衍装模作样地在屋里走起来:“你呢,走路都没什么声响,显得鬼祟,像离王,他走路从来昂首信步,姿态悠然,哪怕出入皇宫都神情自若好似逛自家后庭院……”   其实梁昱衍对离王也是知之甚少,因为离王素有贤名,一向深居简出,在朝廷里也从不参与些拉帮结派,一些大臣的宴会也鲜少参与,除非宫廷夜宴,皇帝相邀,其他时刻,能碰见离王的时刻很少。   因此,很多梁昱衍教授小九有关的离王的东西,一部分是观察所得,另一部分,全靠自己想象。   若说梁昱衍叫小九扮演离王在府内与他相伴,实在大逆不道。   但是说白了,不过是一些墙府之内的事情,出了门,小九又是那遮了面跟在梁昱衍身后不起眼的奴才。   这事只要不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侯府里留下的全是梁大将军精挑细选的人,嘴都分外严实。   胡钥此前看此事太出格,曾屡次劝说,却惹得梁昱衍十分不快,发了一通大火,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多加点提府里的下人,不许多嘴多舌。   此后,梁昱衍更肆无忌惮起来,随着年岁增长,他也通了些人事。   与小九在侯府里经常厮混玩乐,也不再嫌弃小九身份卑微如草,覆了离王的面的小九也变得尊贵了几分。   因此得了与小侯爷同床共枕的恩赐,因梁昱衍夜里要枕着他的胳膊睡,小九已经接连几日没有再回过自己的屋。   甚至到了后头,小九的卧房已经形同虚设,梁昱衍主卧的里间小屋里摆满了他的衣物。   许是梁昱衍太过得意忘形,乐不思蜀忘乎所以。   所以才在那天明知他爹回来了,却也自以为他爹会纵容他这无伤大雅的把戏,没叫小九换回自己的脸。   那天梁昱衍坐在自家院里的凉亭里,叫小九给他剥葡萄吃。   却没想到葡萄还没吃两颗,就撞见了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梁将军和离王。   一时间梁昱衍手里的葡萄都拿不住了,从手里掉落一路滚到地面上。   他惶恐地站了起来,呆愣片刻,才抖着声对离王行了礼,梁昱衍这时候完全不敢抬头窥看他爹的脸色。   nan风dui佳   而比起来这被陡然撞破的见不得人的龌龊狎昵心思,更叫他毛骨悚然的还是向来贤名在外与世无争的离王与他爹一同从自己书房出来这件事背后所蕴含的,一些昭然若揭的险恶野心。   梁昱衍这年已经十六岁,在京城这权贵成群的地界混了这么久,也并非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说过。   离王与当朝军功赫赫,手握重兵的梁将军,私下相交过密,能谋筹些什么事?又能谋筹些什么?   梁将军以军功封侯,这几年来奇珍异宝,赏银豪宅不断,却再没提过等。   六年前鹭野滩一战,梁将军顺势接手启南边防军,现下军权尽揽一手,皇帝早已心生忌惮。   旁人瞧建宁侯府在京城这地界奢靡非凡,皇帝动辄便赏,以为是宠信非常,实则梁孟将军已封无可封。   可是朝中武将青黄不接,梁家族中大小为边疆洒血无数,外头异族一直虎视眈眈,皇帝不敢轻易削梁孟惠手里的兵权。   而梁孟惠也不是傻子,自是心里察觉,纵是开始忠心耿耿后来也未必不寒心,又在天子猜忌下,常年如履薄冰,丧失二子之后会不会剑走偏锋也无人可知。   这头梁昱衍还在战战兢兢,一身冷汗。   那头却听一声轻笑,一阵檀香随之而来,离王声音清悦:“梁小侯爷好雅兴呀。”   梁昱衍眼前阵阵发黑:“王爷恕罪,小臣……小臣……”他憋红了脸,也没法当着正主的面,解释清楚找人扮相他,给自己剥葡萄的事。   萧屹这时候绕过小侯爷,走到跪下的小九身前,仔细打量小九那张脸:“当真与我难辨真假了。”   若不是此刻两人身着衣物不同,而且小九又恭敬跪着,只单看脸,确实无从辨出两人脸上有任何细微的差别。   “这等手艺实在难得。”   梁昱衍完全没有想到,离王心态常人难比,哪怕当场撞见这般大不敬之事,脸上也不见丝毫恼色,还有闲心夸赞几句。   梁昱衍不知为何,每次面对离王,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他脑子被那檀香熏染得昏昏胀胀,还没开口说话。   便听见他爹沉声说道:“王爷谬赞了。”   当晚,离王不知为何,兴意盎然,不仅没有因着此事怪罪梁家,甚至还在梁孟惠客气邀约留下用晚膳时,点了头。   侯府设宴款待,离王入座后,梁昱衍才紧跟着在他对面的矮桌上入了座。   可能因为离王还在,因此梁孟惠在外人面前也不好与梁昱衍发作,梁昱衍一边因为自己闯了大祸而两股战战,一边又看离王神态怡然不似作伪,心想若是离王没有动气,他爹爹也不好再多责罚他吧。   梁昱衍心神不宁,便有几分食不知味。   小九这时候已经卸掉了离王扮相,变成了他此前那张寡淡非常的面孔,在梁昱衍身旁侍菜。   那离王这时候看到小九那张脸时,不由一愣,旋即叹了口气说道:“小侯爷,他平日里你就由着他这般,不戴面具不遮面吗?”   梁昱衍条件反射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遮的……”明明是这样普通至极的一张脸,可是话刚说到一半,梁昱衍才察觉到和他说话的是离王,于是停住了。   “他这般久了,便会以为自己是有脸的了。”离王出声道:“无骨刃不覆面时就要以面具相遮,这是规矩。”   话音刚落,只听今日状态异常沉默的梁孟惠突地轻咳了两声。   离王这时候意味深长地望了梁将军一眼:“外头传闻两大将军,对幼子疼爱有加,所言不假。”   梁孟惠显然是不想萧屹再多说,可是梁昱衍又不是傻子,他这时候已经察觉出离王对无骨刃非同一般的了解。   “难不成,王爷也买过?”   萧屹闻言一怔,而后失笑:“是如此,此前买过一把。”他那双如浅潭一般的眼睛,望着梁昱衍:“可是并不如小侯爷这把呢。”   酒过三巡,萧屹也像是终于露出了他的留府这场晚宴的真实目的。   “不知道梁小侯爷愿割爱,借本王一用?”   梁昱衍这时候脑子虽然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却不由自主:“什么?他有什么用,他不行的……”   梁孟惠这时候也开口:“王爷,这把骨刃自小陪伴小儿生活,自是当寻常下人使唤的,只怕现下已经达不到王爷的标准。”   小九身上确实那些无骨刃特有的规矩行为习惯都消散了个彻底,只这一会,听着主子们的话,脸上竟是表情生动地露出来担忧,甚至还自以为不起眼地在揪梁昱衍的衣袖。   确实像是一个寻常与主子一同长大的下人了。   停顿打量片刻,离王却不顾这父子二人的阻拦,说道:“无事,年岁还小,还能再扳一扳。”   “已十六七了,如何算小。”梁孟惠又道。   萧屹却不接话,只又望向梁昱衍:“既是你他主子,便该是你说的算。”   他笑起来可谓叫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人若是有心想要诱哄谁,那该是极其容易的。   梁昱衍的衣袖被小九扯得变了形,却在离王如此迤逦风光里,迷失了心神。   梁昱衍久未答话,萧屹此时又退一步:“本王也非抢人所好,只是这段时日过分繁忙,实在是分身乏术,因而才请梁小侯爷暂时舍爱,此事一毕,必有重礼相谢。”他补充道:“只是,稍借便还。”   “而且跟着我一段时日,凭他的本事,便可多学……”萧屹望着红了脸的梁小侯爷,多有意味地收了尾音。   这实在是一个极有力的诱惑,而且萧屹已经屡次开口,梁昱衍调整了神色说道:“王爷言重了,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既然王爷要用,便随时拿去用便是!”   话音落下,只听“哧啦”一声,小侯爷的袖子到底是不堪小九的折磨,被扯裂了一道口子。   若叫后来的梁昱衍来回忆,他对这次晚宴的记忆已记不真切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晃晃而知,这是他亲手将自己与小九之间推向万劫不复的开始。   是小九的万幸与万万不幸。   当夜,小九在梁昱衍屋里,摆着一张泫然若泣的脸。   “主子,为何要把小九送人?”   梁昱衍这时候已经一时逞能答应了下来,现下已无反悔的可能,他其实能找到好多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离王。   于私,他既叫离王撞破心思,芳心暗许离王,就算拿身边奴仆来讨离王欢心又如何?   于公离王今晚留宴的目的就是来借无骨刃,离王已开尊口,若是侯府不应,他爹已经在皇帝面前失了帝心,再开罪离王,那还如何了得?   虽然梁孟惠极力避免梁昱衍接触这些事情,但是身在诡异叵测的暗流之中,安乐窝的窗外梁昱衍也隐约似有所感什么。   可在这个夜晚,面对小九那张耷拉着的,皮相普通的脸,梁昱衍莫名地心生烦躁。   又故技重施地大喊大叫:“还不都是因为你剥葡萄太慢,若你把那碟葡萄早早剥完,我们早就进屋了,也不会被发现。”   他看着小九那被自己训斥后,不同以往那副姿态,却低着头带着哭腔哀声乞求起来:“别把我送走吧,我往后剥葡萄定快些剥。”   眼看小九如此,梁昱衍也是不知为何气闷起来,“你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他又端起来姿态,端起来架子说道:“王爷已经说了,只是借他用一段时日,不日便还,有什么可哭丧着脸的,能得离王重用,得他的指点,是你福分!”   小九听到这里,知道梁昱衍已经不可能回转态度,眼眶湿着,呆呆愣愣望着他不近人情的小主子,问出来自己最牵肠挂肚的事情:“那……那我的猫儿怎么办?”   那雪圆儿一直都是他喂养,若他离开了一段时日,那娇气的猫儿无人看照,该如何是好。   梁昱衍看他这个时候还记挂着那猫,又想到今日离王话里话外还点提过小九失了规矩的事,于是又训:“什么你的猫?你一个奴才在这侯府里,连你自己都是主子的,哪来的什么你的东西?”梁昱衍看着他,低哼一声:“你只管安心去吧,我会差人照料好我的猫儿的!”   小九被离王派来的人领走的那一天,没人送他。   梁昱衍也没有因此事挨罚,却在他夜里因没能睡在小九身侧不习惯而失眠的时候,出来看见他爹站在庭院的一棵树下,站了许久。   “来临我的字瞧瞧。”   来到离王身边的第七日,在离王府的书房里,戴回面具的小九默默走到了桌前,握起了桌上的笔,在宣纸上一笔一画临离王的字。   小九的模仿能力其实很强,无骨刃都这样,观察与模仿是他们的必备修行。   可那明明很相似的字还是能被离王挑出来毛病。   萧屹这时候来到他身后,胳膊往前伸,手握住小九的手,亲自来教:“这般才是神行兼具了,只死板地一笔一画照搬可不行。”   离王字迹有种与他周身气质不符的磅礴大气,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行诗临完,笔被放下,离王却没有松开小九的手。   他的手握着小九骨骼软嫩的手,另一只手也盖在了小九放在桌案上的左手上。   小九有几分不安地动了动,但是离王并未用力,好似没有什么威胁感。   离王顺着小九的手指骨节细摸至掌心,片刻后,他出声道:“不错。”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情色意味,像是只在赞一个品相上乘做工精妙的物件。   萧屹在小九右手的虎口还有指腹处摸到细细一层薄茧,“还练过剑?”   临渊营从不教无骨刃练剑,因此小九有些迟疑的,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以为离王是对此不满。   却没有想到离王又说:“甚好。”   “小九是吗?我听你们大统领提起过你。”离王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你出营之前校考一直是第一,你此前一直未能被卖出,是我有意叫人提了你的价,压了你的号,只那一日疏漏,因为你已经年满十四就要挂牌,没曾想到梁家会去亲自挑选,这才将你买走。”   “那梁小侯爷,最会暴殄天物,这等利器放在身边,却只知享乐拿来谈情说爱。”纵使那语调极轻,小九也是能够听出几分轻蔑。   “那梁昱衍恶名在外,是个难伺候的主子,我知九必是吃了不少苦头,若小九愿意前来跟我,往后必是亏待不得。”   恍若一只自以为伪装的温柔无害的毒蛇,吐着蛇信子,循循善诱着什么。   可小九其实从见到离王萧屹的第一眼起,就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许是自小从临渊营出来的本能还有留存,对危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和警惕,他感觉离王看似亲切随和,实则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他与梁昱衍这种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的人还不同,更善于伪装,也更加心思难测。   离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彰显着他本与临渊营关系匪浅,如此不加掩饰地与小九说这些,只能说是笃定了什么。   笃定了什么呢,小九呼吸都在这一瞬间止住,浑身都戒备的绷紧了身体。   “王爷可以选旁的无骨刃。”   萧屹闻言摇了摇头:“他们都不行,一两日便罢了,时日常了便要露馅儿。”萧屹对小九说道:“他们都不如你,更像人。”   萧屹低声细语又在小九脑海里砸下一记重锤:“小九,我把临渊营交给你如何?”   “不,我不要!”小九恍若一只身子弓起汗毛直立的猫,他朝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他身后的萧屹的肩膀。   他这时候身子还没长成,还比萧屹矮那么一头。   尽管如此,萧屹对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撞退了两步,两人的距离拉开些。   原来临渊营背后的人就是离王,可是离王到底是为何要将这等秘密告与他。   小九此前在临渊营里,年纪太小,心性被冰冷森严的秩序磨得没半点儿人气,在营里除了那些张一摸一样的脸,一排数字,和大统领之外,他并不知其他。   “我什么时候能回侯府?”小九声音哑涩,强压着恐惧问出声。   “怎么这般胆小?”萧屹看着小九心惊胆战,警惕地望着自己的样子,突得粲然一笑,故意拖长了语调:“啊,你的小主子把你送给我了,你还不知道吗?”   下一瞬间,小九身子一颤,像是被电打了一下那样。   尽管隔着面具,萧屹也能想象那面具之下会是一张怎样惨无血色的脸。   眼看小九真的信了,他才慢慢悠悠,戏耍一样说道:“骗你的,怎么还真信了。”   说完,萧屹又叹:“都说梁小侯爷性子跋扈非常,却没有想到能把你养成这副模样。”   “什么都好,就是太胆小了些,可是还没杀过人?”萧屹看着已经退到书房角落里的小九,抽出来巾帕擦了擦沾了墨汁的手:“先回临渊营领功堂挂牌做两趟活再说吧,字就先别练了。”   “过年前会将你送还回去,毕竟梁孟惠的面子还是要给。”   离王落下这句话,便留缩进书房角落里的小九一人待在那里,他推门离开了。   来到离王身边之后,小九很快捡回了从前在临渊营的那些规矩。   谁也没有想到,稍借便还四个字的背后是长达三月半的时间。   小九回到侯府那时,离王亲自送回。   人原头原尾地送回,而且还随了重礼。   而且离王为谢梁昱衍慷慨,还相邀梁昱衍于京城的寻斋芳的上等包间。   那天晚上梁昱衍回来之时浑身酒气,亢奋非常。   他不知道小九为什么从回来后就异常沉默。   梁昱衍对小九这三个多月来的经历一无所知,瞧他身上无痛无伤,甚至还长高了些许,到底人也回来了,他也没再放心上。   那晚小九其实起过要和梁昱衍说些什么的心思。   虽然梁昱衍待他并不如何,他却自小来到他身边,对这位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主子怀有感情。   如果说还有谁能够在这时候,拉他一把,为他做些什么,那么他脑海里除了梁昱衍之外,是想不到其他人的。   因为这么些年的时间,他都是围绕着这么一个人转。   可是那天晚上,小九想要与他求救诉说遭遇的晚上。   他想说,离王把我又送回那个地狱里去,还逼我杀人。   又想说他扮演离王在外活动的时候遇刺,一瞬间有百十支箭羽朝他射来,他差点没躲过。   还想说长时间拉长身骨扮与离王相仿的身形,甚至夜里都不可舒缓解脱,叫他骨头好疼。   但是在小九开口之前,梁昱衍醉着酒,高高兴兴向小九展示萧屹今夜设宴相邀,又赠予他的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时。   小九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说出口。   梁昱衍这时候对着面对自己默不吭声的小九分外不满,按照往常,他若说什么好,小九就会顺着他的话也多夸赞几句。   他原本应该发火的,却看着小九那张呆愣的脸,转念一想,回过了味来。   “好嘛,这事也有你的功劳。”梁昱衍从自己的小柜里掏出来一把金光闪闪的珠宝,塞进了小九手心里:“这些赏给你啦,别再给我耷拉着脸!”   小九手握着一捧珠宝,回了自己的屋里,却不知为何失了力,珠宝霎时间撒了一地。   雪圆儿被惊出来,走出来看见是小九,才蹭了过来。   那天晚上小九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月光洒进来,雪圆儿窝在他的肚子上盘着身子睡觉,小九手陷入它柔软的皮毛里,讷讷自语:“走的时候还担心你,我不喂就真的不吃食,会饿瘦呢,没想到没有呢。”   小九说:“真好呢,雪圆儿。”   过了片刻,小九闭上了眼,明明嘴上说着真好,眼周却不知为何湿了一圈。   萧屹心态远非常人可能比,寻常人可能觉得此事屈辱,他偏不知是何缘由,主动接近原本就对他心怀不轨的梁昱衍。   而如同那夜离王送小九回来之时所说,他还会再回来。   那一年,离王有三次相借。   时间长短不一,有时短则十日,长则月余,再未有过三月之久。   后来相借,梁昱衍说是小九与他相离太久便会闹起脾气摆脸色,于是与离王约定了时日,不愿离王再用“稍借变还”搪塞。   而小九每次回来神色都很差,梁昱衍也叫他脱光检查过,看到并无外伤也没多说什么。   除此之外,小九不知是年龄增长了还是如何,越发沉默起来。   虽然梁昱衍的令他还是听从,但是有什么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终于不再对梁昱衍做任何请求,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会亲近地和他说些什么。   而梁昱衍后来发现他的奴才小九与临渊营又有了联系一事是因为他在自己府里撞见了另一把无骨刃。   梁昱衍那时候并未认出那是谁,只看见是和小九一模一样的脸,于是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怎么瞧见我也不说话,离王府走几趟,便觉得自己不一般了?你可还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奴才不知!”   梁昱衍怒气冲冲地对上那一张露出几分茫然的面孔。   “小十一?”这时候小九从屋里出来,身上还是未褪去的离王装扮。   梁昱衍这时候才察觉出自己认错了人,于是嫌弃地松了手,甩了甩:“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家里领。”   话音落下,他走向小九,却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药味。   “他来找我拿些不值钱的东西给营里的孩子,这便走了。”小九一边与梁昱衍解释,一边又问:“小十一,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十一抬眼看了小九一眼,又看了看眼神现下全都落在小九身上的梁小侯爷。   “你院子里的花开了,我多看了两眼,耽搁了,我这就走。”小十一说完一拱手,便朝后退去。   梁昱衍并不是如何宽宏大量的人,现下放随意进出小九院里的小十一离去,也不过是因为没工夫和他计较。   “怎么这次会受了伤?”梁昱衍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你怎么这般蠢笨,不知道躲吗………”   金尊玉贵小少爷气恼的语气里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小十一不由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望见小九与那小侯爷并行着,小侯爷一边数落着他,一边进了他屋。   小九在侯府不仅有自己的院子,而且院子里假山丛落,花鸟鱼虫,装点得满满当当。   他像位真正的主子了,与他们这些不被当人使唤的无骨刃大不相同。   小十一第一次对临渊营里流传的那些话有了真实所感。   元初七年。   小九一身侍二主,进出离王府与侯府,皆不必行礼,赏赐进出宅院用之不尽,一时间恩宠无双。 第24章   “脱了衣服上来”   梁昱衍的声音从床帐里传出。   小九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仿若没听见梁昱衍的声音一般。   梁昱衍强压着语气里的怒意,又重复了一番,“我说叫你脱了衣服上来,你没听见吗?”   这声令下后,小九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在床帐里听到小九脚步声的梁昱衍,一把拉开了床帘。   梁昱衍披散着头发,一张脸蛋儿上,下巴尖尖,白皙的皮肤透着生嫩的光泽,一副刚沐浴过后的样子。   “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在小九离开的三年里,梁昱衍在此事上从未假与他人,而自己一个人疏解,却未有小九精心伺候的舒爽得趣,久而久之,在这事上则是能免则免了。   许是憋闷太久,这小九刚一寻回,他便起了这久违的旖旎心思。   床帘的遮挡拉开,梁昱衍看见了小九那张未着覆面也未戴面具的脸,眉头不由一拧:“不是把衣物都叫人送到你房间了吗,为何没换?也没……”   梁昱衍的视线落到小九那张没有经过丝毫修饰的脸。   梁昱衍叫人放进小九房间里的衣物乃是离王常穿的服饰,银纹玄黑底,低调又不失奢华,与离王外在温柔又不失威严的气质相当。   纵使梁昱衍没把话说完,看到落在脸上的那道视线,小九也能听明白他后半句是想要说什么。   从前每每小九为他在床上侍候,都是要做离王的扮相。   梁昱衍今日已经在马车上对小九发了一通火,左右人也找了回来,自三年前分别,主仆二人到底多年未见,梁昱衍不想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推回去。   停顿片刻,梁昱衍才有几分不耐烦地说道:“罢了,不多与你计较了,怕是离了侯府太久,规矩都忘了,先上来吧。”   “不。”小九突然出声。   那一瞬间,梁昱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站在那里的小九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于是小九低下来头,用哑涩无比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要。”   小九身上还有昨夜由着萧崇叙胡款折腾出来的印子,那痕迹从锁骨到腰腹,甚至那脚踝上都留有的淤青,哪怕是个没经过人事的也能从这明显的痕迹里窥探出个一二。   小九深吸了一口气,突得往地上一跪,又说道:“小九还是领罚十鞭吧。”   “什么……什么意思!?咳咳……咳。”梁昱衍情绪上来,脸上浮上一层薄红,甚至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年前那件事到底是给他留下了病根儿,梁昱衍身子大不如从前康健了。   可他此刻却完全不以为意,身着着一件单薄的亵衣,便赤着脚踩在地面上,气势汹汹朝小九走了过来,他来到小九面前,琉璃似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小九那低下来的头颅:“抬起头来!”   停顿数秒,跪在地上的小九还是抬起了头。   “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谁给你的胆子,你竟敢……”梁昱衍脸上的表情在顺着小九那张低眉顺眼的脸看到他脖颈儿上隐在衣领下的红印时,出现了短暂一瞬的空白,梁昱衍脸上的表情恍若遭受雷击,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小九:“谁?”   梁昱衍好像遭遇了天大的背叛,身形都一度站不稳了,他抓着小九的肩膀,强迫他面对着自己:“我问你和谁干了这淫秽的勾当?”   然而小九还是依然面无表情的,上半身绷得笔直地跪在地上,没有做出来丝毫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梁昱衍注视着小九,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他胸口好似被人扎了一刀,所有淤血都堵在里头:“崇王?”   原以为那在崇王府,崇王所谓的“你情我愿”不过是想要留下小九的托词,纵是小九手段高明,他用这样一张平庸的脸,如何能勾得崇王心神?   “他怎么会瞧得上你?”梁昱衍身形摇晃两下彻底站不住了,他在这一刻表现得好像是一个刚抢回来独属于自己的玩具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就又被夺走了一般。   梁昱衍跪跌在地,细白的手指抓着小九的肩膀,把小九的衣服抓出来褶皱,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小九!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你与那崇王都做了什么肮脏事!?才叫他愿意保住你?”梁昱衍下眼睑一片赤红,再是赏心悦目漂亮的一张脸做出来如此表情也是显出来几分可怖:“你可是把我叫你学的那些侍候我的本事都用到了他身上?”   滔天的妒意几乎将梁昱衍的身躯淹没,他披头散发好似恶鬼,怒视着小九:“我在问你,回答我啊!回答我!!!”   直到这时,小九才缓缓抬眼对上了梁昱衍的视线,他语气无起无伏:“是,我把你叫我学到的那些床上的本事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下一刻,“啪”一声,一记不留余力的耳光落到了小九脸上,小九的脸被扇得偏向了一边。   “才叫他愿意保住我。”但是他还是将他那句话补充完整了。   梁昱衍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心头的窒息感却越来越盛,这一记耳光似是带走了如今这副孱弱的身躯最后一丝力气。   “滚!”梁昱衍手臂抬起,手指着门,声嘶力竭般出声:“滚出去!”   小九左边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巴掌印,回了自己院里。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感觉自己的脸应该是已经肿了,梁昱衍下手向来不分轻重,更何况这包含怒意的一巴掌。   小九刚回到自己屋,还没来得及拉开抽屉找消肿的伤药,就听到了门口处有些细微的动静。   他动作一顿,转头看见自己刚插上的门闩被一枝小木棍灵巧地一拨。   “怎么还没走?”   小十一那张与小九一模一样的脸露了出来,他与小九一样,在这侯府里经常不戴面具出入,致使梁昱衍曾经将两人错认过多次。   小九这时候却看见小十一进来,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脖子瞧。   意义不明的一声嗤笑后,小九无奈地问:“又偷听了多少?”   小十一也不遮掩,他朝前走了几步,对小九说:“你得手了?”   小九没说话。   小十一继续说:“怎么不过短短几月,你便得手了?”小十一脑袋偏了偏,更细致地端详来小九脖颈处隐隐约约的一道暧昧红痕,他说:“我想看。”   小九把找到的伤药打开,正在往脸上涂抹上药,闻言不由蹙眉:“你若是想看,这京城的寻欢楼里多的是,你自可去看。”   小十一嘀咕出声:“那如何能与你这一样?”小十一舔了舔嘴唇:“你这是两情相悦的,与些皮肉生意的情场欢交怎能相提并论?”   提及“两情相悦”四字,小十一神驰神往,眼神和语气都变得不一样了,好像这几个字无比神圣。   若是寻常人,自会觉得小十一表面看起来已经是个普通正常的年轻后生,可若是真的不做伪装细细接触下来,便会轻易察觉作为剥离正常环境,只做杀人器具使唤的无骨刃,言行举止上的一些异样。   “叫我看看吧。”看小九不答应,小十一却动作鲁莽地过来,伸手就要扯开小九的衣领,好方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小九上去就是一掌将他重重推开,那一掌施了几分力,小十一没防备,被推得往后跌了几步。   “小气鬼!”小十一看他极不愿分享,也来了几分怒意,脸上浮现几分恼火。   小九今夜本就心情极差,若是寻常他还会苦口婆心与小十一絮叨一番,他如此的言行是对他人多大的冒犯与不妥,可他这个时候也实在没了耐性,于是也冷冷回道:“你烦不烦?你若是没事便回营去,少在这里瞎转。”   小十一听他不耐烦自己,心下更气起来:“我为你挖坟挖得手都磨破了,后来你没死也不回来,叫小侯爷找你发了大火,迁怒于我为你挨了罚,你如今却这样对我?”   听小十一质问,小九往他脚下瞥了一眼,看到地上已经没了血印子,便知他已经上了药了。   “以你的功夫若是不想被抓住,谁能抓得住你?你怎么又回来的?”   小十一也冷哼一声,“只许你瞧一眼,再瞧一眼,却不许我瞧?”   “我不许你瞧什么了?脚长在你自己腿上,梁小侯爷门在那头,你若想瞧便去瞧个仔细,别在我这里撒泼耍浑!”   若论起这些,小十一比小九实在是生嫩了太多,眼看说不过他,还要赶自己走。   小十一原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骤然收紧,手攥成了拳头,对小九低吼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怨怪我随小侯爷去崇王那里寻你回来!你只想着你自己与那崇王甜甜蜜蜜,根本就没再想过我们!”   话赶话来,看着小九脸色一白,小十一已经自觉失言语重,还未来得及挽回找补,就被小九当胸一脚踹到了门边。   一声闷响,小十一捂着肚子,抬眼看立在那里神情沉下来的小九。   “出去!”   两个字落在耳边,小十一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好似被想要亲近的家长批评冷落后的委屈。   良久,小十一蜷缩在门边的身子才慢慢起来,却因为确实说错了不该说的话,眼神也不敢跟小九对视,只颤着声说:“我也不想再叫他们找到你,扰了你的清静日子,可是……可是你不知晓,大统领在你离开之后,又寻得了一位捏骨先生,眼下正挑选新的孩子,下月初便要再起封坛仪式了。” 第25章   七日后,临渊营。   小九上回来到这里还是被凌壹等人五花大绑擒回来,下地牢重审。   这次回来,戴着花纹繁杂的面具,一身深色袍子,身后跟着胡钥和小十一,步履稳健带着几分气定神闲,走到了临渊营校武场附近。   多年来模仿离王的行为习惯,使得小九与临渊营里的无骨刃们气质有很大的不同,哪怕戴着面具,身上未佩戴任何华贵的装饰,也叫人不敢轻易忽视于他。   小九这边刚到,那头凌壹便听到了风声,携了几人飞快冲到了好若在逛自家闲院的小九等人面前。   凌壹身为大统领,脸上戴着区别于其他无骨刃的金色面具,还得恩赏,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此时看到小九,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掀起来嘴角,阴阳怪气道:“怎的,刚被你那小主子寻回来,你不抓紧叫他在床上好好疼疼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前段时日,胡钥带人来临渊营地牢扑了个空,回去后梁小侯爷大发雷霆,又拿凌壹给小九私自上刑之事与离王说,惹得凌壹也没少吃挂落。   梁昱衍与小九之间的那些事在临渊营里如今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   “同为无骨刃,这临渊营我为何出入不得?”小九却是未被他的话激起来分毫情绪,不紧不慢回道:“倒是大统领,青天白日的,老盯着小九床上那点事儿说事,也不怕后头小辈们笑话。”   凌壹嗤笑一声:“你以身侍人,来求庇护都不怕笑话,我有何可惧?”   “既为骨刃,便无自己。”小九字句清晰地说了一遍,接着语调一转:“主子要拿我做刀刃用之又或者床上取乐的物件那都是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贵人的喜嗜由得着我们这般位卑如草的骨刃评论言说了,还是大统领以为自己同咱们不同……”   明明是凌壹明嘲暗讽小九背里那些龌龊手段,现在却被他四两拨千斤调转了矛头,听上去却像是他凌壹对侯府梁昱衍的指摘了。   哪怕他凌壹在临渊营里被尊称一声大统领,但实际上在那些上位者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更好使唤的奴才罢了。   话音落下,别说是凌壹,连小九身后的胡钥也是面色沉了下来。   明明以为这人那次回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命数该绝,却没想到转眼数月,不仅全头全尾地回来了,还敢在自己面前仗着梁昱衍耀武扬威。   凌壹吃了一暗亏,更是恼怒,不愿罢休,他咬牙切齿道:“伶牙俐齿!心思狡猾!”纵是小九后头有着梁昱衍撑腰,那现在也是在他临渊营的地盘,凌壹在这么多人面前威严受到挑衅,哪能轻易放过。   “大胆小九,上回私自潜逃已是重罪,现下回来正好数罪并罚,来人给我拿下他”   “我看谁敢!”小九低呵一声。   话音刚落,却见这校武场前头的这片空地里,已经有陆续听声而来的无骨刃们聚了过来。   小十二,小十三,连带着的那墙头上还没摸状况探头探脑的小十五,正目露欣喜地望着小九。   “小九!你终于回来啦!这回可有带些冰糖葫芦?”   小九身后年长一些的无骨刃跟凌壹后头那些人无声地对峙起来,一时间谁也没有敢轻举妄动。   凌壹与小九之前属于同一批的无骨刃,两人成绩一直不分上下,只最终一回校考里,凌壹略输了他一丁点儿。   在上一任大统领卸任之前,临渊营里已经都以为当时最有声望的小九会继任,可是不知为何最后是凌壹被扶了上来。   而小九亲带的最后一批骨刃,因为捏骨先生意外身亡,离王为留下来这些骨刃为自己所用,一个都未卖出去,致使这批骨刃留在营里表面被凌壹的雷霆手段强压严训之下假意听从,可其实心里个个都更亲近小九一些。   凌壹如何还能看不出来,这些人心思里的异动。   想他兢兢业业数年,却屡次遭受小九在营里挑动是非,凌壹面色阴沉下来,下一刻骤然袭至小九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小九伸手抽出站在他身侧胡钥的佩剑一挡。   “铛”一声,是凌壹手里的短刃与那长剑相撞,力道之猛,迸发出一阵闪烁的火星。   眼看两人突然动了手,凌壹身后的心腹不由出声劝道:“大统领算了吧,他……”那人低声叹道:“他到底和我们不一样。”   这话一出,加之小九竟持剑与他相对,对凌壹刺激更盛。   凭什么同为无骨刃,同样从暗无天日的逼仄药坛里九死一生地爬出,凭什么单单小九不一样,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身骨,他就能有机会学剑法,而他们只能修些阴损非常的杀人技,在掌心内玩弄些不上台面的暗器。   谁都知道和小九较劲没什么好处,梁昱衍心窄非常,哪怕自己对小九言行态度不见放在心上,可若是有人胆敢越过他对小九私做惩处,他断然不会放过。   即贵值百两黄金在这些权贵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新鲜一点的奴才,若是真叫梁昱衍记恨,离王也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只会牺牲他们。   可偏偏凌壹不服,那句劝告好似点燃火线,叫他彻底激怒。   短短数秒,两人身形飞快,在那里打了起来。   众人只见两道黑影与校武场前相即相里,夹杂着金属相碰之声。   小九几乎只做抵挡,并不主动攻击,因此被凌壹一步步逼地往后退,最后纵身一跃跳上树梢,那凌壹却仍然不愿放过,伸手就探上小九脖颈儿,袖口旋出短刃。   小九猛的后仰,长剑回旋刺出,凌壹不得不躲,两人距离短暂的拉开,下一瞬又撞上。   隔着两张面具,两人对视,小九看到凌壹怒意汹涌赤红的眼珠。   “你又回来做什么?”   小九回答:“什么也不做。”   “放屁!”这般完全不费心思的糊弄叫凌壹口不择言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阴恻恻地问道:“装狗你藏什么狼尾巴?”   “我问你,捏骨先生是怎么死的?”凌壹看到小九,像是不想错过他身上的任何异常。   “意外身亡啊。”却没有想到小九呼吸都不见任何紊乱,他甚至低低叹了口气,好似为凌壹考虑,好言相劝一般:“小九死里逃生回来,念及临渊营的诸位,回来探望一番罢了,大统领何必做此惊弓之鸟姿态。”   凌壹却好像钻进了什么牛角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这次是听说了什么,急了才回来吧。”   小九似觉得好笑:“到底是谁急了?”   “大统领,见好就收吧。”   是胡钥走到了那树底下,对着树梢上站着的两人。   凌壹听到胡钥开口,不得不收了攻势。   他就是再被情绪掌控也不可能做出来在代表着侯府前来的胡钥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把小九杀了的事。   今日境况,再僵持下去,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凌壹离去之前,对小九冷冷一瞥,便率着他的人离去了。   辰时,京城。   齐凝云推开门时,扑面而来一阵酒气。   这事倒是稀奇,她盯着一只胳膊撑着自己的萧崇叙,心下纳罕片刻,转念想到了什么。   一把椅子被她顺手拉开,在地面上发出来一声响,她大大咧咧坐下,献宝一般把从胸前抽出来的几张薄纸递给了萧崇叙:“查到了点东西,给师兄一瞧。”   萧崇叙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齐凝云说罢,他停顿数秒,才缓缓伸出来手接了过来。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崇王很快掀过一页,连过三页以后,他动作一顿,片刻后,突然说:“就算是梁小侯爷把他借给离王几用,其实他真正的主子也只是梁昱衍,临渊营那些事他完全可以做到独善其身,梁孟惠在,离王也要挟不得他什么。”   “临渊营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他为何会在那一年与临渊营牵连变得如此之深,甚至亲自带了一批无骨刃,隐约成为其中的领袖?”萧崇叙目光落到那被晃动烛火照亮的,写着那些记录小九生平事迹的纸上。   齐凝云手里闲不住地捏了一把瓜子,在那里嗑,边嗑边说:“又不是真的能有人一天到晚事无巨细盯着,能查到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过,虽然在小九这边没查到什么,却从离王那边探得了些消息。”齐凝云语气不明地说道:“元初九年年初,盐城闹了一次饥荒,离王曾去赈灾济贫开设粥棚,而且亲自为一处破庙里的难民孩童送去过粥食,此事论为一桩美谈,民间赞颂离王心系百姓。你说如果那个时候小九就已经代替离王在外活动,转日却发现那些孩子全都失踪了,他找是不找?”   言罢,萧崇叙半阖着眼眸,修长白皙的手指将那几页纸一折。   他看起来眼神清明,除了身上的酒味,半点儿窥探不出是饮过酒的样子。   “难为你对此事如此上心。”   齐凝云突地一笑,明眸皓齿一张脸,却偏做怪声怪调:“我哪里想到我这小嫂嫂在山下,是个这般的人物儿啊。”   她摇头晃脑起来:“这次被侯府坏了事,我只能另寻他法喽。”   齐凝云看着萧崇叙那张心绪不佳的脸庞,眼神微动,脑海里不由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听闻今日你入宫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惹得娘娘垂泪……”   话音刚落,萧崇叙便冷冷出声打断:“我出宫也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一日未过消息便传得满京城了,这倒好似那坤宁宫门正对着市集大街,连皇后娘娘为此事哭了几时,眼泪掉了几滴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起来。”   齐凝云心头也有疑虑,但还是率先拿出口问了另一个问题:“看样是真的了,所为何事?”   “以梁昱衍的脾性如果得知小九与我大婚,怎么可能还能等到我二人洞房花烛夜过后再气势汹汹前来,只怕是后头有人传了消息。”萧崇叙也不遮掩:“我府里那些人都驱散了个干净,连太子的人都没留,唯独剩下母后自一开始送来的两个丫鬟。”   “你说与那侯府通风报信的会是谁?”   “只是……”萧崇叙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只是这事里有古怪,我与母后就算再起争执,她也不会愿意将此事传出,就算是为了太子。”   齐凝云望见萧崇叙黑白分明的眼珠,直觉这刚过了新婚夜就被抛弃的寡夫,心性成长的飞快,真不知是该叹到底是流着皇家的血,还是说崇王原本就聪慧过人,只不屑于争。   崇王与太子乃是同胞亲兄弟,别管是事由如何,此事一经传出往大了说去,极其容易给崇王扣上个不孝的帽子。   而如果说,宫中这等深宫后院的母子密谈的消息都能轻而易举发散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宫里头那位,对这上上下下的掌控已经出了极大的纰漏。   外头一片月明星稀,蝉鸣不断,风过树梢把叶子吹得哗哗作响。   本是一片祥和的夏日好景,却偏偏叫人无端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屋里的烛火融了蜡,“喳”轻微一声响,是一只飞蛾撞上了灯罩。   齐凝云心下一沉,还是出声问道:“你上次亲见你父皇是什么时候?” 第26章   齐凝云转日费了大劲抱来一摞子杂七杂八的书,来到了萧崇叙在客栈开的那件上房里。   “这些可都是我的珍藏品,你翻阅的时候可得仔细些。”齐凝云一副肉痛的语气:“若不是看大师兄你这番情场失意的寡汉嘴脸实在可怜,我可舍不得将这些宝贝交给你翻弄。”   她边说边劝慰一样拍了拍萧崇叙的肩膀:“以我那小嫂嫂的阅历,看你确实如同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一般,不怪乎他不信任你,与你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着急与你撇干净。但是呢,只要你抓紧时间提高些自己的竞争力,我相信不管是那什么梁小侯爷还是离王等等,都是比不上大师兄你的,毕竟大师兄你英明神武……”   宿醉过后有几分不适的萧崇叙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刚喝了半壶清茶,抬起来眼看了齐凝云一眼:“话太多了!”   齐凝云一看他脸色,倏然噤声,摊了摊手,退了出去,又将门小心翼翼给他带上了。   以小九代婚毕竟是她先出的主意,现在弄成这副模样,齐凝云也忍不住生出来几分微弱的同情来。   像那小九这般人物,以他大师兄那一个不高兴吃起飞醋来就满山乱砍树的幼稚行为,加之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如何能够与之周旋?   齐凝云一边想一边唉声叹气地走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下去,渡空山的桃花树还有没有再长出来的可能了。   小九坐在房里的一把檀木椅子上,手里捏着几颗果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   “对了,小六呢。”小九提起来他,嘴角勾起来一抹很淡的笑意:“不会是拿了自己的脸之后就心心念念着回去寻亲了吧。”   他的目光扫过房里七七八八有坐有站的无骨刃,发现回来这几天都没见过小六。   对自己的原脸有执念几乎是每一把无骨刃都迈不过去的坎,但是这执念有浅有深,那小六就是这些骨刃里对自己原脸最渴求的人,因为他说他还记得自己原来的老家在哪,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拿回来,一定要回去老家看看,因此小六在领功堂上挂牌子接活十分频繁,几乎是不怎么休息。   而在一年半以前,小九已经得知他甲等的活已经做了九件,只差一次就能从珍宝阁里领回来装有自己原脸覆面的木盒。   小九这句问出之后,屋里明显静了一瞬。   小九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淡笑于是散去:“怎么?”   最后还是小十二走了过去,微微在小九身边低头说道:“小六他在接最后一回甲等的活时,没做好,被那武科状元反杀了。”   “什么?”小九神色一怔,旋即沉声说道:“这绝不可能。”   屋里的无骨刃一时间面面相觑,只以为小九和小六身为同一批的无骨刃感情更加深厚,小九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小九,莫要伤心……”   “那武科状语确实功夫绝然,小六也是可惜了……”   “唉,只差最后一回了,没想到……”   小九一直没说话,直到后来无骨刃们散去,小九还依然站在屋里。   那一夜,他对着窗户枯站了半宿,神情好似一面不透光的深潭,谁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见那月光从他的半身爬到了他的脚面。   三日后,吏部尚书的宅院外。   “你为何如此笃定小六的死另有隐情?”小十一趴在墙头上隐在夜色里,他一边翻着手里的一个小本,一边压低了声音询问小九。   小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院内,回答他说:“因为那一年的武科状元是我亲手杀的,我得知小六接了那趟活,他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加上赶巧我正好撞见,便出手替他做了。”   “你……!”小十一吃惊至极,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隐情。   小九问:“我怎么了?”   小十一语塞半晌儿,憋出来一句:“那你当真是热心肠。”   小九没接他这句话,这时小十一看到那院子里出来一道身影,连忙碰了小九的手臂:“快看,那是不是?”   只见庭院里一位年轻后生手里拿着成摞的锦盒,往一间屋里走。   “看身段错不了。”   小九和小十一对视了一眼。   夜色降临,吏部尚书的宅院里灯火通明,里头不时传来琴瑟和鸣之声,透过纸窗能看到主厅那里热闹非凡,宾客们推杯换盏。   今日正是那吏部尚书,王祁的生辰宴。   小十一身着着一席粉色曳地裙,小九穿着一身月白团彩锦云裙,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两人混入一行前来献舞的女子之间,寻着空档潜入了那间摆放贺礼的房间里。   待那来回送贺礼进来的年轻后生再次进来,还没能转身出去,就听到门在身后关住了。   小十一堵在了门口。   小九一松手,从房梁上落了下来。   那男子面色一凝,目露警惕,刚问出口:“你们是谁?”   就看到小十一又忍受不了似的舒展了身形:“这衣服快把爷勒死了!”   小九听到小十一身上的裙子发出来不堪重负的“哧拉”一声声响,忍不住扶额:“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一会儿怎么出去!?”   这个时候那小八总算是认出来两人,现下面色比方才以为他俩是图谋不轨的窃贼更要难看。   小九一看他已经摆出来了准备攻击的姿势,脚掌一沉,又看他警惕中还夹杂着一丝慌乱,他转念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我们不是来抓你回去的,小八。”   “别叫我,小八,我现在有名字!”   那语气里充满厌恶。   这是正常的,早前的几批无骨刃炼就出来的时候,彼此之间都并不亲近,那样的环境里出来的无骨刃会变得冰冷麻木也不足为奇。   被卖出去的无骨刃,因为都在十四岁之前,年岁尚小,如果幸运被良善的主家带回去,兴许还能转转性子。   不过对临渊营的深恶痛绝和恐惧,还是在这些无骨刃身躯和灵魂里留下了痕迹。   小九叹了口气:“我们没有恶意,这次前来寻你,是有事想问。”   “我自被买走再没和临渊营有过任何牵扯,你有何要问的?”见小九他们这样说,小八勉强放松了一些,尽管语气还不是那么友善。   “时间紧迫,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小九望着那男子说道:“自你被买回来,主家待你可好?”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小八回答了:“好。”   小十一这时候插话问:“那他把你的原相还给你了吗?”   那小八再是想要与临渊营撇开干系,这时候也不由露出来此前被剥过相的后遗。   “我现下用的就是我的原脸!”小八提及此,忍不住抬起来点下巴:“大人人很好,我回来的第一天就把我的原相还给了我。”   小九又继续问:“那从营里领回来的药丸呢,你的大人可有继续喂你吃?”   原本以为那小八会很利落地回答,却没有想到,他面露豫色,迟疑踌躇片刻才说:“大人为人亲和,从未有苛待过我,只此一件,每回到了我毒发之时,大人总是会拖延,甚至有时会说自己忘记,又或者借由寻我的错处,只愿意给我半颗来缓解毒发时的疼痛。”   提及此,小八不由神情失落:“我怀疑大人是从营里领少了那解药,才……”   小十一仿若听到了什么难以入耳的话:“他连解药都不按时给你,你不恼他也就算了,还要替他找理由说是从营里拿少了?你脑袋没事吧?”   “小十一,不得无礼!”小九低呵出声。   言罢,他朝小八一拱手:“好了,我问完了,今日多有打扰,往后我们不会再来了,不必担心。”   小八神情一愣,连带着小十一也露出惊愕。   两人满脸都正写着“就这?”,可还没来得及多说,外头就有了动静。   小八还要继续搬运宾客送来的贵礼,若是长时间不见人,怕会有人来寻。   门被打开,刚好那寻来献舞的女子们一舞结束,刚刚从主厅里退出来。   小九朝小十一使了一个眼神,暗示他快跟上。   主厅里满朝有头有脸的文臣武将能来的都来了,连不能来的也都备上了厚礼差人送来了。   坐在前头的萧崇叙有几分心不在焉地夹着菜,这时候一直凑在他身边要为他侍菜的一位舞姬不顾他的阻拦,为他斟了一杯酒,对着他妩媚一笑。   在他坐下的齐凝云此刻已经看出那杯酒里必然有料,等她装醉起身也走到崇王身边,要和他敬酒之时,手飞快地在桌上一动,借着宽敞的袖子,将两杯酒刚换了。   此时突然听到一阵风声,伴随而来的是那群退下去的舞姬身上胭脂香粉的气息。   原本正神情不属的萧崇叙目光漫不经心地一扫,看到跟在那支队伍后面的两位女子。   门外小十一和小九路过那敞开的主厅的门,余光瞥见那坐在尊贵主位上的崇王身影,两人神色都是一变。   “他怎么也来了?”   “他怎么在这儿!?”   两人压低的声音同时发出,小九却已经敏锐的感知到落在他身上的那道如同实质般的视线,恍若已经被什么凶兽盯上。   他心猛地一震,嘴里焦急地说:“别抬头,快走。”   这时,只见那原本还在那宴厅矮桌前端坐着的崇王突得伸手,在齐凝云目瞪口呆的神情中,眼珠子快要坠到地上的视线下,将那杯明显掺了东西的酒杯从她手里夺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后,将杯盏往桌上一掷,便起身夺门而出了。 第27章   满屋宾客哗然,小九和小十一反应飞快,二人纵身一跃,朝相反的两个方向飞蹿而出了。   饶是小九,此时也忍不住再次怀疑起自己来。   这竟然他妈的也能被认出来?   他一边暗奇,脚下一刻都不敢停歇,又心怀侥幸,崇王或许去追了和他一样行踪可疑的小十一也说不定。   刚一念起,后头就传来一劲道十足的风声。   萧崇叙这般的功夫,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得脱,小九轻功运转到极限,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被已经贴至身前的萧崇叙一把抓住了肩膀。   小九却还不死心,扭身就想躲过,却被萧崇叙伸手一抓,另一个肩膀也落入他手中。   “小九。”只听萧崇叙沉声道。   小九看眼下已经是这样了,眼皮一扫身上的衣裙,一咬牙,捏着声道:“崇王认错人了,我……我是小十一,小九向来一心只想着情情爱爱,从来不做什么私闯人府邸的勾当,也没什么好穿女装的癖好。”   远处已经成功逃窜而出的小十一,在屋脊上穿梭之时,莫名其妙地脚下一滑,踩飞了一块瓦,差点儿摔了跤。   就在此时,小九奋力一挣,崇王手下扯着的袖裙“哧拉”一声,被撕开了一大片。   露出来一条素白的胳膊,上面屹然显现出来一个崇王好运麒麟像。   小九:“……”   萧崇叙原本那冰冷叫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倏然微动。   正在此时,远处吏部尚书的宅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夜色中那里传来一片火光。   萧崇叙刚分神回头一看,手下留着劲拘着的小九就已经狡猾非常的又逃走了。   小九浑身大汗,脚下快跑出重影,待一个时辰之后,他回到自己屋里,长舒了一口大气,刚精疲力竭地走到桌前想要给自己倒杯水,就看到自己的窗户发出来两声轻响。   下一刻,两扇窗掉了一扇,崇王那张难辨神色的脸露了出来。   小九莫名的眼前一黑。   那萧崇叙却已经翻窗而入,他周身气息很不对劲,脸上漫起来薄红,似是那杯酒终于起了效用。   “你……”小九撑起来身子,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萧崇叙。   可是心里也清楚,萧崇叙在他这里绝对久留不得。   小九心中情绪复杂万分,也不敢看萧崇叙的脸,只自顾自走到门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那样说道:“殿下,就算是我小九对你不住,只是你我二人,身份乃有云泥之别,之间如隔万丈沟壑,如今我已醒悟反省了自身,殿下尚且年幼,却被我带入歧途,往后……”   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是什么瓷器掉落地面的声响。   萧崇叙心绪烦躁不安地在小九床头的柜里翻找着什么,那些瓶瓶罐罐都被他抛了出来。   “怎么净是些伤药?”他语气里语气不悦极了,又看他身后在门边傻立着的小九:“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良宵苦短,还是。”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看神情是在回忆,然后才紧接着继续道:“还是快些宽了衣裳,敞了腿,好叫本王舒爽舒爽……”   小九闻言大骇,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殿下,你怎么会……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却没想到这还没完,萧崇叙语气不善继续开口:“怎么?梁小侯爷那小身板,能够满足的了你?”   他在此时终于找到了称心的东西,一小罐滑腻的软膏,原本是用来消肿用的。   他将那小罐攥在手心里,终于放开了那快被拆了的柜子。   “若是再敢朝三暮四,与其他的男人跑,本王便打断了你的腿,将你锁在床上,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疼爱……”   小九仿若见了鬼:“住口!”他大喊起来:“快别再说了!”   他一副精神快要崩溃的样子,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崇叙:“你这段时日看了多少风月本子?”   萧崇叙神色一顿:“你怎么知道?”又觉得自己可能是不太熟练还未能融会贯通,只怕要亲身实践才能彻底在这风月场上,小九心里拔得头筹。   萧崇叙这般说着,催促小九:“快些过来!”他一手掀开床帘。   小九还依然保持和萧崇叙站在屋内最远的距离,脸已通红却还是固执地坚持着自我:“小九此前一时鬼迷心窍,往后却不能再行差踏错了……”   萧崇叙这时候浑身焦躁,又极其不安,情绪起来,走了过去对小九说道:“我中了药,你没看见吗?”   提及此,小九更是觉得他不可理喻,“我看见了!是殿下你自己抓着喝的!”   此时萧崇叙身处侯府,万一惊动了梁小侯爷,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且萧崇叙会紧跟着自己过来,也有可能是因为之前那一夜开了荤,崇王心性稚嫩,未经过此事,一时好奇,热衷于此,食髓知味也并不奇怪。   小九越想越是焦急,又看萧崇叙确实面色不对,额头都起了细细一层薄汗。   “这是些金子,你拿着这些快些走吧,去……去寻欢楼找个……”小九的似乎也是觉得这些字词在萧崇叙盯着自己的视线下有些烫嘴,话未完整说出,他心下不由莫名地也有几分恼意:“谁知那杯酒里到底掺得什么药,殿下就算是对小九有怨,也不至于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萧崇叙此刻见小九对自己百般抗拒,连带着被小九新婚夜后转头抛弃的失意苦痛,想到从前他都极尽所能贴近自己,却没想到短短数月,小九便已经变了。   “我糟蹋自己?是我在糟蹋自己还是你在糟蹋我?”萧崇叙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眼睛都被小九气红了:“我才是真的要被你糟蹋死了!”   萧崇叙便用力挥落小九强塞进自己手里的几顶金子,“你既是如此这般朝三暮四,三心二意之人,最开始的时候为何要来招惹我!?”   小九却好似被凭空污蔑,看着萧崇叙那张脸上,满富愤懑委屈,不由一震,他旋即矮了声调:“不管殿下信与不信,我从未对殿下有过二心。”   萧崇叙冷冷说道:“小九一颗心都快要掰成八瓣使了,何止二心。”他看着小九依旧站在门边,也放下话来:“你若是想走就走吧!你那谁都能给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自年少起少经挫折,万事不经心的萧崇叙遭了小九,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委顿和不得恋人欢心的嫉妒焦躁将他整个包裹。   话已经说到了,小九神情灰暗,手刚搭上门。   便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崇王的声音:“你若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往后再不同你好了!”   小九听出那语气里异样,转头看见萧崇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通红一片,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本还是那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周身却有股说不出来的狼狈。   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摆这样的神情。   小九的心酸软成一滩,他又像一个不合格的年长者,对年岁小他许多的萧崇叙做出来不合时宜的退让。   小九的衣裳被他一寸寸解开,他到底还是走向了萧崇叙。   像破罐子破摔,又像是不得不做的妥协,小九裸露出来的白皙的肌肤上飞快的蹿升起来一片粉,他从头到尾都羞红了,闷声闷气地说,“只这一次,下回可再不许了啊。”   萧崇叙当即将小九一把揽腰抱起,一向镇定的脚步也不由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急躁,地上滚落的金子被他一脚踢到墙角,发出来一声闷响。   小九屋里的床帘被掀起又放下。   萧崇叙看再多的风月本,在他这般年纪,本就容易不知轻重,加之药效上来,动作还是不免失了控。   小九就算是有意纵容他发泄,到最后也是有些扛不住了。   “不……不行,停…停下!”小九尾音颤抖着,一只指尖都被吸吮出粉红的手刚探出摇晃的床帐,就被后头伸出来的一只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又拽了回去。   床帐里一片热浪,空气中都变得黏稠,小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小九最后连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都不知道,迷迷糊糊被干燥的嗓子还有浑身的酸痛唤醒的时候,从垂落下来的床帘缝隙里看到外面隐隐天光。   霎时间,恍若棒喝,小九骤然清醒。   他撑着酸痛的腰肢起了身,一只手开始摇晃还在他身边睡着的萧崇叙,一边开始从床上翻找萧崇叙的衣服,却没有找到。   小九从床上爬下来,腿一软差点儿跪坐到地上,却不敢停歇片刻,从地上抓起来萧崇叙散落的衣服,转向已经被自己吵醒的萧崇叙,走过去把衣服往他怀里一股脑的一塞:“快!你快走!”   萧崇叙看他一醒来就要赶自己走,连半点儿欢愉情事过后的温存和柔情蜜意都没有,不由冷下来了脸色,“怎么,我见不得人?”   萧崇叙手不接小九塞来的衣服也就罢了,甚至在小九的催促中,又朝小九床里侧退了退:“我不走!我药效还没解!”   小九此刻却是一颗心都快悬到了喉咙口,他眼睛一瞥外头的天色,转头拧起来眉头:“别胡闹了!”   话音刚落,他的院里就响起来一阵脚步声,梁昱衍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小九,从临渊营回来也不知道来我院里禀告一声……你现下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梁昱衍的声音由远及近。   两人自那夜起了争执,两人已经僵持冷战许久,后来小九要回临渊营拿东西,梁昱衍虽然不愿见他,但还是令胡钥去盯紧着他。   如今自那日已经过去了半月,梁昱衍没得来小九伏低做小来认错讨饶,到底开始沉不住气了。   小九那颗悬在喉咙口的心彻底将他噎住,他感到窒息的同时,眼前都开始有些发黑。   眼见小九一口气没上来,就要晕倒。   本来在床里侧的萧崇叙赶紧探出身子,要伸手去抱住他。   却没想到刚一伸手,就被小九扯了被子,从头到脚蒙上了。   “别动。”小九哑涩虚弱的声音传来。   那头梁昱衍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他进小九的屋向来没有敲门或者提前打招呼的习惯。   伸手一推,门却从里面插上了。   梁昱衍没听到小九应自己,心下已经起了疑心,“小九!?”   房里一阵诡异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梁昱衍再无了耐心,上去就是一脚把门踹开了。   门甫一打开,入目便是身上仅着着亵衣的小九,伶仃削瘦的身骨立在房里,脸色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叫你几声怎么不应,也不开门?”梁昱衍面色阴沉。   小九强撑着镇定说道:“睡昏头了,没听清。”   可是下一刻,梁昱衍却还是闻到了房间里那股浓重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股沉木香还有清凉的药膏味,混杂着一股腥味。   梁昱衍到底不是没经过人事的,他目光逐渐由狐疑转而变得阴冷恐怖起来:“你带了人回来?”   “不,我没有……”小九的解释配合着他的脸色显得非常苍白无力。   梁昱衍却好似谁生生朝他心窝里塞了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起来,他那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被滔天怒意扭曲,眼珠子四下扫过小九的屋里,从木柜到被床帐遮掩住的床铺。   他瞬间抽出来身后胡钥的剑,暴声怒喝:“你把那个贱人藏在哪了!?”   梁昱衍失了神智一般,大喊大叫起来,手里拿着剑就直往床上冲。   胡钥这时候看小九脸色不对,便想伸手去拦梁昱衍,却未想到慢了一步,梁昱衍身子才刚挨到床边,便被床里探出的一掌推出。   那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被那一掌推得身子悬空而起,撞上了窗边,又重重跌下来,当即口吐鲜血,瞬间白面如纸。   胡钥目眦尽裂望着倒地不起的梁昱衍,一时间也没功夫兴师问罪,转身就冲出门,叫嚷下人快去请大夫。   萧崇叙的一掌,哪怕留了七分力,那也够梁昱衍受的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猝不及防了。   小九被震惊的双眼不由睁大,萧崇叙从床里露了脸,小九僵硬地转动脖颈儿,看了萧崇叙一眼。   那眼神似嗔非嗔,挠得崇王心头有几分不快,又莫名有几分痒意。   “我只是轻轻碰他一下,没想到他就变成了这样。”   萧崇叙有点像解释一样轻声说道。   小九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真是假,毕竟确实以萧崇叙的内力,梁昱衍没被他一掌拍死,可能对于萧崇叙用的力道来说,确实是很轻轻一碰。   梁昱衍胸前的衣服被血浸湿,眼珠子却像是在看着生死仇敌般盯着萧崇叙:“我杀了……杀了你!咳咳…咳。”   “真凶。”萧崇叙走过去,贴近了此刻一副生无可恋模样的小九,然后又看了一眼地下躺着的梁昱衍,他伸手抓住小九冰凉的手抬起来放到了自己脑袋上,目光纯粹望着小九说道:“我有点头疼脑涨,许是被他的血味熏到了,你帮我按按吧。”   话音落下,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梁昱衍此刻手颤抖着指向了萧崇叙,一双眼恨得血红,像是紧咬着后槽牙逼出来的字眼:“撒娇弄痴……恬不…知耻!”   梁昱衍说完这句,又呕出一口血,白眼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第28章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原本背对着门而立的凌壹微侧过身来。   一名戴着花纹繁杂面具的男子,脚步轻轻走了进来。   此人屹然正是凌壹在临渊营里的心腹。   那男子拱起手来,半低下头,恭敬开口说道:“禀大统领,昨日吏部尚书王祁家中大火,死伤数人,未能确认王祁是否身在其中。”   “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凌壹听罢,沉思片刻说:“怕是昨夜趁乱逃了,叫人下去搜找。”   那男子称:“是。”脚步后退之时突得一顿。   