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作者:尔曹   文案:   输了你,赢了天下又如何   前期高洁隐忍公子X懵懂纯欲书童,后期阴郁黑化天子X身心俱损内侍   年上,双向暗恋,两个处男,隐忍攻,美强惨受,探案,权谋,阴差阳错,破镜重圆,1V1,HE   **淮南公子李镜高风峻节、胸怀天下,悉心调教出一个才貌双全的书童,也送去应试科举。可把人送走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标签:原创小说 - BL - 长篇 - 古代 - 宫廷侯爵 - 暗恋 第1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都县衙后院。   县令李镜举杯环顾,以袖掩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堂下众人齐声叫好,李镜拱手谢了,朗声道:“诸位满上,不醉不归。”他刚落座,书童李棋便递上一碗酽茶。李镜眉头微蹙,轻启薄唇仰脖将茶倒入口中。   眼见着红色酒晕顺脖颈一路往他白净的脸上染去,李棋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要不你趴下装醉?”李镜沉声道:“此时逃了,往后在这江都县如何立足?”   接风宴要连摆三日,这是江都县迎接每任长官的老规矩。李镜不胜酒力,昨晚便被这伙人灌倒,今日午后才起,酒气未散,县丞王寂便又来请了。   几个衙署小吏正推推搡搡排次序,嘈嘈杂杂闹着“敬县令大人”。李棋担心李镜接连吃醉受苦,语气有些焦急:“公子,你只管闷头一趴……”李镜轻轻摇头:“不必。棋儿,你再去沏碗茶来……”话音未落,他却愣住了。   门外院子里,一个灰白的人影从黑暗中渐渐浮出。李镜疑自己眼花,睁了又睁,见那个人影摇晃着越走越近。他想,醉了?抑或见鬼了?   可这鬼,其他人竟也能看到。堂下有人叫道:“欸,许师傅?!”众人纷纷讶异扭头,伸长脖子朝院子里看去。   人影行至檐下站定,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屋内灯火通明,那人正面映照在光影之中,背靠着黑洞洞的幽深院落。李镜这才看清,他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一双大眼直愣愣望着李镜,铁青的面庞如同鬼魅一般。   李镜感到来者不善,酒立刻醒了一半。他从主座走下去,刚要出声询问,却见那人从腰后抽出一根一尺来长的尖头木棍,双手握住,对准自己肚腹正中刺了进去。木棍将他整个人贯穿,鲜血从粗麻布衣服里淋漓而出。   一时惊叫声四起,离门较近的宾客被血溅到,吓得几人搂抱成一团,闭着眼不敢看。李镜倒吸一口冷气,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县尉赵平先回过神来,高举一臂大喝一声:“都别动!”自己则一步一顿朝那人走去。   那人双目微闭,跪倒在血泊里。突然,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眉头紧蹙用力一吹,而后松手。霎那间,他身上升起一团烈火,呼的一下将他整个人吞没。众人发出一片呼号,李镜终于反应过来,吼道:“救人!灭火!”几个胆大的后生推搡着奔出去取水。   那人抱头蜷缩着一动不动,竟连叫也不叫一声。身上的火呼啦作响,迅速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黢黑,散发出一股恐怖的焦臭。等水来了、火灭了,那人已烧成一具焦尸。   “冤魂索命?!”   “恶鬼……恶鬼附身呐!”   “太上老君,与我神方,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惊惧之下,有人竟念起老君驱鬼咒。   李棋才满十六,听了这话立时腿软,他趔趄着跑到李镜身旁,双手死死抱住李镜一边臂膀。李镜定定神,偏头低声道:“事必有因,子不语怪力乱神。”李棋这才抖抖索索地撒开手,平素那股活泼机灵的劲儿荡然无存。   此时县尉赵平来到李镜身边,喷着酒气拱手道:“明府请先暂避!”李镜抬手表示不必,问道:“仵作呢?叫仵作来收殓查验……”赵平那张黝黑的脸上,五官都拧到了一处:“回明府,此人……死者正是本县仵作,许昌。”   接连的震惊把李镜都弄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屋里又是一阵骚乱,李镜循声看去,原来县丞王寂方才受惊昏倒,正被徐师爷死命掐着人中。   赵平使手下将那团漆黑尸骨从阶下扒起装殓,李镜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终于问道:“许昌为何自尽?他与何人有罅隙?有何冤屈?他家人呢?还不去带人来问?”   “江都县仵作许昌年三十五六,出身仵作世家,其祖父、其父,都曾是本县仵作。许昌孑然一身居于城北山中。衙门里有事时,才差人去请他。他一贯孤僻,平日甚少与人来往,即便曾与人结怨,外人也不得而知。”赵平背书似的念道。   赵平说完,堂下众吏也纷纷表示与许昌不熟,不知许昌有何冤屈,又为何自戕。李镜见问不出什么名堂,只得正色道:“今日之事,万不可传扬出去。许师傅身份特殊,此事又着实蹊跷,若在市井间传布,恐有鬼神之说祸乱民心。”   这时王寂醒转过来,勉力起身拱手道:“明府明鉴。”随即又转头向众人道:“李县令初到任上,若有人借此生事,休怪本衙杖下无情!”他面色煞白,几乎要站不住,却咬着牙,挨个儿瞪视屋里众人,一脸凶狠。李镜看出,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县丞,才是这江都县衙里的主心骨。   回到后堂,李镜惊魂稍定,方觉身上三层衣衫都被汗水浸透,汗腥混着酒气,气味刺鼻。李棋见他拎着衣领皱眉,明知他素来爱清洁、受不了一丝丝异味,合该为他传水洗身才是。可这后堂卧房与厨下隔着两进院落,须得穿过好几道漆黑幽僻的回廊,李棋才被那倒霉仵作的邪门死状吓破了胆,黑灯瞎火的他哪敢往外走。   “公子,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咱们与那仵作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他为何偏在公子到任之时、在接风宴上闹这一出?该不会真有……哼,我看这江都县,整个儿诡异得很。欸,公子,你说他们连牢头儿都叫来与你敬酒,为何偏偏不请那仵作到席?难道……这些人早知他会……”李棋假装没眼色,一边躬身整理床上铺盖,一边絮絮叨叨紧着打岔,却越说越觉瘆得慌,倒把自己吓得又一激灵。   李镜见状便知他心思,于是打断他道:“你去门外叫一声‘来人’,自有差役进来答应。”李棋这才舒一口气,忙将两扇门拉开个缝儿,只把脑袋伸出去叫唤了一声,又赶紧缩回来。李镜看他怕成这样,八成今晚又得赖在自己房中过夜,便吩咐道:“水来你也洗洗。”   李棋闻言心口扑通扑通一阵乱跳,脸臊得通红。 第2章 书童是干“那个”的   新上任的江都县令李镜年方十九,出身淮南李氏,祖上是宪宗皇帝的次子。爵位传到他父亲李赟那里,是淮南伯,到李镜这里,刚好就没了。好在李镜争气,自幼性格沉静好读书,在李氏宗族一众纨绔小辈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出挑。加之他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双神光内敛、不怒自威的凤眼颇具威严,世人皆云“此子必成大器”,称他为“淮南公子”。   淮南伯李赟去世后,族中长老便将满腔厚望寄托在他的独子李镜身上,指望李镜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复兴淮南李氏。所幸李镜不负众望,于今年明经科省试及第,考中第六名,后又经过吏部铨选,补了江都县长官的缺。   李棋则是淮南伯府的家生子,父母都是府里下人。他比李镜小三岁,自幼在王府后院长大。与别的世家公子一样,三年前李镜束发之时,家里要为他选个聪明伶俐、清秀可人的男孩儿充作书童。那日管家老爷叫来四五个年纪、模样都合宜的后生,在李镜院里一字排开,请他挑一个进房服侍。李镜打小身负使命,从会走路起便终日受管教约束,素来少年老成、行止端正,没有一丁点儿歪心思。他随手指了个眼熟的,便是李棋。   管家老爷道:“公子可选定了?知根知底的固然方便,可他……不识字啊。”未及李镜开口,李棋先梗脖儿插言道:“不识字不能学?谁也不是生来就识字罢!”管家老爷正要出言训他,却见李镜点了点头。   管家老爷向他交代的职责,是要“服侍公子日常起居”,“为公子奉茶掖被”、“间或消消晨火”。可实际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有府里下人安排,晨起也并不发火,除了端茶倒水、批衣理带而外,李棋根本找不到活儿干,到头来真的只能读书了。   要说这李棋倒真有些本事,旁人六七岁开蒙,他十三了才头一回摸书,进步却极快。先生并未特意教他,他只拿着李镜练笔的废稿诵读临摹,不到半年便读书、抄写自如,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更有甚者,李棋还有一件本领,无论多复杂繁琐的文章、事务,李镜同他讲过一遍,他便能精准复述,且经久不忘,隔十天半月再问起来,诸般细节他仍可对答如流。李镜爱惜他这般天资,对他愈发严格管束,不教他瞎顽乱跑,整日就只与他对坐读书。   两年来,李棋一路陪伴李镜赶考、赴任,两人相互照顾扶持,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原本两人彼此胸怀坦荡、素无嫌猜,可自从前月李镜衣锦还乡、与诸公子会饮之后,事情便起了变化。   那时李镜金榜题名后即往江都赴任,路过家乡淮南府时被族中父老拦下,连着宴饮庆贺了几日。自古东南一系同气连枝,吴郡王李炎、南越将军独孤啸、海陵侯李峥等与淮南李家毗邻的宗室贵子,也受邀来府上共襄盛举。其中李炎与独孤啸是甥舅俩,年纪都与李镜相仿,常同席共饮。他们的伴读、近卫和书童,也因此得以在厅外廊下相聚闲谈。   李炎的伴读是个俊美无比的艳妆男子,着一袭白衣,半披着发,倚在廊柱上摆弄一支青翠玉笛。李棋从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人物,盯着人家看呆了。那美人忽而抬眼冲他笑道:“啧,原来淮南公子也未能免俗。你生这般模样,你家公子可疼你罢?”   李棋心道,啥叫“疼我”?倒是从未打骂过我,于是点了点头。此时独孤啸的英武近卫却两手抱胸勾嘴笑道:“看走眼喽!这小子还是个雏儿。”美人懒懒翻了翻眼皮,招手让李棋走近。李棋凑上前去,被他身上脂粉香味熏得直犯晕。   “你家公子肏过你没?”美人伸手在李棋脸蛋上轻捏了一下问道。李棋虽未通人事,这句糟话却听得明白,当下变了脸,没好气道:“你放尊重些!仔细你主子掌嘴!”   那两人一愣,随即双双笑得前仰后合。笑完,美人冲他眨眼道:“你家公子没玩过你屁股?可曾要你……”说着竟虚握着拳,在自己口前比划两下,“品箫?”见李棋似懂非懂,又补道:“吃他且子。”李棋大惊失色,脸刷地红透,忙不迭摇头。那武士笑道:“你别逗他了,看把人吓得。”   美人儿扑哧一声乐了:“当真甚么也不懂?你不是书童吗?哪家书童不干这个?哈哈哈哈……淮南公子真真眼高于顶,这样儿的都瞧不上?赶明儿我来会会他……”   李棋又羞又恼,气得撒腿便跑,两人在他身后又是一阵大笑。   那晚李棋一宿没阖眼。愤怒羞耻过后,他又无比失落。美人几句话说得明白:他作为书童,原该为公子做那些事,可公子“瞧不上”他,所以不曾碰他。   蒙在被里偷偷哭了半宿,李棋最终想开,瞧不上便瞧不上罢,跟着公子读书知理,不比被他当个玩意儿亵弄强?可天亮之后,再见到一脸正直无邪的李镜,李棋又转过弯来: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恐怕也不知书童是干“那个”的罢?   从此李棋便添了许多心事,总在默默留心观察李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试图判别李镜是否知晓书童是干“那个”的、以及李镜是否“瞧不上”他。揣摩了十几日,竟一无所获,李镜好似全无那种心思。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仍不踏实,非要弄个明白似的,他竟舍下脸皮,时不时找些借口赖在李镜房里过夜,与他同床共枕,试探他会不会趁机有所动作。李镜每次都规规矩矩睡得安稳,除了晨起时正常的裤裆里支起老大一截儿,再无其他反应。   两名差役搬进浴桶,挑来热水。李棋使瓢调兑水温,热腾腾的雾气蒸得他面红如火。往常都是他赖着不走,可方才李镜竟主动开口,叫他“洗洗”!这不就是要他伴寝的意思?李棋不禁心惊肉跳,恨恨地想,好你个伪道学、假正经,装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起了坏心,我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李且”:每日晨起需要“消消火”的,是且子我啊! 第3章 血气方刚的年纪   李镜在屏风后除去衣裤,腰间系着条汗巾子迈进浴桶,却见李棋骨嘟着嘴,就着一桶水擦身,手忙脚乱泼泼洒洒,不知在慌什么。   隔着氤氲水汽,李棋一身细皮白肉、腰臀处圆润的弧线映入眼帘,李镜急忙收回目光,垂眼盯着自己两膝中间。汗水混着雾汽,顺着高挺的鼻梁从鼻尖落下,胯间蠢物却缓缓抬头,几乎要支出水面来。李镜闭目默念《太上净心咒》,强迫自己从眼前旖旎中抽离。   其实他很早就认得李棋。那时李棋才两三岁,是个粉雕玉琢、满地乱跑的肉团子。那年家里为李镜请了名师开蒙,先生规矩森严,他每日只有午饭后半个时辰的闲暇。一天他趁先生午休,跑到花园里瞎转,见假山后的老槐树底下蹲着个小人儿。李镜凑上前去,发现那孩子正聚精会神盯着一行列队奔忙的蚂蚁,口里还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李镜一想便知,这小人儿只会数四个数,便在他又一次数到四时,接口道:“五,六,七,八……”小孩儿闻声扭头,咧嘴冲他嘻嘻笑了。   这一笑不好,李镜顿时浑身一酥。小人儿脸蛋子圆鼓鼓、肉嘟嘟的,皮肤白里透粉,嫩得能掐出水来,一双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的杏核眼儿,笑起来亮晶晶闪着光。李镜望之心尖儿乱颤,喜欢得要不得。可悠忽间却又升起诡异的念头,想捏他,想拧他脸蛋,想把他抱进怀里用力箍紧……他竟伸手揪住眼前那团白嫩嫩、颤悠悠的腮肉,咬牙狠狠掐住。   那孩子伸出小胖手拽他衣袖,奶生奶气哼哼道:“哥哥,疼——”李镜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残忍举动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撒开手, “啊啊”叫着夺路而逃。   回到书房,先生正好午休醒来,见他神色慌张、一头大汗,便罚他背诵五十遍《太上净心咒》。足背了两柱香工夫,他才终于平静下来。   后来他得知那小人儿名叫“棋儿”,是府上厨娘与更夫的孩子。李镜不懂,他明明很喜欢棋儿,为何一见到他总有想掐他的冲动,每次只得攥紧双拳、咬紧牙关,拼命克制这种可怕的恶念。他怀疑自己生性残暴恶劣,因而常常苛责自省,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当管家将几个后生带到李镜面前让他挑选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指了李棋。只因小时候欺负过人家,他心中有愧,便对李棋格外上心,管是管他,却不忍他吃苦受累,也不容许府里其他人使唤李棋干活。旁人看在眼里,都以为是他收用了李棋的缘故,殊不知他两其实清白得很。   兵法有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这两年他一味骄纵,李棋果然愈发造次了。按规矩,夜里书童应在外间地下将就,随时听候吩咐。可自打入秋天凉,李棋便挑拣起来,动辄嫌外间窗漏灌风,又说地铺阴冷冻人,一心要进里屋上床来睡。每每他叽歪几句,李镜便心里刺挠,唯恐自己又想掐他,只得随他去了。   桶里水渐渐凉了,李镜终于收回神来,抬头却不见李棋。他只得自己擦身穿衣,吩咐门外差役收拾了出去。走到床边,却见李棋早已钻进被窝,正直挺挺躺在靠墙的里侧,双目紧闭,一脸悲壮地咬着被头。   李镜只当他被仵作之死吓坏了,掀开被才发现,李棋竟没穿里衣,一丝不挂地盖在被里。愣怔片刻,他便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误会了,棋儿。”他尽力稳住心绪,面不改色道,“夜凉风紧,我只想同你作伴,不是要做那种事。”   李棋闻言脸烧得血红,脖子一缩钻进被里,臊得直想一头碰死。李镜从衣箱里取出一身干净衣裤,塞进被里,故作轻松道:“平素我如何待你,你竟这样看我?该打!”   李棋赶忙顺坡下驴,把被一掀,夸张地长吁一口气,装傻道:“嚯,吓死我了!好好儿地叫我‘洗洗’,我当公子失心疯了,要生吃了我哩!”言罢故作不讲究状,大剌剌在李镜眼前穿衣拎裤,满不在乎似的又睡下了。   李镜摇头笑笑,吹了灯也上床躺好,心跳却久久不能平息。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活泼泼的俊俏可人儿整天围着他转,说没动过那种心思,实属自欺欺人。可李镜向来骄傲矜持,自我要求严苛,不敢放纵淫欲;加之他对李棋常怀三分怜惜愧疚,小时候掐人脸蛋,长大了又想对人做那种事,他只道是自己“阴暗暴虐”的劣根性作祟,每每邪念一起,便默诵上百十遍《太上净心咒》,正心诚意驱除心魔。   可方才李棋这番举动,令他心乱无比,念了八百遍《太上净心咒》仍睡不着。他只得收敛思绪,专心思索起仵作自戕一事来。   许昌是冲着他来的,事发当时李镜便有这种感觉。许昌刺腹前两眼直直与他对视,目光里满是不甘与怨愤;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赴死,定是背负着天大的冤屈,想让李镜为他昭雪沉冤。再者,有人在惊惧之下说出“冤魂索命”的话,可李镜追问起来,众人却又跟着县尉赵平一道儿改口,一问三不知。这背后一定有事,江都县衙一定隐藏着王寂、赵平等人不愿他知晓的秘辛。   不过,长官到任不满三日,官署内发生如此骇人的命案,这些人却敢当众扯谎、欺瞒长官,可见他们根本没把李镜放在眼里。这也难怪,李镜心道,这些油滑小吏想必在他到任前便已查清他的底细。   出身没落世家的淮南公子新科得中,固然是段佳话,可话虽如此,与他同科考取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郎,都还在家赋闲等召,他却被吏部选中,直接上任一县之长,任谁都看得出,他李镜身后必有能人一力托举。实情是他有个好姑母。李赟的小妹李媛,嫁给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靖王做了填房。李镜既是靖王妃的侄子,又凭自己本事考中了省试,吏部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世人虽盛赞他少年得志,官场中人则难免腹诽,都道他只是个倚仗裙带关系、德不配位的纨绔公子罢了。对此,李镜心知肚明,却憋着一口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每回听到、看到这八个字,他心里都咯噔一下,哪怕不是在说他。他自幼身负众望,从来勉力自强,万难接受这明褒实贬的轻蔑眼光。   因此,李镜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要将仵作之死一案差个水落石出,是为天理昭彰,也是为自己正名,好叫那些惯会阳奉阴违的势利小人,再不敢轻视慢待他。   正当他暗自发奋立志之时,一旁熟睡的李棋翻了个身,胳膊往他身上一抱,脸也埋进他颈侧的肩窝儿里。李镜犹豫再三,决意不推开他,只怕万一把他弄醒,难免又是一场尴尬。   李棋身上有种奇特体香,须得凑近才能嗅到。这味道既不是檀香脂粉,也非花草鲜果,却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每次与他同榻而眠,李镜都闻着这味儿安然入睡,这回也是一样。   正当他迷迷糊糊即将坠入周公之境时,李棋忽然梦中呓语,在他耳畔嘤咛娇哼一声。那声音倏地钻进他耳朵眼儿里,李镜顿时头皮发麻,如有一股暖流,从脑后顺着脊梁一路窜到尾巴骨,令他瞬间全身酥软。   李棋似在梦中与人撒娇斗气,口里含含糊糊吐出一串不成话的呢喃,阵阵轻软喘息,直往李镜耳道里吹。李镜舒服得直打哆嗦,腿间性器暴跳而起,周身血液沸腾奔涌,直往那处而去。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太上净心咒》竟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身上像有无数丛小火苗,烧得他煎熬无比,再躺不住。他小心翼翼将李棋手臂抬起、放在一旁,轻手轻脚溜下床,逃到门外吹冷风去了。   作者有话说:   胖脸小棋:当时我害怕极了,那天我就蹲在这里,怎么也数不清小蚂蚁,然后就来了个怪哥哥……嘤嘤嘤! 第4章 私仆不得擅入公堂   李棋醒来时已天光大亮,身旁半扇空铺早已凉透。   悬在半空的心事终于落地,公子知不知道书童是用来暖床的、抑或瞧不瞧得上他,其实无关紧要;人家襟怀磊落,心思从不在那种事上,是他听了几句粗鄙之言,就把人看脏了。   李棋如释重负,羞惭之余,心里却又空落落的,恹恹提不起劲来。往常李镜醒早了有时也不叫他,可昨晚他才出了丑,难免担心李镜如何看他,于是顾不上吃早饭,洗了一把脸便急着去寻李镜。   他跑到县衙前院,见李镜正升堂点卯。一脚才迈进公堂之内,只听徐师爷假咳一声,清清喉咙道:“本朝规矩,如非请带,私仆不得擅入公堂。”堂上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向李棋,直把他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一愣之下,转身灰溜溜退出去,与堂下两个持刀守门的衙役站在一起。   王寂、赵平与一班捕快,分两列面对面立定,李镜坐在主位上面沉似水,徐师爷抄手立于案旁。   “……许昌避世独居,此人面上冷淡孤傲,其实心肠极好。他为贫苦人家收敛亡人,不仅分文不取,有时还搭送棺椁……”   王寂正在回话,李棋偏头细看,发现他双目赤红、眼皮浮肿,心里嘀咕道,仵作死了,你身为县丞,干嘛哭得像个未亡人似的,还硬装不熟。李镜恐怕也想到此节,因而追问道:“许师傅已过而立之年,可曾婚娶?”   “不曾。”王寂道:“孤家寡人,不近女色。”   “王少府昨夜不是说,与他不熟、不甚了解?”李镜逼问道。   王寂明显慌了一瞬,这时赵平募地插言:“回明府,我等与许昌只有公务来往,对他的事,只知大概。确不曾听闻他有何冤屈故事。”   此时站李棋身侧的衙役叨咕了一句:“冤屈?还不就是他爹那事儿……”李棋心头一亮,赶忙凑到那衙役耳边低声问:“大哥,他爹啥事?”衙役回头,拉开一点距离打量他一眼,李棋冲他抻抻自己衣襟:“后院儿新来的。哥你接着说。”   这衙役比李棋大不了几岁,也是个活泼好事的,平日里人都把他当个摆件儿,难得有人搭理他,李棋一撺掇,他便来了精神,与李棋咬耳朵道:“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咱也是听老人们说的……他爹坠楼死的!许师傅那会儿才十几岁,也是个可怜人……”   “啊?打哪儿坠楼?”   “来凤楼,就江边儿那个。这许师傅也太想不开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谁说不是呢。欸,坠楼?是他自个儿跳的?这么说,他父子两都是自尽?”   “这可不好说……”   两人正交头接耳聊得热络,里面传来李镜威严的声音:“何人堂下喧哗?”那衙役吓得立时噤声肃立,李棋伸脖儿偷眼看向李镜,想示意他问这衙役,却正好对上王寂冷厉的目光。   王寂显然有意阻挠李镜查问此事,李棋忖道,这群烹鱼小吏哪敢违逆县丞,这么问下去难见成效。于是眼一转,高声故作讶异道:“甚么?你说许师傅他爹,也是含冤而死?”   小衙役吓得瞪圆了眼,慌忙摆手急道:“啊?没有!不是这话……我没说……”   “荒谬!若真有冤案,本衙怎会不知?黄口小儿,休得谣言生事!”王寂顾不得长官在上,公然发起火来。   “王少府莫怪,本县以为,是否有冤案,须得详细查问才知。”李镜向李棋微微点头,转身问徐师爷:“卷房内可存有当年许昌父亲身故的卷宗?”   徐师爷却吞吞吐吐:“这个……卷宗嘛……明府容禀。这些年,咱这江都县可谓沧海桑田……”   原来,这江都县衙多年前曾被洪水冲毁,之后匆忙间从城东搬到城北,没过多久又遭了蚁灾,这才搬到城西此处。莫说是卷宗,如今县衙里没有一块石头、一根草木是当时旧物。这一班衙署差役,最早的也是搬来此处后从县郊村庄里硬拉来的。   李镜闻言大为震惊:“原先的人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的水患几乎把整个县城都冲垮了。好不容易水退了,瘟疫、虫灾又接踵而至,不到三年时间,县里人口减了一半不止,几乎家家新冢,户户办丧……”徐师爷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似要作一篇口头悼文。   李镜打断他道:“县衙就没有一个老人儿留下?”   徐师爷神色黯然:“只有仵作许昌一人。世人都不愿与仵作邻居,因此他家世代隐居在城北山中,地势高,自家又有耕地菜园,这才躲过灾患……”   刚才一直没应声的县尉赵平突然开口:“回明府。咱们现在是在议许昌自焚之事,为何又问二十年前的旧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许昌确是自焚,根本无案可立。依下官愚见,尽早让他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他一出声,李镜想起还有这位县尉,于是正色道:“赵公身为我县县尉,仵作是您治下人员,理当问您。许昌自焚之事,恐有内情,如您所说,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不彻查,难掩百姓悠悠之口。明日之内,请将知晓二十年前许昌父亲身故一事的人员带上堂来,本县有话要问。”   赵平却不领命,反而拱手鞠躬道:“明府见谅,母亲大人年迈,近日身子不大好了,下官敢请几日侍亲假,望明府成全。”   李镜万想不到这小小县尉竟如此张狂,竟当堂与上官拿乔推诿,一时震怒失语,变了颜色。王寂回过神来,不愿闹得太难看,便向赵平使眼色道:“明府既已下令,劳烦赵公速办此事,隔日再回乡孝亲不迟。”   李镜起身拂袖而去,才走出不远,赵平就压低声音道:“出了这事,还嫌不够乱?又要翻旧案!年纪轻轻,好大的官威!”徐师爷捻须叹道:“人家是宗室贵胄,自然不比寻常。走吧走吧。”   李棋全看在眼里,趁人群散去之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后堂与李镜汇合。两人一碰面,双双竞相叫出声来。   “二十年前!”   “来凤楼!” 第5章 棋儿你替我尝尝   赵平说走了嘴,透露出许昌的父亲是在“二十年前”出事;而李棋又从衙役处得知,事发地是江边的来凤楼。时间、地点都有了,何须倚仗赵平等人出力?   李镜换了身窃蓝的常服,两人回到堂下找那守门的衙役问来凤楼怎么走。衙役恭敬向李镜行礼道:“回明府,如今它叫望江楼。打县衙前大道一路往南,走到头,那座四层高的酒楼便是。”   李棋问道:“来凤楼为何改名望江楼?易主了?”   “何止易主,易地了。”衙役殷勤道,“明府可知我县二十年前曾遭水灾?我爹说,当时那水,大的呀,江都改道了。来凤楼原本在城中大街上,大水过后它就在江边了。后来掌柜的将被冲毁的楼宇依原样儿修起来,改名望江楼,又建了码头、船坞。如今过往商客汇聚,是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哩!”   这望江楼是得去一趟,可县令亲自查访案情,若只带一名家仆,倒显得治下无人似的。于是李镜点点头道:“随本县走一趟。你叫什么?”   “小的叫于哨儿,他叫常青。”这人整日杵在县衙门前,早耐不住烦,一听明府要带他办差,好不兴奋,仍不忘拉扯上与他同病相怜的守门小兄弟。   不大会儿工夫,四人走到江边,见一座飞檐画栋的楼宇矗立眼前,硕大的酒旗迎着江风呼呼作响,很是气派。   李棋手搭凉棚,正看得出神,忽听里面传来一个油滑的声音:“哎哟!李县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李镜拱了拱手,那人又说道:“草民周水兴,是小店儿掌柜的。明府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说着将他们引到一个僻静的雅间。“明府宽坐,草民这就吩咐后厨为您上早茶!”周水兴晃着宽阔的脊背跑了出去。“有劳。”李镜对着他的背影客气了一句。   于哨儿站在李镜座侧,低头轻声道:“明府,小的刚才是不是忘说了,听我爹说,这姓周的不是来凤楼原主。原来的东家遭了水灾,家破人亡,姓周的白捡了个便宜。”   “哦?他原是做什么的?”   “这个……小的倒不记得。”   李棋接话:“等会儿他再来,直接问他。”   于哨儿咧嘴笑了:“怎么问?‘掌柜的,你当年是怎么捡了这么个大便宜的?’”   李镜偏头看他一眼,神情十分严肃,于哨儿尴尬吐了下舌头,收了笑容。   不多时,周水兴带两名小二,手托大盘送上八碟小菜、四色蒸点,恭恭敬敬为李镜点了一碗清香扑鼻的义兴紫笋。李镜谢了,手托茶碟轻轻摇头吹茶。   待周水兴一一介绍完这套茶点,李镜道:“周公费心了,本县已用过早饭。棋儿,你替我尝尝罢。”李棋五脏庙里正大作道场,一听这话能不高兴?谢了一声接过碗筷,站在桌边就吃开了。   李镜啜了口茶,放下茶碗正色道:“本县这次来,是想向周掌柜询问二十年前发生在来凤楼的一桩事故……”李镜刻意放缓语速,为的是观察周水兴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然,听到“事故”二字,周水兴瞳孔一震,笑容虽未改变,眼神却飘了一下:“明府言重了,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好。二十年前,时任本县仵作,姓许的,在来凤楼坠亡,周公可知晓此事?”李镜直盯着他问。   周水兴拱手道:“回明府,二十年前,草民是来凤楼跑堂的伙计。那日许焕师傅坠楼后,草民听见声响出得楼来,看到许师傅趴在地上,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许家小儿前来哭闹,草民跟着劝了几句,后来官家派人来,把我们都赶走了,还让我们即刻歇业闭户。第二天早上草民来铺上开门,地上血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后来的事,草民就不知了。”   李棋吞下一口甜香油糕,插嘴道:“那日下雨了?”   “是。从那日起,雨就没停过,五日之后就来了洪水。刚下雨的头两天,街坊们都说,许官人这辈子替人收尸,积了不少阴德,他出了事,老天爷都跟着哭。可是,后来……就没人顾得上议论他了……”   “周掌柜才积了不少阴德哩。县里能有几个像您这样,遭了洪灾反而发达了。”于哨儿憋不住非要揶揄他两句。   “哎哟!这话说的……”周水兴拍腿道,“那时秦掌柜一家在水患中罹难,来凤楼也被水冲毁,摇摇欲坠,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份产业保住……”   李镜对他如何“捡了便宜”并不在意,仍专心问许昌父亲的事:“你说老许师傅当日出事时,你就在店里?”   “是,当时草民在。”   “他从何处坠楼?可与人发生争执?”   “回明府,那日午后未时,食客渐稀,草民逮空儿在后厨胡乱应付几口午饭,听到一声巨响,才跑出来,并未看到出事前的情况。”周水兴说完,抽动嘴角呵呵陪笑。   李镜看出他并不坦荡,正要说几句重话吓唬他,李棋却先出声:“老许师傅那日与谁一同来的?总不会自个儿一人来酒楼开荤罢?”   周水兴愣了一下,又干笑一声,像才想起来似的,“哦”了一声道:“那倒不是。他们仵作有规矩,怕人嫌他们晦气,轻易不到外头吃饭。许师傅那天来……嗐,这事儿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其实……嗐,怪我!”   原来,许焕当日并不是来用饭的。周水兴哀伤诉道:“当年家翁被歹人杀伤身故,是老许师傅为他收殓残躯,才得以全身下葬,大恩大德,草民无以为报。出事前几日,老许师傅找到我,说他小儿将要满十六了,他不愿孩儿再干这行,想定个桌、请个朋友,托人为孩子谋个别的营生,又怕店里不愿接待仵作,先来问问。   “那些年他父子二人离群避世,此前从未在外吃过一顿好饭,草民不忍推拒,便向东家秦掌柜讲了许多人情。秦掌柜好心应了,叫给他安排在顶楼东北角的僻静小厢里,其他客人看不着、碰不上,无甚妨碍。   “那天未时末,草民在灶上刚盛了一碗饭,老许师傅走后院进来,问我秦掌柜如何回话。我说,掌柜的给您安排在四楼东北小厢,不过那间不甚宽敞,我带您上去看看合不合用。他说,您吃您的,这会儿店里人少,我自个儿上去瞧一眼。草民当时正饿得慌,便没坚持陪他。谁承想,饭才吃到一半,只听‘砰’的一声……”   听到这儿,李棋心头一震,不留神被口中白糖糕噎住,只得瞪着眼硬往下咽。李镜赶忙将自己吃剩的半碗茶递给他,他两手抱住茶碗,咕嘟一口连茶带糕吞了下去。常青使手捋他后背,又把于哨儿逗得差点儿笑出声来。   李镜起身道:“劳烦周公带本县上楼看看。”周水兴又是一怔,眼珠儿左右转动,连声“欸欸”答应着,领他们几个上了四楼。   东北小厢门一打开,李棋立刻讶异出声,李镜与他对视一眼,四人无不纳罕。   这间包厢既不临街,也根本没有窗。 第6章 少了最重要的一份   “这就奇了。”李镜道,“老许师傅必不是打这儿坠楼。”   “是是,明府您请——”周水兴连连点头,转身将李镜引向众人身后、位于东南角的另一包厢,“老许师傅应是进了这间临街的大厢……”   这一间比方才那屋敞亮多了,里头香案桌椅俱全,内设一张八仙大桌,墙上挂着一贴龙飞凤舞的狂草,比县衙后堂正厅也不差。冬日暖阳从八开扇的大窗射进来,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李镜推开两扇窗向外望,只觉眼前一片开阔。江面波光粼粼,天边远山尽入眼帘。   “明府容禀。二十年前,咱这来凤楼已是方圆百里内的至高点。登楼远眺,江都一县并郊外水村山郭尽收眼底。彼时这楼不在江边,楼下是人流熙攘、买卖繁荣的县中大街。当年老许师傅便是坠在这扇窗下。”   李棋来到窗边问:“老许师傅身量如何?”周水兴道:“比你小官人略长些,却赶不上明府。”李棋手扒窗沿盘算道:“这窗开得高,约莫到许焕胸口。他必不是失足落下。”说着两手一撑,抬腿往窗上翻。   李镜吓得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腰身,失声叫道:“棋儿!”李棋脸一红,挣脱出来道:“我试试难跳不难跳,又不真跳。”李镜鼻孔出气狠狠瞪他。   周水兴斜斜看向一旁道:“呵呵,小官人多虑了。草民记得,当时这窗口底下摆了两把圆凳,若踩着凳,一步就跨出去了。”   “你说他是自个儿跳下去的?可他正为他家小儿前途谋划,有何理由轻生?”李镜问道,“事发之时,四楼可有旁人?你说你在后厨,可有人证?”   在李镜直直逼视之下,周水兴一时有些慌乱,语气急躁起来:“这……草民方才不是说了?那是未时末,来用午饭的客人都走光了;草民是与伙计们一同在灶上用饭,老许师傅来与我交谈几句后便独自上楼,众人都看着的。”   这人眼神闪烁,总是讲一半、留一半,非得人逼问才肯说全,显然心里有鬼。可他这套说辞一时抓不出什么破绽,李镜决定先就此作罢,明日叫差役带他上公堂,杀威棒下再细细问来。   “行了,既然周公已知无不言,本县也不便再多叨扰,请吧。”李镜冷冷告辞,又敲打他道,“改日再来请教。”   周水兴急忙点头哈腰将四人让下楼去。临出门,李镜从怀里掏出一角碎银递给李棋,让他结早茶的帐。周水兴死活不收,于哨儿、常青便一左一右将他架住,李棋把银子往他袖里一塞,撒腿就跑。   一进县衙,李镜便吩咐道:“查查周水兴的底细,这人背后有事。”常青自告奋勇道:“明府,我去。听他口音,应是北郊石村人,我嫂子娘家就是那儿的……”   于哨儿揽过他肩笑道:“你嫂子是买来的?人说石村穷得咧,几家凑不出一条裤子,女儿都当牲口卖……”常青作势要撕他嘴,两人正推搡着,忽听李棋“咦?”了一声。   “石村家家都穷、就没有富户?”李棋偏头问道。   “是啊,那地儿水路旱路都不通畅,是咱这儿有名的穷乡僻壤。”   李棋拽住李镜宽袖,摇晃着叫道:“不对!周水兴扯谎!他说他上哪儿筹得一笔银钱、重修了酒楼,你们可听见?”三人纷纷摇头,李棋一字不拉学道:“‘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产业保住’!”   李镜吸一口气,恍然悟到:“是啊,他乡里穷得叮当响,哪筹得到钱!更何况,他要能凑出本钱,当初何苦来当跑堂儿小二?”   “他为何在这事上扯谎?这与许焕师傅的死有何关联?”常青仍没反应过来。   李棋转眼边想边道:“他扯谎……是因他用来重修酒楼的钱,来路不正!而且,这来路,一定与许焕师傅有关。例如,说不定……他知道凶手是谁,这笔钱是凶手给的缄口费!”   话一出口,四人都觉背后发凉。   于哨儿将手中佩刀一挥:“走,回去带他!”李镜却抬手制止:“且慢。没有真凭实据,以何理由带人?他若一口咬定没说过‘回乡筹钱’的话,你能拿他怎样?”   三人便都泄了气。李镜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李棋也垂头苦思。不多时,李镜忽而站住脚道:“这样看来,许昌身上的冤情,就是当年父亲许焕之死。咱们看过了事发的厢房,失足坠楼一说毫无凭据,许焕师傅也根本没有跳楼自尽的理由,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楼的。这就有了另一个问题:是谁、为什么,要杀害许焕师傅?”   李棋接道:“人都说他父子二人离群索居,不大可能与人结仇,能招来杀身之祸的,便只有一样儿——他是仵作!”   “对!”李镜点点头,“兴许与许焕师傅当时在办的案子有关?凶手怕他从尸骨上查到自己,所以杀人灭口!”   “只可惜因为水灾,二十年前的案卷都已遗失,无从查起。”于哨儿道。   李棋却突然两眼一睁,冲李镜道:“公子,咱们忘了许昌!你说,咱问到的这些情况,当年许昌会不会也已掌握,所以他才认定爹爹是冤死的?他爹出事后、洪水来前的几天时间里,他一定努力追查过此事。那有没有可能,当时他已查到他爹被害的真正原因?无论是由于洪水,或是有人故意包庇歹人,彼时许昌未能及时替爹爹讨回公道,后又有什么别的缘故,致使这件案子一直拖了这么多年。既然他以那样惨烈的死,换来公子为他重翻旧案,那么他一定会为公子留下线索!公子,咱还没去他家里看过哩!”   李镜深以为然,于是留下常青在县衙内值守,带李棋与于哨儿奔城北许昌家去。   城北半山腰上,竹林掩映下有一座静谧的小院落。门从外面落了锁,于哨儿后撤一步,飞起一脚将门踹开。李镜心中默念几声“得罪,勿怪”,带着李棋进得院来。   院内种着几垄菜,幽幽檀香沁人心脾。这许昌虽干着怕人的营生,居所竟一派读书人气质,到处都一尘不染。几案上只一方砚,一架笔,一炉香,连一片废纸都没有。   于哨儿忽然圆瞪着眼,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李棋身后。李棋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噗……”于哨儿嗤笑一声,“逗你玩的。看你慌的!”   见李棋吓得小脸儿煞白,李镜轻声道:“许师傅死得慷慨决绝,绝非会害人的怨灵。他早已料到咱们会来,怕咱们嫌脏,特意把这里打扫得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清高要强的体面人,必不屑于做鬼吓人……”说着忽觉袖口一扽,李棋已挨到他身旁,拉住他衣袖。   从堂屋进去,里面是间书房。不,应该说是库房。正对门的这堵墙前,有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是一扎又一扎油纸包的东西,捆得方方正正,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什么?”于哨儿走上前去,拎起一扎在手上掂了掂,“书?”他解开麻绳,打开包裹,里面竟是线装的案卷册。   原来,许家世代从事仵作这行,可能是行规,亦可能是家规,他们把经手每一个案子的勘验报告誊抄整理出来,装订成册悉心保管,以备日后查证参考。架子高处的油纸包已发白皲裂,却并没落上太多灰,想来时常被人擦拭规整。这是几代人兢兢业业、诚心操守的证明。李镜望着这满满一墙的卷册,不禁肃然起敬。   于哨儿拆开的这扎纸包里,是二十多年前的几册验尸报告,每份上都有“许焕”的签章。李镜心头大动,他猜想,许焕之死的真相、县衙那些人有意隐瞒、不愿让他知道的往事,或许这些卷宗里都有答案。   李镜吩咐道:“把二十年前许焕出事前后的案卷,都找出来。”李棋在每层架上取一个纸包拆开,看了四五包,就弄明白这些卷宗摆放的次序规则。主仆二人读惯了书,一目十行毫不费力,不多时就翻完了这八本卷册。   可却一无所获,许焕逝世前三年内经手的案卷都没有任何异常。原本他们以为,许焕二十年前被人所害,是因勘验尸身时查到了能锁定凶手的证据,凶手为了脱罪杀人灭口。可那段时间里横死报官的几个案子,有意外坠井的孩童、难堪婆家虐待自尽的妇女、被山贼谋财害命的过路客商和因分家内讧、兄弟相残的富户。勘验结果确凿无疑,案都结得完满,没有任何蹊跷之处。   李镜示意李棋往架上高处翻找,把许焕任职期间所有的案卷记录都翻了出来。这次看了足有一个时辰,还是无甚发现。李镜沉思片刻,又叫李棋把许焕死后、签章改为许昌的案卷都找了出来。许昌与他爹爹一样手艺高明、做事严密,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也都验得确凿、记得明晰,并无任何反常的标记。   此时已近正午,两人头晕眼花,相视颓然摇头。李棋揉着后脖颈念叨:“许家父子经手的案子并无异状。难道,有问题的,已被人拿走了?”   李镜幽幽说道:“是,少了最重要的一份。” 第7章 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   这一整面墙的卷宗,收录了江都县上百年来横死的亡魂,为何偏偏缺了勘验许焕本人尸身的那份报告?   许焕死时,许昌十五六岁,是业已懂事、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年纪了。许昌亲眼见到他父亲的尸身,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可见当时他就对父亲的死因起了疑。他家就是做这行的,要求勘验父亲遗体,合情合理。即便他无法亲自勘验父亲尸身,其他人勘验之后,理应向他出示报告,由他誊抄留存才是。   如今这份勘验报告却不在许昌这里,可见,要么当时许焕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勘验,就被匆匆处置了,要么有人刻意隐藏、甚至销毁了他的验尸报告。只此一件,就能证明许焕之死确有蹊跷。   两人虽都有些失望,但仍怀着敬意重新扎好卷册,依序摆放整齐,一前一后走出屋来。晌午的日光刺得两人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等他们终于能看清,眼前出现的是那两个傻大个儿。   常青拱手道:“明府,赵县尉带来个姓刘的老者,说是二十年前的捕快班头,等着回您的话。”   这一趟一无所获,李镜正有些沮丧,听了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忙往县衙赶。李棋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数落常青:“怎不赶个车来?公子辛苦了半日,还得使两腿跑回去。你们当差的,可得学学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于哨儿笑道:“啧啧,小小年纪,净爱说些大词儿。赶明儿你当了师爷,还不把人念叨死了!”   李棋想起徐师爷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心里便不自在,没好气道:“谁稀罕当你那狗腿师爷!谁爱当谁当,我看不上!”于哨儿、常青便都笑他人小志气大,改口叫他“小李官人”,三人叽叽喳喳斗起嘴来。李镜却听出李棋累了,嫌路远、想坐车,便默默放缓脚步,且行且思。   匆匆用过午饭,李镜便叫升堂,赵平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带了上来。   老捕头刘玉全虽已退任多年,衙门里的规矩却像他的老风湿一样,是多年的病根了,不管李镜怎么请,他就是不肯坐。   “大人可是要问前任仵作许焕的事?“老人的腰身佝偻着,眼睛却颇有神采,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李镜点头:“实不相瞒,本衙现任仵作许昌,昨日自焚于堂下。传闻他父亲也曾是本衙仵作,于二十年前意外坠楼身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老人双手交叠撑住手杖,神色凝重地叙说起来。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个晌午,县衙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来凤楼酒家坠楼。当时刘玉全是本县的捕快班头,闻讯带人去来凤楼处置。到了现场却被许焕的儿子许昌拦住,不让他们收尸。许昌哭着说,他爹是被人害死的。   当时正是雨季,天色阴沉,许昌手里拿着伞,想来是去接他爹爹回家,不料却见到了这惨烈的一幕。捕快们都与许焕相熟,见状于心不忍,正纷纷好言劝那孩子,天果然下雨了。那孩子撑伞护着他爹爹的尸身,不让他们近前。   死者为大,又是同僚,他们不好硬收。实在拗不过他,刘玉全只得叫人到义县请那边的仵作,答应许昌按命案的规矩查验尸身,这才把人收了。   “查验结果呢?是失足跌落,还是被人推下?”李镜追问。   “哎……”老人长叹一声,竟没有回答,继续说道:“许昌这孩子,真是个硬骨头。他爹爹没了,又有了灾情,从州里请调的人迟迟不来,县里没了仵作,没过几月,许昌自己跑了趟州府衙门,拿下了仵作执证……”   “许焕究竟是不是失足坠楼?”李镜感到老人似乎有意避开许焕的死因这个话题。   “义县仵作填报的文书,咱们哪有资格审看?自然是交由县令老爷作主……”刘玉全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话说到一半,竟回头看向赵平。赵平却阴沉着脸,毫无反应。   这时徐师爷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明府可知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今何在?”李镜摇头,徐师爷冲着空中一拱手:“乃是当今吏部尚书、太傅左峻左阁老。”   左峻,李镜与他曾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参加吏部铨选,左峻正是该场主判。   “那又如何?”李镜正色道。   徐师爷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捻须道:“明府以为,二十年前仵作许焕是被人害死,这岂不是说,当年有人在左县令眼皮子底下犯了王法,左县令却不察?按照我大唐律,即便是陈年旧案,若查出来有冤有错,当时负责的官员也须一同领罪。明府的意思,是要告左阁老二十年前渎职失察不成?”   自古民告官、下告上,如子杀父,视同恶逆,无论告不告得下来,提告者都需按律领罚,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徐师爷这话一说,李镜一时怔住,暗暗咬牙不语。   此时李棋与于哨儿、常青一道站在门外,听见徐师爷竟威胁他家公子,气得攥紧了拳。李棋反应极快,旋即有了主意,他用胳膊肘儿拐拐于哨儿,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于哨儿眼珠一转,将佩刀抱在手里,冲堂上扬声行礼道:“禀明府,小的要告望江楼掌柜周水兴伪证之罪!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到仵作许焕出事时的情形,因受歹人指使,罔顾事实、编造谎话,蒙骗当时的县令,致使左县令误判许焕之死一案!”   “住口!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赵平指着于哨儿破口大骂:“你才当差几天?天大的事,怎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这哪是骂当差的,分明是骂主事的。李镜却不形于色,反而向于哨儿投来鼓励的目光:“公堂之上,不可造次。你说周水兴‘编造谎话’,可有凭据?”   于哨儿便将他们上午在望江楼探查到的疑点,与周水兴“回乡筹钱”的谎言,通通叙述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等他话一说完,便忙不迭下令道:“众差役,速将望江楼掌柜周水兴拿来问话!”两侧差役齐声答应,而后鱼贯而出。县尉赵平气得吹胡瞪眼,拂袖而去。   他一走,老捕头刘玉全忽地肩头一卸,拱手道:“明府恕罪。关于许焕师傅的死,其实当年小的也曾起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又时隔太久,方才一时未能记得分明,还望明府体谅。”   李镜一听便知这是要说实话了,赶忙恭敬道:“无妨,老人家请讲。”   刘玉全长叹一声,望着空里说道:“明府所料不错,许焕的勘验文书,应是此案关键所在。当时许昌那孩子趴在他爹爹身上,一边哭,一边对小的说,他爹伤在后脑,断不可能是自个儿跳下来的。   “您想啊,任谁跳楼,都不会故意转身、背对着窗口跳吧?正面跳下的话,要么腿脚着地,要么扑面向下,怎会后脑着地?还能在空里翻个跟头不成?即便是失足落下,也应是屋里有人逼迫、恐吓,不得已才背抵着窗坠落……”   李棋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周水兴在包厢里说,他认为许焕是“脚踩圆凳”、“一步迈出去”的,可当他描述许焕尸体时,说的却是“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说明许焕当时确是仰面落在地上,这两者分明自相矛盾。   刘玉全接着说道:“当年左县令看了勘验文书,也想到这一点,还曾叫咱们把当时在来凤楼里的人挨个儿带回来审问。那姓周的确有问题。左县令将他拘了一天一夜,可不知为何最终却放他走了。此后更是态度大变,竟不许咱们再问此事,勘验文书也不知所踪。没过几日,洪水便来了,这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镜听得全神贯注,迅速追问道:“义县仵作呢?是他验的尸,可为人证!”老捕头闭目叹道:“天命难违啊。义县仵作将许焕师傅收殓下葬后,便住在县衙班房里等待结案交差,可等了几日,没等到升堂,却等来了水患。县衙被洪水冲垮,他与衙内当班的四名差役,都没逃得出去。”   李棋心道,人证物证都没了,怪不得这案子一拖就是二十年,正暗自感叹天意弄人,却见身旁于哨儿握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似在用力。还没来得及问他激动什么,一班衙役已将周水兴押到堂下。   周水兴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请罪,李镜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周水兴,当年办案的捕快在此,本县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二十年前,仵作许焕坠楼之时,四楼临街的大厢之内,可有旁人?若再有隐瞒,休怪本衙仗下无情!”   两旁衙役击仗齐声呼喝,周水兴伏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有,有人!” 第8章 顿觉无比孤独落寞   李棋扒着门框伸脖儿细听,周水兴垂头跪坐在当中,讲述二十年前那个湿热的午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许焕来后厨找他之前,周水兴曾接待两位生客上楼。干跑堂这行不光是迎来送往,更要善于识人,所谓“看人下菜碟儿”。这两人衣着颜色虽不甚鲜亮,布料却极其精细考究,且都穿着厚底云纹高靴,他一看便知,客人非富即贵、不比寻常。   其中一人开口要“顶楼上厢”,周水兴便将他们带往四楼东南大厢。饭点儿刚过,周水兴急忙叫灶上重新开火,为贵客安排饭食,把自个儿的午饭都耽误了。为他们上齐了菜,周水兴终于得空回后厨垫垫肚子,这时许焕来问他订桌的事。许焕坠楼后,周水兴听许昌哭诉“爹爹被人害死”,这才想起有两人正在四楼用饭。可当他跑上楼去,却发现那两人不见了,饭菜没动几下,连账也未结。   “这些情况,草民当时就已一五一十向左县令禀明。左县令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两人极有可能与许师傅的死有关。为防歹人行凶灭口、对草民不利,他便叫草民不可声张,还安排草民在衙中留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左县令请来画师,令草民描述那两人形容相貌,为他们造像。可画师尚未完工,左县令忽而脸色大变,匆忙卷了画像,将画师撵走,还对草民凶恶道,‘此事万不可说与旁人知晓,若敢泄露,本县定治你包庇帮凶之罪!’”   李镜打断他问:“左县令何时变脸?是在看了画师所造肖像之后?”周水兴皱眉回忆道:“应当是吧。”   “那两人相貌如何?你可记得?”李镜冲到周水兴面前,急切问道。周水兴摇头作难:“眉眼细节,记不清了。不过,有一样儿,草民印象极深……”   堂上众人无不屏息以待,一时鸦雀无声。周水兴笃定道:“草民记得,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阉人?!”李镜惊叫出声,“后来呢?左县令如何处置?”周水兴叹道:“后来……便来了洪水,灾难当头,任谁也没心思再过问此事。”   李棋顾不上合不合礼法,从门口冲他叫道:“你修葺酒楼的银子呢?谁给你的?”   周水兴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满面羞惭道,水退后,又来了另一个生人,同样衣饰考究、穿着官靴,却不是阉人。他给了周水兴一锭金子,要他把酒楼在原地、依原样再修起来,连“望江楼”这个名字,也是那人给起的。周水兴打小穷怕了,见着金子,便答应那人隐瞒许焕出事当日他曾接待两位贵客的事。不久之后,左县令便高升走了。许家小儿许昌三番五次上门逼问实情,周水兴拿人手短,又怕招来祸患,便狠心只推不知。   周水兴这番陈述十分通顺,且与老捕头的话相互映照,应当不虚。李镜背着手,在公堂之上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许焕当日上四楼,是为相看东北小厢;而那两个在东南大厢用饭的官人,事先并不知他会来。若真是那两人害死许焕,便不是事先埋伏、预谋杀人,而是事出凑巧,刚好碰上了……”   这时李棋抢先道:“一定是许焕师傅撞见了他不该知道的事!那两人怕机密泄露,所以杀人灭口!”   李镜点头:“可一个阉人,能在这小小江都县城密谋什么?”   一直在旁静听的老捕头出声道:“这一点,当年的左县令、如今的左阁老,一定知晓。这就是他一见到画像,便不准咱们再问此案的缘由。”   的确,李镜揣道,想必那两人位高权重,左峻认出画像上的人,便不敢再追查下去。   至此,江都县两任仵作之死一案,便已有了眉目。许焕之死,是那两个陌生官人做下的凶案;时任县令左峻明知凶手身份,却隐藏验尸文书、拒不追缉凶犯;又因洪水冲毁县衙,验尸人意外丧生,周水兴收受贿金缄口,县衙众人畏惧左峻权势、不敢上告,致使许焕枉死二十年,许昌告诉无门,积郁难平,最终以死鸣冤。   李镜肃然回到座前,喝令左右衙役将周水兴拿下:“周水兴,二十年前你受人钱财、替行凶者隐瞒脱罪,伪证、坐赃两罪并罚。本县念你有心悔改、主动坦陈罪行,故从轻发落。来人,脊杖二十,当堂行刑!”遂即掷下令签。   周水兴磕头领罪,颓然瘫软了四肢。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被抬出门去。堂下众人齐声高呼英明,李镜却眉头紧锁,满腹心事叫了退堂。   到了晚上,李棋服侍李镜洗漱更衣,理好床铺后,才要告退,李镜却若无其事道:“你仍睡里边儿?”   李棋闻言黑瞳一震,瞬间红了耳根。昨晚他误会公子要“那个”他,傻不愣登脱光了钻进人被窝里,可把脸丢尽了。亏得公子胸怀坦荡,并不因此与他避嫌,这会子他要不敢与人同榻,岂不显得自己心虚?于是李棋“嗯”了一声,打了盆水自己收拾干净,又大剌剌爬上床去。   两人端端正正并排躺好,李棋两眼干瞪,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日奔波查案、劳心劳力,明明累得要不得,可不知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同李镜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名有些委屈。不知躺了多久,腰背渐渐有些酸疼,他翻了个身,脸朝李镜侧卧着。   李镜笔直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道凌厉的阴影,李棋呆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英俊脸庞,一个疑问油然而生:公子为何不娶妻?他可都二十了。   说起来,公子这人可算得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从前在府里时,底下人精挑细选送来他院里伺候的美貌侍婢,哪一个都没能让他多看一眼,他还嫌女孩儿身上脂粉味冲,根本不让她们进屋。更有甚者,这几年,方圆百里内的世家小姐被他得罪光了。有一回,媒人为扬州刺史千金问他八字,他回一句:“命中克妻。”山阴郡主来信邀他三月初三湖上泛舟,他回人一卷“女则”。最狠的是,去年上元时,礼部侍郎府千里迢迢送了盏鸳鸯灯来,他接过灯,“啊呀”一声,假装失手把灯摔在地上,灯烛引燃了灯纸,金丝彩绘片刻之间烧成灰烬。   不过这些年公子一心上进,日夜苦读,不能分心儿女情长之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既已博得功名、仕途有望,为了李氏香火,是该寻个佳偶良配,成家立业了。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儿的女子,李棋心道,找个能说爱笑、会逗公子开心的才好。可思及此处,他忽然怀中一空,顿觉无比孤独落寞,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这时耳畔竟响起李镜的声音:“棋儿,你也睡不着?在想案子的事?”李棋慌忙称是,李镜兀自将心事倾吐:“我总觉得不对。左阁老在朝中素有威望,刚正清廉为人称道。可二十年前许焕一案中,他竟徇私枉法、包庇凶犯?这不合情理。再者,许昌师傅孤独求索二十年无果,咱们只用了一天,就查清了?未免太过容易。说到底,许焕师傅为何丧命、他撞见了何人、何事,都还未……”   “公子不必心急,”李棋听出他话中焦虑,轻声打断他劝道,“这不才过去一日?”   李镜摇摇头道:“并非我心急。此案问到这里,已不再是江都县一时一地的事。再查下去,必定遭遇层层阻挠,我只怕我力有不及,辜负许昌师傅性命之所托。”   李棋为他赤诚之心所动,往前凑了凑,拉住他手宽慰道:“那不能够。自打公子有记忆以来,可曾有哪一件事,是公子诚心想做、却做不好的?”   李镜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后,纷乱的心绪便安定下来。两人紧握的手忘了松开,不知不觉十指相扣。李镜的心思全被掌心传来的温柔触感带走,终于从案情中抽离出来,在李棋颈边散发的幽幽体香中,他渐渐阖上双眼。 第9章 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身体越来越轻,忽忽悠悠往空里飘去,半梦半醒之间,李镜发觉自己再次来到望江楼顶层东南大厢。潮湿的江风从窗口扑面吹来,将汗湿的衣衫从肌肤剥离,令人倍感舒爽。李镜凭窗远眺,小小县城挤在山坳里,天边黑云低垂,与远处玉带般的江水相接……李镜猛地意会过来,这不是望江楼,而是水患之前,矗立在县中大街上的来凤楼。   暴雨前闷热的气息,与午后耀目的日光,更令他揪紧了心。这是许焕出事那天的来凤楼。他回头,室中四方大桌旁坐着两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正比手画脚谈得激烈。李镜听不清他们的话音,也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一切都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帐。他开口说了声“请问阁下……”,那两人却充耳不闻,好像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存在。   李镜明白他是在做梦,也惊恐地意识到他将在梦里、作为旁观者,见证什么。果然,那两人身后的厢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皂衣短打的中年汉子闯了进来。汉子十分激动,冲桌前两人挥舞手臂说着什么。那两人一个按住他两边胳膊,一个扑上去捂他嘴,三人扭打成一团。   李镜冲上去撕扯那两人手脚,口里声嘶力竭叫“住手”,可所触之处皆是虚空,徒劳无用。片刻后,汉子便被两人死死按在地上,情急之下,李镜提起拳头,朝捂住汉子口鼻那人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响,将李镜从梦中吓醒,他惊坐而起,却见身旁李棋抱胸蜷成一团。   “棋儿?!”李镜扳过他身子,见他紧皱着眉直喘粗气。   “公子……呃……做噩梦了?”李棋的声音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样,“使恁大劲……”   李镜才知自己梦中失手打了他,顿时心口一疼,慌忙伸手在他怀里揉搓。李棋吭哧了几下,终于缓过劲来,坐起来问他梦见同谁打架,李镜便将梦中情景详述一遍。黑暗中,李棋惊讶地半张着嘴,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了闪道:“奇了,我也发梦去了那地儿。”   梦里,李棋也扒着来凤楼顶层大厢的窗沿往外看,却见遮天蔽日的暴雨中,江水从天边奔涌而来,灌进山坳里,瞬间将县城吞没。霎那间,疾风骤雨卷进窗来,脚下地板大幅摇晃,李棋死死抠住窗框,正嘶声叫着“公子救我”,却兀地当胸挨了一拳,生生疼醒。   两人都是一身冷汗,一阵风来,双双打了个激灵。李镜拉过衾被,手臂绕到李棋身后,将他裹在被里:“疼吧?你解开衣裳,我瞧瞧伤了没?”李棋手攥领口扭捏道:“黑灯瞎火的,明儿再瞧吧。”说着窸窸窣窣钻进被里,背对着李镜躺下了。   李镜懊恼无比,恨不得叫他也给自己一拳,便贴着他后心睡下,手伸到他胸前轻轻抚摩。李棋背贴着李镜胸膛,被他圈在怀里,只觉身上酥酥麻麻,一股暖流顺着脊梁缓缓往身下窜。   “棋儿,还疼吗?”李镜轻声问他。李棋不疼,可腿间起了反应,慌得他咬紧下唇,摇头“唔唔”一声。“哪能不疼。对不住,棋儿,我给你揉揉……”   “公子睡吧,我不疼了。”李棋好不容易稳住气息,说完偷偷猛吸一口气。公子一向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少有这样温柔缱绻的时候,李棋不禁心头撞鹿。他莫名想起吴郡王的美人伴读说的那句,“你家公子可疼你吧?”   是吗?公子疼我吗?他惴惴心道,确实待他很好,但又不是特别亲近。