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反派夫夫今天也在互演   作者:草莓碎碎冰   简介:   李淮是周朝最不起眼的皇子,软弱无能,人人可欺。   经年累月下来,他看谁的目光都空洞无神。   唯有一人例外——言时玉。   他看言时玉的目光深情款款,如痴如醉,满腔爱恋尽在其中。   纵然被言时玉立为傀儡皇帝,李淮仍痴心不改,日日甜言蜜语。   “我最在意的只有你。”   听得多了,言时玉有点信了。   *   起初,言时玉只当李淮是个听话的傀儡,偶尔拿来解解闷。   后来,言时玉坏了规矩、动了心,方才勘破一切,可惜为时已晚。   寒冬腊月,满口“我最在意的只有你”的年轻帝王,重重地将他踩在脚下,声音比地上的雪还冷三分:“言大人,你可知罪?”   言时玉闭上眼睛,笑得眼尾发红。   “君要臣死,臣……遵旨。”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相爱相杀,打脸,古代历史,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淮,言时玉┃配角:雯兰,青林┃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心对假意。   立意:怀揣梦想,乐观生活 第1章雨夜   今年的春雨来得格外早,淅淅沥沥下了多日,终于在今晚倾盆而下。   震耳欲聋的雷声自天际炸开,闪电直挺挺地劈下来,屋内瞬间恍若白昼。   狂风裹着雨滴拍打老旧的门窗,寒气抓住机会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有预谋似的往床上去。   灰色的纱帐动了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撩开纱帐,瘦削的人影钻出来。   双脚刚碰到鞋子,房门就被推开了,风雨随男人一起进来。   男人手中的灯笼大幅度地晃着,烛光摇曳,硬是挺着没有熄灭。   “云煦怎么醒了。”   李淮动作一顿,除了母妃,只有一人会这么叫他。   他穿好鞋子,缓步往门口走,微弱的光亮一点点浸染。   李淮身量修长,阵阵风吹来,勾勒出墨色长衫下极瘦的身体,许是夜色太深,竟有种随时飞升成仙之感。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映出他苍白瘦削的脸。   这张脸生得小,也生得美,如柳叶的眉,明亮有神的双眼,眼尾微微上挑,此时眸中闪着泪光,格外惹人怜爱。   明明是一副多情的相貌,却长了一张薄唇。   世人常说,薄唇的人,也薄情。   雨声变大,夜色更浓,他停在门槛前,任由吹进来的雨滴落在衣衫上,宛如溅上了血。   “想你了啊。”   他的声音很低,夹着几分哭腔,含情脉脉地望着眼前人。   可惜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雯兰,点灯。”   小宫女急匆匆跑进来,看到提灯男子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幸亏被李淮扶了一下。   雯兰惶恐地跪下磕头,“奴婢拜见七殿下,拜见……言大人。”   她的额头轻抵在冰冷的地上,肩膀不住地颤抖,冷汗直流。   在言时玉面前如此失礼的宫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宫中除了陛下,无人敢忤逆。   “七殿下不是要点灯么?”   沉默半晌,言时玉幽幽开口,目光一直落在李淮身上,未曾离开半分。   李淮眉心一松,摆摆手,“去做事。”   雯兰如蒙大赦,取出火折子点好灯,默默退出去。   烛火摇曳,屋中明亮。   言时玉,人如其名,金相玉映。   不过今夜,言时玉与名字不太相衬。   他的黑发高高竖起,一丝一缕都老老实实地收拢起来;剑眉星目,英俊与戾气完美地合二为一,右边脸颊上有几道血迹,混着雨水往下流,没入衣领。   一身银色盔甲衬得他高大威武,右手按在腰间的宝剑上,寒光闪闪。   屋中的烛火晃了一下。   言时玉把灯笼吹熄放到一边,回身走到李淮面前。   男人俯身凑过来,不偏不倚,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   混着血腥味的气息比往日的压迫感更强,李淮眉头微皱,余光所及之处皆是明亮,只他处在暗处,困在一个人的影子里。   雨小了些,隐隐传来兵器碰撞之声。   “一切顺利,他们在收拾残局。”言时玉捏住李淮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指腹用力地揉了几下,直到手下的皮肤发红,才满意地停下动作,“陛下已经驾崩,不知七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六位兄长?”   李淮恍惚了一瞬,他都快忘了,自己是皇子,言时玉是臣子。   可是哪有臣子捏着皇子下巴的?   可他不能违抗,也不该违抗。   “他们都欺负我,言大人帮我出气便是。”   李淮想起往日遭受的种种折辱,委屈得红了眼睛,转而又有些恨意和害怕。   “出气?七殿下想让臣怎么帮您出气?”言时玉突然来了兴趣,想看李淮能说出什么出气的招儿。   二人相识多年,他见惯了李淮卑躬屈膝,如人人可欺的蝼蚁;事到如今,就算真是蝼蚁,也该亮出点儿什么了。   “六位皇兄素来孝顺,该为父皇陪葬才是。”   言时玉笑着松开李淮的下巴,本以为最差也能听到以牙还牙的报复,却不想只是赐死。   高看他了。   “七殿下心善。”他语气暧昧地说道,自顾自走向床榻,撩开碍事的纱帐,解下宝剑,弯腰坐下。   盔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像极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言大人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李淮跟着过去,双手搭在言时玉肩上,腰身一软,坐到他腿上。   “七殿下在意什么?”言时玉明知故问,大手拂过瘦弱的肩,落在纤细的颈上。   五指微微收紧,怀中人抖了一下,却不退缩。   像极了飞蛾扑火。   “在意……你啊。”李淮任由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抬手帮他擦脸上的血。   手指刚碰到血迹,手腕就被握住,李淮疼得皱眉。   下一瞬,他被言时玉按到床上,经年的床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再次被困入阴影中。   “陪葬就陪葬,臣帮您出气,您如何报答臣?”言时玉盯着这张美人面,言语中别有深意,眼里无半分柔情。   “我……”   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李淮喘不过气,犹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苍白的脸逐渐发红,恐惧的双眸盛满泪水,求生的本能令他挣扎。   可这挣扎也如鱼,上了岸的鱼,再怎么扑腾也于事无补。   “言大人,疼我……”   濒死之际,薄唇一阵刺痛,迷离的视线再次清晰,李淮望进言时玉冰冷的眸子。   寒冰一样的眸子里映出狼狈的自己——惊恐的眼,泪水流过发红的眼尾。   突然,脖子上的禁锢消失了,他再获光明,身子蜷缩起来,大口呼吸。   “谢、谢言大人疼我。”李淮低声道,抬手重重抹了一下嘴唇。   待调整好呼吸,他扯扯领子,撸起袖子,爬起来又凑到言时玉身边。   言时玉一眼就看到他脖子和手腕上的红痕,愉悦地挑挑眉。   “时玉……”声音小得只有他们听得见。   “怎么跟小猫一样?”言时玉的眸色暗下来,层层盔甲、衣物和皮肉下的心仿佛被挠了一下,痒得很。   小猫的耳朵也红透了,圆润的耳垂像滴血。   红色蒙了眼,尸山血海奔涌而来,万鬼同哭。   折断了小猫的爪子,阻了这一点心痒。   “你喜欢,我就是;你不喜欢,我就不是。”脸红得如情窦初开的羞涩少年,小心翼翼地迎合心上人的喜好。   这是李淮最擅长的,演起来得心应手。   言时玉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只道:“天快亮了。”   他看着门外,李淮看着他。   言家世代忠良,言时玉的父亲战死沙场,陛下以厚待忠臣之名给他加官进爵,宠信有加。   言时玉恃宠而骄,权力日盛,朝中重臣纷纷弹劾,均被陛下训斥。   有人断言,假以时日,言时玉一定起兵谋反,弑君夺位。   那时陛下一笑了之,对他信任非常。   如今一切应验,但他不愿担这千古骂名,于是选中李淮做这个傀儡皇帝。   既保住言家忠良之名,也达到他的目的。   不知何时,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渐渐明朗起来的景象被门切成四四方方的画。   隐隐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人数不少。   言时玉走到门口,右手扶着宝剑,犹如忠诚的守卫。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淮面无表情地盯着言时玉的背影。   他的心跳得很快,那脚步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他耳边,渐渐和他的心跳一模一样。   一众将士来到门前,染血的盔甲也能在日出中闪闪发光。   言时玉转身跪下,将士们紧随其后,齐刷刷地跪下。   “先帝突发恶疾,临终前留下口谕,将皇位传给七殿下李淮。其余几位皇子企图谋反,已被臣拿下。”言时玉垂眸,俯身磕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   “平身。”李淮沉声道。   “谢陛下!”   “登基大典在三日后,臣等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言时玉起身退出去,将士们随他离开。   脚步声慢慢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李淮长长地舒了口气,脖子隐隐作痛。   “殿……陛下。”雯兰盯着红肿的眼睛快步走进来,看到李淮身上的印子,小嘴一瘪,又要哭。   “每次他来,你都要哭。”李淮无奈地摇头,抬手把袖子放下来。   眼不见为净。   “他……陛下受苦了。”雯兰低头抹抹眼泪,“热水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沐浴。”   麻木的身体在热水的包裹下渐渐复苏,李淮惬意地闭上眼睛。   每次见过言时玉,他都要沐浴。   脏不脏倒是其次,他只是觉得太冷,想暖暖身子。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卑贱无名的七皇子,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   一人之下……   想到这里,他的脖子和手腕又疼了。   往后疼的日子,怕是要更多。   言时玉。   李淮猛喘一声,搭在浴桶边的手骤然一收,他睁开眼,恰巧瞧见雯兰抱起他换下的衣服。   上面还有言时玉的气息——   “雯兰,那件不用洗了。”   雯兰疑惑:“不洗?”   “嗯,”李淮神色淡淡,指尖轻敲了下木桶边,“扔了。”   “等等。”   雯兰闻声僵在原地,不敢乱动,直到来人把她怀中的衣服拿走,才赶紧跪下,“拜见言大人。”   去而复返的言时玉换了身常服,随手把衣服搭在浴桶上,来到李淮身后。   带着几分凉意的手指佯装无意滑过颈上的红痕,不轻不重地按在沾满水汽的肩上。   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李淮身子一僵。   “陛下,这是做什么?” 第2章傀儡   热气氤氲,李淮却冷了。   肩上的手如一块沉重冰凉的枷锁,看似悄然无声地落下,实则每一瞬都带着铁链相撞之音,五根手指就是镣铐,死死地扣在他身上。   “嗯?”   五指加了点力,压到锁骨。   “雯兰,这儿没你的事了,出去。”李淮平静地吩咐道,余光注意着雯兰的身影,待她走了,才举起那骨子里冷透了、皮肉因热水还暖的手,轻轻握住言时玉的手腕。   “这衣服太旧了,我穿着和你不相称。”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软一些,听着风情万种,眼底泛着些许寒光。   “从前不见你如此。”   言时玉有疑心,这不是好事。   “七殿下不敢想这些,皇帝敢。”李淮转身,抓着言时玉的手抵在心口,“你听听我的心。”   水波撞到浴桶又回到他身上,周而复始。   如寒潭的眼掠过含水的眸子,发红的脸,留有红痕的脖子——落在如雪的肌肤上。   略微急促的心跳透过掌心传递过来,起初因有水声,听得不太真切;风平浪静之时,却擂鼓般震得言时玉掌心发麻。   眼前的少年面带羞涩地握住他的手,急不可耐地展示真心,看向他的眸子里,盛满了紧张和期待——那是希望得到回应的意思——他明白。   他们李家人竟也出了情种,还栽到他身上,真是讽刺。   “云煦,你还没报答我。”言时玉收回手,转身掀开帘子,坐到不远处的榻上。   报答……   李淮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从浴桶出来,换上中衣,赤着脚一步步走到言时玉面前,屈膝跪下。   “你想要,直接与我说便是。”   白玉似的手指搭在镶满金饰的腰带上,他倾身过去……   半个时辰后,李淮站起来,灌了几口凉透的浓茶。   餍足的男人心情愉悦,罕见地抬手揉了揉李淮的头:“陛下辛苦了。”   李淮险些被茶水呛到,忍着不适,他乖顺地摇头:“你喜欢就好。”   “陛下该去见见即将为先帝陪葬的几位皇兄了。青林,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捧着衣物走进来。   李淮放下茶杯,默不作声地把此人打量了一遍。   青林比他矮半个头,面容清秀,隐隐有些稚气;他躬身举着衣物,绷直的双臂纹丝不动,瞧着弱不禁风的,露出的一小节手臂却强壮有力。   “陛下身边要有个妥帖的人服侍,青林六岁入宫,至今已十二年了,与陛下年纪相仿,是最合适的人选。臣知道陛下喜欢雯兰,可她年纪太小,若无青林在旁指点,只怕会惹祸。”言时玉刻意加重“喜欢”二字,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目光依旧冰冷。   这是在拿雯兰威胁他。   “言大人思虑周全。”李淮不动声色,欣然接受。   换好衣服,两人来到大牢。   腐朽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诡异的寒意从砖石缝隙溜进来,蚕食着每一寸土地。   二人的到来打破寂静,刺耳的铁链碰撞声此起彼伏。   囚犯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笼门处,怨毒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不堪入耳的谩骂此起彼伏。   李淮冷眼看着这些血缘意义上的兄长们,扇过他耳光的,拿马鞭“误伤”过他的,甚至直接将他的头踩进泥坑中的……全都沦为了阶下囚——他光鲜亮丽,而受尽折辱污泥满身的换成了他们。   言时玉轻蔑一笑,本以为他们能骂出什么名堂,原来是把骂他的话换个人接着用,毫无新意。   毫无新意,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陛下。”言时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巨石扔进起浪的海,激起更大的浪。   大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几位殿下不知悔改,辱骂您和已故的太后,罪无可恕,只是陪葬的话,是不是太轻了?”他微微躬身,视线低垂,语气恭敬,俨然一位合格的臣子。   李淮露出柔和的微笑,抬手虚扶言时玉,“言卿此言有理,朕又不想他们为先帝陪葬了。按照周朝律法,该如何处置他们?”   “回陛下的话,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应五马分尸。”言时玉回答。   “就这么办吧。”李淮轻声道,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六人,若不是有镣铐和铁笼,只怕他们早就冲过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那他们的家眷呢?”言时玉又问。   此话一出,六人纷纷变了脸色。   李淮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压住要翘起的嘴角,看向言时玉,“言卿拿主意就是。”   “方才几位罪臣的不堪言语颇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之意,臣以为罪臣之后难保不对陛下与太后怀恨在心,为保江山社稷,该斩草除根。”   这就是言时玉,任何对他有威胁的人,他都要除得干干净净。   李淮指尖微颤,脊背发凉。   “言时玉!李淮!我诅咒你们断子绝孙!”   “望陛下早做决断。”言时玉拱手道。   手心黏腻的汗被无声无息地蹭干净,李淮扶住言时玉的手,目光一如往常的信任和依赖,“朕都说了,言卿拿主意就是。”   “是。”言时玉顺势直起身子,拍拍手,一众官兵涌进来,“陛下有旨,这六人罪无可恕,按律法处以五马分尸之刑,立刻执行。”   几人还想再骂,被官兵堵住嘴,一个个拖出去。   “陛下累了,臣送您回寝宫。”言时玉作出一副谦恭臣子的模样,朝他伸出手。   李淮颔首,顺势搭上,与言时玉一同往明宸宫去。   明宸宫,前殿为书房,供皇帝处理政务、召见大臣和读书学习,后殿为寝宫,供皇帝休息。   周朝先祖将书房与寝宫合二为一,是以督促子子孙孙勤于政务。   不想先帝不爱政务,只爱奢华,把这里当成了藏宝阁,无数珍宝堆积成山,与政务再无半分关系。   如今先帝死了不到一日,明宸宫已焕然一新。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口,言时玉毫不避讳地拉起李淮的手走向最上方的龙椅,让他坐上去。   “先帝临终前说葬礼从简,臣便自作主张了。眼下国事为重,想必先帝也能体谅,若是陛下想拜祭,臣也可带陛下去皇陵。”   没其他人看着,言时玉不必再装,嘴上说着“臣”,双手按在两旁的龙形扶手上,俯身盯着年轻的皇帝。   李淮被他困在龙椅上,高大的身躯将光悉数挡住。   葬礼从简?其实就是不办了。   拜祭先帝?不过是一具尸体。   “先帝已入土,朕就别再去打扰了。”李淮往后一倚,歪头笑看言时玉,明眸情思流转,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你往后也住这里吗?”他抬手捏住言时玉的衣领,稍稍往旁边扯了一下,意味明显。   “这可是陛下的寝宫,臣不敢。”言时玉抓住作乱的手,用力一扯,把人拉到怀里,探究的目光如锋利的刀,“陛下就这么喜欢臣?”   “当然。”他回答得干脆,目光一片澄澈,端的一副痴情模样。   言时玉眯起眼睛,企图从李淮的神色中找出一丝一毫不对来。   皇位是权力顶端,古往今来被此冲昏头脑的傀儡不计其数。   言时玉并不认为李淮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有二心也无妨,但终究会有些麻烦。   先帝七子,只有他最好控制;若没了他,还要费一番周折,从李家旁系选人,怕不能让世家大族放心。   说到底,大家都需要一个傀儡——血脉纯正的傀儡。   “臣……受宠若惊啊。”言时玉松开手,转身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奏折,“臣都看过了,请陛下批阅。”   李淮听话地坐起来,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一翻开,一张纸条滑到桌案上。   他呼吸一滞,纸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言时玉不仅看完了这些奏折,还一一做了批示,碍于身份,只是写在纸条上,让他誊抄一遍。   李淮紧抿双唇,慢慢地调整呼吸,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捏起纸条,笑着朝言时玉晃晃,“言大人都帮我弄好了啊。”   第二本,第三本……全都夹有言时玉的批示。   “国事紧急,陛下赶紧批阅吧,太阳落山之前,这些奏折都要发出去。”见李淮似有倦怠,言时玉有些不耐烦,皱起的眉给他染上一层暴戾之色。   他挽起袖子,亲自磨墨。   墨块被狠狠地按到砚台上,渐出几滴水来,朱砂血一般散在砚台里。   李淮仍笑着,心想言时玉是不是想杀了他,否则怎会磨个墨像要把墨块碾碎似的。   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纸条,他明白今日只能乖乖誊抄,没机会看奏折到底写了什么。   来日方长,他有耐心。   磨墨声停了,一支笔被递到眼前。   “谢谢言大人。”李淮抬起头展露笑颜,伸手去拿笔,佯装无意握住笔杆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又缓缓松开,指尖轻轻拂过关节夹住笔杆,目光却一直往上,非要望进言时玉的眼里才罢休。   两指将笔抽出来,李淮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提笔认真地把言时玉所写的一字一句誊到奏折上。   新衣到底不是量身定做的,他穿着还是有些大,低头时露出白皙脆弱的后颈。   一小截骨头透过皮肉凸出来,看得言时玉手心痒。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骨头摸起来是什么滋味。 第3章帝王   灼热的视线烙在后颈,李淮早有察觉,抄写未停。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袒露些许真实情感。   李淮心中燃起一丝愉悦,面不改色,只是抄写得更快了。   虽不能将所有奏折读完,但从言时玉的批示中,他也能大致猜到内容。   江南的水灾,边疆的外敌,几位皇兄在朝中的党羽……还有对言时玉的弹劾。   李淮真想知道言时玉看到奏折时是何反应,又是如何写下“知道了,朕当训诫言卿”这句话的。   更好奇,弹劾他的几人能活几日。   分神片刻,一只手伸过来,掌心向上,食指指节轻叩在桌面。   “陛下想什么呢?”   言时玉站到李淮旁边,手一翻按住奏折,俯身去看。   李淮侧身倚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拿笔的手微微抬起,抬眸盯着言时玉的侧脸。   他脸颊发红,目光专注而深情。   “言时玉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上瞒下……不除此等祸国殃民的佞臣,不足以平民愤、安群臣……”言时玉读得很慢,每停顿一下,冷峻的脸就多一分笑意,仿佛这不是在弹劾他,而是在夸奖他。   李淮没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星半点怒意。   “这封奏折……赵岐,陛下知道这个人吗?”言时玉转头看他。   赵岐是三朝元老,言官之首,为人刚正不阿,数次冒死上谏。   只怕这几份弹劾言时玉的奏折,都是跟随他的朝臣所写。   “听说过,他与你有过节么,怎么如此诋毁你呢?”李淮皱眉,孩子气地瞪了那奏折一眼,提笔虚虚点一下“赵岐”二字,“要不要杀了他?”   言时玉冷笑:“杀赵岐?”   李淮认真点头,见他不同意,脑袋一歪,不解道:“不能杀?”   赵岐自然杀不得。就算此人拿剑指着言时玉,也判不了死罪:三朝元老深得人心,朝中一半的文官都对他心悦诚服,哪怕是言时玉也不能轻易对他下手。   说什么杀了他,不过是哄骗言时玉的把戏。   瞧瞧我对你情根深种,见不得你受辱;瞧瞧我多么愚蠢,连重臣都不要。   李淮继续装什么都不懂,面色焦急,等着他的回答。   沉默片刻,言时玉轻笑一声,握住他拿笔的手,按到奏折上,“赵大人年纪大了,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臣是何人,陛下明白就好。”   “何人……言大人是我的心上人,自然处处都是极好的。”李淮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顶着红红的脸继续抄写。   言时玉退回原位,目光落在少年人的薄唇上,侧脸某处还残留着柔软温热的感觉。   他的眸色变深,喉结上下滚动。   许是近日太劳累,竟觉得傀儡愈发顺眼了。   奏折处理完,李淮放下笔,刚想去拉言时玉的手,青林进来禀报说制衣局的人到了。   “登基大典那边还有些琐事,臣去看看。”言时玉恭敬地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李淮不舍地目送他,沉默半晌才看向青林,闷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制衣局的人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就为他量好尺寸,几日后就会送来新衣。   打发走他们,李淮来到后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雯兰。”   过了片刻,雯兰端着热茶快步走来。   “你们都退下吧。”她俨然一副大宫女的模样下命令,可终究不熟练,声音轻微地颤抖。   宫女们躬身退下。   直到一点儿脚步声也听不见,雯兰才松口气,压低声音:“陛下还好吗?”   方才她被青林拦在殿外,心中担心不已,生怕言时玉对他不利。   “好啊。”李淮幽幽开口,信步来到窗前,外面是一片竹林,微风送来竹叶的清香。   随手关上窗,他坐到榻上,指尖摩挲着软枕上的金线,“今日可听了什么趣事?”   见他一切如常,雯兰松了口气,回想起宫人们说的话。   “奴婢听说昨日赵大人的独子去京郊踏青,不知怎的摔断了腿,估摸着好几个月下不了床,赵大人心疼极了。”   她双手奉上热茶,李淮接过喝了一小口,放到一边。   “命还在就好。”他喃喃道,眼前闪过奏折上的一行行字,言时玉就是言时玉,人前说着不在乎,人后还是要做点儿什么出气。   雯兰小声叹息,“是啊,据说那日惊险极了,若不是赵公子运气好,恐怕……”   李淮闻言,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   雯兰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听李淮的话,留心着宫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   “你觉得青林如何?”他突然开口问。   “青林?”雯兰皱眉,小声回答:“若他不是言大人派来的,奴婢会觉得他是好人。”   她想起立在殿外的清瘦身影,和其他内侍截然不同。   青林的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正经到有些死板,可一想到他背后的人是言时玉,清瘦的身影陡然拉长,仿佛一张深渊巨口,透着森森寒意,只要她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入其中,骨头渣都不剩。   李淮笑了笑,“往后你与他共事,多留心。”   “奴婢明白,陛下和他共事,也要小心。”雯兰忧心道,明明李淮已经贵为九五之尊,可她仍觉得他的处境更危险。   “嗯……这几日忙得很,待登基大典结束,你还是要每日读书习字,别让青林……”他突然不再说下去,不动声色地收敛情绪,拿起茶杯摩挲上面的金色龙纹。   雯兰后退半步,垂首而立。   脚步声渐近,青林走进来。   “陛下,方才言大人派人来传话,这几日风大,请陛下安心在明宸宫休息。”   雯兰脸色微变,瞥了李淮一眼,将头又低了一些,收拢在腹部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直到听见李淮的咳嗽声,才慢慢放松。   “陛下龙体欠安,是否需要奴才请太医来?”青林毕恭毕敬地询问道。   指腹重重地按住杯壁的龙头,李淮温声道:“朕一切安好,不必麻烦太医。告诉言大人,朕会在这儿好好休息,让他放心。”   “是。”青林颔首,默默退出去。   雯兰气愤地红了眼睛,嘴唇颤了几下,委屈地掉眼泪。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到地上。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李淮一眼就看到颤抖的肩膀和发红的鼻尖。   “又哭?”他轻声问。   “他这是关着陛下。”雯兰吸吸鼻子,小声控诉。   李淮微笑:“他一直都关着我。”   听他这么说,雯兰索性不藏了,捂着脸抽泣,“可您是陛下啊。”   闷闷的哭腔从指缝中溜出来,她怀疑这里不是明宸宫,而是那座偏远破旧的宫殿。   否则陛下怎会受这种委屈!   “现在还不是时候。”李淮起身走到雯兰面前,拿开捂住脸的手,小姑娘的脸哭得一塌糊涂。   “奴婢知道了,奴婢不该在陛下面前失礼。”雯兰抹干眼泪,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   李淮叹气:“我没有怪你。”   “奴婢就是气不过。他算什么东西,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陛下,可惜言家世代忠良,到了这一代,出了个遗臭万年的奸臣。”纵使咬牙切齿,雯兰也记得小声再小声,不能被旁人听了去。   李淮挑眉:“过瘾了?”   他抬手敲她的额头,稍微用了点力,她吃痛地后退,苦着脸点头。   “奴婢去洗洗脸。”雯兰撸起袖子,大步往外走,活像去找人拼命。   李淮无奈地摇头,她终究还是个孩子。   日子匆匆过去,很快就来到登基大典这一日。   天还未亮,李淮被噩梦惊醒,翻身正欲再睡,却透过纱帐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走过来。   寝殿内未点灯,直到人影来到床前,他才知道是谁。   还能是谁?   大手撩开纱帐,一身朝服的言时玉坐下来,周身裹着一层薄薄的凉意,仿若初春的清晨打开窗吹进的第一缕风。   李淮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抱住言时玉,薄薄的中衣很快被凉意浸透。   “我好久没见你了。”他搂住他的脖子撒娇,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后颈无意地蹭着他的下巴。   刚睡醒的声音慵懒勾人,李淮的唇贴着他的耳朵,说着蛊惑的话,“这几日,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言时玉垂眸盯着白玉一般的后颈,喉咙发紧,闭闭眼,敷衍地拍了拍李淮的背,把他推开,“今日是登基大典,陛下要早些准备。等会儿青林把龙袍送来,臣亲自为陛下更衣。”   李淮不情愿地坐回去,“嗯。”   瞧他不高兴的样子,言时玉暗忖看在他老老实实待在明宸宫的份儿上,也该给点儿甜头。   “云煦,转过来。”他尽量让语气温柔些,伸手去拉李淮的胳膊。   李淮只挣了一下就乖乖转过去,握住言时玉的手,小声嘟囔:“你只会这么哄我。”   叫他“云煦”意味着言时玉的态度软化,也暗示着有台阶就赶紧下,别任性。   大手忽然挡住他的双眼,李淮心中一紧。   颤抖的睫毛扫过掌心,言时玉眉头微蹙,嗓音低哑:“点灯了,陛下别急着睁眼。”   话音一落,束缚消失,他慢慢睁开眼睛,寝殿内恍若白昼。   言时玉扯过纱帐挡住李淮,将掌心按到膝上,正色道:“青林。”   青林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衣物的小太监。   几人把衣物放到桌上,躬身退出去。   隔着纱帐,李淮暗自揣摩言时玉方才的举动,为他双目遮光这档事,怎么想都不像言时玉能做出来的,更遑论扯纱帐遮天颜。   明宸宫内外除了他与雯兰,皆是言时玉的人,演戏更没必要。   思来想去,李淮将所有举动都归为今日是登基大典。   他拉开纱帐,挪到床边,目光灼灼,“言大人,等会儿为我更衣啊。”   洗漱完毕,李淮拉着言时玉来到桌前,华丽的龙袍令他眼花缭乱,只能化身木偶,任人摆布。   他和木偶还是不同的,他会痴痴地看着言时玉。   此刻的言时玉又不同了,他对待龙袍是恭敬谨慎的,轻轻拿起,轻轻展开,认真地为李淮穿上。   他细心地抚平龙袍上每一寸褶皱,整理裙角时更是单膝跪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对待它。   一件件穿好,最后他拿起腰带,双手环在李淮腰际,低头靠近那发红的耳朵,如情人耳鬓厮磨,“陛下要记住,这身龙袍是臣为您穿上的。”   这身龙袍是臣为您穿上的。   能穿上就能脱下来。   李淮压下心头万般情绪,笑得深情款款:“永志不忘。”   说完还顺势用额角蹭了一下他的脸,亲昵无比。   腰带系好,言时玉退回去,从上到下检查龙袍有无穿戴好。   制衣局的心思巧妙,龙袍上了身,金龙仿佛活过来一般盘踞在身上,衬得他格外贵气。   尽管被层层衣物包裹着,他的腰仍很细,言时玉的眸色暗下来,刚抬起手,余光瞥见窗外的一点光亮。   登基大典耽误不得,往后时间多的是。   言时玉收回手,眸子冷下来,“等会儿青林会为陛下梳头,臣告退。”   他的身影刚消失,青林便进来了。   “今日的发式比较繁琐,陛下正好用这些时间将这里面的内容记熟。”青林从怀中取出信封,双手呈上。   这又是什么?   李淮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接过来取出信。   怎么会……   刺骨的寒意骤然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仿佛被冻僵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薄薄的纸——这字迹……居然和他的有七八分相似。   -------------------- 第4章方法   见李淮出神,青林了然地微笑:“陛下,是不是奴才有何处写得不清楚?”   竟然是他写的。   瞳孔缩了缩,李淮早猜到他不是一般人,却没想到他有这本事。   “吉时就要到了,若陛下不能按时出席登基大典,言大人动了怒,遭殃的可不止奴才一人。”青林语气恭敬,伸手拿起梳子,微笑道:“陛下请。”   李淮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和疑问坐到镜子前,光滑的铜镜映出一张温和俊美的脸,华服加身添了十足的贵气。   确认自己的神色并无不妥,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寥寥几句并不难记,只是……   “陛下,记好了吗?”   青林冷不丁开口,李淮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将纸递还给他,“嗯。”   “陛下辛苦。”青林恭敬地双手接过那张纸,转手把它置于烛火之上,火焰瞬间变大,迅速朝指尖蔓延,火焰即将与皮肉接触那一刻,他利落地松开手,燃烧的纸伴着灰烬落到铜盆里。   那张纸焚烧殆尽,一点儿都没幸免。   “陛下,头发已经梳好了,请随奴才出去吧。”青林往旁边侧了侧身,躬身抬起小臂。   李淮起身,玉旒晃了几下,并未发出过大的声响,圆润的玉珠泛着矜贵的光。   他将手搭在青林的小臂上,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烛火之光逐渐被日光取代,李淮走出明宸宫的大门,整个人浸在初升的阳光里,金色龙纹闪闪发光,威严不可侵。   青林退到一边。   他走到台阶前,淡漠的眸子扫过下面的文武百官。   入目皆是黑色的朝服,宛如黑色的海,此刻风平浪静。   “跪!”   百官一齐跪下。   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李淮几乎屏住呼吸。   “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三次,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殿外久久回荡,每次都精准无比地钻进李淮的耳朵里,配合着剧烈的心跳,一再提醒他这个事实:他真的登基了,他真的做皇帝了。   手指缓缓松开,李淮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抬手道:“平身。”   “起!”   百官起身。   一道冰冷的视线从人群中射上来,李淮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这是在提醒他说话。   “反贼猖獗,先帝悲愤交加,急火攻心,将江山交给朕并叮嘱丧仪从简后,便猝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虽从未参与朝政之事,却记得先帝在时,大小事务都与言卿商议。”   “先帝与朕父子一心,也当事事与言卿商议。为江山社稷考虑,朕特许无论何时,言卿都可进出宫门、于宫中走动,协助朕处理朝政……”   “陛下三思!”   头发半白的赵岐中气十足,黑着脸打断李淮的话,大步走出队列,行礼道:“陛下早已到了亲政的年纪,更有满朝文武辅佐,何须事事与言时玉商议?先帝仁德,顾念言家世代忠良,处处宽纵言时玉,未想纵得他无法无天!依老臣愚见,陛下不如封他个虚爵,让他一生衣食无忧即可。”   赵岐不悦地甩了甩衣袖,凌厉的目光直接看向面带冷笑的言时玉。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几位言官纷纷站出来支持赵岐。   李淮没想到赵岐会当众弹劾言时玉。   “言卿?”透过玉旒,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言时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又是一出好戏。   男人慢悠悠地走到赵岐身边,故意往前半步,挑衅的目光扫过几位言官,转头恭敬行礼道:“陛下,还请恕赵大人大不敬之罪。”   赵岐脸色微变,斑白的双鬓像白纸上泼了墨,突兀极了。   “言时玉,你休想污蔑本官!”他低声警告道。   言时玉闻言轻笑一声,微微侧身,斜着一双眼看赵岐,佯装沉思道:“不过几日未上朝,赵大人就敢打断陛下说话,莫不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赵大人说先帝纵得本官无法无天,那先帝为何愿意与本官商讨朝政,真的只是因为言家之故?还是你想说先帝昏庸无道,偏信小人?那你可不止对陛下大不敬,更污蔑先帝,罪加一等!”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唯有台阶上的李淮处变不惊。   赵岐历经三朝,从未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从前有先帝从中调和,他与言时玉未在朝堂上真的针锋相对;如今得新帝信任,言时玉更加肆无忌惮。   赵岐气得差点儿晕过去,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被言官扶住,瞪大眼睛盯着言时玉。   “陛下,请饶恕赵大人吧。”言时玉收回视线,语气格外情真意切,躬身请求。   “你……你……”赵岐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登基大典就以派太医跟随赵岐回府结束。   如此荒谬且草率,也是周朝开国以来头一遭了。   脱下厚重的龙袍换上常服,李淮来到正殿,案上又摆满了新的奏折。   摆放整齐的奏折仿佛一块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糖果,引得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碰。   就看一眼……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李淮如被烫到般收回手,眼下躲回后殿是来不及了,他干脆坐到龙椅上,抓起桌角一本书看起来。   展开的书卷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待来人迈进殿中,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在察觉到男人看过来的时候,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缩回头,尽量让他看到自己笨拙的行为。   脚步停在面前,朝服的下摆映入眼帘,李淮勾起嘴角,抬眸见男人的指尖按在书脊上方,往下一压,他的眼睛又露出来了。   “时玉。”   温柔的嗓音因书本的阻隔有些闷,含情脉脉的双眼仿佛会说话,不用掀开来看,言时玉也知道他在笑。   “陛下受累了,去后殿睡一会儿吧。”言时玉收回手,瞥见书名时眉头微皱,终是没说什么。   李淮把书扔到一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不舍地摇头:“我不要去睡觉,我想待在你身边。”   如果今日他去了后殿,往后怕是没机会看奏折了。   “陛下累了,臣看完奏折会去叫你。”言时玉的语气重了几分,有些命令的味道。   李淮假装听不懂,厚着脸皮起身靠在他身上,撒娇似的把头埋在他胸前,故意露出后颈。   “我哪里舍得让你在这里为朝政操劳、自己却躺在后殿睡大觉?等会儿你叫我起来又要盯着我批阅奏折,岂不是更累?不如你直接把需要写的内容念出来,我写上便是,也省得你写字累手。”李淮抬起头,澄澈的双眼尽是迷恋,生怕言时玉不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下一刻要剖心为证也在所不惜。   毒蛇般冰冷的目光掠过李淮脸颊的每一寸,危险的气息从上而下席卷全身,近在咫尺的怀抱骤然变冷。   他不能恐惧,也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良久,言时玉冷嗤一声,“那就依陛下所言。”   李淮心中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双手不着痕迹地从膝上蹭过,擦干手心的汗。   言时玉命人搬来椅子,坐到他身边,拿起奏折查看。   李淮默不作声地趴在他肩上,佯装低头摆弄他腰间的荷包,实则一直注意着奏折上的一字一句。   时间不够用,他只能记下大概内容,等有空再细想。   “陛下,这里写……”   言时玉把奏折推到他面前,他立刻笑盈盈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批语。   如此一来事半功倍,不到一个时辰,厚厚一摞奏折就批好了。   言时玉也毫不留情地走了。   李淮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出明宸宫,神色恹恹地回了后殿。   遣走宫人,他仰面倒在龙床上,回忆起奏折的内容,再结合登基大典时言时玉和赵岐的争执,目前朝中至少有三派人,言时玉一派,赵岐一派,中立或单独一派。   赵岐一派大多是出身贫寒的言官,言时玉一派应该是京中的王侯和武将,至于第三派……暂时没什么头绪。   李淮疲惫地闭上眼睛,又想到言时玉。   如何躲过言时玉的耳目联络旧臣?   李淮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几乎使劲浑身解数仍未打消他的怀疑,是不是方法有问题?   可若方法有问题,他又为何让自己近身呢?   换言之,如何让二人身份颠倒……   李淮猛地睁开眼睛。   “雯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雯兰快步走进来,绷着的脸在看到殿中只有李淮时放松下来。   “陛下有何事吩咐?”   “朕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记住,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李淮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雯兰顿感事情的严重性,郑重地点头,“陛下放心,奴婢死也不说。”   李淮朝她招手,凑近在她耳边细细叮嘱。   视死如归的雯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神色由认真变为疑惑,待听完“重要的事情”,她茫然地站直身子,深切地怀疑刚才的一切是荒谬的梦境。   可李淮郑重其事的模样不像开玩笑。   “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办事。”他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转念又想到一事,语重心长道:“还有,别忘了习字,你的字可很久没长进了。”   雯兰呆呆地点头,转身同手同脚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小脸皱得像要哭出来,哽咽道:“陛下,您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这可千万不能让言时玉知道啊,她心想。 第5章关心   用过晚膳,李淮又拿起下午做戏的那本书,看了几页便佯装困倦,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一双明眸微微发红,眼底浮上一层水光。   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他眨了眨眼睛又坐直身子;可没过一会儿,他的身子无骨一般前仰后合,手指一松,书“啪”的一声砸到桌上,把他叫醒。   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突然的声响让雯兰倒吸一口气,反观一旁的青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朕累了。雯兰,明日的衣服记得备好。”李淮清清嗓,朝她使了个眼色。   “奴婢已经备好了。”雯兰迅速地点了点头,轻声答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李淮把书合上,捏在手里当扇子,晃晃悠悠地往后殿去。   关上殿门,李淮从床底下找出雯兰找来的东西,小小一个布包,还没有一本书重。   吹熄多余的蜡烛,他凑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布包里的东西。   薄薄一本书,纸张粗糙且有些泛黄,翻页时带起一本霉味的微风,呛得他一个劲儿打喷嚏。   索性书中内容还算有用,李淮揉揉发红的鼻尖,把这本书包好又塞到床底下,思量片刻又拿出来,塞到枕头里。   待鼻子的症状缓解几分,他又拿起被当做扇子的那本书,依旧凑到窗边去,一字一句细细研读。   月凉如水,他想起母妃——   自李淮记事起,母妃柳氏便失了宠,整日待在宫中,唯一令她开心的便是李淮又学会了几个字、背会了几首诗。   柳氏出自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无奈是女儿身,纵使如何聪慧,自小也被教导相夫教子,入了宫更是处处谨慎。   她懂得再多,先帝也不欣赏。   于是李淮是她唯一的慰藉,在她短短的一生结束前,几乎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了他,只盼着他识字知礼,平安度日。   今时今日,他终是违背了母妃的遗愿,踏上艰难惊险之路,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   蓦地起了阵风,吹动窗棂,李淮回过神来,又借着月色看了十几页,才睡下。   翌日早朝,赵岐因病告假,百官无事退朝。   李淮回到明宸宫,一眼便看到案上的奏折,寥寥几本,不知是事情都解决了,还是顾忌言时玉。   他刚坐到龙椅上,抬眸便见言时玉走进来。   李淮立刻起身,顾不得头上的玉旒晃动出声,红着小脸跑过去迎他。   一只脚踩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李淮脚底一滑,不偏不倚地扑到言时玉怀里,受惊似的搂紧他的脖子,惊魂未定地喘息。   言时玉后退半步站定,扶住他的腰,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殿门被缓缓关上。   “你可算来了。”李淮小声道,语气有些委屈;他借着没站稳的机会,又往言时玉身上靠了靠,待“惊魂”差不多定下来了,才慢吞吞地松开手,改为抓着他的手腕。   “陛下贵为天子,人前需维护皇家体面。”言时玉面无表情地抬手扶正李淮的玉冠,修长的手指顺着玉旒滑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红透的脸颊。   从前李淮备受冷落和践踏,衣物和吃食差点儿比不上宫人,如今不过在明宸宫养了几日,再加上华丽的龙袍和配饰,看着倒像金尊玉贵的皇子了。   这张脸,也愈发好看了。   见言时玉出神,李淮勾唇,将脸贴到他掌心,笑道:“人后呢?”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着笑和蛊惑。   掌心被蹭得发热,言时玉回神,指尖在他眼尾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逼得他涌出些泪,亮晶晶的。   心中畅快了,言时玉一字一顿道:“人后,只要云煦听话,想如何便如何。”   “我只听你的话。”李淮笑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   言时玉不置可否,将手背到身后,话锋一转:“何事如此高兴?”   “你猜猜。”李淮一脸神秘,转身坐到台阶上,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言时玉脱口而出:“我猜不出。”   “你猜都不猜就说猜不出。”李淮垂头丧气地低下头,轻轻叹气。   依照他对言时玉的了解,不猜是正常的,猜了才有诈。   但他要这么说,那本发霉的书上是这么说的。   “今日奏折少,你不必那么辛苦,这就是我高兴的缘由。”   李淮猛地站起来,撞上正欲俯身的言时玉,瞥见那张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只是这件事?”   只一瞬他的神色就恢复如常,半信半疑地看着李淮,毫不掩饰揣摩的意味。   李淮认真地点头:“是。”   “从前我不知你有多辛苦,也许现在我也不算完全清楚。这几日,我将你的辛苦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京中许多人夸你天纵英才,我想的却是你有多累。”   他牵住言时玉的手,目光坚定而深情:“母妃生前在念书上对我十分严厉,经常以你为例子训诫我。我希望你是无所不能的,可无所不能是很累的,若是能歇一歇,你也会轻松些吧。”   “从此以后,我与你一起在高处,谁也不会冷了。”   说完,他还认真地将言时玉的手捂,往手上吹了几口气。   温暖的气息令沾满血腥的手领略到春日的暖,可还没捂热,气息就飘散在天地间,那一丁点儿暖也不见了。   “国无大事是天下之福。”言时玉抽出再次冷掉的手,垂眸压下情绪,“今日奏折不多,陛下自己看就好,臣告退。”   李淮头一次见言时玉这副模样,待殿门再次被关上,他冷笑着转身,重新坐回龙椅上。   “关心”是书中所言,其余的是他临时想出来的。   刚才那番半真半假的话戳中了言时玉,甚至可能戳中了言时玉的伤心事。   没想到他真的会为儿时的事伤心。   李淮嘲讽地勾勾唇,喃喃自语:“原来他还有心啊,那就好办了。”   收敛心神,他拿起奏折翻阅。   午后,李淮唤雯兰去后殿。   “又听到些什么?”他刚午睡醒来,懒懒地坐在软榻上,嗓音有些哑。   “赵大人回府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不少东西。今早许多文官上门探望,全被拒之门外。”说到这里,雯兰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您要不要对赵大人稍加安慰?”   李淮慢悠悠地抬眼看她,漫不经心道:“朕刚在登基大典上说信任言时玉,又怎么能关心赵岐呢?赵岐不会有事的,接着说吧。”   雯兰点头,“还有一事比较蹊跷,言大人出宫时脸色有异,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京郊看一条尚未完全解冻的河。”   “京郊……”李淮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手指在膝上有规律地抬起落下,将这两个字来回咀嚼。   言时玉被戳中儿时的伤心事,若是直接回府或者去父母的墓地很正常,可他为何要去京郊、还看什么河呢?   李淮把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毫无头绪。   “找人打听打听这条河最近二十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雯兰极不喜欢言时玉,一听要打听他的事,小脸直接垮了,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李淮无奈地笑笑,随手拿起一本诗词,正色道:“多日未考你了,我看看你有没有偷懒。”   “陛下只管问。”雯兰自信满满地抬起头,把什么言时玉抛到九霄云外。   一盏茶的功夫,李淮问了十几首诗,她对答如流。   “不错。”他赞许地点点头。   “谢陛下夸奖!”雯兰到了夸奖,笑得眉眼弯弯,等了片刻未有下文,便眼巴巴地盯着李淮。   “给。”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荷包,扔给她。   沉甸甸的荷包被稳稳接住,银两碰撞的声音格外好听。   “谢陛下赏赐!”雯兰笑着颠了颠荷包,小声嘟囔了一句“好重啊”,低头把荷包收好。   见惯他这副财迷样儿,李淮起身走了几步,推开紧闭的窗,午后的阳光伴着微风进殿,一片嫩绿映入眼帘,小草又长出来了。   “今日言时玉不会再来了,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   雯兰的笑僵在脸上,心头的喜悦顷刻间荡然无存。   “陛下,言大人不来,青林还在,若是被他发现……”她欲哭无泪,暗暗想书中说的果真没错,乐极生悲。   还是大悲。   李淮回身,慵懒地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   微风吹动他鬓边的碎发,细碎的发丝被风推着往白皙的脸上贴,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拢到耳后。   他的神色仍旧温和,一动不动仿佛画中人。   雯兰知道,这是无法商量的意思。   “奴婢去想办法,陛下稍等。”她认命地闭闭眼,转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关上窗,李淮换了身比较普通的衣裳,捧着本棋谱等雯兰回来。   看着看着,纸上的黑白棋子仿佛活了过来,一个个如游鱼般在纸海上来往,一会儿化作言时玉的脸,一会儿化作赵岐的脸。   虽不能对赵岐有任何示好,但他心里还是感激的。   有赵岐在朝中与言时玉作对,他才有机可乘。 第6章扳指   雯兰低着头从明宸宫出来,路过青林时心猛地一跳,步子又加快了些,过了拐角才放松下来。   她入宫以来还未出去过,每每听宫人说外面如何热闹,她除了羡慕别无他法。   现在要送人出宫也就罢了,此人竟然是陛下!   雯兰苦恼地拍拍脑袋,从袖中取出刚得到的沉甸甸的荷包,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些钱还没捂热,转眼就要送给别人了。   陛下肯定早有预谋!   雯兰气愤又委屈地瘪嘴,握紧荷包往御膳房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匆匆走出来,手上的荷包分量未减。   暂时没法子送陛下出宫了。   这是头一次事情办砸了,雯兰却觉得高兴,回去的步子都轻快多了。   低头走入明宸宫后殿,她抬头想行礼,却发现人没了。   她的一颗心悬起来,轻声道:“陛下?”   无人应答。   荷包掉在地上,响声在只有她一人的后殿回荡了几下。   陛下自己出宫了?   雯兰只感觉头晕目眩,险些跌到地上,匆匆扶住桌沿勉强站稳,阵阵恶寒袭来,她有些难以呼吸。   如果此事被言时玉知道……   “咚。”   雯兰脸色一白,差点儿叫出声,原来是未关的窗子被风吹得撞到墙上。   虚惊一场,她咬咬牙,扶在桌沿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关节微微发白。   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青林就在门外,若是他进来,她该怎么阻拦?   雯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陛下“不仁”,就别怪她“不义”了。   京中集市热闹非凡,行人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临街的酒馆中笑声与乐声此起彼伏,酒馆门口集聚了一伙儿衣衫褴褛的乞丐,一半是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一半是瘦弱的孩童,一人手中一个豁口脏碗,低声下气地求进出酒馆的人施舍一点儿银子和吃食。   人们不是对他们视而不见,就是嫌弃地躲开,一来二去引起酒馆小二的注意,晦气地“啐”了一口,抓起肩上的抹布朝他们挥挥,不耐烦道:“滚滚滚!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几个乞丐赶忙后退几步,老人们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再试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询问对方的意见。   几个孩子不懂犹豫,壮着胆子去求小二。   “大爷行行好……”   “让开!”小二语气凶狠,眼中却有些不忍,左右瞟了几眼,跳下台阶走到老人面前,黑着脸道:“你们几个赶紧带他们走,走得远远的,否则一会儿官爷看见,有你们好果子吃!”   “果子好吃!”孩子们天真无邪地拍手笑起来。   老人连连点头,拉着孩子离开……   “公子好眼力,这把扇子可是上品啊!”   “啪”的一声,画满桃花的扇面被合上,露出一张即使与真桃花相比也毫不逊色的脸。   “不错。”李淮轻点头,爽快地付了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进京没几日,还是第一次看到乞丐。这里不愧是京城,百姓比别处过得好啊。”   收了钱的商贩心情大好,一边摆弄扇面,一边笑道:“若是公子再早些来,能看到更多。”   李淮挑眉,好奇地问:“为何?”   “我跟你说……”商贩神色一顿,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没什么,我瞎说的,公子别当真。”   李淮点头,抬眸见几个官兵走来,心中了然。   握着折扇,他朝东边去,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抬手叩门。   门内传来时轻时重的脚步声,李淮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衫,直挺挺地站着。   “谁?”苍老沙哑的声音混着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从门缝儿里飘出来。   “请问您是韩向,韩先生吗?”   “你是谁?”门内的声音陡然高了些。   李淮警惕地环顾四周,上前半步,凑近门压低声音道:“我是柳山晴的儿子,李淮。”   话音刚落,木门被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惊喜又担忧地打量他,浑浊的眼珠顷刻间被泪水裹住,想开口说话又哽咽,最终只是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到屋里。   “你……你坐,我去泡茶。”韩向抹抹眼睛,转身要去忙活,被李淮按到椅子上。   “先生别忙,我来此不是喝茶的。母亲生前曾说,若有难处可来寻您,一晃十几年过去,没想到您还在住在这里。”李淮扫了扫这间小屋,一半的地方堆满了书,角落里一张小床,再就是他身边的椅子和木桌。   李淮的话令韩向想起从前,他意气风发进京赶考,却因无钱打点主考官而名落孙山,气急之际闹到衙门,还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到破庙自生自灭。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柳老爷不仅救了他的命,还让他获得新生——他成了柳小姐的老师。   柳家人个个心善,他发誓用余生报答柳家的恩情。   可惜,天不佑好人。   韩向心痛地叹气,“小姐抬举我了……当年柳家出事,我都无能为力。现在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又能帮什么忙?”   “先生,现在不同了。母亲的家族未入仕,在朝中说不上话,可我能,或者说我暂时不能。”李淮认真地观察着老人的神色,斟酌着用词,“先生,您可知道新帝登基了?”   “知道,先帝第七子……”韩向脸色一变,震惊地望着李淮,作势要起身下跪,“草民……”   李淮眼疾手快地按住他,轻轻摇头:“先生不必多礼。”   韩向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盯着李淮看了半晌,皱眉问道:“外面说你和言时玉同坐江山是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   半个时辰后,韩向再看李淮,眼中多了些欣赏和心疼。   “你比你母亲更聪明,也更懂得审时度势。不过,你所行之事凶险万分,纵使成功,要实现你心中所想也绝非易事。不是你做了皇帝,就能办成任何事,在我听来都离经叛道,何况是天下人?”韩向面色凝重,见他心意坚定,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残存在心底的那一丁点儿少年意气渐渐复苏。   “总要有人去做,为何不能是我?”李淮反问,眸子里闪着一往无前的光。   “好!好小子!”韩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就放手去做!”   李淮点头,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起身道:“先生,来日我再来看您。此处有些简陋,您要不要换个地方住?我虽然不能直接为您安排,但出些银两……”   “不必,”韩向摇头,轻声道:“你来我这儿已是冒险,不可节外生枝。”   “先生保重。”   抄了条近路走出小巷,李淮往最繁华的北边去,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把玩着一枚墨绿色的扳指,俨然一副富家少爷的模样。   游玩似的晃悠到一座气派无比的宅院前,他才踩上一个台阶,守门的护卫就冲下来拦住他。   “何人胆敢擅闯言府!”护卫气势汹汹,声如洪钟。   “我……言时玉!”   言时玉阴沉着脸快步迈出门槛,见护卫拦着什么人,心中更是烦躁,本想绕开赶紧走,却被恍如幻听的呼唤叫住。   他的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半信半疑地看过去。   本该好好待在明宸宫里的年轻帝王,如今一生富贵公子的打扮,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中的桃花折扇。   京中的桃花还未开放,可他脑子里却蹦出个奇怪的念头——桃花开了。   “言府真难找。”李淮朝目瞪口呆的护卫扬扬下巴,几人立刻低头退到一边,他两三步跨上台阶,笑盈盈地站到言时玉面前,“不过我找到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这才几日就敢偷偷出宫,以后要是曝尸荒野,我可不能为你收尸。”言时玉见他丝毫没察觉到此事有多严重,怒气更重了,寒潭一般的黑眸翻涌起巨浪,足以让卷进浪中的人粉身碎骨。   李淮装作看不出他真的动怒了,仍旧炫耀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把他们都支出了,从窗户翻出后殿……”   “备马车。”言时玉冷冷地吩咐道,转身背对着他。   李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听话地闭上嘴。   上了马车,言时玉仍黑着脸不说话,李淮默默把拳头伸到他眼前,摊开手指露出墨绿色的扳指。   “我出宫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为你准备生辰贺礼。”   言时玉一愣,半信半疑地看过去,白玉一般的掌心托着墨绿色的扳指,他虽不是行家,可也能看出这扳指价值不菲。   生辰贺礼……   言时玉眉心一动,他已经忘记上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了,若不是阿谀奉承的人赶着送礼,他几乎忘记生辰在何日。   “从前我没钱,也不敢打听你的生辰,如今不一样了,我能给你买最好的贺礼。我请能工巧匠在里面刻了我的名字,你戴着它就相当于我陪在你身边了。”李淮笑意温柔,见言时玉没反应,直接抓起他的手,把扳指戴到他右手拇指上,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言时玉,你喜欢吗?”李淮抬眸看他,明亮的眼中满是期待。   令人无法拒绝。 第7章入戏   那期待有些刺眼,言时玉挪开视线,转头之时收回手藏进袖子里,垂眸道:“陛下赏赐,没人会不喜欢。”   李淮眼中的期待灭了,肩膀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缩到角落里,闭眼假寐。   他面上不悦,内心截然相反,言时玉从不佩戴任何金银玉饰,方才只是收回手却没摘下扳指,说明这个礼物还算合他心意。   不过……   上次言时玉盯着他的后颈出神,这次盯着他的手……这人还真是喜好不定,往后要更加小心,随机应变。   *   马车停在明宸宫侧门,李淮牵着言时玉那只戴了扳指的手走进去,走入正殿看到跪在地上的雯兰和站在旁边的青林。   雯兰的眼睛有些红肿,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听见脚步声,她死水一般的眸子瞬间活过来,朝言时玉跪行几下,哽咽道:“言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陛下出宫了。奴婢发现陛下不在后殿,还以为陛下去了御花园,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奴婢立刻就告诉青林了……奴婢并非知情不报!”   青林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对二人行礼后,恭敬地站到一边,等言时玉处理。   “青林都不知道,何况是她?”李淮的语气有些得意,亲昵地晃了晃言时玉的胳膊,仿佛马车内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   青林脸色微变,抬眸看向言时玉,又赶紧自责地低下头。   “朕和言大人有要事相商,你们都退下吧!”李淮不耐烦地摆摆手,余光盯着言时玉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议,又念着他喜怒无常,催促道:“这是圣旨!你们要抗旨吗?”   “奴婢/奴才不敢。”二人异口同声道。   李淮满意地点头,拉着言时玉去了后殿,把人按到椅子上,双手搭在扶手上,俯身盯着面若冰霜的男人。   男人也抬起头看他。   视线交汇,炙热的小火苗碰到高耸的冰山,寒风吹来,险些熄灭的火苗毫不犹豫继续向冰山进发。   “我想了一下,一枚扳指作为贺礼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我在生辰当日送你。”李淮的鼻尖几乎贴上言时玉的,两道呼吸交织在一起,相携着散去。   “没有。”言时玉轻轻吐出两个字,冷眸被一张温柔的笑脸占满,而他的脸映在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李淮冷哼,双臂伸直,与言时玉拉开点距离,小声嘟囔:“诓我。”   言时玉突然来了兴致,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渗人的笑,抬手在他后颈用力一按。   坚硬的扳指与那块骨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皮肉,硌得他眉头一皱,倒吸一口气。   “真想知道?”