凌壹问道:“还有事?”   “小九与小十一昨夜也出现在了吏部尚书王祁的生辰宴。”   凌壹不由凝眉:“他们?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听说是小九自从得知小六身亡的消息后,便与那小十一一起,在那些买过无骨刃的权贵家中走访问询,像是在查些什么。”   话音落下,凌壹脸色骤冷,恍若一团阴云笼罩住他的眉宇:“他真是一回来就闲不住啊。”   “可要……”   那男子话还未说完,凌壹就出声打断了:“此前没趁机出手料理了他,现在时机已过,他与那崇王纠缠不清,梁昱衍还在派胡钥跟着他,三年前没杀,现下钝刀归鞘,怕更是难动了。”   凌壹最后说道:“就算是暂时动不了他,他屁股后头跟着那几个还是能敲打敲打的,也叫他们知道这临渊营到底是谁说了算!王爷大业将成,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都盯紧一点。”   “是。”   那男子领了令,躬身退下了。   京城,建宁侯府。   小九半坐在床榻上,两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萧崇叙脑袋两侧轻轻沿着穴位揉按着,力道时缓时重,他低着头,一缕青丝自他耳后轻轻滑落下来。   “可舒服了些?”小九轻声细语地。   将脑袋枕在他膝上的萧崇叙从喉咙里发出来若有似无的一声“嗯”,仿若一只皮毛华丽的凶兽被摸舒坦了,喉咙里发出来的呼噜声。   萧崇叙这个时候转了转脑袋,脸庞正对着小九的腰腹,然后凑过去,将脸埋了上去,吸了吸鼻子。   萧崇叙高挺的鼻梁顶在他的小腹处乱动,小九身子此时还十分敏感,不由自主往后躲,用手又去推他的脑袋,语气里带着笑意:“干什么,像小狗似的。”   这时候要有旁人在这,一定会对小九这样自然说出来的话惊掉下巴。   竟敢对身份尊贵的太子胞弟说出来这样僭越的话。   可萧崇叙却完全不以为意,甚至在小九说完后,回他说:“小九身上的味道好闻。”   “什么好闻,我怎么没闻到。”小九还提起来胳膊,真的嗅了嗅:“或许是衣服上的……唔。”   小九话还未说完,就被探身起来的萧崇叙吻住了。   “唔……嗯”   一阵唇齿纠缠,吮吸黏腻暧昧的声音响起。   萧崇叙现下在此事上无师自通得厉害,在小九舌根被吮得发麻,脑袋因为缺氧而变得昏昏沉沉,又感觉到萧崇叙手不老实的伸进他的亵衣里,沿着腰肢往上摸,还在自己嘴唇上轻咬着舔舐。   眼见小九脸颊漫上一层绯红,身子软着,被他搂着。   萧崇叙缓缓将他放倒在床上,他这时候似是心情极好,眉眼间的得意与愉悦都掩盖不住,凑过去在小九耳边说话:“小九,我们往后不要争吵,还是要多多做一些快活事才对。”   他说完,那双有着几分期待的眼睛望着小九,问道:“小九,你可有休息好?”   时间过去半日,小九期间小憩了一会儿,却因为心思杂乱,到底还是没睡沉。   “我……”   但饶是如此,小九却还是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萧崇叙的话:“我知道,殿下药效还没解呢。”   小九那一双眼睛笑得弯起来,躺着身,半敞开的亵衣中露出来的片片红印还有清浅的咬痕,在那白瓷似的身躯上,展露出来非同一番的风情。   萧崇叙脸“腾”得一热,下一刻,将那床上的薄被骤然拽起,兜头蒙住了二人。   又是数个时辰的荒唐时光。   这次之后,小九是彻底下不来床了。   萧崇叙这时候从床上下来,给小九倒了水,把他搂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喂了水去。   崇王到底还是有了成长,给小九喂东西的时候不再会将他的衣服也都打湿。   小九半阖着眼眸,看外面天色已经昏暗,又见在他身侧抱着自己的萧崇叙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殿下这回可尽兴了?”   萧崇叙听不出来小九是在生气还是在打趣自己,只低垂下来眼睫,而后手伸向了小九腰间。   小九腰间一热,一股内力就被送了进来,原本酸软沉重的腰骨骤然松快了几分。   “小九,跟我回去吧。”萧崇叙一边说,一边往小九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运入内力。   小九的四肢百骸仿若浸泡进了温水里,使得他暖得发起困来。   那股早就该袭来的倦意将他笼罩住,可小九却还强撑着睁开了双眼,对上萧崇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说道:“殿下,我不能和你回去。”   萧崇叙问:“为什么?”他说完,脸色又微动:“是因为梁昱衍吗?”   说不出是认真还是有了几分动气,萧崇叙沉了声音说:“小九,你不能同时跟两个男人好。”   小九不由目露惊愕,旋即失笑说:“殿下,我和梁小侯爷并非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与梁昱衍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小九叹了口气,转而又说道:“我还有事情没做完,等我做完了,我就去找你,好吗?”   “什么事?”   崇王对小九那些避而不谈,回以直来直往地回问。   沉默许久,小九才开口说道:“殿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   萧崇叙听罢,看神情是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可是我就没有秘密。”   话音落下,小九心里一颤,是啊。   萧崇叙自小就被送上山,痴心剑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没有吃穿冷暖,也没有人间疾苦。   抬眼是渡空山万年一片青绿云雾缭绕的山林,闭眼迎来的是掠空而过自在鸟儿振翅掀起来的风。   他生就身份尊贵,心中坦坦荡荡活得光明磊落,又少遇挫折,顺顺遂遂至今,与在泥潭挣扎爬出来的,满身秘密的小九截然不同。   这样的心境与环境,才造就出来崇王这般纯粹的性子。   下山而来的他好像一个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异类,在与人的交谈中从来不知进退,甚至有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与人谈判交锋时又太早敞露底牌。   于是下山来之后才会被皇宫里看碟下菜的下人们糊弄,也很轻而易举就被原本只想看看他,亲亲他就够了小九,带上床。   他还没学会撒谎,甚至到了现在,他都不会说自己也有一个秘密,随便编造一个什么,说与小九听,小九就会愿意与他交换也说不定呢。   说不出是什么,小九在萧崇叙那双眼里仿佛看见了一滩清澈见底能映照出天空圆日的湖,又像是见到一场能够掩盖一切脏污的大雪,铺天盖地白,也一片茫茫的空。   但其实都没有,那是只是小九的想象。   小九擅长想象,比如幻想萧崇叙是真的与自己心悦他一样,心悦自己。   可是这不是真的。   他才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不过是未尝过情欲,在情窦未开之时,被小九率先闯入,有意以身纵容,以欲诱之,才会对小九产生这点念念不忘的依赖。   于是会有样学样说一些动听的情话,会做一些孩子气有妒意的争抢,也会用肢体动作表达亲昵,与小九亲热到情动时也会脸红。   但是这样只是这样就够了,小九就只想要这些就够了,他不需要从崇王这里得到更多。   满身秘密的小九对上没有秘密的萧崇叙,一边为崇王欢喜,一边又忍不住莫名地怅然若失,但是小九心思百转,面上却依然不露破绽,含笑说道:“那我祝殿下,往后也都能做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第29章   第三日,直到在小九的点提下,萧崇叙才好似恍惚回忆起来,自己确实还有要务在身。   皇帝重病,朝务原本应由储君代执,却因为太子萧宸景此前曾包庇季后母族,纵容亲舅季清多次罔顾朝纲,一度权倾朝野,致使恭惠帝对其失望,才将朝政大事交由四皇子。   在恭惠帝如此病重的时刻,下达这样的旨意,不由引得诸多朝廷大臣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风声,帝心莫测,谁也不知道在恭惠帝下一道旨意会不会是要废太子,改立四皇子为储君。   吏部尚书王祁,掌管吏部,朝臣升迁尽握一手,是由恭惠帝登基那一年提拔上来的,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   而在数月之前,他与内阁刘安渠曾受一直称病,再未上过朝的皇帝,秘密召见。   尽管朝廷上下未有人敢亲口提及,但是近日天子已逝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如此一来,曾经受过皇帝秘密召见的臣子,变成了诸多人眼里需要密切盯住的人。   中了春药的萧崇叙在与小九厮混了三日之后,才略显餍足地从小九屋里退了出来。   期间小九并未起疑,比如为什么萧崇叙中了能够迷晕一头牛的迷药还能理智清醒,却被一小酒盅的春药拖了三日,才将将解了药性。   这叫萧崇叙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小九,大统领请你一叙。”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来到立在巷尾的小九身边,出声说道。   小九转头看了一眼男子,又顺势抬头看了看对面厢房二楼半支起来的一扇窗,有一道一闪而过的金色。   小九叹了口气,还是说道:“带路吧。”   待行至那酒楼二楼的厢房里,小九进去,便有人在后头关上了门。   凌壹坐在一把雕花椅上,看到小九进来,伸手提了壶,在一杯空盏里倒满了热茶。   “在等小十一?”茶满,一阵热腾腾的雾气升起,凌壹望着小九,嘴角噙着一道不带善意的笑意:“小九不必等了,他已经被我派出去了。”   小九沉吟片刻,问:“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十天,又或许半个月?”凌壹挑了挑眉,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好,那我便不等了,多谢大统领告知。”小九从进屋,便站在那里,也未入座,凌壹倒满的那杯水,他更是碰都未碰。   眼见小九一副不为所动,转身便要走的模样,凌壹彻底沉了脸色。   “小九!你给我站住!”   小九听闻凌壹厉呵,顿住脚步:“怎么,大统领还有事?”   凌壹也不再拐弯抹角,盯着小九的背影,语调阴沉:“小九,你以为你暗中搞的那些小动作,真的没人察觉过?”   “我搞什么小动作?”   凌壹起身,走近了两步,语气有几分傲慢:“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虚与委蛇,瞧你与小十一查探辛苦,大统领我体恤你。”凌壹凑近了小九,“你对小六的死起疑是不是?他当时只差最后一件甲等活计,急功近利,会有失手也不是……”   小九当即打断,转头望向了凌壹:“可那一年的武科状元是我亲手杀的,请问一个死人,如何能够将小六反杀了?”   话音落下,凌壹也不由愣然一瞬,下一刻他突得嗤嗤笑出声,“啊,小九啊,我怎么说你好,你还真是一如多年的……”凌壹看着小九脸上的神情,他竟然在此时提起来小六的死,那张寡淡的脸眉眼间还能寻出来一丝悲切痕迹,凌壹顿了一下,又重重出声:“伪善!”   “明明你与我们一样,都是一样的无骨刃罢了,却偏偏你多事,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与我们不一样!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凌壹眼珠子恶狠狠盯着小九,莫名的妒恨搅动着他的心绪,语气不由更加激烈,“你以为你真的瞒得过所有人?捏骨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亲带的那一批无骨刃又为何成活率最高,五十能有半数以上活下来?”   “许是他们命大?”   凌壹声音森冷:“那是因为你给他们提前开了坛!”   “因此现在临渊营里他们这群无骨刃全都心向着你,你很得意?”凌壹望着小九,咧嘴一笑,神情却被脸上的金色面具遮盖住,“小九呀,小九,你太自作聪明了,你以为你救了他们?他们这些骨刃,因为封坛日数不足,全都是些不合格的半成品,那小十一缩骨不过几个时辰就受不住,因此他们在领功堂迟迟接不了甲等的活,你说他们这些年心里到底是感激你多一些,还是心里也对你生过怨?”   “不论是感激还是怨恨,总得是活着才会有的。”小九回以不闪不避的目光。   凌壹闻言冷笑一声:“油盐不进,自以为是。”   “早知小九是如此的人,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你,小六确实不是死于那武科状元之手,而是我杀的他。”   话音落下,骤然之间,凌壹便感觉到小九周身的温度都冷了下来。   明明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脸,却好似因为假扮离王多年,在高位待得久了,那一颦一笑,只要他想,便能轻而易举地给下头的人施予威压。   一阵寂静无声后,小九问:“为何?”   凌壹顶着小九的眼神,继续用那满含恶意的语调回答:“于私,他与你私交甚好,我厌恶他,于公,即为骨刃,再无自己,他对自己的原相执念这般之深,已经是一把不合格的无骨刃,我作为统领,将其清理,有何不妥?”   话音落下,小九面色青白,刚吐出一字:“你……”   便突得浑身冒出冷汗,一股绵绵刺骨的痛意,自骨头缝里缓缓升起,小九不由自控地朝后靠到了门上。   凌壹发觉他的异样,目光落到他身上一扫,心下便了然了。   “小九,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背地里做出来的这些事,王爷并非是未有所觉。”凌壹的目光扫过他已经浮现出来细密汗珠的那截白腻的脖颈,语气不由变得更加轻蔑:“我倒是要看看,你能以身侍人,仗着那梁小侯爷的恩宠,能耐到何时。”   凌壹说完后,又对着窗外道:“小十二,既已经跟来了,还在那里躲着做什么?你们小九现在身子不适,便由你好好将他送回到梁小侯爷那里去吧。”   落下最后这句,凌壹便推门而出了。   待人走后,厢房里那窗户发出来“咔嚓”一声轻响,小十二戴着面具矮身而入。   他飞快来到了面白如纸,身子已经站不直了的小九身边扶住了他,语气担忧叫了一声:“小九……”   小九睁眼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小十一被派出去做活,叫我来跟你说一声,不要等他了。”小十二说:“没想到撞见大统领也来寻你,我只好跟着先躲起来了。”   小九此刻被骨头里的痛意逼得紧蹙着眉,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小十二看他这副样子,连忙将他背到了背上:“小九莫急,我这便送你回小侯爷那里去。”   “你把我放进我屋里就可……”小九有气无力,俯在小十二背上。   梁昱衍这时候正在养病在床,又在气头上,他怕是没什么好果子讨。   小十二许是极为担心小九,于是脚下片刻不敢耽搁。   他对小九与梁昱衍还有崇王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一概不知,这时候看小九难受,硬是把他直接送到了梁昱衍房门前。   梁昱衍此前一直未有发作,只是因为一直昏迷不醒,这天下午才在又一剂汤药后,幽幽转醒。   此刻原本正被胡钥侍药,便听到房门口有了动静。   小九被下人拖进梁昱衍的房里。   梁昱衍这时候小脸寡白,眼珠子里却浮着红血丝,看见小九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原本阴沉的脸,却陡然露出来一丝叫人遍体生寒的笑意。   “算算日子,也是该到了。”   这是那种入无骨刃,用以掌控他们的毒,毒性发作的模样。   梁昱衍挥手叫拖着小九进屋的下人下去,又叫胡钥将手中的汤药交给小九:“叫他来。”   胡钥犹豫一瞬:“可……”   话未说出,便被梁昱衍一眼望去后止了声。   胡钥无可奈何地将手里的汤药交给跪坐在那里的小九手里。   小九勉力接过胡钥手里的碗勺,来到梁昱衍身前,他的脸上汗浸浸一片,手刚舀起来一勺药汁,递到梁昱衍嘴边,却控制不住那钻骨头缝似的疼,手一抖便将那药洒了梁昱衍胸口去。   “废物!”一巴掌扇到了小九脸上。   梁昱衍手一抬一挥,可到底是重伤未愈,他未能使出多大的力气,在小九脸上只留下浅浅一道红印。   可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已经足够把已经毒发的小九扇得站不住,他身子一歪,手里的碗便跌落在地,药汁洒了一手半身。   小九的手被烫得起了一层红。   梁昱衍看着他,已经一副眼神模糊,身子也止不住发颤,站在那里显得有几分佝偻地蜷着。   他伸手将人扯到自己面前,目光如刀,却又知晓这个时候的小九,已经是碰不得的状态,连那细微的触碰都会叫他撕心裂肺地疼。   “我给你一次机会。”梁昱衍抓着他的衣领,贴近了他的脸颊,两人的呼吸交错:“你只要现在承诺我,与崇王断干净,往后再不见他,再不与他有所牵扯,我便把解药给你一颗。”   “药……”小九胸口起伏已经十分不正常,他眼前看不真切东西,不知道是被汗水模糊了还是眼睛里淌出了什么,只迷迷糊糊闻到了药味,才后知后觉自己把药洒了。   那梁昱衍却会错了意,以为小九是急于向自己讨要解药,却并不理会他前头说的那些话。   于是他更加咬牙切齿地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又因着扯拽小九的衣领发现了他脖子上一处隐秘的红痕,梁昱衍陡然怒火中烧:“听清楚了没有!如果你执意与那崇王再行苟且!我就杀了他!我一定杀了他!”   梁昱衍眼里的血红更盛,整个人都被空前的妒恨裹挟,失去理智一样逼迫已经饱受苦痛的小九给回答:“快点说啊!你说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崇王!说你以后会和他断干净!”   小九这时候似乎终于听清楚了梁昱衍一直在自己耳边嘶吼的话,他眨了一下眼睛,眼中模糊视线的水滑落而出,他看到映入眼帘,骤然放大的梁昱衍那张面色扭曲的脸。   “那你去吧。”   小九声音非常低,与梁昱衍相比,显得极其无力,他与梁昱衍四目相对,不闪不避,轻声重复说道:“你去把崇王杀了吧。” 第30章   去把崇王杀了。   这句话说得轻巧,但是谁都知道,崇王如此这般的命格,加之太青大师一生绝学尽付此身。   萧崇叙何止用命硬二字可以形容,说他为皇庭里的异类,并非是夸大其词,而是非常保守的形容了。   早在他刚被季后求下山的那一年,他就已经被朝廷内的各方势力视为眼中钉。   可是围堵劫杀了数次,没有一次成功,这也就算了。   后来可能是因为崇王被这些层出不穷的低劣刺杀手段惹得也是心烦,也在这错综复杂的环境里,学了些不甚聪明,但确实有用的手段。   萧崇叙曾多次伪装成被行刺成功,表现出来一副穷途末路极其虚弱的模样,诱使那些人活捉他回去,可是待将他真的带回去,他见到主谋又或者被带到老巢,他就又会卸掉伪装。   崇王曾多用此法来斩草除根。   所以小九那次在鹭洲,临渊营那批人在崇王府别院大开杀戒,他将萧崇叙就走,而后在地牢里与凌壹解释说,是为了救那批新货的命,也不算错。   萧崇叙能在侯府梁昱衍眼皮子底下钻小九的床,侯府没有与萧崇叙正面交锋,一是梁昱衍当时还在昏迷,二是,即使昏迷不多久,梁昱衍想要找萧崇叙的麻烦,那也是十分困难。   毕竟能够打得过萧崇叙的人,十分难寻,而且他在皇宫里有时候连他那母后太子哥的账都不买,用寻常规矩也很难束缚得了他。   心情好时会行个礼,说些规规矩矩顺听的场面话,就已经让季后十分欣慰了。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别叫他咬伤了自己。”梁昱衍包含怒意的声音传出:“关进后院下人房里,谁也不许去看他!”   小九已经因为抵抗那股席卷全身的痛意而彻底失去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头脑昏沉地被人抬起四肢,耳边响起来梁昱衍恼羞成怒,变得有几分尖厉的声音。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的下颌骨被强制打开,嘴里被塞进了一团什么,他这个时候牙关咬得极紧,嘴里已经有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小十二因为不放心,在梁昱衍院里徘徊踌躇着还未离去,先是忧心忡忡听到里面摔碎碗的声响,又模糊听到几声争吵,没多时便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小十二彻底藏不住了,于是又出现在梁昱衍门前,看着两个下人抬着小九不断发抖的身子出来,嘴里还塞着巾帕,他追着问跟在后头的胡钥。   “胡大人,怎么回事,怎么没有给小九解药呢?”小十二神情有几分掩盖不住的急切。   胡钥再在侯府里身份与寻常下人不一样,也到底是个下人,如何能称得上“大人”二字,可他此时听小十二问得焦急,一时于心不忍,还是回道:“你劝劝小九吧,不是主子不给他解药,是他从这回回来就总与主子犯犟,这如何能讨得着好处,还是……”   话音未落,便听到梁昱衍又在屋里厉声呵斥道:“把他赶出去,什么阿猫阿狗的没规矩,也敢在我侯府里乱逛!”   小十二还没来得及和小九说句话,就被几个下人请出了府。   对于梁昱衍来说,小十一,小十二等等一系列与小九有关,并有时候被他带回来给些糕点零食的无骨刃们,其实和他养的一只宠物,不定时会从外头携带回来些小鱼,小鸟没什么区别。   觉得碍眼的时候会说两句风凉话,但是更多时候梁昱衍是并不屑与他们计较的,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糕点蜜饯,侯府宅邸用度奢靡,每日后厨里剩下的需要清理的也不止那一点。   而且每次小九被发现的时候就会对自己特别殷切,好像有点担忧自己不喜,这种对于梁昱衍来讲都不避当作一回事的事情,却能叫小九感恩忘怀,长此以往,梁昱衍都漠视了小九这种行为。   而这个时候,梁昱衍本就在气头上,对小九都下了狠心要做教训,更何况小十二。   小九被关了起来,丢到了一间空屋里,绑起来了手脚,塞了嘴。   时间被拉得极为漫长,小九只能凭借眼前模糊的光亮来感知白天和黑夜,可饶是如此,他也是记不得到底是过去了几日。   在此期间,他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吃过任何食物。   “他把头……头撞烂了,可要拿药包扎一下。”   看守在小九门前的下人,站在梁昱衍门前,战战兢兢地说道。   整个侯府都知晓,小九在梁昱衍这里到底是什么分量。   不管是梁昱衍对小九怎样的态度,做出来什么样恶劣的事情,那都只能是梁昱衍来做,此前曾有过下人看看梁昱衍对小九不假辞色,便真以为小九不受主家待见,看碟下菜地也对小九吆五喝六,后来被梁昱衍发现,在那寒冬腊月里把那下人打了三十大板,从后门丢了出去,那人整个臀腿处一片软烂,爬都爬不动了。   梁昱衍这人心窄气小,又对小九有着不同寻常的占有欲。   这时候虽然是在处罚,可是真要是在自己手里出了点什么事,那真是十条命都不够被梁小侯爷折腾的。   “吱嘎”一声,木门被推开,梁昱衍迈开脚,走进了关住小九的那间下人房里。   小九形容狼狈不堪,额头上确实被撞出了血,血从那伤口处流下来,他那半张脸被地上的灰尘还有血污弄得乱七八糟的。   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甚至是有几分发灰的,被捆绑着的手脚处被勒出来的痕迹并不深。   那绳捆得不紧,主要还是叫小九不要为了转移疼痛弄出来些别的皮肉伤。   小九陪在梁昱衍身边太多年,梁昱衍这个不合格的主人也多少对饲养一把无骨刃有了几分经验。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小九,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梁昱衍走过去,脚步停到小九脸前。   小九侧躺在地上,眼前是梁小侯爷那双黑底金丝云纹的筒靴。   “把自己弄的真脏!”梁昱衍语气里故意带着几分嫌弃,重重说道。   小九听到梁昱衍的声音,脑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偏过来,将梁昱衍立在身前的影子看真切一些。   梁昱衍这时候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直到听到小九喉咙里发出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他才缓缓撩袍,低下了身。   小九被困住的手被解开了,却好像还没恢复知觉一样,不怎么能动。   梁昱衍这时候将他的身子抬起来,脑袋放到了自己腿上,细细把他被血污还有汗水沾染湿了贴在脸颊的细发理到了一边,露出来了那张眼神被这蚀骨的痛意折磨得失神的脸。   梁昱衍细白的手指从小九脸上划过,“这几日,可反省清楚了?”   小九眼睛异常迟钝地眨了一下,似乎还不能确定眼前的梁昱衍是否是真实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因为自小在梁昱衍身边之时,并非是第一次经历因为惹了梁昱衍不快,被故意在毒发之时丢置在一间空屋里,不被理睬。   那时候小九尚且年幼,心性并非现在能比,曾经很多次在哭到气短濒临绝望之时,眼前出现过幻觉,以为梁昱衍终于消气来看自己,愿意放自己出去。   小九嘴里塞进去的巾帕已经被他吐出来半截,梁昱衍顺势伸手扯拽了下来。   “解药……给…给我…吧…”小九语气软了下来,嘴唇起了一层皮,没有一点血色。   梁昱衍却细细打量过他狼狈的脸庞,发现他脸上虽然湿漉漉的,沾着血污,那双眼却是没有肿胀起来。   他没有小时候爱哭了。   梁昱衍心里莫名划过什么,他在小九这里丧失过太多他此前熟悉的东西,但并非是每次都有所察觉。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梁昱衍凑近了小九,叫他那双浅色的一片迷蒙的眼眸里映出来自己。   突如其来的,梁昱衍在小九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时,心颤了一下。   手里小九软弱无骨的身子,有些冰冷,梁昱衍手倏然一收,拥紧了小九。   恍若搂住一块滑软的冰,梁昱衍现在身子骨不比从前,又被萧崇叙一掌打得刚能下床,被这凉意一浸,便喉咙口有几分痒意。   可是这一刻,梁昱衍将小九搂抱住,把下巴放到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强压下来那股想要咳嗽的欲望,开口说道:“小九,你与我耍脾气时,哪回讨了好了?怎么总是不长记性。”   小九沉默着没说话,梁昱衍继续说道:“你之前不是不喜欢我把你借给离王吗,我以后不会把你再借给他了,如何?”   梁昱衍说着说着,委屈起来:“我才不信你真的喜欢上那什么劳什子崇王,你们才认识多久,见过几回?”   “是在气我吧?小九你总是这样,惯知晓怎么才叫我最生气!”梁昱衍越说越是气恼非常:“小九,你怎么这样死心眼,我与离王总归是没有可能的,往后我有的难道不是只有你。”   “我自始至终,都是只有你啊。”梁昱衍喃喃重复起来,脸贴在小九肩上,心里一顿说不出的滋味。   他与小九实在是分别太久了,三年的时光,从小九来到他身边,他就没有离开自己这么久过,这刚一找回来,小九却再不像从前那般待他了。   再是意气风发,嚣张跋扈的小侯爷,身子在此前损伤了根本后,便弱了许多,现下还不显,到了日头冷了,冷风一吹,便会缠绵病榻多日。   久病之下,对心性的磨损也不止是一丁半点儿。   难得的,梁昱衍心头会涌上来一些,不再想与小九再怄气,再互相折腾的念头。   梁昱衍抱着小九,摸过他颤抖的脊背:“你说与我听罢,说你不喜欢崇王,说你愿意与他断干净,好不好?”   “这里风声不好,待我爹爹安排好,我们便离开这里。”   梁昱衍这样的态度在小九面前看称得上是绝无仅有,已经能够称为“求和”了。   梁昱衍耳旁是小九的喘息声,不知缘由的,梁昱衍竟然感觉到了几分紧张之意。   时过良久,他却听到小九在他耳侧轻轻吐出来一个“不”字。   那一瞬间,梁昱衍的表情彻底僵住,他猛地抓住小九的肩膀,二人分开,他望着小九的脸庞。   那神色形容起来,和当胸被捅了一刀没什么区别。   再看那小九的模样,还依然是极其虚弱,没有任何威慑力,眉头紧蹙着,脸色苍白。   望着他的眼睛好像盈着一层水,明明下一秒就应该讲出来对梁昱衍认错祈求的话,可是他却说不。   “你疯了。”   梁昱衍用冷静的有几分诡异的语调,下定论,他说:“小九,你定是痛得神志不清了,才说这疯话。” 第31章   梁昱衍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他勉力支撑着面部的表情,用笃定的语气重复完,便起身站了起来,说道:“你还是再冷静下,仔细想想清楚吧,下回我可不愿再听你胡言乱语了。”   梁昱衍把小九重新放回地上,他转身逃避似地迈开了脚。   小九重新回到冰冷的地面上,看着梁昱衍转身要走,再忍受不住一样,伸手抓住了梁昱衍的脚。   素白修长的手指落在梁昱衍的锦靴上,原是那样微不足道的力气,却轻而易举绊住了梁昱衍。   “不要……求求……主子饶我…疼…”   小九牙关轻颤着,断断续续,艰难地吐出来这些字眼。   梁昱衍身体像是被那几个字钉住,浑身僵直了一瞬后,他骤然转身,那脸上强做的镇定出现裂痕:“你还知道我是你主子!?你现在心里……”   梁昱衍不断提高的声音被贯穿小九耳膜的耳鸣声掩盖,他的眼前梁昱衍的影子开始忽明忽暗起来。   他再听不清楚梁昱衍到底又在对自己喊些什么,只感觉到在下一个瞬间,他的嘴唇突然被什么咬住。   然后嘴里被递进来一颗什么,苦涩的药味和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小九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向朝后躲,却浑身失力。   可那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昭显出来小九对自己的抗拒。   梁昱衍恍若困兽,越发用力箍住小九。   极其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之间散开,那可以说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吻,更像是某种被背叛后报复性地撕咬。   本就极其虚弱的小九,在这梁昱衍毫无章法,剥夺呼吸的动作下,他彻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小九身子软塌塌地倒在梁昱衍身上,额头上还是未干的血,嘴唇被咬烂了一块,那样形容枯槁,苍白无色的脸,明明应该更加狼狈弱势才对。   可在小九倒下来的那一刻,明明再一次顺利逼得小九求饶的梁昱衍却更像是那个被斗败的人,好似被凭空夺走了什么宝贝的稚童一样,目眦尽裂一双眼盯着昏倒在自己怀里的小九,汩汩流下来眼泪。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吻,梁昱衍在此之前,并未亲吻也未允许过小九碰自己的嘴唇。   但是他曾在小九离开他之后的日子里,不止一次预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他愿意施舍于对自己心怀不轨的小九一个吻,那么他那面相寡淡的脸上会浮现出来怎样一副惊喜的,感恩戴德的神情。   可是梁昱衍在此刻,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与小九相伴而生的那段岁月,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他所想象的那些都将不会再发生,梁昱衍自以为握住小九的身契,握住能够止小九痛意的解药,握住小九所有弱点,就握住了小九的全部。   可是一颗变了的心,他越是攥得紧,反倒越是被那颗心扎得鲜血淋漓。   可是他直到此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自己停留在三年前那段岁月,小九却能毫无留恋地往前走了。   梁昱衍想不明白,为什么呢?   “这是前些日子,窜进咱们宅里的一只野猫,胡钥把它洗干净了。”梁昱衍怀里抱着那雪白的一团,走上前来,把他放塞到了半坐在床上的小九怀里:“我是养不来这些东西,还是交给你吧。”   小九被掌心毛茸茸的触感一惊,定眼一瞧,便看见那猫儿碧眼儿长毛,碰见生人却也不躲,只知道嗲嗲地“喵喵”叫。   这模样简直跟雪团儿一模一样,只是性子却截然相反。   这样难寻珍贵的品种,怎么可能会那么刚巧窜进侯府来,小九不知道梁昱衍又在搞什么把戏,与自己扯这样明显的谎话。   可再是如何与雪团儿相像,到底也不是小九从前细心养过的那一只了。   瞧小九也不说话,梁昱衍看他神色有几分倦意,又问道:“可还是没恢复好?”梁昱衍迈开脚步,走到小九的桌前,看着桌上的碗,开口说:“怎么没把这参汤喝完?你这样如何补得了身子?”   小九还未接话,梁昱衍又自作主张吩咐外头的下人:“再去叫厨房煮一碗!”   小九身体里那股自骨头缝里钻出来似的痛意已经逐渐消退,只是身体还残留着那激烈疼痛留下来的余韵,大汗后又流血,加上那几日没进过食水,身子还有些虚弱。   梁昱衍却自那日晚,在小九面前转了性一样,虽说还是一副端着姿态的样子,却没少来小九屋里,检查他额前的伤还叫了大夫每日都来问诊。   今日甚至又不知道从哪寻来了一只和雪团儿一样的猫,给小九送来。   待梁昱衍在小九屋里巡视一番,又像模像样地嘱咐几句离开后,胡钥走了进来。   “这是涂抹你额前伤口的药。”胡钥把瓷瓶放到小九屋内的桌上。   小九半倚靠在床上,轻轻:“嗯”了一声,没甚反应。   胡钥看着小九那副样子,又看他在小侯爷走后,把怀里的那只猫也放了下去,不由出声,奉劝一样讲说:“小九,你说你这是何苦?”   胡钥说:“你自己也是知道,主子到底待你是不同的,不说你那每日服用的价值连城的参汤,光这为了叫你不留一点儿疤痕的玉肌膏,百两黄金都难寻这一瓶,小侯爷却叫人拿与你当寻常药膏使,一个侯府,哪个下人敢给你脸色,都快要把你当半个主子了,你说你还要如何?”   胡钥望着躺在那里的小九不由压低声音说道:“现下小侯爷也长大了,你这回昏倒他夜里都没睡好,你喜欢养猫,他又给你送回来一只,如此这样,已经能称上是对你低头示好了,你自小到大容了他多回,便多这一回吧。”   胡钥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一大段,却见床上那人神情未有丝毫变化。   “小九此前确实不知这玉肌膏这般昂贵,既如此,不如叫小侯爷也赏与你一些……”   话音未落,胡钥便脱口而出打断了:“我又没伤着碰着,何需用此物,况且我这大男人身上就算是多了几道疤痕又怎么……”   胡钥说到这里,观小九脸上冷淡的神情,才骤然回神。   玉肌膏小九不是第一回使了,因为梁昱衍不喜欢他身上有疤,所以每回他被离王借走归还之时,梁昱衍都会叫他脱掉衣裳检查,若有伤了,便要用这药膏。   这药膏虽价格昂贵,可药确有奇效,只是虽然长好的伤口不会留下疤痕,肌肤光滑如初,用的时候却是极痛。   胡钥当然用不着玉肌膏,他又不必被小侯爷当作炫耀的器物一样送到风口浪尖上,承些刀光剑雨,也不必被小侯爷床上侍候,保持身上不要出现一点儿碍眼的疤。   所以即使玉肌膏再珍贵又怎么样呢?   那胡钥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强忍着什么似的说道:“纵使是小侯爷此前使过一些性子,做过些伤害你的事,但是说句实话,哪个府里的下人不都是这样的,主子要对你做什么,谁不都是受着,你觉着自己委屈,这般与小侯爷较劲,那因着你,这些天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一干丫鬟仆从,委不委屈?”   整个侯府都对梁昱衍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心知肚明,那些群下人从未敢在梁昱衍面前为自己求过情,却要小九体量他们的,这胡钥明知这些年里最受委屈的是谁,却还反将矛头指向这位最受委屈的人,那样的言辞仿若质问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那样承受下去。   在小九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下,胡钥嘴张了张,却不由气噎,再承受不住那眼神一样,落荒而逃退了出去   “你好好休养吧,我不……不多打扰了。”   两日过后,小九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梁昱衍还是每日会固定地来小九院里转一转,好像此前他与小九发生的那些争吵和声嘶力竭的画面都未有过一般。   “砰砰”两声,是小九窗户被敲响了。   小九伸手将窗户一摘,露出来一缩在窗边的人。   “小十一?”小九连忙让他进来,目光打量他的上下:“听凌壹说派你出去做事了,怎么样,没伤着什么吧?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十一动作自然地坐到小九屋里,然后伸手捏他桌上盘里的蜜饯,丢进了嘴里,含含糊糊回应道:“他派的那活,明摆着整我呢,我打不过就跑了。”   小九松了口气:“还算有点机灵几劲。”   那雪白的猫这时候看小十一进来,许是因为小九很少抱它的缘故,竟然也去发着嗲蹭他的腿。   “这是雪团儿?”小十一脱口而出,下一刻就慌忙观察小九的脸色,改口说:“不是……我说错话了。”   小十一这时候被那猫儿蹭地受不住,弯腰把它抱了起来,跟小九解释一样说:“只是实在是太像了。”   “小侯爷不知是从哪找来的。”小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坐在椅子上,手肘撑在桌面上。   “他这段时日对你可是极好。”小十一语气说不出是有点酸溜溜还是艳羡。   小九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装不了几日。”   话说完,小九起了身,眼睛落到窗户那里,朝外探了探。   “正巧你来,便替我在屋里待一会,一会回来人给我送汤药,看到我不在可不行。”   小十一问道:“你要出去?”他看了看小九,又看了看自己,语气有几分不安:“不行吧,万一小侯爷来找你怎么办?”   小九却伸手摘掉了小十一脸上的面具,转而盖到了自己脸上,安抚道:“放心,他从来都认不清我。”   “你只要躺到床上,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少说话就行了,我很快回来。”   小九话音落下,便催促道:“快些,别耽误时间,脱衣服!”   两人将衣服一换,小九身穿着那套黑色短打,戴着那花纹繁杂的金属面具,从窗口一跃而出了,半点儿不见这些时日里,气若游丝般的虚弱。   隐在茫茫夜色里的小九一路飞奔,来到了一家小巷里,快要关门的药房前。   那药房大夫看见小九,忙问:“这位小哥,来拿什么药?”   小九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巾帕,巾帕打开,露出来一颗药丸。   那屹然是那日小侯爷借吻送进他嘴里的那颗解药。   “大夫能否帮我瞧瞧,这颗药丸,到底是用什么药材炼制而成的?” 第32章   恍若一片叶轻巧落地,小九脚尖挨着窗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借着月光,矮身钻进屋内。   待他走进来,看到那小十一侧躺在他床上,背对着屋里。   小九走进来,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摇晃了他两下:“小十一,睡着了?”   凑近了看,却看见那小十一明明眼睛都没闭全,半眯缝着,两颊泛着诡异的坨红,像吃醉了酒一样,在自己床上怀里抱着那只碧眼儿猫,整个人迷迷蒙蒙不太清醒的样子。   小九心下诧异,又去拍了拍他的脸,连声叫道:“小十一?你怎么了。”   小十一这时候才缓缓回过来神一样,视线落到小九身上,“啊,小九,你回……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九不由蹙眉:“这还快?我走了两个时辰了。”   他越看小十一的样子越觉得不对劲,狐疑问道:“梁昱衍来了?”   小十一也未有隐瞒,老实地点了点头:“是啊。”   小九心里一紧,连忙问:“你没露馅吧。”   “没有,我俩处挺好的。”小十一说。   小九:“……”   “你没瞎说什么吧。”   “没啊。”小十一说着从床上起了身,眼神也不跟小九对视:“既然你回来了,我就走了,时间很晚了。”   小九虽然不信,但是料想两个时辰而已,而且梁昱衍这时候也没来撒泼,别的不说,没露馅应该是真的。   小九缓而又缓地松了口气:“确实时候不早了,那你就……”   话还未说完,小九看到那小十一坐在床边,手里摸着那猫儿的大尾巴,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一个不经意间,小九和小十一的眼神对上,小十一这时候脸上的红晕已经尽数褪了,撞上小九的视线,又莫名地低垂着头,在那里摸着猫不说话。   一阵静默后,小九心微微叹气:“你若是喜欢,便把它抱走吧。”   小十一眼神亮了一亮:“真的?”   而后他又很快耷拉下来眼角:“算了,营里不叫养这些猫啊狗的。”   他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手上粘的毛,然后说:“我走了。”   小九这时候将那只猫从地上抱起来,又塞给了小十一:“你把它关到屋里,没人会发现的。”   小十一接过来猫,一坨毛茸茸抱了个满怀,那猫儿很是亲人。   小九发现过它爪子都被剪过,一看就是已经被驯养久了的宠儿,这会儿被小十一多抱了几下,正对着他喵喵叫着,又去舔他的脸。   “你倒真是舍得……”小十一低声嘀咕道。   “什么?”   小十一连忙说:“没什么。”他站在那里,看到小九脸上确实没有任何波动,心里不由涌起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眼神微动,满怀心思地问道:“我瞧梁小侯爷模样可不比崇王差,你怎么只心心念念着崇王?”   小九似是不喜小十一这样的说法,拧眉回道:“这怎么能一样。”   他说着,目光望着窗外远在天边的那轮弯月,眼睛闪着盈盈亮光,“崇王殿下,赤子之心,品行纯良,乃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至臻极善之人。”   “噗哧”一声,是利刃刺入血肉,而后抽出带出汹涌鲜血的声音。   那男人低头望着胸前,被捅出来一个血洞,汩汩流着血,那惨白的脸上,连恐惧都未来得及浮现,他就已经失去了知觉,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萧崇叙将时雪剑收回,立在身侧,那柄重剑上的血凝成雪珠,顺着滑落下来。   齐凝云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崇叙:“你杀他做什么?”   自那日吏部尚书王祁在生辰宴上,宅院失火,他便不知所踪。   他们一行人奉令查探王祁的踪迹,追逐数日才来到距离京城百里开外的乡郊野地里,发现了王祁宅院里还活着的已经逃走的家仆。   萧崇叙似有不耐,觉得齐凝云的问题十分多余,但还是认真回答了:“他喊着说他死也不会说出来他家大人的下落的,你没听到?”   齐凝云:“……”   她咽了口口水,有几分虚弱地:“听到是听到了,但是……”   话还未落地,那被围起来挤到一堆的逃走的家仆和护院们,各个脑袋都缩得如同鹌鹑似的,有一人脚上沾了他身旁被萧崇叙一剑捅死的那男子身上的血,慌忙地蜷着脚,两股抖若筛糠,忽有一人被萧崇叙无意间扫过,霎时间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说,我说,我们家大人就在前头三十里处的云街胡同巷子里藏着,别,别杀我……”   萧崇叙收剑归鞘,重剑重新回到他的身后。   天刚擦黑之时,萧崇叙与齐凝云来到那家仆所说的云街胡同巷子。   裴卓和裴远这时候因为在那附近搜查,得了消息后已经率先搜查了云街胡同巷子,待将此处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一行才将躲在一户人家地窖中的王祁找了出来。   萧崇叙与齐凝云赶到之时,便看见被裴卓裴远压着肩膀坐在一张椅子上灰头土脸的王祁。   齐凝云走过去,看到面容狼狈还穿着生辰宴那日衣裳的吏部尚书大人,微一拱手说道:“王大人,非是小女与崇王冒犯,那日本欣喜去为大人贺寿,未曾想到宅院忽逢大火,王大人却不知去向,我们实在心中焦急挂心……”   齐凝云那客套的场面话还未说完,就被萧崇叙冷冷出声打断了:“王大人,先皇遗诏是否在你手中?”   齐凝云:“……”   被单刀直入的崇王打断的齐凝云心口一噎,而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从容面色,继续说道:“实在心中焦急挂心,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王大人海涵,勿要介怀。”   “先皇遗诏在何处?”   刷一声,时雪剑出鞘,王祁脖颈侧多了一柄寒芒正盛的重剑。   齐凝云眼前一白,那口气再提不起来,原本想要彻底放弃挣扎,转念又想到什么,生怕那一脸倔强神情的王祁下一句也大喊一声死也不会说云云。   齐凝云伸手在时雪剑上拍了拍,低声劝道:“别这样,别这样,大师兄,有话好好说……”   那王祁这时却开了口,望着萧崇叙道:“什么先皇遗诏,我不知道。”他语气不见丝毫慌乱也就罢了,甚至还带着身为天子忠臣对于崇王此行应有的愤恨:“陛下正在宫里养病,崇王不去看望与身前侍孝也就罢了,怎敢说出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下一瞬,萧崇叙朝王祁身前走了一步。   一时间裴卓裴远连带着齐凝云都绷紧了身子。   “大师兄!他可不能随便杀了!”   “王爷,千万冷静啊!”   “王爷,不如将他交由我们审吧!”   三人齐齐出声,却听那站定在王祁身前的萧崇叙突然凝声说道:“不对。”   萧崇叙的视线落到王祁身上,他说:“他不是王大人。” 第33章   “小哥,昨日在这儿的那位大夫呢?”小九趁着夜色,来到那小巷子处的药房。   他进来后左右打量一眼,却并未发现药房里的那位老大夫。   那店里的伙计对这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略有印象,说道:“是你啊,我们师傅被叫去问诊了。”他看着小九,转而走向他身后的柜子,翻找了一番:“对了,师傅说若是碰见你来,就把他留下的便条给你。”   小九接过来那伙计递来薄薄发黄的一截纸,便条很小,好在内容也简短非常。   短短几个字,映入小九眼中,他的动作先是一顿,浑身僵直一瞬后,似乎还是有几分不敢确信,出声问道:“可有弄错的可能?”   那伙计闻言瞪大了眼,对着质疑他师父的小九语气有几分不善了起来:“怎可能会弄错,这样简单的事,交给新来的学徒也能验好,更何况师父!”   面具后的小九脸色苍白,额角因为强压着什么情绪筋络抽动,他迈着脚步,头脑混乱的刚走出小巷,就听到迎面而来的风声。   小九立而站定,微一抬眼,便看见是神色慌张的小十一来到了他身前。   “小九!出事了!”那小十一气喘吁吁,对小九急声说道:“出大事了!”   临渊营,小十二的房里。   小九与小十一赶过来之时,小十二身上的裹伤口的布已经被血水浸染了个湿透,浓重的药味还有血腥味,扑了人满鼻。   屋里因为小十三,小十五还有小十七都在,小九他们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就更显拥挤起来。   小九走上前,几人为他让开路来,他看到这几把年岁尚小的无骨刃各个都红了眼,甚至小十五还站在后头,用力地抹了一把鼻子。   小九望向床上,小十二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无一点血色,眼睛半阖着,一副进气儿多出气少的模样。   “怎么会搞成这样?伤得这样严重?”小九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   小十二看到小九来到床边,原本半闭着的眼睛,费力地张开,气若游丝轻轻叫了一声:“小九……”   “还不是因为那个凌壹,故意交给小十二甲等的活,那样的活计我们根本做不了!这下好啦!小十二勉力做了,现下命也要丢了!”那小十五在几人之间年岁最小也最藏不住事,这时候说着更大声地抽泣了起来。   “小九……我有话与你说。”躺在床上的小十二微微偏了偏头,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叫他不自觉闷哼一声,喉咙口涌上来血,小十二又强忍着咽了下去。   他实在是伤得太重了,小十五他们为了救他偷偷带进来大夫,见着他都是唉声叹气摇着头走的。   小九与小十二的眼神对上,旋即对身后的无骨刃们说道:“你们都先出去。”   待屋里其他的无骨刃都离开,屋里也安静了下来。   小十二的目光紧紧盯着小九,然后喘息着张开嘴:“来……”   小九走过去,弯下腰来,贴近小十二,强忍着眼眶涌上来的热意,说道:“小十二,你有何要与我说的,便说吧,我好听着。”   那小十二目光定定地看着小九,而后那原本垂放在身侧的手,缓而又缓地碰了碰小九。   小九低头一看,小十二被血污沾染的掌心,露出来一颗赤色药丸。   “小九,这是解药,下回毒发,你便可不再疼了。”   小九霎时间愣住,望着那手心里药丸的眼神怔怔发直,他僵硬地抬起来头,看向对自己正微微勾起来嘴角的小十二。   “小九,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小十二眼睛望着他,一刻也不愿错开的样子,看着小九那副神情,他又说:“好像是会。”   “但是叫小九难过伤心的事太多了,我还是不愿再叫小九多这一件,只可惜……”小十二轻咳了一声,再咽不下去那血,一口鲜血呛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小九像是被那口血灼了心一般,他上去一把将小十二扶了起来,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那小十二却趁机牢牢抓了小九的手,小九的手心被那颗药丸隔得生疼。   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   小十二躺在他肩上,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   “我每回能见到小九,与小九多相处一分一秒都叫我好欢喜……”小十二腼腆地笑了一下。   “小九却总喜欢带着小十一一些,我总好羡慕他。”小十二声音越来越低。   “不是更喜欢小十一,是因为小十一功夫比你们强一些,我才多叫他帮我。”   “那我这也算帮你了吧。”   那隔在手心的药丸滚烫,将小九的掌心乃至心扉都烫得产生痛意。   “算,小十二帮我大忙了,我下回定不会痛了。”   “好,那就好……我与大统领做交换,若是能做完这一趟活他便多给我一颗解药……这事是我心甘情愿的……交换…小九勿要与大统领再起争…执…”   “我知你与小十一…在查探小六的事情…我曾在半年前……看到营里的新货将他的尸体埋在了后头深山里…那坟前有一棵槐花树……”,话的尾音渐不可闻。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十二临之将死,还在想为小九尽一份力。   “小十二!”难以抑制地一声哽咽,从小九喉咙里溢出来。   小九的手轻颤着,为小十二合上瞳孔已经涣散的双眼。   终到此刻,那隐藏在小九记忆里的某个画面一闪而出。   那是他刚接手这一批无骨刃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带着他们去临渊营后头的一片林里放风。   小九吹着口哨引唤过来一只鸟儿落在他的手臂上,正扭头冲他后头的那群半大的孩子炫耀。   无骨刃们无一不惊呼新奇地望着小九手臂上正张着颜色艳丽的翅膀的鸟儿,却只有那站在小十一后面的小十二在呆呆愣愣望着神情明亮得意的小九。   可是直到死,小十二也未曾对小九展露过半点心意。   他知道小九身上承受过太多,因此不愿意给小九再增添一丝一毫的负重。   “我那日不该叫你送我回去……”如果没叫小十二亲眼目睹自己在梁昱衍年前那副凄惨无比的模样,那么小十二或许就不会有今日。   小心口如压着一块巨石,他失神地喃喃重复:“我不该……不该…”   他这般重复着,手心却攥紧了那颗小十二给他的解药。   那颗解药在他的手心里,被攥得粉碎。   埋葬小十二时,天空飘起细雨。   与小十二同批的无骨刃们,神情无一不沉重悲伤,他们还不像之前的无骨刃那样冰冷麻木,大多数对死亡这一字词背后所蕴含的东西产生疲乏的倦意。   留在临渊营里的无骨刃们都杀过太多人了,很多时候那都是极为短暂一瞬间发生的事。   而无论是哪一批,对于同类的死亡,无骨刃们还是会产生类似于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毕竟他们从未见过寿终正寝的无骨刃是什么样。   大多数不是被买走彻底失了消息,就是留在临渊营里,在领功堂不断地接活,直到某次的失手,而损陨。   梁昱衍的门被推开,一阵微凉的夜风袭来,将他惊扰而醒。   “谁这么大胆!”梁昱衍强撑着困意,厉声斥责道。   这侯府里除了他爹,还没有能不敲他的门,不禀告就直接推门而入的人。   待那床帐一撩,梁昱衍睡眼惺忪地望去,霎时间睡意便退了大半。   “小九?”   小九深夜无声而入他房中。   原本该是件能叫梁昱衍联想出一些与旖旎之事有关的事情。   只是那小九脸上失魂落魄的神情,还有身上看起来湿漉漉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衣服,都彰显着小九此行与梁昱衍愿想的那些,绝无关联。   饶是如此,梁昱衍还是只身着着单薄的亵衣,从床上下来,快步走到了小九身前。   “你怎么了?”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小九:“发生了什么?你去哪里了?”   接连三问,小九却避而不答。   他缓缓抬起眼眸望向梁昱衍。   梁昱衍不知为何的,被那眼神落在身上时,心中骤然一寒。   “在我十四岁半之时,那时我来侯府不到两年,你偶然一次起夜意外撞见了我在院里的树上吊腰,身子对折着挂在树上练功,你被惊吓住,因此大发雷霆,用你那鞭子将我抽打至半死,并且不许我日后再练,甚至还下令给全府的下人,若是有谁再发现我练功便要告知于你,你定将狠狠惩治于我,并且给赏与发现的下人黄金十两。”   “我原以为你如此气恼,对我下那样的狠手,是因为我将你吓尿了裤子,使得你丢了面子,更要报复于我。”   梁昱衍听他说起旧事,心头涌起一阵不太妙的预感,却又强撑着不自然的脸色问:“怎么?小九半夜不睡觉,却要与我翻旧账?”   “可随后未出一个月,你见着旁人舞剑觉得威风华丽,便也闹着要学,梁将军为你请来师傅教你,你却说看不得你早起练剑我还在酣睡,应要我与你一起练剑。”   “可不到半年,你便又说自己不是练剑的苗子,还是甩鞭子适合你。”   梁昱衍听到这里,不由沉沉出声:“小九,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你本就是不想我再练那套我由临渊营里带来的功法,是不是?”   梁昱衍似觉小九这话好笑:“是又怎么样,你那套将人能团成团的功法有什么好练!?”   小九却并不回答,只还直勾勾盯着梁昱衍,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语调继续叙说着:“自我来到你身边,回回到了我毒发之时,你总要在此之前百般挑我的错处,好借由拖延,看我经受苦痛折磨,苦苦哀求于你,你才愿意施舍半颗。”   “我原以为你就是想要折磨我,看我痛苦罢了。”小九话音一转:“但其实不是。”   “又或者说,不单纯的是。”他补充说。   梁昱衍变了脸色,又故意问:“那本就是你做错了事,我身为你的主子,还罚你不得了?”   “你以为会是什么?”梁昱衍冷哧一声。   “是因为我身体里本身就无毒可解。”这样一个惊天秘密被小九以极轻的语调吐出。   “那些被买走的无骨刃,遇见心善的主家,便都能活得长一些,可奇怪的是,他们不管在其他处多宽待于无骨刃,在解药一事上都是推搪阻塞居多。”   “因为无骨刃身体里本就没有毒!那枚解药不过是单纯的止痛和软骨的药材合制而成!”小九说到这里,再强压不住情绪,他赤红着眼珠望着梁昱衍:“无骨刃的寿数有限,便是因为一直在服用含有软骨药效的解药,百日封坛并不能叫无骨刃的无骨头终身收缩自如,那所谓每次的毒发,不过是无骨刃自身身骨在逐渐生长变硬产生的剧痛,因你此前非常吝于给予我解药,于是我才从三月一毒发变作现在半年发作一回。”   “而在临渊营里那些按时吃了解药的,数年来,竟无一人活过三十。”   小九情绪激昂,身体紧绷如一张绷到极限的弓,说到最后声音嘶哑:“可是你们都不说!你们都默不作声,其实拴牢无骨刃的解药,街上随处可见的药房里都能论斤抓来!” 第34章   “说什么?”   梁昱衍看到小九既然已经得知此事,索性也不再遮掩:“无骨刃毁了事小,损王爷大业事大。”   小九心头一震,旋即恍然,是啊,买了无骨刃的贵人若是想叫自己买来的无骨刃活得长久些,只管拖延给个解药,这能费多大的气力呢,比之告知无骨刃,万一消息流传开来,岂非是更大风险,弄不好还会开罪离王。   他那双琉璃似的眼珠子望着小九的,语气压得极低:“你既已经知晓那解药对于你此身无甚益处,也该明白我一番良苦用心了吧,你也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算是你现在知道了那解药的真相,你敢就这样不管不顾去临渊营告诉所有的人吗?”   “我为何不敢!?”小九神情隐在黑暗里。   梁昱衍上前一步,也忍不住扬起来了声调:“天真愚蠢至极!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多大的能耐?你知晓此事,若叫离王得知,那么危险的只是你,若是临渊营现在全部的无骨刃都知道,那么离王直接将现有一批无骨刃尽数杀了,再换一批,你以为能费多大的功夫?”   “不过是一群蝼蚁,不值钱的耗材!”   梁昱衍长吸一口气,又看小九那副神情,俨然是一副遭受了巨大冲击而心神俱裂的样子。   他不由收了语气,抬手搭上了小九肩膀:“好了,别再想这件事了,也别再管临渊营里的那群无骨刃……”   “啪”一声,是小九直接挥掉梁昱衍的手臂的声音。   梁昱衍愣了一下,后而看着小九用那副极其陌生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由也来了几分怒意:“你到底又在闹什么脾气!?这件事你得知又如何,一直被蒙在鼓里又如何?你以为你能做得了什么?”   小九却冷冷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   梁昱衍像是被他冰冷的态度刺痛,看着他浑身对自己充满抗拒,于是又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语态:“好了,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接受,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对?”   “你上回不是答应我了吗?”梁昱衍这样的语气,简直有点像是哄人了:“你以后在府里不想遮面就不遮面了,我们……我们俩像以前一样,我们好好的。”   “我答应你?”小九出声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梁昱衍看他的样子,急忙说:“你答应我不再与崇王不清不楚,往后与我好好的!你亲口说的!”   小九立马脑海里闪过什么,回忆起那次小十一躺在自己屋里那副痴相,心下有点对小十一隐瞒的事有几分怒意,于是声音更加冷硬地说道:“那不是我,我没答应你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不承认!?”   “那日是小十一在屋里假扮的我,你自己没认出来罢了。”小九看着梁昱衍难以置信几欲劈裂的神情,心头竟然难以自制地涌上来某种快意。   小九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梁昱衍却伸手去抓住了他:“你要去哪?”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真的要彻底失去什么,难以形容的恐慌情绪将他笼罩:“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什么崇王?我不许你去!”   “我去哪都和你没关系!”   “小九!我们这么多年情分,你为了那萧崇叙要将我抛之脑后吗!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梁昱衍百思不得其解,他未曾想到,小九这次竟然这样决绝。   “我死过一次了。”小九眼睛直直回望过去:“两年前我为离王挡一次刺杀,种了罗莲丹毒,这毒无药可解,是崇王带我上山,求他师父救我,我才活下来。”   小九语气越来越轻:“我在崇王面前无论怎么变相,他都能一眼将我认出,而主子你,你也说我们这么多年情分,你却从来没有把我和旁的无骨刃分清楚过。”   恍若当头棒喝,梁昱衍神情凝住一瞬,他急促出声:“死过一次了?什么时候……我不知…我不知道,离王答应过我会保证你的安全……我只是被他骗了,这怎么能算是我的错,我往后不会把你交给他了。”梁昱衍焦急地解释推脱起来,又伸手去抱住小九。   小九却只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他一点一点地把梁昱衍抱住自己的胳膊拽下来。   许是这即将被小九彻底放弃,拒绝的动作刺激了他,梁昱衍眼珠子浮上来一层细血丝,在小九转身,一只手已经抓上木门的时候,梁昱衍不管不顾地叫嚷出声:“崇王一眼就能将你认出?你以为他对你特别才能将你认出?那崇王降生之时,七窍流血不止,他感官异于常人,后得太青施以秘咒封印才活下来,饶是如此他识闻味嗅皆也是要比寻常人强出多倍,他能一眼认出你有什么稀奇?”   梁昱衍声音变得失控起来:“所有的无骨刃他都能一眼认出,你明不明白!”   “从你回来你就应该有所察觉,离王对无骨刃的掌控重视并不如从前。”   小九控制不住出声:“那是因为捏骨先生死了,留下的这一批无骨刃并不合格,加之那批被药哑了专供刺杀所使的新货产出快……”   “不是。”梁昱衍声音凶狠:“那是因为崇王下山。”   “小九,你真的以为萧崇叙只作为一个会些功夫的吉祥物摆件被请下山的?自他下山之后,无骨刃在他眼中无所遁形,离王失了一大臂膀,他不是不想用无骨刃,是他用不了了。”   小九心神大震,望着梁昱衍,似乎不明白梁昱衍为何会对皇家密辛包括离王之事这样了解,可旋即一想,年少之时二人同入太学,他这小主子成日不做课业,全丢给他,后来只是略微过目,第二日便能在先生的提问下答个七七八八,他怎么会真的如同他所表现的那番愚蠢只知晓吃喝玩乐呢。   他若是真的蠢,他就早该拿无骨刃的解药不过是止痛药与软骨药的简单合成来耀武扬威嘲笑他,而不是真的守口如瓶十多年。   那素有废物草包之称的梁小侯爷神色紧绷,他一口气对小九说出这些,露出来此前从未展露的一面,一口长气呼出,他紧接着眉头紧蹙着放轻了语调,抓着小九的胳膊的手指指尖都泛白:“小九,他们这些人物做起事来叫人心头发怵,你与我往后都不要与他们再有牵扯吧……”   “真是稀奇,这样简单的两味药,为何这么些年临渊营的人都没有一个人起疑或者察觉?”   那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手里从那大夫手里捏出来一颗赤红色的药丸。   那大夫屹然就是那日小九进入的巷里药房的那位。   坐姿悠闲落在一紫檀木雕花椅上的一个年轻人,一副贵公子的派头,手里摇着一把玉扇,轻笑说道:“这有什么稀奇,临渊营那些人,多的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一些疲于奔命的人哪有工夫想这些,况且若是你,每三月身体便会刮骨刺髓半得疼那么一次,吃了一颗什么药丸,竟就不疼了,你会怀疑解药有假吗?”   那男子略一思索,旋即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又问:“可是那小九看起来是个心软良善之人,不知道公子为何会选他,纵使是知晓真相,他保住现有那一批无骨刃便罢,别的事。”他顿了顿说:“他不见得会下得去手。”   “心软良善之人?”那公子似是不怎么认同,他说道:“他以一己之力,周旋于离王与梁昱衍二人身边多年,从梁昱衍对离王言听计从到两人渐生嫌隙,他都没费几年的工夫。”   任延亭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此前你不是说小九杀捏骨先生之事,是有梁昱衍出面力保了下来?”   “是,那梁小侯爷行事刁钻,脾性难测却未想到……”那男子语气踌躇,似乎是未想好形容词。   “他上头两个哥哥都比他有贤名有出息,却都死了,先帝忌惮梁家,不想叫梁昱衍死却不想见得想叫他活得好,年幼之时哥哥亲娘全都去世,亲爹一直在外头,他一个人在深宅大院里被那么多人盯着,你猜他害不害怕?”任延亭语气里说笑意味很重,似乎并不把梁昱衍放在眼里。   那男子默不作声听着,没有作答。   过后,任延亭话音一转:“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一把无骨刃就是造价再高,再是出类拔萃,对离王而言也不过是一把无骨刃而已,陨了便陨了,何苦那么大费周章救呢,那小九自种了罗莲丹毒之后,离王那边为了救他可谓是费尽全力,云水莲蕊,深崖虫草都为他寻来续命。”   “若真是对他在意至极,为何不干脆把他从梁昱衍那里捞出来,梁昱衍这人不好相与,小九在他手里没少受罪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男子听罢,回道:“许是怕他认不清自己身份,无骨刃扮离王出行前后都有人顶礼膜拜,长此以往,心态可能会发生改变,若是定时送回梁小侯爷那里,按时敲打一番,做事才会少见逾越。”   任延亭说:“以离王身份在外活动之时,便受人尊敬,是那皇族贵子,回到侯府便又要做回梁昱衍脚边卑微的奴,长此以往,是个人都扭曲了,我不信他真如表面这般模样,引而不发罢了,看时机再逼一把。”   “他很聪明,若是刻意了,怕是适得其反。”   任延亭摇扇子的幅度渐小了些,他闭上了眼睛,端出来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你都说了他很聪明了,他会察觉也是早晚的事,宫中丧号一发,离王便要动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万事要讲稳妥还如何行得了事。”   那男子弯腰拱手道:“是。”   即将退出去的关口,任延亭又手中扇子“咔”得一合,出声道:“慢着。”   那男子脚步停下,听到任延亭说:“梁昱衍和离王盯那小九盯的过紧了,而且在某些事上都宽容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梁昱衍幼时府宅里留下的都是梁将军精挑细选出来的护院,况且先帝和梁将军之间关系紧张,唯一的独子留在京城,成了他的掣肘,谁也不敢轻易叫梁昱衍出问题,所以梁孟惠为何要叫他的儿子去临渊营挑选一个半大孩子陪在身边,就算那时候小九功夫再好,也不过十四岁,除非……”   那原本即将退出去的男子与任廷亭目光对上,任延亭最终还是说出了出来:“除非那小九与梁昱衍一样。”   “但是会是谁呢?能叫离王和梁家,都要保住他的命。”   天空中乌云密布,那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天空中闪过两道劈开云层的闪电后,几声闷雷作响。   小九俯身在临渊营的后山处,来到那小十二临死前说出来埋葬小六的地方,用铁锹挖了几下,而后又怕损伤小六尸骨,跪俯在那里赤手挖起来。   雨水冲刷着他那双白皙的手指,指尖被坚硬的小石子沙砾划伤,那细小伤口流出来的血连同泥水,都一同被雨水冲刷着。   良久过后,那熟悉的黑色布衣才露了出来,腐烂的尸骨上挂着小六的腰牌。   小九的望着那泥土里敞露出来的小六那露出来的一截骨头,全都变得乌黑,散发着诡异的沉木甜香。   一股扑鼻的腐尸味道还有那浓郁的沉木般的香气,泥土还有雨水血腥味,这些全都混杂在一起,一股脑扑向小九。   他原本是小九刻意遗忘的,回避的味道。   此刻却被勾起。   这股味道明明是与那幼时封坛之时坛水里的药水味道如出一辙。   霎时间小九脑海里数道声音一同响起。   “干什么,小狗似的。”   “小九身上的味道好闻……”   “什么好闻,我怎么没闻到……”   是那床笫之间萧崇叙与小九之间的恍若情人般的呓语。   转而是梁昱衍色急声厉的叫嚷穿过小九的耳膜。   “崇王天生五感异于常人,他不是能够一眼认出你,而是能够认出来所有的无骨刃。”   小九披头散发从坟边爬起来,扶着一棵树支撑起来身子,被那香气钻进鼻腔,唤起最恐惧的回忆,头痛欲裂,胃部剧烈抽搐,却再难以抵抗那股翻涌而上的呕吐欲望。   在这铺天盖的雨幕里,小九终于弯着腰,终于像是被彻底击溃那般,跪伏在地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第35章   不知是何时,小九跌跌撞撞走出来那片山头,雨一直未曾停息。   就在他精疲力竭,苍白若鬼一张脸,一个不小心踩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往下滑,摔了一跤后,后脑重重撞到一棵树上。   远处一挺拔伟岸的人影,撑着一把伞,带着一股冷气来到了他面前。   小九失去意识之前,眼前最后闪过的是离王那许久未见的模糊剪影。   “那小十二,当真是死了?”   凌壹听完手下心腹的禀告,手里的茶盅往檀木桌上一放。   那声音是稳的,只是那落到桌上的茶盅里半满的茶水却溅出来几滴,沾湿了桌面,表露出来凌壹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镇定自若。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看见他们把小十二下葬了。”   恍若一道不大不小的闷雷在凌壹耳边炸开,他面沉似水,嘴里声音低沉:“这能怨得了谁,我道那小九这么自作聪明的人,教出来的几个小的也该都有几分伶俐劲,那小十一知道自己不敌便能撒腿就跑,偏偏这小十二硬是死犟,自己赶着往哪阎罗殿蹚,现在也算是咎由自取。”   话是如此说着,那凌壹说到最后,却还是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仿若命运里那避无可避的一劫,终于还是要来临了。   “这下,我和那小九,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凌壹半阖着眼眸,花纹繁杂的黄金面具下,他的神情难辨:“他这人最是护短……”他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什么,话的尾音越来越轻,像是一句沉重的叹息。   那原本恭敬立在一侧的黑衣男子,这时候却抬起来头,出声说道:“既如此,大统领何不先下手为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小九留在临渊营的爪牙一并拔除,封坛仪式在即,临渊营很快就要有新鲜的血液。”   那男子说到最后,一拱手,加重了语气:“此时正是大统领将临渊营一举收入囊中的大好时机!”   凌壹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看到他脸上没有图案的玄色面具。   此人是临渊营后来开始培养的那一批专供刺杀行事的刺客。这些人也是从小培养,但是比无骨刃的苗子年岁更大一些,筛选也没那么严格,都是只教了杀人技,不教旁的,不识字,而且在使用前都会药哑,叫些使用他们的权贵毫无后顾之忧。   这人此前为凌壹献过不少良计,若非如此,凌壹的大统领之位也不会这么顺利,而他得凌壹做依仗,在那批比无骨刃还要不值钱的,被笼统称之为新货的哑巴刺客里得以保留嗓音。   凌壹是个行事有几分偏激鲁莽而又缺乏缜密心思的人,这时候心里将他这心腹的话在脑海里兜了几圈。   眼下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只要那小九放不下他带的那批无骨刃,走到如今也是早晚的问题,既如此,确实还是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清净。   两人视线一对上,那男子便得知,凌壹已经是默认了。   “王爷上一把无骨刃是怎么死的?”   那是小九重伤未愈,被萧屹找来的大夫诊断出身中罗莲丹毒的时候。   小九胸前缠着包扎伤口的布,鼻腔里满是浓重的药味,他费力地抬眸,隔着层层床幔,望见离王坐在那里的身影。   “一刀毙命,走得很干脆,大抵没有痛苦。”离王停顿许久,才回答了小九。   “那我也会死吗?”   小九视线转回来,空空茫茫地落到什么装饰也没有的床顶上。   他能感觉到这次的毒很不一样,此前的时候他也有中过毒的时候,但是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惊险。   从前那些毒基本都是沾上他之后,他便觉得痛苦非常了,而这回不一样,那毒入体让他没有丝毫感觉,唯有心口那里多了一个痣般大小的黑点,冒着丝丝凉意。   这毒他从未见过,越如此,越叫他心惊。   离王这头为他换了三位大夫,才说出所种之毒的名字。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   可好在离王没有回避小九这个问题,也没有做什么欺瞒,他只温声又说:“我会尽力不叫小九死的。”   小九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大概就是离王之所以想要让他再活久一点,可能是因为若是再寻一把好用的无骨刃,手把手的教,对离王来说过于耗费时间了,毕竟离王并没有太多闲暇的时间,但是怎样都好,若是离王能为他想些办法续命,他应该也是极其愿意的,虽然他自觉没什么好活,却也不想就这样死掉,总还有些什么事情没做,想瞧的人还是想再多瞧两眼……   他这般模糊地想着,便因身心俱疲,又陷入了沉睡。   小九从睡梦中醒来,骤然睁开双眼,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从那床榻上猛然坐了起来。   听到里屋动静,隔着一扇屏风在桌前端坐着的萧屹不由说道:“醒了?”   小九从床上利落地下来,可能因为动作有点快,他脑袋上涌来一阵眩晕感,旋即扶着一把椅子,才强压下去有一阵呕吐的欲望。   “怎么这么久没见,身手了得的小九竟还能叫我撞见在山脚那滑了脚,撞了树啊。”   小九见那离王从屏风后踱步而出,是那叫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张脸,叫他闭着眼也能仔细做出完好的覆面来。   他一抬眼,看萧屹年逾四十,面容依旧难掩隽美风采,身姿绰约,恍若谪仙降世。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离王了,小九这时心下惊疑不定,却不得不强忍着那股干扰他的呕吐感,故作冷静。   “小九不知王爷有何要事要将小九带到此处商讨。”小九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这屋里熏得香感觉也有几分古怪,不知道是不是有昏睡的迷药在里头,他听窗户外一点声响也没有,也知道离王将他带到了何处。   看到小九那副警惕的模样,萧屹不由出声安抚一样说道:“只是些安神助眠的香,我看你睡得不甚安稳,想叫你好好歇息一番。”   “非我要以此法与小九相见,实在是梁小侯爷此前已经两次推拒我登门拜访,叫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萧屹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盯着小九:“到底是我小瞧了小九的能耐。”   这话里头是几分揶揄几分暗藏危机,小九已经无力分辨,看着离王走到这里顺势落座,小九干脆也扶着椅背坐了下来。   离王却并不介怀,此前小九在他府里也是如此,见他不必行礼。   “我说你之前从未失过手,怎么偏偏那回的行刺没躲过去,原是先去会了会那武科状元,又遭了那一遭,才叫他们有机可乘给你种下毒来。”   听萧屹已经得知有关小六的此事,小九也不再隐瞒,只是不知道离王此时到底对自己所做之事,还有知晓的事情,洞悉到什么程度。   “王爷这是要追究此事?”   说不出来的,离王带给他的危机性要高出让他饱受折磨的梁昱衍许多,即使在他身边这么久,小九始终摸不透离王的心思。   对他所筹谋之事,甚至有意地避开,不去细思。   离王听闻小九此话,带着淡淡笑意摇了摇头:“小九福大命大,既得我那贤侄援手,罗莲丹毒已解,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何还要追究的呢。”   “那王爷……”   萧屹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小九寡面无情得很,没什么与我叙旧的心思,也罢。”他这时从袖里掏出来一做工精细的小巧锦盒,放在桌上往小九那处推了推。   小九未伸手去接,那离王却故作贴心地直接将那盒打开了,敞露在小九面前。   盒中正是他在临渊营作为被筛选出来的无骨刃之后,自己选的那是一精巧的薄弱蝉翼的暗器,此暗器完美贴合他的指侧,可轻轻在人身体上一抚,就是鲜血淋漓,皮肉皆翻。   “崇王想必是小九的旧相识了,听闻我那小侄为了要与你成婚,与太子在东宫大吵了一架,可谓对你情真意切的紧呢。”   小九看到那盒中之物之时,已经是心感不妙,此刻听他提及萧崇叙更是心头一窒,额上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王爷,小九从拿剑拿的多了,手上都生了茧子,如何还能使得了这巧器。”   “右手拿了剑,左手不还能使吗。”离王转而望向小九:“我理解小九,萧崇叙模样俊朗,风采斐然,叫小九心驰神往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实在是太叫我头疼了。”   “杀又杀不掉,躲他他又机敏的厉害,光是把他引出京城,就费了我不少人,不过是遛他一圈,就叫我的折损得这般厉害。”   萧屹说着唉声叹气起来:“他本无心山下琐事,若非被他那哥哥牵连,我也实在是不想动他。”   “王爷手底下这么多能人异士都杀不了崇王,叫我怎么能杀得了?”小九明明处在气味芬芳,温暖适宜的厢房里,面色却好比深处隆冬腊月的窑洞般惨白。   “小九,旁人不说,你杀他不是轻而易举吗?”萧屹语气淡淡:“小九别忙着推拒。”   他语气一转,继而说道:“我知你在意看重什么,你只要能杀了崇王,那凌壹随你处置,你亲带的这一批无骨刃,我可将他们的原相尽数归还。”   “用崇王一命,换小十一他们的自由。”   听闻此言,小九喉头无声一滚,离王未用解药相要挟,恐怕是已经得知自己暗中调查了此事,哪有那么刚好从后山遇见,根本是已经盯着自己多时了。   恍若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闻的沉寂之后,那安神香的烟雾飘散在他们二人之间。   良久,离王听到一道哑涩的声音。   小九答:“好,我杀崇王。”   桌上的锦盒被小九细白的手指抓住,锦盒在桌上擦出一声重响,被小九收下。   待那天明之时,从街角巷尾穿梭而过的小九,踩过雨水冲刷过后的青石板路,重回侯府。   那发丝凌乱几缕贴着面颊,仿若幽魂一般飘回来的小九回到自己屋里,脚步却是一顿。   只见那屋里那原本该倚在街头叫卖冰糖葫芦的老伯肩上的冰糖葫芦草靶子,直溜溜立在他屋里的地面上,那木杆沉入地面几寸,那石地却不见丝毫裂缝。   像是从他屋里生生长出来的一棵冰糖葫芦树一般。   小九落肝胆欲裂情绪大起大落后,又与那心思叵测的离王周旋,此刻像是紧绷的那根神经彻底断裂,而无从续接而上的迷茫。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眼前之景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小九不由伸着脖子仔细端详,绕着那冰糖葫芦树走了三圈后,到底没忍住,伸手摘了一根下来。   这一晚,小九端坐在那,咬了一口那红彤彤裹着一层晶亮的糖浆的冰糖葫芦。   一口下去,甜到了舌根。 第36章   “咔嗒”一声,窗户发出来一声轻响。   原本坐在床上,失魂落魄啃着一串冰糖葫芦的小九闻声停下动作,抬起来头。   “我刚才在这屋里没找到你。”萧崇叙看到小九的身影,嘀咕着说着,脚下却动作敏捷地从窗户那里翻了进来,然后又动作异常熟练地把小九卸掉的窗户装上去。   小九手里的冰糖葫芦被突然出现的崇王身影惊得掉到了地上,他从床上站起来,惊疑不定出声道:“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萧崇叙似是有些不满小九脸上的表情,朝屋里走了几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好若自己才是这个屋的主人一般。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里?我离开这么久,你难道都没有想过我?”萧崇叙一口涩茶入口,眉头紧蹙了起来:“这都多久的水了。”   尝出可疑的味道,萧崇叙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向了小九,这走近了才看出来小九暗色的衣服不是布料色暗,而是被雨淋湿了,走近他无端感到一股凉意。   “小九,你怎么了?”萧崇叙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了小九冰凉苍白的脸,目光一寸寸攀上小九的脸庞,却不由被那温度冰的手一顿。   两人的视线对上,小九感觉到颊边的温热,那好似离了体的残破魂魄,被这点温暖坠着,又摇摇晃晃没出息地回了体。   “下雨了,忘记撑伞。”小九胡乱搪塞,心神俱乱。   “我这次跑了好远的路。”萧崇叙也不计较小九身上的水,就去往他身上贴:“小九想我了吗?”   理智上小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与萧崇叙牵扯太近,可是叫心思杂乱的小九此刻从这温暖的怀里扯离,又过于残忍。   “我……”小九的下巴放在萧崇叙宽阔的肩膀上,眼神迷蒙,还未说出话来,就听到院外起了动静。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像是在他的院子里围了一圈,还有些拔刀出鞘的声响。   “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来我房里偷东西!”   梁昱衍的吵闹的声音传进屋里。   那股原本旖旎爱暧昧的氛围被彻底打破,小九下巴也从萧崇叙肩膀上挪开,刚一转头就看见一柄长刀从窗户那里捅了进来:“快把本侯的东西还来!”   小九不住蹙眉,于是拉开两人的距离,望着萧崇叙那双看似诚然无辜的双眼:“你去他屋里了?”   萧崇叙对小九异常的耐心:“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没在这屋里找到你。”   小九觉得他不可理喻:“那你就去他屋里找我,你觉得我会在他房里?”他有几分一言难尽地望着萧崇叙,又想起来他刚才进到自己屋里,那熟练卸窗户装窗户的动作,明明他屋里的门都没上拴。   小九有几分怅然,内心忧虑萧崇叙又看了什么乌七八糟的风月本子,在一些不合适的角色上找到了什么古怪的身份认同。   萧崇叙这时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有几分不屑地低哼了一声。   “你拿他什么东西了?”小九头疼地听着梁昱衍在外头大吵大闹,把他那破窗户连捅了四五个洞。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那尊贵的崇王殿下,竟将脸侧到了一旁,也不跟小九对上面了。   这副态度,明摆着是真拿梁昱衍什么东西了。   极度疲惫的小九被梁昱衍吵得头昏脑胀起来,对着萧崇叙也不由语气急了几分:“你还不快还给他?”   萧崇叙无动于衷,摆出来固执又有点不服气的神情。   小九这时候朝他身上一打量,便发觉他胸前鼓囊囊一团,不由伸手就往他胸前探去,却被萧崇叙朝后一退躲了过去。   “砰”一声,那破烂不堪的窗户终于被梁昱衍捅了个稀巴烂,掉了下来。   从窗户朝外望去,那院里虽说是聚集了一众侯府护院,各个都架着刀,可连带着梁昱衍也只敢在外头拎着刀乱砍窗户,咋咋唬唬,却没几个敢真的上前对萧崇叙动手的。   且先不说他贵为皇家子嗣,侯府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是他不是,在场也没人能接得住他一掌,谁真的拎不清自己斤两上去,那也不过是送死。   屋里的两人,这么一副私相授受,深夜幽会的场面给梁昱衍当场气得目眦尽裂。   “贱人!还不滚出来!”他手里的刀脱手而出,直愣愣袭至小九与萧崇叙两人之间,撞到了床柱子上,掉落下来。   话音落下,原本一直固执地冷着脸,沉默不语的萧崇叙,身子就是往前一冲。   小九连忙伸手去拽住他:“殿下!你要干什么?切勿冲动啊!”   梁昱衍那身子骨,别说是萧崇叙的一掌,只怕是从那回从病榻上起来后,他连萧崇叙一个手指头的功夫都受不住了。   萧崇这时说道:“他这般辱骂小九,我自是忍他不得!”   “……”   小九抓着他衣袖的手一滑,面色复杂非常,心下疑惑,却又被萧崇叙笃定的语气和肃杀阴冷的表情所蛊惑,有几分迟疑地道:“他当真是……在骂我?”   未等萧崇叙再说,那梁昱衍便又开口了,在屋外阴阳怪气地说道:“未曾想到,这金尊玉贵的崇王竟会行偷窃之事,做出如此宵小盗贼行径。”   “夜闯私宅也就罢了,还要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传出去也不怕外人笑话!”   “还不快把我的石头还来,从我家宅院里滚出去!”   小九看梁昱衍在外头跟个小疯子似的撒泼,目光又落到萧崇叙胸前,不由深深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对萧崇叙说道:“你拿他那块破石头干什么!还给他吧。”   是那块刻着小九字迹的石头,那上头是一句情诗,被摆放在梁昱衍的床头,用那上好的檀木锦盒又垫了银白的绸子。   萧崇叙想,这才不是一块破石头。   “我不还给他。”萧崇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你……”小九一时语结,不知道萧崇叙怎么会把这么理亏的事情,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除非你也给我刻一句。”   小九到底是肉体凡胎,本就几经挣扎,疲惫不堪,这时候也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样,对萧崇叙沉了脸:“别胡闹了。”   小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夜深露重,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是要赶萧崇叙走的意思,直到此刻,萧崇叙那张寡着的脸才彻底变得冷若冰霜起来。   若是从前那时候,小九总是痴缠着自己,时不时便要对自己摸摸碰碰,到了晚上还喜欢赖在自己屋里,跟自己说些“夜深露重,殿下还是早早来我身上休息”这样之类的话,而现在,他只是出去一趟杀几个人的功夫,小九便完全变了。   未曾料到,小九也是这样得到了便不珍惜的男人。 第37章   “小九从前待我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萧崇叙声音减低下来。   小九眼帘半遮着,在院里不甚明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神情。   “小九从前待我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小九久未言语,莫名听到萧崇叙不知为何又重复了一遍他方才说过的话,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只这透露着几分疑惑的一眼,便叫萧崇叙那薄唇逐渐抿紧,眼眶子气得也有几分发红起来。   那不算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入小九眼中,好在早在过于复杂的人情世故中,小九也算是修炼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一阵愣怔后,便恍惚觉出味来。   往常萧崇叙对小九说出来这样赌气一样的话,小九便会开始哄他了,这个时候小九却没有出声。   萧崇叙之所以又重复一遍,是因为他以为是小九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因此才没有说些软话,而不是真的故意冷落他,不愿意对他多做理会。   “什么模样?你们倒是都喜欢我伏低做小讨好的模样?”小九心下五味杂陈,却又故意这样说道。   萧崇叙却是瞬间被激怒了,莫名的难堪和失望叫他不由愤而出声:“我们?我们是谁,小九把我和谁放在一起比较?”   他不含丝毫善意的目光扫过梁昱衍,又转回到小九身上,看着默不作声的小九,失望透顶一般冷笑一声:“我看在小九心里,我还不如他呢!”   萧崇叙再待不下去,他跃步而上,院里黑压压一片人都惊恐地后退,一时间哗啦啦响声一片。   一块用金子重新镶嵌起来的石头,从他怀里掏出来,萧崇叙狠狠往梁昱衍脚边一掷:“给我我还不稀罕要呢!”   那石头此前本就摔碎过一次,这是找了师傅重新拼起来的,这崇王不知是不是故意,一手下去,落到地上,那石头碎得都快成渣了。   便是叫哪个手艺绝妙的师傅也再无拼凑而起的可能了。   梁昱衍一时间失去了反应能力,双眼睁大,嘴唇都微微张开,难以接受地望着地上那堆已经徒留几块金子的灰渣。   “你这个混蛋!你……你竟敢……”梁昱衍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眼珠子微凸,因为过于愤怒,以至于话都说不完整,人就已经气得快要厥过去了。   再看那崇王殿下,这时候已经潇洒转身离去,连个影子都不剩了。   院落里又响起来胡钥苦口婆心劝梁昱衍莫要动气的声音,还有奔走而出去叫大夫的人,一众假模假式架着刀的护院们也都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这场闹剧到了后半夜,才潦潦收尾。   许是赶到了雨季,自那日那场暴雨之后,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小雨。   天始终不见晴朗,透着一股阴冷,清晨的时候天空中更是蒙着一层灰雾般。   小九自己修整了屋里的窗户,期间拒绝了数次梁昱衍要叫自己去他房里的要求,屏蔽过无数句他叽叽喳喳明里暗里对萧崇叙的恶意诋毁,还有些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这般过了几日之后,小九再一次放飞手里的一只飞鸽。   白鸽振翅飞向天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给小十一传信,却没有丝毫的回应,而且小十一此前来找他也算得上是频繁,极少有这么久不见人影的时候。   小九心下不安,突然走到桌面,一翻黄历,算了算日子,眼睛盯着那用朱色圈起来的时日,心下便是涌上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嗒嗒”几声,是脚尖轻盈点过路上淤积的水潭,发出的声响。   小九从侯府跃出,一朝临渊营的方向飞奔。   至傍晚,小九来到临渊营,便觉得营里气氛微妙,透着一股看似平常却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紧张压抑之感。   有几个并不太熟悉的面孔,还有来来往往穿梭在营里的新货。   小九摸回自己院里,总算是见到几个熟人,左瞄右望,却始终没有见到小十一的身影。   “小十一呢?”   小九进到小十四屋里,看到小十三小十五也在这里,不知道是正围在屋里,都愁眉苦脸地在做什么。   “小九!”   众人看见他,便仿佛看见希望一般,齐齐望向他。   “小九,你总算来啦!”   “小九不知道,小十一他被大统领寻了错处下了地牢了。”   “这都关了好几日了,也不知道他在里面怎么样。”   “小九,大统领最近都不叫我们出营,我们都没法通知你,他把那捏骨先生接回来了,还找那些新货去看守那批新来的孩子!”   “小九……”   这几人见到小九,便七嘴八舌地朝小九说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一个个目光切切望着他。   “他把小十一下了地牢?”小九快步流行,身后跟着小十三,为他撑着伞。   小九问道:“什么由头?”   “办事不力。”小十五在后头跟着,嘴快地抢答。   “倒不会找个新鲜的理由……”小九若有似无的声音落在雨声里,有几分遮掩不住的嘲意。   待一行人来到临渊营地牢门前,小九刚一走近,便被拦了下来。   小九抬眼,浅色的眸子直直望过去:“怎么?”   到底是扮过数年离王,那长居上位日积月累熏然而出的气质与威压感简直叫人难以形容,那守卫强撑着镇定,却避开了小九的视线,硬邦邦回道:“大统领有令,除非经他允许,否则谁也不能进入地牢。”   小九闻言冷声道:“那若是我今日就非要进呢。”   “就是就是,我们现在就要进去!”   “小十一就是算是办事不力,也算是罚了几日了,早该放出来了!”   “别跟他废话,我们冲进去……”   那后头几个找到人撑腰壮胆一般,叫嚷起来。   这头正在吵闹,那边却响起来一道语气不善的声音:“我瞧瞧谁这么大胆,敢在这临渊营里撒泼耍闹!”   凌壹身着一身玄底暗纹锦袍,脸上戴着常年不摘的黄金面具,后头跟着十多人,齐齐整整穿着黑衣,遮着面,朝小九这边走来了。   这是听到小九来了的消息,便闻着味似的赶来了。   “大统领是觉得一个小十二还不够,还要拉上小十一才算过瘾?”小九这时候已经是掩不住情绪,提及此事,眼珠子望向凌壹之时,都浮现出来几根红血色。   凌壹闻言,装模作样地嗤笑一声:“小九这是哪里的话,小十一领了活,没做好,却只顾着逃命,本就该回来挨罚,因此才会被下了地牢,这本来就是临渊营的规矩,对谁都一样。”   “是吗?”   凌壹挑眉应道:“是啊,不是我说你小九,常回来临渊营探望不是不行,可是你也该知道谁是你的主,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抬手拍了拍小九的肩膀,语气包含轻蔑:“就算是你再得侯爷恩宠,这临渊营的事也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大统领执意如此?”小九后退一步,错身避开凌壹拍在他肩上的手,眼睛冷冷望着他。   却没有想到,那凌壹一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直接越过他们,对着地前的守卫命令道:“给我加强看管,别说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外人,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自那日从侯府离开,萧崇叙回到崇王府,便一直心绪不佳,郁郁闷闷。   接连而至的小雨,叫他好几日也都闭门不出。   时雪剑已经被他擦得亮得反光,从剑柄到剑身,都是一副千尘不染的模样。   书房里翻得卷了边的几本风月本也不再能提起萧崇叙的兴趣,他耷拉着脸,将剑放回刀鞘里,又将摊在书案上的风月本整理着收起来。   那目光扫过本子上,难舍难分粘连在一起似的两个男子小人,萧崇叙面无表情的将那本子合上了。   崇王殿下现在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殿下,纵观数十本痴男怨男的爱恨嗔痴,还有那曲折离奇的情节发展,萧崇叙总结而出,那些善变的,三心二意的,不懂珍惜的男人大多都落得了一个不甚美好的下场。   小九如今唯有早早悔悟,反省自身,才能免得日后自食恶果,追悔莫及。   只是不知道小九到底要到何时才能醒悟这一点……   萧崇叙心不在焉地将手里的本子塞回去书架,这时候突然发现,因为他这段时间买下了太多书本,这架子有点拥挤,塞不下了。   他左右打量,于是决定将书架最上方角落里一本落了很厚的灰尘的旧书抽出来。   结果那书籍似乎是因为时间太久,加上萧崇叙力气有点大,原本就有几分松垮的书一经抽出,便要散开了似的,掉了几页。   这是一本晦涩难懂的古书,萧崇叙拍了拍书身上的灰,那书名露出来,他动作随意地翻了翻。   刚翻了没两下,便动作一停。   那其中一页,边缘处墨笔撰写着两行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正是小九的字迹,与梁昱衍房中那块石头上的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文末诗句引用“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绝独艳,世无其二。”郭茂倩《石白郎曲》 第38章   纵使萧崇叙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些过眼云烟一般的过往,未曾留心的时刻也是居多。   就如同他没有必要记得他路过的每一棵草木弯曲的弧度,或者路边偶然停驻某一只蝴蝶翅膀的花纹……   苦思冥想半夜,萧崇叙还是回忆不出来,那小九到底是何时在他那本他都没什么印象的古书上留下来那么一句诗词。   或许小九不仅仅只是以圆脸小厨,二牛,霜叶之类的身份接近过自己。   那双印在他脑海里的浅色眼眸,逐渐变得含情脉脉起来。   只要那么一想到,在自己未见过小九之前,小九就已经躲在某张面皮下见过自己千百面了,那原本有几分怄气打算的崇王内心心绪就变得有几分微妙了起来。   这般辗转反侧了半夜,他还是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路过那柄时雪剑之时伸手将它背在了身后。   他想,此事还是有必要将小九携来仔细问问清楚。   翌日天刚亮,却仍未放晴,天空中像是蒙着一层久散不去的灰雾,鸟雀也不再鸣叫。   这清晨的临渊营校武场,除了细雨落在油纸伞面的细响,寂静得有些可怕。   窸窸窣窣的脚步渐来了,是那群被凌壹新找回来的一批孩子,他们对今日要面临的事情还一无所知,甚至有几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路过那半人高的圆坛时,还有几分好奇地想要上手摸摸。   待这群孩子被人领着在圆坛旁边站好,那大统领凌壹,一袭玄黑色锦袍,脸上戴着那面他从不离身的黄金面具,登上了校武场前的方台上。   小九一行人站在校武场后面,远远看着这场重启的封坛仪式。   那捏骨先生他曾留心想要再去找过,可那凌壹似乎对此早有防备,他几下探寻不得,加之当时小六之事分去了心神,这才拖到如今。   这旁小九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校武场内,身后跟着同样心绪不佳,神色郁郁的小十五他们。   “今日,就是你们封坛的日子,只有熬过这一遭,你们才算是一把合格的,真正的无骨刃。”   “能不能挺住,百日后谁能出来,全靠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凌壹目光扫过全场,这时候已经有一些年岁比较大对凝重的氛围感到几分不安的孩子,露出来怯意了。   他也没再多废话,旋即沉声说道:“封坛仪式,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那坛子上方的石盖便被人打开,发出来一声声沉闷的重响。   有先被身旁那守卫抱起来,塞进去的孩子,已经惊慌失措地开始挣扎叫喊起来,还有些看到同伴竟被塞进水坛子里,吓得拔腿就要逃跑,却被人抓住,拖了回来。   霎时间,孩童的惶恐尖利的哭叫声,脚步声,响作一团。   小九他们一行人周围气氛更加沉重了起来,任谁目睹这样能够勾起来他们最恐惧的回忆的一幕,也都无法心平气静。   年岁最小的小十五,已经攥着拳头,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为凌壹效命的两名新货,抬着一个身上有几分清浅血迹的,灰扑扑的人从偏僻小道走进了校武场内。   那摆放有序的坛子,西边最末尾的一坛无人看守。   他们正在朝那里走去。   小九瞳孔骤然一缩,那是被下了地牢的小十一!   可那小十一不知道是不是被事先喂了药,浑身软塌塌的,被这样抬进来,竟不见丝毫挣扎。   身后的无骨刃们此刻都将他认了出来,瞬间都躁动不安起来。   “那不是小十一吗!”   小十三率先沉不住气了,朝前跃至校武场内,对着凌壹也未行礼就急声问道:“敢问大统领这是何意?小十一是同我们一批封过坛的,为何还要他再进去?!”   凌壹却厉声呵斥道:“大胆!封坛仪式正在进行!你竟敢来这里撒野!”   “大统领!我知你看我们兄弟几个不顺眼,可是这等……”   小十三话还未落地,就被凌壹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小十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小十一为何会办事不力,不就是因为功夫不到家吗,此前封坛的时候他钻了空子,现下给他机会回炉重造,这等恩赐,待他百日后出来,定要对我感恩忘怀的!”   “大统领你!”小十三瞬间被他这话激得红了眼。   小十一都已经成年了,哪有成年后再进行封坛的,岂不说对骨头的折磨更大,光是那股刻在所有无骨刃血脉和灵魂里的噬骨恐惧,就能叫那无骨刃骇破了胆,自始至终,就没有二次封坛的无骨刃,别说百日后,若是小十一在坛中清醒过来,怕是十天也难撑。   说什么回炉重造,怕是要要小十一的命,顺便给他们这群无骨刃立威才是真。   “扑通”一声,是小十一被丢进坛子里的声音,冷水一激,他瞬时清醒过来。   他现在身骨不比半大孩子,这坛子对他来说过分狭窄逼仄了。   可是他被喂了药的身子使不上力气,拼命抓着坛边的手骨被立在身侧蒙着脸的人一根根掰开。   小十一微弱但却刮刺着小九他们耳膜的惨叫声发散出来。   一时间,小十三他们的目光都往望向了小九。   甚至连凌壹也隔着层层雨幕,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与在一把油纸伞下的小九,遥遥对视着。   校武场内的气氛肃杀,凝重至了顶点。   凌壹也是在风口浪尖上闯荡过的人,在某一个时刻,他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刺骨的杀意,直冲眼帘。   谁都以为小九会站出来阻止凌壹,又或者站出来说些什么。   这毕竟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十一啊,除了小十二之外,那称得上是他最疼崇的。   可是那股杀意退散的速度极快,只是在一个瞬间,就消散至这蒙蒙细雨里,寻不着踪迹了,快得要叫凌壹以为刚刚是他的错觉。   “封坛!”   一声叫人心惊胆战的厉呵后。   金属碰撞上锁的声音,还有那坛盖被拉紧的声响,那些孩子的哭声隔着沉重的石头,被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直到这一刻,那小九依旧无动于衷一般,单手撑着一把伞,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无端的,凌壹竟松了一口气,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提着一口气,屏着了呼吸。   这发现叫他有几分懊恼和难堪,于是面上更是端出来一副傲然非常的模样,微抬着下巴,对着小十三他们,鼻腔里发出来一声不屑的冷笑,而后一摆衣袍,后头跟着人,浩浩荡荡,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重启封坛十分不易,所有人都给我打起来精神,好好看守这里,每日再加一队巡防!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小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地,他仿佛记不清楚曾经与他一个院落,一同练功的凌壹的此前的模样,无骨刃虽说面目一模一样,可性格却各有不同,不会叫人真的分辨不开,可是凌壹未做大统领之前是什么样的,小九真的很难回忆了。   他与那黄金面具融为了一体一般,明明是与他们相同的无骨刃,明明自己此前也经历过那些非人的折磨和痛苦,却从未想过结束这一切,甚至想要继续延续下去,他完美成为了这临渊营冰冷森的秩序中的一环,享受凌驾于人性之上的权利控制感。   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随着小九的步伐,出现在小九的房内。   小九收了伞,将伞立在门侧,转身走到房里,他到房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不仅只有小十三小十四他们……   小九抬眼望向一个个眼眶子都不知是何缘由都微微发红的无骨刃们,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道:“怎么,都还有事?”   话音落下,便见那最沉不住气的小十三,突然地朝他旁边的小十六脸上挥了一拳,这一拳没少用劲,小十六脸上的面具都被砸掉了,落到了地上。   可这一下还没完,小十三接连朝小十六出手,一边拿拳头砸他一边嘴里愤愤骂着:“孬种!”   小十六莫名被打,却也不恼,两人在地上缠打成一团,小十六嘴里也语气激烈,像是也挤压了很大的情绪:“是,我就是孬种!我不敢真的和那凌壹硬碰硬,我就要眼睁睁看着小十一去死,等着吧,怕也逃不掉,早晚会轮到我们的……都等着吧!”   “与其这般坐以待毙,还不如和他鱼死网破!”   那话说到后面,甚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悲切。   后头的无骨刃挤在这狭小的屋里,还能留出来空让这俩打架,一个个都在那里装死人,也不劝阻,也不拉架。   这哪里是打架,这明明是朝小九脸上扇巴掌。   他们对自己对小十一二次封坛的事坐视不理,心有怨怼,却不敢明着对自己发泄,却在这屋里撒泼。   小九沉着脸看了片刻,看那俩人都滚到了自己身前,边打边骂,真打得面红耳赤的。   到底是没忍住,小九手一拍桌,说道:“够了!”   无论如何,小九都是将他们带大给了他们不少温暖的人,这一声下来,小十三和小十六脸上带着不甘愿,却不得不都收了势。   一个屋里的无骨刃都站在那里不出声,大有小九不赶他们出去,他们就要在这里苦站到夜黑的架势。   半晌儿,小九胳膊肘撑在桌台上,抬手揉了揉眉心,可那眉心还是紧蹙着。   “营里后山南边,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农户,家里羊圈里养着不少只羊。”   “许未尝荤腥了,不如去带回来,好叫我们解解馋吧。”   话音落下,小九丢出来一个钱袋,落到了小十三脚边。   那明明是个闲聊式的语句,可那小九说出来之时,语气加上脸上冷冷的神情,都显出几分耐人寻味来。   小十三望着脚边的钱袋,迷瞪了一瞬后,缓缓张大了眼,望着小九,而后瞬间弯腰捡了起来。   房里的无骨刃们,神色各异,有的目露欣喜,有的眼神变得更加凝重了。   那年幼的小十五这时候却带着哭腔一样喊道:“小十一都快没命了,你们去还想着要吃什么羊肉……呜…”   刚喊出来,他后脑就不知被谁拍了一巴掌:“闭嘴!”   小十五还未能听懂他的哥哥们在打怎么样的哑谜,便吃痛地捂着后脑勺了。   小九这是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屋内的无骨刃们,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声:“今日过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下一刻,小九屋里门窗皆开,无骨刃们极速地穿梭而出,隐入后山丛林中,去寻那小九口中说说的农户去了。 第39章   小十一被抬回小九房内之时,已经一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的样子了,整个人像是被生生抽了筋骨似的,意识不清地时不时抽搐两下。   小十六从小九身旁递过来一个小盒,小九接过来打开之后,将那里面的药丸喂进小十一口中,又强硬地掰开他的嘴,喂进去一些水,眼看着小十一喉结微弱地滚动了一下,小九才放心地松开了手。   有些弄洒的水将小九的手指沾湿了,他拿出来一条帕子,一边将手擦干净,一边说道:“小十三,小十一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去把他送到建宁侯府吧。”   那些梁小侯爷与小九之间的风言风语早在这临渊营里被传了个遍,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十三听到小九这样说,当下有面色变得有几分踌躇:“这……”   小九伸手将小十一身上的腰牌解下来,然后将自己身上那个篆刻着“九”字的腰牌给小十一在腰间系紧了。   他也不再废话,说道:“快去吧,小十一身上的伤比我想的要严重,别耽误了时辰。”   闻言,小十三便不再犹豫,伸手便将床榻上紧闭着眼眸的小十一扛到了背上,动作利落地推门而出了。   距封坛之日已经过了将有七日,却未见小九那边有何反应。   凌壹原本是该庆幸的,料想该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九怕了自己,可不知为何,在这份出奇平静的背后,他总是有几分心神不宁。   可是他叫来营里巡查的护卫,询问起来,也都是说一切如常。   凌壹在这日听完手下禀告自己的消息后,略微思索片刻,便要亲自去校武场查验一番。   手下皆是对大统领这时常疑神疑鬼性子已经习惯,于是也不耽搁,几人跟随着凌壹来到了校武场。   来到这摆放着数十药坛的校武场内,凌壹目光扫过那些见到他都低头行礼的守卫们,他也不言语,那黄金面具下,敏锐多疑的眼珠子转动,他看似慢条斯理地行走在这校武场内,路过那摆放整齐的药坛。   里面有几分轻微的异动,还有稚嫩的呼痛声,只是这般时日过去,大半孩子都已经耗尽了力气,便是拍打坛身,动静也没那么大了。   就在凌壹行至最后,到了那封压着小十一的那一坛旁侧之时,听到里头那寂静一片,像是装着一坛没有任何波动的死水。   那旁边看守的人被凌壹目光扫过,不由有几分紧张,可却不觉得这坛里有什么差错。   那小十一本就是个成年男子,缩在坛里本就比平常孩童身骨更显压迫,况且身上还有伤口,前日这坛子里还有些微动静,至今日时间过去这么久,也确实该无力再挣扎些什么了吧,更甚者说已经在里头断气了也说不定呢。   而且那大统领本不就存在要小十一折在坛里的心思吗……   就在那护卫心里都飞快的闪过这些弯弯绕绕之时,那大统领却出乎意料的伸手将身后那哑巴刺客身侧的长刀抽了出来,凌壹扬刀而起,那气力夹杂着他强劲的内力,刀身撞上坛肚,瞬间将那坛子砍得四分五裂开来。   “哗啦”一声,碎掉的坛身散落一片,里头的黑漆漆散发着浓郁沉香的药水流淌而出,蔓延至他们的脚底。   在那药水与沉重的残片之间,显现出来的一物叫在场的众人都是惊得脸色骤变。   那是一只被绑了嘴的羊,是足了月份的羊羔,眼睛圆睁着,已经断了气。   在那一瞬间,那看守这一坛的护卫简直像是被骇破了胆子那般,跪了下来,对着凌壹求饶道:“大统领!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凌壹一刀直接上去抹了脖子,在那脖颈鲜血飙出的瞬间,那人脸上的惶恐惊惧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扑通”一声,是那尸体倒下的声音。   在那金色的面具之后,凌壹他透着阴郁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校武场内的圆坛。   天色刚一擦黑,凌壹便携着人闯进了小九院里,待他走到门前,一脚踹开那木门,却见里头空无一人。   凌壹走进去,看见桌上还剩下半杯冒着热气的茶。   他沉了气息,仿若从牙槽里挤出来一个字,命令道:“追!”   凌渊营里凌壹的手下四散而出,去追寻那小九。   就在这时,窗外却一闪而过一道黑影,凌壹毫不迟疑地夺窗而出,紧随着那人身后。   那小十五仗着身形小,腿脚更轻便,运起同出一门的轻功来都有几分小九当年的风采。   凌壹的手下大多不是无骨刃,这时候已经隐约跟不上了他们的速度,远远地缀在凌壹他们的后面。   几人来到临渊营后山的密林里,凌壹后头的手下被突然袭出的小十三小十六他们劫袭。   待凌壹一股脑被引至丛林深处,才猛然察觉后头早已没了动静。   他反应迅速,瞬间明白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围杀。   一柄剑从他后方袭来,他似有所觉,瞬时转身抽出武器格挡,脚抵着地接连暴退数十步。   小九未遮面,手持一柄长剑,这击被凌壹躲开之后,提剑又再次出击。   金属相撞的声音接连响起,一时间火花四溅。   凌壹自幼功夫便与小九不相上下,这时候两人打起来,皆是埋藏着压抑许久的怨恨,因此打得越发激烈,出手全是要了结对方性命的杀招。   “我当你多能忍,装一副不争不抢的清高圣人脸这么多年,你也憋闷坏了吧。”凌壹恶狠狠出声。   小九眼睛死死盯着他,开口道:“你不该伤小十二性命。”   “哧拉”一声,是凌壹的左胳膊被旋出了一个口子,有一手掌大,小九抽剑回来,未来得及再袭出,便被凌壹压迫贴至身前,短匕闪着寒光的刃口就要划过小九脆弱的咽喉。   小九折身躲过,还是被转而向下旋出短匕的凌壹刺伤了脖颈下的锁骨。   “我伤小十二性命?”凌壹冷笑一声后,咧嘴恶意说道:“谁叫他自己蠢,要为你求什么解药。”他故意要激怒小九一般,怒笑着:“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可笑,为那样不值钱的东西送了命!”   “是你!是你故意欺骗他……”小九果然听他如此羞辱已经离去的小十二,心绪被激起,手下剑越挥越快,眼珠子都微微发红起来,咬牙切齿一般说道:“我今日便叫你为小十二偿命!”   “叫我为那贱命一条的蠢货偿命!也要看你有没有那本事!”凌壹此刻也是寸步不让,甚至还叫嚣着说:“那小十二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用命换来的解药不过是几文银子便能买来的吧!事情到如今这般局面,全都是小九你逼我的啊!”   凌壹身上已经有被小九激愤之下刺伤的数道口子,身上皮肉绽开,流出来猩红的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面目扭曲,极端妒恨小九一般:“若不是你在营里搅局,这凌渊营早就是我的了!我兢兢业业这么久,夙兴夜寐,这才爬到大统领的位置,而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来给他们送一送,便博得一群无骨刃都甘愿为你去死!”   “如果你早死了!小十一小十二他们根本也不会被你所累!”   凌壹手中短匕刺上小九的腹部,小九用来抵挡的剑身竟在凌壹这蕴含着内力的一击撞碎,短匕到底是刺入了温暖的皮肉里。   两人到底是都已经杀红了眼,短匕首拔出之时,小九喉口呛上一口腥甜的血,却被他强撑着咽了下去,他捂住涌出来血的伤口,退至身后的一棵树下。   “他们被我所累?明明是你心气狭小恶毒,才借由妄想铲除他们!是你自己身不配位,从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却还想要他们效忠于你,简直痴人说梦!”   “我身不配位?爬了小侯爷的床,又侍候于王爷的你就配了!?”这四个字像是狠狠踩中了凌壹的痛脚,他双眼赤红,带着浑身的凶狠杀意,恍若恶鬼:“你也敢说我不配!”   这一片树林在两人的刀光剑影之中,已经一片狼藉,树叶落下来大半,树身道道斑痕。   就在凌壹再次俯冲向那棵树下的小九,眼中含着要将小九毙命的尖锐恨意袭来之时,却被身后破空而至的一柄剑阻了去势。   那柄重剑来得又猛又烈,凌壹差点儿闪躲不及,内力运转之极致才堪堪躲开,饶是如此他脸上的面具也是被剑气所伤,裂开了两半。   那张与小九一模一样的脸露了出来,凌壹仿若当场被人剥去了什么。   明明该有什么不同的,在他成为大统领,拥有自己的名字,又戴着区分于无骨刃的金色面具的时候,他与小九小十一他们这些无骨刃该是不同的。   可在这个时候,凌壹并没有什么能够茫然的时间。   因为那萧崇叙此刻脚尖轻巧落地,伸手朝入土半身的时雪剑一探,那柄重剑便应受感召似的飞速回到了他的手中。   下一击很快就来了,没有丝毫停顿的,萧崇叙朝凌壹刺去。   凌壹瞳孔骤然紧缩,身子仿佛被充满威胁感的凶猛巨兽盯住,身子在这股强大的压迫感下甚至有几分僵硬,那剑还未至,他就已经被几分濒临死亡的恐惧彻底掌控住。   在那一瞬间,凌壹用尽全力去躲避那来势凶猛的一剑,可即使是这样竭尽全力的闪躲,他却还是被那重剑裹挟的剑气震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碾断了般疼痛到麻木。   凌壹自知不是萧崇叙的对手,这时候身负重伤,已经萌生了退意,他眼神不甘地扫过在那树下的小九,又对着萧崇叙故意说道:“刚才倒是少说了一位,小九的入幕之宾可也有崇王一位呢。”   凌壹因为过分失血,嘴唇失了血色,却还做那副怪腔怪调:“小九,你自己打不过我,还喊来你这姘头来做帮手。”   “到底是不知廉耻惯了的人!”凌壹嘴里羞辱着,又撞见萧崇叙望着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无波无澜,仿若在注视一件死物。   凌壹心下涌起越加难以掩饰的恐惧,嘴上却越是不饶人:“小九身子崇王享用起来还舒爽吧,他这样的身骨可是由着王爷在床上折腾成什么姿势都行?”   “若非是如此,王爷这等千金之躯何至于来此地为他这一把无骨刃来出头?”   凌壹边说边退,额上的汗水模糊双眼,他那股濒死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在这一刻,凌壹清晰的认识到,他根本没有可能从萧崇叙手底下逃脱!   就在这时,凌壹一咬牙,也不顾逃命了,转而朝小九袭去,妄想在死之前也拖他下去。   “噗嗤”一声,是重剑入体的声音,那柄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的时雪剑当胸穿过凌壹的身体。   小九不知为何地跌坐在地,望着那悬在眼前的剑尖。   温热的血滴落在小九的脸上,小九呆呆愣愣睁大了眼。   凌壹的尸体软倒了下来,露出来萧崇叙那张深邃俊美若天神般的脸庞。   萧崇叙似是思索回忆了什么,然后张嘴恩赐一般回答了,死在他剑下的凌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舒爽,十分舒爽。”   萧崇叙将剑从凌壹身上抽出,更多的血从凌壹的伤口里流了出来,被弄脏了剑萧崇叙有几分不悦,但是目前有比擦剑更要紧的事。   密林里弥漫着尘土还有血腥味,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萧崇叙朝小九一步步走来,走到他身前停下来,他弯腰伸手抚上了小九那张苍白的脸,用拇指轻柔地擦去上头的血珠,那血珠抹开像是小九粉了腮,他有几分亲昵和讨好地说:“小九别怕,我把他们都杀了。”   小九眼睫迟而缓地颤动了一下,他这时才骤然察觉,这密林里的打斗声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40章   仿佛过了很久,小九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呆呆愣愣地望着萧崇叙,似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所言语的字词含义。   “都……都杀了?”小九嘴唇微张着,像是一条被惊到岸上的鱼。   崇王思索一下,严谨的回答道:“身上味道与小九一般香的没杀。”萧崇叙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小九,声音里有几分邀功的意味:“那好像是你的朋友……嗯,我听你之前叫过他小十一?他带着一群无骨刃离开了。”   萧崇叙有几分不确定的样子,但还是这样说了。   小十一早就被送到梁昱衍那里了,小九瞬间意识到,萧崇叙将小十三他们错认了。   可他面上却不显分毫,依旧又问:“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句话说完,身上受了不少伤的小九就猛咳嗽了一声,呛上来一口血,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去梁昱衍屋里还有你屋里,都没有找到你,于是才找来这里。”萧崇叙说:“没想到你这里,竟然这般热闹。”   他弯腰把小九从地上抱了起来,手抚摸过他的双眼,掌心剐蹭过小九密长的眼睫,他说:“睡吧,我带你回去。”   随着萧崇叙的声音落下,可以说是难以形容的安心感充斥在小九心间,小九紧绷的神经骤然松落,意识陷入了黑暗。   待小九再次醒来,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床梁,缓和了片刻,记忆才慢慢回笼,也想起来自己这是被萧崇叙带回了崇王府。   鼻腔里有股淡淡的药味,身子却并不见那重伤未愈后,惯常有的虚弱,甚至经脉里似隐隐流淌着温暖的热流一般,这使得小九下床之时,动作利落的有点不像个伤员。   这大抵是因为在他昏睡时,萧崇叙有为他梳理过经脉输送过不少内力的缘故。   这崇王府小九还算是熟悉,到底这里生活过一段时日。   只是这次在府里走了许久,都未见到一个人影,那庭院里曾经小九打理过花草树木都垂头耷脑的,一副许久没被人关爱过的模样。   小九行至萧崇叙的书房,看见那里门扉半敞,便以为是萧崇叙在里面,于是朝前几步,推开了门。   门被打开,却只见桌案上亮着一盏烛火,摊放着几本崇王未看完的书。   小九原本并无窥探之意,却未曾想到眼睛不经意地一瞥,便骤然睁大了眼,浑身僵硬住了。   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没有瞧清楚,难以置信地绕到桌案的另一边。   那纸上两个身姿不雅缠在一起的,带把儿的小人,屹然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地映入了小九的眼帘。   而且那书案上还远不止一本,小九被震惊的无加以复,转而又望向萧崇叙桌案后头的书架。   万没有想到,容貌俊美气质尊贵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崇王,在自己的书房里收集存留了将近小半个书架的风月本。   那圣贤古籍,将让他摆放到了书架最上头,落了厚厚一层灰,都不知道多久未曾翻看过了,而反观那下头的风月集,有些本子都被翻得起了毛边,可见崇王到底是多喜爱。   男风并非盛行主流,市坊间的春宫图都大以男女居多,而萧崇叙这里却能收集到这么多本,怕是把那市面上的男男春宫图都买了下来,收到了这崇王府里头。   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小九颤抖地伸出来一只手,将那书架上被萧崇叙翻看的破损最严重的一本,抽了出来。   那本子将一拿出,小九便被那书皮上印着的《情断王府之风流王爷俏小厮》几个大字灼得眼前一黑。   还未来得及定定心神,便听到“嘎吱”一声门响。   小九手中的那本书被他瞬间甩了出去,像是刚碰到了什么粘手的脏东西。   那本子本就被萧崇叙来回翻阅过太多次,小九这一动作,将那本就脆弱的风月本啥时间摔掉了几页。   “王爷,王爷……啊,饶了奴才吧……快把…唔进来…解解奴的痒啊 …嗬嗬”   “你这淫荡身子,实在饥渴……乖奴莫急,爷这便把…你馋的物件狠狠赏于你……”   “小九!”萧崇叙似嗔似怒地叫了一声,而后飞快地越至那散落的书页处,将那些纸张捡起来,又收归到那本书里。   再转头看那擅动他珍藏的小九,一副快要背过气的模样。   “小九,你怎么可以这样。”萧崇叙故意拉着脸,可那从脸颊蔓延到耳垂的绯红还是削减了他这招先发制人的效果。   小九才是惊愕不已,语气强烈地说道:“我此前听你于我房里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因为不过是那段时日刚接触这些东西一时新鲜罢了,现今却见你如此沉溺于这等淫秽之物,殿下年岁尚小,心性本就与常人有所不同,若长久耽溺此事,往后还如何了得!”   “往后如何了得?”萧崇叙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小九,像是不服般辩驳道:“往后还是不是多益你享乐。”   “殿下!”   小九脸腾得一下通红起来,剩下来那些说教于萧崇叙的话,像是被什么生生堵在了喉口。   以萧崇叙现在,他并没有办法很好的判断小九的脸色是被气得通红还是恼得。   念及小九身上还有伤,萧崇叙便不愿再与小九多做计较,于是岔开话道:“小九伤可大好了?”   本就是些皮肉伤,除了腹上那口子深些,旁的都没什么太重的伤。   而且萧崇叙给他敷用的伤药似乎极好,浅的伤处都已经结了疤,那深的伤口感觉清清凉凉都不太痛。   小九勉强接住萧崇叙这般生硬地转开的话头,回道:“已无大碍。”停顿一下又好似很恭敬地补充:“此次多谢崇王殿下出手相助。”   “小事一桩。”萧崇叙一副并不以为意的样子,那凌壹在他手下连三招都走不出去,实在是没费他什么功夫。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在武艺上能叫他费些功夫的人,普天之下也是少之又少。   说到这里,萧崇叙终于又想起来他这次去寻小九要询问的正事。   萧崇叙从书房里的一处矮柜里拿出来那本古籍,书页已经发黄,看出来有了年份。   “正巧我一事也要小九解答。”萧崇叙将那书精准非常地一把翻开到写有小九字迹的那一页,他眼睛望向小九:“这次词句可是小九写与我的?”   萧崇叙问:“为何梁昱衍放在床头的那块石头上也有?”说到这里,萧崇叙脸上蔓延出来几分起闹:“小九到底将此句写给过多少人!?” 第41章   元初九年。   那是小九来回反复于离王和梁昱衍之间的第二年。   长期疲于奔命,使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常常处于一种异常紧绷警惕的状态,而哪怕完成离王交代的使命被还归梁昱衍手里,小九也是同样难得歇息,梁昱衍长大了些,在床事上的需求见涨,又自己不知道在哪里钻研习来了些新花样,逼着小九学。   虽然回来还是覆着离王的面相,却每日除了模仿离王的神情语态与梁昱衍谈情说爱之外,那些从前做贴身近侍的事也没有减免,甚至还多了一项床上侍候的活。   这般一个人,承担了在梁昱衍这里三个角色,要么就是被离王借走挡些刀剑灾祸,而且随着在离王身侧的时日增加,对离王精心谋划的事越加参与,小九就越发的胆战心惊。   在这般精神和身体都被无限拉扯紧绷的情况下,在这一年的秋天,小九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时候小九若是在为离王作掩护受了伤,那么萧屹每次将小九还归侯府之时都会给小九用上上好的上药,要保管他齐齐整整还原先一样的回去。   而若是伤得稍微重了些,小侯爷催得急,那么也是将人都请了大夫包扎好送回去。   小九其实能够隐隐察觉,若是他每次伤着回来,梁昱衍都会隐约有几分不悦,虽然他表现得并不明显,可他们二人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小九还是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在这些年里,小九的心性也在这种常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生活还有权贵手中用于取乐的玩物身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不再是当年跟在梁昱衍后头,只会叫着主子主子,渴望他施舍些怜悯和同情的小九了。   于是在离王再次命人将自己送回侯府之时,待离王的人走,小九掏出来一柄小刀,朝自己腹部并不致命的地方捅了两刀。   霎时间,那腹部两个血窟窿就开始汩汩流血。   小九不像从前那般直接回到自己院里,反而朝梁昱衍那,一副逃奔的姿态,来到梁昱衍屋前倒在了那里。   在院子里的下人发现他,梁昱衍也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着倒在地上血人似的小九,发出来一声骇破胆子似的惊叫时,小九才安然地任由自己陷入了黑暗。   小九的身子就算是常年服用着些堪称神丹妙药的药材,可那身子的亏损也并非会因为伤口愈合完美如初就真的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他底子亏得太厉害了,身上数不清的伤,一到阴天下雨骨头缝里皮肉深处,哪哪处都在疼。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他从来没有修养够过,这回一倒下,小九也不再强撑什么,而果然如他所愿的,此前身骨里埋藏下的病根儿都立刻汹涌地反扑而出了。   小九那回从秋日修养到了冬日,才下了床。   而梁昱衍本身此前就因为小九有时候受伤而心生不悦,每次小九从离王那里回来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侍候自己也提不起来精力。   这回小九又病得这样重,昏迷不醒了好多日,流了那样多的血,人差点儿救不回来。   上回小九病得这样狠还是他小时候把小九当马骑……   小九这一赌果然奏效,梁昱衍显然被这事刺激得不轻。   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小九这样的一把无骨刃,曾经脆弱到自己把他骑了几个时辰就性命垂危,现在长大了些身子骨也不见得硬朗多少。   是血肉之躯,命也只有一条。   那是离王在梁昱衍这里第一次碰壁,时隔一个半月之久后,他来向梁昱衍再借小九,却被梁昱衍以小九重伤未愈而推拒了。   传闻那是梁昱衍与离王暗生嫌隙的开始。   萧屹离开侯府之时,在院里撞见出来透气的小九,小九见着他也未行礼,只垂下来眼眸,略微示意。   萧屹喉咙里发出来一声嗤笑。   小九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手心都已经出了不少汗,萧屹自然知晓小九这回根本没受什么伤,可却没有在梁昱衍那里拆穿他。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了一瞬,萧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身形款款离开了。   小九其实也有几分吃惊梁昱衍真的会这样利落地拒绝离王,原本小九还已经做出了这次不行,下次回来之时再刺伤胳膊或者大腿的想法。   因着这一下,小九原本心灰意冷的一颗心对着梁昱衍稍回了几分温度。   纵然梁昱衍有诸多的恶习,但是小九自小包容他惯了,而且那天他倒在梁昱衍门前,听到的那声惊恐万分的惨叫也不似作伪。   梁昱衍心里大抵对自己也是有几分在乎的。   其实只是那么几分就够了,小九原本心里隐隐计较他将自己借给离王使唤的心思,便有了松动。   腊月二十三是梁昱衍的生辰。   那日许多人给他送来生辰贺礼,梁将军远在关外还拖了人算好了时间送来一把比寻常弓弩精致不少的弓送给了梁昱衍。   梁昱衍这日心情极好,跟那群前来给庆生的狐朋狗友们多喝了几杯。   他本就酒量浅,因此那日回房都是被小九和胡钥扶着回去的。   小厨房里送来煮好的醒酒汤,小九坐在他身旁,默默无声地一勺一勺给他喂进去。   醉了酒的梁昱衍两颊坨红,那双看似狡黠的圆杏眼儿半眯着,嘴唇半张不张地靠在床头,要小九温声细语哄上好几句,才愿意张张嘴咽下去那一口醒酒汤。   这奴才,长大了些,便学会玩些心眼儿了。   现下不送他走,自己为他养伤不惜开罪了离王后,他倒是开始变得识抬举了些,会说些可心话了,也不像从前从离王府回来后对自己摆着一副郁郁寡欢的相,以为他真的瞧不出来吗,面上恭敬实则伺候得都不尽心了,暗地里和自己怄气呢。   “小九现下可称心了?”   小九自是知他所谓何事,连忙说道:“多谢主子珍惜奴才。”   梁昱衍这时候嘴里含着汤水,低哼了一声,鼻音浓重,一副娇气横生的样子。   “上来。”他伸手细细捏过小九的脸,小九脸上此时并未覆面,以往这个时候梁昱衍是不会令他上床的,可今夜许是彻底喝醉了,又或许梁昱衍本身就知晓小九面上扮得再像,跟萧屹却还是实实在在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萧屹才不可能让梁昱衍这么颐指气使地摆弄。   小九闻言,抬头说道:“可是主子,小九还未……”   话音未落,梁昱衍便被有几分不耐烦了:“叫你上来就上来,哪那么多废话。”   梁昱衍自己不觉,小九也因被他这小主子自小缠惯了,也不觉有异,只拿梁昱衍叫他一个人,连着同房丫鬟的活计也做了。   二人又渐渐仿若回到了从前那般形影不离的日子,年岁相差不大,又经常做些逾越的亲密事。   他们这对主仆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相处在外人眼里已经是一副多么畸形暧昧的关系。   而小九对于为梁昱衍暖床包括发泄欲望这件事也做得尽职尽责,梁昱衍怕疼得厉害,从来都只让他用手,或者费些口舌。   梁昱衍时间并不长久,因此小九并不会感到十分劳累,往往结束一次,梁昱衍便会钻到他怀里乖乖入睡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离王把你借走的,可是那时候答应他了,我堂堂侯爷,总不好出尔反尔吧。”梁昱衍伸手探进小九衣服里,摸他已经长好的刀伤,嘟嘟囔囔说:“像这回,多凶险啊,他此前还答应我说不会叫你有性命之忧,却是骗我。”   梁昱衍似是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会改日叫人再去买一把无骨刃送与离王。”他凑近小九,嘴唇半张开,贴着小九说:“小九到底和那些无骨刃不一样,万一真有什么好歹,谁也赔不了我的。”   小九听他喝醉里酒,嘴里竟然说出来这些平日里决计不可能说出来的话,不由也心神晃动:“主子,那我与旁的无骨刃有什么不一样?”   