他主动“那样”,却被正色拒绝了,公子根本没那种心思。   胸口被李镜大手按住,李棋一动也不敢动,看着自己胯间越来越高的凸起,他咬牙暗暗自责:公子高义,为替素昧平生的逝者沉冤昭雪殚精竭虑,他却整日琢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没出息死了。可公子的怀抱踏实又热烈,他下了好几次决心,终究还是舍不得推开,就这么缩在李镜怀里,煎熬了一夜。   转过天来,许昌已停灵三日,到了下葬的时候。天黑之后,主仆四人来到城北山下,欲往许昌新冢前烧送祭拜,抬头却见山腰一片灯火通明。县中竟有不少乡民,自发来为许昌发送,火把、马灯将许家祖坟照得如同白昼。   冢前纸灰已堆成个小山包,李棋见状不禁起疑。王寂曾说,世人都嫌仵作晦气,不愿与许家来往,可看这样子,许昌明明深受百姓敬爱。最令他意外的是,有一妇人正跪坐在坟前,哭得粉脸滂沱。她年约四十,面庞白净丰满,风华犹在。李棋与他家公子对视一眼,心道,该不会是许昌的相好吧?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李棋跪在地上代李镜烧完了纸,起身便去搀扶那妇人,恭敬道:“夫人节哀。请问您与许师傅是否相熟?关于许师傅自戕一事,明府有话要问,可否请您……”妇人方知来人是谁,慌忙下拜行礼,以手帕拭泪答应:“回明府,何止相熟,许师傅是民妇的救命恩人呐。”周围乡民闻言纷纷出声附和。   妇人重又跪坐在冢前,望着荧荧火光含泪叙说。   她名叫熙娘,原是本县生员陈修文之妾室。二十年前六月初八那晚,陈老爷没来熙娘房中过夜,襁褓中的女儿英儿被奶娘抱走后,她便独自睡下,不知为何那一夜竟未合眼。到了后半夜,风雨声大得惊人,她想着反正睡不着,打算起来去看看英儿。可把脚往床下一伸,触到的竟是冰冷的水。   “当时我全未想到是洪水,还寻思着原来我睡着了、这是做梦呢。我在床边坐了好久好久,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突然从门窗缝隙哗哗往屋里进水,水声越来越大,我吓得坐不住了。正要去推门,这时门窗竟被冲垮,水灌进屋里……我大声叫着英儿、奶娘、老爷……”   熙娘说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一直流,她却像没察觉一样。   “民妇原是江上渔家女,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若船沉了,人在舱里面,该如何自救。当时那种情况,正像是整间屋子沉入水里!屋内水面迅速升高,我会水,便浮起来从破窗游了出去。我想去找我的英儿,可外面全是浑水!水夹着泥沙打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我循着奶娘房方向游,可怎么也找不到……我一个做娘的,我……”   李镜听她哭诉了半天也没提到许昌,刚想开口提醒她,却见李棋眼眶红红的,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   “不知游了多久,我力竭浮上水面,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江里!明明是从府里游出来,怎么会到江里?我不停掐自己,打自己,想让自己赶快从梦里醒来。可这场噩梦,至今未醒。陈府上下十五口,连着我那刚满十月的小女英儿,就只逃出来我一个人。”熙娘攥着锦帕,泣不成声。   旁边儿一老者拱拱手替她补道:“明府可知,咱这县城,原本离江有十几里远。那场水灾时,上游决了堤,江水改道穿城而过,水退后,原本地势低洼的城东、城南,如今沉入江底。当年陈府就在城南最低处,是最先被水吞没的一片。”   “州府可派人来救?”李棋哀声问道。   “来是来了,却哪里救得及?”老者垂头长叹一声,“草民家住城西,那片儿地势高,水只没到檐下,草民同犬子趴在屋顶沦了一夜雨。天亮之时,是小许师傅与王少府乘竹筏赶来,将我们接往城北山中安置。”   “是,是许师傅救的我。”   “草民也是。”   “我家也是。”   ……   乡民感激之声此起彼伏,李棋颇为动容,李镜却聚精会神追问:“王少府?县丞王寂?”   熙娘抹泪点点头:“正是,彼时王少府也才十六七岁,尚未考取功名。他爹爹是县里有名的郎中,也在水患中遇难了。民妇当时呛水晕厥过去,被他二人拉上竹筏,是王少府将民妇救醒过来。   “水退之后,州府的人才来。他们将民妇安排在城西一户破房里,那家院墙下堆着五具泡胀的尸身,州府的人对民妇说,不可私自搬动尸身,恐染瘟疫,要等州府派专人来处置。可那是六月天,雨停之后暑气蒸腾,眼看着尸身越胀越大,臭不可闻,虫蝇越聚越多……民妇绝望至极,直想一死了之。   “一天夜里,小许师傅来了。他说州府的人从城北开始收尸,估计还要两三日才能来此,他跟收尸的人学了半日,知道怎么处置。他忙了整整一夜,把五具尸身在院子里焚化了。接下来几日,他一个人,竟把城西十几户的尸身都发送了,等州府的焚尸队来,他又跟着那些人一道儿去别处收尸……”说到此处,熙娘想起许昌惨烈的死法,不由得痛心落泪,乡亲们也发出声声悲叹。   “这些年,民妇与乡亲们一直挂念小许师傅,见他孤身一人,也曾想过帮衬他,可他年纪越大,性子却来越孤僻,不愿与人交往,见到我们甚至不再搭理,久而久之,我们也不便再叨扰他。”   “是他自己不愿与人来往?”李棋问道。   “是。虽说他当了仵作,世人都觉得这行的人阴森晦气,可当年水患的幸存者都知道,小许师傅是个活菩萨啊!他与王少府两个几天几夜不眠不歇,救下这么多人不说,更冒着染疫的风险,替乡亲们做那怕人的活儿。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又刚没了爹爹……前几日,民妇听闻小许师傅竟含冤自焚,民妇好生后悔!这些年要是能多与他来往,给他说门亲事,他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沉溺于旧事,终害了自己性命!”   李镜无心感念许昌仁心义举,只默默合计,王寂果然满口谎话,他与许昌明明可谓生死之交,为何一口咬定同他不熟?   作者有话说:   镜:抱一丝,我听岔了,我以为你梦里叫的是“公子揍我”。(bushi 第10章 你是什么身份   于是他假装漫不经心道:“王少府怎不来送许师傅一程?”于哨儿拱手应道:“回明府,出殡时少府抬棺来的,许师傅入土后,他便走了。”   县丞为仵作抬棺,这倒奇了,李镜琢磨着,高低这顿板子,王寂是躲不掉了。这时却听李棋吸了下鼻子问:“欸?水患之时,左县令何在?身为父母官,他总该有所作为?”   左右乡民相顾无言,人群后方有人扬声道:“彼时左县令不在城中。”众人回头,原来是老捕头刘玉全。他拄着拐,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向李镜行礼道:“明府。小的记得,那几日左县令出门办事去了,是到水退之后,他才与州府救灾队伍一道儿回来。”   李镜与李棋对望一眼,李棋会意道:“明府,时候不早了,山上风凉,请回吧。”常青手持火炬头前开道,李镜向乡亲们拱手致意,四人下得山来。   李棋边走边低头沉思,不留意一头撞在李镜背上,趔趄了一步。于哨儿扑哧笑了,上前扶住他手肘嘲道:“你小官人别光顾着踩明府鞋跟儿,也看看路。”李棋抬脚踹他,逗得常青也呵呵乐了。   李镜站住脚,回头严肃道:“棋儿,你想什么呢?”李棋转眼道:“嗯——只是有种感觉……公子,你可留意到,无论咱们审谁、问的什么,甭管是周水兴、刘老汉,还是熙娘,就连徐师爷、赵县尉,说到最后总归是这一样儿……”   “水患。”主仆两异口同声道。   “许焕师傅出事是在洪水来前几日,自然避不开这事;可为何咱们问的是许昌,到头来仍与水患有关?”李棋念叨,“昨儿夜里我梦见洪水冲塌了来凤楼……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托梦指点,许家父子的死,恐怕与水患有关!”   于哨儿揽过他肩头,“嚯”的一声笑道:“你小官人睡里梦里都在探案哩……”还想揶揄他几句,却见李镜冷冷投来一眼,只得尴尬收声。   李镜背着手,一路沉吟回到县衙后院,李棋服侍他更衣洗漱后,道了声“公子安枕”,便带上门走了。等他想起李棋怎不进屋来歇,人早跑得没影儿了。到底是昨晚把人打疼了,这可如何是好,李镜满心懊丧,呆呆在床边坐了许久。听见外边儿拖拽地铺的动静,他起身想去招呼李棋进屋,可手才挨到门,又收了回来。   李棋摆明不愿与他同榻,何苦勉强人家。李镜知道,他若开口,李棋应当不会拒绝,可他却不愿让李棋委屈作难,最终还是转身吹熄了灯烛,独自上床躺了。   枕边似有李棋身上的宜人气息,李镜挪挪身子,睡到李棋常睡的那侧。他想起昨晚李棋劝他的话,的确,打从有记忆以来,读书治家也好,考学应试也罢,哪一件事他都得心应手,一步步走得踏实稳健;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他竟有些茫然无助。他不知该如何对待李棋,近了怕伤着人家,远了怕伤着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默默捱着,也没个长久打算。   那晚李棋脱了钻他被窝,他猜到是听人说了什么糟话的缘故。这几日一想起当时情景,他便升起些糟糕的蠢动,可他不忍弄脏李棋纯真的模样,连想想都舍不得。如今李棋不再黏他,他又受不了,憋了一肚子气,烙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复,睡不着觉。   殊不知门外李棋也正蒙头大生闷气。他非要跑出来睡,只因昨晚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困得难受,怕再跟李镜一个被窝,又惹起身上邪火,耽误补觉。可钻进铺盖里,才觉寒冷刺骨。地下是真没床上暖和,他蜷成一团躺了快一个时辰,两脚还是冰溜子一样,被里一丝丝热气儿也没有,冻得他睡不着。   每隔一会儿,他就横下心打定主意,预备起来敲门进去,横竖睡个安稳觉,可待要掀开被,又觉十分不妥。你凭啥睡床,你是什么身份,他责问自己,公子宽仁容你僭越,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大半夜把公子敲起来,你想什么呢?说到底都怪自己瞎动些脏心思,李棋狠狠在自个儿大腿上拧了一把,暗骂自己活该。就这么哆哆嗦嗦死撑着,不知几更才睡。   次日李镜一早起来,见外屋地下李棋蜷在铺盖里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就自己用了早饭,移步书房公干。他提笔将这几日查问到的案情整理成文,边写边想。李棋那句“许家父子的死应与水患有关”,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阉宦现身来凤楼,意外路过的仵作,江水决堤百姓受灾,县令却正巧不在……与李棋一样,他也有种感觉,这些事情都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着同一个无法言明的缘由。   发生在许家父子身上的事,现已基本摸清,所有疑问与不通顺之处,便只着落在一个人身上——当年的县令、如今的权臣左峻。李镜并不畏惧权势,且不愿相信天下读书人钦服仰望的左阁老实为奸佞。既然决定一查到底,大不了上京与左峻对质。   可若非奉旨应召,地方官无故进京不合规矩。眼下莫说凭证,就连案情都还未理顺,他哪有理由去左峻面前质问?李镜放下笔,手捏山根陷入苦思。   “公子。”李棋终于来到他面前,将一盘茶点搁在桌角,歪头看李镜手边随手写划的潦草字迹。不大的纸上,一个“左”字被层层叠叠的笔划圈起。“公子可要进京?”李棋一看便知他心中所想。   李镜摇头叹道:“无诏不得擅离职守。”李棋低头想了一下,抬眼道:“公子姑母可是腊月里的生辰?有几年未见了?嫡亲的长辈,总该走动走动。”李镜心头一亮,的确,官面上他走不开,可靖王妃是他姑母,她以做寿为名、令族中小辈上京拜见,总不逾矩。   这倒是个法子,李镜点头称许,可靖王妃怎会刚好这时要见他,除非他主动去信表达这个意思。姑母李媛自来向着李镜,毕竟是亲哥哥的独子;李媛填房嫁给靖王,自然也身负为淮南李氏谋出路的使命。李镜若有求于她,想来并不艰难。   可问题是,李镜不愿意。一来他最怕世人说他靠裙带关系上进,不愿与靖王府过多牵连;二来他更怕见那个人——靖王与已故前妻所生独女,安平郡主李升。只因一直以来,靖王妃李媛毫不掩饰她的一项美好企图,她想让李升下嫁李镜。 第11章 叫人占尽了便宜   李镜纠结了一日,要不要向姑母开这个口、该如何开口,提起笔又放下,左右为难。临放班了,经李棋提醒,他才想起忘了叫王寂来问。于哨儿在县衙里找了一大圈,带来的却是徐师爷。徐师爷说,王少府告假回家将养身体,连下月休沐一并预支了。李镜脸上便不好看了。   “明府不问,您就不打算说怎的?”李棋开口发难。徐师爷淡定道:“此言差矣。明府是少府上官,少府是学生上官,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学生越级禀报。”李棋叉腰瞪眼,待要与他理论,李镜心里正烦,懒得听徐师爷搬弄那些酸腐道理,便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李棋带上房门,与于哨儿并排坐在檐下石阶上,留李镜一个人静静。不多时,常青一路小跑进得院来,从怀里掏出两张热腾腾的胡饼,递给于哨儿一张。   “你俩午食就吃这?”李棋撇嘴道。于哨儿笑道:“要不呢?”说着小心将饼子一掰两半,嘶呼吹着,挤眉弄眼道,“我攒钱娶他嫂子哩。”常青闻言照他脑袋上呼一巴掌。   李棋见常青嘴笨吃亏,替他回道:“常青,你也攒钱,把他守寡的老娘娶了,亲上加亲!”于哨儿毫不在意,哈哈笑得直拍腿。   常青咬一口饼,馥郁的茴香味冲鼻而来,李棋不禁咽了口唾沫,于哨儿见状,将手上没咬过那半块递到他面前。李棋客气摇摇手,眼睛却紧盯着饼子。   “欸呀你咬吧,我也不差这一口。”   李棋便抱住他手,张嘴咬了一口饼,嚼得满口香甜。常青也掰给他小半块,三人肩挨肩,亲亲热热坐在檐下分两张饼子吃。   李镜在屋里听见外边儿笑闹正欢,本就不平静的心愈发烦躁,再坐不住。他推门出来,见李棋斜靠在常青身上,正和于哨儿挠痒儿嬉闹,当下脸色一沉。   李棋赶忙起身掸掸身上饼渣,叫了声“公子”,跟着一言不发的李镜往外走。他猜想李镜该是回堂屋用午饭了,便回头冲那两人挤眉弄眼,暗示他们跟上,一道儿往灶上混点菜吃吃。   用过饭,李镜又回书房闭门造车,李棋见用不上他,便跟着去衙门口当值的于哨儿、常青跑到前院儿玩去了。   到晚夕李镜回房,却不见李棋,叫了声“来人”,进来的却是常青。   “李棋呢?”半日没见着他人影儿,李镜颇不痛快。   常青将水盆手巾等漱具摆上,恭敬道:“回明府,小官……李棋说外屋地下冻得睡不着,正好俺俩今晚当值,于哨儿带他往班房里睡通铺去了。”   李镜一听这话,口里泛起一阵酸苦,倏地软了后槽牙。他抬眼打量常青,不经意间冷哼了一声。   这两个当差的年纪与他差不多大,都生得长身玉立、身材健壮,尤其是那个于哨儿,黑是黑了点儿,人长得却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笑起来一脸狡黠。李镜又想起白日里这两人与李棋动手动脚的轻浮模样,火一下窜上来。   “你叫他来。”李镜压着怒气,不动声色吩咐道。   常青跑出去,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棋提着桶热水进来,麻利地伺候李镜洗手净面,然后铺床理被,收拾齐整。李镜仍不讲话,只背手站着,若有所思直直望着空里。   李棋干完了活儿,到外间把自个儿的枕头抱在怀里,来到李镜面前道:“公子,您歇吧。他们在班房里生了火,我去烤烤。”他琢磨着公子从不起夜,晚间其实不要人伺候;他都连着两晚上没睡踏实了,实在熬不住;再者公子一向待他宽厚,想来不会怪他躲懒吧。   万没想到,李镜重重往床上一坐,冷冷道:“你去吧,往后不用你进我房里伺候了。”   李棋闻言“嗯?”的一声,竟没反应过来。他正想这话是什么意思,痴愣愣怀里一松,枕头便滑了出去,滚落在李镜脚边。李镜一脚把枕头踢出老远去,没好气道:“还不快去?”   公子不要他进房伺候了,果然还是嫌他。李棋仓皇捡起枕头,行了个礼,满脸颓唐地带上门去了。   李镜两手攥拳压在床板上,恨得鼻孔出气,须臾出了一身汗。为了躲他,居然跑去同粗使的差人睡班房?通铺,通铺是三个人睡一张炕的意思?李棋睡熟了爱往人身上扑,那还不……那还不叫人占尽了便宜?   这一天无甚成就,李镜本就憋屈,一想到李棋温香暖玉的身子要叫旁人抱了,可把他气得,心口直抽抽,把李棋才铺平展的床单抓得揪成两团。   想去把他拎回来,想把那两个没德行的蠢货暴打一顿,想……李镜想了很多,却什么也不能做。他没有理由霸占着李棋、不叫他与旁人交好;他的身份、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做这种无理取闹的多余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满腔怒火最终化作深深的无力与心痛,他甚至暗自期盼,要是李棋能明白多好,要是李棋知道他心中所想……   突然,外屋传来熟悉的刷刷声,像是有人在地上拖拽毡垫。李镜屏息静听,又听见扑噜噜一声抖被子的动静。   他怕自己听岔了,却忍不住不去看。推开门的一瞬,便见李棋回头嘟嘴看着他。   “公子。”李棋垂眼委屈道,“那两个缺德鬼,好好儿的又翻悔,不让我睡那儿。”   原来,李棋垂头丧气来到班房,同那两人说了公子赶他走、还把他枕头都踢脏了。于哨儿只顾傻乐,常青却听出这事儿不对。两人咬耳朵嘀咕了一阵儿,于哨儿清清喉咙尴尬道:“我瞧着睡不下三个人,要不你小官人回去吧。”然后两人连推带搡地把李棋“请”出门去。李棋只好又抱着枕头,硬着头皮回上房来了。   李镜见着他人,便是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鼻子一酸,却又合不拢嘴,只得赶紧转身,不让他瞧见。   “地气寒凉,你进来。”李镜背着手大步踱回床边,稳住气息道,“把你那灰突突的枕头撂下吧。 第12章 你与他们不一样   李棋惴惴爬上床,缩手缩脚钻进被窝。就一个枕头,他总不好抢,便侧躺着枕在自己胳膊肘儿上。李镜吹熄了灯烛,也上得床来。一时激动忘形,他竟一把搂住李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两人相拥共枕。   “公子,你生气了?”李棋小心问道。李镜佯嗔道:“你上哪儿玩去了?没水研墨,叫也不来人。”李棋懊恼地在他怀里蹬腿儿:“在前院儿看人耍枪棒……下回不去了!”   李镜被他蹭得火起,身上血气乱窜,没留意胯间蠢物便显出形来。李棋很快察觉一根滚烫的硬物抵着自己小腹,耳畔李镜喘息之声渐渐急促。   “公子,可要我……替你……唔……消消火?”李棋额头抵着李镜下巴,漆黑的夜色替他掩饰住羞红的面容。“不必。”李镜紧紧咬着牙关,徒劳地默念起《太上净心咒》。   “公子不必多虑,不是什么大事。旁人家的书童,都要……”   “你与他们不一样。”李镜沉声打断他。   黑暗中,李棋水汽氤氲的黑眸不住颤动,心跳得气都不会喘了。我与他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李镜心虚找补道:“子曰,君子不器。你读书知事,将来可堪大用,不必自轻自贱。”   李棋心口一跌,顿时羞惭无比。公子如此看重他、为他前途考虑,他却三番两次提那丑事,当真丁点儿出息也没有。   李镜拍拍他轻声道:“睡吧。”李棋脸贴着他胸膛阖上眼,没过多久,便飘飘忽忽进入梦乡。   听见怀中人呼吸匀停,李镜紧绷的意志终于放松下来。李棋的突然出现,让他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心中压抑已久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他轻唤两声“棋儿”,确定人已睡熟,然后做了一件他自觉极其卑鄙的事。   他偷偷亲了李棋,在他嘴上啄了一下,又被那种温柔香软的触感诱惑,忍不住伸舌头舔吃他口中甘甜的津液。李棋睡得深沉,竟毫无察觉。李镜便得寸进尺,又将手伸进他里衣底下,在他柔软的腰身上摸索,甚至把手探向他暗暗觊觎已久的圆润臀部。   李棋睡梦中哼哼了一声,身子动了动。李镜急忙缩回手,心惊肉跳半晌不能平静。好在李棋并没有醒,李镜却因此恢复理智,不再蠢动。   是夜风雨大作,三更过后,窗外轰隆一声巨响,李镜被雷惊醒,方才梦境历历在目。   梦里他又回到来凤楼顶层东南大厢,八扇窗被风雨催打地开开关关,砰砰作响。他抬手遮挡刮进屋来刀片样的雨水,却见远处天边一道水龙自两山之间灌进山坳里来,迅速吞没脚下江都县城。李棋的疑问在耳边响起:“说到最后总归是这一样儿……许焕究竟看到、听到了什么……”   一道闪电划过窗外天际,也劈开李镜心头层层迷雾,他倒吸一口冷气,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怀中人勒得吃疼醒了过来。   “公子?”李棋迷迷糊糊嘟囔一声。   “江水改道,江水改道……”李镜轻叩牙关,呆呆念叨,“原地,原样,‘望江楼’……”   李棋听出他又在推演案情,便揉揉眼睛顺着他道:“嗯,是啊,公子……”   李镜腾地坐起来,抓住李棋手问:“如今的望江楼能望江,从前的来凤楼,能望见什么?”   李棋也坐起来,回忆周水兴的话,复述道:“‘二十年前,咱这来凤楼已是方圆百里内的至高点。登楼远眺,江都一县并郊外水村山郭尽收眼底’……”   李镜叫道:“至高点!来凤楼能望见远山、城郭,江都一县山形地貌尽收眼底!那两人,是来观望地势的!”   李棋半张着嘴,呆望着黑暗中那双火光窜动的眼眸,电光火石间,他也明白过来。   “泄……泄洪?他们用……江都县泄洪?”李棋说完,两人齐齐吐出一口大气。   当日许焕一定是在相看东北小厢后、路过东南大厢门外时,碰巧听到里面那两个官人议论江都县地势低洼、可用来泄洪!许焕情急之下冲进去与他二人理论,甚至要挟要将此事张扬出去。那两人使命在身,自然不能容许风声走漏,便与他争斗起来,失手或是故意,将他捂死后抛下窗去。   若是为这一桩,事后左峻自相矛盾的奇怪举动,便很好解释:恐怕他认出画像中人官居何职,便能想到他们来此的目的,却不敢违逆上峰;洪水来时,他不忍心见百姓受灾惨状,更无颜面对江都父老,只得外出躲避;州府衙门的救灾队伍,恐怕就是他去带来的。   李棋身体微微发抖,颤声问道:“公子,他们为何如此草菅人命?泄洪便泄洪,怎不事先通知百姓、组织疏散?”李镜将被裹在他身上,扶着他颈侧哀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棋又问:“那左县令,身为父母官,怎能如此懦弱失职?他既已知大灾将至,为何不带领乡民备灾自救?”李镜咬牙道:“问得好。我必上京,与他当面对质!”   两人重又躺下,手拉着手宽慰彼此满腔义愤。   良久,李棋忽又出声:“公子,左峻如今身居高位,天下官人学子的仕途尽在他指掌之中。你若揭他旧疮,恐怕……”   李镜何尝不担忧恐惧。他才入官场,便要与德高望重的朝中巨鳄为难,搭上自己前途不说,他哪有资格、哪有能量与左阁老较量?只怕还没见到阎王老爷本人,便被他手下层层级级的小鬼们啃食得骨头都不剩了。   李棋唯恐李镜一时激愤、不管不顾地张扬此事,惹祸上身,赶忙抱住他胳膊劝道:“公子三思。这事儿未必真如咱们想的这般。江都县情况如此复杂,总得好好儿问问、理理。这才几日,还早着哩,再想想,嗯?”   李镜点点头道:“棋儿说得不错,这案子才破了一半。”   “欸?”李棋转眼思量,很快反应过来,“公子是说……老许师傅的案破了,可小许师傅之死,仍有疑问?”   作者有话说:   隔壁庆达前来指指点点:小孩儿就是小孩儿,男人的鬼话能信?男人的迪奥才是最诚实的,懂? 第13章 精心罗织的巨大圈套   李镜捏捏他手道:“正是。这县丞王寂很是古怪,水患之后他明明曾与许昌一道儿救人,可咱们问起来,他却避而不谈,显然他不愿让人知晓二十年前他与许昌的旧事。”   李棋连连点头:“嗯嗯!昨儿上坟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后来被旁的什么打岔,忘了说!公子可记得,周水兴交代,老许师傅去来凤楼,是为许昌生辰作席?说是要‘请个朋友、为孩儿谋个旁的出路’?”李镜应了一声,李棋继续说道:“仵作一行,世代离群索居,朋友必然不会很多。许昌曾与王寂同行,且两人年纪相仿,咱们不妨大胆假设,许家的这个‘朋友’,姓王。那王家又是做什么营生的呢?”   “郎中。”李镜沉声道,“熙娘说,王寂的父亲,是当年江都县有名的郎中。这就对上了。许昌转行行医,许家世世代代积攒的经验学问不至于荒废,且是个受人尊敬的光明前途,的确是个极好的安排。”   李棋激动地坐了起来:“对!可这样一来,王寂对许昌之死的态度,就更蹊跷了。按说友人含冤惨死,他不该悲痛义愤、勉力为其申冤上诉吗?为何他竟与县衙众吏一同阻挠咱们查案?这不合情理。除非……许昌之死,与他有关!”   “明日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这位王少府。”李镜主意已定,拍拍李棋手道,“时候不早了,睡吧。两人便又并排躺好,安心歇了。   第二日一早,李镜便升堂点卯,故意问王少府何在。徐师爷见他明知故问,心道不妙,只得将王寂告假回家养病的事又说了一遍。李镜早有准备,当即表示今日放工后欲往王少府家中探望,以尽同僚之谊。他料想王寂收到消息,必不至于在家中干坐、厚颜等长官上门,谁知他在衙门里枯守了一日,到晚时仍不见王寂来拜。   天黑时差役们下工、换班,衙门里各处上灯闭户,人流奔忙。李镜阴沉着脸端坐于书房上座,看李棋左一趟右一趟往门上观望。   “棋儿,取我一件披挂,咱们走一趟。”李镜叫住李棋吩咐道。   “公子真去他家?真是抬举他了。”李棋撇撇嘴,回房取来一件狐裘大氅为李镜披上,两人走出院来。   于哨儿与常青刚交了班,才换上常服预备回家,见他主仆二人要出去,还都是一脸不痛快的模样,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殷勤跟在他们身后。   李棋回头道:“你们俩傻大个儿跟着做什么?”于哨儿冲他挤眉弄眼,不出声作口型问:“王少府?”李棋点点头,于哨儿便应道:“明府外出办事,小的们须得从旁护卫。”李棋憋笑道:“看把你能的!”两人又要嬉皮笑脸推搡起来,常青见状假咳两声,冲于哨儿皱皱眉,于哨儿便收了笑容,拎刀后撤一步,规规矩矩当起了“护卫”。   王寂家住城东上坊一处独门小院,李棋轻叩木门,竟没人应。于哨儿招呼常青将他举上墙头往里看,随后他跳将下来,冲李镜道:“明府,里头上了灯,有人。”李镜抬抬下巴,于哨儿便用刀鞘咣咣砸门,扬声叫道:“王少府,王少府!明府驾到,还不来迎?”   门里一阵哐当乱响,脚步声靠近。王寂连声“欸呀”着,拉开门来,瞬间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李棋以袖掩鼻,李镜也屏住呼吸不作声。   “明府,欸呀,明府您……快快请进,有失远迎,罪过罪过……”王寂脚下乱踏,往后倒着迎李镜进门,险些把自己绊倒。于哨儿一把捞住他胳膊,在他耳边低声怪道:“少府如何喝成这样?叫人替你告假,你倒在家放浪形骸?”   李镜一脸愠怒,进得院门便站住不动,背着手冷冷道:“少府身上可好些了?本县这就替你寻个郎中,诊看一二?”   李棋接口讽道:“明府多虑了,王少府系出名门,家学渊源,何须求诸外人?”   常青上前一步,与于哨儿一左一右架住直往下出溜的王寂,见他大着舌头呆笑道:“长官费心了,欸呀,下官这个……着了风,害冷,喝两杯暖暖身子,岂料嘛……这个……不胜酒力,哈哈,见笑见笑……”   他这副模样,还怎么问话?李镜暗暗咬牙,不禁怀疑这人是故意吃醉、躲避审讯。这时李棋眼珠一转,换了和气口吻道:“王少府如何受了风寒?怕是前日为许师傅抬棺,在山里冻着了吧?”   果然,听见“许师傅”三个字,王寂布满血丝的双眼愣怔了一下,笑容僵在酒晕弥漫的脸上,半天答不上来。李棋偏头盯着他又问:“如今许师傅入土为安,他爹的冤情,也有了眉目,王少府……大可放心了?”   王寂原本不算难看的脸,渐渐扭曲成一团,半晌挤出个无比牵强怪异的笑,结巴道:“那,那,那是自然,明府英明决断,许,许,许昌父子,泉下有知,可以安心转生去了,呵呵,是,可以安心……”没说完,却控制不住似的落下泪来。   李镜与李棋对视一眼,心生一计。   “王少府随我往许昌师傅坟前烧几刀纸吧,”李镜冲于哨儿常青下巴一甩,示意他们带人走,“本县还有些事请教,望王少府拨冗指点一二。”   王寂闻言两腿一软,便往地上赖,连连摇手,口里含混说着“不去,不要”。李镜瞪着于哨儿,叫他把人背上,不由分说便带着王寂往城北山中去。   半路常青交换着背了一二里路,爬山时李镜又吩咐于哨儿接过去。一行人来到许昌坟前,已月上三杆,于哨儿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王寂一直趴在于哨儿肩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于哨儿将他放在坟头,他立刻匍匐在地上蜷成一团,仪态全失。   李镜丝毫不可怜他,依旧背着手,正色道:“王少府,许焕师傅之死,是因他撞破两名生人商讨以江都县泄洪之事,这一点本县已然想到。时任县令左峻隐匿验尸文书、不愿追凶,致使许昌师傅二十年来上诉无门,绝望之下只得以死为父鸣冤。只是尚有一事不明:你王少府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寂只抱头抽泣,并不回答,李镜继续说道:“起初,我怀疑你江都县衙众吏畏惧左阁老权势、怕惹祸上身,因而阻挠许昌申冤上诉,逼得他走上绝路。然而这几日来我逐渐觉察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说着,他转头问李棋:“棋儿,你不觉得,咱们查案的过程过于顺利了?明明有人拦着、躲着,不肯配合,可咱两个初来乍到,竟在三日之内就查出了七八成?真有这么容易,许昌师傅何至于孤独求索二十余年,甚至搭上性命?   李棋点头称是,李镜道:“你就比如说吧,我令县尉赵平带二十年前的知情者来,他就真把刘玉全找来了。若果真不想让我查,推说‘找不到人’,不就得了?   王寂听到这话便停了啜泣,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不作声。李镜忽然回头,逼视于哨儿道:“就连你,于哨儿,也蹊跷得很。表面上你总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可说出来的话,却回回切中要害。本县记得清楚,当时就是你首先在堂下对李棋说,二十年前的案子是许昌的父亲坠楼;在来凤楼上,也是你,最先点出周水兴‘因水患捡了便宜’,引我起疑。”   于哨儿垂头看向一旁,竟无言以对。李棋“嘶”的吸气思忖道:“公子这么一说,的确……周水兴起先满口谎话,被带上公堂之后,公子还没提‘用刑’二字,他就忙不迭将实情吐露,前后态度大相径庭,也是奇怪。”   李镜点头称是:“没错儿。那是因为他们都在作戏,每一个。棋儿,只有咱们两人,是戏外人。这几日咱们查案的每一步,都是有人牵引、诱导、设计好了的。更有甚者,打从踏入这江都县的一刻起,咱们就迈入了一个精心罗织的巨大圈套。而这背后下套之人……”李镜两眼一睁,抬手指向王寂佝偻的脊背,“就是你,王少府,对吧?”   李棋闻言背后倏地冒起一股凉气,他冲过去一把抱住李镜胳膊,警惕地环视在场另外三人。   作者有话说:   于哨儿:欸小官人,来来来,(搂肩)你说,明府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怎么觉得他老给我穿小鞋啊!   常青:你再跟他贴贴,赶明儿就得派你去挑粪! 第14章 他为何翻脸绝情   李镜轻拍李棋手背,以示安慰,继续冲王寂道:“这几日我翻阅县志,发现这江都县二十年来,竟换过十一位县令,本县已是第十二任;可你王寂,却稳居县丞之职,十八年如一日,从未有变……”   李棋猛吸一口气,指着王寂道:“啊,原来如此!铁打的县丞,流水的县令。你以许焕之死一案逼走历任县令,好将权柄牢牢握在自个儿手里!”   “不错。每位县令一到任,你便撺弄许昌申冤,以许焕之死为饵,诱使县令顺藤摸瓜,查出左阁老渎职一事,从而令他们陷入两难。若该县令畏惧左阁老权势、不愿追查,便落下懦弱怕事的话柄,再无威信可言;如若他追查下去,便是以下犯上,自有吏部、左阁老出面料理。如此一来,自然没有哪一任县令能在这江都县立足。县令来了便想走,无心政务,你县丞便可一手遮天,成为这江都县真正的主事之人!”   李镜说完,只见王寂摇头洒泪,嗫嚅道:“不是,不是……”   “可怜许昌师傅,这些年被你利用、耍弄,无数次揭开心底疮疤,反复经历丧父之痛。终于,他承受不住这望不尽的绝望与折磨,决心一死了之。刺腹,而后自焚,他死得多么惨烈决绝!明明是要为父申冤,为何不留下一字一句,死前连一声‘冤枉’都不喊?你说,这合情理吗?可见他的死根本不为申冤,而是为控诉你这自私伪善的恶魔!”   “不是!”王寂嘶声吼道,“昌哥不是!”接着又痛哭失声。   “‘昌哥’?”李镜冷笑道,“你终于肯承认,你同他明明交情甚笃!”   李棋细细一想,又觉公子这番猜想并不通顺。方才他们去王寂家中带人,见他院内陈设并不富丽,且他与许昌一样未曾婚娶,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处心积虑取得一县之主的权力,却不为自己谋私利,同样不合常理。   他正要向李镜提醒这事,却见王寂哀叹一声,继而哑声道:“罢了,罢了……作戏诓骗你不假,然天地可鉴,我绝无一丝利己之心!”   于哨儿听他承认“作戏诓骗”,禁不住讶异出声:“王少府?”王寂摇手叹道:“事已至此,再瞒无益。一切都是我一人主使,他们皆受我要挟强迫,请明府明辨罪责,切莫牵连他人。”   于是乎,王寂便跪在许昌坟前,将这二十年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与许昌相识之时,王寂才过垂髫之年。一日他与父亲往城北山中采药,因贪玩迷了路,天渐渐黑沉,他被困密林之中害怕得大哭,幸而遇到路过的许昌。许昌将他带回许家竹屋悉心安抚,第二天一早又将他送回城中王家医馆。许昌比王寂长两岁,此后两人便时常相约一起进山采药游玩,成为知己好友,一晃过了好几年。   二人渐渐长大,却各有各的志向。王寂一心读圣贤书,不愿继承家业,许昌却对行医治病十分向往。许昌的父亲得知此事后便动了心思,想求王郎中收许昌为徒。王郎中自然也心中有数,只等一个把话说开的时机。许昌十六岁生辰,便是这个契机,界时许家请客拜师,王家做客收徒,双方已有默契。拜师后许昌便要来医馆常住,能与伙伴朝夕相处,两人都欢欣雀跃,无比期待。   意外来得那样突然,许焕坠楼前暴雨来袭,许昌撑伞赶来接他,见到的却是爹爹仰面躺在街上的惨状。许昌自来聪明好学,从小耳濡目染,勘验尸身的技法与经验不亚于一般的仵作学徒。他一眼便看出爹爹并非自己跳楼或失足坠落,这种姿势必然是被人抛下来的。他拼死护住爹爹尸身,坚持要按命案勘验收敛,从午后一直守到天黑,终于打动了当时的捕头刘玉全。   当晚,义县仵作于师傅赶到,他检验尸身后,得出的结论与许昌的判断一致:许焕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之后才被从高处抛下,身上多处骨折挫伤,都是死后坠落造成的。于师傅出具勘验文书时,许昌就在旁边,他曾亲眼见过这份重要的证物。可这张单子递交给时任县令左峻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最初左峻声称必定彻查此案、给许昌一个说法,许昌资龄尚浅,全不知人心险恶,加之天气潮湿闷热,不便停尸,他便将父亲葬在山后祖坟里,回家等待消息。那几日许昌茶饭不思,彻夜悲戚难眠,王寂一直陪在他身边。夜里许昌暗自垂泪,王寂发现后,便像小时候许昌安慰他那样,与他相拥搂抱在一起。   其实这几年两人相处下来,感情不经意间已起了变化,只是双方都单纯懵懂,不明白彼此的心意。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王寂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稀里糊涂亲了许昌。   窗外轰隆隆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动静,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呆望了片刻,彼此试探着拙劣地亲吻,四肢纠缠在一起搓弄地情火焚身,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就在此时,外边突然响起哭号砸门的动静。两人慌忙起身开门,来人竟是住在山脚下的猎户。猎户大哥姓常,身旁跟着怀抱幼童的妻子。他们浑身湿透,神色惊恐,大叫着“水来了,水来了,救人呐!”许昌与王寂往山下看去,山坳里江都县城已成一片泽国。   王寂想起爹爹不知吉凶,急得慌了神,拔腿便要往山下跑。许昌奋力将他拉住,拍着他脸颊叫他冷静。接着许昌将妇人与小孩儿迎进屋去,他二人与常大哥一起,冒着倾盆大雨砍伐屋后翠竹,用麻绳、布条扎成竹筏竹桨,快天亮时才赶到山下,营救被困于屋顶、树梢上的乡民。   两天之后,他们才在一棵没到顶的树旁找到已成肿胀浮尸的王郎中。王寂强忍悲痛,继续与许昌一道救助乡民。又过了三日,洪水退去之后,左县令才带着救灾队到来。   许昌听父亲说过,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时值盛夏,暑气蒸腾,人畜腐尸遍地,若不尽早处理,后果不堪设想,他便与救灾队一起,挨家挨户收集、焚化尸身。许多乡民喝了脏水、吃了腐物,上吐下泻奄奄一息,甚至有人染上蛊虫,神智昏乱痛苦万分。救灾队的医者怕染疫病,没几日便走了,县中只剩王寂一个半吊子郎中,看病、采药、送药都是他一人。他刚在这家站稳,那家又来叫,忙得甚至无瑕解手,因此再未能与许昌说上话。偶尔在街上迎面遇见,两人只能相互看一眼、点点头,便又分头往下一户奔去。   就这样忙了半月,灾情终于尘埃落定,县中人口减去大半,县令左峻却不知所踪。许昌这时才意识到,于师傅已在洪水中丧生,左峻又带走了唯一的证据,他爹的案子已成死结。   许昌因此性情大变,一日王寂终于得闲去他家找他,他竟闭门不见。王寂在门外哭了半宿,等到天都亮了,许昌也没出来看他一眼。王寂实在想不通,不知他为何翻脸绝情,便一连三日守在他家门口,非要见到他不可。可即便这样,许昌也毫不心软,到最后只隔着门冷冷对他说:“你我已无再见的必要,你非要堵我家门,我饿死在家里便是。”   王寂伤心离去,回家苦苦思索几日,最终想到,只有一个办法令许昌不得不见他。 第15章 别进来别碰我   王寂思忖,许昌不顾自身安危救助乡民,多少人因着他才得以绝境逢生,可他自己的事却无人能助;爹爹死得不明不白,唾手可得的大好前途转眼化作泡影,换作是谁,谁能甘心认命?他认为许昌不愿见他,是因心怀怨怼的缘故。若能查出他爹爹横死的真相、为他沉冤昭雪,许昌一定能回心转意,与他重修旧好。   许家是做仵作这行,自然认定勘验文书才是铁证,可王寂觉得,没有这张纸也无妨,只要能查出许焕坠楼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了人证物证,便可追缉真凶,一样能为许昌父亲申冤。他在县里多番走访,结识了同样在默默关注此案的捕头刘玉全,也查到周水兴一夜暴富的秘密。可他一介布衣,即便掌握这些疑点、旁证,也无法进一步推进下去。   转眼过去了半年,许昌拿到仵作执照,子承父业成为江都县新任仵作。王寂得知后大受启发,他想,若自己能有官职在身,便可名正言顺查问旧案。   他便报名参加解试,当年县中只他一位考生。曾受他救治的乡亲们一文一角、一块铜板一块铜板地为他凑齐盘缠,送他去州府应试。所幸他不负众望,顺利通过乡试,次年秋闱考中明经科上上第。   王寂无意仕途上进,参加吏部选试时便直言“志愿回原籍报效乡里”。彼时江都县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吏部正愁无人愿去拾掇这烂摊子,王寂便如愿领了江都县丞一职,在全县百姓的殷殷期盼下,担负起重建江都县的重任。   左峻离去后第三年,终于来了位继任的县令。那人名叫崔护,出身博陵崔氏,是个自幼习武的英武汉子。王寂见新任长官为人刚正,便满怀希望地将许焕一案个中内情与相关人员一并上报给他。崔护嫉恶如仇、性子暴躁,得知前任左峻渎职枉法,他拍案而起,当即表示要带许昌上京告御状。   王寂大喜,一路狂奔至许昌家,可许昌仍死活不肯开门,上京告状也不愿去,还叫王寂“不要多管闲事”。王寂扒门又哭又叫,苦口劝了几日,依旧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崔护借重阳回乡探亲之际,绕道长安欲为许昌上诉。临行前他将家中带来的师爷徐巍留在县中代行政务。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两月后徐师爷收到崔护来信,说朝廷派他急往安西都护府任参军;左峻现已升任御史台执笔,提告许焕一案不可能不经过左峻之手,请诸公再行斟酌。   又过了半年,崔家发来噩耗,崔护在边疆巡防时不慎坠马身亡,终年不满三十。徐师爷至今仍耿耿于怀,认为他家公子的死,与左峻不无干系。   之后的每一任江都县令都曾在王寂的请求下审理过许焕一案,可要么一听说事关左峻,就不敢问了,要么与崔护一样,上京告状便一去不复返。李镜的上一任张本誉是个出身寒门的古板读书人,王寂与他深谈几次后,发觉他的态度不甚明朗,不久之后张本誉去了趟州府衙门秘密上表,随后便接到吏部调令去做京官了,想来是与那左阁老做了笔交易。   这些年许昌身为仵作,须向县丞递交文书,便不得不与王寂打交道。可除了公事和必要的礼节,他从不与王寂多说一句,后来甚至头戴斗笠面纱,不与王寂见面。他以为王寂会慢慢看开、结婚生子,可年复一年,却一直没等到喜讯。   今年年中张本誉卸任后,县衙又只剩王寂一人作镇。一次许昌提交文书时忍不住问:“王少府为何仍不婚娶?”王寂坦然道:“我心里已有人了,何苦祸害别人家闺女。”许昌呆呆伫立半晌,黯然说道:“将来有一日你后悔了,只怕要恨我的。”   难得他说几句闲话,王寂心中大慰,笑着想牵他手,却被他撞邪样甩手躲开。王寂吞下鼻中酸水,依然笑着说:“新任县令乃宗室贵胄,这次有希望。”许昌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镜到任当日,王寂率县衙众人接迎长官后,便亲自往许昌家送接风宴请柬。他明知许昌从不参加宴会,哪回送请柬许昌也没开过门,非要跑这一趟,不过是找个理由来同他说两句话罢了。   万没料到,许昌竟破天荒开了门。王寂顾不上惊喜,便看出许昌身上可怖的异状。他面色铁青,双眼混沌布满血丝,眼里竟有根根细线似在蠕动,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背,肌肤之下也有一条条游走的凸起。   “昌哥?”王寂惊叫出声,“你……染了虫疾?!”   许昌气若游丝,口齿也变得含混:“别进来,别碰我……皮囊之下,尽是蛊虫……当心过给你。”   王寂哭道:“昌哥,你何时染上这鬼东西?为何不说?!”许昌神智已有些错乱,话语支离破碎:“早了,水患过后,尸虫。阿寂,别碰我,它们已把我,吃成空壳,正欲找寻新的宿主……”   王寂只得两手死死扒住门框,克制自己不扑上去抱他:“怎不早说?我带你游历天下、遍访名医,总有办法……”   “没用的,都试过了,泡汤、辟谷、放血、吃雄黄、砒霜……毫无用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许昌咬紧牙关,额颞处青筋跳动,控制不住地一下下抽动,“我等不了了,好疼,我好疼啊。每次都想着,再见你一次、与你好好道别就去死,见到你却又舍不得。阿寂,我很想你,可我怕你碰我……爹爹的事,你怎么比我还执着……我走之后,你放下吧,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我放不下!”王寂嘶声痛哭,“倘若你爹没出事,那日之后,我们原本可以……我不甘心!我死也要把那凶手抓出来,叫他血债血偿!”   许昌摇头又似抽搐,眼里涌出浑浊的泪水:“没有‘倘若’……阿寂,从一开始就太迟了,上天根本没给我们机会……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活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一定要烧化,虫入心肝,只有火才能……”   王寂摇头哭道:“昌哥,这次不一样,新任明府老爷,是淮南公子李镜,左峻动不了他,只要他肯帮我们,没人拦得住他!”   王寂飞跑下山,一路且行且思。   李镜乃世家贵子,不曾食得人间烟火,又怎会懂得生民疾苦?须得想个法子振聋发聩,令他不得不面对才好。刺腹焚身的骇人举动,一为令李镜心惊,二为烧死许昌身上邪物,不让勘验尸身的人无辜染虫。   再者,以往每次他都把这些年查出的案情一五一十详细交代给长官,这样做虽节省时间,却无法令对方感同身受。这一次,他打算让李镜自己克服重重困难,把他当年走过的艰难查案之路再走一遍。他料想李镜年轻有为,必定骄傲自负,听别人说未必全信,自己努力想出来的真相,才会更珍惜。因此他找来与当年之事相关、愿为许家父子申冤的一干人等,设计假意阻拦,实则引导李镜一步步自己得出答案。   这才有了许昌当众自焚那惨烈的一幕。其实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除李镜与李棋外,全都是这场大戏的演员。徐师爷是崔护留下的幕僚,赵平是为许焕抬尸的军汉之一,于哨儿是义县仵作的遗腹子,常青的父亲则是当年与许昌一同救人的猎户。就连周水兴,也早被王寂说服,愿为当年一时贪念赎罪弥补。   听完王寂声泪俱下的泣诉,李镜心中尚存的疑问便都有了解答。他回头想问李棋可还有什么错漏之处,却见李棋抱膝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抽噎。 第16章 我若有了心上人   李镜手扶李棋肩头,李棋便起身,抹了下眼泪道:“王少府,许师傅说的不错,如果那日来凤楼上未曾出事,他如愿拜入你父亲门下,那么洪水半夜来袭之时,你二人便都宿在城东医馆之中,生还希望不大;没有你二人施救,县中百姓恐怕伤亡更重。你以为他是为他爹爹的死心意难平,你错了,你才是那个心怀怨怼之人……”   王寂落泪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夺走昌哥的并非杀害他爹的凶手……明府不是已然想到?一切悲剧都源于洪水,而这场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原来,王寂当上县丞后立即提审周水兴,也同李镜一样,多次登上重修后的望江楼勘察思索。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盛夏午后,他从东南大厢窗口凝望远山近水,忽然间想明白那两名疑犯杀害许焕的动机是与水患有关。为求证这一猜想,他以在江都县兴修码头为名,向工部下设的水部衙门请调了洪水前后江淮地区的水文图。   “两幅图交相比对,真相一目了然。”王寂泪眼望着夜空,哀声道,“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因上游盲目围湖造田、占用行洪洲滩,又遇连日暴雨,致使下游江水泛滥成灾。若不尽快泄洪,吴地江水一旦决堤,东南千亩良田必将毁于一旦。我江都县地处两山之间,是江淮地区唯一一处地势南高北低的山坳,用此处泄洪,可引江入淮,保东南四万百姓不受水灾荼毒。”   李镜胸口起伏,沉声道:“换言之,泄洪一事,乃是朝廷做出的救灾决策。两害相较,应取其轻。用江都一县,换吴地千亩良田……”   “是,是,为保东南百姓安居,我江都县不得不遭此一劫。居上位者不见生民疾苦,只想着权衡利弊、算计得失,我懂;可他左峻,身为一县长官,既知有此一役,为何不向我县乡民发出预警?为何不疏散百姓、组织自救?洪水将至,他竟擅离职守,自个儿跑了?!”   李棋两眼圆瞪,震惊问道:“你怎知左峻已然知情?”   王寂垂眼道:“他借口外出公干离开之时,洪水未来;水刚一退,他便带着救灾队回到县里。可那救灾队,根本不是州府衙门的官军,而是他从吴地招募来的草头军。若非事先知情,他如何能预判我县需要救灾?”   李镜转眼思量,却见王寂悲愤捶地道:“明府以为,这些年我们追查许焕师傅一案,只为替昌哥申冤?不,我们是想要一个说法!我江都县为着大局,做出如此惨痛的牺牲,他左峻抛弃治下百姓,却步步高升、功成名就!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寂抒发完胸中怨气,身子一松,颓然趴倒在坟堆之上。于哨儿与常青跪倒在地,向李镜磕头请罪,李镜摇手道:“罢了,你们皆受水患之害,何罪之有?本县忝居此位,自当为治下百姓主持公道,何须尔等费此周章?”言罢长叹一声,背手便走。   李棋冲那两人使眼色,叫他们起身、背上王寂,可王寂却如一瘫烂泥,死赖在许昌坟前不动弹。李镜回头道:“随他去吧。”   三人下山进城时已过了二更,于哨儿与常青原该歇班,李镜便挥手让他们散了,自己提一盏灯,与李棋两人往县衙走。   马灯照亮身前方寸之地,四周尽是幽深的黑暗。李棋越走越往李镜身上靠,李镜看出他害怕,便拉住他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周遭世界仿佛悄然隐去,只剩两人一灯相依为命。李镜放慢脚步,手中温暖传到心里,却尽是酸楚。   许昌与王寂被造化作弄,彼此心许却不能相守,二十载各自孤独守望,最终落得生离死别,令人唏嘘。为他人命运哀叹之余,李镜不免联想到自己的心事。   心上人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生一世。李棋天资敏慧,心地纯良,配得这世间一切美好与幸运,不该被他这样的坏人糟蹋、一辈子作他的附庸。凭李棋的资质,去考科举一定能脱颖而出。他日金榜题名,再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堂堂正正、自在光明地过一生。   两人携手走过暗夜里的长街,可转过街角,便要回到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他不可能永远不放手。他舍不得放李棋走,更舍不得李棋在他身边虚度此生。   一阵风来,吹动道旁商铺的门窗,李棋吓得一惊一乍,直往李镜身上扑。李棋在他怀中停留的几秒,如一生漫长。   回到县衙后堂,李镜不得不撒开手,却见灯下李棋双眼哭得红红的。   “棋儿还在为许师傅和王少府难过?”李镜问。   李棋点点头,边替他解开大氅系扣边说:“许师傅怕自己忍不住与王少府亲近、害他染上蛊虫,只得斩断情丝,避而不见。他两如何度过这几千个相思的日日夜夜,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要不得。”   李镜扶住他侧颈安慰道:“好在王少府一直没放弃,这些年许师傅隔三岔五被他堵门纠缠,虽不能回应,总是种慰藉,两人也算长相守了。”   李棋撇嘴道:“不能朝夕与共,算什么相守?我若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的。”   李镜哀伤笑道:“你还小哩,世间多的是爱别离、求不得,哪是你想的这般容易。”   当晚两人相拥共枕,李棋想想又掉了一回眼泪,李镜哄孩子似的轻拍他脊背,直到他呼吸匀静,才安心睡去。   第二日王寂仍不到班,第三日、第四日也不见人。又过了几日,人们发现他死在许昌冢前,土堆上,他用手指深深划出两个字:“不悔”。李镜做主将坟刨开,为二人合葬。七七四十九天后,李镜收到姑母回信,邀他新年进靖王府共度佳节。   一进腊月,李镜便与李棋告别众人,带上周水兴等人的口供与上千乡民按压手印的陈情书,往长安告御状去了。 第17章 就这么不管他了   出了江都县,走扬州官道北上,到长安有千里之遥。李镜乘的马车打着“淮南李”的宗幡,沿途有官驿军马护送,食宿无忧,除了吹透人筋骨的北风,旅程大抵还算舒心。白天两人在车上对坐读书,遇到太过颠簸的路段,便放下书闲谈说笑;夜晚住店时,为了取暖,自然是睡同一张床。李棋觉多,李镜又舍不得叫醒他,常常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上路;快进洛阳时赶上一场大雪,又耽搁了几日,抵达长安时已是腊月二十七。   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逛市集、宰年牲,街头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李棋兴奋地推开车窗,恨不得把脑袋伸到外面去,李镜却淡定自若,依旧手不释卷。   靖王府得到李镜进城的消息,管家带几人一路迎出来,接到李镜后用暖轿将他抬进王府。李棋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冰天雪地的却出了一身大汗。   李镜换了礼服进去拜见姑丈姑母,李棋奉上礼单后,管家便将他带到一间厢房里,还叫人上了盘茶点,请他慢用。李棋不想显得乡气、给公子丢人,茶点自然不能动,况且他还不饿。只是身上才出了汗,静下来风一吹,又冷又黏浑身难受。他想找个人问问哪里管待热水,好擦擦身,可待了半天,再没人来搭理他。   正有些焦急,这时门外传来细声细语小声交谈的声音,李棋探头出去一看,见两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都穿得鲜亮明艳,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李棋猜测她们是府中婢女,便迎上去恭敬行礼,自称“淮南公子伴读”。两个姑娘互相使眼色,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他要传热水洗身,高个儿那个掩口笑道:“你们南边儿人这么爱洗澡?一日不洗过不得?”李棋没有多想,老实答道:“也不是。到晚夕我要伺候公子安歇,这一身臭汗的,怎么好上床。”女孩儿们听了这话,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个眼神,叫他在此稍候。不多时便有人送来浴桶热水,却再没见那两个姑娘。   李棋洗好了澡,从行李里捡出一身干净短打换上,便规规矩矩坐在房里等。他琢磨着,公子总得叫他伺候用饭,可又待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晚,仍不见有人传信儿。这下肚子真饿了,茶点却早被收拾浴具的端走了。   终于,管家再次出现,这回态度却不似先前那样客气。李棋问了两遍“公子可用过饭”,管家都不回答,只叫他背上藤箱,带他在王府里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比江都县衙后院还宽敞气派的“下人房”。   一些粗使的伙计正在里头吃饭,李棋认出其中两个是抬轿的,还有个门子也见过。有人塞给他一副碗筷,递了个马扎子让他坐。李棋胡乱扒了几口,就撂下碗,问发饭给他的管事:“我家公子在哪房里?我得去伺候公子歇了。”   旁边人无不抿嘴打量他,一人笑道:“这小郎还知道惦记人哩!你省省心吧,咱王府不比你们小门小户,你家公子在哪房也不缺人伺候。”李棋听了这话,心口便是一跌。怎么进了王府,公子就不要他了?竟连句话也不带给他,就这么不管他了?   敲更之后,管事带李棋来到臭烘烘的卧房,看着两扇一丈来长的大通铺,他傻眼儿了。这些人脱鞋上炕,毫不讲究地捡地儿躺倒,根本也没给他留个空儿,他抱着从淮南伯府带到江都县衙、又一路跟着他进京的枕头,呆呆站在地下。   “杵这儿干啥呢?”身后有人推搡他,“吹灯了吹灯了!”   李棋嘟囔道:“没地儿了,没地儿……”   “来来来,小郎你上哥哥这儿来,哥哥怀里宽敞着哩!”有人涎脸调戏他,引来一片哄笑。   “可不敢打人家主意,人家是他家公子房里人哩!”   “啊呀真事儿?南边儿人都爱干那个?啧啧,不嫌埋汰?”   “不埋汰,你没看人家都不吃几口饭?肚子里干净着哩,是吧,小郎?”   “你咋知道?你入过怎的?”   ……   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话越说越脏,纵使李棋再伶牙俐齿,在这一群粗鄙之人当中,也丝毫不敢接话。   这时房门处有人严厉呵道:“嚷嚷什么嚷嚷?都把臭嘴闭上!你,到窗底下睡!”   李棋咬着牙抱紧枕头,蹑手蹑脚溜边儿爬上铺,在窗下窄窄的空当里直挺挺躺下。旁边那人身上一股捂馊的汗臭味,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又伤心,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公子人在哪里,不会真的再不要他伺候了吧?怎么办,要不偷偷跑吧?可夜色漆黑,这诺大的王府,跑出去又往哪里寻公子呢?就这么躺到夜深了,房里鼾声四起,他累得腿直抽筋,却被睡不着,内心颓唐已近绝望。   不知是几更几时,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小跑着来,推开房门叫道:“李棋,你家公子传你,麻利儿起来!”   那一瞬间李棋只觉面前投下一道亮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人提着马灯,引李棋在迷宫样的回廊里穿梭了好久,终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门外。那人才躬下身子行礼,李棋就迫不及待地推门闯了进去。   “公子!”他看见李镜,眼泪再憋不住,冲上去就往李镜身上扑。李镜被他推得往后倒了一步,发现他换了衣服,脸色一变。李棋忙不迭向他诉说这半日的遭遇,委屈得胸口起伏不止。李镜见他红着眼,不免心疼,拉起他手拍了拍道:“往后谁叫你,你都不去,只在我身边跟紧了,明白吗?”李棋连连点头。   李镜听他说没吃几口饭,便叫来夜宵,看着李棋狼吞虎咽的可怜相,他不禁暗暗窝火。   上了床,李棋终于又回到公子怀抱,仿佛重获新生一般,整个人扑在李镜身上,搂得紧紧的。李镜轻拍他脊背轻声问:“棋儿,是谁把你带下去的?”   “管家老伯。”李棋恨恨道,继而撇撇嘴,难得任性埋怨李镜:“公子这一日如何过的?怎不早些叫我……”   黑暗中李镜忧心忡忡、眉头紧锁,嘴上却轻描淡写道:“无甚大事,见了姑丈,又同姑母闲话家常,不觉便晚了。棋儿受委屈了。”   李棋在他怀里拱了拱,很快放松下来睡了过去。李镜却分外清醒,想起自己这半日与姑母斗法的经过,一时郁闷无比。 第18章 伴读是为一时之需   靖国夫人李媛召李镜进京,显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姑侄两虽十年未见,她却已将李镜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这第一步,就是与靖王的独女安平郡主李升成婚。   许多年前,当今圣上偏宠秦妃娘娘,有意立她所生的梁王为储君,可惜梁王未满弱冠便英年早薨,圣上深受打击,不愿再立太子。可龙脉稀薄,靖王虽不受待见,却是唯一的皇嗣,立不立太子,已不重要。如今圣上年迈多病,朝中各方势力逐渐朝靖王身边聚拢,李镜若能成为靖王乘龙快婿,淮南李家便可一步登天。   李镜的母亲在他出世那年便已亡故,他是由未出阁时的李媛照料长大,李媛对他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因而未等他开口,李媛便直刺要害:“建功立业也好,庸碌无为也罢,镜儿血统如此,世人总有话说。一味受市井流俗之言束缚,为避嫌平白错失良机,绝非丈夫所为。”   李镜只好应道:“前次科举应选,已蒙姑丈姑母庇荫;若不能在江都县挣得民誉、有所上进,如何与郡主金枝玉叶相配?”   李媛笑道:“一县之治,还能难倒我镜儿?年后你带些银钱下去,修几座祠堂、牌坊,百姓自会感念你恩德。”   “姑母英明。如今恰有一桩陈年旧案,小侄有意为江都县乡民请命……”李镜赶忙借此话机,将此番入京的来意大致讲述一遍。   李媛听着,脸色渐渐不好,待他说完,立刻摇头批评道:“镜儿糊涂。你可知,那左峻自来与靖王两不得意,你千里迢迢跑来,坟堆儿里刨出旧事告人家,任谁都会以为,是靖王授意你向左阁老发难。值此时局微妙之际,镜儿不可意气用事。你还年轻,只凭一腔热忱,难免行差踏错。听姑母的,先把这桩十全十美的婚事定下……”   李媛这意思,李镜就该听她的话、按她安排的来。李镜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温驯乖巧的孩子,哪甘心任她摆布,一时不服气,梗脖儿道:“这十年来,蒙各位叔伯提携照顾,我淮南李氏于风雨中勉力支持。所幸不负姑母临行时所嘱,读书、治家,小侄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媛顿时火了,将手中暖壶朝桌上一撂:“你意思,我出嫁便是外人,还管不了你了?”李镜垂头不予置评,逆反之意明显。   李镜从小便知,他这姑母事事争先要强、不让须眉,“振兴淮南李氏”,就是她耳提面命、经年累月灌输给李镜的“人生大志”。自从武后篡朝,李氏皇族心有余悸,都不再立后了;李媛野心勃勃,爱好过问朝中大事,难免落人口实,恐招祸患。可他作为小辈,这些话怎么也轮不到他说,他只得咬紧牙关,预备好了挨一顿数落。   僵持了许久,李媛终于消了气。到底是从小带大的亲侄儿,加之她作靖王填房多年未有所出,李镜之于她,与亲生儿子差别不大。   李镜与李升尚未谋面,就一口回绝婚事,她猜出李镜已心有所属,便问他是不是在淮南或江都有人了,还说:“有人也不要紧。郡主毕竟还不是公主,镜儿现在成婚,日后是可以纳妾的。”   李镜心道,李升虽不是她亲生,好歹也母女相称多年,她怎能狠心把李升当作交易筹码、丝毫不顾女儿幸福?一时震惊失语,忘了否认。等他半晌回过神来,再说“没有”,李媛已不信了。   说话间到了饭点,姑侄二人放下不快,亲亲热热吃了顿家宴。席间李媛仍像李镜小时那样,专拣鸡腿、鱼腹往他碗里夹。李镜不禁心生感动,他父母早逝,童年时来自李媛的关怀和陪伴,是他记忆里珍贵的亲情温暖。   饭罢,收碗碟的老婢进来与李媛耳语几句,李媛忽地神色一变,蹙眉满脸厌色,气氛一时大变。李镜见状正纳闷,却听李媛问道:“镜儿此番进京,随行的可是家里带来的小厮?”   李镜点头称是,李媛略带轻蔑地说:“伴读是为一时之需,不可沉迷歪门邪道。”李镜心惊连声附和,不知李媛为什么突然说出这话,却心虚不敢追问。   “你在王府里,该由我王府的人伺候,家里带的人不必用了。”李媛冷笑道,“那孩子生得俊,自有他的福气。你若疼他,姑母替他谋个好去处便是。”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儿。李镜细品之下,吓得凉了半边身子。姑母似乎看穿他对李棋有私,竟威胁要把李棋送走!   李媛吩咐点了茶,又同他交代朝中人事派系,可他再听不进去,不多时便推说想尽早回房安顿,向姑母告辞。李媛嘴角极不自然地抽动几下,挥手准他走了。   李镜夺过下人手中灯盏,一路跑回他先前更衣的厢房,李棋早已不见踪影。他急忙问“我带的人去哪儿了?”下人都说不知,只催着他往东厢下榻。   李镜来到东厢上房,见自己的行李已开箱归置齐整,独独不见李棋的行装。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忽然记起李棋当时是被管家带走的,便大叫“来人”,要传管家问话。来的人却说,管家老爷夜里在靖王宫中听差,传不到。   李棋想起李媛提及李棋时的神情,她说“那孩子生得俊,自有他的福分”,她打算对李棋做什么,李镜不敢细想,就惊出一身冷汗。   十年未见,他从小亲近爱戴的姑母,竟变成这样一个冷血薄情、操弄权术的陌生人。李镜气愤无比,却不得不认怂。   他匆匆洗漱更衣后,又去拜见李媛,说安顿好了,想再来聆听姑母教诲。   李媛再见着他,便是一脸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李镜暗暗咬牙,低头恭顺道:“不知郡主可看得上我乡野酸腐之人?”李媛立即眉开眼笑,说:“我镜儿龙章凤姿、气质天成,与郡主郎才女貌,正好般配。”除夕过后便要安排他与李升见面,李媛还将李升的性格和喜好讲出,说郡主“不爱女工,偏好兵法利器”,让他“多读读兵书”,见了郡主后才与她有话可说。   李镜满心颓唐,却不敢再主动告辞,只得装乖听李媛讲朝堂上的事,直讲到三更敲响,李媛才放他走。   回到东厢,一进院门,他急忙又问下人“我那书童何在”,这一回,那人竟痛快应道:“公子稍后,小的这就去传他。”然后跑了。   原来这些恶仆早知李棋人在何处,先前故意欺瞒他!李镜登时火冒三丈,气得踹门泄愤。   夜已深了,李棋睡得香甜,却两手紧紧抠着李镜衣襟,生怕他跑了似的。李镜抱着他心疼无比,却越想越焦虑。李棋被带到下人房里走那一遭,是警告,亦是威胁,可李媛连李棋都未曾见过,怎会对他二人关系有十足把握,极有可能是故意诈他。他急匆匆跑了,找不到李棋又回头妥协,不就等于承认了李棋对于他不同寻常?