言时玉轻声问,拇指摩挲着后颈,好似要把扳指嵌进去。   李淮艰难地点头,双手死死地握住椅子;为了让言时玉满意,他只能咬牙忍住,再疼都不能后退。   “朝中有个叫章亮的小官,前几日弄脏了我的马车,陛下帮我杀了他。”言时玉停了手上的动作,目光柔和了些,掌心滑过瘦削的背,停在他的腰上。   就为这点小事杀人?   暂时忽略后颈的疼痛,李淮不悦:“他竟然敢弄脏你的马车?杀他可太便宜他了。你说他是如何弄脏的,我好好想个法子处置他。”   “他的衣角蹭到马车的轮子,留下了点儿我不喜欢的气息。”   李淮面色不改,明白这都是言时玉的借口。   他就是想让章亮死。   李淮不清楚章亮是何人,无法判断他是忠是奸,若是错杀好人……   “我现在就下旨杀他。”李淮爽快地答应,他不能犹豫太久,亦不能拒绝言时玉。   “有陛下的口谕就够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言时玉敛了笑意,掌心有些不舍地离开他的腰,“生辰贺礼都送完了,对于擅自出宫一事,陛下是不是该好好对臣交代一下?”   李淮轻叹一声,转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扒着椅子,朝他倾身,小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你以后还会出宫。”言时玉笃定道。   李淮又凑近几分,“宫外很好玩。”   “也很危险。”他冷冷道。   “你担心我啊。”李淮抿嘴笑,抬手做发誓状,“我不会有事的。”   言时玉不再看他,转头望着不远处的香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么一会儿功夫,言时玉已经换了好几张脸了,李淮默默地收回手,飞快地瞪一眼他的侧脸。   来日这人要是不做官了,去台上唱戏都不用上妆,变脸更是一绝,保证场场座无虚席。   腹诽过了瘾,李淮继续思考如何让出宫成为日常,脑子里乱糟糟的,视线在言时玉身上打转。   此刻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两手随意地搭在椅子两侧,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   “言时玉。”李淮轻声唤他。   没反应。   “言时玉?”   还是没反应。   “要不然,以后你陪我出宫?”李淮试探性地问道,内心祈祷他可千万别答应。   依旧没反应。   幸好。   “青林陪我出去?”   言时玉转头看他,“可以。”   “一言为定!”李淮笑着拉起他的手,与他拉钩做约定。   青林是言时玉的人,也是奴才;和他出宫,总比和言时玉轻松些。   言时玉冷眼看他幼稚的举动,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你去找我之前,赵岐派人给我送了口信。他说‘陛下学问不足,该为其择名师’。”   “名师?你不就是吗?”李淮笑道。   言时玉摇头:“言外之意,赵岐想亲自教导你。”   赵岐的学识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传闻说先帝曾想让他教导储君,可储君迟迟未立,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李淮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好啊,让他教!他三翻两次弹劾你,以后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旦有半分错处,我就杀了他,为你出气。”   言时玉板着脸:“别说胡话。”   “我对你说的全是真心话,我永远不会骗你。”李淮单手托腮,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他不信。   “上句话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说的,而是以李云煦的身份。如果你想要听我发毒誓,我也可以。”   见言时玉不说话,李淮再次抬手,闭上眼睛,无比虔诚地起誓道:“我李云煦若对言时玉有半句虚言,必定不得……”   “乱发什么毒誓?”言时玉打断他。   “那你是信我了?”李淮又笑眯眯地凑过去,眼珠一转,“等你生辰那日,我请你去酒楼吃饭!”   “到时候再说。”言时玉的气息有些不稳,稍稍坐直身子。   “到时候再说可不行,”李淮起身,双手环抱在胸前,来回踱步,“吃饭还不够,我们可以去听戏、骑马……”   他说得口干舌燥,对言时玉的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喝了口茶继续:“或者我找几个人陪你比划几下?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去练武场。”   听到“练武场”三个字,言时玉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练武场不错,到时辛苦你陪我了。”   “好啊!”李淮笑笑,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时辰不早了,我该送章亮上路了。”言时玉起身,面无表情地甩甩衣袖,对李淮微微颔首,抬脚往外走。   李淮赶紧跟上去,与他并肩走,“我送你出去。”   明宸宫外霞光万道,二人一齐迈出门。   “日落天凉,陛下快进去吧。”言时玉恭敬地行礼道。   李淮应了一声,唤雯兰伺候更衣。   主仆二人进了后殿,李淮坐下想和雯兰解释今日之事,刚打算开口,就见她真的去取了衣裳,绷着脸走回来。   “陛下请更衣。”雯兰躬身,双手捧着衣物举过头顶。   李淮开门见山:“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雯兰没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我把你支出去才好为你说话……”   雯兰直起身子,把衣物放到一边,严肃道:“奴婢这贱命是陛下救的,就算今日为陛下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奴婢是担心陛下,您从未出宫,万一遭遇不测,奴婢万死也不能赎罪。奴婢不怕言时玉责难,将此事告诉青林也是为了尽快找回陛下。奴婢死不足惜,陛下……”   “什么贱命?什么死不足惜?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没什么贵贱之分。若你非要分个贵贱,那我告诉你,邪恶的人是贱,善良的人是贵,贵贱看的是人心,不是出身,明白吗?”李淮有些生气,从小到大他不知纠正过雯兰多少次,才让她在他面前自在随性,没想到她到现在还认定自己是贱命。   雯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气了?”李淮轻声问。   雯兰点头点到一半停住,又板起脸:“您再突然失踪,奴婢还是要气的。”   李淮无奈:“下不为例。”   二人相视一笑,算是把这页揭过去了。   安抚好小丫头,李淮想起言时玉的生辰,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等会儿你去制衣局,让他们三日内赶制出一件红衣,不必太华丽,最好和宫外的款式差不多。我要穿给言时玉看。”   雯兰小脸一白,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间。   她干笑几声,支支吾吾半晌,咽了咽口水道:“陛下,您找那本书不会是为了……不对,您……”   她怎么都说不出那几个字。   这简直比言时玉本人还恐怖。   李淮被她逗笑,温柔地给她“致命一击”。   “我的心上人就是言时玉。” 第8章初遇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雯兰呆呆地张开嘴巴,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瞪大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李淮,等着他说只是开玩笑。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收起惊愕的表情,疑惑不解道:“陛下一直被他羞辱,怎会……莫不是他使了什么邪术?”   她紧张地捂住嘴巴,脊背发凉。   若李淮真被蛊惑,她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片刻之间,雯兰已经想到了几十种不同的死法。   言时玉什么都干得出来。   见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李淮于心不忍,忍笑解释道:“假的,我假装的。”   雯兰愣住,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顾不得怨他拿这么大的事情开玩笑,直接问:“陛下为何要假装对他有意?”   “秘密,我需要这么做。你要记住,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我的心上人就是言时玉,我对他情根深种。”李淮低声叮嘱,炯炯有神的眼睛满是自信,他捞起折扇展开,手腕轻摇,扇面上的桃花仿佛活了过来,枝丫摇曳。   雯兰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可每当看到李淮胸有成竹的模样,她都愿意相信——他一定有好办法。   “奴婢明白,奴婢现在就去制衣局。”   踱步到窗前,李淮依靠在一边,折扇搭在肩上,扇面晃了几下。   起风了。   翌日早朝后,赵岐和言时玉同时到明宸宫。   李淮端坐在龙椅上,面带微笑,吩咐宫人搬来椅子,让他们坐下。   言时玉拦住一位宫人,朝李淮拱手道:“陛下,臣想坐另一边。”   “陛下赐座,言大人别忘了身份。”赵岐面色铁青,毫不掩饰对言时玉的厌恶,用力地甩了下衣袖,转身谢恩后坐到椅子上。   言时玉闻言神色未变,仍保持着拱手的姿势,视线低垂;后面的宫人诚惶诚恐,抬着椅子不敢乱动。   “既然言卿想坐另一边,那就去吧。”不顾赵岐愈加难看的脸色,李淮温声下令。   “谢陛下。”言时玉起身,抬手指了个位置,满脸冷汗的宫人放下椅子,躬身快步退出去。   赵岐看不下去他的做派,朝李淮的方向侧身,压下心头的怒气,开口道:“陛下,以后下朝后,老臣会来教导陛下一个时辰,相信假以时日陛下就能处理朝政,不必事事与言大人商议。”他话锋一转,转头看言时玉,“说起言大人,老臣听说昨夜你把章亮带走了,还吩咐他家人以生病为由告假。言时玉,你好大的胆子!”   李淮并不惊讶,言时玉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下官是遵照陛下的旨意抓人审问,赵大人耳聪目明,想必也清楚章亮做过什么吧?”言时玉冷冷道。   见赵岐神色凝滞,李淮心中了然:章亮应是做了违反律法的事情,他们两个都怀疑或者知道。   “江南水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下赈灾银千万两,由章亮的堂兄负责押运,真正用到江南的银子不足五百万两,还有一多半银子去哪儿了?”   言时玉云淡风轻地讲出涉及五百多万两银子的大案,赵岐的脸色更难看,双手重重地按到膝上,欲言又止。   “原来那些银子刚出了京城就被人藏到山里,前几日被运进章府。昨夜臣去抓人,顺便把银子找到了。五百八十万两白银,铁证如山,章亮也认罪了,不过臣以为此事并不简单,章亮官位不高,资质平平,不会是主谋。臣本想再细细审问,章亮却突发心疾,不幸身亡。”   李淮半信半疑:“心疾?”   言时玉:“这是仵作验尸后得出的结论,臣问过章亮的家人,大约从朝廷决定拨款赈灾开始,他就夜不能寐,心事重重,问他也只是回答事情太忙。仵作推测章亮的心疾就是由此而来。”   这么巧?   李淮微微皱眉,五百万两银子叛他死罪绰绰有余,他本人也很清楚,有胆子吞下这么大一笔钱的人,却表现得如此担忧,实在不合理。   胆子这么小的人还敢把这比钱藏到家里,更不合理。   言时玉怀疑主谋另有其人不无道理,可能章亮对主谋的恐惧远大于对死罪的恐惧,再加上他正在被审问,于是突发心疾。   “两位大人对主谋是谁有无头绪?”李淮稍微往前倾身,平静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   赵岐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殿中,拱手道:“陛下,臣的确怀疑过章亮,但因没有证据,暂时未向陛下禀明此事。至于主谋……老臣无能,暂时毫无头绪。”   “赵大人不必自责。”李淮温声道,转而看向言时玉,“言卿。”   “臣也暂时毫无头绪。”言时玉回答。   李淮若有所思:“此事慢慢调查,当务之急还是将赈灾款送到江南,尽快用到百姓身上。”   “昨夜臣已命人连夜将赈灾款送出去。”言时玉淡淡道。   “有言卿在,朕安心了。”李淮勾唇一笑,赞许又深情地注视着他。   “陛下谬赞,臣不打扰您与赵大人了,臣告退。”   言时玉离开,赵岐的脸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轻松了,眉目染上一层慈祥的柔光,语重心长道:“陛下,老臣一向心直口快,有些话尽管说过多次,今日还要再说一次。”   他颤巍巍地跪到地上,恭敬地朝李淮行跪拜大礼。   “言时玉狼子野心,绝非良臣!老臣看得出来,抓捕章亮一事,陛下并不知晓全情,亦不知言时玉私下对朝廷命官用刑审问。先帝在时,老臣数次劝其不要过分信任言时玉,可先帝记着言将军战死沙场,对老臣的话置若罔闻。陛下年轻聪慧,想必也能看得出言时玉是何为人。老臣恳求陛下提防言时玉,不要过分信任他!”   赵岐俯身磕头,额头重重地砸到坚硬光滑的地砖上。   “赵大人!”李淮惊呼一声,赶紧下去将人扶起来。   赵岐挣开他的手,抬头露出发红的额头,满眼决绝,痛心道:“陛下若不应允,老臣便长跪不起!”   李淮眉头紧锁,无奈之下只好点头答应,“赵大人快起身吧。”   “谢……陛下。”赵岐欣慰地笑笑,在李淮的搀扶下站起来。   “陛下,臣该为您授课了。”   一个时辰过去,李淮派人送赵岐出宫。   他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匆匆翻了一下方才记下的东西。   本以为赵岐会讲治国之道,却不想讲的是史书——还是他倒背如流的史书。   史书中确实有不少可借鉴的理论,可于周朝而言,杯水车薪。   也不知是赵岐以为他资质平庸,需要从头教起,还是……   李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觉得很大可能是前者。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他是从未接受过教导的七皇子。   罢了,且听着吧。   一连听了几日倒背如流的史书,李淮更加坚定了之前的猜测——赵岐认为他什么都不懂。   恨不得逐字逐句解释给他听。   李淮听得头痛,还要装成一副好学的样子,听完赵岐的解释还要给个恍然大悟或者似懂非懂的表情。   待赵岐离开,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回后殿换上新裁制的红衣,往练武场去。   走入红墙之间,春日的阳光柔和且温暖。   练武场……   他第一次见到言时玉,就是在练武场。   那天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坑,他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太监带过去。   他的右脸被按进小水坑里,泥水灌进右耳,大半张脸上也是泥水。   “瞧瞧这张脸,长得和那个贱人多像啊!”   “当年贱人用那张脸迷惑父皇,以后不知道他用这张脸迷惑谁!”   讥讽的笑声震得他耳朵发麻,他咬紧牙关,艰难地张开左眼,伸手去抓不知哪位皇兄的衣裳,想要求他放过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袭来,地面微微震动,皇兄们朝那声音走去。   瘦弱的胳膊无力地砸到地上,李淮闭上眼睛,忽然又觉身上的桎梏放松些许,又睁开眼,使出最后的力气抬起头。   几乎所有皇兄都来了,他们纷纷下马,围着一个还未下马的英俊男子。   男子与他们谈笑着,态度有些傲慢,冰冷的眼底满是轻蔑,偏偏其他人浑然不觉。   这个人是谁?   李淮从未见过皇兄们如此巴结一个人,而这个人似乎不接受他们的巴结。   那他行吗?   泥水顺着睫毛滴下来,有些泥水甚至进了眼睛,阻隔了他的视线。   顾不得眼睛的疼痛,他使劲儿眨着眼睛,想要再看得仔细一些。   忽然,马上的男子看过来,锐利的目光如闪着寒光的刀刃,劈开万物,直直地望进他眼中。   李淮的力气即将耗尽,视线模糊起来,意识消散之前,他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能看的笑。   希望他能看懂。   回过神来,李淮已经到了练武场门口。   四周寂静非常,守门的侍卫毫无踪影。   言时玉在等他。   李淮凭着感觉整理了一下衣冠,抬脚迈进去。   一只脚刚落地,危险的感觉浮上心头,李淮转头,瞳孔骤缩。   一支箭直直地朝他眉心来。   --------------------   (本書出处:龍鳳互聯) 第9章生辰   “咚——”   那支箭重重地射到不远处的柱子上,箭杆剧烈地抖动,白色的箭羽在半空中化出虚影,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正不知所措的上下翻飞。   直到“小鸟”不再动弹,李淮才转回略微僵硬的脖子。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抬手想擦,掌心沾满了大小不一的沙砾。   方才他若没有及时发现,此刻脑袋已被那支箭贯穿。   “言时玉……”他低头喃喃自语,双手合十用力地搓掉沙砾,恨不能让它们化成烟,魂飞魄散。   清理干净手掌,李淮抱住膝盖,尽量让身子蜷缩成一团,装成害怕的样子。   言时玉喜欢看到他害怕,看到他被他掌控。   李淮将头埋进膝盖,闭上眼睛酝酿眼泪,双肩时不时地抖动几下,以示恐惧。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微微抬头,等男人的鞋子出现在视线中,才慢慢抬起头,泪水准时从眼角滑落。   瘦削的身体被红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白皙的手扶在膝上,如同血中一块尚未被浸染的雪,白得显眼却不突兀;与它一样的,还有秀颀的脖子和写满委屈与恐惧的脸。   言时玉一袭黑衣,手中拎着雕刻着华丽花纹的半人高的大弓,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映出一块阴影,将李淮的一半身子笼罩其中。   “言时玉!”   李淮委屈又气愤地大声叫他的名字,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梗着脖子瞪他。   波澜不惊的黑眸盯着如血的衣衫,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弓,手背青筋暴起,恍惚间被红迷了眼。   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故意往他鼻子里钻,绝望的嘶吼从远处飘来,慢慢充斥着他的耳廓。   一瞬间天地转换,又是那片尸山血海。   言时玉踉跄了一下,将弓抵在地上,神色恍惚。   李淮疑惑,他这副模样很像陷入梦魇。   他也有害怕和不敢面对的事情吗?   李淮皱了下眉,为防言时玉清醒后发现异常,他面上仍生气,心中思绪转得飞快。   他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令言时玉失态,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思考再三,他猜测根本原因是这件红衣,至于是衣服本身还是颜色的问题,还需再仔细想想。   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言时玉身上,他还未恢复过来,右手紧紧地按在弓的一端,另一端已经有些陷入土中。   李淮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覆上那只紧绷的手,掌心感受到凸起的血管和坚硬的肌肉,更多的是冰冷。   他低垂着头,高高竖起的黑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到他的神色,仅能瞧见紧绷的下颌线。   李淮深吸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扶起他的脸。   那双平日里寒潭一般冰冷且无情的眼,此刻被茫然填满,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留下来,划过如画的眉眼。   “时玉?”李淮温柔地轻声唤他,拇指摩挲着微凉的脸颊,担忧地盯着他的眼睛。   言时玉眨了下眼,茫然之色悉数褪去,目光再次变得清明,望进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男人的气息陡然变化,好似周身再次镀上一层看不见却密不透风的壳子,又变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李淮的手,拿着弓行礼道:“臣失礼。”   “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必在意君臣之礼。”李淮皱眉,双手掐腰朝他微微倾身,兴师问罪道:“言时玉,你刚才为何吓我?枉我为了你的生辰特地前来赴约。”   “开个玩笑。”言时玉望向不远处的箭靶,不再看他。   “罢了,今日你是寿星,我不计较了。你来这儿想做什么,我陪你。”他迈到言时玉面前,把自己放到他的视线里,不敢看红色?那就一直看着吧。   箭靶被挡住,言时玉不得不看他,不耐烦道:“我们比比射箭,输的人要当箭靶。”   李淮笑容一僵,小声抱怨:“你故意的。”   七皇子没念过书也没学过骑射,宫中人尽皆知。   言时玉更是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摆明了为难他。   当箭靶?   你不是刚把我当箭靶吗?   “故意的。”言时玉坦荡地承认,甩手把几十斤的弓扔给李淮,大步往前走,“跟上。”   “诶?”李淮抱着弓差点儿摔倒,低头看了一眼沉甸甸的弓,艰难地跟上去。   走入靶场,言时玉拿了别的弓换了李淮手里的,拿箭举弓,毫不犹豫地松手射出,正中靶心。   李淮呆呆地抱着弓站在旁边,看着他把一支又一支箭射出去。   他本就身姿挺拔,举弓时宽肩窄腰,双臂有力;专注的目光只盯着靶心,无论是否有风,射箭时都没有犹豫。   十支箭全部中靶心,言时玉把弓放到一边,转身看向李淮,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示意该他上场了。   李淮勉强扯扯嘴角,他连怎么拉弓都不知道……   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把弓递给言时玉,笑盈盈道:“我不会,你先教我。”   言时玉冷笑:“好啊。”   “第一步先干嘛……”   话还没说完,李淮就被言时玉扯进怀里,后背撞上坚硬的胸膛。   言时玉从后面环抱着他,握住他的两只手,举弓搭箭。   “注意力集中,拉开弓弦,目视前方,放慢呼吸。”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淮点头,照着他说的做。   “时机到了就松手。”   话音刚落,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   李淮眉开眼笑,转身抱住言时玉,“你好厉害!”   言时玉神色一顿,语气比之前冷了几分:“松手,你还剩九支箭。”   李淮:“……”   他不情愿地松开手,拿起一支新的箭往弓上比划了几下,狡黠一笑,扔了弓把言时玉扑倒。   二人重重地摔到地上,李淮迅速撑起上半身,拿起箭抵在他的心口。   “言时玉,你输了。”   他控制着箭头,或轻或重地戳着,习武之人的春衣并不厚,只要他用力一刺,这个人的心就得留个窟窿。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没机会,他不是言时玉的对手。   “你只说比射箭,又没说必须射中靶心。对于你来说,靶心是目标;对于我来说,”他顿了顿,近乎痴迷地盯着男人的脸,箭头随着每个字轻轻地戳下去,“你的心是目标。”   男人呼吸一滞,胸膛的起伏由慢变快。   李淮扔了箭,俯身要去听他的心跳。   他突然起身,反客为主,把李淮按到地上,凌厉的目光仿佛野兽锁定了猎物。   “诡辩。”言时玉盯着这张妖孽般的脸,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诡辩也是我赢了。”李淮勾唇,视线向下落在抿成一条线的唇上,猛地凑过去。   他的唇擦过言时玉的嘴角,凌乱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   “地上凉,去旁边坐吧。”言时玉起身,带着半身灰尘往纳凉的棚子去。   “好!”李淮语气欢快,快速爬起来,大步跟上去,漠然的眼在言时玉转身时又充满爱意。   棚下摆了两把藤椅,言时玉坐下后就一言不发地望着空旷无人的练武场,双眼如同精致的宝石,美丽但毫无生气。   他的气息还有些乱,但从神色上瞧不出任何异常。   不能干坐在这儿,要乘胜追击。   “言时玉,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章亮私吞了赈灾款?”李淮轻声问。   言时玉回神,“没必要。”   李淮有些激动:“哪里没必要?你就不怕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报私仇?”   他冷笑一声:“不怕。”   “我怕行了吧!我看不得你被误解,我听不得别人骂你!”李淮的声音陡然提高,气愤又心疼地表达不满和委屈。   一群燕子从空中掠过,打破了天空的寂静。   言时玉缓缓开口:“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李淮怒意更盛,干脆蹲到他面前,仰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我信啊!你永远不记得我说过的话!言时玉,你说了我就信。”   你说了我就信。   几只燕子飞到棚子前的空地上,啄啄泥土,一无所获,又挥着翅膀飞走了。   “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被他们侮辱践踏,你被他们簇拥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仰望你,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那时候我就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你身边,哪怕做个影子。”   “如今我心愿得偿,每日都能见到你。我本该满足,可人就是贪心,我想离你的心再近一些。”李淮苦笑着低下头,自嘲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明白你早晚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你对我……你不要以为我真是傻子。我想过算了吧,可人的心无法控制。我不求你对我有什么情意,但求你信任我,多和我说几句,不要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   说到最后,李淮有些哽咽,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到红衣上,洇开一块暗红的泪痕。   “对不起,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该惹你不开心。你……你就当我脑子不清楚,胡言乱语好了。”   沉默半晌,头顶终于传来声音。   “抬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   李淮:一上来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言时玉:……   结尾   李淮:小样儿,就这还拿不下你?   言时玉………… 第10章你我   就不抬头。   李淮一动不动,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肩膀微微发颤。   世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不这么认为。   有时候,眼泪是最有力的武器,能杀人于无形。   “云煦,抬起头来。”   男人冰冷地下命令,李淮铁了心要和他对着干,直接把这句话当耳边风,兀自继续挤眼泪。   多哭一会儿,更有楚楚可怜之感。   “云煦……”   戴着扳指的手伸过来,不偏不倚接住两颗泪珠。   那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往后缩了缩,又再次伸过来,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迫使微微红肿的眼暴露在天地间。   言时玉眉心微皱,掌心的泪水还未干,此刻仍灼烧着,“又哭。”   李淮佯装恼羞成怒,把脸转向一边,转到一半又被扳回来;下巴上的手像个坚固无比的枷锁,钳制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索性放弃挣扎,不情不愿地盯着言时玉的眼睛,无声表达内心的不满。   “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哭的。”也许因为那些旁人从未说过的话,也许因为掌心的两滴泪,言时玉的态度柔和下来,目光也不似往常冰冷。   李淮冷哼一声,小声嘟囔:“那你现在见过了。”   言时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离他近些,“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还挺有自知之明,李淮腹诽。   “那你是什么,奸臣?”   “是啊。”言时玉点头。   李淮眼睛一亮,笑道:“那太好了,昏君和奸臣是天生一对。”   “是吗?”言时玉轻声问,稍稍用了些力气捏了一把他的下巴,然后掌心下移,落在白皙的脖子上,拇指按在喉结上方,坚硬的扳指贴过去,“我信任的人不多,你真的想好要我的信任吗?”   李淮不假思索:“想好了。”   “绝不后悔?”言时玉似笑非笑地询问,手指收紧。   扳指压得喉结疼,李淮压制呕吐的欲望,坚定地点头:“绝不后悔。”   得了回答的言时玉并未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   濒死之际,大部分人出于求生的本能会显露真实情绪,这是试探他的惯用伎俩,他甚至觉得上一次被掐住脖子就在昨日。   额头上的青筋凸出来,白皙的脸因缺氧而涨红,视线开始模糊,本能驱使他想要抓住什么。   这绝对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即便如此,李淮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他靠着所剩无几的意识伸手拽住言时玉的袖子,双眼努力聚焦,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没时间了……   他只能无声地重复着“绝不后悔”四个字,意识混乱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口型对不对。   脖子上的禁锢骤然一松,李淮脱力般瘫倒在地,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吸得猛了又干呕起来。   “云煦,我信你一次。若你敢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黑色的衣摆从他眼前掠过,言时玉走了。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李淮任由自己躺在地上,望着棚顶的一根根圆木,狼狈的脸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本就生不如死……”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听着风声和鸟鸣,内心慢慢静下来。   回到明宸宫后,李淮觉得头昏脑涨,命人叫太医过来。   太医见了他便眼神闪躲,哆哆嗦嗦地把脉,回话时吞吞吐吐,若李淮不知他是太医院之首,定会以为他是个新入宫的小太医。   “陛下……陛下只是染了风寒,服药后多休息就会好。若陛下夜里发热,臣会再开别的方子。陛、陛下底子有些虚弱,养病期间不宜……不宜有剧烈……”太医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半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李淮不解,抬眸看雯兰。   雯兰也好不到哪里去,小脸红透了,尴尬地指了指脖子。   李淮恍然大悟,干咳几声,“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太医松了口气,提着药箱逃似的离开。   至于吗?   “雯兰,拿镜子过来。”李淮心中不解,太医如此倒也算了,为何雯兰也这样?她又不是没见过言时玉掐他脖子留下的痕迹。   左不过是红红紫紫的指印,竟然瞧出什么令人不好意思的事来?   雯兰将镜子举起,李淮定睛一看,顿时愣住。   镜中的男子双眼红肿,面色微红,脖子侧面清晰地印着四个指印,唯一不妥的是喉结。   喉结处一团红色,比指腹大一些,看上去就像……就像被人亲出来。   明明是该死的扳指按出来的!   言时玉怎么可能……光想想那场面,李淮就毛骨悚然。   若真是他,恐怕留下的不会是红痕,而是流着血的牙印。   如同毒蛇把毒牙刺入猎物体内,他也会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脖子,吮吸新鲜的血。   雯兰举镜子举得胳膊都酸了,见李淮还在盯着镜子看,忍不住开口问:“陛下,您在练武场……那儿好像没个屋子,是不是冻着了?”   “别胡思乱想,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他摆手示意她放下镜子,裹着被子靠在床边,闭上眼睛,“那条河打听得怎么样?”   “暂时没有得到消息,二十年太久了,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自从您出宫后,进出更严格了,不少宫人没办法出去,奴婢能知道的就更少了。”雯兰小声回答。   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了三日,期间他反复发热,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他一会儿和母妃捉萤火虫,一会儿被几个皇子拳打脚踢……最奇怪的梦当属言时玉彻夜守着生病的他。   醒来睁开眼,喉咙疼得像吞下一块发红的烙铁,李淮动了动干干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手,使出仅剩的一点儿力气敲敲床沿。   听觉似乎也出现了问题,待人走到身前,他才艰难地抬眼,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出现了——言时玉。   言时玉有些憔悴,平时梳得整齐的头发有些毛躁,衣裳还是生辰穿的那件,手中端着冒热气的白瓷碗。   他见人醒来只愣了一瞬,随即将白瓷碗放到床边的桌上,伸手扶起脸色苍白的李淮,拿碗过来喂药。   李淮满心不解,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眸子盯着他的脸,将他喂的药一口一口喝下去。   一碗药喝完,言时玉并没有扶他躺回去,而是找了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   “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言时玉将被子盖到他下巴处,将两侧的被子掖进去,坐到他身边。   力气恢复了一些,李淮轻轻点头。   “昨日太医说你还未清醒,担心……我就来看看。”言时玉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应该没大碍了。”   李淮想起那个最奇怪的梦,看来也不算无中生有。   他咽了咽口水,喉咙还是疼,但被那碗药润了润,不适感少了些。   言时玉往旁边挪了挪,抬手指向前方,“奏折堆成山了,你要尽快好起来,否则风寒刚好,手腕又要遭罪。”   顺着他的手看去,原本空荡荡的地上摆了桌椅,上面堆满了奏折。   “为方便你处理,我命人把它们搬进来,这儿比正殿暖和,防止你再染风寒。另外,太医说你体虚,往后要按时吃药膳,尽快补好,免得耽误政事。”   李淮诧异地移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既然陛下快要痊愈了,臣告退。明日臣来陪陛下批阅奏折。”言时玉起身,恭敬地行礼告退。   他还真是……懂礼数。   李淮咳了几声,喉咙涌起一股血腥味。   “陛下!”   雯兰红着眼睛跑过来,跪到床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您、你可算醒了!太医说您今日要是醒不过来就……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淮想安慰她,可说不了话又没力气抬手,只能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雯兰低头抹掉眼泪,再抬头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医说您是积年攒下的病,如今发出来也是好事。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哪来的什么大难?李淮无奈地闭闭眼。   这一闭眼,雯兰误以为他又不舒服,心急如焚道:“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不……”李淮忍着剧痛吐出一个字,成功拽回雯兰这匹脱缰的野马。   他轻轻摇头,看了一眼那座“奏折大山”,想要问关于言时玉的事情。   雯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神色有些不自然。   李淮心生疑惑,往常她提到和言时玉有关的事情都很反感,今日为何这么奇怪。   “陛下,奴婢记得您说过,您是假装喜欢他的,对吧?”她压低声音,眼珠不安地转动,似乎有什么惊天大秘密要和他说。   李淮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雯兰松了口气,神色也自然许多,只是声音更小了:“那日奴婢发现您昏睡过去,便立刻将太医叫回来。没过一会儿,言大人就来了,衣不解带地彻夜守在您身边。为了不耽误朝政大事,他还命人将奏折都拿进来,那张桌子原本摆在床前,他边看奏折边注意您的情况……”   李淮愣住,言时玉说什么来着?   他说昨日才来。   他说只是看看。   他说搬桌子是为了方便我。   --------------------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一下言时玉最后一次掐李淮的脖子(这有什么好纪念的啊喂!) 第11章野猫   “陛下,您说他是不是……”雯兰面露难色,心中的猜测实难说出口,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肯定不是,李淮在心里回答。   言时玉只是不想让他就这么没了。   见他还在沉思,雯兰小声提醒道:“陛下,他诡计多端,您可别轻易掉进他的圈套。”   李淮:“……”   翌日,除了喉咙还疼,其他不适之症都消失了。   李淮艰难地喝完一碗粥,摆手示意宫人将早膳撤下去,披着大氅坐到“奏折大山”前,单手托着下巴,无聊戳戳砚台、拨拨挂在笔架上的笔。   不是说要陪着他批阅奏折么?怎么还未到,不怕他偷偷看奏折?   他身子一软,趴到桌上,明眸盯着左右晃动的笔,眼皮越来越重。   “陛下?”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昏昏欲睡中唤醒,起身时大氅从肩上滑落,被一只手接住,又重新披回他身上。   “你怎么才来?”李淮揉揉眼睛,看见言时玉的右手拇指空空荡荡,疑惑道:“我送你的扳指呢?”   刚碰到奏折的手一顿,他冷冷地看向留下淡淡痕迹的拇指,“御赐之物要好好保存。”   借口,不想戴他送的东西罢了。   李淮不揭穿他,只善解人意地点头,起身把后面的椅子搬过来,让他坐下。   言时玉刚坐下,他就靠过去,脑袋枕在宽肩上,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去床上睡。”   李淮抬起头,巴巴地盯着他,小声问:“你和我一起?”   他的眼神有些玩味,压低声音有些哑,“陛下,能睡那张床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后宫嫔妃。陛下以为臣是前者还是后者?”   “你想是前者还是后者?”李淮“天真”地反问。   “臣……”言时玉刻意停顿,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神情,吊着他的胃口。   “快说!”   “臣哪个也不想,陛下先批奏折吧。”言时玉正色道,伸手把奏折拿过来,展开铺到他面前,又去研磨。   “知道了。”李淮扯扯嘴角,拿起笔誊抄。   抄写间隙,他粗略地看了几眼奏折的内容,江南灾情有所缓解,等那批赈灾款一到,百姓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些;边疆的动乱稍有平息,仍有外族虎视眈眈,兵部又申请拨银子和兵马,言时玉写了个“准”字;皇兄们的党羽基本抓捕完毕,正在逐一审问,依照律法处置……倒是没有弹劾言时玉的折子了。   午膳后又抄写了半个时辰,这次“移山”才结束。   李淮扭了扭酸痛的手腕,没骨头似的靠在言时玉身上,随口说道:“我出宫时遇见一件怪事。”   言时玉看了他一眼,继续整理桌案。   “几个乞丐去酒馆门口乞讨,被店小二赶走,还说什么‘官爷看见有你们的好果子吃’。我向旁边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城中的乞丐都被官兵抓走了,乞讨应该不违反律法吧?他们为何抓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李淮坐起来,好奇地看向他。   寒眸闪过一丝疑惑,言时玉皱眉:“官兵抓乞丐?”   见他惊讶,李淮半信半疑,那个卖扇子的人说以前乞丐数量不少,假设京中至少有一百个乞丐,陆陆续续少了七八十个的话,人去哪儿了呢?难不成全部关在牢里?又是以何种罪名呢?他权势滔天,京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知此事属实有些牵强。   “从何时开始的?”言时玉又问。   李淮摇头:“不知道,那人忌惮官兵,不愿说太多。”   言时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   李淮心中一沉,一股无名的寒意席卷全身,至少有几十甚至成百上千的人不知所踪,就在天子脚下、言时玉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谁都不知道。   沉默许久,言时玉面色凝重:“陛下观察入微,此事是臣失职。”   “我第一次出宫,见什么都新鲜,好奇问问而已。”李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这件事很严重吗?”   “是。”   李淮震惊地捂嘴,随后笑着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肩,语气里有几分得意和炫耀,“我厉害吧?”   言时玉不置可否,冷眸盯着眼前这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一丝疑云慢慢浮现。   “陛下这么聪明,当然厉害。”他说“聪明”二字时刻意用重音,眼中也多了探究和防备。   无视古怪的语气和危险的目光,李淮仍保持着沾沾自喜的模样,红着脸搭上言时玉放在桌上的手,食指指腹轻轻按在本该戴着扳指的地方,害羞地低下头:“时玉,我想变聪明,我想和你站在一起。”   在言父战死之前,言时玉是京中最有名气的少年郎,他相貌英俊、文武双全,不知吸引了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亦不知多少人羡慕他、嫉妒他。   心上人如此超群绝伦,李淮又如何能不自卑呢?毕竟生辰那日,他可是把内心的倾慕和卑微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你说过信我的。”他又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言时玉,提醒他遵守诺言。   “好。”   出乎意料的,言时玉轻声应下来。   李淮摸不准他到底信不信,索性岔开话题,一本正经道:“言时玉,朕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他几乎不在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自称“朕”,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言时玉微微挑眉,觉得新奇,“陛下请说。”   “只有你我二人时,你不准再叫我陛下,也不许自称臣。我们之间,不必这么见外。我还是想听你叫我……”李淮扶着椅背,一条腿跪到椅子上,然后双手攀上他的肩,俯身凑到他的耳边,温热的唇贴着耳垂,轻微的嗓音带着独特的蛊惑,“叫我云煦,除了我的母妃,只有你可以这么叫我。”   只有你可以。   耳垂仿佛沾染上一颗火星子,猛地燃烧起来,惊人的热浪从上至下将冰冷的身体包裹住,火焰还在蔓延,周身被烤得发亮,隐约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原来那是覆在身上的一层寒冰,不知历经多少年的冻结,厚得看不到里面;可惜再厚的冰也禁不住烈火的焚烧,表面的冰霜即将融化殆尽。   言时玉不适地皱眉,视线越过垂下来的发丝,顺着男人的背滑到腰……   他现在很像一只要爬上主人肩头的小野猫。   手心又开始痒,叫嚷着要好好摸一摸眼前的野猫。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到过去,去嗅血腥味儿,去听撕心裂肺的喊叫,去看漫山遍野的尸体……   感受到言时玉的肩膀绷紧,李淮疑惑地皱了下眉,抬起头看他的脸。   不多时,光洁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李淮捏着袖子去擦,才抬起手,手腕就被他死死握住。   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浓重的杀意在眼底翻涌。   李淮愣了一瞬,随即装出恐惧又担心的模样,红着眼睛想要把手腕挣出来。   “言、言时玉……你怎么了?”他浑身发抖,想靠近又不敢,进退两难。   “没什么,陛……你的要求,我会考虑。”言时玉的眼神慢慢恢复冰冷,他松开李淮的手腕,又拉回去,撩起袖子,看到腕上有些发紫的痕迹。   紫红的印子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考虑要折断我的手腕?”李淮想把手拿回来,挣了一下没成功,也不再挣扎,任由他拉着。   “如果是,你愿意吗?”言时玉顺势把人拉近,目光执拗地盯着他,宽大的手掌虚虚握住纤细的手腕,仿佛随时都能把这手腕折断。   李淮不假思索:“愿意。”   言时玉闻言松开手,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   李淮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皱眉问:“你笑什么?”   “笑……”   二人面色微变,同时听到脚步声。   言时玉不悦地看向门,李淮绝望地闭上眼睛。   伴随着一声惊呼,茶杯“哐当”砸到地上,沾着茶叶的碎片七零八落,热腾腾的茶水宛如一滩新鲜的血。   雯兰脸色煞白,瞪大双眼看着桌后亲密的二人。   泛着厌恶与杀意的目光仿佛一支利箭,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完了……   雯兰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言时玉慢悠悠地转回来,微笑道:“我还是帮你挑个更聪明伶俐的人吧。”   李淮心中一凉,轻咬下唇,有些为难道:“按理说,我该换个人。可她是母妃托付给我的,不能换掉。她年纪小,乍一看我们如此恩爱,被吓到也正常。往后让青林好好教她规矩,青林能干,他一定教得好,你说对不对?”   他瞥了一眼昏迷的雯兰,心中担忧又焦急。   他万万没想到雯兰会直接闯进来,难道她不知言时玉还未离开?抑或有人故意让她惹怒言时玉?   “那就依你,让青林好好教她。”言时玉的神色有些微妙,起身唤来宫人,把奏折拿走,“乞丐的事,我会派人去查。你大病初愈,注意休息。”   他迈着大步往外走,路过雯兰时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确认言时玉已经离开,李淮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瞅了一眼还在“昏迷”的雯兰,脸一黑:“别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淮:这人怎么总发疯?   言时玉:……   雯兰:装死.jpg 第12章风雨   地上的人慢吞吞地爬起来,低着头走到李淮面前。   “陛下,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是、是青林让奴婢送茶进来。奴婢问他言大人是否还在,他没回答,只说您嗓子不舒服,让奴婢赶紧送进来,他这么一说,奴婢一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雯兰委屈巴巴地盯着地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尖因用力有些发白。   “青林……”李淮垂眸,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你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就算我真的不舒服,你也要保持冷静。”   怪不得言时玉的表情有些奇怪,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授意的。   他想换走雯兰不是一日两日了,希望刚才那个理由能让他暂时放弃。   雯兰悄悄抬起头,打算看看李淮还生不生气,结果被他抓个正着。   “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对加倍提防青林!”她语气坚定,举手发誓,心里暗暗把青林狠狠地骂了一顿。   不愧是言时玉的人,臭味相投!都是坏人!   果然是小孩儿,发起狠来除了咬牙、瞪眼、跺脚再也没有其他法子。   李淮无奈地摇头,轻咳几声,忍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以后要跟着青林学规矩?”   雯兰疑惑地“嗯?”了一声,一头雾水地皱眉,她方才还在心里把青林狠狠“揍”了一顿,怎么转眼就要认他做师父?   “我们说的话,你一句没听见?”李淮有些哭笑不得,难不成她真的晕了一下?   雯兰尴尬地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挠头:“奴婢当时吓坏了,躺在地上就想着求佛祖和菩萨保佑,生怕听到杀头之类的话。”   “那你现在听见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跟青林学规矩,别再像今日一样心一乱就不管不顾。防人之心不可无,记住了。”李淮耐心地叮嘱,担忧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中感叹不知下一次能不能护住她。   雯兰连连点头,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决定每晚睡前都拿出来想一想,警示自己。   第二日早朝后,赵岐依旧来明宸宫为李淮讲史书,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两个拿了小山一样的补品的宫人。   “老臣听闻陛下前几日病得厉害,特地搜罗来补身佳品。虽说宫中什么稀奇药材都有,但这是老臣的一点心意,还请陛下收下。”   赵岐命人将盒子一个个打开,里面都是新鲜的药材,虽谈不上多名贵,却足可见他花了不少心思。   他满眼关切地看着李淮,慈爱得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眼前人有任何损伤。   纵使母妃也没有过这样的眼神,李淮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按理说他该有些感激,可不知为何,那充满关爱的目光令他毛骨悚然,极度不适。   莫名古怪。   “赵大人如此关心朕,朕很高兴。”李淮淡淡微笑,挥手示意宫人把东西拿下去放好,然后拿起放在桌角的史书,“赵大人继续讲吧。”   见他收下东西,赵岐喜形于色,讲史书都带着笑,每隔一会儿就要问他累不累,似乎还把他当个病人。   若说从前听赵岐讲史书只是无聊,那今日就再加上惊吓,常常听得麻木之时,就突然传来一句“陛下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老臣请太医过来?”,逼得他开口解释并没有不舒服,不需要请太医。   好不容易捱到一个时辰过去,李淮笑眯眯地送走赵岐,转身就拉下脸,疲倦地靠在龙椅上,余光瞥见那本敞开的史书,更累了。   “陛下请喝茶。”雯兰递上刚沏好的热茶,撩起袖子收拾凌乱的桌子。   李淮恹恹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茶杯,指尖动了动,懒懒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陛下今日似乎格外劳累,可是赵大人讲得晦涩难懂?”雯兰将桌子收拾好,恭敬地站到一边,轻声询问。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吗?”他仍闭着眼,没回答,转而问她。   “看见了。”雯兰回答。   “有何感受?”他问。   “奴婢觉得赵大人很关心陛下,就像……”雯兰词穷了,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词,只好别别扭扭地小声道:“就像父亲对孩子一样,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奴婢家中贫寒,爹娘还在世时,饿着肚子也要把唯一一块馒头给奴婢吃。赵大人此举就给奴婢这样的感觉。”   李淮睁开眼睛,端起茶杯,握在掌心当个小手炉。   “他一个臣子……如此合规矩么?”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被放到桌角的史书,总算弄清楚赵岐令自己不舒服的根源——僭越。   他慢条斯理地掀开杯盖,饮下一小口茶,那双眸子平静极了,可随着茶杯被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之后,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缓缓蔓延开来。   雯兰再次深刻地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早就不再是和她一起躲在破旧宫殿里不受宠的皇子,而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尽管这位帝王大多时候受制于人,可他正慢慢地解除禁锢。   宛如一条被锁链捆住的巨龙,终有一日,巨龙会踩碎锁链,一飞冲天。   思及此处,雯兰的态度愈发恭敬,不为这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是他本身。   “自然不合规矩。”她垂首回答,又想到言时玉,进而想到李淮受的苦,有些心疼。   他压低声音:“他向来最恪守礼节,先帝病时也没瞧见他这般殷勤。”   “陛下是怀疑赵大人?人人都说他最公正严明。”雯兰不解道。   李淮没回答,兀自拿起一本闲书看起来,清俊的脸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   雯兰不再追问,俯身端起冷掉的茶,再去换一杯热的。   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李淮看着雯兰走出宫殿的大门,扪心自问是不是太疑神疑鬼。   沉吟片刻,他再次将视线落在字里行间。   多留心总是好的。   午后大雨滂沱,硕大的雨珠被风吹得到处乱砸,恍如无数只小手敲打着门窗,将李淮的睡意全部赶走。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披上外衣下床走到窗前,窗户才开了一条缝儿,寒风和雨水便争先闯进来,窗户也被无形的手完全敞开。   李淮侧侧身,仍没躲过风雨的袭击,外衣湿了一块,冷冷地贴在薄薄的中衣上,顷刻间传到里面去,激起一片小疙瘩。   他垂眸瞥了一眼,又看向风雨交加的窗外。   狂风好似要将竹子连根拔起,细细的竹杆只能无助地左右摇晃,竹叶更是乱颤,往下一瞧,地上多了一层绿油油的“草”。   他将手伸出窗外,隔着层层雨雾想去扶一扶飘摇的竹杆。   一阵熟悉的气息伴着酒气袭来,宽大的手掌覆上他的掌心,挡住冰冷的雨滴,将他的手带回来。   沾了雨水的手将他的手包住放在身前,后背贴上胸膛,紧接着肩上一重,那人的下巴抵上来,比狂风暴雨更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从前都是李淮主动亲近,今日换成言时玉,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   风还是刮着,其中一棵竹子终于扛不住,被拦腰折断,倒地之声淹没在风雨中。   “还想再病一次?”   醉酒令他的嗓音低沉慵懒,尾音有些温柔。   李淮摇头,心中纳闷:言时玉这是……喝醉了?   “那就去里面。”他抬起头,扳过李淮的肩膀,一双醉眼眨了好几下才勉强聚焦,咧开嘴露出有几分天真的笑,拉着李淮往里走。   他脚步虚浮,时不时回头笑一下,踉跄几次差点儿跌倒,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床前。   二人坐下,言时玉突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李淮。   环绕在他周围的冰冷与戾气似乎全部酒气驱走,他握住李淮的手,执拗又有些孩子气地命令道:“你,以后不准生病!”   李淮忍俊不禁:“为什么?”   “因为……就是不准!否则我就要生气了!”言时玉抓着他的手在膝上拍了拍,眉头皱了一下,在看到他点头之后,眉心舒展开。   他不再说话,低头摆弄李淮的手指,挨个儿轻轻地捏一遍,再和自己的手指比比,一会儿握在手里,一会儿十指相扣,玩得不亦乐乎。   李淮抬眸看他专注的神色,眼中一瞬的柔软被疑惑取代。   言时玉不会将脆弱示于人前,醉酒更是从未有过,能让他喝醉的绝非小事。   李淮回想了一下早朝的情形,那时的言时玉一切正常,大臣也没上奏什么大事,难道是乞丐的事?   他摇头否定猜测,乞丐的死活对言时玉没那么重要。   世上有什么对言时玉来说是重要的么?   李淮脑子空了一下,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已经得到了。   李淮百思不得其解,犹豫再三,轻声开口:“言时玉,你为什么喝酒?”   言时玉的动作一顿,指尖的温热慢慢褪去,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仿佛顷刻间化为一座雕像。   李淮反手握住那发凉的手,温声道:“告诉我,好不好?”   言时玉的肩膀动了一下,他轻轻回握李淮的手,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微微发红的眼。   李淮心中一震,诧异地愣住,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面对言时玉。   他怔怔地握着男人的手,眼睁睁看着泪水在发红的眼中凝结成一滴泪珠,无声地落下,不偏不倚砸到他的手背上。   他的风寒是不是还没好?那几日的发热是不是让他生了癔症?   他一定是眼花了,不仅见到言时玉落泪,那泪珠还是血一般的红。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淮:好吧,我眼花,不是红色,但确实哭了ヾ(????)?\"   言时玉:…… 第13章醉酒   李淮定定心神,再看向手背,哪有什么血泪,不过是一滴普通的眼泪。   “今日……”言时玉的嗓音低哑,闪着泪光的眼中流转着痛苦与疲惫,手指微微收紧,喉结滚动一下,“是她们的祭日。”   短短几个字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说完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李淮呆呆地看着那双手从掌心滑落,无力地摔到绣满龙纹的被上;他下意识收拢手指,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丝交融的气息。   他们还是她们?   言家曾经在一日之内死过不止一个人?   李淮仔细回想所知的有关言家的一切,似乎没有这样的事。   言时玉的父母、祖父母的祭日都不是今天,难道是他的知己好友?   猜不出这个谜,李淮有些烦躁,抬手放下纱帐,唤来宫人,命他准备醒酒汤,等候传召。   踢掉鞋子侧躺在言时玉身边,他单手撑着头,幽怨地盯着毫无防备的睡脸。   看来言时玉有不少秘密值得深挖。   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李淮翻身躺下,无聊地盯着纱帐;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殿中静下来,均匀的呼吸声长了眼似的往他耳中钻,一声声敲打他的眼皮,直到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浅,耳边的呼吸声变了节奏,李淮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他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无视身边人极差的脸色,懒懒地开口:“睡得好吗?”   言时玉板着脸坐起来,快速整理好有些褶皱的衣衫,午间饮的酒太烈,一觉醒来,头疼欲裂。   他本不该喝那么多酒,可不知为何就那么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醉酒之后还鬼使神差地到了这里。   李淮瞥见那紧绷的下颌线,暗想还是喝醉酒的言时玉讨人喜欢。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上前从背后环住言时玉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你记不记得你说什么?”   言时玉挑眉,低声道:“说了什么?”   李淮心中了然,看来言时玉不知道醉酒后说了什么,否则早就恶狠狠地掐他的脖子了。   “你说了好多话,都是平时不会说的。我真没想到,你那么会说话。”他含笑说着暧昧的话,指尖戳了戳紧绷的脸,压低声音,“你说,你心里只有我。”   “你说,我是你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你说,你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待在我身边。”   “你说,不许我再生病,否则你会生气。”   “你说……”   见言时玉的脸色太过难看,李淮识相地不再说下去,伸手撩开纱帐的一角,命人把醒酒汤端进来。   宫人快步走到床前,哆哆嗦嗦地递上醒酒汤,退下时双腿发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逃命似的退出去。   将醒酒汤捧在手里,李淮笑道:“你别那么凶嘛,瞧瞧给他吓的。”   言时玉无言,撩开一侧纱帐透透气,接过醒酒汤一口灌下去。   “头还疼?”李淮关切地问,拿起一旁的丝帕为他擦嘴角残留的醒酒汤。   雪白的丝帕将那点儿褐色的汤汁全部吸干,又悄然移到近在咫尺的唇上,挠痒一般扫过抿在一起的唇瓣;扫到一半,李淮的手腕被握住,整个人被扯进男人怀里。   酒气已经散了大半,醒酒汤的味道占了上风,淡淡的甜味在二人之间散开。   李淮熟练地红了脸,乖顺地靠在他怀中,抵在他胸前的手腕轻轻摇晃,柔软光滑的丝帕一下又一下地滑过他的喉结。   言时玉眸色一暗,盯着李淮的同时,抬手抓住作乱的丝帕,慢慢地从那只白玉似的手中抽出来。   丝帕被甩到身后,那只手自然地落在腰间,他凝视着怀中人红透的脸,回想起那几句所谓的“酒后真言”。   “骗我要付出代价的。”言时玉幽幽开口,目光有些危险。   李淮笑着搂住他的脖子,一双明眸深情款款,泛红的脸贴到他身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声音说:“随你处置。”   话音刚落,言时玉便开始处置他了。   那只大手一动,李淮顿觉不妙,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言时玉不愧是言时玉,总有办法叫他生不如死。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哭着求放过,但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李淮无力地瘫在言时玉怀中,意识正在慢慢回笼,不久前说过的荒唐言语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多亏下过雨有些凉快,否则他的汗一定会把中衣打湿。   “我帮你更衣。”言时玉把他抱到床上,捡起那条丝帕擦了擦手,起身去取了一套新衣,为他换上。   待衣服穿好,李淮才缓过神来,顶着一张更红的脸,不敢看言时玉,尤其是不敢看那只手。   这、这也太过分了!   他恼羞成怒地转过身去。   言时玉的酒劲儿彻底过了,瞧他赌气的模样,莫名觉得有趣,伸手去扳那瘦弱的肩膀。   一次不成再来一次,李淮皱着眉头转回来,幽怨地盯着他。   言时玉轻声问:“不舒服?”   李淮:“……”   他是喝了假酒脑子坏了,还是被人夺舍了,怎么能问这个!   见人不回答,言时玉点头:“那就是舒服。”   “你、你别再说了!”李淮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实在不行就翻窗出去好了。   他捂住发烫的脸颊,抬眼看言时玉——他竟然在笑。   真心的笑。   不同于往日的冷笑和讥笑,他的眉眼温柔,嘴角扬起一道赏心悦目的弧度。浅浅的笑容将冰冷和戾气尽数覆盖,好似一阵柔和的春风,又像一道和煦的阳光。   李淮愣了一瞬,指了指他的笑容,含情脉脉道:“言时玉,你笑起来真好看。”   笑容顿时消失。   李淮“哼”了一声,想起赵岐送补品的事。   “赵大人送了我一堆补品,一直叮嘱我注意身体。活了这么多年,除了母亲,也就他如此关心了。”他感慨道,故意重重地叹气。   “补品?”言时玉不屑地挑眉,冷冷道:“没毒吧?”   “不知道啊,你喝的醒酒汤就是用他送来的东西煮的。”李淮懵懂地凑过来,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然后一脸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见言时玉欲言又止,李淮高兴地笑起来,“我逗你的,太医挨个儿检查过,没毒的。”   一番玩笑后,几近黄昏,言时玉身为臣子该出宫了。   “不如你今晚留下来?