纵使是在外奔波劳碌这么久,加上在侯府生活这么多年,无骨刃还是改不了骨子那点渴望旁人把他们区别而来的小心思。   梁昱衍蹙着眉,因酒的后劲袭来,脸上发烫,他脸蛋儿蹭着小九的颈窝:“你可是我的,与他们那些拿钱便能买来卖命的无骨刃当然不一样。”   “旁人拿钱来买你,我才不卖呢,我又不缺钱。”梁昱衍说些口无遮拦的醉话,又伸手去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裳,热劲上来,他浑身燥热。   “真的不卖?”   “当然!”   小九试探地问:“千金如何?”   梁昱衍果断地道:“千金不卖!”   他边说,边有几分急切地去抓小九的手,往自己身上引。   酒香帐暖,外头初雪悄然飘落。   小九在梁昱衍的床上,看着刚过了十八岁生辰,像枚刚成熟的白果一样,皮肤攀上粉色,肌肤滑嫩的梁昱衍抓着自己的有些凉意的手往自己身上毫无章法的贴。   那脸上最是滚烫,梁昱衍便轻喘,便握着小九一只手,嘴唇和脸颊滑过小九的手背。   气氛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叫人迷失心神起来。   小九被动地被梁昱衍牵引着抚摸他的身体,鬼迷心窍的,也有可能是到底还是走到了这迟来的一步。   小九望着梁昱衍那双已经眼神迷离的双眼,轻声问道:“主子,那时为何给我起名叫梁久久?”   梁昱衍这时候终于将自己脱光了,钻进了体温比自己低很多的小九怀里,滚烫的身子贴着小九如玉般微凉的身骨,梁昱衍感到舒服地喘了一口气,许是这感触叫他愉悦,他便利落地回答小九:“因为我想小九长长久久的陪在我身边。”   本就是过早亲密接触的两人,加之这样醉酒的夜晚配上这堪称表明心迹的话,小九骤然一震,愣怔望着梁昱衍。   梁昱衍攀抱住小九的脖颈,轻轻喃喃道:“热……小九…小九你摸摸我…”   那股热意到底是蔓延到了小九身上来,他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额上滑出来汗珠。   “主子,小九听话。”   又是那副最为乖顺的语态,小九伸手抱住了身子有点儿往下滑的梁昱衍。   两人滚到了宽敞的床里侧,那勾着层层床帐钩子被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撞落,锦帐翩翩垂下,将两人远非平常动静的暧昧声响遮掩而住。   那是头一回,两人做到了最后。   小九并无什么经验,翌日一醒,头日记忆回笼,那娇气的小主子后头哭喘抽噎的声音回荡耳畔。   看着身侧的人还昏睡着没醒,小九便脸庞一热,动作轻巧地从床上下来了。   此事一做,小九便觉两人的关系与从前大有不同了。   往日都是他单方面地侍候梁昱衍而已,而昨夜不一样,昨夜两人应当是同得了欢愉,如果忽略梁昱衍后头的哭泣声的话。   想到此处,小九便有几分惴惴不安,可是昨夜明明是他那小主子痴缠自己痴缠得紧了,他才会做出来这样的事,而且他还对自己说出来那样的话。   好像千金不卖的小九真的变得珍贵了。   若是叫小九细说,为何真的会对梁昱衍生出来情欲,他大抵是解释不清的。   可是饶是如此,在他在自己屋里换了洁净衣服,又怀着一颗热切激动的心,往梁昱衍屋里走的时候,小九心里的期盼欣悦还是要大于不安感的。   小九在梁昱衍这里有太多次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他这样好哄骗,小时候在未出过侯府时甚至会因为给梁昱衍暖不好床伤心得想哭。   太多年了,主宰他的,掌控他的喜怒哀乐的,给予他疼痛和微不足道的甜头的人都是这么一个。   梁昱衍独自一人占据小九太多的视线了,又那样过早地做些亲密的,仿若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行为。   小九脚步寻常步子轻,这回却故意放重了些,怕真的吓到他那昨夜已经力竭到昏睡的小主子。   十九岁的小九,他走到床帐前,欢欣雀跃地恍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甚至大胆而亲昵地叫了他昨夜在床上喊过梁昱衍的狭昵称呼。   他叫道:“雪圆儿!”   小九觉得在床上一副撒娇痴缠着自己,怕疼又躲开的梁昱衍特别像那只看似养不熟的异邦猫,他们连眼睛都一样琉璃珠似的漂亮。   是小九买不起却得到的东西。   而小九浑然没想到的是,待那床帐掀起来的那一刻,对上的是梁昱衍那张恼怒非常的脸。   “啪”一声,梁昱衍兜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到了小九脸上,可因着他被折腾了一夜,实在是没什么气力,小九脸上只留下来一道浅不可见的红印。   “大胆刁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梁昱衍看着一片狼藉的床,又浑身不同寻常的疼痛,恼羞成怒之下,几经气结,连话都说不完整。   恍若兜头一盆凉水,将小九那张寡淡脸庞上难得生动的,含羞带怯的,欣喜不安的表情全都凝住。   即使如此,小九还是强忍着什么,急切地探身安抚一样问他:“可是伤着了,主子别气……”   小九刚要凑近,梁昱衍便扯了他那本就嘶哑的嗓子怒骂道:“你还敢过来!滚开啊!”   “可是明明是主子你昨夜先拉了我的手,叫我……叫我摸…”   小九辩驳的话未说完,梁昱衍便惊怒交加地道:“住嘴!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叫人绞了你的舌头!你这大胆妄为的奴才!”   梁昱衍伸手指着他,羞愤不已:“我这般待你,你竟敢趁我醉酒做出来如此荒淫之事!给我滚出去!”   看梁昱衍情绪失控,小九不得不为了叫他冷静下来,苍白着一张脸,退出了房外。   那天有大夫从侯府的偏门进来,胡钥唤下人端了几盆热水进屋。   待暗中潜伏的小九看到有下人收拾出来带血的床单,他才知道他昨夜的鲁莽。   那轻轻扇在小九脸上的一巴掌留下的印子已经浅得消失不见了,小九却更觉作痛起来。   他坐立难安地在屋里踱步,后来还是忍不住凑到了梁昱衍屋前,那胡钥却拦在门外,冷冷对他说:“主子不想见你。”   即使如此,小九还依然徘徊在梁昱衍门前,希望做些补救,挽回一下这段就要无疾而终的感情。   这个时候的梁昱衍实在是吓坏了,他难以接受他在那处的伤,更无法接受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竟任由一个卑如芥草的奴仆,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整夜,搞成这副样子。   他在侯府里还如何立足,昨夜门前首守夜的是谁,他要胡钥将他们杀了。   还有那小九,还有那罪该万死的小九,他还竟敢说是自己先引诱的他,心思杂乱的梁昱衍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恐慌,正在想着如何狠狠责罚于他的梁昱衍看到外头那月上枝头还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   气上心头的梁昱衍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命人将那小九拖下去,赏了十大板子。   这十板子寻常成年男子都够受的,更何况无骨刃身骨金贵。   这一下责罚下去,待梁昱衍从床上休养好了,小九都没能从床上起来。   虽是罚得狠了些,梁昱衍到底是出了气,于是等小九修养得差不多,又往自己身前凑的时候,便冷着脸抬了抬下巴,示意胡钥不必阻拦了。   原本这事罚也罚过,梁昱衍也将那不该听到那夜声响的人灭了口,这事便一掀而过了。   偏那小九不识抬举得很,摆着那张叫梁昱衍心烦的,大病初愈的脸,用那样难言的眼神,望着他。   “主子终于愿意见我了。”小九一副低眉颔首的模样,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又说:“是小九不知轻重,主子责罚的是。”   梁昱衍闻言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小九脸色一僵,而后看着梁昱衍那张完全不复那夜对待自己的态度,不由喃喃出声:“主子可还记得那夜同我说过什么?”   梁昱衍横眉怒道:“你还敢提!我看十板子没叫你这昏头涨脑的东西侍候清醒是不是!?”   “不管我那晚对你说了什么,都不过是一些醉酒的胡话,岂能当真!你还敢来我眼前再问!”   “都是些胡话?”小九失魂落魄地愣愣重复。 第42章   梁昱衍听他重复,像是不敢相信,更是心头火起:“不是胡话还能是什么?!”   “你这等卑贱的奴才,有何资格与本侯爷同床共枕,还敢做出来那样大逆不道的事,若非我念及旧情,早叫人将你大卸八块了!”梁昱衍越说越是气愤不已,自小到大他磕坏了一块皮都要呼天抢地,下人丫鬟都被责罚,什么时候在一个下人身上受过这样的委屈。   想到那一夜小九都做了什么糟践自己的事,梁昱衍就恨得牙根痒痒,他看着立在自己身前也不知道赶紧跪下请罪磕头认错的小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又怒声道:“我看你是扮相太久了,到真的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要叫我知晓你还胆敢对我留存着邪念,我定叫人活煽了你个刁奴!”   梁昱衍说完便眼不见心不烦地命小九:“滚出去吧,这几日不想见你,你在屋里头好好反省反省。”   小九如一缕幽魂似的飘回自己屋里,呆坐在椅子上多时。   若说是伤心,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来,可说不是,心却木得很,像被冻得冷硬的石头,隔得胸口生疼。   他不明白,为什么梁昱衍把他带回来之后,用好几年的时间言语上的辱骂斥责还有身体上的责罚来教会自己什么是恭顺之后,又突发奇想,让他换上一张脸,穿上一袭锦袍,又逼着他端一副尊贵。   先要他跪着做小九,又要他站着做离王。   可是明明这数年来与梁昱衍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人是小九啊,就算是他扮得再像,二人也该心知肚明,这覆面下的人究竟是谁。   这简直太荒唐了,这些年来费尽心思的讨好,言听计从地侍奉,都不如一张覆面能讨得梁昱衍的欢心。   因为小九卑微如草芥,那么小九的真心便一钱不值,因为离王身份尊贵,便是演出来的假意也叫梁昱衍欢喜。   这边小九正暗自神伤,却听到“咔嚓”一声,是窗户被轻轻碰开的声音。   一只有点脏兮兮的猫爪子探了进来,是那雪圆儿,身子从窗户进来,看见小九在屋里,碧绿的眼珠儿瞥他一眼,便视若无睹地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它一跃而上,爬到桌子上,低头嗅那桌上的点心,可能是不合它的胃口,它用爪子扒了几下,便又去闻另一盘。   雪圆儿这些年胆子大了些,性也野了许多,时常外出四五天,像是饿了玩累了才回来。   小九伸手摸了摸它,发觉它瘦了许多,只是毛发蓬松看不大出来。   于是,小九从柜子里掏出来此前给它特意晾晒的鱼干。   这头小九刚一拿出来,那雪圆儿便一口叼住三只小鱼干,却自己不吃。   等雪圆儿又原路撞开窗户,一跃而出,跳上院子里的墙头之时,小九才远远看见,那墙头上有一只肚子浑圆的三花母猫,在等雪圆儿。   小九一时间五味杂陈,原来时常不着家的雪圆儿,在外头讨了老婆,都要有小猫崽了。   原以为是个养不熟,心捂不热的猫,却没想到它暖别处去了。   这会儿都知道先把吃食献给那三花儿先吃了。   梁昱衍那头想故意冷着小九一段时日,小九这边便清闲了下来,心情郁郁了没多久,便被照顾雪圆儿一家的日子所填满。   没过几日,那三花都被领着到小九屋里桌下搭了窝。   小九还没等到三花儿下崽,就被梁昱衍传去了。   倒也不是他这么快就消了火,是因为要进宫为皇上贺寿,不宜携带太多人,而他的贴身近侍胡钥不巧腰疾复发,虽然还平日还能面前在他身前随侍,可这到底是进宫面圣,万一叫人瞧见侯府公子带着的下人走路都不怎么利索,传出去苛待下人的名声就不好了。   而且此前小九随梁昱衍入太学,对皇宫里的事情要比胡钥更熟悉几分。   因此,梁昱衍故意冷落小九的把戏不得不提前收了势。   进宫那日,小九跟在梁昱衍后头,身后一行人携着贺礼。   这天天气好,京城里这些富家贵子好不容易都凑到了一起,这样年轻好玩的年纪,哪能闲得住。   大家都是提早来的,于是在这下午,晚宴未开之时,身为太子的萧屹便聚了一众贵家子弟,在御花园里玩起了投壶,猜谜游戏。   这些游戏非常简单,不过是为了喜事讨个好彩头,连带着随行的下人都得了皇家不少赏钱,一时间大家欢欢喜喜,其乐融融。   时至傍晚,这些年轻人也都玩累了,萧屹便叫下人去上些点心瓜果,好叫他们垫垫肚子。   众人纷纷谢过太子,这时候梁昱衍却面色有几分不对。   他本就身子骨不怎么硬朗,这日就算是再晴朗,也是隆冬时节里,天色渐晚,他在这御花园里被风几吹不吹便有几分着了凉意了。   启程前未想到这一遭,梁昱衍没想到会在这御花园吹一下午的冷风。   原本小九是个细心周到的,那梁昱衍却不叫他准备那些汤婆子和狐裘带着,是觉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做出来那么一副弱不禁风畏冷的姿态怎么能行,到时候不是叫京城里这些权贵之子,皇子贵孙们笑话吗。   这会儿身子不舒服了强撑不下去了,好在梁昱衍的被冻得发青的脸被四皇子发现,于是差了人领小九去拿汤婆子或者厚一些的罩袍,暖暖身子。   小九随着四皇子宫里的下人走着,却心神不属,他总惦记着屋里桌下的三花儿那浑圆的肚子,走的时候它叫得异样,怕是今日要生了。   这般游神走着,却被那异样的动静唤回了神。   在那假山凉亭处,有一夫子模样的人,小九将他认了出来,是太学里的老先生,姓魏,乃是里头最有资格最年长的先生,此前太子也是他教。   却见那魏老先生下方矮桌上端坐着一半大少年。   那声音远远传来,有些地方并不能听得太真切,只模模糊糊听到魏老先生严厉地质问。   “实在是驴头不对马嘴,我且问你,你在这文章上答曰,青山见我,我见青山,皆如一,是为何意。”   那少年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我见青山不巍峨,青山见我不渺小,此世间一花一草一木,存在即存在本身。”   “一朵花在野间,在田地,在摆在桌案上的瓷器瓶中,价值却各有不同,可花还是花本身,形状气味一成不变,却平白翻了几倍身价,学生不懂。就如我看先生如此年纪,与看街头寻常胡子花白的卖鱼的佝偻老人也没任何不同。”   “荒唐!”魏老先生的胡子被气得翘起,旁边的随侍都上去阻拦请罪。   “先生莫要动怒,殿下未经世事,心智不同常人,才会说出来这样冒犯先生的话,请先生恕罪。”   “是啊,先生乃当世大家,那街头寻常老翁如何能做比……”   “殿下年岁尚小,年岁尚小啊!”   在这七嘴八舌的奉劝声中,少年萧崇叙目光纯粹,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劝告阻拦而改变分毫,他又再次开口道:“为何寻常老翁不能与先生作比,一样的苍老年岁,不过因为先生生在翰林世家自幼便可熟读四书五经便比那街头老翁尊贵?可先生未必有他懂得鱼怎么卖,什么样的斤两最好出手,又换而言之,若是他也生在翰林世家,自幼启蒙读书,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大家……”   眼见萧崇叙越说,越叫那魏老先生气得快要撅过去,那随行的下人皆是吓得肝胆俱裂,若真的闹出来这样的事,皇后娘娘那头还不把他们剥了层皮。   “殿下,天色已晚!今日不如就到这吧!”   “是,娘娘还在宫中等着殿下呢……”   “先生也该累了!来人啊,快将魏先生扶住,让先生歇歇啊,茶呢还不去换新茶……”   一阵兵荒马乱里,那魏老先生喘着粗气,歪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萧崇叙道:“我……我教不了你。”   若是寻常皇子得翰林院大家如此一句评价,怕是要几登门去拜访谢罪,偏那萧崇叙也觉这老者固执己见,观点迂腐,口齿还不行。   萧崇叙也拱手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如先生这般体魄,还是回家多歇息歇息。”   魏老先生彻底白眼一翻,撅过去了。   萧崇叙这时候转过身来,直直撞进小九的眼眸。   少年身骨出落地挺拔,明艳俊朗至极的一张脸,目光灼灼纯粹,无惧无恐,平眸不闪不避望着周围的一切,恍若画里用绝妙工笔拓出来的小神仙。   萧崇叙微蹙眉,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端着一副少年老成姿态的脸,透出来几分未褪的稚气,“这里无趣,娘娘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山上?”他边往凉亭外走,边低头问自己身旁的宫女。   说完这句,在宫女诚惶诚恐的视线里,萧崇叙才又想到,他应该叫母妃,于是他改了口又重复问了一遍。   那宫女如何说的,小九已经听不见了。   他这时候已经远远落落了那领他前去拿汤婆子的宫人好远一段路,那宫人正疑惑地转头,望着迟迟未跟来的他。   因为拿晚了汤婆子,小九挨了梁昱衍的责骂。   可是这都无关紧要了。   那些今日偶然在凉亭里听到的话,那些好像大逆不道的话,一直回荡在小九耳旁。   整个晚宴间,小九魂不守舍,梁昱衍却还一直以为他挨了骂,心绪不佳,看他也守着自己累了一天,于是臭着脸偷偷给他塞了一个圆果点心,到了他的手心。   那小九却没拿稳,那圆溜溜的点心便顺着他的手边滚落下来了。   那天晚宴结束以后,梁昱衍许是累极,回去的路上便在轿辇里昏睡了过去。   小九将他从轿子里抱出来,那梁昱衍对小九的味道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刚一入怀,便脸颊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好了姿势,窝着还继续睡。   小九把他放到屋里安顿好,而后回到了自己屋。   却看到小十一正在自己屋里,伸着脑袋看那桌下的一窝。   那只三花儿母猫果然生了,这一窝下了五个崽,正闭着眼吸奶。   那雪圆儿也在它旁边卧着,给它舔毛。   小十一自从那次在侯府撞见过梁昱衍之后,来找小九的次数便明显见涨,小九隐约有些察觉,却并未作态。   小十一这时候看到他回来,又观他脸色,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那小九在椅子上落了座,喝了一口茶,欲言又止地,一杯茶歇了三歇才喝干净。   “我今天在宫里。”小九顿了一下:“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小十一知晓无事发生,便不以为意问道。   那张脸在自己脑海里恍然一闪,小九被那相貌冲击到一般,找不到很好的形容,最后嗫嚅着说:“好似非是凡间人物。”   “他还说了好些……好些有违常理的话。”   小十一不知道小九发了什么痴症,从宫里回来之后话都说不明白了,只专心伸着脑袋去看那桌下的两口子。   这时候小十一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道:“这三花儿好像不是从前跟着雪圆儿那只了。”   “什么?”   小十一隔空指了指那母猫:“这里啊,此前那只猫这里没有黑色的花纹的。”他说着笑说:“还以为雪圆儿是只专情猫呢,原来是专情三花儿啊。” 第43章   对于现在的小九来说,潜入皇宫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十两黄金就买了一个御膳房半大小学徒的身份,那小圆脸本就是家境穷苦,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了一个来御膳房当学徒打杂的名额,可是一般他这样的是学不到什么真功夫的,只能留下来做些切菜备菜的杂事。   收了十两黄金后,那小圆脸儿便对着小九感恩戴德地离开了。   小九早年就随梁昱衍出入皇宫多次,这时候熟悉几日,便将那萧崇叙的宫门面朝哪,所住何处摸索清楚了。   其实他也没想多做什么,萧崇叙又是一个与将尊卑贵贱,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刻在骨子里的梁昱衍完全相反的人,小九那个被梁昱衍重伤之后对萧崇叙会产生剧烈的好奇也情有可原。   这一好奇不要紧,小九很快就发现,这身为太子胞弟的萧崇叙日常生活堪称得上是清苦。   这样小的年纪,他竟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纷,都雷打不动地卯时起来练剑。   他所居住的地方随侍并不多,许是有武艺傍身,那寻常护卫还没他能打,所以护卫少了些,也有另一方面的可能。   因萧崇叙早早不在皇权争夺之列,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   这次回宫贺寿,因季后思子心切,强留了萧崇叙多在宫中小住半月。   因为刚从山上下来不懂礼数的萧崇叙,在面圣之后冲撞了皇帝,念及他自幼没在宫中生活过,便宽容地免了他的罪,又特令太学里的魏老先生给他开小灶,却没想到那魏老先生没教了他几天,就被气得病倒在塌。   此事一出,纵使有季后求情,也难免了责罚。   萧崇叙被罚禁足思过十日。   这责罚对他来说无可无不可,毕竟他大把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练剑上,除了一日三餐,回到房内便入定打坐运功,到点边闭目休息。   十四岁的孩子,活得像是一个苦行僧。   被罚了禁足之后,萧崇叙这地界儿更是无人问津了。   所幸还有季后关照,膳食一向丰盛,算是没苦着他。   小九趴在萧崇叙居住之地的宫墙上,看萧崇叙在树底下舞剑。   少年身上月白银纹的锦袍随他动作翻起来层层银浪,手里的剑芒胜极,招式凌厉,配上那身段,赏心悦目至极,令人心驰神往。   这便是渡空山,太青大师亲传的内功剑法。   小九看得一时走了神儿,连天空中飘飘忽忽下来起来雪了都未有察觉。   直到他趴着的墙头上都密密实实落了一层雪,而萧崇叙后头的宫女太监撑着伞,看到他练完,便急急忙忙赶过去为小殿下撑伞之时,小九才回了神。   这地方前头还有一棵粗壮的古树为他做遮挡,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小九便自以为他这地方很是隐秘,实在是不可多的瞻仰萧崇叙的绝佳位置。   夜里伺候梁昱衍,白日还要早早起来入宫切菜劈柴,迅速做完后还要赶上萧崇叙练剑,这时间经过小九多次精打细算。   好在梁昱衍自那件事后对小九心头还留存着余气未消,平常白日里会多使唤胡钥一些,加之胡钥也有意无意想要小九与梁昱衍少接触一些,小九便乐得清闲。   可是这样接连的早起,夜里却又伺候雪圆儿一家老小,睡得并不踏实,有些精力不济,缺乏睡眠的小九在极度集中注意力看完萧崇叙舞剑后,猛一松气,便又几分困意上涌。   结果他竟不知怎么,瞧见那萧崇叙从一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伞,并没有转身回屋,反而朝自己这个方向直直走来了。   小九抬手,猛地揉了一下眼,却看到萧崇叙已经快要走到墙根处。   他再犹豫不得,抬腿便要从墙头翻下,却没想到雨雪化了一些,他胳膊肘一打滑,越是着急走却是控制不住地头朝下,从墙头滑了下来,身形狼狈的跌到了萧崇叙脚边。   许是每个偷窥者都会有的心虚胆战,小九心跳失衡,扑通扑通地撞击着他自己的耳膜,他颤着声,语无伦次地说道:“殿下,殿下恕罪,奴才该……”   小九跪俯在地,话还没哆嗦着说完。   便感觉到一双手伸到了自己的胸骨上方一点,微一用力就将自己提了起来。   小九懵懵懂懂地站好了,感觉到萧崇叙伸手拍了拍自己脏了的膝盖,然后那张玉雕般瓷润白皙的脸庞正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问道:“你也喜欢在高处看雪吗?”   此前在渡空山之时,山上缺少玩物,每逢冬日下雪,萧崇叙都会找一高高的古树或者山头待在上面看呼呼飘落的雪花,有时候能看好几个时辰,直到雪停。   小九冒替的小圆脸儿年岁也不过和萧崇叙一般大,个头像是寻常十四五岁的孩子,比过分茁壮发育成长的萧崇叙还要矮了半头。   呆呆愣愣的,小九感觉到自己被掐着胳肢窝,抱了起来。   萧崇叙脚尖在地上一踏,小九便腾空而起,被稳稳又放回了他刚才的位置。   他耷拉着两条细腿坐在墙头上,低头看着下头站着的萧崇叙,那一直剧烈跳动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规律似的。   小九看着萧崇叙弯下腰,捡起来地上落下的纸伞,然后伸手递给自己。   接过伞的这一瞬间,被无限的拉长,小九在倾身接伞的这一刻撞入萧崇叙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眸里,在那瞳孔之上,小九看见自己缩小的,那张小圆脸儿上咧出来了一个情不自禁的笑。   小九说:“谢谢殿下。”   自那日起,原本一直安静的萧崇叙身侧,开始出现了一道聒噪的声音。   “殿下,你会用草叠蚂蚱吗,可用奴才教你?”   “殿下,殿下今日雨大,别冻坏了身子,改日再练剑吧……”   “殿下,殿下……”   少年萧崇叙终于意识到,那来自御膳房的不守规矩的圆脸儿小厨子,那日并不是借自己的宫内的墙头观雪。   因为不下雪的时日,他也常来。   那么小圆脸儿到底是来他这里看什么,满心满眼都在想着修自己的剑道的萧崇叙并未多做思考。   萧崇叙无疑是一个奇怪的,是与整个大瀛王朝格格不入的人。   他此前说不用下人跪拜,那些看碟下菜多嘴多舌的宫女太监,还在后头嘲笑他不懂礼数,是只会舞刀弄枪,别的一窍不通的痴莽,兴早被皇帝分了藩地,不然在这波诡云谲的宫里,还不得折磨煞了季后。   而十四岁初入皇宫,无人问津的,不受宠的萧崇叙却在小九眼里格外特别。   他看过萧崇叙舞剑,那是心灵赤诚的人才会有的剑意,不为功不为名,不为欺压,不为杀戮只单纯为剑本身而炼出来的剑意。   他像是一只刚从深山巢穴里出来的幼兽,连旁人的轻慢都看不懂,在这深宫里,没觉得委屈,只觉得无聊,后来又开始觉得吵闹。   少年萧崇叙的桌头上摆满了莫名其妙的,狗尾巴草编的兔,枯草叠的蚂蚱,还有些他叫不来的四不像的东西……   而小九的桌头开始摆满了他从各类诗词典籍里搜刮而来的,赞颂他心中的崇王的句子,同时收集那些散落民间的有关崇王的传说。   世间怎么会有萧崇叙这样的人呢,在小九心灰意冷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在被判下“天生位卑如草芥”的小九面前说出来那样的话。   好像众生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于是顺带着,卑微的小九也是。   赞颂的词句从桌头排到床边,都要写不下了,小九才意犹未尽地将那纸张收起来。   自梁昱衍与小九发生那夜的事至今已经过了月余。   梁昱衍其实是一个特别胆小的人,平日里耀武扬威,嚣张跋扈惯了,其实不过是色厉内荏。   就如他那一年骑马摔断腿,当时装模作样发脾气,怪怨胡钥阻拦,叫他在那群狐朋狗友间失面子,甚至牵连小九也遭了殃。   但是后来过了许久,那马场里的小马驹都长成老马驹了,乃至现在,都没人听梁昱衍叫嚣着要过去骑马玩。   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在小九这里也是一样。   梁昱衍夜里对着胡钥给他找来的丫鬟和小倌都提不起来兴致,憋了许久还是又叫了小九来了身前。   可是那小九做出来的可怖的事情还是在梁昱衍脑海里留下了阴影,他足足躺了好几日才好。   这时候虽然也叫小九来侍候,却再不叫小九上他的床榻。   只叫他床边跪着,又或者坐在俯身为他侍弄。   这日下人端来热水盆,小九半蹲在那里为梁昱衍洗脚。   梁昱衍的脚细嫩的不像个成年男子,是养尊处优过了头的一双脚,脚趾莹白圆润,因着个头不太高,脚也比寻常男子小许多。   这会儿泡了热水,脚趾头尖都有些微微发红。   小九抽了巾帕为他细细擦脚,这时候不经意一瞥便看见梁昱衍许是泡脚泡舒服了,那双猫儿眼都微微眯了起来。   瞧他这时候心绪佳,小九便低声道:“主子,别恼奴才了吧,奴才改了。”   小九现在回想若是梁昱衍对自己真的并无情意,不过是当一个寻常取乐的物件使唤,自己却做出来那样的事,以梁昱衍的脾性会大发脾气也是正常,小九挨过的责罚还少吗。   十板子换一顿清醒,也算值了。   再怎么说来,梁昱衍也是把自己从临渊营领出来的人,总归是对自己有恩。   梁昱衍一直这般耿耿于怀,反叫小九心头更加不安,前日听闻他把胡钥给他找来的几个貌美的丫鬟还有小馆都被他赶了出去,便以为自己真的给梁昱衍这事留下太大的阴影。   讨好梁昱衍这事不是一回两回做了,小九低眉顺眼地在那床边。   梁昱衍闻言,那半阖的眼眸也张开,挑眉问道:“改什么了?”   “奴才再不敢对主子心生邪念了,此后当尽心尽力伺候,不会再行出半点儿僭越下作之事。”   这话从梁昱衍嘴里说出来和从小九嘴里说出来,却叫他心头感觉截然不同起来。   听了小九这般认错的梁昱衍没有半点儿要宽宏大量的意思,反而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股子邪火。   这小九把自己弄得除了他,旁人都给他弄不得了,现在却是在这里说出这种话来。   梁昱衍心头不悦,自是没有憋着的道理。   他因着一只脚还在小九怀里被他握着,另一只脚便直接从水盆里抬了出来,湿漉漉还滴着水珠的脚,一脚蹬在了小九胸口。   “你说改了就改了,我怎么信你!?”梁昱衍拉着脸。   他本意是踹他一脚,却因为姿势不好使力,一脚上去,那小九身子还直溜溜地,连半点儿摇晃都没有。   那踩在小九胸口的脚,白皙细腻,与小九身上黑色的衣服形成强烈的色差,更别提还挂着水,往下滴着。   他自己是不知他这动作有多挑逗,多危险。   原本在一立在一侧时刻观察着这边动静的胡钥额上青筋直抽。   他一面开始觉得小九会对梁昱衍做出来那样胆大包天的事,确实可能不是一人之责,可是小九身为奴才,以下犯上,又年长于梁昱衍一岁,却控制不好自己,更是罪大恶极。   这头胡钥正准备若是小九再经不住诱惑做出来什么禽兽之事,便叫人拖他出去再来十大板子。   小九伸手抓住梁昱衍踩在自身上那只作乱的脚,这力道比会往他身上跳的雪圆儿大不了多少,力道不重,更多是想羞辱的意思。   小九遂了他的意,伸手将他那只脚握住,拿下来擦了,两手一拢,将梁昱衍那双脚塞进了被窝里捂住了。   他说:“若是我再对主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如同主子所说叫人拉我去煽了。”   煽了?   这话从梁昱衍嘴里说出来是威胁,从小九嘴里说出来却不一样了,那是保证了。   梁昱衍心头滋味莫名,这小九得是有多大的把握不对自己起反应才能讲出来着这样的话。   饶是梁昱衍得了这句保证也没宽了心,他冷哼一声,故作姿态地留下一句:“最好如此。”便裹了被子转身背对着小九。 第44章   “殿下,咱们来玩玩这个吧,别练剑了。”   小九那时候看萧崇叙整日板着张半大孩子的脸,却一点孩子形状都没有,跟活泼好动,好奇贪玩这些字词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平日里若是他不来,萧崇叙甚至能一整日连一句话都不与旁人说。   小九怕他这样下去性格会越加孤僻,于是小九只要有时间,便会从宫外带回来些小玩意儿献宝似的捧到萧崇叙面前来。   萧崇叙对他那些东西都不大感兴趣,可是小九死缠烂磨,他为了耳根子清净几分,有时候也会应下。   这倒好,这段时日,两人从叶子戏到六博玩了个遍。   “殿下果然聪慧非常人能比,再来!”   “呵呵,大意了,失误失误,殿下我们再来一局。”   “手滑了,手滑了,我可能把这一颗棋子挪一下?”   “罢了罢了,我们今日就到这吧。”   从两人开始玩这些游戏开始,小九便是存了哄孩子儿玩的心思,却没有想到那萧崇叙除了在第一把因为不熟悉规则而略显生涩之外,接下来几局都是表面闷声不吭,却在棋盘上大杀四方。   小九不是输不起的人,可也受不了跟他玩了一下午便输了一下午,而明明在几个时辰之前,规则还是他新教给他的。   小九那时候还不死心,可接连换了好几个游戏,无一例外。   最后还是萧崇叙难得一见的,发觉了小圆脸儿神色因为接连的挫败而有几分灰暗之后,才后知后觉,略微思索后,让了小九那么一局。   可是那招式让得太明显了,叫到底年长他许多的小九一眼看破,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般下去,不知道是谁在哄着谁玩了。   “不玩了?”   一开始对着小九几番推拒,感到占用自己练剑的时间的萧崇叙,有几分意犹未尽地把自己的棋子放下了,说了声:“好吧。”   小九这时候伸了伸懒腰,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已经是时候回去了。   “不玩了。”小九从矮榻上翻身起来,从自己的一个布袋子里摸了摸,掏出来一个九连环,递给了萧崇叙:“这个给你,你自己一个人也能玩。”   “我不想自己玩。”萧崇叙侧过去脸,也不接小九手里的玩意。   他不动声色窥探小九的脸色,疑心他是因为自己赢他太多次,而变得不高兴,才又要急匆匆离开。   小九低声:“哦”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又塞了回去:“那算了。”他朝萧崇叙挥了挥手:“那我走啦,小殿下。”   看小九真的就要走,萧崇叙突然地出声:“我就要回山上了。”   输了一下午游戏,又得知萧崇叙将要离开京城的消息的小九,一路心绪低沉地回了侯府。   正在快要回去的路上,却撞见了神色匆匆,恍若逃命一般从侯府方向窜出来的小十一。   两人撞上,小九抬手扶稳他的肩膀,看他气喘如牛,神色慌乱,不由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我把……”小十一看着小九,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侯府里现下一片灯火通明,糟乱声响迭起。   小九微微抬眸一分神,那小十一一咬牙,只模模糊糊说了句:“小九,对不住……”便不管不顾地撞开他,奔逃而出了。   “什么?”   小九还没来得及听清小十一说了什么,就看见他从眼前飞速消失的身影。   本就心绪不佳的小九一时间更添烦闷,这时候天色已晚,他也没得精力再去追小十一问个清楚,只待有了空闲再捉他仔细问问清楚,他背地里又搞了些什么幺蛾子。   而令小九没想到的是,他一进门迎接他的便是一场狂风暴雨。   “你倒是敢回来了!来人!”   胡钥沉着他那张脸,亲自带人压了他,把他拖到了侯府的正厅里。   小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府里的下人一路拖拽过去。   梁昱衍正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上,屋里架着炭火盆,里头火光正旺。   深冬时节,外头寒风呼啸,屋里头却是暖烘烘的。   只是那梁昱衍的脸色实在是阴冷得吓人,叫小九心头一点儿暖和气儿都聚不起来。   被下人压着带进来的小九,微微一抬眸想要瞧清楚来梁昱衍。   两人目光对上,梁昱衍被这一眼看的,仿若火星入枯草,立马火从心头。他望着在那底下跪着的小九,脸上竟然还不带半点儿愧疚慌乱之色,简直不知已经色胆包天到了何种地步。   “小九,你可是忘记了你亲口对我说过什么?”梁昱衍手猛地一拍桌案:“那日对我承诺的信誓旦旦,转眼不过几日,便都叫你喂了狗肚子里去了?”   “我说了,别再对我起不该有的心思!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来这样的事,你把主子的话到底置于何处!?”梁昱衍想到小九偷摸跑到自己屋里做出来的事情,又转头就走还想逃跑的样子,更是怒从中来。   小九茫然不知所措,他都接连几日不在侯府,能对小侯爷做出来什么呢。   “我没有……”   这一声不算重的辩解声落下,那梁昱衍听他还敢不认,脸上更像是蒙受了奇耻大辱那样对着小九斥责道:“还敢撒谎!”   “今日若不是你趁我饭后小憩,来我屋里偷着亲我,还能是谁?”梁昱衍这时候拿出来证据,他手里握着一颗灰扑扑的石头,朝小九脚边狠狠一掷:“你跑得倒快,却还把这破物件放我的屋里头?你自己仔细瞧瞧!”   小九低头一看,内心巨震,那确实分明的是他的字迹。   还这样用心篆刻在石头上,配上这样的词句,简直定情信物一般了。   “这不……”小九下意识就要再解释清楚,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飞快闪过小十一那张慌乱而去的脸。   不是?不是小九,那还会是谁?   所有无骨刃的必修课程,那便是模仿。   小九心头一窒,闭了闭眼,那此前摊放在他桌案上的词句,必是过了小十一的眼目,他在临渊营里没有先生教,经常会模仿小九的字迹。   那石头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这时候落到小九脚边,便被摔得四分五裂。   小九迟迟盯着眼前的一块石,嘴张了张,呼吸乱了几分,却到底没能言说些什么。   这事若是小九认下,左右不过一顿罚,可若是真的供出来小十一,那小十一一定没命了。   小九想起来那日,只是外头守夜却被梁昱衍疑心听到屋里动静的两个下人,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   心头几跳,心里暗骂小十一,小九却手撑在地上,跪俯下身,“奴才……奴才知错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惧怕梁昱衍真的会做出来阉了他的事,后半句甘愿受罚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低着头,梁昱衍那迫人的视线一直压在他的头顶。   他不明白小十一为什么会做出来这样的事,为什么这样傻。   明明应该知晓,对于梁昱衍这样的从小自喻出身不凡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来自下位的,不合时宜的真心,根本不会得他的到珍惜,只会叫他觉得屈辱和恼怒。   小九知错便改了,那小十一一向最喜学他,怎么在这事上头偏偏慢了一拍。   若说小九对自己屡屡做出来以下犯上的事已经足够他鞭挞他百十次都不解恨了,这会儿从他先是想要逃跑躲避,被带回来后又不承认,更是朝梁昱衍起火的心头浇油。   做都做了,还不敢认?   说不出来的,那充斥心口的怒意莫名夹杂了一丝微弱似无的委屈。   “你自己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吧?”   听梁昱衍果然提及那晚小九亲口承诺过的话,小九跪伏在地的身子都止不住颤了颤:“小九,往后再不敢了,求主子……”   梁昱衍冷笑一声,打断了小九求饶的话。   “小九如此屡教不改,我如何能饶?”梁昱衍故意吊着小九那颗心一般,从那檀木椅上,迈着慢条斯理的脚步走了下来:“不过呢,到底是养在身边多年的,我不是那没心肺的人,也不想养一个太监在府邸里,既然如此,你那二两肉便不给你割了。”   小九此刻已经大松一口气,堪称得上是感激涕零的语气了:“谢主子开恩,旁的主子想怎么罚我都成,小九甘领十板子……”   梁昱衍却轻蔑地呵了一声:“这种责罚对小九来说太不痛不痒了些,总归是叫你长不了记性。”   梁昱衍这时候终于走到了站在架在炭火盆旁,他朝一个下人伸了伸手,那下人便战战兢兢地双手呈上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看起来已经有了年份,梁昱衍伸手拿起,“此前离王跟我说若是小时候没给你立好规矩,后头性子便难改难纠了,之前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今日我便为小九绝了这一念想,往后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话音落下,那木盒便被梁昱衍抬手丢进了炭盆里。   小九脸上感激的神情定格,都没来得及转换,便看到了那装有他原相的盒子被那么随意地丢进了火盆里,炭火瞬间将那盒子卷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已经堪称上是被驯服得百依百顺的小九,突然猛地一挣,挣脱了他身后的下人,抬脚便朝那烧得正旺的火盆冲去。   众人脸色骤变,那站在被架起来的炭火盆旁边的梁昱衍,看着小九不要命的举动。   情急之下伸手抽出来腰间的鞭子,抬手就是劲力十足的一鞭,直接将没防备只直勾勾盯着火盆的小九,兜头掀了过去。   “扑通”一声,小九落地发出闷响,跪跌在地上,像是被人勾魂摄魄了一般,目眦尽裂看着那火光将那木盒彻底吞噬。   “不要……不要……”   嘶哑压抑之极的声音,喃喃而出。   “你疯了!不要命了!”梁昱衍那一鞭子去得又快又狠,这时候还在喘气,不知道小九怎么有胆子要朝火盆上扑,这时候正惊怒交加地望着跪跌在地的小九。   却没想到这一眼,直叫梁昱衍霎时间手失了力一样,再握不住他那价值连城的鞭子了。   只见小九那张原本就平凡寡淡的脸上,自下巴至眉骨,横跨过鼻梁,一道深深的血痕,像是将他整张脸撕裂了一般的可怖。   是梁昱衍心急之下失了准头和力道,不仅打伤了他的胸口,也毁了他这张脸。   整个正厅里的下人,瞧见眼前这一幕,无一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小九在看着那木盒被火光烧干净最后一寸之时,缓缓望向了梁昱衍。   那伤口极深,血很快流了满脸,可这对梁昱衍来说都不是最叫他心惊胆战的。   他看见小九睁大的那双浅色眼眸里,缓缓静静地流下来泪水。   血泪叫那张破了相的脸一塌糊涂。   上一回瞧见小九哭是什么时候来着,梁昱衍已经记不清了,太久远了,小九长大后他都没有再见过他的眼泪了。   梁昱衍莫名心头猛地一坠,甚至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不叫人心惊。   那样的由悲恸的,决然的,陌生的,简直像是要恩断义绝的眼神。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叫人猝不及防。   正厅里寂静一瞬后,跪在地上的小九,似乎是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他发木的脸骨上,传来的钻心的烧灼的剧痛。   他们此前被捏骨剥相时,也是这般疼痛。   许是在他面前焚烧他的原相脸的举动给他带来太大的精神刺激,看着血水嘀嗒嘀嗒落到地上,小九竟抬起来手,想朝脸上摸。   这时候,梁昱衍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样,那双猫儿眼瞪得浑圆,对着胡钥他们疾声厉色命令道:“按住他啊!别叫他抓他的脸!” 第45章   即使是在侯府里讨生活过许久,知晓梁昱衍不好相与的脾性,那日在场的众人也无一不对小九所经历的一切感到胆寒。   原来就算是主子身边最受宠的,自小在养在身边的,主子动起手来也一样的狠戾。   胡钥也没有想到那天事情到最后会发展成那副局面,在一片慌乱的正厅里,他只能先命人将已经失了魂魄,毁了脸的小九拖下去,还不忘叫人先将他的手捆住,怕他碰到自己脸上的伤。   那天梁昱衍其实也被吓住了,他没有想到会失手打伤小九的脸,夜里回想到小九最后看自己的那眼,说不出来的心神不宁,那天夜里折腾到后半夜都没睡好。   胡钥事后苦口婆心对梁昱衍劝说了许多,梁昱衍也知道自己这回确实做得过了头,可是叫他拉下来面子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却没有想到小九那头情况却不好,许是那天晚上心神俱裂,哀莫大于心死,自从被送回自己屋里,他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言不语。   本就脸上伤得那样重,他食水不进,也没人敢掰了他的嘴强喂。   那样一张脸,可怖得叫人心头发冷,又于心不忍。   整整三日,梁昱衍在自己屋里再坐不住了,可真的来到小九门前,却没什么勇气再面对小九那张被自己打破的脸。   梁昱衍色厉内荏惯了,这时候在小九门前徘徊,脸色几变,最后才别扭的开口:“这回这事就到这算了。”   “你往后好好悔改,我自会善待你许多。你这张脸我会叫最好的大夫来为你诊治,保管你和从前一模一样。”   梁昱衍话已经是软和到这个份上,可是说已经是十足的求和意味了,里屋那小九却并不买账,连一句也不应声。   梁昱衍耐心向来有限,自以为已经做到这般地步,小九却还油盐不进,实在是不识抬举得很了。   “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怄气,哪家的主子处理自己的家仆奴才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还在这里摆上了谱了。”   梁昱衍脸色不好看,却又想到小九里头饿了三日,又流了那么多血,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再答他话了。   想到这里,梁昱衍又不得不强压下脾气,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自顾自地说道:“不就是一张脸吗,你可是一把无骨刃,脸对于你来说什么样重要吗?难道不是主子喜欢你什么样,你便该是什么样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原来的脸这么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梁昱衍心头不由又想到什么,面色有几分古怪,语气不善地道:“你莫不是还想拿到自己原来的脸,去找自己之前的亲人吧?”   梁昱衍冷嗤一声:“真是幼稚,痴心妄想!你会落到临渊营根本就是你爹娘不要你了,才会把你丢掉,你就算是找回去,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又有什么用?”   “为了一些莫须有的幻想,和根本就不要你的人来和自己主子耍性子,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梁昱衍想,小九实在是不甚聪明,又执迷不悟得很。   他还不明白,他本来就是被人丢弃的东西,不被需要的。   而小九无论是什么模样,梁昱衍都会是他的主人,不管他怎样犯错,梁昱衍都从来不会不要他。   如此这般,那小九却还是不知珍惜。   为了一张原相脸,摆出来这么一副心存死志的样子,跟自己作对,让自己难安。   梁昱衍说最后,有几分负气地甩袖离去了。   原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说完,小九便该有所改变,却没有想到那晚的餐食送去他屋里,厨房的下人去收拾的时候,还是纹丝未动。   梁昱衍在自己屋里,听着胡钥的回话,频频走神,半晌儿才出声道:“他这回,是真的恨上我了。”   那张向来嚣张跋扈的漂亮脸蛋儿上难得浮现出来几分迷茫无措,梁昱衍退了一步,失力一般坐到了椅子上,嘴唇张了张,却到最后又狠狠一抿。   “只是一张脸而已,难道……”   难道比得过命重要?自己会打伤他还不是因为他朝火盆里扑?况且在一个下人那里,哪有什么是应该排到自己主子前头的?小九连命都是他的,自己不珍惜便罢了,主子替他珍惜,他反倒怨恨上主子了。   难道说这么多年他伏低做下的,尽心尽力伺候自己,讨好自己,都是为了那张原相脸。   那东西毁了,他便再也不伺候了?   胡钥看梁昱衍副心神恍惚的样子,不由蹙眉,拱手说道:“这小九为此心结难解,既如此,教训也教训过了,何不告诉他……”   胡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梁昱衍恶狠狠打断了:“我不,我偏不,我倒要瞧瞧他要为了这一张脸与我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在梁昱衍这里,他做什么小九都合该受着。   本就是自己先犯了错,还计较起来主子的不是了。小九越是对那原相脸看重非常,梁昱衍便越是想要与之较劲,要看看没了这东西掣肘,小九是不是就真的要与自己断了这主仆情分。   距那日已经过去三四日,小十一在经过内心煎熬之后,还是畏畏缩缩前来了侯府,想要看看小九的情况。   却没有想到又正撞上在小九院里一脸焦躁地来回踱步的梁昱衍。   小九屋里头响起来碗被摔碎的声音,梁昱衍脚步不由一顿,不自禁就抬眼朝小九房门的方向望去。   胡钥带着两个下人出来,衣摆上湿了一块。   “怎么样?”   胡钥脸色凝重摇了摇头:“只强喂了些水去,粥被他打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两人不行不能多带些人去喂?”梁昱衍眉头拧起,厉声质问。   胡钥想着小九那副一言不发,苍白似鬼般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心头不住叹息,又怕梁昱衍再这样刺激小九下去,真的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于是,胡钥思索片刻后又说道:“那玉肌膏药效虽好,用起来却是痛极,小九又伤在脸上,许是疼得不想张嘴,怕扯了脸上的伤也不一定,再等两日叫他缓缓,若真的不行再叫人强喂吧。”   “玉肌膏这等良药用起来会痛?此前怎么没听他说过?”   梁昱衍脸上的焦色未有消减,但最后还是听取了胡钥的话。   梁昱衍抿了抿嘴,复又开口:“罢了,便再给他两日时间。”   正要走,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梁昱衍冲着猫在墙角的小十一说道:“你过来。”   小十一不由瞪大了眼:“我?”   梁昱衍说:“就是你,啰唆什么,还不快过来!”   小十一连忙来到梁昱衍面前,说道:“侯爷有何吩咐?”   梁昱衍眼睛落到小十一面上,又朝小九黑漆漆的窗子一望,转回来便道:“你去劝劝小九,若能将他说通了,自少不了你好处!”   梁昱衍抬手就将一锭金子抛到了小十一怀里。   小十一这时候总算闹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得知梁昱衍竟然因为那天的事情把小九的原相烧了之后,小十一心头也是不禁“咯噔”一声。   待来到小九屋里,看到那床榻上重纱层层,里头一片死寂,房里只亮着一根蜡烛,昏暗的光叫人什么也看不真切。   小十一知晓自己真的铸下大错,害惨了小九。   无声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喉结滚动,内心也是无比煎熬,感到无脸面对小九,立在那里身子僵硬了半晌儿,才声音哑涩地说出来:“我没亲他,只是趁他熟睡,没忍住伸手摸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醒来。”   里头没有动静,小十一再经受不住一般,朝前走了几步,床纱微微一掀,他便不由抬手捂住了嘴。   他没有想到小九得到的惩处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惨烈。   那脸上生生裂开了一道血痕,上头敷着药,却还是叫人一眼看过去感到心惊。   浓郁的药味还有血腥味充斥着这小小的床榻,小九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看起来毫无生气。   小十一被小九这副样子吓到,声音都止不住打颤:“小九?”   “我真不知道会这样。”小十一不由跪了下来,红着眼框子趴到了小九床榻旁,“这件事左右是我对不住你,小九何必糟蹋自己身子。”   “小九,待你好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他手里端着梁昱衍命人给他的碗,碗里是一熬得浓稠的粥,朝前伸了伸,祈求一样说道:“多少吃点一点吧,小九。”   瞧小九那副气若游丝,恍若已经丢了魂一般的苍白模样,小十一心头更加难过。   对于任何一把无骨刃,原相脸都是一道过不去的坎,是这风口浪尖,刀尖舔血般的奔波老命日子里的能吊着他们命的念想。   这念想若是断了,真跟断了他们半条命一样。   好像那东西没了,便真的在这茫茫人世间,再找不回自己,变成了一个无骨无相的物件。   “我没想到小侯爷会毁掉你的原相脸。”   小十一哽咽起来,嘴里说出来他并不擅长的,劝慰人的话:“事已至此,小九莫要郁结了,你瞧我们都接不了甲等的活,也拿不回自己的原相,落在那珍宝阁里,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根本也见不着。”   小九听他提及他们也接不了甲等的活,换不回原相,真是不知道是来劝慰自己还是来指摘自己的。   本就心头有气的小九这时候更是心烦气躁起来,原本任谁来都不曾言语的小九紧闭的嘴唇终于对着小十一吐出了一个字:“滚。”   小十一听他叫自己滚,愣了愣神,把手里碗又递到小九嘴边:“小九,你吃点饭吧,你吃了我便利落滚了。”   看小九又将嘴闭上,小十一便明白,再怎么劝小九这样的都是没用的,小九表面温和好讲话,可真要动怒决定什么,性子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想到此处,小十一便撒谎道:“小九,小侯爷说我要是不能劝得你吃了饭,便叫人扒了我的皮,小九,你还是吃些吧。” 第46章   意志消沉的小九不知道是被小十一气得真的多了几分生气,还是确实被小十一算准了心软成性。   那日过后小九确实开始进食了,虽然吃得不多,但总算好转。   梁昱衍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大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这件事到这里总算是有个结果了,又有点为不管自己肆无忌惮对小九做出来什么样的事,小九都会愿意承担,并且原谅这个事实而感到略微的沾沾自喜。   梁昱衍命人为小九送去的都是极好的伤药补药,小九脸上的伤说到底是皮肉伤。   在屋里头这么养了一阵,待梁昱衍再来,便见到小九脸上的疤痕已经只余留下浅浅粉红的一道,料想用不了多时,连这道浅痕迹也该消失不见了。   这样,他们主仆之间,这点小事便能彻底翻篇了。   梁昱衍一边这样想,一边忍不住抬手抚摸过小九脸上那道曾经触目惊心的伤痕。   “瞧瞧,这不是很快一点儿痕迹都没了。”   梁昱衍语气轻松,却没想到刚伸手碰上小九的脸,小九竟然往后一躲,叫他手指蜷着悬在半空。   “怎么?”   梁昱衍察觉到小九的抗拒,原本有几分不高兴,可目光落到那盘横在那张清汤寡水的脸庞上的淡粉色伤痕之时,转念一想,到底是自己打出去的这一鞭子,小九会心生怯意,也情有可原。   于是梁昱衍又自顾自地宽恕了无礼的小九。   然而梁昱衍很快就察觉到了,脸上伤快好透,愿意走出屋去,来到自己身前继续伺候的小九,并不是真正的愿意做回从前的小九。   那些梁昱衍身边近身小厮的活,他还依然任劳任怨,听从他的指使,可他不再愿意夜里扮成离王再去讨好取悦梁昱衍,同时也不再给梁昱衍任何一点儿好脸色,更别提任何软和话。   任由梁昱衍对着他大发脾气,又或者故态复萌地对他做责惩,他都一概木着脸,听之任之。   梁昱衍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吃这样不软不硬的冷钉子。   小九在他手里吃过的皮肉之苦已经太多了,原相已毁,梁昱衍没有任何能够威胁他的筹码,平常那些惩罚,除了会让小九再次躺倒屋里十天半月,再无任何效果,这并非是梁昱衍想要的。   饶是梁昱衍知道小九对自己原相脸有所执念,也未曾想到此事会叫他由心底彻底对自己产生隔阂。   小九和梁昱衍这场旷日持久的僵局拉扯,使得府里的下人皆是如履薄冰。   那个冬天可以称之为侯府最难捱的冬天,连那在梁小侯爷身旁最能说得上话的胡钥都过得有几分苦不堪言。   梁昱衍被小九气得食不下餐,每次被他惹得不快,命人打他板子,听着屋外木板贴着皮肉发出的闷响,心里头竟是觉得比那受罚的人还要委屈百倍。   而小九再不求饶了,只是每回梁昱衍惩处了他之后,他都会对梁昱衍更冷漠疏远一些,除非梁昱衍逼问,在不会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   要他再像从前那样对梁昱衍主动说这些什么,更是想都不用想。   如此这般,月余之后,梁昱衍竟也生生瘦了一圈。   胡钥嘴唇上都急得冒泡儿,苦口婆心在小九那做说客,回回走的时候连小九一个松动的神情都没见着。   然而,这对主仆之间的僵局,还是因着一件事情的发生,而被彻底打破了。   那一年的春天来临之际,梁昱衍因心情烦闷,与他此前在京中结交的那些许久不怎么联系的狐朋狗友又厮混到了一起。   许是本就在家中与小九置气,郁结难消,出来更不想被胡钥盯着啰唆,于是故意把胡钥支开才与他那群玩伴去了那堪称京城极乐地的春月楼。   却没有想到,梁昱衍在此行中中了毒。   当夜,春月楼被查封,里头上上下下,连带着与梁昱衍同行的那些富家贵子都一并被带走查问。   侯府中乱作一团,消息传入宫中,皇帝还特派来御医诊治。   可几副汤药下去,人还是不醒,口里还是不是吐出鲜血。   这毒下得凶险,是冲着要梁昱衍命来的。   屋里头大夫堆了满屋,经了一夜的施针,灌药,梁小侯爷才算是缓过气来。   只是毒性未解,人还醒不过来。   宫里来的那些御医大夫额上皆是一片冷汗,他们都是得了皇帝的令来的。   而不论是否有皇令相压,他们也都心知肚明。   梁孟惠与今上如今关系紧张至此,独留京中这一子,若真是在皇城根儿陨了命,那梁孟惠可称得上是再无掣肘。   此事事关重大,没人敢掉以轻心。   那日与他同去春月楼的人,无论大小,都是下了牢狱,势必要审出个一二。   别管结果如何,皇帝兴师动众至此,也算是给远在边关的梁将军表了态,勉强算作安抚。   侯府中一片风声鹤唳。   闲杂人等皆是靠近不得。   在这风暴眼的中心,小九也远远观望到小侯爷屋内,昼夜不息的灯火,还有来来往往进出不断的汤药。   这个时候已经无人再关注他了。   在小九发觉在他屋里头奶崽的三花,一直反常地绕着他的裤脚,喵喵叫之后,起身跟了上去。   直到这时,小九才发现,原以为又出去要野个三五天才会回来的雪圆儿,正倒在侯府后庭院的一处假山角下。   那白绒绒的一团已经不复光泽,变得灰扑扑的,尸身发臭,已经死了有几日了。   雪圆儿嘴角边还衔着一块此前小侯爷最爱吃的油焖肚肉。   可能这毒早就下到府里来了,只是这段时日梁昱衍食欲不振,不怎么吃得下去餐,甚至一改从前口味,连最喜爱的几道菜品都没尝两口便叫人撤下了。   因此毒性不够,才一直没有倒下。   春风楼一行,才算是给下毒之人钻了空子。   雪圆儿是府里都认识的猫宠儿,连小侯爷都惯养它几分,在府里横行霸道已经是常态,因此叼走一些厨房剩下的餐食,也无人敢责打它,才叫它养成这习惯,现下丢了性命。   侯府里一片愁云惨淡。   梁昱衍身上的毒是一种奇门偏毒,后来一太医院资格特别老的御医大夫从一本古籍里才翻找出来详细的记载。   好在此毒并非无可解,现下有流水般的灵丹妙药吊着命,只消去寻来解药便可。   只是这解药中有一味药材,连那些大夫也只是从书籍上见到过,却从未见过实际的模样。   那传说生长在沙漠地带的水金草,长着金色的叶子,形若水里漂浮的水草。   这东西听起来便虚无缥缈的紧,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种草,生长在不为人知的沙漠,又或者根本就是杜撰而来。   府里人手被胡钥大换血,一时之间调不出来许多人手,小九承担了给梁昱衍喂药的任务。   没有想到,短短不到十日,昔日里飞扬跋扈的梁小侯爷变成了这么一副奄奄一息的病猫儿模样。   因为消瘦下来,一脸病气,那挺翘的鼻梁尖儿和下巴都更凸显了。   难得有这样安分的时候,小九一边默不作声地朝梁昱衍嘴里喂药,看了一眼后,又缓缓收回了视线。   那寻找水金草的活听起来便不靠谱,沙漠本就危险,还有极大的可能遇上风暴和马匪,本就极为危险,而且那水金草万一寻不回来,真的致使梁昱衍丧命,别说立功,要问罪也不一定呢。   胡钥倒是个救助心切的,他有心想去寻草药,可是又不放心梁昱衍这头没人看着,此前还有小九可以重用,只是经那日的事之后,小九又与梁昱衍关系僵硬,胡钥怕他不尽心。   小九喂完药从梁昱衍房中出来,看见因为连日操劳眼眶子一片青黑的胡钥,走过去时,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只是那胡钥此前对他还算态度温和,甚至多次出言相劝,可许是因为这回梁昱衍中毒前,小九还在与梁昱衍闹脾气,现在梁昱衍倒下之后,护主心切的胡钥难免迁怒,对着小九也再没好脸。   那一日,月光黯淡。   小九抱着雪圆儿的发臭了尸体,呆坐了半宿后,目光又透过窗,看着烛火通明的小侯爷的房间。   过了半晌儿,小九似是极为疲惫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雪圆儿被小九葬在侯府的后庭院的树林里,它此前最爱来这里攀爬玩耍。   小九最后会请命去为梁昱衍前去沙漠寻找那一味药草,是出乎胡钥意料的。   胡钥明白,若是梁昱衍醒着,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叫小九去找的,在梁昱衍眼里太多下人的命都是不值钱的,而小九不一样。   小九对他来说太特殊了,幼时就初见端倪,长大后那偏执的占有欲更是无遮无拦。   若真是小九在此行中失了性命,就算是胡钥也难以交代。   旁的下人一回找不着,便多派几回,多叫人去找便是了。   真的出事便出事了,可是小九只有一个。   可是胡钥心头挣扎,最后还是决定叫小九前去,因为他实在是不敢赌,也不放心其他人。   他怕梁昱衍身子受不住耽搁,而小九身上有功夫,头脑又聪明,胡钥比起他人,更对小九富有期望一些。   前去寻找水金草,说是九死一生,绝非夸大其词。   胡钥特意派了许多好手,足有百十人跟随小九前去,却没有想到数月之后,回来得零零星星,不到十人。   胡钥那日到了城门前亲自去接,遥遥看见戴着面具的小九身影,才算是压在心口的巨石松动了下来。   小九果然不负胡钥所望,带回了那传闻中的水金草。   最后一味药材入药,解药被熬制而出,小侯爷被喂了之后,在第三日咳出一口淤血之后,终于缓缓醒来。   就算是服用了解药,那毒药对梁昱衍身子到底损耗得厉害,他又躺了七日,才能披着厚重的衣衫,下来床。   明明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他却变得一点儿风都吹不得,稍有不慎便会起热咳嗽。   经此生死大劫的梁昱衍在醒来后,听闻是小九为他拼命寻来的解药,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穿着鞋袜在地上来回踱步,脸色几变,最后语气有些微妙地说:“也算他心里还念着主子。”   胡钥这时候又对小九有所改观,眼看梁昱衍毒也解了,这般的身子骨往后又少不了贴身伺候,小九是个心细周到惯常心软的人。   听下人说,那雪圆儿被毒死后被他埋在后庭院里,那小九时常夜里睡不着还去那里站着发呆。   梁昱衍与小九两人之间,算上梁昱衍倒下的这段时日,已经折腾够久了。   “主子未醒来前,每日的汤药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小九来伺候着喂下的。”胡钥拱手说道:“这回小九为救主子,冒命去寻那草药,到现在身上的伤都没好利索。”   胡钥眼前不由浮现小九那日从不断溢出来污血的胸前,用皲裂的手指拿出来那株金色的草时,精疲力尽的模样。   胡钥有心做和事佬,又想到小九这回立下的功,便不由也下了狠心,说出来此前自己绝不会说出来的那种话来。   “以主子之容貌身姿,即使他真的对主子心有别念,也是情有可原不是?若小九以后还是屡教不改,望主子念及他番救命之举,便……”   胡钥话还未说完,梁昱衍便拧眉打断了:“便如何!便允了他去?”   “便免了他责罚!”胡钥吃惊地把话说完,没有意料到梁昱衍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梁昱衍原本虚弱不是血色的脸刷一下通红,感到几分烦闷得一甩袖子,却没有想到小九会对自己如此这般情深意重。   明明摆出来那么一副不冷不热的嘴脸还在同自己怄气,因为自己毁了他的原相又摔坏他的石头,践踏过他的一番心意,却没有想到这性命攸关的时候,还是小九为自己舍了命去寻那草药。   而自己在得知从自己中毒之后,那离王一回都没来看望过自己,这心里头竟不觉着一点儿伤心。   梁昱衍心头泛起嘀咕,可若是真的允了小九那以下犯上的行径,叫他在自己这里胡作非为,叫旁人知晓,他梁昱衍被一个下人给弄了,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想到最后,梁昱衍头痛欲裂,可他又实在不愿小九与自己再摆冷脸,手段已经用尽,却没有料到小九执念如此之深。   梁昱衍最后心头那暗道,罢了,若小九执意如此,那他们便在府邸里偷偷的好了。   梁昱衍这头经胡钥开解,已经做下决定,心里都不住预想小九得知此等恩赐后,欣然欢喜的场面。   为表诚意,梁昱衍特意命下人将他那日摔掉后令人收起来的破石头,送去了街头修补珠宝器具的铺子里去做修补。   到时候他只管将这石头递给小九,小九便该明了他的心意。   是念及他的救命之恩,允了他的意思。   翌日一早,听闻小九身上伤势已大好了,梁昱衍便命人前去传他前来。   梁昱衍身上还有未散去的苦药味,他嫌味道难闻,又叫人在屋里点了熏香,现下身上味道冒着股儿不伦不类的苦香味。   “小九,纵你多与我使性子,你主子我也非是那只计过不计恩之人,你此番有功,若有赏要请,便只管说来。”   梁昱衍面上端着一副傲然的,等待施恩的脸色,其实眼睛已经不动声色地扫过立在身前垂眉颔首的小九几回了。   “什么赏赐都可以?”   梁昱衍瞧他抬起眼望向自己,心里暗道一声,果然,于是又继续说道:“本侯力所能及之事,便都可以。”   话音落下,那小九便是一拱手,说道:“小九确实有赏要请。”   “小九去去便归!”言罢,他转而离开梁昱衍的房里,从自己屋里头抬来一个沉甸甸的有些年头的木箱子,迅速折回,放到了梁昱衍面前。   小九一撩衣袍,往地上一跪,说道:“请主子放我离开,回到临渊营。”   那木箱被打开,里头是灿灿灼眼的一箱金。   是那一年,梁昱衍掷百两黄金把小九买回来,分到小九手里的那五十两黄金,分文未动。   被修补好的石头摆在梁昱衍的柜头,未来得及呈出。   梁昱衍愣怔一瞬,在这一瞬里,茫然困惑是先占据了他的心神的,他蹙眉,目光落到小九俯到地上的脑袋。   他说什么,要回到临渊营?那像是地狱般的临渊营里头去?   却不愿意好吃好喝待在家里。   又是为什么从来没有花过这些钱,难道是从很久之前就计划着要把这些钱还给自己,计划着离开吗?   梁昱衍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只恍惚地想起,他那日果然没有错看,那真的是要与自己恩断义绝的眼神。   小九此举,不仅出乎梁昱衍的,胡钥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乎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意料。   梁昱衍与小九那些床笫龃龉早在侯府里有了诸多风言风语,他们都以为小九不管是此前对梁昱衍较劲还是后来以命相拼去寻药草,皆是为了在梁昱衍身边,要梁昱衍承认身旁有他独一无二的位置。   以梁昱衍身份地位与脾性,能容忍一个下人对自己的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又能任由其在自己床上行僭越之事,对于府里头下人来说,已经等同于他小九过了明面,是这府里头的半个主子。   结果任谁也未曾料到。   