如此一来便被李媛拿捏住把柄,暴露了软肋,今后恐怕再难有与之抗衡的余地。   再者,他与李升的婚事,怕是躲不过了。 第19章 公子人都憔悴了   除夕这日,靖王一家三口入宫与圣人团圆。王府厨下为李镜主仆二人置办了一桌四凉四热、有汤有面的上席,还温来一坛兰陵佳酿。传菜的退下后,李镜便招呼李棋上炕与他同坐。他心头层云笼罩,不作声只蒙头吃酒。   李棋猜想,此时公子一定纠结万分。进京路上,原本公子已做好打算,欲往御史台提告左峻失察渎职。靖国夫人不许公子为难左峻,公子虽心有不甘,可始终不能公然忤逆姑母。公子不愿令江都县乡民的殷殷期盼又一次落空,更不忍辜负许昌与王寂性命之所托;告,还是不告,势必左右为难。   见李镜愁眉不展,李棋自告奋勇道:“如今公子不便出面,不如这样:由我假扮江都县一普通百姓,上御史台告状去……”   “不可。”李镜摇头打断他,“民告官,视同忤逆,你并无祖荫在身,进了那衙门便是一顿杀威棒。此事不是你过问得了的。多吃点菜。”   李棋撇嘴道:“公子愁成这样,我哪有心思吃?这几日眼看着公子人都憔悴了,大过年的,当着外人,我也不好多话……”   李镜听他似在心疼自己,不禁心花绽放,终于露出笑容。“喏,陪我吃一碗。”李镜将杯中酒递给李棋,摸摸他后脑道:“你好好儿的,不令我操心,我便心满意足了。”李棋吃下半碗残酒,小脸立刻浮出两团红晕。李镜情不自禁伸手摸摸他滑嫩嫩的脸颊,收回手后又觉十分不妥,两人错开彼此目光,各怀心思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李镜终于开口另起话头道:“近来我左思右想,仍觉江都一案有两处不大通顺。其一,二十年前,左阁老知晓泄洪一事后,为何不向江都县百姓预警?这极不合常理。哪怕不讲出实情,只说为防灾抗洪,转移一部分乡民,便可避免许多伤亡。他没道理眼睁睁看着百姓去死,竟无动于衷。   “其二,杀害许焕师傅那两人中,有一人是阉宦,这也仍是个未解之谜。按说勘查地势、组织泄洪该是水部衙门的活儿,一个宫人本不应过问此事。左阁老看到画师造像后便心中有数,说明他认出这两人身份。彼时他只是一七品县令,如何竟认得宫禁中人?   “这两桩疑问,全着落在左阁老一人身上。”李棋点头道,“公子莫不是想……”   “正是。”李镜正色道,“不能告他,问问他总行吧?前次吏部选试,蒙主判左阁老垂青,还未有机会登门致谢。值此新春佳节,我上门拜谢一番,总不为过。”   事不宜迟,李镜说完,当即令李棋将杯盏碗碟搬走,腾出炕上小桌,挥毫写下一封拜帖。趁姑母不在府中、无人拦他,李镜吩咐下人连夜送贴至左府。   趁着酒兴办了这件“大事”,李镜心情松快下来。主仆两重新摆上酒菜,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便将那一坛琥珀色的甜酒喝得精光。   第二天早上,李镜醒来时发现李棋竟像只蟾蜍似的,叉开两腿整个人趴伏在他身上,侧脸紧紧贴着他只剩一层中衣的胸膛。更要命的是,晨起勃发的龙阳之物正被李棋压在身下,他生怕擦出火来,一动也不敢动。   如何醉成这样?吃酒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记不得。可千万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丑事来呀!正当他慌乱为难之时,屋外传来下人请示之声。   李棋惊醒一跃而起,开门见是传信之人。左府一早便送来回帖,邀李镜今日过府一叙。   两人相视愕然,想不到左峻如此迅速便作出反应。这样也好,李镜忖道,此事不曾惊动靖王夫妇,省去许多麻烦。于是他定了定神,令李棋为他洗漱更衣,选两件精雅文房充作拜礼,趁姑母尚未回府,带李棋往左府奔去。   左府门庭若市,许多管家、书童打扮的下人拥着门房,各个高举着手臂递送拜帖。李棋心道,昨儿深夜送贴可谓歪打正着,若今天才来,贴都未必递得进去。李镜向他点点头,李棋扬声报道:“淮南公子李镜,请拜左阁老!”   众人纷纷回头瞅一眼,便又闹哄哄挤着递贴,无人理睬他们。李棋清了清喉咙,预备再喊,身旁突然出现个皂衣短打的老者,以极轻的声音恭敬冲李镜道:“公子可随我来,此处不便开门。”   两人跟随老者来到左府东侧便门,开门后,李镜拱了拱手,拎袍迈进门去。李棋闷头便往里跟,却被拦下。老仆恭谨笑道:“公子恕罪,我家老爷说,只请您一人。这位小官人,可往坊外茶楼听戏歇息。”说着从袖中掏出一角银递上。   李棋难掩失落,连忙摇手道:“多谢,不必。我就在此静候我家公子。”老仆不再客套,收回碎银便引李镜往里走。李镜回身冲他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等待。   左府只四进院落,李镜跟随老仆走了片刻,来到一处焚香净室。李镜在门口躬身跪拜,行门生之礼,起身后却见一位身着道袍的灰须老者,在里面冲他招手。正是那位官至吏部尚书的左老太傅。   左峻正使一白玉药碾子研磨奇楠香片,阵阵幽香沁人心脾。李镜低眉垂手讲了一大篇谢辞,左峻听罢抬眼笑道:“公子不必迂回委婉。江都一案查得如何?不妨细细说来。”李镜见他直爽,便不再客气,将江都两任仵作之死的案情,条分缕析、据实讲出。   左峻耐心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可当李镜说到许昌自觉投诉无门、含恨自戕时,左峻放下手中物件,摇头哀叹不已。   “你可知,这些年来,左某之后的历任江都县令,每一位都曾上奏此事。” 左峻一双虎眼回看着李镜,没有丝毫躲闪。说完,他将案上两摞奏本双手抄起,捧到李镜身侧的桌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你看,从崔护、樊锵到张本誉,每一个,都曾越级上表,质疑仵作许焕坠亡之事。这个樊锵,如今官拜豫州刺史,每年六月必参左某一本,‘草菅人命’、‘玩忽职守’、甚至‘勾结宦官’、‘结党营私’。若非圣上对此事心中有数,恐怕某早就被他们参得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还有这个张本誉,简直是个书呆子,上任没几天就密奏此事,可你看他写的奏本,辞藻华丽,典故堆砌,长篇大论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可谓滑天下之大稽。他说左某在江都一任三年无所建树,为图救灾有功,故意毁堤制造水患!   “圣上宽仁,说江都县这些官员能不惧权势、不顾个人得失,愿为小民请命,都是我大唐的栋梁。因此凡是在江都任过县令、参过左某的,无一例外都能得高升。就连这百无一用的张本誉,也给他一个集贤院校书郎的美差。官场上的人不明就里,竟传说江都县是个能使人平步青云的福地。你任这县令,还不是靖国夫人专门托人为你谋的‘肥缺’?”   李镜似乎充耳不闻,低头翻看这十几个奏本。看了几本,他心中渐渐有数:前任诸位县令都没有查到什么实据,有的连相关人员都未曾询问,对案情的叙述有太多臆测的成分,这样的本子想参倒左峻这样的权臣,确实毫无把握。   左峻踱回案桌前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待李镜翻看奏本。他仔细观察面前这位才过弱冠之年的英俊后生,竟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那崔护崔将军呢?”李镜合上一册奏本,抬头直勾勾盯着左峻问道,“他正值壮年,且骑术高超,怎会平白无故‘不慎坠马’?”   “崔将军绝非左某所害。此人生性鲁莽易怒,在边疆时常与异族负气争斗,他其实是酒后与胡人赛马,以致脾脏破裂而亡。崔家满门忠烈,为家族声望考虑,对外始终含糊其辞,不愿将他真正的死因公之于众,故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与误解。”   李镜半信半疑,手按奏本又问:“恕学生直言,这些奏本您是如何取得?都是圣人赐给您的?怎知不是您私自扣下的?”   左峻苦笑道:“公子既已先入为主、认定左某是徇私枉法的奸佞之徒,想必左某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李镜不为所动,继续问道:“学生始终想不明白,阁老清正刚直,高山仰止,是天下读书人之典范,可二十年前,您为何明知水患将至,却一声不响擅离职守,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左峻闻言闭目哀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李镜又逼问道:“来凤楼上害死许焕师傅那两人,究竟是何身份?当时阁老是否就已认出他们?”   左峻两手攥拳按在膝上,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终于答道:“此事另有隐情,左某不便直言。天地为鉴,彼时左某已尽了全力……杀害许焕师傅的凶手,也已在左某眼前伏法。公子若不信,明日巳时你在安定门外等候,早朝后左某带你入宫面圣。圣人面前,此事自见分晓。” 第20章 郡主兰心蕙质   李棋两手托脸,坐在左府东便门外石阶上焦急等待。公子进去得有一个时辰了,日近中天,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可背后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则被巷里的穿堂风吹得透骨凉。   宿醉还未全醒,脑袋有些重,这是李棋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醉酒。昨晚抱着坛子将最后一滴酒倒进口里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努力回忆了许久,他终于记起,好像做了个梦。应该是梦吧,只有些不连贯、又毫无道理的荒唐片段。   他梦见公子使劲儿揉搓他脸,还亲了他。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棋臊得脸上发烧,暗骂自己不知羞耻。更“不知羞耻”的是,他还梦见与公子两个人掏裆比大小,他输了,公子大笑,给他的阳物起名“小雀儿”。他自然不服气,可那没心没肺的蠢东西闻声竟伸头露脑跳将起来。“它应了!它应了!”公子笑得捂着肚子打滚,李棋气得跳上炕,坐在公子身上挠他痒儿。   公子哪是能做出这种丑事的人?李棋无比羞赧,抱着头兀自窘得发笑。   吱扭一声,身后门响。李棋惊跳而起,他家公子出来了。   李镜眉头深锁,比进去时更添几分思虑。李棋诧异道:“公子,怎么讲?他不认?”   李镜摇头作难道:“一时我也……他不至于……要我明日入宫面圣。”李棋闻言惊得张大了嘴,李镜拽着他胳膊肘儿,带他快步离开。   路上李镜将左峻的“辩白”详述一遍,李棋细细想来,一时也找不出纰漏。说话间两人回到靖王府中,靖王一家也已从宫里回来。   靖国夫人传李镜共赴元旦家宴,李棋换上一身软帽茶服,随李镜同席侍奉。   李镜心中惴惴,怕姑母得知他私拜左峻,又吃一顿教训,所幸靖国夫人好似一概不知,并未提及此事。他心里清楚,姑母一门心思全在撮合他与郡主的好事之上,这顿家宴,就是安排他与郡主见面的契机。   李镜在下首拜过姑丈姑母,即席口作一篇祝祷辞以示敬意。靖国夫人举杯盛赞他文采风流,靖王也点头称许,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位帝国的储君生得白胖敦实,面相雍容厚道,并不十分威严。李棋又偷眼打量在对面席位就坐的郡主李升,心头莫名升起奇怪的阴霾。   那郡主不过十五六岁,穿一身英姿飒爽的骑马装。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又出身皇族,相貌气质自不必说,李升一双杏眼目光灼灼,大大方方、毫不羞怯地向李镜投来审视的目光。李镜却目不斜视,只垂眼看着手中酒具。她瞅了李镜半天,李镜偏不抬头,她便又转眼去瞧李镜身边人,正巧把偷看她的李棋逮了个正着。   李棋慌忙闪避,低头为李镜布菜掩饰尴尬,却听李升脆生生笑道:“镜哥哥真是个读书人,用饭也同读书写字一个样儿,得有人在旁伺候着哩!”李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拎着筷子的手僵在空里。   靖王素来宠爱女儿,听了这话呵呵笑了,只当是小孩儿顽皮说笑,靖国夫人面上却挂不住,嘴角抽了抽,朝李镜飞来一眼刀。   李镜面不改色,这才肯看李升一眼:“郡主说笑了。按我们南人习俗,元正之日应着礼服,宽袍阔袖的,饮食多有不便,只得由下人从旁服侍。郡主兰心蕙质,通晓机变之理,轻装便服即可免去此等繁缛,学生受教了。”   这意思,她李升大过年的见客竟不着礼服,实在没规矩,怎还有脸说别人。话说得客气又犀利,堵得李升冲他咬牙瞪眼,答不上来。   李棋吓出一身冷汗,不知该去该留。李镜从容冲他点点头道:“斟酒。”李棋便深深吸气,镇定下来。   李棋战战兢兢,宴罢身上中衣都汗透了,却没工夫歇息。紧接着二人便随靖王府上下去祠堂拜祭先人,又往老君观打平安醮,到天黑才忙完回府。   李镜心事重重,半路便吩咐李棋随他下车,主仆二人在长安凄冷夜色的掩护下携手而行。李棋感到公子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可最终却仍只与他讨论江都一案与左峻其人,并未说出什么要紧的事。其实连李镜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始终开不了口,未能向李棋坦陈他与李升将有婚约一事。   两人并肩绕过一道街角,忽然迎面一顶小轿挡住去路。   李镜内心闪过无数念头,却听李棋大声喝道:“何人拦路?”   轿内下来一个穿酱色袍子的矮小老人,一开口便透露了身份,是一个阉人:“喊什么喊?想把街坊都吵醒?”李棋脖子一梗:“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老人对他轻蔑“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施施然走过来对着李镜一拱手:“阁下可是淮南公子李镜?”   “是。给公公请安。”李镜也回一礼。   “圣人有请,公子随我来。”   李镜将手中马灯递给李棋,便上了轿。李棋焦急叫了几声“公子”,那阉人回身用拂尘一甩,刚好抽在他面门上,疼得他往后倒了两步。   “你这狗腿子,就别跟着了。”阉人挥手示意轿夫起轿,软绵绵的声音,仿佛又给了李棋当头一棍。   作者有话说:   李升:诡计多端的男同!   李镜:最近我在练习高情商心眼子说话,你注意点儿。 第21章 过来李镜朕看看你   四名轿夫甩开臂膀飞也似地抬轿而去,李棋揉着脑门儿,愣在原地呆了片刻。等他回过神来,想追上去,跑到路尽头左右一望,却只见两条黑暗的幽僻街巷。他拔足往左奔去,转了个弯仍不见小轿踪迹,便又原路回到丁字路口,再往右跑。   李棋原本就不擅长辨别方向,漆黑的夜里,只有马灯照亮身前几尺青石板路,他绕来绕去,再也找不到与公子分开的那条大路。   四周尽是令人背后发凉的寂静,黑暗中像有无数阴险的怪物埋伏。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想逃离如影随形的未知恐惧,却一次又一次绝望地撞进死胡同。   眼看着马灯的火光越来越弱,李棋焦急又委屈,急得直掉眼泪。公子怎么又把他抛下了?上回被靖国夫人叫去,就生生把他忘了大半日,今天又是这样,人一叫就走,全不把他放在……可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小跟班,主子高兴了多看他两眼,哪可能真把他当回事?   这么一想,巨大的伤心失落倒令他清醒了许多,眼前鬼打墙似的绝境便不那么可怕了。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兜圈子,就有意不往习惯的方向拐,刻意逆着感觉做决定,想往左时偏往右,就这样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一处陌生的宽阔街面上来。   路两侧皆是高墙大院,想必到了东市附近达官显贵的街坊,料想离靖王府已经不远。李棋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下来,可这时马灯里的光点迅速收缩到黄豆大小,然后熄灭了。   李棋背后倏地冒起冷汗,整个人仿佛落入万丈深渊,吓得浑身一僵动弹不得。等双眼适应了浓重的黑暗,他抖着两腿挨到高墙下,手摸着墙壁往前挪步。顺着墙,总能走到门,他轻声哼起淮南小调为自己壮胆,越走越快。   突然,身后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嗒哒,嗒哒,嗒哒,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他背贴着墙壁,心中闪过无数惊险恐怖的画面。   一道橙红火光劈开黑暗刺进他眼里,他抬手遮光,却听有人惊讶道:“欸?我认得你,你是……”   “小的是,淮南公子李镜的书童……”李棋壮着胆子回答。   “对!你叫……李琴?”那人的声音,竟有些耳熟。   “李棋。”他终于能张开眼,说完自己的名字,惊觉眼前衣着华丽、浑身酒气的人,竟是在淮南有过一面之缘的吴郡王李炎。   老阉人自称姓仇,李镜一听,赶忙在狭小的轿厢里躬身要拜,却被他客气拦下。此人乃中御府太监、神策军护军中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司宦官之首,仇不息。   李镜暗自纳罕,左峻与他约定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这仇老太监却连夜把他截住,当真只是巧合?此时接他入宫,究竟是圣人旨意,还是他姓仇的有所图谋?联想起许焕之死一案中那个不该出现在江都县的阉人,李镜心下一凛,顿觉幢幢灯影下老阉人的脸诡异可怖。   “世人传言,淮南公子李镜才貌双全、风雅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仇不息白面捏出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夸张的笑容,竟还拉住李镜的手,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   李镜浑身粟粒暴起,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他立即反应过来不该如此失态,便假意惊呼道:“欸呀!我那书童,他不认路!”仇不息掩口笑道:“你倒疼他。无妨,这长安城夜里宵禁,打更人巡街碰上,自会送他回去。”李镜趁势抽回手来,作揖说:“多谢公公提点。”   仇不息一双寒光内敛的细长眼睛,在李镜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他如芒在背。李镜打岔问道:“不知圣人拨冗诏见下官,有何旨意?下官心中忐忑,恳请公公不吝提点赐教。”   “自是有事。公子还怕老奴假传圣旨、绑了你去?”仇不息收了笑容,将面圣的规矩、礼仪向他交代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用心记住。   轿停在延政门前,李镜随仇不息下轿,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内苑,又经过好几道宫门,终于来到大明宫中心的紫宸殿前。李镜按照仇不息教的,在殿门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俯身在地上等着里面召唤。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尖细锐利的招呼:“李镜,进来。”李镜心提到嗓子眼口,躬着身子轻手轻脚迈进殿里,没走几步又跪下高呼万岁。   大殿深处传来苍老迟钝的声音:“过来,李镜,朕看看你。”   李镜爬起来又往里走了几步,来到灯火辉煌的亮处。按规矩他不能偷觑天颜,圣人叫他抬头,他只得闭着眼探出脸去。等他再次低下头、睁开眼,面前已出现一身浅金色的龙袍。圣人竟亲自来到他跟前儿。他惶恐万分,慌忙以头点地。   “左卿见过你了?”老皇帝一步一停,回身缓缓走回龙榻,“他同你,都说了?”   李镜称是,将左峻约他明日见驾的事说了出来。老皇帝又问:“他没告诉你梁王的事?”   梁王?李镜茫然摇摇头,梁王又是什么事?他只知梁王曾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可惜不满二十便因病早薨,别的一概不知。   老皇帝重重坐回龙榻,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深叹:“江都县那场洪水,是为缓解下游吴郡的水情。凿堤泄洪,是梁王的决定。李镜,你那么聪明,懂了吗?”   李镜闻言恍然顿悟。吴郡是梁王封地,二十年前,梁王怕江水决堤令吴郡受灾,便擅自下令凿开江都堤坝泄洪!圣人当年得知此事,一定万分痛心;可不久梁王便英年早逝,圣人心疼他,不愿承认自己信任爱护的儿子是这样一个自私狠毒的人,因而这些年怀着愧疚提拔了十几任江都县令,却始终不肯将真相公之于众。   梁王做出这等草菅人命的决定,可见他根本不具备执掌天下的心智与能力。李镜满腔义愤,暗忖道,他一人的死,就能抵过江都县几千乡民家破人亡的苦痛吗?   老皇帝似乎看出他的不忿,哀声为儿子开脱道:“那时我儿才满十八,比如今的你还小两岁。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想救自己的妻子孩儿。”   原来,那年梁王李越的妻子独孤氏身怀六甲,可惜坐胎不稳,只得日夜卧床养胎。独孤氏肚腹渐渐圆满,吴郡江水却充盈泛滥,眼看要决堤成灾。御医、稳婆都说,只有剖腹取子,才能保王嗣平安,否则洪水一来,王妃不能移动,必定母子皆失。独孤氏花容月貌世所罕见,梁王与她感情甚笃,说什么也不愿舍弃她。此时有方外高人献策,说只要在上游找处合适的地方泄洪,令江水改道,便可保封地平安。   梁王年幼无知,一心只想保他们母子平安,便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当即下令往上游勘察地势,果然找到一处能引江入淮的“风水宝地”。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不肖子,得知江都县可以泄洪之后,竟派人去向时任江都县令的左卿游说,要左卿答应他凿堤。左卿自然不会同意,转眼便上一道密奏,向朕报告此事。起初朕不敢信,只怕孩儿受奸人蛊惑蒙蔽,便派身边亲信内侍,携水工往江淮一带探查实情。可去的人没回来,左卿便又上一奏,说朕派去的人已被梁王收买,梁王先斩后奏,已私自凿毁堤坝,铸成大错。”   李镜痛心道:“圣人英明。彼时左阁老查问许焕之死一案时,发觉行凶之人是为阉宦,便知此事已上达天听,以为圣人自会为我江都县作主。他恐怕也未曾料到,梁王殿下竟如此大胆……”   老皇帝以手掌重重拍击龙榻,凄凄叹道:“我儿糊涂,我儿糊涂哇……他那美人,到底也没活得下来。就连他也……朕一怒之下,下旨不准他那不祥之子进京,朕至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我儿不是个恶人,李镜,你可知,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安心入眠……”老皇帝手抹眼泪哭道,“我儿死时,已形容枯槁,宛如一具枯骨……他才不到二十,他还没有你大……”   李镜垂头不语,心里想的是,你怎知他已诚心悔过?江都县有多少无辜乡民,自从那日之后再无法入眠?梁王好歹还留下个孩儿……那生于水患之时的“不祥之子”,正是梁王遗孤,如今的吴郡王,李炎。 第22章 根本开不了口   老皇帝已步入风烛残年,全无九五至尊的威严霸气,竟如同寻常老迈之人一样,絮絮叨叨开始诉说他如何懊恼追悔,没有将孩子留在身边好好教导、辜负了孩儿他娘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云云。   李镜眼角抽搐着,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好不容易逮空插上话,赶紧劝说他开恩公布当年水患真相,以平息江都县日益沸腾的民怨。老皇帝始终不愿令他九泉之下的“可怜”孩儿承受世人唾骂,李镜与他几番讨价还价,掰扯到最后,他只肯下诏表彰江都县二十年前为保吴地所作牺牲,却不提这牺牲是谁做的决定。此外,老皇帝答应免去江都县十年税赋,今后江都学子不论出身籍第都可应试科举。李镜权衡再三,心知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便讨了旨,磕头谢恩作罢。   回到靖王府邸已是深更半夜,李镜一路焦急忐忑,怕李棋找不到回府的路、半夜在外面冻个好歹。敲开了门,却见李棋正就着火盆、蜷在门房里打盹儿,这才大松一口气。李棋被他拍醒,跳起来拉住他两手,眼都红了。   “公子!见着圣人了?没难为你吧?是什么事?”李棋摇着他手接连发问。   李镜轻拍他手背道:“见着了,无甚大事。江都一案总算是了结了。走,回房细说。”又问他是怎么找回来的、可挨了冻。   李棋抓紧他手说:“公子走后不久,灯就灭了,可把我吓得!后来遇到吴郡王驾车路过,将我捎回府里来……”李镜闻言停住脚步,疑道:“吴郡王?他怎会……”   圣人才说了,当年江都一事后他下旨不准梁王妃所生的孩子进京,吴郡王又怎会在长安城里出现。“他说他是吴郡王?”李镜问。   李棋道:“哪用他说,去年他不来过咱家?我认得,他就是吴郡王。”   “他同你说什么了?”李镜转眼思量,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李棋轻描淡写道:“没,没说什么啊……就问我,公子为何来此,我哪能告诉他,只说靖国夫人邀公子来共度佳节……”   两人朝夕相对也有几年了,李棋脸上闪过的一瞬惊慌和犹豫,当然逃不过李镜的眼睛。   “他究竟说什么了?”李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焦躁起火,“你慌什么?”   李棋吊着他胳膊摇晃两下,心虚笑道:“我慌什么?人一叫,公子就走,把我一人丢在黑洞洞的乱巷里,鬼打墙似的,我能不慌?”   李镜听他明显是在打岔闪避,更添几分怀疑,当即冷了脸,松开他手径直往东厢走。李棋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不禁打鼓。他还是头一回在公子面前说谎,的确慌得要命,可实情他更不敢吐露,根本开不了口。   原来,吴郡王李炎问出他的身份,便叫他上车。   李炎才在堂馆里吃花酒回来,醉眼迷离,一身酒气。李棋恭敬请他送自己回靖王府,李炎却直勾勾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游走,还把一条胳膊伸到李棋脖颈后面,撑在厢板上。李棋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生怕往后一靠就要落入他臂弯里,便僵挺着坐得笔直,只敢放半个屁股在座位上。   李炎用膝盖碰碰他大腿,瞅着他虚眼坏笑,问他:“你家公子不要你了?还是你半夜偷溜出来,上哪偷人?”   李棋尴尬应道:“没有,不是,我家公子先走了,我不认路。”   李炎轻挑剑眉笑道:“黑漆麻乌的把你丢下,不还是不要你了?跟我回去吧,看他找不找你。”   李棋忙不迭摇头:“不好给我家公子额外生事……”   “你别惯着他。”李炎突然凑近,脂粉香夹着酒气,冲进李棋耳朵眼儿里,“不给他点教训,他怎么知道珍惜?”   李棋听着这话,愈发觉得不对,赶忙找话打岔道:“欸,先前王爷身边那位吹笛子的伴读小哥,怎不见人?他没来长安?”   “呵呵。”李炎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的冷笑,“那个贱人,跟别人跑了。”   李棋暗叫不好,心道怎么这么倒霉,随便一问就踩到人痛脚,赶紧找补道:“王爷别难过,是他福薄……”   李炎闻声愣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捶厢板,眼角都渗出泪来。李棋浑身发毛,两手揪紧衣襟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笑完了,李炎的狐狸尾巴再藏不住,竟上手搂抱李棋,将他扑在车厢壁上要亲。   “小美人儿,我好难过,你安慰安慰我吧,嗯?”李炎色迷迷在他身上乱摸,李棋拼命挣扎,双臂在身前推挡,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所幸马车突然停了,外边儿响起人声,靖王府的门子掀开车帘,提灯往车厢里照,问来人可是公子李镜。   李炎豁然惊醒,撒开手陡然变脸,正色应道:“是李棋。”李棋推开厢门,逃命似的跳出去,回到门房里时整个人抖如筛糠。   他懵了好半天,才收回神来,不禁羞耻又气愤,忍不住鼻酸落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这吴郡王长得白白净净、人模人样的,谁知竟是个斯文败类。好歹也是正经皇家血脉,怎能干出这种下作的丑事!   可转念一想,是他上了别人的车,是他嘴欠问人男宠的事,这不是自找的吗?这话传出去,根本说不清楚,任谁都得怀疑,是他李棋自己举止轻浮、存心招惹别人。   公子会相信他吗?公子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要是知道这事,会怎么想?李棋想起自己还曾主动脱了衣服、钻进公子被里,有过这种“前科”,谁会相信他呀!   李镜背着手踱进房里,回头见李棋双拳攥紧、瞳孔震动,一看就心里有鬼。他压着火,沉声叫李棋“过来”。李棋挪到他面前,他低头暗暗嗅了一下,顿时脑袋里嗡的一声。   “公子累了吧?我去叫水,洗洗歇吧。”李棋扭身想逃跑,却被李镜一把拽住手腕。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李棋从没见过公子这副神情,吓得呆若木鸡,什么主意也没有了。 第23章 他动你哪儿了   李棋自己闻不到,此刻他身上散发着从李炎那儿沾染的来自不同女人的脂粉味,和酸甜却刺鼻的葡萄酒香。李镜对气味的感知极为敏锐,他甚至能嗅到一丝丝来自另一个成年男子的侵略性体味。李棋身上原本的清甜体香同这些乌七八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轻挑又淫靡的暧昧味道,令李镜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谁碰你了?”李镜下颌处牙关滚动,那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冲出,“李炎?”   李棋低头紧紧攥着衣襟下摆,眼泪在眼眶里颤动,声若蚊蝇道:“没有……我跑了……”   屏住的呼吸从鼻孔重重呼出,李镜心头燃起熊熊烈火。   李炎,不受天子待见的皇长孙。李镜与他同龄,淮南与江南一衣带水,世人常将两人对比,以李镜之高洁诟病李炎的风流放浪。可这些年几次接触下来,李镜却对李炎有不同的看法,他很早就发现,李炎不学无术、酒色缠身的外表下,其实极聪明深沉。   身为皇长孙,李炎若真毫无城府,便不该做出这般纨绔模样。他要是从小修身治学、好好儿表现,哪日圣人心软想他了,早晚把他召回京里;可这样一来,靖王便有些尴尬,他本就不得圣人心意,又膝下无子,圣人一旦与李炎团圆,但凡李炎有点儿出息,这帝国的权柄是传给后继无人的儿子,还是年轻有为的孙子,恐怕就成了大问题。   因此,李炎的自甘堕落,既是为自保,也是为圣人、为天下避免夺嫡之争的大麻烦。十几岁的孩子,就能把这样的大事想得通透、做得周全,若不是有高人指点,那还真是不可小觑。因而不管旁人如何非议李炎,李镜一向对他礼敬有加,李炎也投桃报李,两人算得上朋友。   可如今李镜得知,李炎是从出生起就背着几千条人命的不祥之子、是江都县那场惨绝人寰的水患的真正起因,他竟还乘人之危、对棋儿出手轻薄!这几年君子之交,终究是错付了。   李镜见不得李棋委屈,李棋一哭,他心里便翻腾起来,胸口憋闷难耐。   “人欺负你,怎还不说?”李镜伸手将他拉到身前,放软语气道,“你不说,我如何为你作主?”   李棋闻言嘴一撇,直扑进他怀里。却不出声,只把脸闷在李镜胸口,默默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才止住了,哑声说:“我怕公子不信。人家金枝玉叶的,怎稀得动我?”   李镜轻抚他后脑,心疼道:“我自然信你。我永远信你。”李棋便又闷声哭了一气。   随后李镜叫来热水,令李棋擦身更衣,一面将进宫后的见闻说了一遍。收拾停当上了床,李棋又厚着脸皮钻进李镜怀里,李镜下巴抵着他额头,轻轻拍他脊背。李棋得知江都水患的真相,不禁唏嘘,加之折腾这一遭,他身心俱疲,终于又与公子相拥,他不禁庆幸激动,又想哭了。李镜好像觉察到他的心情,收拢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就在他昏昏沉沉将要睡去之时,却听李镜在他耳畔低低问:“他动你哪儿了?”   李棋迷迷糊糊撒娇道:“那没廉耻的,冰冷的手在我腰里摸,还想亲我……”   “畜生,早晚教他……”话未说完,李镜又觉不妥,后半句只剩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李棋又嘟囔一句:“凭啥给他摸?哼,还没给我家公子摸过呢!”   李镜听了这话,满腔怒火立时卸去大半,却又升起些糟糕的蠢动,只得默念《太上净心咒》,又煎熬了半宿。   到了次日,靖国夫人召见李镜,问他昨夜往何处去了。李镜自知瞒她无益,便老实将入宫面圣的事和盘托出。   李媛心中暗喜,却仍神色悠然道:“也好。圣人既已知有你这号人物,往后的路,便好走了。”   李镜又说起吴郡王不知何故抗旨进京来了,李媛闻言面色一沉:“‘抗旨’?他敢把你的人送来,摆明了不怕你知道他来了。自是有人召他,他才能这般堂而皇之。”   这么说,是圣人回心转意,想见他这素未蒙面的孙子?李镜想起昨晚圣人提及梁王遗孤时,的确痛心说道,“我连那孩子面都没见过”。人到暮年,想多享享天伦之乐,也在情理之中。可这样一来,靖王便平添了一份心病。   “镜儿,你同吴郡王素有来往?不妨趁佳节与他会会。”李媛欲派李镜去探探李炎的口风,李镜却正因李炎欺负李棋生气,因而冷了脸并不答应。   姑侄两便又沉默对峙良久,直到李媛假装漫不经心道:“你那小书童儿,是在何处遇上吴郡王?你叫他来,我问问。”   李镜哪敢把李棋送她手里,一听这话便慌了,赶忙应道:“天黑他不辨方向,委实不知是在哪里。姑母放心,小侄这就下帖拜会吴郡王。”这才得以脱身。   回到东厢院内,李镜想到左峻与他约好,今日朝会后带他入宫,可昨夜圣人已见过他,今日不必再入宫,须得将此事向左阁老知会一声。于是他带上李棋,奔左府东侧便门而去。   左府下人将主仆二人迎进书房,那股奇楠异响冲鼻而来。李镜无比震惊地见到,在左首就座的,竟是吴郡王李炎。   他怎么也来找左阁老?李镜满心疑惑,连忙向他行礼。李炎起身拱手与他对揖,完后却不落座,又微微转身,竟对着李镜身后的李棋又行一礼,客气道:“昨夜本王多饮了几杯,醉酒失智,唐突了棋小哥,还请多多担待。得罪了。”   李棋偏头与李镜懵然对视,倏地满面通红,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炎神色坦然,一脸淡定模样,与昨晚判若两人。见李棋不应,他又从腰间结下一块白如羊脂的玉牌,以手托至李棋面前,和颜悦色道:“棋小哥若不嫌弃,这块玉佩,权当本王向你赔礼了。”   李棋急忙摇手,慌乱地连声说“不”。李镜顾着场面,不得不替他应付道:“吴郡王赏你的,接了吧。”李棋两眼只瞅着李镜,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终于伸手接了下来,冰凉的玉石好似烫手山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李镜脸色愈发难看,眼里的火光快要藏不住了。此时身后门口传来左峻缓慢低沉的声音:“如此甚好。二位来齐了,当年的事,左某可一并向二位交代了。” 第24章 伶牙俐齿的小刁奴   李棋行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还颇有眼色地将门带上了。   左峻在香案前落座,抬眼打量面前两个后生。两人高矮身形大差不差,都眉目舒展,英姿挺拔;只是李镜端正冷峻些,李炎则眼带桃花、不甚庄重。   李炎先发话道:“老师,‘当年的事’,与淮南有关?”   左峻摇头正色道:“非也。是与江都县有关。淮南公子李镜如今任江都县令,为究查二十年前江都水患而来。梁王殿下仙去一事,与水患,看似两桩,实为一件。”   听了这话,李镜明白过来,李炎是来问他父亲梁王去世的真相,由此可见,李炎并不知晓他父亲当年为保他们母子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   左峻点一支香,从头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左峻任江都县令时刚过不惑之年。那年端午过后,便迎来了黄梅天,连日阴雨绵绵,江水泛涨,比往年尤甚。一天夜里,县衙后堂来了两名不速之客,自称受梁王所派,向江都县令递上一封密笺。左峻阅后大呼荒谬,梁王竟在信中要求他凿开江都城南江水之堤坝,用于泄洪,以缓解下游吴郡水情。   左峻当即表示绝无可能,那两人威逼利诱,费了许多口舌,都被他一一驳斥。两人游说不成,便灰溜溜走了。次日左峻便跑了一趟州府衙门,一封密疏将此事上报君王,却许久未收到回应。他料想,梁王虽年少无知,却不至于胆大包天、绕过他擅自行动。   直到那日仵作许焕出事,捕快从来凤楼带回的小二,说许焕之死,与一阉人有关。左峻便知此事已达天听,定是圣人派宫中内侍来调查梁王。同时他也想到,阉人害死许焕是为灭口、替梁王遮掩。阉狗素无节操,惯于首鼠两端、左右逢迎,他担心圣人派来的人已被梁王收买,便连夜携带许焕的勘验文书、小二画押的口供与画师造像,奔吴郡与梁王对质。   到了吴郡面见梁王,左峻以仵作之死为据,斥责梁王与阉狗勾结,草菅人命、为祸百姓,梁王大怒,竟将左峻囚于王府一间暗室之中。左峻拒食拒水,每日高声叫骂,直到精疲力竭,昏倒在地。   梁王不敢伤害朝廷命官,只得将他救活过来。左峻一睁眼,又骂开了。梁王却说,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原来,左峻离开江都县后,连日暴雨如注,吴郡江水已突破最高水线;不巧梁王妃破水临盆,情急之下,梁王已派人前往江都县凿开堤坝,如今泄洪已成事实。   左峻闻言大恸,以头抢地悲号不止。梁王毕竟年少不经事,到这地步不免有些后怕,便叫人拿来一盘金锭,要左峻带回江都用作救灾。左峻悲愤难言,起初砸了托盘便走,后又转回头,捡了那些金子。他在吴地临时招募了一批会水的军士、医者与殡者,赶回江都时但见满目疮痍。   此情此景令左峻万难承受,他无心安抚江都受灾百姓,只想讨回公道,便携带官印,只身上京告御状去了。圣人得知此事,自然也是大怒,当即便下旨褫夺梁王之子封号,令梁王及其子不得入京觐见,并令左峻往吴郡传旨,代圣人训教梁王。   左峻再次来到吴郡,却见梁王府正缟素治丧。原来梁王妃诞下孩儿后不久便失血亡故,梁王悲痛万分,整日哀伤悲泣,神智日渐昏沉。左峻逼梁王交出杀害许焕的阉狗,处之以极刑;与阉狗一同登上来凤楼的水工,也畏罪悬梁自尽了。   左峻不断在梁王耳边详述江都百姓受灾后的惨状,试图唤醒他残存的良知。可没想到,梁王却患上了癔病,日夜惊惧恐慌,无法入眠。半年后,梁王耗尽心力,憔悴而亡。   李炎听到这里,脸色已十分难看。左峻停下叹了口气,李炎接口道:“老师意思,父亲为一己之私残害百姓,死得其所,实乃报应不爽!”   “吴郡王莫要赌气说这狠话。”左峻摇头叹道,“这些年左某再三反省,如今想来,其实当年的事左某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时左某得知许焕师傅被害后,一时义愤,考虑不周,冲动之下向你父亲发难,没有考虑到他正为你母子两的安危担忧恐惧。爱护妻子孩儿,实乃人之常情,你父亲涉世不深,焦急之下被歹人煽惑利用,其实情有可原。试想那时,我若能冷静下来,悉心揣度你父亲的处境,在他最终决出抉择之前,在他身边好言相劝,事情未必走到那不可挽回的一步。相反,我行事急躁、不听辩解便对你父亲严厉斥责,反而激得他气急无奈,最终走上绝路。   “炎儿,你五岁那年,为师辞去官职来到吴郡为你开蒙,既是为成全圣人对你怜悯之心,也是为弥补当年自己的过失。这么多年来,圣人每每提起你父亲,总悲痛自责,懊恼不已。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圣人也下旨恢复你的封号,你若还能听得进为师的话……是时候放下前尘往事,无谓追究谁对谁错,走好将来的路吧。”   “还有你,李镜。”左峻转向李镜道,“梁王殿下的过错,已不可挽回,他也已为此受尽折磨、以命抵罪,如今不必再旧事重提、牵连旁人。你为民请命的心意已经尽到,圣人心中有数,江都百姓也有目共睹。听左某一句劝,此事不可张扬扩散,以免招来祸患。听懂了吗?”   李镜早知天子不愿令他的宝贝儿子声名受损,如今见着宝贝孙子,想必又要顾念他孙子的感受,江都水患背后的真相,只怕永世也见不得天日了。   李炎追查父亲逝世的缘由,必然与李镜揭露当年之事的意愿相抵,左峻不愿两人因此徒生嫌隙,说这番话,是为他二人讲情说和,也是一片好心。李镜想通这一点,只得低头称是。   左峻又问了两人读书诗文、江都吴郡两处政事,寒暄过后,李炎面色逐渐和缓,两人便向恩师、主座告辞,出来时已近正午。才走出一进院落,就见李棋在庭院里揣手站着。   “公子!”李棋迎上来叫道。李镜见他两耳通红,伸手摸了摸:“怎不到避风处躲躲?看冻的。”李棋摇头说不冷,正要问左阁老说了什么,却瞥见李炎在旁瞅着他,急忙收声。   李炎邀李镜品茶,说还有些事要问他。李镜知道他想问的是江都水患,又有姑母交代他的事,于是恭敬应了,主仆二人便乘吴郡王车驾一同赴宴。   “镜哥不爱那些花红柳绿,咱们去个清雅的地儿。”李炎将他们带到一处竹林中的净室,叫茶仆上了些茶食。丝竹之声入耳,李棋跪坐一旁,为二人洗杯点茶。   不消片刻,李炎就已看出,李棋十分得宠。李镜关心他冷暖不说,他在李镜面前也忒没规矩了。按说下人侍奉时应当低眉顺目,不可公然与主子对视,这小书童却总大剌剌直瞅着李镜。不仅如此,他对李炎也不甚恭敬。李炎问他“你多大了”,他回“十七”,完后竟反问:“王爷您呢?”   李炎一愣,心道这是你该问的?李镜却毫无反应,李棋眨巴着大眼,直直看向李炎等他回答。李炎吃惊失笑,只得应道:“本王比你家公子小半岁。”心想这李镜素来老成持重,行止端正,怎会纵容身边人到如此地步。   不过李棋生得白净俊俏,娇憨可人,昨晚在车上见他撅着樱红小嘴的可爱模样,李炎醉中情不自禁起了邪念。想来李镜早已收用了他,他自然恃宠而骄,无所顾忌。不知为何,李炎心中募地升起一丝古怪的酸涩,呆望着李棋定定出神。   李镜清了清喉咙,李炎这才收回神来。李镜将江都一案的始末详细讲出,李棋时不时插话补全细节,李炎耐心听完,终于将当年的事理顺想通。   “我父亲私自凿毁堤坝固然有错,”李炎替父亲辩白道,“可没道理你江都县百姓是人,我吴郡百姓就不是人了?若不泄洪,任由吴地江水泛滥,受灾的就不只是江都一县数千人,而是吴地千顷良田、几万乡民……”   没等李镜开口,李棋抢先回道:“江都也好,吴郡也好,江水泛滥,不该先告知百姓、做疏散救灾的打算?没道理你娘亲不能移动,就要几千几万人陪她一起……”   这次李镜终于出言制止,叫了声“棋儿”冲他轻轻摇头。   李炎咬牙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刁奴,不看你家公子面上,看本王不使物什堵了你那小油嘴儿?”   李棋听不懂这下流浑话,李镜却顿时拉下脸来。杯中茶饮尽,他便起身拱了拱手,带李棋拂袖而去。   李镜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李棋以为他因吴郡王为父强辩而生气,便一路小嘴巴巴地找话批评李炎。回到靖王府才一坐定,府里下人便送来一封请柬。   吴郡王邀李镜今夜浐河泛舟看灯,还特意说,请他“带书童李棋同往”。   李镜将请柬重重撂在桌上,冲李棋伸手道:“玉佩呢?给我。” 李棋从怀中掏出李炎给他那块上好美玉,李镜一把抓过来,用力朝地上掷去。一声脆响,那玉砸得粉碎,李镜满脸愠色,冲李棋凶道:“你少同他搭腔!” 第25章 怕本王抢了他   李棋吓得浑身一哆嗦,两眼圆瞪愣在那里。   却听李镜又道:“明知他心怀不轨,你还招惹他?”   “我没有……”李棋委屈地撇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镜见状心尖乱颤,方觉自己失态吓着他了,赶忙伸手将他拉到身前,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握着他手不放。   “我不怕他。”李棋吸住眼泪,嘟囔道,“他再动我,大不了一死,我反正贱命一条……”   李镜听了这话,只觉窝心难受。他恨自己依附权贵,进了京处处受制于人,连棋儿都保护不了;明明是自己无能,竟还冲棋儿撒气……他满心懊丧,却拉不下脸来承认,不禁憋屈无比,一口气闷在胸口,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棋嘟嘴气了一会儿,不知怎的自己想开了,一边伺候李镜洗手更衣,一边反过来劝他道:“公子宽宽心。如今圣人召吴郡王进京,只怕有意扶持他;再者,不得不卖左阁老面子,不好与他明着对立。咱们背靠靖王,跟他原就不是一边儿的,敬而远之、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这一番话,与李镜心中所想竟有十分贴切。见他如此知心可意,李镜不由得更添几分内疚,忍不住一手拉他入怀,在他后脖颈上拍了拍。   李棋仰头展颜笑道:“公子不气了?我去传几样点心,公子垫垫肚子,夜里泛舟不知几时能吃上。”   晚上临出门,李棋为李镜加了件夹袄,将他的狐裘托在臂弯里。正要跟他上车,李镜却回身道:“我估摸着,船上有不少人伺候。棋儿不必随我去了,早点儿歇吧。”   李棋闻言一愣,不免有些失落,可转念一想,公子是怕吴郡王吃了酒又起歹意,闹得场面难看,的确是该避一避。他便摆出笑脸,递过狐裘道:“我一人睡恁大的床,可自在了。夜里风凉,公子别忘了批衣。”李镜摸摸他头,也挤出个笑容。   浐河上灯之夜,长安城里的王孙公子、文人骚客闻风汇聚,花船画舫将本就不宽的河面占得撑不开桨,说是泛舟,实际寸步难移。   李镜登上螭纹大船,见香风萦绕着琉璃彩灯,一派富贵繁华的盛景。他有些后悔,该带棋儿出来见识见识,棋儿贪玩爱热闹,见了这些,一定喜欢得两眼放光,笑得该有多可爱。   这时吴郡王在舱里叫他,他收回神来入席就座。果然不出所料,他才坐稳,李炎就摇晃着手中酒杯,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咦,你那寸步不离的小狗腿儿,怎没跟来?”   李镜面不改色,语气却有些生硬:“王爷有何指教?吩咐我也是一样。”   “那不一样。”李炎勾嘴一笑,丝毫不掩饰一脸失望,轻叹了一声道:“镜哥这话说的,你我自来兄弟相称,哪来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李镜满饮杯中酒,只笑了笑,心道你这“不祥之子”如今重获圣宠,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炎请他动筷,两人推让了一番,没吃几口,外头有人来报,说隔壁船崔尚书之子崔执来向王爷敬酒。李炎连声叫“快请”,来人是个浑身酒气的纨绔子弟,见了李炎像看着亲人一般,殷勤又热络地讲了许多奉承的话,连带着也跟李镜勾肩搭背、推杯换盏,闹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李镜只觉心累,才歇了一刻,又来人了。这回是与李镜同科的状元郎周隽中,自考中后便在集贤院执笔校书,他喝多了酒,较劲似的要与李镜赛诗。李镜只得叫来纸笔,硬着头皮伏在酒桌上胡乱作了一首。周隽中阅后大呼“好诗”,非要拉他到自己那边船上“见见朋友”。李镜百般推脱不成,被他拉扯得衣领都松了,幸而李炎发话道:“周郎怎还抢人贵客?”这才把李镜救了下来。   前半宿陆陆续续来了十几拨人,京中有头有脸的显贵弟子挨个来与李炎交际。李镜被他们连邀带敬,喝得晕晕乎乎,心里却十分清楚。   李炎故意找这种热闹地方露面,就是想让世人知道圣人翻悔召他进京;这些年他佯装放浪、偏安一隅,怕不是卧薪尝胆,有什么狼子野心?   李镜不得不承认,李炎心思可谓缜密,他公然亮相时是与靖王那边的人一起,显得他胸怀多么坦荡,毫无与叔父靖王争斗之心;圣人心知他与李镜在江都一事上有龃龉,他却主动和李镜交好,在圣人面前表现他的仁心与气度。李镜平白被他利用一番,面上却挑不出理来,只能咬牙生生吞下这口气,一杯接一杯自己灌自己。   月上树梢,终于没人再来打搅。李炎也喝得舌头发直,东拉西扯一番后,又提起李棋来。   “镜哥今晚别回了,叫两个商女,上船来伺候咱们歇……”   李镜手撑桌案挣扎着起身,摇手道:“王爷自便,我就不打扰了。”   李炎嗤笑道:“怎么?你那小书童,爱吃醋?要不,送来,本王替你规训规训……”   李镜闻言脸色大变,狠狠瞪着他道:“不必。”   李炎咂舌道:“镜哥这么疼他?还怕本王抢了他不成?嘁,本王什么美人儿没见过,不过看他痴呆有趣,逗一逗他罢了。”   李镜不愿再搭理他,拎起狐裘披在身上要走,却见李炎盯着手中杯,自言自语似的念叨:“有趣,真有趣。本王说阿阮跟人跑了,他竟然叫本王‘不要难过’。哈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傻,‘不要难过’,哈哈哈哈……本王原本一点儿也不难过,他非要说这一句蠢话,哼……”   李镜白他一眼,冲舱外下人道:“酒撤了吧,王爷醉了。”完后连声“告辞”也不说,提袍迈上艞板走了。   马车颠簸一路,李镜回到靖王府时已困得眼皮像有千斤重。他努力稳住脚步,回到院里见灯烛都熄了,只道夜深李棋睡了,便脱了披风外衣丢在地上,带着一身酒气摸黑爬上床来。   黑暗中,李镜伸手摸索,想抱李棋,却发现他并没有躺下,而是抱膝坐在床头。   “棋儿,还没睡?”李镜摸到他冰凉的赤脚,用手搓了搓,“怎不盖一盖?冻坏了……”   “为何瞒我?”李棋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问,“这大的喜事,人都知道了,就不告诉我?” 第26章 要如何才不负你   李镜心虚答不上来,酒立时醒了大半。   他向来对李棋掏心掏肺,大小事从来没有背着李棋的,为何与郡主的婚事却偏偏不告诉人家?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不好解释。   两人在静夜里对坐良久,李镜终于开口:“这事我做不得主。棋儿,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哇!”李棋抬头嚷道,“我有什么好哭的?我只是不明白,公子与郡主定下终身大事,这天大的好事,为何不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说是“高兴”,却带了哭腔,李镜伸过来的手,也被他推开。   “棋儿生我气了?”李镜讨好道,“没有瞒你的意思……”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原就不是我该过问的事。他日公子与郡主珠联璧合、琴瑟和鸣,我就是外人了,不告诉我也是正常。我只是,只是觉得……”话说了一半,李棋哽咽住了。   李镜揽住他肩头劝道:“觉得什么?没事,心里不痛快,说出来就好了,嗯?”   李棋吭哧了半天,突然豁出去似的,蹬腿哭道:“觉得公子负了我!”   李镜闻言呼吸一滞,他好像听出李棋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不敢信,便小心试探道:“如何……负了你?”   “不知道!”李棋气得捶床,“反正就是负了我!”   “那要如何才不负你?”李镜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不觉中攥住他手腕。   “我要公子只和我一人好,不能心许别人!”   话音刚落,李镜已欺身将他压在枕上。两人鼻尖相抵,李棋的黑眸汪在泪里,李镜望之不禁沉沦,心底的实话脱口而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许不了别人。”   就这样说出口了?就这样承认了?!李镜被自己冲动之下袒露的心意震惊,只觉周遭世界突然安静,只剩两人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可这鲁莽的逾越之举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灾难与悲剧,反而令他满心欢喜,又如释重负。那句表白如同凿开的堤坝,压抑许久的各种汹涌澎湃的情感和欲望一股脑儿决堤而来。李镜忍不住勾头吻了上去。   唇齿间温柔而热烈的奇妙滋味,令李棋想起前次醉酒时做的旖旎春梦。这感觉如此熟悉真切,难道,那回并不是做梦?   李镜的舌头在他口里肆意征伐劫掠,亲得他头晕目眩,瘫软了四肢。松开后两人四目相对,喘得错落。   “公子醉了,说的胡话,醒来便忘了。”李棋垂眼看向一旁,李镜顺势往他脖子里深深闻嗅。   “忘不了。”李镜在他颈窝里、胸口上落下一串细密滚烫的唇印,李棋忍不住发出声声轻吟。   “公子,我……脱了吧?”他羞得不敢睁开眼。   李镜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我抱抱,只抱抱……”   那东西越磨越烫,烙在李棋小肚子上像要烧起来,李棋劝道:“横竖我是公子的人,公子何苦……”   “是我的人,”李镜闷声道,“更不能那样作践你。”   “那……我想要呢?”李棋破罐破摔似的撒起娇来。   李镜呼吸已在颤抖,苦笑道:“棋儿别闹,我舍不得……”   李棋不忍心令他煎熬,便翻身伏在他腿间,扯下他亵裤,先被眼前那物怕人的尺寸吓得一愣。   “棋儿,你……”李镜涨红着脸,撑起上身欲往后躲,却已来不及。一阵酥麻痒热顺着脊梁骨直冲脑门,李镜目瞪口呆,整个人僵住动弹不得。   李棋未经人事的青涩模样赛过世间最猛烈的催情药,李镜压抑不住,发出声声动情的低吟。殊不知李棋也舒服极了,那种身心舒泰的满足感,令他难以自制;他心里暗骂自己淫荡下流,怎么伺候着公子,自己倒先快活上了,可身前小雀儿却没心没肺地挺立起来。   李镜去身后又羞又急,手忙脚乱想找片布擦擦李棋脸上脏污,低头却发现李棋正痴痴攥着他自己的蠢物,浓白的精水流了一手。李棋羞得起身要跑,却被李镜扑上去按倒,又吻上来。口中满是淫靡的腥甜滋味,两人激情难耐,又以手彼此抚慰许久,直到双双力竭昏睡过去。   次日睁眼已日上三竿,外面竟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有人进来?!   不对,这是关门的动静!有人出去了!   李镜慌忙扯过被盖住李棋,手忙脚乱穿上中衣亵裤,来到外间。桌上什么也没有,不是来送早餐的。李镜正纳闷,低头却见门口地上有个纸团。   打开一看,纸上仅六个字:“正午水榭凉亭”。李镜仔细察看字迹纸张,笔触纤柔,纸带粉香。   除了李升,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27章 不可能一辈子不婚娶   李镜回到里间,手捏皱皱巴巴的纸片立在床边沉思。   前次席间,他与郡主言语间十分不对付,李镜实在猜不出她能有什么好同他说的。还背着人传纸私会?不知这刁蛮郡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棋伸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纸片,红着脸边穿衣裤边说道:“都巳时末了,我这就去叫水来,公子洗洗更衣吧,别教郡主等。”说着僵硬地起身往外走。   李镜一把拽住他手腕,将他带回面前道:“昨儿夜里说的话,我都记得。许是郡主也不满意这桩亲事,此事或有转机。棋儿别多想,嗯?”   李棋点点头,羞得连眼都不敢抬,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李镜拦腰将他带进怀里,下巴蹭着他额头道:“你也洗洗,陪我一同去。”   李棋这才抬头与他对视,惊道:“我?我不去,人家约的是你。”   “她未出阁的姑娘家,我怎么好与她私会?你不去,我一个人可不敢去。”   两人擦洗穿戴齐整,来到靖王府花园水榭中等候。不多时,山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果然是郡主李升。   李镜作揖向她行礼,抬头却见李升斜斜瞥了李棋一眼,一脸轻蔑。他怕李升出言欺辱李棋,便偏头指着池对岸一块大石道:“棋儿,你去那边等我。”   李棋答应一声,急忙跑了。李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冲李镜道:“你爱走什么歪门邪道,与我无关。你我只徒有名分,各过个的便是。只是有一样,从今起,我二人须得有个‘两情相悦’的样子,明儿你便随我往东市逛逛……”   李镜颇不客气地打断她道:“郡主看不上在下,只管向靖王殿下说明,回了这门亲事即可,何必做这花样文章,徒增烦恼。”   李升两手抠着裙摆,嘴动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咬牙道:“你当我愿同你做这荒唐把戏?你是不知,回纥可汗几次为叶贺太子向我大唐求亲,只等我成年。我不同你将就,如何躲得过?”   李镜这才明白,她愿意与自己“将就”,只因更不愿出塞和亲,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怪不得自来都是姑母一力鼓吹这门亲事,靖王殿下却从未表态,原来圣人早有别的安排。   “郡主同他们说了不愿远嫁?”李镜问道。   “说了有什么用?”李升撇撇嘴,眼里似有水雾弥漫,“父王一向疼我,我没想到,这事儿他竟然……只有阿娘一人愿为我作主。我知道,她也不全是为我,可除了她,根本没人听我的意思。”   原来如此,李镜心道,姑母着急撮合他们两个,是为在圣人下旨赐婚前抢先一步。李镜寄住靖王府,与郡主“生了情愫”,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即便是圣人,也没有硬拆一桩姻缘的道理。   李镜沉默不语,不想被卷进这出欺君大戏。李升看出他老大不情愿,围着他转了半圈,压低声音劝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头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那小情人把你拿捏得死死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婚娶。你们淮南李家本就血脉稀薄,只你一枝独苗,断没有任你逍遥到老的道理。这桩亲事不成,早晚还有别的安排。我是不愿管你的事,换了别家的姑娘,那可就不一定了。你好好儿想想吧。”   一番话说得李镜心中忐忑,李升转身要走,动身前突然又回头道:“对了,提醒你一声,昨晚我看见阿娘把你那小情人叫去,好一番教训,最终逼得他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李镜瞪眼问。   “我哪知道。隔着门听不真切,反正他答应了,阿娘直夸他‘懂事’。他哭着出来,还迷了路,我叫房里婢子带他回去的。”   李镜望着对面大石上抱膝呆坐的李棋,见他双眼无神,满脸落寞,全不似往常活泼机灵的模样。李镜回想昨晚情境,李棋突如其来表白心意,那些反常的举动,莫不是在……向他告别? 第28章 你已是我的人   那日筵席之上第一次见到郡主时,李棋心里就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奇怪的伤感;这种感觉在听靖国夫人说出他二人的婚事时达到顶峰,他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早有预感。   郡主身份尊贵,青春貌美,这段姻缘实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美事,他该为公子庆幸欢喜才是。可昨晚喜讯向他揭晓的一瞬,他却万念俱灰。   生怕这还不足以击倒他似的,靖国夫人又取出一精致木匣,款款翻出一张纸,递到李棋头顶。他定睛一看,顿时从天灵盖凉到脚底心,瘫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是他的身契,是他爹去世前,将年幼的他卖给淮南伯府的签押文书。   那年李媛出嫁时,李镜仍在垂髫之年。她怕家中下人欺李镜年幼失怙,谋夺家产,便将房契、地契,并诸仆从的身契,夹在嫁妆箱笼里带了出来。   李媛批手将文书夺回,重新放进匣里,悠然道:“难得镜儿将你调教得这般机灵懂事,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靖王府伺候。到底是家里来的孩子,我用着也放心。早晚栽培你做个管事,总比当伴读小厮、日后贱卖了强。”   李棋惊道:“这番安排公子可知情?”   李媛柳眉一竖,冷哼一声道:“你既是我靖王府的人,自然听我的安排。上元节后,镜儿便往江都县挂印,再回淮南家里预备婚礼,你不必随他跑这一趟。有你在这儿,入了秋他自会上京里来接亲。”   李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他在回廊里走了许久,才发现是在兜圈打转。   李媛将他的身契扣下,不准他随李镜回江都,岂不是把他当作人质?李镜若定亲不娶、不来京里与郡主完婚,他们主仆二人便再也别想见面了。   可他不过是个奉茶研磨的使唤下人,用他作人质就能要挟公子?李媛那话的意思,岂不是说……李棋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捂着胸口,心突突跳得喘不上气。原来公子也早对他……满腔喜悦的柔情与深深的懊恼交织在一起,李棋突然参悟此中悲剧。   还没来得及与心上人互通心意,他竟已成束缚他的绳。   李镜走到李棋蹲坐的大石后时,他仍在定定发呆。   “昨晚姑母同你说什么了?”李镜问他。   李棋惊了一下,慌张回头道:“嗯?靖国夫人她……要我劝公子收心,早日为淮南李氏传续香火……”   李镜一看便知他在撒谎,正色逼问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答应她?我答应她好生劝你……”   “棋儿!”李镜焦急起来,两手把住他肩头,“你已是我的人,有事为何瞒我?”   在他热烈的凝视下,李棋眼里的委屈与忧郁渐渐融化成决绝。   “你与郡主的亲事,不也瞒着我?!”说完,李棋推开他,转身跑了。   李镜追在李棋身后,眼看着他拐上错误的岔路。这小子果真一丁点儿路也不认,青天白日的又开始在诺大的庭院里打转。绕着池塘假山转了两圈后,李棋终于急眼了。   “公子跟着我做甚!”他回头气鼓鼓道,“你走前面!”小嘴撅得老高,险些把李镜逗笑了。   李镜领着他回到房中,见餐食已经摆上。李棋坐下便埋头扒饭,李镜却没心思吃,手托着碗道:“你不问问我,郡主有何吩咐?”   李棋仍不吭声,李镜便将李升所言复述一遍,末了黯然叹道:“出身如此,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幸而郡主开明仁义……”   李棋放下碗道:“公子不必向我解释,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没准儿将来我也遇上哪家姑娘,自立了出去。谁还一辈子在你家当牛做马不成?”   李镜听了一愣,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胡乱塞了几口,只觉饭菜味同嚼蜡,便推了碗,看李棋麻利地收拾了出去,又端了漱口的茶进来。李棋放下茶盘,将热把子递在他手里。   李镜横下心问道:“你不是说,将来你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李棋答不上来,又怕自己憋不住要哭,赶紧转身端上水盆走了。   冬日午后的幽深庭院里万籁俱寂,李镜呆坐桌前突然间无所适从。他该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有什么好问的,李棋的话已讲得很明白。他本就不该那样碰人家,就该教那些逾矩的话烂在心里,只作寻常主仆相处,反而长久。   他不怪棋儿出尔反尔,是他自己没本事自立,身家性命皆要仰仗他人。