皇宫大得很,我可以为你安排一座宫殿居住,省得你来回跑。另外,你住在宫中,我们见面也方便。”李淮抱住他的胳膊,下巴抵在他肩头,小声提议道。   “你知不知道允许外臣留宿内宫意味着什么?陛下,您真的要当昏君?”   言时玉肩膀一动,让他的手和下巴落了空,起身整理好衣冠,回身垂眸看向跪坐于龙床的皇帝。   他仍是那副赤诚天真的模样,歪头看过去,满不在乎道:“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也不在乎当昏君还是明君,我最在意的只有你。”   他坐直身子,一双眼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着温暖的光,随后又将这温暖传给对面的人,开口说出不知强调过几次的话,“我最在意的只有你,言时玉。”   言时玉移开视线,忽然道:“你还没去过藏书阁吧,我带你去看看。”   宫中的藏书阁收藏了几十万卷好书,李淮一直都想见识见识,奈何没有一个好理由,此刻得到言时玉的邀请,赶紧答应。   藏书阁在御花园东边,入夜后每层都会点灯,从外面看灯火通明。   李淮跟着言时玉走进去,一股书卷的香气扑面而来,一排排书架立在阁中,墙上挂满了名家字画,只一眼便眼花缭乱。   言时玉并未在一楼停留,抬脚走上楼梯,径直去了三楼。   趁他找书时,李淮终于能不再掩饰激动的情绪,满心欢喜地抚摸书架,指尖滑过一排书脊,在看到兴趣的书时便停下来,久久地凝视,却不敢随便拿下来。   他担心会被言时玉怀疑,只能饮鸩止渴般盯着那本书,直到听闻脚步声在靠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乖巧地站在书架前。   “过来。”言时玉轻声道,怀中抱了几本厚厚的书。   李淮听话地走过去,好奇地看了看,“你喜欢这些书啊?”   “这些是给你的,看不懂的问我,不必去问赵岐。”言时玉面色如常,语气没有丝毫起伏,说完便把沉甸甸的书塞到他手里。   他心中一惊,怔怔地接过来抱好,若不是这几本书重得太真实,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言时玉竟然会允许他看书,还允许他提问?   纵然内心再震惊、再怀疑,他还是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嫌弃地瞥了瞥怀中的书,好像在看脏东西,小声恳求道:“我每日听赵大人讲书已经很累了,能不能不看这些啊?要不等赵大人讲完了,我再看吧,万一把几本书混在一起就不好了。”   “十日之内全部看完,若没看完,就当你骗了我,要受罚。”言时玉语气严肃,不容置疑。   李淮心中偷笑,面上十分勉强地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不好意思地笑:“言时玉,你确定那个算惩罚吗?” 第14章别看   当时李淮觉得难为情,如今回想起来,还真如言时玉所言,有点舒服。   “谁说只有那一个惩罚?”言时玉幽幽道,转身坐到椅子上,双手随意地往两边一搭,举手投足间从容自如。   “哦……我看就是了。”李淮拉着脸点头,费力地把这摞书放到桌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置身于书海之中,他心情好极了,侧了侧身,单手撑在桌上,好奇道:“言时玉,京中的学堂是不是只收男子?”   “嗯。”言时玉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李淮皱皱眉:“那女子要去哪里读书识字?”   言时玉:“请先生入府教导。”   李淮追问:“那要花不少钱吧?如果有一对夫妇没有这笔钱,二人又都不会识文断字,那他们的女儿要去跟谁学?”   言时玉一愣,冷眸闪过一丝茫然,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在几乎所有人看来,学堂就是男子读书的地方,女子完全可以不读书;女子若能读书,除了家人有学问,大部分原因在于家境殷实,能请先生入府单独教导。   男子读书是为考取功名,女子读书再好似乎也没有用武之地。   甚至在某些人眼中,女子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言时玉痛苦地闭闭眼,陈旧的伤口再一次被揭开,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面对李淮疑惑的目光,言时玉只能摇头。   “这就奇怪了。”李淮摸摸下巴,沉思道:“读书一事,女子不比男子差,聪慧的才女大有人在,最后却只能困于深宅相夫教子;有些男子学识一般却能谋个一官半职,这又是何道理?科举的目的是选拔人才,才华是重中之重,为何大家默认男子才能参加呢?你看皇宫里的大宫女,不管是办事还是管人都颇有办法,可见女子为官也未尝不可。”   这一番言论实在有些离经叛道,言时玉的神色严肃许多,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不解的同时又有些认同。   女子为什么不能读书识字?女子为什么不能入朝为官?是谁定下铁律说女子不能做这些?   “前几日赵大人讲史书,提到有些外族的首领是女子来当,我当时觉得极好,他却不以为然,直说‘女子抛头露面已是不对,参与朝政更是违背天理伦常’。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你说他是不是太迂腐了?”李淮的眼中有些嫌弃,另一只胳膊也放到桌上,往前挪了几寸,凑近桌对面的男人。   言时玉嘲讽道:“赵岐……老顽固一个。书读得太多,年纪又大,偏偏还倚老卖老。往后他讲的东西,你大概听听就好。不过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老东西……”   李淮忍笑,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说的都对!如此说来,你会支持我办女子学堂吗?”   “女子学堂……往后是不是还要女子科举、女子做官?”言时玉垂眸,指尖动了一下,女子学堂的点子很不错,可朝中不会有人同意。   “不对!”他笑着摇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往后只要有才华的人都能参加科举,通过科举考试就有机会做官。还有啊,不只是做官,女子还可以做生意,也可以做教书先生。”   见言时玉一言不发,李淮不好意思地挠头,“你是不是觉得我讲的事情太虚无缥缈?其实我有这个念头是源于我母妃,她是个才女,可惜被困在深宫里,无处施展她的才华。而我身为她唯一的儿子却天资愚笨,学不来她的万分之一。久而久之,我就在想,如果她能入朝为官就好了,说不定比很多男子还要出色。”   提起母亲,一抹浓重的悲伤浮上眼眸,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难道你想凭借一己之力颠覆天下?云煦,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言时玉所言和韩向如出一辙。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嘛。比如首先让天下人接受‘女子可以读书’这一点,应该……不会很难吧?”李淮试探性地问道,一颗心悬着,有些不踏实。   言时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件事要做就必须一口气做完。依你所言让天下人先接受‘女子可以读书’,那天下人势必会问‘女子为何要读书’,你还是要继续解答,并迎来无数人的反对。第一个反对的人,一定是赵岐。他一反对,朝中半数人也会反对。”   李淮没想到他会帮自己分析情势,细细想来,之前的想法确实有些太天真了。   他一下子泄了气,俯身趴下来,下巴搁到小臂上,脑子无力地歪到一边,明亮的眸子暗下来,失落地盯着光滑平整的桌面。   窗外夜色沉沉,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打破阁中的寂静。   言时玉的黑眸比夜色还浓重几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垂头丧气的李淮,搭在椅子上的手微微抬起又克制地放下,思虑再三又抬起来,屈起手指轻叩桌面。   李淮慢吞吞地抬眼,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   言时玉压低声音:“你真想做这些事?”   李淮毫不犹豫地点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为何发问,无神的双眼瞬间被点亮,进而整张脸都再度明艳起来,语气满含期待:“你要帮我?”   言时玉不回答,只无声地看他。   他迅速起身来到言时玉面前,作势要跪下,却被一把扶住。   李淮疑惑地站直身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帮不了你。”言时玉淡淡道,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等。”   “等?”   言时玉微笑:“是人都会死,赵岐一定死得比你早。”   瞧见男人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李淮只觉脊背发凉,配合地笑笑,转身坐回去。   他忽然有一种言时玉终有一日会杀了赵岐的感觉。   李淮抿抿唇,轻咳几声又道:“你是不是也认为男子比女子金贵?”   “我不这么认为。”   言时玉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就算女子无法抛头露面、入朝为官,我也不认为男子比女子金贵。我们都是一条命,会流血、会死去,没什么不同。”   依旧是冰冷的声音,李淮却察觉言时玉有些难过。   他又想到那句——她们的祭日。   “你……”李淮欲言又止,转而用欣赏的目光看他,“我们的想法差不多,果然是天生一对!”   “你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能扯到这儿。”言时玉冷冷道,起身将手掌按在那一摞厚厚的书上,俯身盯着他,“十日之内,记得看完。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明宸宫。”   “知道了!”李淮佯装苦恼,唉声叹气地抱起书跟他下楼。   用过晚膳后,李淮捧着书躺在床上,双目炯炯有神,专注地看着书上的一字一句。   白纸黑字似乎有种神奇的法术,令他沉迷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酸痛的胳膊将他拉出书中世界,困意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他放下书,打算脱衣睡觉。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几束火光飞快地从后窗掠过。   李淮瞬间警惕,上前几步抓起镜子前的银簪,吹熄了所有的蜡烛,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床后。   皇宫守卫森严,明宸宫更是固若金汤,刺客不可能进来。   心中这么想着,他还是攥紧了手中的发簪。   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宫中的侍卫正将这里团团围住。   李淮的掌心冒出冷汗,几乎快握不住银簪。   “嘭——”   后窗被猛地推开又关上,一个黑影跃进来,在地上滚了几下,隐入黑暗。   李淮几乎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向黑影可能藏身的地方,却什么都看不见。   月黑风高,适合行刺。   他不懂武功,只听闻习武之人的眼力和耳力比平常人好很多。说不定此刻那人已经发现了他,正伺机杀他。   决不能坐以待毙。   冷汗从额头滑落,顺着发白的脸颊流入白皙的脖子,最后隐入衣领之中。   殿外人影幢幢,殿中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以为刺客还在外面。   该怎么办……   正当他思索之际,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闪到他面前。   不好!   李淮举起银簪朝黑影刺去,黑影没想到他有武器,险些被刺中,侧身避开后拎起短刀朝他的脖子划去。   他往后一仰躲开第一刀,没想到脚下一滑摔到地上。   起身的瞬间,黑影的左手重重地压在他心口,将他死死地按住。   短刀再次劈下来,李淮双手握住黑影的右手,用力撑住。   他没有功夫,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尖一点一点靠近。   “吱呀——”   后殿的门被打开,久违的烛光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被照亮的地面上。   黑影失神的片刻,李淮一把将他推倒,跌跌撞撞地朝那光亮跑过去,扑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刺、刺客在……”   男人举剑斜劈下去,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声音,身后的人轰然倒地。   李淮惊得一抖,又往他怀中靠近几分,垂眸瞥见男人手中还在滴血的剑。   “别看。”   沾血的剑应声而落,微凉的掌心轻轻覆在他的双眼上,挡住血光。 第15章旧伤   “咔哒”一声,李淮手中的银簪掉在地上。   紧绷的身子瞬间松下来,他头晕目眩地拽住言时玉的衣领,双腿软得差点儿站不住。   闭上双眼,他仿佛还能感受到锋利的刀尖正在逼近。   从前那些人如何欺辱打骂,总顾忌他是皇子,再怎么过分也会留他一命。   今夜的刺客不同,刺客要的就是他的命。   血腥味儿蔓延开来,好似化做红色的烟雾,带着独特的味道,慢悠悠地向四周飘荡。   “人已经死了。”言时玉的嗓音低沉,不含半分情绪,敷衍地拍了拍李淮的后背,将他从怀中拉出来,转身唤来青林。   青林带着几个侍卫跑进来,侍卫将刺客的尸体团团围住,他快速把蜡烛点上。   殿中亮如白昼,李淮惊魂未定,又想看看刺客是何人,便壮着胆站在言时玉身后,探头看尸体。   刺客一身夜行衣,右肩到左肋骨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痕,上半身躺在血泊中;黑布蒙面,双目瞪得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言时玉眉头微皱,撩起衣服下摆蹲下去,伸手扯掉刺客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年轻而狰狞的脸。   李淮细细看刺客的五官,陌生得很。   “青林。”言时玉起身,抬手碰碰鼻尖,后退半步。   青林在尸体前蹲下,将尸体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转身道:“他身上很干净,除了短刀外没带别的东西,其他地方倒是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言时玉问。   李淮心生好奇,看向青林。   “他是个太监,净身一年以上。”   太监?   李淮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到底在宫中隐藏了多久?这人是为了杀他进宫还是进宫后被人利用?太监宫女之中,是否有其同伙?谁是幕后主使?   毫无头绪。   “青林,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明日起连着三日请大师来此念经驱邪。我记得偏殿还能住,你找几个人立刻把偏殿收拾收拾,陛下这几日就住在那里。你今晚把所有侍卫和宫人都查一遍,可疑的一律抓起来,明日我亲自审问。”言时玉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青林一一应下,摆手指挥侍卫把尸体抬下去,宫人们拎着水桶快步走进来,跪下擦洗地上的血污。   经他们一擦,血腥味儿似乎更浓了。   安排好一切,言时玉转过身面对李淮,俯身凑近去看他的脸,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吓到了?”   李淮木然地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去勾言时玉的手指,低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委屈的哭腔:“我好怕,你留下陪我吧。”   微凉的食指轻轻扫过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即将离开时被抓住,握在掌心。   李淮惊讶地抬头,发红的眼映着明亮的烛光,耀眼如夜空中的星星。   “陛下遇刺一事尚未查明,臣自当贴身保护陛下,才能安心。”言时玉语气暧昧,刻意将“贴身”二字说得很轻,仿佛是二人的密语。   他忍不住勾唇,煞白的脸浮上点血色,顺势牵着人往偏殿去。   偏殿已经收拾干净,这儿比后殿小了些,一张床和一扇屏风几乎将这里塞满。   屏风后冒出白色的热气,李淮绕到后面一瞧,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浴桶已装满了热水,旁边摆着二人的衣物。   搭在浴桶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腹贴着潮湿温热的木材,他深吸一口气,计算着身后的脚步声,在男人靠近时,回头搂住男人的脖子。   “青林不愧是你教出来的人,办事这么……妥帖。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今晚总算能如愿了。”李淮倚在浴桶上,迷恋的目光描绘着言时玉的眉眼、鼻梁、嘴唇……最后又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热气氤氲,白雾迷人眼。   “不怕了?”言时玉的声音有些哑,浓黑的眸子盯着雾气里的美人脸,喉结滚了一下。   “怕啊,不信你摸摸。”李淮眨眨眼,牵着他的手按到身上,“我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快?”   隔着薄薄的衣物,他的掌心清楚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起初只是轻微的,后来快起来,一下又一下震得掌心发麻。   “让我听听你的心。”李淮笑着凑过来,耳朵快要贴上去时,脑袋被挡住;他不悦地抬头瞪言时玉,“干嘛?”   “明日有不少事要做,你快沐浴吧。”言时玉推开他的头,顺便把发麻的手收回来背到身后。   “你我都沾了血腥气,一起洗!”李淮坚持道。   言时玉闻言皱了皱眉,似乎也颇为厌恶血腥气,犹豫片刻便点头了。   “你先。”李淮让开一些,方便他脱衣。   言时玉轻轻挑眉,背过身去。   最后一层中衣被扔到一边,李淮愣愣地看着他背上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疤痕,心中一惊。   都是刀伤。   宫里的人都说言时玉天资聪颖,自小锦衣玉食,深受言将军的疼爱,从未吃过什么苦,那这狰狞的疤痕从何而来?   察觉到落在背上的视线,言时玉转身跨入浴桶,坐入水中,闭上眼睛靠在浴桶上,淡淡道:“该你了。”   李淮回过神来,赶紧脱了衣服下水,闭眼整理思绪。   难道是言将军打的?   他在心里摇头,言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听说言将军对他十分珍爱,平时最狠的惩罚就是责备,根本不舍得动一根手指。   难道他被别人打了?   他在心里又摇头,京中谁敢对言时玉动手?   李淮慢慢地睁开眼睛,见言时玉仍闭着眼,视线扫过他的脸,落在胸前。   方才偷看被发现,他竟没发现他的胸前也有伤痕。   锁骨下三寸左右的地方有箭伤,再往下是和背部一样也是刀伤。   每一刀都不浅。   这么重的伤……言时玉很可能经历了九死一伤的险境。   “看够了?”   李淮宛如被当场捉住的小偷,霎时间红了脸,慢吞吞地抬眼望进言时玉平静的眸子里。   “你的伤……”   他低头瞥了一眼丑陋的伤疤,眸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又在抬头时恢复如常,云淡风轻道:“旧伤罢了。”   “何时受的伤?”李淮关切地问道,直接盯着那些伤痕,不再避讳。   “忘了。”言时玉冷冷甩下一句,长臂一伸抓起旁边的帕子草草擦了擦水渍,换上备好的中衣,往床那边走。   李淮无声地叹气,问话失败。   只要他不想说,谁都别想撬开他的嘴。   等会儿再撬撬试试。   瘪瘪嘴抓起帕子将身上的水渍擦干,李淮换好中衣,走到门口唤来宫人将浴桶撤下去,这才去床上。   这张床比后殿的小了快一半,言时玉背对着他侧躺在内侧。   李淮放下纱帐,掀开被子躺进去,翻身抱住他,额头抵在他的后颈处,闷声道:“疼不疼?”   怀中人身子僵了一瞬,翻过身来,二人面对面躺着。   纱帐隔绝了大部分的烛光,昏暗之下,即使离得这么近,彼此的神色也看得不甚清楚。   言时玉:“结疤了怎会疼。”   李淮摇头,又问:“没结疤的时候呢?”   言时玉的呼吸稍有停滞,沉默半晌才低声回答:“不记得了。”   他翻身躺回去,留给李淮后背,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宫人们将浴桶收拾好了,殿中蜡烛尽数熄灭,陷入彻底的黑暗。   李淮平躺,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上方,听言时玉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他睡不着。   想要做的事情遇到的阻碍比想象中多太多,笼罩在言时玉身上的谜团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体也开始发抖。   这模样像是梦魇了。   梦魇之人不能随意叫醒,李淮决定先看看状况再说。   他起身撩开纱帐,趿拉着鞋去取火折子,点燃床前的一盏灯。   此时言时玉已经翻过身来面对他,借着昏黄的烛光,他看到言时玉的额头满是汗珠,双目紧闭,发白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李淮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热。   被子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他的手紧紧握住。   言时玉的手劲儿极大,很快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仿佛握着一棵救命稻草。   他的喉咙深处传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收了几份力气,神色也放松些许,把那只手按在胸口。   李淮看了一眼发红的手,皱了皱眉,尝试着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救……”   救?   李淮赶紧俯身凑近他的唇,努力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救……”   “不……”   来来回回就这两个字,没头没尾。   李淮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还处在梦魇中的言时玉,想起几乎布满上半身的伤疤。   这两个字是不是与伤疤有关?   可惜言时玉不会回答他。   他轻叹一声,重新躺下来。   梦魇中的言时玉似乎察觉到身边的善意,松开他的手,直接钻到他怀里。   李淮脑子一下子空了,低头时下巴蹭到柔软的发丝,胸前是男人呼出的温热气息,腰被有力的双臂环住。   不可一世的言时玉以孩子般的姿势靠在他怀里,诡异的脆弱之感比日出自西边更匪夷所思。   李淮像被点了穴道,不敢乱动,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即将入睡之际,怀中人喃喃一声:“云煦……”   李淮猛地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淮:不睡了 ̄へ ̄   晚安,比心! 第16章烂泥   直到天快亮了,李淮才迷迷糊糊睡着,等被青林叫醒时,言时玉已经离开了。   “陛下,言大人说昨夜行刺之事尚未查清,今儿的早朝先不上了,您用完早膳去听赵大人讲书即可。”   青林恭敬地服侍他穿衣,为他梳头。   李淮打了个哈欠,看到镜中自己眼下的一大片乌青,有气无力地点头。   “青林,你跟在言时玉身边很久了吧?”   青林拿梳子的手一顿,垂眸思索片刻,低声回答:“回陛下的话,奴才进宫已有十年了。”   那就是跟在言时玉身边十年了。   李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抓起金簪往头上比划两下,又问:“明日我要带雯兰出宫玩,你安排。”   青林颔首:“是,奴才会安排好一切。”   “对了,昨晚雯兰……”   “雯兰得知陛下险些遇刺十分担心,奴才已告诉她陛下平安。”青林拿起他刚才摆弄过的金簪插入发间,躬身退到旁边,“陛下请去用早膳。”   李淮松了口气,虽不知青林所言是真是假,好在雯兰没有再关心则乱。   早膳后,赵岐准时到来。   李淮从书中抬起头,瞧见来人时被吓了一跳。   明明昨夜差点儿被刺客杀了又一夜未眠的人是他,可赵岐的神色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快赶上砚台里的墨了。   赵岐颤颤巍巍地行礼,略微浑浊的眼睛担忧地盯着他,不一会儿眼中就浮上一层水雾,哽咽道:“看到陛下一切安好,老臣就放心了。”   李淮勉强微笑:“赵大人若是不舒服,派人告诉朕就好,不用……”   “老臣没事。”赵岐剧烈地咳嗽几声,喘了几口粗气,“老臣担心陛下,于是在宫门口守了一夜。只要陛下安好,老臣就安好了。”   他说得极为诚恳,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淮,关切之情多得过分,令李淮有些毛骨悚然。   这么大把年纪在宫门口守了一夜,没病倒已经算福大命大了。   “赵大人费心了。来人,赶紧扶赵大人过来坐下。”   隔着一张桌子,赵岐眼中的关切更加明显,他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讲什么史书,只是盯着李淮看。   从上往下瞧,又从下往上瞧,恨不得把他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渐渐的,李淮从那目光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他暂时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赵大人?”   赵岐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拱手道歉:“老臣失礼,还望陛下恕罪。”   “朕不知赵大人在看什么,难道朕有什么不对?”李淮佯装随口一问,拿起茶杯递到嘴边,余光注意着赵岐的神色。   “老臣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就算知道陛下安然无恙,也想亲眼确认您毫发无伤才能安心,否则老臣必定寝食难安。”赵岐重重地叹气,眼中闪过一抹悲戚,“先帝突然驾崩已是老臣毕生之憾。若陛下再有个闪失,老臣只能以死谢罪了。”   “先帝突发恶疾驾崩,赵大人不必自责。”李淮安慰道,轻轻放下茶杯。   赵岐摇头,面色凝重地扫过守在殿中的宫人,压低声音道:“那天晚上,先帝身边只有一人,陛下就不曾疑心?老臣知道陛下与此人私交甚笃,也知接下来所言会令陛下不悦,但直言上谏是老臣的职责所在,老臣不得不说。”   “老臣怀疑那晚根本没有宫变,陛下的皇兄们也未谋反逼宫,一切都是他制造出来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弑君夺位!老臣希望陛下不要再被奸佞蒙蔽双眼,而应明辨是非,这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陛下别怪老臣多心,昨夜的刺客与之前的皇子逼宫很可能是同一种把戏。老臣猜陛下还不知道,先帝驾崩当晚,他就调换了内宫所有侍卫,如此司马昭之心,陛下万万不可再被他迷惑啊!”   李淮的眉梢动了动,他确实不知道言时玉调换了侍卫,但想想那天的架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言时玉都敢带兵入宫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见李淮没反应,赵岐恨铁不成钢地捶了捶大腿,继续道:“陛下,老臣已经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可您还年轻啊!他、他不过是倚仗祖辈的光芒,再加上言将军战死沙场,才让他颇有威望,不然就凭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怎么能手握兵权!还有,老臣恳请陛下莫要再让他插手边疆之事,兵部那么多人去过战场,总比从未离京的他更懂边疆实情啊!”   李淮默不作声地听着,心中提取出这段话的重点——从未上过战场,从未离京。   那言时玉的伤是怎么弄的?总不能是被刺客砍的吧?抑或……他自己?   言时玉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不定还真是……   “陛下?”   李淮回神,面露难色,几番欲言又止皆落在赵岐眼中。   “陛下有什么话都可以跟老臣说。”   李淮干咳几声,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朕完全明白赵大人的一片苦心。”   赵岐闻言连连点头,眼中燃起希望。   “可朕对他情根深种,纵然知晓他做过错事,亦不想责罚,更不想提起。朕资质平庸,做不了什么明君,也没什么大志向,平生所求只是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执拗和深情,苦笑中皆是单相思的苦涩和甜蜜,“就算他真的罪大恶极,朕也至死不渝。”   这一番深情言论仿佛一支支利箭插入赵岐的身体,他扶着桌沿,震惊又不解地瞪大眼睛。   “陛、陛下,您和他都是男子,这、这……陛下一定是被他哄骗才误入歧途!”他笃定地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言时玉这个祸国妖孽!   “朕心甘情愿,赵大人不必再言。朕是信任你才说的,别再说让朕不高兴的话了。”李淮冷着脸说道,态度十分固执,拿起未讲完的史书递给赵岐,“继续讲吧。”   赵岐欲言又止,皱眉接过史书,讲了这些天来最别扭的一个时辰。   见他脸色难看至极,李淮面无表情,心中窃喜。   如此一来,赵岐一定会认为他不仅是块难以雕刻的朽木,还是个痴情无脑的断袖,比一滩烂泥还难扶上墙。   一个时辰过去,赵岐踉踉跄跄走出明宸宫,几欲昏倒。   李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身影走下台阶,一点点消失。   “言时玉啊,赵岐更讨厌你了。”他喃喃自语道,转身之际,雯兰端着热茶出现在门口。   雯兰恭敬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吧。”   主仆二人回到殿中,李淮坐到龙椅上,歪头打量面色如常的雯兰。   不错啊,这要放在以前,她非顶着红肿的眼睛兴师问罪不可。   “陛下请喝茶。”雯兰双手递上茶杯。   李淮抬手接过来,不急着喝只是端着,低声问:“还好?”   雯兰双手交叠放在腰间,答道:“承蒙陛下关心,奴婢一切都好。”   “你……没事吧?”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眼前的小姑娘,这才多久没见,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一般,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幸得陛下的关爱和青林公公的教导,奴婢真的没事。”雯兰毫无感情地微笑回答,头低得更低了。   “最后一次,说人话。”他用了点力气把茶杯放到桌上,杯盖晃动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像极了昨夜地上的血。   雯兰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秀眉微蹙:“昨晚陛下命悬一线,被心上人英雄救美,后来又同榻而眠,如今已成为宫中一段佳话。听说此刻这件事已经传到宫外,人人都说陛下与言大人情深似海、情比金坚、情……”   “停!”一个个成语听得李淮头疼,同时也松了口气,雯兰还是雯兰,没被青林收买。   “原本我还想赏你呢,被你这么阴阳怪气说一顿,我突然忘记那些银子放在哪里了。”李淮无奈地耸耸肩,惋惜地叹气。   一听到银子,雯兰眼睛一亮,小声道:“陛下聪明绝顶,一定能想起来。”   “小财迷!”李淮从怀中取出荷包扔给她,转念一想,若有所思地盯着欢欢喜喜捧着钱袋的“小财迷”,“我真担心你被青林收买,言时玉可是财大气粗啊。”   “奴婢爱财,取之有道。奴婢的娘说过拿了不干净的钱会没命花,奴婢谨慎着呢。”雯兰得意地把荷包收好,笑盈盈地看向李淮。   这还是个满口道理的“小财迷”。   “钱也收了,我该说正事了。”李淮正色道,朝她摆摆手,示意她靠近些。   “是。”雯兰收起笑意,上前俯身凑近他。   “明日我会带你一起出宫,青林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出宫后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帮我把信送到……”   雯兰连连点头,将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如果遇到危险,你……”   李淮脸色微变,抬手轻轻推了一下雯兰的肩膀。   雯兰疑惑地抬起头,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退到一边。   她刚站稳,身姿挺拔的男人便迈了进来,冰冷的目光掠过雯兰,落在李淮身上。   “陛下和雯兰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给臣听听吧。”   --------------------   作者有话要说:   雯兰: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感情为主,其他为辅,写得不太考究,请大家原谅!啾咪!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心动   “明日我要带她出宫玩,提前叮嘱几句,免得她冒冒失失的再惹祸。”李淮起身站到言时玉面前,碍着雯兰还在不能太放肆,只是抬手抚了抚他的衣领,“雯兰,你退下吧,朕和言大人有要事相商。”他着重强调“要事”二字,食指轻轻挑起刚被抚平的衣领,笑得魅惑撩人。   待雯兰退下,李淮捏着言时玉的领子退到龙椅前,坐下后身子微微后仰,极具暗示意味的目光牢牢锁定他的眸子。   “今晨起来没见你,我有点难过。皇宫这么危险,不如你以后就住在偏殿吧。反正已经住了一晚,言大人就继续住下去吧。”李淮的手指松开领子,轻轻抚摸男人的肩膀,一下轻一下重,时不时地捏几下,“说话啊!”   “昨夜事出突然,以后不会再发生在这种事了。刺客的幕后主使被我找到了,侍卫又换了一批更精干的,你可以放心。”言时玉捉住在肩膀作乱的手握在掌心,直到这句话说完才放开。   李淮好奇:“是谁要杀我?”   “章亮的远房亲戚,吏部侍郎韩元。”言时玉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在桌上展开,食指轻点几下,“供词。”   李淮坐直身子,看到第一句话就开始皱眉,看完最后一句,眉头都快打结了。   “这……”   “离谱?”言时玉轻声问。   李淮点头,何止是离谱啊!韩元和章亮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朝中甚至无人知道二人认识。三年前韩元收买了几个身手敏捷的小太监,暗中加以训练,本来打算自导自演一出英勇护主的把戏,结果先帝突然驾崩,他只能把主意打到新帝身上,岂料这时候章亮因私吞赈灾款被下狱,死罪难逃;韩元脑子一热想为章亮报仇,将英勇护主的计划改为刺杀新帝。   这份供词漏洞百出,韩元很可能不是主谋或在隐瞒更多的阴谋。   “这就是你审问了一个上午的结果?”李淮半信半疑地看向言时玉,总觉得这不该是他呈上来的东西。   “是。”言时玉回答得干脆,顿了顿又道:“所有能用的刑都用过了,他一口咬定供词上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拿他的妻儿要挟,他还是不改口。”   李淮摸了摸下巴,感叹竟然有人能熬过流水的刑罚之余,一股巨大的担忧袭上心头。   章亮私吞赈灾款一案尚未彻查清楚,又出来一个韩元,二人都认了罪,但一个比一个可疑。   二人背后似乎有一双足以遮天蔽日的大手,将他们的命运牢牢攥住,即使受尽酷刑也绝不松口。   李淮茫然地望向前方,到底除了言时玉,京中还有谁拥有这种能力?还是说,其实这些都是言时玉所为……   心中刚冒出这个猜测,他的下巴便被捏住,被迫抬起头看言时玉。   “云煦,”男人的嘴角微微扬起,黑眸冷若冰霜;长着茧的指腹用力地揉搓着下巴上的软肉,很快留下一块红痕,瞧见眼前人的眼底闪着水光,男人竟松了手,转而颇为怜惜地抚摸那白皙光滑的脸,然后用有些难过的嗓音说:“云煦,你在怀疑我。”   男人的手就这么贴在他的脸上,宛如在欣赏心上人的绝世容颜。   李淮把一只手缩进袖子里,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   “明明是你怀疑我。”他顺势往言时玉的手上蹭了蹭,好似一只想要主人抚摸的小猫,低声埋怨道:“言时玉,你违背誓言了。”   言时玉面无表情:“是吗?”   “你……”他咬咬牙,忽然想到那本发霉的书上写道……   李淮握握拳,趁言时玉不注意,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到龙椅上,长腿跨上去将他困住。   “臣不能坐龙椅……”   李淮双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俯身封住要讲道理的唇。   嘴唇相碰的那一刻,二人都愣住了。   在李淮的印象中,言时玉的身体和他的性格一样,又冷又硬,整个人就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唇是温暖柔软的,就像春风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言时玉,言时玉也怔怔地看着他。   近在咫尺的帝王面如桃花般粉红,长长的睫毛不自然地扑闪着,明眸睁得大大的,映出他茫然无措的脸。   缠绕在一起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烫,烫得想让人闭上眼睛。   李淮红着脸撑起上半身,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明明前不久才喝了茶水,这会儿却渴极了。   他眨眨眼让自己清醒过来,意外发现言时玉脸红了。   有效果。   李淮想再来一次,刚低下头就被推开。   言时玉似乎醒过来了,用的力气极大,险些把他推到地上,又赶紧伸手把他拉回怀里,双双跌回龙椅上。   “刚才那样……你喜欢吗?”李淮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害羞地小声问道。   言时玉:“……”   “不用回答了,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言时玉身子一僵,奇特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不知如何形容,只能手忙脚乱地把李淮抱到龙椅上,自己赶紧站起来,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衫。   李淮垂眸掩饰笑意,担心他会恼羞成怒,于是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明日我想去你府上走走,不知是否方便?”   衣冠整理完毕,言时玉面上淡淡的红已经褪去,冰冷的气息再度围绕在挺拔的身姿周围。   “方便。”他说。   “明日在府上等我。”李淮佯装无意地摸了摸唇,心满意足地看到言时玉躲闪的目光。   “好。”   看来这真是一个好法子。   李淮“如获至宝”,趁此机会拿起奏折,温声道:“言时玉,我想听你讲讲是如何想出这些批语的。我这么愚笨,你可要讲得仔细一点啊。”   言时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在他搬来的椅子上,耐心地讲起来。   “这上面说的是……”   “我还是不太懂,如果下次……”   直到暮色四合,李淮才依依不舍地目送言时玉离开。   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他才收回目光,转身之时卸下部分伪装,不必再强颜欢笑。   走回明宸宫的路上,李淮细细回想言时玉说的每一句话。   言时玉对周朝的疆土和民风民情了如指掌,这些绝对不是从书中可以学到的,就算本人没有亲自走一遍,他的身边也有走过的人。   如今言时玉愿意讲这么多,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动心、已经放下戒备了?   李淮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慢悠悠地走在红墙之间,晚风裹着几分热吹来,夏天快来了。   第二日早朝后,赵岐准时到来,他终于不再讲史书,反而说起周朝几代皇帝的功绩,最后说到繁衍子嗣是皇帝的责任。   他说得十分激动,见李淮无动于衷,只能摇头叹气,未到一个时辰便称身子不适,提前离开。   赵岐走得正好,李淮唤来雯兰和青林,更衣之后大摇大摆地出宫去玩。   穿梭在热闹的集市中,李淮和雯兰驻足在每一个小摊前,看好什么就招呼青林付钱。   半条街还没逛完,青林怀中的东西就堆成了小山,几乎要挡住他的头了。   不远处,两位年轻男子正在街头卖艺,吸引了一大群百姓停下脚步、拍手叫好。   李淮觉得时机已到,拉着雯兰挤入人群中,成功和青林拉开一段距离。   叫好声不绝于耳,他朝雯兰使了个眼色,暗中把袖中的信递给她,用口型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雯兰轻轻点头,收好信看向正在喷火的年轻男子,任由人流将她挤到旁边去。   等青林好不容易来到李淮身边时,雯兰早已不见踪影。   “少爷!少爷!”   李淮佯装被打断兴致,不悦地瞪着他。   “少爷,雯兰不见了。”青林面色冷峻,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并没有发现雯兰的身影。   李淮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扯着嗓子说道:“她又不是小孩儿,玩够了会自己回宫的。”说着拍了拍他的肩,兴奋地指着那两个年轻人,“你快看,他们又喷火了!”   青林哪有心思看杂耍,他隐隐觉得雯兰的消失不是偶然,可能和李淮有关。   喷火完毕,李淮没了兴致,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挤出来,抬头对上黑脸青林。   “你若是担心雯兰就去找,我去言府玩玩,自有人送我回宫。”李淮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疑惑地打量青林,“东西呢?”   青林恭敬回答:“东西暂时放在对面的酒楼里,少爷放心,奴才会把东西全部带回去的。”   “做得好,回去之后我会赏你的。”李淮笑笑,慢悠悠地往言府去。   再次来到言府门前,他敏锐地感觉到与上次相比有些不一样了。   门口的护卫换了人,见了他便毕恭毕敬地行礼迎接。   言家这座宅子是百年前周朝先祖所赐,宅院雕梁画栋,一草一木都被人细心打理;前厅挂着一块先帝亲手所书的牌匾——忠义无双,言时玉就从这四个字下走到他面前。   真是讽刺。   李淮收敛情绪,笑盈盈地牵住言时玉的手,好奇地打量院中风景,“这里好漂亮啊。”   言时玉不置可否,这座宅院他已看了二十多年,并未觉得美或丑。   “言时玉,我在街上逛了好久,又渴又饿。”李淮晃了晃他的胳膊,用那双满含深情的眼渴求地望着他。   言时玉一怔,熟悉的景致和眼前人融为一体,似乎这个人不该属于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气派安静的将军府。   “好,我命人去准备。”   话一出口,他诧异于那陌生又温柔的嗓音竟然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李淮笑意更深,白皙的脸庞在日光下更显俊秀,清澈的眸子注视着言时玉,仿佛能看穿他的心。   “言时玉,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啊。” 第18章月光   “没有。”言时玉移开视线,看着下人将糕点和茶水端到前厅去,淡淡道:“不是饿了么,进来吧。”   各色糕点摆了满满一桌,李淮迫不及待地坐下来,拿起糕点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点头。   不愧是言府,糕点的种类比御膳房的还要多,味道也好。   接近一半的糕点他都没见过,一样样尝过去,还是桂花糕最合他的胃口,连着吃了好几块。   言时玉不太吃这些东西,捏着茶杯看李淮吃糕点。   他吃东西总是特别香,吃到喜欢的东西会笑得眉眼弯弯,两腮被塞得鼓鼓的,仿佛有人要跟他抢似的。   茶香混着糕点的清甜萦绕在言时玉身边,很快他便觉得手中的茶没了味道,鬼使神差地捏起一块李淮最喜欢的桂花糕。   “你也喜欢桂花糕?”李淮眼睛一亮,随即把所有桂花糕都挪到他面前,如数家珍地给他介绍:“你手里那个是只加了桂花的,桂花味道特别浓,不太甜;这盘另外加了红豆,会甜一些;这盘有一股药味,我也不知道加了什么……”   言时玉静静听他讲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将桂花糕放入口中。   浓浓的桂花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一瞬间仿佛置身桂花林中,清新甜香,果然好吃。   “怎么样?”李淮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问道,想知道这款桂花糕合不合他的心意。   言时玉咽下桂花糕,面无表情地回答:“尚可。”   尚可就是一般嘛,李淮心道。   他失望地坐回去,猛灌了一大口茶,吃得差不多了,该继续参观了。   “言时玉,我想去你房间看看。”他很快收拾好心绪,抬起头又是一张笑脸。   言时玉垂眸:“没什么好看的。”   “那我也要去。”李淮坚持道,起身拉他站起来,见他并没有带路的打算,便准备牵着他在府里乱逛。   言府再大,也总有走完的时候,一间一间找过去,还怕找不到言时玉的房间?   打定主意,李淮环顾四周,思考从哪边开始找起。   言时玉瞥了他一眼,反手握住他的手,抬脚迈向东边,“我带你去。”   李淮抿嘴偷笑,被他牵着往前走。   走出前厅的偏门进入一条长廊,两边是长满荷叶的湖,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涟漪,荷叶随之起伏。   裹着荷叶清香的风吹进长廊,扬起言时玉的长发和墨色的衣摆,李淮盯着他宽肩窄腰的背影,恍惚有入画之感。   他忽然转头看过来,发丝拂过侧脸,又在风停时落下,宛如遮面的薄纱被吹落,露出俊朗的侧脸。   李淮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走到长廊的尽头,言时玉推开门,侧身让李淮进去。   这间房很大,一扇屏风将它分成两半,一半书房,一半卧房。   李淮径直走进卧房那一半,看见床头摆了一摞书,脑海中想象着他秉烛夜读的模样,没想到书房就在几步之遥,他也要躺在床上看书。   “这儿好安静啊,应该没有人打扰我们了吧。”他坐到大床上,摸了摸柔软的被褥,朝还站在门口的言时玉勾勾手,“过来啊。”   言时玉眸色一暗,慢悠悠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李淮舔舔唇,放在膝上的手紧张地蹭了几下,红着脸小声问道:“言时玉,你是不是有点……在意我啊?”   他的语气十分小心翼翼,偷偷瞥了言时玉几眼,见他神色如常,难过地低下头,双手紧握在一起,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言时玉转头,目光深深地看李淮,思绪不由自主地飞远,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他闭闭眼,声音低沉:“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李淮脱口而出,侧身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我换个问法,你打算何时成亲?”   言时玉说:“我不会成亲。”   “你的意思是……”李淮欣喜若狂,搂住他的脖子凑过去,眼看着就要亲到他的唇,他却转头躲开。   李淮不悦地皱眉,明明在意又不给亲……   他板着脸松开手,转身背对言时玉,抓过床头的软枕抱在怀里,一枚玉扳指映入眼帘。   他得意地挑眉,把软枕扔到一边,拿起玉扳指递到言时玉眼前。   “我记得某人说过什么扳指是御赐之物,必须要好好保存。言大人,枕头下面就是最好的存放之所吗?”李淮笑着晃了晃手中的扳指,在他伸手来抢时藏到身后,歪头得意地笑着,等他解释。   言时玉脸上闪过一丝红,神色有些不自然,喉结滚动一下;目光盯着那只藏在后面的手,作势要开口,实则长臂一伸再去抢。   李淮严防死守,扳指在左右手之间来回换,坚决不让言时玉抢去。   纠缠之间,二人摔到床上,言时玉的双手被李淮压在身上,两个人的胸膛贴在一起,彼此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淮的脸红透了,眸子闪着喜悦的光,“言时玉,你还不承认?不过没关系,我现在证据确凿,由不得你抵赖。”   言时玉语塞,起身把双手抽出来,连衣衫都不整理了,低着头坐在床边。   瞧他一副不敢面对的模样,李淮心情大好,捏着扳指凑到他身边,抬起他的右手,把扳指重新戴上。   温热的玉扳指被一点点推进去,直到再也无法前进。   “戴上我的扳指,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无论生死都不准拿下来,记住了吗?”李淮握住他的拇指,抬眸看他。   言时玉讨厌被禁锢,所以不喜佩戴任何饰物,尤其是扳指这类具有禁锢意味的东西。   那日摘下玉扳指,他不知该放到何处,随手塞到枕头下;有时夜里睡不着,他会摸出来看几眼,想到送玉扳指的人那副愚蠢的模样,他心里十分愉悦,很快就能入睡。   如今再戴上,他诧异地发现这个人一点都不愚蠢,反而聪明得讨人喜欢。   “记住了吗?”李淮又问。   言时玉回神,轻点头:“记住了。”   “好了,我现在想去那边看看,走吧。”李淮笑逐颜开地拉着他往对面的书房走。   宽大的桌面上一侧摆满了书,另一侧放了张周朝疆域图,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李淮佯装惊讶,挽着言时玉的胳膊站到桌前,指着地图道:“原来周朝的疆域这么大啊,这是哪里……”   借着还未散去的柔情蜜意,他问东问西,言时玉知无不言。   这一问一答进行了许久,直到黄昏时分才堪堪结束。   “言时玉,我饿了。”李淮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双手捂着瘪瘪的肚子。   言时玉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我带你去个特别的地方吃晚饭。”   李淮跟着他穿过后花园,登上一座高楼,爬上六层楼梯,来到最高处的亭子。   亭子周围点了灯,中间的圆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角落里放着香炉,不知点的什么香,闻起来清新醒神。   “初夏蚊虫多,点一些驱虫的香料,省得被它们扰了兴致。”言时玉见李淮盯着香炉看了好一会儿,低声解释道。   李淮了然地点头,眯起眼睛审视他,“言时玉你从实招来,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言时玉坐下,面不改色道:“趁你不注意的时候。”   李淮如今已经能确定眼前的男人动了心,甚至把他放在心上了。   “算你聪明。”   他笑着坐下来,拿起筷子大快朵颐,眼角眉梢皆是喜色,不再掩饰“胜利”的喜悦。   似乎是被他的情绪影响,言时玉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吃惯了饭菜也变得新奇可口。   “敬……我们。”李淮将斟满的酒杯递给他,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言时玉盯着那白皙脖颈上滚动的喉结,也将杯中酒喝完。   酒过三巡,月上柳梢,四面皆是茫茫夜色。   李淮起身来到栏杆前,双手往上一搭,上半身微微探出去,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   果酒不算太烈,但喝多了头也晕晕的,他晃晃脑袋,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出神。   与他同样沾着果酒气息的男人靠过来,双手也在搭在栏杆上,二人的胳膊肘贴在一起,在清冷的月光下互相取暖。   李淮满眼羡慕:“小时候我常想若不是出身皇家,我就不必受他们的欺负,说不定还会拥有几个真正的兄弟姐妹,大家说说笑笑就长大了……说不定眼前这万家灯火,会有一盏是为我而点亮的。”说完又自嘲地摇摇头,“想想罢了。”   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更加孤寂,他仰头望向夜空,白皙的脸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整个人仿佛一道幻影。   言时玉突然一阵心慌,想到母亲彻底无光的眼,想到从自己掌心滑落的手……   “云煦。”他害怕得声音有些抖。   李淮转过头,月光让一切无从隐藏,包括男人眼底的慌乱。   言时玉欲言又止,短短几个字在嘴边翻来覆去,试图说得文雅动听,可穷尽所学,他仍没找到华丽的辞藻来修饰。   他看过那么多圣贤书,似乎没有一本教他如何把这件事说出口。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说了。   言时玉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罕有的忐忑:“我……可以亲你吗?”   就在我长大的地方,就在你向往的万家灯火前。   亲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完了你陷入爱河了   —— 第19章迷人   晚风习习,虫鸣入耳,短短六个字仿佛六颗小石子,一个接一个地砸到李淮身上,不痛不痒也不容忽视。   二人一动不动地沉默对视。   李淮本该笑着说好或者直接亲上去,可看着那双真诚炙热的眸子,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更无法动弹。   再不出做点反应,言时玉会不会起疑?他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你……”   才刚吐出一个字,李淮眼前一暗,言时玉已经凑近低下头,二人的鼻尖轻轻碰在一起,凌乱的呼吸缠绕在一起,目光所及皆是对方。   鼻尖仿佛被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后退,又被男人按住腰搂回来,鼻尖撞到男人的唇上,又是一烫。   “云煦。”   男人的声音低哑,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按在腰上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将他牢牢扣在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灼热的目光一遍遍描绘他的唇。   李淮紧张得放慢呼吸,看着男人近乎虔诚地在他鼻尖落下一吻,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吻上他的唇。   起初只是轻微的触碰,如毛毛细雨;后来便如疾风骤雨,又重又急地压下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方寸之地被雨水一遍遍冲刷,好似要洗去从前的一切痕迹,将这场大雨深深嵌入,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云煦……”   雨势更大了,李淮被抵在栏杆上,半个身子几乎都露在外面,身前是火一般的热,身后是茫茫夜色中瞧不见底的“深渊”。   他被迫仰着头承受这场狂风骤雨,发烫的脸颊在月光下呈现出古怪的粉。   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大雨体贴地暂停,李淮无力地靠在言时玉怀里,昏昏沉沉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   他的唇隐隐作痛,心乱如麻,恼羞成怒道:“言时玉……你混蛋!”   “我是混蛋。”言时玉坦然地承认,双手捧起李淮的脸,决定再混蛋一些。   倾盆大雨来势汹汹,瞬间席卷万物,吞噬掉李淮最后的理智。   都是醉人的果酒和迷人的月色作祟,他为心中莫名的感觉开脱,放弃抵抗,纵容自己被雨水淋湿,迷失在厚重的雨雾中。   一吻结束,李淮彻底没了力气,被言时玉抱下楼,又抱上马车。   夜里的大街依旧热闹,行人熙熙攘攘,马车走走停停,李淮红着脸掀开帘子看着街景发呆。   “云煦生气了?”言时玉坐到他身边,伸手把人捞到自己怀里,低声问道。   李淮摇头,下意识抿唇,“我就是困了。”   “说谎。”言时玉扳过他的下巴,目光幽深,“云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淮心中一紧,攥紧衣袖,面上镇定自若,“你说说看。”   “你在想……”言时玉故意停顿,借此观察李淮的神色;幸亏李淮早有准备,并未露出破绽。   “你在想,言时玉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为什么会沉迷于……”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发红的唇。   李淮赶紧抬手捂住它,声音闷闷的,“你别再那样了。”   言时玉晃晃他的下巴,“到底是谁先开始的?”   李淮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半天道:“那……那我也没这么、这么过分。”   “这就叫过分?嬷嬷是不是忘记给陛下讲授阴阳调和……”   李淮匆忙捂住言时玉的嘴,红着脸瞪他,“不准再说!”   明明是性子比冰还冷的人,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竟变得比火还热,连说这种话都不脸红。   言时玉拿开他的手,“不说了。”   李淮收回视线,又掀开帘子,马上就要进宫门了。   “你今晚留下来吗?”   言时玉眼中闪过一抹柔情,随即又冷下来,摇头道:“不留,往后几日我会很忙,可能无法去看你。”   “忙什么?”李淮从他怀中撤出来,坐到旁边。   言时玉垂眸,“以后再告诉你。”   李淮不再追问,安静地靠在他肩上。   马车照旧停在明宸宫偏门,言时玉扶他下马车,叮嘱侍卫们多加小心,又目送他进殿才放心离开。   殿门一关,阻断那关切的目光,李淮松了口气,既为来之不易的“胜利”高兴,也隐隐察觉到内心未知的担忧。   他暂时不明白那担忧意味着什么,只预感到一旦担忧的事情发生,他会非常痛苦。   还是先顾着眼下吧。   李淮将担忧压下去,抬脚往偏殿走。   身后的门再次开了,他回过头见雯兰和青林躬身走进来。   “青林,你真找到雯兰了?”李淮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实则担心青林发现雯兰的踪迹,进而发现他与宫外的人通信。   青林脸色微变,迟疑道:“奴才并未找到雯兰,只是后来碰巧在宫门口遇见了。”   “陛下,奴婢被一群人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停下时已找不到您和青林公公。奴婢从未出宫,不熟悉京中道路,找回宫的路花了不少时间,让青林公公担心了。”雯兰低眉顺眼地说道,这时她倒从容自如,反倒是青林有些奇怪。   李淮猜测二人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笑道:“无妨,多出去玩几次你就记住路了。”   “是。”雯兰点头,眼神微妙地看了青林一眼,又道:“奴婢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奴才去准备热水。”青林躬身退下。   待人走远,李淮一边往偏殿走,一边低声道:“你和青林……”   “奴婢一不小心有了他的把柄,往后再也不用怕他了。”雯兰颇为得意,难掩笑意,“陛下交代奴婢的事情,奴婢已经办妥了。”   “就算有他的把柄,你也别掉以轻心。对了,青林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吧?”李淮回想青林的脸色,看来这个把柄对他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不过他是言时玉的人,惹急了难保不会鱼死网破。   雯兰收敛笑意,点头道:“陛下请放心,奴婢明白分寸。青林根本没找到奴婢,奴婢是送完信出来玩时遇上他的。”   “嗯。”李淮应了一声,脱了外衣拿在手中,想了想又递给雯兰,“扔了。”   “是。”雯兰接过来团成一团扔到浴桶旁的木桶中,抬眸见他的嘴唇有些奇怪,转念想到一些令人脸红的事,赶紧低下头。   沐浴之后,李淮躺到床上,将周朝疆域图和言时玉所讲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如果我接下来说想和他一起商量着批阅奏折,他应该不会拒绝吧?”他喃喃自语,翻身看向言时玉曾经躺过的地方。   偏殿已被宫人打扫干净,没有留下一丝言时玉的痕迹……还是有的。   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月光下……   这一夜被各种梦境填满,李淮明明睡着了却像熬了一整夜,醒来后神色憔悴地去上朝。   赵岐开了个“关心陛下”的头,一众老臣轮流问候,他不忍寒了老臣的心,只能硬着头皮应付,直到言时玉站出来冷嘲热讽几句,他们才勉强作罢。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上奏?”李淮问道。   赵岐上前拱手道:“陛下,按照本朝礼法,您该选几位适龄的女子入宫为妃,尽快延绵皇家血脉。”   “赵大人此言有理,陛下年轻有为,若能尽快拥有皇子,也是天下之福。”一位言官站出来附和道。   李淮不动声色地瞥向言时玉,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眼中。   “陛下年岁尚小,现在要皇子未免太早了。赵大人说什么尽快,难道意指陛下……”言时玉意味深长地挑眉,“臣以为陛下登基不久,尽快做的应该是熟悉朝政,这也是赵大人说过的,您是不是忘了?”   “你……你强词夺理,本官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你又是为了什么,你心中有数!”赵岐怒声道,看向李淮时又是一副恭敬的模样,“陛下,老臣所做所言都是为了陛下和天下,请陛下明鉴!”   言时玉微笑:“臣也是为了陛下和天下,请陛下明鉴。”   与赵岐的掷地有声不同,言时玉的话轻飘飘的,宛如一阵风,看不见抓不着,却切切实实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老臣恳请陛下认真考虑!”赵岐直直地看向李淮,言辞恳切,苍老的脸庞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如今那痕迹因急切忧心之情又加重了几分。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十几位言官纷纷上前附议,站在赵岐身后;言时玉只有一个人,气定神闲地瞧着那些言官,颇有种舌战群儒的意味。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又有人站了出来。   李淮眉毛一挑,还能再看会儿戏。   “陛下,赵大人和言大人所言都有道理。依臣愚见,陛下不如先选些适龄女子入宫服侍,子嗣一事若有便是天意,若暂时无也不必强求。无论何时,陛下都应以国事为重。”   说话的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长相儒雅,身上有一股贵气,想必出身不凡。   “孙大人此言差矣,女子入宫势必分散陛下精力。如今陛下尚未完全亲政,还是将所有精力放到朝政上为好。”言时玉回身面无表情地反驳道,又转回来看向李淮,“陛下,您以为如何?”   众臣的目光一齐望过来,李淮露出得体的微笑。   “诸位爱卿的意思,朕都明白。朕刚登基,许多朝政之事还不了解;况且先帝驾崩不足一年,朕若纳女子入后宫,岂非不孝?待守孝期满,朕会重新考虑这件事。”   众臣齐声道:“陛下圣明。”   言官们和那位姓孙的官员陆陆续续回到一旁,只留言时玉一人还在殿中央。   “言卿?”李淮温声道。   言时玉抬眸,目光极具侵略性,语气却格外平淡:“不知陛下想选什么样的人入后宫,臣也能早做准备。”   “朕的心意……”李淮沉吟片刻,含笑道:“朕的心意,言卿不是最明白么。” 第20章二心   此话一出,除了李淮和言时玉,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有根本听不懂的,茫然看别人;有察觉到特殊意思的,半信半疑地瞪大眼睛;有意识到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的,脸色铁青。   其中脸色最精彩的当属赵岐,他曾听李淮亲口说如何对言时玉情根深种,未料到他们竟然敢在朝堂上公然调.情!   他气得差点儿晕倒。   言时玉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冷峻的脸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臣明白了。”   李淮点头:“明白就好。”   退朝后,赵岐黑着脸走入明宸宫,行礼后直接开口道:“陛下今日实在是太荒唐了!”   李淮佯装惊讶地愣住,疑惑地问道:“赵大人指的是何事?”   见他懵然不知错在何处,赵岐只觉喉咙一阵腥甜,语重心长道:“陛下与言时玉……这等秘事实在不宜大肆宣扬!您让他留宿宫中一事刚被大家忘记,如今又……陛下若一直被他蒙蔽,老臣死不瞑目啊!”   “赵大人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李淮赶紧命人扶他坐下,神色严肃几分,低声道:“其实你那日说的话,朕仔细想过,或许言时玉确有不臣之心。”   赵岐眼睛一亮:“陛下圣明!”   “可朕心里对他的情意都是真的……赵大人,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朕如何狠得下心呐。”李淮为难地叹气,一边是皇权,一边是心上人,实在是难以抉择。   “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必须找到证据才能治他的罪,否则如何面对天下人?若陛下不嫌弃老臣,老臣会尽力搜寻证据,为陛下、为先帝也为天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有异心的人祸乱朝纲。”赵岐扶着椅子颤巍巍地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淮赶紧扶住他,感激地看着他,“朕哪里会嫌弃赵大人,朕还要倚仗赵大人呢。不过有一事,还请赵大人应允。”   赵岐受宠若惊:“陛下请讲。”   “若言时玉真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朕想留他一命,也算不辜负多年情分。”