他不是要拿救命之恩相胁来换与梁昱衍一份情悦,而是要彻彻底底的与他一刀两断。 第47章   主仆二人,自幼相伴,时至今日。   纵梁昱衍有万般的含恨,心神震颤,难以置信,可在这众人面前,他也是已经骑虎难下。   最终还是言不由衷,应了小九的请求。   甚至在那一日比小九还要提前,负气甩袖离去,好似小九离府,不是自发情愿,而是被他这主子早看不耐烦而赶出去的。   这多年的恩怨,到这时总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在小九离开侯府回到临渊营之前,再次潜入皇宫之时,却发现崇王殿下已经离宫,回到渡空山了。   与萧崇叙的告别,小九精心策划过数次。   在去为梁昱衍寻找水金草启程前,小九也没有把握是否能活着回来,因此曾计划假死宫内,若还能活着回来,下回还能再换一个身份接近他。   而叫小九没想到的是,这并非是一件易事。   被乐施援手的萧崇叙从湖底救回来之后,时日已经十分紧迫,小不得已只能又换一种非常突然的死法。   御膳房只会劈柴切菜打杂的小圆脸儿,这回总算是在宫里死透了。   到死之前,也只学会了做一道点心,还是偷偷学艺。   小九心觉自己在做菜上许是没什么天赋在,因此又想着萧崇叙正值学年,兴许更需要一个小书童一些。   还没等小九琢磨出来新身份,萧崇叙就已经离开京城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小九才知道,那渡空山平常人等是轻易上不去的。   从那时起,小九竟然也开始期盼皇帝的寿辰。   可萧崇叙却从那一年之后,再没下山来为自己的父皇贺过寿了。   萧崇叙自降生开始,身上异象迭现,与寻常孩童大有不同。   被太青大师施加秘咒,而得以续命之后,萧崇叙便五感皆失,直到三岁过后,随着身子骨更加健朗了一些,才开始能恍惚听得到声音,闻得到味道,只是非常细微。   好在他十分聪慧,即使起步晚,在学文识字上,秉承着过目不忘的天赋,也是飞速赶越上了同龄人。   太青大师的秘咒会随着萧崇叙自身的成长而逐渐削弱,可是这不同寻常的经历还是叫在萧崇叙身上留下来不可磨灭的烙印。   少年萧崇叙心性孤僻至极,想是幼时看不到东西听不到声音就已经造就出的性子,就算后来长大了些,能与旁人言语沟通却还是不太乐衷与人交谈,更喜欢自己独处一些。   加上常年生活在不见人烟的渡空山里,太青大师一旦闭关,他便连个活人的影子也见不着。   这般的冷静沉稳远超同龄人的心性一开始还叫太青感到并非坏事,如此脾性对萧崇叙修剑道,可以说是相依相辅得绝妙。   心无旁骛的萧崇叙确实如太青所想,在剑道上修炼天赋极高不说,悟性又强,在他以稚龄年岁接连取得突破之时,太青也曾在心中叫喜。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青望着萧崇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与越加纯粹斐然的剑意之时,内心便起了难以抑制的忧虑。   而这种忧虑在太青萧崇叙十四岁那一年时,达到了顶峰。   那一年闭关了是三个月而出的太青大师,发现萧崇叙在渡空山,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而是能够感知整座山的太青大师,在这山林里搜寻不到萧崇叙了。   待太青脚步遍布渡空山的每一处山头,才在一个偏僻的山崖下,见到了垂眸打坐,身上也已经落满草种,肩头蹲着几只鸟雀在低头啄食的萧崇叙。   万物合一,不食五谷却骤然长存,这等大悟大空的境界,却叫年仅十四岁的萧崇叙,如此一步偶然地踏入。   可是百岁老人都难以轻易摈弃执念杂心,悟道者历经千帆而后大彻大悟万物皆空的心境,和萧崇叙这等生来便是空,如何能够简单的等同。   萧崇叙此般经历,未叫太青惊喜,反倒更加心惊。   太青此时才察觉到自己在教养萧崇叙的过程中,放养过了头。   少年萧崇叙观幼花矮草与观滔天巨浪巍峨山峦乃心绪乃是同样的无起无伏,鸟雀被猛兽捕食,也从不怜悯惊惧。   甚至在偶然被山里野兽袭击,斩杀之时,偌大的头颅滚落他的脚边,刀光之间都不见分毫杀意。   斩落什么轻巧地好像摘取什么。   萧崇叙再是麒麟命格,却也是以人身降生于世,太青怕他如此下去,还未成为拥有七情六欲的人,便要早早成为无悲无喜受人敬仰的一座像。   偶然一日,太青大师刚刚收起剑的萧崇叙,如叹息一般说道:“你下山去吧。”   “下山做什么?”萧崇叙木着脸问。   太青望着萧崇叙的头顶,说道:“为你父皇贺寿。”   萧崇叙拱手应下,单纯以为是师父交与他的任务,于是便利落地收拾了行囊。   萧崇叙一去半年,比太青大师预想的时间还要久。   曾有心想过皇宫里,萧崇叙的生母会多留他些时日,只是没有想到萧崇叙真的会乖乖待在那里。   而半年后从京里回来渡空山的萧崇叙,被太青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甚至在一次练剑时,被太青大师撞见,他保持一个动作沉着眼眸许久,太青困惑一瞬后才惊觉,萧崇叙竟然在练剑时分了神。   这事叫太青感到惊奇,那日傍晚特意来到萧崇叙的屋里,本想问问他这徒儿在山下碰到了些什么事,能叫他如今能在练剑时都聚不了神。   却没想到进来之后,便看见萧崇叙屋内干净整洁的屋内,桌上正摆放着一盒已经长毛发黑的块状物。   萧崇叙这时候也回来了,看到太青大师望着自己桌面的东西,便好像以为太青对此物感兴趣。   他好像是有点不愿意分享,突然出声说出来从山下回来后的第一句话。   他说:“桂花糕,不好吃。”   这辨别不出模样的东西,都已经放得长毛了,难以相信萧崇叙这样还能尝过吃下去,到如今身子没事完全是命硬,要能好吃才是天方夜谭。   太青不由蹙眉,可看着萧崇叙认真的模样,面上还是不由做出虚心接受少年萧崇叙忠告的模样,将目光远离了那桌上黑漆漆的方状物。   而后,太青大师便仿佛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好似松了一口气一样的气音。   京城,崇王府。   “所以说,你说你心悦我,只是因为我曾在雪天送过你一把伞?”   躺在他怀中的小九尽量简短地解释过那石头的由来,又提及与萧崇叙过去的相识,手里不经意地拨弄着两人交叠在一起散乱的发丝,许是有了倦意,他声音朦胧不清地回道:“是啊。”   萧崇叙明明天听清楚了,却不愿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只是一把伞吗?”   “嗯。”小九又低声应了一声。   萧崇叙想,这简直太轻易了,值得小九记得这么多年吗。   万事万物流经眼眸,却从不留心的萧崇叙对待任何一个站在雨雪中的人,可能都会愿意随手递上去一把伞。   于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模糊的人,也是。   那并不是一个郑重的,珍重的,需要耗费什么的举动,所以他才根本不记得。   “如你所说,那块石头上的字迹是小十一所刻,梁昱衍为何却从不起疑,笃定是你对他心存邪念?”   小九的眼眸已经半阖上,意识迷蒙里,他仿佛真的被拉回了过去。   “哐当”一声是刀剑落地的声音。   小九身骨太软,已经不适合拿剑,加上幼时没打下基础,现下想要练起,更是困难重重。   好在他算得上是刻苦,这样勤学苦练之下,那曾被梁将军请来教授梁昱衍的武师父也不禁对小九的过分耐劳的品行感到动容。   武师父年岁大了,无儿无女,最后一段时光瘫在床上,是小九孝敬着走过的。   原本为梁昱衍找来的师父,梁昱衍没学成几招,倒叫小九将那师父一身绝学,学了个彻底。   那时候年迈的武师父,临终前跟小九说过什么来着。   那苍老虚弱的声音在小九脑海里响起“你啊,凡事总是太过尽心,往后可是会吃亏的……”   小九模糊回忆起这句话,想了半晌儿,踌躇回道:“大抵是我太过尽心了吧。”   若是他一开始没那么想往梁昱衍面前凑,若是一开始就只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近侍,若是没有想尽办法的想要讨好梁昱衍,甚至连床上的那些荒唐请求也应下,那么或许后来的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小九,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好。”   尽管那些糟糕的事情,小九都未与萧崇叙细说,向来迟钝的萧崇叙却不知为何用起这样肯定的语气说出来这样的结论。   小九听着萧崇叙的声音,不由张开了眼睛,抬眼望着昏暗光线里萧崇叙沉静的脸庞,嘴角不经意勾起来一个笑容,他轻松地说:“还好吧,我现在不是好好活到现在,活着遇见你了吗?”   凝视片刻,小九却发现萧崇叙脸色并没有丝毫缓和,却更是紧绷,嘴唇也微微抿着。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沉,小九在天刚蒙蒙亮时被萧崇叙的动作惊醒。   “怎么了?”   萧崇叙抬手轻抚过小九将要起来的肩头:“宫中传来丧号,我要入宫一趟。”   小九动作一顿,心头凛然,下一刻还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待萧崇叙起身离开,小九静默片刻,也从床上起身,从崇王府后门,顶着熹微晨光离开了。   却没想到这样悄若无声的动静,还是被有心之人所察觉。   小九走过几步,看到窄巷尽头,一锦衣华服的倜傥公子哥,手里拿着一柄合紧的折扇,一双桃花眼正含笑望着自己。   小九脚步停了下来,看着那张曾在久远记忆里出现过的脸。   此人正是曾任过太子伴读的任延亭。   那时小九随梁昱衍入宫,也过这人几回却并未有过接触。   对任延亭的消息也知之甚少,小九所得知的有关他的事情,也不过是人尽皆知的那些。   任延亭此人出身官宦世家,自小就有神童之称,因天资聪慧,幼时便被选去做萧宸景的伴读,后又参加科举成元初八年的状元,又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宠臣,于仕途上有萧宸景照护,先于礼部任职两年后便被提调到刑部,一路可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可任延亭却是一个聪明过头,又醉心摆弄权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在他以极轻的年岁任职刑部侍郎之后,所经手的案子都结得迅速,结得漂亮利落,原本他该如此步步高升下去,却在审理一个舞弊案时出了差池。   他竟将那犯事官员的高龄老母带到狱牢里,在那官员面前叫他眼睁睁瞧着,拔他生母的指甲。   那官员到最后痛哭流涕,交代了全部,而他那老母后来回去后,不堪忍受,自缢了。   这不是任延亭头一次用这样罔顾人伦的手段审讯犯人,可是这一回那官员的老母是后宫王贵妃的亲姨姥,王贵妃那时正当宠,而任延亭行事确实不合礼法规矩。   舞弊案即使有罪也罪不至死,而任延亭如此罔顾人伦道德,逼得此事最后闹出人命,甚至接连着,他此前于刑部做出的种种残忍泯灭心性的事都被翻出。   舆论哗然之下,如此一来,或许太子也对任延亭感到失望又或者真的保不得了。   于是,任延亭自那件事之后便被贬到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县里,数年来再未被重用过,明面上已经是被太子弃之不用了。   而如今,任延亭却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京城,堵在了小九面前。 第48章   三日后,临渊营。   小九站在窗户边,望着窗户外的一只惊落枝头水珠的鸟雀,纵翅远远飞去。   身后响起“吱嘎”一声,是门被人推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小九却头也没回。   “查的怎么样了,可有探寻到小八的踪迹?”   小十三朝前走了几步,回话道:“他被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已经有段时日了,听说……”小十三抬眼望了一下小九的背影,最后还是补充说道:“听说是被崇王抓进去的。”   “用了刑了?”   小十三:“是,可是没有审问出来什么。”   这也正常,能扛得过百日封坛的又挺过这么多回毒发,刑部大牢里那点儿伤痛,小八怎么会放在眼里。   沉吟不语片刻,小九才缓缓转身:“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吧。”   小十三明显得察觉到小九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小九房内的桌上,正摆放着一面通体金黄花纹繁杂的面具。   那正是此前他们的大统领凌壹的面具。   自大统领死后,整个临渊营明面上没有称小九为统领,但实际上已是由小九掌控。   而那离王竟然也好似默许了这件事,或许小九与离王私下里早就达成了什么协议。   惠帝病逝的消息已经传遍,朝堂局势诡谲多变,小十三愿意为解决掉凌壹,他们便万事大吉了,从没有想到小九重新回到这个位置上之后,还要依然为离王卖命,插手朝堂之事。   小九话音落下,却看见小十三迟迟没有退出去。   他不禁抬起来眼皮,问道:“还有事?”   小十三一拱手,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一咬牙:“小九,既然真要淌此浑水,如今我们兄弟几人已经再无掣肘,何不直接另觅明主?”   小十三继续说道:“四皇子素来有宅心仁厚之称,乃是千载难逢的仁善贤君主,若我们投诚于他,以后必会……”   “必会什么?”小十三话还未说完,就被小九打断了,他目光骤冷,望向小十三:“这不像是你该说的话,最近有人找你?四皇子的人?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在小九这番的叠声逼问之下,小十三不由惊慌否认:“不,不是。”   “不是给我,是给我们,所有无骨刃。”小十三望着小九,因为在小九迫人的视线下变得有几分紧张,语速越来越快起来:“四殿下那头已经允诺,若我们能祝他完成大业,以后必会善待我们,兴许还能有自己的名帖,往后再不用做这无名无姓之人……”   不是为何,迎着小九的目光,小十三声音竟是越来越小起来。   “小十三,你若是被这条件打动,想要前去为四殿下效命,我不阻拦。”   看着小九落下此话,竟有点儿想要将他驱逐出去的意思,小十三不由有几分惶恐,连声说道:“小九,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这个意思?”小九原本平静无波的眉眼瞬间漫上一层薄怒,他抬手揪住小十三的衣领,往墙上猛地一掼:“自崇王下山之后,无骨刃便不再是秘密,我们已经暴露在阳光之下了,各方势力全都看得到我们。”   “移形换貌,随时可以顶替一个人的身份,管他是平头百姓还是高官权臣,这么好用,别说是四皇子,离王,太子……你说,谁不想用?都不用给太多的赏赐,一个名字便能换一群无骨刃感激涕零地奔波效命,真是好便宜的买卖!”   “助他成就大业!”小九冷笑连连,盯着小十三:“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脑子能耐能助他,在人家手里你和一把刀,一张弓,一颗打出去的石子没什么区别,把你当那不值钱的耗材,你还真就信了!”   小十三到底年岁不大,在小九这般厉声呵责之下,竟吓得红了眼眶子。   “是,我是不聪明,是没有你识的字多,读得懂书,懂得大道理,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是想叫无骨刃们都像个人一样活着。”   两人眼神对上,小九还是心软了一瞬,他闭了闭眼,沉声叹了一口气,松了抓着小十三的手,抬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十三,你明不明白,在这些当权上位者手里,不管是离王也好,四皇子也好,我们都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刀,越是好用越是锋利,越是难以逃困,今日投诚他四皇子,他一时感念,可是往后呢,一柄利器放在身边,不加制衡,他能安睡吗?”   小十三愣怔一瞬,他呆呆望着小九,“那我们该怎么办?”   夜色漆黑,凉风阵阵吹过,撩起在屋脊上跳跃的男子的衣摆。   是小十一拖着条恢复得不怎么利索的腿与小九来到了刑部大牢。   二人趁着光线昏暗,将那两个牢头打昏过去。   小九和小十一大摇大摆进了牢房,将牢里看守的那男子一锭银子打发出去后,来到了最里头。   牢房门打开,小八在里面瘫着,状况很是糟糕,牢狱里有股非常难闻的腥臭味。   小九起身走过去,看他模样也不由拧紧了眉,快走两步来到小八身前,控制不住地先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感觉到还有微弱的气息扑到手指上,小九才松了一口气那样,拍了拍小八的脸,将他唤醒。   小八艰难地睁开眼睛,先是看见昨日还拿着烙铁烫自己的牢头搂着自己,瞬间被这悚意惊得清醒过来,待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小八”他才骤然放松了下来。   小八身上的伤都没得到很好的治疗,这会儿疼得龇牙咧嘴地拉开了和小九的距离,没好气地道:“你来做什么?”   斜靠在牢门上的小十一抱着手臂,看他这样,也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还能做什么,审你喽,难不成还是来救你出去的?”   小九这时候看他醒来,也站起了身,单刀直入道:“你家大人现下到底身在何处?”   闻言,小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道:“小九,怎么现在连你也来凑着热闹?”   “你家大人原本不是来投奔王爷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叫所有人都失了他的踪迹呢?”   “我怎么会知道,且不说我被抓进来关到现在,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就算我还在大人身边,他要做什么事,也不会告知于我的。”小八声音不冷不淡地说道。   “我没说你知道啊。”小九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继续说道:“我是说,你难道不好奇,到底是因为什么王大人又挟着遗诏,临阵倒戈了吗?”   小八沉默下来,心神却已经有些乱了,因为所有的一切和最初计划好的都不一样。   比如他没有想到会被崇王那么快认出来,抓到,而且原本他与王大人兵分两路,他引开太子的人,王大人去投奔离王。   可是现如今,王大人不知所踪。   “或许王大人已经……”   小九话还没说完,小八便厉声道:“你闭嘴,别胡说,王大人吉人天相,绝不可能!”   小十一不含善意地笑了一声:“你倒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紧,只是不知道他把你当什么哄骗。”   他朝前走了几步,对小八说道:“你在这里死咬着不松嘴,受这样的折磨,其实不知道背地里他怎么得意呢。”   “你可知道无骨刃身体里本就没有毒,此前按时服用的药丸不过是止痛丹药,你说你家大人待你如何如何好,却从未告诉过你这等事实。”   “还不是为了好操控你,怕你跑了,谁再为他这么肝脑涂地卖命呢?”   小十一话刚说完,小八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胡说什么!”   作为被那每三月一回毒发的刺骨疼痛折磨过数年的无骨刃,无一不会对这件事感到惊怒,小八初识真相,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是不是真的,你倒是再等上一等,你在这里关了两月有余了吧,看下回毒发你不服下解药是不是能活,不就知道了?”   小九看犹在震惊中,心神剧颤的小八还在喃喃自语:“这不可能啊……大人不会骗我……”   这头趁小十一唱着红脸,小九也转了语调,“王大人原本该呈给离王的遗诏未能交由王爷手中,即使再回来,王爷也会疑心于他,他如今可选的可没有那么多,如今任延亭回京了,你常在王大人身边做事,也该听闻过他,太子现在身边有他和崇王加上季家,今上病逝的消息已经宣出,王大人若是再如此摇摆不定,这等乱局之中,怕是拖到最后,身不由己,选都没得选了。”   小八目光一滞,眼珠子缓缓转动,落到了空茫的一处。   小十一这时候看他已经动摇,便软硬皆施起来:“你莫要如此不识抬举了,叫我们先找到他,兴许还能保你家大人一命。”   “我要听他说。”小八心思杂乱,身上的伤痛好,和今日听到这些带来冲击的话叫他脑子里像是被搅成了一锅浆糊,可唯有这一点还是清晰的。   小十一愣了一下:“谁?”问完才看到小八正直勾勾盯着小九。   他不信任小十一,却知晓小九的为人,若是应下便会做到。   小九看着奄奄一息,身姿狼狈的小八,沉默片刻后说道:“好,我答应你,若是见到王大人,必会保全他的性命。” 第49章   “大人那时只说,若是我有幸逃脱崇王耳目,便前去距离京城五十里外的芙溪镇找他,他在芙溪镇西街的寻芳斋上房里等我。”小八嘴唇干涩起皮,脸色发灰地说完。   小九听罢就已经暗觉不对劲,自王祁在京城失踪,别说是距离京城五十里,怕是百里开外都已经被搜查了个干净,王祁有什么自信能在芙溪镇等小八……   可看着小八那副样子,脸上在说出这番话后的愧疚也不似作伪。   只怕在小八心里,他家大人一向足智多谋,无所不能,这样明晃晃哄人的话,小八还能死心塌地的信服。   这把无骨刃落在王祁手里,养成这副样子,哪里还用什么毒药牵制。   小九与小十一从刑部大牢出来,清风徐来,吹散牢里那股萦绕鼻尖的那股腥臭污糟的闷气。   “让小十三带人去一趟芙溪镇吧,我们务必要在朝廷之前找到王祁。”小九对小十一吩咐道。   小十一利落地换回衣服,点头称是。   这时候小九才看见小十一那身玄色黑衣上,后腰处正印着一个脚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踹的。   小九玲珑心窍,不由料想到什么,开口竟有几分打趣的意思:“这回怎么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小十一闻言,也是皱起了脸:“我怎么知道,我醒来没多久,小侯爷就来屋里看我,两句话没说,他就对我起了疑心了。”   “然后你就被踹出门了?”   小十一沮丧又负气地点了点头:“可能我学不像你。”   “哦?”小九说道:“学得不像?你醒来对他都说了什么话?”   小十一回忆了一下说:“主子怎么眼下起了青,可是今日没睡好?”   小九“扑哧”笑出了声:“我与他如今撕破脸皮,平日里怎会这样与他讲话,你若想学得像,我教你一招。”   小九示意小十一附耳过来,小十一狐疑不已,却还是被这一脸不安好心的小九诱惑住。   两人脑袋对到了一起,这时只听小九悄声对小十一吐露了四个字。   “莫给好脸。”   五日后。   小十三再次推开小九的房门,一身连日奔波下来的疲惫,头发缝里都沾着沿路的土灰。   “小九,我们找寻了好久,那芙溪镇里并无王大人的踪迹,芙溪镇的寻味斋早就在去年就因为经营不善,摘了牌子了。”   小九心里的怀疑落到实处,却还是在回忆起来小八在牢里苦熬这么久,受那么多次刑罚,站都站不起来,还守口如瓶为掩盖他家大人踪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时,不免感到齿冷。   那头小十一在临渊营里,一边养他没好利索的伤,一边逗着那只小九转赠给他的猫儿,还在脑子里琢磨着那日小九传授给他的四字真经。   这头还没研究明白,便又听到小九召令。   又趁夜黑风高。   二人如敏捷的黑燕般在屋脊上穿梭,再次来到了刑部大牢深处。   再见到那干草堆里满身血污,浑身辨不清模样的小八时,他已经是一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的样子。   那模样真的像是单凭这一口气吊着。   听到声响,小八勉力睁开眼睛,他的浑浊的眼底布满血丝,看着眼前模糊的两道黑影,仔细盯了半晌儿,才虚弱出声:“你们来了?”   “我家大人,大人他怎样了……咳咳…咳。”因为过于急切,小八呛咳一声,那浑浊的眼眸都亮了一瞬。   小九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却还是狠下心说:“你家大人骗了你,早跑了,什么在芙溪镇等你,全都是幌子,只是拿你做掩护罢了,他根本就没想过你能从崇王手里活下来。”   愿意为这番话能换小八个清醒,不至于再对这完全利用他的王大人再心存幻想。   却没想到话音落下,那小八表情呆愣愣,像是没听懂小九到底说了什么似的,半晌儿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脸上竟是勾起来一个释怀的笑。   “怕是大人早就料到我不牢靠,会将他的行踪供出,才告诉我这样一个假消息吧,这下好了……大人…咳…安全…咳咳”   小八嘴里说着好,脸上却流下泪来,到最后话都说不成句,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血从他口中呛出。   小九这时候却再也看不下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之后,丢给了小十一一把刀。   “给他一个痛快吧。”   小十一抬手接过刀,便要为小九效劳,结果刚走到小八身边,手里的刀刚架上脖颈,便被牢外一道声音打断了。   是此前被小九打发出去的小捕快。   那人低着头,神情掩藏在黑暗中,语气却是恭敬无比:“二位大人,这等牢犯,何必脏了手,不如交给小的们吧。”   一时间整个牢房里,静得恍若呼吸声都能听闻。   小九和小十一皆是心头一凛,二人对视之时,从对方眼里都读到了很危险的信号。   以小九之功夫,却不曾察觉外头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进来一人,甚至距离他们这么近。   此人的内功修为定然在他们二人之上。   在一根针落地都能被听闻的一片死寂里,小九目光从已经神情灰暗,没有任何求生意志的小八脸上缓缓扫过,又转而略过牢外站着的,不起眼的那人。   像是之前打发他去买酒的语气那般轻快:“崇王吩咐此人已经没了大用处,这事便交给你了,把他处理干净,少不了你赏钱。”   两锭银子抛到了那人脸前,他飞快地伸手一抓,头埋得更低了:“是!大人,小的自当尽心尽力。”   “那人到底是谁?”   小九面目凝重:“小八已经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个时候谁会来盯着一颗已经被弃用的棋子?”   早在小八为王祁引开崇王一行人的追捕之时,小八就已经实现了在这一局里被王祁利用的全部价值。   不过是一把可以重复产出的,不值钱的无骨刃罢了。   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往刑部里安插人盯着他?   电光火石之间,小九眼珠微动,心中涌起一个猜测,嘴里立刻出声道:“小八情况危急,这地牢再待下去我们不动手,他也是难活。我们盯紧他。”   翌日,并不引人注意的小八重伤身死狱中。   而那用一辆简陋的板车,拉着草席一卷的尸身的人,原本该将那犯人尸体拉到一处集中处理,却没想到半路上拐了弯。   一声闷雷从天边炸开,白日里阴云翻涌,酝酿到这天刚一擦黑,便密密实实下起了雨来。   那板车被一匹瘦马拉着,上头坐着一个人,手里鞭子扬得飞快,那马不知道是吃痛还是被雷声惊吓住,蹄子高高抬起,一路狂奔像是要把身后那板车拉散架。   好在那草系里卷着的人被粗绳子绑在车上,要不是在这泥泞的乡间小道上,早给被甩出去了。   好几个时辰后,那瘦马被身上的人狠狠一勒绳索,嘶鸣了一声,那人停在了京郊一处农家小院的门前。   一胡子花白的中年老人撑着一柄油纸伞,站在门前,身上的粗布衣裳已经被风吹进来的打湿了大半。   看起来已经是久立门前,等候了多时了。   那佝偻老人走了几步,许是因为步伐急切,忘记了什么,腰也逐渐直了起来。   因为抱着起来那草席里裹着的人不大方便,手里的伞也丢到了一旁。   草席铺开,露出来那老人抱在怀里,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小八的那张脸。   以小九目力,看到小八胸口竟还有起伏,怕是被喂了什么药,才能保下来一口气到这来。   两人隐藏在高树密叶里,远远望去,看那胡子花白的老人抱着小八就往屋里去,一副不符年龄的健步如飞。   在崇王面前无骨刃伪面已经无所遁形,这时候选择这种最朴素的易容着装甚至还会更安全一些。   而且谁又曾想到故意让小八引走崇王之后,王祁竟本身还能在京城待半年之久,而不挪身潜逃呢。   小九停顿片刻,不由失笑:“小八这一遭,倒是没白捱。”   一把批量产出的,不值钱的无骨刃,没有人会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   除了他付诸真心的,也同样对他有所挂怀的主子。   利用算计隐瞒确有其事,可要论没有一点真心在里头,也不尽然。   那头王祁刚抱着小八进屋,原本停在院落前,马上骑着的那人竟不知为何,缓缓转动脑袋,迎着雨幕往小九与小十一隐藏的方向,若有似无地望了一眼。   “这样的人,王大人能驱使,怕是不少费功夫啊。”   “我去引开他,你去拿遗诏?”   小九盯着马上那人,目不转睛沉声道:“不要与他硬碰硬,引开他就行,王祁身边没多少人,他自己也怕引人耳目。”   小十一还在嘀嘀咕咕:“我这会儿可比凌壹做大统领时忙多了。”   小九听他这没良心的话,冷笑回刺:“凌壹做大统领时,你这会儿都该在那坛子里泡发了。”   “我就随口说两句,小九你怎么一做官,心眼儿都变小了……”   这头两人在还说闲话似的斗嘴,小十一正脚下蓄力,正要动身,却未想到远远听闻到一阵马蹄声。   小九抬眼一看,迎头奔向王祁那小院子的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的是裴远之时,已经心里“咯噔”一声,顿感不妙。   结果再定睛一看,果然后头跟着裴卓,再往后一群兵马拥簇中,屹然正是那被雨水淋湿了衣裳,依旧尊贵不减的崇王。   这一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   可以说是转眼之间,王祁藏身的地方,就要被踏平。   一辆马车从后门仓皇而出,院前零星几人根本无力抵挡崇王带来的人。   萧崇叙与院前瘦马上的小捕快过了几招之后,不由眼前也是一亮,抬手便将身后的重剑拔出。   许是许久都未碰上需要他拔剑之人了,在这雨幕里,萧崇叙的时雪剑出鞘,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几次雨水都被内力震开,被剑气隔空斩断一般,远远看去像是悬停在半空。   能在萧崇叙手下走出这多招,确实是不同寻常之辈,可迎对上萧崇叙,还是远不能及。   在被一剑斩伤右臂之时,那小捕快抬眼看了又再次朝他袭来的萧崇叙,又转而望向已经被围捕住的王祁。   他不由一咬牙,将腰间一个囊袋解开,朝那院里一扔,一堆金银元宝从里头摔出,之后便拔腿而逃,纵身跃上了他那匹营养不良的马。   小十一看到之后,面露惊愕:“他这,他这是……这趟活不接了的意思?”   “看他这行径倒是有几分像是临渊营出来的人。”小十一狐疑着出声:“难不成是营里的新货,只是怎么会说话,不都是哑巴吗?”   “凌壹死后,这一批新货都被遣散了,还没来得及药哑了。”小九也是同样有感:“功夫路子确有几分像是临渊营那批新货,却又不尽相同,应该是进来之前身上就有功夫。”   那小捕快跑了之后,崇王却没派人去追,收了手里的剑,便直直朝已经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的王祁那里去。   距离太远,又隔着雨声,小九与小十一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只看王祁望着萧崇叙,嘴唇开合,正神情剧烈地说着什么,他身旁的小八脸色发青紧闭着眼,正不知是死是活。   萧崇叙却神情冷硬,伸手便在王祁身上搜刮起来。   待摸到王祁怀里一柄硬物,崇王将其抽出,长盒打开,明黄锦布灼眼,正是先皇遗诏。   雨开始越下越大了,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遮掩了二人生息,以至于生性敏锐的崇王未能发现他们。   小十一无声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盯着萧崇叙的侧影,说道:“你若下不去手,便由我来。”   “不。”小九目光沉沉落在萧崇叙身上,他又轻声重复像是说与自己听:“不,我亲自来。”   正在萧崇叙将那遗诏确认之后,便要重新放回锦盒之中合上,便见一人迎着层层叠叠的雨障,直冲而来。   纵使那人一身黑衣蒙着半张脸,可不消一瞬,萧崇叙就已经将人认出。   小九伸手就探向萧崇叙怀里,单手抓住遗诏,另一只手便萧崇叙胸口伸去,手中短匕旋出,一刀入心口,又迅速地拔出。   那匕首又凉又利,划伤皮肉血骨后,带出来汹涌鲜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小九?”   以至于萧崇叙嘴里的这声带着几分困惑的小九,在匕首拔出之时,才悄然落地。   那心口后知后觉传来的剧烈刺痛,像是对这短促又亲切的问候的回应。   所有无骨刃执行暗杀任务之时,讲究的就是一击致命,若是一招不中,便要迅速脱身,绝不能拖泥带水与之缠斗。   作为变幻莫测,有无数面孔的无骨刃,接近任务目标的机会有许多次,可命只有一条。   小九乃是无骨刃中的翘楚,哪怕在萧崇叙身上也能执行的分毫不差。   那双浅浅的眸,氤氲着湿润的雨,叫萧崇叙再认不真切。   小九手中已经拿到遗诏,刚要抽身,便被已经被唤回神来的萧崇叙翻手一击,扣住了肩头。   “小九,你夺先皇遗诏做什么?”   萧崇叙再是体格不似常人,到底血肉之躯,胸口的血汩汩流出,将他前襟全部染脏,浓郁的血腥味和雨落土地的潮湿味道,汹涌的充斥在二人之间。   小九直愣愣对上那双乌黑透亮的,直白的眼睛,里头满是小九不敢面对的复杂情绪。   他错开眼眸,下颌线绷得死紧,用平静而决然的语气,说道:“给我!”   他扭身挣脱萧崇叙的掣肘,却被萧崇叙在腕子上一敲,小九手骤然失力,遗诏被抛向半空。   四周一片哗然,就在那遗诏落下之时。   小九先一步抓上了敞开的遗诏,却没有想到萧崇叙根本没想夺,而是手从遗诏面上轻轻一抚,那遗诏上面的字迹竟然纷纷化作粉尘,与地上那泥点子被雨坠着,融为了一体。   “给你什么,遗诏吗?”萧崇叙望着满身执念的小九,轻轻说道:“在哪呢?” 第50章   “萧崇叙!”小九目眦尽裂,眼周迅速漫上一层赤红之色,他没有想到萧崇叙竟然已经身受这等致命伤,面上已经毫无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在自己面前毁掉了遗诏。   面目斑驳的遗诏落入小九手中,那些惊呼而来的侍卫将他围住,萧崇叙彻底支撑不住一样朝后跌了一步,被冲上前来的裴卓裴远扶着,二人脸上皆是一片惊慌失措。   他们也可能万万没有想到萧崇叙会在这里遇刺,并且还被得手,真的受了伤。   只怕这一干人等,待回去都会被太子和季后问责。   除去萧崇叙这些侍卫根本不是小九的对手,他直接踹倒一个他身前拔刀相向的侍卫,夺过其手里的长剑,接连格挡住一拥而上的人。   就在这时,小十一看准了时机,御马冲入这时候守卫薄弱的王祁身侧,一把抓住其后颈的衣领,将他拖上马来,又拉住已经脸色一片青灰毫无动静的小八,扔麻袋似的往王祁那一抛,翻手拿出短匕首往马臀上狠狠一刺,怒喊了一声:“走!”   原本注意力都被崇王遇刺吸引的众侍卫这时候才惊醒过来,纷纷驾马去追,小十一一己之力为王祁拖延不了太久。   眼看那边崇王已经倒下,小九还在与崇王身边那群不中用的侍卫缠斗,一时之间兵器相交,火花四溅。   对于小九和小十一这样的无骨刃来说,刺杀后的脱身从来不是难事。   再加上崇王在他们面前被往心口捅了一刀,这些人已经方寸大乱,自乱阵脚。   小九和小十一二人虽然武功高强,可抵不过崇王这里人多,待已经渐露疲态之后,小九长剑刺出,直切一侍卫的咽喉,当胸踏过那人尸身,纵身跃起来到小十一身侧,抓着他的肩膀一带,二人配合默契地飞速抽身而退。   无骨刃皆是轻功身法,出神入化,这群侍卫根本追不上他们,没多久就被二人穿梭在视线极差的雨林中,甩了个干净。   小九和小十一面上也不见丝毫轻松之色,身上大大小小伤口都在溢血,胸口剧烈起伏着,即使将身后那些人甩开了,速度也没敢慢下来。   这场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小九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回到临渊营,回到自己里房里,那在身体里无限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断裂开来。   他立在桌前,低着头,眼睛看见自己右手上沾满的血迹,想到这是短匕插入萧崇叙胸口,流经手上的,他的血。   小九喃喃自语:“崇王殿下自小体魄强健,我故意捅偏了二寸,许是没事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这头神志不清的呓语未落进小十一耳中,他原本前来给小九送伤药,却看见那人木头似的杵在那,眼神飘忽,嘴里还在不停念叨什么,垂在身侧的手还在不自觉发着抖。   小十一快步流星,上去一把抓住了小九的手,叫喊道:“小九,你怎么了!?”   那手冰冷至极,上头的血迹也没清洗,可被小十一抓住之后,还是终于不再颤抖了。   小九骤然回神,眼睛望着在面前放大的小十一的脸,嘴里正模糊着说:“我没事……”下一刻抬眸却看见外头数十张一模一样的脸,都在目露担忧,朝自己这屋内望探着。   这若是叫外人看来,该是十分惊悚要叫人做噩梦的一幕,数十张一模一样脸面对着自己,哪怕最出来再和善的神情,甚至微笑也会叫人心里感到可怖。   小九愣怔着望着他们,目光从近到眼前的小十一纷纷扫过小十三,小十四,小十五……   半晌儿后,小九才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又无比清晰地说了:“我没事。”   “去给我打盆水来。”小九命令道。   小十三这时候动作利落地端了盆进来,小九迈开腿走过去,双手浸泡在水里,水温温热适宜,他细致地将手上的血迹慢慢清洗干净了。   崇王府当夜一片兵荒马乱。   宫里御医进出,从崇王房里换出来许多止血的纱布,额上冒着冷汗的老大夫连汗都不敢擦,到最后将血止住,上了药包扎住,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万幸那行刺之人失了几分准头,若是真叫这一刀捅进心脏,只怕是谁也回天乏术。   自宫里丧钟敲响后,皇宫里气压也是低沉,一副风雨欲来的势头,都已经不经遮掩。   众朝臣披麻戴孝也妨碍在朝堂上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现如今遗诏流落在外,太子一派与四皇子一派分庭抗礼,外有离王已经暗中动作起来,边军里的暗子传来消息,已经多日未见梁孟惠的踪迹,是否已经携兵返往京中也犹未可知。   这头崇王遇刺的消息传入季后二耳中后,季后心惴不安,到了夜深还是简装隐秘入了崇王府,看望小儿子。   这么一看可好,季后当即落下热泪。   萧崇叙赤裸着上身,身上被白布包扎的地方还隐约有着浅浅的绯色血迹,嘴唇发白,眼下透着几分憔悴,整个人好若霜打得茄子一般。   这一眼过去,就疼煞了季后,她坐到床边,保养得当的一双软若柔荑的手,抚摸上了萧崇叙的脸颊:“我儿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   距离萧崇叙上次面见他母后还是两日前,短短两日,他不知道他母后是怎么能看出来他瘦了的。   萧崇叙此刻本就心绪不佳,这热泪还啪嗒啪嗒往他脸上砸,他忍不住皱眉偏了偏脸,像是要躲开季后的手。   自那次被萧崇叙发现是她给梁小侯爷那传了消息,致使小九被梁昱衍登门造访,捉回人去,母子二人原本拉近了几分的情分又回到了原地,萧崇叙到后来甚至还把季后留在他这里的小丫鬟也全都驱逐出府了。   这事季后理亏,因为那无骨刃已经被带走,也便没有再勉强萧崇叙收下她的人。   可是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季后再是万般不对也是他的母亲,况且她也是出于保护他的心思,到了现在萧崇叙还在躲避她的动作,彻底刺痛了一个深夜前来看望儿子的母亲的心。   不过说到底萧崇叙这回会受伤也是为了太子追回遗诏之事,季后指责的话在心头憋了一憋,带着满腔的怒意,纷纷涌向了那把无骨刃。   “本宫当时说什么了,无骨刃这样的凶器你也敢放在身边,劝你你还不听,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神,跟本宫置气,现在被狠刺了一刀,你该清醒了吧!”   “我儿这般俊俏的郎君,往后想找什么样的不行,何必为那不值钱的污糟东西耗心!”季后艳丽的脸上做出一抹狠色,转而看见萧崇叙这时候不仅将脸转过去,甚至连身子也翻了过去,背对着季后起来。   季后有心恼怒,却又被萧崇叙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心软。   萧崇叙此刻本就身心俱伤,季后转念一想,便柔了话头,劝慰道:“待你哥哥登基之后,你便是当今陛下的亲弟,一定找块富庶地封给你去,到时本宫自会为你挑选一位淑女佳妻。”   话音落下,却并未见萧崇叙脸上有丝毫松快,只是不再故作哑巴了,耷拉着眼皮,冷硬说道:“不必。”   季后闻言瞪大了眼,不由出声道:“不必?为何不必。”她望着萧崇叙不为所动固执的脸,难以置信道:“难不成你还以为那把无骨刃要杀你,是有什么苦衷不成?”   萧崇叙说道:“不管是小九有苦衷也好,还是真的要杀我,等我再见到他自己会问个清楚,不劳母后挂心。待此事毕,我便会带他回山上去,以后的事情与母后无关!也与哥哥无关!我才不稀罕要他给我劳什子封地。”   季后听闻萧崇叙此话,被气得胸口一阵失律起伏起来。   眼见小儿子身体虚弱,侧过来看自己的眼睛却清明透亮得很,嘴唇倔强地抿着。   她与之对视半晌儿,终于脱力一般,肩膀松垮下来:“当真是鬼迷心窍了……这如何是好……”   这头母子二人不欢而散,可五日后各项事宜准备妥当,惠帝大丧,萧崇叙还是免不了与其在场面上母慈子孝。   萧崇叙身体与常人不同,可这一回到底伤在薄弱的地方,这几日虽然能活动,伤却没尽好透。   殡葬惠帝之事由季后和太子操持,萧崇叙不过是露个面,他对季后情分尚且如此,对惠帝更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好在他被小九捅了一刀之后,就一直摆着一张死气沉沉的棺材脸,行走宫中之时披麻戴孝,甚至流传出崇王为惠帝去世悲痛至麻木的传闻。   “贤侄,好久不见。”一道温和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离王这般行踪诡秘之人,今日这般场合也是少不了他的。   萧崇叙紧随带路的宫人的步伐被打断,他侧身看见他那年逾四十还依旧容貌不减,风度翩翩的皇叔,萧屹。   “皇叔。”萧崇叙疏远而礼貌地回道。   萧屹笑意浅浅,状似很体贴地说问道:“听闻贤侄前段时日遇刺,伤得不轻,近来可好些了?”   萧崇叙闻言,眼皮缓缓一抬。   他遇刺之事,并未宣扬,那日的御医也都是季后常用的人,嘴巴都十分严实,未想着离王倒是了解的清楚。   “已无大碍。”萧崇叙面上不显,淡淡说道。   “唉。”萧屹轻轻叹息一声,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知晓遗诏流落在外,我便之前在小九面前提过一嘴,若他碰见,可千万要带回来呈给太子,却没有想到他这般冒进,会错了意,竟与崇王殿下出手相夺了起来,还伤了殿下。”   他好似目光诚然,望着萧崇叙:“这小九自知闯了大祸,已经跑得不知所踪,若我发现他的踪迹,必会叫他亲自谢罪于殿下。”   “他身上的罗莲丹毒就是为你而中的?”萧崇叙对萧屹那番话,一副全然不为所动的模样,直勾勾盯着萧屹的脸,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离王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嘴里前言不搭后语的来了句:“我说呢……”   “我与小九之间的事不用任何人插手,我自会找他。”萧崇叙一拱手:“小侄身上的伤也已大好,不劳皇叔挂怀。”   萧崇叙说完,便转身要走。   离王却未想轻易放过:“殿下心定意坚,实在是难能可贵。”   萧屹望着萧崇叙的背影,风轻云淡般:“只是不知道小九心里是否和殿下一般。”   “他不过是在泥潭里待的太久了,初见贤侄这样一路顺遂,风光霁月之人,便心生向往进而仰慕罢了,若是再叫他撞见一个比殿下运气还要好,未遇挫折困苦的,行事不受桎梏的人,他也会如注视殿下一般,一路注视着他的。”   “不过是笼鸟望野鹰的向往罢了,在这般苦的日子里哪能不给自己找点盼头呢?因此我知晓他常来看你,也从未阻他,没点念想吊着,他怎么能够继续坚持下去活着?”   “可是若这野鹰真的要不清醒与这小鸟雀钻了笼子,待在一处,你猜这笼鸟会如何?” 第51章   “费了这么大的劲得来遗诏,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小十一看着小九手里完全辨认不出来字迹的遗诏,忿忿不平道。   小九看着上头勉强能看出来的朱印,面色也不太好看,半晌儿他将手里的遗诏放到了桌上,转头问正坐在桌的另一头嗑瓜子的王祁。   “王大人,先皇秘密召见的不止你一人,怎么这头消息刚传出来,你就惊弓之鸟似的逃奔去了,岂不是更落实了遗诏在你手中之事?”   王祁花白的胡子已经卸下来,在这偏僻的小客栈里,身上还套着他那身破布衣裳。   “呵,崇王都已经来到跟前了,我可不敢赌,只能先走一步了。”   “那你携惠帝遗诏潜逃,是想投奔离王?可为何半截腰又躲藏起来,叫任何人都寻不得你的踪迹?”   王祁耷拉着眼皮,含糊其辞:“那怎么能算是躲藏,不过是去乡下清静几日,谁料想外头这么兴师动众地找我。”   小九目光凝在王祁的脸上,对着这位老谋深算的旧臣,他知晓若是对方不想说,他是一个字也问不出的。   “就算是我救了大人和小八的命,如此恩情,大人也不愿吐露只言片语?”   提及此,王祁神色微微变动,这把无骨刃与寻常无骨刃大有不同,谈吐以及行为举止都不像一把在封闭的营里磨炼而出的器具,原本以为他们是为离王效命,可是自那日已经过去许久,都不见这位小九要把他交与离王的意思。   与小九看似平和无波的眼神对视一瞬后,王祁缓缓出声:“你是为离王问,还是太子来问?”   小九闻言,失笑道:“大人,我为何不能是为无骨刃问?”   话音落下,王祁手里的瓜子也不嗑了,“你要插手朝堂纷争?”他似觉好笑:“要做什么?挣个功名?”   现下朝廷之中,他王祁已经无地自处,局面已乱,他在其中也是力微命薄,看着眼前望着自己的小九,片刻后他将手上的瓜子皮一拍,说道“也罢,至少你不是为离王。”   “先帝遗诏我并未打开,所以我并不知先帝到底意属哪位皇子,但其实其他皇子都年岁尚小,左右,适龄并且有些才能可看的也不过太子和四殿下,可是四殿下若是生在国泰民安,内外无忧的时候,自可不需承让地做个贤帝,可偏偏这个时候朝内不稳,朝外又有金人虎视眈眈,如此一来,这等下得去重手,又头脑聪慧,自幼便得惠帝真传的太子,也可作为皇位继承人,可是,先帝等了一辈子,油尽灯枯之时,也没见太子殿下,与那季清撇清干系,次次季清犯错,太子都来求先帝饶恕,先帝伤透心了。”   “惠帝用尽方法,耗费数年才将世家大族左右朝事的气焰打压下去,他绝不想他死后,他的后辈再重蹈覆辙。”   先帝病重之时都还在苛责萧宸景,甚至将朝政大事交由四皇子代执,叫萧宸景这个储君之位,变得名存实亡。   也因此,明明惠帝病逝之后,该有储君登基一事也因留有遗诏之事而搁置。   因为,朝堂之内,都认为先帝更意中四皇子继承皇位,若非是先帝身体境况不佳,只怕是要先有一道废太子的诏书才对。   惠帝担忧他死后,萧氏的朝廷变为季氏,于是连番削季,又连带着打压太子。   若是太子愿意忍痛与母家撇清,在惠帝面前表个态,也不会到如今这般局面。   可是以萧宸景的性子,他与惠帝性子相仿至极,从来不是愿意坐以待毙等谁施舍的人,父亲也越是对自己表露失望和苛责,他越是心生不安,越不安越会抓紧手里唯一的倚杖。   萧宸景不见得不清楚他纵容季清如此势大,是在养虎为患,只是他根本不敢赌,惠帝对自己到底还有几分仁心,是不是已经在暗中计划,拿掉自己的太子之位。   “于是,你觉得四皇子和太子都不合适,所以选择了离王萧屹?”   “当年先帝即位之时,所有的兄弟都被杀了个干净,只剩下离王一位,离王心思缜密,善会审时度势,韬光养晦至如今,一手创立临渊营,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大臣身侧都有他安插的无骨刃?梁孟惠如此刚正不阿之人,为何会与他有所勾连牵扯?”   “离王有钱啊,当年鹭野滩一战,梁孟惠手里的兵吃不起粮食,朝廷拨不下来粮款,是萧屹暗中为梁孟惠解了这燃眉之急,如此算是亏欠给离王一个大人情。”   小九听到此处,眸光不由一闪:“如此看来,若真乱起,离王确实胜算极大,怨不得大人会选择离王,只是大人身为天子忠臣,未曾想到会这样轻而易举辜负先帝所托。”   王祁波澜不惊回应道:“至如今我也未觉我愧对忠臣二字,我王祁忠的是大瀛王朝,忠的是萧家的天下,非是萧宸景,又或者惠帝个人,萧屹也姓萧,如何坐不得这皇位。”   “只是……”   “只是我未曾想到,离王狼子野心至祸患大瀛的地步。”王祁话音重重落下,恍若一记钟鸣,贯穿耳膜:“我发现离王通金。”   这场揭露出来骇人听闻的隐秘之事的谈话结束之时,小九缓缓喝下去半杯热茶,才算是恢复了神色。   等两人从王祁房里走出,待行两步远,就看见小八朝另一间房里走去的身影。   小九不由叫住了他:“小八。”   “我都说了,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小八极其不喜欢这个他在临渊营里的名字,偏偏又识号的很,小九回回叫他,他都会应。   小九看着他不大高兴的脸,又看看他手里端着的热水,狐疑道:“你跟你家大人竟然不睡一个屋吗?”   小八回道:“不睡啊。”   迎着小九那样的目光,小八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什么,有几分羞恼地说道:“我和我家大人之间可是清白的很,你胡想什么呢!”   王祁那一日若不是因为小八在牢里濒死而按捺不住,露了破绽,其实完全能够夺命逃出,以他这般狡黠心思,要找到他还真没那么容易。   小九无意般,轻描淡写地问道:“是吗?”   “当然是了!”   “那你家大人为何这般年岁了都未娶妻啊?”   小八被这问题问得卡壳了一般,也总算想起来按照他家大人这般快到三十的年纪,早该娶妻生子,小孩遍地了,而不该还是深夜孤苦伶仃一个人。   “大人……大人他……”小八绞尽脑汁,一张脸都憋得通红起来,最后才终于像是找到了答案:“大人他公务繁忙,为朝廷,为百姓,夙兴夜寐,没得心思记挂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罢了!”   “这样啊。”看他神情,小九忍不住起了故意逗他的心思,刚又要说就听见“嘎吱”一声门响。   王祁从门后探出身,看着端着水盆的小八,说道:“水都要凉了,还不回屋去?”   小八听到王祁的声音,本来还想和小九据理力争的嘴脸霎时间变了,恍若一个挨了训的孩子一样,嗫嚅着说:“这就回屋了。”   小九也不在这里继续讨嫌,迎着王祁的目光无辜地耸了耸肩。   没想到这王祁滑不溜手的泥鳅似的,在朝廷之中左右逢源,甚至在生性多疑的惠帝面前都得了重用,可见心思非同一般,却在小八面前装起来正人君子,一装这么多年,小九不禁在心里感叹,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打了个招呼,便与小十一利落离去了。 第52章   “非是我不信任秦管事,只是这遗诏到底事关重大,况且也是我们无骨刃兄弟几人冒死夺来,其中艰险,秦管事难以料知啊。”   小九与隐秘前来替离王取走遗诏的离王亲信,打着机锋,左推右阻,茶都叫人来人重泡了三回,也未吐口拿出遗诏。   “我想,此事还是待王爷有了空闲,我再亲自将遗诏献于王爷,才算稳妥。”   萧屹行踪一向捉摸不定,小九在他这里从来被动,都是要用他之时才会现身。   秦管事未曾想这小九如此难缠,可还是不敢当面和这些无骨刃起了干戈,他心下对这些带着冰冷面具的杀器,一面畏惧,一面又一唾弃。   面对着小九看似柔和的周旋,实则寸步不让的态度,他也只得带着人,怒声说要将此事禀明离王,而后灰溜溜地离去了。   萧屹此时应该并不知晓遗诏已经被毁一事。   那日事发突然,估计连裴卓裴远二人也不过是看到小九与萧崇叙争夺遗诏,对遗诏上所被做的手脚未必都看得真切。   毕竟那时一干人等的注意力都在萧崇叙心口那个汹涌流血的伤口上。   这委实是一个绝佳的,诱使离王与他相见的诱饵。   况且他刺杀崇王,抢夺遗诏之事已经传入各方耳目,离王也必当知晓。   如此,倘若当时他对崇王下不去那一刀,恐怕离王也很难再对他交付信任。   而果然如小九所料,秦管事回去后没几日。   离王萧屹便深夜前来赴了小九的约。   “小九现在当真是架子端起,便难放下了,这大统领之位做得可是舒坦?”萧屹神色透着股淡淡的倦容,可目光还是清明,许是这段时日没少暗里忙活,他嘴里说着,没伸手接小九递过来的那杯热茶,只在一张木椅上稳稳落了座,嘴角带着些微弧度,打趣似地说道:“怎么,我不亲自过来,这遗诏你就不给吗?”   小九神色恭敬:“王爷哪里的话,只是小九近日察觉临渊营里那新来的捏骨先生不知所踪也就罢了,连珍宝阁里的东西也全都凭空消失,心下不安,才借此邀王爷前来,好解心中困惑。”   此话一出,萧屹脸上原本浅淡的笑意也渐消了:“小九,你搜了珍宝阁。”   小九低眉颔首:“小九现今身为临渊营大统领,明察营里各处乃是职内本分。”   萧屹明明答应小九杀了崇王便将他们的原相归还,还给他自由,却暗中将珍宝阁之中的原相暗中转移。   留此后手小九并不惊讶,但是萧屹却是对小九真的有胆子去搜珍宝阁的举动感到不快和冒犯。   按照他所想,一只被圈久了的马,就算是解开了锁链,也不该如此大胆,在主子面前还应该是战战兢兢才对。   在这地界儿里,毒药也好,原相也好,不过是有形的锁链,看不见的无形的锁链,杀人不见血的权利压迫,主子的威严震慑,便是无形的锁链。   哪家的奴仆也都不是被链子锁着的,可却怎么都不敢逃?   逃不过,无路可去罢了,若叫官府抓着兴许还会治罪,又或者到别的一家做奴才,便不是要受压迫,翻身能做了主子不成?   也因着如此,哪怕小九遣散了临渊营那批新货,那些无名无姓的批量生产出来的杀人利器,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替人做脏活。   萧屹眼底闪过一丝不快后,又很快回想到了什么一般,有几分释然意味地道:“也罢,你不是头一回这样大胆了。”   “那一年营里的捏骨老先生无故遇害,我本可轻易拿你问罪,却在这时候被梁昱衍所阻。”萧屹嗤笑一声:“小九,你猜你那小主子同我说什么?”   小九没有答话。   萧屹继续说道:“他说他外出游玩,归来之时偶遇大雨,不想道路泥泞不堪,雨天路滑马夫看不清楚路,于是意外撞上了一佝偻老人,将人当场撞死了。未曾想到是临渊营里的捏骨先生,为了赔罪,还将那马夫砍了脑袋,给我送来了。”   “梁孟惠假模假样扮忠臣,说什么惠帝还在便绝不妄动,他儿子与我扯这样明显的谎话,我却不能拆穿他,只能当个笑话听,这些年憋得也好辛苦啊。”萧屹目光缓缓落到小九身上,明明是那样温顺的姿态,脊骨微微弯曲着在自己面前,连额前几根散落的细发都看得清楚,可是萧屹知道,小九从来都没有被真正的驯服,他总能在你以为他已经就这样了,骨头一寸寸都磨软了,碾碎的时候,总冷不丁的,出其不意的,又支棱了一下,总要给他找些不痛快,造成一些小麻烦。   萧屹慢慢地伸手朝小九脸上抚上去,用手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好若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一样,一点一点地仔细端详过去,手摸着他温热柔软的肌肤,像摸过造价极高的锦布。   小九与离王的目光对上,两人这时候距离陡然变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小九闻到了离王身上也曾萦绕自己多年的檀香。   “王爷答应过我,只要我杀了崇王,便把原相还给我们,给我们自由。”小九像是提醒,又像是想要打断离王别的什么思绪,他比萧屹矮一些,这时候被他抬起来下巴,便不自然地半阖着眼与他对视。   萧屹却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语气淡淡地:“是吗?那小九杀了崇王了吗?”   “一刀捅入心口,这般崇王都没死,便已经证明崇王杀不得了。”   “小九也信崇王有麒麟鸿运加身一说?”萧屹内里却不如面上的风轻云淡,可萧崇叙自下山来打破他多少苦心筹谋的计划,甚至使他手中一项无往不利的无骨刃变做了废铁。   无骨刃正等器具练出,更大的作用乃是易容移形潜伏他人身侧,可神出鬼没的给予他人致命一击,可真若是当作刺客,无骨刃柔软的身骨力量上甚至要比寻常刺客薄弱许多。   这等于折了离王一大臂膀,崇王难杀之程度已经超出离王所预料。   所有前去刺杀萧崇叙的人,尽数无归。   现下若真是小九一刀当胸,都未能杀掉崇王,加上一直萦绕在崇王身边的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传说,饶是离王心性坚定,也不免在每每想到他那性子看似耿直,实则难除难杀的小侄时,夜不成寐。   “不过,小九你可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能叫萧崇叙受这么重的伤的。”萧屹看着小九这张挑不出来任何过人之处的寡淡面孔,似是纳闷,又像是未能按耐此前就藏匿心口多时的困惑:“连梁昱衍这等眼皮子浅极,最是以貌取人的草包废物,也是口口声声说着心悦我,却次次都要在我面前保下你,难不成,小九身上确实有我此前忽略过的,过人之处?”   明明小九作为一把无骨刃都算不上合格,不喜欢戴面具,暗器用得也不利索,性子呢,在梁昱衍那里算得上是软弱可欺,可又偏偏在某些事上胆大妄为的不像个奴才,叫主子接连给他擦屁股。   两人这时候鼻尖已经抵住了鼻尖,小九到底是萧屹亲手教过的人,与他的眼底读出了某种不常有的信号。   小九身上沾染上萧屹身上的熏香,两人气息交缠。   理智上萧屹是不可能与手下牵扯私情,又或者发生什么床笫之事,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惯会掌控自己的欲望,自不可能在这等年岁做出什么色令智昏的事。   他只是对小九一时好奇,一个在他眼里,不安分的棋子,引得梁昱衍整日在家里发癫,叫那尊贵冷硬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崇王,被那么伤过还执迷不悟。   小九在萧屹这样的眼神下,心头发冷,感到窒息。   他已经不是年少不经事的时候,自然读懂萧屹的神色,只是今日若是拒绝,难保萧屹不会更起兴趣,即使是真的顺着他的意思,事后萧屹清醒过来也必会将小九这等扰乱过他一瞬心神的无骨刃处理干净。   突然地,小九望着萧屹兴味盎然的,黑沉沉的眸子。   感受着他气定神闲好似不紧不慢地细细抚摸过后腰的手掌,小九又像是自一开始便在萧屹面前表现的那样,柔软而温顺地,顺从着他的力道,贴了过去。   好若一块温润白玉搂入怀中,小九附耳轻声细语道:“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王爷一尝便知了……”   话音落下,萧屹脸上神情还未来得及收敛,便突觉喉间一凉。   萧屹脸上的表情瞬间定格,电光火石之间,萧屹迅速他伸手就要将小九推开,脖颈儿处已经溢出来血,他目眦尽裂难以置信地望着小九,一掌捂住不断出血的脖子。   萧屹身上有些功夫,这一掌下去确实将小九推得踉跄了几步。   “你怎……怎敢……”血不断地从他的脖子流下,导致他受伤的咽喉发出来含糊不清的伴随着血沫子的声响。   萧屹立刻往屋外跑去,嘴里喊着:“来……人!”   可是未能来得及碰到门,便被小九一手翻过,强压到了桌上,霎时间桌上的茶具散落一地,发出来七零八碎的声响。   小九一手按住萧屹,另一只左手伸出来,手上戴着的竟是那日萧屹给他的那副暗器。   那暗器与小九修长的五指贴合,是抚摸过离王脖颈,划开的口子。   小九叹息一声:“我都说太久未用了,生疏得很了。”   “你怎……”   萧屹从未想到会在此遭这么一劫,毕竟他手里还有所有无骨刃视若命根儿的原相,因此才敢前来与小九会面。   他辛苦谋划半生,眼看大业将成,梁孟惠最迟明日晚便会抵京。   可他却倒在了这里?   萧屹不甘而愤怒的眼神骇人,他不死心地挣动,喉咙里已经说不出话还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我怎么敢?”小九说道:“王爷你忘记了吗?我之前不敢的,是你教我的啊,你亲手教我,怎么把刀划过咽喉,捅入人体。”   他手里的短匕旋出,贴近了萧屹的脖颈,嘴里不断地说着:“你说小九,不要胆怯,不要畏惧,你须知不管是地位尊贵的高官,还是那地上匍匐的蝼蚁,流出来的血都是一样的温热,时日久了也是一样的腥臭。”   这一次,小九再未失手,匕首狠狠划过萧屹咽喉。   萧屹脸上扭曲可怖,不甘含怨的神色凝住,血液奔涌而出,浇湿了小九白皙细腻的手指。   萧屹死不瞑目,小九却还在一旁唉声叹气:“你说让我往他心口捅那么一刀,叫我怎么哄啊。” 第53章   时间回到十日前,小九从崇王府离开之时,于小巷尽头偶遇任延亭。   小九脚步一顿后,还是继续朝前走,任延亭却是微微一笑,主动迎了上来:“见过大统领。”   “任大人言重了。”小九知晓此人在这里候着,必定是冲自己而来,以“大统领”对自己相称,显然是摸过自己不少底细。   小九心里起了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时候天色已然大亮,他二人如此在这里言谈,若是落入有心人眼里,十分不妥。   任延亭观小九神色,也不再说些客套话,拱手道:“外头露重,可有幸邀梁久久借一步说话?”   人都堵到这里来了,躲是躲不躲不过去的。   “叫我小九即可。”听闻任延亭叫自己此前在太学做梁昱衍伴读时候的名字,小九眉头微微一蹙。   任延亭还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从善如流道:“小九,请。”   他一抬手,引小九绕到小巷子尽头,入了倒数第三户的二楼小厢房里。   待二人落座,一黑衣男子进来泡茶。   茶水落入杯盏,发出细微声响,小九不经意抬眸,不由一顿,他发现在此黑衣男子正是此前凌壹的心腹。   小九眼睛从他身上又转到任延亭身上,而又收回,心思几动,凌壹那段时间莫名激进行事,此前小九不以为意,以为凌壹对自己积怨已久,现下仔细回想,其中确实有几分不对劲的地方,只怕其中这心腹的功劳不小。   “我莫不是做了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吧?”小九看任延亭也不做丝毫掩饰,就叫这潜伏在临渊营里,凌壹死后就消失不见的男子,这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小九哪里的话,不过是略微为小九独掌临渊营大权,推波助澜罢了。”任延亭面对着小九不带善意的质问,还是一副气定神闲,和和气气的样子:“左右凌壹被杀,对我们都有好处不是?”   “我们?若说是凌壹一死,临渊营彻底落入我手中,对我确有好处,那么对任大人又有何好处呢?”小九问。   任延亭笑道:“自全是小九的好处,小九又何必自比螳螂?”   “任大人,摆在明处的好处不难猜,看不见的好处才更叫人难安啊。”小九不咸不淡地回道。   “小九是聪明人,我索性也不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任延亭温声道:“我此次回京,是为太子登基一事。”   任延亭是为太子效劳,并不难猜,小九听闻此话,神色未动。   “比起四皇子,与梁孟惠有私交的离王对太子威胁更甚,为此我想和小九谈个交易。”   小九闻言也是不禁失笑:“小九不过离王手下一个小喽啰,不知有何能与任大人相帮,为太子登基一事添砖加瓦的,更何况……”   任延亭问:“更何况如何?”   “更何况现今要与小九谈交易的未免太多。”   “哦?还有谁?”任延亭反应极快:“离王吗?无骨刃身上的毒药不过是一个谎言,失去这一筹码,离王想要你为他效命,许诺给你什么,还你自由?”   他看着小九神情,很快又接道:“不,这不够,是还你手里现在所有无骨刃自由?”   听到任延亭连临渊营里无骨刃身上的毒药一事都了若指掌,小九也不由变了脸色:“任大人当真是盯我们许久了。”   “小九不必讶异,离王苦心筹谋多年,朝堂内外不知有多少他安插进来的探子,他手下被我们潜伏几个又有什么稀奇。”任延亭望着小九,柔声问道:“只是小九,离王给的那些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   小九目深似水:“为何不是?”   如此筹码,想也是所有无骨刃梦寐以求的,堪称奢望,已经足够驱使小九,为离王做尽他不愿做的事。   任延亭重复一遍,轻声问道:“为何不是?”他眨了一下眼,像是真的很困惑:“小九,你真的只要这么多吗?即使是离王遵守承诺还给你们自由,他也很快可以再命人搜寻一批孩子来,代替你们,会有新的小九,小十,小十一的……”   “你要是真的只想要这么多,凭你之能早在多年前就可以借梁昱衍脱离临渊营,而不是要冒极大的风险去杀掉营里的捏骨先生!”   小九心神震颤,手里的杯盏一个不留神,被他捏碎:“任大人休要凭空污蔑!”   迎着小九灼人的,起了杀意的目光,任延亭不闪不避,甚至起身站了起来:“可怜小九,夙兴夜寐,兢兢战战,计划了这么久,终于逮到机会杀掉了营里的捏骨先生,自以为万事大吉,结果呢,离王又找来了一个捏骨先生,杀掉一个并没有用,因为以离王之权势,杀掉一个他还能再找一个,这批孩子损失了,还能再来一批,若是一时间没有那么多孩子能搜寻来,还能凭空再造一批孤儿!”   任延亭手搭在了小九肩膀上,开口道:“你该明白,这一切的根本都在离王,只有杀掉离王才能终止这一切。”   任延亭语气越来越激烈:“离王根本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我知道,小九,你从来想要的都不是自由,你只想要你们这一批无骨刃,成为最后一批,对吗?”   “离王筹码太小,不够诚意,不如我们来谈?”   任延亭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面对着已经神色剧变的小九。   停顿了好久,小九手掌心里攥裂的杯盏,才被缓缓松开。   萧宸景手里有任延亭这样的人,何愁王位不保,此人之心计,能言善辩之程度,完全超乎小九预料。   离王这等人物,小九伴随左右多年,都未能完全洞悉察觉小九所念所想,任延亭却才回京多久,面对小九,字字句句都是攻心之言。   任是谁在一个已经洞察自己一切,在他面前恍若赤裸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手中的碎片发出细微声响,散落桌面,小九缓缓收敛心神,才出声道:“那任大人的诚意又是什么?”   任延亭听闻小九此言,神情更露愉悦,仿佛苦等的鱼儿终于上钩。   “小九这些年来一定有过疑惑,梁昱衍从临渊营选走你也便罢了,为何后来离王见你一面,也要盯着你不松手呢。”   “运气不太好罢了。”小九眸光一闪:“不然又是为何?”   任延亭也不卖关子:“此前任某对这事略有好奇,便出手查了一查,结果你知如何?”任延亭手里扇着一把扇子,笑盈盈地道:“原来小九身世不凡呢!”   “起因十多年前启南边防军被疑对朝廷有异心,于是有了梁孟惠鹭野滩与启南边防军一战,也是因此一战后,梁孟惠收归所有军权,起南边防军全部被编入他的部里。