除了这点稀薄的祖荫,和姑母的裙带关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原本他以为还有棋儿……可终究是他贪图荣华富贵,放不下大好前程。他要高攀金枝玉叶,哪还有脸霸住人家?   更何况,李棋还小哩,不过因为两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草木尚且怀春,少年青春懵懂时,有些无从宣泄的糊涂心思也是正常。可他李镜早已成人,怎能因此趁水和泥,利用人家满足自己卑鄙的情欲?有朝一日,李棋长大了、懂事了,回想这几年被他玩弄的时光,又该如何看他?   思及此处,李镜不禁又羞又悔。自打有记忆以来,他还从没这样自我怀疑过。仓皇之下,他只能想出他认为唯一铁定不会出错的法子——读书。   作者有话说:   李棋:人生处处鬼打墙 第29章 视本王如豺狼猛兽   入夜时两人心照不宣,午间的不欢而散仿佛从未发生。为显得胸怀坦荡、问心无愧,李棋像往常一样伺候李镜用饭、洗漱,将铺盖理好,而后直挺挺往被里一躺,乖乖暖床。可想到自己能陪在公子身边的时日已不多了,他一时心酸难忍,泪珠儿偷偷滑落。   “棋儿,回江都后,你便专心准备应试吧。”李镜摸到身侧李棋的手,轻轻握住,与他十指相扣,“你说的不错,大好男儿,求学上进以图报效乡里,才是正途。能得你片刻真心,我已该知足,怎能如此贪心,妄想把你绑在身边一辈子?”   李棋听了这话不禁心碎无比,忽又想起,公子已求圣人下旨,特许江都县学子无论出身籍第,皆可应试科举。有了这条圣旨,他一介卖身奴,也可一路考学上进。只要能走到殿试这一步,便是天子门生,那张五两银子的卖身字据,就是废纸一张,任谁也不能再随意处置他。   前提是,他能顺利离开长安,回到江都地界。在此之前,他仍受制于那张纸片,稍有行差踏错,靖国夫人派人强行将他抢去、发卖了,甚至乱棍打死,公子又能如何?万一姑侄两为此撕破脸,没了靖王府庇佑的公子,如何只身面对权势滔天的吴郡王与左阁老?   为今之计,只有假意乖顺,令靖国夫人不生警惕;待公子离京后,他再另找机会逃回江都去。于是他吸住鼻中酸水,调整语气道:“多谢公子成全。”   李镜不曾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千言万语便全哽在喉头,再说不出来。   上元佳节,靖国夫人安排郡主与李镜一同夜游赏灯。李镜发了半日呆,天黑时郡主差人来请,他始终躲不过,只得换上华服,一脸心事地带李棋出门。   出得府门,李升趁李镜扶她上车时,凑近他低声道:“别给我苦着张脸!一点儿不像真的!”李镜正色道:“毕竟男未娶、女未嫁,授受不亲才合礼法,不好教旁人看笑话。”李升脸上仍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实际却咬牙骂道:“臭断袖!谁稀罕挨你?!”   一上大路,眼前便是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街市上家家户户挂着琉璃彩灯,行人手中各色灯盏宛如游龙。李棋与郡主的婢子们一道儿打着宫灯,步行跟在车辇后面。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以他的身份,原本是不该与公子同乘的;这些年只道是寻常的形影不离,无不是公子为他“破例”的纵容。   李镜时不时从车窗探出头去,在幢幢灯影中找寻李棋的身影。看了三五回,每回李棋都只垂眼盯着手中灯盏,心不在焉,全无反应。好不容易李棋抬起头来,与李镜目光相接。李镜不好当众叫出声来,只能焦急地望向他,以眼神催促他道,走快点儿,到我身边来。可李棋只定定回望,冲他笑笑。   李镜颓然转头回到车厢里,李升一脸讥讽地白他一眼,笑道:“只怕一阵风来,把你那可人儿吹跑喽!”   “他不认路,须得跟紧些。”李镜忧心忡忡认真解释,随后两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   太庙门前一段路,人流格外熙攘,带刀护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不准行人靠近,车渐渐与随行仆从拉开一段距离。手上提的宫灯被旁边儿的人挤得摇摇晃晃,眼看要熄灭,李棋不禁恐慌,便低头护着灯烛。等他再抬起头,身边已不是那几个面熟的王府侍婢,公子乘坐的大车也从视野里消失了。   人,目之所及全是人,李棋再顾不上灯,赶忙扭头四下寻找,不知不觉转了一圈。公子的车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们从哪头儿走来的,又该往哪个方向走?这下糟了,他彻底迷失方向,已辨不清来处与去向。   片刻慌神之后,李棋想到,打道回府总没错,于是向身旁大叔打听靖王府是哪个方向。大叔朝前一指,他道了谢,便随着一侧人流缓缓往前行进。   此时远处钟楼上噗的一声绽开一朵火红的烟花,人群随之沸腾,然后便如泥盆插葱,再也挪不动了。烟花接连绽放,将深蓝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日,李棋绝望地闭眼哀叹,盛世红尘中,他竟如此孤独。   “欸,这不是李棋嘛?”头顶上突然有人叫他。   李棋诧异抬头,却见吴郡王李炎,正从沿街酒家的露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含笑瞅着他。   “哈哈哈,灯都挤扁了……”李炎看上去又喝了不少,满脸醉态,“你家公子呢?怎把你一个人儿丢在这儿?”李棋还没来得及作答,他便挥手招呼道:“上来,你上来!别叫人踩着了,哈哈哈……”   旁边儿便有人直接将他扛了起来,李炎从上面拽住他肩膀衣料,生生把他拎了上去。   等他站稳理好衣衫,李炎递他一盏酒,笑道:“你家公子糊涂了?看焰火不包桌,同那些贩夫走卒穷挤个什么?看,人都挤丢了吧!呵,到底是与我有缘,又叫我捡着了。”说着将李棋拽到自己身前,揽腰就往腿上抱。李棋急忙扭身躲开,双手持盏躬身行礼:“多谢王爷赐酒!”   李炎摇头佯嗔道:“怎么谢?本王几次帮你、救你,你却视本王如豺狼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欸,本王送你的玉佩呢?只怕已被你扔了吧?”   李棋理亏答不上来,低头咬着下唇不吭声。   “王爷出手这般阔气,玉佩随手便送人?只是我们不配罢了。”   李棋这才留意到,榻上还坐着个怀抱琵琶的伶人,虽是男子,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胸怀半敞。   李炎抬手在那人脑门儿上弹个暴栗:“你是不配!我们棋小哥,可是淮南公子身边儿的人,能一样吗?”   伶人笑道:“岂不闻君子不夺人之美,淮南公子的人,王爷更不该以美玉相赠了。”   “你管我?”李炎又在那人雪白香腮上拧一把,“我乐意!赶明儿我便问镜哥要了他来!”   这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露骨,李棋杵在那里,眼没处看,手没处搁,脸渐渐烧红。听李炎说“要了他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气都不敢喘了。   可惶恐间,他突然福至心田。何不借吴郡王之手,破眼下之僵局?于是他横下心,抬起头来说道:“问我家公子没用。我的身契,在靖国夫人手里。”   李炎醉眼一闪,缓缓提起嘴角。 第30章 宛如一头绝望的困兽   亥初烟花炸响时,李镜就发现李棋丢了。长街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想掉头比登天还难。护卫们守着郡主不敢离开,李镜只得自个儿下车,逆着人流拼命往回挤。   回到靖王府已是夜半时分。李镜三层衣衫被汗浸透,浑身酸软走路都打飘。他问门房李棋可回来了,门房点点头,却说:“回来了,又乘车走了。”   莫不是又出去寻他了?李镜跌脚叹气,倒也稍稍放下心来。有车夫在,总归不会迷路;两人你找我、我找你,白费功夫,不如回府稍作歇息,棋儿转一圈找不到他,总归是要回来的。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里,擦身更衣,又叫了些茶点,可干等到天蒙蒙亮,他困得眼皮打架,肘撑在桌上睡了又醒,棋儿竟还没回来。   他这才觉出不对来,便气冲冲又往门房去问:昨晚李棋乘了谁驾的车,为何天亮了还不见人。门房交班换了个人,一问摇头三不知。李镜焦急起来,在门口来回踱步,虽百般不情愿,只得去求靖国夫人下令寻人。   靖国夫人将将晨起,漱洗过了才叫他进去。听他说书童昨夜看灯走失,李媛含笑瞅他一眼,不无讽刺地说:“昨夜走失,这会子才想起来寻他?若真有个闪失,只怕也来不及了。”   李镜哪敢往坏处想,听了这话像吞了活虫子似的,浑身粟粒暴起,哀声求道:“姑母教训得是,小侄愚钝,令姑母操心了。这会子天亮好行车,可否请府上伙计出去找找……”   “不必了。”靖国夫人悠然吃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这孩子撞了大运,昨儿夜里让吴郡王捡了回来。吴郡王见他机灵懂事,又与他颇有缘分,开口问我要他,我不好回绝……当下便把人带走了。”   李镜一听,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当即暴跳吼道:“他是我家书童!你凭甚做这主张?!”   李媛柳眉倒竖,拍桌喝道:“反了你了!你家便是我家,你且是我喂大的,发卖个竖子,我还做不了主?!”   李镜出离愤怒,大口喘着粗气,已不能言语。李媛以手指门训斥道:“瞧瞧你这落魄样子!为一个不成器的家奴,你还有没有点君子修为?给我回房、闭门静思己过!”   李镜拔腿跑出靖王府,一路往吴郡王下榻的宅邸狂奔。李炎对李棋的企图昭然若揭,这一夜过去了,诚如李媛所言,若真有个闪失,只怕也来不及了。   正月里晨光熹微,春寒料峭,冷风吹透李镜汗湿的衣衫,直把他的心也吹冰了。他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多年来辛苦求索的一切,此刻全化作梦幻泡影,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读书做官又如何,真凭实据在手,却无法为无辜百姓讨回公道;仕途上进又能怎样,即便如左阁老一样位及人臣,仍不得不替天家背负一生的罪孽。就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他狠狠责问自己,为前途、为功名、为“淮南李氏”,值得吗?   不值得。   敲开吴郡王府大门,李镜宛如一头绝望的困兽,口里丝丝血腥味令他几乎喘不上气。下人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径直带他往吴郡王睡房走。   小厮叫开门,李炎竟身披罩衫、光着两腿晃悠出来,脸上满是餍足淫饱的浪荡模样,冲李镜勾嘴笑道:“哟,镜哥起这么早?本王才睡下……”   李镜见状只觉一股邪火从丹田烧上头顶,眼前泛起一片血红。他挥拳照李炎面门砸去,李炎一下被撂倒在地。   护院的兵士从四下跑来,七手八脚把骑在李炎身上发疯乱打的淮南公子制住。李炎这才得以脱身,爬起来捂住淌血的鼻子,怒道:“镜哥当我是什么人?他不乐意,我还能强迫了他不成?!”   李镜已听不进言语,发狂骂道:“你敢!你敢动他!天生不祥的邪魔东西!我杀了你!”   李炎最听不得这话,待要转身,又回头狠狠往李镜肚子上踹了一脚,冲兵士们吼道:“放开他!让他过来!”   两人便又缠斗在一处。李炎不再顾着情面,李镜便讨不到什么便宜,彼此都吃了不少拳脚。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公子!”李棋从厢房冲了出来。   “公子,公子!别打了,误会了!”李棋捧住李镜渗血的嘴角,急忙解释,“靖国夫人压了我的身契,要把我扣下,否则便要贱卖了我;我便求吴郡王将我赎出来,好令公子不再受她要挟摆布……公子,他没碰我,我好好儿的,嗯?”   李镜圆瞪两眼,揪住他上下打量,见他衣着整齐,并无异状,这才大松一口气,将他扑进怀里紧紧抱住。   李炎仍未消气,趁此机会照着李镜身后补上几脚,边踹边骂:“狼心狗肺!不识好歹!你算什么东西!”李镜只闷头抱着李棋,任他踢打,不再还手。   闹这么一遭,李炎酒醒了,他喝令下人锁闭大门、今日之事一个字不许传出去。   李镜见李棋没事,终于冷静下来,劫后余生似的瘫软跪在地上,垂头不语。李棋慌忙替他向吴郡王赔罪,连连磕头求饶。   李炎手扶下巴左右摇晃,大着舌头凶恶道:“我花五十两买的他,你想要人,拿一百两来!”   李镜家道中落、两袖清风,哪来那么多闲钱,听他这话,就是不肯放人的意思,内心不免颓唐,暗骂自己没用。   李棋赔小心道:“王爷大人大量,说的什么气话,拿我家公子寻开心……“   “你给我过来!“李炎揪住李棋后领子,将他从地上拖到自己身旁,“如今谁才是‘你家公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此时李镜清醒过来,怕李棋吃亏,不敢再犟下去,只得咬紧后槽牙,朝李炎五体投地行大礼道:“王爷宽仁大义,是在下无礼冒犯了,请王爷责罚,不必牵连旁人。想必王爷不急用钱,这一百两,可否待我回淮南变卖田宅后再补齐。可立字据,万无一失。”   李炎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冲他后脑勺儿幽幽道:“本王是不缺这一百两,但也没有赊欠的道理。除非你能全本王一件心事……”   李镜压住性子应道:“王爷说来听听,在下未必有这本事,只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李炎暗暗提一口气,弯腰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为我报杀父之血仇。”   可梁王是负罪自尽,有何仇可报?这笔账总不能算到左阁老头上吧。李镜跪直上身,转眼思索片刻,试探着问:“敢问王爷,这仇,欲向谁报?”   “还能有谁?”李炎攥住他肩上衣料,将他拽近,沉声道,“我父王受术士蛊惑,闯下大祸;可这术士是受何人指使,你这般精明强干,不会想不到吧?”   李镜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与他相视恍然。   的确,二十年前,是谁最想让梁王犯下重罪、千夫所指,以至于被废爵位、断绝前程?答案一目了然。 第31章 “软肋”白送上门   梁王是靖王幼弟,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彼时梁王受封吴地离京,世人都以为,靖王即将成为太子;可圣人迟迟不下旨立储,朝野渐渐起了传言,说圣人有心废长立幼,只等梁王生出皇长孙,便可以靖王“无所出”为由,改立梁王。后来江都水患,梁王妃产后亡故,梁王神智混乱,自尽而终,从此靖王便成储君唯一人选。   李镜豁然开朗,江都一案隐在阴霾里的最后一角,终于在此刻拨云见日。这就是李炎明知父亲是自尽、仍执着调查的“幕后真相”;也是左阁老为他二人说和、教他二人放下此事的真正原因:不是为逝者维护虚名,而是怕生者再受歹人戕害。   李镜眼前浮现出靖王那张白胖雍容的和善笑脸,不禁毛骨悚然,压低声音道:“事关国本,无凭无据,不可妄加臆断。”   “所以呀,才要借你淮南公子一臂之力。”李炎语气又恢复几分油滑,“你不是很会查案嘛!”   “陈年旧事,相关人员皆已离世,官面上又不能问,从何查起?王爷着实为难在下了。”李镜并非不想帮忙,只是此事之困难凶险一想便知,更何况靖王是他姑丈,也是他在朝中的仰仗,哪有挖自家墙角的道理?   李炎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如今“软肋”白送上门,不愁李镜不听他摆布。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便强求。”李炎以袖口蘸蘸鼻血,转头冲李棋道,“棋儿,送客。打桶澡水送我房里来。”   果不其然,李镜闻言鬓角碎发都竖了起来,慌忙改口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万不可打草惊蛇!”   李炎伸手请道:“借一步说话。”于是引着他往后院僻静书房里去。   李棋赶紧爬起身来,抖抖索索跟在两人身后。惊魂初定,他懊恼无比,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他原以为吴郡王喜欢他,便会同公子一样怜惜他、纵容他,可跟着吴郡王回到府中,他却被抓进水房洗剥干净,直接送入吴郡王睡房里。新主子露出欲望狰狞的面目,逼近他赤露的身体。他吓得嚎啕大哭,身子却僵住动弹不得。   “你家公子没教过你怎么伺候男人?!”吴郡王被他涕泗横流的模样扫了兴致,拂袖而去。   原来“喜欢”与“喜欢”是不一样的,他这才意识到,并不是每个人都同他家公子一样温柔克制,原来男人含情脉脉的双眼是会骗人的。   书房里干净简朴,陈设不多。李炎屏退手下,却对李棋视而不见:“靖王府若问起,这些伤可为遮掩。你我二人不便过多往来,须得抓紧时间,恕小王不多赘言。”   李镜疑惑着点点头,李炎请他落座,少见地神情严肃道:“镜哥有所不知,这几年我在吴地遍访故人,查问我父王当年旧事,却始终只得只言片语,无甚收获。直到去年,我竟意外收到老师来信。信中老师向我详述了父王生前一些故事,还叮嘱我去一趟淮南府,为镜哥庆贺金榜题名之喜。”   原来,李镜的父亲淮南伯李赟少年时便有才名,曾被选入国子监为梁王李越同窗伴读,两人交情甚笃。李越受封吴地后,李赟也回到淮南,两处相距不过二百余里,自然常来常往,关系密切。后来圣上为李越选了博陵崔氏长女崔之环为妃,李赟又娶了崔氏庶女崔之佩,两人便成了连襟。可惜崔之环红颜薄命,婚后第二年便难产离世,孩儿也没保住。填房的王妃独孤氏竟也没逃过相同的命运,所幸这一次留下了李炎。   可水患之后,两人便断了联系,李赟从此未曾踏足吴地。半年后李越郁郁而终,挚友李赟不知何故竟未上门奔丧。   李赟去世时,李镜年纪尚小,这些事自然并不知情。李炎见他将信将疑,便从书橱深处取出个木匣,递给李镜道:“老师为我开蒙授业后,我在家中书房翻出这匣精心保存的书信,全是你爹爹淮南伯李赟写给我父王的。内容都很普通,不过是些寻常问候、家中琐事、诗词应和。唯独贴着匣子底儿那封,应是最晚寄来的,却只有‘如此甚好’四个字。”   李镜从小临摹父亲遗留的书贴,一眼便看出,这些信的确是父亲手笔,惊异之余,忍不住一字一句细细读来。   李炎屏息静候,全不似平常孟浪模样。待李镜看完一遍,他才问道:“他二人断绝往来,正是在江都水患前后,个中隐情,恐怕就在这些书信中。不知镜哥家里,可有我父王寄去的笔墨?两边儿一合,便可窥得他二人通讯之全貌。”   李镜转眼思索,摇头道:“家中未曾见过梁王殿下墨宝。其间若真有要紧的证据,爹爹必不会随手摆置。”   李炎不免失望,接过木匣轻叹了一声。   这时在一旁垂手呆立的李棋,忽然抽一口冷气,瞪眼道:“靖国夫人出嫁离开淮南伯府时,曾带走一批文书要件,我的身契就在里头!会不会是她……”   李炎与李镜对视一眼,双双肃然失语。   靖王府里,眼目来报,淮南公子大闹吴郡王府。李媛闻讯闭目哀叹,接着遣退下人,从床板下的暗格里掏出那只精美的小木匣来。她翻开匣盖,小心将里头厚厚一沓用红线扎好的书信取出。   哥哥李赟去世那年,她才十四,正是含苞待放、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李媛生得端丽明艳,又冰雪聪明,读书识字、针织女红无一不精。那时侄儿李镜才满六岁,正待开蒙,家中大小事务,便都落在她一人肩上。好在她自来性子刚强坚韧,不输男儿,在附近几位叔伯的帮扶指点下,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一日李媛在书房整理归拢,无意中在书橱深处发现一精致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十多封梁王李越写给她哥哥李赟的私人书信。   好奇心驱使下,她将那些信一一抽出阅读。看了没几封,她便嗤笑着得出结论:梁王李越是个糊涂草包。   字写得犹如狗刨不说,遣词造句呆板幼稚,字里行间竟像小孩儿嬉闹一般,没个正形。最前面几封都是在讲吴郡有什么好吃好玩,邀李赟前去伴游;李赟应当是拒绝了,接下来几封李越便开始撒泼耍赖,说什么“赟哥不来,我就不吃米粮、只吃肉”之类的蠢话,看得李媛直翻白眼。   后来李越发妻崔氏难产死了,他自述“哭了几天几夜”,李赟终于去了吴郡一趟;再后来李越又纳了新妃,是个“天仙样的大美人”。倒数第二封信中,他竟发疯样的写了许多污七八糟的房中秘事,说他如何如何爱这独孤美人,恨不得与她死在床上云云。   那时李媛仍待字闺中,看了这些浑话不禁面红耳赤,更觉得这梁王是个疯癫痴儿。可接下来这最后一封信,却与以往的大为不同。   在这封信中,李越说了许多哀伤又奇怪的话,像是在与李赟诀别。最令十四岁的李媛费解的是下面这段。他说,赟哥文采风流,定能把我儿教得很好;他自己胸无点墨,怕耽误了孩儿,已拜请探花郎左峻为孩儿开蒙;若两家能躲过靖王毒手,将来他的爵位和封地,便都传给这孩子。最后还有一句:对不住,赟哥,来世再报。   既然认定李赟能教好孩儿,为何又另请他人开蒙?看来梁王李越确如他自己所说“胸无点墨”,写出来的东西颠三倒四、狗屁不通。只是那句“躲过靖王毒手”,李媛却看得清楚、记得牢靠。 第32章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这些年,李媛在靖王卧榻之侧一刻也不敢放松,始终留意提防靖王对淮南李氏不利。可这十几年来靖王从未有所动作,也从不介意她为娘家侄子奔走谋划。她渐渐安下心来,不禁怀疑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李越信口胡诌的。   虽未能生出一子半女,在把郡主从襁褓中照顾到大的悠长岁月里,她也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烦恼与喜悦。她真心希望她的侄子李镜,与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孩子李升,能珠联璧合,成为一家。多年前被那痴儿李越挑起的愚蠢仇怨,也能因此得以终结。   直到李镜进京,将二十年前江都一案的真相向她披露。她突然明白李越那句“躲过靖王毒手”是什么意思:李越在水患发生后幡然醒悟,终于意识到蛊惑他的“方术之士”是被靖王指使,也想明白靖王这么做,是为令他丧失竞争太子之位的机会。他怕靖王斩草除根、伤害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便写信求助李赟。所谓让“探花郎左峻”为孩子开蒙,可能是为告诉李赟,左峻也知道这事的真相,希望李赟能和左峻一起保护他的孩子。   原本古怪又荒唐的文字,如今读来,字里行间尽是绝望中的悔恨与挣扎。李媛将信笺理齐,细心扎好,四下观望确保无人看着,才又藏回床板下一方暗格里。   李镜回到靖王府时,鼻子淌着血,眼眶也青了,一身白衣上全是灰扑扑的鞋印,失魂落魄狼狈极了。李媛见状气红了眼,大骂他不成体统,又连忙吩咐下人为他沐浴理容。   李镜的沮丧不是假装。李炎怕他反悔倒戈,坚持要留下李棋作为人质,他无力抗拒,只得从命。虽说李炎答应他会“好生善待”李棋,可毕竟这人花名在外,李镜哪能放心。梳洗停当后,他浑浑噩噩回到房中。心好像悬在半空里,又无比沉重。他打开书卷,明明每一个字都认得,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很久以来,他以为自己如松柏牢牢扎根,是李棋的依靠与遮蔽;此时此刻,他却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李棋不在身边,他竟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书房门口冲进来个风风火火的身影,郡主李升不请自来。   “连个酒色之徒都打不过,你可真有出息!”李升白眼翻到天上去了,隔空抛给他个绣工精美的香囊,“你也绞一撮儿头发给我!”   李镜呆呆瞅着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了,姑母是这么安排的,他两人在上元之夜同游后要“情投意合、私定终身”,还得留下凭证,以作日后“抗旨”的依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镜没心思与她罗嗦,连话都懒得说完,便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过去道,“有个信物得了。”   “我都绞了!你个大男人,矫情什么?!”李升推他肩膀嚷道。   平日里都是李棋替他结发髻,这会儿拆散了,谁来为他打理?李镜想想便心酸,连话都不答了。   李升见他不动,骂了句“臭断袖”,一脸嫌弃地转身跑了。   转眼李棋已在吴郡王宅邸待了好几日。吴郡王交游甚广,不是外出做客,就是在家做东,他安排李棋在书房写请柬、回拜帖、抄礼单,李棋小小年纪却笔力娴熟,无需他多言,就能将人情往来梳理得周到妥帖,令他刮目相看。   这一日长安城下起鹅毛大雪,李炎难得没有应酬,在房里待不住,便来到花园闲逛赏雪。走近池塘,他看见李棋只身侧坐在回廊下,正趴在阑上发呆。   “哟,棋儿这是在思春呢?”李炎背手在他身后站住,明知他不乐意被李镜之外的人叫他“棋儿”,故意拿这两个字逗他。   李棋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搭理。   “往后你跟着我得了。想必你家公子不愿做梁上君子、去靖国夫人房里偷窃;他不拿那些书信来交换,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李炎将手抄进袖筒里,悠哉道。   雪花纷纷扬扬,接连落进池塘里化为无形,李棋双手搭在阑上、垫在下巴底下,已冻得失去知觉。若不是这场雪,这两天就是公子出发回江都的日子。   “不放便不放吧。”李棋淡淡应道,“他已同我道过别了。”   李炎笑道:“你家公子这般绝情?我看不像。”   李棋轻轻叹了一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李炎不禁讶异,侧弯了腰勾头看他,问道:“怎还哭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李棋便忍不住撇了撇嘴,泪水串珠儿似的颗颗滚落:“他有他的仕途经济、大好姻缘,我只有他。”   男女情事也好,断袖之谊也罢,对于李炎来说,从来都是兴之所至,图开心快活,他与那些玩伴们聚则聚、散便散,彼此了无挂碍;传说戏文里那些要生要死的深情挚爱,在他看来,不过是文人杜撰的虚浮故事,骗人眼泪罢了。他从未见过哪个活人为情所困,李棋为李镜伤心落泪的模样,令他心生怜悯,又十分好奇。   “你当真爱他?非与他长相厮守不可?”李炎认真问道。   李棋被他问得纳闷,垂眼想了想,也认真答道:“也不是。虽说吧,见不着,就想得慌,恨不得长在他身上才好;可要是为着他好、不拖累他,再见不着了,我也心甘情愿。”末了又哽咽着补一句:“但也还是想的,想得心都疼麻了。”   李炎闻言胸口一酥,不知为何心也跟着酸麻起来。两人便都呆呆望着泮池堆雪,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慌张来报,说有位内侍官来宣吴郡王入宫。李炎丢下句“进屋去,仔细冻着”,便急忙跑了。李棋这才觉出手脚冰冷,人都冻僵了,于是听吩咐回到书房,点了火盆烤着看书。   转眼间日已平西,到了王府上灯传晚饭的时候。李棋欲往后厨用饭,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却见众人四下奔忙,搬箱倒柜乱作一团。他拉住个小厮一问,才知今日吴郡王被圣人下旨赐婚,限他今年三月初三日向女方纳征,时间紧迫,须得尽快返回吴郡筹备聘礼。   “赐婚哪家千金?”李棋问完不禁屏息。   “靖王府,郡主李升。” 第33章 只把我蒙在鼓里   圣人为李炎、李升赐婚?这成何体统!同姓同宗,嫡亲的堂兄妹,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李棋咬着下唇,在檐下来回踱步。莫非圣人想把李炎召回身边,又怕惹出夺嫡的大麻烦,便想出此等“妙计”:令李炎迎娶靖王独女,两支龙脉便可合二为一,再无争斗的必要?可即便如此,万一堂兄妹俩结合,生出病弱不殖之子,岂不是更大的悲剧?前朝皇家就因姐弟通婚玷污了血脉,诞下疯癫太子以致江山覆灭,这教训不可谓不鲜活,圣人怎会疏忽至此?   李棋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靖国夫人抗旨拒婚、牵连他家公子,便趁乱打侧门溜出吴郡王府,想回靖王府向公子报信。巷子里灯火阑珊,他一路拔腿狂奔,来到大路上,却傻眼儿了。宵禁敲过后,街市里漆黑一片,他不认路,如何找得到靖王府?无奈之下,他只得原路返回,去向吴郡王求助。   李炎也正被圣人毫无道理的旨意弄得焦头烂额。听李棋说完靖国夫人的打算后,他摇头出气道:“这妇人简直异想天开。天家赐婚,哪是你说句‘不合适’就能作罢的?莫说是‘私定终身’,即便你已嫁作人妇,拆了原配、令你改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者世人皆知李镜是她亲侄儿,这不明摆着另有所图?把旁人都当傻子呢?”   李棋闻言背后一凉,声音都哆嗦起来:“圣人若迁怒于我家公子,认定他与靖国夫人合谋欺君,会不会……”   “谁知道呢!这事十分蹊跷,若非圣人昏聩失智,只怕有人从中煽惑……”见李棋黑眸左右转动,似在动什么心思,李炎伸手揪住他衣领道,“你少掺和!你跟我走。”随即吩咐门外军士将李棋押回房里收拾行装。   次日天蒙蒙亮,吴郡王府便又忙开了。四辆大车在府门口依次排开,伙计们肩扛手抬,将一个个藤箱木盒搬上车去,最后打起螭纹宗幡,下人们跪请吴郡王登车开路。   李炎面北向宫城方向磕头行礼,起身后洒酒敬天。他掀袍攀上车轿,忽听身后有人喧闹起来。回头一看,李棋正被两名军汉架住奋力挣扎。   “放开我!我不走!放开!”李棋两腿儿蹬踹着,死命往地上赖。看见李炎,他急忙嚷道:“王爷,王爷!求王爷开恩,放了我吧……我家公子还不知道……”   旁边军汉使刀柄在他肋间一攮,咬牙骂道:“嚎丧什么?!敢误了吉时,看不拿你祭路!”李棋疼得一口气吸进去却呼不出来,手脚便耷拉下去,再叫唤不得。   李炎边上车,边回头蹙眉道:“莫找晦气,送我车上来。”两军汉便拎起李棋手脚,将他塞进轿厢里。   李棋爬起来以膝作脚,扑到李炎腿边,李炎不耐烦道:“欸呀!稍后路过靖王府时,停下叫门房通报一声,不就得了?值得你撒泼打滚的?像谁怎么了你似的!”   李棋求道:“王爷发发善心,放我回去吧!您要的东西,我能拿到!我家公子不好动手的,只有我能……”   李炎捂住他嘴,瞪眼压低声音道:“嚷什么嚷?!我要什么东西?别胡说!”李棋赶忙闭嘴,眼巴巴瞅着他,目光里满是祈求。李炎收回手来,揪住他衣领凑近道:“我答应他带你回吴郡,事成之后他自会来接你。你留在这儿,平白牵制他手脚,懂吗?”   “何时答应他?”李棋问完,便想到答案,“夜里你见过我家公子了?怎不叫我!”   李炎拍拍他脸颊,悄声道:“瞧你这泥猪赖狗的样儿!敢叫你,只怕全长安城都被你咋呼醒了!”   片刻后,车到靖王府门口停住。李棋跳下车跑过去,却见府门紧闭,他敲了好一会儿,始终无人答话。回到车上,马一动身他又忍不住问李炎:“我家公子为何不见我?他到底怎么说的?”   李炎转眼疑惑道:“这会儿靖王一家应当入宫请旨去了,为何竟闭门谢客,连个答应的人也没有?”   “我家公子究竟怎么说的?可留了话给我?”李棋哪有心思管靖王的事,一心只想着公子怎么又把他丢下了。   李炎咂舌道:“别老‘我家公子我家公子’的,惹人心烦!你再提他,到山里把你扔了喂狼!”   李棋只得收声,却满心不甘,一路扒着车窗向外望。直到马车穿过城门,树影儿取代了人影儿,他心里空落落的,又追悔莫及,只恨自己怕黑不认路、昨晚没能去找公子。   此时李镜正跪在靖王寝殿门前,恨不能将牙咬碎了。   昨日傍晚靖王从宫中出来,带回晴天霹雳似的赐婚消息。靖国夫人闻讯激愤不能自已,当即要求靖王再次进宫,请圣人收回成命,还把李镜与李升叫来,硬说他俩“私定终身、木已成舟”。不承想靖王大怒,平生头一回动手掴了李升一掌。靖国夫人急眼了,夫妇两喝退众人,关起门来干仗。   李升拽着李镜绕到殿后,让他把自己抗在肩上,从花窗里偷听。   “当年你贿赂内侍、使手段选来我身边,当我不知?”靖王软绵绵的喉音此刻却分外激动,“这些年我可曾有一丝一毫亏待你淮南李家?你一心推举你那‘聪明’侄儿,我可曾有一句多言?”   “少扯这些不相干的!我只问你一句:当年吴郡之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寒心呐,寒心呐!你我夫妻一场,到头来究竟不是一条心!”   “你只说是不是你做的!你残害手足,如今还要让升儿替你背这滔天罪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升儿绝不能嫁给他!”   “愚妇休得胡言!升儿是我亲生,与你何干?”   靖国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发起疯来,跺脚尖叫道:“是你亲生?!你可曾喂过她一口饭?哄她睡过一觉?!升儿是我女儿!我升儿绝不能嫁!”   哐啷一声,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碎了。   “你这疯婆子!养不熟的豺狼!我休了你,我休了你!”   门被撞开,李媛以袖掩面冲了出去。李升两手捂着嘴,坐在李镜肩上呆若木鸡。   李镜背着她一路小跑穿过花园,把她送回房里。刚打算走,李升一把扯住他袖子,泪眼道:“‘杀父之仇’?‘残害手足’?镜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把我蒙在鼓里?”   李镜不忍她稀里糊涂被裹挟进去,便将江都水患一案与当年梁王犯下的大错,以及她父亲靖王在其中的作用,详细讲了一遍。李升听罢半晌不能言语,只呆呆坐在地上泪如雨下。李镜怕她一时想不通、铸成大错,只得陪在旁边悉心开导,教她念记父母恩情,别去评判上一辈的是非对错。李升哭得累了,便倚在李镜怀里抽噎,他不免跟着揪心难受,干脆陪她坐了一宿。   天快亮时,忽听屋外乱糟糟呼号起来,说靖国夫人悬梁了。 第34章 为何做出这等丑事   话说回头,夜里李媛冲出寝殿,回自个儿暖房里闷头大哭。   亲生的女儿,配牲口样的被指婚给堂兄,当爹的竟毫无反应?!她恨男人自私懦弱,又心疼女儿落入火坑,情急之下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掀开铺盖,将暗格里木匣取出,手忙脚乱换上礼服,预备进宫向圣人告发她夫君、请圣人三思。   天亮前,她使丝帕蘸干脸上泪痕,仓促往两颊扑粉补妆。为斟酌面圣时的说辞语句,她又一次细读那封关键的信文。   “赟哥文采风流,定能把我儿教得很好。”   “我胸无点墨,恐怕耽误了孩儿,已拜请探花郎左峻为孩儿开蒙。”   “若我两家能侥幸躲过靖王毒手,将来我这爵位和封地,便都传给这孩儿。”   ……   “我儿”,“这孩儿”?这说的是……两个孩子?!轰隆一声,李媛头顶炸响一雷。这前后矛盾、莫名其妙的几行字,突然有了另一种更为通顺的解释。   彼时已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的梁王李越,害怕靖王对他的孩子——新生的皇长孙不利,必定会向他信任的好友淮南伯李赟求助。李赟便效法春秋义士程婴,将自家襁褓中的儿子与皇长孙对调,牺牲自己的骨肉,以保全皇嗣平安。   如此说来,吴郡王李炎是她淮南李氏的血脉;而她视如己出、寄予厚望的“侄儿”李镜,才是真正的梁王之子、流落民间的皇长孙!   相通此节,李媛惊愕失色,捏着那封信的手,不由自主微微发颤。镜儿是皇长孙,镜儿才是真龙血脉,镜儿才是……升儿的堂兄?!   她捶胸顿足,连声“欸呀”。怎么没有早点儿想明白?圣人下旨令升儿嫁给名义上的堂兄,她又乱点鸳鸯谱,害升儿险些与同宗兄弟乱伦结合!   原来如此!圣人不顾宗法礼制,突然降旨赐婚,恐怕就是为制止李镜与李升同宗乱伦、酿成悲剧。李镜与李升上元之夜携手同游,世人有目共睹,消息自然也传进宫去;圣人明知他俩不能婚配,却来不及等回纥再次求亲,只好就近强拉李炎指婚,先拆散这对“糊涂鸳鸯”再说。   也就是说,圣人早就对靖王残害梁王一事有所了解,甚至也早已参透梁王与淮南伯调换子嗣的秘密安排。这也是为何圣人迟迟不肯册立靖王为太子:他早看穿靖王的险恶用心,为着天家颜面不能戳穿罢了。   李媛攥着胸口布料,心疼无比。她本不该乱使心机、拿升儿一生幸福当作棋子,如今弄巧成拙,险些酿成悲剧,害得升儿夹在两个兄弟中间,怎么做都将遭人耻笑,名节受辱。升儿与年轻时的她一样,心怀大志、不屑于儿女情长,本就无意嫁作人妇,如今闹这一遭,升儿今后该何去何从?   更有甚者,圣人如此指婚,靖王迟早也能想明白其中奥秘。眼下镜儿变成靖王通天之路的最大障碍,而镜儿就身处这靖王府内、在靖王指掌之中!   哥哥啊,李媛痛苦地无声呼号,镜儿不是你的孩子,却是我的孩子啊!十几年倥偬而过,一生的抱负与指望,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虽然这两个孩子哪一个也不是她的血亲骨肉。   眼下唯有一种办法,令升儿不用嫁、镜儿也能尽快脱身。   那扎足以震动朝纲的机密信笺,被她塞回木匣最下层,隐藏在几十份淮南祖产的地契底下,留给李镜。李媛又一次蘸干粉面,强忍着眼泪重新上妆。她脱下礼服,换上那年从娘家带来的淡雅罗裙,以衣带悬梁,英勇自挂了。   李镜与李升听清外面人叫唤,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李媛的尸身正被从暖房里抬出来,脖子上那道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李升尖叫一声“阿娘”,扑上去死死抱住她冰冷的腰身,嚎啕失声。李镜双膝一软,僵僵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靖王老远背手站在檐下,面如铁青吩咐下人锁闭四门、禁止出入,又扬声念道:“淮南李氏媛,自填房过门,素无所出,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告知诸亲,以此为据。写!”   身旁管家“欸欸”答应,手托纸张,抖抖索索下笔。   李镜缓缓转头,双眼含泪直直瞪着他道:“人已身死,如何出妻?”   靖王赖道:“昨夜我已与休了她,要不,她为何做出这等丑事?”   李镜攥拳吼道:“颠倒黑白!岂有此理!”   二十年前,靖王为争太子之位陷害手足,致使江都县上千百姓家破人亡、许家父子含冤身死;如今这笔血债又添上逼死他姑母这一笔。李镜咬紧后槽牙,两手攥住袍服下摆,恨得浑身发抖。   跟随李媛从淮南来的乳母老婢扑到李镜身旁,跪在地上拽他衣襟哭道:“大公子,姑娘名节要紧,罢了,带姑娘回家吧。”   李镜思及姑母一生争先好胜、凡事要强,死后却被夫家休弃,受此棺椁还乡的耻辱,一时气结,忍不住哀嚎出声。   下人们临时找来一架薄棺,将尸身停放其中。李升十指死死抠住棺口,哭号着不肯让人上盖,不住回头叫唤:“爹呀,你看看阿娘!爹呀,你叫阿娘起来!”   靖王拍腿怨道:“造孽啊,造孽!教我如何向圣人交代!”又挥手叫人拉走李升,自己拂袖而去。   下堂之妻不可停灵夫家,第二日靖王府便收拾了李媛随身遗物,打发一辆灵车,叫李镜扶柩回乡。李镜忍泪记下这仇,亲自驾车悲愤而去。   他自然没忘记李棋,出城时特意绕路打吴郡王宅邸经过,却见宗幡已撤,人去楼空,吴郡王早他一日离京返吴了。   那边吴郡王行驾出了城,便奔官道南下,因车马辎重,一天走了不到三十里。路过一座恢宏庄园,一问竟是他在京里结识的某员外郎家,于是被主人强留下来,一连宴饮了三日,宾主尽欢。   李炎醉眼朦胧中,密探来报,说靖国夫人自尽被黜,淮南公子已扶柩离京。李炎疑道,前后脚动身,怎没遇到?酒醒后才意识到,李镜送灵赶路,应是跑到前面去了。可当李棋劝他别瞎耽搁工夫时,他却佯装不知,竟还说:“着什么急?说不定你家公子在后头追你哩,咱慢慢走,等他一等。”   李棋因此便燃起丝缕希望来,但凡有别的车马路过,他都非要屁颠颠下车拦住人家,看看是谁。   作者有话说:   镜子:李炎你这个大骗子!(咬牙 第35章 我哪里比不上他   靖国夫人身故,郡主须守孝三年,这亲结不结得成还两说,自然不着急赶回乡筹备彩礼。李炎一向放浪爱玩,遇到繁华街市总要停下来耽搁两日、找找乐子,一路走走停停,离京已有十日,才过南阳郡。可打从南阳城出来,便连着有几日都在山林间行走,沿途只有官驿与零星山野茶铺,再没遇着能上手的人儿。李炎不免憋闷得慌,眼瞅着同乘的李棋,越发觉得他眉目清秀、俊俏可人。   这日午后,李棋拿着卷书,小鸡啄米似的打盹儿,纤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十分可爱。车轮压过石子儿,咯噔一下,他清醒过来,撑撑眼皮,努力读那书页上的字儿。   李炎不知何时已坐到他身边,见他睁开眼,竟伸手拨弄他耳垂,吓得他一激灵,整个人缩进车厢角落里。   “成天读书,好没趣儿。”李炎又刮他下巴,“别看了,陪我玩玩儿。”   这话说得不正经,李棋不愿搭理,李炎却突然凑近,在他颈边嗅了一下,附耳低声道:“美人儿生得这般香软,也叫我尝尝吧,就这一回……你家公子不必知道。”   李棋猛地起身,逃到车厢对角,正色道:“王爷放尊重些!”   李炎待要扑过去,却见他抻过车窗卷帘的拉绳,往脖颈上绕了一周,两手拉紧。   “王爷再动这手脚,便是不让我活了!”李棋胸口起伏,气得呼哧直喘,“只怕难向我家公子交代!”   李炎被他这吓人举动浇熄了心火,想着扳倒靖王还有求于李镜,没必要图一时之欢,平白为自己树敌,便收敛神色,理理袖口轻蔑道:“不识逗的东西!玩笑罢了,谁当真稀罕你这呆子!”为显得问心无愧,便又东拉西扯些闲话,李棋只顾怄气,一概不搭腔。   直到李炎问他看的什么书,他才勉为其难接口,讲了他才看的一篇《唐雎不辱使命》。李炎原只是没话找话,听他讲得生动详细,竟觉十分有趣,又叫他再讲。李棋便将《战国策》里的名篇依次讲来,不知不觉打发了半日时光。   天黑前车马赶到下一站官驿,车一停稳,便有军士来报,说前头正拆灵棚、撤经幡,请王爷在车上稍坐,以免冲撞了。李棋好奇推开窗看去,一眼望见道旁白幡上竟是他淮南李氏的纹饰,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连滚带爬便冲了下去。   驿丞被他问得一惊一乍的,慌忙解释,说靖国夫人仙去了,淮南公子扶灵走到本站,昨日恰逢二七,加之往南边走天气渐暖,尸骨留存不住,只好就地焚化了,做了场法事,今日午后才启程上路。   李棋听得脑袋嗡嗡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差这么半天,生生错过了!他不禁怒火中烧,跑回车那边,正好李炎也下来了,他气得上去照人家胸口就是一拳,急眼骂道:“你骗我!你早知道!还骗我说他在后头!”   军士们万万想不到有人敢对王爷动手,一时愣住忘了做反应。这一拳猫抓似的,倒也不疼,李炎哑然失笑道:“我也不能掐会算,我怎知他走到哪儿了?”   李棋见他还笑,气得跺脚兜圈子,推搡李炎道:“你给我追!现在就走!”   军士们见王爷并不觉得他冒犯,便不好插手,由着他拉扯李炎,撒了一回泼。李炎甩袖道:“好了!天色已晚,不方便行路,明儿再追不迟。”   李棋急得红了眼,闷头蹲在地上堵了鼻子。李炎揪住他后领把他拎起来,见他哭得可怜,便心软了,于是吩咐手下先骑一匹快马追上李镜报信,叫李镜在下一站等等。李棋这才收了脾气,却不道谢,噘着嘴扭头便走。   旁人见状只当王爷收用了他,才把他惯出这般娇纵模样。   次日天蒙蒙亮,李棋便身背褡裢去敲李炎房门,催他快些动身。李炎起床紧着磨蹭,李棋急吼吼伺候他洗漱,直往他手里塞手巾,趁旁边没人敲打他道:“姑母夫人过世,她的遗物自然是由我家公子收理。里头或许有要紧的文书信件哩。”李炎一听这话,觉便醒了,行动也利索起来。   出发前,昨夜派出去的快马来报,说淮南公子已在下一站官驿守候,李棋便连车厢也不进了,非要坐在右驾,眼巴巴望着前路。   午后车到下一站时,李棋老远便瞧见前头路边站着一人,激动得哽咽了。   车未停稳,他便飞身跳下去,直往李镜怀里扑,把李镜撞得往后倒了两步。李镜身披斩衰,额上绑着麻带,与他抱头搂在一起。   “棋儿受委屈了。事出紧急,没顾得上你……”   李棋想说“无妨”,抬头见公子眼下青黑、满脸憔悴,一时心疼无比,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两人杵在道旁手拉着手四目相对,李炎透过车窗看着,莫名竟有些失落。很久以来,他一直觉得他与李镜同命相连,都是年幼失怙、少年当家,从小被世人审视、评判,背负着许多人的野心与指望,却没有可以真正相信和依靠的亲人。他以为李镜也与他一样,骄傲背后藏着隐秘的孤独。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李镜与他不一样,李镜有李棋。   平生头一回,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于艳羡旁人的李炎,尝到名为嫉妒的苦果。为什么我不能有呢?他恨恨地想,我哪里比不上他?   作者有话说:   李炎:不是我惯的 第36章 着实忍耐不住   两人彼此都有许多话想问,正待要拉着手找个僻静处细说,却听身后李炎扬声叫道:“哟,淮南公子这是要带‘我家棋儿’去往何处哇?”   李镜脚下一顿,便从怀里摸出一扎捆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并一袋银锭,递过去道:“王爷家里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这一百两银,是为李棋赎身。恕在下重孝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王爷珍重。”言罢拱手行了个礼,拉住李棋直往车上奔。   上了车,李棋一眼瞥见自己惯用的软枕摆在厢板上,赶紧拾起来一把抱进怀里。想到公子这些天一直随身带着它,不禁羞红了脸。李镜也露出些许尴尬害臊的神色,忙找补道:“怕你没这物件,睡不好,便事先从行李中拿出来了。”李棋不敢细想公子拿他枕头做什么用,便打岔道:“公子从哪筹来这些银子?”   李镜轻叹一声,黯然道:“是我没用,亏欠姑母太多。这一路上花销、置办丧事,并那一百两银,都是变卖她箱笼中钗环首饰得来。”完后又将李媛与靖王争执而后负气自尽、被靖王下了休书的始末讲述一遍。   李棋不忍见他伤心凄苦的模样,便又与他抱在一起,听他在耳畔哽咽低语:“对不住,棋儿,我枉自为人,险些连你也护不住……”   “公子别这么说!”李棋知道他是为姑母夫人哀伤,一时颓丧失志而已,于是安慰道,“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始终得意的?公子回淮南安顿下姑母夫人,还要尽快复任,给江都父老一个交代。”   李镜点头称是,良久,又沉沉补了一句:“靖王才是江都一案幕后元凶,这笔帐,终有一日要与他算的。”   经他提醒,李棋忽然想起那些信笺,问道:“公子读了梁王来信?其中可有凭据?”   这些天李镜哀思沉重,又记挂着李棋,心思纷乱难免有些糊涂,李棋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来。那些信他还没来得及看,只拆了最上头一封,见落款是“越”,讲的是吴郡三月拈花节的盛景。他急着赶路,没工夫读这些闲言碎语,原打算回到淮南再细细看来,不承想半路遇到李炎,又急着赎回李棋,便给出去了。   “无妨,其中若有要紧事,自有吴郡王料理,公子不必忧心。”李棋怕他又多一心事,只好这样宽慰他。   为赶在七七之日使姑母夫人入土为安,主仆二人带着骨瓮晓行夜住,不敢耽搁。虽小别重逢,却在持丧期间,夜里两人同榻而眠又怕惹出旖旎,只牵牵手儿,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回到淮南后,李镜赌气依家主之仪为李媛风光大葬。嫁出去的女儿如今与父兄叔伯们平起平坐,谁还稀罕在你那没名分的皇子陵偏安侧室?   丧事料理完毕,两人便又启程赶往江都县赴任。   当晚宿在广陵官驿,李棋伺候李镜洗漱后,为他换下斩衰,预备好明日要穿的常服,一转身却被李镜接在怀里,两人便湿哒哒吻作一团。须臾李棋小脸通红,软了腰身,李镜轻轻一推,便将他扑在床上。   前阵子李炎夜夜在一墙之隔上演活春宫,李棋不经意间也听出些门道来,大概知道接下来公子要对他做什么,便松摊了四肢,双手遮住眼睛,怯怯等着公子动作。   李镜天生好大的本钱,勃发时竟有一寸半宽。他亲得李棋身子软透了,可到了要紧处,终究狠不下心。棋儿从小怕疼,胳膊教桌角碰一下,眼就红了,这要一下子真进去了,还不知要怎么哭呢。却始终捱不过,只得攥住他腰将他调过身去,将那蠢物送进他两腿间的隙缝里,放肆抽送起来。   痛快了一回,李镜摸到李棋身前小雀儿也硬挺着,便握在手里侍弄。李棋受不了了,夹着他的东西双腿直打颤,口里一声高似一声。李镜怕人听见,只得将两根手指塞进他嘴里,又吻着他耳垂低声诉道:“对不住,棋儿,我日夜想你,着实忍耐不住……”李棋于是意乱情迷,两人双双乐极登顶,一齐腾云去了。   夜短情长,两个人又耳鬓厮磨,说了许多贴心话,直到快天亮才搂抱着睡去。   再睁眼时已日上三竿,李镜不舍得叫醒怀中人,便小心翼翼将他手脚挪开。刚坐起来,却听李棋“嘶”的一声叫疼,这才发现,他那白生生的大腿内侧,被磨出一边一道一寸来宽的红痕,皮都快蹭破了。李镜懊恼得嗐声叹气,不知该怎么心疼他才好了,一时情急,竟扳开他两腿,埋头一下下亲吻伤处。李棋痒得拧腰呻吟,险些又惹出火来。   李镜取来油膏悉心为他上药,两人就这么在床上耽搁了大半日,一里路也没走。   回到江都已是十日之后。   县里得到消息,于哨儿与常青一早便在城外十五里亭守候。李棋跳下车来,两人迎上去,六只手握在一起摇晃。   于哨儿乐呵道:“敢是外头伙食不赖,你小官人还长个儿了!”   李棋笑道:“那不至于,许是你缩了!”   三人笑闹作一团,李镜在车上探出头来清了清喉咙,常青这才赶紧去照应他。   赵平亲自牵马在城门下迎接,徐师爷则在县衙门口摆了接风宴。众人都兴高采烈,殷殷望着他笑。老捕头刘玉全拄着拐,洒泪握住他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镜不禁感动,一时竟有回家的错觉。   李镜升堂宣了圣旨,代圣人嘉许江都县民二十年前大义牺牲,不仅免去江都县今后十年税赋,还宣布此后江都学子不论出身籍第皆可应试科举。县中父老无不磕头抹泪,哭号着谢主隆恩,仿佛这二十年的冤屈,因这点不疼不痒的恩赐,就此消弭了。   李镜只觉悲哀,却没工夫深究。为赶上今年秋闱省试,他亲自坐镇县学,主持乡贡选试。李棋也在考生之列,为避嫌,考试后试卷须得糊名送由州府学监批阅。   李棋十分淡定,谁问都是一句:“考着玩儿罢了。”李镜却悬着一颗心,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握着李棋的手暗自嗟叹。他不信李棋会失手考不中,可李棋若考上了,他总不能不放人走。省试之路千里迢迢,如何挨得过无数昼夜的相思之苦不说,李棋一旦高中,功名在身便身不由己,只怕往后两人的路,也再难有交集了。   作者有话说:   李媛在天之灵:一百两?!你倒是讲讲价啊!败家玩意儿! 第37章 一日也等不了   端午那日,于哨儿与常青将一筐艾蒿抬进县衙后院,往各个房门上布置。李棋垫脚伸长胳膊,正往门楹上挂,一不留神,脖子里红艳艳一团吻痕从领口露出来。于哨儿见了嘿嘿一笑,打趣他道:“哟,瞧这细皮嫩肉的,叫什么虫儿咬成这样?走,我跟你上屋里打打去!”气得李棋抄起两根艾蒿往他身上抽,常青在旁笑得直不起腰。   其实主仆二人回到县里不久,于哨儿与常青便瞧出他俩之间起了些变化,没少穷嘴逗李棋玩,只是不敢当着李镜的面造次。起初李棋还扭捏着嘴硬,后来被他们说得多了,也觉得瞒不住,便不再假装。   三人笑闹正欢,忽有巡街衙役来报,说一匹快马进得城来,是州府来的喜报。   李镜闻讯理冠迎出县衙,走差人奉上报文:李棋考中乡贡头名,州府发下解状,着他金秋进京参加省试。李棋跪接了,李镜依惯例掏出几角碎银,请走差人“同喜”。   回到衙内,于哨儿与常青合力将李棋抬起往空里抛,口里不住呼喝着欢庆。李镜自然也喜上眉梢,却在不经意间漏出一声轻叹。   到晚夕宴罢众人散了,一进房门李棋便扑进李镜怀里,抠着他手心乖巧道:“我不去考的。我早想好了,就当个幕属,早晚伴着公子,哪儿也不去。”   李镜推开他正色道:“说的什么傻话!百里挑一选了你,你不考,平白浪费个名额。”   “明儿公子替我叫个车,我去上覆州府,叫他们换个人儿便是。”   李镜悲欣交集,按着他两边肩膀,软语劝道:“我知你心意。只是如今我与靖王殿下生了龃龉,少不得被裹挟进他们叔侄两的争斗,只怕将来出事、护不住你;你若有功名傍身,他人便不能随意伤你毁你,也好教我放心。”说完以拇指抚摩他脸蛋,换上笑脸又道:“等你成了天子门生,往后在官场上于我也有助益不是?”   李棋想了想,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便效法王少府,向吏部请命,回江都做个县丞、主簿,仍与公子作伴可好?”   李镜捏捏他脸佯嗔道:“敢情我就该在这江都任上耽搁一辈子、不得上进了?”   李棋慌忙摇手,连声“呸”自己,又把李镜逗得忍俊不禁,吻他额角道:“待你高中了,我便求左阁老,在集贤院抑或国子监为你谋个执笔,你等着我进京,也好让我有个盼头,嗯?”   李棋闻言在他怀里骨涌着撒娇,说“等不了”、“一日也等不了”,两人便又黏糊糊亲作一团,厮缠了半宿。   从此李镜便不许李棋做那些杂事,一味敦促他研读经文、练习策对。有时李棋累了、嫌烦了,便趁李镜升堂公干,央求于哨儿和常青带他往街上玩耍。   这日李镜由赵平引着去郊野视察夏讯防务,嘱咐李棋留衙作文。可他刚一出门,李棋便招呼那俩猴儿带他上街。三人凑了几串钱,合计着午间在外打牙祭,一路说说笑笑,往饭铺去。走到江边,见码头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舫正缓缓靠岸。   “嚯,好气派的船!”于哨儿手搭凉棚赞叹道,“走,看看去!”   李棋大呼“走运”,三人一阵风似的朝栈桥跑。   附近乡民纷纷围拢上来看热闹,不一会儿便把码头塞得水泄不通。三个小伙子腿脚麻利,又舍得挤,占了前排好位子。   李棋忽然瞥见桅杆上挂的竟是面螭纹幡,张嘴愣住了。此时船舱里冲出十几个军汉,使佩刀将栈桥上的人推开,强行开出一条路来。   这货怎么来了?李棋皱眉咋舌,扭头想走,却已挤不出去。   吴郡王李炎提袍出得舱来,一眼瞧见李棋杵在岸上,立即笑逐颜开:“棋儿来迎本王?你怎知我来?该是你我心有灵犀……”   李棋急中生智,两手抱拳高高举起,扬声打断他道:“吴郡王大驾光临,请恕我等失迎之罪!”   乡亲们一听来的是郡王老爷,慌忙推搡着捡地儿下拜,码头乌泱泱乱作一团。军士们见场面混乱,生怕把他家王爷挤着了,便急忙护着李炎通过栈桥,往岸边停的车上赶。   李炎扭头仍想招呼李棋,却被属下挟着快步前行,无法驻足。   到了车上,李炎方才反应过来,小美人儿哪是来迎他,分明是不愿搭理他,瞬间便如冷水浇头,好不失落。   这李炎为何不请自来,话还要从他与李镜主仆二人在驿站分别后说起。那天李镜用信札与他换回了李棋,他回到车上,启程后却莫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习惯了李棋在他对面静静举着卷书,这下车厢里剩他只影儿一个,倒觉得更加烦闷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一个繁华大镇,找小相公陪了他几日,重新上路后那种怅然若失的苦闷却又找上门来。如此反复几遭,终于回到吴郡封地。   一日他在街市上闲逛,老远望见前面有个背影儿,竟与李棋十分相似。他心头一亮,冲过去把人肩膀扳过来,发现认错了人,心口便是一跌。至此他终于意会到近来他一直寝食难安、始终不得痛快的原因,他是在想李棋。   想有什么用?人家一心扑在李镜身上,哪有他的份儿?回忆李棋与他置气时炸毛小猫儿似的可爱模样,他心里酸酸涩涩,倒别有一番滋味儿。李炎行走欢场几年,素来洒脱不羁,初次动了心,却恋上这么个毫无指望的对象,想来便觉十分郁闷。可消沉了几日后,他又耐不住寂寞,没心没肺地浪开了。从此他专挑读书人下手,吴郡稍有姿色的名士才子,被他勾搭个遍,有几个身子轻的,便上了他的床。到底哪一个也不似李棋骄矜貌美,聊作慰藉罢了。   端午前后,李炎听某个床伴在枕席间发感慨,说扬州府乡贡发榜,榜首是淮南公子身边的书童,果然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李炎便动了心思,这天大的喜事,不得去道贺?又能见上一面了。他兴奋莫名,四处搜罗小巧贵重的文房,凑了一整个朱漆大盒的礼物。可渐渐却犹豫起来,他一个王孙贵胄,上赶着跑去给别人的家奴送礼,忒荒唐了。如此便纠结起来,去还是不去左右摇摆,一天一个主意,闹得觉都睡不好了。   就这么煎熬了半月,一日他遣散众人,独自在净室里想心事,又拿出他父王写给李赟那些信来。看了几十遍不止,有些词句他已熟读成诵,那最后一封却始终觉得不大通顺。   他的确是由探花郎左峻开蒙,可李赟却从没履行约定教过他;身为父王独子,爵位与封地本来就该他来继承,有什么好特意说明的?总觉得两人最后一段通信,不该是这样无聊的废话,可除了“躲过靖王毒手”几个字,着实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几天李炎时常想,李镜凭什么得李棋青睐,不过是因二人长年相依为伴,近水楼台罢了;若是换换,李棋从小是他李炎的书童,如今就该是他抱得美人了。带着这扭曲的念头,又一次默念那封信时,他突然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理解。   正确的钥匙一旦插入锁眼儿,命运之门便向他打开。他有了必须亲自去一趟江都的理由。 第38章 镜哥也别绊住他才好   吴郡王突然驾临江都县衙,徐师爷诚惶诚恐,一面派人急寻明府回来,一面手忙脚乱吩咐差役们上茶管待。这要紧关头,唯一知道如何侍奉贵人的李棋却不知所踪,徐师爷急得团团转,汗湿透了衣衫。好在吴郡王并不以为轻慢,安安稳稳坐在堂上喝茶等着。   午前时分,李镜终于赶回来,李棋竟也跟在他身后。相互叙了礼,李炎直言与淮南公子有事相商,李镜便遣散众人,引着他往后堂僻静处去。   净室里,李炎含笑目送李棋背影跑出去门去,回头见李镜一脸阴沉直瞅着他。   李炎心虚找补道:“镜哥莫怪。你家这呆子不识逗,叫他一声‘棋儿’便恼了,怪好玩儿的。”   李镜不便发作,只提醒他道:“王爷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炎便收了笑容,严肃说道:“信我看了,只一句‘提防靖王毒手’,坐实了是他害我父王;却没有别的凭据。我来,是因想通一件事……”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门口。   李镜道:“无妨,李棋在外头守着,旁人靠近不得。”   “圣人不顾宗法礼制,突然降旨赐婚我与郡主,这事儿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李炎小声分析道,“若是为了敲打靖王,便好解释了。你想啊,圣人召我进京,又带我入太庙祭祖,靖王见了,能不惊恐?圣人是怕他又起歹意、对我不利,便将郡主与我强配在一起,意在提醒靖王,‘当年你做的孽,孤已知晓;如今给你个机会化解这段血仇,再敢造次,便都要报应在你独生女儿身上。’镜哥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李镜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圣人既不愿令梁王殿下背上草菅人命、残害百姓的恶名,自然也不愿让另一个儿子靖王,落下戕害手足的案底,为靖王遮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郡主实在无辜……”   “我就不无辜?!”李炎呛道,又觉失态,叹了口气说,“往事不可追,一来没有真凭实据,二来圣人不愿旧事重提,我父王这仇,难报。”   李镜也年幼丧父,难免感同身受,便好言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些烂账,人不报天报。”   李炎咬牙哀叹,又偷眼打量李镜神情,见他面色如常,应该并不知晓他二人在襁褓中被调换的机密故事,便放下心来,继续以皇长孙的身份为自己谋划。   “不过这样也好。圣人既知靖王无德,这些年迟迟不愿给他太子名分,日后他能不能走到头,还两说哩!”   李炎说完,李镜警醒抬头,两人相视了然。   “王爷若只为报仇,倒也不必走这条无比艰难的险路。”李镜这话说得明白,你想翻身上位,须得血里火里走一遭,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李炎自然也听得明白,转而与他攀起交情来:“昔日令尊与我父王情谊深厚,你我二人有此渊源,这些年相处也颇为投契;还望镜哥不嫌我愚蠢粗鄙,今后时常提携指点些个。”这便是要拉李镜上船的意思。   李镜恼恨靖王逼死他姑母,自不会与靖王一边,却也委实不愿将身家性命同这野心勃勃的浮浪子捆绑,因而客气回道:“我淮南李氏已与靖王恩断义绝,世人莫不戳我脊梁骨,骂我攀附权贵不成、忘恩负义。岂敢沾染王爷清名?”   李炎摇头道:“没有这话。我只认镜哥是我世交挚友,不必在意流俗陋议。”却也不着急得李镜首肯,话锋一转道:“听闻李棋乡贡得中,必是镜哥调教有方。本王略备薄礼为贺,望笑纳。”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精巧锦盒来,打开是一方澄黄玉润的寿山石印。   李镜一看这色泽质地,便知价值不菲,忙推道:“王爷折煞他了,不好收的。”   李炎眨眼笑道:“他若知道是我送的,一准不要。镜哥只说是你早为他预备下的,他必欢喜。”   文人私印总是随身携带,李镜才不愿李棋贴身挂着别人送的东西;李炎想讨李棋欢喜,却不在乎送礼留名,其心昭然若揭,李镜哪能忍得,便冷脸说道:“李棋一心求学上进,无意攀附于人,王爷放过他吧。”   李炎笑道:“是,我瞧着他机灵懂事,将来大有出息,镜哥也别绊住他才好。”   这下可戳中李镜心窝,李镜气得攥拳直抖,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这时李棋终于送茶来,在门外小声说:“茶来了,贵客请用。”   李炎扬声道:“进来吧。”一面冲桌上那方印抬抬下巴。   李镜仓皇间一把抓过那印,藏进袖里去了。   吴郡王跑这一趟总得有个眉目,明面上他说是因感念二十年前江都县为吴地所做牺牲,心中过意不去;值此母亲忌日,便来江都县行个道场,以谢江都百姓,并慰母亲在天之灵。   几日后,李炎命人在当年江水改道的岔口设郊天大祭,放了上千盏河灯,为水患中丧生的百姓发送;又布下银钱,替许王两家义士修建祠堂,如此收获了许多民心。   李镜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作戏,终是安抚百姓的善举,便诚心实意设宴谢他。扬州府各世家大族子弟、名士学子,并一干别驾、司马等闲人,闻讯也来向吴郡王讨好,一时间小小江都县城群英荟萃,好不热闹。   连着宴饮了几日,李镜时时将李棋带在身边,李炎都没捞到与李棋说几句话,令他好不失望。这日一早,李镜远送扬州长史出城,留李棋在衙内照应,李炎这才有机会与李棋独处片刻。   李棋似乎心情不错,李炎走进书房时,他主动下位行了个礼,为李炎奉上一碗清茶。   “明日我便启程返吴了。”说完这一句废话,李炎竟少见地词穷了。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他向来只知道如何惹李棋生气,却不知怎样讨他欢心。明明有许多话、许多心意想表达,当下却不知从何说起;从前那般油嘴滑舌,此刻竟丝毫使不出来。   李棋并不催问,就由他呆坐着,自己转回桌后兀自誊写人情账目。李炎焦灼了片刻,渐渐觉得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也挺好的,不知不觉竟陪他坐了快一个时辰。估摸着李镜就快回来,李炎又不禁懊恼起来,怎就平白浪费这宝贵的时光,楞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说。暗自纠结了半天,他终于憋出又一句废话:“你不必送我了。”   李棋听了这话,以为他终于识趣要告辞,便从桌后走出来,拱手送客。   李炎只得尴尬起身,被他引着走到院门口。终究是不甘心,出门前李炎回头停下脚步,叹气道:“若也有你这么个人儿,时时与我作伴就好了。”   李棋觉出他言行态度与往日不大一样,不好驳他脸面,便客套道:“王爷自然也能有人真心以待,只是时运未到罢了。”   