李淮的语气十分伤感,眉眼间染上浓浓的不舍又掺杂着几分决绝。   赵岐叹气:“陛下重情重义,老臣……老臣不敢抗旨。”   二人就此事达成一致,之后连着几日,赵岐却不知为何称病告假。李淮乐得清闲,把堆积成山的奏折看完,忍着没写批语,以免言时玉起疑。   后殿的驱邪已经结束,他又搬了回来,不知是不是小床睡习惯了,再次躺到这张大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明已经入夏了,他却觉得冷飕飕的。   翌日午后,李淮捧着书瘫在软榻上,眼皮打得火热,手腕一松,书从掌心滑落。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想伸手去抓,却不想那本书已经被人接住了。   “言时玉……”李淮揉揉眼睛,还没爬起来就被男人捞进怀里,熟悉的气息闯入鼻间,长着茧的指腹抬起他的下巴,一个炙热缠绵的吻落下来。   他还未完全清醒,被男人亲得更加迷糊,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胡乱地抓着软塌上的锦被。   这次不是一场雨,而是一团火。   耀眼的火光顷刻间将李淮吞没,热浪席卷全身,毫不留情地烘烤着每一寸白皙的皮肤,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烤得发烫。   他觉得自己快要熟了,偏偏五感又极其敏锐,嘴唇又疼又麻,腰被用力掐住……   初夏时节一下子越到酷暑,又仿佛进入燃着火的深渊,熊熊烈火吞噬一切。   等他彻底熟了,言时玉方才恋恋不舍地放过他的唇,额头抵住他的,声音低哑而魅人:“云煦……”   “嗯?”李淮轻声应道,他出了一身汗,黏腻的感觉令他眉头一皱,无力地戳了戳言时玉的肩膀,“我要沐浴。”   “等会儿再沐浴,还有一件事没有做。”言时玉的嗓音更哑了。   “什……”   话未说完,他被言时玉抱起来朝大床走去,等他躺到床上,衣带要被解开时才意识到“还有一件事”是什么事。   “停!我、我们会不会太快了?”李淮按住那只正在解衣带的手,脸上的红褪去一些,他笑得有些勉强,又担心言时玉不高兴,赶紧解释道:“这种事都是成亲之后才……”   言时玉神色一顿,随即轻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李淮愣住:“你不是要、要……”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只是想像以前那样让你舒服。”言时玉道。   李淮松了口气,拿开自己的手,“好啊。”   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这次没有逃过言时玉的眼睛。   言时玉目光沉沉,没再继续解他的衣带,反而侧身躺在他身边,单手撑着头,语气近乎笃定:“你不愿意和我做那种事。”   李淮心中一紧,匆忙翻身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口,委屈巴巴地反驳:“我哪有不愿意?就算你我都是男子,也不能这么随便吧?还是说,在你心中我就是个随便的人?”   他红着眼推开言时玉,起身背对他坐到床沿,努力挤出一星半点的眼泪。   这种时候不需要流太多泪,眼尾有一点就行了。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他咬咬牙,若是言时玉坚持的话,他大不了就……就当被打了一顿。   男子汉大丈夫,受点皮肉之苦没什么的。   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你真的不愿意吗?   天人交战之际,男人靠过来,强势地扳过他的肩膀。   泛红的眼尾闯入视线,言时玉动作一顿,语气不禁软下来,“别哭。”   “谁哭了?我眼睛里进沙子了。”李淮嘴硬道,肩膀一抖挣开他的手,闷不吭声地低下头。   “进沙子?让我看看。”言时玉双手捧起他的脸,凑近要看个仔细时,那双眼却紧紧地闭起来。   李淮这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言时玉盯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低头轻轻地吻上去。   “这样好点没有?”   “勉强吧。”   李淮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发烫的眼皮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没觉得你是个随便的人。”言时玉轻声解释,也不管他有没有听,继续说道:“你也别妄自菲薄。”   见他有点低声下气,李淮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傲娇地搂住他的脖子,“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继续做刚才的事吧。”   “臣遵旨。”   李淮再次被按到床上,衣服被解了大半,那双牵过无数次的手化作火种,所过之处皆燃起大火。   他一会儿像濒死的鱼,湿漉漉的身体被放在火上炙烤,狡猾的渔夫故意不为他翻面,直到一面烤焦了,才大发慈悲地翻过半面身子;一会儿像掉进蒸屉里,全身被滚烫的水汽包裹,只靠鼻子呼吸是不够的,可偏偏嘴被堵住,除了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之外,对他没什么用处,倒是让伙夫心生愉悦,不断加柴,让蒸屉越来越热。   后来好不容易窥见天光,他才喘了几口气,又贴上一块发红坚硬的烙铁,令好不容易“获救”的他再次陷入危险。   烙铁花了很长时间才冷下来,不知是谁的汗水弄湿了昂贵的锦缎,夏风吹进来时竟有些冷。   大手将床边乱七八糟的衣服拂到地上,扯过旁边的锦被把二人盖好。   躺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李淮的意识才彻底回笼,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侧脸,他伸手想去拨开,另一个人的手更快;不仅帮他把头发弄好,还趁机占了点便宜。   “别闹我了。”李淮求饶道,抱着被子往旁边挪,又被拉回男人怀里。   “不闹。”   男人果真没再乱动,只是抱着他。   李淮盯着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不禁想到……果然“人不可貌相”,转念想到男人凶狠冷血的样子,又觉得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表里如一”。   言时玉亲了一下他的头发,“想什么呢?”   “你太凶了。”李淮小声抱怨。   “凶?”言时玉皱眉,思虑片刻后道:“下次不会了。”   下次……   李淮一阵脸热,心中忽然觉得很不公平。   做皇帝当傀儡算他忍辱负重,怎么这种事也要受人摆布?   他双臂撑起上半身,若有所思地说:“言时玉,你是不是……学过?”   言时玉疑惑:“学过什么?”   李淮清清嗓子:“刚才那些。”   “无师自通。”言时玉贴心地把被子盖到他肩上,“别着凉了。”   你还挺骄傲。   李淮讪讪地躺回去,“我要沐浴了。”   “我让他们准备。”   言时玉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李淮拉回来。   “怎么了?”   李淮瞥了几眼地上的衣物,难为情地小声说:“他们会看见的。”   言时玉不解:“怕什么?”   李淮愣了愣,第无数次怀疑眼前的人是个老手,说不定早就和京中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否则怎么面对这种场面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这、这传出去……”他只是个昏君,又不是……   “谁敢传出去,杀无赦。”言时玉漫不经心道,随手拿起放在床边的大氅披上,光着脚走到门口,唤青林进来收拾,顺便把浴桶送到这里。   李淮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眼巴巴地看着男人走回来,放下纱帐,又把他搂进怀里。   殿门大开,宫人们进来后分成三拨,一拨准备沐浴之物,一拨收拾衣物,一拨将新衣送到床前。   隔着纱帐,李淮看见他们把地上的衣物捡起来时,脸红得像朱砂,再看身边的男人,面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思摆弄他的手指。   很快一切妥当,宫人们全部退出去,后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松手,我要沐浴。”李淮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言时玉握住。   “陛下,臣来吧。” 第21章坏人   “言卿的好意朕心领了。”李淮朝言时玉露出假笑,用力抽出手,掀开被子就往床下跑。   白花花的身影在眼前晃了一下,言时玉手长腿长,直接把没跑几步的他拦腰抱起,低声威胁道:“小点儿声,他们还守在外面呢。”   李淮欲言又止,捶了他几下泄愤。   言时玉忍俊不禁:“多打几下,别气坏了。”   “打?我还想扎你几刀。”李淮半真半假地调侃,手指并拢当做刀刃,稍微用了点力气往他肩上劈了一下。   言时玉无所谓:“随你。”   “这可是你说的。”李淮垂眸,眼底泛起凉意。   荒唐了半日,二人都乏了,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来到正殿。   茶水点心皆已备好,不见半个人影。   李淮自知又被言时玉唬住,转头瞪了他一眼,迈步来到桌前,左手按在奏折堆上,幽幽道:“都怪你,这些怎么办?”   “不多,今夜就能批完,陛下别担心。”言时玉搬来椅子放到旁边,拿开他的手,翻开一本奏折看起来。   “最好是……”李淮喃喃,坐下瞥向那摞奏折,思索着如何开口让言时玉同意让他看奏折。   他看着男人一脸专注,脑中灵光一闪。   言时玉那么“善解人意”,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吧。   李淮起身把点心端过来,一边吃一边无聊地四处看;言时玉让他写的时候,他就放下点心写几个字,言时玉看奏折的时候,他就边吃边玩。   一会儿的功夫,半盘点心都下了肚,他又喝下一杯茶,餍足地趴到桌上。   “这么无聊?”   终于发现了。   李淮慢吞吞地转头,装出困倦的样子,张了张嘴没说一个字反而打了个哈欠。   “还好,我就是闲着没事做。若是看书,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批奏折,不如不看;若是不看书,我吃吃喝喝也挺好,但是吃饱了就容易犯困。”   言时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还剩下大半的奏折,深思后说,“你和我一起看,想好写什么就告诉我。”   “我哪里知道写什么……”李淮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推脱道:“好麻烦啊。”   言时玉把一半奏折放到他面前,扶他坐直身子,“我教你还嫌麻烦?你早晚要自己处理奏折。”   李淮内心诧异:言时玉竟然打算以后由我自己看奏折?   他不太敢相信,可看言时玉认真的模样,不像是谎话。   “那好吧,我试试看。”李淮点头,将早就看过的奏折又重新看了一遍,提笔前问言时玉:“我想这样写……”   他故意装得什么都不懂,要言时玉详细地讲解。   看着男人几乎倾囊相授,李淮竟有些不忍。   尽管他知道眼前的男人绝非善类,还是愈加痛恨自己的卑鄙。   “云煦?”言时玉轻声唤他。   李淮回过神来:“怎么了?”   “想什么呢?”言时玉问。   “我在想……天气越来越热了,我们是不是该去行宫避暑了。以前他们每到夏天就去,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我就躲在角落里,看着宫门一点点闭合。言时玉,我们早点去行宫吧。”想起过去种种,李淮不免伤感,顺势装出一副可怜样儿,惹言时玉心疼。   “好,我立刻让他们安排,尽快出发。但有一点,去了行宫还是要看奏折、看书,别想偷懒。至于赵岐……病了这么久,就别让他去行宫了,免得把病气传给你。”言时玉提醒道。   李淮点头答应,不知赵岐这些日子究竟在忙什么,是否找到了扳倒言时玉的证据。   三日后,御驾前往行宫,言时玉多加了一倍的侍卫随行,以防不测。   晨间出发,到时已近黄昏。   即使在马车上颠簸了快一日,李淮仍旧精神抖擞,兴致盎然地要言时玉带他到处逛逛。   落日余晖不复正午的炎热,许是有言时玉的吩咐,李淮一路走来都没遇上几个宫人,偌大山水间只有他们两个。   走累了,他坐到湖边的石头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仰起头感受最后一点日光。   “言时玉,今晚我想喝酒。”   言时玉:“好。”   李淮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缱绻情丝在其中缠绕;他懒懒地举起双手,掌心向下,“拉我起来。”   这一瞬间,言时玉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爱江山爱美。   但他不会,他两个都要。   他拉起李淮扯进怀里,用力地抱住,微凉的唇蹭了蹭怀中人发红的耳朵,沉沉的嗓音含着汹涌的情绪,“走,回去喝酒。”   半个时辰后,宫人将美酒佳肴送入寝殿中。   李淮端起酒壶斟满一杯,递到言时玉嘴边,“我喂你。”   言时玉眸色一暗,盯着那双媚眼,慢慢喝下杯中的酒。   捏着空酒杯,李淮抿唇一笑,起身跨坐到他腿上,痴恋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脸,“听说,这样酒会更好喝。”   言时玉一手扶住他的细腰,一手拿起酒壶往他手中的酒杯倒酒。   很快酒水溢出酒杯,流到白玉似的手上,又流到二人身上,浓郁的酒香缓缓散开。   “你故意弄脏我的手和衣服。”李淮的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低头喝完了杯中酒,扔了酒杯,夺过酒壶。   腰上一紧,他被迫靠近言时玉。   “你要和我算账吗?”男人的手用力一捏,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罚你喝完剩下的酒。”李淮红着脸晃晃还剩大半壶的酒,眼里闪着挑衅的光:“敢不敢?”   言时玉笑而不语,猛地握住他的手腕抬高,仰头含住壶嘴。   这个姿势令他的下颌线更加明显,凌厉的一条线勾勒出绝妙的轮廓;凸出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李淮看得入迷,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喉结停了一瞬又继续滚动,很快大半壶酒见了底,言时玉把酒壶放回桌上,黑眸染上一层朦胧的醉意,脸颊也微微发红。   “满意了?”他的嗓音带了几分醉意,看向李淮的目光十分温柔。   “还没完全满意,你再陪我喝几杯。”李淮含笑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拿来新的一壶酒,半哄半骗又让他喝下半壶。   未免言时玉起疑,他也喝了几杯,装出喝醉的样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假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见李淮摔倒,言时玉赶紧去扶,但他喝得更醉,直接摔到李淮身边。   二人仰面躺在地毯上笑起来。   笑着笑着,李淮的神色冷下来,他枕着胳膊侧躺,看着还在傻笑的言时玉,用醉酒的语气问道:“言时玉,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言时玉停了笑,皱眉似乎在思考。   过了好久,他艰难地坐起来,倚在旁边的柜子上,直勾勾盯着李淮,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是我的人。”   李淮想过他会回答是、不是或者不知道等等答案,却没想到会回答这么一句。   “换个问法,你觉得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言时玉愣了愣,越来越大的酒劲儿让他的视线愈加模糊;他揉揉眼睛,确保自己能看清李淮,然后再思考这个新问题。   “我不是好人,我也不要当好人。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都是被人挂在嘴上谈论,区别可能就是一个夸赞、一个谩骂。我又不想成仙,要那么多夸赞干什么?”他毫不在意地说道,右手扶住额头,露出那枚玉扳指。   自从那日李淮为他戴上,他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李淮被那玉扳指刺了眼,匆忙移开视线。   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一枚玉扳指。   “你真的不是好人吗?”他坐起来又问,紧紧盯着言时玉的眼睛,想要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   “不是。”   得到了想要的、肯定的答案,李淮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他尝试去厘清纷乱的思绪,奈何思绪错综复杂,如同一团混在一起、不知何处打着死结的线,无从下手。   回神之时,言时玉已经趴在毯子上睡着了。   醉酒之后的睡颜毫无攻击性,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不过是个养尊处优、英俊潇洒的富家少爷,不会看出他满手鲜血、心狠手辣。   李淮花了很大力气把言时玉抬到床上,为他脱了鞋子,把他的脑袋扶到枕头上。   做完这些,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小声嘀咕:“你真的太重了……”   太重的人毫无反应,睡得正香。   他不确定言时玉酒醒之后是否如上次一般不记得所有事,以防万一,他要说些什么降低被怀疑的可能。   李淮轻笑,指尖滑过男人高挺的鼻梁,含情脉脉道:“就算你不是好人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他的触碰,不自在地皱皱眉。   李淮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起身走到门口,命人准备醒酒汤。   领命的人是雯兰。   “除了醒酒汤,再准备些蜜饯。”李淮语气平淡,目光略有深意。   “是。”雯兰恭敬地应声,眼神左右瞟了几下,见无人注意这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团,飞快地塞到他手中。   李淮不动声色地把它握在掌心,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低声道:“去吧。”   “奴婢告退。”雯兰躬身退出去。   李淮关上寝殿的门,倚在门框上展开纸团。   上次他写信问韩向是否对赵岐有所了解,韩向只回了寥寥几个字——寻仙问药,溺爱嫡子。   “寻仙问药”四个字被圈了起来。   后四个字他知道,可这“寻仙问药”……难道不是追求长寿这么简单?   韩向未作解释,很可能他也不清楚赵岐的真正目的。   李淮若有所思地把纸重新团起来,直接扔进嘴,嚼了嚼咽下去。   “毁尸灭迹”后,他拿起带来的书,坐到毯子上翻看。   烛火摇曳,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毫无醉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淮:你醉了   言时玉:我没醉 第22章故意   “云煦?”   低哑的嗓音从床上传来,李淮拿书的手微微一颤,放下书的瞬间调整好表情,起身满脸关切地走过去。   他扶住要坐起来的言时玉,柔声问:“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   “别走,陪我坐会儿。”男人握住他的手搁在腿上,皱眉摇头:“这酒刚喝下去烈,躺了一会儿倒是清醒了。”   “好,我陪着你。”李淮红着脸亲了一下他的嘴角,随后依恋地靠在他肩上。   言时玉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云煦的酒量何时这么好了?”   “我……没喝几杯酒啊。”李淮的笑容僵住,手指摩挲着男人手上的玉扳指,语气尽量自然。   寝殿静下来,盛夏的夜晚,他与人靠在一起,却如坠冰窟。   每一瞬的寂静化作细小但锋利的冰碴,缓慢地聚集在他身上,寒意无孔不入。   就在冰碴即将把他完全包裹之际,男人侧身按住他的肩膀,带来更刺骨的冰冷。   李淮神色乖顺,双手用力地按在身后的床上,试图抹去掌心的汗。   “这么说来,云煦是故意灌醉我的?”言时玉说话时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黑眸却闪着寒光。   他轻轻地抚摸掌下瘦弱的肩膀,指尖滑过衣领、脖子、下颌线……最后落在眼尾,被轻颤的睫毛扫过。   这双眼睛生得极好,澄澈明亮,深情时能把人溺死在其中,那发狠的时候呢?是不是着堪比利刃、杀人不见血呢?   此时此刻,这双眼中有浓情蜜意,也有惊慌。   “怎么不说话?”他仍笑着,语气宛如循循善诱的老师。   “我是故意灌醉你的。”李淮坦然承认,凑过去碰了碰他的鼻尖,理直气壮反问他:“那你呢!你根本就没喝酒,还装!你故意耍我!”   “还有,我故意灌醉你,你装醉,算我们扯平。但是,”李淮直起身子逼近言时玉,反客为主,“我想问的都是真心话,你回答的是真心话吗?这么说来,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言时玉眯起眼睛,看他强词夺理竟有些想笑,“诡辩。”   “才不是诡辩!”李淮大声反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半个字,脸先红了,偏过头抿抿嘴:“感情的事讲不了道理,你若是想讲道理,就去找文人才子好了!我读书少人又笨,不配和你说话!”   他的语气很硬,实际心里没底。   他还是让言时玉起疑了。   幸好方才他没有问“她们的祭日”……   他接下来必须演得天衣无缝,稍有差池,必会万劫不复。   见言时玉不说话,他气冲冲地下了床,大步往殿门走,手指刚碰到门栓,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戴着玉扳指的手拦在他身前。   “让开!”李淮嘴上说着狠话,实则不仅没往前走一步,还把手收了回来,赌气地站在原地。   言时玉上前一步倚在门上,木门被压得“吱呀”一声。   “我逗你的。还有,我何时嫌弃过你读书少?别妄自菲薄,你很聪明,和你说话是我高攀。”   他俯身温柔地注视李淮,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宠溺迁就。   “那你之前的回答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死后要下地狱,你是我的人,只能跟着我受苦了。”言时玉举起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尖,“愿意吗?”   李淮毫不迟疑,明眸闪着坚定的光:“愿意。”   言时玉的心一颤,多少人在他眼前虚情假意、语无伦次,可眼前的人几乎每次回答都那么迅速和坚定。   “云煦……”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言时玉这一刻很想杀人。   “言大人,陛下。赵岐赵大人在外求见陛下。”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明白赵岐为何而来。   言时玉黑着脸转身打开门栓,门外的青林见他要发火,赶紧低着头站到一边。   他冷笑:“赵岐?他想把病气传给陛下?”   李淮问青林:“赵大人可有病态?”   青林面露难色,犹豫再三,还是如实说:“赵大人和平时一样,想、想来病得不太严重。”   言时玉没了耐心,嫌恶地往外瞥了一眼,“让他滚。”   青林刚想点头,被李淮打断。   “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若是不见上我一面,依照他的性格,说不定能长跪不起。”   言时玉皱眉:“……”   “我去见他,你好好休息。”李淮朝他笑道,抬手抚了抚他的领口,又看向青林,“去取醒酒汤来。”   离开主仆二人,李淮一边往正殿走,一边整理衣冠。   迈入正殿,赵岐颤巍巍地迎上来,拱手行礼道:“老臣给陛下请安。”   “赵大人不必多礼,快坐下。”李淮赶紧扶他到一旁坐,摆手示意宫人都退下。   多日不见,赵岐清减不少,谨慎地环顾四周,低声道:“陛下,老臣这几日已经派人去找言时玉的罪证了。他为人狡猾,心狠手辣,调查起来十分艰难,不过老臣会竭尽全力,请陛下放心。陛下此次避暑和他……”他担忧地再次环顾四周,苦口婆心道:“老臣请陛下万事小心,既然已知晓此人心性,切不可再深入歧途!”   “赵大人所言,朕铭记在心。听说你前几日病了,如今可痊愈了?”李淮佯装关切地打量他,想起韩向写的“寻仙问药”四个字。   “劳陛下关心,老臣已经好多了。”赵岐恭敬回答,随即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陛下,您打算何时回宫?”   李淮缓缓道:“夏日炎热,朕还要再待几天。你今晚不如住在这里,明早再回去。”   “谢陛下隆恩,老臣便住一晚。”赵岐点头答应,瞧了瞧他的脸色,又说:“陛下,上次老臣送来的补品可吃完了?您可要多进补啊!”   李淮轻挑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赵大人似乎对补身颇有心得,莫非赵大人学过岐黄之术?”   赵岐闻言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老臣资质平庸,哪里学得了岐黄之术。只不过如今年纪大了,犬子记挂老臣的身体,时常找大夫进府看看,一来二去,老臣也就知道一二。陛下正年轻,补好了底子,千岁万岁轻而易举。”   李淮静静听着,见他提到“千岁万岁”时眼睛亮了一下,随后目光有些奇怪。   世人活过百岁已是长寿,他竟然祈求千岁万岁,难道“寻仙问药”是指什么邪术?   “借赵大人吉言了。”李淮颔首,转头看向窗外,瞧见月牙挂在夜空,“时辰不早了,朕命人带你去休息。”   宫人带赵岐离开,李淮望着那佝偻的身影,疑虑更重。   越和赵岐接触,他越觉得赵岐奇怪。   心事重重地走回寝殿,他迈入门槛没走几步便撞上一堵“墙”。   李淮回过神来,还没站定就被男人一把捞过去搂住腰。   “老东西和你说什么了?”言时玉俯身贴近他的耳朵,说话时温热的唇擦过耳廓,很快两只耳朵都红了起来。   李淮觉得痒,缩了缩脖子,又被按回去。   “说。”男人命令道。   “还能说什么,让我小心你啊。他提醒我不要误入歧途,别被你这个坏人欺负。”李淮将双臂搭在他肩上,待他抬起头便垫脚去吻他的唇。   言时玉偏头躲开,那吻落在脸上。   李淮不解地皱眉,扳过他的脸,质问道:“躲什么?”   言时玉直言:“我不喜欢你去见赵岐。”   李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神色突然变得古怪,恍然大悟地捂嘴:“你之前有这么讨厌赵岐么?你……你该不会是吃醋吧?”   言时玉被气笑,用了点力掐住他的腰,冷嘲热讽道:“我吃他的醋干什么?我只是讨厌他多管闲事。上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也就罢了,这次专门跋山涉水到行宫来‘直言上谏’,他可真是大忠臣啊。”   听他咬牙切齿地说出“大忠臣”,李淮笑出声,抬手戳着他的心口,深情款款道:“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唠叨,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万一气坏了身子,我可要心疼了。”   言时玉垂眸,幽幽道:“放心,我身体好着呢。长夜漫漫,不如我们送他一份大礼,如何?”   大礼?   李淮疑惑地歪头,下一刻,他被言时玉拦腰抱起,走出寝殿。   “言时玉!”他惊呼一声,抱紧男人的脖子,低头不敢看四周。   门外侍卫正在巡视,见言时玉抱着陛下,纷纷转身停步。   “你要带我去哪儿?”李淮小声问,余光掠过宫人和侍卫的背影,脸越来越烫。   “好地方。”言时玉坏笑,大步往前走,绕过假山,径直往后面的小宫殿去。   晚风吹来,将李淮的疑惑带走大半。   送赵岐一份大礼,莫不是……   他瞳孔一缩,试探性地问道:“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去找赵岐吧?”   “陛下圣明。”   话音刚落,李淮被放下,还未站稳便被抵在门上,紧接着言时玉低头吻下来。   二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不停地往门上挤,仿佛要把李淮嵌进门里。   水声在静谧的夜里极为明显,混着呼吸声和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察觉到怀中人快喘不过气了,言时玉体贴地将唇挪开一点,哑声道:“你猜,里面的赵岐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言时玉:我是懂接吻的。   李淮:……   大家都要健健康康! 第23章旧事   门内,本想吹灯睡下的赵岐听到异响,还以为有什么胆大包天的贼人;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瞧见门上映出两道交叠的人影,还有些暧昧的声音……   哪有什么贼人?敢在这里行此等伤风败俗之事的,不就只有言时玉!   赵岐气得险些晕过去,后退几步跌坐到床上,撞门的声音时轻时弱,他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门外还有个陛下。   陛下身子不好,若是此刻受惊,只怕……   赵岐憋屈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躺下,默念佛经,平心静气。   门内静了下来,门外依旧火热。   隔着几层薄薄的夏装,李淮感觉到言时玉的变化,难耐地挣扎几下,换来更重的亲吻。   “不喜欢?”男人的声音饱含欲念,说完又凑近轻啄几下,接着额头抵住他的,鼻尖碰在一起,呼吸交缠。   李淮难为情地推推他,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叫,“回去吧。”   言时玉抬起头,侧耳听了听门内的动静,料想赵岐已经收到了“大礼”,欣然点头,俯身又想抱他。   李淮推开他的手,趁机往旁边挪了几步,摆脱他的桎梏,“夜色……不错,我们走回去。”   言时玉挑眉:“腿不软?”   “你才软!”李淮心虚地清清嗓子,暗自活动了一下双腿,然后走了几步,以示他的腿没问题。   言时玉笑而不语,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缓步走入茫茫夜色。   行宫不比皇宫,夜里的灯少一些,白日湖光山色都隐入黑暗,成了蟋蟀的天堂,它们化作乐师,各种曲调此起彼伏。   走过假山时,李淮停住,言时玉不明所以,转身看他。   他抬起双手,笑盈盈道:“背我。”   言时玉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清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将清冷的月光收拢其中。   “上来。”   要怪就怪山水太美、月色太迷人吧。   李淮趴到言时玉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被他稳稳当当地背起来。   “小时候我就想让……”李淮神色一顿,斟酌了片刻,语气略带苦涩:“想让他背我。母亲说他不能背我,因为他是皇帝,可我明明见他背过其他儿子。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朝他伸出手,用我自认为最好看的笑脸、最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背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的厌恶。紧接着,我就被一个老太监揪着领子带回母亲身边。老太监训斥了我和母亲,说了很多我当时不懂的难听话。”   “母亲担心我被吓坏了,哄了我好久。可是我知道,她会在半夜偷偷哭。你说她在哭什么?哭自己一生一世被困在冰冷的深宫里,哭自己没有尽力去争宠……还是在哭我?”   言时玉停下脚步,耳边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进他心里。   寝殿就在前方灯火通明处,再往前几步就能走出黑暗。   “怎么了?”李淮轻声问,用侧脸蹭了蹭言时玉的耳朵,柔声道:“我没事,我就是想和你讲讲小时候的事。”   男人一言不发,又站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李淮也沉默下来,进了寝殿被他放下,还未站稳就被拥入怀中。   “别再想不值得的人了。”言时玉疼惜地轻抚他的背,再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收紧双臂,用温暖的拥抱代替所有言语。   李淮明知故问:“那我应该想谁?”   “想我。”言时玉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能想着我。”   “霸道……”李淮偷笑,佯装勉强地点头答应,“好吧。”   “我也有件小时候的事想告诉你。”言时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牵着李淮的手坐到床上,皱眉回忆起沉疴一般的往事。   “这件事算是言家的秘密,鲜有人知。”他握着他的手放在膝上,仿佛这会给他说下去的勇气,“我十岁那年,我娘生下了一个女婴。我还在为多了个妹妹高兴的时候,爷爷却说女婴没用,吩咐下人处理掉。我娘刚生完,身子虚弱,哭着求爷爷不要这么做,还摔下了床。我也跪下求他,可他不同意。”   “下人把妹妹抱下去,爷爷不让我去追。我只能跪在娘身边继续哀求,不知道过了多久,下人回来说妹妹已经被捂死,尸体扔进了京郊的河里。”   李淮眉心一动,原来言时玉去京郊的河是为了吊唁妹妹。   “我娘听到这个消息很激动,吐了几口血晕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我说爷爷是杀人凶手,你猜他说什么?”   李淮温柔地望着他,另一只手覆上他微凉的手。   言时玉垂眸,整个人沉浸在悲伤之中,往日里嚣张的气焰尽数消失,只剩下脆弱。   “他说只有儿子对言家有用,还指着我说,‘你该庆幸你是嫡子’。”他冷笑几声,痛苦地皱眉:“从那日以后,我不再去给爷爷请安,我得了空就去那条河附近走走,幻想妹妹没死,说不定就躺在河边。半年后我爹凯旋,我把娘和妹妹的事情告诉他,期待他能为她们讨回公道。没想到他和爷爷一样,他不在乎妻子和女儿,只在乎言家有没有嫡子延续香火。”   李淮诧异,他听说言家父子关系很好,还有人说言时玉最崇拜的就是他爹……   言时玉看出他心中的困惑,淡淡道:“我爹的确很疼爱我,他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多奇怪啊,我曾觉得他不懂什么是亲情,可他明明那么疼我。可一旦换到女子身上,血脉和亲情似乎就荡然无存了。”   李淮理解地点头,坐直身子,让言时玉靠在他肩上,轻言细语:“是啊,正因为我不懂女子为何会遭受这些不平之事,我才想让女子读书识字、做官经商,哪怕只是学到谋生的手段也好,让她们不必依附父亲、丈夫或儿子,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我也想告诉那些冥顽不灵的人,生男生女没有不同,男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女子也能。”   言时玉轻轻应了一声,将头深深埋进他颈间,双臂环住他的腰,疲惫地闭上眼睛。   李淮压低声音:“累了就睡吧,我陪你。”   夜色如墨,二人相互依偎着,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赵岐留了句“家中有事”便火速离去,言时玉听了冷笑一声,李淮想起昨夜的荒唐事,耳朵发热。   朝中无事,二人在行宫足足待了半月才起驾回宫,李淮利用这段时间和韩向通信几次,知道了不少京中旧事。   比如那日在朝堂上说话的大臣名叫孙无名,出身世家,与赵岐、言时玉都没什么深交;乞丐被抓一事好似从未发生,官府中人矢口否认。   最重要的是李淮托韩向办的学堂已经开始招收学子了,尽管多半是男子,但也有女子上门,算是个好消息。   回宫之后,李淮唤来雯兰,考她诗词。   “不错,你这些日子很用功,连我没让你背的都背下来了。”他满意地点头,合上书放在一边,低声道:“你和青林相处得还好?”   “陛下放心,奴婢与他相安无事。只是奴婢还没打听到那条河有什么不同,恐怕以后也打听不到。”雯兰有些失落,不仅因为无法帮到李淮,更因为那件事和言时玉有关。   言时玉就是一条毒蛇,解不开他的谜,就多了一分被他毒死的危险。   李淮微笑:“无妨,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打听了。”   雯兰惊讶地抬起头:“陛下知道了?”   “他亲口告诉我的。”李淮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掀开杯盖喝下一口,茉莉的清香自唇舌溢出,沁人心脾。   雯兰仿佛听到骇人的鬼故事,脸色一白,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想说什么?”李淮问。   雯兰咬咬牙,心一横道:“陛下,您不会对他动心的,对吧?”   她说得极慢,语气有些不确定和害怕。   李淮怔了怔,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动心与否并非人力可控,若要引言时玉入此局,必要用几分真心来换。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加了几分力气,指尖发白,清俊的脸却没什么表情,只轻描淡写道:“雯兰,戏要演得真就得投入真感情。”   放下茶杯,他将手指收入袖中,眸子里平静无波,“那点儿真感情,不足以令我手下留情。”   “陛下圣明。”   熟悉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李淮瞬间变了脸,又是一副温柔多情的模样,眼神示意雯兰退下。   她行礼告退,与行色匆匆的言时玉擦肩而过。   “想我了?”李淮眉开眼笑地迎上去,见他面色严肃,疑惑道:“发生何事了?”   言时玉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语气严肃:“我找到了一个死里逃生的小乞丐,他说他的爷爷和伯伯都被关起来了。”   “他还记得他们被关在哪里吗?”李淮敛了笑意,皱眉问道。   言时玉摇头:“他受了太大的惊吓,有些失忆之症,暂时在我府中修养。等他身子恢复些,我会再问他。”   李淮沉吟不语,眼皮陡然跳起来,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言时玉拉他去旁边坐,刚碰到椅子,青林便急匆匆地走进来。   “言大人,府上传来消息,小乞丐死了。” 第24章花香   李淮和言时玉赶到言府时,管家已将看诊的大夫五花大绑,并把小乞丐的尸体抬到院中,请来仵作验尸。   小乞丐瘦骨嶙峋,小小的身子躺在白布上,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飘走了。   李淮一眼就认出他是酒馆门口那几个小孩子中的一个,若是只有他逃了出来,那其余几个孩子和年长者……   言时玉注意到他情绪有变,抬手将掌心按在他背上,低声道:“要不要去里面坐会儿?”   “不用,我第一次出宫时见过他,那时他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现在却……”李淮深吸一口气,看向被绑住的、脸色煞白的大夫,半信半疑道:“竟然有人敢在你府上杀人?”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安静的院中如同石子落入平静的湖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除了他和言时玉,其他人皆变了脸色,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管家都默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臣一时疏忽,陛下教训的是。”   话音刚落,众人都要下跪行礼,李淮抬手制止,冷冷道:“死因还没验出来?”   仵作手一抖,要跪下又被管家拦住,匆忙拱手道:“陛下恕罪,草民只能验出此人是被毒死的,至于是何种毒药,恕草民见识短浅,实在不知!”   言时玉使了个眼色,下人们立刻把大夫拖过来,扯下他口中的一团布。   李淮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他,“你说。”   “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草民只是……”他突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口中吐出一团乌黑的血。   言时玉上前将李淮挡在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   大夫瘫倒在地上,面容狰狞,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管家俯身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朝言时玉摇头,“老奴曾仔细检查过此人,确定他口中和身上都未藏东西。”   李淮心中一沉,摸着下巴沉思道:“如果他在来之前就吃下毒药呢?”   言时玉灵光一闪,立刻吩咐道:“赶紧去他家看看!”   “你怀疑……”李淮与他对视一眼,默契地明白对方的意思。   “剩下的交给他们处理,你随我进来吧。”言时玉脸色不佳,拉着他进了前厅。   二人各守着一杯热茶,谁也没心思喝。   李淮看着下人们将小乞丐和大夫的尸体抬走,又望了望戒备森严的言府。   直到茶凉了,去大夫家的下人才回报说大夫的妻子和女儿也被毒死了。   好一个死无对证。   “你有何看法?”言时玉问。   “我怀疑小乞丐逃出来之前就被下了毒,这种毒药可能比较少见,所以大夫和仵作都难以察觉;但有一点很奇怪,为什么大夫一家也会被下毒,难道对方未卜先知?”李淮不解地皱眉,手指摩挲着杯壁上的描金花纹,抬眸看他:“你是不是总找这位大夫?”   言时玉一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对方知道我救了小乞丐,还知道我习惯找哪位大夫,于是趁我的人还未到,就给大夫一家下了毒。等小乞丐毒发,我必会先审问大夫,正好对应毒药发作的时间。等我意识到这一切,再去找他的家人……”   话说到这里,二人心里都明白了。   李淮心生疑虑,能在京城中如此肆意行事的人,除了言时玉,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知道不会是他,他做什么都不遮掩。况且,抓那么多乞丐到底有什么用呢?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线索,竟然就被这么硬生生斩断。   李淮灰心丧气地拿开茶杯趴到桌上,耷拉着眼盯着盘中的糕点,嘴角微微下拉,越想越气,偏偏又不知道该气谁。   或许那个人出身于世家大族,背景深厚,自有一手遮天的本事,令所有知情人三缄其口,即使是言时玉亲自调查,也无济于事。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尽管仍觉得何处不对,但这个猜测还算合情合理。   言家势力再大也比不上世家。   忽然鼻尖一凉,李淮回过神来,闻到一股桂花香。   不知是小心还是故意,大手捏着的桂花糕轻轻挨着他的鼻尖,他一转头,蹭了些糕点渣。   “你这是想让我吃还是想让我闻啊?”李淮握住他的手腕,笑得有些俏皮。   言时玉勾唇,眉眼染上淡淡的笑意,“你猜猜。”   李淮笑而不答,抓着他的手腕把桂花糕送进嘴里,故意咬到他的手指,再用天真懵懂的目光看他。   “对不起啊。”   言时玉的喉结动了一下,指尖被包裹在温暖的唇舌间,明明已经尝过多次,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一块桂花糕吃完,李淮不舍地松开手,带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言时玉的手随意地放在桌上,指腹揉搓着残留的热和湿,“你的道歉也太没诚意了。”   “那要怎么道歉,你教……”   话没说完,李淮被言时玉扯进怀里,二人的唇即将碰上之际——“扑通!”   二人一齐看向大门,管家似乎被门槛绊倒,正艰难地爬起来,抬手挡住眼睛不敢看屋内的风光。   “陛下,少爷,老奴想问要不要准备饭菜……”管家背对着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在言家多年,自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可从未见过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卿卿我我。   更难以置信的是,一个是他从小服侍到大的少爷,一个是当今陛下,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兴致被打断,言时玉的脸瞬间冷下来,不悦道:“不必,等会儿我送陛下回宫。以后陛下到府上,任何人不准出来打扰,否则决不轻饶。”   “是是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管家手脚发凉,踉踉跄跄地快步离开。   李淮转回来捧住他的脸,笑眯眯地揉了几下,用哄人的语气说道:“别气嘛,这儿本来就不是那什么的地方。不如我们去你房里,还能多玩一会儿。”   言时玉神色缓和,双手托住他的屁股,起身抱着他往卧房走。   管家的动作很迅速,这一路都没瞧见半个人影。   进了房,言时玉把李淮放到床上便压上去,急不可耐地吻住他的唇。   仿佛又回到盛夏,一颗火星就足以燎原。   “这次……让我来。”李淮翻身将二人位置调换,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中往下挪。   他想起某年冬天的烤玉米,从炉子里拿出来时冒着热气,明明知道很烫,但香味实在太诱人,不顾一切也要吃上一口。   烤玉米很大,他张嘴咬不住,双手拿着又太烫,只好左右手换着来,缓慢地吃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淮嘴酸头晕,软趴趴地躺在言时玉怀里,唇角残留一点痕迹。   “漱漱口?”言时玉温声道。   李淮摇头,又吞咽了几下,迷迷糊糊道:“累,想睡觉。”   “别睡,我也帮帮你。”   李淮又摇头,临睡之际感觉到凉意,紧接着一暖,他猛地睁开眼睛往下看。   “言时玉……”他瞬间没了力气,再度成为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杀鱼人年纪轻,手法并不熟练,刀也很钝;鱼被按在砧板上的时候想,若是自己来杀鱼,估计手法也就这样了。   钝刀慢慢地划进皮肉,每次都点到为止,绝不给鱼一个痛快。   半死不活的鱼难耐地甩动尾巴,又被杀鱼人按下去,钝刀再度割下去,去掉鱼鳞、划开肚皮、掏出内脏……   一条鱼杀完,杀鱼人累得气喘吁吁,喝下一口不知存了多久的水……   李淮彻底清醒了,半分睡意也无,起身亲上言时玉,两个人的味道融合在一起。   不算难闻。   “等会儿你还有力气送我回宫吗?”李淮这时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暗暗在心里骂了他几句。   言时玉笑了起来,胸膛震动,引得李淮脸热。   “你应该问问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回宫。”他跨下床取了新衣换上,回身见床上黑黑白白,喉咙一紧;再看那人红彤彤的、带着泪痕的眼,又将翻涌的心思压下去。   李淮冷哼一声,扯过不知是谁的衣服盖在身上,趴在床上看他翻箱倒柜,最后拿着几件衣服走过来。   “这是我以前穿过的,你试试。”   “什么时候的?”李淮好奇地坐起来,拿起衣服往自己身上比划,大小还挺合适的。   言时玉想了下,“十六岁吧。”   李淮笑容一僵,低头盯着手里的衣服,神色复杂:“……我今年二十了。”   “我知道,我十六岁那年和你差不多高。”言时玉直言道,见他不高兴了,又开口安慰:“我随我爹长得高,你二十岁已经很高了。”   你听听这是人话?   李淮白了他一眼,余光瞥见床上的狼藉,只好红着脸穿上十六岁的言时玉的衣服。   言时玉看着他一件件穿上,目光愈加温柔,心里有种特殊的感觉。   “如果我十六岁就认识你……”   李淮正好穿完衣服,抬手做了个“停”的姿势,严肃且认真地说:“言大人,你十六岁的时候,我只有十岁。”   言时玉毫不在乎地轻笑:“那又如何?我正好可以把你从宫中偷出来,养在别院,等你长大。”   李淮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未想言时玉竟有这种嗜好,但又忍不住好奇:“然后呢?”   言时玉认真地想了想,笑意在眉宇间流转,抬头望着穿着自己少时衣衫的男子。   “娶你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是糖啊!且吃且珍惜(bushi)   ——   许愿(双手合十)大家平安(比心)   天气越来越冷了,注意保暖哦! 第25章兵符   娶你回家。   李淮有些喘不上气,心里像有一只迷路的小鹿在四处乱撞,撞得他的心又酸又涨,连带着眼眶也热起来。   眼前人逐渐模糊起来,但他清楚地记得方才看过的、深情又认真的目光,还有那不停在耳畔回响的四个字。   他无措地移开视线,转头之时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   他怔怔地抬手去摸脸颊上的泪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云煦?”言时玉担心地把他拉到身边,食指轻柔地抚去眼下的泪,“我惹你伤心了吗?你不愿嫁我?”   李淮见他一副把自己捧在手心的模样,干脆扑进他怀里任性地流泪。   言时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紧他,让他哭个痛快。   李淮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这场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被那四个字迷了心,必须尽快冷静下来。   一呼一吸间都是言时玉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忆过去。   想想自己受到的羞辱,想想自己被言时玉视如敝履的时候……   李淮缓缓睁开眼睛,从言时玉怀中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睫毛下的眸子里情意绵绵。   “我没伤心,我很感动。”他抬手抹去眼泪,掰着手指思量着:“你说要娶我回家,打算拿多少聘礼下定?我得看看你的诚意,再决定要不要嫁给你。”   晦暗的眸子闪着微光,言时玉沉思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的荷包递给他,“这份聘礼够不够?”   “这是什么?”李淮好奇地接过来,打开荷包一看,竟然是兵符!   小小的一块仿佛有千斤重,他匆忙装进荷包还给言时玉,摇头拒绝道:“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言时玉隔着薄薄的布料捏住兵符,平静的眸子凝视着他,被拒绝的确出乎意料。   “贵重么?和你比不算什么。”   兵符又被塞进手里,李淮轻轻握着,不敢收紧手指,担心被男人瞧出异样。   “把兵符给了我,你怎么办?”他佯装懵懂地问。   言时玉漫不经心:“你不是会保护我吗?”   李淮闻言握紧兵符,认真地拍拍胸脯,“对啊,我会保护你的,谁也没办法伤害你。”   “收好,别让其他人看到。”言时玉低声叮嘱,决定与自己赌一次。   赢了,如愿以偿;输了,粉身碎骨。   回到皇宫,李淮与言时玉一起去藏书阁找书,再拿回明宸宫翻看。   二人并肩坐在桌前,一人一本书,若是看到有趣之处便指给对方看,时不时谈笑几句,温馨惬意。   只不过没持续多久,青林便带着江南的急报走进来。   “言大人,陛下,江南的官员传来消息,不知从何处纠结起一伙儿流民,到处传播不利于朝廷的谣言,以此蛊惑人心壮大队伍,近日已经和官府发生了冲突。江南官员带人镇压,非但未平息此事,还惹来不少民怨,引得更多人加入。”   听着青林的话,再结合急报的内容,李淮皱起眉头,欲言又止,转头问言时玉:“你有什么办法?”   “乌合之众。”言时玉不屑道,冷眸闪过一丝狠厉,“陛下不必担心,臣亲自带人去处理。”   李淮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还是忍不住问:“处理?”   言时玉脱口而出:“杀。”   李淮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他冷冰冰地说出一个“杀”字,仍是脊背一凉。   全部都杀掉么,即使他们只是一时被蒙蔽……   言时玉注意到他的犹豫,尽量委婉地解释:“一旦他们起了谋反的念头,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就算这次放过他们,来日再有风吹草动,他们也会第一个站起来与朝廷唱反调。”   李淮半信半疑地点头,想到言时玉说要亲自去江南,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朕也想和你一起去。”   言时玉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危险。你放心,一个月之内我一定会回来。”   李淮深吸一口气,神色坚决:“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要亲自去看看。你不是说我早晚有一日要自己处理奏折么,可我根本不知道百姓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知道你口中‘危险的流民’究竟是何模样。言时玉,我不瞒你,即使你跟我说那些人该死,可我心中仍存了疑影,甚至猜测你到底是不是杀了无辜的人。”   他坦白对言时玉的怀疑,尽力争取去江南的机会。   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他是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不仅为了实现关于女子的梦,也为了实现造福天下的梦。   言时玉知他倔强,黑眸微动,紧皱的眉心一松:“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不后悔。”李淮坚定地回答。   “也罢。不过以防京城生乱,我会对外宣称你病了。”言时玉妥协,疲惫地揉揉眉心,又看向青林,“这件事交给你去做,不能让任何人察觉陛下离京。”   “奴才明白。”青林点头答应,忧心地瞥了一眼殿门,犹豫再三开口问道:“陛下可要带上雯兰?”   李淮疑惑地皱眉,“带她做什么?她是朕的贴身侍女,当然留在宫里了。”   “是,奴才告退。”   江南事急,第二日李淮便跟着言时玉离京了。   一出京城,李淮就掀开帘子看外面的风景;马车跑得很快,他紧紧地扒住窗沿,直到被颠得头昏脑涨才跌坐回去,靠在闭目养神的言时玉身上。   言时玉会闭着眼把他抱进怀里,以身体做肉垫,减轻颠簸之感,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当晚到达第一个驿站,言时玉收到江南的信件,得知那伙流民竟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李淮昨日还觉得这些人被逼无奈,可今日他们却伤害无辜的百姓。   “云煦,明日我们不能坐马车了,必须快马加鞭赶过去。这伙人的胆子虽大,却实在愚蠢,只会找死。”黑眸泛起杀气,言时玉的舌尖抵了抵上颚,转身吩咐手下将士把他的剑拿来。   李淮以为是宫变那日带的剑,却发现并不是。   这把剑的剑鞘布满了划痕,自带一股戾气,仿佛沾染了不少鲜血。   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言时玉便把剑扔到他怀里。   李淮手足无措地抱着剑,恍惚间竟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儿;他低下头,抬手握住冰冷的剑柄,慢慢把剑□□。   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映出他震惊的眸子。   书上曾说利器沾多了人血,亡魂会附身其上,所以才会有“凶剑一出,万鬼哀鸣”的传说。   正想得入迷,一抹绿色晃了一下,李淮回过神来,是言时玉的手按在剑刃上。   “没什么好看的,吃完东西早点睡,明日天一亮就要出发。”他把热腾腾的面推过去,自己端起碗大口吃起来。   李淮点头,收剑入鞘,放到桌上。   入夜,二人躺在驿站的小木床上,外面时不时传来一阵短促的马蹄声。   李淮翻了几个来回,最后仰面躺着,炯炯有神地望着从窗外溜进来的一道细长月光。   “睡不着?”   男人忽然开口,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嗯。”   “在马车颠了一日,不累吗?”   李淮翻身对着言时玉的后背,枕着手臂说:“还好。”   “想问什么?”男人姿势未变,却说中了他的心事。   李淮深吸一口气,小声问:“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他紧张地盯着男人的背,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回答,纳闷男人是不是睡着了。   “是。”言时玉翻过身来,与他面对面侧身躺着。   二人的呼吸在半路上撞在一起,融合后飘向对方,带着最后一丝温热洒在脸上。   李淮瞳孔一缩,庆幸此刻夜色深深,能让他将表情藏匿起来。   原来言时玉从未离开京城是假的,言家瞒得极好,就连赵岐也不知道。   李淮又问:“江南也去过?”   “去过。”言时玉回答。   李淮“哦”了一声,斟酌片刻用轻松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没出过京城呢,看来我的言大人不仅读了万卷书,也走了万里路啊。”   言时玉轻笑:“没那么夸张,只是东南西北都走了几个地方。我以前贪玩,总是偷偷出京再偷偷回去,没几个人知道。”   “你怎么看也不像贪玩的人啊。”李淮笑道,眼中满是怀疑。   言时玉神色稍顿,自嘲道:“现在年纪大了,自然不像。”   “年纪大?二十多岁正年轻呢,如果说别的大……勉强算是。”李淮的语气颇具暗示意味,凭着记忆伸手过去,才刚碰到衣服便被拦住。   言时玉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低声提醒道:“别折腾,明日可要在马背上过。”   “知道了。”李淮不情愿地应道,搁在他心口的手却不安分地动了动。   “嗯?”言时玉倾身过来,即使看不清他的神色,仍能感受到强大的气势。   气势如同一阵狂风,积蓄在身边,随时颠倒人间。   李淮朝着那双眼睛可能在的地方望去,缓缓说:“言时玉,你的伤……”   黑暗中,他明锐地察觉到言时玉的变化,狂风般的气势陡然消失,他的手也被松开了。   男人躺回去背对着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睡吧。” 第26章内人   天蒙蒙亮时,李淮感到身边一动,他刚睁开眼睛,一道黑影便压下来,温热的唇落在额头上,一触即离。   “要走了吗?”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被言时玉搂进怀里,又闭上眼睛。   “没这么急,你再睡儿。”   他摇摇头,眨眨眼让自己清醒,抬头看男人神色如常,昨夜的不愉快恍若一场只属于他的梦境。   “别耽误了赶路,我没那么娇气。”李淮亲了一下言时玉的下巴,穿好衣服和他一起下去吃早饭。   东边泛着些许金光的时候,众人出发。   李淮不会骑马,只能和言时玉一起。   马背比马车更颠簸,骏马跑得飞快,他抓紧马鞍,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昨日还有闲情逸致看风景,今日任凭什么美景从眼前掠过,他都没半分兴致。   他曾见过那些皇子骑马,一个个意气风发,让他以为策马奔腾是美事,一度十分向往,如今自己上了马背才知道都是假的。   他强忍不适,闭上眼,想些别的事分散精力。   初秋的风扫过树林,沙沙作响,是秋日独有的乐声。   马蹄声的加入破坏了乐声,有时还会惊起一群飞鸟,引来阵阵鸟鸣。   李淮关注着这些声音,逐渐缓解不适之感。   忽然,他似乎听到一点不和谐的声响,身后的言时玉似乎也注意到了,令众人停下。   马蹄声消失后,那一点不和谐更加明显。   李淮睁开眼睛,眼珠转了转,没发现异常。   “拿着。”言时玉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手上一凉,李淮听话地握紧他递来的东西,是一把匕首。   “保护好自己。”   话音刚落,数十支箭从树林里射出来,言时玉拔剑,锋利的剑刃斩断箭;他搂住李淮的腰纵身一跃下了马,将李淮挡在身后。   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拎着刀窜出来,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   “保护好他!”言时玉扔下这一句便提剑冲进人群。   李淮被几个人护在中间,隔着人群望着他。   言时玉每次出剑都干净利落,直取命门;寒刃沾了血后,他厌恶地皱皱眉,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剑调转方向,捅进要从后面偷袭他的黑衣人的心脏。   不多时,浸着血腥味的秋风在林间穿梭。   看着看着,李淮突然意识到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明确——只是言时玉。   他被几人好好地护着,但实际上根本无人在意这边。   “你们去帮言时玉。”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片刻,仍坚持守着他。   “他们想杀言时玉,我不会有事,你们打算违抗圣旨?”李淮无奈,只能搬出皇帝的身份下命令。   “是!”   几人举剑冲过去加入混战。   刀光剑影中的言时玉分身乏术,只回头匆匆看了李淮一眼,目光中的担忧和愤怒呼之欲出。   待黑衣人死的死,被擒的被擒,言时玉吩咐手下人审问,自己收了剑朝李淮走去。   此刻的他仿佛刚从战场归来,身上沾了不少鲜血,眼中的杀意还未完全褪去;他的嘴角绷紧,抓住李淮的手腕走到一棵树后,将人抵在树上,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他吻得极重,薄薄的两片唇被“欺负”得发红,待唇微微张开便趁机进去搅弄风云,仿佛要把这个人吞下去。   李淮全身发软,耳边一会儿是风声,一会儿是对黑衣人的审问,更多的是含着怒意的呼吸声。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又被大手捞起来,可怜的唇舌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他红着眼将头抵在男人胸前。   “拿着把匕首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李云煦,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你胆子这么大。你要是敢死在别人手里,到了黄泉我也不放过你。”言时玉咬牙切齿地说着,捏住他的下巴,眸中的寒意令他心中一震,“记住了吗?”   “他们针对的只有你,就算我落单了,也没人来……”   言时玉冷着脸打断他的话:“我问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李淮乖乖回答。   言时玉松开手,垂眸见他身上一抹红,皱眉后退半步。   “下不为例。”   李淮点头,从怀中取出丝帕,想帮言时玉擦脖子上的血,手刚抬起来,他又后退半步。   “太脏了。”他看一眼洁白的丝帕,不想让它被血侵染。   “擦干净就不脏了。”李淮把他拉回来,为他擦去脖子上的血迹;衣服上的血已经渗进去并且半干,李淮象征性地擦了几下,“要不要换衣服?”   言时玉摇头:“直接扔了吧。”   李淮刚把丝帕扔掉,不远处便传来声音。   “大人!他们早就服了毒!”   二人脸色微变,赶紧过去。   三个黑衣人倒在地上,乌黑的血从嘴角流出,和那个大夫的死状很相似。   李淮狐疑地眯了眯眼,乞丐的事没了线索,对方理应藏得更好,为何冒险派人刺杀言时玉?   难道言时玉查到重要线索,他们逼不得已杀人灭口?   李淮若有所思地看向神色严峻的言时玉,他正好抬头看手下,冷冽的目光宛若刀刃。   “属下无能,什么也没问出来。”手下自责地抱拳。   “死士。”言时玉冷冷道,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处理干净。”   稍作歇息,众人再度出发,日夜兼程,花了整整三日终于到了城外。   明月高悬,城门紧闭,城墙上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难道出事了?”李淮有气无力地问道,因憔悴而发白的脸衬得眼下的乌青十分显眼。   言时玉从袖中取出一块糖塞到他嘴里,低声道:“没有,别担心。”   糖块甜腻,李淮眉头一皱,“哪来的?”   “你睡着的时候路过驿站,我买的,味道可能不太好,将就一点。”言时玉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发烧才放心。   “嗯……”李淮应了一声,瞧见他的手下去叩门,许是用了什么密语,很快城门就开了。   进了城,一派破败景象映入眼帘。   众多将士守在城门内,就连当地的官员也在此搭了个棚子,看到言时玉仿佛看到救星,连滚带爬地迎上来。   官员年纪不大,蓬头垢面,差点儿跪到地上,扶着马头才站稳。   “下官尹轲见过言大人,见过……”尹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干笑几声:“这位大人……”   他在京城待了没几日就被派到这里,认识的官员并不多,能被言时玉扶下马的人绝非小官;再看此人年纪虽小,但气度不凡、相貌极好,莫非是皇族?   不可能,皇族怎会来这么乱的地方,他在心里默默否定。   “我……”   “内人,叫他云公子便是。”言时玉搂住李淮的腰,面不改色地回答。   李淮身子一僵,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能微笑默认。   尹轲震惊得张大嘴巴,又在旁人的提醒下闭上嘴,不敢正眼看李淮,只用余光打量。   这……这怎么看都是男子啊!   再看言时玉,他的崇敬之情又多了几分,心想不愧是言大人,就连内人都如此与众不同!   “言大人,云公子,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不如先到棚里休息,下官也好将这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说说。”尹轲笑眯眯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热情地招呼二人,一边朝身边人使眼色,让他赶紧备茶。   棚子虽小,五脏俱全,三人挤在一张小小的木桌前,茶水摆上去基本就满了。   “这位是负责军务、粮草和户籍的何岳舟。”尹轲介绍道,拉何岳舟坐下。   李淮微微颔首,顶着“言时玉内人”这个身份,再看二人笑得快僵住的脸,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言时玉的大腿。   “怎么了?”言时玉凑过去低声问,自然地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和脖子,“哪里不舒服?”   