此战后,启南边防军的首领将军温儒杰难辞其咎,惠帝当时念起其过战功又可能是怕梁将军真的没了制衡,因此罚惩温儒杰极轻,将其职为梁孟惠手下将领。可是启南边防军初编入梁孟惠手底下自然都不服从梁孟惠,加上温儒杰也在,更是气焰难压,此时正值梁孟惠二子在外奋战,命殒在外后,独剩一子梁昱衍,他几次想要送梁昱衍回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老家,却被惠帝所阻,几番困顿之下,梁孟惠以强硬手段打压原启南边防军,听说是打残了几个,又学惠帝这一手,若温儒杰要想保余下旧部,便要把儿子送来将军府陪他小儿。”   “温儒杰自然不愿,只是正巧,他此前行军在外之时,应酬之间着了道,与一勾栏女纠缠一夜后,那勾栏女竟然有了身孕,那女人有心隐瞒,带孩子生下来,才一路追到京城来。温儒杰与夫人恩爱,必不可能纳妾,因此对那纠缠不休的勾栏女厌恶非常,可是又不忍心真叫他们母子在外饿死,便置了外宅将他们养在外头,原本那女人和他儿子并无可能进温家的门的,可直到梁孟惠借愤发泄也好,确为掣肘温儒杰也好,提出来这样的要求。”   “温儒杰终于纳妾,迎了那女人进门,那勾栏女实在可怜,原以为终于苦尽甘来,要接那破天富贵来的,结果温儒杰不过是舍不得与夫人所生的亲子,要图谋她儿子才让她进的门。”   任延亭摆出来一副唏嘘不已的神色:“你说这温儒杰可恨不可恨。”   小九神情愣怔,看着任延亭那一副感同身受,摇头悲叹的模样,停顿半晌,才声音哑涩出声:“所以我的母亲是一个勾栏女,父亲是原启南边防军的首领温儒杰?”   “是啊。”任延亭道:“我这个消息可算诚意?”   “小九并非是无名无姓之人,乃是姓温,名思溪,是温儒杰第三个儿子。”任延亭拿起来新的杯盏,斟满了茶水,递给到了小九面前:“若是小九愿为太子登基一事抹平障碍,待事成之后,温儒杰一家便由小九处置,若小九不愿再与生父有所牵扯,此事全当我送小九的人情,小九当作故事听便可,临渊营最后一批无骨刃,新帝允诺赐下名帖,良田银票,叫兄弟们坦坦荡荡行走在尘世间,安稳度日。” 第54章   厢房里静得可听清一根细针落地。   半晌儿,小九才好似找回自己的声音和身体,他缓缓接过任延亭手里的斟满茶水的杯盏,突地一笑,言道:“这算得上什么诚意,无骨刃哪有缺钱的,良田银票又有什么稀罕,凭无骨刃一身的本事,那名帖也不过可有可无。”   小九将那茶水一饮而尽,重重往桌上一掷,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地对任延亭说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叫太子殿下认下我与崇王的亲事来得有诚意!”   话音落下,小九便利落起身就要离去。   桌上的茶盅滚落到地上,发出来细碎的声响,任延亭听闻小九此言,一时间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错愕和吃惊。   数日后的临渊营,离王应下小九相邀这一晚。   秦管事跟随离王前来,却未曾跟上前去往里深入,只在临渊营外离王的马车前驻足等候。   未曾想这一等就是深更半夜,离王也没从里头出来。   月已经高升,一群像是陡然被惊起的鸟雀振翅飞过。   此时,不知为何秦管事心头涌起一阵不安,他其实极不情愿踏入临渊营和这群没人味的无骨刃打交道,可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前去询问一二。   嘱咐跟随的护卫原地待命,秦管事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拉着脸踱步走进临渊营。   初一进来,那院里零星亮着几盏灯火,看不出来有什么蹊跷。   一阵冷风袭来,秦管事莫名打了个冷颤,再往前走竟是发现一棵树上倒吊着几个人影,他瞬间被吓破了胆,嘴里发出来一声惨叫,踉跄退了几步跌倒了到了地上。   听到声响,树上的人影纷纷转过头来望向坐在地上的秦管事。   数来张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秦管事眼前,这感觉更是叫人汗毛直立。   没等秦管事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站好,那树上一人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从树上轻巧无比地落到了地上。   秦管事看着那一条软塌塌的人朝自己走来。   除了近几年离王领回来常用的那个小九不爱戴面具,记得此前这些无骨刃脸上都是带有面具的,不知道现在他手底下这些无骨刃都不再遮面,是不是跟他学来的坏习惯。   秦管事站起来,将目光从那张脸上收回,强忍住心头的嫌恶和胆寒,故作镇定问道:“王爷呢?”   他也不认得眼前的无骨刃是哪一位,平日里跟这些做脏活的杀胚不怎么接触,只看到这人腰间挂着一个牌子,上头刻着十三。   小十三摆出来迷迷瞪瞪一张脸,说道:“王爷?王爷和小九早就离开营里了。”   “什么?王爷去哪里了?!”秦管事心头突得一跳,那股不安感瞬间笼罩住他全身。   “去哪了?”小十三抬手挠了挠头,一副很苦恼回忆不起来的样子:“啊……去哪了来着,好像是,是去了梁小侯爷那里。”   听到是去了梁昱衍那里,秦管事虽然心头仍狐疑,却也是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这时候后头树上吊着腰的一把无骨刃也开口道:“小十三,你怎么忘啦,王爷走前不是嘱咐过让我们告诉秦管事,去建安侯府接他吗?”   秦管事闻言,也不再耽搁,看着时辰,只怕王爷在将军府都等自己多时了也不一定呢。   他愤愤甩袖离去,不再给这些耽误他事的无骨刃一个眼神。   待秦管事离去,他身后的那群无骨刃脸上都渐渐恢复了面无表情,瞳仁散发着冷光。   建安侯府。   梁昱衍这几日眠浅,睡不踏实,京中乱起,他整日缩在侯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难免听到些风声。   因此,待他卧房的门轻轻发出一声响的时候,他便被惊醒了。   梁昱衍猛地从床上坐起,刚怒喝一声:“谁!?”   便见那人行至桌前亮着的烛光处,手里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梁昱衍看清是小九的脸,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一时间又喜又怒,因此语气变得有几分阴阳怪气却带着股撇不清的亲昵。   “你还知道回来呢!”   小九沉默不语,把手里的麻袋拖到了梁昱衍床前。   梁昱衍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在这个时候终于后知后觉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皱着鼻头目光落到小九手里的麻袋上:“这是什么?”   “噗通”一声,小九像是精疲力尽,松开了攥着麻袋的手。   那动静听得梁昱衍心头一突,赤着脚走山前去,看到随着那一声响后,在地面上顺着麻袋渗出来一小摊血迹。   “惹了麻烦知道跑回来找主子了!”梁昱衍语气不善,回想起来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小九身上被溅了半身血,带着一个破布袋,在自己还没睡醒的时候跪到自己床前。   自己当时得知他杀的乃是临渊营里的捏骨先生之后,对着他扇了一大耳光,踹了好几脚,不过最后还是为了在离王面前保全他,扯了谎。   “这回又是谁!你可别给我在外头再捅什么篓子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要么在外头撒欢儿叫人影子都摸不着你,回来就带着一堆麻烦事,你有没有一点奴才的样子了!”梁昱衍一边嘀嘀咕咕骂他,一边伸手解开小九拖回来的那麻袋口的绳子,他转头看到小九还在那桌边倒水,像是口渴了,不由更加心火直烧:“你还有脸喝……”   梁昱衍后头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绳结解开一松,他眸光一瞥,霎时间像是被雷击中一般,跌坐在地上,他眼眸圆瞪,被骇得肝胆欲裂,手里松开那麻袋,在地上蹬着腿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你疯了!小九!你竟然敢……”梁昱衍甚至连那句话都不敢完整的说出,只是一个劲的打颤,他惊恐万分地望着麻袋里露出的离王沾着血污的头颅。   梁昱衍缓缓转头,看向恍若今日才露出真面目,陌生非常的小九:“你怎么,你竟敢……”   小九这时候终于把一股凉茶喝了个干净,他迈腿朝梁昱衍走去。   “我保不住了你了!你快……快走吧!”梁昱衍一时间脑子里混乱至极,看着小九走到了身前,蹲了下来。   两人目光对上,好像还是自己无比熟悉的那个人,这让梁昱衍冷静了一点,终于能将自己嘴里那句点颠三倒四,始终说不完整的话说完。   “你竟然敢杀了离……王……唔!”   梁昱衍的嘴突然被小九伸手捂住,小九望着梁昱衍那双满是震惊惶恐的猫眼儿,和因为自己捂住他的嘴开始胡乱挣动起来的四肢,像是很不得已,小九不得不出声,用安抚一样的语气说道:“主子,什么离王,今夜死的可是建安侯府不懂规矩,好以下犯上的奴才小九啊。”   小九轻声低语,梁昱衍看着小九浅浅的眸,领悟到小九这句话里的意思后,更是毛骨悚然。   小九却继续耐心地催促:“主子柜里不是收着离王的许多常服吗,今日这件也该有吧,莫要耽搁了快去找出来吧,一会儿秦管事便要来了。”   京城明月楼二楼的厢房里。   任延亭胳膊肘撑在窗前,凉风习习吹过脸庞。   “公子怎么还未歇息?”男子的声音响起,“我为公子点些安神香吧。”   任延亭语气里有一股倦意:“睡不着,一闭眼便听到梁将军携兵前来的重重马蹄声。”   他转过身来,问道:“建安侯府那头怎么样了?”   男子沉默了一瞬后,说道:“公子把宝全压在那小九身上,是否稳妥?”   任延亭闻言失笑:“稳妥?欲成大事却想走得步步不错四平八稳?萧屹倒是运筹帷幄,自以为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想着什么都准备好再动手,结果如何?”   那男人不语,任延亭又问道:“你潜伏在凌壹身旁多年,也与小九打过不少照面,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迟疑半晌儿,那黑衣男子脑海中想过小九所作所为,踌躇道:“不好说。”   “那你觉得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吗?”   几乎是立刻的,他回答:“不是。”   纵观小九多年,他几乎是一个无欲无求,却惯常为他人着想的人。   很难看到他为自己所图求什么,于权于势上都看不出半点儿渴望。   “我也说不是。”任延亭手里的折扇一收,发出来一声轻响:“可是现在看来,却觉不对。”   任延亭说到这里,抬眸望向男子,问道:“离王的事可有确认无误?”   男子恭敬而隐秘地:“嗯。”了一声。   任延亭闻言轻笑:“这小九倒真是身怀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善人心肠,却做尽了野心勃勃的事呢。”   “你说我为何要把宝都压在他身上,摆在明面的敌手诸方对彼此皆有防备,可这向来委曲求全面目恭顺的突然拔刀相向,你要如何预料?”   “圣人生欲啊,才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四更天,天边黑色嵌着蓝边。   建宁侯府的后门里,走出一身姿挺拔的华服男子,周身带着一袭惯用的檀香。   月光暗淡,照亮那男子脸庞,正是带着微微倦色的离王。   秦管事正靠着马车打瞌睡,看到离王前来,忙不迭殷勤过去,撩开了马车垂下的帘子。   待离王到马车里坐好,秦管事在前头听到淡淡一声:“回府。” 第55章   离王府的书房里,小九在桌案上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是小九也没有太过吃惊,萧屹这种多疑多虑的性子,那些机密要件自不可能会让他轻易寻得。   若是时日没有那么紧迫,小九或许还有时间在离王府旁敲侧击,从秦管事或者旁的贴身近侍那里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可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已经容不得小九再等。   本就是兵行险着,时间拖得越久情况越是难以把控。   好在小九也算跟随过离王多年,对他的秉性有所熟悉,于是在那看似平常的书房里徘徊一宿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落了层灰尘的灯盏。   在这离王府的书房里,旁的摆件瓶器皆是被仆从擦得一尘不染,崭亮如新,除了这盏在犄角旮旯里非常容易被忽视的灯盏。   小九手伸出去,在那灯上摸索片刻,便感受到了其中关窍。   随着他用力一旋,屏风后便露出来一道窄窄的道。   小九步入里头,待第二天天大亮之时才从里头出来。   建安侯府。   距离小九那日离开已经过去了两日,梁昱衍还依然没有从小九杀死离王以身完全代之这件事所带来的惊惧中走出,胡钥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却还未回来。   此刻夜深,梁昱衍正战战兢兢在自己床上窝着,而那离王的尸体还没来得及的被处理,正在他的床下。   小九临走之前给萧屹覆面,也换上了无骨刃惯常穿的一身黑色短打,只是,以萧屹骨相要想塑面成无骨刃那样并不容易,于是在已经断了气的萧屹脸上,小九强行做了回捏骨先生,这致使萧屹那张脸上一片青紫出现大量的瘀血,变得分外可怖。   梁昱衍根本再睡不下去觉,正在黑夜中瞪着眼儿,焦虑难安地啃着手指甲,却又听到门“咔嚓”一声响。   梁昱衍顿时转而望向门,小十一从门外进来。   猛然又撞上那一张熟悉的面孔,梁昱衍急切地脱口而出道:“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先去拖住离王府的人……”   梁昱衍话说到一半,再定睛一看来人脸上神情,下一刻反应过来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小十一还是小什么?你怎么又来了,上回没讨够打?”   那次梁昱衍将他误认为小九,遣了大夫来细心调养好了伤,谁知道这人用那张和小九一模一样的脸,光会盯着自己的傻瞧,一脸的痴呆相。   于是他就叫人用板子把这把不识规矩的无骨刃打了出去。   小十一这时候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道:“我来带你走的。”   梁昱衍冷哼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带我走。”   “梁将军无召返京,明日一早宫里的禁军就会把建安侯府包围,小九说让我来带你走。”   小十一看梁昱衍满身抗拒,于是还算耐心地解释道。   梁昱衍听到这话,心头已经是狠狠一沉,那日夜担心的事到底是落到了实处,若他爹真的是要在这个时候回来,消息走漏,第一个被抓起来做质的必然就是他。   此前他爹与离王勾结,也并非是没有胜算,可是这个时候离王已经被小九杀了,此事还未有人所知。   梁昱衍只要稍一细想此事后果,已是眼前一黑,嘴里却还是强作镇定说道:“我凭什么信你?”   小十一这时候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透过窗外竟然是看到了点点火光。   凭着多年行走在风口浪尖的敏锐直觉,小十一顿感不对,只怕是禁军那边要提前动手了。   于是他也不再废话,直接上前一步,从胸口掏出来一块沾了迷药的巾帕,强行捂住了梁昱衍的口鼻。   在梁昱衍惊恐地骤然睁大而后迷蒙过去的眼睛里,小十一动作十分利落地将已经昏迷过去的人背到了自己背上,从窗口一跃而出,穿过了层层围墙,隐入了夜色。   小九信步休闲走在闹市里,路过一家刚换了老板伙计的包子铺时,将手里一锭银子抛给了这新伙计,拎走了几个包子。   一身粗布的新伙计,走到铺子里头,将那锭银子用力碾开,露出来一团成一团的纸。   待细细将那纸展平,便见皱皱巴巴的一张小纸上,写满了人名。   那正是小九从离王那里所搜寻到的,所有与离王有过书信往来的朝中官员名单。   待小九路过街口,将手里的几个肉包子搁入几个乞丐前摆放的破碗里,他才慢慢悠悠调转了方向。   好似在此条街上走动,专程是为买几个肉包子来赠送给乞讨老头一样。   现今京中局势诡谲,萧宸景登基一事被朝中一众官员以遗诏尚未寻得来回推脱。   前日禁军围堵建安侯府,梁将军无召携兵返至距离京城五十里不到的城里,暗中派去想要率先接回幼子的人马扑了个空,禁军围着的建安侯府里也是不见梁昱衍的影子。   梁昱衍不知到底身在何处。   而越是这样的关口,禁军围着已经人去楼空的建安侯府不撤,伪装成梁小侯爷真的在太子掌控之中的模样,另一头梁孟惠面对着那头递来的他什么时候返回边疆,禁军什么时候撤回的消息,摆出来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却又真的不再往京城再踏一步。   双方开始陷入将将撕破脸皮而又僵持不下的局面。   京中街道里来回巡察的官兵多了起来,裴卓这时候也在崇王府门前的那道路上尽忠职守地带着人来回巡守。   在这天天色渐晚的时刻,裴卓远远地望见一道瘦挑挺拔的身影款款前来。   那人一身墨绿色繁花团纹的锦袍,眉眼淡淡,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看起来是一副十足的温良相。   天色已经黑了。   裴卓站在崇王府门前,看着那人迈步走向崇王府里院。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人给他一种熟悉感,可仔细盯着那张脸端详也回忆不清一二。   这青年男子说是崇王的友人,裴卓自是对萧崇叙的“友人”这一称号心下狐疑,可是这位男子又拿出来崇王此前皇后曾赏赐过的贴身小件作证,裴卓在对方的三言两语下,竟莫名打消了疑虑。   而且以萧崇叙的身手,真要对其不利绝非易事,更何况如此正大光明从前门进来拜访。   眼看那人身影消失不见,裴卓被部下喊走,思绪被打断,于是也不再深虑。   小九就这样进入了崇王府里。   待走寻着回忆走到萧崇叙门前,小九先是礼貌敲了敲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可是天色暗下来,里头亮着灯不说,还时不时有几声响动。   小九略一迟疑后,便直接推门而入了。   门一打开,小九便瞧见那张自己许久未见的脸,被酒气熏得通红。   萧崇叙正趴在桌子上,手里头还攥着一小酒壶不松,像是听到声响半阖的眼皮微张,视线落到了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不速之客可没有自己不受欢迎的自觉,在萧崇叙不悦的视线里,慢慢朝桌前走来。   这模样看起来是醉得很了,若非是如此,小九也不能真这么顺顺利利走到萧崇叙的脸前头来。   “什么时候还添了嗜酒的毛病?”小九嘀咕一声,而后目光一瞥,看到桌上摆着的酒坛,旁边还有地下还放着喝空的坛子,待细细一闻,便觉不对,那酒味里带着一丝甜气。   小九看着萧崇叙那张骨骼深邃的俊美脸庞,这时候脸上也不由浮现了一丝笑意:“殿下是喜欢喝桂花酒?”   “醉了也好,省得你我不轻易见一面,你若真对我喊打喊杀,我可惹你不起。”小九边这么说着,边也像是这崇王府的另一位主子似的,起身信步自若地来回在这屋里头摸摸碰碰。   到最后行至萧崇叙的床榻前,十分失礼地坐下,手扒拉过床头柜上摆放的几本闲书,而后又拉过抽屉,竟发觉萧崇叙此前视若珍宝的那些春宫图册全都不见了。   正心头疑惑,小九弯下身子拉开柜底的时候,发现床底下有一本散开的书。   伸手拽出来,便见是那一本萧崇叙此前翻卷了边的那一本,现在不仅快要散架了,书上还有几个脚印子。   不知这书的主人是有多记恨这本《情断王府之风流王爷俏小厮》了。   小九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上头的鞋印子,像是想要把上头的灰尘拍干净。   看见那本被丢到床底下的书被小九捡出来,多爱惜似地在那拍灰。   原本趴在桌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萧崇叙,终于从桌上起来,冷睨着小九道:“别乱动我东西!”   听到萧崇叙讲话,这样一副不善的语气,小九只得投降一样说道:“好,我不碰。”   于是小九把那本《情断王府之风流王爷俏小厮》又送回了床底,它原先的位置。   小九已经遂了他的心意做了,萧崇叙却还是拉着一张脸,像是怎么都不满意的样子。   小九看着他的脸色,朝他走来,嘴里温声道:“殿下,还恼我呢。”   “走开!不想看见你!”萧崇叙看他靠近自己,脸上不知是真的醉酒熏红的还是气红的。   小九看他带着薄怒的语气睡着驱赶自己的话,没有出手将自己打出门外,却是伸手在自己腿上像是咬着后槽牙一样,作势要狠狠拧下去。   小九大惊失色,连忙过去阻拦,双手抓住萧崇叙的手,抬眸观他神色,小九哭笑不得:“又不是做梦,你拧自己做什么?”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小九看着萧崇叙那张脸,矮了声调说道:“别气了,算我对不住你。”小九伸手搭在萧崇叙肩头,往下抚摸:“叫我瞧瞧吧,可留疤了?”   这般说着,却见萧崇叙兜手将小九的手从自己身上打掉了,他冷笑道:“呵,假惺惺的骗子。”   小九手被打掉,手背上瞬间红了一小片,他看着萧崇叙的脸色,故意非常夸张的发出了“嘶”的一声。   他像是吃痛地捂住了手,果然抬眼再一瞧,萧崇叙目光正落在自己手上。   这坏心思一起,便是层出不穷,小九眸光流转,又唉声叹气起来:“也罢,殿下若真是不想看见我,那我便走吧,不再出现在殿下眼前了。”   “你要走便走,我还能留你不成!?”萧崇叙呛声道。   这话说完,只见小九真的从萧崇叙身前起身离开。   小九步子迈得极缓,明明到门口的路也不过几步之远,他却偏偏在屋里走了一个半圈,硬是没走出去。   再看萧崇叙,身子是没去留,眼珠子却跟着小九也转了半圈。   待小九停下来,转头一看,两人目光撞上,小九再是忍受不住一样仰面抬手捂住了脸,喉咙里发出来极其压抑像是哭泣一样细碎的笑声。   下一刻。   像是一阵风扑入怀里,又像是被一只拔尽爪牙的软蛇绕上了颈侧,小九嘴唇贴上萧崇叙的嘴唇,用着气音柔声道:“殿下闭眼,我便消失了。”   萧崇叙手脚都僵住,眼睛却还是睁着,嘴唇轻启刚吐出一个“不”字,便被立即趁虚而入了,那原本伸向小九身体要推拒的手,被一双软若无骨带着点湿意的手握住,往下一施力,便推向了腰间。   那是一个异常主动的,来自小九不常见的,带着汹涌蛊惑意味的吻。   萧崇叙被那股沉香笼罩住,待两人呼吸都已经紊乱,微微拉开些距离,在萧崇叙居高临下的视线里,眼睛上已经蒙着一层水雾的小九,嘴唇张合:“嗬……王爷……奴才真是身子痒得受不住了……”   是那《情断王爷之风流王爷俏小厮》三十七回开场,小厮求欢的词句。   萧崇叙头脑昏然一热,一切便再看不真切了,小九眼中的水雾铺天盖地将萧崇叙溺没,霎时间桌上的酒坛杯盏都被扫到地上,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三更天。   京城一家酒楼,后院隐秘而宽敞明亮的厢房内,一群人已经酒过三巡,连跳舞的舞姬都换了三波,那众人苦等已久的人却还是没到。   先是那礼部的一位年岁尚轻的官员坐不住了,对着后头离王府的侍卫语气变得急躁起来:“王爷到底何时能到,这个时候诸位同僚冒着风险起来已经是十分危险,再等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在这一晚,离王秘密传信给所有曾被他笼络又或被威胁掣肘所用的大臣官员,前来一叙,而算算时间,梁孟惠兵马已到,此事不动更待何时?   离王真的名正言顺顺利登上宝座,自少不得这些人等在朝堂上扭转话锋。   已经到这样紧切的关口,这些人在家中也是坐立不安,不说起疑,甚至正中有些人的下怀,此时正是需要离王露面安抚人心的时刻,也因此这场密会大多数都到场了。   在那礼部的年轻官员出声之后,其他因离王迟迟不露面也越发焦躁的官员也纷纷道:“王爷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是啊,是啊。”   “这都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那在后头原本低头站着的离王府的侍卫听着这些人等不及的声音,于是抬起了头,跟他身旁的人也说道:“那便不等了吧,小九不是也说过若是他来晚了,我们自可先下手吗?”   旁边的小十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说:“好吧,我也有些困乏了。”   话音落下,那刚才起头的礼部的小官瞬间僵住了脸,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当即惊恐出声:“下手!?下什么手?你们不是离王府的人!”   “快……快跑!”   这时候已经有人明白过来事态不对,然而他们带来护院都在外头等着,而且跟离王这次密谈为了掩人耳目,都是尽量简行,根本没带几个人来。   “噗嗤”一声,是那刚才喊着让快跑的人被一刀毙命,捅穿了肚子。   那原本在酒桌前的空地上跳舞的舞姬,身姿陡然变得更加高挑,手里也都拔出了匕首。   一时间,嘶鸣哀叫求饶声,还有破口大骂的声音,混杂着噗嗤噗嗤隔断咽喉和利器入体的声响充斥了整个宽敞的能容纳数十人的夜宴厅。   四更天,一道伶仃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步往离王夜宴密谈的厅房前。   小九的头发还泛着潮意,身上散发着刚沐浴过的气息,不过腿脚倒还算灵便,缓缓踱步走到了门前。   突然,脚底有股黏稠感,小九低头一看,是血从紧闭的门底流淌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撞开了,一头冠歪了的吏部侍郎眼珠子都因剧烈的悚意浮上了细密的血丝,他万分惊惶地要逃命而出,却没想到抓住机会侥幸跑到这里把门打开,便身形不稳,撞上了一物。   他已经被里头那单纯极致的单方面杀戮吓得失了智,这时候抬头看见面前的人。   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思考什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肝胆欲裂地嘶叫道:“王爷!王爷您可算来了,快救救……被暗算…”   话未说完,那礼部侍郎腰腹上就被扎上了一刀,他闷哼一声,嘴角流出血来,面上的惊惧定格凝滞。   小九扶抱着他软倒的身子,说了一声:“抱歉。”   而后将他又带回了门内,随着两人进来,门再次被重重关紧了。 第56章   “你这个混蛋!快把门打开!你竟敢把本侯爷关在这里!”   远离京城百里开外的一处,鸟不拉屎的小村落里,一家普通的小农户房里总是传来闷闷的拍门声,夹杂着杂七杂八的叫骂声。   “你看等爷出去爷不剥你一层皮!”   “你个狗东西……”   小十一不动如山地蹲坐在房后的窗下,手里拿着一本闲书不时翻看两下,脚下窝着一只碧眼儿长毛大白猫,闭着眼在他脚面上睡得正酣,小十一另一只手有时垂下来抚摸过它的脊背,为它顺顺毛。   之前的小十一听梁昱衍在屋里头叫骂,还会安抚几句,最后越骂越难听,把他骂急眼了也会顶撞几句,小十一越是顶撞他,梁昱衍就会更加气愤,近日来白日叫骂夜里害怕呜呜哭着入睡已经是梁昱衍的常态。   小十一现在也修炼出对他那些辱骂充耳不闻,完全不为所动的气量。   而无论如何说,小十一都没有把房门打开过,每回等梁昱衍在里头骂累了发够了脾气,便从窗户那里放进去水和食物。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晌午头,小十一听梁昱衍在屋里偃旗息鼓,便起身跺了跺有点儿发麻的脚,准备为梁昱衍准备吃食去。   这时候顺着窗边飘来梁昱衍已经有些沙哑,低沉了许多的声音:“小九呢……你不是说是他让你带我离开建安侯府的吗,他现在人呢,他什么时候来见我?!”   小十一伸手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粘着的猫毛,一边哼笑出声:“小九可是忙着陪崇王殿下呢,自是顾不得你了。”   话音落下,梁昱衍恍若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声音瞬间拔高:“不可能!那崇王!那崇王有什么好,小九怎么会真的弃我于不顾!我可是他的主子!”   小十一这时候像是要故意找他不痛快似的说道:“崇王有什么好?他年岁小,颜色好,小九一见倾心!”   话音落下,屋里陡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声音:“闭嘴!你胡说八道!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稀里哗啦,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梁昱衍推倒打碎。   小十一抬手掏了掏耳朵,转身去了小厨房。   京城。   萧崇叙与小九一夜春风后,宿醉醒来,头脑昏沉,睁眼床榻上只留有他一人。   这倒叫他不知昨夜与小九演了一回《情断王府之风流王爷俏小厮》第三十七回,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然而还未能等他从混混沌沌中醒神,便得到了宫中传召的消息。   萧崇叙只能先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了朝服入了宫。   萧崇叙自誉记忆力过人,脑海里仔细搜刮昨夜发生的事,在走入金銮殿的路上,他都紧紧蹙眉着眉。   就在踏进殿门的那一瞬,萧崇叙脑海里闪现的东西瞬间断裂,他蓦然抬眸望向殿内。   这乌泱泱站满朝臣的金銮殿,竟是散发出来一股浓郁扑鼻的沉木香。   是与小九身上相同的味道。   而此日早朝更是发生了一件堪称诡异的事。   那些原本反对萧宸景无诏即位的官员,一时间无论大小皆是一片缄默不语,甚至在那些站在萧宸景这一派的官员发话时,还会应和两句。   一夜之间,离王一脉,尽数消失。   萧宸景一干人等再是对小九行事有所预估,也不免对这件事感到悚然。   此事虽然果决而又迅速,可以说是以最快最利的方式扳倒了离王,但其实后患无穷,是一个只计结果不计后果的做法。   站在离王那一派的大臣还有多数身居朝中要职,如今朝臣近一半被无骨刃所替,叫人如何不心惊胆战。   以无骨刃为替,绝不是简单身形容貌的变换,一两日也罢,时日久了必会叫那些朝臣的妻孩或者贴身内侍察觉到什么。   那批只修得杀人技的无骨刃,并没有学识能力,如何能做好一个身居要位的臣子,只怕要不得多久便会露馅儿。   如此铤而走险,剑走偏锋,简直像是一个亡命徒所为。   现下朝堂局势紧张,而在这个时候使大瀛损失近半数的臣子,哪怕不是萧宸景的人,也可谓是让朝廷元气大伤,甚至可能会酝酿出更大的隐祸。   “若不是我那皇叔夜郎自大,自以为可将无骨刃牢牢掌控,也不会叫小九他们这群人,阴沟里硬生生翻起来巨浪。”   下朝之后,萧宸景眉目沉沉,“说是恨极了离王,可是以杀止杀,其行事作风全是离王的影子。”   不管是离王也好,大臣也好,那些无骨刃杀起来眼也不眨,他们这群人对皇权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   任延亭这时候手里的扇子也不扇了,坐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事行得冒进,若真是有心助我们,凭他之能该有更稳妥的法子才对,为何偏偏要如此这般行事呢。”   “延亭,小九这把无骨刃未免太难把控。”   任延亭这时候还说着玩笑似的话:“莫非是因为他那日提起要您应下他与崇王殿下的亲事,我未作态……”   话还未说完,萧宸景便已微微动怒,立刻出声打断道:“荒唐,我再说如何要坐稳皇位,也不可能拿胞弟去换,纵使他真是那温儒杰的小儿子,那崇王也不是他该肖想的!”   任延亭看萧宸景不悦,便又道:“陛下莫要动气。”   “这声陛下我看还叫得早呢。”萧宸景这时候转念一想,说道:“以我皇叔的性子,为何没有真的用毒药牵制无骨刃?”   “无骨刃本就寿数都短,原本骨头本就被药泡坏了,再用了毒坏了心肺,怕是更没几年可活,甚至可能跑两趟活就废了也不一定,一把无骨刃练出来损耗极大,若往他们身子里用了毒会更加得不偿失。”   听罢让任延亭所言,萧宸景神色缓缓收敛了:“哦?用不了毒,钱财权势那小九又不为所动。”   再是无比好用锋利的一把刀,不认主,无所制衡,如今能一夜杀尽离王一脉,若有他日与他萧宸景利益相冲,又或者被别的皇子所笼络住以利用呢……   如此想来,还是趁早除了干净。   任延亭拧眉颔首,语气也似乎是有些遗憾:“虽有些可惜,不过稳妥起见,此人确是不能留了。”   三日后,京城传出一件骇人听闻的血腥命案。   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各处关卡都贴着无骨刃本相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无骨刃彻底被掀到明面上来。   那原本以为只出现在野史怪谈里的无骨刃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还做出来如此大逆不道,谋害大瀛朝臣的凶残之事。   临渊营。   “卸磨杀驴也未见过有这么快的。”   小九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把手里的银票银子一个个塞进他们这些小辈的包袱里。   “那告示贴归贴,以你们易容换形的功夫,掩人耳目逃出京城自不是问题。”   “那若是撞上崇王来追捕呢,我听说追捕无骨刃的事宜都他来负责。”小十三看着小九脸上并未露出十分紧迫感到危机的神情,不由问道。   这话倒是提醒了小九,他转身走到柜子前,一把拉开,拿出来几个瓶瓶罐罐,嘀咕着:“差点儿忘了他那个小狗鼻子……”   “这是一些掩味的香粉,你们都多撒些在身上。”小九嘱咐道。   眼看兄弟们身上都背好了圆滚滚一个包袱,小九身上却因为没有,身上也只套着一件宽敞的浅色长衫,只忙前忙后地帮他们收拾,安排后路。   “那你呢,小九,你不和我们一起吗?”年龄最小的小十这时候问。   “崇王若真的寻来,你们可打不过他,我比你们都厉害些,自要留下会他一会,帮你们拖延些时间。”   “那你能打得过他吗?”   小九也不耻于承认:“打不过。”   “那他要杀了你怎么办!?”   小十三比小十年岁大些,而且此前从小十一那里听闻过些什么,于是接话说道:“崇王吗,他是小九的姘头,应该不会痛下杀手吧。”   “可是我们犯下的可是死罪啊……”   “我们早就犯死罪了,头一回挂牌子接活我们不才十四吗……”   小九先是被小十三那句话惊得呛咳两声,而后便听他们七嘴八舌唧唧嚷嚷起来了。   “好了,天色要黑了。都别再废话!出了京城去找小十一!”   看小九声音严肃下来,无骨刃们也都噤了声,规规矩矩背着小九给他们准备好的包袱一个接一个的从窗口跃了出去。   这夜后半夜淅淅沥沥开始下来起来小雨。   小九在已经空了的临渊营里浅眠,不多时听到一道极其讨人厌的声响,是那离王府的秦管事扯着嗓子叫唤的声音。   百密一疏,原以为凭借临渊营这在深山林后的位置,就算是搜寻也要找个几天才能找到这里,却没有想到秦管事会带路前来。   小九心里有几分懊悔,没把那多事的秦管事杀了。   “砰”一声,是临渊营两米多高的大门被撞开。   萧崇叙身后跟着裴卓裴远一行兵马,闯入临渊营后,手里缰绳一勒,马前蹄抬起,发出一声嘶鸣后重重落地。   他们手中的火把被渐密的雨势打灭。   临渊营里一片漆黑,只后院最里头的一间,亮着一盏莹莹的灯。   除了那秦管事叫嚣着一些让小九滚出来受死之类的脏话之外,整个临渊营里寂静的只余雨声。   时过几瞬,萧崇叙从马上下来,朝那唯一亮着一盏灯的房间走去。   “殿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一只素白细腻的手将床帐掀开,小九已经穿好衣裳,头发却还没来得及束,便看见萧崇叙闯进来了。   萧崇叙面沉似水,他直勾勾盯着小九,看那张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你前日夜里来找过我?”   小九脸上露出迷茫神色:“什么?”   萧崇叙听罢抿紧了嘴,看脸色是有几分懊悔问出这个问题的意思。   “你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谋杀那些朝廷命官?”   “这怎么算得上是大张旗鼓,若不是有崇王殿下,这一出不是天衣无缝吗?”   这简直就是不费心思的谎话,小九若真是想要隐秘地替代这些官员,自可以循序渐进,一个一个杀了他们,却偏偏如此不计后果在朝夕之内以一批不甚合格的无骨刃代替。   这几乎是称得毕露无疑,怎么不算大张旗鼓呢。   “那些官员即使是站错了队,不犯律法,皇兄也不会轻易杀了他们。”   昨日季后带他去慰问被害的老臣家眷,那满屋跪坐一地的妻妾儿孙,哭哭啼啼的声音直往他耳里钻。   “小九,你不是这样杀戮成性的人。”   “你手起刀落之时,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曾对大瀛有功劳,家里有妻儿的,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   小九望着萧崇叙久久不言,半晌儿才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殿下当真是在这凡尘俗世里待久了。”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这样要求对无骨刃来说太苛刻了,若对权势有敬畏之心,那暗杀高官便会心生恐惧,下不去手,只有真的无所畏惧,无所怜悯,那便真成了没有人性的一把刀,受人忌惮。   可他们这些无骨刃本身自小被传授的就只有这些,要么替人挡灾祸受死,要么出去杀人。   于是,做一把仁慈温和有人性又要利落锋利合格好用的一把无骨刃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若我每回下手都要瞻前顾后思索他妻妾老小,是不是活得有苦衷,生前是否做过好事,那还如何下手?”   小九朝萧崇叙一步步靠近:“殿下,君主见江山社稷,朝官见黎民百姓,芸芸众生,但是刀不见,刀只见血。”   他垂下的手里短匕旋出,浅色的眸直直望向小萧崇叙,用一种平静的,即将迎来某种命定的轨迹的神情,轻声道:“殿下,拔剑吧。” 第57章   裴卓裴远立在门外,先是听见那屋里响起一阵桌椅倒塌的闷响,紧接着便见那相互缠斗的二人退到了屋外。   萧崇叙一直没有拔剑,几乎都是在躲避小九的攻势。   两人这么一路从屋里打到屋外,打到了大庭广众之下,瞧着打斗激烈,但是这么久过去,二人身上都愣是没见一点血。   这叫裴卓裴远他们看着都不由有几分紧张地攥紧了缰绳。   要知道以萧崇叙的身手,按照往常,几瞬杀一人都嫌耽搁了时间,如今能遇见和他缠斗这么久不落下风的,只怕是崇王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人。   就在这么想着的同时,在这昏暗天色与细雨交织的黑夜里,那萧崇叙一路往后退,待离得近了,才勉强看出来,萧崇叙下手多有保留,他那对手却好似并不领情,皆是往他脖心口等薄弱的地方强攻,招招都像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一样。   这群护卫原本跟着就要出手,却听萧崇叙沉声喝令:“都不许动!”   眼看二人之间氛围古怪,裴卓也终于看清楚了小九那张脸,那不就是前段时日深夜造访崇王府自称崇王旧友的人吗。   而就在萧崇叙出声分神的这一瞬,小九手里的短匕终于划过萧崇叙的手臂,刮开了一道小口,一缕鲜血从中飘扬而出。   原本胶着的打斗出现了裂痕,小九盯着眼前飘过的血珠也不免愣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在萧崇叙清醒的有所防备的时候伤到他。   萧崇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彻底凝至冰点,那乌黑眼眸望向小九,彻底敛去了最后一点温度一样。   下一刻,时雪剑出鞘,一阵金石激鸣之声响起,小九手中短匕被打落,强劲的内力和剑气将他震出几米开外,撞到了院里的一棵树上。   这一下让他浑身似要散架,没等他眼前那一片黑雾散开,缓过神来,便听见一声声刀剑出鞘的声响。   刑部的人马涌入这临渊营的后院。   “罪人小九,谋害我朝朝廷命官,手段残忍,滥杀无辜,罪无可恕!”是那策马前来的任延亭字句清晰地低喝。   任延亭带来的人已经一左一右将刀架上了小九的肩头,小九只要微微妄动,那脖颈就要被划出血来。   院子里骤然陷入一片静默,裴卓裴远面面相觑一瞬后,转念想到这只怕是萧宸景怕他这胞弟下不去手,又派了任延亭尾随前来。   “来人!还不速速把这罪人拿下!”   说是要拿小九,满院的人却都在紧张地观察着萧崇叙的神情,一副崇王殿下若有异动,便要都跪地相劝的架势。   好在直到最后,身形狼狈的小九被任延亭带来的人收押到囚车里,萧崇叙都站在那里,单手持剑,久久未动。   这叫任延亭也不由松了一口气,面对萧崇叙行礼道:“万幸殿下搜寻到无骨刃,此事殿下有功,小臣自会禀明陛下,今日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任延亭搬出来萧宸景施压,面上却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他回京太晚,对这位崇王的脾性知之甚少,真以为萧崇叙会被兄长的威严所迫,只有跟随他已久的裴卓裴远兄弟心里清楚,崇王此时默不作声,看也不看那罪人一眼,分明是在怄气。   若那已经安安稳稳躺在囚车里的小九这时候真的出声求一句,这任延亭能不能把无骨刃带走还真是两说。   三日后。   小九被关入地牢,这些时日里他每日只得一顿饭,还是些烂菜剩饭,他这般将就着勉强度日,却也琢磨出来任延亭目前已经回过味来,不会轻易伤了自己性命。   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小九躺在干草堆上,脑海里不断拧紧的弦悄然一松,睡了这段时日里还算安稳的觉。   这般一日一顿,过了快有七日。   才见任延亭一身锦衣华服,摇着扇子,姗姗来迟。   “小九,你在这里看起来倒比在外头还要悠闲自在了。”   “好说好说,任大人要是能叫着牢里的饭食,菜叶上少些虫,米饭上多两滴油,只怕我这日子还要更美。”小九倚靠在地牢冰冷的墙面上,半阖的眼眸微微一掀,看到平日里把饭碗都丢进他这牢房里的小牢头正殷勤非常地搬来一把椅子,伺候着任延亭落了座。   “国库亏空,小九体谅吧。”任延亭故作愁容道。   小九这时候看他身上崭新的官服,不由道:“任大人这是官复原职了?”   “托小九的福。”任延亭微一拱手:“本来没那么快的,可小九你把那刑部侍郎杀了,刑部现在缺人嘛。”   小九闻言接道:“托我的福?以任大人如此足智多谋,神机妙算之能,官复原职不过是迟早的事吧,此事不必多谢于我。”   小九接着语调一转又是感叹:“只是不知,此前说好我助太子绊倒离王,还许诺我诸多好处,还做不作数?”   看着小九不慌不忙的样子,任延亭也不再遮掩,开口道:“自然作数,只是还有一事要请小九相帮。”   小九眼睛盯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什么事?可不是我手里的遗诏还有梁昱衍的踪迹吧。”   梁孟惠那边停滞不前不过是以为梁昱衍还身处京城,这个谎言一旦被戳破,只怕下一刻……   而梁昱衍消失的时间卡得这般精妙,能截胡带走他的人不多,左右推算也不过几人,如今刚一开口,小九便不遮不掩起来了。   到这个时候任延亭也不得不感叹,这小九若是出身再好一些,运气没有那么差,只怕在朝中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说小九怎么这么气定神闲地甘心受俘,原来是早就留有后手啊。”   小九微笑:“我这才刚动手,便将我下了大牢,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把戏,尝一回便可罢了,更何况还命崇王前来追捕于我,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叫小九实在伤心。”   “小九既然也没有诚心合作何必再多言呢。”任延亭身负要事,如今已经在这里停留多时了,于是也不再迂回婉转:“梁昱衍到底身在何处,遗诏又被你藏在了哪里?”   “我若是说了,任大人能保我或者出地牢吗?”   任延亭闻言,面露遗憾,也心知肚明以小九的才智再扯些不诚心的谎话是糊弄不过去的,于是直白回道:“不能。”   他说完,又抬眸扫过牢房外挂着一满面刑具的墙面,然后言道:“但是能保你速死。” 第58章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小九躺在干草堆里,胸前的伤口在不断的流血,手腕还有脚腕上因为长期的捆绑,致使皮肤上面浮出一道道发着乌黑的血瘀。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小九开始连坐起来吃饭的力气都没有,那惨无人道的刑罚才算告一段落。   估计这些人也是怕他真的被折腾死没法跟任延亭交代,毕竟他想要的东西,还未能从小九这里得到。   但是饶是如此,小九本身就不算强健的身体还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变得奄奄一息了。   不知是这几日牢房里的烛火弱了些,于是光线变得昏暗还是如何,他眼前开始看不清楚东西,看什么都像是隔层层黑雾,鼻腔里一直堵着,因为前些时日他被从刑架上放回来时,那小牢头动作粗鲁地将他往里一推,他腿脚无力站不稳,一头砸到了地上,把鼻子也碰出了血。   现下里头的伤可能也是结疤了,这倒叫小九无从分辨是真的胸口发闷透不过气,还是鼻腔里被堵着了。   就在这头正漫无边际地思索着无关紧要的事的小九,瘫在地上好不容易蓄了点力,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想捡起来散落到地上的几粒米时,便听到了这里牢里传来非常突兀而清晰的“咔嚓”声,然后是金属落地后发出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一道道求饶,哀声劝告的声音开始接连响起。   “王爷,使不得啊。”   “这这这……小的们没法交代啊。”   “王爷,王爷!可可怜些小的们吧,到时候主子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在这一迭声背后,传来一声清厉而不耐的呵斥声:“让开!”   萧崇叙单枪匹马,深夜闯入刑部地牢,一剑挑飞牢门大锁后,便昂首信步走了进来。   本就是皇孙贵子,又加上一身高深莫测的武艺,一干人等也只敢唯唯诺诺苦着脸劝谏,眼看着萧崇叙已经走到了小九牢房外,又用一剑砍落那锁头,有人开始急了。   “王爷!这可是朝廷重犯,马上,马上就要砍头的,您今日这么不管不顾……唔……啊!”   这人牢头刚鼓起勇气上去阻拦,话都未说完整,就被萧崇叙当胸踹了一脚,撞到了墙上,瞬间眼睛一翻昏迷了过去。   萧崇叙这般来势汹汹,冷若冰霜一张脸,浑身散发着极其不悦的气息,那模样活脱脱一个玉面阎王。   这一脚下去,可是叫这些人都吓破了胆,待他迈脚走到小九身前,也再未有人胆敢上前来阻。   在小九模糊的,不断晃动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崇王那道熟悉而又高大的影子。   不知为何的,尽管小九已经深知自己此刻模样必定是狼狈万分,可他却还是悄无声息地将他好不容易在地上摸索过去拢在手里的几粒米又放下来了。   “我当你一意孤行,自己闷声行事是有多大的能耐,多高明的筹谋。”萧崇叙望着小九凄惨的模样,咬着后槽牙一样吐露出来这样的话:“谁知道就是在这里这样等死呢!”   萧崇叙眼一错不错盯着他,像是期待着他什么反应,却没有想到小九偏了偏脸,头发顺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遮挡住了他的神情。   可以称得上是一副十足的逃避姿态。   “这会儿倒是嫌羞了。”   萧崇叙咬牙切齿地冷呛一声。   紧接着他上前一步,拎小鸡似的将小九拽了起来,背到了自己背上。   小九还在那软塌塌地装死。   萧崇叙这时候感到背后不同寻常的灼热,把人往背上颠颠,便轻易察觉小九本就体轻得已不似成年男子,而这段时日里这偏瘦的体格又掉了不少斤两。   可能是萧崇叙的脸色实在是可怕,那些人在他一脚踹昏迷一个小牢头后,都不太敢再去触他的霉头,而是抓紧时间派了人去通知现在的刑部主事任大人。   萧崇叙感觉到小九已经在发烧,身上的浓郁的血腥味昭示着他身上的伤不轻。   他不自觉加快了速度,一路往崇王府飞奔。   头脑昏昏沉沉的小九在这轻微的颠簸里清醒过来,他确实是伤得极重,因为受刑时忍痛不吭,那下手的牢头也不知深浅起来,这使得他身上挤压了许多内伤。   这时候见到萧崇叙,心绪起伏,那股压在喉口的腥甜瞬间涌了上来。   这让小九有几分猝不及防,抬手捂住嘴想要咽回去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几滴鲜血顺着他沾满脏污的手指缝隙滴了出来。   萧崇叙此时感受到后颈滴落的温热液体,还以为是小九在自己背后忏悔地流泪。   “这时候哭也没用了!”萧崇叙声音状似狠戾地说道。   他一时不察,加之小九身上的血腥味本就浓重,他这时候并不知道小九是在吐血。   可是说完,却感觉到一丝不对,因为顺着萧崇叙脖颈儿留下的液体越来越多,沾染了他的衣领甚至蔓延到前襟。   “小九,你在干嘛?!”   小九捂住嘴的手指脱力,这一口鲜血呛出后,好若给这几日强压的旧伤寻到了出口,他再运不起内力来强行压制,大口的鲜血从小九嘴里吐出。   他这时候还分了心思嘴里说些胡乱糊弄崇王的话:“我……我认罪服诛呢。”   萧崇叙听他这样的话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却被扭头时撞入眼帘的大片鲜血熏红了眼睛,一时间心里又焦急不安又气恼又恨得不行,活到现在头一回体会这么多矛盾杂乱的情绪一股脑袭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得已,他只能先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把小九从身上放了下来。   这一放下便直直看见,小九眼皮紧闭着,半张脸上都是血,衬得上半张脸更加的苍白出奇。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他原本发热的身体也逐渐开始变凉。   “你!”   萧崇叙简直是恨红了眼,可万般情绪涌到嘴边,却只吐出了一个你。   “你”怎么样呢,说怨他恨他,说这些话他也这会儿也没力气听,可这会儿担心在乎的人命悬一线的担忧倒叫他一个人受了干净。   “哧”一声,轻微的声响,是萧崇叙拿出来一柄小匕首划伤了手腕,血从手腕上淌出。   他伸手上去抬起小九的下颌,用力掰开,将右手腕上的不断流血的地方抵了过去。   小九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听到萧崇叙沉声吐出来一个字:“吞。”   黑夜中,凉风习习。   这偏僻处的老树下,小九无力地扬起来那节苍白的细颈,失了血色的唇含着萧崇叙划开口子的手腕,喉结无声地滚动两下。   “外伤有些严重,但是皆用了上好的伤药,只要不要妄动,好好休养,不用月余便可好利索了。”那老大夫诊着小九的脉,又补充道:“这内伤须得慢慢调理,不可冒进,这体内火盛可是服用了大量的补药?那些人参鹿血什么的可别再服用了,虚不受补,知不知道?”   “瞧着年轻,身子却不大好啊,往后可得注意着啊,我再开两个方子,你们自己去药房抓药,煎好后一日三服。”   那老大夫说完,萧崇叙和裴远还在屋内,裴卓出来送老大夫出府。   回想起来昨夜萧崇叙面色苍白怀里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回来,把他们都骇得不轻,待折腾一夜把那人放到屋内收拾干净,看见那张被擦干净的脸,二人更是眼前一黑。   这般明目张胆地窝藏要犯,要真的问起罪来,真的不知要怎么交代啊。   萧崇叙夜闯刑部,打伤牢头带走朝廷重犯的消息没用多时就已经传到萧宸景耳朵里。   崇王府的人都正满目愁容,提心吊胆了三日后,宫里传来召崇王入宫的消息。   这一下是愁上加愁。   自那日带这杀人如麻恶名昭彰的朝廷重犯回来后,满府的人只有萧崇叙看起来神情自在。   萧崇叙准备入宫之前又来小九躺在的屋里巡视了一番,看小九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后才迈步出去。   他对这门外二人如临大敌的神色,视若无睹,只临走前吩咐裴卓裴远他们兄弟道:“看紧些,若是我没回来前他醒过来,只管送吃食和药进去,不要轻易和他搭话。”   萧崇叙说着,又转眸扫过这间卧房的木门:“这扇门门前直到我回来,你们俩要寸步不离守在这里!”   这样细心周大的嘱咐简直不像是一向行事干净利落从不丝毫拖泥带水的崇王所为。   裴卓裴远兄弟二人连声称是,接下崇王命令,崇王才缓缓迈离了这崇王府后院。   这边崇王一走,裴卓就不禁低声嘀咕了起来:“就算再是关系好的旧友,也不至咱们王爷冒这么大的风险保下来吧,难不成这人的分量在王爷心里能比陛下和皇后娘娘在王爷的还重?”   话音落下,裴远便一副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了他:“什么旧友?”   他抬手指了指门里,对裴卓悄声道:“里头那位不是跟王爷拜过堂的崇王妃吗?这你都没认出来?” 第59章   萧崇叙来到宫中御书房之时,萧宸景和任延亭已经在那里了。   两人面前的矮桌上,任延亭面前的那一茶盏中甚至都只剩下一个茶底儿,显然在萧崇叙未来之前,二人已经畅聊了有一会了。   对于这个半道中被萧宸景从偏远小县里调回来的任延亭,萧崇叙原本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是想到小九现今半死不活的躺在崇王府的后宅里,都是拜这个新任的刑部尚书所赐,萧崇叙也再难摆出来什么客套的温和嘴脸。   看萧崇叙进来,任延亭到底是臣子,于是也起身对他行了礼,却见萧崇叙对他理也不理,径直朝前走去。   萧崇叙来到萧宸景面前,微微拱了拱手,叫了一声:“皇兄。”   萧宸景看他闯下如此祸事,面上儿却一点惶恐不安和知错之意都没有,本就压抑的怒火更是被添了一把柴一样。   “你别叫我皇兄!我可没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弟弟!”萧宸景冷笑一声:“你倒是能耐的很了,一声招呼不打,直接闯到刑部去把人带走!你把皇家颜面置于何地!把我和母后又置于何地!?”   听闻此言,萧崇叙抬眸问道:“我若是打声招呼,皇兄便可允我将人带走吗?!”   话音落下,萧宸景手里的茶盅重重一放,那里头的茶水溅落到桌面上,那张与萧崇叙眉宇间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漫上因愤怒而产生的薄红。   “冥顽不灵!我看你根本就不知悔改!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前来!?”   伴随着这怒气交加的声音,一时间整个御书房里的隐在角落里的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   眼见兄弟二人因没有季后在这里头打圆场,场面顿时变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起来,那头被冷落的任延亭才像是不计前嫌地出来说了些话。   “陛下息怒,崇王殿下年岁尚小,心性又不比常人,那小九是个聪明伶俐的,若真有心蛊惑殿下,殿下一时会着了道,铸下大错也是情有可原。”任延亭连忙弯下腰来,拱手言道。   而萧崇叙却未予看似解围的任延亭任何眼神,在萧宸景迫人的视线下,缄默半晌儿后,他突然出声道:“我见过父皇的遗诏。”   崇王的话像是在这叫人窒息的御书房里打了一个慑人的闷雷。   任延亭此刻也是脸色微变,与萧宸景二人在崇王面前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萧宸景问道:“什么时候?”   任延亭没有再说话,而萧崇叙此刻才缓而又缓地开口说道:“那次追捕王祁,我遇刺。”   “我与小九交手身受重伤,情况紧急,遗诏抛出之时,我看到了。”萧崇叙半垂的眼睫在下一刻倏然抬起,直直望向了萧宸景:“父皇将皇位留给了四弟。”   萧宸景原本已在萧崇叙提及此事时就已经紧绷起来的身子在此刻骤然像是被重重击倒了一样,身子甚至往后不自觉地一倾。   饶是萧宸景此前早已在惠帝病重之时遭到诸多的猜忌和打压,知晓父皇已经对自己心生不满,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也不免感到心灰意冷。   他做了太子太多年了,从出生那一刻就被立为储君,年幼之时惠帝也对他十分看重,经常亲自考问学业,也未曾没有过父子子孝的温情时刻,加之母亲家世显赫他又是嫡长子,这皇位本早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本来就是作为皇位的继承者培养的,这么多年来未曾敢有一刻松懈,就因行差踏错那么一步,便如此永失帝心了。   可若不是惠帝多番忌惮相逼于他,他为自保有所依仗,又如何会做出来那样自误的一步。   可是万般阴差阳错也好,父子情分走到最后稀薄如烟也罢。   这个结果叫萧宸景意外的同时也有所心理准备,像是隔空堪堪未落的一块石头,终于见得着,落到了实处。   这叫他无比心寒,感到被击溃的消息若说此前从未有所预料也不尽然。   萧宸景脸色发青,闭了闭眼,而后勉强重新找回克制而冷静的声音,说道:“你此前为何不说。”   “因为在最后一刻,遗诏将落入小九之手时,我将遗诏上面的内容用内力抹除了。”萧崇叙对着他的兄长言道:“所以小九手里不过是握着一张辨不清任何内容的诏书,对皇兄并无威胁。”   “并无威胁?我看小九此人就是最大的威胁。”萧宸景声音骤冷,眉毛压低:“他一把无骨刃,手里攥着盖了皇印的诏书,弄虚作伪虚张声势,又拐携梁昱衍,他到底居心何在?你又如何能保证他对我毫无威胁!?”   “我能保证。”萧崇叙说道:“我会看住他。”   “何不如直接杀了干净?”   “可是杀了他还能有谁能帮皇兄伪造遗诏,名正言顺地坐稳这皇位呢?”萧崇叙继续说道:“父皇生前御书房的一位秉笔太监乃是无骨刃,现下离王已逝,所有无骨刃都为小九一人所掌。”   “若皇兄能放过小九,我必能将此诏呈予皇兄,到时皇兄有遗诏在手,梁孟惠再是扶持其他皇子也是师出无名。”   难以想象初下山时耿直如木,不通人情的弟弟会为一把无骨刃做这样煞费苦心的筹谋,萧宸景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他知晓崇王下山入世,又闯入的是这样的乱局,心性会有改变也是常理之中,可如今真见了,还是不免感怀。   “我只给你七日,若是不能将诏书拿来,别怪我到时候叫禁军也围了你的崇王府。”   得了萧宸景这样的话,崇王便片刻不多留,行礼后直退而出了御书房。   待萧崇叙走后,萧宸景才略显疲惫的抬手揉了揉眉,近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任延亭知道他是被惠帝伤了心,又与崇王费心竭力谈判一场,崇王还是为了一个外人。   原本这都该是他至亲至爱之人,严慈相济的父亲,率性天真的弟弟,到头来都要他提起警惕才可不露破绽地对待。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崇王今日会前来相见,也必是有所挂念。”任延亭劝慰道:“待他日崇王回过味来,便会体会陛下今日一番苦心了。”   “那小九看起来是个温润无害的,实则下起杀手来眼也不眨,经梁昱衍自幼百般刁难搓磨都陨了他的心性,连我皇叔那样的心思多端的人都阴沟翻船在他的手里,你当他是拔了牙的蛇,殊不知他能软和地躺在你颈侧,冷不丁儿就绞了你的颈了。”   “他就不是一个怀有安分心思的人,崇王都被捅了一刀了,却还不长记性。”   任延亭道:“我早已嘱咐过狱卒给小九施刑下了狠手,小九现下除了崇王无所依仗,此番在崇王身侧即使是为了自己也会有所收敛。那小九是个吃得住疼的,再握在我们手里也审不出什么,如此一来还不如将计就计将他送给崇王。”   萧宸景这头将红脸唱得真,崇王那边白脸的戏才能唱得足。   提及此,任延亭像是想要缓和一下萧宸景的情绪,不禁打趣道:“这不,今日崇王便允诺要从小九那拿来诏书献给陛下吗?”   萧宸景带着些微嘲意也笑:“不过空口白话,他能不能拿来还未有准头呢。”   “崇王并非是喜爱吹嘘作假之人,陛下宽心吧。”   萧宸景听闻此言也没再反驳,只又说道:“可那梁昱衍此刻还不知所踪,在诏书拿来之前,必不能让梁将军先找到他。”   “其实今日崇王前来这般气定神闲,好似对小九很有把握,若王爷真能将那小九驯服,无骨刃收归,小臣倒是心有一计。”   “梁将军想要寻梁昱衍便叫他寻便是,据我所知,温儒杰近几年他那外室去世以后,曾多次派人寻找过小九,皆被梁孟惠所阻。”   “若我们能借小九,哦不。”任延亭粲然一笑:“是温思溪,搭上温儒杰,撬开梁孟惠麾下恍若铁桶的边疆铁骑,岂不是妙极。”   “梁将军老了,温儒杰比他年轻不少,况且若能扶温儒杰上来一领铁骑,势必要帮此前的启东守备军翻案,当朝宰相之女齐凝云中意之人正是此前被问斩的启动守备军的后人,若能翻案,齐海广那老儿虽说老奸巨猾向来明哲保身,可却也是个爱女心切的,到时候陛下何愁齐海广不站出来表态。”   此举可称得上精妙绝伦,一举三得。   萧宸景原本紧缩的眉头骤然舒缓,眼睛望着说起谋略,目露狡黠活脱脱一个玉面狐狸托生而出的任延亭,也不禁绽开了笑容。   他叹道:“不愧是延亭……”   崇王府。   在萧崇叙离开不多时,原本躺在里侧,苍白着一张脸,紧闭着双眼的小九眼睫便轻轻颤动。   待崇王的声息完全无所听闻,悄声一动不动的小九,才猝然睁眼。   小九认出来这里是久违了的,熟悉的崇王府宅内。   睁开眼以后,小九将耳朵竖起,却并未轻举妄动。   透过门扉,小九望见门外立着的两道身影。   小九大抵能猜出来,应该是萧崇叙手下的裴家兄弟。   只听他们絮絮叨叨,小声嘀咕着什么,自以为很隐秘。   小九是个惯常有耐心的人,此时按耐了数个时辰,才听到一道声音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如厕,一会儿便回。”   他旁边的人低声应了,回了句:“那你快点儿,我也有点儿想。”   “你怎不早说……”这道带着些训斥的声音后,门前的立着的两道身影便少了一道。   小九在薄被里深提了一口气,身上的伤口都敷上了尚好的伤药,像是有镇痛作用,他此刻除了感受得到伤口传来的丝丝凉意,并不觉得如何疼痛。   这不知是哪里寻得的灵丹妙药,甚至比建安侯府此前梁昱衍给他用的那些价值千金的伤药疗效更甚。   可此刻情况紧急,容不得小九分神多感多想。   下一刻,小九虚弱地轻声叫喊起来:“水……水……来人……”   这般喊叫了两声,外头站的那人果真转过身来,犹豫一瞬后便推门而入了。   这样虚弱单薄躺在床上面无血的一片人儿,实在很难给人带来什么威胁感。   裴卓进来后,将人打量过后,才踱步走到桌边,倒了温水入杯。   把水倒好后,裴卓僵手僵脚地走到了床边。   小九这时候状似虚软无力地用胳膊撑起来自己的身子,半起身来。   裴卓此刻表情非常不自然,嘴唇启合踌躇几下,才吞吐叫了一声:“……王妃,请用茶。”   小九原本好像是十分吃力支撑起来身体的胳膊肘骤然一软,重新跌回床榻,面上也出现了一瞬茫然。   “你叫我什么……”小九疑心自己听错,这时候却看见裴卓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两手捏着一个小杯盏,面上扭捏作态得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裴卓再次结结巴巴喊出来:“王…王……”   小九眼皮抽了两下,猛然出声打断道:“我起不来,能不能扶我一下,我……嗓子干得难受。”   这故作嘶哑的声音使得裴卓立即心生恻隐,他未曾防备分毫,一个连床都起不来的人,被他们王爷从地牢里救出来,身上不知道受了什么样惨绝人寰的刑罚,都还下不来床呢。   因此,虽然裴卓有几分犹豫,但是决定伸手扶小九一把。   而就在裴卓弯下腰来,想要去搀扶起来小九之时,只听耳旁响起一声轻轻的“多谢”裹挟着一道凌厉的风声,他便后颈儿剧痛一瞬后,眼前一黑,吧嗒倒到了床上。   小九费力地将他推到一旁,然后从床榻上迅速起身,许是躺了许久,动作又太猛,骤然起身叫他一阵头晕目眩。   可此时没多少时间容得他缓缓,于是不经犹豫地伸手,干脆利落地将裴卓的衣服剥了下来。   片刻后,小九摇身一变,从房中走出。   而好巧不巧,裴远也如厕归来。   这二人是双胞胎兄弟,虽然面上一模一样,性格却十分迥异,像是同在娘胎里的时候,一个半脑子都长在一个裴远身上,另外半拉留给了裴卓。   时间匆忙,小九的扮相也不甚精妙,可若是不仔细探查,也看不出太大的差别。   他一副焦急模样迎上前去:“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快憋死了!”   裴远确实并未起疑,只嘲笑他道:“瞧你这点儿出息,快去吧!小心尿裤子!”   小九此时急慌慌的模样正是一副尿急的样子,这时候他已经跑到了门边,心下已然大松,听闻裴远在身后的嘲讽,不由分神道:“哥!就你会挤对我!你才这么大了尿裤子!”   这样的互相斗嘴在兄弟二人之间稀松平常的紧,却未想到小九手都搭上了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关门!来人!”   这一声令响,未开启的门外瞬间哗啦啦响起来一片脚步声,是王府的护卫闻领而来。   不必多想,此刻门外必是守满了王府侍卫。   小九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头来,对上裴远的视线。   似是察觉到小九眼里的疑惑,裴远善心解答:“我是弟弟。”   这倒是小九自以为是,一时不察便先入为主了,以为裴远比裴卓更高一些,更聪明谨慎聪明些,又时常以教训的口吻对裴卓说话,便以为裴远是兄长。   可饶是如此,临门一脚,栽在这里也是叫小九心头十分懊恼,早知不多呛着一句嘴,他此刻悔恨得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却见裴远此时举着剑,目露警戒,如临大敌一般对着自己:“请王妃回房好好休息。”   小九听着称呼,喉头又是一窒,凝神后看着裴卓未脱鞘的剑,知晓他并未有与自己动手的意思,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听裴远又高喊了一声:“速去禀告王爷,王妃已醒,闹着要去宅外走动!”   看裴远如此行事,小九也不得不目露狠光:“裴大人,既然如此就多有得罪了!”   言罢,小九便要运起内力,打算与裴远交手后,越墙而逃。   然而没想到,下一刻小九便丹田处涌起来密密麻麻的疼意,叫他半点儿内力都运转不起,本就有伤在身,这一下后,他额上都流出了细汗。   “……”   裴远看着小九在那里说出来这样一句话后,却动也不动,甚至还微微佝偻下来了腰。   场面一时间有几分诡异。   “罢了。”小九那口气到底是没能提上来,此刻也未做多想,自以为是在牢里受了内伤,才运不起内力来。   