李炎展颜笑道:“借你吉言,我便回家等信儿了。”   正说着,李镜从外头疾走进来,李炎拱了拱手,道声“镜哥辛苦”,便晃悠着膀子走了。   一进屋李镜便拉下脸,直直逼问李棋:“他又来同你胡缠什么?”   李棋见公子吃醋,不禁暗暗发笑,故意逗他道:“他说要我与他作伴,我便叫他回家等信儿去吧。”   李镜闻言闭目深深呼吸,才要发作,一睁眼李棋已在他面前,两手环抱他腰,笑盈盈望进他眼里:“只怕他这一世也等不到了。下一世我也卖给公子可好?”   李镜将他按进怀里,抚摩着他脊背道:“这一世还不够我操心的?下一世换我卖给你吧。”   李棋额头抵着他下巴只笑,却听他语气郑重道:“往后与吴郡王来往须得谨慎从事,他已有逾越之心。”李棋想了想,道:“若上头无人撑腰,他必不敢如此张扬。公子,可是时局要变了?”李镜浅浅点头,两人双双陷入沉思。 第39章 干那事还要做许多准备   次日李镜率衙门众吏将吴郡王送至江边码头。   李炎不曾想到李棋也会来送他一程,不免惊喜。船离岸时,他依依不舍眼巴巴望着李棋,一直望到岸上人影儿只剩丁点儿大小。回到舱里,却不由得悲从中来。   读懂那封信后才晓得,他这二十年人生尽是虚妄。梁王不是他爹,他不是皇长孙,只是被他生父李赟为成全大义捐出的弃子。   圣人将“堂妹”李升郡主赐婚给他,显然已知他的身世底细,却将错就错、并不拆穿,还不就是怕靖王日后谋害皇长孙、伤着李镜?时至今日,他仍不过是为保护李镜、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傀儡、棋子。   难得动心之人被李镜霸占不说,早晚一切都是李镜的,他只是个替人挡刀的冒牌货。凭什么?!倒不是贪恋权位,人活着,总要争一口气,即便血里火里走一趟,也要为自己搏一搏!   来的路上,李炎还曾权衡过,要不要将实情与李镜说明,他两人一同背负这天大的秘密与重担。可此时此刻,他有了别的打算。只要圣人短时内不认回李镜,他就还有机会。   李炎从怀中掏出那封暗含他与李镜身世奥秘的信,用火折子点了伸出窗外,当风扬其灰。   多希望能有个无尽长夏,可暑气终究渐渐散去,天凉后,李镜与李棋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启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离愁别绪淹没李镜胸口,令他时常觉得憋闷,无法畅快呼吸。   夜里李棋蜷缩在他怀里,梦中呢喃就能将他惊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十分不安,似有不详的预感。他知道假如他开口强留,李棋定会欣然应允,可任性的话始终说不出口,他不允许自己成为李棋大好人生的牵绊与负累。   其实半年来李镜始终没能与李棋鱼水交融。每每按捺不住尝试一二,却始终不得要领,那花朵儿般娇嫩的秘境,连一条缝儿也不向他敞开。李棋嘴上说不怕,却回回紧张得直打寒颤。李镜不愿李棋为他受这般苦楚,狠不下心强求。   临别在即,李棋铁了心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公子,便豁出去颜面,偷偷跑去相公馆取了趟经,这才知道,干那事还要做许多准备。   这晚两人回房洗漱后,又交颈缠在一起耳鬓厮磨。李棋下午便背着人洗了身,还用相公馆买来的油膏、玉势自己捣鼓了半天,这会儿主意已定,亲着亲着,就坐到李镜身上去了。   两人除尽衣衫,对面抱在一起,李镜见他双颊飞红、一双眼泡在春水里,一时意乱情迷,只恨不能与他化作一团,便同平常一样,伸手要去抚慰他身前小雀儿。   不料李棋竟直起身骑跪在他胯间,手扶着他那滚烫的孽根,边大口喘气,边往自己身后塞。   “棋儿,使不得!”李镜吓得把住他腰身不敢松手,心惊肉跳间,已进去一个头儿。   李镜这宝器,比玉势粗长两倍不止,怎能不疼?快疼死了!可事已至此,哪能半途而废?李棋噙着泪,咬牙坚持着缓缓往下坐,痛得两腿打颤,忍不住呻吟出声。   “棋儿,好了,别……”李镜心疼得要不得,可灼人的快感,却逼得他仰脖儿低吼了一声。   李棋等臀尖挨到他大腿,便狠下心一坐到底,两人齐齐发出一声喟叹。   “公子,我说不怕吧?”李棋破涕为笑,骄傲得小脸通红。李镜抱着他脊背,边吻他脖颈,边淌下热泪来。   李镜自问何德何能,怎么当得起这片勇敢热烈的深情?他只觉心都要热化了,身下却被裹得焦渴难耐,不受控制地耸动起来。   那晚之后,李镜便起了些变化。原本看不得一点儿李棋的眼泪,如今却时常大白天就凭空想起李棋在他怀里噙着泪娇喘泄身的模样。离别之日将近,他又开始患得患失,无端端疑心起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秋闱时各地学子汇聚,棋儿会不会遇到更令他倾心的人?他自己日渐沉迷,便以己度人,怕李棋食髓知味,在外头耐不住寂寞,被旁人占了便宜。表面上却得装作只是一次小别,仿佛今儿出去明儿就回来了,一味轻描淡写,不诉离伤。   诸般说不出口的阴暗心思,夜里全化作贪婪欲念,可着李棋还很生涩的身子宣泄。每每李棋遭不住了,又舍不得强推开他,只会搂紧他脖子颤声叫“公子”,他才能醒过神来,却又陷入深深的懊恼自责,难过得要不得。   临行前一晚,半宿欢情后李棋坐在他身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到了长安,你只把我的拜帖与信送往左阁老府,别的无需多言。”   “嗯。”   “仍住我上回应试时投宿的那家客栈,不必与学子们蜂拥凑趣。”   “嗯。”   “万不可与旁人吃酒玩耍,切忌交浅言深、祸从口出。”   “嗯。”   “试后不可耽搁,快马官道返回,我等你回来过年,嗯?”   “嗯。”   “棋儿,困了?”   李棋摇摇头,蹭着他颈窝嗫嚅道:“不想去了,舍不得公子。”   李镜听了心头一酥,只恨不能挂了印、陪他走这一趟。   次日李镜实在不忍见李棋哭着与他告别,天不亮就偷偷起身,在李棋额上小心印下一吻,假装只是寻常早起出门,带着常青出城去了。   李棋醒来后好不伤感,好在昨夜已千言万语道过别了。公子不送也好,省得他又忍不住掉许多眼泪,惹公子担心。   于哨儿牵马驮着他,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过了十五里亭,州府派来的送考车就停在大道旁。   李棋下马驻足,伸手推了于哨儿一下道:“我走这两月,你们俩谁服侍公子衣食起居?”   “我干不了细活儿,准是常青。”于哨儿用刀鞘挠了挠头,咧嘴笑了,“明府自来看不上我。”   “你们一定要每天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公子受不了一点儿味儿。”李棋伸手翻了一下于哨儿的袖口:“看看看,黄不拉几的脏死了!”   于哨儿双手抱着他的腰,把他托上车架:“好好好,往后天天换新的,行了吧?明府离了你还不活了?”   李棋待要回嘴,却红了眼圈。于哨儿赶紧逗道:“可改改你那眼眶浅的毛病,赶明儿当了状元,还哭鼻子?”李棋便又笑了:“谢你吉言。苟富贵,无相忘。”   于哨儿冲车夫行礼道声“辛苦”,目送着马儿动身,竟也一脸怅然。   马车被晨光镶着金边,最终消失在旖旎朝霞中。   远处山顶上,常青手搭凉棚道:“明府请回吧,看不到了。”   李镜像没听见他的话,仍久久凝望天边,直到初生的旭日将被露水打湿的袍服蒸干。   作者有话说:   他真的,我哭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小0!!!镜子你给我好好疼他!!! 第40章 该生原本姓韩   深秋,大明宫紫宸殿深处龙榻前。   “圣人受苦了,臣再寻名医……”左峻偷眼打量着龙袍的老人,见他花白的头发梳得松散,双眼瞳孔都已蒙上一层灰白色迷雾,昏黄眼白布满血丝,眼下是青黑的肉袋,看上去十分可怖。   “没用的。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它不疼,已是万幸。左卿不必再叫郎中来,瞧来瞧去,瞧不出什么名堂。”皇帝摇头摆手,声音与前两日相比有了些力气,“眼下……哎,哪还有什么眼……如今最要紧的,是尽快为朕寻一个可靠的帮手。”   左峻直直盯视龙颜,皇帝却丝毫没有察觉。左峻的心仿佛沉入江底,颓然间竟忘记了回话。   老皇帝没听到回应,却不介意,压低声音接着说道:“人一定要聪明,要能抗住事,最要紧一条,绝对不能同那畜生有半点勾连!”   左峻被皇帝决绝的话音惊醒,忙回道:“是,臣这就去寻。圣人多少进些汤药才好,眼疾只是暂时……”   “朕说了,不要再管朕的眼睛!帮手一日不来,朕就多一日危险!”老皇帝手拍榻沿,失去了耐性。   “是,臣这就去,这就去。圣人保重。”左峻伏在地上拜了一拜,赶紧退了出去。   仇公公就在殿外候着,见左峻出来,堆着笑问:“如何?圣人可听阁老的劝?”   左峻摇头叹气:“好说歹说,就是不吃,还让老夫少管他。”   “嗐,谁劝都是这话,这可怎么好呢!”   “仇公公,老夫说句不该说的,”左峻压低声音试探道,“我看左眼也快不中用了。”   仇公公挥了下拂尘,打断他道:“阁老,这话可不能说!咱们倒无所谓,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要生事的!”   左峻暗骂一句阉狗,嘴上却说:“是是,老夫失言了。告辞告辞。”   回到家中,左峻颓唐地摊在座上,感到腰身僵硬,腿脚发木,心累得几乎跳不动了。   下人进来摆饭,他瞥一眼这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心想,可惜都是些榆木脑袋,难堪大用。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拿起筷子,实在没胃口吃,便又放下,冲外面喊了一声:“今日可有人来?”   管家递上几封拜帖,他翻动着,突然坐正,“嗯?”了一声。一份拜帖里夹着封信,上书“阁老敬启 学生李镜”八个俊秀的楷字。   “淮南公子来了?”左峻疑惑道。   “回阁老,并非淮南公子,是一个小贡士送来的。”   左峻抽出信纸,见上面写道:“左阁老万安。学生李镜敬拜。上回蒙阁老提点教诲,学生受益匪浅。如今又逢秋闱,学生斗胆僭越,举荐一人。此生名李棋,年十七,原是我淮南李氏家奴。去年学生梳理江都县一案时,若非得他力助,不能成事。该生性至纯,意甚笃,机敏善辩,文采斐然。其父母早逝,留此孤儿养在我府上,自幼与学生同住同读。该生原本姓韩,学生见他聪颖活泼,心生怜爱,为他取名李棋。   “朝廷自太宗一朝开科取士,是为网罗天下英才,使能人义士不因出身而致埋没,更是为破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之僵局。李棋虽出身贱籍,然坚韧果决,不卑不亢,以束发之年考中扬州府乡贡头名,可见其才学卓越,绝非俗物。今省试在即,学生拜请阁老拨冗提点一二。阁老高山仰止,待学生如亲族子侄,我淮南李氏感念至深。今觍请阁老再次垂怜,晚辈携李棋必肝脑涂地,报此大恩。学生李镜再拜。”   左峻举着信纸,看了又看。“机敏善辩”、“坚韧果决”,这些字眼在他眼前浮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担得起这些溢美之词?   虽只与李镜见过两三次,但以左峻在官场混迹多年识人的本事看来,这个言行老成的后生绝不是信口开河、徇私偏袒的莽撞之徒。偏偏在这个时候,真正的梁王之子李镜将身边人李棋送到自己面前,这不是上天的旨意,又是什么?   左峻想了许久,开口问道:“送信来的人呢?”   “小人这就去寻。”老管家说罢转身要走。左峻转念一想,叫住了他,深叹一口气,摇头说:“罢了,不见了。”   夜色微凉,月光如练。左峻屏退下人,独自来到庭院中,一会儿背着手踱步,一会儿坐在大石上发呆,时而肃然叹息,时而捂脸落泪,忘记时间之流逝,不知东方之既白。   李棋在客栈也一夜未眠。他认床,尤其认枕头,这一路就没睡几夜囫囵觉。   他打小用惯的枕头留给李镜了。临行前他忽地想起,从长安回来路上公子曾把他的枕头带在车里,便将枕头从打好的包袱里抽了出来,羞红脸递给李镜:“公子替我保管吧,我怕带到外头丢了。”   这会儿公子应当也上床歇了吧?是抱着他的枕头睡的吗?公子会拿他的枕头做什么呢?李棋想着想着,越发不困了,一边暗骂自己好没羞,一边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胯间搓摩,闭目畅想与公子那些旖旎情事。   天亮了,李棋被窗外晨光唤醒,心中豁然开朗。   他素来最爱热闹,除了读书就爱往街上跑。前次来长安,他先是跟着李镜客居靖王府,接着又被李炎关在府里不准外出,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玩。这次他以自由之身再入长安,自然不想再留遗憾。他向来读书不费劲,对考试也没有丝毫畏惧;十年寒窗不差这一两天,他自我开脱道,假模假式地临时抱佛脚,用处不大。   用过早饭,李棋伸个懒腰走出客栈,沿途问路,朝传说中的东市走去。   东市之繁盛,远超乎李棋的预料。各色货物琳琅满目,杂耍艺人百花齐放,李棋看得眼都花了,逛着逛着就到了晌午。开心过后,李棋不免有些落寞,他想,要是公子在就好了,看了这么多新鲜热闹,连个听他说几句俏皮话的人都没有。   这时李棋看到一家卖胡饼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买了两个饼,一边走一边低头吃,没在意脚下去向,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窄巷。   忽然眼前冒出一个彪形大汉,拦住他的去路。李棋与他眼神一对,心中大叫不好。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还没来得及抬腿逃跑,后颈就挨了一棍,他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第41章 一刀结果了性命   “啊!”李棋被一阵钻心透骨的疼痛惊醒,发现自己手脚、腰身和大腿都被紧紧绑缚在身下桌案上,他奋发挣扎,却动弹不得。这一使劲儿,却疼得他脊梁一挺,眼前天旋地转。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孩子,千万别动,刚动了刀,当心撕裂了伤口。”随即一张威严又憔悴的老脸出现在他斜上方。   动刀?!李棋惊恐万分,冲着门的方向哭叫:“公子!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好了,好了,”老人似乎想要安抚他,神色却越发紧张,“不可用力,当心伤口!”   李棋没空理他,只顾发疯似的咆哮:“公子!公子救我!李镜!李镜!”   又来一人,几下把一团布硬塞进李棋嘴里,他喊不出声,只能疯狂摇头“呜呜”使劲,脖颈上青筋凸起,挣得满脸通红。   老人一下下轻拍他胸口,压低声音道:“李棋你住口!嘘!别挣了!”   李棋听见这人叫他名字,便停了动作,喘着粗气透过泪眼打量这老人。老人见他安静下来,便伸手把李棋嘴里的布团扯出,重重说道:“万万不能动!伤口裂了要出人命的!”   身上疼得发抖,李棋猛吸几口气,用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靖王,定是靖王怕公子说出二十年前水患的真相,得知他进京赶考,便用他来要挟公子!   “放了我!昨儿我递了贴,今日要去左阁老府上拜见!”李棋的喉咙已经喊破,声音哑了。   左峻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看来你家公子不曾夸大其词。”老人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在他身边坐下,如释重负似的说道,“老夫怕事先见了你,会心软下不去手,便狠心命人先给你动了刀。老夫何尝不知,这样太冒险了,你若不是李镜夸得那般,岂不是白白害了一人?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你这孩子果然聪明。无论动你的人是不是靖王指使,听闻老夫在等你拜见,必会有所忌惮,不敢随意取你性命。”   李棋哭道:“左阁老?!我家公子敬你、信你,你为何害我!”   左峻竟也落下泪来,激动地仰脖儿朝天道:“好!好!苍天有眼!圣人有救了!”   李棋听到“圣人”二字,这才意识到最剧烈的疼痛是从哪里传来,顿时浑身战栗,如遭雷击。   已经动了刀?已经动了刀!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李棋无声地念叨着这几个字,眼泪顺着眼角汩汩而出。   左峻拖来一把椅子,在李棋身旁坐下,兀自叙说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左峻将要紧的事交代完,李棋却没力气做出任何反应,只定定望着空里。   “如此一来,你便可一步登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算屈了你的才。话又说回来,即算你秋闱得中,也能侥幸通过我吏部拣选,在这官场上,总得从低处往上爬,没有一夜之间封侯拜相的道理……”   “我不想当官儿!我不稀罕!”李棋喊道。   “你终于肯开口了。方才老夫交待的事,你可都记牢了?”   “我不进宫!你杀了我吧!不杀我,等我出去,便一头碰死在你门口石墩上!”李棋狠狠地说。   “男儿读书取仕,不就为出人头地、青史留名?老夫也是从寒微处……”   “我不是!我不想!”   “怎会不想?想必李镜待你不错,你离开他,千里迢迢来应试,难道是不是为求功名?”   “我就不该离开我家公子,来这吃人的长安!应这倒霉的鬼试!”李棋总算有了些力气,他涕泗横流,哀哀泣道,“我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   左峻无言以对,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凑近他耳边幽幽说道:“你家公子的生父,可是梁王李越?”   李棋闻言一愣,转眼飞速思考,片刻后便恍然大悟。   左峻见他一脸错愕,疑道:“怎么?你家公子并不知情?李媛自尽,不是为遮掩此事?”   李棋迅速合计道,公子的确不知自己才是皇长孙,吴郡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声张;唯有靖王,此事一旦传扬出去,靖王便又多了一层谋害他家公子的动机!   左峻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沉声道:“如今龙困于渊,哪天老夫这把老骨头散了,谁还能保你家公子平安?”   李棋闭目思量片刻,突然手脚一摊,放声大哭。   左峻知道事已成了,便悄然离去。   来人为李棋换了几次药后,将他从案板上搬下来,移到一床窄榻上。身上的疼痛一天天消减,又或者只是他渐渐麻木了。他的眼泪早已流干,每日只呆呆盯着屋顶。起初每一次闭眼,他都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再睁开眼时,会发现自己仍睡在公子怀里。可这场恶梦好像永远不会醒了。   想来省试之期已过,公子为他谋划好的光明坦途如今恍若隔世,他的人生,因这一刀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从未设想过的歧途。委屈,不忿,懊悔,怨恨……所有这些激烈的念头在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归于徒劳。他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卑微的指望——总得给公子带个信儿,公子还等着他回家过年哩。   这天一早,门被推开,耀眼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他抬手遮住双眼。   “不能再拖了,今日你便去吧。”左峻的声音传来。   这些天,李棋想通了。此身已残,若不做此事,这辈子就废了。进了宫,若上天保佑,总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公子。   他缓缓支起身子,双腿垂在床边找鞋。左峻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肩头。   “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无需我多言。”说着竟哽咽了,“老夫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母亲人,也对不住你家公子……”   听到“公子”二字,李棋已哭干的双眼又湿润了,酸咸泪水刺得眼睛生疼。   左峻掰过他的脸,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眼泪:“你进了宫,再用这姓恐招人眼目,从今日起,就改回原姓吧。你姓韩,名叫韩棋。可得记住了,万万不可再提‘李’字。”左峻紧紧搂着他,过了许久,才把手收回来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   李棋刚要跟着下地,左峻突然一甩衣襟,跪在他面前。   “老夫无能,无力救主,只能将这千金重担,转托给你。”左峻弯下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头,“请受老夫一拜。”   李棋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阁老言重了。韩棋必竭尽全力,救圣人脱困。”他想了一下,鼻子一酸,试探着问:“可否向我家公子带信……”   左峻无奈摇了摇头:“如今朝野内外不知谁人可信,传讯于千里之外,变数太大。”   李棋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左峻没来由说道:“那块牌匾,读作‘仁不地天’。”   不等李棋追问,等在外面的人就一把将他抱起,塞进一辆小车。   李棋跟着这个浑身药香、操着乡音的陌生男人,穿街走巷绕了半天,来到一道高墙下的小门边。   “棋儿,待会儿见到陈公公,嘴甜点儿,舅舅我……”男人冲他使了个眼色,“你舅舅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才把你送进去,还指望着你在里边儿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到时别说是二十两,二百两、二千两也不在话下。”   李棋点点头:“多谢舅舅为小甥谋划。”   “你身上伤还没好彻底,”男人摇头叹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低声说,“这是止疼的,疼了你就吃上点儿。一次少吃点儿,吃多了人受不了。”   “舅舅破费了。”   “无妨,没几个钱。”“舅舅”左右望了望,在他耳边用极轻的淮南土话问,“后生,你家在何处?可要我给你家里报个信儿?”   “我没有家,我是孤儿。”韩棋轻声回道。   “作孽哦!真是缺了大德……”   吱呀一声门开了,打断了“舅舅”的感慨。李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门一开,就是一条不归路。   从门里出来一个阉人,白了两人一眼,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走吧。”   小门里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青砖窄巷,李棋听见身后落锁的声音,心仿佛沉入深渊,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小阉人回头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就说嘛,哪有不哭的。行了,你哭吧,还算不错,没在门口撒泼耍赖,耽误我功夫。待会儿见着陈公公可别哭了啊,回头赏你一顿板子,那可就有的哭了……嗐,当舅舅的,把这么标致一小伙儿送到这儿来,啧啧……”   小阉人念叨了一路,李棋一句话也没接。他想,过去的李棋,已被那一刀结果了性命,魂归江边小城那个蝉鸣铮铮的盛夏;今后世上只有于黑暗中踽踽独行的韩棋,他将秉烛待旦,在至高处等待爱人攀上顶峰、与他相会的一天。 第42章 这辈子头一回挨打   殿内省大太监陈公公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每个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哟,新来的,你叫什么?”陈公公一脸笑意。   “小人韩棋……”韩棋一开口,脸颊上就“啪”地挨了一巴掌。他怔住了,这是他这辈子头一回挨打。   阉人们无不拍掌嬉笑,像在看极有趣的杂耍把戏。陈公公轻蔑提起嘴角,又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笑道:“进来的没有哪个不挨这一巴掌的。是为教你记住,往后开口要说‘回公公’,也不能自称‘小人’,你是‘奴婢’。再说一次。”   “回公公,奴婢韩棋,给公公请安。愿公公福寿安康,芳龄永继。”韩棋跪下,额头点地。   陈公公笑弯了腰,描眉画眼的粉脸上五官飞扬起来:“哎哟,还是个小蜜嘴儿!来来来,我看看!”   韩棋站起身来,陈公公在他屁股上、裤裆里又捏又揉,他强忍着不敢躲避。   “才净了没几天,还跟个小伙子似的呢。”陈公公细细打量韩棋,诡异的眼神看得韩棋一阵恶寒。   为避免再被他上手亵弄,韩棋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扶着陈公公坐下,赶紧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镂空小漆盒,单膝跪着呈上,殷勤说道:“回公公,奴婢初来乍到,辛苦您多教训、多提点,奴婢才能进步。这是上好的龙涎香,孝敬公公。”   陈公公打开凑近一闻,立刻眉开眼笑:“嗯,这东西可稀罕了,世上统共也没几块。你小子哪儿找来的?”   “回公公,奴婢的舅舅是城北广济堂的抓药伙计,这是他前几年偶然碰上攒下的,奴婢正好带进来孝敬公公,也该公公享这福。”宫中阉宦没有一个不贪的,左峻为他准备好敲门的“薄礼”,好让他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站稳脚跟。   陈公公收了礼,果然没再让韩棋吃巴掌,反而叫他跟在自己身侧,耳提面命、唠唠叨叨教了一整天。韩棋何等聪明伶俐,没几个时辰便能举一反三,对答如流,可把陈公公喜欢得不行,看韩棋的眼神越发暧昧了。   夜里韩棋同另外五个小阉人挤在一条大通铺上。他侧身蜷缩成一团,想着公子温暖的怀抱和炽热的鼻息,诚心向上苍祈求,让他能在梦中与公子相见。可或许是因白天太过劳累,他竟一夜无梦。清晨又一次在这场恍如隔世的噩梦中醒来,他绝望地意识到,日子还长着呢,这才熬过第一天。   摇铃一响,阉人们互相催促着来到院子里集合。陈公公穿了一身鲜亮的紫红袍子,脸上涂抹得像堂子里的姑娘,站在上首训话道:“圣人要看看仙乘,如今仙乘已到,钦天监算的日子就是今天,时辰到了咱就送进去。”   韩棋心道,这么快就能见到老皇帝了?左阁老果然安排地妥帖。他正思索这“仙乘”是什么东西,几个阉人就从队列里出来,自觉跟着陈公公往外走。   左阁老说圣上着急要人,不可多耽误一日,可显然陈公公早已把抬“仙乘”的人安排好,这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自己给塞进队伍里去,韩棋心一沉,不由得焦急起来。看来想去圣人身边,没那么容易。   韩棋被少监赵公公安排了不少杂事,一直忙到下午,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他刚在厨房卷了一张饼,就听见院里稀里哗啦来人了。   陈公公带着几个人进来,一进院子便没好气地嚷嚷:“都别吃饭了!自个儿找屋子关着去吧!”   赵公公陪笑迎上去,却被陈公公兜头给了一巴掌:“你笑什么呢,嗯?咱家跪一天了,饭都没吃上!你倒乐呵?咱家不在,你可威风了是不是?”   赵公公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韩棋也来到院中,听见陈公公说还没吃饭,旁边的小阉人没一个敢搭腔,他倒大大方方迎上前去,把手上那张包了荤素剩菜、卷得紧紧的饼递上去:“公公您先吃吧,奴婢再卷一张。”   说完转身进厨房去了。   陈公公看着手中的饼愣住了,原本一脸愤懑化作惊诧,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起初还不敢跟着笑,后来看着陈公公脸上怒色是真的笑没了,才放心地跟着赔笑。   赵公公弓着腰把陈公公引到厨房,韩棋冲了一碗神仙汤,恭恭敬敬递上来。   吃喝完毕,陈公公气便消了,这才叹口气抱怨起来:“这事儿办的!咱家掏心挖肺准备的仙乘,圣人没看上!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咱家这小心肝哟,差点儿都吓成一滩水咯!”   赵公公听了也唬得不轻,嘴笨回不上话,韩棋适时接口道:“圣人有没有说,哪儿不满意?样式?颜色?材料?”   “说了倒好了,”陈公公偏头皱着眉,“原本好好儿的,咱都要告退了,忽然就火了,说“不成”,让咱们滚。到底哪儿不成啊?咱也不敢问呐!”   韩棋蹙眉思索一下,心里便有了数。他假装神秘兮兮道:“公公您宽宽心,此事全看缘分,天时地利人和,凑得不巧了就不成,不怪咱们没尽心。”   陈公公看着他,眼珠一转,念叨着:“天时,钦天监算得好好儿的;地利,咱这也没得选呐;人和嘛……人和?”   韩棋垂手道:“回公公,您想呐,寻常人家做个寿衣,还得问问裁剪师傅的属相八字,看犯不犯冲;咱这是给圣人准备仙乘,不得好好盘算盘算经手的人?”   赵公公一拍脑袋:“嗐,怎么把这出儿忘了!奴婢该死,奴婢愚蠢!”说着啪啪自抽耳光。   “你可不是愚蠢嘛!还不如一头猪!”陈公公气呼呼衬着手帕拍了一下桌子,指着赵公公鼻子道,“你去把今日抬仙乘那帮人的八字问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冲了圣人的仙气!”   第二天一早,钦天监送来一张大纸给陈公公过目。   陈公公看完了纸,在手上卷成一个筒,走到三个阉人面前,挨个在他们头上敲,嘴里骂着:“丧门星!扫把精!差点儿害死咱家!”又回头对赵公公叫道:“好好赏他们一顿!打死算完!”   两个小阉人吓得瘫软在地上,剩下那个机灵点儿的爬过去抱住陈公公大腿哀求:“陈公公饶命!求陈公公怜悯!”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赵公公招呼人过来,把这几个倒霉蛋往外拖。韩棋着实不忍有人因他的计谋被害,心一横,凑过去开口道:“回公公,仙乘要紧,别让血光冲了仙气。”   陈公公想想也是,便挥手道:“罢了,先办正事儿,留着这顿,闲了再打。”   捡回一条命的三个人赶忙趴在地上咚咚磕头,陈公公不理睬他们,兀自言归正传道:“学士们说了,属虎的,属鸡的,属狗的,都跟咱们真龙天子犯冲。还有,壬午癸未年的都不行。这讲究哇,可太多了……”说着回头看韩棋一眼,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欸,你什么八字?”   韩棋就等着这句呢。方才他站在陈公公身后,早把这张大纸上的话看了个通透,迅速给自己改了个不犯冲的生辰:“回公公,奴婢属蛇,丙子年二月初六午时生。”   “嗯。”陈公公对着纸看了又看,说:“韩棋算一个。赵安,你按着这个合一遍,再挑七个人。赶紧的,这上头说了,四日之后又是吉时。” 第43章 老怪物好像没认出他   吉时当日,韩棋等八名阉人,一早跟着陈公公来到摆放仙乘的库房里。他猜的没错,所谓仙乘,就是为圣人百年之后升仙之时备下的寿衣棺椁。   两天前,韩棋已硬着头皮找过陈公公,说自己伤口还新鲜,不能使劲儿,请公公给安排个轻活儿。陈公公免不了又对他动手动脚一番,好歹答应了。   陈公公手中拂尘一挥,拖长声道:“吉时已到,仙乘起驾!”韩棋与另一名小阉人各捧一大盘盖着金灿灿绸缎的寿衣头冠,剩下六人则合力抬起那口檀香扑鼻的大木棺,由陈公公引着,浩浩荡荡向大明宫深处走去。   宫里的路像故意让人迷糊似的,满眼都是一模一样的宫墙窄巷,韩棋绕得晕头转向,只得放弃记路,专心想自己的心事。费尽心机挣到一个去紫宸殿的名额,可能否与圣人接上头,还是个未知。他不敢掉以轻心,暗自做好了一计不成、再三求索的准备。   终于到了地方,抬仙乘的六个都已汗如雨下。韩棋抬头一看,紫宸殿前有几十级台阶!怎么办?再累也得往上爬。陈公公吆喝一声“起!”六个人一齐面目狰狞,勉力上行。   幸好不是我抬,韩棋心道,这不把伤口抻裂了?   眼看就要到顶,伴随着一声惊叫,大木棺忽地往左前方一斜。左首的阉人被最后一级台阶绊了一跤,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好在他年纪轻、反应快,两只手死死抠住棺椁一角,这才没有脱手。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陈公公抄起拂尘对着那人头脸抽打:“挨千刀的!你活够了!还不快起来……”突然他脸色一变,压着嗓子惊叫起来,“哎呀!这……这……”   韩棋勾头一看,跪在地上的阉人膝下渗出殷殷血迹,痛得脸上的肉直抽抽,嘴里嘟囔着:“回公公,奴婢腿……不行了……”   陈公公急得原地转了一圈,跺着脚嚷道:“天爷呀!这……完了完了!没命了!”   这时从殿内晃晃悠悠走出来一个身材矮小、头戴紫冠的老太监。韩棋一口气没吸上来,差点儿惊叫起来。是去年那个大半夜接李镜入宫的老公公!   陈公公跪着扑到老公公脚下:“仇公公饶命,奴婢真没想到……”   韩棋也慌忙跟着跪下,正好低下头,不与那老太监打照面。   “慌什么,就这点儿出息!起来!”仇公公一脸不耐烦,用下巴冲着韩棋一点,“这不还有人嘛!还不快去?赶紧着!圣人等着呢!”   韩棋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判断着这老怪物好像没认出他来。   陈公公爬起来,推搡韩棋道:“愣着干什么?去换他呀!”韩棋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不跟你说了我伤没好嘛!陈公公却似乎忘了这茬,见他不动,伸手狠狠在他肋骨上戳起来。   仇公公也瞪着韩棋,韩棋怕他看久了万一想起来见过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将那盘衣冠递到陈公公手上,深深提一口气,从那个倒霉阉人肩上接过棺椁一角。   光在原地扛着还好,才迈出第一步,韩棋就出了一身冷汗。大腿每抬一下,那里就隐隐痛一下,他都能感觉到伤口被缝线绷紧的感觉。   陈公公见韩棋步子越迈越小,这才想起来他身上伤未好透,“啧”了一下,低声说:“忍忍,没几步路。”   这几步路,让韩棋觉得比从江都到长安还长。棺椁被稳稳放在殿中,韩棋却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陈公公声如蚊蝇:“仇公公莫怪,这孩子刚来的,没见过世面,吓坏了。”   韩棋胯间一热,心中一凉,低头看向黑色衬裤,两腿间颜色变得更深,伸手一摸,是血。   仇公公看见韩棋的动作,顿时眼睛瞪圆了,牙缝里挤出声音对陈公公说:“拖出去!别污了圣人眼!”   陈公公赶忙来到韩棋身后,双臂探进他两边腋下,把他往外拖。韩棋疼得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由着陈公公拖他。   原打算假装害怕大哭,引起圣人注意,可转念一想,万一圣人没有意识到是帮手来,他无故在圣人面前喧闹,这条小命就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他已被陈公公拖到门槛处。陈公公搬不动他,便撒开手,让他靠在木槛上,转身去叫殿外的守宫太监来帮忙。韩棋急得满头大汗,甚至顾不上疼了。   他绝望地倚在门槛上,抬眼却见殿中高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大匾,上书“天地不仁”四个大字。   这时陈公公已经叫来两个阉人,他们一个抬肩,一个抬脚,马上就要将韩棋搬离地面。   韩棋假装犯迷糊,指着那块匾问:“陈公公,何为‘仁不地天’?”   陈公公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骂道:“你找死?闭嘴!”   “哈哈哈哈——”殿内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笑声,众人都惊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仁不地天?仁不地天!哈哈哈哈……”那声音是个老者,笑得恣意。   仇公公带头,殿内众人也跟着呵呵陪笑起来。大殿深处那个声音又响起:“谁?谁念的仁不地天?进来!”   陈公公一脸惊恐地看向仇公公,仇公公弯腰朗声道:“回圣人,是个新来的小奴婢,被圣人天威吓傻了。”   “哦,是吗?叫这傻子进来,朕瞅瞅。”   仇公公眼神如一道利刃,斜射向韩棋,头一甩,意思是让他进去。   韩棋假意害怕,躺在地上连连摇手。陈公公拖着他一只胳膊,硬把他拉起来,咬牙切齿在他耳边说:“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说罢在他腰间用劲拧了一把。   韩棋被拧得浑身一挺,深吸一口气,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两腿打着颤挪进去,扑通跪倒在地。   陈公公说道:“回圣人,这孩子是殿内省新来的杂役,还没训好,奴婢怕他冲撞了圣人,还是先让奴婢带回去调教调教……”   老皇帝却不理他,只逗孩子玩儿似的,呵呵笑着对韩棋说:“你猜猜,‘仁不地天’是什么?”外间也跟着发出一片假笑声。   “禀圣人,仙乘已到,圣人请过目。”仇老公公的声音飘进来。   老皇帝兴致早就不在仙乘上,手一挥说道:“行了,就这些吧。这傻孩子叫什么?”   “回圣人,叫韩棋,自净进来的。”陈公公说道。   韩棋低着头偷偷抬眼,见老皇帝那双白雾笼罩的可怖盲眼正郑重地盯着他,虽然看不出眼神,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是你了。”   “起来吧,韩棋,朕教教你。”老皇帝颇有兴致地吩咐道。   仇公公和陈公公对视一眼,两人都皱了皱眉,只得带着底下人告退。   走到殿外,仇不息阴阳怪气地问陈公公:“好哇,陈玉山,你长本事了。上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   陈玉山忙弓着腰答道:“回公公,这哪儿是奴婢找的呀,是外头送进来的,奴婢看着不碍眼,八字也好,拉来凑数的。公公您开恩,这事儿是奴婢疏忽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仙乘的事儿算是过去了……”   仇不息一甩拂尘:“得了。这人来得蹊跷,你给我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第44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时,紫宸殿内堂只剩老皇帝与韩棋两人。   “你多大了?籍贯何处?”   “回圣人,奴婢十七,淮南府人。”   “你不必自称‘奴婢’、‘回’来‘回’去的,朕听着心烦。”老皇帝重重朝榻上坐下,盲眼直直冲着韩棋道,“淮南人?你可认得淮南伯的儿子李镜?”   听见公子的名字,韩棋顿时心口一揪,强打精神回道:“奴婢……我打小为淮南公子伴读。”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老皇帝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探着,韩棋迎上去,被他紧紧握住双肩:“好!好!左卿诚不负朕!李镜的书童!哈哈哈哈,真是个老狐狸!”说完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今日你还不能留下,仇不息那老妖怪,一准儿提防着你。一会儿太医到了,你先去治伤,明日再来。”老皇帝正色道,“你在这儿挑几样东西,说是朕赏你的,回去送给陈玉山和他手下,假装与他们攀好。”   韩棋四下张望,从案上笔筒里抽了一把折扇,又将榻边随意摆着的香囊取了两个,一面取,一面报给老皇帝听。老皇帝点头应许,继续说道:“朕的眼睛不中用了,有时疼得厉害。他们与那畜生内外勾结,将朕禁在这深宫里,要挟朕下诏传位……”   “那畜生”不是靖王,还能有谁?韩棋心惊道,皇子伙同阉宦将天子囚困于此,当真无法无天,简直骇人听闻!却听老皇帝继续道:“朕岂能任这帮畜生摆布?朕已命左卿将传国玉玺稳妥收藏,他们即便伪造诏书,没有玺印,也是白搭。朕若有甚闪失,左卿自会齐聚南衙众卿,以玺为号,替朕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韩棋心道,早干嘛去了?二十年前你就知道靖王是个什么东西,却一味偏私、替他遮掩,生生把这豺狼喂大。再者,左峻若真能使得动群臣,又何须把我掳来?   他打量着这位号称天子的人上之人:一头灰白的乱发,衣襟乱塞着,周身散发一股老朽的馊味,胡须上竟还挂着一块饼渣。九五之尊走下神坛,与寻常老迈之人有何分别?   韩棋不禁心生怜悯,于是曲意哄道:“圣人为天下、为百姓受苦了。”说着伸手帮老皇帝把饼渣掸掉。可指尖才刚触到胡须,老皇帝就吓得倒抽一口气,往后一仰,咚得一声倒在榻板上。   韩棋慌忙以头点地:“圣人恕罪,我只想给您整理仪容!”   老皇帝上半身躺在榻上,将榻板拍得砰砰响,仰面哭道:“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为鱼肉!”   韩棋看出,这耄耋老人已成惊弓之鸟,暗暗叹了口气,郑重道:“圣人放宽心,左阁老交代,我就是您的眼睛,我来了,他们害不了您。”   “你先保命要紧。”老皇帝抽着鼻子道,“近来凡在朕身边伺候过的,出了这殿门就再回不来了。问起来就是病了、打发出宫办差了,当我不知?那些畜生为问出玉玺下落,什么做不出来?”   韩棋听闻玉玺一事,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将老皇帝扶起来道:“圣人只需一口咬定玉玺仍在宫中,便能保韩棋平安。可否准许我为圣人理容?”   老皇帝点点头,坐正身子。韩棋拾起一条看着还算干净的锦帕,拿来给老皇帝蘸干净眼角黄垢;没带篦子,他只能将就着用手为老皇帝梳理灰白的长须、重束发髻。   才帮老皇帝把龙袍金冠重新穿戴整齐,外边儿就飘进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回圣人,太医来了。”   “你就躺这儿,叫他们把你抬出去。”老皇帝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韩棋慌忙就地躺倒,老皇帝冲外面不耐烦似的嚷道:“怎的才来?赶紧抬出去给他瞧瞧,别教他死了!”   太医和小阉人匍匐着进到内堂,一头一脚将韩棋往外抬。   仇不息却杵在殿前阶下,待人都走了,他挺直腰杆,阴阳怪气道:“圣人既已看过了仙乘,不知还有什么心事?这江山重担,早日卸下了,圣人也好安心调养龙体呀。”   老皇帝不搭他腔,自顾自嘟囔道:“同梁王小时候一样,可招人疼……哎,吴郡王怎么没信儿了?朕怎就没把他留下!”   “梁王殿下泉下有知,圣人还想着他的孩子,也算是个安慰。”仇不息简直毫不顾忌,“不过斯人已逝,如今只有靖王殿下能堪重任……”   老皇帝听不得这话,发怒道:“好大的狗胆!朕的江山,岂容你这贱人置喙!”   仇不息愣了一下,歪头瞪着老皇帝灰白的盲眼,竟冷笑了一声:“圣人以为没有那东西,便成不了事?说到底,得人心得天下。试问这满朝文武,还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言罢拂尘一甩,扭身走了,竟不行礼告退。   韩棋躺在太医院当中一扇案板上,解了裤子被几个太医围观,他捂着脸心如死灰。   “这缝的是个什么?恁老粗的棉线,把长好的肉都磨烂了!”   “外头骟牲口的,能出什么细活儿?伤口早长死了,来,把线抽出来,你来给他清清。”医官一边招呼手下,一边往他口里塞了一团布,接着扬手一拽,一根被血浸透的棉线被抽了出来。一盏烧酒浇下去,韩棋疼得闷声惨叫,两腿奔命似的蹬踹。   小医生慌忙拿沾着药的棉布捂紧伤处,嘱咐他早晚来换药,三天不能沾水。他哆嗦着点点头,眼泪哗哗直往外淌。   陈玉山伸脖儿盯着看了老半天,等韩棋缓过气来,才推他一把道:“起来吧,死不了。怎么,还等着咱家给你穿裤子?”   所幸伤口没裂,只是皮肉让缝线磨破了。疼痛与紧绷揪扯的感觉减褪,韩棋心有余悸,颤颤巍巍坐起来,试探着下地,确实能走。他小心翼翼迈着碎步,随陈玉山在迷宫一样的高墙间穿行。一路上陈玉山不知为何时不时回头瞟他一眼,捂着嘴似在窃笑。   回到殿内省,竟有好些阉人聚在院子里。韩棋一进门,他们一齐涌上来,有的摸他脸,有的拉他手,嘴里纷纷说着:“这人命硬啊!”“沾沾福气!”   陈玉山少见的心情不错,也不管这乱哄哄一堆人,扬声叫:“韩棋,你过来。”   一进屋,韩棋赶紧从怀中掏出折扇,双手呈上,乖巧讨好道:“回公公,圣人垂怜赏奴婢的。孝敬您。”   陈玉山眉开眼笑:“死里逃生,才落这么个宝贝,你收着吧。”   “还有呢,”韩棋又从怀里把两个香囊也摸出来,“圣人让奴婢自己挑,奴婢就拿了两个。”   这是实话,自然听上去格外真诚。   陈玉山一手一个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耳朵突然红了,以帕子捂捂嘴笑道:“那咱家就不客气了,咱俩一人一个。”   眼下说“死里逃生”为时尚早,韩棋心中迅速合计着,又低声拱手道:“多谢陈公公成全,奴婢今日得蒙圣顾,日后若有所得……”他凑上前去,在陈玉山耳边说道:“依旧与公公一人一半。”   陈玉山下半张脸都红了,白了他一眼佯嗔道:“你还有什么‘日后’?说话间仇老官儿便来逮你,你走着瞧吧!”   韩棋装作大惊失色,膝盖一软扑到他腿上求道:“陈公公救我!他凭什么逮陈公公的人?!”   “怎么就是‘我的人’了?”陈玉山脸上又荡漾起意味不明的窃笑,竟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拉近,罩住他耳朵细细嘱咐了许久。 第45章 先抱抱不行吗   夜里,陈玉山在自个儿直房里洗漱完毕刚要上榻,忽听有人轻叩他房门。   韩棋站在门口冲他挑眉使眼色:“陈公公,奴婢来晚了,这就伺候您歇。”   陈玉山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了起来,侧身让他进来。“你睡里边吧。”陈玉山抬抬下巴,看着韩棋脱了鞋袜罩衣。韩棋爬到里侧,摆好枕头直挺挺躺下。陈玉山吹灭灯火,刚躺到他身边,他便迫不及待咬耳朵道:“公公所料分毫不错,一上夜便有人叫我换房!我推说陈公公还等着我去伺候,那两人竟一路尾随着我过来!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外头听墙角哩!”   “那你还紧着罗嗦?”陈玉山嗔道。还没等韩棋反应过来,耳朵里竟被吹进一股香喷喷、暖呼呼的呵气,身旁那人伸手探进他衬裤里。   韩棋整个人弹了起来,背抵着墙压低声道:“你……你做什么?”   陈玉山睁圆了眼,恼羞成怒狠狠瞪着他。   “陈公公,奴婢并非……”韩棋慌忙往床尾缩。   “不是你大半夜找借口跑来与我同寝?”陈玉山从衣衫里拉下一个香囊,丢在韩棋脸上,“送这东西给我,还说要与我一人一半,是不是你?”   韩棋一看,可不是他从圣人那儿拿回来的嘛,只得应道:“是。”   “这两个香囊,是当年秦妃娘娘为圣人所绣定情之物。一个是并蒂莲,一个是比翼鸟。你还说是你自己挑的?”   韩棋百口莫辩,结结巴巴解释道:“这……我……奴婢没细看上头绣的什么,只是得了赏,想拿来讨公公欢心……”   陈玉山长出一口气,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手指着门道:“你给我滚!”   韩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陈玉山这人何其歹毒,如今生了这种误会,他若记恨下了,往后便寸步难行;更何况仇老太监的人就在左近,若出了这门,恐怕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只得横下心耍起无赖,钻回被里撒娇道:“奴婢下头还疼,提不起力,求公公怜惜。”陈玉山将信将疑,又听他嘟囔道:“先抱抱不行吗?公公想得也太急了。”   陈玉山方才回床上躺下,气得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韩棋“哎呦”一声,侧身枕着自己手肘,没话找话道:“日间人多眼杂,奴婢都没捞着与公公说几句体己话。不知公公芳龄几何?如何进宫来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陈玉山嗤笑道,“生辰八字也一并告诉你,赶明儿你好下聘娶了我?”   韩棋在黑暗中拧着眉,硬着头皮调笑道:“公公若是个黄花大闺女,何苦嫁我这头骟驴?”   陈玉山又被他逗乐了,答道:“咱家今年二十有四,与符公公是为同村乡党。十年前,家里穷得兄弟两个只一条裤子、轮换着穿出门。为凑几两银子替我哥说亲,爹娘便求符公公带我入宫,好死赖活都不问了。”   韩棋虽出身贱籍,可打小儿长在高门大户里,衣食不愁,没见过人间疾苦,听闻世间竟有这样偏心冷血的父母,不禁愤慨,脱口骂道:“只你哥是人,你不是了?连自己孩儿都卖,枉自为人!”   以往旁人听了这类事,无不哀叹父母之无奈,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替陈玉山鸣不平。他不禁感动,多年来怄在心底不断发酵增生的委屈与怨恨,竟在这一刻有了冰释的迹象。陈玉山黑眸在静夜里闪了闪,翻身搂住韩棋腰身。   韩棋却猛抽一口气,手指着半空中一坨阴影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横梁之下用细绳吊着一个比巴掌略大、四四方方的盒儿,陈玉山抬头看了一眼,嗔道:“大惊小怪!那是咱家的宝贝,不收好了,百年之后如何全身入土?欸,你的搁哪儿了?仔细叫耗子偷去了……”说着才意识到,韩棋是在宫外净的,外头人哪讲究这些,指不定把他的宝贝同什么牲口的混在一起扔了,怪可怜的。于是安慰道:“准是你舅舅替你收着了,睡吧,无谓操这闲心。”   韩棋想到自己如今身体残缺,将来若有机缘再见公子,也是个废人了,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陈玉山见状颇不忍心,便拉了他手,两人并头默默歇了。   次日清晨,韩棋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推他,睁眼一看,陈玉山正抬着他腰身,从他身下摸出一个香囊:“圣人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怎么就便宜了你这傻子?”说着,将那香囊重新系回自己腰间。   韩棋飞快穿好罩衣鞋袜,跟着陈玉山来到殿内省执事房领新的冠服。   “从今日起,韩公公就去紫宸殿执事,伺候圣人起居饮食。咱们殿内省,也算是韩公公的娘家,往后的日子,还请韩公公多多照拂,别忘了咱们这班姐妹。”这一番送别的话,听不出来是真心,还是阴阳怪气,院里站着的没有一个敢接话的。   韩棋将新领的拂尘朝肘弯一搭,恭恭敬敬向陈玉山半鞠一躬:“多谢陈公公指点。”   人人都以为韩棋这就要告辞了,可他直起身子却站着不动。陈玉山纳闷地用眼神催促他,韩棋尴尬道:“可否劳烦陈公公送送奴婢?奴婢不认得路。”   陈玉山差点儿没憋住笑,抿嘴“哼”了一声,一甩拂尘,走到他身前带路。   “咱们殿内省在东北角,你就往南走,总能望见大殿。这有何难?”陈玉山回头白他一眼。   韩棋嘻嘻笑道:“我要知道哪边儿是南倒好了。”   也不光是因为他不认路,韩棋思忖道,姓仇的若派人在路上埋伏他,岂不前功尽弃?昨儿夜里,姓仇的手下跟到陈玉山房前却不敢进,可见姓仇的对这陈玉山还有几分忌惮;陈玉山说是一位“符公公”带他入宫,应该就是那位神策军护军中尉苻春了。左阁老曾向他交代,苻春与仇不息一个执掌禁军,一个总领大内,两人素来不和,宫中阉宦无不投靠这两大派系。圣人教他向陈玉山示好,是要他抱紧苻春这棵大树,这才能有机会躲过仇老妖怪毒手。   陈玉山以为韩棋要他送这一路是有话要说,便问道:“你还想说啥?你说吧。”   “我就是想知道,这大明宫里头,还有没有我能信的人。”   “没有。”陈玉山想都不想,冷冷回道,“我,你也别信。”   “那你把香囊还我。”韩棋冲他伸手,却被他用拂尘狠狠抽了下手心。   “少跟咱家‘你’呀‘我’呀的!”陈玉山教训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耳朵,你可仔细些个!”   紫宸殿的飞檐一角就在右边宫墙之内,陈玉山回身就走,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棋子:要不怎么说平台比能力重要呢,咱在外边怎么看都是个0,到了太监堆儿里,居然被当成1了!   镜子:什么???我老婆要有老婆了??? 第46章 内侍不得干政   韩棋绕过一道宫墙,来到紫宸殿前那长长的石阶下。他提着簇新的袍服,低头缓步上行,越走心里越悲凉。左峻献祭李棋一生的前程与幸福,不知能换老皇帝这柄风中之烛再燃几日?   “哟,韩公公当真来了。”仇不息的声音吓了他一个激灵。   韩棋朝他深深一拜:“奴婢给仇公公请安,仇公公辛苦。”   仇不息冷眼盯着他,轻蔑地抽了下嘴角,盘算道,这没廉耻的下作货,一来就爬陈玉山的床,必是苻春给陈玉山找来的帮手,想套那老不死的话,争抢传国玉玺。有了玉玺,便可行册立之权,在新君面前拔得头功。他只顾思索着如何给苻春使绊子,倒没想到左峻这一头。   韩棋见他面露不善,不敢在他面前多逗留,抬脚跨进大殿,急匆匆进了内堂。   才一日不见,老皇帝又变得邋遢极了。韩棋刚走近榻前,就闻见那股酸腐的老人味,夹着汗臭和腐败食物的馊气,简直令人窒息。老人仰面躺着,半张着嘴,脸色灰里透黄,若非胸口起伏,真要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韩棋不忍叫醒他,便先将殿内吃剩的残羹与散落的器物收拾起来,又支使守宫小阉人一趟一趟递手巾、抹布、熏香,忙了整整一上午,内殿终于有了点儿阳间的样子。小阉人叫袁五儿,韩棋知道他准是仇老怪的人,可眼下也没别人可以用。   到了晌午,袁五儿传了膳来,搁在外间桌上。这时里头那个粗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大胆!谁叫你进来的?”袁五儿吓得提袍窜出门去。   韩棋赶忙上前轻声道:“圣人,是我,韩棋。”老人听见是他,颤巍巍伸出手臂够着,嘴一撇,竟哭起来。韩棋把手递给他抓着,小声安慰道:“圣人,没事了,这下我不走了。”   “朕的眼睛疼了一宿!实在挨不住了!”老人把他手抓得生疼,哭得眼泪鼻涕直往下淌。韩棋一边说着“没事,没事,”一边用了点力才把手挣脱出来。   “这会儿好些了?您再睡会儿,我给您擦擦……”韩棋卷了帕子才要擦他额角的汗,老皇帝突然两手抱头哀叫道:“啊呀!眼睛!又来了!”   韩棋想扶他躺下,老人却不肯,只在屋里一圈圈来回疾走,韩棋慌忙把挡住他路的凳子、摆件都挪开,给他腾了一片空地。   “啊!啊!”老皇帝疼得双手用力撑成爪状,拉自己的头发,扯自己的衣衫,泪流满面。   韩棋也慌了:“圣人,圣人!怎么办?我该怎么做?”   老皇帝说不出话,嘶叫着满屋乱窜,表情极其痛苦。   韩棋记得左峻同他说过,圣人的眼疾多少太医、胡医都瞧过,药石无用,已经没治了。   欸,药?韩棋突然想起,他进宫时,那个假舅舅给过他一包药,一直放在他上衣内袋里。“舅舅”说“伤口疼的时候吃上点”,又说“不能多吃,吃多了人受不了”,可见不是什么养人的好东西。眼下韩棋管不得那么多了,打开纸包一看,是一捧雪白的粉末,他赶紧挖一指头尖儿放进老皇帝嘴里。   老皇帝用水把药粉冲下去,又蹬着腿儿哀嚎了片刻,终于粗喘着平静下来。   药确实有效,韩棋大松一口气。为老皇帝擦了手脸,待要擦身,这才发现他身子底下也全是汗,床单都浸透了。韩棋轻声道:“圣人,热水洗洗身,能舒服些。” 老人劫后余生一般,满头大汗地点点头。   韩棋来到殿门口,吩咐袁五儿去传浴桶热水。不多时袁五儿在外间禀道:“恭请圣人沐浴。”   韩棋出来冲他一抬下巴:“你进去,替圣人……”   之前贴身伺候过老皇帝的,都活不成,袁五儿自然清楚得很。因而话未说完,袁五儿扑通跪倒,抖抖索索哭道:“韩公公,饶命!韩公公,奴婢给您当牛做马!求您高抬贵手……奴婢还小,奴婢才十四……”咚咚给韩棋连着磕了十几个头。   “起来吧。”韩棋故意冷冷地说,“这点儿出息!叫你进去撤换龙榻铺盖,又不叫你进去伺候!”   袁五儿小小年纪能在殿前伺候,也不是个榆木脑袋,听他这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以膝作脚扑到韩棋腿上:“韩公公垂怜,饶奴婢一命,往后奴婢就是韩公公的人,全听韩公公吩咐,好生伺候韩公公!”   “不用你伺候我,你只要别在仇公公面前败坏我,我就知足了。”   袁五儿一点就透:“韩公公放心,奴婢的命在您手上,这耳朵,只听您的;这嘴,也归您管。”   韩棋当然不信他,不过吓唬吓唬他,便道:“多拿几套新的来。我伺候圣人洗身时,你赶紧进去铺上。要命的话,手脚麻利些!”   袁五儿嘴里谢个不停,又磕了几个头,爬起来慌慌张张跑了。   韩棋没有帮手,好一番折腾,才把这胖大老头放进浴桶。   “圣人您先泡会儿,我去把榻上理理。”   韩棋屏住气,将那套酸臭腥黄的垫褥撤下来,抱到殿门口。给皇帝擦洗完毕、穿戴整齐,回到寝殿一看,榻上已经焕然一新,袁五儿早溜得没影儿了。   老皇帝好不容易舒坦下来,躺在难得清爽的榻上幽幽开口:“给朕念念奏表”。   韩棋从早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上,却顾不上歇息,应了一声便来到外殿几案处。奏表很多,垒得高高的,地上有个木箱,里面满满全是奏本,不知要挑哪一个念。他正思索着如何归类整理,却听老皇帝清了清嗓子道:“你看看有什么大事,阉狗不想让朕知道的。”   内侍不得干政,律法是这样写的,可早就是句空话了。奏表由中书省搜集整理,门下省审核查验,秘书处统一誊抄,内侍省送进宫里,再由天子批复后发还下去。自从老皇帝被关进紫宸殿,外面的文武百官就再无机会与天子沟通,但帝国这辆马车并没有因此停下。原本需要天子批示的奏本,如今全由内侍省大太监仇不息负责批复,事后才誊抄一份,象征性地送来紫宸殿给天子过目。可天子如今哪有“目”?   韩棋会读书,这是天生的本事,看起奏表来又快又通透。他把这一百多份奏表的内容,分成人事,民生和军事三个类别,按时间顺序将这三个方面的大事要事依序捋了一遍,所涉人名、地名都记得清清楚楚,讲起来条理分明,详略得当。讲完后还问:“圣人可有疑问?如有疏漏之处,韩棋再去查验。”   老皇帝听罢半晌没说出话。他原只是想让韩棋帮他看看,这些阉狗又背着他与靖王做得什么勾当,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有本事到这个地步。   疼痛一发,生不如死,老皇帝也怕自己哪天熬不住、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加之眼前这孩子根底端正、聪明能干,他便横下心孤注一掷,将心中计较和盘托出。   “韩棋,你过来。”老皇帝声音极低,几不可闻,“朕有些话要你记下。”   韩棋趴在他枕边,听他用低哑的喉音道:“如今吴郡王李炎雄踞东南福地,又有姻亲博陵崔氏、洛阳独孤氏扶助,唯有他能与那畜生抗衡。数月前朕便以河西节度使通胡作乱为名,将苻春支往凉州;如今城内神策军群龙无首,且久未集结整顿,不堪一击。李炎举皇孙大旗起事,过了洛阳便可直取长安。若有一日,朕熬不住了,你便替朕拟一封诏书:‘传位于皇孙’,令左卿盖上玺印。记住,是‘传位于皇孙’,不必写‘吴郡王’或李炎名号。”   韩棋闻言悚然失语,只觉殿内阴风阵阵,吹透他单薄的身骨。   作者有话说:   老皇帝:计划通   棋子:…… 第47章 可把韩棋馋坏了   过年那会儿老皇帝公然将吴郡王诏入京中,就是为明示天下,他有意认回皇孙,如此一来,朝中投机之徒必顺势趋附于李炎,形成一股足以与靖王相抗衡的政治力量;东南自古是钱粮富庶之地,当年老皇帝将心爱的儿子梁王分封于此,如今正好为“皇孙”李炎预备好了米仓钱袋;年后那出荒唐草率的赐婚戏码,则意在提醒李炎:靖王有不伦之心,尽快返吴做充足准备。   可李炎并非“皇孙”,只是老皇帝用来对付靖王的棋子;老皇帝心中选定的真正继承人,是梁王李越的独子,他家公子李镜!李炎起事若成,左阁老便可令二十年前旧事大白于天下,由李镜坐享其成;李炎若落败身死,李镜仍可继续蛰伏,保全皇孙血脉以图日后。   此计看似周全,却有一处纰漏:老皇帝看错了李炎。韩棋曾与李炎相处半月有余,深知此人贪玩放荡皆是表象,实则口蜜腹剑、绵里藏针,想必他在老皇帝面前收敛锋芒,一味表现自己风流洒脱、与世无争的一面,令老皇帝小瞧他了。   六月里李炎去江都祭天一趟的真实目的,恐怕不只是争取公子与他同仇敌忾,而是为收买江都民心。将来他举兵上位之时,若有人拿当年梁王的过失说事,江都百姓自会为“已替父赎罪”的吴郡王发声。   此事足见李炎心机之深沉,这样的人怎会甘心把刀口舔血抢来的江山拱手让人?他若知晓自己从出生起就被父亲献祭给皇家、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心中怎会无恨?因此,公子的身世一旦暴露,不光靖王欲除之而后快,李炎也绝不会放过他!   韩棋冷汗浸透了背心,正犹豫着是否要向老皇帝说明自己的担心,却见这老头儿竟吹着胡须睡着了。   韩棋劳累了一天,这时已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他拖着身子来到外间,拎起水壶哗啦啦往口里倒。袁五儿听见动静,便溜进来,乖巧跪在桌案前,为韩棋拨饭布菜:“韩公公辛苦。奴婢为您热一壶酒来,暖暖身?”   韩棋嘴里包着饭,摇头道:“唔,不必,我不吃酒。”想想又放下竹筷,勾勾手指叫他凑近,压低声问道:“午间你在寝殿收拾时,可曾见到什么东西?床铺底下、帘子里头,你翻过吗?”   袁五儿眼珠转了半圈,呵呵赔笑道:“回公公,奴婢哪敢乱翻,单单换了套铺盖。铺底下压得实实的,藏不了东西吧?”   韩棋摆出一副疑惑思索的模样,吃了两口菜,又问:“那你可知从前圣人惯常起居的‘老地方’,是哪处宫殿?”   “回公公,奴婢自来就在这紫宸殿值守,圣人一向在咱们这儿歇……”袁五儿说着一愣,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从前,圣人常在秦妃娘娘旧居承香殿过夜,娘娘仙逝后,才搬来此处。”   韩棋咬着筷头点了点头,正色威胁道:“今日这话,你若传出去一个字,休怪我翻脸无情!”   到底是年纪小、面皮浅,袁五儿连声答应着,却慌得手都在抖,额角也渗出汗来。韩棋心想,才十四五岁,天可怜见,只盼仇公公日后得知自己被耍了,不要迁怒这孩子才好。   老皇帝觉睡颠倒了,三更半夜醒来同韩棋说话。韩棋困得张不开眼,听得稀里糊涂,答不上来。他想出去吹吹风、醒醒觉,便建议道:“今日十五,月色正好,圣人可愿批件衣,往殿外露台上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老皇帝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小孩儿不知,朕这岁数上,最怕跌倒。太医叮嘱再三,要朕留心脚下,万不可贸然行走……”   韩棋伸手捂住哈欠,昏昏沉沉又打起盹儿来。“这岁数……最怕跌倒……留心脚下……”老皇帝的话在他心头萦绕,忽然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猛地惊醒过来。   韩棋问老皇帝:“请问圣人,那仇老妖怪年齿几何?”   “那些没根儿的妖怪脸都生得嫩,实际仇不息只比朕小三两岁。”老皇帝恨恨道,“人说他在外头以童子血进补,打着朕的旗号,求长生哩!”   韩棋凑近老皇帝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一套惩治仇老妖怪的计谋讲述一遍。老皇帝听罢拍手大笑,直呼痛快。   天快亮时老皇帝才熟睡过去,韩棋强打精神来到殿门口吩咐袁五儿:“圣人这两日见好,有胃口了,昨儿夜里念叨着要吃大肉,你去司膳监传一声。”