尹轲和何岳舟从未见过言时玉这么轻声细语,面面相觑后纷纷看向别处。   李淮脸一红,小声说:“我没事,就是……算了,赶紧办正事!”   言时玉瞥见发红的脸,心中了然,不再追问,转而看向还在假装神游的两人。   “说吧。”   尹轲立刻严肃起来,“三日前,那伙流民已经有一千人左右,不知从何处搞来了弓箭,嚷嚷着要攻城,被我们带人击退。之后他们时不时往城墙上放箭,伤了几个士兵。下官担心再有人受伤,便让守城的士兵下来,只留了几人在隐蔽处放哨。昨晚那伙人又来了,口口声声说得到了大炮,下官上去瞧了,不仅没有大炮,连弓箭也快没了,猜测可能是扯谎动摇军心,谁知今早城东就被炸了,死了四个,伤了十五个。现在城中人心惶惶,谁都不敢出门,又担心待在家里也会被炸死。下官无能,唯有守在城门口与此城共存亡。”   李淮的眉心几乎拧在一起,这伙人不再是简单的流民了,他们背后有个提供武器的反贼。   何岳舟补充道:“目前城中各处都有士兵驻守,但守城并不是长久之计。城中士兵多半是本地人,并未上过战场,上次交战伤了不少人。如今对方的人数和武器都越来越多,下官担心这座城……”   言时玉抬眼,黑眸平静无波,“不会有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要做好防护哦!暂时“安全”的宝贝们不要放松警惕!不舒服的宝贝们好好休息!   许愿!所有人平安(认真脸) 第27章往事   尹轲顿了顿,连连点头,“对对对!言大人来了,这座城一定没事!”   何岳舟显然没他这么乐观,抻着脖子往外看了看,默默数言时玉带来的人;不过二十人左右,怎么和对方千余人对抗?   “言大人,云公子,咱们要保护的是整座城的百姓……”   何岳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捂住嘴,尹轲抱歉地笑笑:“言大人,岳舟他刚从别地调来不到半年,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您别见怪。”   李淮看看尹轲又看看言时玉,心中纳闷:莫非他们早就认识?   言时玉不置可否,尹轲又道:“天色已晚,二位去下官府上休息吧,那儿安静人少,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的。”   他一副“我懂你们”的样子,笑得别有深意。   李淮猝不及防又想起“内人”二字,不着痕迹地皱皱眉,随即道谢:“有劳尹大人费心。”   一瞧云公子如此和善,尹轲笑得露出后槽牙,“您别客气。”   尹轲送二人到府上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城门口,下人们摸不准两位贵客的脾气,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侍奉在侧。   小小的前厅挤满了人。   “你去拿点吃的,你去准备洗澡水……”言时玉不耐烦地吩咐着,很快前厅便只有他们两个了。   李淮一边打量这略有些空荡的屋子,一边说:“你和尹轲……”   言时玉若有所思:“去年见过几次,虽然不太聪明,但为人还不错。那个何岳舟是第一次见,似乎对我颇有微词。”   他似笑非笑地朝李淮伸手,白玉似的手刚落在掌心就生怕它般赶紧握住,长臂一收将人拉入怀中。   “这儿可不是言府!”李淮仍记得被管家撞见的尴尬场面,要起身又被拽回去,还不小心碰到什么。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微微用了些力气捶了下言时玉的肩膀,咬牙道:“你不累吗?”   “这件事和累不累没关系,”言时玉无奈一笑,大手在他背上摸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才几日就瘦了这么多。”   “我第一次出远门嘛,很快就吃回来了。”李淮轻声说,想起城中的颓败景象,忧心道:“这里的百姓还未恢复到灾祸前的生活,又要遭受流民侵扰……”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搂住男人的脖子,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来之前不是都说了?”言时玉的食指按在他背部凸出的骨节上,思量着到底要吃多少山珍海味才能补回去;不对,不止要补回去,还要再多吃点。   杀。   李淮在心里默念,又想起途中遇见的刺客。   “其实我有个小小的猜测。”   言时玉抬眸认真地看他:“洗耳恭听。”   “流民会不会和杀你的刺客有关?”李淮试探性地讲出自己的猜测,暗中观察男人的神情,见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便知道男人早就猜到了。   “猜到了不告诉我……”   “只是猜测,不想让你担心。”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李淮匆忙起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言时玉“体贴”地没阻拦。   原来是下人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询问二人是否现在上菜。   言时玉点头,几个下人便端着菜走进来。   四菜一汤,有家常菜的味道。   李淮拿起筷子想尝尝,被言时玉拦住。   “嗯?”他不解地收回筷子。   言时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一根银针,依次试毒。   李淮觉得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这个人一向是极严谨的。   “吃吧。”言时玉收起银针,夹了菜到他碗里。   “你也吃。”李淮笑着为他夹菜。   秋风吹动窗棂,月亮不知何时被一片云遮住,夜色更浓了。   翌日清晨,李淮和言时玉再次来到城门口,白日之景比昨晚更加触目惊心。   官府的人正派发白粥,粥棚前排着一条长龙,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   “言大人,云公子,昨夜睡得可好?”尹轲热情地凑过来,殷切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李淮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见他没兴趣回答,便微笑道:“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尹轲兴奋地搓搓手,狗腿子似的往李淮身边挪了半步,还未站稳便注意到言时玉冰冷的目光,又悄悄挪回来。   “你照顾好他,我四处看看。”言时玉随口道,握着剑就要往前走。   李淮心中一急,不管不顾地拉住他的胳膊,“言时玉,我也要去!”   尹轲的眼睛瞬间睁大,看了几眼就匆匆看向别处,暗想云公子对言大人真是情深似海,到哪儿都要寸步不离啊!   言时玉的目光瞬间柔和,掌心按在李淮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后帮他放回身侧,低声道:“乖乖等着我。”   李淮欲言又止,绷着脸点头。   目送言时玉走远,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突然灵光一闪。   “尹大人,我们坐下来聊聊?”   还是昨晚的木棚,但泡茶的人没回来,只能尹轲自己动手。   泡好一壶茶,他笑容满面地坐下来,“云公子请喝茶。”   李淮拿起茶杯,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情,轻轻放下,“我听言时玉说,你们是在去年认识的。”   “是是是,下官和言大人……嗐,哪里谈得上认识,只是见过几次面,下官哪有资格……也不是!言大人礼贤下士、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下官身份低微又没什么政绩,实在不敢说和言大人认识。”尹轲有些语无伦次,紧张得擦了擦鬓边的汗。   李淮微笑点头,见他提起言时玉就双眼放光,再回想昨夜他那副见了救星的模样,可见此人对言时玉十分钦佩。   “你说他战无不胜……你跟他上过战场?”   尹轲摇头又点头,仿佛想起一件特别热血沸腾的事,脸色涨红道:“下官哪有那个福气,不过是被言大人带兵给救了!”   就在一年前,这里被山贼侵扰,尹轲带着官府中的士兵去剿匪,结果中了山贼的圈套,被抓入山寨。   尹轲本以为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没想到言时玉如神祇一般降临,带兵剿灭了山贼。   “云公子,言大人当时一身银色战袍,骑在比你们昨晚骑得那匹马还高的战马上,举着剑就冲了进来。穷凶极恶的山贼在他面前就跟纸糊的一样,三两下就砍死了一片。后来言大人听说山贼头目跑了,抓起弓箭就追上去,隔着……”尹轲挠挠头,起身比划了一个很长的距离,“隔着这么远,言大人一箭就射中那人的心脏,剩下的山贼见头头死了,纷纷缴械投降。”他激动地看向对面,见人家神色未变,立刻收了笑意,小声道歉:“真是对不住,下官不该和您说这么血腥的事儿。总之言大人没遇到过对手,样样都是出类拔萃!”   李淮未想到京城和江南对言时玉的看法如此极端。   京城中的官员大多谈之色变、避之不及;但眼前这位江南官员却将言时玉奉为神,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敬之情。   看来言时玉不仅走过很多地方,还去过战场。   他身上的伤,很可能是战场上得来的。   “无妨,我只是听得入迷了。我……言时玉同我说他曾去过战场,尹大人可知这是何时的事情?”李淮神色从容地问道,未免尹轲起疑,他又开口:“这种事,问他本人也不太好,毕竟……”   尹轲连连点头,十分明白他的意思。   “您是担心问到言大人的伤心事吧,您可真是体贴。”   李淮扯扯嘴角,默认他的话。   尹轲想了想:“其实下官也知道得很少。言大人很小就跟随言将军上战场了,但军中无人知道他是谁,想必是用了假身份。有些百姓偶然得知此事,因受过言将军的恩惠,因为言将军此举定有深意,于是便自觉地一字不提。若您不是言大人的内人,下官是断断不敢说的。”   李淮眉心微动,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没人知道,甚至连赵岐也……   见他神色有异,尹轲小心翼翼道:“云公子?”   “嗯?”李淮回神,垂眸敛去真实的情绪,压低声音:“今日你和我说的话,别让第三人知道,尤其是言时玉。我不想令他想起不开心的事,我相信你也如此。”   尹轲严肃地点头,举手发誓:“云公子放心,下官绝对不说!”   话音刚落,一道宽肩窄腰的身影出现在木棚门口,低沉的嗓音冷冽悦耳。   “尹大人绝对不说什么?”   男人逆着光,挺拔的轮廓被清晰地描绘出来。   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到李淮身边,大手轻轻按在他肩上,给了尹轲一个“你怎么还在这里”的眼神。   尹轲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木棚。   “说来我听听。”言时玉坐到他身边,拿起他面前那盏茶喝下去。   李淮佯装听不见,又拿了个茶杯,去拎茶壶时,刚刚落在他肩上的手又按在壶上。   李淮理直气壮:“言时玉,我刚和尹轲说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若是告诉你,岂不是违背誓言?”   言时玉慢悠悠地拎起茶壶,给李淮倒茶,“我是不是人,你最清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最新消息:草莓某人发烧了(躺下),希望还能保证日更!(不能的话,我先道歉呜呜呜)   大家一定要做好防护啊!就算阳也不要太害怕,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是很重要哒!好好休息,实在不行要就医哦!   屏幕面前的你给我听好:平安健康!平安健康!平安健康!   —— 第28章看穿   骨节分明的手慢慢将茶杯推过来,李淮抿着唇不说话,指尖刚碰到杯壁就被握住。   “说,否则我就去问尹轲。”言时玉的拇指揉捏着他的掌心,玉扳指的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过。   李淮相信尹轲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可若言时玉真的去问……   “我就是问问你和他是如何相识的。怎么,我就不能问问?言时玉,你到底还有多少仰慕者?”他佯装吃醋,委屈巴巴地侧过脸去,用力把手抽出来,温热的茶水溅到二人手上;他略微担心地瞥了眼另一只手,然后收回视线,随意地甩甩手,低头盯着凹凸不平的泥地。   等了半晌,见言时玉还没动静,李淮转头瞪他,却瞧他气定神闲,眉眼带笑。   “你……”   “如何?”   李淮又瞪他一眼,生气道:“你不敢回答我是不是?”   言时玉笑而不语。   “也对,是我见识短浅,竟不知言大人威名远播,倾慕者遍布天下,小小一座京城根本不算什么。都说江南水乡出美人,言大人大可以再寻几个、十几个,几百个都可以,肯定个个都比我的形貌好。”李淮低着头,语气幽怨,声音越来越低。   对面的人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他身边,俯身蹲下,双手覆在他膝上,抬头看他。   “真生气了?”言时玉低声问,看到李淮发红的眼睛时,黑眸一震。   “不敢。”他阴阳怪气道,嫌弃地拿开膝上的手,“你要去问尹轲就去!省得还要费心思想别的理由见他!”   那双手又放回来,捉住他的双手,言时玉凑过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吃醋的样子很好看。”   李淮绷着脸,偏过头不看他。   “天下第一美人就在我面前,还要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至于尹轲……他有妻儿在老家,就算没有,我也看不上他啊。”言时玉耐心解释道。   李淮半信半疑:“真的?”   言时玉点头:“绝无半句虚言。”   李淮勉强扯出一抹笑,扶他起来,刚想开口,外面传来一阵号角声。   二人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你留在这里,别乱走。”言时玉面色严峻,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大步走出木棚。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李淮根本待不住,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士兵们皆严阵以待,言时玉骑着战马走在最前面,城墙外射进来的箭如雨一般落下。   “云公子您怎么出来了!您快进去!”   尹轲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火急火燎地把他拉回去。   “那伙流民搞了不少战马和弓箭,外面很危险,您……”   李淮焦急地打断他:“你必须保护好言时玉。”   尹轲懵了一瞬,随即重重点头:“下官明白,下官一定保护好……”   “轰隆!”   “大人!城南!城南!”   一听城南被炸,尹轲脸一白,转身便往城南跑。   李淮再看向城门,言时玉早已带兵出城了。   战场上的事他帮不上忙,不如去城南看看,方才尹轲的脸色那么难看,想必那里有很重要的东西。   跟着人群来到城南,刺鼻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和黑乎乎的烟雾盘旋而上,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拖着一具又一具孩童的尸体从扑灭的火场中走出来。   幸存的几个孩子被尹轲抱在怀里,他们吓坏了,小脸灰扑扑的,圆滚滚的眼珠缓慢地转动。   李淮脚下灌了铅一般站在原地,震惊又愤怒,不禁怀疑自己的推测是否有误,也许这伙人就是想造反,杀言时玉只不过是目的之一。   游魂似的走到尹轲身边,他艰难开口:“尹大人,这儿……有多少孩子?”   尹轲痛苦地闭闭眼,搂紧怀中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六个,现在只剩我怀里这四个。”   “此地不宜久留,带他们回府上吧。”李淮俯身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从他怀中接过两个孩子抱起来,朝尹府去。   回到尹府,下人们带四个孩子去梳洗更衣。   李淮打算跟着尹轲一起去安葬死去的孩子,刚走出前厅便遇上言时玉。   “言大人此战……”尹轲满眼期待地迎上去,方才还死水一般的眸子又活了过来。   言时玉记着吃醋一事,无视尹轲,只看李淮,“那伙人死得差不多了,我怀疑他们留了后手。”   “好!下官看那伙人还敢不敢来!”他痛快地拍手,短暂地庆祝胜利之后,又想起那些孩子,哀伤之情再次袭上心头,“云公子,您和言大人留在府中吧,下官去做事了。”   “尹大人……”李淮追了几步被言时玉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尹轲走。   “外面很乱,你不熟悉这里,还是别出去了。听说你们把幸存的孩子带了回来,人呢?”言时玉搂着他回到前厅,把他按到椅子上,抬手抹去沾到他脸上的灰尘。   李淮呆呆地指了指后院,“还在沐浴更衣。”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言时玉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问道。   “没……”李淮摇头,明眸闪过一丝疑虑,声音抖得仿佛不是他的,“你怀疑他们留有后手,会不会……”   话还未说完,下人们带着四个孩子走进来。   孩子们梳洗后换上干净的衣服,三个年纪小的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年纪稍大的男孩身后,只露出头上的小揪揪。   “会不会什么?”言时玉见他盯着孩子门出身,小声问道。   李淮回神,眼神闪躲了一下,摸摸鼻子道:“你去沐浴吧,一身血别吓到孩子们。”   待言时玉离开,他慢慢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把四个孩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最后又落在小男孩身上。   “你带她们三个去吃东西,我和他有几句话要说。”李淮吩咐道,三个小女孩不想离开小男孩,可又害怕李淮,只能跟着下人走。   前厅只剩一大一小。   小男孩站得直直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柱子,一双垂在身侧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他十分紧张,额头不停地冒出汗珠,很快浸湿了鬓角。   李淮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为了讨人喜欢去演乖巧,为了吓唬宫人去演严肃……后来为了活命,怎么演都可以。   早前他沉浸在城南惨案中,竟没有看出四个孩子里有一个和幼时的他很像。   也只是很像,演得根本不如他。   比如刚才小女孩们不愿走的时候,小男孩应该死死拉住她们的手,大哭大叫都可以,来到陌生之地不想和熟悉的人分开很正常,可他没有;又比如现在,被陌生人盯着,他可以逃走,可以坐下来大哭,可他却紧张得只敢盯着一个地方。   他不能离开这里,他也不敢离开这里。   李淮抬手按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目光冰冷,嘴角微扬:“孩子,谁让你来的。”   小男孩抖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咬紧牙关不说话。   “你现在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你;若你不说,你们四个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李淮冷声威胁道,事实上他暂时不知该如何审问孩子。   孩子的心思大多简单,也听不懂什么言外之意,更加不能用刑,只能诱导他自己说出来。   小男孩又抖了一下,“你真的能帮我?”   “只要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是谁叫你做什么事,我就帮你,绝对比那个人帮得还好。”李淮一字一顿道。   小男孩思考了一会儿,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反正不关你的事。”   李淮面色一沉,心里猜中大半。   这个孩子果然就是“后招”,对方竟然让他杀人,实在是丧尽天良。   “咱们都是男人,不妨直说。那个人让你怎么杀言时玉?”   孩子毕竟是孩子,一听这话立刻慌了神,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个人说不会有人看出破绽;那个人说这里最聪明的就是言时玉,而言时玉不会对一个小孩子设防,其他人只会认为你是可怜的孩子。就算言时玉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你。”见男孩继续露出“你怎么知道”的神色,李淮继续道:“让我猜猜,那人是不是教你用毒杀言时玉?考虑到一个孩子的力气不够大,那毒应该是见血封喉的,只擦破一点皮就能杀人,是不是?”   小男孩抖如筛糠,小脸一白,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李淮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从他袖中搜出一支微微发黑的素银簪子。   唤来下人将男孩带下去好生看管,他捏着银簪坐下,仔细端详。   簪子中空,一端被磨得很尖,很容易扎进皮肉,到时藏于簪中的毒便会从伤处进入体内,令人毒发身亡。   “好毒的心思……”李淮喃喃道,正思索着如何处理银簪,门外传来几声拍手声。   循声看去,仍穿着旧衣的言时玉走进来,似笑非笑地拍着手。   李淮手一抖,差点儿让银簪掉在桌上。   他怔怔地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过来坐到身边,伸手将银簪拿走看了几眼后扯下衣角包好。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果然聪明。”   --------------------   作者有话要说:   草莓某人还有点鼻塞、咳嗽和头晕,大家还好吗?   还好的宝贝要注意防护,不要着凉了哦!不太好的宝贝要好好休息,多喝温水,实在不行就去医院,千万不要逞强!恢复中的宝贝不要着凉、不要熬夜、不要太劳累、不要急着运动,要让身体恢复好哦!   不管你处在哪个阶段,最后一定会平安健康哒!(相信自己!) 第29章期待   见言时玉没起疑,李淮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稍微松了一点。   “堂堂言大人不去沐浴,竟然偷听墙角!”   “偷听?我站在门外光明正大听的。没想到我的云煦这么聪明,也没想到……”言时玉倾身过去,支在桌上的右手撑着下巴,黑眸映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如同倒映着星河的湖面,平静之下满是汹涌的情意,“你这么关心我。”   “我哪里关心你了?我只是想查出幕后主使为枉死的人伸冤。”李淮歪头看他,垂眸瞥了一眼被包起来的发簪,“你打算如何处理?”   言时玉勾唇,语气平静:“那孩子不会说,就算说了,多半也是替死鬼。幕后之人在京城,在你我身边。”   “那四个孩子怎么办?”李淮忧心忡忡地皱眉,抿唇道:“不如你将计就计假装中毒?或者我假装中毒也行,说不定能引蛇出洞。”   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好办法,但若此计不成,幸存的四个孩子以后可能也活不成了。   将计就计说不定能让对方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他皱眉想着,抬眼看言时玉仍像刚才那样看着他,不禁疑惑。   “我说错了?”他顿时有些紧张,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缩了缩;以往自己从不说任何和“出谋划策”有关的话,最近这几日倒是说得越来越多了。   “没说错。”言时玉摇头,坐直身子收回胳膊,轻声道:“不用将计就计,这笔账早晚会找到人清算,不急在这一时。至于那四个孩子,杀了就好,反正他们本该和其他人一个下场。”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如被风吹起的一片羽毛,落在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却能在眨眼间决定四个孩子的生死。   没有半分犹豫,宛如地下掌握大权的判官,世人的性命在他眼中甚至不如草芥。   李淮面色未改,心中涌起一阵寒意的同时又诧异自问:眼前的人不是一直如此吗?自己又是从何时起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呢?   犹豫半晌,他还是开口:“能不能留他们一命?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是被人利用……”   “不能。”言时玉斩钉截铁地拒绝,正色道:“云煦,有时见血在所难免。你以为我放过他们,别人也能放过么?既然注定一死,不如我给他们来个痛快,省得到别人那里去受苦。”   李淮只觉全身都冷透了,用尽力气挤出一抹还算自然的笑,“按你说的办吧。”   “剩下些收尾的事情,尹轲和何岳舟能搞定。趁着江南还暖,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转转,看看真正的江南风光,如何?”言时玉的眉眼又变温柔,掌心轻抚他的脸,似乎对他的言听计从很满意。   “好,听你的。”李淮顺从地点头,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出游之事到底还是被耽搁了几日,收拾流民倒还好说,难的是如何重建这座城。   尹轲虽熟悉城中情况,但如言时玉所说,此人资质平庸,拿出来的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办法,放到现在早就不太实用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请教言时玉,求他最崇拜的言大人出个主意。   借此机会,李淮跟着言时玉和尹轲走遍了城中十三个村庄,看着言时玉是如何为大家出谋划策。   每当瞧见尹轲充满崇敬的眼神、百姓们视言时玉如神祇的模样,李淮就会想起被杀掉的四个孩子。   原来真的有人能一手拿着杀人的刀,一手拿着救人的药。   何其讽刺。   七日后,言时玉和李淮的出游才开始。   二人乘小舟一路往南,大半日后就到了繁华之地,换了更好的大船游湖。   船上丫鬟小厮、厨子、乐师……应有尽有,一扇绘着鸳鸯的屏风立在船舱中央,外侧乐声阵阵,内侧春景正好。   李淮被按到低矮的榻上,淡红色的果酒一下又一下滴在他的锁骨上,溅落的瞬间仿佛一朵绽放的桃花,很快又化成水流下去,染红了褪到腰侧的中衣。   “咣当”一声,空酒杯落地,他眼前一暗……   全身散发着酒香的他此刻成了杯中酒,饮酒人似乎不急着喝酒,倒是兴致勃勃地把玩酒杯,像剥花瓣一样把酒杯一层层剥掉,只留最后一层玉质的,触手生温。   杯中酒热透了,颜色比之前更红了,隐隐冒着热气,酒香更甚。   饮酒人浅尝一口便醉了,剩下大半杯慢慢品尝,这一品就到了深夜。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湖面起了风,船摇摇晃晃。   一整夜,李淮变成一叶扁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狂风巨浪。   他被浪头带着一会儿上了天,一会儿又入了水,天地间无一物能让他暂时停靠;唯一能祈求的就是风浪间隙的片刻平静,之后便是更大的风浪。   东边泛起鱼肚白时,风浪终于平息,李淮被人抱去洗得干干净净又回到柔软的榻上。   他的背贴在热乎乎的“墙”上,皱着眉往前挪又被按回去,有力的胳膊将他牢牢困住。   “老实点儿。”温热的唇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间有意无意亲吻他的耳廓,“乖。”   李淮不再乱动,慵懒地睁开眼,视线还是一晃一晃的,不知是船在晃,还是他在晃。   “我差点儿死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不知那些乐师何时离开,是否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罢了,他现在连害羞的力气都没有了。   笑声响起,震得他后背发痒,紧接着身后的男人往后挪了挪,扳过肩膀让他平躺着。   “哪儿死了?”言时玉笑着掀开被子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深深的目光在几处停留稍久一些,在他冷得要起疙瘩的前一刻把被子再盖回来,“明明白里透红得好看,活着呢。”   李淮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水。”   “遵旨。”言时玉起身端来一杯茶,扶他起来喝下半杯,又轻轻将他放回去。   嗓子被水润了润舒服多了,李淮干咳几声,“我就是快死了。”   言时玉侧躺着,撑起上半身看着他,意犹未尽道:“我很期待洞房花烛夜。”   李淮听了只想逃,奈何没力气。   如今不是洞房花烛夜就这般死去活来,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很可能丧命。   从前听年长的皇子说这事儿是“天底下顶快活的事儿”,他还曾短暂地憧憬过,现在还没正式体会,已经可以否定这个说法了。   怪不得那几个皇子都是蠢货!   “你不期待?”言时玉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又担心弄疼他,用指腹揉了几下。   “期待。”李淮违心地回答,裹着被子翻身背对着他闭上眼。   不含半分“期待”的“期待”。   言时玉愣了一下,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自嘲地摇头,人都累成这样了,言语中有些不满也很正常。   “云煦,与其说我期待洞房花烛夜,不如说我期待与你成亲、成为一家人。我盼着能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盼着为你留一盏灯,盼着日日与你在一起。”   李淮猛地睁开眼睛,小小的一颗心仿佛被人死死攥在手里,令他痛苦得喘不上气。   他分得清真情假意,听得出身侧之人的一往情深。   为你留一盏灯……   那是他在言府说过的话,他希望万家灯火有一盏是为他而留。   脸上微凉,他伸手一摸,指间闪着水光。   “别哭。”言时玉注意到他的动作,俯身凑近帮他擦眼泪。   李淮心慌意乱地摇头,胡乱抹了几下眼睛,转身钻进男人怀里,把剩下的泪水全数蹭到男人身上。   “如果我不做皇帝,你也不做言大人,我们什么都不要了,随便找个没人的深山老林隐居,你说好不好?”他的鼻音有些重,稀里糊涂地说出这几句话。   很荒谬的假设,他脑子一热突然想到的。   言时玉不解地皱了下眉,盯着怀中人,轻声说:“好,有你就好。”   李淮点头,心想就这样吧。   如果一切尘埃落地,他们还能全无芥蒂的话……   午后,李淮醒来,榻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穿好衣服走出船舱,扶着栏杆看湖光山色;此时京城已是深秋,这里仍青山绿水。   碧空如洗,耀眼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仿佛让藏在情情爱爱之下的脏污无处可逃。   李淮的眸子染上寒霜,不知不觉竟过了大半年。   待除旧迎新之时,有些人、有些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熟悉的脚步声自右后方传来,他自如地换上一副温柔乖巧的表情,等男人从身后抱住他时,给出适当的惊讶和喜悦。   “喜欢这儿吗?”言时玉亲了亲他的头发,垂眸时捕捉到他眼中未彻底收回的冰冷,再看时已不见踪影。   “喜欢啊。”李淮笑着回答,亲昵地靠在他怀中。   言时玉忽然一阵心慌,明明美人在怀、美景在前,可他却有种无论如何用力也抱不紧李淮的感觉。   “言时玉,我喘不上气了!”   闻言如梦初醒,言时玉匆匆松开手,见李淮已转过身,正气急败坏地盯着他。   “言时玉,我真是在哪儿都被你……我真是要死了!”   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没变啊。   言时玉重新抱他入怀。   --------------------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要平安哦(比心)   呀,快到冬天了啊(某人的头要小心了咳咳咳) 第30章变化   江南的天多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突然开始打雷刮风。   “要下大雨了,我们进去吧。”言时玉望了一眼天边的乌云,下巴蹭着李淮的头发,低声说道。   “好吧。”恋恋不舍地回到船舱内,他一下就看到被收拾干净的软榻,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坐到桌前吃糕点。   一块糕点下肚,大雨倾泻而下。   李淮端着茶走到窗前,吹进来的雨水如蒲公英一般散开,有几滴飞到他脸上。   冰凉的雨滴顺着白皙的脸滑落,他静静看着几乎与湖面同色的黑压压的天,轻声说:“言时玉,我们明日就回京城吧。”   他出宫快一个月了,不知积压了多少奏折要处理,也不知韩向那边进展如何,更不知赵岐是否已有发现。   天色越暗,雨声越大,青山绿水皆不见了,可只要想起这里是江南,仍能想象出雨过天晴后的美。   太美了,美得李淮不敢继续待在这里。   茶见了底,男人终于走过来,与他并肩站在窗前,看向浓黑的一切。   “这么快又不喜欢这里了?”言时玉接过空茶杯放到一边,脱下外衣披到他身上,顺势把他搂到怀中,小声念:“手这么冷还站在这里……脸也是……”   宽大温热的手掌先捂了捂他的手,待手热了又去捧住他的脸。   李淮被迫抬起头,违心地眨了下眼睛:“下雨了就不喜欢了。”   “怪不得人家说这天像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说的就是你。”言时玉揉了揉他的脸,视线稍稍往下,盯着一处出神。   “难道言大人只敢看?”李淮挑衅道,抬手拨了拨他的衣领,虽未解开,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言时玉眸色一沉,一手捏住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后颈,俯身盯着只隔几寸的脸,灼热的气息仿佛一支朱砂笔,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脸;嗓音因克制而有些低哑:“我怕你会死。”   “只是这样……”李淮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凑近,轻轻碰一下他的唇,又回到原位,舌尖探了探头,“又不会死。”   “这是你说的。”   亲吻如铺天盖地的雨般压下来,轰隆隆的雷声在耳畔炸开,奇怪的是李淮再也听不见雨声,只能听见水声。   清脆的水声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说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船舱内,意乱之际,船夫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窗外飘进来。   李淮红着脸推了推言时玉,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急得他想自己去关窗。   指尖即将碰到窗棂时,腰上的手一紧,将距离拉开;同时,后颈被松开,那只手用力将窗户关上。   “专心。”   言时玉又捏住他的后颈,重重吻上去。   李淮觉得自己的唇像一张白纸,言时玉则是作画的人,一笔一墨静心描绘,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直到将整张纸都画满才罢休。   傍晚时分雨停了,李淮半梦半醒地趴在软榻上,身边的男人一手抚摸着他的腰,一手捧着书读。   明亮的烛光给男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这副皮相无论冷血无情还是温柔多情,都一样赏心悦目。   一日后,大船靠岸,马车早就等在码头,二人启程回京。   此时京城已进入晚秋,时隔多日再次站在明宸宫前,李淮有种隔世之感。   走到门口,宫人们推开木门,刚将热茶放到桌上的雯兰面露喜色,赶紧迎上来行礼问安。   “奴婢给陛下请安!”   李淮点头,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小姑娘,暗叹孩子长得就是快。   离开时雯兰还有些稚气,如今再看这张脸已经长开了,更添几分秀气与柔美。   看着看着,李淮愈发觉得她的眉眼与言时玉很相似,若遮住下半张脸会更像。   “陛下?”雯兰被他奇奇怪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紧张兮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问:“奴婢的脸上沾了什么?”   李淮回过神来,微笑摇头:“没有,我看你长成大姑娘了。这段时间有没有认真读书习字?”   雯兰自信地挺直后背,“陛下放心,奴婢一日不曾偷懒,不仅看完了您交代看的书,还自己找了书来看。晚些时候奴婢会把写的字拿过来给您看,保证让您刮目相看!”   她的语气中难掩得意,明媚的笑容让李淮再次想起言时玉。   他轻咳几声将心中稀奇古怪的想法赶走,抬眸看向堆积成山的奏折,慢悠悠地朝那边走,“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青林可有异样?”   雯兰神色一顿,举止突然拘谨起来,垂眸道:“青林……青林没有异样,陛下放心。”   李淮听出她话中的隐瞒,脚步未停,径直来到桌前,随意拿起一本奏折翻看,余光瞥着她。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腰间交叠的手握得很紧,目光飘忽不定。   “雯兰,凡事不要憋在心里。”李淮漫不经心道,“啪”的一声把奏折扔回去,惊得雯兰抖了一下。   他坐到龙椅上,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慵懒地搭在两侧的金龙上,明眸平静无波。   明明仍是那副温和淡然的模样,雯兰却愈发喘不过气来。   “奴婢……奴婢没什么心事。陛下舟车劳顿,不如去后殿休息休息?”雯兰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她并不认为自己拙劣的演技能瞒过李淮的眼睛,但她确实不想说。   灵机一动,她赶紧从袖中取出几封信放到桌上。   “陛下请过目。”   李淮面色不改:“你先退下吧。”   等殿门再次被关上,他脸上浮出几分愠怒之色,雯兰的隐瞒令他不悦。   雯兰不会背叛他,这点毋庸置疑,可他介意的是她的隐瞒与青林有关。   青林……   李淮抚摸着龙椅上的龙纹,冷着脸咬了咬后槽牙。   视线落在那几封信上,他一封封拆开。   韩向的信依旧很简短,几封信上先说又开了三间学堂,收了十名女学子,在韩向的引导下,不少父母已经开始有送女子入学的念头了;后来又说收女学子一事被世家的人阻止,认为他公然挑衅祖宗法制,扬言要高到官府去,让官兵把这几件学堂都封了。   李淮把几封信折好,点燃后扔进铜盆里。   耀眼的火光如浪一般涌起又迅速消亡,很快便化作脆弱的灰烬,一吹就散。   如今他不便出面处理此事,更不能与世家发生冲突,只能交给言时玉去处理了。   熬了一夜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折,李淮眯了一会儿便更衣上朝了。   “各位爱卿有何事启奏?”   话音刚落,赵岐走到大殿中央,激动地行礼道:“老臣拜见陛下!陛下龙体违和,老臣日夜忧心!幸好天佑吾皇,陛下安好!”   他说着便跪下行了个大礼,再起身时热泪盈眶,多位言官被他感动,纷纷低头摸泪。   李淮端坐龙椅之上,无言以对,只能微笑回应。   “赵大人若是无事可奏,可否给本官让个地儿?”言时玉冷眼看着那些言官的忸怩作派,轻蔑地笑笑;无视赵岐还站在殿中,直接上前几步站到他前面,拱手道:“陛下,臣近日得知京中有识之士正创办学堂,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偏偏有人要做拦路虎。”   他停顿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人群中的孙无名,“孙大人的公子颇为反对此事,甚至要将有识之士抓去见官。臣不明白为何孙公子有这么大的反应,莫非女子读不得书、办不得事、做不了官?”   最后一句话如巨石入水,激起万丈波澜。   百官窃窃私语,孙无名恼羞成怒,站出来说:“言大人,自古以来女子便待在内宅相夫教子,读书有何用?办事……内宅之事不需要读书!做官更是谈不上,若是女子做官,要我等何用?”   赵岐弓着腰咳了几声,不悦地瞥了一眼言时玉,“这些事自有男子去做,女子抛头露面不合礼数!言大人这是打算违抗祖宗礼法?”   “女子不需要读书识字……”   “女子做官简直是闻所未闻!”   李淮粗略地扫了一眼,大部分人都持反对态度,少数人低头不说话,但内心估计也更倾向于反对。   收回视线,他撞进言时玉的眼中。   四目相对那么多次,他在那双黑眸里再也看不到冰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出温柔。   言时玉轻松地挑眉,转身看向还在叽叽喳喳说道理的言官。   “诸位同僚一直说‘相夫教子’,那么本官想问问,若这个女子什么都不懂又如何相夫教子呢?或许相夫教子不需要学富五车,可在座各位皆是文人才子,难不成你们的母亲都目不识丁?据本官所知,你们中有不少人喜欢寻花问柳,尤其钟爱才艺双绝的女子。若你们真认为女子不需要读书识字,又为何去找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俱佳的人?”   “寻花问柳”四字一出,大部分人没了声音。   孙无名气急:“你……”   “孙大人别急,”言时玉冷笑,摸了摸下巴佯装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地指着孙无名道:“本官明白了!孙大人的妻妾是读过书的,可显然她们读得不够多,所以你只能出去找别人。”   孙无名气得差点儿晕倒。   “既然大家都喜欢有才情的女子,就说明女子读书识字是好事,否则怎会如此惹人青睐呢?请大家原谅本官用烟花之地的女子举例子,或许不少同僚在欣赏她们的同时也有着鄙夷。那大家不妨仔细想想,若是你的女儿或者亲朋好友中的女子才学倾天下,你是觉得丢人现眼还是引以为荣?”   言时玉说得理直气壮,李淮恨不得站起来为他拍手叫好。   “谬论!女子岂能比男子聪慧?你……”   “孙大人,”言时玉再次打断孙无名的话,冷冷道:“你也是女子生出来的,若你承认令堂不聪慧,本官也可重新考虑方才说的每一句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要好好的哦!   草莓某人祝大家健康快乐(怎么像在拜年哈哈哈)   总之,照顾好自己! 第31章交心   谁也不想承认。   孙无名语塞,手足无措地站在殿中,除了怒气冲冲地盯着言时玉,别无他法。   赵岐等一众言官也哑口无言,只能看向高高在上的龙椅。   言时玉轻蔑地看了一圈,最后转身朝李淮拱手道:“陛下以为如何?”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异议,那就该支持有识之士建学堂、让女子读书识字,说不定日后还能为你们分忧解难。言大人,朕这么做可好?”李淮神色温和,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实际上还是想让言时玉做主。   至少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他也想做这件事。   “陛下圣明。”言时玉微笑点头,转而看向孙无名,冷嘲热讽道:“孙大人听清楚了?”   孙无名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道:“陛下圣明,臣自当管教不孝子。”   “赵大人也听清楚了?”   赵岐不想驳了李淮的面子,只能应声,又觉得言时玉气焰嚣张的模样十分碍眼,便压低声音说:“今日言大人一番高谈阔论确实精彩,不过这尖锐之气少了许多啊,莫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赵大人不会想知道。”言时玉语气疏离,捕捉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   赵岐笑而不语,慢悠悠地走回去,不再说话。   下朝后,他照例来到明宸宫教导李淮。   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史书,他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一边翻书一边说:“陛下,老臣发现了一些证据,可以证明言时玉与失踪的乞丐有关。老臣虽不知道他抓乞丐所为何事,但那些乞丐似乎都已经死了。”   李淮佯装惊讶,瞪大眼睛问:“果真?”   “千真万确!乞丐四处流浪,死了也无人关心,正好方便他行事。他奸诈狡猾,老臣还需要再搜集一些证据,还望陛下切勿将消息透露出去,以免打草惊蛇。”赵岐严肃道,说话时中气十足,给人一种正气凛然之感。   李淮面色凝重地点头,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和言时玉没有关系,倒是赵岐……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的老人,这样一位名满天下、门生无数的忠臣,到底是真的查到证据,还是捏造假证栽赃陷害只为排除异己?   还有那个孙无名……世家的态度究竟如何?不支持言时玉不代表支持他。   “陛下?”   李淮回过神来,指了指赵岐手中的史书,模样乖巧如学生,“赵大人接着讲吧。”   一个时辰过去,送走了赵岐,李淮踱步到后殿,窗外落了一地竹叶,冬日即将来临。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言时玉来了。   本以为男人会从身后抱住他,可脚步声停了许久也没等到一个拥抱,他只能转身。   言时玉正低头凝视着手上的玉扳指。   “这不是从宫外买的。”他用陈述的语气说道,取下玉扳指举到眉眼处,迎着光更能看出玉质细腻。   对此李淮毫不意外,只要有心去查就会知道。   他歪歪头,算是默认。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言时玉重新把玉扳指戴回去,动作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更加珍视这个小小的东西。   他情不自禁地克制呼吸,抬头时黑眸中情绪翻涌,他一改往日的强势,想上前拥抱又犹豫,最后还是李淮主动抱住他。   他身子一僵,随即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将头埋在颈间,深深地吸入熟悉的气味。   李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那是我以为你很讨厌我,担心你不收下,所以只能说是买来的东西。其实我也不算瞒着你,毕竟上面的字是我在宫外找铺子刻的。”   言时玉抱得更紧:“我记得你母妃没留下什么东西。”   李淮一愣,恍惚间又回到母妃临终那一夜,确切来说,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是叮嘱他好好活着。   “这是她在我五岁生辰时送的,也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生辰贺礼。她说这枚扳指是祖父的传家宝,本来是传男不传女,可她实在讨祖父喜欢。母妃说要把它送给最重要的人。”他从言时玉怀中撤出来,牵着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手,认真且深情地继续道:“对我来说,你就是最重要的人。”   晚秋的风伴着竹叶的清香涌入殿中,李淮背后的长发被风撩到肩头又滑到胸前;阵阵风拂过,发丝仿佛活了过来,交缠飞舞着攀上言时玉的肩,隐入墨色的衣衫。   青丝传情,天下无双。   “你也是。”言时玉一字一顿,握紧他的手。   “这儿有点冷,我们进去吧。”李淮抚了抚他的衣领,拉着他走进去,坐到宽大的龙床上。   二人牵着手面对面躺下,不带一丝情古欠,只是深情地注视着对方。   “怎么突然想起查玉扳指了?”李淮好奇地问。   “你的生辰快到了,我也想送你一枚玉扳指,于是戴着它满京城去问,结果只在一家铺子里打听到数月前有个年轻人来借刻字的工具。我猜是你,又想你在宫中过得并不好,恐怕很难得到这么好的玉,那么很可能是你母妃留给你的。当年柳家是大户人家,她有也不稀奇。”言时玉的双手收拢,掌心将他的手包裹,嗓音温柔如水。   “你不说我都快忘记生辰了……不过你也太没诚意了,哪有人送重复的贺礼?堂堂言大人聪颖绝伦,难道还想不出一份别出心裁的生辰贺礼?”李淮不悦地撇嘴,轻轻挣扎一下,终是没有把手抽出来,扬着下巴等回答。   言时玉轻笑,握紧他的手,“陛下谬赞,我实在是不敢当。想一份别出心裁的生辰贺礼不难,但若是送给心上人,只有别出心裁万万不够,更重要的是心意。”   “起初我不知这枚玉扳指意义非凡,只想着凑成一对是极好的;如今知道了,我必要送一样意义非凡之物,实在太难。”   言时玉为难地皱眉,黑眸注视着李淮,思考到底该送什么东西。   最好像玉扳指一样能随身携带,日日不离身,时时能看见。   “哪有那么难?你送的任何一样东西对我来说都意义非凡。”李淮靠近言时玉,调皮地用自己的鼻尖去撞他的,碰到后又往后缩了缩,盯着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明眸涌起巨浪,低声道:“不如……那晚你把自己送给我吧。”   不知是谁的呼吸越来越重,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二人脸上,同样汹涌的情愫在四目中翻滚。   李淮的双手不知何时摆脱了束缚,正如那束缚不知何时来到他腰间。   或轻或重的揉捏勾起深处的渴望,偏偏那手又极为克制,点到为止。   “那算什么?”言时玉的嗓音哑得不像话,落在李淮耳中如同妖孽的蛊惑之音,惹得他耳朵和脖子红得一塌糊涂。   他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变化,上半身微微往后仰,露出一抹笑:“洞房花烛夜。”   “定了?”言时玉的眼睛有些发红,紧张又期待地盯着他,大手紧紧地扣住男人的腰,不让他逃走。   即使他不会逃。   “定了。”李淮轻点头,又靠近去吻了一下言时玉的侧脸。   言时玉翻身,双手撑在他身侧,低头盯着那双饱含情意的明眸,“金口玉言,不能反悔,否则我……”   “如何?”李淮双手攀上他的肩,笑盈盈地问。   双唇动了动,言时玉欲言又止,摇头道:“没什么,我信你。”   李淮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回想曾经言时玉曾说过若敢骗他就不得好死之类的话,方才他想说的也是这句话吧。   为什么不说了?   李淮知道答案,但要假装不知道。   “言时玉,你亲亲我。”   热烈的吻落下,李淮慢慢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沦一会儿,不去想过去未来,只停留在现在。   紧紧相拥的时候,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秘密。   午后,李淮批完奏折,起身在殿中走动走动,无意中听到宫人向青林禀报说户部几位大人求见。   宫人的声音不大,如果不是他恰好走到门口,根本听不见。   他将手轻轻压在门上,听见青林开口。   “陛下不见。”   “谁说朕不见?”   李淮推开门,吓得宫人哆嗦着跪到地上。   青林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行礼道:“陛下……”   “让他们进来。”   “他们不能进来。”   李淮仍微笑着,眼底却愈加冰冷,背着手走到青林面前,轻声说:“青林,你好大的胆子啊。”   青林面无表情:“奴才只是按吩咐行事。”   “吩咐?”李淮冷笑,歪头盯着青林,“朕若是想要你死,你猜吩咐你的人会不会答应?”   青林跪下:“陛下息怒。”   李淮忍住抬脚踹他的冲动,俯身低声道:“拦过多少次?”   青林不说话。   李淮真想杀了他。   不光是因为他拦着大臣觐见,更因为言时玉的谎言。   言时玉说会让他亲自处理朝政,近日来也放他独自批阅奏折,可为何不让他见大臣?   难道直至今日,他还只是个傀儡?   他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又觉得可笑。   他竟然对言时玉有期待。   他果真愚不可及。   --------------------   作者有话要说:   青林:老板忙着谈恋爱,忘记告诉我计划有变…… 第32章初雪   李淮走到传话的宫人面前,“你去请言大人进宫,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宫人下意识看向一旁跪着的青林,见他没反应,便不敢轻举妄动。   李淮心中怒意更胜,抬脚将宫人踹倒在地,用力踩在他脖子上,俯身冷冷道:“违抗圣旨是死罪,青林会替你死?”   宫人脸色一白,哆哆嗦嗦地摇头,惶恐道:“奴、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请言大人!”   李淮嫌恶地抬起脚,宫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台阶往宫门去。   再看青林,他仍面色平静地跪在原地,一副任凭风吹雨打也不开口的架势。   李淮正欲开口,雯兰快步走过来,跪到青林身边。   “殿外风大,陛下龙体不宜吹风,还是先进殿喝杯热茶吧。奴婢为您沏菊花茶好不好?清热去火,最适合现在喝了。”   她紧张得声音有些颤抖,暗自扯了扯青林的衣袖,朝他挤挤眼,示意他赶紧向陛下认错。   雯兰不擅长演戏,她自以为隐蔽的举动皆落入李淮眼中。   “雯兰,朕不在宫中的这段日子,你和青林倒是相处得极好啊。”明眸彻底冷下来,他审视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青林,你现在不开口没关系,等你的主子到了,我看看你开不开口。”   “陛下,青林他……”雯兰朝他跪行几步,却见他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她靠近。   她难过地低下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颗接着一颗砸到地上。   青林眉头微皱,俯身磕头:“陛下,奴才知罪,请陛下恕罪。”   “知罪?你说说自己犯了什么罪?”李淮冷笑几声,迈步到台阶前,看向宫门。   青林无言,只能保持着磕头的姿势,静静等言时玉来。   雯兰不知所措地抹眼泪,转头看向李淮的背影,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转回来继续抹眼泪。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言时玉终于到了。   路上听宫人详细地说了前因后果,他在远处便看到了跪着的青林和雯兰。   踏上台阶,言时玉一步步来到李淮面前,不顾周围的宫人和侍卫,长臂一伸搂住他的腰,直接把他扯进怀里。   “放肆!”   李淮还在气头上,用力推了男人几下,却换来更紧的搂抱,只能抿紧唇把头偏向一边。   “别气。”言时玉耐心地哄着,“都是我的错,我早该告诉青林别拦了,可是……”他凑到李淮耳边,亲了亲微凉的耳廓,低声说:“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早就把这事儿忘了。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这些话,李淮听了一阵脸红,怒气消了大半,尴尬和害羞占了上风。   他别别扭扭地把头转回来,小声问:“你真的不会拦着我和大臣见面?”   “真的。”   言时玉认真点头,摸了摸他白皙的小脸,松开腰间的手,看向青林。   “青林,往后不必再拦着他们了。”   青林诧异地抬起头,见二人站得极近,举止十分亲密,话到嗓子眼儿也只能咽回去。   言时玉摆手:“你们退下吧。”   “是。”青林起身,扶起身边的雯兰,一起躬身退下。   “进去吧。”言时玉揽着李淮走入殿中,一关殿门,他就把人抵在门上,不管不顾地亲上去。   察觉到怀中人有些抗拒,他将人死死按在门上,专心在唇舌间攻城略地。   待李淮态度软下来,言时玉温柔而缓慢地结束这段亲吻。   “你要吃了我?”李淮摸了摸有些红肿的唇,红着脸轻轻捶了一下男人的肩。   言时玉摇头:“舍不得。”   “罢了,这次我就原谅你了。”李淮扯扯嘴角,转念想起复杂的心事,仰头看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言时玉,如果……如果去年你就对我有了别的心思,而我对你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你会怎么做?”   言时玉沉吟片刻,浓黑的眉毛一挑,柔声道:“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让你对我有心思。我一直以来对一句话深信不疑——有志者,事竟成。”   “换言之,世上没有言大人得不到的人、做不到的事,对不对?”李淮轻笑,明眸闪着微光,如同尚未被人工雕琢的黑宝石,每一寸都透着与生俱来的灵气。   言时玉深深看着他,抬手抚摸他的眼角,勾勒出这双眼睛的轮廓。   “对,只有暂时得不到,最终总会得到。”   听着言时玉自信笃定的声音,李淮莫名松了口气。   “为了哄你,我特别撇下宫外的事过来,如今你消气了,我也该走了。”言时玉为他抚平被起皱的衣衫,转身推开殿门。   李淮从背后抱住他,侧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不舍地说:“我不想你走。”   拍拍腰间的手,言时玉望向远方,低声提醒道:“户部的人还在等你呢。”   “哦……”李淮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站在门口看着言时玉走远,直到他的身影小到快看不见,才收起眼中的缱绻情意,吩咐宫人带户部大人带来。   户部的人并没有什么大事,他只当与几位大人熟悉熟悉,聊了几句便将他们打发走,唤来雯兰。   雯兰的眼睛还有些红,低头端着热茶走到桌前,毕恭毕敬地为他倒一杯菊花茶。   “陛下请用茶。”   她的嗓音有些哑,还带着几分哭腔。   李淮慢慢端起茶,送到嘴边又放下,语重心长道:“交代吧。”   雯兰神色一顿,屈膝跪下。   “陛下恕罪。”   李淮瞥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雯兰深吸一口气,按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成拳,抬起头望向龙椅上的李淮,缓声道:“奴婢对陛下不仅有忠心,也有兄妹之情。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更不愿欺瞒兄长。”   “一开始,奴婢以为青林阴险狡诈,一心提防,可他偶尔关照奴婢,言行举止并无鬼祟之处。陛下出宫这些日子,青林督促奴婢读书识字,一日奴婢偶感风寒,他彻夜照顾,奴婢实在不能忘恩负义。青林虽跟随言大人,但为人不似奴婢以为的那般不堪。奴婢自小失去家人,与娘娘和陛下相依为命,明白亲朋好友的珍贵,故不想错失青林这个朋友。”   “只是朋友?”李淮轻声问。   雯兰脱口而出:“只是朋友。”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还是那句话,万事留心。”李淮起身扶她起来,看着这张和言时玉有些神似的脸,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谢陛下。”雯兰抿嘴笑,小心翼翼地朝他伸手,“陛下出宫这么久,有没有给奴婢带什么啊?”   李淮无奈地摇头笑,他没心思买东西,只能“破财消灾”——将一锭银子放到雯兰掌心。   “陛下忙吧,奴婢告退!”她捧着银子欢欢喜喜离开。   他默默在心中有了新的打算……   有了言时玉的允许,一连几日都有大臣求见,甚至不少人表示愿意帮李淮除掉言时玉。   他们一个个表现得情深意切、赤胆忠心,李淮却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只是敷衍地应下,背地里命人调查这些人的底细。   干净的可以留用,不干净的就先放在一边。   赵岐也来得更勤了,以往只是下朝后来一个时辰,后来几乎每日午后都要来一次,与李淮商议以何罪名抓捕言时玉。   起初李淮还担心与赵岐经常见面会引起言时玉的怀疑,但言时玉一直未曾进宫,只是托人传话说事务繁忙,偶尔还送些稀奇玩意儿进宫,态度似乎与从前并无不同。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京城的第一场雪来了。   晨时只是飘着零星雪花,午后便下起鹅毛大雪。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宛如穿上一件洁白厚重的棉衣。   李淮披上大氅,油光水滑的毛领衬得他更加矜贵;走下台阶进入皑皑白雪中,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很快在毛领上积了薄薄一层。   宫人们拿着清雪工具来来往往,奈何雪下得又大又急,清扫干净的地面又被白雪覆盖。   他伸手去接雪花,看着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   一柄油纸伞撑到头上,雯兰小声责备道:“陛下小心着凉!等会儿头上的雪化了,您很容易得风寒的。”   “小小年纪就开始啰嗦。”李淮白了她一眼,继续看雪。   雯兰抿抿嘴,静静撑伞。   “如此美景,不可辜负。”李淮喃喃道,转身吩咐宫人准备马车,即刻出宫。   “你要不要出宫玩?”   “冰天雪地的,奴婢怕冷。奴婢这就给陛下去准备手炉,免得陛下着凉。”雯兰把伞塞到他手里,拎着裙子跑上台阶,进入殿中。   捧着热乎乎的手炉,李淮在马车上晃晃悠悠了半个多时辰才到言府。   言府的下人迎他进门,刚走进院子就遇上了从前厅出来的言时玉。   此时雪下得更大了,李淮几乎看不清他的脸,随着二人越走越近,白雪宛如被缓缓掀开的纱帘,对方的容貌渐渐清晰。   “怎么突然来了?”言时玉赶紧把人揽入怀中,一边拂去他头上的雪,一边带人进前厅。   厅中温暖,李淮脱下大氅,刚想坐下便被言时玉拉入怀中,按到腿上。   顺势搂住男人的脖子,李淮红着脸说:“今冬第一场雪,我想和你一起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志者事竟成——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耿弇传》。 第33章离心   “好。”言时玉点头,黑眸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关切地问:“冷不冷?”   李淮用微凉的脸蹭了蹭他的,柔声道:“一想到你就不冷了。”   “脸这么凉还说不冷。”言时玉从他手中接过快要冷掉的手炉,唤来管家去换炭,又命人送上刚煮好的热乎乎的糖水,亲自喂他喝。   糖水里加了李淮最喜欢的桂花,清新香甜,喝下去全身都暖了。   薄唇沾了一点糖水,显得晶莹剔透,十分诱人。   言时玉眸色一暗,低声道:“好喝吗?”   “好喝!”李淮连连点头,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见底的瓷碗。   “是么……让我尝尝。”言时玉捏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上那片薄唇,舌尖一扫将残留的糖水收入口中。   唇瓣似乎被桂花浸了一遍,源源不断的桂花味从其中散发出来。   言时玉从不知道桂花味是如此香甜,他仿佛置身于桂花林中,一呼一吸间满是浓郁的桂花香味。   他选了其中最美的一棵桂花树,用力呼吸、用力吮吸,竭尽全力想把美妙的桂花香味都据为己有。   桂花树哪里见过这种人,花枝摇曳,慌乱地躲避着,奈何根就在这里,挣扎无事于补,只能换来更猛烈的掠夺。   待花香变淡,他终于停止掠夺,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乱颤的花枝、抚上美丽的花朵,温柔地安抚桂花树。   “果然很好喝。”言时玉看着瘫软在怀中的李淮,含笑说道。   李淮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嘴唇火辣辣的,隐隐作痛;他无力地靠在男人肩上,不想说话,只能冷哼一声表达内心的不满。   “要不要再喝一碗?”言时玉轻声问,扶在腰上的手体贴地为他按摩。   “不要。”李淮摇头,抬头盯着男人有一点胡茬的下巴,“你这些天到底在忙什么,这么久都没进宫找我。”   “秘密。”言时玉故作神秘地挑眉,低头对上他幽怨的目光,轻笑出声:“我准备给你好好过生辰,现在暂时保密,当那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李淮口是心非道,佯装不悦从他怀中起身,往外望了一眼,圆滚滚的眼珠一转,“听闻言大人府上有京城中最好的红梅,不知我是否有幸一观?”   言时玉的嘴角微微扬起,拉起他的手径直朝后院走去。   一出前厅,寒风裹着白雪袭来,言时玉回身紧了紧李淮的衣领,顺便观察了一下风向,将人护在身后,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   李淮跟着他在走在白茫茫天地间,望着男人坚实的背,打量着以男人的身躯构造的遮蔽风雪的方寸之地……忽然一片雪花落在眼角,他竟觉得有些刺痛,即使雪花转瞬化为水滴,刚才那一刻却宛如冰雪制成的针;眼角的刺痛很快消失了,但那冰雪针活了般钻入皮肤,直直地钻进心里,不轻不重地扎来扎去。   疼得让人想流泪。   或许是太冷了,李淮自欺欺人地想。   红梅种在后院深处,踏过厚重的积雪,二人来到红梅树前。   朵朵红梅绽放在枝头,仿佛每一朵都戴着白雪制成的帽子,言时玉轻轻摇晃树枝,白雪纷纷落下,露出大片的红。   “好美……”李淮低声感叹,小心翼翼地触摸梅花的花瓣,清冷幽香,别具一格。   红色在冰天雪地间极为显眼,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想到言时玉不太喜欢红色。   不管是他穿的红衣还是鲜血,似乎只要是红色的,言时玉就避之不及。   怪不得一路走来积雪越来越厚,看来言府的下人都知道言时玉不喜欢红梅,刻意将这里荒废了。   红梅一下子没那么美了,李淮转身见言时玉正背对着他,赶紧大步走过去,轻描淡写道:“其实、其实红梅也就那样……我看完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他说完便挽上言时玉的胳膊,往前迈了一步,但言时玉仍站在原地。   “你不是喜欢红梅么?”   “喜欢是喜欢,但红梅和你一比就逊色多了。”李淮迈回去,仰头笑盈盈地看他,随即又要拉着他往前走。   言时玉的笑僵在脸上,任由李淮拉着自己,脑海中一遍遍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愈发觉得别扭。   李淮总是那般深情地望着他,使得他一度深陷其中,可现在他为什么觉得深情中还有别的东西。   他不喜欢的东西。   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李淮拉言时玉来到湖边,湖水结了冰又罩上一层雪,湖心亭显得格外寂寥。   这里似乎还没有红梅那边好看。   李淮有些后悔,本意是想让言时玉自在一些,结果弄得自己有些郁闷。   他转头想问言府还有何处风景,却见言时玉眉头微皱,面色冷峻,似乎在想事情。   “少爷!少爷!您要见的人已经去前厅等您了!”   