如此一来,小九还是坚强地尝试在事情即将变得一塌糊涂之前,做一些补救。   转而言道:“裴家兄弟,打个商量如何,我现在回去躺着,此事就当作没发生过,怎么样?如果王爷回来知道我要逃走,而且差点儿成功,就算是要惩治我,也不会轻易饶过你们的,至少也要治你们一个看管不力。”   “你我各退一步,万事大吉……”   然而小九这般苦口婆心又有理有据的话言罢,那裴远却油盐不进地对着门外道:“务必快马加鞭,请王爷速速回府!”   “是!”门外得令,立即御马出府了。   重重马蹄声响起,恍若踏在小九心头,后路被彻底斩断,小九不得不有几分失魂落魄地认了命。   崇王归来之时,夜色已深。   他端坐在桌前,此时裴远正在如实禀告萧崇叙入宫之时宅里所发生的事。   裴卓这时候已经醒来,像是被谁用一盏水泼醒的,鬓角的发丝还湿漉漉的,后颈儿一道带着淤血发青的印分外明显,在一旁臊眉搭眼地低着头。   虽然裴远看起来面无表情不偏不倚地跟崇王讲述事情经过,可那事无巨细的程度,有点儿让小九疑心他暗里因为自己给了他那不甚聪明的哥哥一掌而在报复自己。   因为他甚至连小九看事情败露之后,又开始妄图拉拢自己一同框骗糊弄崇王,打个商量的字句,都精准至极地对崇王复述了一遍。   眼看萧崇叙神色越来越冷,小九站在那里连大气都有点儿不敢喘一下了。   裴卓裴远二人并未得到任何惩处,甚至连一句训斥的话也没有,便被萧崇叙挥退了,这也可能是萧崇叙着急对小九兴师问罪,因为没得功夫再找这兄弟二人的错处。   待两人退出去,房里只余小九和崇王。   小九脸上便不自禁露出了悻悻的笑,讷讷叫了一声:“殿下……”   萧崇叙从宫中回来之后,情绪就已经是极差,此刻面色更是比那寒冬腊月里的霜还要叫人心生寒意。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这般做戏演着,我瞧着也累。”   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致使小九那些妄图顺气的温言软语生生噎了回去。   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静默几个瞬息后,小九才像是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般,叹了口气说道:“殿下这是何必。”   “小九这样的人,也值当坏了殿下心情?”   看小九脸上的假笑敛去,萧崇叙也不再遮掩,冷哧一声:“值当,太值当了。”   他目光如刀,划过小九,直勾勾盯着瞧:“嘴上说得如何情真意切,说什么心悦于我,实则下起手来毫不手软,算计起来也是不留余力,小九啊小九,我真心实意对你,你却拿我当傻子哄!?”   这样的话从萧崇叙嘴里吐出,恍若是当头给了小九一棒,打得他猝不及防,连抱头鼠窜的余地都无处可寻。   他这般明晃晃在萧崇叙视线下,丧气得甚至连再勾起来嘴角说些能信口拈来的软和话都没有。   “不管殿下如何做想,信与不信,心里如今又是怎样看待我,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任何想要伤害殿下的心思。”   小九低着头,这句话说得缓慢而涩然,说到最后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彻底点燃了萧崇叙的怒火,他怒极反笑道:“到如今你还不忘耍起这惺惺作态的本事。”   “未曾想过伤害我?”萧崇叙情绪已然失控:“甚至到此时此刻,你依然还在算计我!无骨刃撤离京城,你为何不跑?为何要故意落到任延亭手中?”   他站起身来,朝小九步步逼近:“因为你知道我能寻得的无骨刃的踪迹!你若跟他们一起,便会使他们暴露出来,可是若是落到任延亭手里,故意抛出诱饵,却对线索一字不吐,以任延亭手段必会对你施刑,你只要撑得到我忍不住前去救你,以如此命悬一线的重伤之身绊住我,便没人能寻得到变幻莫测的无骨刃,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小九实在好手段啊。”   小九浑身恍若被萧崇叙嘴里吐出的字句凌迟,心似刀绞的同时,面上却也不管不顾起来,摆出一副不再挣扎掩饰的姿态,说道:“崇王殿下果真聪慧通透远非常人能比,到底是皇家子嗣。既殿下已经看破小九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那么要杀要剐便随殿下高兴吧。”   “小杀要剐悉听尊便?”萧崇叙闻言,音调放得极轻,重复了一遍。   小九破罐子破摔地故意说道:“怎么?下不去手?”   “崇王殿下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单单怨怪小九哄骗于你,你自己这样好骗好糊弄,三言两语床上的话也当真,怪的了谁,实话不瞒你说,自开始接近你,便是故意引诱你,不过是看着你太子胞弟的身份想要探得些消息,给自己多些可以利用的筹码……”   这些伤人至极的话,像是要在这两人之间早已经捅得稀烂的窗户纸上再放一把火,好叫着残余的边边角角,所有余地都焚烧个干净彻底。   “噌”一声,是时雪剑应声而出,那银白剑身直指小九咽喉。   小九那未说完的话也倏然停了下来,他身体紧绷似一张拉满的弓,而后颤着眼睫望了萧崇叙一眼后,便缓缓闭眼摆出了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然而,预想而来剧痛却并未前来。   只听崇王出声说道:“故意引诱我?”   小九感觉到萧崇叙的剑在自己身上游走,时雪剑锋利的剑气毫不费力的划开小九松松垮垮系着的里衣。   他身上的里衣是崇王所换,外头原本偷换而来的裴卓的外袍也已经还了回去,此时衣带断开,小九苍白无血色而又单薄的身躯便无遮无拦地敞露而出了。   冰凉的剑刃划过小九的肌肤,萧崇叙像是漫不经心般的语调说道:“用这样的脸,这样的身体吗?”   再看萧崇叙神情,根本无任何情动,完全就是故意羞辱戏弄的意思居多。   这太难堪了,有那么一瞬,小九甚至更情愿再回到牢狱里去任由任延亭折磨,也不愿意在萧崇叙这样的目光下,接受他冷冰冰的审视和带着淫靡意味的调弄。   小九本就自知他这模子里套出来的脸并不好看,更妄论什么吸引力,身体也根本不如成年男人那样,这样早自知多年的事实不知为何被萧崇叙这样说出来之后会叫他感到,像是自己最不经察看的地方,被硬生生刨出来示众一样。   几乎是带了哽咽的哭腔,小九眼眶都被逼得通红:“可是,我只能给这么多了……”   只能给哪么多呢。   萧崇叙手里剑尖一抬,将小九下巴挑起,强迫他将那张面向普通,而后因为羞辱漫上一层红的脸,对上自己。   两人目光对上的那一瞬,萧崇叙才清楚地回忆起。   小九初次在那间客栈里亲吻自己而后离开的身影,还有那在软绸红帐里,毫无保留敞开的身体……   用那浅笑盈盈一双眼,情真意切地望着自己,一声声喊着殿下,却又能在转身时毫不留情地离开。   原来只能给的是,将死之际的一个吻,是一夜春宵,皮肉之欢。   “是吗?”   萧崇叙目光自下而上扫过小九的身体,时雪剑也从他的下巴缓缓移到锁骨,紧接着又往下划至胸前,到腰腹处……   小九濒临崩溃,到底受不住的朝后退了一步。   而小九躲避的动作更像是刺激到了萧崇叙一般,萧崇叙的眼神便陡然一暗,小九察觉到那道让人毛骨悚然,恍若被什么不通人性的野兽盯住般的视线后,小九几乎是难以控制的,本能地转身便要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   因为他有预感,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萧崇叙会轻易做出来更叫他难堪的事来。   “哐当”一声,时雪剑应声而落。   小九只跑到门前,便被萧崇叙从后面锢住了腰身,他的双手堪堪攀上门,便察觉到萧崇叙的手顺着这完全遮挡不住什么的衣服下摆探了进来……   那手不知是在里头做了什么乱,只见小九膝盖瞬间一软,闷哼了一声,只颤着嗓子吐出来一个:“不……”   那原本攀在门上的手便十分无力地滑了下来。 第60章   这一晚上,小九被萧崇叙拖到床上。   那崇王于风月之事上的能耐远非从前能比,不知是否是为百阅淫书所得。   小九完全没有招架之能,身子软成一摊水不说,因着此前萧崇叙用那般讥嘲的语气提及自己的体态相貌,越发的觉得自己难堪,只管叫那身子蜷成一只胆怯的虾。   可萧崇叙这等天潢贵胄,在作弄起人上可谓说是无师自通,小九越是想要往被里缩,遮盖住自己,他却偏偏不如他的愿,强行叫他完全敞露出来不说,还将屋里那一盏明烛,特意移到床头前。   直到确认了小九那张平庸的脸和身体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览无余了,那双浅色的眸也因为羞愤蒙上了一层水雾,到后来顺着脸颊汩汩淌泪,萧崇叙才算罢休。   小九已经无力回忆这一晚,他在萧崇叙手底下到底是怎么样的淫态百出,模样不堪了。   时约四更天,萧崇叙推门而出。   门一打开,里头那味道哪怕是混杂着屋里头熏香,也能叫经过事儿的一闻便知里头发生了什么让人面红耳热羞人的事。   况且,即使是没这股味道,裴卓和裴远二人也在门外听清不少里头的动静。   他们王爷这一夜都没怎么出声,却是累着里头躺着的不安分的那位了。   起先是能听闻他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也听不真切,听语气像是在求,到后面几乎连字句也说不出来了,只知道小声哽咽着哭……   外头这两人在崇王出来时,眼珠子都乱溜,找不着自己位置一样,他们王爷动作也快,出来的时候门也带得迅速,叫人连屋里头的半点儿光景都瞅不着。   这会儿裴卓看见他们王爷打了一盆热水走过来,因为白天办事不力,这会儿脑子不够数的要将功赎罪起来,殷勤地伸手要接过萧崇叙手里的热水。   “王爷,我来吧……唔!”   裴卓手刚一伸出,就被裴远照后脑勺上抽了一把巴掌,吃痛得叫了一声。   裴远连自家王爷的脸色都不敢抬头多窥一眼,便道:“王爷恕罪,裴卓他困糊涂了,说胡话呢。”   似是此番发泄一通后,萧崇叙心情比白日好了几分,因此只冷冷瞥了裴卓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抬脚迈进了屋。   “嘎吱”一声,门又被关紧,连一道缝隙也未留出。   慢慢听到里面响起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那小九应该是被折腾一夜,实在是累得很了,昏睡了过去,这时候被擦身子,喉咙里发出来低哑的一声哼叫后,随着崇王动作放轻,便再没作声了。   翌日,小九昏昏沉沉,费力地睁开眼睛,意识回笼,便觉浑身上下酸痛万分。   饶是小九自知无骨刃在床事上确实可多做些花样,可昨夜萧崇叙那些手段和叫他摆出来的姿势也实在是太过不堪了些。   等双眼适应了屋里头的光线,小九便察觉出此时屋里头亮着烛光,他竟没想到自己这一觉能睡得这般安稳这般沉,将整整一个白日都睡了过去。   他缓缓偏了偏脑袋,望见不远处的桌案上,萧崇叙正俯身低头,目光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本旧书,一只手在上头细细摸索着,另一只手拿了针线在给散落的书页做修补装订。   他垂着眸,密长的睫毛在他下眼睑的位置打下来一层阴影,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低头的时候一缕乌黑的发丝顺着脸颊散下来,他却没伸手将它拢回去,只管一心一意地盯着自己手里头的东西。   烛光将萧崇叙深邃的五官笼罩其中,那原本瓷白冷硬的华丽面孔变得柔和了几分。   不知为何的,小九莫名回忆起此前在渡空山时,看到的萧崇叙独坐月下,在那悬崖边上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又专注地,擦拭他那柄时雪剑时的身影。   那一幕仿佛与眼前重合。   到底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便是怄气,这会儿闹腾了一夜,也该消了气了。   小九低声叹了口气,便张口叫了一声:“殿下……”   萧崇叙闻声,转过头来,回望了过去。   小九与他视线对上,昨夜的荒滩事到底是给他心底留下了什么,无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小九强作镇定,刚要侧过身来便听到随着他身子动作,耳旁传来的细碎的金属碰撞的声响。   小九眉头不禁一蹙,紧接着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强撑着抬起来的手腕。   那上头正明晃晃的挂着一条细链,一头箍着他的腕子,另一头不知道到底锥在了哪里。   “殿下这是何意?”小九干涩的嗓子几乎破了音,他远远望过去萧崇叙侧坐着的身影。   尽管知道萧崇叙应是恨极了自己,可是也未曾想到崇王能对他做到这样的地步,小九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寡白更甚,昨夜流泪后肿胀酸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你要把我拴在床上?”   那萧崇叙听闻他醒来却是无动于衷得紧,看他一眼后又转回头去,摆出一副不动如山的架势。   小九好似三魂七魄被人打散了一样,窝在床里侧,没什么生气地喃喃自语起来:“以为是真的出来牢房,原来不过换刑场……”   萧崇叙耳目与常人不同,这时候明明听到小九讲话,却没有理会,任由他在那里讲一些好似自哀自怨的话。   过了半晌儿,直到萧崇叙将手里那本书修补完毕,才沉沉出声:“我原本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杀那么多的朝廷官员,明明以你之能会有更好的法子来掌控离王一脉,可是你却偏偏选用最决绝,风险最大的方法。”   “小九,你这样的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你本不是嗜杀成性的人。”萧崇叙继续说:“后来我见皇兄对你多起忌惮甚至起了杀心,才终于想明白。”   “你做出此举,不是为了助我皇兄,也不是为了四皇子,你是为了要让无骨刃成为无主的刀。谋杀大量的朝廷命官不为朝堂之争,只是为了震慑。再好用的一把刀,没有刀鞘,不认主,甚至会反伤其主,就算是再锋利也会叫人掂量掂量自己拿不拿得起,好比两头都是刃的利刃,你伸手握,拿不好自己也要沾一手血。”   “除掉离王没有用,因为还会有别的皇子,小九杀不尽这天底下沉溺于权势争夺之中的人,无骨刃这样好用,一旦叫有心人得知,谁不想占为己用?”   “可如今反杀离王血洗朝堂一事震惊朝野内外,人人都知无骨刃为残虐没有人性甚至杀主的凶器,无骨刃今日能杀掉离王以身替之,明日再做出谋替权贵之事又有何难?”   “小九,你便是要这大瀛,再无敢用无骨刃的人。”   萧崇叙说到这里,缓缓转过身来,望向了昨夜与他还在榻上翻云覆雨亲密缠绵之人。   “小九以这样以杀止杀的计谋,使原本离王的手中的无骨刃从人人趋之若鹜变为现下人人恐避不及是得偿所愿,可是那些惨死你刀下的官员,那些官员家眷一家上下几十口,你可有想过如何交代呢?”   这回却是小九避开了视线,被萧崇叙点破费心筹谋谎言下的心思,面上却波澜不惊,他语气平静而漠然:“交代?如何交代?离王为拉拢那些朝臣,这些年里送去过多少无骨刃为他们挡灾受死,又用过多少无骨刃以试毒试药,他们手里陨过的无骨刃不知多少,离王手底下的那些朝臣既然敢受用,后来死在无骨刃手中,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有何所要交代的?”   “自元初三年至今日,被用以利益输送的无骨刃,交易往来的无骨刃不计其数,从未得好死,又有谁能来交代!?”   这一个回旋鞭打回萧崇叙身上,他到底是年幼于小九多岁,又在山上未识疾苦,所以才能轻信于小九面上那副云淡风轻,从来浅笑盈盈的豁达。   可是如此惨痛的经历,步步走到如今,小九心底怎能不怨,有些血债,必得血偿才能释怀。   “好,此事我不会再提。”萧崇叙面上动容,从那檀木椅座上起身,朝小九走去,“可是小九讲一报还一报,我自遇小九出手相救,该是于小九有恩,小九却是怎样报我的?”   萧崇叙高大的身影来到床边,烛光摇晃,小九侧过脸去。   “高兴了若觉我有用,便说些好听的哄哄我,其实要做什么心里什么筹谋半点儿都不屑于我讲。”萧崇叙在床边坐下,看着随着他靠近,越发往床里侧蜷缩而去的小九,伸手一把将他扯拽了过来,强行掐住他的下巴,让他面对着自己。   两相对视,萧崇叙黑沉沉的眸子压得小九难以喘息,萧崇叙却还犹嫌不够,说道:“其实你与我皇兄,我母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小九心头一痛,他知萧崇叙与萧宸景和季后心里有道坎,不仅仅是年幼时季后少来关切的缘故。   “不与你说,是为了保护你,若你知晓是要出手阻我还是不阻,我不愿无骨刃再落到萧宸景手中,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无辜干净,省得两难。”   萧崇叙闻言却摇头:“不,不是。才不是保护我,是心里不信任我,觉得我无法依靠,觉得我处理不好。”   萧崇叙还是萧崇叙,最是不情愿虚与委蛇,连场面话也不想讲,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了,单刀直入,别管这刀伤的是自己还是旁人。   “我只要好好地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用的到我时,乖乖地好叫你们想要利用时利用两下?”   崇王下山入世,身边却没有一人将他真的当作入世之人,还将他当作一个浑然什么都懵懂不知的少年稚子。   可是萧崇叙想来聪慧,如今还是成长到能够看破小九心思,周旋于小九与萧宸景之间的人。   小九看着萧崇叙那张清冷矜贵的脸,心头五味杂陈,当初见他下山,心里就一边欢喜能见着他,一边又想他早早回去,不要沾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怕他不知世事被人利用蒙骗吃了暗亏,却又喜爱他干净剔透一颗心。   可是到底来,崇王如今心性被催生,做到真正的入世,数多拉崇王从那未有尘埃沾染的宝座下来的手里,也有小九洗不白的手一双。   “殿下不必自轻自贱,小九自知愧对殿下,如今不是任由殿下尽兴处置?”   小九看萧崇叙将他与萧宸景他们归为一类,好似他萧崇叙身旁围绕这么多人,却还是叫他浑然然孤零零一个。   “嘴上这样讲,一转眼还不是又要逃?”萧崇叙却再不信小九的这些信口拈来的鬼话,甚至又念起昨日小九趁自己不在打昏裴卓要逃走的事,于是恶狠狠咬小九已经肿起来的嘴唇,好一个包含惩戒之意的深吻结束,小九那张苍白的脸也多了几分温色,微张着嘴唇在那里喘息。   萧崇叙暗下决心一样说道:“往后你再说什么,我是不会信了。”   小九原就被他那样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这会儿身上的痕迹都没眼瞧,又求又哭的也没得萧崇叙半点儿体恤,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光,现在醒来还要遭训。   真是夜里用刑白天审起来了。   原本心头涌起来的愧疚和委屈混杂在一起,小九也是头一回与人有这样扯不清的情债官司,萧崇叙又多日不见改头换面,小九那些花言巧语也好,故意摆脸说的恶言恶语也好,在萧崇叙面前统统没了效用。   小九大了他五六岁,这会儿被他牵着鼻子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负起地道:“人都被你拴起来了!信与不信还有什么好说?”   小九语气不好,似愤似屈,一双眼也瞧着泛红。   萧崇叙看他如此不禁道:“小九此前真刀子假刀子往我身上扎的时候都从不手软,讲起来撇清关系的话从不留情面,如今我不过说一两句重话,小九便委屈的受不住了?”   小九生硬道:“我没说委屈。”   “那便最好,我可学不来你那些哄人的鬼话。”   小九腹诽,自己被骗还不是因为喜欢听得紧,这会儿翻脸却说是鬼话。 第61章   两人之间的气氛正似热非热,似冷非冷的时刻,门外响起轻轻两声敲门声。   是前来送药的裴远,手里端着托盘,盘里放着的碗里盛着乌漆麻黑的汤药。   那药别说尝,光是端到脸前来,便是一股浓郁的苦涩直冲鼻腔。   小九脑袋下垫着枕头,垂眸看见那一碗药。   萧崇叙默不作声地拿过来碗,作势要给他喂药。   萧崇叙如今,今非昔比,喂药不似从前那般鲁莽,手里勺子舀出来汤药稳稳当当递到小九唇边。   一滴也没落到小九衣裳上。   可小九面上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瓷勺贴在嘴边就张嘴,实则对那每回怼到嘴边盛满药汁都只抿一小口。   这实在是没办法,小九生性嗜甜,最喜一些果子蜜饯冰糖葫芦,能忍得住往伤口洒酒,却难叫他痛痛快快咽下去一碗苦药。   临近冬日的天气,到了夜里气温骤降。   那药勺子几搅和几不搅和,碗里的汤药便有点温不温凉不凉的了。   萧崇叙摸着手里温度逐渐变冷的碗,又看着低眉颔首倚在枕头上,嘴唇被药沾湿了的小九,最后只得将手里的勺子往碗里一丢。   裴远此时极有眼色地接过,言道:“属下再叫小厨房热一热。”   听到裴远的话,小九这会儿虽然不困,却是为了躲避那一碗苦药,半阖起来眼来,却没想到刚一闭上就被萧崇叙伸手拍了拍脸颊。   “别睡,药还没喝。”   “……”   小九听他这么一副不愿意善罢甘休,非要喂自己喝完那一碗药的架势,也只能提了一口气,强撑着睁开了眼。   裴远做事确实利落,不多时便又将那冒着热气的汤药端了进来。   小九再一次磨磨蹭蹭每回只含那一小口,眉头皱着,一副逼他饮毒的神态。   没用多久,萧崇叙手里的药又被端回炉上热,再回来萧崇叙俨然是耐心告罄了,小九不将手里的勺子里的药全喝下去,便不将勺子移开。   小九这时候看实在躲不过,不由砸了砸泛着苦涩的嘴,敛起神情对裴远道:“裴小兄弟,你这药不妥。”   裴远闻言,不动声色看了崇王面色一眼,而后状似请教一般问道:“敢问王妃有何不妥之处?”   小九语气认真:“你这么煮药是不行的,我喝着挂嗓子,你得把里头的药草过完细渣后,再添了水,再过一遍,至少过个三回吧,这会儿工夫呢,那小炉子也不能空着,叫那冰糖放小坛里煮一煮,连同这药再一同端上来,我一口药一口糖水,这般喝了才妥嘛。”   一口汤药一口糖水,真亏小九能说得出来。   萧崇叙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观小九柔和的神情也变得面目可憎,好似料定他拿他无可奈何,于是在此小事上也要作威作福。   萧崇叙捏着勺子的手从小九嘴边收回,往裴远端着的托盘里重重一丢,语气不善:“这都热了几回了,喝个药你还摆上谱了。”   “张嘴!”萧崇叙也不拿勺子了,把碗往小九嘴边塞过去,气急败坏道:“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是阶下囚!没资格在这里挑三拣四!”   小九蹙眉,脸还没能一侧,就被萧崇叙另一手强扳住了下颌。   看实在是躲不过去,小九半推半就地将那一碗汤药喝了进去,萧崇叙毫不手软,三两下叫小九全吞下肚。   生吃黄连也不过如此了,小九苦得胃里犯恶心。   萧崇叙失了耐心,手重喂得急。   一碗见底,萧崇叙将空碗拿开,小九却不住呛咳,那味道极苦呛进嗓子里,更是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两人目的达到,裴远和萧崇叙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夜色已深,凉风习习吹动院落里的树叶。   这崇王府的后宅院久失主人,早就无人修整,树叶树枝连着些咋花咋草都长得张牙舞爪的,很不乖顺。   萧崇叙回到屋里的时候,便见小九侧躺着在床上,蜷缩着身子,手放在嘴边,时不时还像是嗓子不甚利落地咳嗽两下。   “刚才不是还困,怎么没睡?”   萧崇叙走上前去,看见小九皱着一张脸,那张原本就平凡至极的面孔,眼睛肿着,嘴上也破了皮。   这样瞧着,莫名有些可怜了。   萧崇叙同他说话,他不知是怄气还是如何,也没有理会。   萧崇叙练完剑回来心绪已经平复了几分,看小九如此这般,疑心他今日同小九说过的重话太多,太不顾情面,致使生了病的于是变得有几分脆弱的小九伤了心。   小九没有接话,屋里头就寂静下来。   半晌儿,又响起来萧崇叙突兀地一声:“你好好喝药,才能好得快些。”   小九咳嗽两声,丧气道:“好与不好又能如何?”   萧崇叙说:“待你恢复好了,便可带我去将遗诏取来。我与皇兄说你手下有无骨刃曾任父皇的秉笔太监,可仿父皇字迹,皇兄答应我,只要你交出如此遗诏来,便饶你的罪。”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似的,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样你就不再是戴罪之身,也不是阶下囚了。”   萧崇叙看似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地说完这句,其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的小九。   而此时听萧崇叙提起正事,小九不禁转过身来,目露惊疑“我怎不知我手底下有无骨刃曾任惠帝的秉笔太监,又见过先皇字迹?”   萧崇叙在外头练剑,在夜风中待得久,迈步朝小九床榻走来时周身带来一阵凉意。   他在小九塌前停住,然后伸手从胸口掏出来一本折子,递给了小九。   小九倒吸一口凉气,十分错愕地望着萧崇叙:“你从宫里偷了一本先皇批注过的折子?”   “不是。”萧崇叙拧眉解释:“是拿,等你仿写出传位与萧宸景的诏书,我便放回去了。”   小九:“……”   一瞬寂静后,小九接过萧崇叙手里的折子,掀开看了两眼,便又合上。   “殿下如何笃定我就一定会配合伪造遗诏?”   萧崇叙一撩衣袍,坐在床榻上,开始解自己的外袍,他目不斜视,头也不回:“小九,你没得可选,你手里拿着遗诏,我皇兄不会放过你。”   小九自开始夺取遗诏便存了以“无骨刃不现于世,遗诏便不现于世”的念头,想胁迫萧宸景。   可如今遗诏上字迹已经无可辨认,与萧宸景能谈判的筹码便折了一半。   小九眸光流转,思忖后言道:“我不信你皇兄,他若是出尔反尔呢,等我助他登上皇位,他日他大权在握,要对无骨刃赶尽杀绝怎么办?卸磨杀驴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   “他是我血亲。”   小九闻言冷脸:“那又如何,以你皇兄的脾性你以为他做不出来?你父皇若非是身患重疾,真要是能强撑个几年,以那样接连打压季家的派头,你猜萧宸景能不能按捺住等到惠帝彻底扶起来四皇子?”   “真要是逼急了,怕是逼宫弑父的事他都做得出,何况你这个一丢在山头十来年不见的弟弟。”小九目露寒意,毫不留情地说道。   萧崇叙察觉出小九语气里对萧宸景堪称强烈的敌意,他此时对小九的话也无从辩解,只抬腿上床,躺在了小九身侧。   “小九就算是不信我皇兄,难道也不信我?”   萧崇叙说完,也不等小九答话,便又接着道:“大瀛除了我,没有旁人能寻得到有心掩藏踪迹的无骨刃,若小九连我也不信,那便可与我时刻形影相随,以便防着我去寻其他无骨刃。”   小九听闻萧崇叙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脸上神情愣怔一瞬。   此时萧崇叙掀开薄被钻了进来,肩头贴上了小九的肩,是一副亲密无间,好似老夫老妻的姿态。   “睡吧。”   萧崇叙这样说,手心里却握着一个什么递到了小九嘴边,小九被塞进嘴里一块东西。   舌头一舔,尝出味来,是一块姜糖。 第62章   两日后。   天色蒙蒙亮,小九睁开眼睛之时,正看到萧崇叙从床榻上起身。   小九侧着脸,看到萧崇叙单薄亵衣下显露出来的身体,少年身形尽褪,背脊宽阔……   萧崇叙罩上外袍,收拢衣衫,小九目光落到那随着他动作而隆起的背部肌肉线条上。   莫名的,小九竟感到浑身燥热。   下一刻,没留神鼻头一热,他不自觉抬手擦了一下,垂眸去看见竟然是流了鼻血。   小九骤然脸热,内心惧骇,他竟然在清晨只是看着萧崇叙穿衣服的背影,流了鼻血。   难以置信,小九自觉并非是对床笫之事多么热衷之人,与萧崇叙几次滚到床上也不过是想要补偿取悦对方的意思居多。   小九夹着腿,越是想要叫自己冷静下来,却越发控制不住的着急出汗起来。   萧崇叙已经穿好了衣服,这时候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身后的床上望了一眼。   却看见小九正好翻了个身去,脸对着床里侧的墙面。   直到萧崇叙确认无什么异样,迈开脚朝屋外走去,小九才大松了一口气,将藏在被子里沾了血的手伸出来,低头看了几眼后,才开始后知后觉的疑心起来,是不是萧崇叙最近给他端来的汤药过于补了。   自那晚提过要等小九身体恢复,二人便启程去寻小十一他们后,萧崇叙这两日睡在小九身侧都安分守己得很。   静静等着不听使唤的身子冷却下来,小九又缓缓闭眼,睡了一个回笼觉。   再次睁眼时,不知是何时,日头已然高照。   小九睡个回笼觉后精神了些许,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从床上坐起。   这时已经发觉屋里人醒来的裴远,端来了已经准备好了的餐食进来。   看见小九从床上下来落座之时,往他身后的门外,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   裴远便主动解释说,崇王带裴卓出去,挑选二人启程的马匹去了。   小九听闻此言,低头悄若无声地“嗯”了一声,然后低头继续吃起饭来。   而待裴远看他吃完收拾了碗筷离开屋里,小九脸上淡漠的神情瞬间收敛。   崇王不在府里,现下俨然是他寻机去包子铺与小十一他们通个信的好时机。   若不提前知会一声,他带崇王过去难保小十一他们这些机敏的无骨刃察觉他们的踪迹,而后转移地点掩藏起来,更何况梁昱衍也在那处。   稳妥起见,还是通个气,免得惊着他们才好。   还有今日萧崇叙回来得想个办法来和他讨个商量,停了那大补的汤药才行,小九一边漫无边际的思索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边活动着手腕,将腕骨与手一扭,从那镣铐中轻易地挣脱而出。   这都在这屋里头圈了几日了,好在似乎是看在他最近表现良好,萧崇叙的情绪也被平复许多。   鲜少再对小九说一些冷言冷语了。   小九卸下腕子上的锁链,站在床边,伸了一个懒腰,走到柜旁,想要寻一个像样点的外袍穿在身上,还未等挑拣好,便听到门外有了异动。   季后带一行带刀侍卫,足有数十来人,闯进了这崇王府的后宅院里。   饶是萧崇叙此次出门前特意留下行事更为靠谱一些的裴远,裴远也未曾预料到皇后娘娘会带着人突袭而至。   裴远看着一群卫护开路,直冲这后宅院主屋的季后,心里骤然一凛,面色也凝重下来。   一阵香风直扑门面,裴远立即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季后眉眼微垂,朝裴远一扫,转而落到他身后守着的门上,而后脸上神情微变,嘴角勾起来一个略带冷意的弧度。   在季后的示意下,那群侍卫里上前两人,前来要将门推开,裴远瞳孔一缩,正要抬手阻拦,嘴唇微启正想说些什么拖延一些时间。   就立即被季后一个凌厉的眼刀打了回来。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   小九人还立在衣柜前,手里正拿着一件宝蓝色云锦纹的衣裳,扭头正看见一雍容华贵的美艳妇人,身边跟着两位贴身侍女,后面跟着一群显然是宫里出来的侍卫。   季后听闻这名叫小九的无骨刃被崇王从刑部带出后,萧宸景召见胞弟,在御书房里二人大吵了一架。   因着一把无骨刃,二子不和,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季后坐立难安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前来会一会这将他幼子勾引得魂不守舍的狐媚子。   季后一进屋内,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她秀眉微蹙,着眼打量了一眼那站在柜前吓傻了不知反应的小厮,又转而望向屋内的床榻。   那床榻上只留一床凌乱的被褥,上面空无一人。   季后目光中闪过一丝错然,缓缓转而望向屋内那小厮模样的人。   这一看不要紧,细细打量下立马就嗅出了端倪,只见这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身上松松垮垮正着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亵衣,从那垂落在地的衣摆下露出半截消瘦青白的脚面。   难以想象,自己那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幼子,会迷恋上这样一个,平庸如此,甚至让人难以留下什么印象的男人。   此时她身侧站着的侍女,察言观色后,连忙附耳与季后说了些什么,又从袖口里抽出来一幅画卷,对季后一展。   纵然季脸上神情初开始是不信,也在打量对方,并且在看见那张贴在京城各处的墙面上的通缉犯画像的时候,目光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难不成说是旁的地方有了什么过人之处,她目光从小九单薄的身躯上滑过,越是细想,心思就不免拐弯想到了别处。   小九在目露茫然一瞬后,与突然闯入的季后对视,从季后的一身行头上扫过后,神色微动,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季后此时的神情变得有几分阴冷,崇王无论如何年岁,在她心里还是那纯良耿直的幼子,从未曾想会被这样的东西引诱得走了歪路。   “来人,将他拿下。”季后美艳的面庞,神情冰冷,带着久居上位惯养而成的威慑。   乡村野道上,是被捆绑住,塞住嘴蒙上眼的小九,被关在木笼子里。   不可否认的是,在季后今日猝不及防闯进崇王府邸,又不顾裴远及一干下人的求饶阻拦绑走自己之时,小九是略松了一口气的。   正愁没什么好由头在还不能信任自己的萧崇叙面前出府,这皇后娘娘便不惜亲自前来相助了。   于是,小九只是假模假样地略做挣扎之后,便束手就擒,被押出了崇王府。   小九蜷缩在撑不开腿的,关押犯人的狱车里,听着“哒哒哒”的马蹄声。   心里微微估算着时间,这时,听到“吁”一声,是马被叫停的声音。   狱车停下,狱车被打开,小九暗道一声,就是此时,却未想到他这大松的一口气到底是松早了。   小九目光错愕大睁,脑袋上因为强运内力冒出汗珠,丹田腹部又开始泛起来密密麻麻的酸疼感。   原本从偷偷从绳索里挣脱,要把将他从狱车里抓下来的侍卫拍飞的一掌,变成了不轻不重地拍在胸口的一掌。 第63章   “王爷!”   “王爷……王爷不可!”   “王爷不可如此鲁莽啊!”   午夜,萧崇叙一脸肃杀,一袭玄色外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无比凌厉的气息,进宫闯入了这坤宁宫内。   外头侍女护卫一迭声地奉劝阻拦,却皆是阻挡不住。   在萧崇叙随手将两位上来阻挡自己的护卫,一肘推出数米远。   二人跌在地下嘴里发出“哎呦哎呦”的呼喊,满脸的痛苦的站不起来之后,更是没人敢阻他了。   萧崇叙如入无人之境,来到皇后娘娘殿内之时,季后已经被这不大不小的喧闹声吵了起来。   因着心里有对此事有数,季后早有预料崇王会发作一番,可是仍未有想到会这样不管不顾深更半夜前来。   想到如此,季后神情也十分不悦。   皇后娘娘年逾四十,原本一向雍容华贵的做派,在此时或许是因为萧崇叙来的突然,她也未有来得及细细收拾,此时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褪去梳妆的面庞,不如往日艳丽,哪怕平日里保养得当,眼角在烛光下也能瞧出些细纹。   “崇王深夜造访!到底所谓何事啊?”季后面沉如水,眉宇间尽显皇后威严。   这话语气低沉,季后边说,眼睛却是又往殿外不轻不重的瞥了一眼。   她身旁的大宫女立刻十分有眼色地款款而出,到了殿外悄声指使将那被打伤的两位护卫带走,连带着坤宁宫殿内的门也被关上。   到底是亲母子,即使因着什么事闹得不甚愉快,心里拧着疙瘩,如今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崇王也是摆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身后门被关上,他立在殿内,望着他的母亲,声音无甚起伏,却字句清晰地说道:“把小九还给我。”   他竟连一声母后都不相称,连该行的礼数也不行,不识规矩地,这样对季后说话。   “放肆!”   季后手掌往桌上一拍,未施粉黛的脸上瞬间因为愤怒而浮现了一层薄红,她秀眉紧蹙,在额间形成一道令人胆战心惊的褶。   其余宫女太监皆是被吓得两股战战,季家嫡女与惠帝做了二三十载夫妻,纵然惠帝对其百般忌惮,却能十年如一日地稳稳牢居这后位,岂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在季家这种世家大族里培养出来送入宫里的女人,皆是要有几分手段,能够下得去狠手的。   萧崇叙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立在那里,目光毫无遮拦,毫无敬畏地望着她。   “把小九还给我。”   如果说刚才季后心里还有几分夺取幼子心爱之物的愧意,于是哪怕他做出如此不知深浅的鲁莽举动也愿意为他遮掩,现下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彻底点燃了怒火。   “孽子!”季后怒而站起,控制不住地扬手就朝萧崇叙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她怒不可遏地言道:“我看你是被一个男人勾掉了魂,得了失心疯了!夜闯我这坤宁宫,你可还有半点礼数,眼里可有半点尊卑!此前叫人教与你的为了一个男人全然抛到了脑后是不是!你心里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如今局势,你哥哥在那风口浪尖上,瞧着是站在那处了,实则摇摇欲坠!手里军权遗诏一样都未得回,好容易将那小九下了狱想要寻出些遗诏的踪迹,你倒好一声招呼不打将人带走,只管圈养在你崇王府的后宅里头,满脑子想着一些情情爱爱!你还知不知道,你从山上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要与本宫与你兄长,都翻脸不成!”   声声厉喝,伴随着那扇在萧崇叙脸上的一巴掌,终于使得萧崇叙脸上的神情出现了裂痕。   萧崇叙脸被打得偏过去,季后在此气头上,手下没留情,萧崇叙如何武艺高强也是肉体凡胎,脸上迅速肿起,隐约显出一个巴掌印。   他愣怔一瞬,好似反应不过来,半晌儿才发觉出来疼一样。   自幼时至今,这是他头一回挨到长辈的责打,在渡空山上时,被太青大师放养,加之性子冷清,自律克己地远超常人,又成长得不偏不移,于是从未有得过什么责罚。   季后是个狠得下心的女人,可饶是如此,看到崇王脸上骤起的红肿,也不由有几分心颤。   萧崇叙被打得偏过头去,此时缓缓地转回。   迎上崇王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季后竟下意识地避了一瞬,分明萧崇叙那双眼里连半点儿受伤委屈都未有展现。   萧崇叙望着他的母亲,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弯了膝盖,跪了下来。   他无比认真地,一丝不苟地行了全礼。   这是他十四岁那一年因为不识礼数冲撞了惠帝,而后季后勒令内务府派人来教授崇王,一步一步重习的。   萧崇叙那时候还不懂为何自己见自己的父母兄长之前都还要行一段礼,而且还都不一样,好在他还是大瀛位份尊贵的皇子,需要他行礼的也不过几人。   “求皇后娘娘,把小九还给我。”   季后目光垂落在萧崇叙跪伏在地的背脊上,萧崇叙幼时襁褓里的模样她已经记不真切,而后数年前少年萧崇叙身体正在抽条,挺拔的身体远远望去还有着少年时期惯有的单薄,可如今的萧崇叙已经寻不到半点儿单薄的影子了。   她的陌生的孩子已经脱胎换骨地长大。   季后垂在身侧的手不由颤抖,手掌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这时候微微有些发麻。   她到底是被这一声“皇后娘娘”伤到,此前为让萧崇叙称自己为母后,也是经过数回的纠正。   季后胸口剧烈地起伏一瞬,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想挽回一些什么一样,克制着自己的语调:“若是叙儿当真好此道,我自当为叙儿挑拣些底子干净的送到你崇王府的后宅里去,我儿清苦多年,如今这么一点欢愉我自不忍剥夺。”   “可是……可是那小九实在是不行!”   “你明知道他是怎样凶残的一把无骨刃。”她大口喘着气,情绪已然不稳:“那孩子心性难测,实非良人啊!离王这样的思虑周全的人,都折在他的手里,数十朝官一夜之间,他说杀便杀了,那屋的血腥味至如今都散不干净,梁昱衍与他主仆相伴多年,如今下落不明,你焉知在他手里到底是死是活?他这样的一把凶残无人性的无骨刃,你却容他在你塌旁安睡,你叫为娘如何能够安得下心啊!?”   “是为我安不下心,还是为了哥哥?”跪在地上的萧崇叙突得出声,“十九年来,我在渡空山上,您一回都没来看我,可自从哥哥出事,您不顾山路跋涉,三上渡空山。”   “您总说我与哥哥一母同胞,血浓于水,该是互相帮衬,可是哥哥想要皇位,您殚精竭虑,千方百计也要助他。”   “可于我而言,良田宅院,权势地位我皆无所图求,只唯愿身侧能有小九相伴,您却百般阻我。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说到了我和哥哥这里,便只有哥哥能在您掌心里头,得您偏爱,你张手见他,便再瞧不见背后头的我了?”   这一句句话恍若冷鞭直冲季后心扉而来,她错愕而又难以置信的望着萧崇叙,她原以为萧崇叙此前表现得闷声不吭,甚至在自己面前多番闹脾气,不愿听及那些要他与兄长睦好的话,不过是自小养成的孤僻性子,跟谁都是如此不愿亲近的姿态。   未曾想,他竟在心里头这么暗自计较过,表面风轻云淡,心里头恐怕是从山上下来时就已然是伤了心了。   季节后终于恍惚念道,纵然心里头对二子怀有亏欠,决心补偿,却还是不免多有疏漏。   她怨怪萧崇叙性冷,难捂热的一颗心,却没有想过自己一碗水根本就未有过端平的时候,也难怪萧崇叙在自己面前对兄长多有抵触。   此时,季后再抬眼看萧崇叙脸上的巴掌印,再是绷不住那一张脸,似乎是想抬手摸一摸,却抬到半空像触了疼一样收回了手,蓦然红了眼眶子。   “是……是我这个当娘的做事不周,我……”季后声调变得不稳。   “我那日并非是与皇兄故意作对争吵,我已经答应他会带小九取来遗诏相助。”萧崇叙语气里已然带上了几分心灰意冷:“五年前我回宫贺寿,我曾向您求要带一人上山,那御膳房的小圆脸儿正是小九所扮,您也说过,我从未张口向您讨要过什么,只这么一次,既当初应允了我,如今也莫要食言,将小九还与我吧。”   季后听他此言,才知是她贸然鲁莽了,原本是由自己出头解决了这叫兄弟欲强的麻烦根源,没承想这二人早就已经达成协议。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晚了。   “非是为娘不愿交出小九,而是他……在我命人将他带走审讯的路上遇袭,被人劫走了,如今身在何处,本宫……本宫也不知了……”   季后语句艰难地吐露而出此事,却见下一刻,萧崇叙从地上骤然起身。   如果说刚才萧崇叙的面色极冷,周身气压极低,季后此句过后便是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他被人劫走?!”萧崇叙乌黑的眸子直望向他的母亲,“如今外头有多少人想要置他于死地!您可知晓?”萧崇叙浑身上下都绷紧了,脑子里那些不妙的预想恍若利刃直戳心口。   季后自当知晓,可当时念及至少事发之时,人到底算是没陨在自己手里,甚至还想到面对崇王时好做推脱。   她从未见过萧崇叙如此模样,于是急忙说:“叙儿莫急,那小九身手不凡,又是个狡猾……伶俐的,兴许能自己逃脱了也不一定呢。”   听闻此言,萧崇叙心神剧颤,闭了闭眼,整个下颌骨都紧绷着,“我封了他的内力,若他被人擒住,如何能逃得脱?”   话音落下,季后心头也是一沉,彻底哑然。   看萧崇叙面目惨白失色,迈腿便要离去,她抬手想要相扶,却刚触及崇王袖口,便被拂开。   季后被这不轻不重的一记,拂得心口一疼,望着萧崇叙离去的背影,半晌儿才怅然所悟,若那小九真由此遭难,今后这坤宁宫,崇王恐怕是不会再来了,而那一丝微薄的母子情分怕也是要由此断了个干净。 第64章   小九费力睁开眼睛之时,后颈传来阵阵疼痛。   眼前忽明忽暗,约莫缓了一会,才勉强辨认出,自己是身处在一营帐之内。   数个时辰之前,小九原本正要趁这些人打开狱车之时夺窜而出,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提不起半点儿内力。   可是眼见情况紧急,小九也只得勉力而上,即使小九身法斐然,可是如今用不了内力,等于浑身的能耐只剩下三成,要想凭借轻盈的身法和招式想要逃脱皇后派来的这些人,并非易事。   皇后派来的这些人人数多,小九跟他们交手,被缠打得十分狼狈。   就在小九感到棘手,甚至都没功夫再去暗里气恼萧崇叙对自己身体做了什么,使得自己运不得内力之时,他们身后的密林处,陡然涌现出来是十多位蒙面黑衣男子。   这黑衣人冲向他们,未吐只言片语,上来就把他们这一行队伍打头的那名护卫抹了脖子。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这群人训练有素而且出手刚硬,小九一看,心思顿时活络起来,便想趁他们缠斗,自己凭借灵巧身姿逃脱而出。   结果没承想,刚跑了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不知哪个杀千刀的高喊了一句。   “快!别让他跑了!不然皇后娘娘饶不了我们!”   “快追!”   “……”   小九此时已经跑到了一棵树旁,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一咬牙,一脚蹬上树身,正要跃起而上,却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如何,脚在树身上“呲啦”一滑。   人没等坠下,就被身后追赶上来的黑衣人,一记手刀打在后颈,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便就是此时了。   小九视线缓缓转移,便看到自己面前有两个人在看守。   许是看他醒来,那二人便交头接耳了起来。   小九耳尖一动,只费力听清零星几个字眼。   “醒了……快去。”   “去…告…将军。”   屹立在自己面前的两道黑影,少了一道。   小九这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双脚并没有被捆绑起来,待他揉了揉自己可能是摔得酸痛的肩膀,坐起身来。   便看到一只粗粝的宽厚的手,撩开了营帐,迈步而入了。   正是那无诏返京的梁大将军,梁孟惠。   许是今日在看到那几位黑衣人的杀人手段时,心里就隐约有了猜测,如今真的看到梁孟惠本人,也并非是完全意外。   营帐外头是呼呼寒风,夜色漆黑,营帐前的燃烧的火把烟雾缭绕,小九在里头朝外望去,感觉天色雾蒙蒙的,有些发灰。   停顿半晌儿,还是小九率先出声:“梁将军,好久不见。”   二人确实是时隔良久,未曾相见了,这日理万机常年行军在外的梁大将军,与自己的亲子梁昱衍一年都不见得能碰见几回,更何况小九。   上回相见,小九还是建安侯府的小奴才,梁将军还是护国为民的大将军,梁昱衍还是建安侯府里锦衣玉食的小侯爷。   可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梁孟惠再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如今年岁已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细褶难数,头发也花白半灰,难寻几缕黑发了。   梁孟惠高大的身躯上,披着盔甲,显得他这个人十分魁梧,脸上的细纹,手上的细口都经过边疆风沙,数十年的雕琢。   他身上所能带给人的威压感是和萧宸景那种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厮杀而出,练就出来一身君心莫测的压迫感截然不同。   梁孟惠站在立在身前的时候,让人仿佛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风沙和血的味道。   而梁孟惠不仅是以一己之力护住半个大瀛的功臣,也是军权在握军功盖世使得先帝忌惮半生,压在先帝心口,甚至临了都没能搬走的一块巨石。   “衍儿,是在你手里吗?”   小九并无意外,梁孟惠找寻他,也只有这样一个目的,是为了梁昱衍。   再做些无谓的扯谎也是徒劳,小九沉声回答:“是。”   梁孟惠得到这个确切的答案后,说了一声:“好。”   他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让人难以窥探得出这声“好”到底是真的赞许还是如何。   小九抬眸望去,对上梁孟惠不怒而威的那张脸,问道:“将军想让我把梁小侯爷交出来?”   听闻小九此言,梁孟惠率先而出的却是一句:“你怎么不称衍儿主子了?”   小九愣怔一瞬,梁孟惠却像是很快明白过来什么,脸上神情收敛,紧接着回答了小九的问题,他摇摇头,说:“不。”   这倒是有些出乎小九的意料,小九眼眸微动,继续问道:“将军要杀我吗?”   “不。”   “将军想要我说出梁小侯爷的下落吗?”   梁孟惠依然答:“不。”   因为摸不清楚梁孟惠的真实目的,这使得小九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   “那将军让人劫我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此言刚落,营帐外又小跑进来一人,好像是梁孟惠的亲信,附耳与梁孟惠交代了一些什么后,梁孟惠骤然转身。   “小九,你现下便可自行离去,知你失了内力,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   小九无法相信梁孟惠会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去,好像这样冒险救自己回来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就是梁昱衍在自己手里。   “梁将军就不怕我对小侯爷做出来什么歹事?”小九不由出言问道。   梁孟惠却不为所动地道:“不怕。”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营帐口,要掀帘而出之时脚步又停顿了下,他说:“小九,若是你对衍儿心生厌弃,便把他送回南方,他三小姨那里。”   心生厌弃?他与梁昱衍之间,他何曾有过资格对梁昱衍表露什么。   小九眉目沉沉,望着梁孟惠高大而沉重的背影,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诡异的心惊,“萧宸景有任君延,四皇子不是他的对手。”   梁孟惠却没开口说话。   看梁孟惠即将迈腿而出,小九还是不由控制地说问出了一句:“当年是将军把我送到临渊营的是吗?为了掣肘我的生父?”   小九问道:“可是您为何有把握梁小侯爷能在这么多模样一模一样的无骨刃中选择我?”   当年那一柄折扇敲在小九的面具上,一声回响后,他原以为是救赎新生的开端,却没有想到不过是……   “衍儿一向喜爱选最贵的。”梁孟惠最后这样答。 第65章   小九未曾想到梁孟惠不惜如此冒险派人杀了皇后的人,将他拦截过来,只问了这样轻飘飘的几个问题就放他离去了。   甚至堪称周到地差人护送他回崇王府邸。   距离他离开崇王府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现下崇王府到底状况如何。   从梁孟惠的营地离开时,天色已然大亮,这日是个好晴天。   远处迷雾散开,小九心头却未得敞亮,思绪万千地骑上一匹马,离开之时,未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营帐里,有一双与他极其相似的浅浅眼眸,注视着他不断远去的背影。   “温将军,主帅命您前去。”   闻杰儒的目光收回,转身而朝梁孟惠那处走去。   梁孟惠昨日冒险命人前去劫人回来,只怕也是担心行踪会暴露,今日应该是要转移阵地。   小九再次回到崇王府,却发现府里头人少了许多,除了门口两名护卫,府里只余留几位下人。   今日难得是个好晴天,小九到底是改不了做无骨刃的习惯,从墙头轻轻巧巧翻过,太阳晒在他身上,他此时不禁觉得困乏。   于是打了个哈欠,悠悠闲闲走进了他的后宅主卧。   小九躺回床上,翻了个身,闭着眼摸索回来那嵌在床里侧的锁链,将一只手塞进去之后,便任由自己被疲惫倦意扯拽着,进入了梦乡。   小九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这件事,是被不靠谱的裴卓率先发现的。   将此消息传给已经奔波在外带着一干人马找寻找小九踪迹的崇王之后,纵使萧崇叙马不停蹄,也是在天刚擦黑时,才赶了回来。   萧崇叙从他骑着的马身上下来时,那匹马都骤然跪倒在了地上。   萧崇叙此时却无暇顾及,他一路风尘仆仆,衣袍袖口里还兜着细小的风沙。   一把将门推开后,萧崇叙一眼扫过屋内,直奔向被层层纱帐遮掩的床榻。   床帐被掀开,露出来里头陷进被子里薄薄的一片人。   像是因为回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小九带着倦容的脸,睡得极沉。   那床里的锁链松松垮垮地在他细腕子上扣着,简直像是他从来没有被人从这里带走,消失过一样。   从一开始,萧崇叙就应该意识到,给一把无骨刃带上锁链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他们变换自如的身骨,能逃脱任何形状的枷锁。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萧崇叙的目光太沉重,睡了一个下午的小九眼睫毛微微颤动,缓缓转醒了过来,然而身形还未动弹,余光便率先扫过了床榻前站着的一高大漆黑的身影。   小九颤了两下的睫毛瞬间不颤了,他紧闭起来双眼,肩背放松,又做出来一副熟睡的模样。   可是如此到底在萧崇叙面前糊弄不过。   萧崇叙像被小九逃避的举动惹到,伸手便将小九创床榻里侧拉拽了出来。   一时间锁链叮当响,萧崇叙将人抓住还不罢休,手伸向小九身上腰腹处还有四肢,动作有几分急躁,便显得有些粗鲁。   小九看根本躲不过他,于是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样睁开眼,心虚地推搡他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啧,好了,好了,没伤着,别检查了。”   饶是如此,萧崇叙还是不予理睬地将他上下检查了个遍才收回手。   看小九身上却无大碍,萧崇叙原本冷极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了几分。   这下对上面,小九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萧崇叙脸上薄红未散的巴掌印。   整个大瀛能对萧崇叙扇耳光,而且又能扇成功的人屈指可数。   几乎是不做他想,小九便询问出了声:“你母后打你了?”   萧崇叙却并未回答,只兴师问罪一样继续问小九:“你那日挣脱锁链是要去何处?你还未放弃逃离的心思?”   萧崇叙是个直性子,在小九如此触及底线的行为上更是执拗的要问出个一二。   与季后不欢而散之后,萧宸景似乎也是听闻到了萧崇叙深夜闯进坤宁宫,并且激得他们的母后直接动手的消息。   了解了原委后,萧宸景难得愿意出来做了次和事佬。   与他母后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又去将取来遗诏的时间宽限了几日,并命人将那日随行闯入崇王府的人员都压到了崇王面前。   在崇王问及是否有因那锁链而伤及小九右手之时,余下的随行人员纷纷解释道,并未见小九身上有任何镣铐锁链。   这才叫萧崇叙得知,恐怕那日小九早有逃去的准备,不过刚巧被皇后撞上。   而此时见小九身上没什么伤,只脸色似乎因奔波而差了几分,萧崇叙抓住小九肩头的手也不由收紧了几分。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点!你离从牢狱里半死不活地出来才过了几日?你现在这身子骨出去还能做些什么,不用旁人出手,只怕风吹两下就把你吹倒了,你却不自知得紧,怕不是这满脑袋的聪明劲都用到了耍弄我上头!?”   看萧崇叙脸色差极,小九也知这回是叫他挂心得紧了,这不由让小九心头涌现出来几分微妙的感觉,一直以来虽然崇王身形高大,可小九本身年龄就年长他五六岁之多,加之萧崇叙刚下山时那副样子,更是叫小九只拿他当小十一小十二他们一般的大小。   虽是心头对他多般喜爱,也不免夹杂许多哄骗和轻易的糊弄在里面。   此时听着萧崇叙这样的厉斥,仿若两人年岁颠倒,小九才像是个不懂事,总爱鲁莽闯祸的人一样。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真没去哪,我被梁孟惠的人劫走了,要不是我早回来了,那日也不过是想偷偷透口气而已,想着没等你发现我就回来了,结果我也没料到不是。”   莫名地,小九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便急声道:“还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这还是不是拜你所赐!殿下怎么能趁我不备,对我的身体做这样的手脚!?”   萧崇叙不由问:“我做了什么手脚了?”   “殿下为何要封我的内力?”   小九脱口而出之时,确实是带了几分恼意的,一把无骨刃,失了内力,变成了一把钝刀。   原以为萧崇叙把自己锁在床上不过是因为气不顺,等发泄一通,消了气那边也就好了,谁承想竟然出手做了这样的事,难不成还真想把他弄成废人,只留在他这崇王府里头,做些床上用处。   萧崇叙与小九的因为怒意而变得有几分灼人的目光对上一瞬后,小九原本以为他会做一番解释。   却没有想到下一瞬,萧崇叙将目光错开,下颌骨紧绷着,有几分颇不讲理地说道:“小九既是我的阶下囚,那么我想对小九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如此,小九也只自己如今失了内力,在这样的关口,还是要与我好好,寸步不离的好。”萧崇叙此时说话的语气尤为认真,下巴却微微抬起,叫人莫名嗅出了几分倨傲的意思。 第66章   “殿下,你……”小九被萧崇叙这样回答堵到气结,他眼睛都忍不住瞪圆了几分,看着萧崇叙那张俊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好似头一回领会到崇王殿下的蛮不讲理。   “殿下,这事又不是儿戏,此前的事就算是我对你不住,这段时间也没少任由你撒气吧,你何必……”小九知晓硬碰硬和萧崇叙是讲不通的,因此又强按住恼意,苦口婆心地劝起来。   萧崇叙这回却不买账的厉害,听小九对此事不死心,连话也不接了,装没听到一样打断道:“时候已晚,睡觉!”   萧崇叙将外袍脱掉,躬身钻上床。   这床榻并不算窄,可远比寻常成年男子显得更伟岸的崇王殿下一上来,便使得帐内的空间显出来几分逼仄了。   小九骤然被挤到了床里侧,原本被打断的那点不悦刚要冒出,就看见萧崇叙直溜溜躺下来之后,闭上双眼,下眼睑处一片淡淡的青痕。   盯了半晌儿,小九那些原本就到舌尖的话,又悻悻咽了回去。   屋外头亮着一盏烛火,在层层纱帐的遮掩下,屋内光线十分昏暗。   “那便有劳殿下把我看护紧了。”小九语气无奈,又夹杂着一丝不甘。   原本闭目不言的萧崇叙低低:“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看萧崇叙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小九也只得将想让他帮自己恢复内力的事搁后再议,只是他心里头装着事,又加上萧崇叙回来之前他已经睡过不短的一觉,这会儿头脑清明,半点儿困倦的意思都没有。   夜色静谧,寒风呼啸着卷过窗边,使得桌案上的烛火摇晃了一下。   小九翻来覆去了一阵,寂静的屋内只听得到随着小九身形翻动响起来的细碎的锁链撞击的声响。   在他身侧平躺着的萧崇叙却表现出一副丝毫没有被吵到的模样,不为所动。   小九侧着身,眼珠子从房梁打量到床柱子,最终还是落到身侧那人的脸上。   那巴掌印痕迹已经很轻浅了,可是落在萧崇叙那张脸上,还是触目惊心地让人觉得刺眼。   这样夺目出色的一张脸,不知道那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下得去的手。   萧崇叙在小九那恍若实质的视线的惊扰下,一直没能入眠。   耳旁那锁链的声响也停下,小九呼吸也逐渐放平缓,就在萧崇叙以为他终于安分下来休息时,便听到小九声音好似漫不经心又像是真带着几分认真一样问道:“殿下,下山来这么久,回到宫里,你又身为皇子,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没有。”   萧崇叙果然没睡着,小九像是来了兴致。   “一刻也没有吗?你拼死拼活在外奔走,甚至抢夺遗诏也不过都是为他人作嫁,明明一母同胞,怎么偏偏要你做个不争不抢的吉祥物,要你那亲哥哥登高位?你想要什么还要,却处处还要对方准许时,也没有想过吗?你母亲处处偏袒你哥哥时,掌箍你时,你也都没有想过吗?”   “没有。”萧崇叙再一次回答,他紧闭的双眼也缓缓睁开,望向看起来一点困意都没有的小九,问道:“怎么?小九是想要做皇后了?”   “做皇帝有什么好?要将自己终身囿于那紫禁城里,没日没夜处理不完的朝堂政务,折子高得能将人淹没,岂能与在渡空山悠闲自在的日子作比?”   他乌黑眼眸微动,望了小九一眼:“师傅说以后渡空山会交与我,深宫后宅的皇后没什么好做,以后做个山主夫人也很威风吧。”   话是这样讲,可是二人心知肚明。   渡空山与世隔绝,若是离了萧崇叙,小九便会上山下不来,下山上不去。   纵使小九在这尘世里受过诸多搓磨,可也是毫无疑问的,他喜爱这热闹的人间。   萧崇叙非是能为一己之私而狭隘至此的人,只是……   时间回至一年半以前,渡空山上。   身中罗莲丹毒的小九面色发青,气若游丝躺在床榻之上。   萧崇叙在外,对着刚走到树下的太青大师一拱手:“师父,如您所言,无骨刃寿数短,到底是短至几何?”   太青大师凝眸片刻,答道:“听闻无骨刃命数皆是难逾四十,随着易骨换形的次数越多,命便越短,更有甚者不至于三十便陨了。”   萧崇叙听完太青此言,骤然色变,沉声问道:“可有法解,增长无骨刃寿数?”   太青大师看徒儿神色至此,也收起了戏弄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渡空山乃是汇集天地灵气的地方,寻常人等步入不得,连花鸟鱼虫都要比山下的那些机灵活得久,更何况人?”   渡空山万木长青又不是什么障眼法,萧崇叙望着自己师父,自他初见起就如此模样的脸,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他师父青丝犹在,面颊上窥不出半点儿时间走过的痕迹。   “只是……”   萧崇叙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你那屋里头那位,眼瞧着是位心系俗尘之事的人,这渡空山虽好,可他在山下凡尘俗世里热闹惯了,怕是难忍这深山清冷了。”   小九听闻萧崇叙如此孩子气的形容,脸上不由露出一个浅盈盈的笑来,好似真被萧崇叙口中封威风凛凛的山主夫人的封号所打动了一样。   小九说:“殿下,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呢,他语气里带着那点说不出意味的笑,又缓缓闭上了眼,那未说完的话也没再续上,像是又生生吞咽回去了什么。   小九终于在此时又迷迷蒙蒙间起了倦意。   萧崇叙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小九的回答,对自己口中的提议是赞许还是怎样。   再转头去看,却看见小九又阖上眼了。   萧崇叙虽然为找寻小九在外奔波许久,可他向来精力旺盛非常人能比,此时又因为心里头搁着事,越想越是头脑清明。   无骨刃所修习功法内力与那一身的换形移骨的功夫相辅相成,皆是阴损非常,无骨刃寿数短也是因此法对身体的损毁严重。   若是一位不求上进的无骨刃,动用这身本领的次数少一些,大概也能活得更长久些。   而小九显然并不在此列,只是落到梁昱衍手里那几年转修了几年剑法,使得小九的身骨损伤减缓了些,只是他实在是个奔波命。   在这样的关口,哪怕萧崇叙对他再不信任,也不见得会出手做出来封他内力,断他羽翼的事情。   无骨刃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旁的寻常人等也闻不到。   可是,自那日萧崇叙将小九从地牢里带出来,就已经闻到小九身上强烈于之前许多的沉木香。   萧崇叙一颗心像是被什么吊着,眼闭了半晌儿,还是复又睁开。   他侧过来,看到面目苍白的小九已经又睡过去。   平心而论这是跟英俊貌美毫无干系的一张面目。   小九此刻回到崇王府里,回到萧崇叙身边,大抵是因为放松得很,身体也恢复原样,四肢放松而舒展地躺在绸被上。   这样看起来,小九原本的身量并不高,至多寻常男子的身高,在过分茁壮成长的萧崇叙面前甚至能显出来几分说不出来的娇小起来。   可是平日里,小九一袭暗纹青衣,人虽清瘦却姿态挺拔,在那一群无骨刃中,气势凌然,叫人恍惚生出他很高大似的错觉。   许是常年受过不少罪,中过毒又用过许多药,他肤色也是那种不是很康健的白,像某种质地细腻的但是不透光的白玉石,总的来说不是很有活气儿。   加之小九的呼吸实在是浅得过分,那样轻飘飘的一片身子,加上萦绕在周围的沉木香,使得萧崇叙陡然生出来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心惊。   这举动实则非常不该,但是他还是克制不住伸手试了试小九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感觉是在微弱地活着之后,还是有几分不安地伸手将他拢进了怀中,手探进小九衣服里,在他的丹田小腹处又确认一遍被他死死封住的内力。   小九向来是眠浅,这时候感觉到萧崇叙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却是连眼皮也没抬,只抬手轻轻拂了一下,嘴里含糊道:“你别弄我……”   那是一个十分没有份量感的推拒动作,好像萧崇叙真的要弄起来他,也没有什么。   有数不清的小心思,记挂着更数不清的人和事的小九,对待萧崇叙却还是摆出来一副这样全然信任的姿态。   有在那么一瞬间,萧崇叙的愤怒怨怼和一些忧心忡忡被抚平了一些,甚至在将小九微凉的身子搂进怀里的时候,生出来一些不符心性的宽宏大量来。   小九从前对他的种种伤害与不好,便看在他体魄强壮都可自行痊愈的份上不再计较了。   只盼事毕后,小九能只做好一件事——好好活着,那便是对他的报答和补偿。   好好活着听起来并不是一桩难事,可小九却像是天生要与这四个字作对似的,萧崇叙对小九诸多的行事意见颇多,可是要仔细想一想,往后若是要小九做到此事,便是要他终身兜转于那与世隔绝的深山之间,以小九清闲不住的性子,也非是易事。   萧崇叙思虑过度,又由于贴紧小九骨头里溢出来味道充斥鼻腔,使得的他又因此事陡然感到焦急不快。   