袁五儿答应着便要跑,韩棋又补一句:“剁白的来,省得红油赤酱的吃一身,还得咱们洗换。”   于是晌午时送来的饭食里,便有一盘蒜拌的大肉片子,咸香肥腻,可把韩棋馋坏了。   果不出韩棋所料,仇不息从袁五儿口中得知韩棋在找什么东西、还问到了承香殿,当晚便带人将秦妃娘娘昔日寝宫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将屋顶、墙皮都扒下来。自然一无所获。仇不息不甘心希望破灭,怄了一日气,到晚终于按捺不住,又来紫宸殿试探。   听见袁五儿报“仇公公求见”,老皇帝腰身一挺,正襟坐在龙椅上冲韩棋点点头。韩棋便扬声叫“进来,”然后揣手立在老皇帝身侧看戏。   仇不息也不行跪拜礼,趾高气扬就往里冲。见老皇帝竟神清气爽端坐高处,比上回见时矍铄了不少,他眉头一皱,狐疑地虚眼探望,提袍就往阶上走。   快上到顶时,脚下竟募地一滑,哎呦一声,老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嘴唇儿磕在石阶上,立刻鲜血迸流。   “欸仇公公!”韩棋假意惊呼一声。眼见着老太监狼狈地爬起来,才站稳了回身想往下走,一抬脚又是一出溜。这回是侧身跌坐在石阶上,大胯砸出咚的一声,再爬不起来。   “来人!来人呐!要老命了!”仇不息气急败坏,捂着胯骨冲外面尖叫。   老皇帝看不见,耳朵却格外灵敏,听这动静便知妙计成了,只觉大快人心,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韩棋轻轻碰他胳膊,提醒他幸灾乐祸别太明显,可老皇帝哪忍得住,直乐得两脚跷得老高。   进来一个仇不息的亲随,慌忙要把老太监拉起来,老太监骂道:“挨千刀的!把咱家骨头拽散了!”   韩棋替老皇帝做场面道:“快传太医!仇公公伤着了!”   须臾仇不息疼出一头大汗,翻眼瞅着韩棋咬牙切齿道:“小畜生,你做得好事!”   韩棋变脸嚷道:“仇公公此话怎讲?您自个儿踩空了跌脚儿,奴婢好好儿站这儿,与奴婢何干?怎的血口喷人?”   “你等着!你给咱家走着瞧!”仇不息气得砰砰拍石阶,欸呦欸呦一直叫唤到太医来。   两名太医抬着张案板,小心将老太监移上去,便往外送。   殿外有几十级台阶,腊月里天寒地冻,台阶霜滑,前头背身抬板的医官口里叫着“小心”,一步一顿侧身往下走。也是该仇老妖怪走背字,后头那名医官一步没踏稳,脚踝一歪,自己倒了不说,案板也翻了。仇不息从板上掉下来,顺着石阶骨碌碌往下滚去。   听见外头大呼小叫,韩棋拔腿冲出去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只想让仇老妖怪吃点苦头、佳节里卧床不能行动,为下一步谋划争取些时日,谁知苍天有眼,这老东西竟又摔了一下,当场头破血流,趴在殿前石阶下不动了。   韩棋回头揪住已傻眼儿的袁五儿道:“快去殿内省叫陈公公来!”袁五儿愣怔着不知该不该听他吩咐,韩棋在他耳边说:“仇公公多大年纪?跌这一跤还能爬得起来?往后你何去何从?”   袁五儿抽一口冷气回过神来,点点头趔趄着跑了。 第48章 自以为善弄权术   仇不息在太医院众医官的簇拥下醒来,头上、身上没有一处不疼。想坐起来,腰以下却似有千斤重,丝毫动弹不得。他嘶声叫道:“来人!把那狗仗人势的小畜生拿来!照死里问!”   手下阉人在门外齐声答应,几个身高体壮的大摇大摆直奔紫宸殿拿人。登上几十级台阶抬眼一看,只见殿内省大太监陈玉山正揣着手杵在殿门口。   “奉仇公公命,咱们来带那小畜生回去问话!”领头的阉人颇不客气,连个称呼也没有,劈头就这么一句。陈玉山哪容他这般放肆,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同谁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打得那人身子一歪,往后趔趄一步。   那小畜生害仇公公受此重伤,陈玉山公然护着他,岂不是撕破脸皮、存心与仇公公过不去?几个人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扑上去,要使蛮力撞进殿里。   这时,里头冲出十来个殿内省的阉人,将两丈来宽的门口拦得严严实实,两边儿七手八脚推搡抓挠起来。到底寡不敌众,仇公公的人讨不着便宜,好不容易才抽身出来,边跑边回头叫嚣:“好哇,好哇,走着瞧!”   陈玉山用拂尘掸了掸被拽皱的衣肩,轻蔑哼了一声,吩咐道:“把咱们的人都叫来,咱家不走,等着瞧好戏呢!”   这下可热闹了,深更半夜的,大明宫里头各个直房都炸开了锅,两边儿的人应声而动,一拨一拨点着火把、提着灯笼往紫宸殿跑。不多时台阶底下聚了乌泱泱一片人,穿灰的是内侍省仇公公属下,着青、蓝的是殿内及司务各省苻公公的人,两拨人先是簇拥着互相推挤,后来便真动起手来,纷纷捉对拳打脚踢,乱七八糟打成一片。   韩棋扶老皇帝坐回榻边,老皇帝侧耳细听片刻,道:“打起来了,你出去瞧瞧。”韩棋心想,人就是来逮我的,我出去瞧瞧?他站着不动,老皇帝等了等,又催促道:“你出去瞧瞧哪边儿占上风,可别打进来了。”   韩棋只得噘嘴走出殿外,却见一伙人灰衣人已爬到石阶中段,眼看要冲上来了。陈玉山却气定神闲,手揣在袖管里,偏头冲他飞眼儿道:“看看你多大面子,可想好了如何谢咱家?”   韩棋心道,这哪是为我,分明是你想趁仇老妖怪重伤把这紫宸殿抢下来,往后老皇帝便在你们苻公公手上了。面上还得厚着脸皮奉承道:“奴婢的面子里子,还不都是陈公公给的……”   说着几个灰衣人已冲破青衣蓝衣人墙,奔他二人冲过来。韩棋急忙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叫:“关门!保护圣人!”可他的喊声却被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撞击声盖住。韩棋回头一看,台阶下冲过来许多批甲持械的军士,为首的振臂高叫:“何人逼宫造反?都给我拿下!”   是把守宫门的禁军!韩棋震惊愣住,眼看着这帮军汉对着手无寸铁的羸弱阉人们挥舞刀枪棍棒。可枪棒竟似有眼,只往灰衣人身上落;再看陈玉山,依旧抄着手,一脸得意的笑。韩棋方才明白,这是陈玉山找来拉偏架的帮手,自然也是苻公公的人。   不到一盏茶功夫,灰衣一党便被禁军圈在一处团团围住,苻公公的人早趁乱四散逃了。禁军首领是个留络腮胡的中年壮汉,声音洪亮:“将这班犯上作乱的刁奴带走,押送审刑院!”   陈玉山一甩拂尘,拱手送道:“有劳程将军。程将军护驾有功,圣人必降隆恩重赏!”   此时韩棋恍然大悟,陈玉山故意惹怒仇公公手下,正是为激对方前来“逼宫”,这样一来,他才有借口调动禁军,将仇公公手下一网打尽!   事成之后,陈玉山转回殿内向老皇帝邀功讨旨,问如何处置这班“大内反贼”。老皇帝正为除掉仇老妖怪高兴,大手一挥,说“格杀勿论!”韩棋待要请圣人三思,已来不及开口,不禁十分懊恼。   原本只想挫挫仇公公嚣张气焰,孰料竟被陈玉山顺势借力,一举将宫中仇党清剿大半。没了仇不息牵制,往后苻春一派在这深宫中便一家独大、有遮天蔽日之权。更何况,苻春手握兵权……思及此处,韩棋不免颓丧,可老皇帝竟毫不警醒,仍沾沾自喜,乐呵呵地听陈玉山满嘴抹蜜,吹捧圣人如何运筹帷幄、英明决断。   末了陈玉山趁热打铁,提醒老皇帝道:“禀圣人,眼下仇公公重伤卧床、行动不便,内侍省总领宫中各司,无人执掌似乎不妥……”老皇帝闻言头一偏,盲眼微阖思索片刻,正色道:“陈玉山,你进宫也有些年头了?你师父教得不赖,如今你也能独当一面了。内侍省就交由你来主事吧。”   陈玉山连声应诺,声甜如蜜:“圣人错爱,抬举奴婢了。奴婢自当结草衔环,为圣人赴汤蹈火、全力以赴。”   “不过,你师父在外监军,你又在大内主事,免不了遭人腹诽。”老皇帝点他道,“儿大不由爷,往后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须得有自个儿的主心骨才是。”   这意思是要扶持陈玉山与他师父分庭抗礼,作下一个仇不息?韩棋暗叹道,这老皇帝自以为善弄权术,只怕又是一出作茧自缚的昏招。   折腾了一夜,日出前老皇帝瞌睡来了,由韩棋伺候着上榻歇息。   陈玉山得了圣人口谕,便带人杀去太医院,亲自上手从仇老公公身上把印鉴与腰牌薅下来,又将内侍省从上到下一干人员用自己的亲随替换个遍。午前他领两个小阉人抬着一箱奏本,意气风发地回紫宸殿复命。   韩棋正趴在龙榻边沿打盹儿补觉,被陈玉山拍醒后,他揉揉眼睛,一脸懵懂。陈玉山在他压得红红的脸蛋子上拧一把,笑道:“瞧这乌青眼眶子,累坏了?叫赵安来换换你?”   韩棋摇手道:“公公问问这老神仙,可让旁人近身?是我的‘福气’,谁也替不了!”见有新的奏本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捡起一册抖开看看,瞬间睡意全无。   里头没有批阅的痕迹,是待处置的原件!韩棋迅速调整神情,假装毫不在意,随手又抛回箱里。   细想之下,韩棋顿觉柳暗花明。仇不息是中了进士、仕途不顺被人陷害、遭受宫刑之后才进宫的,自然批得了奏本;可这陈玉山出身贫苦,打小儿卖身进来,认字算术都是入宫后苻春现教的,哪有参阅政事的本事? 第49章 公子必不稀罕   韩棋将陈玉山恭送至殿外,两人伫立在阶前,遥望肃杀北风中雾蓝色的天空。   “你那‘舅舅’,连你娘多大生你、几时过世都说不清。”陈玉山忽然扭头冲他诡秘一笑,“是他送你进来的?”   韩棋心里咯噔一下,随机应变道:“他不过是顺路带奴婢进京的同乡,哪是真舅舅。真舅舅怎会由着亲外甥往这火坑里跳?”   陈玉山不置可否地笑笑,想想又问:“难不成你是自愿入宫为奴?”   “奴婢从小长在贵人府里,原本就是卖身家奴,”最难识破的谎言,是真假话掺半,韩棋将这一路经历掐头去尾、添油加醋编道,“后来幸得贵人看中,教我读书识字,作了伴读。再后来,贵人为挣仕途,求娶长官千金,便狠心打发我出来。人活一口气,他不是想入朝为官吗?好啊,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他跪在我面前,将他身家性命都捏在我手心儿里!”   陈玉山听了这话,定定打量他神情许久,然后一面提袍下行,一面扭头笑道:“真有这一日,记着叫咱家也去瞧瞧热闹。”   回到殿内,韩棋迫不及待地将那一箱奏表挨个取出来浏览,只因抱着一线微薄的希望。万一里头有公子上书呢?年关将至,早过了他该回江都的日子,公子这时也该意识到他出事了吧?左峻虽不准他向公子通信,可公子总认得他的笔迹,无论他代老皇帝批复什么,公子看见了就能知道他在宫里,就能……   就能如何?韩棋转念一想,又觉心凉似水。如今公子势单力薄,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局下,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即便知道他沦落深宫,除了为他伤心饮恨,又能如何?他不敢想,这些日子公子等不到他,会有多焦急上火;身边那两个傻大个儿,能否为公子分忧解愁?吴郡王是否已知他二人身世的秘密,是否会对公子不利?   韩棋将奏本分门别类理成三摞,思绪飞回千里之外的爱人身边。公子一向淡泊名利,皇孙身份于他而言并非机会,而是负累;就让李炎作他的天子大梦去吧,公子必不稀罕。韩棋只愿公子远离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平安顺遂度过一生,哪怕再想不起来“李棋”也好。   老皇帝一声哀嚎将韩棋唤回眼前困局。   “疼死了!韩棋!药,拿药来!”老皇帝在龙榻上翻滚踢踹,韩棋急忙从怀中掏出药粉,化进半杯水里喂他服下。   待老皇帝平静下来,韩棋便扶他起来,将奏本内容向他复述一遍。年关岁末,奏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各级官员上表的新年问候,无需回复;告老还乡的、喜获麟儿讨名儿的、吏部出的任免状子,韩棋依照老皇帝口谕一一批示;最后只剩两份要紧的,一是靖王问除夕之夜进宫朝见的许可,二是吴郡王问郡主李升丁忧持孝之期。   韩棋等了许久,老皇帝仍不给回应,他便仗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圣人英明。靖王此时入宫怕有隐患,不如不见;吴郡王委婉请圣人收回赐婚旨意,抑或在问起事之期?”   老皇帝摇头重重叹息:“不回,问什么都不能回。据左卿查察,中书门下两省都是那畜生的人,奏本必经他们手。朕若贸然与李炎沟通,只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韩棋不免沮丧,先前他想得太过简单了。即便扳倒了仇不息、收回阅政之权,老皇帝仍被困于南衙众吏、北司阉党这双重囚笼之中。靖王实际已将皇权蚕食殆尽,只差可令他“名正言顺”的那一纸传位诏书。   可“名正言顺”并非必须,哪一日靖王等不及了、不在乎青史骂名了,悬在老皇帝头顶二十余年的那柄宝剑,便到了落下的时候。到时韩棋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他意识到老皇帝的命、他的命,其实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取决于一场比赛:靖王的耐心,与吴郡王野心的赛跑。   两天后,除夕前一日正午,陈玉山亲自手捧食盒,送餐进紫宸殿来。放下餐食后,他进入内堂向老皇帝俯身下拜,做作出悲伤扼腕的模样,哽咽报道:“禀圣人,吏部才发的讣告,左阁老他……昨夜突发胸痹,未救得及……”   老皇帝闻言如遭晴天霹雳,呆坐在榻边久久不能言语。   韩棋送陈玉山走出殿外,陈玉山以袖拭泪,变脸道:“姓左的总在圣人面前诋毁靖王殿下,哄得老人家连自个儿儿子都不信了。你说他一个外人,一味挑拨人家父子反目,算怎么回事儿?哼,不积阴德,活该他跨不过年去!”   韩棋佯装与左峻不熟,漫不经心似的道:“胸痹倒是个不错的死法,一下就过去了,不遭罪。”   “嘁,未必。”陈玉山冷笑一声,冲他挑眉笑笑,走了。   韩棋回到内堂,只见老皇帝两手撑在榻沿上,泪如雨下:“左卿,哎,左卿,朕对不住你!那畜生,那畜生……”韩棋用丝帕为他蘸泪,请他“节哀保重”。   “定是那畜生知道了!他知道了!”老皇帝忽而起身,两手扒住韩棋肩膀摇晃,“他害死左卿,谁还能揭露他二十年前做下的好事!”   韩棋闻言背后一凉,陈玉山方才那句“未必”,更令他毛骨悚然。若真是靖王为遮掩旧事杀了左峻,下一个要灭口,不就是他家公子?无论靖王“知道”的,是吴郡王即将起兵勤王的计划,还是公子的隐秘身世,公子都是他必须除掉的隐患与阻碍。如今公子身处风口浪尖而不自知,敌暗我明,着实危险!   “圣人英明,眼下咱们须得想个法子,提醒李镜提防靖王加害!”情急之下,韩棋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老皇帝却又颓然瘫坐回榻上呜呜抹泪,旁的啥也顾不上了。   韩棋焦急万分,他来到外间,拨开几案上层层杂物,露出底下那幅江山舆图来。   假设靖王派出的杀手即日出发,走官道到达江都只需半月;如何在这半月时间里绕开南衙北司的双重监视,传信出去令李镜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境?韩棋咬紧下唇冥思苦想,绕着桌案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箱新送进来的奏本上。   作者有话说:   闭站期间在ht继续更哦 第50章 他却无故旷考失踪   秋去冬来,玉露生寒,江都县衙草木黄落,景物日渐萧索。   李镜治理有方,县中人事民生井井有条,无需再忙。所谓日日平安日日闲,李镜整日在书房读书篆刻,已有半月无事升堂。他座位后头的墙上贴着张舆图,从长安回江都的官道被红笔描出,沿途各驿站、渡口都做了标记。   棋儿贪玩爱热闹,省试后免不了在长安城里耽搁几日;若左阁老抬爱,指点他在京中四处拜谒交际也是正常。因而李镜估算他回程的日期应在腊月十八前后,又怕他到期未归,自己徒生失望,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只当他除夕当日才回;这样一来,他若在除夕之前到家,反而是个惊喜。   转眼已是腊月廿三,百姓家家试新衣、宰年牲,年味渐浓。李镜心里焦急起来,渐渐坐不住。他向来不沾俗务,从不过问衣食琐事,如今却不知该忙些什么好了,竟亲自跑去灶上,问厨子除夕接风宴的菜色。厨子不会书写,只得“风鸡烧鹅”、“醋鱼酱肉”的报给他听。听说有棋儿最爱吃的红扒蹄膀,李镜背着手点头道:“糖色浅上一层即可,太甜了不好。”厨子一听乐了:“小的知道,棋小官人从前也是这般吩咐。”李镜闻言丢了魂似的,呆呆在灶旁站了许久。   回到后堂,于哨儿正与常青凑头不知嘀咕什么。见李镜又皱着眉发愣,于哨儿上前拱手道:“明府,人说北边儿下雪了,路不好走。要不小的带几身冬衣,迎他去吧?”   李镜如梦初醒,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也好。你先往淮南府绕一趟,看他是不是先回我家里去了……”想想仍觉不周全,又吩咐道:“常青,你两人同去。一遇着他,于哨儿先快马回来报信。万一他冻着了、病了,得留个人照看着。”   常青道:“可明府身边无人侍应……”   “我这里不要紧。”李镜一刻也等不得了,催促道,“你二人尽快收拾上路吧。”   二人得令立即回去打点行装,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往北去了。   怕县中衙役们办事不精细,徐师爷临时把服侍自家夫人的婆子叫来县里,照顾李镜起居。这老婢不到五十岁,手勤话少,做事干净麻利,人都叫她云姥姥。   腊月二十六这天,按习俗要洗晒炕被,云姥姥便将李镜床上铺盖抖开,预备换下来浆洗。却见被里裹着个小孩儿用的软枕,拎起来一股子汗邪馊味。   那是李棋留下的枕头,李镜夜夜抱在怀里睡,想得狠了便夹着它出出火。旁人闻着都发酸发臭了,他却觉得满是李棋的味道。这东西别人动不得,常青从来不碰。云姥姥自然一无所知,几下就将枕套拆开,还把里头潮成一坨坨的棉胎掏出来扔了。   夜里李镜上床找那软枕,发现它竟被洗过,新棉胎塞得鼓鼓囊囊,烤得暖烘烘的。他埋头嗅了嗅,清凉微苦的无患子味冲鼻而来,棋儿身上酸甜暧昧的气味荡然无存。李镜气得直蹬腿儿,酸水堵住了鼻子。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终于阖上眼。   梦里他回到目送李棋出城那座山头。晨曦中,李棋乘坐的小车从他脚下山坳里经过时,他突然反悔,不愿李棋走了。   “棋儿!棋儿!”他两手拢着嘴,冲山下放声叫道,“棋儿别走!回头吧!”可李棋却听不到,小车仍渐行渐远;李镜提袍顺着山脊一路奔跑着,边追边喊,直喊得喉头嘶哑、满口血腥味,却眼睁睁看着那车载着李棋,消失在初生的一轮旭日当中。   李镜惊醒时一身大汗,满脸泪痕。云姥姥手抚他胸口,搀他坐起来,嘴里念叨着“镜哥儿回来”替他叫魂。李镜行端影正,从不惧鬼神邪祟,很少发梦魇。此时想起梦中怎么也叫不回头的李棋,他却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胸口突突乱跳不已。   此后他便总做这同一个怪梦,夜夜暴汗惊醒。云姥姥为他求来符贴、符水,早早请上尉迟秦琼二公为他守夜,却于事无补。   临近除夕,心中期盼与渴望到达顶点,李镜日夜坐卧不安、饮食无味,真可谓度日如年。   腊月三十傍晚,后堂八仙大桌摆了满满的丰盛菜肴,却只李镜一人在上首就座。等到天黑,李棋仍没回来。李镜两手攥在一起抠自个儿手心,希望破灭之后,各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恐怖念头排山倒海而来。   别是伤了、病了?叫人劫了?拐去卖了?棋儿手无寸铁、文质彬彬,一旦遇上凶蛮歹人,只怕连跑都跑不了几步。当初怎么就没叫个人陪着他去?   回想入秋时临行那几日,李镜也曾动过念头,想让于哨儿一路随李棋上京。可一来州府配了送考的专车,李棋出身微寒,带个随从怕招人口舌;二来李镜总觉得于哨儿对棋儿心思不纯,两人一路朝夕相对,万一生出些别样的情愫……倒不是他不相信李棋,只怪于哨儿为人轻浮不讲究,李镜想来想去始终不放心;又嫌常青性子绵软,遇事派不上用场,只得作罢。   如今想来,李镜不禁懊恼自责,因着这点儿毫无根据的阴暗揣测,害得棋儿孤独上路,冒这么大风险;棋儿若真出事,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不知不觉就已守到深夜,满桌的饭菜李镜一筷子也没动。云姥姥劝不了他,便说要去请徐师爷前来作陪。大半夜的,哪能打搅别人家,李镜这才草草扒了几口白饭,吩咐叫灶上、堂下众仆都来入席,自己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   进屋点起灯烛,只影儿面对冰冷的枕席,李镜只觉万念俱灰,颓然瘫倒在榻上。这时屋外响起喧闹人声,李镜瞬间惊跳而起,炮仗似的冲出门去。   回来的不是李棋,只有于哨儿与常青。两人夹带一身寒气,见了李镜先行跪拜之礼。李镜急忙拉起来问道:“怎么就你二人,棋儿呢?”   于哨儿扭头看看常青,垂眼拱手道:“明府恕罪,李棋他……怕是难找了。我俩担心明府挂念,先赶回来报信儿。”   原来,于哨儿和常青在淮南李氏府上扑了个空,接着便走官道北上扬州。才到第一站官驿,碰巧遇到一位南下走亲的青州举子。   于哨儿向那人打听,可曾在京里见过李棋这号人物。那人却说,省试当日,扬州解元缺考未到,几位同乡学子都称与他一同进京,怕他贪睡误了时辰,央求考官派人去客栈寻他。可直到傍晚考试结束,也没找到人;第二日主考直接撤了他的考位,从此再没人见过他了。李棋是本届年龄最小的举子,又是江都县首个“不问籍第”的考生,各地学子们都好奇他是何样人等,他却无故旷考失踪,引得坊间议论纷纷。   两人闻讯便觉大事不妙,这意思李棋明明顺利到达长安,却不知为何没参加考试,人也不见了。   常青心思缜密,怕消息有误,特意跑了一趟扬州学政衙门,找到那位解送李棋上京的车夫大哥。车夫笃定道,他将李棋送到长乐坊客栈,眼看着李棋拿了房,还帮李棋把行李包袱送上楼,这才离开。送考车一向只管去程,不管回程,车夫歇了一夜,第二天便打道回扬州府了,故而李棋在京中后来的遭遇,他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说:   早八日更 第51章 赶来江都质问李镜   “他没考,他没考,他没考……”李镜背着手,在县衙后院来回疾走。   出发前一夜,李棋曾抱着他哽咽说“舍不得公子,不想去了”,该不会是怕考中了被迫与他劳燕分飞,临阵打退堂鼓?可不考便不考,回来就是,省试至今已有两月,怎么也该到家了。   莫非有人嫉妒李棋才名,设计害他、令他错过考试?倒也不至于。科举乃社稷大事,李棋又是众学子瞩目的焦点,天子门前、众目睽睽之下,谁敢犯此天条?李镜思索着,一张阴阴假笑的肥白面孔浮上心头,他顿觉毛骨悚然。   靖王!   当初姑母含冤自尽,靖王使出那般绝情手段逼李镜扶柩离京,就是不想让他留在长安城,生怕他捅出二十年前江都旧事。如今他身边人李棋赶考进京,还带着“密信”上门拜见左峻,在靖王看来,岂不十分可疑?靖王怕李棋高中得势后向天下人揭穿自己老底,于是赶在省试前将李棋封口……李镜想到此处,不由得浑身发毛,胸口憋闷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们,再去寻他。”李镜提一口气,勉力吩咐道,“一路往长安去……”   常青见他激动手抖、几乎站不稳,赶忙上前扶住他劝道:“明府放宽心,八成是遇上风雪,在哪一程耽搁下了。小的们多叫几个兄弟,水路旱路往北找去。”   于哨儿手按着刀柄,正色道:“明府,事不宜迟,小的即刻乘快马上路,到京里报官寻人吧!”   李镜手按胸口点点头,想想又拦住于哨儿,回书房匆匆修书一封。信中他询问左阁老可曾见过李棋,求左阁老拨冗查问李棋的下落,并吩咐于哨儿务必亲手交给左峻。   转眼上元佳节将至,于哨儿与常青去了十来天,音信全无。李镜茶饭不思、昼夜不宁,不知设想出多少种可能性,时而说服自己宽心静候,时而又把自个儿吓出一身冷汗,以至于神智都有些涣散,有时旁人叫他,他竟置若罔闻。   正月十四那天夜里,上灯后李镜独自在书房凝神苦思,忽听外头哐哐有人砸门。他急忙提袍去应,开门见两个批甲军汉,正搀扶一位鹤发苍髯的矍铄老人下车。   “敢问阁下是……”李镜向长者行礼,话未说完,却听那老将军宏声道:“你是江都县令李镜?”   李镜只道是上官巡查路过,赶忙俯身要拜,却被老人拦住。   “老夫乃十五年前江都县令樊锵。”   樊锵?李镜记得,左阁老说起过,樊锵如今官至豫州刺史,是位手握兵权的重臣。   “樊将军在上,请受下官一拜。”李镜深深作了个揖,将老将军请进内堂,“不知老将军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樊锵偏头使了个眼色,随行一队军汉便在门外散开立正,几步一人将书房团团围住。   “李镜,圣人既已下旨抚恤江都县民,你不妨将所查二十年前水患一案的详情,向老夫说来。”   李镜暗自揣道,当年樊锵在任时也曾一力帮助王寂上诉,至今仍年年上书参左阁老“渎职之罪”,他自然有资格知道真相。于是便将许家父子之死与水患的前因后果讲述一遍,并替左阁老澄清罪责。谨慎起见,唯独将靖王派人唆使梁王毁堤一节隐去。   不料樊锵听罢不甚满意,竟拍桌骂道:“黄口小儿,休得蒙骗老夫!江都一案明明另有隐情!”   李镜被吼得一愣,诧异道:“樊将军何出此言?下官入宫面圣时,便是这般禀明圣人……”   樊锵瞪着他“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份澄黄折子,抛在桌上严厉道:“你如何禀明圣人,全凭你一人所言,只怕圣人信错了人!”   李镜抚袖拾起奏本,翻开一看,不知为何心里便咯噔一下。   这是樊锵请圣人为他新得的孙儿赐名的奏表。圣人醉心黄老之术,爱好测字起名,朝中众臣纷纷投其所好,家中添丁便上书求天子赐名,圣人热衷此事,何乐而不为,往往有求必应,从不令臣下失望。汝南樊氏世代镇守中州,圣人自然格外重视,御笔朱批道:“名曰许焕?不好,水火无情,不如许昌。父母八字如何,须再斟酌,时不我待,速复。”   “许焕”、“许昌”,“水火无情”,这些字眼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斟酌起名,可任何一任江都县令都能一眼看出,这分明说的是二十年前旧事!圣人的意思很明确,江都一案“须再斟酌”,而且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查实复命。   与这份批示一同到来的,还有左峻暴病身亡的消息。此前樊锵听闻江都新任县令李镜上京为民请命,竟得圣人召见、拨乱反正,原本十分欣慰;看到这份朱批他不禁震惊愤怒,原来圣人对李镜所查案情并不认同,却不知何故不能言明,竟在赐名的朱批里语带双关、加以暗示。左峻原本是唯一还在世的当事之人,在这当口儿离奇暴毙,樊锵一想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因而更加不敢怠慢,当即便带人乘军马南下,昼夜不歇赶来江都质问李镜。   “当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你说左峻是代人受过、并非有意抛弃乡民,除他一家之言外,有何凭据?”樊锵声如洪钟,神色颇具威严。   李镜却顾不上回应,兀自双眼盯着奏本,脸上血色渐渐消褪。突然,他两手一松,奏本直直落地。樊锵起身指着他要骂,却见他跑到桌案前,在一沓沓案卷纸张中呼啦乱翻,嘴里嘟囔着:“不是,不是,不一样,不一样……”   李镜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毛边稿纸,旋即仓皇扑倒在地,拿起奏本两相对照。那是李棋抄写的一篇经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水”字与“不”字,与奏本朱批中的形神皆具,一模一样。 第52章 见此物如见小王   李镜跪在地上来回看那两份字迹,直看得汗毛倒竖,抖如筛糠。   “这是,这是门下省抄来的?”他颤声探问。   樊锵横眉竖目,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南衙批示怎敢用朱笔?自然是圣人口谕、内侍省阉人代书!”   “阉人”二字,好似晴天霹雳,击碎李镜最后一丝幻想与指望。两份文书从手中滑落,他双手撑地,泪水如串珠滚落,一颗颗打在毛边纸上,将早已干透的墨迹一朵朵晕开。   “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淮南伯李赟怎会养出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樊锵只当他是为左峻的死悲泣,粗声训斥道,“人说你攀附靖王不成,又转投吴郡王门下,怎么,原来姓左的才是你背后靠山?”   李镜听见“靖王”二字,仇恨迅即染红了双眼,咬牙切齿道:“靖王!是靖王哄骗梁王炸毁堤坝、以江都县泄洪!是他害死左阁老!是他害我棋儿……”   樊锵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转眼思索片刻后,揪过李镜衣领:“小子,你可想好了!若有半句虚言,休怪老夫这口宝剑不通人性!”   李镜只恨自己没能尽早揭穿靖王真面目,竟还大意将棋儿送入龙潭虎穴。激愤之下,他便将与吴郡王对质后得出的真相和盘托出。   樊锵嗐声叹道:“这些年靖王迟迟不能入主东宫,足见圣人早已知情、对他心存芥蒂。如今左峻死得蹊跷,圣人却不能公开查察此事,竟费此周章暗中提示老夫,只怕是靖王等不及了,宫中已生变故!”   李镜却想,这份朱批究竟是圣人授意,还是李棋私心向外报信,眼下并不能确定。可李棋受此酷刑、被困宫中,必须尽快救他出来,立即、马上,一刻也不能等!   樊锵一拍大腿,大义凛然道:“食君之禄,岂能不为君赴死?我汝南樊氏世代忠烈,见不得那无父无君、大逆不道的小人!李镜,你若是条血性汉子,便随我回豫州,咱们整肃人马,上京救驾去也!”   “樊将军高义,下官愿为您马前卒!”李镜抱拳附和道,“不过如今京中情势如何尚不明晰,贸然起兵,恐落下把柄,遭歹人算计,须得谨慎从事。圣人批示要您‘速复’,不如您先回复,好令他老人家安心。”   樊锵捻须点头:“圣人问我孙儿‘父母的八字’,如何能不令三省那班文蠹走狗察觉,却使圣人看出老夫已知实情?”   李镜道:“圣人以江都旧事示下,显然就是想让您来找下官。不如这样,您回禀时报上吴郡王与下官的生辰八字,刚好我二人年纪与令郎令媳相仿,不引人注目。圣人自然记得吴郡王生辰,吏部名册里也有下官的生平记录,圣人一看,便知您已与下官顺利汇合。”他心里想的是,无论这批示圣人是否知情,棋儿总记得他的生日,一看这回复,便知他已收到消息。   樊锵抬眼打量李镜,态度缓和了许多,正看着他写下吴郡王与他二人的生辰,忽听守门军汉惊呼:“是谁?!”   樊锵与李镜对视一眼,拉开门冲了出去。手下禀报:“将军,方才檐上似有人影闪过!”樊锵抬手道:“莫追,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又转向李镜:“看来你已被人盯上。老夫此行人手有限,不宜久留。你可有稳妥去处?”   李镜一心解救李棋,眼下除了那人,哪有别的帮手?于是沉声道:“烦请樊将军将下官送至吴郡王府。”   樊锵虎眼一斜,想了想,点头回了句“也好”,便吩咐手下备马套车,连夜出发。   一日后的深夜,一行人敲开吴郡王府大门。李镜向吴郡王李炎引介樊锵,三人各自叙了礼,李炎恭敬将二人引入内堂,亲手反锁了房门。   樊锵为人磊落,一路听李镜讲述李炎其人,认为无谓在他面前遮掩,便将那份朱批的奏本拿出,与李炎参详。李炎听二人说靖王已按捺不住对左阁老下手,甚至可能已将圣人禁闭宫中,义愤之余,却始终有所保留,不肯松口。   “樊将军忠勇之心实令小王感动,可江都一案已有定论,镜哥与小王也曾多番求索,始终查不到真凭实据,无法指认靖王。况且靖王长居京中,满朝文武多半与他交好,咱们若贸然行动,只怕寡不敌众,难成大事。”   樊锵听他这么说,也觉时机不利,只得垂头嗟叹,预备休整一日后尽快返回豫州,再做打算。   李镜却一改平素冷静审慎的态度,急眼道:“王爷何必说这见外的话?您麾下三千府兵,都是养来充作仪仗的不成?”   李炎尴尬笑笑,心道上回我去江都时你可不是这般说辞,怎的突然改弦易辙?真活见鬼了。   将樊锵及其手下安顿好后,李炎回房路过庭院,见李镜一脸愁容、两手攥着袍服,在廊下来回踱步。他走上前去,试探着问:“李棋人呢?怎没跟着镜哥来?”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李镜气急败坏,一手抓住李炎肩膀,失态道:“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我要他进京省试,他不愿去,我硬把他送走……如今他,他遭了大刑,被靖王送进宫里去了!”   “欸?”李炎怔了一下,“送进宫里?如何送进……”旋即明白过来,心口便是一抽。   樊锵才卸了兵刃,由属下伺候着上榻躺好,却被拍门叫了起来。   李炎带着李镜闯进屋里,亲自回身反锁了门,又从怀中掏出一柄半截的木梳,握进樊锵手心:“樊老将军,这是我阿娘的遗物,另一半在洛阳、我舅舅独孤啸手里。见此物如见小王,烦请您执此信物,带话给他,就说‘时机已到,等我北上’!”   樊锵懵然愣住,转头看向李镜。李镜深深点头,李炎也满脸郑重。三人便又点起灯烛,凑头合计到鸡鸣时分。 第53章 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靖王想在除夕当晚入宫觐拜,老皇帝并未准许,对外只说因左卿意外离世,圣人哀思正浓。其实是怕靖王逼宫、在元正之日强行上位。可新年伊始,天家父子近在咫尺却不团聚,实在说不过去。内侍省大太监陈玉山再三劝谏,恳请老皇帝邀靖王上元入宫赏灯,老皇帝推脱不过,只得应允。   为防靖王恃强逞凶,老皇帝在圣旨中明令靖王“轻减随员,只身入宫”。可这样一来,防备之心昭然若揭,势必引起靖王不满,还不知这不孝子会作何反应。老皇帝因而愈发恐惧焦虑,日夜不宁。   韩棋便生一计,教老皇帝再下一旨,将赏灯家宴变作君臣团聚,邀朝中众臣一同进宫共襄盛举。靖王再忤逆不孝,总不敢当着群臣的面向天子发难。   可靖王久居长安,六部京官都与他多年交好,早被他笼络过去,万一他借此机会发动群臣逼老皇帝退位,岂不坏事?与靖王关系较疏远的地方大员,又无法在短时间内赶来长安赴宴,因此邀请哪些人员,便成了大问题。   “须得叫些看不惯那畜生的人进来,”老皇帝问韩棋,“近来可有人参靖王?或在奏本中言靖王是非?”   韩棋道:“三省皆是靖王耳目,即便有这样的本,也送不上来。”   “总有人与那畜生不对付、不搭界?骑墙望风、尚未被他收买的?”老皇帝说完,自个儿都觉得希望渺茫。他被困深宫,唯一可信的帮手是个涉世不深的半大孩子,即便真有这样的人,他又从何而知呢?   不料韩棋灵机一动,连声说“有”。上回被吴郡王禁在府里作“人质”时,韩棋曾在书房替李炎整理人情往来。那段时间常与李炎吃酒玩乐、互相授受的人,自然不是靖王一派。韩棋每日回复拜帖、誊写礼单,哪些人真心与李炎往来,哪些人只是做做场面,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韩棋记心极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韩棋将名单开列下来,一一报给老皇帝听,一边念,一边燃起希望的小火苗。敢在靖王眼皮子底下站队吴郡王的人,要么是科举得中的寒门贵子,要么是没落世家的斯文子弟,无一例外,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才俊!   老皇帝听了半天,竟没一个他有印象的名字,不禁焦虑:“都是些没有根基的无名小卒,又有何用?”   韩棋道:“圣人英明。没有根基,便不受靖王要挟;无名小卒,正好为我所用。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有这样的人,才不惮与靖王为敌。”老皇帝瞪着灰蒙蒙的盲眼思索,韩棋继续道:“若开列名单邀约,只怕引起靖王怀疑;不如圣人下旨举办上元诗会,召集京中三十岁以下、文采出众的青年才子入宫赛诗。靖王敢有什么动作,就不怕这些人口诛笔伐?”   上元佳节,大明宫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由礼部遴选入宫参加诗会的,除个别尚书之子、院判贤侄外,大多是在集贤院、国子监等候赋职的待召进士,其中不乏几位近年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探花郎。同吴郡王来往那帮人,果然有八成在列。   老皇帝穿着红黑两色的礼服,头戴衮冕端坐于内殿龙座之上。韩棋也换上紫棠色锦袍,头戴两脚幞头,臂弯里搭着根拂尘,挺直腰杆立在老皇帝身旁。外面错落的脚步声渐渐止息,陈玉山阴柔尖利的声音传来:“圣人驾到,跪——”   在一片细细簌簌的跪拜声中,韩棋扶老皇帝起身,躬身托着他一侧手臂,引天子绕过屏风、走向正殿宝座。   这十几步路,一老一小已排练了一整日,因而老皇帝虽双眼全盲,却依然步伐坚定、派头十足。老皇帝稳稳落座,宏声道:“都起来吧。”陈玉山叫了声“起”,底下人齐声谢恩平身。   韩棋大松一口气,护送老皇帝顺利落座,他的任务便完成了大半,余下的就只是当个摆件杵在一旁,服侍圣人饮食的另有其人。他暗暗吐出一口气,这才抬眼向下看去。目光扫到左首靖王座前,韩棋心头咯噔一下,险些惊叫出声。   靖王并非“只身入宫”,身旁还坐着另一个人!那人一身缟素,此刻正杏眼圆瞪,直勾勾瞅着韩棋,直盯得他如芒在背,倏地出了一身冷汗。   千算万算,算漏了安平郡主李升!她是靖王独女、老皇帝的亲孙女,上元家宴,靖王带她入宫面圣合情合理。韩棋咬牙懊恼,暗骂自己疏忽大意。上回进京寄住靖王府时,韩棋只在席间远远与靖王打过一次照面,料想靖王不至于记住他的形貌,可李升对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韩棋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急忙盘算,若李升当场点破他原是李镜书童,他该如何应对?所幸不久前刚在陈玉山面前撒过类似的谎,他打算仍旧用那番说辞:李镜原本与他厮混在一处,自打去年入靖王府见了郡主,便一心求娶金枝;回到江都后,李镜将他打发出府、贱卖了,他心有不甘,发誓要教李镜对他刮目相看;可上京赶考时不巧突发疾病,错过了省试,怨愤之下他自愿净身入宫,以求出人头地。   世上能拆穿他这番谎话的,除了公子李镜,就是阁老左峻,刚好这两人都不在现场、无法求证,只要他舍下脸皮讲好这出故事、再抹泪扮可怜,加之有老皇帝替他作主,还是有机会蒙混过关的。   他正低头合计,却听老皇帝发话道:“这紫宸殿,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朕看着这些有出息的娃娃们,心里高兴!冉儿,你代朕邀诸位才子共饮一杯。”说着偏头吩咐韩棋:“来呀,将这壶酒赐予靖王。”   韩棋浑身一紧,心道老祖宗欸,你平白使唤我做甚,还愁李升留意不到我怎的?却不敢耽搁,只得垂头捧上玉壶,小心送下阶去。他躬身走到靖王座前,急忙跪倒将酒壶举过头顶,恭敬奉上。   靖王李冉接过御酒,下位谢恩后,便转过胖大的身体,乐呵呵向众人邀敬。韩棋趁机起身想溜,未及转身,却被李升拽住衣袖。他吓得一哆嗦,眼都不敢抬。手上却募地划过一抹柔滑的暖意,李升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手心里。   作者有话说:   李炎:嗐,咱倒也没想那么多,主要是不爱跟老头儿一起玩。你说我图啥呀,图他们年纪大?图他们不洗澡?当然得是青年才俊才好骗上床啊!   李升:烂黄瓜!我杀杀杀! 第54章 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好容易捱到诗会散席,回到内殿,韩棋扶老皇帝回龙榻躺下,将李升塞给他的布团展开。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阿翁在上,升儿跪乞,阿娘李媛养育升儿恩深似海,拜请阿翁开恩恢复阿娘封号、同生母入陵,升儿泣血再拜。   见所求之事与自己无关,韩棋便放下心来,将内容一字一句念出,请老皇帝定夺。老皇帝冷笑道:“为继母持丧,只需丁忧一年;李媛若视同她生母入陵,她便可三年不嫁。这女娃聪明得很,不愧是那畜生养出来的!”   韩棋正为郡主与李媛母女情深感动,听了这话不禁膈应。人家怎么就不能是情真意切、感念养母恩情?果然“圣人不仁”,天子眼中只有阴谋权术,早已没半点人伦亲情。于是他委婉驳道:“圣人英明。郡主此举也是一片孝心,却不敢公然请旨,只能背着靖王暗中递信,可见他们父女间已生嫌隙,郡主并不与靖王同道。”   老皇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韩棋以为他在斟酌如何应对,等了半晌,龙榻之上却响起鼾声。想来这几日老皇帝为靖王入宫一事担惊受怕、心神不宁,如今顺利越过这道坎儿,松懈下来,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韩棋便吹灭灯烛,轻身退了出去。   李升等了三日,仍不见老皇帝降旨,心中不免焦急。这日清早她便只身入宫,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请求面见圣人。   老皇帝不愿见她,她却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陈玉山苦口劝了半日无果,被她缠得烦了,便甩袖带人离去,只把她一人晾在那里。   午后服侍老皇帝睡下后,韩棋趁没有旁人,偷溜出来同她说话,守在殿门口的袁五儿识趣地借故走开了。   李升道:“你带我进去!我要告诉阿翁当年的事!我父王谋害梁王,李炎与我有杀父血仇,我不能嫁他!”   “你当圣人不知?”韩棋压低声道,“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圣人不愿令其子获罪,你却大义灭亲,‘出卖’你父王,在圣人眼中,你才是大逆不道!这道理你可懂得?”   李升抹泪跺脚道:“他们父子相隐,与我何干?何曾把我当人?天下人总说我父王‘无所出’。无所出?我这么个大活人,竟不算数吗?!他们骨肉倾轧,只把我夹在当中,谁管我死活!我死也不嫁!你不放我进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柱子上!”   韩棋拽她袖子,提醒她收声:“谁说郡主要嫁了?赐婚是赐婚,到出阁还早哩。如今时局生变,这桩婚事合不合礼法,还两说哩。”   李升不是蠢人,转眼思索片刻,便听懂他话外之音,于是平静下来,不再闹了。   她这才想起来问:“欸,你如何入宫来的?李镜怎么舍得你受这罪?”   韩棋垂头道:“公子不知。圣人眼不能见,须得有个能读会写的人在旁帮手,左阁老便将我送进宫来……”   “左峻?!”李升惊道,“他凭甚替你作主?”   韩棋轻叹一声,竟被她握住双手。李升义愤道:“我阿娘说得对!世人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偏要争这口气,活出个人样儿来!你放心,我帮你知会李镜,叫他救你出去。”   韩棋慌忙摇头:“郡主不必费心!因着姑母夫人的事,靖王殿下已与我家公子不睦,郡主若与我家公子打搅,只怕会惹怒靖王殿下。”又紧张问道:“郡主可曾将我在宫里一事说与靖王殿下知道?”   李升蹙眉嘟囔一句:“父王怪我一心向着阿娘,早不搭理我了。”言罢噘着嘴提裙跑了。   此后韩棋每日只管整理、代批奏本、向老皇帝汇报,陈玉山带几个小阉人照应圣人饮食起居。老皇帝又犯了几次眼疾,每每痛不欲生,把底下人吓个半死。韩棋给他喂止疼药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且药效越来越弱,一指头尖的量已不起作用,渐渐加到一小撮、两小撮。眼看着那包药粉已所剩不多,指头都撮不起来了。陈玉山担心没了这药,老皇帝再犯病折腾他们,便将那纸包要去,叫殿内省亲信出宫依样儿采买。   出了正月,老皇帝眼疾犯得愈发频繁,那药害人的地方,逐渐显现出来。每次老皇帝吃了药后,便陷入越来越长时间的昏睡,有时一睡一整天,醒着的时候也昏昏沉沉,人渐渐糊涂了。   韩棋暗自焦急,怕老皇帝哪天一觉睡过去了、再醒不过来,令靖王白捡个便宜;又无比担心公子李镜,不知樊锵收到奏本没有、是否如他设想那样赶去江都。以至于一看见吏部上书,就提心吊胆,生怕有江都县上报的坏消息。   就这么捱到了早春二月。老皇帝已昏迷不醒,偶尔睁开眼睛,说不上几句话便又闭上了。韩棋内心越来越焦躁不安,可他一人要应付三省六部发来的文书案卷,不得不勉力支持。他感到自己像驾着一辆由疯马拉着、狂奔向前的大车,缰绳在手,却无力减速,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这日抬进来的奏本中又有豫州刺史樊锵的私表,韩棋屏住呼吸打开一看,立刻热泪盈眶。樊锵上覆的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李镜的,另一个则是吴郡王李炎。   樊锵见着公子了,公子平安!韩棋激动地丢下笔满地乱窜,刚好陈玉山一伙人不在,他跑去内殿老皇帝榻前,趴在老皇帝耳边道:“圣人,圣人!樊锵与吴郡王搭上话了!我家公子定能猜出靖王有意逼宫!他们要来救咱们了!”   老皇帝双眼紧闭、半张着嘴,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无别的反应。韩棋趴在他宽袖上,闷头又哭又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几日后,好消息接踵而至。   礼部上书,吴郡王欲向安平郡主纳采,仪驾已至东都洛阳,不日将由娘舅独孤啸率洛阳虎头军护送进京。   禁军来报,豫州刺史樊锵、太原府长史陈英、明威将军杨九骋、梁州司马王孟,彭城县令白远征,参靖王李冉伪造天灾、残害无辜百姓,于承天门外跪请圣裁。   大理寺报,殿中侍御史崔裕,集贤院校书郎张本誉,于京兆府堂前击鼓,状告靖王李冉勾结阉宦、谋杀朝廷重臣。   这群在长安街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靖王为难的忠勇之士,无一例外都曾是江都县历任县令。   韩棋心潮澎湃之余,却又五内如焚:公子怎么没来?他不该与樊锵等人一道,在承天门外告御状吗?   作者有话说:   今晚加更的,明早还有哦 第55章 杀进宫去救他出来   三月的洛阳城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夜半,于哨儿下马飞奔进紫微城行宫内一处幽静院落深处,推门行礼后单膝跪在李镜病榻前,将一枚洁白温润的玉佩双手奉上。李镜一眼认出,这是郡主李升从他这儿要走的“定情信物”。   “明府,靖王府的郡主说,见着他了!”于哨儿激动道,“如今他在圣人身边伺候,穿的紫袍。”   李镜艰难地撑起上身,用力呼吸不能言语。   “郡主说,他改名儿叫韩棋,人倒还精神,都吃肥了,想来宫中伙食不错……”   常青打断他道:“净瞎编!你当郡主是你?到哪儿先问伙食好赖?”   于哨儿梗脖儿道:“郡主原话:‘他脸蛋儿圆了’。我哪敢编?”   李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颤声问道:“他可曾问起我?可有话带给我?”   于哨儿摇摇头:“不过,他说不是靖王害他,是左阁老送他入宫,只因那时圣人眼盲了,需要帮手……”   李镜听了这话,殷殷期望瞬间僵在脸上,手肘一软仰面瘫倒。于哨儿待要详述他如何在长安城里四处打听、如何巧遇郡主,却见李镜漆黑的眼珠凝固在眼眶里,泪水顺眼角滚滚而下。   “有他的准信儿便是好事。”常青使胳膊肘儿拐了拐于哨儿,急忙劝道,“明府须得往好处打算,踏实养好身体,咱们也好早日进京救他出苦海。”   李镜只呆呆望着床顶泪流不止,两人再说什么,他已听不进去。   次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独孤啸率虎头军前往洛水河畔祓禊祈福,举办开拔前的誓师祭祀典礼。李炎在大军前洒酒祭天,揭露叔父靖王勾结阉宦、挟持天子、祸乱纲常,打出“诛阉狗、清君侧”的大旗。一时间群情激愤,三军沸腾,独孤啸摔碗下令,大军择日出发,直取长安。   回到紫微城行宫,李炎又大排筵宴,将追随他北上伐逆的姻亲独孤氏、博陵崔氏及各大东南望族聚在一处,做最后的动员。唯独不见李镜露面,李炎不免生出疑虑,怕他这真正的皇孙起异心,便做作出礼贤下士的贤明姿态来,甚至酒后当众离席、亲自去请李镜。   此时李镜正在房中与于哨儿、常青拉扯。李炎喝得五迷三道,趔趄着闯进屋来,见于哨儿正抬着李镜两脚,把他往床上塞。   “站都站不稳,如何乘车?一路颠簸过去,半条命都没了,如何有力气救他出来?”常青边为李镜脱靴,边同他讲道理,“明府心急,咱们都懂,可总得量力而行,勉强不得……”   “镜哥身上还是没力?那头千年老参,煎了几服?”李炎扶住床柱,探头去看李镜,见他眼窝凹陷,满脸呆滞,竟比几日之前更憔悴了。   常青叹道:“谢王爷赏赐。参汤连服了几日,明府才有点精神,这货一回来报信儿,又睡不着了。”   李炎立刻站直了身子,冲于哨儿道:“见着李棋了?他可还好?”   于哨儿欲言又止,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不敢说,您自个儿问吧。   李炎挥挥手,不耐烦地叫两人退下,接着大剌剌朝床沿儿上一坐,央求道:“镜哥,他究竟如何,也说我听听吧?”   李镜呆呆坐在床头,双眼空洞无神,好似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嗫嚅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是我……”   “怎么又是这话?”李炎手拍床板道,“说了多少次,不是你的错!他中了解元,即便你不叫他去考,州府来人抬也把他抬去,是你做得了主的?一旦他到了靖王地盘上……”   李镜闭目长出一口气,咬牙道:“不是,不是靖王……他说,是左峻送他入宫协助圣人。是我教他进京后先往左府送信,是我把他推到左峻眼前!”   李炎一听,酒醒了大半,双拳抵在榻板上沉默了半晌,而后低声道:“老师这么做,一定情非得已。想来当时圣人身陷困局,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凭什么?!”李镜失态吼道,“长安城那么多学子,为何偏偏是他?!‘情非得已’?你说得倒轻巧,横竖你爹、你老师都是‘情非得已’,只把我们视作蝼蚁草芥、任意操弄!”   李炎借着酒劲儿呛他道:“嚯,就你向着他,就你心疼他!你怎么不同樊老爷子一道上京,杀进宫去救他出来?”   是啊,他怎么不去救棋儿,他怎么这么没用!   从吴郡到洛阳这一路,李镜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饭、睡过一夜安稳觉。他不停地想李棋受那酷刑时该有多痛苦、多无助,他仿佛能听见李棋撕心裂肺地叫他;每一次阖上眼皮,李棋恐惧战栗的泪眼就浮现在他眼前。他整夜整夜在月下踱步苦思,设想出无数种营救李棋的计划,却总在日出时分意识到,他既无权,也无兵,要救李棋,只能依附于李炎。   连日无心饮食、夜不能寐,终于拖垮了身体。在汝南与樊家军汇合后,李镜终于倒下了。医官诊断他肝气郁结、损了元气,要他卧床调养,慢慢恢复。可他心急如焚,不肯留在樊家修养,硬要跟着李炎一路疾行北上。到洛阳时,他已下不了地,只能眼巴巴看着樊锵与诸位前任长官进京勤王,除了背着人饮恨落泪,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炎瞅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不好再与他斗嘴,便说了两句软话劝他宽心,又趁没有旁人在场,把进京后诸般打算再与他合计一遍。李镜闭目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末了李炎一手按住他肩膀,凑近轻声道:“镜哥好生调养,早日进京与我汇合。大事若成,殿前拜相少不得镜哥哩。”   李镜摇头道:“王爷不必如此抬举在下。我只想带棋儿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昨晚也更了 别漏看了哦 第56章 你是他的人   老皇帝已至风烛残年,三省六部中多数官员早已将靖王视为下任天子。因而靖王手下虽无一兵一卒,却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   樊锵等人在承天门外跪了半日,第二天一早,便有大理寺出面,当众受理他们的告诉。大理寺少卿刘牧曾为靖王门客,自然不会对这帮人客气,他手持律法,当众斥责樊锵等人罔顾国法、越级上诉。   “此案事关国本民生,按律须由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当堂会审,三司研判后自有定论;尔等若不服判决,再来天子殿前抗辩不迟。”刘牧抬手一挥,眦目喝道,“来人,将诸公带回我司,先问越诉之罪!”   樊锵身披金丝甲,以宝剑撑地,起身咆哮:“谁敢带我?!”   樊家先祖护驾有功,太宗皇帝御赐金甲宝剑,可免死罪,当下无人再敢上前。刘牧拱手扬声道:“樊将军可愿协助我司审办此案?樊将军请——”   当着长安百姓,樊锵总不能耍赖说“不愿”,只得咬牙从命。其余几位则被反剪双臂,狼狈带走。   张本誉与崔裕同样被大理寺收监。两人状告靖王谋害左峻,却提不出像样的人证物证,在京兆府就当堂被问了诬告之罪,每人罚俸半年、脊杖八十。   三司会审那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坐于堂上,两案合并同审。靖王身份尊贵,虽为被告,却在左首宽坐,与堂上诸卿相谈甚欢。   樊锵将李镜同他交代的江都一案始末慷慨诉出,却见靖王一面听,一面不住哀叹,甚至掏出绢帕,以胖手捂眼拭泪。樊锵话毕,靖王哽咽道:“这些事,本王今日才知。吾弟早薨,圣人伤心痛楚,个中情由本王不便多问。若非樊将军与诸卿揭露,本王还不知当年竟有如此隐情。为小爱失大节,吾弟糊涂啊!”   樊锵咬牙冷笑,大理寺卿卢荻却道:“殿下节哀。当年毁堤泄洪一事,是梁王殿下下令,尔等诉靖王殿下为幕后主使,可有凭证?煽惑梁王殿下之术士,可带来本司?”   樊锵听这话明显偏向靖王,气得只顾粗喘,答不上来。   崔裕卸任江都县令后,这些年一直在御史台执笔,熟悉诉讼规矩,可他受刑重伤,只得趴在堂下一木板上,勉力回道:“上官容禀。众所周知,梁王殿下与靖王殿下同为真龙血脉,为争圣宠,素来不睦;梁王犯此大错,自然永绝圣眷,失去竞争国本的机会。因而若梁王犯错,靖王殿下便可从中得利……”   话未说完,崔裕顶头上司、御史中丞郑扶风便拍响惊堂木,严厉训斥道:“你身为我御史台部,怎出如此荒唐之言?谁可从中得利,谁便是犯罪之人?若我在长安街市上丢失一锭金,谁人拾得不能从中得利?依你所言,全长安百姓都要带上堂来、以偷窃论处?”   崔裕待要再辩,又被卢荻打断:“本官再问一次,尔等所述当年受靖王指使、煽惑梁王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樊锵道:“此人二十年前便已伏法,左阁老亲眼所见……”   “就没有一个活人能为人证?”卢荻轻蔑摇头。   “左阁老生前曾向江都县令李镜详述此事。”   卢荻又问:“李镜何在?带上堂来!”   “李镜突发急病,如今尚在洛阳修养。”   樊锵说完,一直未曾发话的刑部尚书韦俭之起身怒道:“岂有此理,简直儿戏!”然后拂袖而去。   卢荻一拍惊堂木,指着堂下喝道:“尔等提告皇子,却无一丝凭据,竟连一个能问的当事之人都没有!岂非存心煽动民意、扰乱朝纲?!来人,将这班乱臣贼子收进大狱,另案再审!”   距离长安只有一日脚程之时,吴郡王李炎收到京中眼目来报,说樊将军等人以诬告之罪下狱,除樊将军外,众人都受了大刑,生死未卜。李炎十分愤慨,当众为义士们扼腕落泪,私底下则暗自欣慰:诸公此行目的已然达成。   其实李炎何尝不知,诸位江都县令何尝不知,当年之事有关人员皆已离世,此时提告靖王根本毫无胜算。他们要的,自然并非三法司主持正义,而是将江都水患的真相在百姓眼前揭露出来,往天下人心里种下一颗“靖王无道”的种子。   三司堂审讲究真凭实据、证据确凿,百姓却不管这些细节;皇室秘辛谁不爱听,天家骨肉相残的曲折故事,才是黎民百姓喜闻乐道的“真相”。德高望重的樊老将军在宫门前慷慨诉说江都县乡民无辜受灾的惨状,出身寒门的朝廷命官击鼓鸣冤,位同储君的尊贵王爷被请上公堂,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热闹”,足以令长安父老买账,得出与三法司截然不同的结论。更有甚者,各司衙门对樊锵等人越是严厉惩处,百姓越是同情他们、质疑靖王。   三月初十这日,禁军来报,吴郡王李炎带洛阳虎头军挺进长安城,陈兵在靖王府门前叫嚣,要求靖王与他同往天子驾前对质,澄清当年江都水患及他父王含冤而死的真相;同时樊家军与明威将军麾下将士冲击大理寺,欲劫狱解救各自主公。   却仍没有公子李镜的消息。韩棋心中百转千回,只得强行劝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强过公子在大理寺狱中遭受酷刑。   因李炎打出“诛阉狗”的旗号,内侍省太监们人人自危,陈玉山下令使京中驻防的神策军尽数退守宫城,以防李炎夺宫大开杀戒。趁陈玉山领手下往各处宫门巡视布防,韩棋使冰水拍其面,叫醒昏睡的老皇帝。   “圣人醒醒!吴郡王进京来了!”韩棋扶老皇帝坐起,“靖王已被虎头军围困府中,此时该当如何,圣人须尽快定夺!”   老皇帝懵懵怔怔,耷拉着眼皮“嗯嗯”答应,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韩棋见他已不能清醒主事,急忙捡要紧的问:“圣人可要下诏传位?玉玺藏在何处?”   老皇帝听见“玉玺”,终于有了反应:“哦,哦,玉玺!朕将玉玺交由左卿带出宫去,玉玺在左卿那里!”   韩棋拍腿道:“嗐,左阁老已不在人世!圣人,玉玺如今不在宫中?”   “左卿,嗯,是,左卿带走了……”老皇帝痴痴点头念叨着,可把韩棋急得直跺脚:“圣人何时交予左阁老?那时仇老妖怪严防死守,左阁老如何能将恁大的玉玺夹带出宫?圣人,圣人!”韩棋拍着老皇帝脸颊想令他保持清醒,可老皇帝那沾满黏稠眼屎的两扇眼皮着实沉重,还没说几句话,便又闭上了。   玉玺被左峻带走,靖王又杀了左峻,那玉玺岂不落入靖王手中?只怕他出此险招谋害重臣,原就是冲着玉玺去的,并非为了灭口!韩棋急得咬牙跺脚,忍不住冲着昏昏沉沉的老皇帝脱口抱怨道:“圣人使得好妙计!叫我代传圣旨,玉玺却不在身边?当真李炎不是亲孙儿,只把这刀头舐血的活儿派给他,后路也不给人留!”   这时,身后募地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陈玉山不知从何时起已神不知鬼不觉回到殿中:“果然,你是他的人。” 第57章 负了你那位‘贵人’   韩棋暗叫不好,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强装淡定,边为老皇帝掖被,边沉着道:“不错,圣人早定下上屋抽梯之计,先纵容靖王把持朝纲、犯下目无君上的大错,时机一到,再暗中令皇孙北上伐逆。如今吴郡王神兵天降,突破靖王府、乃至大明宫,是迟早的事。届时宫中姐妹们下场如何,就看陈公公是否愿意从善如流了。”   陈玉山嘴角抽动两下,冷眼瞧着他道:“韩公公这话,咱家可听不懂了。我内侍省一贯忠心耿耿,姐妹们眼里心里,向来只有圣人一个主子。”   “只有圣人一个主子”,这话的意思是,谁能入主大明宫、成为圣人,他就同谁一边。宫中阉宦素无节操,专擅骑墙望风、见风使舵,的确没有在靖王这一棵树上吊死的必要。于是韩棋赶忙给他个台阶,不愁他不顺势而下。   “先前仇不息受靖王指使,趁圣人眼疾发作,将圣人禁在宫里;所幸陈公公忠肝义胆、英勇救驾,肃清仇老妖怪一党,可谓大功一件。圣人英明,必有重赏。陈公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陈玉山闻言走到近前,在他肋间拧了一把,嗔道:“贼猴儿,不是你使大肉往御座前石阶上抹油,将那老妖怪摔散架了?”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捂嘴笑了。   夜半,老皇帝又发头疼病,韩棋要给他喂药,却被陈玉山拦住。   “在此紧要关头,圣人万万睡不得!”陈玉山冲他使眼色道,“圣旨未传,你我的性命全凭祂老人家一句话!”   韩棋手托药粉包犹疑不定,陈玉山一把抢了下来,折叠两下塞进怀里。老皇帝痛得泪涕横流,发疯似的撕扯床单被褥。韩棋颇不忍心,只得尽力劝慰他:“圣人忍耐些吧,吴郡王就快来了。圣人与他见面、传了旨,才好安心。”   老皇帝呜呜惨叫着,在龙榻上蹬踹打滚儿。陈玉山将韩棋拉到外殿,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问他:“你说负了你那位‘贵人’,便是吴郡王?”   韩棋自是不愿将他家公子牵扯进来,便垂眼点了点头,胡乱认了。   “你为他立此大功,他再见你,少不得再续……”陈玉山说着,忽听远处传来马儿嘶鸣、喊杀之声。外头跑进来个慌慌张张的小阉人,哆嗦着禀报:“陈公公啊,承天门已破,虎头军杀进来了!”   陈玉山面色一凛,兜头扇那小子一巴掌,吩咐道:“慌什么?祸乱朝纲的是仇不息一党,与咱们何干!”又冲韩棋道:“快叫圣人拟旨!”说完提着袍拔腿跑了。   韩棋奔回内殿,见老皇帝正抱着床柱子磨牙,啃木头啃得满口是血。这可如何是好,圣人这副模样,李炎进来看到了,怎么解释得清?他急忙抱住老皇帝粗壮的腰身往床上拖,一面大声叫:“圣人醒醒!来了来了,吴郡王进来了!”   近来老皇帝每次病发都立即服药,许久没这么疼过了,着实遭不住,根本顾不上谁来了。韩棋与他搏斗了半天,终于使蛮力把他按在龙榻上,然后拍着他脸颊叫魂似的喊道:“圣人!‘皇孙’来了!他来了!”   老皇帝听见“皇孙”二字,浑浊的盲眼又涌出许多泪水来,口里嘟囔着重复“来了,来了,他来了!”忽又发奋吼道:“传朕口谕!传位皇孙!”   没有玉玺,且老皇帝眼盲无法书写,只得多叫些人来作证。韩棋冲到殿外振臂呼道:“来人!外头的都进来,圣人传旨了!”   此时已有不少怕死的阉人跑来紫宸殿躲避,巴不得凑到老皇帝身边保命,他这一招呼,不知从何处呼啦啦涌出一大帮人。   韩棋回到殿中收拾笔墨,将一早预备好的玉轴锦缎诏书铺好,深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老皇帝交代的传位圣旨。写好后当众宣读:“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   这时陈玉山怀里抱着个东西,跑得满头大汗,冲进殿来。   “让开!让开!”他护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用肩膀将乌泱泱堵在殿里的阉人们拱开,挤到韩棋面前来。   韩棋定睛一看,这不是陈玉山屋顶横梁上悬挂的“宝贝”嘛!   到了桌案前,不知被谁的脚绊了一下,陈玉山一个趔趄,怀中方盒脱手掉落。他慌忙扑倒去够,却已来不及。一方盘龙镶金的洁白玉玺,与两个黑黢黢的弹丸,一同滚落出来。   “啊呀!啊呀!”陈玉山竟不管玉玺,先把那两个黑丸子抢在手里,放在手心又吹又掸,一脸心疼。   韩棋看傻了眼儿,玉玺怎会在他手上?而且这货居然将传国玉玺与他阉割下来的卵蛋藏在一处!   老皇帝抱着头又嚎叫起来,韩棋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拾起玉玺,小心翼翼蘸进印台,稳稳盖在诏书之上。陈玉山带头跪拜,众阉人山呼万岁。韩棋呆呆跟着跪下,心道这事儿不对,陈玉山何时投靠了李炎?他究竟为谁办事?   陈玉山起身吩咐手下人归拢殿中狼藉,又传来热水为老皇帝擦洗更衣,最后才从怀中摸出药粉包,斟酌着化了一勺喂老皇帝服下。   时间算得刚刚好,李炎头戴红缨、身着骑装冲进殿来时,老皇帝刚刚安稳躺下,却还没睡熟。李炎扑倒在龙榻前,放声哭道:“阿翁,阿翁,炎儿来迟了!阿翁受苦了!”昏昏沉沉中,老皇帝竟还“嗯”地应了一声。   陈玉山一把夺过韩棋手中玉轴,高擎在空中拖长声叫道:“圣人有旨,吴郡王接旨!”李炎躬身跪好,陈玉山展开诏书念道:“……昊天有命,承天有序。诏曰,传位皇孙,钦此。”   李炎跪领了,噙泪谢恩冲龙榻再跪再拜,起身后便挺直腰杆走了出去。   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呼声中,韩棋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是计,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全想错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加更的 第58章 望之不禁体酥心软   登基大典定在三月十五,这几日李炎忙于祭天祭祖,听礼部安排劝进、朝拜、改元等繁琐典礼仪式,京中各部衙门皆由独孤啸与樊锵率军一力安抚。   