言时玉回神,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淮看了看远处的管家,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不知这主仆二人有何秘密,又不能问太多,只能微笑道:“你去吧,我自己逛逛。”   “外面太冷了,你先去我房里休息,我很快就去找你。”言时玉柔声叮嘱,心疼地摸了摸冻红的耳朵。   “我现在还不冷,你快去吧。”李淮摇头,推着他往书房的方向走了几步,朝他摆摆手。   言时玉的目光中有几分犹豫,余光瞥见还等在原地的管家,只能点头离开。   等主仆二人的身影远去,李淮面无表情地拂去毛领上的雪,朝反方向走,快速绕了半圈又走回来,朝前厅去。   停在前厅那扇不太常用的后门前,他悄无声息地探出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见言时玉与一个暗卫模样的男人在说话。   男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相貌,但身形有些眼熟。   二人说话声音极低,黑衣男子说得越多,言时玉的脸色越难看;后来不知说到何事,黑衣男子跪到地上。   言时玉似乎不想听了,闭闭眼,摆手示意黑衣男子退下。   李淮迅速缩回去,若有所思地靠在门上。   能入言府的十有八九是言时玉的心腹,能让言时玉脸色大变的绝不是小事。   难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最近……   李淮心中一沉。   难道是他最近频繁与大臣见面,引起言时玉的怀疑?   他摇头否定,不会,这是言时玉允许的事情。   他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到门内的人已在身后站了许久。   “云煦。”   温柔的嗓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李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一根根红色的血柱被冷风一吹便粉身碎骨。   他的双脚也被冻在原地,只能艰难地转动眼珠,瞥见男人笑意温柔,目光冰冷彻骨。   快要停的雪又继续下了。   门内门外无声地对峙着,诡异的沉默宛如薄薄的烟雾弥漫在四周。   门内的人不想再开口,门外的人不知如何开口。   李淮心慌,一股脑地把一切归于不能前功尽弃,努力忽视另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缓了好一会儿,四肢慢慢恢复正常。他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努力露出合适的表情。   “你和那人什么关系?说话就好好说话,为何挨得那么近?”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将可疑的言行解释为吃醋,不仅能让言行合理起来,还能让言时玉觉得自己被在乎。   屡试不爽。   以往他一如此,言时玉就会好生哄着他,可如今只是静静看他,黑眸中无半分起伏。   李淮的心更慌了,强装镇定,现在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直到他冷得发颤,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才有几分松动。   “他跟了我许多年,办事认真负责。他今日汇报的事情,我早已料到。可能恰恰是预料到了,才特别惊讶。”言时玉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略微复杂的目光落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抬手抚上时宛如抚摸精美而脆弱的瓷器,“外面冷,进来吧。”   李淮知道他话中有话,只能装听不懂,乖顺地靠在他怀中。   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爱侣。   惴惴不安过了几日,见言时玉一如往常,甚至还主动讲述处理棘手政务的方法,李淮才稍微安心下来。   一转眼到了生辰这一日,下朝后,赵岐照例来到明宸宫。   “陛下大喜!”他兴奋地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递上,“老臣不负陛下所托,已找到言时玉杀害乞丐的罪证!老臣在他名下的一处院落发现尸骨,根据衣着和人数判断,极有可能是失踪的乞丐!老臣也仔细询问了京中捕快等人,几人皆说是受了言时玉的指使!”   李淮接过几张纸,上面罗列了罪证,还有按了手印的供词,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证据确凿”了。   “陛下,言时玉阴险狡诈,还望陛下立刻下旨捉拿,以免夜长梦多!”赵岐激动地磕头道,喜形于色地感慨:“老臣入仕之初便立誓,一定要竭尽所能铲除佞臣。如今妖言迷惑先帝与陛下的佞臣终于要被铲除,老臣……”   他抬手摸泪,泣不成声。   “赵大人注意身体,别太激动。”李淮佯装关心赵岐,对手上这份证据半信半疑,对赵岐疑心更重。   “老臣无碍,请陛下速速下旨!”赵岐催促道。   李淮把几张纸放到一边,伸手拿起一支笔,意味深长道:“好,朕这就下旨。”   --------------------   作者有话要说:   客官们久等了(bushi) 第34章知罪   李淮故意写得很慢,暗自观察赵岐。   他仍旧很激动,胸口因呼吸急促而起伏得很厉害,布满褶皱的手重重按在胸前,一下一下用力地帮自己顺气。   待气息稍微平稳,他抬头看过来,苍老浑浊的眼宛如看见猎物,闪着诡异的光。   非常奇怪的目光。   李淮差点儿停笔,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写。   圣旨写完,他放下笔时,赵岐又变回往日里忠心耿耿的老臣。   “陛下圣明!从此江山社稷将清明了!”赵岐高兴地说,跪下磕头,直呼万岁。   “既然此事由赵大人查出,那就辛苦赵大人去宣旨吧。”李淮把圣旨卷起来,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圣旨递给他。   赵岐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圣旨,起身时竟没有往日里那般颤颤巍巍,离开时步伐飞快,若是他背上有鸟儿的翅膀,只怕早就飞到言府去了。   李淮慢慢走到殿门口,冷风扑进来;抬头望去,天色阴沉,等会儿又有一场大雪。   “殿外寒冷,陛下还是进去吧。”雯兰小声提醒道。   李淮闻言只是眨了下眼,仍旧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出神。   雯兰不再劝阻,兀自去后殿取了大氅为他披上,然后默默站在他身后。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李淮整理了一下衣衫,将大氅领子处的带子系好,迈出大殿。   “不必跟着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拦住了迈出半步的雯兰,她撤回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走远。   天色更暗,一场雪如期而至。   李淮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牢狱大门,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初春。   几位皇兄在牢中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带他来这里的人帮他反驳。   如今他再来,却是要把那个人送进去。   马蹄声渐近,李淮循声看去,刑部的人来了。   最前面的刑部侍郎眼力极好,隔着鹅毛大雪认出他,赶紧吩咐众人下马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按照陛下的旨意,罪臣言时玉已被缉拿,正要送入牢中候审。”刑部侍郎一边说着,一边让手下把言时玉带过来。   一阵“叮叮啷啷”的碰撞声响起,李淮忽然觉得喉咙一紧,长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收拢,指甲嵌进掌心。   两个人粗鲁地把男人从囚车上拽下来,又被男人凌厉的目光吓得手足无措,一齐看向刑部侍郎,再次得到首肯后才壮着胆子把人拽过来。   言时玉的双手双脚都戴上了沉重的镣铐,每动一下都会发出声响。   即便如此,他仍身姿挺拔、步伐如常,仿佛身上根本就没有其他东西。   平日里整齐的长发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下,没有半分狼狈,倒更显清冷。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寒风中,无视天地,只平静地看李淮。   “罪臣见了陛下还不行礼!”刑部侍郎怒斥道,朝那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拔出刀,用刀背狠狠地抽言时玉的腘窝。   言时玉眉头微皱,仍直挺挺地站着,微微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年轻帝王,复杂的情绪翻涌如巨浪。   直到被抽了快十下,他终于撑不住,跪到地上。   这一跪仿佛卸去所有力气,他佝偻着,双肩松垮,头无力地歪到一边,碎发随着寒风起起落落。   李淮觉得自己的手心快要流血了。   “朕有话要和他说,你们去旁边等。”他淡淡命令道。   众人迅速退到一边。   满天飞雪化作屏障,将他们与别人隔开。   李淮朝言时玉走了几步,停在离他一两步的地方,低声说:“言时玉,抬起头。”   落满白雪的脑袋动了动,然后慢吞吞地抬起来,露出平静无波的黑眸。   李淮的心揪了一下,竟想伸手为他拂去头上的雪,还想帮他将碎发拢到耳后,更想把他扶起来,褪去碍眼的镣铐……   “今日……”言时玉像是想起开心的事,嘴角弯了弯,又摇头叹气,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今日是你的生辰。”   今日是你的生辰。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李淮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   他回想起言时玉神神秘秘地为自己准备生辰贺礼。   他亲手毁了自己的生辰。   窒息的感觉消失,李淮恼怒地俯身捏住言时玉的下巴,咬牙切齿道:“朕的生辰普天同庆,不牢言大人费心!”   言时玉冷笑一声,恍然大悟:“也对……”   李淮的手抖了一下,为了掩饰情绪,他用力一甩,言时玉顺势摔到地上。   他的上半身砸进积雪里,索性就这样躺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   李淮见不得言时玉这样,心中又痛又急;天人交战之际,风雪中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赵岐。   他来这里的意图显而易见。   李淮的神情瞬间变得冷酷无情,抬脚重重地踩在言时玉的头上,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比地上的雪还冷三分:“言大人,你可知罪?”   言时玉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只慢慢闭上眼睛,大笑起来。   他笑得眼尾发红,直到喉咙沙哑才停下,轻轻吐出一句:“君要臣死,臣……遵旨。”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入李淮和刚走来的赵岐耳中。   李淮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将脚拿开,抬头微笑看向赵岐:“赵大人立下如此大功,朕都不知如何赏赐才好。”   赵岐严肃地拱手道:“为陛下分忧解难乃是老臣的责任。陛下,还是让他们赶紧把罪臣送入牢中吧。风雪太大,您的龙体更要紧,不可在此久站啊。”   “赵大人说得有理,那就带他进去吧。还有……”李淮朝他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别忘了你答应朕的事。”   不能要言时玉的命。   赵岐一愣,随即想起当时的约定,眼中有些不愿,但只能点头:“陛下放心,老臣记得。”   “那朕就放心了。”李淮温声道,转身离去。   回到明宸宫,一进暖烘烘的后殿,他才感觉到衣衫全都湿透了。   雯兰紧随其后,迅速为他脱下大氅,又吩咐宫人赶紧准备衣裳和热水。   李淮刚想说她小题大做,忽然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全身像被车轮重重压过,喉咙如同吞了刀片,咽口水都疼得撕心裂肺。   他睁开眼睛,迷茫地盯着纱帐,过了很久才记起昏倒前发生了什么。   一想起这些事,他觉得身上更痛了。   纱帐被掀开,随即传来雯兰的惊呼。   “陛下!”   他艰难地转过头,见雯兰面色憔悴、双眼满是血丝,想必一直在他床前守着。   “太医说您心中郁结、急火攻心……”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总之您就要放宽心,别激动、别生气。太医说您只要醒来就没事了,若是有什么疼痛也不打紧,是正常的。”   李淮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听懂了她的话。   “药刚热好,奴婢喂您喝。”雯兰端起放在床边的瓷碗,一点一点喂给他。   一碗药喝完,她把瓷碗放回去,拘谨地跪在床前,时不时抬眼看他。   李淮了解她的脾性,知道她心里憋着事情,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呢。   若是他现在能开口,一定让她有话直说。   过了半晌,见她还不说,李淮忍不住了,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敲了敲床沿。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陛下。”雯兰小声说,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继续道:“昨日陛下离开明宸宫没多久,青林就出宫了,至今未归。听说言府中人除了言大人被押入牢中,其余人都被囚在府里,不知青林是否也在言府。”   “今晨赵大人想来探望陛下被奴婢拦住,他似乎很不高兴,在殿外沾了许久才离开。一个时辰之前,赵大人派人送来了很多补品,比上次还要多一倍。”   李淮闭上眼睛,青林很可能就在言府,言时玉是他的主子。主子有难,他必须回去。   至于赵岐……   李淮现在能肯定乞丐之事一定与赵岐有关,想必这位老臣也知道这番大阵仗必然引起部分人的怀疑,故而留有后手。   赵岐对他的态度有问题,这后面到底有何缘由?   越想越头痛。   又在床上躺了半日,直到夜色降临,李淮才觉得舒服一些。   “雯兰,”他的声音十分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吞了一副刀片,腥甜的气息在口中散开,令他眉头紧锁,“更衣,我要去见言时玉。”   雯兰神色犹豫又心知拦不住他,只能点头。   寒冬腊月的牢狱更加阴冷,颇有滴水成冰之感。   李淮穿着厚重的棉衣仍觉得冰冷刺骨,跟着狱卒来到牢狱深处;路过曾关押皇子的牢笼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   原来这里还不是牢狱最深处,关押言时玉的地方才是。   狱卒停在牢门前,取出钥匙打开门锁。   开锁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引得李淮皱了皱眉。   “陛下请。”狱卒恭敬道。   李淮踏入牢中,脚下的干草发出清脆的声响。   借着微弱的光打量这间偌大的牢房,言时玉端坐在最里面破旧的木床上。   他慢慢抬起头,晦暗无神的黑眸花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李淮身上。   恍如隔世。   --------------------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要注意保暖哦,天气越来越冷啦!   —— 第35章放肆   冷冽的风自身后来,吹得牢门“吱呀”作响。   声响愈发刺耳,牢门终于不堪重负,重重地关上,将牢内牢外分割成两个天地。   一处尚存烛火之光,另一处只能借光。   李淮回头看了一眼关紧的牢门,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言时玉面前。   一日未见,二人陌生许多。   言时玉甩了甩酸痛的手,听到镣铐相撞的声音时眉头微皱。   他不再看李淮,低头饶有兴趣地盯着手腕上的镣铐,慢慢转动手腕,沉重的镣铐并未随之转动。   他又拎起锁链掂了掂,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摩挲轻微生锈的部分。   玉扳指……   他们都看见了。   李淮心中一紧,刚想开口,却见言时玉放下锁链,慢慢把玉扳指摘下攥在手中。   他缓慢地抬起头,冷眸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透着骇人的寒意。   “李淮,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他的嗓音包含着长久的叹息,每个字都宛如一把刀,齐刷刷朝李淮心窝子扎去。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李淮庆幸自己背光而立,本就昏暗的牢中更看不出神色如何。   他咬紧下唇,只觉舌尖发麻,“我……是。”   我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言时玉苦笑着闭上眼睛,即使这个答案已在心中百转千回,亲耳听到还是心如刀割。   所谓的“半年多的两情相悦”,不过是一场为他精心编织的陷阱。   所有的甜言蜜语、乖巧顺从和亲密无间,都是迷惑他的把戏。   原来七殿下的懦弱和愚蠢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早该想到的,纵使先帝再昏庸,有那样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才女为母妃,她的儿子又怎会真的愚不可及?   可当初为什么没想到呢?   言时玉轻蔑一笑,举起玉扳指,“你为了我还真是煞费苦心啊,连生母的遗物都能拿出来,可真是下了血本。”   “不过是一样物件。”   沙哑的声音令言时玉指尖微颤。   “你够狠。”   李淮也觉得自己够狠,硬生生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也忍住心痛。   言时玉的话仿佛一把钝刀,不紧不慢地在他心上划动;几刀之后终于划开一条浅浅的伤口,隐隐有鲜血渗出来。   布满锈迹的刀刃刺入伤口,粗糙的刀面擦过温热的血肉,疼得令他喘不过气来。   钝刀的目的很简单,折磨他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   “姓赵的老东西拿着圣旨到府上的时候,我正想着要何时把你从宫中带出来、如何送你生辰贺礼。”言时玉云淡风轻道,想起昨日种种,心中还会泛起一丝甜味,“老东西念完圣旨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接起身把圣旨抢了过来,努力把每一个字都看清楚。看完之后,我只觉得可笑。身为臣子,不能抗旨,所以我任由刑部的人将我缉拿。”   李淮深吸一口气,好像多吸几口就能缓解心痛。   “其实不管是赵岐还是刑部,都不能拿我怎么样,你猜我为什么甘愿做阶下囚?”言时玉语气轻松,歪头问道。   李淮心知肚明地摇头,想听他说。   “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会如何对我。”言时玉冷声道,凌厉的目光落在李淮身上,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锁定猎物,只待时机。   李淮嘲讽地大笑,后退半步抬手指向他,轻声说:“言时玉,你怎么这么天真啊?你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恨不得杀了你。”   陡然提高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牢狱中,如同神秘的诅咒,伴着刺骨的寒风,一遍遍闯入耳中。   “你杀了我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言大人不会也天真地以为这个也不算什么吧?”李淮冷哼,一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他不再掩饰帝王的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言时玉,“我特别恨你。”   听到“杀父之仇”四个字,言时玉的眉毛动了一下,捏着玉扳指的手指收紧,点头说:“陛下教训得是,臣太天真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猛地起身抓住李淮的肩膀,几步将人压到冰冷粗糙的墙上,强壮的手臂死死地抵在他的锁骨上,将他牢牢按住。   门外的狱卒早已不知去向,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锁链的声响横在二人之间,很快被粗重的呼吸声取代。   “陛下不会以为这样就能置我于死地吧?”言时玉低下头,冷冷地盯着李淮;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还发现眼前人似乎有些憔悴……这不该是他如今该想的。   身后的墙壁和身前的禁锢都令他十分不适,但他无力挣脱。   冰冷的墙壁将刺骨的寒意传到他身体里,每一寸骨头都被慢慢侵染,直到寒意将心包裹。   有时候,人的心要变得很冷、很硬。   “言大人神通广大,朕自然知道那些证据不足以治言大人的罪。”李淮淡淡道,垂眸瞥了一眼胸前的手臂,轻笑道:“言大人想弑君?”   “弑君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言时玉失了兴趣般往后退两步,镣铐并未对他的行动有任何影响,若不是那些声响,没人会知道他戴着这些东西。   “弑君是死罪,言大人慎言。”李淮低声说,虽然语气平淡,但仍透着提醒的意味。   言时玉冷嘲热讽:“陛下大可判臣死罪。臣说过了,君要臣死,臣遵旨。”   李淮语塞,冷着脸打算绕开言时玉出去,走过他身边时被一把拉住,伴随着锁链碰撞的声音,一个凶狠到近乎报复的吻落下来。   等待许久的野兽朝猎物扑去,锋利的獠牙狠狠撕咬猎物脆弱的地方,腥甜的气息散开,鲜血从二者贴合之处流出。   猎物疼得挣扎,试图逃生,但野兽不给他这个机会,双手紧紧扣在他肩上,继续无情地掠夺。   待餍足之后,野兽甩开猎物,毫不留恋地坐回木床上,不再看他。   李淮愤怒又难堪,咬着牙抹去唇上的血,跌跌撞撞走出牢房,亲自上锁,快步离开。   回到明宸宫,李淮强撑着精神处理奏折。   雯兰端着刚煮好的药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他唇上的伤痕,心中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陛下,您该喝药了。”   李淮搁下笔,拿起瓷碗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看折子。   雯兰捧着空空的瓷碗站在他身边,指腹摩挲着碗壁的花纹,小声说:“陛下,青林刚才托人捎信给奴婢,他……他说……”   “他说有办法救出言时玉。”李淮头也没抬,淡然地在奏折上写下“知道了”三个字,又拿起另一本翻看。   雯兰大吃一惊:“陛下怎么知道?”   “言时玉很快就会出来。”李淮低声说,慢悠悠地放下笔,疲惫地靠到龙椅上,“有人打算利用这件事杀了他,可是一夜过去了,他还活着。那个人自以为很了解言时玉,其实还差得远。”   雯兰听得一头雾水。   “你……”李淮顿了顿,语重心长道:“雯兰,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等日后前朝的事端平息,我会正式收你为义妹,为你选一个优秀可靠的夫婿。太监和宫女对食不算稀奇事,但个中心酸苦楚数也数不清。你自小入宫,应知道皇宫是天底下最不自在的地方,我这一生都只能待在这里,但你不是。你有机会离开这里,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奴婢不愿!”雯兰跪下,哽咽道:“奴婢明白您的情意也感激您的疼爱,但青林……青林他和一般的太监不同。奴婢看得出来,陛下对言大人也并非无情……”   “我累了,你退下吧。”李淮脸色微变,不耐烦地闭上眼睛。   无情又如何,有情又如何……   两日后的黄昏,刑部以“证据不足”为由,放言时玉出狱。   与此同时,赵岐火急火燎地来找李淮。   “陛下,言时玉杀人一案证据确凿,刑部尚书却屡次拖延审讯,今日竟然将人放了!陛下,他与言时玉肯定是同党,如此藐视君威,其心可诛!”他愤怒地说道,双目圆睁,恨不得自己再把言时玉抓紧大牢。   李淮面露难色,重重叹息道:“刑部尚书已与朕说过此事,朕也是无可奈何啊。言家提出用一部分兵权换言时玉出去,朕不得不答应啊。如今朕与言时玉彻底撕破脸,往后不必再顾忌他的性命。赵大人不妨去多找一些言时玉的罪证,最好是大罪,那朕一定立刻下令将他斩首示众,永绝后患啊。”   在此之前,他不知刑部尚书是言时玉的人,也没想到赵岐也不知道。   他摆出一副软弱无能的模样,有些茫然地看向赵岐,满脸写着“一切都靠您了”。   “既然陛下看重老臣,老臣一定不负皇恩。”赵岐拱手道。   “那就有劳赵大人了。”李淮颇为感激地点点头,眼底无半分笑意。   忽悠完赵岐,他命人不必准备晚膳,抱着书去了后殿。   看完书已是深夜,李淮脱衣准备躺下,后窗猛地开了,一道身影随着冷风闯进来。   那人轻车熟路来到龙床前,将只穿着中衣的他按到床上。   冰凉的身躯贴上来,冷得李淮一阵战栗。   “放肆……”   男人笑了几声,戴着玉扳指的手扯开他的衣领,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云煦,我说过的,我想要的人只有暂时不属于我,不会永远不属于我。你,也一样。” 第36章天明   修长的手指仿佛一根根冰锥慢慢滑过光滑的皮肤,所过之处泛起微小的疙瘩。   李淮还没缓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上方的男人,看他带着倦意的眉眼,看他憔悴的脸庞……视线逐渐模糊,一汪水从眼角滑落,被男人冰凉的手指接住。   视线再次清晰,他清楚地看到男人眼中的冷漠与嘲讽,预想中的心痛并未袭来,反倒重重地松了口气。   男人把他的衣裳扔到地上,起身跪坐,垂眸看他。   一个衣衫整齐,一个……   指腹还有些泪水,言时玉毫不留恋地抹到床榻上,举起戴着玉扳指的手在李淮眼前晃了晃,随后慢慢摘下来,手臂一甩将它扔到龙床的角落。   “哐当”一声,玉扳指不知撞到什么,李淮瞳孔一缩,本能地想起身去找,又被男人按回去。   “言时玉!”他恼怒道,一把拨开按在肩上的手,作势又要起身。   言时玉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床角,俯身再次将他按回去,略带寒意的衣衫贴上去,令他不适地皱眉。   “陛下金口玉言,还记得答应臣的事情吗?”言时玉的指尖滑过李淮的脸,在唇上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   李淮明知故问:“何事?”   “陛下曾说自己的生辰便是洞房花烛夜,可惜那晚被琐事耽搁了,臣打算今夜补上,陛下意下如何?”言时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和胭脂差不多的小盒子,放到枕边。   李淮呼吸一滞,红晕迅速从脖子爬到脸颊,双耳也红透了。   “言大人既然清楚往日种种皆是陷阱,又何必问朕是否会遵守莫须有的承诺?”他冷眼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男人,语气陌生而疏离,“言时玉,朕从来没有心悦你。朕与你,从未两情相悦。”   言时玉闻言摇头轻笑,自顾自地抚摸着温热,眼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深如寒潭的黑眸没有一丝起伏,只映出一片雪白。   “陛下口是心非,臣看得见也摸得着。”   大手稍一用力,李淮不禁“嘶”了一声,恶狠狠地瞪向言时玉。   “陛下稍微乖一点,等会儿才不会难受。”言时玉继续手上的动作,俯身亲下去,尽管下面的人仍有些抗拒,但他能察觉到深处的渴望。   李淮拦不住作乱的手,更拦不住言时玉。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拦。   一直以来包裹在身上的那层冰好像突然碎了,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在殿中暖炉的烘烤下很快化成一滩水。   他身上沾满了水,冷的热的、他的他的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他自己仿佛是一块正慢慢融化的冰,无数热浪冲过来,一遍遍扫过他的每一寸。   男人低哑的声音是操纵热浪的咒语,肆意地在他耳边念着各种令他脸红心跳的词句。   念着念着,男人还会刻意引导他也说些平日里绝对难以说出口的话;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直摇头拒绝,可男人总有办法让他乖乖开口。   热浪过后,一切才刚刚开始。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响,小盒子被打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飘入鼻间,引得李淮睁开哭红的眼睛。   他的反应有些缓慢,怔怔地看着言时玉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匆匆往下瞥了一眼,他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往后退又被男人拽回来。   他这块冰融化了大半,里面的部分太过坚硬,只能采取特殊的办法。   “破冰”的工具并不陌生,但他记得似乎没有这么可怖。   凿冰开始,初时缓慢地磨着,磨出一些碎冰来;碎冰化成水,更方便凿进去。   冰块平时冷冰冰的,可面临四分五裂的命运时也会疼,也会呼喊。   可惜无人在意冰的声音。   庞然大物化作刀,直接将冰块凿出一个窟窿,无数碎冰化成水缓缓流出;明明碎冰是属于冰块的,它们却更方便了刀的进出。   李淮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从小到大受到的折磨与此刻相比不值一提,偏偏他不能动弹半分。   浓郁的桂花香充斥在纱帐中。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望进情绪汹涌的黑眸中,仅剩的一点理智思考着——这个人被关在阴冷的牢中好几日,纵使未受刑罚也十分疲惫,如今却不知疲倦,一副要到天明的模样。   “言、言时玉……”李淮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喊出他的名字,可惜后面的话都被堵回口中,回应他的是炙热的吻。   他彻底化成一滩水了。   桂花味的水。   天色亮起来,殿中响起敲门声,青林的声音传了进来。   “陛下该起了。”   李淮想起、想回应,可他没有力气,也无法说话。   被扰了兴致的言时玉眸色一暗,不耐烦地朝殿门说:“陛下突发风寒,今日不上早朝。”   门外的青林隔了一会儿才应声,迅速离开。   再无人敢来打扰了。   言时玉在牢中时,日日夜夜都惦记着这事儿,宛如盼着一顿山珍海味。   他不仅要好好品尝,还要吃个饱。   等一切结束,太阳已经出来了。   龙床一片狼藉,言时玉用被子把李淮包起来抱到床前的椅子上,转身把昨夜用过的被褥全部扔到地上,从柜中找出新的铺上,再把李淮抱回去,一起躺下。   李淮累极了,即将入睡时似乎又被言时玉揽入怀中,他懒懒地推了一下,随即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李淮睁眼时脑中一片空白,转头见言时玉还在睡,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各处疼痛随之而来。   他看见男人肩上的抓痕和牙印,不堪入目的场景在眼前浮现。   闭闭眼将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李淮缓慢地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疼得皱眉;他小心翼翼地往床内侧挪了挪,明眸四处看着,寻找那枚玉扳指。   忍着疼痛找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他终于在角落中找到它。   迎着光举起玉扳指仔细端详,确定它完好无损,李淮松了口气,握在手中又躺回去。   “云煦。”   李淮身子一僵,宛如人赃并获的小偷,手心被硌得很疼。   他背对着言时玉,闭眼假寐。   “转过来。”   听到命令的语气,李淮犹豫一瞬,想到身上的不便,只能慢吞吞的、不情愿地转过身,冷着脸迎上言时玉的目光。   言时玉平静得不像刚与天子结束亲密之事,而只是入宫觐见的普通臣子。   他将右手伸到李淮面前,大拇指勾了一下。   “言大人何意?”李淮攥紧玉扳指,面不改色继续说:“你又犯下一桩死罪。”   言时玉仍举着右手,毫不在意道:“陛下下旨杀臣吧。”   李淮神色一顿,作势又要翻身被言时玉按住,大手不容拒绝地从被子里掏出那只攥着玉扳指的手。   “放开!”他恼羞成怒,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手抽出来,可那场漫长而激烈的亲密之事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力气,纵然睡了这么久,也没恢复多少。   言时玉轻而易举就控制住了他,带着他的手,把玉扳指重新戴上。   “言大人亲自扔了的破东西又何必戴上?”李淮没好气地质问,趁机收回手,抱着被子往后挪了几寸,翻身背对他。   “陛下亲自捡回来的情重如泰山,臣自当珍视。”言时玉微笑着挑眉,伸出长臂把他扯到怀中,双臂将人牢牢圈住。   李淮贴到他身上,心中思绪复杂,不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言时玉一向睚眦必报,当日在牢中也很激动,怎的出来就……如此反常?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淮百思不得其解,干脆直接开口问。   他已经不必再掩饰什么了。   言时玉把又往怀里抱了抱,低头在他颈间蹭来蹭去,最后终于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将头埋进去,低声说:“你不心悦我,我就让你心悦我。李云煦,我们早晚会两情相悦。你这辈子无论生死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李淮垂眸看向身前的手臂,低头一口咬下去。   手臂的肌肉瞬间紧绷又放松下来,任由他咬着。   李淮并未太用力,咬了一会儿便松口,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臣知道陛下想做什么,您与其孤军奋战,不如和臣合作。臣能送您兵符,就还能送别的东西。言家明面上的兵力众人皆知,暗地里有多少,没人知道。”言时玉一手揽着他,一手无聊地在圆润的肩头画着圈。   李淮默不作声。   “陛下聪明绝顶,多日来试探了朝中大半官员,想必对各方势力也有了一些了解。有臣站在您这边,您的赢面更大,实在不行直接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言时玉从他颈间抬起头,帮他翻过身面对自己,认真说:“臣对陛下的心意……陛下已经清楚了吧。”   李淮依旧不说话,言时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重重撞了他一下。   特殊的触感令他脸色一变,恼羞成怒道:“你……登徒子!”   “明日之前,陛下仍有时间考虑;明日之后,若陛下没有答复,臣就当陛下答应了。”言时玉十分无赖地说,含着笑意的黑眸专注地看着他。   李淮的心忽然跳得很快,恍惚间沉溺在那双温柔的眸子里。   “朕答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言时玉:自信男人.jif   ——   大家少熬夜,早睡早起哦!比心!biubiubiu~   —— 第37章故事   “陛下圣明。”言时玉仍笑着,掀开纱帐瞧了瞧天色,“臣服侍陛下用晚膳。”   话音一落,他起身下床,弯腰捡起地上还算干净的衣衫穿好,扯扯纱帐确保龙床内不会被人看到,才赤着脚走到殿门口,吩咐青林找人进来收拾,再把晚膳送进来。   听到宫人的脚步声,李淮用被子将头蒙起来;虽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可前几次二人还算“止乎礼”,今日却是真真正正过了洞房花烛夜。   “蒙头做什么?”言时玉掀开他头上的被子,将宫人送进来的衣裳递给他。   李淮回了他一个“要你管”的眼神,双臂撑着床缓慢起身,身体的不适令他的额头立时冒出冷汗。   “我看看。”言时玉担忧道,伸手过去扶,被李淮红着脸推开。   李淮恼羞成怒:“别碰我!”   他脸红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血来,执拗地拿过衣服往身上穿。   “别乱动。”言时玉皱眉,帮他把穿了一半的中衣穿好。   李淮哪里敢乱动,身子僵得像石像。   “身子不适就慢慢活动,否则难受的还是你自己……你先穿衣服吧。”言时玉轻咳几声,把外衣递给他。   李淮害羞又尴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想着赶紧去吃东西恢复体力;结果下床时没站稳,不偏不倚跌到言时玉怀中。   “我扶你。”男人含笑道,一手扶着他酸痛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胳膊,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到桌前。   顺利坐到椅子上,李淮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刚拿起筷子,另一双夹着菜的筷子便伸过来,一个劲儿地往他碗中夹菜,很快便堆好一座小山。   “陛下请用。”言时玉微笑道,并贴心地把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李淮握着筷子瞪了他一眼,板着脸把菜夹入口中,余光见言时玉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更别扭。   一碗饭菜吃完,他放下筷子,扶着桌子起身,打算去休息。   还没走几步,他就被言时玉拦腰抱起,径直往龙床去。   “放朕下来。”李淮挣扎着要下地,可惜没什么力气,只能小脸发白地缩在男人怀中。   言时玉得意地挑眉,大步走到床边,轻轻将人放下,然后扶着他的肩用力一翻,让他趴到床上,“陛下稍等片刻。”   自上次有刺客闯入明宸宫后,言时玉便命青林备了各种伤药放在后殿,以备不时之需。   从瓶瓶罐罐中翻找出消肿止痛的药膏,他回到床前,给李淮涂药。   李淮的脸又不争气地红透了,他忿忿地把下巴磕在枕头上,双手紧紧攥住枕头的角,眼珠不受控制地往后瞟。   微凉黏腻的药膏涂上便化成水……他生无可恋地把头埋进枕头里,指间的布料都快被抠破了。   太难为情了!   察觉到涂药的手终于离开,他顿时一阵轻松,下一刻那大手竟然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疼得他“嘶”一声低呼出来。   李淮回头怒斥道:“放肆!”   言时玉闻言嘴角微扬,双手不仅没拿开,还又拍了几下,像哄小孩子入睡似的,颇为心满意足地感叹:“陛下不仅脸长得好看,其他地方也颇得女娲娘娘的怜爱。”   李淮想抬脚踢他,刚抬起半寸又无奈放下。   “被子。”   “遵旨。”   言时玉帮他盖上被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看他。   “言时玉,你清楚我到底要做什么吗?你又到底要做什么?”昨晚李淮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合作,可现在细想一下,他们对彼此的真正目的似乎都不太了解。   言时玉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抬手把原本盖到腰的被子扯到肩膀处,为他掖好被子。   再抬眸时,男人的目光平静得可怕,“想听个故事吗?”   李淮心中一动,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点了点头。   “二十多年前,将军家的嫡子出生了,将军一家高兴极了,对嫡子寄予厚望,想要把他培养成下一位将军。嫡子还算聪慧,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将军很疼爱他,经常带他四处游历。后来等嫡子功夫学得差不多了,将军便把给他安排了一个假身份,让他随军出征。一场场仗打下来,嫡子受到磨炼,逐渐能给将军出谋划策,还经常带着一队人去偷袭敌军,立下很多功劳。”   李淮下意识放缓呼吸,原来言时玉是要讲自己的故事。   “将军欣慰嫡子的成长,准备找机会将兵交给他。那时边境敌军突然侵袭,将军再次率兵出征,并打算将此战当做嫡子收服人心的好机会。到了边境几日,敌军节节败退,将军与嫡子都很高兴,以为这次也能很快获得大捷。”言时玉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哀伤。   李淮心中一紧,想起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未曾想就在那天夜里,敌军突袭,人数与武器都比前几日多好几倍。将军与嫡子全力迎战,与敌军打成平手;军中还出了奸细,烧了粮草,还给士兵们下毒。将军和嫡子带着仅剩的百余人退到隐蔽处,派三人从不同方向闯出敌人的包围去找援军。三人皆是精锐,理论上来回不过三四日,可将军和嫡子等了整整五日,一个人都没回来。”言时玉闭闭眼,深吸一口气,搭在床边的指尖微微颤抖,随即一只温热的手附上来;他怔怔地看过去,望进一双温柔的眸中。   李淮握紧他的手,温声道:“言时玉,别怕。”   言时玉点头,低声说:“将军和嫡子明白援军无望,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拼死抵抗两日,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剩嫡子一人活着。他藏在一堆尸体下面,全身浸泡在血水中,足足待了两日才敢出来。就是这两日,他听到了许多秘密。”   “有人说,那三人中有两个人闯出去了,也找到了援军,可援军说没有陛下的旨意绝不前进一步,然后那两个人就消失了;有人说,皇帝胆小怕事,得知敌军强悍就不想打仗了,直到敌军被打得差不多了才敢派援军;还有人说,朝廷已经坏了,除了将军的士兵之外,其余兵力上了战场只能送死……嫡子越听越心惊,他自小锦衣玉食,从不知道这些事情。”   李淮感觉他的手又冷了几分,便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   “嫡子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京城,被将军的挚友送入宫中。此时敌军已被击败,皇帝不再害怕,倒是萌生了一些愧疚,因此对他格外疼惜。皇帝帮着他隐瞒出征的事情,对外只说他生了一场大病,再借将军战死一事厚待于他,简直要把他当成义子了。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嫡子想要知道到底真相是否如听说那般。令他失望的是,听说的大部分是真的,君王愚昧不仁、国库空虚、臣子只顾着敛财、百姓苦不堪言……嫡子想起将军和士兵的鲜血,想要改变这一切。”言时玉的神色放松许多,顿了顿又道:“故事讲完了。”   怪不得他讨厌红色、讨厌鲜血,原来他曾经历过刀山血海。   怪不得尹轲那么崇敬他,原来他真的不是赵岐口中所谓“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小人。   李淮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蓦地想起一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收回双手,问道:“先帝几个儿子的后代呢?”   言时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回答:“流放,永世不得入京。有子女的妻妾随子女流放,没子女的妻妾另选地方流放。人心难测,万一其中有人心思不纯,恐怕会出大事,只能全部驱逐出京。”   “他们真的闯宫了?”   “先帝未立太子,众皇子觊觎皇位已久。听闻先帝病危,几人带兵入宫意图夺取皇位,千真万确。”   李淮垂眸,此等大罪按照律法是要株连九族的。   当时这人说什么来着?斩草除根?   李淮抿唇,又问:“那三个孩子呢?”   “被我带回京城了。”言时玉握住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当时这人说什么来着?全部杀了?   李淮烦躁地皱眉,心里说了声对不起,面上冷冰冰的,不耐烦地把手收回来。   “李云煦,我发现你自从得到了我,脾气越来越大了。”言时玉俯身凑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李淮冷笑,赏了他一个感情丰富的白眼。   “言大人心怀天下、高瞻远瞩、卧薪尝胆,实在是令人佩服啊!做了那么多好事却不说,被人误会的滋味是不是很上瘾啊?”   言时玉从不知道李淮阴阳怪气起来这么厉害,又莫名想笑。   原来这才是真的他。   “陛下心疼臣了?”言时玉含笑问道。   李淮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道:“言大人风华绝代,心疼你的人要从宫门口排到京郊,朕何必凑这个热闹!”   言时玉笑出声来:“陛下吃醋了。”   “朕从不吃醋。”李淮又白了他一眼。   “陛下不吃醋……臣知道陛下喜欢吃什么。”言时玉意味深长地说。   李淮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嗔怒地抓起另一个枕头砸到他身上,脸色涨红道:“滚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言时玉:看不惯的时代要去改变,看上的人必须得到。   ——   祝大家都能买到好年货!   —— 第38章青林   滚出去是不可能滚出去的,言时玉接住枕头放回床上,收起玩笑的神色,沉声道:“陛下想要庇护女子、造福百姓,臣想要改变先帝以来朝廷的污秽之气、养兵富民,”他轻叹一声,悠远的目光仿佛回到过去,“也不想让母亲与妹妹的悲剧再次上演。如此看来,陛下与臣心意相通,是一路人。”   “心意相通便算了。”李淮摇头,想到赵岐,皱眉道:“如今在外面的人看来,你我已经彻底决裂,往后你不便再自由出入明宸宫。”   “还要在外人面前演得势如水火,对对方恨之入骨,是不是?”言时玉饶有兴趣地问道。   “毕竟我在赵岐眼中是个庸懦无能的昏君,我彻底得罪了你,必然要站到他那边,事事倚仗他。”李淮耸耸肩,尝试着翻身侧躺,应是药膏有奇效,他身上不那么疼了。   换了个姿势,他舒服许多,单手撑着头看言时玉,好奇地问:“你被我骗了那么久,现在心里一点儿恨都没有?我记得你说过,若是我骗了你,你有的是办法让我生不如死。”   言时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那日我确实恨死你了,恨不得杀了你,但在牢中待了一夜便冷静了。与我而言,‘恨’是最没用的东西,与其有时间恨你骗我,不如想办法彻底得到你的人、你的心,让你再也无法骗我。”   李淮瞧见黑眸中的势在必得,心中一动。   “曾经说的‘生不如死’不过是吓唬你,如今我怎么舍得呢?”言时玉柔声说,低沉好听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殊的蛊惑力,配合着温暖的烛光,令他的相貌更耀眼。   李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小声道:“你、你说话别这么直接。”   “这还算直接?与你之前所言相比,简直是太过含蓄。”言时玉笑着戳穿他,脱下鞋子上了床躺在内侧,熟练地将他揽入怀中。   “你该回府了。”李淮推了推他的胳膊,正色道:“如今你我只是君臣,你别忘了。”   言时玉哭笑不得地摇头,在他颇具威慑性的眼神下不情愿地下床穿鞋,走到后窗又折返回来。   “你……”   男人俯身凑过来,唇碰在一起。   谁也没有再动,只是贴着彼此,任由呼吸交缠。   他离开好一会儿,李淮才回过神来,怔怔地摸上自己的唇,上面已经没了他的气息。   “青林?”李淮朝殿门喊道。   “陛下何事?”青林在门外答道。   李淮:“备水沐浴,你进来伺候。”   “是。”   宫人们很快将热水和沐浴之物准备好,青林一一检查过后,让所有人退下,关上殿门来到龙床前,恭敬道:“陛下,可以沐浴了。”   在青林的搀扶下,李淮躺入热水中,疲惫之感消了大半;透过白雾般的热气,他仔细打量青林,忽然想起那日在言府看到的黑衣男子,身形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李淮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模样还算看得过去,是比较周正的长相,比宫中其他太监都好看些;身量修长,臂膀有力,大概是练过功夫的;跟在言时玉身边许久,人品不会差;还会教雯兰读书,应该还有点才学;只是……   他不喜青林是个太监,纵然他能让他们以后出宫生活,可这样的夫妻到底能不能长久呢?   很多人说太监上了年纪会变的很古怪,甚至会虐待与他对食的宫女……   李淮越想越糟心,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陛下有烦心事?不如奴才叫雯兰过来,陛下与她说说话,也许能排解忧愁。”青林一边说着,一边往浴桶中加热水;他早就注意到李淮奇怪的目光,心中很是纳闷,料想也许李淮不信任他才会如此。   “说起雯兰,”李淮惬意地靠在浴桶上,漫不经心道:“她说你对她十分照顾。”   青林微愣,颔首道:“雯兰与奴才都是伺候陛下的,偶尔互相帮一把。”   李淮懒懒地抬眼看他,嗤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要这么与朕说话?”   他的语气极轻,青林却听出了怒意,赶紧躬身行礼:“陛下恕罪。”   “扶朕起来。”李淮冷冷吩咐道。   青林赶紧扶他起身,取过厚丝帕将他全身擦干净,再为他穿好中衣和披风,扶他坐到龙床上。   李淮刚坐好,青林便跪到地上。   “知罪了?”他面无表情地拢了拢披风,说完这句话又有点想笑,毕竟前几日他也问过言时玉“知罪吗”。   青林没回答,只是将身子放得更低了,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李淮见状有些不悦,心想此人还不如雯兰干脆。   “你是聪明人,看得出来朕对雯兰不同。朕把雯兰当做亲妹妹,不会让她永远做宫女。她年纪小,心思全在脸上,我看得出她对你的情意,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出这段话。   李淮垂眸盯着青林,见他肩膀绷紧了一些,按在地上的双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骨节泛白;他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撇开身份直视李淮,目光认真而坚定。   “奴才明白雯兰的心意,也十分感激与珍惜她的真心。”青林说着又磕了一个头,继续诚恳道:“奴才自知身份低微,根本配不上雯兰。不过奴才希望陛下明白,奴才对雯兰一片真心,纵使此生无法与她长相厮守,也愿护她周全。”   青林说完又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贴着地面没有抬起。   李淮的不悦稍稍减退,方才那番话说得还算像样。   “雯兰虽然胆小,但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若你们两情相悦,朕也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朕只有一点颇为介意,你……”李淮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说辞,继续道:“你是内侍……”   “陛下请恕奴才欺君之罪!”青林开口打断他。   李淮瞳孔一震:“你是假太监!”   “求陛下恕罪!”青林又磕头。   “你……”李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恍然大悟,难道雯兰口中所谓青林的把柄就是这个?   察觉到他的疑惑,青林解释道:“奴才第一次陪陛下出宫那日,奴才去找雯兰,与她相撞,不小心暴露了……”   “等一下!”李淮脸色铁青,俯身冷声质问:“你……”   “奴才不敢!”他赶紧摇头否认。   李淮的脸色缓和几分,头疼地摆摆手,示意青林退下。   殿中彻底静下来,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仰面躺到龙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要不然日后让言时玉收青林为义弟吧,如此一来勉强配得上雯兰。   他总算能理解几分老父亲嫁女儿的心思了。   翌日早朝后,赵岐又带着各式各样的补品来到明宸宫,刚行礼起身,言时玉也到了。   二人并排站在殿中央,神色皆不善。   李淮佯装厌恶言时玉,含笑的明眸只看向赵岐,温声道:“赵大人往后不必行此大礼。”   赵岐不屑地瞥了言时玉一眼,恭顺地拱手道:“臣子对陛下行礼是天经地义之事,老臣感念陛下体恤,但礼法不可废。”   他话中有话,句句都在讽刺言时玉。   “赵大人就是太讲究繁文缛节才会格外迂腐。”言时玉讥笑道,抬眸看向李淮,语气恢复严肃,“陛下,过完年后就要春耕了,江南几城还未从之前的天灾中恢复过来,几位官员送信进京,希望朝廷考虑到灾情,酌情调整往后一两年的赋税。”   李淮若有所思地点头,其实不只是江南几城的百姓过得苦,其他城镇的百姓也一样。   先帝晚年喜好侈靡的坏毛病愈演愈烈,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言大人,赋税归户部管,也该户部尚书向陛下请示;方才你说江南官员送信进京,看来是送到你的手上了。既是朝政大事,何不几封奏折直接送到陛下眼前?你与那些人有书信往来,难保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啊。”赵岐郑重其事道,自从李淮与言时玉决裂、李淮已得到兵符之后,他更加不把言时玉放在眼中。纵使上次他因言家和刑部尚书侥幸逃脱,总不会次次都如此幸运。   没了兵权的言时玉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太久了。   李淮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皱眉沉思道:“赵大人说的不无道理,言卿有何话说?”   “臣不需要结党营私,谁能做实事,谁只会耍嘴皮子,大家心里明镜似的。”言时玉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赵岐,随后嫌恶地甩了甩衣袖,掩嘴轻咳着往旁边挪了一步,仿佛对赵岐避之不及,站得近都觉得晦气。   赵岐气得变了脸色,偏过脸不再看他。   “这……”李淮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抖了一下肩膀。   “事关重大,陛下早做决断。要是出了什么乱子惊扰陛下,臣可担待不起。”言时玉不耐烦地催促道。   “两位爱卿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朕心中十分感激。既然此事是言卿提及的,那就交给言卿去做吧。”李淮面露难色地看向赵岐,眼中满是无奈与无辜,瞟着言时玉时又有些畏惧。   这么一个瘦削的男人坐在龙椅上,面对两位朝中重臣时毫无主见,宛如没人控制的提线木偶。   赵岐闻言心急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臣遵旨。”言时玉拱手道,转身离开时特地在赵岐身边停了片刻,低声道:“赵大人不会以为笼络一个草包皇帝就能呼风唤雨吧?本官等着瞧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要注意保暖、注意防滑哦~   —— 第39章后窗   李淮坐在龙椅上看戏,见言时玉与赵岐擦肩而过时说了几句话,赵岐的脸色更加难看,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把手背的褶皱尽数撑开。   言时玉往外走,赵岐还盯着他的背景看了许久,佝偻的背微微颤抖,真是被气得不轻。   李淮的嘴角勾了一下,在他转过来时立马变脸,忧心忡忡地来到他身边,畏惧地瞥了一眼即将消失的言时玉的身影,“赵大人,朕……朕实在怕啊。”   赵岐没立刻安慰,反而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皱眉道:“陛下,您的龙体没事吧?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冬日生病最爱留病根。”   “朕没事,如今言时玉出狱,咱们该如何是好?你可有别的有力罪证能扳倒他?朕有些轻敌了,他比咱们预想的还难对付,朕的一番真心真是喂了狗!”李淮忿忿道,想扶赵岐一把,结果抬起双手都是颤抖的,只能默默放下了,看了看桌椅的方向,“赵大人,咱们坐下慢慢谈。”   一落座,赵岐便满面愁容道:“陛下,言时玉太狡猾,老臣暂时找不到罪证。不瞒陛下,上次言时玉安然无恙从狱中出来已引起许多朝臣不满,老臣推断再过几日就有弹劾他的奏折递上来;到时陛下若看到能作为罪证的言辞,一定要告诉老臣啊。”   他低头叹气,鬓边的白发比之前多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不少。   李淮连连点头,愁眉苦脸地瘫在椅子上,一副天要塌下来但手足无措的模样,唯有把满是依赖的目光落在赵岐身上。   他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犹豫了好久想出个馊主意,缓缓道:“要不咱们拉拢言时玉?他喜欢什么,咱们就送他什么!或者干脆派人杀了他,下毒、行刺什么都行,只要能除掉他!赵大人,朕怀疑他已经起了杀心,他杀人不眨眼……都怪朕不该派你去宣旨啊。”   他追悔莫及地扶了扶额头,垂眸挤挤眼佯装要哭出来,忍住嫌恶握住赵岐那宛如陈皮一样的手,哽咽道:“言时玉睚眦必报,方才你又为了朕与他争执,恐怕……你放心,朕会派人保护好你,绝对不会给言时玉可乘之机!”   李淮就差在赵岐耳边大喊:言时玉极有可能要杀了你!   他想看看一个那么想要延年益寿的人得知自己随时会死,能作何反应。   赵岐没让他失望。   他感觉到陈皮一般的手慢慢变冷,僵硬地从他手中抽出去,不安地按在腿上,手指曲起藏入袖中。   “陛下不必担心,老臣早就做好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老臣不怕。”赵岐的声音还算平稳,面色未改,但略微浑浊的双目有些许闪烁。   李淮再添一把火:“赵大人还记得年初时令郎骑马受伤一事么,朕怀疑那就是言时玉下的手。为免你和家人遭遇不测,还是少出门为妙啊。”   赵岐脸色微变,双目瞪大一瞬,恨意与杀意翻涌起来。   “你……要不现在朕就派人送你回去,你也好叮嘱府上的人注意些,别在过年时出什么时才好。”李淮善解人意道,演起戏来滴水不漏。   赵岐思虑片刻,点头谢恩:“老臣谢陛下体谅,一定尽快想出办法对付言时玉。”   打发走他,李淮唤来雯兰磨墨,自己望着殿门出神。   赵岐渴望长生不老,非常怕死,待他回府一定会命人严防死守,出行也会派很多人跟随,但按照他的性格,只怕再多人贴身保护也不能令他安心,唯有杀了言时玉才能彻底安全。   京中没几个人能杀得了言时玉,若是能杀,早在去江南的路上便杀了;赵岐一时半会儿除不掉言时玉,便会着急,急就会出错。   李淮在等赵岐出错。   想着想着,李淮摇头轻笑,其实言时玉的“杀无赦”是最省事的,直接扫清障碍。   可他偏偏不能那么做,他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要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要让天下看看到底黑白如何。   “陛下,您笑什么啊?”雯兰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问道。   “笑……言时玉。”李淮故意逗她,见她小脸垮下来,又笑道:“宫外可有消息传来?”   雯兰一听“言时玉”三个字就毛骨悚然,闻言才知被他戏弄了,不悦地皱紧眉头,稍微用了点力气把墨放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你与青林走得那么近还怕言时玉?雯兰,你该练练胆量了。”   雯兰脸一红,赌气地背过身去。   李淮笑了笑,拆开信,聊聊几个字令他脸色大变。   他下意识将信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炭盆里,瞬间燃起的火光将纸团吞噬,眨眼间什么都没有。   李淮还未缓过神来,直到雯兰气消了转回来,他才怔怔地看向她。   雯兰从未见过他那么奇怪的目光,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何不妥,赶紧摸摸脸和头发,又看看衣裳,最后满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陛下?”   李淮指尖微颤,神色恢复如常,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只好拿起一本奏折,执笔蘸墨,心不在焉地写下几个字。   见他开始批阅奏折,雯兰不再多问,只当可能宫外传来什么大消息,静静服侍在侧。   直到奏折批完,李淮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雯兰,过几日更冷,你记得穿厚些的棉衣,屋中炭火若是不够用就去领取,没人敢说什么。你与青林……我不会插手,你开心就好。”他耐心地叮嘱,猝不及防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瘦瘦小小的丫头被老太监拎过来,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是来被伺候的。一转眼她就长大了,还有了心上人,甚至还有……   听他说这些,雯兰心里酸酸的,上前几步跪到他面前,双手扶在他膝上,脑袋也靠上去,仿佛他们是普通人家的兄妹;他是慈爱的兄长,她是依赖兄长的小妹,就这么亲昵地靠在他腿上。   “陛下,您对雯兰太好了。”雯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伏在他膝上掉眼泪。   “多大的人还哭,我饿了,你赶紧让人传膳。对了,出去时把脸擦干净,别让冷风吹到。”李淮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老父亲,明明才二十岁,却用七老八十的口吻说话。   雯兰点头,取出手帕擦干眼泪,抬头时朝他笑了一下,起身步伐轻快地跑出去。   见她开心,李淮情不自禁地勾勾唇。   晚膳后,李淮拿着书来到后殿,进门便看到后窗未关严实。   他惋惜地瞥了一眼手中的书,心想今晚是看不成了。   随手将它放在一边,他径直走到龙床前,透过纱帐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伸手去掀纱帐,刚撩开一小块,手腕便被人握住,随即他整个人被拉入纱帐,跌入微凉的怀抱。   “今日又和老东西商议着如何除掉我?”男人半趴在他身上,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把玩着他的长发。   李淮把头发夺回来,一把推开男人,起身坐起来整理衣衫,淡淡道:“言卿想除掉他,他怕死,自然想先下手为强。”   言时玉早已习惯他冷淡的态度,被推开也不恼,牛皮糖一般再次黏上去,双臂箍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前胸贴着后背,极为亲昵的姿势。   “老东西想先下手只怕缺个由头,等会儿我便送他一个,免得他不够害怕,扰乱了陛下的计划。”言时玉说完便转头吻了一下李淮的颈侧,“老东西的党羽比我想象得多一些,其中有些冥顽不灵的文人实在可恶,想必不日便会弹劾我,到时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言卿求朕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来?”李淮食髓知味,暗示道。   言时玉微笑:“陛下往后直说便是,臣十分乐意给陛下诚意。”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堆衣物被扔下床。   又是熟悉的桂花香。   李淮仿佛置身于桂花海中,风浪裹着巨石朝他袭来,由不得他躲闪,直接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桂花香治愈了大部分疼痛,甚至让剩下的疼痛化作奇异的感觉。   桂花海的浪越来越大,他无力对抗,只能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一个时辰之后,桂花海风平浪静,他又落入一汪温泉,洗去一身脏污,重新躺回床上。   “陛下,臣是不是很有诚意了?”言时玉把他揽入怀中,扯过被子盖住二人,很快暖起来。   李淮懒得说话,抬手在言时玉胳膊上点了两下,算是点头。   “陛下再歇会儿,臣有些事要与陛下商量。”言时玉轻声道。   李淮闻言瞪了他一眼,心道有事商议不早说,如今他哪有力气再想什么正事?   这人准是故意的!   李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就赶紧从言时玉怀中撤出来,拿起床头的中衣穿好,披着被子坐起来。   言时玉也学他披着被坐好。   这架势怎么看也不想说正事,倒像说秘闻。   李淮轻咳几声,尽量让自己严肃一些,沉声道:“说吧。” 第40章迟迟   “陛下让韩向办学堂的初衷是好,可韩向只是个无品无阶的普通百姓,难保日后不会再被人刁难。陛下不如将此事交给臣去办,臣在京中还是能说上话的。”言时玉含笑道,微微扬起的嘴角令凌厉的下颌线柔和许多。   李淮抬眸看他,先是因他知道韩向而吃惊,后又自嘲这吃惊有些多余。   二人同处时早就谈过学堂一事,加上那日朝堂争论,言时玉查到韩向头上只是时间问题。   只不过……   李淮紧了紧被子,慢慢挪动快要被压麻的腿,沉声道:“韩先生是我母妃的老师,这些年一直沉寂着,直到我去找他办学堂,他才如活过来一般。你要帮忙可以,全权负责不行。”   他回想起第一次出宫拜访韩向的场景,不敢相信母妃的老师竟然住在那么简陋的院子里,又在看到半屋子书籍时感到震撼。   “陛下如此体恤韩向,臣心里不大舒服。”言时玉佯装吃醋,掀了身上的被子,强势地钻进李淮的被子里;宽大的被子瞬间显得窄小,两边被角被迫抬起,再不能完全盖住人身。   李淮眉头微皱,想要离开又被男人箍在怀里,心一急反而让腿麻了,合了男人的心意。   “正事说完了,陛下要不要听不听别的?”男人亲昵地抱着他,侧脸轻轻地蹭着他的耳廓,嗓音温柔而悦耳。   二人此刻宛如耳鬓厮磨的爱侣。   李淮身子一僵,下意识摸了摸酸痛的腰。   怀中的人一举一动都被言时玉看在眼中,他轻轻一笑:“陛下安心,臣再爱慕您会顾着您的身子,不会乱来的。臣说的‘别的’是另外一件事,辛苦陛下随臣出宫一趟。”   李淮尴尬得脸红,正正神色道:“何时去?”   “现在。”   夜色深深,一辆马车驶出皇宫,径直往京郊去。   