恨不能直接能封了他那讨人厌的哥哥做了皇帝,他好带着小九彻底摆脱这污糟的一切。   这一夜萧崇叙休息得很不好,心思千回百转,起伏跌宕。   而小九确实饱饱睡了一觉。   好在萧崇叙脑子里鲜少一夜间想这么多事,但是面上还是一副岿然不动,冷漠如斯的嘴脸,于是小九也没察觉到什么。   翌日二人总算启程要去找小十一他们。   为掩人耳目,裴卓裴远都被留在王府,萧崇叙与小九启程,乔装打扮后,只带了一名车夫。   那路途不算近,又加上天气寒冷,不巧地赶上一场大雨。   山路泥泞崎岖,他们的马车坏在路上,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在山里稍作休整后,二人骑马继续赶路。   这个所谓二人骑马,却是崇王与小九共骑一匹,另一匹马紧随其后。   小九近些时日总觉得身子一些不对,时常感到虚乏的同时也会莫名的燥热,此时和萧崇叙身子相贴,感受着身后温热的身体,手心都出了不少的虚汗。   马蹄落地的声音从急促变得缓慢,他们来到这远离京城的乡镇。   小九鼻头一阵痒热,一低头,正是一滴血落在他的袖袍上。   小九望着那滴血愣怔一瞬,还未有反应,在他身后的萧崇叙便一抬手,用手背擦过了他的鼻下,将他的血蹭了个干净。   “虚不受补。”萧崇叙淡淡道:“我喂给你太多我的血了。”   小九闻言,也勾了嘴角:“我说那汤药里怎么总有一股怪味呢。”   “崇王殿下的血竟是这样的霸道的补药,这要是叫世人得知,殿下岂不是危险极了,怕不是到时候人人都想来吃一口殿下的肉,喝一口殿下的血?”小九这逗弄小孩的语气透露着股蔫坏儿的劲头:“若是殿下想要我咽下这个秘密,那可得好好……啊。”   小九这等恩将仇报的话被萧崇叙伸进他衣袍的掐上他窄腰的手打断,这青天白日的,就算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小九也不禁慌乱地抬手搁着衣服按住了萧崇叙探进他衣服里作乱的手。   萧崇叙道:“好好怎么样呢?”   这话贴着小九的耳侧说,激得小九浑身一激灵,急忙聪明极了地说道:“我不过与殿下说些玩笑话。”   萧崇叙又道:“好笑吗?”   “不好笑,不好笑……”   两人这头脑袋凑到一起,低头唧唧歪歪,共骑一匹马的画面落到小十一眼中时,俨然是一副极为不堪入目的,打情骂俏的画面。   小九与萧崇叙终于来到小十一他们隐蔽的掩藏的地方。   无骨刃手头向来阔绰,小十一他们在这小镇子里盘下来一座小庭院。   虽然与京城那些豪宅不能相比,却也是栋简约清净的落脚处。   旁边儿种着排排树,风吹过,枝头叶落,倒有几分悠闲恬静的意味在。   京城连带着周边的城池都是一副山雨欲来,乌云压顶的紧张局面,这里倒是岁月静好得紧。   萧崇叙与小九二人下马,早候在门口的小十一迎着他们入了院子。   “小九,你这么久才来,把我们几个担心坏了,若非你的信来得及时,小十三他们就要潜回京城去寻你去了。”   小十一语气有几分紧张,而后目光扫过走在小九身后,身形能整个笼罩住小九的萧崇叙,脸上神情可以称得上是十分戒备。   小九含含糊糊道:“出了点小事,耽搁了。”   这边刚走进院,路过里面一间上了锁扣的屋,木门上悬挂的大锁格外引人注目,不仅如此,连这间屋的窗户也格外不同寻常,木窗杂乱地斜钉着几根粗木,里头黑漆漆的。   兴许是小九他们的脚步发出了些动静,那加固过的木窗前陡然扑上来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眼下有些发青,那张脸唯有巴掌大小,瞧着细细腻腻,白得出奇。   瞧见来人,那一双猫眼儿瞬间睁大了,目光牢牢粘在小九身上,双手也从窗户的缝隙里伸出,疯狂地挥舞起来,神态激动仿若发病的痴儿,大喊起来小九的名字:“小九!小九!是你吗?你终于来了!   “救命!快来救我!你是来救我的吧!”   “小九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你知不知道……”   小九停顿一瞬,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响起,才算是确信,这正是他那久违了的小主子。   梁昱衍再不复从前那副尊贵傲慢,浑身上下表现得像是一只原本受宠的阿猫阿狗被丢弃后,遭了大罪的模样,全身皮毛不复华贵,却心惊胆战地根根竖立着。   梁昱衍这厢对着小九,正恍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叫喊,小九却在瞥过去极浅的一眼后,目光便收了回来。   却在这时,小九身旁的小十一也转头望了过去。   对上小十一那张脸,梁昱衍瞬间噤声,瞪圆了的眼睛,眼珠都是止不住地一颤,像是被什么隔空掐住了脖颈。   那样又怒又怕的神情,在梁昱衍脸上真是难得一见。   怕是在这段时间里,没少在小十一手里受教导。   小九步伐未停,小十一跟在他身后引着他继续往里走。   “小九!你可终于……”小十这时从里头冒了出来,脸上扬着笑,正欢欢喜喜对着小九,却在看到小九身后的人时,猛地一卡壳。   小九却未理会,打量了一下周围,看院里人不够,便开口问:“小十三他们呢?”   小十一回道:“野去周边的镇上了,晚会儿会回来的。”   无骨刃在这样时局动荡的乱世里,有这样移形换骨,改头换面的本事,若有个聪明脑袋,行走在何处都可谓是如鱼得水。   这批无骨刃也不过都是十几岁,经年不出牢笼,这样从临渊营出来后,圈是圈不住的。   “罢了。”小九似叹非叹地。   院里一间看起来宽敞的屋子,门扉半敞着,小九自觉往那走,小十一跟在后头面部表情突然在这时变得有几分不自在,却到底是未敢阻拦小九。   而小九前脚进屋却还没等落座,便看到了这屋里头的玄机。   看那炕上歪歪斜斜铺了六七个被褥,显然是他们几个的好住处。   再一看木头桌面上,一大坛子鸡汤旁边放着一个不伦不类的精致小碗,里头正歪着一根鸡腿,汤汁上飘着点油花,下面是白细面。   都不用细想,这样目光一扫,小九便心里有了数,这时再看那小十一那不红不白的脸色,险些气笑出了声:“你这看管的倒好,你们兄弟几个挤大通铺,倒叫这俘虏吃上好食,独占一屋。” 第67章   “如何?”   任延亭斜躺在美人靠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半阖着眼眸,却是抬也未抬。   身后很快响起来一声嘶哑的声音。   “属下无能,只来得及杀掉温家大公子,他们人太多,不过我最后那一刀落在温家老二的手腕上,那刀落得狠,右手纵然不废,他往后也难拉得了弓箭。”   “不够。”任延亭的眼眸在此时彻底睁开,他骤然沉声道:“再派人去,务必使得梁孟惠的兵马进京之前,除掉温家二子!”   温杰儒就算是对那已逝去的勾栏女再生愧疚,这么些年过去了,又加上与夫人恩爱,能几次三番找寻小九已经是不易,以温杰儒的心性跟随梁孟惠这么久,即使两人此前不对付,既然已经跟随他站到了四皇子那边,岂有轻易背叛的道理。   对小九的那点愧意,如何能让他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这样的关口,临时倒戈。   “可陛下那边……”   早在任延亭提出此法,来逼迫温杰儒时,萧宸景便严厉地制止过,以任延亭这样手段,即使短时达到目的,往后又要如何收尾?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待时候温杰儒回过味来,怕是要活成第二个梁孟惠。   萧宸景自认要比他那个心胸狭隘的父亲棋高一招,因此绝不想要君将之间重蹈覆辙。   那日此法被萧宸景否决,却没想到任延亭表面谦谦和和应承下来,背地里却已经布置谋划起来。   此举本就是兵行险招,温家也是武将世家,刺杀已经是极其不易,一击不成,已经是打草惊蛇,温杰儒痛失一子后一定更会严加防范,更何况到了此时还要隐秘行事,隐瞒皇帝。   “日后若是真有兴师问罪,秋后算账的时候,陛下那边自会有我来应对,你怕什么?”   任延亭听他提及萧宸景,不禁露出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几近寒冬时节,任延亭手里的骨扇展开又轻摇了两下。   是面如桃花的动人风采,却不知怎么满肚子蛇蝎计谋,黑衣男子莫名觉得他这么轻飘飘地两下扇出来的风,直叫他浑身发冷,他连忙低下头,咬牙利落回道:“是!”   “这是此镇的特色小吃,用糯米蒸熟,洒了糖霜,你尝尝?”   天色已晚,小十三接到小九回来的消息,便急急忙忙在市集上买了些大包小包的吃食回来。   这屋里头摆着的木桌上放了几个小碟,里头盛着菜,还有些糕点。   小九瞧萧崇叙坐在他身侧也不怎么动筷子,耷拉着眼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将一块他刚才尝着还算可口的糕点夹到了萧崇叙嘴边。   萧崇叙此时目光与小九热切期盼的眼神对上,于是半张开了嘴,咬了一口,咽下去后又别开了脸,说道:“太甜了。”   桌上只有三人,小九,小十一还有尊贵的崇王殿下。   小九坐在中间,萧崇叙和小十一坐在两边,正对着面,小十三和小十在门口探头探脑,像家里来了大人怕生的孩子似的,都不敢进去。   在萧崇叙点评完那口糕点,并且没有要继续品尝的意思后,小九不甚在意地将手里夹的那块已经被咬缺了一口的糯米糕,两口咬下了肚子。   并且在吃完后,又伸手将那桌面上的另一碟里头的方酥饼拿起来一块,朝萧崇叙那里又递,大有再喂到嘴边的意思。   “试试这个呢,这个不甜。”   话音刚落,那坐在桌前的小十一的眉头便是一紧,憋了半晌儿还是没忍住,瞧着板着一张脸的萧崇叙,嘴里冷哼一声,不禁阴阳怪气对着小九说道:“你莫不是奶孩子奶出瘾头了不成?”   这话一出,小九的手悬在半空,萧崇叙骤然抬眼朝小十一望了过去。   下一瞬,萧崇叙桌前的一盏热茶被他手掌轻轻一推便似夹杂着肃杀的万钧之力直冲小十一的面门。   小九瞳孔骤然一缩,迅速抬手就要阻拦。   小九反应速度够快,可他习惯使然,全然忘记他已经失了内力,萧崇叙这一手他就算是能拦下也免不了被伤了手。   可好在萧崇叙在看到小九出手后,瞬息间撤了力。   那茶盅悬在半空骤然失了力,直至落下。   纵使如此,小九也没能避免被溅了一手热茶。   以萧崇叙的功夫,无骨刃们皆是敌不过的,此时小十一更是一副被他这种一言不合便要伤人的作态吓住了一样。   小十一眼睛瞪大,目光恨恨,嘴唇不甘示弱地嗫嚅两下:“你…你……”可磕绊到最后,嘴里也没憋出完整的一句。   萧崇叙在此时突然起了身,他屁股下的凳子因为他突然站起,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谁也没看,谁也没理会,拿了他的剑,出去了。   崇王出来之时,门口探出的两颗脑袋,又瞬间缩了回去。   等崇王离开,小九目光才又落回到脸色憋闷得十分难看的小十一那里。   小十一抽出来一条干净的巾帕,低着头将小九那只沾了茶水的手细细擦了干净。   小九在这时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好端端的,你说你惹他做什么?”   看着小十一的难看脸色小九似觉好笑:“怎么,将小侯爷交与你这么久,你还未舒心尽兴,我刚到便要耍这么一通脾气?”   小十一也知小九奔波至此,来到这里,实在是不该在进餐时败兴,可看着萧崇叙那副目中无人的嘴脸,到底是没忍住。   小十一不服输一样回呛道:“好端端的,你带他回来做什么?”原来小十一他们对萧崇叙也未必有那样大的敌意,直到小九传来的信里提到那样的消息。   “难道真要把遗诏给他?小九!你糊涂了!这可是我们保命的东西,他倒是好,对你这么不冷不热的,你还要偏向着他,可他呢,还不要站在他那个皇帝哥哥那边,若是有朝一日他那哥哥叫他来对付我们,我们没有遗诏,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总觉着今日那崇王能为了他哥哥一句话,便叫小九交出来遗诏,为他登基铺路,明日便能再指使小九,为他铲除某些个绊脚石。   他们好不容易从临渊营逃离出来,若是如此,岂不是还是变为他人手中利刃,做器具使唤,和从前一样了吗。   小十一越想越是气闷,因着做了扫了小九兴的事变得有几分气弱,这却不妨碍他嘟嘟囔囔抱怨:“现在看他,也不过是颜色好,武艺强些,旁的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失之偏颇,小十一说着说着也不免气弱。   “遗诏便是不交,你以为便真的能够保命?”小九叹了口气:“此时乱局,新皇位置不稳,会对遗诏流落在外投鼠忌器,若等了两三年局势稳妥,不管是四皇子上来还是太子坐稳,都绝对是不可能任由一群没名没姓的无骨刃手里握着能威胁到皇位稳固的东西的,若等到时候缓过劲来,恐怕别说是为我们寻得半点儿安稳,只怕是要派人来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也难罢休的。”   “即使是此一时之计,也至少可保我们两三年安稳,若此时将遗诏交出去,我们还有何筹码同他们这些周旋?”无论如何,小十一都认为小九此举十分的不理智,只怕是有几分色迷心窍的意思在,话已说到这里,他也不再遮掩:“小九将遗诏献出,是打心底觉得崇王的兄长胜算大,还是说因对崇王情难自制才……”   “崇王天生五感异于常人,能辨得出无骨刃。”   小十一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小九打断。   小九对上小十一的视线,再一次沉声道:“即使我此次不带崇王前来拿遗诏,他日若是他凭借自己携朝廷兵马搜寻无骨刃,你们又能奈他如何?”   “四皇子与新帝到底谁能笑到最后我且不论,只单单新帝有崇王,我们就不得不站到新帝这一边。”小九说到这里也是仿若是极其疲惫了一般,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与崇王协议,只要我们交出遗诏,他便不再出手干涉任何与无骨刃相干的事宜。”   小十一脸色苍白,比刚才被萧崇叙猝然出手之时的面色难看的不相上下,无骨刃最后赖以为生的改头换面,以形换骨之计竟落到崇王这里竟是全然失了效用。   他知晓小九的脑子好使,比他们更能做长久打算,也知他所做的决定定然有他的分寸和道理,可是饶是如此,小十一还是感到极其的不快,可是奈何凭他的头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萧崇叙本就是能给人极大压迫感的人,此时再叫小十一得知他能一眼辨认出无骨刃来,心头的忌惮更甚,到最后望了望小九,嘴唇张了张,那紧绷的肩膀头缓缓松了下来,神色里透露出来几分失魂落魄的意思,咕哝道:“也不是说不情愿看到你与崇王做伴,若他真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便罢了,只是想到他这样对你,凡事还要你来照顾他的心意,实在是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性……”   与小十一在屋里头啰唆完,小九倒是肚饿,就着热茶吃点了东西,僵冷的身子感觉到了点热乎劲儿,长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起了身。   他吩咐道:“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晚上我与崇王好歇息。”   言罢,也不等小十一作答,便抬步出了门。   小九是在他们这座小庭院后面的一片荒地里找到萧崇叙的。   漆黑夜色里,月光发出些暗淡的光,光线十分昏暗。   这样的时节,荒地里几棵歪脖子树,上头也不剩几片叶子,枝桠在月光下张牙舞爪的,不甚美观。   小九揣着手踱步前来,那杯热茶带来的暖和劲到这里消散殆尽,冷风呼啸而过,他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却见那崇王殿下坐在一棵树底下,又在擦他的剑。   “这是谁家的俏郎君,一个人落在这么荒郊野外了?”小九揣着的手从袖里伸出,笑眯眯地伸手去抬萧崇叙的下巴。   萧崇叙那张冷厉的脸骤然映入小九眼底,不知为何,小九突觉这黯淡月光明亮了一瞬。   “你同小十一怄什么气?”小九手沿着萧崇叙的下巴往上摸,未曾想他一个人在这里吹这样久的冷风,肌肤摸起来还是这样富有活力的温热,小九食指按在萧崇叙的眉头上,好像拿萧崇叙很没有办法一样,唉声叹气道:“好嘛,早知殿下这样计较,我刚才还不如不拦,由着殿下高兴,揍了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十一出气好了。”   “又说假话。”萧崇叙冷哼一声,却是未出手佛掉小九一直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只转过头去,做一副不情不愿的躲避。   “这话于事实上是假话,于哄你一事上,怕是心意真的不能再真了。”小九也不生气,将手收回,又对萧崇叙柔声道。   “油腔滑调。”萧崇叙嘴里不饶人,面色却是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虽没什么表情,刚才蹙起来的眉头却是舒展了不少。   听起来是十分嗤之以鼻,实则是对这“油腔滑调”买账得很呢。   “走吧,我们回去吧,这里冷的很。”小九说着,又把手伸到了萧崇叙面前,“我手都冻凉了,不信你摸摸。”   萧崇叙望着脸前那只手,手指修长,白腻异常。   他伸手握住,确实是凉得不似活人。   往回走的时候,两人行走在黑暗里,不时踩到脚下的枯叶,听到些树叶碎裂的声响。   萧崇叙牵着小九的手,原本沉默了一路,却又突然出声道:“我前段时间过了生辰,如今已经二十岁了,明年就是二十一……”   小九听着原本觉得好笑,今年二十,明年可不就是二十一吗,后年还是二十九呢……   可是将笑未笑的一瞬间,他对上萧崇叙那双乌黑眼眸,那脸上的神情不仅有几分认真严肃,又掺杂着些其他无从分辨的东西。   有着玲珑心肠的小九骤然明白,原来是萧崇叙到底还是把小十一那句话记到了心里。   岁月流淌,年岁增长,时间不可逆转,少年萧崇叙总有长大的一天,变得成熟,   小九不得不承认,在此前他确实有因为萧崇叙如此不理智又随意出手的性格感到苦恼,哪怕在刚才,他也知道自己第一时间追出去可能更合崇王心意,可同时却又觉得容易冲动行事的崇王是该出去吹吹冷风,冷静一下。   可是小九怎么能一边喜爱欣赏崇王坦率无邪做事不沾俗气,一边又真的计较他所有因如此脾性使然所做出的不成熟的举动呢。   总有一天,萧崇叙也会做事不再意气用事,也会有一颗充满秘密的心,不再容易受骗,行事也会游刃有余,又或者有所顾虑。   在这大瀛混乱的时局里甚至不用几年便能被迫催生出不同以往的自己。   可是如果可以,小九还是希望这一天慢一点。   而在萧崇叙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目光不偏不倚,不躲不避,好像还在执拗地想要从小九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于是小九便微笑着说道:“殿下是个大人了。”   萧崇叙从十九岁到二十岁,短短一岁之差,却仿佛可以跨越这极大的鸿沟——从心智不同常人孩子气的少年变成大人。   这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看到小九终于认可,萧崇叙也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面上冷意消融。   走在他身旁的小九听到他缓缓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第68章   “傻站着做甚?”   小九躺在收拾好的床榻上,人脱得只剩下亵衣,扭头看见萧崇叙还跟柱子似的僵立着。   萧崇叙神情未动,只看小九一眼说道:“他们不喜欢我,明日拿了遗诏我们就动身。”   这话听着委屈,无论如何崇王殿下的长相也与凶神恶煞四字无甚关系,怎会这般的不讨喜?   小九细细端详,怕是在这凶神恶煞里,占了凶神二字,才叫那群半大孩子害怕。   “他们不是不喜欢你,不过是害怕你,你又一直板着一张脸,可不是叫他们更生畏惧?”   小九从床上探出半截儿身子,嘴角噙着一抹浅盈盈的笑,伸手去扯萧崇叙的手:“好了,你说明日动身就明日动身。”   萧崇叙这样的伟岸挺拔的身姿,足有八尺高,被小九那细腕子几扯几拽的,竟然真的一步步踱到了床边。   “莫不是不困?”小九将人拽到身前,仰着脸凑近了说。   萧崇叙垂眸望他,昏暗烛光下,萧崇叙的睫毛根根分明,打在下眼睑上。   活色生香,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小九实在是不太合适。   可是现下萧崇叙确实是找不到更加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小九那张白腻如瓷的脸上,许是因为最近补得气血太足,他的嘴唇在整张透着不甚康健气息的脸上凸显出来一种十分违和的嫣红。   萧崇叙又感觉到身体上好像贴上了一条软若无骨的,拔尽爪牙的蛇。   小九手心里有一丝丝微凉的,湿润的汗。   周围的沉木香一时间更盛了,萧崇叙的手被牵住,放到了小九腰上。   小九这时轻声道:“殿下,败败火,莫恼了。”   一夜云雨后,萧崇叙从床榻上起身,却见小九瘫软在床上,一副筋疲力尽的萎靡模样。   这回火可败的透彻,小九脸上的最后一抹血色也褪尽了,倒是萧崇叙一夜颠鸾倒凤后好似将一通郁火也发泄了个干净,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崇王殿下面色稍霁,看见小九那副样子,难得变得贴心了几分,把小九扶起来半靠在枕头上,拿来热茶一点一点喂到了嘴边。   小九半睁着眼,看着未睡尽兴的模样,喝完热茶后嗓子终于利落了几分。   这时他们的房门被敲响,是小十三。   “我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殿下去与小十三取遗诏吧。”小九抬抬眼皮,这样言道。   “遗诏不在此处?”萧崇叙闻言蹙眉。   小十三这时回道:“在镇里的一家当铺里,伪成字画让掌柜暂时保管了。”   话尽于此,小十三眼神偷偷打量一眼萧崇叙,却发现萧崇叙还坐在床头,还是未动。   小九却是知晓其中关窍,于是又打了个哈欠,仰起来睡意蒙眬一张脸,劝慰一样的含糊语气:“殿下快去吧,早些把遗诏拿回来,我再小睡一会,我们便启程回京了不是。”   “小十一他们人都在这儿,没什么可担心的,真有什么万一,就算是敌不过,无骨刃腿上功夫如何你总有数,他们几个带着我逃走总是没问题的……”   “况且当镇上拿了便回来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能生出什么事啊,我们来时踪迹这么隐秘……”   小九嘟嘟囔囔说完,还翻了个身,将被子又往身上裹了一裹,做出一副又要好睡一场的架势。   小九如此言之有理,萧崇叙也暗想道确实如此,到时候就算是无骨刃带着小九逃窜,以小九现下身上如此浓重的香气,他总也能追寻到小九踪迹,是甩脱不得他的。   如此费了三两句口舌,崇王殿下才算是不情不愿起了身,放弃了抱着小九一同前去取遗诏的念头,放他在这里好生安睡。   “往后做正事,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了。”   有些火气还是回到他的崇王府里败才更为合适,萧崇叙这样一本正经地对着小九的瘦弱的背影告诫完,又想到此事一了,他和小九应该没别的些正事了,恐怕有时候还是能任由着小九胡闹上一闹的。   小十三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等,眼见着那看起来高深莫测的崇王殿下,终于从床边起了身。   原以为他这么不紧不慢是对取遗诏一事胜券在握,因此并不着急。   却没想到萧崇叙走过他身边时,竟冷不丁地催促了一句:“走,带路。”   这厢萧崇叙与小十一刚乘快马出门,下一刻小九的房门就立马被推开了。   小十一进门来,小九从床上瞬间坐起,脸上一扫前一刻的疲乏惺忪,眼神清明非常。   “可走了?”   “走了!我眼看着跑远了。”   小九却还是不放心:“他没来过此处,叫小十三多带他兜转两圈。”   “这我都交代了,你快放心吧。”小十一瞧着他因为坐起身来,胸膛上露出来一些不堪入目的暧昧痕迹,有几分气急败火地别过脸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等闲心!”   “这无缘无故的,他封你内力做什么?莫不是记恨你以前捅他一刀?这芝麻大点的心眼!我当真是没说错他!”   小九耳朵快要起茧子,没什么耐心地道:“快别说些废话了,我让你请的人你到底请来了没,时间紧急,等一会儿崇王回来了撞见,我们可都要遭殃。”   小十一不服气,还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小九打断:“好了!快去看看人来没!”   小十一领命而去,片刻后带了一黑衣黑袍的人进来。   来者兜帽黑袍下略微能窥见几缕银丝,步履稳健,可那一张脸倒是遮掩得严实。   此人正是江湖中行踪诡秘,有着鬼医圣手之称的药谷长老,听闻其每次的诊金都昂贵非常,哪怕如此,也不是谁是随随便便给了诊金便能请得动他的。   若非是小九早些年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出手相助过他一回,使他欠下一个人情,现在只怕也是很难请他出手。   “老先生,好久不见。”小九起身作了个礼。   小十一看见那黑衣黑袍的老者并未摘下袍帽,脸遮盖住了四分之三,只露出来一双异色的眼睛,额上有些皱纹。   “时间紧急,便不作寒暄了,礼数不周之处,只能来日再偿了。”   那老者微微点头算作回礼,开口道:“小友言重了。”   二人不再多言,小九坐到床上,一撩衣袍:“若非是封我内力之人非是寻常人等,也劳驾不了您出来,自内力被封之后,我自行强突过几次,皆是无用。”   药谷长老听闻后,示意小九伸出胳膊,要为他把脉。   小九微微一笑:“此回只请长老为我恢复内力,不谈其他病症。”   无骨刃自知身骨与常人不同,往日但凡看诊都要听大夫苦口婆心一番,于是小九再配合地伸出胳膊时便提前知会了一声。   长老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而后将手搭到了小九细瘦的腕内。   这脉象微微一探,便觉得怪异得很。   看老者眼神一凝,小九也不由也是心头一跳,若是连鬼医圣手都不能解开他被封住的内力,他可就真的没别的法子想了。   萧崇叙对此事忌讳的很,回回小九提及,都要冷脸,小九忧心他翻起旧账,自知理亏,也不敢再提。   只是要这么做个形同废人的物件挂在萧崇叙身边,也是小九万万不可接受的。   “小友,可否躺下,叫我探查丹田之处。”   小九有几分纠结,可最后还是心一横十分配合地往床上一躺,将衣袍解开,露出来平坦的小腹。   却见那长老,便是见到那星星点点的耐人寻味的红印,也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   小十一这时看到,这老头虽然敞露出来的面孔上也是有着时间走过的深深沟壑,可那一双手确实细腻光滑非常,恍若稚龄青年一般。   那双手划过小九的丹田之处,小九便又起了他此前强行想要运内力之时的感觉,小腹开始翻起来密密麻麻的酸胀之感。   此时,随着鬼医圣手朝小九丹田之处施力,那处已经开始由酸胀转成疼痛。   老者面色凝重非常,额上开始溢出来细汗。   耗时良久,就在小九感觉到那股痛意已经叫他越发地无法忍受之时,一枚金针在小九腹部开始若隐若现。   “啊!”随着一声惨叫,小九身子猛然一颤,一根细弱汗毛的通体泛金的针悬浮在小九丹田之上,那枚金针从他的丹田处被取了出来。   然而这却并没有结束。   三枚金针从小九体内逼出后,圣手也已经精疲力竭,起身之时甚至身形都摇晃了一瞬。   而躺在床上的小九面色更是惨白非常。   那从小九体内取出来的金针,瞧着古怪非常,小十一伸手接住,完全无法想象出这玩意儿到底哪来这样的本事,封住小九内力不说,连鬼医圣手都吃力取出。   小九这时候朝他望了一眼,抬手道:“让我看看。”   小十一伸手将巾帕上的三枚针递了过去,却没想到刚才老老实实在小十一手中的金针,被小九用手捏住后竟状似活物一般,还妄想往小九手指腹里钻去。   小九瞳孔一缩,被惊住一般,霎时松了手。   金针又重新落到巾帕上,一动不动了。   小九与圣手好言相谢后,便叫小十一送他从后院悄然离去。   未曾想这三枚不仔细瞧便会忽视过掉的纤细针体,竟能轻而易举地封住小九多年修炼的功法内力。   小九借着缓缓身体的功夫,躺在床上盯着巾帕上的针,逗什么似地又用手指轻戳了一下。   那针尾立刻弯曲而上,小九闪躲得飞快,它又从半空中落了回去。   “倒真是有趣。”他嘀咕一声。   一朝内力恢复,小九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待歇了半盏茶的时间,小十一又回来。   小九收拾干净自己,从床上下来走到了院里,小十一跟在后头正在与他说些外头的情况。   “听京城包子铺那里传来的消息说,梁孟惠已经携兵入京了,大批兵马逼到了宫门口,宫里的禁军在那里守着,可是一旦厮杀起来,定是不敌梁孟惠手里的兵的……”   “还有你此前叫我找到离王府的秦管事的踪迹,我也寻出了眉目,他不是个硬骨头待抓住了他,细审两天,定能问出来咱们兄弟原相脸的下落……”   小九听着时不时“嗯”两声,他运了一下内力,感觉到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感觉身子骨都轻盈了几分。   “是不能等了,若是再磨蹭下去,等梁孟惠大兵杀进宫里,遗诏拿过去都要不中用了。”小九边走边说,他身上的外袍批的是萧崇叙的,过分宽大,他又嫌碍事一样挽了挽袖口,说道:“这小十三办事未免太过尽心,说让他带萧崇叙多兜两圈风,他便真的能耽搁到现在也不带人回来。”   “这镇子也没多大,这么绕路,崇王殿下难道就没起疑,他现在不该这么好骗了……”   小九心里泛起嘀咕,正要出门去找,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却没想到走到马匹旁边,伸手刚抓住缰绳,手腕便是一麻。   手腕变形了。   无骨刃练到他们这个份上,这种移形异骨对他们来说称不上什么难事,连痛都算不得。   只是略微一麻罢了,可是小九低头望着自己无端脱臼的手骨,愣怔了许久。   他仿佛是被什么魇住了。   小十一看着他,莫名发呆,不由出声道:“小九怎么了?可要我与你一起去找他们?”   小十一的声音将小九唤回神来,他摇头说道:“不必了。”   而后松开抓着缰绳的手,用左手握住手腕,轻轻一施力,将右手骨头回位后,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摇头失笑道:“我说呢。” 第69章   这小镇子里说热闹,实则也不算太过热闹。   不过在这上午,市集里还是稀稀疏疏有些人烟,在到处叫卖。   萧崇叙心里头记挂着小九,原想拿了遗诏快些回去,却没有想到这把名叫小十三的,年幼的无骨刃这般的不靠谱。   在萧崇叙再一次提醒他,这条街方才已经走过后,对方便又露出了恍然大悟后,面红耳赤的表情。   小十三抓耳挠腮,妄图拖延。   到了最后,总算在萧崇叙即将变脸耐心告罄的前一刻去店铺里拿到回了遗诏。   万没有想到,这群无骨刃竟然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用一个破木盒子装起来,放在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小当铺里,给了人家二两纹银,叫人家保管了。   恐怕是越是如此出其不意,越是不容易叫人找到吧。   小十三看了眼天色,心里头焦躁不安,也不知道小九他们那边忙完了没。   萧崇叙的马匹脚程快,便是他费心劳力兜圈子,也是没能拖延许多。   而就在他别无选择的被已经认识路了萧崇叙带着路抄近路回去的途中,却见萧崇叙在一家卖霜糖糕的小铺前停了下来。   崇王殿下认出来这是那日小九向自己介绍的此镇子的特色美食。   小十三此时难得机灵,计上心来,再望见萧崇叙探身接过那糕点铺小老板递过来包好的糖霜糕之后,他又扬声道:“小九还爱吃糖葫芦,可也给他拿两串解解馋?”   萧崇叙胯下的马像是不耐地原地踏了踏马蹄,萧崇叙停顿片刻后,扭头看向身后的小十三,问道:“何处有卖?”   等小十三带崇王殿下买完糖葫芦,即将回去之时。   却听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小十三脸色骤然刷白,双目惊骇地望着一群身披重甲的兵马携刀枪冲进了这市集里。   小九再次要抓紧缰绳一跃上马,便见院子里闯进来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定睛一看,那不是小十三又是谁。   小十三脸色苍白,口中正溢出来鲜血。   小十一与小九登时心头“咯噔”一声,连忙快步上前,将已经险些要跌倒在地上的小十三扶住。   这么一扶,便是叫人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小九摸到了满手的湿润。   小十三身上深色的衣服,散发出来浓郁的血腥气。   “小十三?!小十三你怎么了?”小十一立刻惊慌出声。   小九强行稳住心神,对小十一道:“快去拿伤药!”他转而看着小十三,又问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小十三负伤独自回来,小九心头已经是有了极其不妙的猜测。   饶是如此,他还是顿了顿又问:“崇王呢?”   小十三吐掉口中血沫,似乎是极其勉力地伸手将胸前藏放着的遗诏掏了出来,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惶恐不安:“小九!有兵马前来抓我们了,崇王……崇王殿下把遗诏交给我,让我先走!”   “什么兵马?下这样的狠手?梁孟惠的人?”小九难以置信:“可这多少的兵马能拦得住他!?”   以萧崇叙之能,不说真的以一人抵万兵,可是轻松脱困总不在话下吧。   小十三语气里都带上了哭腔:“黑压压的一片,我看不清!崇王也不太对……不知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如何,由此被他们一群人围堵住了,我拼了命了才逃出来。”   恍若当头一棒,小九眼前骤然发黑,走火入魔?萧崇叙到如此境地,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走火入魔了?   “我逃回来的时候,听到身后追来的兵,他们的将领在喊,要你天黑之前拿遗诏前去,否则就要崇王性命……我们到底怎么办啊,小九。”小十三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他还没有到年龄在领功堂挂牌子,小九不过是交给他做这么一回活,做这样简单的事情,却还是被他搞砸了。”   “没事。”小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怪你。”   小十四小十五这时候已经出来,小九让他们先把小十三抬进屋里养伤。   小九转而便走向了院落里那间一直被挂着大锁的门。   他到底还是小看了梁孟惠,到了这样关口,竟是连他这位亲生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只顾得遗诏。   小十一拿了伤药给小十三送到屋里,刚出来就听到小九在踹门。   他瞬间脸色一变,飞快地扑上去:“使不得,小九!这不行!”   小九眉眼里露出来戾气:“使不得?如何使不得了,难不成梁孟惠的兵还会害了他不成?”   小十一脸急得脸发红,焦急万分地说道:“他没用的,小侯爷早已是枚弃子了,梁孟惠屈居京城埋伏久而不动不是被亲子要挟,不过是在等他的兵!你知道的啊,你就算挟持小侯爷过去也是无用的!他们只要遗诏!”   下一刻,原本该落到门上的那一脚,瞬间落到了小十一腰上。   小十一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抬头正要说些什么,仰头却看见小九那张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旁的什么红了一圈的眼。   小十一跪倒在地,膝行至小九脚边,连声道:“小九,你别动他,我与你去救崇王。”   小九闻言,闭了闭眼,沉默不语片刻后,复又睁开眼睛,像是在心底做下了某个决定后,所有动摇心神的情绪都被收归一空。   他说:“我没时间了。”   时至深冬时节,寒风萧瑟,吹过耳旁呼啸而过时,将人皮肉都刮得生疼。   梁孟惠派来的这一只兵马乃是他营中精锐,一般的人等他也深知不是崇王对手,别说从崇王手里抢东西,不过是恐生变数,想将崇王与遗诏拖在路上,争取一些时间。   却未曾想,这支精锐兵马在这里竟撞上了大运。   他们也没有想到,伏击之后,那尊贵的崇王殿下便变成了如此神志不清可怖的模样。   小九单枪匹马前来,走到小十三所指明之地时,只见那数十人用长枪所指着中间一血葫芦似的一人。   若非是看见熟悉的衣饰,小九无论如何也无法辨认出这么形容狼狈的人会是萧崇叙。   萧崇叙面部模糊,被眼睛口鼻里流出来的血覆盖。   只这么一眼,便是好恍若生生往心尖上剜了一刀。   小九陡然想到什么,传闻崇王刚出生时天降异象,七窍流血不止,在命悬一线之际,幸得太青大师出手相助,施以禁咒……才保得一命……   可是这太青大师所施的禁咒,这么些年好端端的,怎么会失了效用,使得萧崇叙又开始七窍流血?   电光石火之间,小九眼前闪过那三根细弱汗毛,宛若活物的金针。   再看那人群中被围住,当作怪物一样的萧崇叙,小九目眦尽裂,几乎不敢再细看第二眼,可却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着转不开眼神一下。   在这一瞬间,小九自觉怕是就地凌迟带来的痛意也不过如此了。   梁孟惠手下得力的将领看到来人,不由喝道:“你倒是好胆识,敢自己一人来。若是识相一点,就快快把遗诏交出来!”   小九与崇王之事此前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算不上的秘密,如今这年轻将领看到崇王已变成这幅模样,而小九伶仃一人,背脊单薄,瞧着也没什么威胁劲。   纵使是无骨刃有那非同寻常的本事,可他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抵不过他一个吗?   越是如此作想,他便越自得起来,甚至开始忘形的,语气轻蔑地说道:“你若是愿意乖乖配合,我可好心送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埋在一处。”   小九胯下的马,这时候还是未动。   小九脸上神情未被那些羞辱叫嚣的话撼动分毫,他面无表情,堪称十分平静。   可那年轻气盛,早以为胜券在握年轻将领却是按捺不住了,他手长枪挥出,像是想要把小九拦腰扫下马去:“我说让你把遗诏交出来,你没听清吗!?”   然而那杀气腾腾的长枪,刚挥舞到一半,便骤然落下了。   在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那将领脸上嚣张的表情凝固住,他只觉喉间一痒,刚抬手想要去摸,便在下一秒感觉到了剧痛。   喉间鲜血飙出,他从马上失力一般,重重一头栽了下来。   将领的部下骤然色变,就在这时却见那原本待在原地的小九,抬手扯了一下缰绳,而后御马朝他们直冲了过来。   “无骨刃,来。”小九垂眸,以一种无起无伏的语气,下达了他最后一个命令:“护送崇王携遗诏入京!”   瞬息之间,天空中骤然降落道道黑影子。   根本不知道他们此前掩藏在何处,才可骤然降落,在屋脊?还是树上?   数多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刀毙命。   数把无骨刃开路,小九恍若一条游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刺到了萧崇叙身边。   他伸手抓住萧崇叙的一只胳膊,将其拽上他的马。   萧崇叙原本浑身的戒备,在浓郁的沉木香气中放松,他知道,是他的小九来了。   自无骨刃出现至今,怕是也无人会这样遣用无骨刃。   因为这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无骨刃是冰冷锐利的暗器,是黑夜里无往不利的夺命杀招,可是不该如此用在明处,用在对抗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兵将。   暗器可对脉搏,可对心肺,可对咽喉。   可在已经一击毙命引起警惕后,如何对这些苦寒之地里炼造出来的散发着血腥味的长刀?   血腥味与沉木香,织成遮天蔽日的巨网,笼罩住萧崇叙。   萧崇叙当年被太青大师以七根金针封住七窍,施以禁咒,才使得他没有死于过于放大的感官刺激。   小九将萧崇叙拉上马后,将外袍脱掉,兜头包住了萧崇叙,血水瞬间将外袍湿透,小九反复缠了几圈,才敢将萧崇叙搂住,轻声叫了他一声:“殿下。”   萧崇叙听到像是山崩地裂一样的声响,震得他头疼欲裂,血水呛在他的口鼻,堵满他的耳喉,他恍若置身一个虚幻的疆狱里,耳边全是厉鬼嘶哑的尖叫,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闭上眼也不能阻止那些赤红变幻的色块。   是海啸声,又像风暴声,他已经无从分辨了,一声声剧烈的声响,像是在一下下敲击他头颅。   萧崇叙头晕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夕,无从思考任何。   时间变得极为漫长,慢慢地,那些刺耳的叫声消失了。   只剩些滴滴答答的水声,好像是在下雨。   这样的噪音萧崇叙还能忍受,只是他好像还听到有雷声,这便是有点吵了,好在这雷声越往后响起来的频率越低。   萧崇叙这时候抓紧了小九的衣衫,微微侧了侧脑袋,声音十分微弱地问:“小九?是在下雨吗?”   小九听他话,低声应了一声:“嗯。”   一支箭射了过来,小九躲闪未及,被射中了右肩,血水顺着箭羽落下。   过了会儿,萧崇叙又问:“是不是在打雷?”   “是。”   萧崇叙往小九的怀里缩了缩,脑袋贴在他胸前,他有点难受地说:“那雷声什么时候停?”   小九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又捂住萧崇叙的耳朵,他柔声安抚说道:“殿下,雷声马上停。” 第70章   温家老二死在梁孟惠的大军准备进攻前的头一天夜里。   于温府是晴天霹雳,于任君延来讲,那是死的恰到好处。   纵使新帝与宠臣能在朝堂上扭转话锋,运筹帷幄,也奈何不得拥立四皇子为新皇,手中又有实权兵马的梁孟惠。   惠帝耗尽心血,也不过是使计制衡,不敢真的削梁孟惠的兵权,梁孟惠的兵皆是与他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忠心耿耿至极,那些年里别说是削梁孟惠的兵权,就是费心塞进去的几个别处提拔的兵将,都被排挤开外。   由此可见,梁孟惠的兵非是大瀛王朝的兵,乃是名副其实的梁家兵马。   这是数十年来,大瀛王朝过分依赖梁孟惠一人的弊端,如今惠帝驾崩后,梁孟惠这把年岁,怎么可能再任由一个如此年轻的皇帝,再对他多番猜忌打压。   萧宸景心思深沉,身边又有一个诡计多端的任延亭,外加季后母族的势力,梁孟惠在其眼里只能是更大的威胁,比起萧宸景,宅心仁厚的四皇子,显然更符合梁孟惠心中的良君人选。   届时四皇子登基,总不会忘记他这等从龙之功。   他在萧宸景眼里是养虎为患,在四皇子这里是股肱之臣,因此纵然萧宸景势大,他也要为此放手一搏。   宫里的禁军连上锦衣卫不过一万人,可他们所带来的是两万五的兵,还是由边疆的战场上厮杀回来的。   说是螳臂当车并不精准,梁孟惠的兵还是耗费了不少的工夫,才冲进了城门。   这场看起来大逆不道的宫变,因其中拥立的同为皇嗣,并且在民间颇具声望的四皇子而变得名正言顺。   梁孟惠带领着他的兵马一路长驱直入,直奔紫禁城。   就在宫门被梁孟惠的兵马用木桩撞开之后,随着一声剧烈的欢呼,众将士气势鼓舞,手里长刀皆是高高扬起。   他们连同梁孟惠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四皇子身上。   惠帝未驾崩前,他们实在是受到了太多的不公与打压,边疆苦寒之地,可每每申要粮饷,京里总是推三阻四,甚至有一次还发来发霉的粮,这致使他们与金人的一次突袭中损失惨重。   这一次他们的主帅甚至连亲子的安危都不再顾忌,就是要为他们这些将士,博得一个君不疑将的新朝。   天色已然擦黑,四处是熊熊燃烧的火把。   紫禁城的大门敞开了个彻底,到处都是宫女还有太监尖利的哭喊,他们怀里揣着金银细软还没来得及逃,就被暗处里探出来长刀捅了个对穿。   京城里这一夜,像是孕育多日的风暴终于降临。   “陛下,要不,您还是先走吧……”一直以来伺候在萧宸景身侧的小太监几乎带着哭腔在哀求了。   谁也没有想到梁孟惠会这么出其不意发出攻击,原来此前备受掣肘的模样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   那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梁昱衍早就被他的生父当作了一枚弃子。   萧宸景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里面没有丝毫慌乱。   他只出声问道:“崇王还没回来?”   任延亭在他座下的一张躺椅上,闻言也是低叹了口气:“再迟就要来不及了。”   他转头对着看了萧宸景一眼,手里折扇一收,拱手行了个礼:“陛下,如今人事已尽,接下来交给天命吧。”   这小模样瞧着像是一只偷腥未成的狐狸,萧宸景按照往常指不定要打趣他几句,只是这个时候他实在是没什么心思。   尽管萧宸景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是没底。   外头的声响震天,火光灼目。   窗外的影子狰狞地映照在萧宸景的脸上。   “先走?能往哪里走?”萧宸景喃喃出声,若是今夜任由梁孟惠杀到殿内,他恐怕要成为这大瀛王朝在位最短的皇帝,若是宫内余留下的五千禁军,不能抵挡,崇王在此之前没能拿回遗诏,那随后而来写着他萧宸景名讳的遗诏将变为催命符。   梁孟惠这等行事本就有失君臣之道,他若想为四皇子博得美名,免得被扣上手弑兄长夺位的帽子,便少不得留他一命。   就在外头梁氏兵马正与宫里的禁军厮杀激烈之时,没有人注意到数十匹马组成的一只小队伍,恍若道道凭空而出的鬼影一般,穿过这些杂乱的兵刃,直直朝宫门闯去。   “那是谁?”   “那是……那是崇王!”正带禁军誓死抵抗的裴远,率先认出了那马匹上被裹住脑袋的人身上的崇王服饰。   裴卓瞬间睁大了眼,抬腿将挡住去路的人一脚踹开,立即大喊出声:“是崇王和崇王妃回来了!”   禁军一片哗然,瞬间都纷纷涌向小九那支看起来纤弱非常的队伍。   梁孟惠是经验丰富的将军主帅,是敏锐警惕的猎手,在小九携崇王甫一出现之时,他便立刻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他从小九那羸弱的背影上嗅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感。   他当机立断,下令喝道:“快拦住他们!”   数百支箭组成密密麻麻的箭雨笼罩住那群黑色的,恍若游鱼般灵巧的身影。   围绕在小九周围的无骨刃们竭力为他阻挡,可到底是寡不敌众,待小九身下马蹄跨入宫门,他身侧只留有一人。   小九身后已经中了两箭,血湿透了他单薄的脊背。   可是从始至终,他都只单手持剑,另一只胳膊一直牢牢地圈搂住身前人的脑袋,毫无血色的苍白手掌紧紧捂住对方的耳朵。   眼看裴卓裴远率领的禁军就要接应而上,梁孟惠眼中精光一闪,厉声道:“拿弓箭来!”   梁将军的弓弩比寻常兵的更大,所需的力道也更强。   随着他年岁上来,纵使再是不服老,也不得不承认他拉这柄弓时,不如从前游刃有余了。   手中的弓被他咬牙拉到了极限,他眼睛瞄准小九的头颅,骤然放箭。   那支锋利的箭划破夜空,朝小九的脑袋直直而去。   裴卓裴远目眦尽裂,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嘶吼出声:“不!为崇王护驾,为崇王妃护驾啊!”   小九手中利剑正插入前面拦路之人的臂膀,还未来得及抽回。   而那以夺命之势袭来的箭已距他不过一个转头间的距离。   然而下一刻,谁也没有意料到,另一支箭陡然出现。   可也只是将梁孟惠的那支撞歪了,未能彻底撞掉。   小九被冲势极重的一箭彻底扯下马来。   连同着他身前的萧崇叙都一同滚落下来。   萧宸景与任延亭此时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赶到宫道上。   裴卓裴远所带领的一群人形成一堵人墙,将崇王和小九牢牢地护在了里面。   萧宸景与任延亭沿着那敞开的一道走上前去,骤然就被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冲了个满面,而此时却容不得他们顾虑许多。   任延亭扑上前去,从小九那里摸到遗诏,连看都未看,直接敞开遗诏对着四下纷乱的兵马高喊道:“先帝遗诏在此!钦定由太子继位!尔等今日所作所为形同谋逆!如立即放下刀刃,念在诸位不过是被奸臣蒙蔽,小臣可恳求陛下网开一面。”   任延亭手中明晃晃的遗诏高举而出,惊得在场的众人一阵愣怔。   梁孟惠此时看到先帝遗诏,便已知苗头不好,他此次进行的宫变,彻底变得师出无名。   可事已至此,要他束手就擒更是谬谈,梁孟惠手持长枪,厉声喝道:“休要听他胡言,谁知这遗诏是真是假?”   “今日诸位的刀上已经沾了紫禁城的血,他日想要秋后算账,谁又能如何?不如今日随本将军彻底……唔……”   梁孟惠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胸口闪过一道银白刃光。   他话还未说完,喉咙里便溢出来血来,他眼睛往上翻,倒下之前最后看到他身后,此前费了极大力气收服的副将温儒杰的脸。   这等时刻的反水简直骇人耳目。   梁孟惠于梁氏军形同支柱,如今他竟然死于他背后副将在这等至关紧要时刻的一击。   “将军!”   “梁将军!主帅!”   “梁将军啊!!!”   梁孟惠的兵马一阵哗然,有人不可置信地嘶吼出声,甚至有兵当场泪下,竟开始朝温儒杰挥刀而去:“你竟敢背叛将军!我杀了你!”   温儒杰当即喊道:“原启南军听令,梁贼以下犯上,以一己之私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今日先帝遗诏在此,我等自当拥立太子为新帝,所有抵死顽抗者,杀无赦!”   梁孟惠忠实的将士被禁军与原启南军联手斩杀,血水流了满地。   在一地狼藉中,天边朝阳冉冉升起。   照亮紫禁城巍峨的屋脊。   陆续地,原本因梁孟惠的死去而悲愤不已的人接二连三被斩杀,有些人眼见大势已去陆陆续续心如刀割地放下了刀。   原本将梁孟惠视为不败神话的梁氏兵在承受其死去之后,又亲眼目睹启南军的反水,可谓是接二连三的重重打击。   兵刃相交所发出的金石碰撞之声,还有刀尖入肉的闷响渐渐削弱。   待彻底停息那一刻,温儒杰率先跪倒在地,高呼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紧随其后跪倒在地,重复着。   被层层围护着的萧宸景背脊挺拔站在那里,将手心的汗在自己明黄的衣袍上擦净,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垂眸居高临下望过众人背脊,道了一声:“平身。”   十日后。   坤宁宫旁的静音轩里,走廊过道处正熙熙攘攘走过一群十四五岁大小的宫女。   “嘘,都小声一点,仔细冲撞了贵人。”   “什么贵人呀,那屋里头的到底是谁呀,从住进来就一直没见到过,每回进去送茶都只见在床上躺着。”   “哎呀,这你都不知道吗,他呀,就是崇王妃啊。那日的事你不知道吗,崇王妃带着遗诏和崇王回来,两人跌下马,怎么也分不开,后来皇后娘娘都赶来了,崇王那时候一讲话就血流不止,就那样还最后喊了一句娘亲怜我,求娘亲救救小九,皇后娘娘一听心都快碎了,这么些年头一回听崇王这么喊他,当场泪如雨下呀。”   “后来静音轩里恨不得搬了整个太医院的人进去,可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救到现在,人也是只吊着一口气,却是没醒。” 第71章 (完)   一月之后。   在这一天,外头迎来了隆冬时节最大的一场雪,鹅毛满天,覆盖京城每一寸土地。   静音轩里头地龙烧得正旺,内室门前垂落着厚重的门帘,使得里头的热气散不出去。   外头寒风肆虐,这里头却是比春日还要暖和。   这里来伺候的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   只是那贵人倒是还未醒来。   萧崇叙七根金针封住的七窍,因为擅自取出了三根,又动用内力,使得禁咒松动。   太青大师被请来之后,重新为崇王重施了禁咒。   而小九的情况就没那么妙了,到底是肉体凡胎,身中两箭后血都流了那么多,从马上跌下来之后,都几乎断了气了。   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请了过来,猛药下了那么多,却不见丝毫效用。   太青大师来了之后,费心施以良方,兴许是因为此前萧崇叙给小九喂过自己不少血,这一口气到底还是吊住了。   原以小九的身体状况,立即回到渡空山才是最好的。   只是小九现在昏迷不醒,众人也恐怕把这费心劳力抢回来的一口气,再在颠簸的路途中颠散了去。   为此小九也没多挪动,甚至为了方便太医院的人每日来问诊,崇王与崇王妃就先落脚在坤宁宫旁的静音轩里。   小九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醒来的,费劲睁开眼,却看见全然陌生的房梁。   他身上的被子盖得厚,使得他本就没恢复气力的手抬起来时更加地费力。   浑身被厚被压着,小九只能艰难的转动脑袋,待看见崇王正在他身侧安睡,小九才呆住不动了。   萧崇叙面容清瘦了一些,虽然依旧不减俊美。   许是这视线凝视感太重,又太扰人。   萧崇叙莫名转醒了过来,睁开眼与小九四目相对一瞬后,猛然顿住。   萧崇叙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待伸手揉了揉眼睛,他才意识到,是小九真的醒来了。   小九消瘦的肩头被萧崇叙一把箍住,说不出是咬牙切齿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好在夜色当空屋子里烛光昏暗,他微微发红的眼眶子谁也看不清。   “小九这一觉睡得可好?”   小九刚刚苏醒还十分虚弱,可是看到萧崇叙如此模样,知晓是叫他担惊受怕了。   于是还是强撑着安抚道:“还好,什么梦也没有做,想必是睡得极沉了。”   萧崇叙喉结无声地滚动两下,像是憋着什么最后又咽回了肚子里去,任谁也受不了这事屡次的发生,那日小九险些就断气在他的怀里。   那冰凉的身子,摸起来悄无声息。   自小九被不计其数的名贵药材唤起微弱的脉搏,萧崇叙睡在他的身侧都有好几次被噩梦惊醒。   要探一探小九的鼻息,才能擦掉一头的冷汗复睡。   萧崇叙原本想要说许多警告的话,像是往后切不可如此一意孤行,又或者做出来这种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事之类的云云,可是到最后也只气闷地问了一句:“小九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刚一醒来,气短胸闷,浑身上下就没有几个地方舒服的小九谎话张口就来,诚恳回道:“没有。”只是他到底说两句话就又有些力不从心了,可看好不容易醒来又见天日,又见崇王,于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又看到崇王在自己旁边盖着一张薄毯,不由心下有几分微妙:“我不过多睡几日,殿下就这么怄起气来要和我分了被窝?”   “我怕碰到你。”   小九闻言寡白的嘴唇子一弯,还乐呵一笑:“瞧殿下说的,还想我是件什么瓷器似的,碰碰就要坏了。”   这话说完,萧崇叙却是沉默了下来。   小九还是未察,他现在手都抬不起来,只能动动眼珠子,转脑袋的力气,又有点儿疑心自己是回光返照还是怎么回事,这要是一闭眼明儿又睁不开了怎么算。   萧崇叙看他在那里上眼皮碰下眼皮,显然是极其倦乏了,却还是不愿意合眼,而且嘴唇在那里咕哝,声音变得也有些微弱。   他不由凑过去细听了一下,却听见小九强撑着还不愿意入睡,嘴里断断续续说着:“殿下……香我一口…香…一口。”   “小九!你……”萧崇叙一时不知是羞是恼,又或者两者皆有。   停了半晌儿,待小九彻底支撑不住,要跌入黑暗前一瞬,嘴上便感微微一热。   萧崇叙看小九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勾起来一个弧度,看起来睡得很安详。   小九闭上眼后来之后,睡到第二日傍晚又醒。   那些千金难买的药材煮成的汤药到底没有打水漂,小九接后来几天清醒的时长越来越久。   待能下床走路那一天,接连下的几日的大雪已经停了。   因为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他们二人带在宫里也不怎么方便,萧崇叙便挑了个日子带着他的崇王妃回了崇王府里。   在这些时日的交谈里,萧崇叙已经告知他等开春天气回暖带他回渡空山修养身体的事情。   小九突知他这糟烂的身子骨竟然还有寿终正寝的转机,不由万分讶异。   萧崇叙却将他脸上错愕的表情当作不喜,毕竟渡空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虽然风景不错却没有民间热闹的一切,更没有些小摊小贩能卖小九喜爱的糖葫芦和糕点。   “这件事没得商量,打春后我们就启程。”萧崇叙这样重重放下狠话。   小九嗫嚅称是,而后趁崇王外出,立刻从小十一那里要回了自己表明死后希望能被烧成灰后骨灰能装进小香囊里,做一贴身香囊想要长伴崇王左右的遗书。   寒冬腊月里,小九从宫里搬回来并没有自在很多,因外头温度极低,萧崇叙是严禁他外出的。   好在无骨刃们潜入宫里不太方便,潜入崇王府却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时常还能陪小九逗乐解闷儿。   无骨刃们经那夜之后,损失惨重,伤得伤残得残,小十三还有小十六皆陨在了那天夜里。   到底是护送崇王回京有功,于是崇王连同裴卓裴远对他们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潜伏行动视若无睹。   原本前日小九还因为屋里头地龙烧得太旺,感到闷热想要开窗透气看雪景而被进门来的萧崇叙打断阻止后有几分不悦。   可今日在小九小心翼翼把那封遗书放在烛火上焚烧,想要销毁时,他竟被燃起来的烟尘呛住,足足咳了许久都未停歇。   那声响恍若撕心裂肺,又好似要一口气仰过去的架势,惊得一干下人,请御医又是叫小厨房再补汤药的。   小九这才终于黯然神伤地意识到,自己的身子骨果然和那纸糊得没什么区别了。   开春前,梁孟惠宫变一事尘埃落定,一干人等被牵扯下马的牵扯下马,定罪的定罪,流放的流放,问斩的问斩。   梁昱衍因被梁孟惠剔除局外,又因萧宸景不想落个赶尽杀绝的名声,于是格外开恩,让梁昱衍发配充军了。   谁都知晓梁昱衍是个什么货色,那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草包少爷,怕是要连边疆都没走到,就要陨在途中。   萧宸景这一“格外开恩”开的恩实在有限。   想梁家一家几口也算是为大瀛尽过忠,如今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小九的身体状况,在集坤宁宫那头包括崇王府之力的精心照料下,总算是好转了许多。   朝事安定后,小九总被圈在一个屋里也不是办法,萧崇叙有时耐不住撩拨心软之下也会乘着铺满软辱的暖轿,带上数多汤婆子,带小九在京城中溜逛几下。   崇王与崇王妃难得过上了一段和和美美的时光。   这日萧崇叙从宫中回来,后头跟着一辆又拉满参药的马车。   回来的时候,路上耽搁了一会,已经是有些晚了,纵使如此萧崇叙也照例捎带了些小玩意儿。   而且前日因为小九想要外出,被他以近日风大,怕他再染风寒的由头拒绝后,小九便有几分闷闷不乐。   “小九?”萧崇叙推开房门便出声叫道。   可里头却并未有回应。   萧崇叙以为小九睡着了,可是瞧瞧床头明亮的烛光又觉着是哪里不太对。   待走上前去,掀开床帐,却见被子里鼓囊囊一团,被子掀开却是一条软枕。   萧崇叙脑子当即“嗡”了一声,他转身立喝道:“裴卓!裴远!”   原本在院子里守着的裴卓裴远应声而来,赶到门前,连声问:“王爷,怎么了?”   萧崇叙冷笑一声:“怎么了?你们怎么守得人!?”   裴远这时抬眼一看,屋中床榻上哪还有人,当即也是眼前一黑,心知,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俩半步都不敢离开这后院,没看见崇王妃的影子啊。”   也是他们被这段时间安分守己的小九蒙蔽了,未曾想他还会再来这么一手。   萧崇叙快走两步,走到了被厚重的窗帘遮盖住的窗口前,帘子一掀,便见两扇大敞的窗,窗外雪地上零星几个浅浅的印。   这是走得急,连遮掩都忘了。   萧崇叙心中闪过什么,在抬手一摸腰牌,发现腰牌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一股恼意立即涌上心头。   他早该想到的,今日是那梁昱衍流放边疆的日子。   瘦得简直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猫崽子似得了。   小九胸前携着蜷缩在他怀里的梁昱衍,感受到那么一点微弱的分量之后这样想。   梁昱衍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还有些伤,脸蛋儿上两颊的肉都瘦没了,徒留一双里头满是惊恐的猫眼儿,颜色却还是那么漂亮。   这样的梁昱衍,即使是不死在去边疆的路上,怕也不会活得怎样好。   小九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十分着急的,纵马十里路,却还未见小十一的影子,不由开始感到几分焦灼。   萧崇叙这时候估计已经发现他不在了,不知道多久就会追上来。   而梁昱衍这时候却是终于回到了小九身边,闻到小九身上熟悉的气息,当即发出来细弱的哭声。   小九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好像此前小侯爷不是这样哭的,这像是被吓狠了,哭都不敢大声一样的哭法。   他哭哭啼啼说着:“小九,我只有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你要带我去哪里?”   “没事……你带我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小九……你抱抱我,我冷……身上还疼……”   天气还是冷的,梁昱衍流下来的热泪没一会便变得冰凉,风一吹脸上的嫩肉就生疼,他把脸埋在小九胸口哭。   小九没什么闲心接话,只终于在雾蒙蒙的前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刚心下一松,却听身后响起重重马蹄声。   万没有想到这样不巧,萧崇叙这时候赶了过来。   小九一看如此,便立即扬鞭纵马朝小十一那里赶去。   可他胯下那匹马到底是赶不上萧崇叙的马膘肥体壮,萧崇叙身下那匹汗血宝马扬蹄狂奔,很快便与小九齐头并进。   甫一赶上,萧崇叙二话不说,抽剑就往前要将梁昱衍挑刺下来。   小九猛地一惊,抽鞭挡了一下。   萧崇叙恐怕是有所顾忌,怕伤了小九,未敢用力,而这一击不中后却还不罢休,一张脸上寒霜密布,是存了要杀了梁昱衍的心思。   梁昱衍被吓得乱颤,越发往小九怀里缩。   而这时候小十一也总算赶到,小九连忙便要将梁昱衍从身前扯出来。   却没有想到梁昱衍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小九是打算把自己交给别人的,他挣扎着搂着小九的腰不撒手,又涕泪俱下哀求起来:“求求你……求求你小九……别把我送给别人。”   “小九!小九别这样对我……小九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此前在你在我身边数回求我,我都饶了……”   “这回也请你饶了我吧……别把我给……”   而原本一路沉默无声的小九这时却出声了,他对梁昱衍回道:“不饶。”   他说:“我不饶你。”   小九最后再看了梁昱衍那张惊骇不已又漫上绝望的脸一眼后,便狠狠一扯,将他彻底交给了小十一。   小十一慌忙接过去,手刚拦上梁昱衍的肩头,萧崇叙却是再无顾忌,时雪剑银光一闪,一串热血便洒落在地。   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啊啊啊啊!我的!我的眼睛!”   小十一带着梁昱衍躲闪不及,萧崇叙那一剑伤到了梁昱衍的眼。   “你!”小十一看梁昱衍如此惨状,心中哀恸,不由怒目圆睁,刚要对萧崇叙说什么,小九便重重一鞭子抽在了小十一的马屁股上。   那马儿吃痛,立即扬蹄狂奔。   萧崇叙看起来却并不甘心,还要上前再追,有股不杀了梁昱衍不愿罢休的架势。   小九连忙去阻,扬声道:“小侯爷已废,莫要再追了!”   说完,兴许是吃了风,小九重重咳嗽了两声。   在小九的刻意阻挠下,小十一的马远去了。   萧崇叙这时候终于慢下速度,来找小九算账。   明日就是立春,地上雪还未化净,这夜天空中竟又飘起了雪花。   小九被迫坐到了萧崇叙的马上,身上被一毛绒大氅盖住。   只是那随着马儿颠簸,小九时而潮红闷哼出声的模样,叫人清楚地知晓,他恐怕不只是被迫坐到了马上这样简单。   小九未曾想到十里路会这样漫长。   裴卓和裴远在崇王府门前一直等着,却见他们家王爷从漫天大雪中御马而归。   而他身前的崇王妃露着一张小脸,对着他们悻悻一笑,下马之时却不知怎么连站也站不稳了。   翌日阳光明媚,金光洒雪。   崇王妃昨夜闹了一通离家出走的把戏,夜里不知道是不是挨了罚,总之到日上三竿也没能起床。   崇王半晌午从屋里出来,看起来脸色缓和不少,兴许昨夜小九没少说好话,又身体力行地给了不少好处。   萧崇叙出门,转身又将门小心翼翼关上,像是怕惊扰到里头的人安睡。   裴卓裴远立在院中,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崇王府院墙上趴了一排黑漆漆的不明物体。   “那就是小九的相好?”   “你上回没见吗?”   “我刚回来啊,上回护送他回京城他脑袋跟个血葫芦似的,能看清什么……”   “说来也是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与我们首领…呸小九正相衬……”   “哪呢……我上回也没瞧清,也让我瞧瞧…”   这些窃窃私语的声音隐秘而微弱,可萧崇叙到底非比常人。   就在萧崇叙快要走出院的时候,裴卓裴远却又看见他们王爷,莫名整了一下衣领,而后步调缓慢,背脊挺拔地又转回来了。   就在这时,萧崇叙耳朵一动,又听到一道在这些七嘴八舌聊闲话的无骨刃中显得极其微弱的声音。   “对了,小九不是叫我们今日来拿我们的原相吗,怎么……怎么到现在还没醒呢?”   萧崇叙此时动作一顿,而后快步走出了崇王府的后院。   萧崇叙过分自觉,到了天黑前才回来,这时候他发现崇王府的墙头上的那一排不明物体已经消失了。   小九在屋里看起来半躺在床上,掀看着一本杂书,看见萧崇叙回来,便是笑弯了一双眼:“殿下回来啦。”   外头冰雪融化,温度回暖。   屋里头地龙还未停,隔着厚厚门帘,外头的人听到里头传来声响。   “这事我可没那么轻易原谅你,我看小九已经大好,便没什么再耽搁的必要,我们过了明日就动身。”   “好好好,都依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