陈玉山因照料老皇帝、传旨有功,仍居内侍省总领大太监一职;韩棋则被钦点入太极宫,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专为新皇拟旨批奏。   典礼前一晚,李炎宿在太极宫。路过两仪殿时,他一眼望见趴在案前挑灯抄写的单薄身影,便抬手制止刚要出声行礼的守宫阉人。   韩棋全神贯注奋笔疾书,丝毫未察觉李炎已轻身绕到他身后。   “冤家,等久了吧?”李炎屈身从背后抱住他。   韩棋受惊僵直了身体,一时呆住不知作何反应。李炎将头搭在他肩上蹭他脖颈:“你是本王留给自己的奖赏,这一路遇到艰险坎坷,本王便想,大事若成,就可以见着你了。”   韩棋只觉汗毛倒竖,搁下笔拧着身子推他:“圣人说笑了,圣人……松开!”   李炎还不习惯这新称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松开他笑道:“大礼未成,不必这样叫我,听着生分。”   韩棋惊魂稍定,侧身往旁边儿挪了挪,问道:“圣人为何把我家公子留在洛阳?东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他本就生得白净,进宫后几月未曾见过太阳,又因净身褪尽了胡须,下颌线条不再凌厉,脸蛋儿如脂玉一般,愈发显得娇俏可爱。李炎望之不禁体酥心软,忍不住伸手在他下巴颏儿上摸了一把,摇头叹道:“小没良心的,人家提着脑袋赶来见你,你就只问他!镜哥这一路殚精竭虑,身子拖垮了,我便将他安排在紫微行宫调养,不叫他随我经历这些艰险。待他养好了,自会赶来与咱们相聚。”   韩棋却不买账,听了这话凝眉怨道:“我家公子身强体健,怎会突然病倒?我不信!他知道我在这儿,怎会不来?”   李炎酸道:“还不是相思成疾,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你不信便不信吧,我何苦骗你?”   “你骗得还少吗?!”韩棋突然恼了,攥拳嚷道,“陈玉山原就是你的人,樊锵也是你的人吧?就连我,也是你算计好了、诓进宫来?”   “真不是。我怎么舍得?事发紧急,老师确实未曾与我提及此事……”李炎赔着笑要拉他手,被他甩开。   这几日韩棋终于想明白,李炎的上位之路,未免太过顺利了。樊老将军何等精明强干,怎会仅凭一封隐晦朱批,就毅然决定起事?还有那些位江都县历任长官,只怕也是李炎早就笼络好的。   再者,当年靖王唆使术士煽惑梁王一事,最先就是从李炎口里说出的。这些年,左峻也好、江都众吏也罢,所有人查江都一案时,都没能发现与靖王有关的蛛丝马迹,可李炎却一口咬定是靖王谋害梁王。究竟是年代久远、查不到线索,还是根本子虚乌有,谁能说得清?如今看来,恐怕是李炎利用二十年前无法查证的旧事、利用圣人对靖王的猜忌,令众人都陷入疑邻窃斧的误会中,他好以此为由起事上位!   韩棋甚至想到,原本他带进宫的药只是止疼,并不影响人神智,可自打陈玉山派人补了新的来,老皇帝服用后便常常陷入昏睡;若不是为遮掩旧事或抢夺玉玺,靖王便没有理由除掉左峻,相反,有动机这么做的,是李炎!在李炎眼中,当今世上只有老皇帝与左峻两人知晓他与李镜的身世底细,老皇帝昏沉不醒,左峻也不在人世,便没有人能揭露他的假皇孙身份,这皇位他才坐得安稳。   除了韩棋。老皇帝是否已向韩棋透露此事,想必李炎也正怀疑、有意试探。   “上天造了你这么个人儿,生得漂亮不说,还这般聪明机灵,祂自个儿都忍不住嫉妒,因而非叫你吃些苦头、有所缺憾才甘心。”李炎说着,又向韩棋伸手要抱。   “别动我!”韩棋应激推了李炎一把,又觉犯上不敬,吓得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片刻后,李炎在他头顶幽幽道:“你是知道的吧?‘传位皇孙’,是那瞎了眼的老糊涂教你这么写的?令我替他亲孙儿披荆斩棘、杀出条血路来,末了他再过河拆桥,叫我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韩棋心知他家公子的生死存亡皆在此一举,便暗暗提一口气,抬头认真回道:“我便是知道也无妨,横竖我家公子全不知情。圣人只管抹了我脖子,此事便可一了百了。”   李炎定定打量他许久,终于提起一边嘴角,哼笑道:“没良心的东西,本王若舍得杀你,怎会留你到此时?从今起你便安心在本王身边伺候,礼成之后,我便下旨晋李镜为淮南伯,保他平安一世、回乡作他的富贵闲人可好?”   韩棋屏住的呼吸松懈下来,急忙磕头谢恩,伏在地上目送李炎背着手走了出去。   夜里韩棋侧身蜷在直房榻上,尽力宽慰自己。这不是你夜夜祝祷,向仙佛神明求来的吗?你不是只愿公子平安顺遂、不求两厢厮守吗?如今得偿所愿,不该欢喜庆幸吗?可眼泪却听不懂劝,只顾横流,打湿了半扇枕头。   这几月他陪在老皇帝身边,亲眼见着那名为天子的无上君王,实际是天底下最孤独、最恐惧的人,他不愿公子殚精竭虑、历经艰辛后却被困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最好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至于他自己,韩棋揪紧中衣领口下定决心,只得先与那没廉耻的尽力周旋,若有一日躲不过、污了身子,便碰柱死了去,早日投胎回到公子身边才好。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袁五儿便来将韩棋唤醒,为他换上崭新的紫袍冠带。典礼上,韩棋负责将玉玺从紫宸殿捧至太极殿,象征皇权依序传承。等陈玉山扬声叫“玉玺到”,韩棋迈着方步登上御阶,将承载玉玺的大红缎子托盘上呈新君。李炎偏头看了一眼,并不多做表示。韩棋便转身立住,将玉玺端端捧在胸前。站定后他暗暗松一口气,抬眼往下看去。满朝文武分两边跪得整整齐齐,个个身着礼服、深情肃穆。   忽然之间,一个无比熟悉的修长身影赫然跃入眼帘,韩棋猛吸一口气,手中托盘险些翻倒。 第59章 多个人疼你不好吗   此时百官行罢三跪九叩君臣之礼,李炎如愿登上皇位。   陈玉山将拂尘款款一甩,拖长声叫“起——”群臣齐声谢恩后,纷纷郑重起身,唯独殿左最末一排角落里那个瘦削的身影仍呆呆跪在地上。   韩棋瞥见公子李镜殿前失仪,吓得慌了神,赶忙偷眼去看新帝,揣度他脸上神情。所幸李炎此刻正志得意满、无暇他顾,似乎并未留意到这点小小的纰漏。韩棋却不敢大意,只得垂头强忍住泪,拼命压制住再往那个角落看去的冲动。   周遭响动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韩棋只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公子还是来了,可公子怎么来了?他身子养好了吗?为何偏偏就晚这么几日?……   礼成后,韩棋先行带两名阉人护送玉玺回两仪殿,又往紫宸殿探望彻底被全天下遗忘的老皇帝。   几日不来,紫宸殿内室简直一片狼藉。韩棋以袖掩鼻,仍阻不住熏得人眼晕的臊气与沤味。他掀开薄被,老皇帝身下垫褥上一圈圈干涸的尿渍触目惊心。   “怎不每日早晚撤换?”韩棋质问守宫小阉人,“你们司务监赵公公怎么吩咐的?”   小阉人竟揣着袖儿笑道:“回公公,咱们赵公公在前头伺候圣人起居,奴婢也不是专职干这活儿的,只在殿前值守罢了。”说完干脆拱手告退了。   韩棋满心悲凉,无力与他争论,便示意袁五儿搭一把手,两人像从前一样,相互配合着为老皇帝擦身更衣、撤换被褥。老皇帝两股之下已生了片片褥疮,腥臭不忍卒闻,韩棋只得使他前胸朝下趴在榻上,又怕他闷头堵了气道,连枕头也不敢垫。   他为老皇帝清创上药,袁五儿在一旁托着油膏忍不住嘀咕:“韩公公,无上皇祂老人家已醒不过来,干熬着遭这罪,又是何苦?”韩棋明白他的意思,叹道:“话是这话,可此事万万轮不到咱们说了算,须得是祂老人家至亲之人……”   可老皇帝哪还有什么至亲之人?两人便又陷入悲凉的沉默,在殿中各处清扫熏香,忙了一整日。   夜半韩棋躺在直房床上,思想着公子睡不着。忽然间门被推开,料峭春风卷着酒气,将一个人送进屋来。韩棋惊坐而起,紧紧抓着被缩进墙角。却见李炎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垂头嘟囔道:“你去哪儿了?见着他了?”   “没有,往紫宸殿伺候无上皇翻身去了。”韩棋见他语气颓丧、兴致不高的样子,便松一口气。   “见就见罢,不必骗朕,”李炎身子摇晃着,醉得不轻,“朕又不能把你怎样。”   韩棋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急忙澄清道:“真在紫宸殿伺候了一日。圣人不信,叫人来问问便是。”   李炎并不在此事上纠缠,苦笑了几声,竟问他:“你说,朕接下来怎么办?”   韩棋被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人多年卧薪尝胆、苦心谋算,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坐上龙椅,然后呢?夙愿已了,人突然间失去了目标与动力,竟不知该干什么了。   “圣人还有许多事要做。”韩棋定了定神,掰着手指替他列数未竟之事,“靖王一案未审未结,须得谨慎从事,以免落人话柄;再来,苻春手下仍有几万神策军在外,是为不可不除的隐患;朝堂中,靖王余党把持六部机关,为稳妥起见,需替换些新人进去……”   李炎听了直皱眉,摇头道:“这些劳心烦神的事,你们安排去吧,朕不想理。”韩棋心说你不想管事,那你争这皇位干嘛?只得哄道:“时局初定,天下人都看着圣人哩,先辛苦几年,待各项事务步入正轨,圣人便可安枕无忧了。”   李炎缓缓歪倒,侧卧在韩棋身前半扇床板上,半天没反应。韩棋刚要开口劝他回宫去睡,他忽然又问:“朕为私心留你在宫里,你不会恨朕吧?”   韩棋还能怎么说,赶紧摇头:“不恨,不恨。打从入宫那日起,我就没想过出去。”   这是实话。少年去势后,身体会渐渐发生许多变化。这一年来,韩棋眼看着自己才生没几年的胡须渐渐不再长了;明明没吃多少,身上却多了许多软肉,胸前甚至鼓出两个小包来。他已经刻意压低嗓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说话声越来越尖细。即便公子不嫌弃他,可旁人呢?这样残缺变形的体貌,若出了宫,还不知要遭受多少异样的眼光,韩棋想想便觉屈辱,更不愿连累公子遭人议论。   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早已想通,也认命了,就在这深宫之中,与文书奏本、笔墨文房为伍渡此残生,也算不辜负公子教他读书识字一场。   李炎闭着眼,含混低声道:“朕从来也没心许过谁,不知该如何对你好,只怕再伤了你、招你恨。李镜这人气性大、骨头硬,他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枕。可他要是死了,你会随他去吧?哎,朕自来没打算同他争抢,为何上天偏要逼我二人为敌……”   他兀自叨咕着,却把韩棋吓得冷汗湿透了背心。   “圣人既然看他颇不顺眼,不如趁早打发他回淮南去吧!”韩棋见李炎醉得糊涂,仗着胆子跳下床将李炎搀扶起来,“奴婢这就替圣人拟旨,圣人请移步。”   李炎被他连拉带拽,硬拖至两仪殿桌案前,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一味搂着他腰,趴在他肩头眯眼烂笑。   韩棋吩咐袁五儿上灯、研墨,小心将李炎胳膊放下:“圣人金口许诺晋李镜为淮南伯,按例该食邑一千……”   李炎又赖在他背上笑道:“你如此心急,还怕朕害他不成?他随朕北上伐逆有功,人人看在眼里……”   韩棋眼一转,得寸进尺道:“有功则赏,那便晋为淮南侯,食邑两千?”说着提笔便写,片刻间一气呵成。随后立即吩咐袁五儿请来玉玺,抓着李炎的手持玺盖印。袁五儿在旁吓得目瞪口呆,气儿都不敢出。   韩棋暗暗长出一口气,看李炎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儿,不免又生出内疚来,便心软了,拍了拍他肩膀,软语道:“圣人累了,奴婢送您回寝殿歇息。”   不想李炎又犯起毛病来,顺势扑上来赖道:“朕不回了,朕就宿在你这儿。你陪朕一夜,伺候得好了,想要什么朕给不了你?”   当着底下人,韩棋瞬间涨红了脸,甩手嗔道:“圣人休得胡闹!哪有天子宿直房的道理?五儿,多叫些人来,将圣人接回长生殿。”   袁五儿赶忙提袍往外跑,李炎一看没人碍眼,竟像孩童样撒起娇来,抱住韩棋腰身边摇晃边哼唧:“冤家,朕为你吃这些苦,你是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多个人疼你不好吗?朕究竟哪里不如他?”   “哪里都比他强,行了吧?只是我身心早已被他填满,再容不下他人。”韩棋耐着性子哄他,“圣人桃花繁盛,总有一两个真心之人……”   李炎坐在地上蹬腿道:“不行,他们不好!朕只要你!”复又用额头一下下撞韩棋软弹弹的小肚子,“就饶我一晚吧,冤家,你把我当作是他也好,嗯?”   韩棋实在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泼货,喝醉了竟连天子的威仪都不顾。门外还跪着几个袁五儿叫来的长生殿阉人,他只好与李炎虚与委蛇道:“圣人醉成这样,奴婢如何伺候得了?日子还长着哩,待奴婢向李镜传过旨、同他做个了断,再与圣人慢慢相处可好?”   李炎被他拉着两手拽起来,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也好,你叫他另觅佳偶去吧!”竟全未留意韩棋要借传旨去见李镜这一桩。   到了殿门外,长生殿阉人蹲在地上等着驼李炎,李炎爬上那人脊背,仍不舍地拉着韩棋的手摇晃,口里“冤家”、“卿卿”叫着,说要等他“慢慢相处”。   韩棋只觉颜面扫地,不敢想从此宫中众人该如何腹诽他了。   次日,韩棋沐浴更衣,袍服冠带齐整,带司礼监几个信得过的小阉人,乘轿出宫向李镜传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结束啦,下一节开始新章——孙行者大战六耳猕猴(bushi) 第60章 他碰过你了   韩棋一早料到见着公子时自己憋不住要掉眼泪,便事先吩咐袁五儿负责宣旨。   李镜寄住在镇国大将军樊锵府上,一行人进得东厢,袁五儿便高擎卷轴,扬声叫“圣旨到,李镜接旨——”   主仆三人跑着迎出来,见来传旨的“韩公公”竟是李棋,于哨儿“嘿”了一声就往上冲,幸而常青反应快,一把抓住他后领,将他拽了回来。   李镜呆呆挪步向前,嗓子里挤出低哑的“棋儿”两个字。韩棋与他四目相对,一下哽住说不出话来。袁五儿急忙扬声提醒:“李镜,跪——领圣旨!”   三人一齐跪倒,袁五儿宣读诏书,圣人赐爵封地云云,李镜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昂着头,眼巴巴看着韩棋,两人痴愣愣僵在原地。末了袁五儿轻咳一声提醒道:“侯爷还不谢恩?”李镜这才接了旨,磕头说“谢主隆恩”。   常青使手肘推推于哨儿,起身殷勤道:“诸位公公辛苦,可否赏脸进屋里坐坐?咱们从南边儿带来上好的毛尖香茗,请公公们品鉴一二。”说着将袁五儿等几个小阉人让进书房里。   起身的瞬间,李镜猛扑上来将韩棋抱进怀里:“棋儿,疼吧?”他收紧双臂,恨不能将怀中人嵌入自己身体。   李镜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苍白瘦削的脸颊衬得他一双大眼盈满哀伤,韩棋心疼得要命,只把脸闷在他肩头,噙着泪摇摇头。   “对不住,棋儿,是我害了你,是我……”李镜哽咽道,“你恨我吧?”   韩棋仍只抱着他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我没用,好不容易进了京,却无力救你出来……我夜夜梦见送你上京,眼睁睁看着你从山下过,可我怎么叫,都唤不回你……棋儿,我只能纵身跳下山谷,摔在你车前,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可你怎么也看不到,你看不到我,我救不了你,我没办法……”李镜等不到回应,急得声泪俱下,韩棋却只顾摇头洒泪,半晌出不了声。   李镜焦急万分,捧起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棋儿,你说句话!要我拿命赔你也好……”   韩棋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生出女相,紧着推他、往他怀里躲,却被他硬扳着脸,亲了上来。那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却又恍如隔世的温柔触感,夹着令人迷醉的甘甜,顺着喉咙直往心里钻。韩棋感觉自己身体逐渐失去负重,轻飘飘扶摇而上,最终又稳稳落回公子怀里。在外流浪已久的元神,此刻终于安稳归位,他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再没有一丝怨恨或遗憾。   其实李镜根本瞧不出他面容改变,因为几年前他刚到李镜身边伺候时就长这样。那时的他稚气未脱,脸蛋儿也是这样圆润白皙、全无棱角。可记忆中活泼明媚、笑眼弯弯的可人儿,如今却整个儿泡在泪里,李镜只觉心都碎了,恨不能刨出心肝来捧给他看。   两人亲了许久,韩棋四肢酥软,两手拽着李镜后心衣料,才勉强站稳。   “公子,你好好的……”他一开口告别,眼泪又不管不顾地奔涌而出,“往后再不用发愁田产收益,公子便可安心读书治学了。”   李镜没反应过来,点点头道:“等回江都挂了印,我便与你周游名山大川,仍同从前那样,读书作诗、四处走走……”   韩棋深深看进他眼里,尽力挤出个释然的笑容:“公子,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出去游历吧。可惜棋儿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岂不闻宫门一入深似海,我早已没有回头路……”   李镜浑身一紧,双手钳住他腰身问:“这是什么话?你还要回那囚笼里去?”   “我是来替圣人传旨的。公子……侯爷保重,他日韩棋肉身若得解脱,再化作清风明月,往红尘中与你作伴。”   韩棋逼自己从他手里挣出来,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他攥住一只手。不能回头,韩棋咬牙往回抽手,四指被李镜紧紧捏住,一寸寸往外滑脱。   “他碰过你了?”李镜想到一种令棋儿不得已选择离开自己的可能性,语气陡然变得阴沉。   韩棋刚要说“没有”,却想起被李炎一次次出手轻薄的屈辱。脸也被摸过了,腰也被搂过了,虽不是那种“碰”法,到底也不是十分干净清白的身子了。他绝望地放弃了辩白,趁李镜走神的一瞬间,抽出手拔腿跑了。   于哨儿与常青送走几位公公,回到院中却听公子屋里传来稀里哗啦砸碎器物的动静,接着几声竟像是在痛哭嘶吼。两人扒着门缝听了半晌,惊觉李棋并不在里头。于哨儿急忙追出府去,可那顶宫轿早已没了踪影。   李镜把自己锁在房中闷了一整日,天黑了仍不肯出来。是夜,樊锵设宴为李镜庆贺加封,独孤啸与诸位追随李炎从南边儿来的故旧也受邀赴宴。李镜作为主宾,总不能不露面,于哨儿只得一脚踹开他房门,与常青两个硬把他推出门去。   两人进屋见几案摆设散落一地,床上铺盖也扔得乱七八糟。   “天天喊没力,发起疯来倒十分有劲儿。”于哨儿一边收拾,一边嘀咕,“我就不信,恁大的个子,还拦不住他?换作是我,打晕了也得把他留下,还能叫他跑了?!”越说越来气,手底下摔摔打打,倒把屋里拾掇得更乱了。   常青回呛道:“你又犯的什么毛病?看把你能的,你倒比侯爷本事还大?!”   “比他本事大是什么难事?都进了宫了,也没把人带回来;人都上门来了,竟还留不住!我横竖想不通,他到底是没本事,还是没心!”   “放你娘的闲屁!进了宫你就能把人抢出来?你有几个脑袋?”   ……   两人一个比一个来火,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折腾到子时过了,才把屋里狼藉归拢齐整。常青吹了灯,两人正往外走,迎面却见李镜由一个衣着华丽的俊美男子搀扶着,浑身酒气趔趄回来。   常青赶忙上前接应,那人却温温柔柔冲他点头:“我来吧,烦请小哥打盆热水来。”   于哨儿冲常青使眼色,想问这人是谁,常青摇摇头,却听那人款款道:“打搅了,在下阮玉梳,侯爷醉了,独孤将军叫我送回来、好生服侍。”说着,一双含情美目垂下眼帘,小心搀着李镜迈进屋去,竟还回身把门带上了。   于哨儿与长青被关在门外,面面相觑双双愣住。 第61章 挤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李镜醉得眼皮沉重,只想闷头睡去,却被冲鼻的香气熏得头昏脑胀,呼吸困难。他平生最受不了脂粉味,一时耐不得烦,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侯爷,可是想呕?”阮玉梳捧来唾壶,却被他推开。   李镜撑开醉眼仔细辨认,只觉这人面熟,着实认不出是谁。阮玉梳十分善解人意,于是自报家门,说自己原是李炎伴读、近来跟着独孤啸将军。李镜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便又躺下,以手背遮眼要睡。   却听阮玉梳轻叹一声,软语劝道:“侯爷这又是何苦?你还不知他是哪样人?他一向风流惯了,对谁都是如此。如今面南称尊,身边的莺莺燕燕,怕是应接不暇、看花眼了,哪还记得故人旧情?”   这话像是在说李炎,可与我何干?李镜听得糊里糊涂,也懒得琢磨,仍不理睬。   阮玉梳继续念叨:“从前同我要好的时候,心肝肉儿叫着,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等到腻了、烦了,又把人当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你知他如何作践我?他竟叫我服侍他舅舅!我不愿去,他便点了迷香弄我,害我那几日气短乏力、四肢酸软,瘫在床上爬不起来,任凭他们甥舅两个轮番摆弄……要我说,他打发你回淮南算不错了,总比留在他身边被他戏耍强……”   李镜一下惊醒,猛地睁开眼,坐起来揪住他衣领问:“迷香?那迷香可是略带苦味的兰麝气味?”   阮玉梳惊讶点点头:“他也对你用了那东西?”   李镜恨得牙关打颤,酒醒了大半。在洛阳时,他便觉得自己病得蹊跷,多少医官郎中都瞧不出病灶,只说他“肝火郁结”、“忧思成疾”,却又药石无用;李炎与独孤啸率军出发后,他死活待不住,硬叫于哨儿与常青把他抬上车,一路颠簸辛苦,他却日渐好起来,进了长安城竟能下地走路了。   阮玉梳提到“迷香”,他忽然想起,宿在紫微行宫那些日子,夜里他总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晨起问于哨儿和常青,两人却都说闻不见。他一向嗅觉比旁人敏锐,只道是哪里的熏香飘进他房中,并未在意。如今想来,分明是李炎在他卧房暗处点了迷香,故意令他失去力气、无法及时进京!   棋儿在深宫中秉烛以待,苦苦熬过多少个日夜,等来的却是李炎,不是他!李镜想到此处,只觉痛彻心扉,眼泪不知不觉顺眼角滚落。   阮玉梳卷袖替他拭泪,却被他翻身躲开。   “哎,没想到,他对你也……”阮玉梳冲他蜷缩的背影叹道,“我见他把那块‘田黄之王’都给你了,还以为他对你总有几分真心……”   “什么‘田黄之王’?!”李镜这才明白,这人误会李炎与他有了首尾,顿时膈应得直来火。   “那方印石呀!”阮玉梳纳闷道,“之前我见侯爷揣在袖里的。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遗物,他都舍不得篆刻,这些年一直收在身边。”   是李炎托李镜送给李棋的礼物!那天李镜随手揣在袖笼里,把它忘了,在洛阳时又穿那件袍服,席间甩袖掉了出来,他便捡起来又塞了回去。阮玉梳细心瞧见了,便生出这荒唐的误会来。   李镜狠狠咬住酸软的牙根,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为得到棋儿,李炎使出这些下作手段,如今他竟如愿以偿?!照阮玉梳所说,李炎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棋儿被他捏在手里,不知要遭受什么样的催折侮辱,这如何忍得?   “天杀的下流坯,我要他不得好死!”李镜攥拳浑身发抖,阮玉梳急忙嘘声安抚他:“算了,侯爷,这话我全当没听到。只当是自己糊涂、错付了真心,长个教训吧。起初我也有一阵子心意难平,可人总要朝前迈步。”   那时李炎将他送给独孤啸赏玩,他伤透了心,幸而独孤啸待他很好。原来,独孤啸与身边近卫向戟是为一对,两人同生共死,感情甚笃,却都不是在人身下承欢的材料。在吴郡王府见着妖精样的美人阮玉梳,主仆两都十分动心。独孤啸便使出些哄人的手段,乘虚而入,将对李炎失望心死的阮玉梳拐跑了,从此三人凑在一处。阮玉梳温柔漂亮,又妩媚多情,两人争相疼他,却从不吃醋争斗,倒比从前更加恩爱了。可阮玉梳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家两个焦不离孟、情逾骨肉,他夹在当中,不过是个平添情趣的玩物罢了。   李镜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如今独孤将军待你如何?”   阮玉梳垂眼笑道:“还能如何?万般皆是命,我命似浮萍。不过暂时有个依傍,他日朱颜辞镜,还不知流落到哪处泥沼……”   “你跟着我吧。”李镜打断他伤春悲秋,“我不图你容颜美色,只要你为我争一口气。他日你若遇到真心之人,我必厚礼送你,助你与爱人安生过活;若良人难觅,我淮南侯府养你到老便是,不过多一副碗筷。”   阮玉梳闻言沉默了许久,李镜并不催他,等他考虑好了,终于笑着答道:“侯爷以君子道义闻名于世,想必不会食言、辜负我这可怜人吧。”   君子道义,李镜心想,道义与我何加焉?   却说韩棋乘轿回到宫中,哭了一路自不必说,到了两仪殿什么主意也没有,一头扎进直房炕被里,又闷头掉了半天眼泪。到了晚上,他实在懒得再见李炎,便强把自个儿从床上揭起来,想叫袁五儿带路,去紫宸殿照应无上皇。可叫了几声,竟无人答应,直房中四处找遍,也不见袁五儿人影儿。   这孩子一向乖巧文静,不爱乱跑乱动,突然间找不到人了,韩棋不免担心,便提了灯往正殿走,一路寻他。一迈进宫门,就听屏风后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有人在喘息呻吟。韩棋拔腿冲过去,眼前情景却令他恨不得自剜双目。   袁五儿正被李炎背身抱坐在腿上,裤儿褪了一半,两人正卯在一起上下颠动,都干得脸红红的。   韩棋转身便跑,一路奔回直房,气得摔门跺脚,忍不住破口大骂:“禽兽不如的东西!”想必是李炎威逼利诱,袁五儿想不屈服也难,不由得满心悲凉,恼恨自己不能护住手下,辜负五儿信任与依赖。   片刻后,袁五儿慌慌张张跑进来,从门口一路跪着挪到他脚边,磕头哭道:“韩公公恕罪,奴婢不敢违抗圣意,求韩公公饶恕!”   韩棋一听这话,愈发伤心内疚,红了眼道:“你起来,我又没怪你。疼吗?可见红了?”   袁五儿噙泪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公公不必担心我,咱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宫中阉宦虽身体残废,七情六欲却难摒除,阉人间常有相互亵弄取乐的传统。韩棋没在底下直房通铺里待几日,袁五儿却在其中摸爬滚打了好几年,自然早经过人事。   方才他趴在殿前桌案上,拿着韩棋给他的字样儿练习书写,李炎又喝得半醉进来,恍惚间认错了人,待扑上来才看清。恰巧他身上穿的是韩棋嫌小、才换下来的旧衣,李炎依稀闻见韩棋的味儿,像狗儿见着荤腥似的。平时舍不得对韩棋动粗,对他可没半点怜惜,当下便掏出龙茎来,直往他嘴里塞。袁五儿同那些假男人耍惯了,面对这样血气方刚的英俊主子,哪还有心思抵抗。韩棋进去撞见时,两人已翻来覆去弄到第三回了。   转天,李炎下朝后早早来到两仪殿,韩棋自是没什么好脸色,行了礼便径自跪回几案后埋头整理奏本。   李炎假模假式地拿起一本卷册,一面翻,一面心虚似的赔笑道:“昨儿你睡得早哇?你那小跟班儿,穿了你的衣服在朕眼前卖力招摇,是你叫他来的?”   韩棋懒得搭理他,只不吭声。   “生气了?朕多饮了几杯,一时把持不住……”   韩棋冷笑道:“圣人不必解释,天子自当为所欲为,奴婢有何气可生?”   李炎勾头看他脸上神情,继而咧嘴笑道:“朕心里只有你一个,不过是因他身上有你的气味……”   韩棋听了膈应得慌,起身便往后殿走。却听李炎在身后阴阳怪气道:“你家公子不也一样?人说他新得了个美人儿,怎么,没告诉你吗?” 第62章 我同他,完了   韩棋哪会信他鬼话,当即驻足道:“圣人派人盯着他?何必呢,他不过一介富贵闲人,圣人担心什么?”   李炎追上他道:“朕盯他作甚?你知他看上的是谁?早朝罢,独孤啸来报,昨晚阿阮上李镜房里服侍了一宿,今早便来告辞,说李镜要带他回淮南去。”   阿阮?韩棋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是从前李炎的相好、那个眉目如画、浑身喷香的大美人。那时在淮南府见过一面,阿阮还曾说过“改日我来会会你家公子”之类的话。   李炎见他一下呆住,正要出言揶揄几句,不料他剑眉一竖,瞪眼道:“是圣人派去监视他的?”   “啊?没有的事。朕也两年未曾见过阿阮……”   “就是!”韩棋急眼发起火来,“就是你派去的!阿阮就是你的人!”说完跺着脚跑了。   光天化日的,李炎不便追来,韩棋跑回直房,摔了门蹲在地上抽泣。   公子生气了!昨天道别时怕自己动摇,话未说清他便跑了,令公子误会他与李炎有了手脚;公子恼了,这才自暴自弃与那个阿阮……韩棋悔得肝肠寸断,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更何况,不是想好了吗,既然已同公子做了了断。今后公子没他这个牵绊,海阔天空自有一番境遇,总不能为他守身孤独一辈子吧。阿阮美貌世所罕见,配公子也不勉强。   只是,只是……   韩棋怎么也劝不好自己,越想越难受,剜心似的痛得手脚发软、浑身颤抖,活活哭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灯影幢幢,头顶是金黄的帐幔,韩棋惊觉自己竟躺在龙榻上。   他仓皇起身,见自己衣着齐整,稍稍放下心来。这是哪处宫室?他下床走出寝殿,眼前竟是一片开阔的幽蓝夜空。   长生殿寝宫位于太极宫制高点,殿外是一爿宽敞露台,此时李炎正坐在露台前的石阶上,手肘撑地仰面望着头顶星河。   “起来了?”李炎扭头冲他笑笑,将手边纯金雕龙的一柄执壶递来,“瞧你那小嘴儿干的,喏——”   宫中规矩,上赐酒,下不得拒,韩棋木然接过来,隔空往嘴里倒。是上好的琥珀佳酿,入喉甘甜清冽,他忍不住又咕嘟咕嘟连灌了好几口。   李炎将屁股底下的坐垫抽出来,放在身边拍了拍,冲空中道:“去传银耳汤来,给你们韩公公垫垫肚子。”   远处便传来一声轻细的“是”,不知从何处冒出个赭衣小阉人,将另一个坐垫塞在李炎身下。   李炎冲小阉人躬身跑远的背影轻蔑“嘁”了一声,笑道:“一个个像耗子似的,朕都不知他们成天躲在哪里觑着。”   韩棋才哭得力竭,正懒得动弹,便顺从地坐下,抱膝抬眼呆望星空。从前在淮南时,春夏夜里他常陪李镜观星望月、清谈对诗,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不知阿阮可也会诗文、能否与公子应对一二?韩棋想着便又眼酸,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李炎见状便皱了眉,烦躁地左右换手撑地,像遭了跳蚤似的坐不住:“你不乐意,朕令独孤啸将阿阮发卖了,不叫他招惹李镜便是。”   “不要。”韩棋断然拒绝他的示好,又拎起壶来往嘴里倒。   “男人嘛,不都这样?”李炎劝道,“兴致来了,管他是阿猫阿狗,先快活了再说。不过图一时方便,与情爱无关。如今你同他断了也好,得到了早晚厌烦,得不到的才最长久,叫他一生记着你最好的模样儿,到死也忘不了你。”   “有什么好快活的?同没见过几次面的生人做那种事,不觉得难堪吗?”韩棋委屈道,“他原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他怎会这样,我不相信……”   李炎诧异哧笑道:“这有什么难堪?再生的人,做过不就熟了?人家小夫妻新婚圆房之时,不也都是‘没见过几次的生人’?”   韩棋一时语塞,竟不知他这谬论该从何驳起。   李炎便又晃着腿儿说道:“朕从小长在王府深宅大院里,身边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仆老婢,只会问朕吃喝冷暖。那几年可把朕憋闷死了,竟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容易熬到十四五岁,终于能出门玩耍了,这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想同朕结交,争着抢着爬上朕床。朕这才有了朋友、伙伴,从此再不孤单寂寥。”说着竟一脸得意。   韩棋震惊之余,不禁心生怜悯。原来这人从小没人呵护教养,孤独中错把虚浮肉欲、床笫间的陪伴当作救命稻草,到今日仍不知真心情义为何物。又想到这悲剧其实是他亲生父亲一手造成,不由得悲从中来,半晌接不上话。   李炎想想又觉失言,担心这话显得自己太过浮浪,便话锋一转道:“只是朕不知该如何待你。无论朕说什么、做什么,总落得惹你生气的结果。你对待那些卑贱之人,倒比对朕更和颜悦色些。朕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不同朕好便罢,却连寻常朋友也作不得了?”   难得韩棋不嫌他烦,认真答道:“奴婢安危性命,全在圣人一念之间,彼此地位悬殊、权力不均等,如何作‘寻常’朋友相交?”   李炎闻言垂眼沉吟许久,语气突然变得落寞:“世人只道朕狼贪虎视、谋朝篡位,却无人知晓,朕生来便被视为一枚棋子,若不拼死一搏,便注定沦以血肉之躯为他人铺路的弃子。朕只是不甘心。如今世上只有你一人知情,你若死了,便再无人明白……”   “换作是我,我也不甘心。”韩棋脸上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圣人深谋远虑、长袖善舞,其实比谁都适合这至尊宝座。可天子之路艰难险恶、注定孤独,若只是为争一口气,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炎转脸定定看着他:“所以朕才要留你在身边。你不必害怕,朕不会强迫于你,只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时时作伴罢了。”   酒劲上来,韩棋渐渐脸热,唯恐醉后失态,他努力起身站稳,向李炎告辞。待要转身时头却一昏,身子摇晃起来,不得已伸手扶住李炎肩头以为支撑。   李炎顺势一揽,将他拉入怀中,握住他后颈在他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韩棋恼羞成怒,推开他拔腿便跑,气不过,又回头往他腿上踢了一脚,骂道:“骗子!枉我把你当个人!”   李炎放声大笑,冲他背影乐道:“亲一口怕什么?又不少块肉儿!”   才跑下石阶,迎面遇上来送银耳汤的小阉人。韩棋接过瓷盅,将温热清甜的糊糊一饮而尽。小阉人行礼告退,韩棋拉住他说:“烦请小公公带我回两仪殿直房。”小阉人连声道“公公言重”,便一手托盘,一手提灯,带他往幽深的宫巷里走去。   空腹喝了急酒,哪有不醉的道理。路过内侍省院落时,韩棋感觉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再走不动。   “韩公公,咱走了一半儿了,坚持坚持,回屋再睡?”小阉人腾不开手搀扶他,只得用臂膀撑住他身体,一步步往前挪。   “韩公公,韩公公,欸呦——”韩棋脚下一软,小阉人赶忙丢了托盘来扶他,又冲院里叫道,“来人呐,来搭把手哇。”   几点火光飘来,韩棋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昏沉中,他被肋间传来的痒痛弄醒,有人一边拧他,一边嗔道:“死鬼,不同你那失而复得的情郎好生恩爱,又来招我作甚?”   韩棋勉力撑开眼皮,见面前的人是陈玉山,顿时倍感亲切。   “这几日怎不见陈公公踪影?是有意躲着我吗?”韩棋坐起来拉住他两手摇晃。   陈玉山照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咬牙骂道:“泼皮货!还想着往后再不见你,我便不想了、解脱了,你灌些黄汤又来招惹我,欠得慌!”   韩棋撇嘴落泪道:“我同他,完了。往后在这宫里,只你我姐妹……”说着又觉荒谬,呵呵傻笑起来。   陈玉山误会是因李炎与袁五儿的事、他与李炎“完了”,便拉着他手叹道:“那小贱人不是我的人,我不好多管闲事;你看着吧,等他哪天失宠跌落下来,看我不活扒他一层皮?”   韩棋糊里糊涂鸡同鸭讲:“我不怪他,是我没福。陈公公,我只是,一时舍不得他……会好的,都会过去的,对吧?”   陈玉山拥他入怀,轻轻拍他脊背,红眼劝道:“可不嘛,都会过去。日子还长着呐,还有我呢……”便为他解了袍服,搂他躺下,拍着他渐渐睡去。   次日一早,陈玉山按时醒来,见身旁韩棋睡得正香,不觉红脸笑了。他轻身下床,同往常一样来到外间桌前,抄起惯用的琉璃茶盏,饮一口底下人为他点好的香茶。茶汤微苦,却有清香的回甘,恰似他心头柳暗花明。   用过早饭,他又回到里间榻前,轻轻推醒韩棋:“欸,欸,醒醒,到点儿早朝了!司礼监点卯,你快回去吧,下晚再来我这儿用饭。”韩棋懵懂坐起来,努力回想自己为何在陈玉山这里。   这时陈玉山忽然“呃”的一声,眉头紧皱、一手按住肚子,旋即口鼻淌出鲜血来。   “陈公公?!”韩棋爬起来扶他,他已疼得浑身抽搐、蜷成一团,一张嘴,鲜血大口大口朝外喷涌。   “来人!来人!”韩棋冲外边大吼,阉人们纷纷跑进来,却都吓得呆若木鸡,插葱似的杵了一地。   “陈公公,陈公公——”韩棋扑在他身上摇晃,弄得两手沾满了血。陈玉山紧紧攥住他一只手,双眼圆瞪涌出血泪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棋眼睁睁看着他血红的双眸渐渐失神凝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第63章 一步不准离开   李炎赶来时,陈玉山的尸身已被审刑司抬走,只剩满身血污的韩棋呆呆坐在原地。   “棋儿——”李炎蹲下想拉他起来,手才碰到他胳膊,他便倒抽一口气直往后躲,看起来恐惧至极。   “别怕,有朕在,不会有人伤害……”话未说完,却见韩棋瞪着惊恐的泪眼,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李炎这才意识到,他害怕的就是自己。   “你怀疑是朕害他?”李炎摇头鼻孔出气道,“朕要杀他,不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何必用这污糟法子,闹这么大阵仗、搅得人心惶惶?”   自然是为灭口,韩棋心道,老皇帝说玉玺交由左峻带出宫,而玉玺最终却落在陈玉山手里,可见左峻之死与陈玉山脱不了干系;给老皇帝下药的时机,也是陈玉山设计好了、专等着李炎来。如今李炎如愿荣登大宝,怕日后陈玉山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抖露出来,便在他正春风得意、毫无防备之时下此毒手,永绝后患。   韩棋眼前全是陈玉山五官汩汩往外冒血的恐怖画面,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念叨了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炎听了这话,气得“嗐”了一声,背着手疾走一圈,又来到他面前:“陈玉山为朕做事不假,可既然他是朕的人,朕为何要自断臂膀?朕总不能自个儿动手给他下毒吧,为除掉他,势必又得换一批人用;照你所说,事成之后这一批人又需要灭口,还得再找下一批走狗。灭来灭去,无穷无尽,这大明宫里头的人,迟早都得被朕杀光了?荒不荒唐?”   韩棋惊魂未定,哪听得进去,仍只哆嗦着说:“圣人杀了我吧,杀了我,永绝后患。”   “朕杀你作甚?!”李炎重重甩袖,冲到外间将一名审刑司提刑官揪了进来,“毒从何来,你说!”   提刑官垂头禀报:“圣人明鉴。毒在砂锅里,粥碗、筷头及手巾上亦有少许。银针试之乌黑,毒性剧烈,投毒之时当在一个时辰之内。”   “一个时辰之内,是灶上煮粥时便下了毒?”李炎追问。   “圣人英明。鹤毒色红、味苦,若下在煮成之粥食中,一口便可尝出。此粥以红枣入味,正是为遮掩毒物性状。”   韩棋闻言悚然抬头,倏地打了个冷战。   陈玉山早起必先饮茶,而后才用早饭,内侍省无人不知。若只为杀他一人,大可把毒下在茶中,能遮掩苦味不说,点茶最后一道是用清水洗杯,毒物当场便被冲走,神不知鬼不觉,不比下在餐食中高明?   下毒之人为何大费周章、从膳房下手?可见这人想杀的并非只是陈玉山,还有在此留宿的韩棋!凶手料想晨起后陈玉山必定邀韩棋一同用餐,在粥中下毒,可一箭双雕,将两人一并杀死。   如此看来,的确不是李炎指使。韩棋回过神来,李炎若想杀他二人,只需夺宫当日在紫宸殿治他们照料老皇帝不力之罪,当场一刀斩了他们,任谁也说不出一句是非,何必拖到今日动手?   这大明宫里,还有谁想置他们于死地?如今他两个是新君面前的红人,阉人们唯恐巴结侍奉不及,冒此风险害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韩棋眼珠颤动,努力在眼前挥之不去的可怖画面中搜寻有用的记忆。   “啊!”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仇不息!”又问李炎:“圣人将那仇老妖怪如何处置?”   李炎道:“承天门前,宫中禁军将祸乱朝纲的罪魁、阉狗之首领仇不息献出,朕打马从他身上踏过,他应当早没命了。”   “应当?”韩棋惊道,“圣人不曾亲眼见他伏法?”   李炎转眼思索片刻,吩咐道:“来人,传朕口谕,令独孤将军将仇不息拿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速去!”   韩棋忖道,仇老妖怪得势横行几十年,仇党人数众多,在宫中、朝中盘根错节,岂是那么容易清除的?他的徒子徒孙自然见不得陈玉山与韩棋好,一心为他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光顾着应付李炎,竟全忘了这一桩。   他正欲开口向李炎说明,却见赵安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倒:“禀圣人,御膳房灶上阉人上吊死了一个!”   李炎冲审刑司那人咬牙怒道:“三日之内,不将幕后主使交出,朕活剐了你喂狗!”   韩棋看着赵安躬身往外退的瑟缩模样,心中暗想,这姓赵的也颇有嫌疑。他在陈玉山手下挨打挨骂、苦熬了好几年,如今陈玉山上位,却只派给他个吃力不讨好的司务监管事,仍旧整日在御膳房、浣衣局奔忙,累死累活却无实权,换了谁能咽下这口气?   “你随朕回长生殿。”李炎神情严肃,不容分说,“往后你跟在朕左右,一步不准离开,可记住了?”   韩棋只觉四下里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暗暗盯着自己,惊恐中只得连连点头。李炎冲他伸手,他慌忙将沾染了血污的手往身上蹭,却被李炎一把拽住手腕拉了起来。   回到长生殿,韩棋叫人打来水,伺候李炎洗手净面、更换朝服。李炎瞅着他仍在微微颤抖的潮湿睫毛,语半含酸道:“朕不知你同陈玉山还挺有交情。”   韩棋想起进宫以来陈玉山待他委实不错,除了最初打了他一巴掌,此后便再没叫他吃过亏、受过苦,反倒处处护着他、为他出头;仇不息那老狐狸不可能没怀疑过他的来历,却未能动过他一根手指头,还不知陈玉山暗中帮他挡过多少次刀;这一回也是,若非陈玉山不忍叫他早起,他原本也是要吃那一碗粥的。然而他却没能给予丝毫回报,陈玉山想要的,他给不了,如今更永远失去了投桃报李的机会。   那时陈玉山将他随手转送的香包揣进怀里,一向阴鹫狠厉的眼里竟闪过一丝天真的希望,韩棋想起来便觉心痛,禁不住抖着下嘴唇儿落下泪来。   韩棋手持拂尘跟在李炎身后,顺着大明宫中轴线洁白的汉白玉大道,往太极殿急行。到正殿屏风后时,他才将将止住眼泪。李炎回头瞪他一眼,冲前头探探下巴。   韩棋这才意识到,如今陈玉山死了,轮到他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放声叫道:“圣人驾到,跪——”却被自己陌生的尖细嗓音,吓得瞠目愣在原地。 第64章 叫人这般作践你   李镜酒醒已是次日午前。独孤啸差人来邀他赴宴、为他饯行。为显得大度,还特意在请柬中让他带阮玉梳同去。   天黑时李镜袍服冠带齐整,满腹心事地出门,却见阮玉梳一身雪白的骑马装,束着利落的高髻,正蜷腿坐在车架前御马。李镜瞥他一眼,仍旧不发一言,面无表情钻进车厢。   阮玉梳这副打扮,是因他无意中隔墙听见于哨儿与常青议论,说“侯爷怎会看上这人”、“浓妆艳抹好不正经”,直言他“赶不上棋小官人脚后跟儿”。他猜想这新主子不爱脂粉、喜欢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君,于是忍泪洗尽铅华,将从前那些艳丽华服压进箱底,另找来素净衣裳穿着。倒不是为讨李镜欢心,只是不愿被人嫌弃轻视。   他本就长相俊美,擦去脸上那些艳俗描画后,便露出明眸皓齿的清纯底子来,眉眼间又添几分英气,倒比从前更动人几分。   却仍得不到新主子一丝好脸色。他呆呆拉着缰绳,不禁怅然若失,只得劝自己为长远打算、不必在意一时委屈冷落。   两人在宴席上一露面,独孤啸便瞪圆了眼直瞅着阮玉梳,什么宽宏大量、成人之美,通通抛诸脑后,明摆着后悔了。不过,独孤啸也同阮玉梳一样,误会李镜与新帝相好,自然不敢为难他,就只拿阮玉梳撒气,领着一众宾客轮流邀敬,宴席未半,就已将美人儿灌得醉眼迷离、站都站不稳了。   李镜同众人一一告别、互道珍重,见天色不早,便带着阮玉梳行礼告辞。向戟替独孤啸送客至门外,一直将阮玉梳搀扶上车,末了还在他额头轻轻啄吻一下,显得十分依依不舍。李镜冷眼观之,扬鞭催马而去。   马车颠簸,阮玉梳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出声叫“侯爷慢些”,李镜便松了缰绳,信马在长安月下徐行。不多时便听见车厢里传出轻鼾,阮玉梳睡着了。   路过宫城时,李镜眼巴巴瞅着高高的宫墙,想到他与棋儿就是被这道冰冷的石壁阻隔,近在咫尺,却远似天边,不由得心如刀绞,只恨不能一头碰死,化作幽魂穿墙飞去棋儿身边。   此时身后幽暗处竟传来咕噜咕噜的怪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声声逼近令人毛骨悚然。李镜不信鬼神,当下凝神戒备,从车架底下抽出油纸大伞来,想着一旦遇袭,尚可撑伞格挡一二。   那咕噜咕噜的东西渐渐逼近,映入马灯的光圈里来。李镜定睛一看,竟是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灰白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下半身被布条捆绑在半扇门板上,以手撑地艰难往前爬行。那诡异的响动,是木板下的轮子在青石路上滚动的声音。   是专在夜间装神弄鬼、诈取钱财的流丐。李镜不想招惹这无赖,便放下伞,从怀中摸出几钱碎银朝那人抛去。银粒落在地上弹出老远,那人却不去捡,仍奋力向车前爬来。李镜见他年迈倔强,只得拱手客气道:“请老爹爹行个方便。”说着勒马跳下车来,拾起碎银来到他面前,伸手奉上。   那人还是不接,竟缓缓抬起头,将脸凑进光亮处,阴森笑道:“李镜,你不认得咱家了?”   李镜探身细看,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仇公公?!”   却说韩棋搬来长生殿,袁五儿自然也紧随其后。   韩棋每日随李炎上朝听奏,整理门下省送来的文书,再请问李炎旨意、代为批复,虽事务繁忙,倒也不得空闲伤春悲秋,日子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李炎愈发无所顾忌,得空便把袁五儿叫进寝殿,白日宣淫不亦乐乎。   起初韩棋觉得袁五儿是代他受过,心里总过意不去,可没几天就看出不对劲来。袁五儿每次伺候完李炎出来,非但没有丝毫被迫受辱的神色,竟还满面含春、一副淫逸饱足的模样。   这日韩棋往门下省送奏本回来,走得累了,便靠坐在内殿屏风下歇息。不料李炎突然进来,将袁五儿按在正殿几案上干事。韩棋被堵在暗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两手捂住耳朵,抱头默念《道德真经》。   屏风外那两人干到要紧处,双双放声淫叫,韩棋将手指塞进耳朵眼儿里,仍阻不住淫词浪语直往里钻。   “嗯,嗯,圣人,不要,圣人肏死奴婢了,嗯哼——”   “浪货,不要你还夹这么紧?呃,呃,朕要去了,呃——”   “啊,啊,奴婢死了,啊哈——”   “嘶——抖成这样,至于吗?”李炎浪笑着抽他臀肉,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唔,圣人好会干,奴婢快活死了。”   “是吗?朕比李镜还会干吗,嗯?”   “那是自然,圣人是天下一等一的男人……”   韩棋不期然听见他家公子名字,吓得一激灵,随即意会过来,原来袁五儿真是在“替”他,顿时膈应地直犯恶心,只得拼命抑制住冲出去打砸的冲动,咬着牙蹬腿儿泄愤。   所幸那两人干完一回便调笑着走了,韩棋出来一脚踹翻桌案,又觉鞋也脏了,便脱下来狠狠甩出老远去。仍不解气,又叫人来,将殿内桌案地毯、各样陈设统统搬走、换新的来。   夜里袁五儿来伺候他洗漱将歇,他心里有气,懒得搭理,叫都不答应。袁五儿颇有眼色,见状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于是手捧拂尘跪在他面前,委屈巴巴说:“五儿该死,请公公责罚。”   韩棋见他可怜,便又心软,夺过拂尘丢在地上,苦口劝道:“看你聪明伶俐,让你读书认字,将来好有个正经儿活计、不必再当牛做马伺候人。为何你偏要自甘堕落?叫人这般作践你,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袁五儿以手拭泪,声如蚊蝇回道:“公公以为人人都像您、有这等才学样貌?能得圣人垂眸,奴婢已觉三生有幸。公公一心吊着圣人,便不许别人承恩得宠吗?”   韩棋听他如此执迷不悟,一时来火,冲上去掴了他一掌,打得他脸上立时现出鲜红的指印来。   “怪我看错了你!不知廉耻的东西,你早晚……”   正骂着,李炎恰巧走进殿来,见袁五儿捂着半边脸、含泪跪在地上,便知韩棋正教训他呢。   “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朕说,何苦为难底下人?”李炎摸摸袁五儿头顶,挥手让他下去。袁五儿哭着跑开,韩棋气得眼晕,甚至忘了行礼。   李炎大剌剌朝韩棋身边一坐,挑眉笑道:“怎么,吃醋了?朕看看,手打疼了没?”   韩棋侧身躲开,气不打一处来,憋得脸都红了。   “冤家,你不知日日眼看着、却碰不得,是何滋味,叫朕怎生挨忍?”李炎使肩膀轻轻撞他一下,撒娇似的冲他努努嘴。   他仍不搭理,李炎却不介意,依旧笑嘻嘻、颇有兴味地打量他脸上神情。   “时候不早了,圣人回去歇吧。”韩棋收拾案上文书,下逐客令。   李炎摇头晃脑道:“朕来,是想问问你,李镜递了贴,想明日进宫来谢恩辞行。你说,朕准是不准?”   作者有话说:   袁五儿领到剧本:炮灰替身(执迷不悟版) 第65章 是我的,我偏要   韩棋思想了一夜,明知李炎故意以此试探,到底还是不甘心。虽说上回狠下心与公子说了诀别的话,可临了却又生出误会,让公子以为他受辱失身。即便两人已没有往后了,他始终不愿令这段他无比珍视的感情落得如此不堪的结局。再见一次、再说最后一句,他缩在被里抠着自己手心,默默排演与李镜的最后一面。   次日一早,韩棋随李炎自朝会上下来,便借故往门下省领奏本,适时溜了。   宫中规矩,外臣奉旨觐见,须清晨由司礼监阉人搜身后、在太极门外西暖阁内静坐等候,待圣人传召才得进入大内。有时一等就是一日,到晚圣人也想不起来,干等着过夜也是有的。李炎一贯慵懒,早朝时总是哈欠连天,下了朝便回长生殿补觉,睡到过午传膳才醒。若赶上同袁五儿做得好事,那就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了。   韩棋要见李镜,只有这一两个时辰的空当才有机会。门下省早间忙乱,总要午后才领得到本,韩棋明知如此,偏偏故意去溜达一趟,自然是为了返回时顺路拐进西暖阁。   李镜一人独坐于西暖阁一丈来宽的净室内,门口守着个司礼监小阉人。见本司秉笔大太监背手走来,小阉人慌忙正冠行礼,甜甜叫了声“韩公公早哇。”   “你去传壶酽茶来,咱家醒醒神。”韩棋漫不经心似的吩咐道。   小阉人殷勤答应着,转身跑了。韩棋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只见李镜已攥着两边袍服,僵僵站在里头看着他。   “侯爷请坐。”韩棋怕他扑上来,赶忙伸手让他。李镜两眼直勾勾瞅着他,缓缓坐回凳上。   “侯爷几时离京?”韩棋找话道。   李镜心不在焉道:“没,还没定日子。”   “上回咱家失礼,还未恭贺侯爷加封进爵;听闻侯爷又遇知己,真是喜上加喜。”韩棋说完,自己都觉酸得慌,臊得脸都烫了。   “公公是怪我负心薄幸吗?”李镜语气怪怪的。   韩棋估摸着外头人已走远,才压低声道:“我来,只想说一句,侯爷误会了,我没有对不起你。”不敢看他,不知他听进去没有,韩棋不免有些焦急,红眼又道:“侯爷信不信的,我反正问心无愧。这一生,心也好,身也好,我只许过一人,到死也……”   李镜吻上来,生生将他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我也问心无愧。”李镜松开他,抵着他额头喃喃道,“我不把姓阮的留下,你就真打算再不见我了?”   韩棋想挣脱,却被他推得背抵住墙,又亲上来。舌头勾缠着进犯,心头涌起无数缠绵过往,韩棋很快卸去力气,软倒在他怀里。   “你许的是我不是?”李镜轻喘着问他,“成天死啊死的,你也不想让我活了?”   韩棋噙泪回望,又喜又悲,不知该如何是好,小肚子却被一根硬邦邦的巨物隔着衣料戳中。   “不要,放开我——”他吓得慌了神,“当心外头来人!”   “谁来也不管用,”李镜一下下在他颈间吮吻,狠狠道,“是我的,我偏要!”   他又推又扭,挣不出来不说,反倒把自己身前蠢物也蹭得立了起来。李镜两手钳住他侧腰,将他抱起放在茶桌上,又拿他两腿盘在自己腰间。正解他裤带,却听外头小阉人叫道:“韩公公,茶来了。”   韩棋吓得一激灵,大力推开李镜跳下来,边扑撸衣襟边稳住声音道:“进来。”   李镜急忙转身,假装欣赏墙壁上挂的字画,以遮掩身前异状。小阉人摆了茶便躬身退下,并未抬头乱看。韩棋惊出一身冷汗,还没喘匀气,又被李镜一拽,按回怀里揉搓。   “公子,公子,不行——”韩棋不敢叫出声,哼哼唧唧地只能火上浇油。李镜发疯似地不管不顾,这样下去早晚惹出大事,他只好哀声求道:“公子别作声,棋儿替你消消火吧。”说着屈身跪下,解开李镜裤头儿,放出那根作恶的精怪来。   李镜来不及推挡,蟒头已落入滚烫的温柔乡中。五寸来长的巨物,韩棋着实吞不进去,只得用手握住茎身套弄,仅把红艳艳的李子含在口中吮吸。李镜心疼得要不得,想叫他别弄,一松开牙关,一声淫靡的呻吟便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只得赶紧闭嘴忍住。   这一别已一年有余,着实憋得太久了,片刻后李镜便觉一股灼人的麻痒爬上脊梁,禁不住灵犀灌顶,泄身在韩棋嘴里。为防留下把柄,韩棋只得将浓腥的精水尽数吞进肚里,起身后赶忙以酽茶漱口咽下,羞得面红耳赤,眼都不敢抬。   “公子珍重。”趁李镜呆呆愣神,韩棋逮空儿跑了。踩着心跳走到太极门前,回头却见李镜一脸决然地跟在他身后。他只好对守门禁军道:“圣人叫带淮南侯李镜入宫,咱家这就领他进去。”禁军提起佩刀拱手称“是”,韩棋强作镇定,回头冲李镜伸手说:“侯爷请。”   走到开阔处,韩棋放慢脚步回头嗔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宫中处处是眼睛耳朵,不要命了?!”   李镜竟像换了个人,淡淡一笑道:“今日我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左不过叫人拿住、打死了,往后你走夜路再不必怕,我帮你挡着别的鬼。”   韩棋再无话说,撇了嘴边走边抹眼泪。走着走着,眼前忽然跃出一道眼生的飞檐,他停住脚步,四下张望。李镜握住他肩头又笑:“我当你认得路呢,走得这般决绝。”   “方才咱们可是一路向北?”韩棋挠头问李镜。   “是,向北一条直路,未曾转弯。”   那便是错过了往长生殿去的路口,韩棋忖道,索性再往北去,走到头便是紫宸殿,即便被李炎发现他偷跑,刚好可以推说来服侍无上皇。   走到近前,韩棋认出,这是从前秦妃娘娘居住的承欢殿。因老皇帝念及旧情,这些年承欢殿不曾挪做他用,隔三岔五有阉人来打扫除尘,里头陈设一如秦妃娘娘在世之时。   李镜发觉四下里无人值守,一把搂过韩棋问他:“为何一心与我分开?他如何治住你了?”   韩棋不愿他卷入皇权之争,哪敢泄露天机,只垂眼委屈道:“他那人霸蛮得很,我若不留下,只怕他吃醋作害你……”   “哦,谁霸蛮、谁醋性大,你便同谁好?”李镜较劲道。   韩棋摇头待要说“不”,竟被他打横托起,一路抱到内殿龙榻之上。   作者有话说:   小棋:上次是见最后1面,这次是见最后0.5面,以后还有0.25面、0.125面、0.0625面……   镜子:你是懂极限的。 第66章 被撞得娇声破碎   李镜将韩棋压在身下,亲得他星眼朦胧,两颊绯红,再没力气抗拒。韩棋被那如铁硬的孽根烙着小腹,怯怯嘀咕:“不是才泄了一遭,怎的又起来了?”李镜“唔”地答应了一声,吐着热气啃他脖子。才要拉开他衣领去吻颈窝,韩棋却突然两手揪住自个儿领口,摇头惊叫:“公子不要!”李镜扳他手指,硬把他两边腕子压住,勾头去衔他衣领。他竟哭了,蹬着腿儿说“求你了公子,别——”。李镜心口一揪,怕是李炎虐打他、在他身上留了伤。   “别动,我看看!”李镜猛地撕开他前襟,两团雪白的胸脯一下跳了出来。   身上可耻的变化令他羞愤欲死,韩棋捂脸大哭。明明是男子,却长出胸乳来,被公子看到自己这副畸形模样,他只觉心如死灰。   胸口却募地一热,一阵尖锐的麻痒令他顿时一哆嗦。李镜竟埋头将他一侧乳尖含住,噙在口中嗦舔。“嗯哈——”韩棋禁不住浑身战栗,诡异的快感直入骨髓,令他控制不住淫叫出声。   李镜便觉那团小肉儿在口里一阵颠颤,勾得他欲火噌噌烧上头顶,身下蠢物胀得生疼,忍不住又将另外一侧小奶子也抓在手里把玩。   韩棋被他捏着一边、吃着另一边,如同一尾出水活鱼,在他身下浪叫着打挺,不久便突然尖叫着抽搐两下,又不动了。李镜低头看去,见他衬裤裆里湿了一片,已丢了身子。   “这里碰不得吗?”李镜使手指在他红艳艳的小奶豆儿上拨弄两下,韩棋娇喘着直往后躲,两手慌乱地按在胸前妄图遮掩,带着哭腔求道:“不要,公子,丑死了!”   “不丑,好看。”李镜已憋得眼冒金星,再忍耐不住,说着拉下他衬裤,将他两腿推到胸前。   只见还没完全软下去的小雀儿底下,原本圆鼓鼓卵蛋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层皱皱巴巴的囊袋,一道一寸长、蜈蚣样的伤疤触目惊心。   “公子,公子,”韩棋两手抓紧他手臂,闭着眼哀哀哭泣,“求你了,别看那里,别看了……”   李镜只觉有一柄看不见的尖刀,正往他心上划出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不知不觉眼泪滴答落下,颗颗打在韩棋白生生的大腿上。   心痛中,李镜将他两瓣肉嘟嘟的屁股抱起,低头去吻那道伤疤。韩棋夹紧两腿微微发颤,他的伤痛与羞耻,此刻却化作蚀骨柔情,顺着沸腾的血液,泵进他几乎快要跳脱出胸腔的心里。   温柔的唇舌接着便向更幽深处探去,韩棋挺腰嘤咛不已,手指进来时已意乱神迷,糊里糊涂就被弄得松软不堪。   李镜眉头微蹙,按下青筋暴突的巨物试探着进入。才塞进去一个头儿,韩棋就攥紧褥单疼出一头汗。他始终狠不下心,便停下动作,俯身又去舔吃那两颗娇艳欲滴的乳尖儿。   “哼嗯——”韩棋噙着泪花发出声声甜腻的娇喘,下头那张小嘴将入侵者死死咬住。李镜已忍得太久,实在受不了了,耐不住闷吼了一声,失控泄了精元。   那蠢物却不通人性,泄身后竟得寸进尺一味逞凶,有了精水润滑,稍一挺身便长驱直入,疾风骤雨般肏干开了。   “嗯,嗯,嗯,公,子,轻,点,呃……”韩棋被撞得娇声破碎,李镜却如入幻境,已听不分明。   压抑已久的欲望冲破理智的堤坝,李镜感觉心中似有什么宏大的东西轰然坍塌。那晚伥鬼样的阉狗蛊惑他的那些荒唐鬼话,“你才是真正的皇孙”、“天下本该是你的”,他本不信;可此刻与心上人骨肉相融的欢喜,却令他生出蠢动的贪念:天下若是我的,棋儿便是我的,谁也再抢不走。   一念既起,便觉天地变色。原打算进宫来见李炎、拼上性命也要将心上人带走,若不成功,大不了一死;如今却有了更深远的指望。   压抑已久的欲望怎么也宣泄不尽,直到怀中人抱着他脖子抖如筛糠,发出小奶猫儿似的细弱嘤鸣。棋儿体软筋酥,柔若无骨,比记忆里更令人心动沉迷。李镜不知第几次泄身后,终于强忍住冲动停下动作,却仍舍不得抽身出来,反而使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恨不能与他化作一团。   良久,韩棋终于止住哆嗦,喘过气来:“公子,放开吧,再不去长生殿,人该起疑了。”李镜便从云端跌落下来,起身慢慢将彼此衣衫裤儿穿好。   才走出承欢殿,两人又恋恋不舍抱在一起。韩棋想想仍不放心,红着脸旁敲侧击道:“公子南下这一路,要与阮公子同乘吧?”   从前他二人南下同乘那段甜蜜又温馨的时光历历在目,李镜当然明白他担心什么,便松开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咬破食指抹在他唇上,指天立誓:“皇天在上,李镜若与旁人苟且、辜负了你,愿降天罚,以血肉……”   韩棋扳下他的手,连声“呸呸”,气得直跺脚:“公子瞎说什么!不可胡乱起誓!”   “谁教你不信我?”李镜捧起他脸蛋严肃道,“我不南下。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   韩棋惊讶瞪圆了眼,与李镜四目相对。公子黑沉沉的双眸蛊人心智,他像被摄去了魂魄,不由自主地呆呆点头。两人便又拉着手,继续往北面紫宸殿走。   “淮南侯欲往长生殿面圣,你带他走一趟。”韩棋揣着手,冲紫宸殿守宫小阉人轻慢道。在宫里这些日子,他渐渐学会上位者的行事之道,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给理由,只要毫不犹疑地吩咐下去,底下的人自会不假思索地照办,说多了反倒惹人怀疑腹诽。小阉人果然乖乖答应了,躬身引李镜走下石阶。   韩棋目送公子背影拐进宫巷,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也恢复些许理智。   不对!他猛地反应过来,公子刚刚说他不走了?他要做什么?!想好了见最后一面、把话说清,却不知怎的就做了那种事,还是在承欢殿的龙榻上!陈玉山一早提醒过他,这宫里处处有人暗中窥探,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怎么瞒得住?万一李炎已经收到消息,公子这一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倏地吓出一身汗,提袍拔腿便追。这一跑,身后忽然一热,李镜留在他身体里的浓稠精水一股股直往外冒,须臾便打湿了裤裆,如同失禁尿了一样。 第67章 你自个儿脱   绕过一道山墙,本该出现在眼前的笔直宫巷,竟变成一道丁字路口,韩棋又走错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别慌,然后原路返回,退到紫宸殿前,再换另一个方向出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试,跑得一头大汗,终于迎面遇上方才送李镜的那名紫宸殿小阉人,又叫人家带了一趟路,这才来到长生殿。   龙椅上,李炎胳膊肘儿撑住两边膝盖,手里掂着鎏金镇纸摆弄。韩棋呼哧喘着跑进来,没见李镜人影儿,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呆呆望着李炎。   “啧,就晚了一步,他才走了。”李炎冲他摆出一副遗憾的神情。   韩棋一听这话,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这么说来,李炎并不知道李镜同他私会过了,还以为他没赶上见李镜呢。于是收回神来,补行个礼,转身欲往后殿去。   却听李炎道:“这人真是查案上瘾了。