车内暖和极了,李淮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股寒风涌进来,街上没有几个摊贩,酒楼酒馆依旧热闹。   放下帘子,他转过身来,撞进男人深不可测的黑眸,心中一动。   蓦地,他想起母妃曾在年幼的他耳边念叨——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一旦陷入便会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他往日在言时玉面前演痴心不改时未想起这句话,时至今日二人摊牌,他却想起来了。   正想得入神,马车突然颠簸,李淮险些跌出去,被言时玉一把捞回来缩进怀里。   惊魂未定之际,他耳边响起男人冰冷的声音。   “不会驾车?”   李淮抬头看过去,言时玉冷冷地盯着晃动的门帘,锐利的目光仿佛要把厚厚的棉布盯出一个窟窿来;绷紧的嘴角令他英俊的脸庞多出几分骇人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砍下外面人的头颅。   车夫被吓得不轻,隔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回话:“大、大人息怒,小的一定、一定小心些。”   接下来的路走得格外平稳,甚至有些慢,一个多时辰后马车才停下。   李淮掀开门帘,车夫早已不知所踪,探头出去看到一座阔气的宅院,门前挂着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走吧。”言时玉侧身跳下马车,伸手扶他下来。   “这是……”李淮心生疑惑,一头雾水地看言时玉走上台阶,推开宅院的大门。   院中点了几十盏灯,在这漆黑冬夜中恍如白昼;长廊下挂满了祈福用的物件,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李淮看得呆了,险些忘了呼吸。   几乎僵住的右手被言时玉握住,他被带进院子里。   清脆的铃声令他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原来有几枚银色铃铛混在祈福物件中,风一吹便发出悦耳的响声。   视线慢慢扫过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个东西、每处地方,都能看出宅子主人的巧思;即使现在是寒冬腊月,他也能想象出春暖花开时的美景。   “跟我来。”言时玉微笑道,拉着李淮的手走入前厅,为他介绍屋内的陈设。   奇珍异宝自不必说,桌椅皆是上好的木材,丝毫不比皇宫的差;封窗的纸用浅色墨描绘出连理枝的图样,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墨中的金粉。   李淮越看越喜欢,奈何言时玉又要往书房走,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前厅。   书房极大,两人多高的书架一直修到屋顶去,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窗边一张桌子,崭新的文房四宝价值不菲。   李淮眼睛发亮,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呼吸间皆是书卷香气,令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几排书架旁有一张瞧着躺下十分舒服的贵妃椅,椅子旁还放了桌子和文房四宝,方便读书时写写画画。   “喜欢吗?”言时玉从背后拥住他,轻声问道。   李淮点头:“喜欢。”   “还有一个地方。”言时玉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低头在他侧脸亲了一下,又带他去了卧房。   卧房比书房小一些,暖炉里满是发红的炭,暖和极了。   房中所有窗户都贴了正红色的喜字,处处挂着正红色的绸缎,正中央的圆桌上放着两根点燃的红烛,还摆着桂圆、莲子、花生、红枣等干果。   “你……”李淮下意识想把言时玉拉出去,这么多红色,他如何受得了?   言时玉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摇头:“没事。”   李淮紧张地咽咽口水,再反应迟钝、再记挂着书房和前厅,他也明白了这座宅子的意义。   目光复杂地盯着闪烁的烛光,他很想立刻转身离开,可脚下仿佛生了根,一寸也无法挪动。   男女成婚都用龙凤花烛,眼前的红烛皆是龙纹,寓意不言而喻。   “跟我来里面看看。”言时玉温声道,拉着李淮的手继续走。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生了根的脚竟能继续走动。   二人停在床前,大红色的喜被上放着一张地契。   言时玉松开手,俯身将地契拿起来,递给李淮。   “你曾说想要万家灯火中有一盏是为你而留的,现在有了。这座宅子是我亲自盯着布置的,应该基本符合你的喜好。”   李淮慢慢接过那张地契,心跳声震得脑袋发晕,低声问道:“这是……”   言时玉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勉强扯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我送你的生辰贺礼。”   生辰贺礼。   李淮几乎拿不住这张地契。   薄薄的一张纸瞬间化作千斤重,又变成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古怪之物,刺痛从指尖蔓延到整个手掌,进而袭击全身。   他捏紧地契,不敢看言时玉,只能盯着喜被。   双眼一阵酸涩,李淮匆忙将地契折起来收入怀中,抬手揉了揉眼睛,将刚涌入眼眶的泪水揉干净。   “别站着了,坐下吧。”言时玉轻声说,拉他坐到床上。   并肩坐在柔软的床上,李淮只觉心口钝痛。   “那日我打算午后带你过来四处看看,你大概最喜欢书房,我们可以在里面看书到黄昏;厨子是从江南有名的酒楼中请来的,基本上什么菜都会做,不会比御厨差;吃过晚饭,我带你去后花园看焰火,我买了很多,能放半个时辰,保证让你看个够;夜里我们睡在这儿,洞房花烛。”言时玉握着他的右手放在腿上,低沉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似乎在讲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李淮心疼得厉害,深觉自己病入膏肓,渐渐连眼睛也不好用了,被一团水模糊了视线,雾蒙蒙的。   “我还打算让青林和雯兰也过来。虽然你总在我面前装得不在乎雯兰,但我知道你很看重她。尤其是听你讲如何与母妃相依为命,我猜你早就把雯兰当成家人了。若是她也在这里,你的生辰才算圆满。”言时玉仔细回想那些日子的所思所想,一向胸有成竹的他没想到那日会被一道圣旨打入大牢。   “你……”李淮一开口才知自己的声音有多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   言时玉仍握着他的右手,静静等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先帝在世的时候,诸位皇子的生辰都会办宴席,我总跟随我爹进宫赴宴。如今回想起来,我从未参加过你的生辰宴席,看来先帝一次也没有为你办过。”   李淮的左手死死攥着身下的喜被,微红的眼眶盛满了泪水。   “我想认认真真为你办一次,就我们几个人,热热闹闹过生辰。不止这一次,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会精心准备,让你过一个又一个开心的生辰。”言时玉垂眸看他的手,低低地叹了一声,眼底满是惋惜,“终究未能实现。”   泪水夺眶而出,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滑落,砸到衣上。   “不过没关系,今年的生辰没办法陪你过,明年也许有机会,再不济还有后年……一辈子很长,我总能等到陪你好好过生辰那日,是么?”言时玉转身看他,目光被泪水融化,赶紧伸手去帮他擦眼泪。   泪水决堤般不停流出来,言时玉用手怎么擦都擦不干,只好用衣袖轻轻擦拭。   尽管他不敢用力,眼下还是泛了红。   “别哭。”言时玉不太会安慰,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挤出这两个字。   李淮心中一软,红着眼扑到他怀里,将流泪的眼埋在他肩头,双臂紧紧地搂住他。   听到言时玉的心跳声,他的心没有那么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真的太忙了呜呜呜!   回家的宝贝们一路平安,在家的宝贝们好好吃饭,所有宝贝们健健康康!外出戴口罩哦~ 第41章馄饨   不知过了多久,李淮的眼泪止住了;慢吞吞地从言时玉怀中抬起头来,入目满是红。   “这房子你若喜欢,我便送你。生辰既已过去,这就当作祝贺你得到部分大权的礼物。”言时玉低头心疼地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抬手抚上他脸上的泪痕。   泪痕仿佛是留在光洁瓷器上的划痕,指腹摸过有轻微的感觉,却怎么都擦不掉。   稍微用些力担心瓷器会碎,不用力又收效甚微。   “不用了。”李淮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大权”二字刺得他心中一痛,尽管眼前的男人神色如常,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牢狱前那场大雪,想起雪中的冷言冷语。   尽管那日之事不过是将计就计、如今二人似乎“冰释前嫌”,他仍时不时想起男人泛红的眼眸中破碎的情愫。   “那……算了。”言时玉轻声说,语气中有几分失望,但手依旧紧紧搂在李淮腰上,将人往自己怀中捞了一把,让彼此亲密地靠在一起,不留缝隙。   “陛下明日午后可有空?”他慵懒地将半个身子的重量交给李淮,下巴自然地搁在李淮肩上,低声说:“前几日臣发现一个小馆子的馄饨做得极好,想请陛下去尝尝。”   李淮微微皱眉,在他怀中挪了几下才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认命般瘫着,“言时玉,朕与你去小馆子吃馄饨是不是太招摇了。别忘了在其他人眼中,你我早就势不两立。年底朝政繁忙,你还要处理江南的事情,今日就算忙里偷闲了,往后可不行。”   “陛下教训的是,臣……色令智昏了。”言时玉嘴上说着“色令智昏”,双臂仍牢牢抱着李淮,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   “陛下且再纵臣一次,如何?”男人的嗓音悦耳且充满蛊惑。   夜色渐深,困意袭来,李淮的眼皮越来越重,轻点了下头后抬手拍了拍男人的胳膊,吩咐道:“送朕回宫,明日还有早朝……”   “臣不会让陛下误了早朝的。”言时玉轻声道,小心翼翼地将扶他躺下,又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放心,睡吧。”   他的声音带着别样的魔力,李淮听完便陷入沉睡。   一觉醒来,李淮已在明宸宫的后殿,眯着眼睛瞧了瞧天色,还不到起身的时辰,翻过身打算再睡一会儿,余光瞥见旁边枕头有轻微的凹陷。   他伸手去摸过去,被中尚有余温。   言时玉刚走没多久。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这个结论到出现得极快。   李淮慢慢把手收回来,闭上眼睛感觉那只手放在哪里都不太对,直到搭在那枕头上才舒服些。   破枕头,他心中喃喃,又睡过去。   早朝时,李淮踏入殿中,面无表情地扫过百官,发现赵岐未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李淮坐到龙椅上,瞥向本该站着赵岐的位置,面露疑惑。   “陛下,赵大人昨夜突发高热,直到天亮还未减退。”一位言官察觉到他的神色,站出来说道。   突发高热?   李淮善解人意地点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言时玉,心想这事大概与他吓唬赵岐有关。   “赵大人劳苦功高,等下朝后让御医去看看。”   “臣替赵大人谢陛下体恤。”言官拱手道,说完并未退回去,继续严肃道:“陛下,赵大人病中仍担心江南百姓的安危,敢问言大人是否已经和户部商量妥当?”   李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此人多半是赵岐的心腹之一。   言时玉也明白,不屑地瞟了瞟言官,慢悠悠地走到大殿中央,懒散地行礼道:“陛下明鉴,臣与户部的几位大人昨日午后便商量妥当并写入奏折,今早就递了上去,等陛下看完便可下旨。”   他转头看向言官,轻蔑地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一遍,冷笑道:“钱冰,请你回去转告赵大人,病了就好好养病。多管闲事只会令病情加重,他那么大年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   他的阴阳怪气让朝堂上的言官们脸色微变,钱冰黑着脸欲言又止,匆匆行礼退回去。   “陛下,臣说得可在理?”言时玉嚣张地挑眉,虽是对着天子说话,却并未再行礼,身子站得直直的,毫不避讳地直视龙椅上的皇帝。   如此无礼的言行举止令大部分官员侧目。   李淮立刻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脸上带着极其不自然的微笑,磕磕巴巴地回答:“言卿、言卿所言甚是,朕、朕将事情交给你很放心。诸位爱卿若没事启奏,就、就退朝吧。”   他说到最后脸色发白,隐约有冷汗从额头冒出来,肩膀微微颤抖,连看言时玉都不敢,活脱脱一副恐惧至极的模样。   其他官员虽不敢直视天颜,却也能感觉到帝王的懦弱。   “臣想……各位应该无事启奏了。”言时玉慢条斯理地说道,视线掠过众人,漫不经心地问:“钱大人?孙大人?方大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今日无赵岐在朝堂,言官们不便与言时玉争论,其他人察言观色,也不想趟浑水,便都噤若寒蝉。   况且,龙椅上那位都不敢说话了,其他人更不敢说了。   “退朝——”   李淮闻声如释重负,起身时险些跌倒,幸亏青林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走出大殿,李淮的目光变得淡漠,褪去方才懦弱无能的面具,步伐轻快地踏入明宸宫。   青林默默关上门,示意雯兰上茶。   瞧着少年帝王从容地坐到龙椅上翻开奏折,青林不禁心惊,大殿上除了言时玉,恐怕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陛下的演技炉火纯青,收放自如。   李淮找出言时玉所说的奏折,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密密麻麻的字十分整齐,用词简明精确,通篇读完,李淮像是看了一本简短的国策书,醍醐灌顶。   雯兰奉上热茶,然后挽袖磨墨。   李淮拿起笔蘸墨,提笔写下一个“准”字,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才合起来放到一边。   近日递上来的奏折都是繁琐的事物,李淮总要斟酌许久才能决定如何批阅,有些事务甚至是头一次见;实在拿不准之际,他想起午后与言时玉有约,干脆将不懂的全都记下来。到时候请教言时玉。   午时李淮匆匆吃完午膳就继续看奏折,待奏折看完已快过了与言时玉约定的时辰。   他换上常服出宫,来到那个卖馄饨的小馆子。   馆子里只有言时玉一人,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两碗凉透了的馄饨。   馄饨皮被汤水泡得软趴趴,露在外面的部分好像被风干一般,颜色深了许多;冷掉的汤水上浮着一层凝固的白色的油块,碗的边缘也沾了一堆,显得油腻冰冷。   李淮深吸一口寒冬冷气,扯了扯头上的帽子,将大半张脸盖住,抬脚走进去。   一只脚刚落地,言时玉便回头看过来,见他迟来也不恼。   “来了。”他朝李淮伸手。   李淮点头,走过去将手放入他掌心,坐到他身边。   “抱歉。”   李淮摸了摸馄饨碗,一点热都没有;屋中放着火炉,虽不比不上明宸宫暖和,也足够了。   能让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冷成这样,他应是等了许久。   “陛下日理万机,昨夜又是半梦半醒之时应允臣的请求,来与不来只是陛下一念之间;雪天路滑,这里离皇宫有些远,陛下能来,已是皇恩浩荡,臣哪里担得起陛下的一声‘抱歉’,岂不是要臣折寿?”言时玉的语气平淡极了,说完把冷掉的两碗馄饨推到一边,叫来老板再煮两碗。   “言卿伶牙俐齿。”李淮阴阳怪气地回了他一句,这人在朝堂上目中无人,在这儿就拐弯抹角;明明心里不高兴还偏偏说些“善解人意”的话,故意“报复”自己迟到。   言时玉假笑:“陛下劳苦功高。”   这人还蹬鼻子上脸。   李淮懒得与他计较,朝厨房的方向望了望,只想赶紧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言时玉的目光落在身边人白皙的脖子上,火气上涌,伸手握住李淮的胳膊,起身把人拉到角落。   李淮被男人困住,滔天醋意将他吞没。   炙热的吻落下来,温热的掌心按在他的后脑,以免冰冷坚硬的墙壁硌疼了他。   “臣不喜陛下夸别人。”言时玉用力地吮吸着,用呼吸的间隙说完这句话,继续未完成的掠夺。   他醋极了也爱极了。   醋李淮夸赵岐“劳苦功高”,还迟来了;爱李淮戏演得好,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化作一团火热,将李淮烤得热极了。   一墙之隔的厨房正在煮馄饨,仔细听能听见柴火燃烧、开水翻滚、厨子低声细语、菜刀剁着馅料……馄饨被捞入碗中,小二随时会端着两碗馄饨出来。   一旦他出来,就会看见两个男人挤在角落。   “我……我饿了。”李淮推了推言时玉,声音小得如同蚊鸣;他的嘴唇有些发红,脸也烫起来,抬手将有些滑落的帽子重新戴好,余光注意到厨房的方向。   言时玉偏爱他害羞的模样,幽深的眸子专注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要不要吃点别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三十啦!除夕快乐~ 第42章好吃   吃点别的?   李淮的脸更烫了,恼羞成怒地瞪言时玉,想推他的手才刚用了点力气就被一把握住按到墙上,另一只手很快也被按住,宛如被摔到砧板上的鱼,动弹不得。   除了做无谓的挣扎之外,无事可做。   淡淡的馄饨香气传入逼仄的角落,李淮隐约听见门帘响动,赶忙看过去,只见门帘晃动,未见人影。   到底是让人看见了。   抬眼见男人眸色深深,气定神闲,李淮方知自己一番担忧纯属多虑,此人心思缜密,约他来这里必是安排妥当,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   逃要逃不掉,他放弃挣扎,放松地依靠在墙上,等着男人下一步动作。   他静静凝望着男人深不可测的黑眸,被其中翻涌的谷欠念惊动,下一瞬又心中欢喜。   “吃不吃?”言时玉沉声问,微微凑近他,幽深的目光化作画笔勾勒着他的眉眼,灼热的呼吸为如画眉眼上色。   “我来这儿是为了吃馄饨的。若是没馄饨可吃,你就让开。”李淮淡淡回答,那点儿午膳经过一路颠簸所剩无几,诱人的馄饨香气勾起他的食欲,奈何被男人困在角落,只能闻着香味儿、咽咽口水解馋。   喉结的滚动被言时玉看到,他抬眸瞧见手下的玉腕已现出微微红痕,像是他亲自刻下的印记。   这是他言时玉的人。   得出的结论令他心情畅快,后退半步松开纤细的手腕,转而握住李淮的手,将人重新带回桌前。   一落座,言时玉便朝厨房道:“上馄饨吧。”   话音刚落,门帘被掀起来,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快步走过来,他把馄饨放到二人面前,递上调羹和筷子,然后把冷掉的馄饨端走。   “请用。”言时玉轻声说,拿起筷子吃起来。   李淮先喝了一口汤,热乎乎的汤汁咸鲜可口,馄饨皮薄馅大,好似一个个胖娃娃,圆滚滚地浮在上面。   捞起馄饨放入口中,面皮破开的瞬间,满含肉香的汤汁就涌出来。   果然是极好吃的东西。   李淮胃口大开,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馄饨。   言时玉不算太饿,吃了几个便放下筷子,单手搭在桌上撑着下巴,静静看他。   一碗馄饨吃完,李淮又捧起碗把汤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   “要不要再来一碗?”言时玉温声问,抬手摸了摸自己这碗,有些凉了,不然直接给他吃了。   李淮正吃得高兴,毫不客气:“再来一碗。”   言时玉轻笑点头,抬手拍了几声,厨房内传来一声回应。   吃完两碗馄饨,李淮险些打嗝,这时才发现言时玉没吃多少,再看看自己面前的两个空碗,脸又是一阵烫。   “云煦吃饱喝足了,接下来该说正事了。”言时玉让小二把桌上的东西都撤下去,又仔仔细细将桌子擦了好几遍,随即右手往桌上一放,食指轻轻敲了几下。   准是青林说的,李淮忿忿地想。   “这些事情我不太懂,还请言大人赐教。”李淮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他批阅奏折时发现的不懂的问题。   言时玉接过来快速看了一遍,然后把这张纸平铺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将略微褶皱的纸张抚平,从第一个问题开始讲起。   李淮凑过去认真听。   冬去春来的车马粮草如何调配,官员升迁调任间与各党有何关系、又该如何处理……大到国策,小到百姓的柴米油盐,多的是李淮不懂的。   过去跟着言时玉看了许久折子,也学了不少,还读了不少书,他自以为处理朝政即使不能游刃有余,也能做个七八成,结果还是不够。   与言时玉相比,与赵岐相比,他还是差得远了。   许是察觉到李淮的情绪有些失落,言时玉抬手轻按住他的肩,小声说:“你开蒙晚,无名师教导,能到如今这样已是天资聪颖。若你从小与其他皇子受教于名师,只怕早就有神通之名,不到十岁就会被封为太子。”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啦,祝大家万事胜意!   —— 第43章先后   聪明。   李淮幼时经常听到这两个字,母妃对他从来都是夸奖,即使刚习字时落笔不如鬼画符、贪玩不想背诗,她也不曾训斥半句。   后来他渐渐长大,母妃的性子愈发沉稳,不似从前那般爱笑,便叮嘱他言行举止皆要小心谨慎,在其他人面前要装得愚笨,否则性命堪忧。   久而久之,除了母妃和雯兰,别人都说他愚不可及,都认为他是个草包。   母妃去世后,他太久没听到有人如此认真地夸赞他聪明了。   李淮勉强扯扯嘴角,垂眸掩下眼底的惆怅,抬手指了指那张纸,低声说:“后面还有许多。”   言时玉神色一顿,明白他心中不好受,便只是点到为止,继续讲纸上的问题。   李淮收起纷杂的思绪,认真听着。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听出言时玉的嗓音有些哑,想开口叫小二上壶茶,心里又觉得别扭;犹豫再三,他只好佯装咳嗽,引起言时玉的注意。   言时玉抬眼看他:“嗓子不舒服?”   李淮点头,故意压低声音说:“太久没喝水,有点干。”   “上壶茶。”言时玉朝厨房吩咐道,冰冷淡漠的目光注视着厨房的帘子,看着端茶的小二从里面走出来,一直到茶壶稳稳地放到桌上,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余光瞟了一眼小二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嘴角不着痕迹地浮起一丝冷笑。   小二惶恐地咽咽口水,躬身退下。   言时玉的眉眼又柔和下来,倒一杯茶放到李淮面前,又倒了一杯放在自己手边,“趁着等茶凉的功夫,我们歇会儿。”   “好。”李淮双手捧着茶杯递到嘴边,小口小口喝着,茶香中有淡淡的茉莉花味,入口清新,细品之下还有回甘。   白色的雾气从澄澈的茶水中缓缓升起,在他眼前筑起一道朦胧的屏障;透过这片朦胧,言时玉的浓眉黑眸淡了许多,恍若隐居在云雾中的仙人正悠然自得地饮茶,吞咽间人世已千年。   云雾越来越淡,仙人的轮廓逐渐清晰,李淮惊觉自己的眼力竟如此好,能看得清仙人脸上肌肤的纹理,甚至能感觉到呼吸……   他陡然回神,仙人已来到眼前。   “不是说嗓子干要喝水?这会儿茶都要凉了。”言时玉垂眸看了一眼尚有余温的茶水,幽深的目光在李淮唇上打转。   “……哦。”李淮呆呆地应了一声,顶着微红的脸往后撤了几寸,仰头将迅速将茶水喝完,握着空杯看向他,“你继续讲吧。”   天色渐暗,日头落下没多久,言时玉将纸上的问题都回答完了,顺便解答了李淮提出的新问题。   “我送你回……”   急促的脚步声掠过窗外,言时玉警惕地侧身看向门口,抬起手臂将李淮护在身后。   一袭黑衣快步进来,那人走到离二人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青林。   李淮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那日在言府看到的人就是他,可这身形似乎比平日里单薄一些。   瞧见他眼中的诧异,言时玉解释道:“青林懂些伪装的功夫。”   原来如此,李淮轻轻点头。   言时玉:“说吧。”   “大人,方才赵岐派人递消息进宫,说他的儿子被杀了,尸体在离他宅子不足百步的地方,发现时已经冻僵了。赵岐悲痛万分,一口咬定此事与您有关,还说下一个遭您毒手的就是他自己,请陛下为他做主。”青林沉声道。   赵岐把独子看得极重,年初摔断腿都急得不得了,这下直接死了,只怕……   李淮与言时玉的目光交汇一瞬,从对方眼中看一样的情绪——怀疑。   “他儿子这种东西还值得我出手?这老东西定是老糊涂了,无论什么脏水都想泼到我身上。”言时玉不屑道,眼底满是冰霜。   李淮沉吟片刻,拿起桌上那张纸折起来,一边收入衣袖一边说:“等会儿我假装匆匆出宫去赵府看看赵岐,你就假装闻风而来。不过你要来得晚一点,先让我多演一会儿。”   他说话时眸光流转,面上带着几分游刃有余的神色,宛如一只聪慧的狐狸,狐狸眼眨几下就能蛊惑人心。   言时玉轻笑:“好,你先去。”   此处离赵府比皇宫近一些,李淮吩咐车夫走慢点儿,以免赵岐起疑。   估摸着时间差多了,李淮让车夫加快速度,停在赵府门前时,车轮和车身上站了些雪,仿佛真是在积雪中疾驰而来。   他跌跌撞撞下了车,神色惶恐地快步走进院子;脸色苍白的赵岐颤巍巍地迎上来,险些与他撞在一起。   “陛下……”赵岐一开口便泣不成声,泪水从浑浊的眼中涌出来,满是皱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在下人的搀扶下勉强站住,带着他来到尸体面前。   “老臣唯一的儿子……老臣……”   “赵大人……节哀,朕看看。你们几个扶好赵大人。”李淮强装镇定安慰地拍拍赵岐的手背,壮着胆子去看尸体。   白布一掀,他倒吸一口凉气。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东北很冷,东北的宝要注意保暖哦!其他地方的宝也要照顾好自己!大家一起健健康康的! 第44章胡言   赵岐的独子名叫赵山澜,与父亲的清瘦不同,他肥头大耳,下巴吞了脖子,形成四层褶皱;贴身的衣物几乎被褪了个干净,惨白的肉皮摊开来,宛如屠夫摔到油腻腻的案板上的半片带皮猪肉,毫无生气地摊开着。   他的双目被剜去,只留两个血淋淋的洞,干涸的血迹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大脸上;手脚被砍去,断口处能瞧见参差不平的骨头。   李淮快速将尸体看完,害怕地别过脸,匆匆挥手示意下人把白布盖上。   “陛下……老臣的儿子实在死得太惨了,您一定要为老臣一家做主啊!”赵岐哭哭啼啼地跪到他面前,几乎全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枯树枝般的双手抓住他的衣衫下摆,红着眼看了一眼盖着白布的尸体,低声呜咽道:“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不、不是唯一的,只剩一个……我没时间了……我没机会了!”   赵岐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李淮只当他丧子之痛太甚,俯身将他扶起来。   “赵大人,令郎死得太……你说令郎的死可能与言时玉有关?不知他们二人有何过节。”李淮害怕得不敢看尸体,声音有些颤抖,时不时地打个冷战,一副怕死的模样。   赵岐咬牙切齿道:“言时玉扬言要杀了老臣全家!老臣这段时日担忧不已,一直叮嘱山澜进出小心。他倒是小心,架不住有人引他出门,否则老臣那么乖巧的儿子怎么会夜不归宿,以致横尸后巷?言时玉对老臣不满已久,也知老臣把山澜看作自己的性命,于是下手杀山澜来打击老臣!陛下,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他竟然敢随意杀人,他将陛下置于何处!”   他越说越愤怒,一个踉跄险些晕过去,被下人扶住后又说:“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老臣失去了山澜,您万万不可再有闪失,否则老臣……老臣到了九泉之下不仅无颜见赵家的列祖列宗,更无颜见陛下啊!”   “赵大人……快去搬把椅子过来!”李淮皱眉道,又吩咐下人上茶,让赵岐坐下冷静一会儿。   言时玉应该快要到了,李淮心想。   人禁不住念叨,说来就来了。   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众人循声看去,不久前和李淮打过照面的下人从门外摔进来,墨色衣角一晃,言时玉走进来。   他身上跟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半出鞘的刀刃横在胸前,有人敢动一下便再露出几寸刀刃。   “你……”赵岐气急,抓起茶杯朝言时玉扔过去。   言时玉面不改色地躲开,茶杯砸到地上摔得粉碎,一点儿茶水都未溅到他身上。   “赵大人怎的生这么大的气?”言时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圈,未等赵岐回答便兀自来到尸体前,厌恶地抬手摸摸鼻尖,对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你要做什么!”赵岐气得浑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   “言卿,你、你别太过分!”李淮十分不威严地警告了一句,默默往赵岐身边挪了挪,警惕又畏惧地盯着言时玉。   言时玉轻蔑一笑,对旁边的天子和重臣视若无睹,直接让手下掀了盖尸体的白布。   看清楚尸体的惨状,他嫌弃地皱眉,摆手示意手下把白布盖回去。   “赵公子如此死法,多半是仇家做的。”言时玉的语气近乎笃定,回神时朝快要气晕的赵岐笑了一下,“呦,陛下也在啊。”   他敷衍地行了个礼,手下不知从何处也搬来一把椅子,他目中无人地坐上去,双臂往椅边一搭,活脱脱一位断案的钦差大人。   李淮安静地装哑巴,一面看言时玉耍威风,一面注意着赵岐。   “赵大人遭遇丧子之痛实在可怜,本官劝你冷静一些,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言时玉顿了顿,“本官在来的路上问了不少人,昨夜有不少人看到赵公子去春满楼,大约两个时辰后醉醺醺地走出来。听春满楼的人说,赵公子是常客,每个月有接近二十天都在那儿,每个姑娘的闺房他都进去过。”   李淮看了言时玉一眼,无声对他说:精彩。   “血口喷人!”赵岐气急败坏地吼道,话音刚落便弓着身子咳嗽起来。   言时玉置若罔闻,继续说:“赵公子出手十分阔绰,每次给姑娘少则百两,多则千两;本官仔细算了算,赵大人身居高位,这么多年的俸禄加起来也就十几万两,除去府中日常开销,现在手中也就十万两左右,如何经得起赵公子这么挥霍呢?”   李淮眉心微动,敏锐地注意到剧烈咳嗽的赵岐身形一顿。   “怪本官疏忽,赵大人故去的发妻出身名门,家境殷实,说不定给赵公子留了不少金银,足够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言时玉并未打算揪着钱财这一点不放,说出来就是想试探一下赵岐的态度,没想到真的有意外收获。   看来他的钱袋子不干净。   言时玉看向李淮,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说回命案,本官又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赵公子出了春满楼就往赵府的方向去了。赵公子喝多了,嚷嚷着不坐轿子也不让人跟着,独自拎着酒壶走在大街上。他路过了几家酒馆,看到的人说他虽然醉了,但依旧能走动。这一路平安无事,直到赵府近在眼前的时候,命案发生。”言时玉眯了眯眼,双手交叠搭在腿上,沉思片刻,“本官记得赵大人说赵公子为人十分正经,可是正经人谁去春满楼啊,难不成要去春满楼读圣贤书?”   赵岐脸色发青,双手死死地抠住椅子边缘,瞪大双目盯着言时玉,恨不得立刻把他生吞活剥。   “山澜不是这样的人!你、你杀了我儿子!陛下,陛下躲在老臣身后……”   赵岐激动得想站起来,才敢起身一点就如脱线木偶般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   “快!快请大夫!”李淮急忙催促道,指挥着下人把赵岐送到屋中。   府中乱作一团,言时玉命人把赵山澜的尸体带走,眼神询问是否需要派人送李淮回宫。   李淮轻轻摇头,颇为恐惧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逃似的离开赵府。   舌尖扫过上面一排牙齿,言时玉饶有兴致地目送他离开,喃喃道:“真会演。”   回到皇宫,李淮把之前不懂的奏折处理完,然后趴在桌上把午后言时玉讲的东西回想一遍,受益匪浅。   晚膳后,他照旧拿着一本书回后殿,才踏进去一步便察觉到有人来了。   龙床上的人一袭白衣,慵懒地靠在两个软枕上,手中拿着他昨晚看完后随手放在枕边的书。   白衣胜雪,黑发如墨。   这人又化作仙人了。   李淮握着书卷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地坐在床的另一边,翻开书看起来。   男人的眼皮抬了一下,目光只离开书本一瞬。   后殿静悄悄,偶尔有翻书声响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男人坐不住了,扔了书朝李淮扑来;李淮闪开,男人扑了个空。   “陛下不肯赐臣一点书香?”言时玉挑眉,强势地把人搂进怀中,修长的手指夹起他手中的书,手腕一翻把书甩到地上。   “哎……”李淮想捡书不成,反而被抱得更紧。   “陛下比书香。”言时玉埋头在他颈间,深深吸入熟悉的气息。   习以为常的亲昵令李淮红了脸,背后的胸膛强壮炙热,有力的心跳透过皮肉传到他耳中,令他心安。   “说吧,你还查到什么。”他放任身子沉浸在温柔乡,脑子依旧清醒着。   言时玉抬起头,低声说:“赵山澜不学无术,根本不似外界所说的那般有才学。赵岐对他管得很严,前二十年几乎不准他单独出门,也不准他结交朋友。”   “这……算是疼爱独子?”李淮疑惑道,他没得到过父亲的疼爱,对父子之前不太理解,仅有的还算好的例子便是言家父子;之前他一直听说赵岐如何疼爱赵山澜,可听言时玉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赵岐对赵山澜的态度不像疼爱。   “那老东西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奇怪。”言时玉不屑道,“除此之外,赵岐对赵山澜有求必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甚至连他流连烟花柳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就叫溺爱?李淮心中疑惑更深。   “对了,赵岐格外注意赵山澜的身体,每日都会命厨房准备补品给赵山澜;赵岐本人似乎也对‘死’颇为忌讳,进补的东西也吃了不少。”言时玉补充道,言语间毫不掩饰对赵岐的厌恶。   李淮抿唇,回想一切有关赵家父子的事情——赵岐想长命百岁,难道想拉着儿子一起?若是如此,赵岐给他三番五次送补品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真是关心他吧?   蓦地,他想起赵岐那句乱七八糟的话——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不、不是唯一的,只剩一个……我没时间了……我没机会了!   他把这句话告诉言时玉。   言时玉皱眉:“据我所知,赵岐只有赵山澜一个孩子。”   “那这个‘只剩一个’指的到底是谁呢?”李淮自言自语,突然灵光一闪,浑身僵住。   “怎么了?”言时玉察觉到他的异样,担心地问。   李淮幽幽开口:“我知道剩下的那个人是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五迎财神!祝大家发大财!   —— 第45章长物   “谁?”言时玉问。   李淮目光平静:“我。”   言时玉心中一震,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虽暂时不明白赵岐的话有很深意,但看过赵山澜的死状,任谁都会心惊。   “我和赵山澜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赵岐格外‘关心’的人。之前我生病,赵岐担忧万分,在那之后便常常派人送来补品,如今想来,与他对待赵山澜的某些举动很相似。”李淮从他怀中起身坐好,清俊的眉眼染上严肃之色,“我觉得我这个人对于赵岐来说是不同的。”   不同,短短两个字,其中含义千千万。   “至于是哪种‘不同’,我也不知道。”他轻叹一声,眸子暗下去又再度亮起,眉眼稍微舒展,“我们继续说赵山澜。”   左右现在如何处理赵山澜被杀一案才是要紧事。   言时玉点头,问道:“你觉得谁会是杀害赵山澜的凶手?”   “凶手杀人手法残忍,极有可能和赵山澜有过节;剁手剁脚挖眼,凶手可能对他恨之入骨,这几处或许和赵山澜平日的行事作风有关。你说过他经常出入春满楼,说不定他就死在风月之事上。”李淮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出自己的假设。   方才一番纠缠弄乱了衣裳,他一门心思在正事上也未整理,随意低头一瞥才发现腰带松松垮垮垂在腰间,竟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抬眸看过去,罪魁祸首一脸无辜地指了指同样松松垮垮的腰带,还补偿似的直接把腰带解下丢到地上,双手一扯,衣领大开,露出内里风光。   李淮默默腹诽一句登徒子,伸脚踢了踢言时玉,正色道:“正经些。”   “我何时正经过?”言时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承认自己不正经,不管敞着的衣领,轻咳几声说:“凶手在春满楼的可能很低。春满楼的权贵没有不认识赵山澜的,他们忌惮赵岐的权势,就算平日里被赵山澜欺侮过也不敢做什么;只要赵岐还在朝中,他们就不会动手。除了权贵,剩下的人也不敢动赵山澜,他有的是钱,闹出了事也能用钱摆平,摆不平的派人去摆平。所以,我猜凶手不在春满楼。”   “我全都说错了……”李淮又叹一声。   “哪里错了,你我都是猜测,每人各有五成胜算。不过,我赞成你最后说的,他的死和风月之事有关,说不定被哪个情敌杀了。”言时玉见不得他垂头丧气,说完后亲昵地摸摸他的侧脸,凑近想好好“安慰”他,岂料被他一把推开。   “言卿,说正事。”李淮一本正经地帮他整理衣领,继续道:“你去赵府前还查到什么?”   言时玉眸色一暗,抓住胸前的手带到心口,按到随着心跳声起伏的胸膛上,“就这些。”   李淮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线索有限,疑团颇多,若是不能在开始占据先机,他担心后面会被赵岐牵着走。   受制于人的滋味很不好受。   除此之外,掌心被心跳震得发烫,令他无法完全冷静下来思考问题。   李淮暗自咬咬牙,随即毫不留情地把手抽出来,冷着脸往旁边挪了挪,抓过软枕抱在怀中,淡淡道:“言卿查到这点东西就想留宿明宸宫,会不会太天真了?”   他微微仰起头,视线向下倾斜看向言时玉,不是质问胜似质问。   “陛下嫌臣没用?”言时玉一边说一边脱去外衣,佯装苦恼地低头瞧瞧周身,为难地摊手,“臣能拿别的东西换吗?”   李淮冷眼:“何物?”   “臣身有长物,陛下用了一定满意。”言时玉抓住那只踢过他的脚,按在方才说过的地方。   细细的脚踝仿佛稍微用力就会被捏断,他隔着一层层薄薄的布料描绘熟悉的脚背,或轻或重,按摩一般按来按去。   李淮脸一红,立时想把脚收回来,但脚踝上的手化作镣铐,不仅无法动摇分毫,还让他跌倒。   后背贴上龙床时,人影盖上来。   言时玉比李淮高些,也强壮些,影子罩住李淮绰绰有余,身侧还余出小片阴影。   “赵家父子二人,我们一个也不了解,你、你竟有心思……”红晕自脸颊蔓延到脖颈,李淮不自然地咳了几声,心中不知第多少次骂自己色令智昏。   言时玉撑着双臂许久,呼吸不稳:“陛下有令,臣不敢不从。臣就这么一点长处,陛下知人善任,理应给臣机会展示展示。至于赵家,陛下既然知道赵岐并非良臣,想不明白的不如不想,静观其变岂不更好?必要时,臣会安排好一切,陛下安心就好。”   李淮被迫看他展示,一看就是快一个时辰。   准确来说,不是看,而是参与。   所谓的“身有长物”,必须有人配合才能完美地展示其优势。   起初李淮还端着帝王的架子,对言时玉这个臣子提各种要求,比如先从哪里开始、哪里需要停留多久、力道的轻重……后来他没力气说话,臣子犯上,用最原始的方式展示优势,直接得令他招架不住。   展示结束,所用之物皆被扔到地上,又换了新的。   李淮闭着眼睛枕在言时玉胳膊上,下巴抵着丝滑的锦被,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陛下满意吗?”   男人的嗓音沙哑愉悦,仿佛饿久了的人终于饱餐一顿,且日后都不必再担心饿肚子。   “尚可。”李淮低声回答,翻过身往他怀中钻了钻,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臣的荣幸。”言时玉心满意足地揽住他,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对了,”李淮睁开眼睛,小声说:“你知不知道青林和雯兰的事情?”   言时玉疑惑:“青林和雯兰有什么事?”   李淮吃惊地抬头看他,未料到青林没把这事儿告诉他。   看出他眼中的惊讶,言时玉顿时猜到了七七八八。   “他们怎么会?”   李淮无奈地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认真的。雯兰从小就在我身边,她单纯善良,真诚聪慧,我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原本想着日后让她做些想做的事情,待年纪够了,我再为她选几位好人供她挑选,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幸福快乐。”他顿了顿,语气中有几分责备,“你们主仆二人都是不老实的,一个觊觎天子,一个拐走天子的义妹,可真是一对好主仆。”   言时玉听得哭笑不得,辩驳道:“如此说来,二人两情相悦,何来‘拐走’一说?你说要让雯兰做她想做的事情,她就想自己挑个夫婿,不行?”   “我没说不行,我是担心她遇人不淑,想要帮她把把关,或者亲自挑人让她选。”李淮白了看男人一眼,若是他还有力气,非要狠狠捶言时玉几下不可,“我没看不起太监,只是以往听了太多宫闱轶事,忧心青林也是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李淮质问道:“你为何不早说青林并非真太监?”   “我为何要对你说青林不是太监?”言时玉继续哭笑不得,瞧他不悦,匆匆改口道歉,“是我的错,我早就该告诉你他是假太监。”   李淮冷冷瞥他一眼,沉默不语。   “青林是孤儿,寒冬腊月不知被谁打到半死丢在巷子里,我把他救回府上。他痊愈后就留了下来,我请人教他读书习武,看着小时候的他,我经常想到夭折的妹妹,若是她还活着……青林也算是我的弟弟,我对他完全信任。”言时玉三言两语把青林的身世交代清楚,见李淮神色缓和,立刻温声道:“陛下的妹妹与臣的弟弟两情相悦,陛下与臣何时琴瑟和鸣?”   “噼啪”,殿中蜡烛突然出了声,惊了炙热冬夜。   李淮闻言神色一顿,翻身背对着言时玉,嘟囔了一句“睡了”,便裹紧被子,闭上眼睛。   身后的人贴上来,他一动不动,努力控制呼吸,竭力假寐。   男人也一动不动,甚至手都没有搭上来,呼吸平稳得仿佛已经睡着了。   李淮缓缓睁开眼,闭合的纱帐了挡住了几分烛光;明明烛光不刺眼,他的眼眶还是一阵湿热。   身后的人忽然动了,他心虚地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男人的视线就落在他的耳朵上。   耳朵烫起来,视线汇聚的那一点就快要烧出一个圆圆的小洞。   李淮燥得又睁开眼。   又过了好一会儿,睡意全无的他打算翻身,却听到一声极轻又绵长的叹息。   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肩上,如同落下一颗火种,顷刻间将那处肌肤点燃。   肩上的火蔓延开来,逐渐成燎原之势。   李淮恨不得掀开被子去雪地里滚上一滚,但那治标不治本。   真正起火的,是心。   他又不敢动了,只能将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不放过一丁点儿声音。   男人又朝他靠近了一些。   李淮早就忘记控制呼吸,假寐的把戏不攻自破。   男人的手终于搭上来,轻轻地环住他的腰身。   “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这句话比叹息还轻一些,像在问他,也像自言自语。   更像祈求一点希望。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班的宝辛苦啦!做好防护,健康平安!   还在家里的宝不要熬夜,早睡早起!   —— 第46章扫兴   一觉醒来,枕边人又不见踪影,李淮眨了眨还有些酸痛的眼睛,耳边突兀地响起言时玉的声音——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因为这句话,他闭着眼睛躺了很久才睡着。   有没有?   李淮扪心自问,即使现在就他一人在后殿,他也不敢回答。   沉默良久,殿门被推开,青林捧着龙袍走到床前。   “陛下,您该去上朝了。”   李淮抛却心事,准备上朝。   今日早朝,赵山澜被杀一案成为主角。   李淮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扫过众人。   言时玉依旧嚣张地站在人群中,他今日未穿朝服,而是穿了一件刺金蟒袍,将“大逆不道”四个字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   赵岐站在言时玉对面,失去独子的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衰老的脸像沾了煤灰未擦干净,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气。   李淮收回视线,抬手示意众臣上奏。   “陛下登基不足一年,京城中便发生如此残忍的命案,且死者还是忠心耿耿的赵大人的独子,臣以为凶手的意图绝不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更有可能是藐视陛下的威严!”一位素日和赵岐交好的文官率先站出来,一边说着一边往言时玉的方向看,意思再明显不过。   此言一出,殿中接近一半的官员都看向言时玉。   李淮只管看戏。   “望陛下看在老臣入朝多年、年事已高,一定要彻查此事,不管凶手是何人,都要将他绳之以法,以儆效尤!”赵岐颤巍巍地从走到殿中央,说完低头大口喘气,踉跄一下差点儿跌倒,索性跪到地上,磕头道:“求陛下开恩!”   几位言官见状纷纷跪下附和:“求陛下开恩!”   其他人交换了眼色,陆陆续续也跪下附和,最后只剩言时玉还站着。   李淮佯装无措,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十指收紧,实则心道:殿中有不少言时玉的人,此刻都假装支持赵岐,让赵岐以为自己在朝中颇有威望。得意会令人放松,再加上丧子之痛,赵岐也许还会露出更多马脚。   言时玉转头看了一圈,随后慢悠悠地走出来,拱手道:“陛下,京中有官府,朝中有刑部,这件命案一定很快水落石出。赵大人家中出了丧事,诸位同情也好,难过也罢,一个个都跟着他跪下,难道是在逼陛下做决定么?”   “言时玉,你不穿朝服已是大不敬!身为命案嫌疑人,你还敢说这种话,难道你心虚、打算诬陷满殿忠良?”孙无名起身厉声道。   李淮眉毛一挑,想起孙无名的儿子阻止韩向办学堂,从前以为他自成一党,如今看来只怕也是赵岐的人。   赵岐不仅笼络文官,还将世家收入囊中,怪不得地位如此稳固,甚至还搞出这么多事。   言时玉轻蔑地看了孙无名一眼,转而将视线落在李淮身上,将看戏的他拉入戏中,扔出不太烫手的山芋:“陛下,臣未穿朝服,您是否要惩罚臣啊?”   李淮正想看言时玉如何反驳孙无名,突然被点名有些扫兴。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他慌乱地打翻了桌上的烛台,“哐当”一声吓到不少官员,声音在偌大的殿中回荡许久才散去。   言时玉忍俊不禁:“可能要受罚的是臣,陛下怕什么?”   李淮语塞,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看似惊慌的眸子一直注意着众人,捕捉到好几个人流露出嫌恶之色。   虽不知他们嫌恶的是言时玉还是他,但他这“窝囊皇帝”的模样算是练成了。 第47章一点   殿中鸦雀无声,百官脸色各异。   言时玉无疑是众人中最轻松的一个,他神色自若地站在那儿,毫不避讳地直视天子,幽深的黑眸闪过一丝柔情,顷刻间又冷下来,冰冷彻骨。   事已至此,李淮打算破罐子破摔,宛如受惊的小鹿往龙椅里挪了挪,明眸瞪得极大,目光飘忽闪躲,匆匆扫过四周,最后看向桌脚边的烛台,惊惧之色未减。   言时玉有些不耐烦了,轻咳一声。   侍候在旁的青林得到指示,快步走过去,俯身将烛台捡起放回原位。   烛台归位,李淮镇静几分,求助地看向脸色难看的赵岐,目光中满是无措。   “老臣只想真相大白,未想也不敢逼迫陛下。”赵岐轻声道,“本官与言大人素日有些矛盾,说你有嫌疑也未尝不可,你何必如此激动,急着要给大家扣上如此大不敬的罪名?”   “本官若不先发制人,赵大人和孙大人只怕要把本官生吞活剥了。”言时玉含笑道,“罢了,诸位不如回到赵山澜的案子上,毕竟这次才是大家争论的根源。”   李淮顺势开口:“对对对,还是先说说此案吧。”   “昨夜刑部已经完成验尸,赵山澜死前喝了很多酒,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但被挖眼、砍断手脚的时候,他还是活着。”言时玉面无表情地陈述,“仵作推测赵山澜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加上心悸,他差点儿被人做成人彘,心悸受惊是很正常的事情。”   “根据春满楼以及街边酒馆内众人的供词可知道,赵山澜酗酒好色,挥霍无度,仗势欺人,众人皆知他是纨绔子弟,但因其是赵大人的独子,不敢说他的坏话,只能附和赵大人说赵山澜是文武双全的才子。赵山澜素日行事随心所欲,不少人心中积怨,有嫌疑的人不止臣一个,说不定为了个女子争风吃醋结下仇怨也不一定。”   赵岐脸色一白,不顾忌这里是朝堂,指着言时玉大吼道:“言时玉,我儿惨死,你竟还要污他清白!”   他情绪十分激动,踉跄一下直直地往后倒;几位文官手忙脚乱地向前扶,他刚站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黑吐出一口鲜血,令不少人惊呼一声。   暗红色的雪砸到地上,言时玉厌恶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右手食指关节抵在鼻下,害怕吸入什么脏东西。   “陛下,赵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没想到被小人当面侮辱,还请陛下为他做主!”   “奸佞不除,尔等如何安心啊!”   “臣请陛下严惩言时玉!”   “臣请陛下严惩言时玉!”   跪下请命的还是上一波人,李淮看得有些麻木,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手足无措地望着众人。   坐在地上的赵岐缓过来一些,他费力地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浑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言时玉,杀意翻涌。   无法无天的言时玉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冰冷的黑眸迎上赵岐刀一般的目光;他笑了一下,眉眼微微弯曲,消解了寒意,添了讽刺,气得赵岐差点儿又呕出一口血来。   剑拔弩张之际,李淮拿起奏折往桌上拍了拍,成功将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过来。   哪朝天子在朝堂上敲桌?他这种不成体统的行径令老臣难堪。   李淮愣了愣,低头瞅了一眼手中的奏折,随即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把奏折扔到一边,双臂直发抖,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   “赵大人……赵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朕瞧你吐了血,像是急火攻心。此症可大可小,朕小时候见宫里的老嬷嬷吐了血就活不了几日了……”他几乎要哭出来,哽咽着继续开口,“朕不能没有你啊!”   寥寥几句话看似情真意切,字字透露着李淮对赵岐的依赖,实则是在点赵岐的死穴——死亡。   言时玉心领神会,嘲讽道:“陛下说得对啊,杀害赵山澜的凶手还未抓到,赵大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又要耽误好几日,真相大白的日子又要往后延了。”   赵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凉意从脊背涌出来,直窜入天灵盖;他的喉咙仿佛被泥堵住了,又干又哑,逼得双目流出两行热泪;他不再看言时玉,而是抬头望向龙椅,视线牢牢地黏在李淮身上,寸步不离。   李淮见他上了套,便在送上一份“大礼”。   “言卿,你……”李淮骤然停住,双目瞪得极大,往后一退跌坐在龙椅上,白眼一翻,不省人事。   “陛下!”赵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再不掩藏眼中的恐惧,呕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李淮心中暗喜,继续装晕。   朝堂乱作一团,百官束手无措。   “陛下龙体抱恙,退朝——”又是青林站出来,大手一挥命宫人将昏迷不醒的李淮扶下去。   宫人将他扶到明宸宫后殿便退下,青林检查门窗都关好之后,来到床前。   “陛下?”他轻声唤道。   李淮睁开眼睛:“去叫言时玉过来。”   话音刚落,殿门被推开,青林立时警惕起来,将他挡在身后。   李淮却丝毫不慌,能在明宸宫肆意进出的人只有一个。   青林看清来人之后,默默退到一边。   言时玉迈开长腿,几步走过来坐到李淮身边。   他旁若无人地拉起李淮的手把玩,“陛下好计谋,赵岐忍不住了,明日之前必回有所行动。”   青林还在这儿,李淮脸色微红,匆忙将手抽出来,正色道:“赵岐失去儿子已经受了极大的打击,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揭了他儿子的老底,他更受打击。他一直寻医问药,非常怕死,第一口血吐出来,他的心彻底慌了;此时我装病,他就会更慌,于是吐出第二口血。两口血吐出来,待他醒来一定会方寸大乱。”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言时玉垂眸,又把他的手拉回来,饶有兴趣地摆弄着白玉似的手指,爱不释手地捏来捏去。   李淮无奈,任由他玩着。   “我猜赵岐会在入夜后行动。”   言时玉微笑:“陛下圣明。”   “看来那夜行刺多半是赵岐的手笔,言卿彻查宫人身份,恐怕还漏了些人;这些人会在今夜有大用处,言卿应该想到了吧。”李淮的食指勾住言时玉的,中指和无名指似是无意地摸着蹭着言时玉的掌心。   言时玉心痒,又颇为享受这种撩拨,只好忍住攥住这只作怪的手的冲动,沉声道:“臣没有那么神机妙算,只是留着几个可疑之人,想着日后若有异动,臣能第一时间发现,再不让陛下受惊吓。”   君臣一来一往,语气客气疏离,手指纠缠不清。   青林知二人感情甚笃,也曾见过他们亲昵相处,可如现在这般明面上恪守君臣之礼、暗地里纠缠不清的场面还是第一回见到。   他木头桩子似地站在龙床边上,想退下又怕扰了二人,不退下又觉得不妥。   进退两难。   他这番犹豫不决落在李淮眼中,“青林,你先退下吧。”   青林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下。   没了外人在,言时玉更加肆无忌惮,鞋子没脱便跨坐在床上,把李淮揽入怀中,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丝毫不像今夜要有大事发生。   李淮没他那么轻松,躺在他怀中仍绷得紧紧的。   “放心,一切有我。”言时玉轻声安慰道,握住他微凉的手,转头在他耳后亲了一下。   “赵岐自乱阵脚,今夜定会赌上一切,我们暂时不知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还是不要轻敌。”李淮面色凝重,斟酌着开口,“他是冲我来的。”   言时玉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我知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李淮沉默不语,静静待在男人怀中;殿外狂风骤起,吹得门窗发出轻微的响声。   风雪欲来,一切皆有预兆。   “若我有事,你能除掉赵岐最好,若是不能,你就赶紧离开这里……”李淮还没说完,下巴就被言时玉扳过去,一个炙热的吻落下来,堵住他接下来的话。   扭着脖子亲吻实在费力,他呜咽几声,男人有力的臂膀伸到腋窝处,直接将他转过来。   二人面对着面,双手用力地攀在对方身上,每一次吮吸似乎都用尽了全力。   想要融入彼此,想要合二为一。   李淮不再掩饰自己,笨拙地亲吻,竭尽全力表达爱意。   一吻结束,二人额头相抵,眼尾皆红。   “现在的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言时玉又问,和上次轻飘飘的语气不同,他多了几分底气和愉悦。   李淮的脸红透了,沾了水的唇亮晶晶的,双眸专心盯着对面的人,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缱绻中。   言时玉对他有的是耐心,也不催他回答。   李淮抿抿唇,摸索着找到言时玉的手,握住。   “言时玉,”他坐直身子,脸上的红晕褪去大半,明明刚做完不正经的事,可却摆出一副商议朝政的模样,严肃到让言时玉都有点紧张,“我……有一点喜欢你。”   言时玉笑了,笑得比他见过的任何美人美景都好看千倍万倍。   李淮欣喜又心虚,他说了谎。   不止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小情侣贴贴(bushi)   宝子们出门还是要注意保暖哦!多多喝水,健康饮食,适当运动,早睡早起! 第48章计划   “一点就好。”言时玉心满意足,恨不得好好疼疼眼前的心上人,奈何今夜有大事要做,不能太放肆。   方才的亲吻加上李淮的回答,足够他回味很久。   “入夜之后,你让侍卫们稍微放松些,若是遇上赵岐的人,演戏演得像一点,就当是被他的人打败了。”李淮低声叮嘱道,说完便窝到言时玉怀里,后背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惬意地闭上眼睛。   “好,一切听你的。”言时玉点头,顺势抱住他。   二人相拥到黄昏,直到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西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心不在焉地用完晚膳,李淮坐在后殿盯着摇曳的烛光,耳朵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除了侍卫巡视有声响,其他时候安静得出奇。   李淮拿起书翻看,翻了好一会儿,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只能丢到一边去。   要不干脆躺床上装睡?   李淮看了龙床一眼,轻轻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躺床上有些被动,也不便立刻看清楚来人是谁,还是继续坐在这里比较好。   不过……干点儿什么好呢?   李淮打了个哈欠,无奈之下只能又拿起那本书,继续翻看。   昏昏欲睡之时,他恍惚间听到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来了。   李淮瞬间清醒过来,假装趴在桌上假寐,暗中眯着眼睛瞧殿门。   外面又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良久,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黑影映在地上。   李淮紧张得屏住呼吸,手脚有些僵硬,甚至连吞咽口水都觉得艰难。   会是……赵岐吗?   来人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迈出第一步,露出内侍的衣角,接着是一张熟悉的脸。   李淮皱着眉头抬起头,心中疑惑:青林怎么鬼鬼祟祟的?   “陛下,奴才方才收拾桌案时,不慎打翻茶盏,弄湿了几本奏折,还不小心把剩下的奏折弄到地上,还请陛下过去看看。若是因奴才的粗心大意耽误朝政,奴才真是罪该万死。”青林毕恭毕敬地行礼说道,头微垂着,眼睛往四周瞟,十分警惕。   李淮以为这是言时玉的计划,起身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轻声道:“朕去看看。”   二人移步到正殿。   青林将打湿的奏折递给他,“陛下请看。”   李淮接过来翻了翻又放下,“到底要做什么?”   “言大人方才派人传话来说若是陛下一直待在后殿,那些人恐怕会怀疑陛下不在明宸宫,故而让奴才引陛下来正殿走走,为他们指明方向。”青林的声音极低,借着整理奏折将声音盖住,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   李淮轻点头,又装模作样地拿起几本奏折翻动,甚至还摆弄了几下砚台和纸笔。   “指明了吗?”   “夜深了,陛下早点休息。”青林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送他回后殿。   一入后殿,李淮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奇怪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他猝不及防吸入一口,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他似乎经历了一场宿醉,醒来时时头痛欲裂、双眼发酸,恶心想吐;紧闭双眼缓了好一阵子,直到凉风吹到额头上,他才舒服几分。   五感回归,他感觉到自己在一辆狭小的马车上,双眼被蒙住,双手被捆住,整个身子还是麻的,没有一点力气;他想尝试着喊一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声。   失去意识之前,李淮记得殿中只有他和青林。   与此同时,明宸宫后殿平静依旧。   “李淮”好端端地坐在龙床上,贴身侍女雯兰奉上一杯热茶。   “你该走了,等会儿赵岐的人就来了。”“李淮”慢条斯理地接过茶,状似轻松的模样难掩紧张;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雯兰,低头喝下半杯热茶。   茶香沁人心脾,却让他心中变苦了。   此次一去生死难料,这样好的茶,这样好的人,不知能不能有重逢之日。   “是,奴婢愿陛下今夜好梦。”雯兰迅速抬手在“李淮”手腕上按了一下,垂眸引去刚浮出的泪光,躬身退下。   手中的茶凉透了,“李淮”仰头将冷掉的冷水一饮而尽,还未放下茶杯便听到殿外有异响。   来了。   他赶紧脱了衣衫躺入被中假寐,在那人到床前时佯装惊醒。   此人与他差不多高,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布满杀气的眼睛。   “你、你是何人?”“李淮”惊恐地爬起来缩到床里,举起枕头挡在身前,大喊时声音颤抖:“来人!来人啊!”   黑衣男人无视他的喊叫,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一段大拇指粗的麻绳,熟练地把麻绳系成一个活结,甩手抛到他脖子上。   “李淮”吓得脸色一白,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麻绳而是一条毒蛇。   他手忙脚乱地想把绳子拿开,却被直接套住,瞬间脸色涨红,喘不上气。   黑衣男人眼中满是轻蔑,像拉拽一条濒死的狗一样把他拉到床边,一记手刀搭在脖颈处,他将计就计,直接装晕。   一阵天翻地覆,他被黑衣男人扛在肩上,从后窗离开明宸宫。   “李淮”从袖中取出一包石粉,用牙咬出小口,捏在手中。   黑衣男人的轻功极好,很快带他出了皇宫,奔走在京城大街小巷的屋顶之上。   不知走了多远,黑衣男人终于落地,走入一间大宅院,七拐八拐走入隐蔽的房间,随后按下墙上的机关,进入黑漆漆的密室。   密室并不是目的地,黑衣男人穿过一条细长狭窄的路,接着往下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目的地到了。   “李淮”被客气地放到地上。   “弄醒他。”苍老的声音响起,黑衣男人应了一声,提起放在旁边的木桶,将冷水泼到“李淮”身上。   “李淮”惊得浑身一抖,抬头看清楚面前的人时仿佛看到救星;被恐惧填满的他已经不在乎什么帝王身份,哽咽道:“赵大人……救救朕……”   微弱的烛光照在惨白衰老的脸上,面无表情的赵岐俯身冷冷看着伏在地上的皇帝。   饶是“李淮”再愚昧,也明白他就是幕后主使。   “赵岐,你竟然敢如此对朕!”“李淮”又愤怒又害怕,被冷水淋过的地方顷刻间结了冰,动弹不得。   赵岐咧嘴笑笑,伸手拿起边儿上的纯金手杖。   金光闪闪的手杖戳到“李淮”肩上,停留片刻又意味深长地按了按。   “接近一年的时间,陛下养尊处优,看着瘦弱,实则也长了点肉。”贪婪的目光缓慢地掠过杖下身躯的每一寸,赵岐急不可耐地咽口水。   “李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你该不会是想……”   “看来陛下并非愚不可及啊。”赵岐收回手杖拄在地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的身影笼罩在狼狈的帝王身上,竟显得有些“伟岸”,“陛下可知长生不老的秘诀是什么?”   “李淮”沉默不语。   “罢了,我还是从头讲起,免得您到了九泉之下还要来问我。”赵岐轻咳几声,“我的家乡有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人要是想长寿,就必须的人气。这个人气,就是指人的精气。从前我没把这个当回事儿,直到我来了京城。”   “皇家滔天富贵,世家地位稳固,富商金银万两……自入官场,我见识了钱和权能只手遮天,可若是命不够长,拥有再多也没用。我必须要活得够久,才能享受这一切。”   赵岐情绪有些激动,脸庞涨红,一副疯魔状:“我前半生无权无势,受尽世人白眼;我要我的后半生权钱皆有,无人敢欺!”   “李淮”默默往后缩了缩,口不择言道:“你是穷疯了……”   赵岐闻言脸色大变,举起金手杖想打他,举到一半又停下,咬牙切实道:“对,我是穷疯了,我要活一百年、一千年!等我吃了你、做了皇帝……”   “其实你还想吃了你的儿子是不是?那些乞丐也是你……呕……”“李淮”干呕几声,艰难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厌恶又畏惧地看着赵岐,抬手指他时手指一直抖,“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赵岐仰头大笑,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成王败寇,胜者是不会有报应的。你们李家坐拥江山几百年,也该换我坐坐了。”   “李淮”眼珠一转,屈膝跪下,可怜巴巴地祈求:“赵大人,朕……我可以把皇位让给你,只要你留我一条命。