他说,先前大理寺以诬告罪将几位前任江都县令打入大狱,致使诸位长官无辜受刑,他未能到堂申辩,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今靖王被禁在府里、却未能定罪,恐遭世人腹诽,亦非长久之计;加之左阁老一案尚未告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总之,他请旨先清查此案,再回淮南。”   韩棋停住脚步,心中暗忖,这是缓兵之计?公子借口查案推迟离京,不知有何计较。   “朕便许他十日之期。他立下军令状,说十日内必将二十年前江都水患一案与左峻之死查清真相、向朕复命。”李炎意味深长道,“呵,他倒比朕还上心。你替朕拟旨,暂且给他个监察御史,叫他替朕往大理寺督办此案。”   韩棋答应着,心道杀害左峻的陈玉山已死无对证,李炎自然不怕查到自己头上;又后悔方才光顾着那样,忘记说正事,没能告诉公子玉玺最终落在陈玉山手上这一重要线索,得想个法子传讯给公子才行。   韩棋来到桌案前拟旨,往后一坐,惊觉身后一片湿滑粘腻,顿时烧红了脸。他提笔刚写了“门下”两字,李炎便看出他神色有异。   “你打哪儿跑来?这一身汗。”李炎走到他身后,隐约闻见一股熟悉却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气味。   “奴婢才从紫宸殿、看无上皇祂老人家来。”韩棋强作镇定,直直跪在桌案前,夹紧屁股不敢往下坐。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李炎瞅了半晌,始终觉得不对劲,便伸手将他身后紫袍掀了起来。那股特殊的腥味冲鼻而来,绢丝衬裤后头已湿透变了颜色。   韩棋吓得浑身僵住动弹不得,李炎却背手走回龙椅去了。   他没发现?韩棋偷眼看去,屏住的呼吸才缓缓吐出半口,却听“咚”的一声巨响,李炎抄起铜镇纸,抡臂砸在韩棋面前桌上。韩棋“啊”的惊叫了半声,便被冲上来的李炎用虎口卡住了脖颈。袁五儿听见动静冲进来,一见这情景,赶忙又退了出去。   “朕小看你了,你好会骗人!”李炎下颌处牙关滚动,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在朕面前好一副清纯模样,叫朕舍不得辱没了你!原来也是个骚浪贱货!”   韩棋闭目瑟瑟发抖,心里只想着,公子已经出了宫门吧?已经走远了吧?可别被抓回来了!   “他才来多大会儿工夫,嗯?怕是连话都没说两句就干上了?”李炎用力甩手将他推倒在地,扶额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一脚踹翻烛台,连带着砸倒一片香炉摆件,稀里哗啦好不热闹。继而发怒叫道:“来人!赐浴!”   韩棋吓得面如土色,趴在地上发怔。两个长生殿小阉人进来,掺着他两条胳膊,将他拖进寝殿后的汤池室。   “你自个儿脱,还是朕多叫些人来替你脱?”李炎的语气陌生而冰冷,与从前判若两人。   氤氲水雾中,韩棋缓缓转头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池边那根合抱石柱上。就这儿了,韩棋颤抖着解开袍服腰带。洗吧,洗过了上来,一头撞在这柱上,干净身子好投胎。   原以为死意已决,就能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最后一层衣衫从身上掉落的瞬间,韩棋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不愿睁开眼,却仍能感觉到李炎赤裸裸的目光一寸一寸在他肌肤上烧灼。他坐进池底只露出头,全身浸入温暖的池水中,胸前两点通红肿胀的乳尖,在滑腻的泉水中微微刺痛。   “好好儿洗,洗干净了,朕嫌脏!”李炎眼角抽动着,身前鼓出个一拃来高的小山丘。   韩棋在水里抱膝蜷成一团,呆坐着不动。李炎突然暴怒,大吼一声:“洗!”   他只得换成跪姿,伸手进两股间轻轻摸索。好疼,好羞耻,想死。眼前晃动的水波令他视线渐渐模糊,他意识到其实不需要撞柱,就这样溺死在这一池春水里,暖融融、轻飘飘,恰似回到公子温柔的怀抱。   他慢慢往下躺,水漫过下巴,漫过口鼻。他向所知的一切仙佛神明祈祷,死后愿风为裳,水为佩,化作游魂冷翠,与情郎巫山梦会。   酸辛的泉水灌入口鼻,像有什么利器从喉咙钻进去,生生将心肺撕开。人无法与求生的本能对抗,他不由自主地两手在水里乱抓扑腾,脚慌忙蹬踹着找池底。   下一瞬便是解脱,李炎冲进水里,抓着他头顶发髻把他拎了出来。他剧烈呛咳,泪流满面,李炎扛着他从池里出来,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想做什么,嗯?”李炎掐着他下巴,凑近逼视他满是泪痕的小脸,凶恶道,“别逼朕锁了你!”   韩棋蜷缩在地上,不断呕出肚里的酸咸泉水。湿透的龙袍下摆在他眼前哒哒滴水,他只觉羞愤欲死,喉咙却已嘶哑,哭声变成绝望的哀鸣。   过了好久,李炎才又出声,话中竟有些许哽咽:“你若死了,不光他,朕也会伤心。”   韩棋想的则是,怎么办,手脚没力站不起来,柱子离得也太远了。   就在此时,袁五儿从外头跑进来扑通跪倒,抖着嗓子报道:“禀圣人,无上皇,无上皇祂老人家,仙去了!”   韩棋浑身一哆嗦,赫然意识到自己已在无意间犯下大错。 第68章 你本事真不小   韩棋手忙脚乱地擦干身体,套上紫袍,跟着换过龙袍的李炎往紫宸殿赶。   老皇帝仍同往常一样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睡得安详,却已没了气息。太医官跪拜道:“无上皇寿终正寝,睡梦中羽化登仙了。”   “几时的事?”李炎低沉问道。跪在他脚边的守殿阉人已吓得魂飞魄散,话都不会说了:“回圣人,奴婢吃了,送来,喂不下去……”   “朕问你无上皇几时驾崩!”李炎踹他一脚,“你只说事发何时,朕不治你罪。”   小阉人胸口起伏着,终于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回圣人,奴婢也不知详细时刻。方才奴婢送韩公公去往长生殿,回来路上顺带脚儿往御膳房领了汤水,伺候无上皇用午膳。可汤水喂不进去,直往外淌,奴婢这才发现,祂老人家已经,已经……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李炎深深吐出一口气,吩咐道:“暂不发丧,另择吉日送无上皇升仙。”言罢阴沉着脸,背手走了。   韩棋腿一软扑倒在老皇帝脚边,冷汗湿透了衣衫。   守殿小阉人吓昏了头,没把话说全。实情是韩棋先带李镜来此,让这人送李镜去了一趟长生殿;而后这人回来路上又遇到韩棋,再把韩棋送过去。这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紫宸殿无人值守;老皇帝刚好就在这当口儿“寿终正寝”,未免太巧了。   韩棋颤抖着手,触到老皇帝冰冷的口唇,吓得直往回缩;想想又鼓足勇气,硬着头皮掀起老人干裂的上唇。果然,嘴皮子里头有两片芝麻大小的创口,殷红的血丝还很新鲜。   老皇帝是被人捂死的。   那年为查仵作之死一案,韩棋随李镜在许昌住处翻了一上午勘验报告,记住不少检验尸身的技巧。年迈昏聩者常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不假,可也要排除他人捂其口鼻、令其窒息身亡的情况。老皇帝服药昏睡、无法反抗,自然不会有挣扎用力的痕迹,面上根本看不出死因;可无论是人手还是枕头,捂住口鼻时都会大力压迫,老人干枯的嘴皮难免被牙齿磨破,留下不易察觉的细小伤口。   怎么办?韩棋惊慌失措,两眼直直望着空里。   目前所知唯一单独在紫宸殿待过的人,正是韩棋他自己。如若说出老皇帝是被人害死,韩棋岂非嫌疑最大?守殿小阉人送李镜离开后,韩棋只在殿门口呆立了片刻,根本没进来看老皇帝一眼,那时老皇帝是死是活,他自己都不清楚,如何能向他人证明?   可此时若不说出老皇帝真正的死因,便是为凶手遮掩罪行,一旦东窗事发,他岂不成了同谋共犯?凶手是谁、为何在此时害死老皇帝,韩棋心慌意乱,一时想不出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太医官叫来人手,将老皇帝尸身蒙上白绢抬走了。   韩棋怕守殿小阉人受牵连获罪,轻声指点他道:“圣人口谕,秘不发丧,无上皇他老人家拾掇干净了,一准儿还得回来。你还不快去殿门口守着?”小阉人连声谢他,过来扶他起身,与他互相搀扶着,一步一软往殿外走。到外头却见袁五儿也正一脸惊恐呆呆立在殿门口。   袁五儿生得细眉细眼,这会儿脸色煞白、目光凝滞,活像个白瓷娃娃。韩棋带着他走下几十级石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第一句话便是:“解脱了,祂老人家终于解脱了。”   两人拉了手,并排往长生殿走。像是为了壮胆,一路上袁五儿嘴里叨叨不停,说“活着也是受苦,不如早日往生”,又说“身上难受也说不出来,吊着一口气只是遭罪”。韩棋只道这孩子年纪还小,平日里数他照顾老皇帝最尽心,恐怕一时接受不了噩耗,是在拿这些话劝慰自个儿。   长生殿上,李炎正听审刑司太监回覆陈玉山一案。韩棋与袁五儿默默行了礼,垂手立在一旁。   “……重刑之下,已然招认。赵安自述,他多年在陈公公手下鞍前马后、尽心服侍,自从陈公公升任总领大太监,他眼红陈公公颇得圣宠、却一味偏私韩公公,因此心怀怨怼,生出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于是他趁韩公公留宿内侍省之机,唆使御膳房打杂小阉人上灶下毒,事后又将其勒死、伪作上吊。此人心肠歹毒、出手狠辣,决不可留。”   李炎满脸嫌恶,挥手道:“赐鸩酒,诛其九族。”审刑司太监磕头领命,退了出去。   韩棋定定沉思道,果真是赵安?可赵安不过是一小小的司务监管事,凭什么觉得杀掉陈玉山与韩棋,他就能“取而代之”?论位份、论权柄,司礼监哪个大太监不排在他前面,怎么也轮不着他呀。   “你本事真不小。”李炎斜斜瞅韩棋一眼,冷笑道,“处处讨人喜欢、招人妒忌。”   韩棋不敢搭话,垂头默不作声,心里想的是,“本事不小”的另有其人。   有人暗中操弄赵安,使其下毒杀人不说,还甘心认罪;紫宸殿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无人看守,便被人适时利用、害了老皇帝。若这两件事竟不是同一人所为,那这大明宫里可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   更诡异的是,老皇帝与陈玉山的死,最大的受益者非李炎莫属,可李炎每次事发时惊愕震怒都不似假装。   下毒一案,相关之人已死无可考,眼下唯一还能追查的,便是紫宸殿这头儿。凶手一定是知道或看到了韩棋叫走守殿阉人,这才能趁机下手、及时离开。   韩棋决意一探究竟,当晚入夜后,趁袁五儿进去伺候李炎,他便借口为无上皇守夜,叫手下小阉人将他送往紫宸殿。   紫宸殿灯火通明,老皇帝的尸身果然又被送了回来,仍旧摆在他惯常躺的龙榻上,只是手脸皆涂满蜡黄的油膏,周身散发着刺鼻药香,成了经过防腐处置的“金身”。   韩棋问心无愧,对老皇帝并不十分恐惧,却仍忌惮隐身于暗处的狡猾凶手。为长明灯挑换灯芯后,他便走出来,与守在殿门口的小阉人搭话。   “你叫什么?”韩棋问他,“多大年纪?”   “回公公,奴婢姓薄,行十一,今年十八。”好不容易有个活人来同他说话,小阉人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感激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薄十一,今日午间,事发前后,你遇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哪些事,可否同咱家细细讲来?”韩棋拖起他冰凉的小手,带他在殿前石阶上坐下。   “公公言重了,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薄十一吸了下鼻子,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午时初,他送淮南侯李镜去往长生殿,走到殿前石阶下,淮南侯便驻足道:“公公送到这里即可,劳烦了。”还掏出几粒碎银给他。他推却不及,只得收进袖里,目送淮南侯登上玉阶,他便原路返回。   “那一趟你并未遇见旁人?”韩棋打断他问。   “是。奴婢回程过半,才又碰上韩公公您。”薄十一继续道。   接着他送韩棋再次来到长生殿,这次跟着一起上到了殿门口。韩棋急着跑进殿中,他刚要走,正巧碰上袁公公。袁五儿训斥他道:“你不在紫宸殿值守,跑这儿来瞎晃作甚?”   他解释是来送韩公公,袁五儿便问他韩公公打哪儿来、是否一早上都在紫宸殿伺候。两人正聊着,忽听殿内咚地一声巨响,袁五儿转身冲进去,薄十一吓得提袍便跑。   才下到石阶一半,袁五儿便从后面追了上来,又冲他凶道:“都几时了,还不快去为无上皇祂老人家传午膳?”薄十一连声答应,便急忙往御膳房去。到了那边儿,他也饿了,就先胡乱塞了两个窝窝下肚,然后领了参汤,又往紫宸殿赶。   “是袁公公叫你去传膳?”韩棋颤声问。   “是。”薄十一懵然回道,“往常是袁公公到点儿送来,奴婢想着顺路跑一趟,也不费事。”   韩棋恍然了悟,不由得脊背发凉,须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69章 二人同上龙榻伴驾   从那日起,李炎便不再上早朝了。   最初两日,他推说龙体违和、早起不得;到了第三日,清晨韩棋又手托龙袍,来御榻前恭请圣驾,叫了半天他不答应,韩棋不禁来火,掀开被却见袁五儿赤条条伏在他身上,两人正捂着嘴嗤嗤偷笑。   韩棋捂眼拂袖而去,待袁五儿伺候完跑出来,他便冲上寝殿,气呼呼冲李炎道:“圣人如何卧薪尝胆、朝乾夕惕,才得以应天受命、入主明宫。如今江山初定,正是圣人一展鸿图的时候,怎可贪图一时享乐,耽误……”   李炎半眯着眼倚在床头,懒懒打断他道:“当这‘圣人’有什么好处?朕想要的,横竖得不到……整日被你们安排得满满当当,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与坐监有何分别?朕烦了。往后朝会都停了吧,有事你自去同三省那帮碎嘴闲汉们应付,少来劳动朕。”   韩棋待要再劝,李炎却道:“你还不去?怎么,你也想坐上来耍耍?”气得韩棋咚咚跺着脚跑了。   至此李炎便彻底卸下伪装,暴露出荒唐放荡的真面目。   转天他心血来潮要看“胡姬舞”,内侍省便从乐坊急召波斯乐团进宫。琴鼓声飞扬轻快,波斯少女以薄纱遮面舞动摆裙,纤纤素手柔波流转,越转越快,阉人们跪坐在一旁,都看得目不转睛。李炎却突然抬手叫停,摇头说:“不对,胡姬舞不是这样儿。”   乐师与舞者惶恐万分,急忙请通译者询问天朝圣君哪里不满意。李炎却道:“朕要看的,是肤白貌美的胡姬赤着上身,在朕腿上舞。”   此话一出,长生殿上鸦雀无声。通译者吞吐了半天,才将圣人意思委婉译出。波斯舞姬闻言羞愤落泪,掩面而去。   李炎所谓“胡姬舞”,乃秦楼楚馆中番邦妓者为招揽客人所做的淫秽表演,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莫说是皇宫,平常大户人家也万不能把这类人物招进家来。内侍省不能坏了祖宗规矩,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得使出拖字诀,一连寻觅了几日,也没找到合适的“胡姬”。   心愿未能达成,李炎不免郁闷,发了一通火后,便又生一计。他将从前常与他宴饮玩乐的一班京中纨绔以诗会为名召进宫来,每日陪他饮酒狂欢,兴致来了便拉人侍寝过夜;没几日便有人投其所好,四处搜罗年轻俊美的男子,伪作书童侍读带进宫来。从此长生殿夜夜笙歌,李炎终于如愿过上从前那种醉生梦死的舒心日子,其余一切统统抛诸脑后。   这晚长生殿上摆了桃花宴,李炎与一众荒淫子弟附庸风雅,饮酒斗诗好不快活。酒过三巡,席上气氛渐渐放浪。尚书之子崔执带来的美貌书童集句出错,众人便起哄,叫他去圣人身下“接酒”。那书童竟当真跪在李炎身前,仰脖儿张开檀口。李炎高提着壶,将酒灌注进他口中,还故意对不准,泼泼洒洒淋了他一身,场面秽乱,简直不堪入目。   韩棋正在偏殿内誊抄奏疏,听着外头喧闹之声沸反盈天,便觉心烦意乱,只得丢下笔,气鼓鼓绕到正殿前,想看看今日又是谁来胡闹。走到殿前廊下,却见袁五儿正跪在蒲团上,就着暖炉使酒铛温酒。   因着老皇帝遇害一事,韩棋心里有气,不愿搭理袁五儿,已有几日不曾与他说话。见他挡在门口,韩棋原打算转身默默走开,却瞥见炉火映照下,袁五儿神色哀伤落寞,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韩棋在他身后幽幽开口,“你为他扫除隐患,好令他无后顾之忧,便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袁五儿受惊怔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佯装懵懂道:“韩公公此话怎讲?为谁?奴婢不懂。”   “我始终觉得奇怪,赵安身份低微,连圣人面都未曾见过几次,他为何以为除掉陈公公与我,自己便能上位?除非有人私下假传圣意、暗示于他,否则他必不会为这点渺茫的希望,冒这风险。这人须得是圣人身边极亲近受宠的,否则赵安不会相信;赵安受刑时说出毒杀陈公公是圣人的旨意,审刑司自然不敢追究,只得匆匆结案、请旨将他灭口,以免惹祸上身。”韩棋痛心道,“你这般聪明缜密,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从人精扎堆儿的地方脱颖而出,在无上皇身边服侍。只可惜情关难过……你擅自作主,替他出手杀人,你当他会承你的情、感谢你吗?”   “韩公公不该感谢奴婢吗?!”袁五儿自觉无谓再做挣扎,脱口冲他道,“他都将你洗剥干净,若非奴婢及时打断,他会放过你?”   “你是怕他得到了我,便不再要你了?你非要在那当口儿令无上皇‘解脱’,就是为阻止他碰我?”韩棋深深叹一口气,“若没有我,他就会一心一意待你了?”   正说着,殿内又传来一片欢声。两人齐齐抬头,却见高高的龙座之上,众人笑闹声中,李炎提壶倒酒进自个儿嘴里,接着低下头,嘴对嘴渡进躺在他怀里的崔执口中。   当啷一声,李炎将倒空的酒壶掷下,冲殿门口叫道:“再温一壶来!”   袁五儿急忙抹掉眼泪,端起酒铛小跑着送进去。韩棋望着他执着的背影,不觉心酸透骨,便再恨不起来。   当晚崔执主仆二人同上龙榻伴驾,芙蓉帐中好一片旖旎春光。   新帝登基才满一月,便已多日不上早朝,群臣渐渐坐不住,中书门下两省近日送来不少劝进的奏疏。   韩棋早起便在殿前等候,直等到日上三竿、近午时分,李炎才从寝殿下来。韩棋将昨日收来的奏本捡要紧的复述一二,一本尚未讲完,李炎便耐不得烦,挥手制止他:“你将常批的几句刻成章子,只管往上印便是,何苦挨个儿细看这些陈词滥调?”   韩棋蹙眉无奈道:“奴婢哪来这大权柄?若有大事遗漏,只怕犯下欺君大罪。”   “嚯,你还怕犯‘欺君之罪’?”李炎冷笑道,“背着朕与人干得坐都坐不下的,不是你?”   他与李镜私会一事,李炎始终耿耿于怀,想起来便污言秽语羞辱他一番。他不愿再受折辱,便匆匆行礼告退,带人抬着奏本箱,直往门下省交接去了。   一进门下省,只见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官服齐整的文武官员,韩棋未及开口,便有一冉须大汉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严厉质问他道:“圣人几日不曾于朝堂之上露面,可是龙体有恙?可有气力亲阅奏章?”   此人正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人称左相的南衙魁首崔照。韩棋心道,你那好大儿才从龙榻上下来,圣人龙体如何,你怎不回去问问他?却不敢面刺重臣,只得赔笑好言道:“崔相心系圣人,咱家必将此话带到。圣人只是歇得晚,缺觉起不来早儿,无甚大碍。奏本皆由圣人过目,司礼监依圣谕代批……”   “圣人尚未婚娶,后宫空虚,无人陪侍,如何‘歇得晚’?”   “韩公公身为内侍省主事,不悉心照料天子起居,令圣人作息紊乱、阴阳失调;倒还有闲工夫代批奏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阉宦干政,不得善终!”   “圣人少年英武、得天独厚,若非受人勾挑蛊惑,怎会夜不能寐、无力早朝?”   “我礼部再三上表,恳请圣人尽早大婚立后、充实后宫,不知圣人作何打算?别是韩公公拦下‘代批’了吧?”   “若宫中内侍皆如韩公公一般妖娆貌美,圣人无心婚娶也在情理之中。”   ……   一干人等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越说越露骨,韩棋百口莫辩,臊得面色如肝,无地自容。他转身想走,背后却也被人围住,一时寸步难行。   这时,外圈忽有一人惊叫起来:“哦!你是李棋?”   韩棋循声望去,认出那人是原扬州学政宇文止,去年乡贡时的主考,此番随李炎北上勤王有功,升为翰林院学士,在中书省执笔。   “是。还未得机会谢宇文老师……”韩棋抬手刚要行礼,却见宇文止挤到近前,手指点着他斥道:“果然是你!诸位有所不知,这位韩公公原名李棋,本是淮南侯李镜家养的仆童。去年江都遇赦,他以贱籍考中扬州解元,上京后却无故缺考省试,从此销声匿迹。你家公子一路北上寻你,我扬州父老无不替你惋惜嗟叹,原来你竟另辟蹊径,自净入宫?天生卑贱之人,真真奴性入骨,走不了正途!愧对你家主子多年教诲,平白辱没淮南李氏门楣!倒还知道羞耻,不敢再用李姓!”   韩棋一听说他不配姓李,顿时承受不住,委屈落下泪来。   南衙这班官员向来欺软怕硬,从前仇不息横行霸朝时,三省诸公没有一个敢放一声响屁;如今逮住个脸嫩皮薄的小太监,便十分来劲,将昔日受北司欺压的陈年怨气,通通朝韩棋一人发泄。四周无数只手指指点点,无数张嘴夹枪带棒,韩棋孤立其中,只觉万箭攒心,无助地蹲了下来,抱膝埋头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声讨之声被渐近的密集脚步声冲散,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是谁造谣惑众?!”   作者有话说:   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是谁在放响屁?!” 第70章 公子带我走吧   熟悉的声音穿云破雾而来,像在韩棋头顶投下一束光。他倏地起身,面前正是身着御史官袍、手持笏板的公子李镜。   “诸位长官在上。”李镜向诸公行礼,而后正色道,“宇文大学士此言差矣。不知之事,不可妄断。圣人令下官查察先师左阁老遇害一案,下官从左阁老身边人处得知,去年省试前,是左阁老派人为李棋净身,并安排他入宫,暗中扶助无上皇。彼时无上皇罹患眼疾,目不能视,阉党趁机将无上皇软禁于紫宸殿内,霸拦朝政令我等不能上达天听。李棋自愿承受酷刑、忍辱负重,化名韩棋潜入内侍省,在无上皇身边服侍,终于设法通过代批奏本向外传信,这才有了圣人北上伐逆、拨乱反正的后话。”   众人皆目目相觑,默不作声。   李镜面露愠色,环视四周怒道:“昔日仇不息一党如何飞扬跋扈、只手遮天,诸公一味阿顺取容,致使阉党愈发无所顾忌,令天威受损;若非李棋在宫中一力周旋,设计翦除贼首,不知今日之朝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却有参劾纠察之权,且只需对天子负责,连御史大夫也不能拿他怎样,因而李镜一番慷慨怒斥后,百官便都认怂,纷纷点头称是。宇文止拱手冲韩棋赔不是:“哎呀韩公公,老夫错怪您了!韩公公为圣人、为天下,甘受如此酷刑,一片碧血丹心,实令老夫汗颜。请恕老夫无礼冒犯之罪……”说着老泪纵横,缓缓屈身就要跪下。   韩棋慌忙搀扶住他,连声说“夫子言重”。宇文止便又改口沓舌,向众人夸奖当年李棋如何才学过人、舞象之年便在解试中一举夺魁,说“早看出他绝非庸碌之辈”。四周便又是一片啧啧赞叹声。   谈及过往,韩棋不免伤感,眼看又要落下泪来。李镜冷眼瞪视一圈,郑重道:“十日之期已到,下官须向圣人复命,还请韩公公拨冗带路。”韩棋急忙吸住眼泪来,正冠伸手说“侯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下省小院,韩棋抹泪低声道:“侯爷何必为我与人争辩,平白得罪长官、招人记恨。”李镜竟不回应。韩棋忐忑回头,却见李镜也红着眼,一脸愤懑。   韩棋知道公子心疼他、见不得他受委屈,不由得心酸感动,只恨不能扑进公子怀里,将诸般辛苦痛痛快快哭出来。   “我不敢想,你在这儿吃了多大苦。”李镜终于调匀气息,沉沉道,“此番若不能救你出去,棋儿,我便进来陪你。”   韩棋心口募地一震,进来陪我?如何进来陪我?公子究竟作何打算?他转眼盘算,该不会是想除掉李炎、取而代之?不对,老皇帝和左峻都死于非命,这世上应当只有李炎与他二人知道公子才是真皇孙;万中有一,即便公子知道了又能怎样?无凭无据,手中无一兵一卒,这话一旦说出口,便是诛灭九族的死罪,反倒给李炎光明正大杀他的借口,公子必不至于做这傻事。   该不会……韩棋震惊撇嘴,公子想净身入宫来陪他?!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嘟囔着,摇头如拨浪鼓。   李镜不知他做此荒谬设想,只当他不愿自己为他冒险,便上前一步,牵住他手用力握紧:“棋儿,没能护你周全,是我亏欠你的,你不让我还,教我如何苟活于世?”   韩棋再忍不住,转身扑进他怀里,崩溃泣道:“公子救我,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公子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李镜双臂将他圈紧道:“好,好,棋儿别怕,信我,我都想好了……”   韩棋埋在他肩头闷声大哭了一场,却听耳畔李镜呼吸声越来越重,腰身也被他抓住揉捏。   想起上回与他缠绵后的遭遇,韩棋仍心有余悸,赶忙挣开他的怀抱,惊恐摇头:“不行,公子,不可以!”   李镜便深深呼吸,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将他紫袍前襟褶皱抹平。   两人又一前一后往长生殿去,走到一处路口,李镜伸手拍拍他肩,示意他该转弯儿了。韩棋想起上回他稀里糊涂把两人带到不知哪里去的经历,一时忍俊不禁,咬着嘴唇破涕为笑。李镜见他泪珠儿挂在粉雕玉琢的脸上,笑得娇憨可爱,不觉倏然心动,便拉起他的手快速在手背上啄吻一下,又赶紧放开。   李炎正领着一班小阉人在长生殿投壶饮酒。旁人都不敢赢他,唯独袁五儿伸手在他肋间抓挠捣乱,令他失手总投不中,一连罚了十来杯。他气不过,便叫小阉人们将袁五儿按在桌上,扒了裤子以羽箭抽屁股,闹得大殿之上乌烟瘴气、好不荒唐。   李镜在殿外行礼等候召唤,韩棋进去通传。见此情景,韩棋不免来火,生怕公子以为他平时也同李炎弄这些下流把戏,便扬声斥道:“午膳用罢还不撤席?成何体统!圣人政事繁忙,哪容你们在此瞎耽误工夫!”又冲李炎行礼道:“禀圣人,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李镜进宫复命,于殿外听宣。”   李炎挥手叫众人退下,清清喉咙道:“宣。”   李镜进得殿来,持笏行跪拜之礼,高呼万岁。李炎只拿眼上下打量韩棋,判断他两个是不是又做得好事,忘了叫平身。李镜额头点地等了许久,才听到一声心不在焉的“起来”。   “案查得如何?”李炎终于收回神来,大张着腿靠坐在龙椅上问,“可能给靖王定罪?”   “回圣人,不能。”李镜垂眼淡定道,“靖王无罪。”   李炎皱眉鼻孔出气,哂笑道:“朕还不知淮南侯也会说笑,呵呵。你再说一次,可能给靖王定罪?”   韩棋原本躬身默默告退,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僵住,弯腰钉在原地。   李镜却直起身,似成竹在胸:“回圣人,江都水患幕后元凶并非靖王,左峻亦非靖王所害,是故靖王无罪。”   李炎腾地站了起来,韩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BGM:世间美好与你环环相扣 by 柏松 第71章 在老虎头上拔毛   李镜凤眼微抬,泰然自若与李炎一双怒目对视,道:“圣人若求真相,不妨听臣详述;若只为令靖王获罪,臣无话可说。此前既已立下军令状,圣人大可取臣项上首级。只不过,令尊英年早逝的原委,便就此湮灭了。”   李炎心道,朕不能先听你说完,再砍了你吗?于是抽动嘴角冷笑道:“真相?朕倒要听听,这回你又能说出何样曲折故事。”言罢缓缓坐定,挥手让李镜起身。   韩棋眼巴巴看着两人目光交锋,大气都不敢喘。却见李镜踱步到他身旁,恭敬问道:“韩公公天资卓越,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下官所述案情庞杂,个中细节繁复,在江都县时,公公曾协助下官整理此案,可否请公公从旁提点证实?”   韩棋愣愣点头,李镜便问出第一个问题:“江都水患的确切日期,公公可还记得?”   韩棋转眼略加思索,笃定道:“是那年六月初八。熙娘说她半夜惊醒,从灌满水的屋里逃出生天。”   “正是。”李镜点头道,“那么仵作许焕又是在哪一日被人推下来凤楼?”   “据周水兴所述,许师傅去世五日后便来了洪水,因而许焕死于六月初三。”   李镜向龙座上的李炎拱手道:“圣人可还记得,去年左阁老将我二人叫去府上,交代当年事发经过?左阁老说,那年黄梅天连降暴雨,致使江水泛滥成灾。臣往水部衙门查实,江淮之地入梅之期总是在五月中旬。总得要十来天才能积雨成灾,也就说,最早也要到五月下旬,人们才得以看出洪水之势。臣斗胆请问圣人,从京城到江都,快马不歇,需几日脚程?”   “军马走官道,大约十五日。”李炎冷漠道,“车马行人,慢的得要月余。”   韩棋瞪眼吸一口气,恍然惊道:“必不是靖王!时间不对!”   李镜点头赞许:“不错。淮地江水泛滥的消息传入京城,最快要十五日;靖王派术士南下,最快也需半月。这一来一回,一月不止。从五月下旬洪水起势,到六月初八梁王凿堤,中间只有十几日,因而绝不可能是身处京中的靖王背后指使,他根本没这个时间!   韩棋插话道:“左阁老说,在来凤楼上杀害许师傅的,是宫中派去核实情况的阉人与水工,自然也不可能。他上书状告梁王、宫中派人来江都,同样是一来一回,也需要一个多月,根本来不及!”   李炎面色冰冷,瞪眼道:“阿翁与恩师有何理由骗朕?梁王殿下犯错被贬,难道不是靖王得利最大?”   李镜并不回答李炎的质疑,反而看着韩棋,摇头叹道:“这就是咱们一直被误导、被蒙蔽的根源。从前咱们总以为,这些罪案与冤孽,皆是某一个大恶人在幕后主使,而从中获利的靖王,必然就是这个唯一的罪魁。可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不过人人都有诉求、有欲望,与我愿望相抵、利益冲突之人,在我看来,便是‘坏人’。同样,在那人眼里,我才是‘坏人’……”   “少同朕搅合这些歪理!”李炎振袖怒道,“靖王勾结阉宦,将阿翁禁在宫中、意图逼宫,总归不假。韩棋,这不是你亲眼所见?”   “没人囚禁无上皇!”这事韩棋也早已想通,有了公子支持,他便底气十足,梗脖儿回道,“是无上皇眼盲心虚,害怕跌倒受伤,自己不肯走出去。仇不息的确有心投靠靖王,因此对圣人百般侮辱逼迫,想令圣人尽早传位,他好在新君面前立下大功。可靖王对此未必知情!   “进宫以来,我始终有个疑问,无论是无上皇还是左阁老,总说靖王如何把持朝政、如何有心篡位,可明明有许多大好的时机,靖王若真有那本事,怎会迟迟不动手?无上皇每每提起靖王便咬牙切齿、咒骂不休,因此我也时时惧怕靖王暗中加害,可如今想来,竟没有哪一件事有真凭实据指向靖王!”   李镜接口道:“无上皇目不能视,只觉一切不由自己把握,因而心生恐惧,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靖王自幼不得圣宠,便被当作这个假想之敌。   “臣听闻,靖王生母魏国夫人是与无上皇指腹为婚的将军之女,她利用无上皇醉酒之机,因一时之幸怀上龙嗣,并因此得以晋为皇后;与无上皇情投意合的秦国夫人便只能屈居妃位,成为秦妃娘娘。秦妃娘娘为此事十分伤心,从此郁郁寡欢,与无上皇恩爱不再。无上皇因而无比憎恶皇后,连带着对她诞下的靖王也无甚好感,总觉得他与他阿娘一样,是爱使心机的虚伪小人。这一点,宫中老人们无人不知,朝堂之上也素有传闻。当年靖王迟迟不能入主东宫,也正是因这一段旧事。”   韩棋点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去年李炎进宫面圣时,将“二十年前靖王为争太子之位谋害梁王”的故事讲给老皇帝听。老皇帝本就对靖王成见颇深,又对梁王母子心存愧疚,自然深信不疑。说到底,是李炎利用老皇帝对靖王的偏见,令其陷入疑邻盗斧的扭曲心态;恰巧老皇帝突发眼盲,惊惧之下,便将一切过错与阴谋全安在靖王头上。   思及此处,韩棋陡然心惊。如今公子将这些实情在李炎面前揭露出来,不就等于说,靖王是含冤受屈的替罪羊,李炎才是阴谋篡位的乱臣贼子?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吗?公子究竟想做什么?方才一时冲动,也跟着附和,这会儿反应过来,他不禁十分后怕。   却听李镜继续道:“圣人是否想问,那么左阁老又是被谁所害……”   话音未落,韩棋赶忙出声打断,生怕他不知死活地说出是李炎指使:“是陈玉山!侯爷有所不知,奴婢入宫之前,无上皇已将玉玺交予左阁老携带出宫;圣人入宫救驾那日,玉玺却在陈玉山手上。此为铁证,左阁老必定死于陈玉山之手。这陈玉山是苻春左膀右臂,与仇老妖怪分属两派,他自然也想在新君面前博得头功,于是为抢夺玉玺杀害朝廷重臣!”   李镜与他对视一瞬,便心下了然,冲他轻轻点头,好令他放心。   “不错。左府管家向臣叙述,除夕当晚,一伙宫人强闯进府内书房,关了门与左阁老交涉吵闹。下人们守在门口与阉党对峙,不久,为首的紫袍公公得意洋洋走了出来。下人们冲进房里,见左阁老正气急败坏,捂着胸口老泪纵横,说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被抢去了,‘吾命休矣’!老人家因此犯起心疼病,一直哭叫着‘圣人’,夜里便没了。太医来,说他是因急火攻心引发胸痹旧疾。韩公公这么一说,便对上了。是陈玉山从阁老手中抢走玉玺,从而害死了他老人家。”   韩棋听了这话,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垂眼哽咽道:“是我,是我不慎暴露了来历,才令陈玉山想到玉玺下落……”   那时陈玉山追查韩棋的身份,问到了那个在广济堂做抓药伙计的假舅舅,自然能够顺藤摸瓜、查出是谁下令为韩棋净身。陈玉山并非蠢笨之人,韩棋进宫的目的,他一想便知,便将计就计,虽不拆穿韩棋身份,却在暗中将玉玺劫夺在手,顺势倒戈李炎。   李镜当然不能面刺李炎阴谋篡位,便话锋一转,委婉替李炎开脱道:“总之,靖王是因无上皇固执偏见、平白遭受怀疑;圣人与左阁老忠心护主,对无上皇深信不疑,便也以靖王为祸魁;天家恩怨又被醉心权术的阉党操弄利用,最终造成这出乱局悲剧。所幸上天自有公道,圣人英明神武、平定天下,作乱的阉党皆已玩火自焚,总算报应不爽。”   李炎直直看进他眼里,片刻后神情稍稍缓和,转向地上的韩棋道:“起来吧,朕不怪你。你为阿翁忍辱负重,亦有拥立之功。你与那些阉狗不是一回事,朕心里有数。”   韩棋竟似充耳不闻,仍呆呆跪坐在地上。李炎又叫了他一声,他还是不动。李镜便上前掺住他胳膊,将他拉起身来,说道:“若臣猜得不错,韩公公必是在想,那左阁老为何在二十年前江都一案上作伪,编造‘宫中来人调查、害死许焕’的谎话?”   韩棋回头与他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李炎见不得他两人这副惺惺相惜、默契十足的模样,又拉下脸来,没好气道:“不必卖关子,你还有什么见解,直说便是。”   李镜放开韩棋,拱手回道:“是,圣人容禀。方才咱们说到,煽惑梁王的人,和在来凤楼上杀害许师傅的人,绝不可能是京里派去的。那便还是梁王身边之人,至少是预判到水患要来、能及时赶到江都的就近之人。”   韩棋转眼回忆道:“据刘捕头交代,那时县令左峻看到画师所造来凤楼上两名不速之客的画像,便神色大变,不再追查此案,转而带着画像与许师傅验尸报告离开了江都县。他想要保护的,正是这两人?二十年后,他向圣人与侯爷说谎,也正是为替这两人遮掩。既然这两人并非宫中所派,那会是谁呢?”   “韩公公可还记得周水兴如何描述这两人身形样貌?”李镜问。   韩棋点头,一字不拉地复述:“衣着面料考究,都穿着厚底官靴,显然非富即贵;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非也。”李镜看进他眼里,凝神道:“面皮白净,声音尖细,需要粘假须伪装男人的,不一定非得是阉人。也有可能,是女人。”   李炎虚眼讶异道:“女人?在江都左近,想诱骗梁王犯下大错、令梁王获罪的,女人?” 第72章 那时就勾搭上了   当年左峻一看画像,便认出那两人是谁,可见他事先见过他们,且认为他们是为梁王办事,这才决定带齐证据奔赴吴地劝阻梁王。因此李镜推测,在此之前夜探江都县衙、递上梁王密信劝说左峻开闸泄洪的,也正是这两人。然而二十年后,左峻却不惜编造谎言掩盖这两人身份,当李镜误会其中一人是为阉宦时,他便将错就错,推说他们是被梁王收买的宫中来人。   由此可见,首先这两人是梁王极其信任的人,可他们却抱着诱骗梁王犯错的险恶用心;其次,这两人身份特殊,老皇帝与左峻都不愿让人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后,这两人是距离江都与吴地都不遥远的一男一女。   经过李镜一番分析,韩棋惊觉答案已呼之欲出,却不敢置信,只大张着嘴,目光在李炎与李镜两人脸上来回游走,已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李炎忽然发笑,冲李镜指戳道:“好你个不孝之子,查来查去,竟查到自己老子头上了?荒唐,荒唐至极!哈哈哈哈——朕问你,淮南伯李赟与先父梁王交情甚笃,他夫妇二人有何理由陷害梁王?”   “为情。”李镜依然淡定,脸上却闪过一丝哀伤,“圣人读他二人书信,可曾觉得奇怪?尤其梁王殿下手书中的语气用词,像是写给君子之交,或寻常兄弟伙伴的吗?”   李炎下意识伸手进怀中,将那扎一直藏在心口、捂得温热的信笺摸出,蹙眉翻看。韩棋早就对这批书信十分感兴趣,总觉得其中隐含关于公子身世的关键证据,便假意好奇心起,仗着胆子凑上前去,试探着问:“圣人,可否赏奴婢一眼?”李炎心不在焉,随手就将看过的一封递给他。   韩棋接一页,看一页,一目十行,看得渐渐皱眉撇嘴。“这两人是不是……”他尴尬抬头,看向李镜,却听李炎接口道:“睡过了。”   “淮南伯李赟少年时曾在国子监为梁王伴读,那地方禁女色,故而男风盛行,两人应当确有私情。”李镜谈起自己“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竟依然面不改色,毫不避讳。   李炎怪笑一声,从韩棋手上夺回书信。   韩棋摇头道:“不不,淮南伯李赟与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府中上下有目共睹,他不能够……”   李炎歪提着嘴角,冲李镜道:“赶明儿淮南侯娶了妻,想必也会同人家‘伉俪情深’吧。”   韩棋听了这话,眼角眉梢便耷拉下去,再无言语。   李镜淡淡道:“圣人说笑了。臣命中克妻,誓愿终身不娶,没这福分。”   李炎瞥见韩棋抿嘴悄然动容,忍不住浅浅翻了个白眼,鼻中哼气道:“怎么没有?朕正打算将升平郡主赐婚予你,毕竟你二人并非同宗,结合不违祖制;朕也好对叔父靖王有个交代,不教世人诟病朕无情无义。”   韩棋闻言浑身一哆嗦,不能说的话险些脱口而出。李镜是真皇孙,李镜与李升才是亲堂兄妹,李炎明知如此,却要用赐婚来掩盖他的身世实情,用心何其毒也!   李镜依旧淡定无比,拱手禀报道:“圣人有所不知,郡主已与护卫武士私定终身,一同相偕远走。靖王殿下为此在府中哭号了几日,却不敢声张,如今都不知她跑到何处去了。”   韩棋憋不住“扑哧”了半声,赶忙咬住嘴唇儿。除了于哨儿那个夯货,谁还有这么大的狗胆,敢拐带郡主私奔?上回郡主入宫时说,有个傻大个儿进京来满世界寻李棋、与她偶遇,言语间满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这样看来,两人恐怕那时就勾搭上了。   一计不成,李炎面上挂不住,便搁下这出,另起话头道:“话又说回来,若淮南伯李赟与先父梁王有情,淮南伯夫人对先父心怀妒恨可以理解,为何李赟也要害先父?”   李镜坦然道:“回圣人,此一节臣也想不通。若来凤楼上那女人是我娘亲,她必不会与旁的男子孤身同行,那男子便只可能是臣父李赟。不过,圣人只吩咐臣查察靖王与左阁老一案,并未令臣调查梁王与臣父旧事;再者,事关臣身生父母,臣总该避嫌,不便深问下去。还请圣人体谅则个。”   李炎气结失语,起身绕着龙椅转了好几圈。李镜口口声声说的“身生父母”,其实是李炎的父母,李炎自然比谁都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因何与情同手足的梁王为难。李镜偏偏放下这桩不肯再查,李炎怎能甘心作罢。   李镜气定神闲,冲韩棋点了点头,便俯身下拜告退。等他念完万岁,李炎却抬手叫住他道:“靖王与恩师一案,你办得不错。你既然身为监察御史,替朕办案便是你职责所在。朕便再给几日时间,你去将淮南伯李赟与我父王当年恩怨情仇,查清报来。”   李镜拱手推辞道:“圣人这可为难臣了。欲知当年旧事,需从他二人在国子监的岁月查起。臣人微言轻,哪敢向国子监老夫子们询问这等不可言说之事?怕是要被那班饱学正义之士批驳得体无完肤,也问不出一句有用的来。不可不可,臣这就收拾行装,动身回淮南去吧。”   这明显的装腔拿乔之辞,气得李炎鼻孔喷气,耐不住性子指着他道:“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走不走得掉,还要看朕如何发话呢!”   韩棋在一旁急得要死,不知公子又在盘算什么。若真查实淮南伯李赟才是罪魁祸首,李炎趁机要他“父债子偿”,他又如何逃脱?便小心劝道:“圣人呐,上一辈的事,小辈们不便深究;再说,事关梁王殿下清誉,有些事,还是不要太过较真才好。侯爷说得是,国子监那班夫子们嘴里哪有好话,平白叫他们非议梁王殿下,一旦叫史官记下了,岂不自寻烦恼?”   这番话明着是为梁王殿下名声着想,实际是为提醒李炎,李赟是你亲爹,梁王是你养父,他二人名誉受损,怎么都落在你头上,何必呢?   李炎却执迷不悟,尤其对他那句“侯爷说得是”格外反感,当下便怒气上头,拍着龙椅靠背叫道:“朕还怕那群碎嘴老头不成?朕还不信了……李镜,你与朕同去国子监,看谁敢当着朕面大放厥词!”   “圣人一露面,还能问出什么实话?慑于天威,他们便只敢歌功颂德,不如不问。”李镜眨眼道,“若圣人当真要查,臣倒有一计……”   “你再给我卖关子试试!”李炎指着他从龙椅上冲下来,李镜赶忙垂下头道:“不如圣人微服与臣同去,臣先问出实情,他们若口无遮拦、诋毁梁王,圣人再亮明身份,以为威慑,令诸般非议不得外传,如何?”   李炎略一思索,的确,此为万全之法,便草草点头,冲韩棋道:“去找件便服与朕换上。”   韩棋望着李镜十分为难,李炎狠狠瞪他,他不得不从命,跑上寝殿翻出一身颜色老成的朴素袍服,配上一顶垂耳便帽,为李炎换上。   李镜道:“圣人委屈了,此为权宜之计。到那儿后,臣便自报家门,只说圣人是我御史台执笔言官……”却又犹疑道,“不对,臣穿着官服,为何属下言官竟敢便服跟随?只怕骗不过那班老夫子……”   “这有何难?”李炎挥手道,“韩棋,再去找一身便服来,你也换了。只是问案,都穿着便服并不奇怪。”   韩棋便又跑了一趟,找来一身颜色纹饰十分接近的,李镜跪谢了,再三道“僭越,恕罪”,也恭敬换上。   两人前后向外走去,韩棋在后边儿跟着,望见两人身形背影别无二致,公子李镜举止步态倒更加端庄清整些,不觉心头一震,似有一道灵光划过眼际,却来不及细想。   才下玉阶,韩棋拍着头“欸呀”一声。三人谁都不知道国子监该怎么走,韩棋只得回到长生殿直房,将袁五儿叫来带路。   一行人微服行至国子监院内,在正厅等候。学监去向夫子们通传,说御史台察院来人问案。李镜背手观看墙上挂的太宗皇帝御笔,李炎也有样学样,站在另一面墙前看字画,袁五儿垂手立在李炎身侧。韩棋总不能也站他旁边,那样太明显,于是他乐得轻身挪到公子身边,暗自悸动羞红了脸。   好一会儿,七八个白须老者鱼贯而入。路上韩棋明明同袁五儿说好不得泄露圣人身份,可袁五儿跟着李炎伺候惯了,此时习惯性地顺嘴扬声道:“圣驾到——”一个“跪”字尚未出口,便觉失言,急忙以手捂嘴,却已来不及。   只见那几个老迈夫子纷纷甩袍屈腿,艰难躬身下拜。可他们拜的却不是李炎,竟正正对着李镜高呼万岁。   作者有话说:   收尾了收尾了 第73章 向圣人谢恩拜别   李炎勃然变色,韩棋与袁五儿则吓得直往地上瘫。   李镜故作惊讶状:“你们怎么……”却不将话说完。   为首的荆老夫子趴伏在地上,苍老的嗓音缓缓道:“圣人龙姿凤表,与梁王殿下相貌酷似,有如依样儿再造一般,学生怎会认不出来?不知圣人驾临敝学,有失远迎,望圣人恕罪。”   可怜国子监这帮年迈昏聩的老夫子们,只在登基大典那日遥遥看了几眼龙座上的天子,别说是面容样貌,高矮胖瘦都未必看得清,哪能辨认得出李炎才是当今圣人。   袁五儿冲上前去,一脚接一脚踹在荆老夫子肩上,尖声斥道:“老眼昏花!你耳聋眼瞎!你哪个眼儿见过梁王殿下?挖出来喂狗!”   李炎咬牙压住火,厉声喝止他道:“不可造次!退下!”   李镜扑通一声跪倒,冲李炎咚咚磕头,连声道“臣死罪”。   众夫子一听这话,个个惊惧发抖,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荆老夫子“啊”的一声,一口气上不来,歪倒在地上。厅外几名学监急忙跑进来,七手八脚将老人家抬着出去送医。   韩棋更是如遭雷击,瞪眼愣在原地。公子这是做甚?当真不想活了?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竟还故意在李炎面前、当着这世上最难捂嘴的一帮人,将此事揭露出来?!   与此同时,许久以来的一个疑问,此时也有了解答。为何老皇帝与左峻在无任何人证物证的情况下,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李赟与李越互换了孩儿?只因公子李镜长相与梁王李越几乎一模一样!   韩棋耳边嗡嗡鸣响,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原来这个“秘密”并非只有他与李炎两个活人知晓,国子监的夫子们、任何一个二十年前见过李越、至今仍在世的人,一见李镜,便知他才是梁王独子、真龙血脉!   还有仇不息。韩棋闭眼回想,他查看宫中案卷时,曾翻到过仇不息的档册,仇不息考中进士后待诏三年,最终得了个从七品的“宫门舍人”。当时韩棋并未在意,只当是个小小的京官,如今想来,在册立太子后,宫门舍人便转为太子舍人,而当时老皇帝嘱意的太子人选,正是梁王李越。因此,二十年前,仇不息极有可能是李越身边侍从之一!案卷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因失职获罪,受宫刑”,恐怕就是对他未能及时劝阻李越凿堤犯错的处罚。他明知老皇帝憎恶靖王,却不顾圣意一心投靠靖王,只因他心里清楚,如今这个众望所归的皇孙李炎是个冒牌货,而真正的皇孙李镜,却势单力薄、根本无力上位;相对而言,支持靖王胜算更大、风险也更小。   李炎脸上风云变幻,闪过各种复杂神情,李镜却只一味以头点地,不知在作何想。韩棋一时不知该如何破此僵局,只眼巴巴瞅着李炎,目光满是悲哀祈求,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朕来是想问,当年先父与李赟相处如何,可有罅隙?”李炎明知问也白问,却不得不做此姿态,不令自己显得心虚、尊严扫地。   地上趴着的几个老头儿偏头互相瞅了半天,终于有一人低低答话:“回圣人,梁王殿下与侍读李赟交情甚笃,并无嫌隙。殿下性格豁达,天马行空,有时顽皮恣意,李赟常从旁劝谏,却不令殿下反感,着实难能可贵。”   这时李镜抬头道:“臣听闻国子监规矩森严,王子犯错不得姑息。敢问夫子,梁王殿下可曾因顽皮受责罚?”   夫子有些吞吐,又与旁人对视片刻,才又答道:“是,国子监有律,夫子对待童生必一视同仁,不得因身份尊卑有所差别。只是,殿下毕竟贵为龙脉,怎可受皮肉之苦。故而,故而殿下受责后,皆由侍读代为领罚。此乃祖制,并不单单针对……”   “这就是说,一旦殿下犯错,侍读李赟便要受皮肉之苦?”李镜认真道,“夫子可曾记得,殿下一般几日犯错一次?”   “这个……这个……”那人左右转头,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敢做答。   另一名夫子抬头正色道:“这有何说不出口?我国子监为天家培育栋梁之材,数百年来从不曾有损师道尊严。从前学生任讲师时,曾为梁王殿下讲《经》。殿下习惯拖延功课,总要再三逼请,才能勉强完成课业。侍读李赟为此每日受罚,十冬腊月的,总跪在窗外檐下听讲,殿下却在堂内闷头大睡……”   “这叫‘感情甚笃、并无罅隙’?!”李炎不禁动怒。   “回圣人,的确如此。代罚并未影响二人关系,殿下与李赟一贯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整日焦不离孟,亲厚无比……”   李炎拂袖而去,李镜与韩棋、袁五儿急忙跟上,一行人各怀心思往长生殿走。   到这时,李炎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李镜分明早就知情,故意将他微服引入国子监,当众揭穿他二人身世。此事一旦传出,无论是否有真凭实据,光是这议论本身,就足以撼动他身为天子的体统与威严。   回到长生殿,李炎回身一脚踹倒铜鹤,揪住李镜衣领,切齿与他对视。李镜却气定神闲,提醒他道:“圣人还需尽快命人封闭国子监,不可令消息走漏。”   李炎冲袁五儿道:“你去,带人将国子监各处门禁封锁,蚊蝇不得出!”   袁五儿得令便往外跑,口里一声招呼,长生殿各处涌出十几个阉人,哗啦啦一齐随着他又往国子监去。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李炎重重甩开他,咆哮道,“朕会在乎刀笔汗青如何评说?!”   李镜过于平静,反倒令人不寒而栗。韩棋已吓得魂飞魄散,甚至忘了哭泣,嘴里嘤嘤不知嗫嚅着什么,全似痴傻了一样。   “圣人不在乎,臣亦不在乎。”李镜镇定道,“淮南伯李赟养我教我,李镜生为淮南李氏独子,死为淮南李氏家主,此生不渝,并无他想。”说着退后两步,抓起身侧莲花铜台上的长明灯,举手将一碗滚烫的灯油,从自个儿额顶浇下。   “公子!”韩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抱住他手臂,却已来不及。灯油顺着他俊秀的面庞缓缓淋漓而下,芝麻灯油烧灼皮肉,散发出一阵焦香,他凤眼微阖,疼得咬牙嘶吼。   “这张与梁王殿下酷似的脸,臣这就还给圣人。”李镜声音颤抖,却毅然决然,“臣无意与圣人争抢,天下之主非圣人莫属。臣只求圣人开恩,准许臣带走李棋。他已为李氏江山付出太多,圣人若真心爱怜他,便放了他吧。我二人从此远走他方、浪迹天涯,永世不再踏足长安圣土。”   韩棋泪奔抱住李镜,口里不住嘶声喊着“公子”。李镜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柔声令他“向圣人谢恩拜别”。韩棋颤抖着,边哭边跪在李炎面前,接连磕了九个响头,可一抬头,却直直对上李炎喷出怒火的赤红双眼,顿时浑身一怵。   “你们当朕是三岁孩童?指望朕信他鬼话?”李炎冷笑道,“放了他,朕今生今世永无宁日!”又振臂呼道:“来人,将逆贼李镜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第74章 将李镜碎尸万段   可此时此刻,长生殿的阉人们尽数被袁五儿带去封锁国子监,哪还有人响应。   韩棋以膝作脚,扑过去抱住李炎腿哭道:“求圣人开恩!我家公子已自毁容貌,对圣人再无妨碍。圣人放了他吧!奴婢不走,奴婢愿服侍圣人左右,听凭圣人差遣安排。”   “我家公子”四个字令李炎深受刺激,他发疯犯浑道:“你愿服侍朕?好,好哇!你脱了裤子,当着他面,也让朕灌你一屁股精,朕便放了他!”   李镜一听这话,布满鲜红烫伤的面孔骤然失去人色。他劈手抽出莲花铜烛台,冷不丁直往李炎面门挥去。砰的一声钝响,李炎惨叫着仰面跌倒,脸上噗噜噜直往外飚血,鼻骨被打得歪倒一旁,面中生生凹进去一大块。   一声尖叫憋在嗓子眼儿里,韩棋抱头惊慌失措。却见李镜再次挥起铜烛台,照李炎下巴上又狠狠砸了下去。一张脸再看不出人型,扭曲得仿佛一团烂肉。李炎却还没死,蹬着腿儿嗷嗷惨叫。   烛台由一根尖头叉棍与落地铜座相连,李镜丢下烛台、拔出叉棍,尖头冲下狠狠扎进李炎腹部。李炎只能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嘴里涌出大量鲜血,便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这时袁五儿刚好跑回来复命,他冲进殿来,正巧与杀红了眼、面目狰狞的李镜四目相对。   “圣人!”他扑到李炎浸在血污里的身体上,“救命!来人!救圣人!”   李炎流着血泪的双眼缓缓转向他,抽搐着吐出更多鲜血。   “圣人,别抛下我!”袁五儿厉声尖叫着,奋力抽出插在李炎身上的利器,调转尖头要往自己脖子里戳。   “住手!”李炎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句几不可闻的虚弱呼号,“带我回家,回……吴……”   李镜夺过叉棍握在手里,对准袁五儿后脑抡了下去。袁五儿一声未吭,便栽倒在李炎尸身之上。李镜将他拖至一旁,然后来到呆若木鸡的韩棋面前,轻拍着他面颊道:“棋儿,棋儿,我来陪你了!龙袍拿来!快!”   韩棋痴愣愣爬上龙椅,把此前为李炎换下的那身龙袍拿来。李镜匆匆脱下身上便服,抓过金灿灿的龙袍便往身上套。   “癫狂贼子李镜,胆敢行刺于朕!来人!护驾!”李镜将龙袍系好,推着韩棋往殿外走,不断冲他点头鼓励。   韩棋终于找回些许理智,迅速判断出形势,顿觉毛骨悚然。   原来公子早有谋划。空有真皇孙的名分传言,并无兵权实力,淮南侯李镜绝不可能与已登上圣人宝座、大权在握的李炎抗衡,因此,天子之位非“李炎”莫属。可“李炎”与“李镜”的区别,抛开身外之物的表象,究其根本,就只是这两张脸而已!如今“李镜”行刺未遂,反被“圣人”手刃;“李镜”已死,且容貌尽毁,从此公子便是“圣人李炎”!   这一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李代桃僵之计,如此精巧周密,环环相扣,却又凶险万分,可谓九死一生。   他一路朝南疯跑,高叫着“来人!有刺客!救驾!”终于引来巡视禁军与各处阉人。一群人随他奔回长生殿,只见圣人两手沾血、紧捂着脸,在殿中发狂疾走,嘶声惨叫。   韩棋嚷道:“圣人受伤!快传太医!”又对众人哭诉:“淮南侯失礼僭越,圣人下令将其拿下,孰料他突然发疯,竟用灯油泼向圣人颜面,又使叉棍击倒袁公公!所幸圣人龙威天降,夺下凶器将其反杀!”   李镜扯着嗓子粗声怒吼:“给朕拖出去!车裂了他!将李镜碎尸万段!”禁军们得令便将面孔稀烂的“李镜”尸身抬走,阉人们则七手八脚收拾一地血污狼藉。   太医来后要为圣人诊治,圣人却暴躁无比,不准人上前碰他。韩棋跪在他面前哭求道:“圣人呐,叫医官们看看吧,可不能捂啊,要破相的!”   “破相”二字似乎刺激到了圣人,他怒吼道:“滚!都给朕滚!不准看朕!”   韩棋只得与医官们交涉,让他们将油膏药剂拿来,教会他处置方法,说要待屏退众人后,再慢慢劝圣人接受诊治。太医们别无他法,只得从命。   天黑后,李镜做出一副受到惊吓、心有余悸的姿态,传令调来各处禁军,将长生殿严密围守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寝殿内服侍的阉人们也被屏退,只余下韩棋一个。   龙榻上,两人盘腿对坐。李镜脸上已起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几排水泡,个个蓄满澄黄的脓水,观之触目惊心。韩棋颤抖着手,用在烧酒里浸过的银针,为他挨个儿挑破、吸掉脓水,再照太医所示涂上药油。   “棋儿,别怕。” 李镜忍着剧痛,粗重喘息,用拇指抹去韩棋脸颊上滑落的泪珠儿,“往后再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此刻想来仍觉心惊肉跳,韩棋蹙眉嗔道:“公子好大的胆魄!就不怕哪一步料错了、没算准?那可是万劫不复的死罪!”   李镜摸摸他下巴颏儿,尽力笑道:“错不了。即便天不助我,是死是活我都能进来陪你,万无一失。”   韩棋撇嘴湿了眼眶:“公子何时便起了意?竟连那落地铜烛台,都事先看好了?使得那般顺手。”   “承欢殿那时……”李镜将他揽腰带入怀中,深深看进他两弯秋水里,“我便下定决心,棋儿,你是我的,他若不肯放你走,便只得这一种了局。”   李镜眼里跳跃的烈焰,令韩棋想起承欢殿那场痴狂情事,他当然知道是什么点燃了公子的血性斗志,顿时烧红了脸,羞得垂眼躲避。   李镜望之意乱情迷,便将他手中银针取下丢进烧酒里,扶着他侧颈偏头吻去。   “公子!”韩棋推住李镜肩头急道,“当心蹭着伤处!”却也忍不住春心烘动,便让他靠在床头,自个儿叉开两腿,跨坐在他身上。   “公子别动,我来,嗯?”他用手指托起李镜下巴,小心亲吻上去。可那吻太轻,太浅,只把李镜往更深的爱欲里推。李镜滚烫的手心在他腰间揉搓,又伸进去将他衣衫裤儿剥落。   龙榻上油膏淫器一应俱全,韩棋弄软了身子,噙着泪按住公子肩头,缓缓坐上硬得滚烫的龙茎。   热烈的狂喜甚至令疼痛遁形,韩棋口里泄出迷乱的娇吟,腰一挺,正好将冰凉的乳尖送入李镜饥渴难耐的唇间。   那柔嫩的口感仿佛世间最甘美的清泉,却也是最暴烈的春药。李镜贪婪地舔吮,胯下发狂顶弄,直把韩棋颠得嘤咛乱喘,一声完整的“公子”都叫不出来。   那晚两人都不知丢了几次,后来韩棋被肏得力竭昏倒,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   第二天李镜睁开眼时,方始觉出后怕来。爱人睡得香甜,雪白的身体赤裸裸趴在他身旁。这是他步步踩刀、孤注一掷,拼命抢回来的珍宝。   韩棋的屁股生得圆润挺翘,白嫩嫩没有一丝瑕疵。初升旭日从殿门口投来一道光,给他诱人的臀尖镀上金边,绒绒汗毛清晰可见。   李镜观之不仅蠢动,丹田处又燃起烈火来。他翻身坐上韩棋大腿,那根激动勃发的巨物,便将柔软的臀肉戳出个坑儿来。中间那眼花穴已通红肿胀,他不忍心再去摧残,只得两手抓住肉团,将蠢物在两瓣臀间磨蹭,聊以自慰。   不敢想若是放进去,会是何等销魂滋味,可又忍不住不想。他甩胯越蹭越快,渐渐失去控制,终于低吼一声,又将万千子孙尽数洒在韩棋深深凹陷的背沟里。   失神片刻后,李镜低头发觉韩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嘟着嘴趴在枕上,半睁着眼出神发愣。   “对不住,棋儿,”怕碰破伤处,李镜只得悬停在他后颈上方,口喷热气垂头道歉,“一碰着你身子,我便情不自禁,完全管不住自己。”   “嗯嗯,”韩棋轻轻摇头,“我早就是公子的人,身子原就是給公子享用的。”   李镜一听,心便酥化了,小心将他捞起抱在怀里,只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   刀头舔血、险死还生才失而复得的幸福,却无法令韩棋欣喜安然。他亲眼见证接连两位天子的疯狂与死亡,深知这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实为诱人坠入深渊的陷阱。他一心重获自由、与爱人比翼双飞,最终却将爱人也拉进这万劫不复的囚牢之中。 第75章 爱好亵玩身边内侍(正文完)   圣人因伤在长生殿静养不出,宫禁中却暗流汹涌,风云变幻。   人们很难不把“李镜”之死与事发前国子监一议两相联系,“李镜”才是真皇孙的传言甚嚣尘上;加之“李镜”的相貌尸骨都已毁坏、无从辨认,难免让人怀疑圣人为绝后患、有意为之。却无人去想另一种过于离奇的可能性。   消息传出后,朝堂之上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天家夺嫡之争本就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平常事,所谓宗庙血统,不过成王败寇耳。   原本的新君人选靖王,是个胸无大志的受气包,却正是群臣心中顶好的天子。皇权虚弱,便不得不仰仗文官集团的辅佐;加之仇不息一党大势已去,北司暂时没有能抗事的强人,将来在朝堂之上,还不全凭三省这班尚书侍郎摆布?   李炎对于他们来说,虽不是上选,却也不难接受。他年轻气盛但贪色重欲,整日不务正业,对国家大事兴趣不大,这班阁臣便可大展拳脚。只要不对李炎过多干涉,君臣便可相安无事。是故崔照明知自己的儿子与李炎厮混胡搞,却不阻拦,反倒将祸乱后宫的污水往内侍省身上泼。   唯独李镜是他们不可能接受的天子人选。这人出身偏远宗室,凭自己本事考到了功名,且为人端正刚毅,素有贤名,他们既糊弄不了他,也拿捏不住这样的人。更何况,仅凭一个传闻中的皇孙身份,谁会愿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为一个小小的淮南侯李镜出头发声?简直无稽之谈。   因而传闻一出,圣人尚未有所反应,满朝文武却都愤慨而起,纷纷上书要求彻查此等荒唐谣言的起源,将妄议天子血统的乱臣贼子缉拿法办。圣人便顺水推舟,下旨将“老眼昏花、认错人”的荆老夫子以大不敬罪处以极刑;其余诸夫子也都受到牵连,往大理寺狱中游历了一趟;就连那日被派去封闭国子监的十几名长生殿阉人,也都被一一灭口,一个未留。   长生殿因此换了一批人来服侍,都是韩棋从司务监底层执事里选上来的、此前并未与李炎有过接触的新人。因着遇刺一事,圣人受惊吓刺激,性情大变;又破了相,更不愿见人,故而不再同往常一样宴饮玩乐,整日只在寝殿里闭门不出。爱好亵玩身边内侍这一点,倒没有变,只不过亵玩的对象,从袁公公变成了韩公公。   养伤这半月,两人日夜痴缠在一处,像长到一起似的。韩棋每日仍从门下省领来奏本,勤勉不辍。李镜总在他身后抱着他,将他圈在怀里,头搭在他肩上阅览他手中文书。看完一本,李镜报一句,他代批一句,两人有商有量;遇到行文粗粝、用词颠倒的,韩棋便忍不住出言调侃,逗得李镜忍俊不禁,埋在他颈间轻笑。   李镜从小冷静自制,很少对什么事物产生额外的兴趣,唯独韩棋不知怎么勾住他命门。那双黑白分明的圆圆杏眼,一颦一笑都令他灵魂欣喜颤抖;指尖所触之处尽是温香软玉的柔软肌肤,令韩棋无比羞怯自弃的身体异状,却总让他爱不释手。他的手在韩棋胸前、腰间游走作乱,害得韩棋娇喘嘘嘘,笔尖乱颤。有时揉捏得过火,韩棋便遭不住,丢了笔任他摆弄。   身上紫袍被扯得四敞大开,胡乱堆在腰里,裤儿也被褪到膝窝儿。李镜两手抓住他胸乳,一下下把他往身前滚烫的龙茎上按。起初他还能咬唇抑制住呻吟,渐渐便顾不得那许多,一声声婉转娇吟情欲满溢,叫得殿外值守的小阉人们都按捺不住,互相推搡着扒殿门偷觑春光。   这日清晨,两人才酣畅淋漓弄过一回,韩棋刚刚止住颤栗,呆呆仰面躺着,几乎虚脱。李镜却意犹未尽,仍恋恋不舍地趴在他两腿间,将脸埋在他软嘟嘟的小肚子上吮吻。   “公子,嗯,痒——”韩棋有气无力地笑起来,雪白的足弓蹬上李镜肩头,却被他抓住脚腕,又去亲脚趾。“啊,哈——”韩棋只得坐起来往后躲,竟又被他扑上来压在身下。   爱人眼中像有星辰闪烁,热烈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棋儿,是不是十分可怖?”李镜至今没照过铜镜,只敢从韩棋瞳孔的倒影里一窥自己更改的容颜。   公子脸上凌厉的线条依旧,凤眼含威、神光内敛,一如往昔。韩棋伸出手指轻抚他脸颊,弯眼笑道:“哪里可怖?一块红、一块白,像唱戏的师父油彩卸了一半。”   李镜眉头略略一紧,垂眼道:“那便十分滑稽。”   “不滑稽,我喜欢。”韩棋奋力抬起下巴,嘟着嘴亲他眼皮上那团最大最鲜红的印记,松口时却又泪水满溢,“是为我受的,与我心上烙印一样。”   李镜便又在他莹莹泪眼里迷失,两手抓住他大腿后侧往前推去。   韩棋却在他耳边呵气道:“圣人,再不早朝,人又该说我狐媚惑主了。”   听他突然改了称呼,李镜愣了一下,只得在他坚定清澈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那日朝会上,万岁呼声中,圣人头戴冕綎,格外细密的玉珠垂旒遮住脸庞。时隔月余,群臣终于得见天颜,少不得先歌颂圣人天佑之福、龙威浩荡,又咒骂逆贼李镜、声讨乱党。还未及说到正事,天子果然又故态萌发,眼看着在龙椅上越滑越低,一手撑着头打起盹儿来。   崔照与樊锵一文一武分列两班前列,见状默默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无奈又欣慰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番外有炎五视角的故事、阿阮“三明治”,和李赟李越爸爸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