我保证一定走得远远的,绝对不会出现在京城!你知道的,以我的资质根本做不了皇帝。等我走了,你杀掉言时玉,也能做皇帝。皇帝……天子是真龙,你成了皇帝自有上天庇佑,一定会长生不老,那就再也不用吃人了。”   “不,”赵岐慢悠悠地朝他走过来,金手杖一下又一下地拄在地上,仿佛黑白无常的脚步,“做了皇帝不会长生不老,否则你们李家哪里用换这么多位皇帝?只有吃了真龙天子,我才会真的长生不老。”   “其实原轮不上你,可惜先帝被言时玉杀了,我只能选你了。陛下,要怪就去怪言时玉,我也是无奈之举啊。”赵岐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语气中还真有几分无奈和无辜。   “来人,把陛下洗干净。”他被黑衣男人扶着坐到太师椅上,喘着粗气吩咐道。   “放开我!放开我……”“李淮”奋力挣扎,还是被人拖了下去……   马车停下,李淮恢复了些力气,刚爬起来,门帘子猛地敞开。   他用力一脚踢出去,结果踢了个空。   马车一晃,有人上来了。   极具压迫感的气息袭来,李淮一怔,那人将手伸到他脑后,随即眼上黑布一松。   “言时玉?”他疑惑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他早该想到这都是言时玉的计策。   “是我,你还好吗?”言时玉关切地问道。   “如果我的手没被绑住的话,应该还算不错。”李淮回答。   赶紧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受伤才扶他下马车,换到另一驾宽敞的马车上。   一坐下,言时玉就把李淮牢牢地抱在怀中,低声说:“幸好一切顺利。”   “你该早点告诉我。”他轻叹一声,转念想到青林,急忙说:“你让青林假扮我,万一赵岐丧心病狂……”   言时玉举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待李淮冷静几分才开口说:“若是我告诉你了,你一定会反对。”   “我……”他哑口无言,抛开青林与雯兰的关系,他也不愿别人替他以身犯险。   言时玉心疼地抚摸他手腕上绳子留下的痕迹,温声说:“你把赵岐逼到绝境,我负责最后一击,我们这是夫唱妇随。”   李淮恨不得把他踹下马车。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月的第一天!祝大家二月好运!   —— 第49章清扫   “青林暂时不会有危险,你放心。我的人已经寻到了他留下的记号,正分批赶过去。”言时玉垂眸,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缕落在李淮肩上的发,转动几下,头发松松垮垮地缠在指间爱你,“赵岐以为此次必胜,竟然把青林掳到自己府上去了。据探子回报,今夜赵府守卫森严,除了赵家的护卫之外,还多了一些守卫,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李淮笃定:“孙家。”   “孙无名。”言时玉低声说,赵岐和世家勾结,也不知老东西答应给孙无名什么好处。   “世家有少量兵权在手,我猜除了赵府中的那些,还有不少人藏在暗处等着。赵岐受了刺激自以为胜券在握,孙无名却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孙家此刻驻守的护卫更多。若赵岐事成了,孙无名的人不必不动,若是赵岐败了,他也能带着那群人抵抗一阵子,甚至逃出京城。”李淮神色严峻地摸了摸下巴,薄唇抿成一条线,嘴角绷紧,从言时玉怀中坐起来,挪到男人对面去。   这个举动引起男人的不悦,他理了理衣衫往后面一靠,“陛下不愿让我抱了?”   “言时玉,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如此‘临危不乱’呢?”李淮白了他一眼,随即严肃道:“你派人去孙家守着,赵岐一被抓,你的人就冲进去把孙家控制住,免得他闹出什么幺蛾子。与孙家交好的世家也要派人去守着,不闹事则已,一闹事就立刻抓起来当做反贼处置。”   言时玉轻笑,黑眸闪过一丝欣赏的光,“陛下怎知臣调兵了?”   李淮抿嘴一笑:“言卿料事如神,一早便知道孙家会有动作,自然有所准备。任他们再谋算,也比不上言家铁骑厉害。”   一阵寒风吹进来,月光趁机拂过他的脸,映在微扬的嘴角上。   “不愧是我的心上人,聪明。”言时玉含笑道,本想拉李淮入怀,犹豫后起身坐到他身边,快速凑近他吻上染了月光的嘴角。   这一吻的时间并不长,许是月光没见过这么亲密的场面,害羞地溜走,待二人分开,车中已无半分月光。   “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我们该去见见赵岐了。”李淮沉声道。   提到赵岐,言时玉眯起满是杀意的眸子,冷笑道:“该去见最后一面了。”   马车停在赵府前,言家将士已经把赵府包围;紧闭的府门透不出一丝光亮,月光变得惨白,照在门前四具尸体上。   往常赵府只有两位守门护卫,今夜有四位,显然有特殊情况。   言时玉扶李淮走下马车,一位年轻将士走过来拱手道:“小将军,守在外面的赵府护卫已经被全部解决,末将派人进去打探,已扫清大部分障碍;赵府的密室在地下,末将没有打草惊蛇,想必赵岐还不知外面变了天。”   言时玉点头,抬手掌心向上,将士心领神会,将刀递上。   李淮看了一眼,认出这把刀是他在去江南时用的那把。   “这些人进去守好各房,你们几个跟我进去。记住,除了我们的人,任何人想要进出赵府,一律拿下,若是敢抵抗,格杀勿论!”言时玉冷声命令道,众人无声地拱手应答。   李淮看了一圈,将士们个个视死如归;而言时玉……他真真切切看到将军的影子。   “走吧。”言时玉一手握紧刀,一手牵起李淮的手。   赵府大门应声而开,二人走进去。   密室就在后院深处,而后院修建得像座迷宫,摆放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树枝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符纸和各式各样的铃铛,寒风一吹,声音十分古怪。   李淮眉头紧锁,心想赵岐究竟有多沉迷于邪术才把好好的花园搞成这样。   “别皱眉。”   微凉的指尖按在眉心,李淮转头看言时玉,低声感慨:“我真的没有想到赵岐会是这种人。”   他知道赵岐出身寒微,一路走到今日实属不易,纵使有些迂腐,不失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朝中半数文官都受过他的教导,更有不少读书人把他当做典范;也是他令寒门学子看到希望,不再担心文官被世家垄断。   这样的人竟然一直和世家勾结,还存着谋反的心思……   人性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寒风更加凛冽,言时玉揽住他的肩,嗓音低沉温柔,“别为那老东西伤神,这次不仅能除掉他们,还能趁此机会清一清朝廷上的浊气。往后朝堂清明,百姓们就有福了。”   李淮点头,扶着他的胳膊快步往前走。   绕过假山,将士带他们进入一间小屋子,打开暗门。   黑漆漆的入口仿佛一张嗜血怪物的巨口,森森寒气不断渗出来。   “里面还有一扇门。”将士小声提醒,率先带人走进去。   李淮深吸一口气,一路上诸多感慨,如今真的要直面真相了,心中却平静了。   他握紧言时玉的手,抬脚步入黑暗。   走入第二道门,下了二十三级台阶后,昏黄的光出现在台阶尽头,一个类似人头形状的影子映在地上,说话声传来。   众人停下脚步。   言时玉把李淮护在身后,举起利刃。   “大人,您真的要吃了陛下?”年轻男人不敢确定地问道。   李淮脊背发凉,万万没想到赵岐竟然要吃了自己!   他努力冷静下来,回想赵岐的言行举止。   怪不得赵岐那么关心他的身体,怪不得赵岐的态度那么奇怪,怪不得赵岐会说那句‘不是唯一’,怪不得赵岐看他的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   原来他和赵山澜都是赵岐长生不老药。   “吃,只有吃了他,我的病才能好,我才能长命百岁!”话音刚落,苍老的男人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大人,血……”年轻男人慌乱间不知碰到什么东西,“轰隆”一声。   “我早就咳血了,所以我必须吃了他!你们赶紧把他带上来!”   时机快到了,李淮心想。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扑通”一下,似乎有人跪到地上。   言时玉甩甩手腕,利刃一出鞘,几位将士迅速涌入迷失之中。   赵岐脸色大变,护卫们赶紧筑起人墙挡在他面前。   “谁……”   将士们让出一条路,李淮和言时玉一起走出来。   “你……”赵岐迷茫又震惊地看向李淮,一对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他僵硬地转头看“李淮”,“李淮”仍一副害怕的模样,缩着脖子躲在最后面,察觉到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   这才是皇帝,言时玉一定在诈他。   赵岐放松下来,隔着人群轻蔑地看着言时玉,“能找到这里,你确实有点本事。”   “赵大人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有轻敌的毛病呢?你不会以为手中握着一个窝囊皇帝就能得到天下吧。赵大人,你有皇帝,我也有。”言时玉不屑地挑眉,朝李淮这边歪了歪头。   “言时玉,你从哪里找来个假皇帝?我乃先帝重臣,一心辅佐陛下。我知你今夜要起兵谋反,于是救出陛下。”赵岐义正词严,转身按住“李淮”的肩膀,低头小声威胁:“陛下,只要你今夜配合我除掉言时玉,我就留你一条命。”   “李淮”受了连番惊吓,反应有些迟钝,后知后觉问:“真的?”   “千真万确。”“李淮”点头如捣蒜,眼中满是求生的渴望。   赵岐满意地点头,回头把他拽到身边,“陛下,您手中有兵符,只要您一声令下,就能除掉言时玉及其手下的叛军,往后周朝江山也可安稳了。”   李淮这才清楚地看到“李淮”,也就是青林假扮的自己。   身形相貌几乎毫无差别,神态动作也十分相似。   怪不得言时玉说青林有些功夫,原来是这种功夫。   “李淮”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宽大的衣袖将他整张脸遮住;等衣袖落下,那张脸已经变了模样。   “言……”青林眼中浸满了彻骨的寒意,下一句话用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才是叛贼。”   还没等赵岐从陌生的声音中缓过神来,青林已经将他的双手控制住,然后抬脚重重地踢到他的膝盖。   骨头碎裂的响声十分清脆,赵岐痛呼着跪到地上。   场面变化太快,赵岐的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言时玉的人按住。   “你……你不是李淮!你不是!”赵岐疼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他倒吸一口凉气,艰难地抬手指向言时玉,“你、你早就把李淮杀了是不是!你早就把皇位上的人换了是不是!”   言时玉俯身,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低沉冰冷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赵岐,你知不知道陛下的生母是谁?”   赵岐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可并未想起什么。   “陛下的生母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受才子教导,颇有才华。”言时玉扬起嘴角,眼底冰冷,“我知你看不起女子,可就是这位女子教导陛下读书识字。你以为陛下不懂你讲的史书,其实那些都是陛下幼时看过的。”   赵岐心中一凉,抬头看向人群中气质清冷的男子,自欺欺人地摇头。   “不……不会的……” 第50章我的   赵岐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仰着头狠狠瞪着李淮,目眦尽裂。   “朕的演技能逃过赵大人的慧眼,看来朕演得不算太差。”李淮缓步走到他面前,视线向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近乎癫狂的老人。   赵岐颓然地垂下头,低低地笑了几声,猛地仰头大笑,发红的双眼涌出两行泪,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松垮的发冠掉在地上,一头银发松散开来,衬得他更像一个疯子。   言时玉厌恶地皱眉,上前把李淮拉到身边,以防老东西发疯。   睨了一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赵岐止了笑,眼中浮上一抹快意,大声道:“我败了又如何,你们行此违背天理伦常之事,注定断子绝孙!周朝不亡在我手里,也是亡在你们手里!亡了就好,亡了就好啊!”   他突然面色涨红,口中喷出一团黑血,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绑好,关入大牢,派刑部的人仔细审问,行刑前别让他死了。”李淮冷声道,绝对不能让赵岐轻轻松松地死了,暂且不知他手中到底有多少人命,单说那些乞丐,也足够判他凌迟。   “剩下一两个人搜搜这里。”言时玉命令道,转头对他说:“出去吧,这里太闷了。”   李淮点头:“好。”   走回前院,言时玉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件厚重的披风盖到他身上,披风上残留着熟悉的气息,是言时玉的。   阵阵寒风掠过树梢,如同鬼魅低吟,在这里茫茫夜色中十分诡异。   不多时,几位将士抬着一个樟木箱子走过来。   李淮好奇:“这是……”   箱子一开,金灿灿的颜色令众人变了脸色。   这竟然是一箱黄金!   “这样的箱子还有多少?”李淮面色沉沉,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愤怒,风仿佛也被他震慑到,不再拉着树枝扮鬼吓人。   “回陛下,密室□□有樟木箱子八个,红木箱子五个。”   李淮凝眸,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收紧,国库紧张,百姓贫穷……看似忠君清廉的文官竟然藏了这么多金子,怪不得能让儿子那般挥霍!   言时玉暗自握住他的手腕,凑过去低声说:“气大伤身,不值得。”   自然是不值得的,但想不生气太难;李淮晃晃手腕以示回应,黑脸看一个个箱子被搬出来、打开,无一例外都是黄金。   再想赵岐信誓旦旦地讲述如何造福百姓,他恶心得想吐。   见他脸色不好,言时玉朝手下使眼色:“全部带回去清点,再将赵府里里外外仔细搜一遍,地底下也不能放过。”   众人领命,四散搜查。   “言时玉,我想回宫了。”李淮疲惫地将头抵在言时玉胸前,他的眼睛有点疼,不知是因为黄金,还是因为赵府的一切人和物。   “好,我带你回去。”言时玉心疼地搂住他的腰,回头看了一眼青林,将后面的事情全部交给他。   一入明宸宫,李淮便被言时玉抱起来,他半睁着眼靠在男人怀中,呼吸间尽是安心的气息,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之时,他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放到床上,接着脱去鞋子和外衣……   “睡吧。”低沉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应了一声,沉沉睡去。   言时玉坐在床边,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守着睡梦中仍眉头紧锁的心上人。   今夜之后,他的心上人就是真正的皇帝。   他抬手抚平李淮眉心的褶皱,指尖留恋白皙的皮肤,往下轻轻滑过高挺的鼻梁,在唇上停了片刻,最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我的。”言时玉自言自语。   天光大亮,李淮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睁开眼便看到靠在床边睡着的言时玉,随即意识到二人的手握在一起。   他们就这么牵手到现在。   李淮的心“砰砰”跳得飞快,脸颊发烫,晨起本就容易冲动,加上这些刺激,他又羞又气地扯被子蒙住头,打算悄悄解决。   “醒了?”   李淮猛地抬头,发红的脸说明了一切。   言时玉善解人意地瞥了一眼锦被,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臂,然后踢掉鞋子爬上床,掀开被子钻进来:“陛下要臣帮忙吗?”   “不用!”李淮拼命摇头,迅速挪到床的边缘,与他画出“楚河汉界”。   “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即使昨夜经历了那般诡异的事情,今早依旧生龙活虎,怪不得那老东西想吃您的肉啊。”言时玉坏笑,伸手将他拉回来,不容拒绝地帮他解决。   李淮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按住他的手,急切道:“别……赵岐……”   言时玉“大发慈悲”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温声说:“陛下请放心,赵府已经搜查完毕,所有与赵岐有关的人都被抓起来审问,很快就会有结果;世家那边闹不起来,一个孙家不足以带动所有世家,其他人舍不得祖上得来的滔天富贵。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今日早朝不必去了,反正大家都有的忙了。”   李淮闻言放松下来,慢吞吞地把手松开,任由他去做。   “陛下也帮帮臣?”男人惯会蛊惑,不等回答便带着他的手过去。   不过几日而已,二人却像隔了许久,弄脏了好几块帕子。   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李淮的呼吸渐渐平稳,转头望了望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日光,方觉出一丝真实来。   初春到隆冬,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真的做到了。   他又看言时玉,若不是有这个人的帮忙,不知他自己何时才能做到。   男人察觉到身侧灼灼视线,侧过身来,“陛下看什么呢?”   李淮的嘴角微微扬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明亮的眸子深情款款,忽又拘谨起来,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紧闭的花瓣慢慢绽开,毫无防备地将自己展现给面前的爱花之人。   爱花之人从未见过这般美景,看得如痴如醉,直到花叶拂过,才回过神来。   “言卿助朕除佞臣,朕再想如何赏赐你最好。”李淮不再掩饰心中翻涌的情意,眸中明晃晃写着“风月”。   言时玉心领神会:“臣尚未婚配,陛下赐臣一段良缘最好。”   “朕……允了。”   绽放在腊月的花迎来一场春雨,无数硕大的雨滴从天而降,或轻或重地敲打着花朵的每一寸。   花瓣随着花枝乱颤,渐渐有些吃不消如此多的春雨,想找一片树叶躲起来,却发现方圆百里毫无遮挡。   花朵一边承受着春雨的敲打,一边享受着春雨的滋养,矛盾又难舍。   若是想这一年茁壮成长,不能没了春雨,花朵心中明白这个道理,鼓起勇气接受春雨的一切。   待花朵全身被春雨浸透,终于雨过天晴。   “臣是不是该谢恩了?”言时玉亲着李淮的耳垂说,谢恩是要行礼的,但他紧紧抱着天子,没有一点想松手的意思。   “不必多礼。”李淮缓慢地摇头,往他怀里钻了钻,闭上眼睛,“一个时辰后叫我……”   一个时辰后,言时玉扶着李淮去偏殿沐浴更衣,再到正殿看刑部和户部送上来的奏折。   户部已经清点出赵岐府□□有黄金三十万两,金银珠宝合计黄金十万两,十五张地契合计黄金三十五万两……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黄金二百三十万两。除此之外,他们还在赵府搜出一堆书信,全是赵岐与朝中官员结党营私的证据。   孙家家底厚,加上孙无名为人谨慎,暂时无法得知他获利多少,但私自养兵且与反贼联系已是诛九族的大罪,家产全部归入国库是必然的。   供词差不多有两寸厚,涉及朝中官员二十三人,贪污行贿、草菅人命……赵党的罪行罄竹难书。   看完这些东西,李淮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将手重重地按在供词上,掌心感受着它的厚度,暗暗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杀害赵山澜的凶手已经找到了,”言时玉选了个不算太好的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凶手名叫陈二,是东边的屠户,他的妻子和女儿被赵山澜□□致死。陈二去报过官,没等到公道,却等来一顿拳打脚踢,还被扔到乱葬岗。他差点死了,养好身体之后一直想找机会报仇,可那段时间赵岐对赵山澜格外关心,派了不少人跟在他身边,最后甚至不准他出门。那晚赵山澜好不容易偷跑出去,在春满楼玩了个痛快,离开时便被陈二盯上。陈二说选择在赵府附近杀人,就是为了出口气,因为他看不惯有钱有势的人滥用权力。”   李淮听完一阵唏嘘,问:“陈二会被斩首吗?”   “按照本朝律法,他应该被斩首,但其情可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言时玉回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耐心解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往后绝对不能再有这样的惨案,百姓们必须求助有门,必须给他们公道。”李淮痛心地说道,眸子里满是坚定。   言时玉微笑:“有你在,指日可待。”   李淮勉强扯扯嘴角,余光瞥见殿门外一闪而过的衣角,忽然想起一件大事。   他抬眸看言时玉,目光温柔,“言时玉,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立春啦!宝子们记得吃春饼(不知道是不是各地都有这个习俗) 第51章雯兰   “什么好消息?”言时玉好奇又期待地问道,黑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李淮,他似乎很久没见过对方这么温柔的模样了。   “稍等。”李淮笑着拉开左手边第二个抽屉,从几本书底下抽出一个信封。   他将信封里的纸取出来,神神秘秘地展开一角,紧张兮兮地瞄了一眼,确定自己记得没错,这才放松下来,“言时玉,你还记得你的妹妹是哪日出生的吗?”   言时玉神色一顿,立刻猜出李淮所说的“好消息”是什么,他僵着脸咽了咽口水,视线慢慢移到他手中的纸上,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手心冒出一层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良久才艰难开口:“六月初十。”   李淮心中大喜,此前早已知道这件事八九不离十,可如今听到言时玉亲口说出这个日子,他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那……你记不记得她身上有什么特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手指紧紧捏着薄薄的纸,关节因用力有些发白。   言时玉皱眉,垂眸回想那个在梦中重现无数次的场景,“我记得她胳膊上好像有一块深色的胎记,大概有铜钱那么大。”   李淮的眼睛微微发红,他把那张纸递给言时玉,哽咽道:“我找到她了。”   薄薄的一张纸瞬间重如泰山,言时玉的呼吸又急又重,幼时的记忆像洪水般汹涌而至,刹那间吞噬天地万物;妹妹出生时的哭声、母亲痛不欲生的哀求、祖父冷冰冰的话语……手背上的温热将他从惊涛骇浪中救出来,是李淮的手覆了上来。   言时玉朝李淮笑了一下,笑容僵得不可思议,手仿佛灌了铅般难以挪动。   半晌,他终于接过比羽毛重不了多少的纸,发颤的手慢慢把纸展开——雯兰,六月初十,京郊河中,左臂有一块圆形深色胎记,类似淤青。   寥寥几行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几乎要把纸张看破。   “雯兰……”言时玉回头看了一眼殿门,不确定地问:“是那个雯兰?”   李淮点头:“是。”   言时玉对雯兰的印象不太深,从前只知道她很小就入宫服侍李淮,后来得知李淮把她当做亲妹妹,还和青林两情相悦。他爱屋及乌,打算对她客气些,可她似乎非常害怕他。   她竟然就是他的妹妹。   “你怎么想到是她?”言时玉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李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我日日见你,还和你……于是将你的模样印在脑子里。有一日见到雯兰,忽然觉得你们长得有点像,就想着调查试试,万一能帮你找到妹妹呢?”   “她……知道吗?”言时玉低声问,指尖摩挲着纸上的“雯兰”二字,眼前浮现出母亲温婉端庄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雯兰与母亲长得有点像。   “我还未告诉她。”李淮面露难色,用词委婉道:“她胆子特别小,见多了你冷冰冰的样子,如今……听到你的名字都会害怕。若骤然知晓你是她的哥哥,我担心她接受不了。”   其实雯兰对言时玉不仅有畏惧,还有些许厌恶。   过去他对言时玉虚情假意、言时玉对他冷漠无礼……这些都被雯兰看在眼里,即使他们现在关系扭转,雯兰也别扭着。   “你们兄妹相认之事急不得,不如你从今日开始试着接近雯兰,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等时机成熟,你再说她的身世。”李淮轻咬下唇,食指敲了几下桌上的信封,目光望向殿门,正好瞧见雯兰端着热茶走进来。   他赶紧咳嗽几声,朝言时玉使眼色。   言时玉余光瞥见雯兰,迅速将纸收入袖中,转头朝雯兰温和一笑。   雯兰吓得手一抖,热茶洒到手背上。   “雯兰!”言时玉关心则乱,上前几步抢过茶水放到一边,握住她的手腕,低头细细查看。   雯兰惶恐地瞪大双眼,立刻抽出手,跪下磕头:“陛下恕罪!言大人恕罪!”   言时玉怔怔地站在原地,回头看向李淮,黑眸中有些不知所措。   “辛苦言大人去取些烫伤膏来。”李淮意味深长地说,眼神示意言时玉暂时离开,他来安抚雯兰。   “臣去去就来。”言时玉点头,又看了雯兰一眼才迈步往外走。   殿门一关,殿中只剩李淮与雯兰。   没了言时玉,雯兰放松许多,她抬起头,小声问:“陛下,言时玉怎么了?”   “手不疼?”李淮不回答反而问她。   雯兰举起毫发无伤的手晃了几下,想起方才言时玉诡异的言行心有余悸,又问:“陛下,他到底怎么了?奴婢见他与您十分亲密,应该不会为难奴婢吧?”   她越往后说声音越轻,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儿。   如今他们二人浓情蜜意,她说言时玉的不是,似乎有些不好。   想到这里,雯兰赶紧改口:“陛下,奴婢只是……奴婢不知言大人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瞧她一副害怕的样子,李淮默默在心里为言时玉捏了一把汗,要扭转亲妹妹的印象,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啊。   “言时玉他……他知道我把你当成亲妹妹,爱屋及乌;他把青林当成亲弟弟,你又算是他半个弟媳。如此亲上加亲,他对你好一点也很正常。”李淮淡定地解释道,眼珠一转又开口:“你对言时玉有没有改观?”   雯兰小脸一皱,小声嘟囔:“我对他改不改观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和他在一起……”   李淮耳力不错,将小姑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轻笑,抬手示意雯兰起身,不死心地又问:“真的没有改观?”   “一点点。”她神色别扭地回答道,与青林在一起越久,她越发现言时玉不是坏人,甚至算得上好人。   原来演戏的不只是陛下,还有言时玉。   这两个人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往后你们接触的机会多的是,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之中任何一人不高兴。”李淮收起笑意,神色变得严肃,语重心长道:“雯兰,言时玉其实……其实觉得你很好,也有意和你好好相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早点儿对他改观……算了,还是说青林吧,如今在你心中,他是第一位的。你也不希望青林难做,是不是?”   雯兰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恼羞成怒地瞪了李淮一眼,忸怩半天吞吞吐吐:“好吧,我……我看在你的面子,只是你的面子啊!青林……他对我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   “好,我的面子更值钱一些,我记住了。”李淮无奈地笑笑,抬眼见殿门大开,言时玉拿着烫伤膏回来了。   雯兰立刻拘谨起来,挺直后背站好,视线低垂,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李淮朝言时玉耸耸肩,眼神安慰他。   他轻轻摇头,将烫伤膏递给雯兰,“退下吧。”   雯兰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烫伤膏,行礼道:“多谢言大人,奴婢告退。”   言时玉望着纤瘦的身影远去,直到殿门再次闭合才收回视线。   “她对你的印象不算太坏,往后慢慢来,不急在这一时。”李淮起身拉住他的手,亲昵地按了按他的掌心。   “我明白。”言时玉勾唇,反手握住他的手,扯他入怀,掌心顺势按在他的腰上,“原来陛下对臣这么上心啊。”   李淮的脸一阵发烫,双手无力地抵在男人身上,本以为他一门心思在妹妹身上,不会在意那些细节。   “陛下的脸好红啊。”言时玉得知心上人早就对自己有情义,愈发得意,把人又往怀中按了按,低头在他耳畔深情呢喃:“陛下这么在意臣啊。”   李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仰头深情款款地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无数情意尽在其中,“我最在意的只有你啊。”   我最在意的只有你。   言时玉听过多次,只有刚刚那一次最动听。   “云煦……”他紧紧地抱住李淮,只觉圆满。   有两情相悦之人,有失而复得的妹妹,他这一生别无所求。   “言时玉,对不起。”李淮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   这句道歉压在他心里太久了,久得像难以愈合的伤口。   哪怕当初的他有万般不得已,可他仍旧欺骗了言时玉的感情;哪怕他在戏中也动了心,但错便是错了。   言时玉不是佞臣,他无法再为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找任何借口。   “那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言时玉摸摸他的脸,温声说:“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既往不咎,如何?”   李淮重重点头,笑得双眼如月牙,“既往不咎。”   “陛下看了这么长时间折子也累了,臣伺候陛下休息吧。”言时玉一本正经道,手却不老实。   李淮半信半疑:“你确定是休息?”   “自然确定,陛下不必受累,一切交给臣就是。”   话音刚落,李淮便被言时玉抱起来。   撞上男人炙热的目光,李淮缩缩脖子,只觉小命不保。   --------------------   作者有话要说:   立春啦!春暖花开倒计时,希望自己在2023有进步,希望大家在2023心愿得偿!(撒花) 第52章花瓶   年关将至,刑部和户部的官员日夜不休,用了六日将赵岐和孙无名等人的罪状整理好,并把这伙人贪污受贿的财物全部清点完毕,其数目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早朝时,几位主办官员把此案的前因后果公之于众,隐去了赵岐吃人这种骇人听闻之事,只说他泄愤杀人。   殿中官员脸色各异,李淮不知这其中是否还藏着赵孙二人的同党,但这并不重要。   离了那两棵大树,其他人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另外,他正好用这两棵树以儆效尤。   “赵岐和孙无名罪无可恕,按照本朝律法该诛九族,朕以为如此处理甚好,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李淮颇为“随和”地从高高在上的龙椅起身,慢悠悠地迈下十八级台阶,来到官员面前、言时玉身边。   不同于以往的唯唯诺诺,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明亮的眸子含着浅浅的笑意,眼底冷得仿佛结了一层薄冰,衬得目光冰冷的同时又格外赏心悦目;龙袍还是那件华丽无比的龙袍,从前穿在他身上是华而不实,如今却是量身定做,金纹闪闪发光,金龙威严大气,栩栩如生。   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帝王的压迫力宛如一阵风,起初微风徐徐,渐渐化作狂风,令人本能地俯首称臣。   言时玉回身追随他的视线,二人站在一起,竟有些分不出是谁更令人畏惧。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位登基半年多的皇帝根本不是平日那般柔弱可期,而是和言时玉一样心思难测的狠角色。   “律法严明,陛下处理得极好!”   “这两人罪大恶极,死罪难逃!”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众人纷纷跪拜,言时玉最后才跪到地上,抬头望向身边的人,眼中满是欣赏。   淡然的视线掠过文武百官,最后对上男人的目光,李淮忽然想起初春的日出,也是乌泱泱跪着一群人,也是言时玉跪在最前面。   那时他与言时玉戏真情假,如今他与言时玉戏假情真。   李淮收起思绪,抬手虚扶一下,低沉悦耳的嗓音饱含威仪:“诸位不必多礼,朕往后还要仰仗诸位。”   “臣等必对陛下忠心耿耿!”   李淮淡淡微笑,转身走上台阶,回到龙椅之上,坐下开口道:“朕登基不足一年,天下亟需人才。正如言卿从前所说,人才不分男子女子,只要有才华有德行,朕都愿意给他/她一个机会。如今京中有韩向创办学堂,深得朕心;往后便由韩向负责京中学堂所有事宜,各位爱卿若有良策亦可与他商议。”   “六部尽快拟出具体章程,不得看轻女子,也不可期待女子,往后她们是你们的同僚,与你们并无不同。”   “女子与男子一样皆可入朝为官、征战沙场、经商致富……往诸位尽早摒弃‘女子需足不出户、不不得抛头露面’等想法,与朕一起期待她们!”   一番话说得他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在梦中说了几百次。   他在言时玉的眼中看到了赞赏和肯定,这是堪比成就大业的喜悦。   下朝后,李淮刚回到明宸宫,言时玉就跟了过来,拉着人进了后殿,关上门就含住他的唇。   他被亲得迷迷糊糊的,双手无力地抵在男人胸前,脸颊和耳朵烫得厉害。   男人如饥似渴地横冲直撞,搂着他往里面走,跌跌撞撞碰碎了一个半人高的花瓶。   “停……”李淮用力推开言时玉,惋惜地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花瓶,心疼得要哭了。   言时玉不悦地瞥了一眼,“花瓶有什么好看的?”   “这花瓶有一百多年了,值钱得很。”李淮轻叹一声,听出他言语中的醋意,打趣道:“你怎么还跟花瓶一般见识?”   言时玉轻轻把他的下巴扳回来,语气略带威胁:“陛下只能看着我,其他人和物都不行。若是陛下敢看别人,这个花瓶就是下场。”   若是从前,李淮真的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就是嘴上厉害。”李淮轻笑。   “我不止嘴上厉害,陛下知道的。”言时玉盯着那张薄唇,眸色一暗;方才在早朝上,他就想再品尝品尝了。   百尝不厌。   “不正经。”李淮一个闪身从他怀中撤出来,三两步坐到椅子上,沉思片刻后道:“明日便是小年了,你有什么安排?”   言时玉坐到他身边,“我打算给雯兰挑些东西,不知她喜欢什么。”   “她喜欢钱。”李淮笑道,“还喜欢素雅的首饰和衣裙,你头一次送她东西,别搞得太隆重,免得吓到她。”   “隆重?送她黄金百两加一箱衣服首饰,应该不算隆重吧?”言时玉认真思考道。   李淮瞪大眼睛,吃惊道:“这还不算隆重?”   言时玉神色轻松,不以为然:“这算隆重?我言时玉的妹妹逢年过年不收几车礼物过得去么?”   “奢侈。”李淮小声嘟囔,转念想到一个好主意,“不如我们明晚在你送我的宅子里一起吃饭吧,你、我、雯兰和青林,我们四个人一起。”   他兴致冲冲地提议,却发现言时玉面色不佳。   “什么叫‘你送我的宅子’,那是我们的家。”   李淮语塞,有些哭笑不得,刚吃完一个花瓶的醋,现在又……   “言时玉,我发现你最近愈发小心眼了。”他双臂抵在桌上,掌心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言时玉面不改色,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幽幽开口:“我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啊。”   李淮心虚地咳了几声,暗想从前自己骂他的话怎么被他知道了。   “你以德报怨,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他满脸堆笑,敷衍地哄了哄言时玉,继续道:“明晚带他们两个去我们家吃饭。”   “嗯。”言时玉点头,“雯兰喜欢吃什么?”   “雯兰……”李淮摸摸下巴,他看着雯兰长大,也一起吃了不少东西,却没发现她特别喜欢吃什么,一向是宫人送来什么就吃什么;最开始他有些挑食,母妃便总夸雯兰懂事,什么都吃。   或许雯兰不是什么都吃,只是没有选择。   “我只知道她不挑食,并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吃什么。”李淮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和心疼,抿抿唇又说:“你去问问青林,他可能知道。”   言时玉轻轻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安慰道:“别想不愉快的事。”   “好。”李淮答应道。   见他脸色缓和,言时玉继续计划小年夜:“明日上午我去宅子里吩咐厨房准备晚饭,再让人备几壶好酒,打扫几间房出来。大家小酌几杯,晚上就直接睡在那儿。”   “雯兰是个小姑娘,得换一床更细软的棉被,屋子里的火炉最好也换个新的。你一直让雯兰读书习字,我再选一套文房四宝放在房里,往后我们相认了,她想来住便住下。”   说到这里,言时玉“啧”了一声,眉头微皱:“那我要多备些东西,胭脂水粉、沐浴用物……对了,还要有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贴身服侍。这个人要好好挑一挑,必须要可靠。”   李淮饶有兴趣地看着言时玉为雯兰想东想西,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放在半年前,他打死都不相信言时玉竟然这么看重家人。   见男人想得入神,李淮打算小小的“报复”他一下。   “言时玉。”   言时玉抬眸,眼中满是询问,“怎么了?”   “这几日你张口闭口都是‘雯兰’,心里想的也是‘雯兰’,小年夜晚上吃什么也只在乎雯兰一个人的喜好,不如你们兄妹二人一起吃吧。”李淮佯装吃醋,挤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   言时玉眯起眼睛,瞬间便看穿了他的戏码,一本正经道:“好啊,我们兄妹去吃晚饭,你在皇宫里用晚膳吧。御厨的手艺极好,你一定会吃得开心。”   李淮咬唇,本想以此回他“花瓶吃醋”,没想到他根本不上当,还反将一军。   “借你吉言。”   言时玉忍不住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带着几分少年气,十分好听。   李淮心头的一点不甘被冲淡,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小年夜的事情敲定,二人回到正殿批阅奏折。   李淮坐在龙椅上,言时玉站在他身边,时不时四目相对便眉目传情。   雯兰端着热茶几次想进来都被这副恩爱模样劝退,转身把茶水递给青林。   “你觉不觉得最近言时玉很奇怪?”她压低声音问道。   青林垂眸:“他对你十分关心。”   “何止是十分,简直是二十、三十!他与陛下如胶似漆,平白无故关心我做什么?难道他知道我在陛下面前说了他很多坏话,想伺机报复我?”雯兰脊背发凉,赶紧往旁边挪了挪,仿佛离殿门远一些就能安全。   “言大人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有别的理由,你别多想。”青林轻声说,从怀中掏出一枚平安符塞到雯兰手里,红着耳朵说:“我前几日去庙里求的,保平安。”   雯兰的手仿佛被平安符烫了一下,险些拿不住,赶紧握住;灼热的气息把她的小脸烫得红红的,脸舌头都打了卷似的说不出话来。   末了,她支支吾吾说了一句“我去端点心”,就急匆匆往御膳房跑。   青林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眼底温柔翻涌。   --------------------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宝贝们的眼睛里~(好土哈哈哈)   —— 第53章哪句   小年夜,天色一暗便下起小雪。   言时玉亲自驾车入宫接上李淮、雯兰和青林,四人一起去宫外过小年。   “陛下,奴婢……”雯兰往车门处瞥了一眼,从晃动的门帘空隙中看到言时玉和青林,皱着眉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奴婢……”   “私底下不必再自称奴婢,有话直说,这里没有外人。”李淮温声道,把怀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   雯兰点头:“我不想和他同桌用饭。”   “怎么了?”李淮不解地问道,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她去明宸宫的次数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是青林过来服侍。   雯兰面露难色,再次瞥了瞥车门处,然后往里面挪了挪,靠近李淮,小声说:“您不觉得他最近非常奇怪吗?”   李淮明知故问:“哪里奇怪?”   “他似乎过度关注我,甚至还向其他宫人打听我的喜好。他是陛下的心上人,应该事事以陛下为先。”雯兰有些难为情,甚至自恋地想言时玉是不是对她有什么别的企图;虽然这个念头十分骇人,可她暂时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   李淮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无奈道:“你到底看了多少闲书才这么会胡思乱想?”   “不是我胡思乱想,而是他的言行举止太令人误会。”雯兰无辜地捂住额头,眼中满是幽怨。   “他……”李淮恨不得把雯兰和言时玉的关系说清楚,可他实在担心她的承受能力,思绪再三只能编出一个不算太蹩脚的理由,“他是我的心上人,你是我的妹妹,他爱屋及乌,顺便借讨好你的机会来讨好我。放心吧,他对你没有半点儿非分之想。”   雯兰恍然大悟地张大嘴巴,呆呆地点头:“原来如此。”   “别想太多,小心老得快。”李淮打趣道。   “您老日理万机,老得更快!”雯兰调皮地挤挤眼,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消散,她心情大好,慢悠悠地挪回原来的位置,小声地哼起歌来。   李淮垂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想到言时玉,嘴角微微扬起。   看来他这个大哥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马车在小雪中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闹中取静的宅院,四人下马车进院。   因是小年夜,也因要雯兰要来,言时玉特地叮嘱下人将院子好好打扫一番,顺便布置了许多喜庆的东西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院子,假山上放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花灯,雯兰一进门便被这些花灯吸引,小跑过去看。   看到妹妹如此喜欢,言时玉的眉眼更加温柔。   “青林,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陪雯兰啊。”李淮推了推木头桩子似的青林,见他红着脸大步走过去,才面带微笑地来到言时玉身边。   “她很喜欢。”言时玉低声说,抬手把李淮搂入怀中,“太好了。”   他抬起头,掠过精致的下颌线看到男人闪着泪光的眼角;他牵起男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一切都太好了。   看完院中的景儿,四人来到前厅吃晚饭。   十二道菜摆在金丝檀木桌上,琉璃酒壶中盛满了清甜的果酒。   言时玉朝李淮使使眼色,示意他说几句话。   他心领神会,清清嗓子,温声道:“今日小年,大家不必拘束。雯兰是我的妹妹,青林是言时玉的弟弟,我们就是一家人,往后私底下不必多礼。”   青林抬眸看了言时玉一眼,起身拿起酒壶将酒杯斟满。   李淮微笑举杯:“一家人喝一杯。”   言时玉紧随其后,卸下平日里冷漠的面具,露出随和的笑容:“干杯。”   四人碰了一下,喝下杯中果酒,开始吃饭。   “雯兰,来。”   听到言时玉唤自己,雯兰立刻紧张起来,拿着筷子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言时玉给她夹烟熏鸭肉、炸鱼块和牛肉丸子。   “快尝尝这些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青林,他会带你去吃;你若不愿意出宫,他帮你买回去。”言时玉说着又给她夹了好几道菜,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雯兰勉强挤出一抹笑,即使从李淮处得到答案,她仍不太习惯。   她看了看青林,又看了看李淮,最后朝言时玉点点头,手指僵硬地夹起菜塞到嘴里;紧张的情绪影响味觉,她几乎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很好吃。”   言时玉松了口气,又想给她夹菜,被李淮按住。   “一家人吃饭,随意即可。”他朝雯兰笑笑,转头对言时玉皱紧眉头,压低声音说:“你能不能让她好好吃饭了,你别太夸张。”   言时玉挑眉,算是答应。   晚饭吃得还算顺利,饭后青林带雯兰去街上逛逛,言时玉则拉着李淮去了后花园。   与前院不同,后花园漆黑一片,半点烛光也没有。   幸好今夜月朗星稀,否则真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云煦,与其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不如说我要补给你一件礼物。”言时玉走到李淮身后,抬手捂住他的双眼,倾身靠近他,“等一会儿。”   双目被遮住,其他感官被放大。   李淮听到远处街市的锣鼓声,刚刚路过的风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人数不少。   “刺啦”一声,双眼被释放,他睁开眼睛。   十几个烟火同时飞出来,在夜里划出一道道明亮的线,直升到遥不可及的夜空,伴随着炸声,绚丽的花朵在夜色与星星织就的锦缎中绽放。   他看呆了,他从未离烟火这么近。   言时玉与他并肩而立,含笑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映出五颜六色的烟火;男子英俊的脸庞沐浴在烟火的光芒中,繁多的色彩仿佛转瞬即逝的面纱。   在他心里,眼前人比烟火更值得一看。   或者说,烟火因有眼前人才有让他驻足的资格。   十几个烟火后又是十几个,后花园恍如白昼。   李淮笑盈盈地挽住言时玉的胳膊晃了晃,宛如小孩看到了稀罕事,急着与他分享:“这个好看,那个声音更响……”   身边人久久不回应,他转头想问,黑影压过来,温热的唇碰上他的,辗转厮磨。   他慢慢睁开眼睛,男人颤动的睫毛近在咫尺,忽明忽暗之中,男人也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二人之间仿佛也绽放出烟火,比夜空中的烟火更耀眼夺目。   果酒起了作用,李淮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几乎瘫软在言时玉怀中,仰着头承受疾风骤雨。   烟火不知何时结束,他亦不知何时回了卧房。   大红色的一切已被换下,深深浅浅的颜色更加家常。   “想在哪里?”言时玉声音低沉,黑眸情绪翻涌,大手紧紧扣着他的腰。   李淮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男人身上,“这里。”   “好。”言时玉勾唇,三两下摆脱桎梏,拍了拍他的腿,“拿上来。”   他听话照做,冷得打了个哆嗦。   男人踱步到火炉边,含住他的唇继续攻城略地。   火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时不时“噼里啪啦”几声。   李淮仿佛一个即将坠下悬崖的人,只能抱紧崖壁上唯一一棵树。   树看着很凶,实际上也很凶,不知是故意还是被风逼迫,横冲直撞,他有时候根本招架不住。   但没了这棵树,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树颤得厉害,尽管这棵树十分粗壮,他还是担心这棵树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   显然,他多虑了。   待火炉中的炭安静下来,李淮闭着眼躺在言时玉怀中,懊恼地捂住脸。   “现在知道害羞了,方才是谁说要如此的?”男人凑近他的耳朵,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话。   李淮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何止是雯兰闲书看得多,他也是!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说这样会比较舒服?   他慢吞吞地把手拿开,露出红扑扑的脸,喃喃道:“听不见。”   言时玉无奈一笑:“好,你听不见,我什么都没说。”   李淮稍微满意,心中算了算时辰,“雯兰和青林是不是该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   什么?   李淮拥着被子坐起来,脑子有一瞬的空白,随即又羞又恼地回忆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倒也罢了,主要是他以为四周无人,所以声音未加克制……   他眉头紧锁,抬眸见男人一副看戏的模样,暗叫糟糕。   “他们……应该听不见吧。”李淮心虚地小声说,尽量让自己冷静一些,又自欺欺人道:“一定听不见。”   他自问自答,重新躺到床上,闭眼摒除杂念——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意。   “我忘了跟你说,雯兰的卧房就在隔壁。”言时玉“好心”提醒。   李淮猛地睁开眼睛,险些忘记呼吸。   言时玉坏笑:“你猜猜,在你说哪句话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李淮绝望地闭上眼睛,哪句都不能让别人听到,他的脸算是丢光了……   雯兰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啊。   他责备道:“你这个当哥哥的……”   “我这个当哥哥的,当时也自身难保啊。”言时玉十分坦然地胡说八道。   李淮:?   --------------------   作者有话要说:   言时玉:逗老婆我是认真的   李淮:…… 第54章身世   小年过去,李淮和言时玉都忙碌起来。   朝中官员有不少空缺,吏部每日呈上名册,供李淮挑选;同时各部也进入年底的盘点,每日递上来的奏折是平时的两倍多。   李淮每日看折子到深夜,干脆命人搬了软榻放到正殿,再摆个屏风一遮,晚上直接就这么睡下了。   言时玉忙着处理宫外的事,还要帮韩向处理一些学堂的琐事,余下的时间还在到处看宅子,寻思着给雯兰找个好住处,即使以后真的嫁给青林,她也要有一处自己的宅子。   二人忙得只能在早朝时遥遥一望。   腊月二十九午后,李淮把今年最后一本折子看完,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倚到龙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陛下,奴婢给您揉揉?”雯兰缓步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   后宫到了年节也忙得厉害,但宫人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她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什么活儿也不敢让她去做;她也不勉强,得了清闲正好日日守在他身边,免得他这不算太好的身子再出什么差错。   “嗯。”李淮应道,双手放松地垂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明年我要好好改一改这礼制,什么事都堆到年底再汇总。今儿个早朝礼部侍郎竟然直接昏倒在朝堂上,太医诊治说是劳累过度,我以前可从未听说过这种事,可见先帝在时,这群人里有不少敷衍行事的。”李淮叹气道,眉心紧皱,深知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但无论多难,务必要把这些“毛病”都治好。   “有您和言大人在,朝廷一定会越来越好的。”雯兰慢慢加重手上的力道,眼中有一丝不自然的情绪闪过。   李淮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低声说:“今儿个吹什么风,你竟然主动夸言时玉了?”   雯兰手一顿,轻咳几声,“奴婢、奴婢也没夸他啊,只是实话实说。陛下是明君,言大人是重臣,您与他共商社稷大事,这是天底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说得理不直气也不壮,说完收回手交叠在身前,低头盯着桌角。   李淮假装被她糊弄过去,这些日子言时玉虽不常到明宸宫来,但总让青林带东西,一份给他,一份给雯兰,也许是哪份东西送到了她心上,或者她真的对言时玉转变了态度。   无论什么原因都好,只要雯兰不再讨厌言时玉就好。   “对了,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今年除了给你压岁钱,我还准备了一份别的送你。”李淮抬下巴指了指雯兰身前的抽屉,示意她打开看看。   雯兰期待地拉开抽屉,明黄色的卷轴映入眼帘——圣旨。   她脸色微变,转头看李淮,灵动的眸子盛满了震惊。   李淮温和一笑:“打开看看。”   雯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把圣旨从抽屉里拿出来。   缓缓展开明黄色的锦缎,她从第一个字开始看起,待看到那句“收为义妹,封郡主”时,她瞪大眼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看错这几个字,又返回去找自己的名字。   “陛下……”雯兰的手一抖,险些将圣旨掉在地上。   “母妃在世的时候就把你当做半个女儿,你与我一起长大,封个郡主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我和言时玉想封你做公主,奈何祖宗礼法规矩颇多,只有皇帝的血脉才能封为公主。若我一意孤行,只怕朝堂上一半的人都要反对,到时对你的声誉也不好。”李淮耐心解释道,抬手覆在她紧握圣旨的手上,目光温柔,“你不是说在心里早就把我当哥哥了么,如今堂堂正正做兄妹不好么?”   雯兰眼睛一酸,握着圣旨跪下,哽咽道:“奴婢……在我心中一直视您为兄长,心甘情愿一辈子侍奉兄长,不贪图什么荣华富贵。我出生贫寒,能得到娘娘和您的疼爱已是最大的福气,如今断断不敢受这么大的恩典,还请您收回。”   “君无戏言,圣旨已经写好,礼部那边也开始着手准备,我没办法收回。再说,你……你的出身……”李淮欲言又止,想说又觉得此事不该他说出口。   “陛下想说,我与言大人有关系,是不是?”雯兰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眸子异常冷静。   李淮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知道再也无需隐瞒,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您曾让我调查言大人为何去京郊那条河,虽然我那时未查出什么,但我心中总有个疑影,时不时就会想到,猜测是不是有什么人葬身在那里。最近,言大人对我十分照顾,嘘寒问暖、打听喜好又送东西,您也拐弯抹角地帮他说好话,我不知缘故,便去对青林软磨硬泡,从他口中得知言大人的母亲在多年前离世,而我就在那一年出生。”   李淮有些惊讶,他知雯兰心思细腻,但心底里仍把她当成小姑娘,殊不知小姑娘也长大的一日;她是言时玉的亲妹妹,自然也是聪明人。   “我很可能和言大人是亲人,否则无法解释他种种反常行为。小年那日您说是爱屋及乌,可言大人对您情根深种多时,最近才爱屋及乌,未免迟了些,也不似他的性格。”雯兰双手捧起圣旨放到桌上,俯身磕头道:“请您告知我与言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淮叹了口气,这件事到最后还是要由他来说。   “当年言时玉的母亲生下一个女婴,担心她受到重男轻女的言家的迫害,于是派人放入河中随水漂流。你是言时玉的亲妹妹,是言家的千金小姐。”李淮不忍将残忍真相据实告知,便擅自更改了一些。   雯兰心中已经猜到一二,闻言并未太过惊讶,只是轻轻点头,被李淮扶起来。   “明晚皇亲国戚都会入宫参加晚宴,我会命人在那时候宣读圣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和言时玉。我们都明白此事需要时间,不会有人逼你必须认祖归宗,就算你一辈子不回言府,也没关系,不要有压力。不管你来自何处,你还是你,一切都没变,明白吗?”李淮握紧她微凉的手,一字一句、耐心地开导她。   “我明白。”雯兰抿嘴微笑。   李淮稍稍放松,还想再叮嘱几句,殿门突然开了。   言时玉大步走进来,见雯兰也在,嘴角微微扬起,“雯……”   “奴婢告退。”雯兰打断他的话,行礼告退。   她的步子极快,一眨眼便出了殿,重重关上门。   言时玉面露不解之色,走过来看到桌上的圣旨,恍然大悟:“你和她说了。”   李淮无奈地耸肩,摇头否认:“不算是,你的妹妹聪明绝顶,早就猜出来了,我只不过是给出个具体的答案而已。我瞧她长大不少,用不了多久就能想明白。至于她愿不愿意认你,我不敢保证。”   言时玉抬手抚上明黄色的锦缎,喃喃道:“随她心意,我不强求。”   “我也是。”李淮扯住他的衣袖,借力靠近他,另一只手攀到他肩上,额头轻轻蹭着他的下巴,“你的事儿都办完了?”   言时玉低头吻在他那不安分的额头上,“办完了,总不能拖到明日,我还等着吃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新年宴席呢。”   男人故意在“陛下”二字后拉长音,暧昧极了。   李淮“哼”了一声,低头打了个哈欠,疲惫地说:“我都好几日没睡个好觉了。”   “那我陪你睡个好觉。”言时玉转身弯腰,“上来,我背你。”   李淮在这种事上最听话,一跃跳上他的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往他脖颈处一埋,闭上眼睛。   言时玉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扭头低声说:“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再睡?”   “嗯。”李淮应了声,困意越来越重。   言时玉背着他转头走到殿门口,唤来青林,命他准备一些清粥小菜送到后殿。   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李淮越听越困,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云煦,云煦?”   李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被言时玉扶起来喂饭。   几口温热软糯的粥下肚,他的意识渐渐复苏,接过瓷碗自己端着,拿起筷子夹小菜塞到嘴里。   言时玉忍俊不禁:“你把眼睛全部睁开再吃。”   “哦。”李淮听话地点头,“你也吃啊。”   “嗯。”言时玉也端起碗,两三口喝完了一碗粥,又捏了几块新出炉的桂花糕,然后就一脸笑意地看他吃东西。   彻底清醒过来的李淮察觉到男人专注的目光,皱眉看他,疑惑道:“我就想问你了,这么盯着我吃东西有什么乐趣吗?”   “我的心上人做什么都是天底下最赏心悦目的,我可不能错过。”言时玉十分认真地回答,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替他擦去嘴角的桂花糕渣儿。   猝不及防的情话差点儿让李淮噎到,他的脸不争气地迅速红起来。   “油嘴滑舌。”他小声道。   “油嘴滑舌,”言时玉一字一顿地重复,佯装沉思,眼底满是笑,“只有你知道我的嘴巴和舌头……”   李淮急忙捂住他的嘴,皱眉威胁:“你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就、我就不准你再……”   剩下的话二人心知肚明,言时玉立刻老实地点头。   不过这“老实”也就维持了片刻,他又笑道:“你不准我再……你舍得吗?”   “那就现在用个够!”李淮把碗一放,直接推倒言时玉。   “长夜漫漫,陛下别急。”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第55章朝暮   周朝传统,大年三十不必早朝,李淮和言时玉直接睡到午后再起。   经过昨夜一番“缠斗”,尽管李淮睡了这么久,醒来依旧腰酸背痛,黑着脸命令“罪魁祸首”扶他起来。   “青林已经把陛下的衣裳送来了,臣为陛下穿上?”言时玉的言语是最讲君臣之礼的。   李淮推开作乱的手,撩开纱帐看了一眼堆放在床前的衣物,想起登基那日,也是他为自己穿龙袍。   年初到年尾,他们之间的所有事几乎都有始有终。   思及此处,李淮抬起手,面无表情道:“言卿。”   言时玉立刻把手臂伸过去让他搭上,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陛下请起身。”   李淮借力站起来,目光跟随男人而动。   言时玉将吉服展开,绚丽的色彩十分惹眼。   皇帝出席夜宴穿的是一件云锦制成的吉服,栩栩如生的金龙盘旋在祥云间,下摆绣以山川、江河和花草树木,彰显帝王拥有天下之意。   “是不是有点太花了?”李淮皱眉,他自小没参加过什么宫宴,不知皇帝的吉服竟这么艳丽。   “你穿着好看。”言时玉微笑,解开吉服的扣子,给他穿上。   如龙袍一般,男人神色庄重地为他抚平吉服的褶皱,整理下摆时单膝跪地,近乎虔诚地凝视着这件吉服。   看着似曾相识的神情,李淮好奇地问:“我发现你对待龙袍啊吉服啊,态度好得不得了。”   言时玉起身,轻轻点头:“龙袍是帝王身份的象征之一,我身为臣子不能不敬畏。更何况,这个人是你,我敬你。”   “只是敬我?”李淮歪头,笑得有几分狡黠。   言时玉上前一步,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人带到自己怀中,声音缱绻温柔:“我敬你,也爱你。”   李淮得到想要的回答,低头甜蜜一笑,小声回了一句“我也是。”   哪知平时耳力过人的言时玉突然耳聋,“你说什么?”   李淮知道他的小心思,偏不让他如意,“我说,你是登徒子,满意了?”   “勉勉强强,不如‘入幕之宾’听来亲近。”言时玉惩罚似地掐了一下怀中人的腰,力道不轻不重,倒有几分点火的意思。   “别闹。”李淮低声提醒,眼珠往殿门方向转了一下,下一刻,敲门声传来。   言时玉的薄唇抿成一条线,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进来。”   青林捧着衣物走进来,敏锐地注意到殿中不寻常的气氛,默默为自己捏一把汗,恭敬道:“言大人,这是您出席夜宴的衣物。”   言时玉扬扬下巴,示意他放下。   “陛下,出发的事宜已准备妥当,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已在庆安殿落座,您打算何时前去?”青林垂首而立,神色如常,心中却如擂鼓;他知道自己又打扰了二人的好事,可职责所在,他必须硬着头皮提醒、询问。   “等他换好衣服就走,你先出去吧。”李淮回答,甩甩衣袖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开地方给言时玉。   青林送来的是一件墨蓝色吉服,上面是引线绣制的月出沧海,圆月下波浪翻涌,一动一静,浑然天成。   言时玉自己换衣没那么将就,三两下穿好,抬眸看见李淮的头发,走过去把他带到镜子前,亲手为他束发。   夜宴没那么规矩,束发无需太正式。   言时玉把他的头发梳一遍,选了一支玉簪,将乌黑的长发一挽,随性但不失整齐,显得格外平易近人,也符合今夜与民同乐的意境。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李淮看着镜中的男人,抬手摸了摸稳稳插在发间的玉簪,勾唇一笑。   言时玉得意地挑眉,扶他起身,“走吧。”   二人牵手走出明宸宫,一同坐上马车。   华丽的马车驶过一座座宫殿,最后停在庆安殿前。   宫人掀开帘子,青林沉声道:“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离座走到殿中央,行跪拜大礼:“陛下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   言时玉先下马车,然后再恭敬地扶李淮下来。   众人抬头见二人共乘一辆马车,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其中不乏有胆大者窃窃私语,揣测二人的关系。   “陛下和言时玉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闹翻了么,后来又联手除掉了赵岐和孙无名,现在这是……难不成他们真的……”   “我听说言时玉进出明宸宫后殿已经是常事了。”   “陛下和言时玉感情甚笃,你们不知道?”   “他们竟然是真的!”   李淮被言时玉一路扶到龙椅上,时不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句半句议论,十分有意思。   今日是大年三十,让他们议论几句也无妨,何况他也没听到什么难听的话。   李淮落座,微笑说:“诸位平身。”   言时玉行礼后回到座位上,众人谢恩后也纷纷坐下。   李淮举起酒杯,“朕登基不足一年,多亏大家一路扶持才走到今日,朕心中十分感激。新岁将至,朕望与大家继续互相扶持,为天下、为百姓做实事。”   “陛下圣明!”   “另外还有一事,朕已无兄弟姐妹,太后在世时曾收一位义女,借此佳时,朕决定遵循太后的遗愿,收她为义妹,封为郡主,以慰太后。”李淮严肃宣布道,吩咐青林宣旨。   这是他方才临时想的理由,借着为太后尽孝的由头册封雯兰,名正言顺,就算朝臣对此有异议也不敢反对,否则就是置他与不孝之地。   他看向下面的言时玉,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言时玉颔首,黑眸中满是感激。   圣旨宣读完毕,身穿华服的雯兰被宫人们簇拥着进入庆安殿。   黑发挽在脑后,玉簪和步摇十分精致;白皙的小脸经过胭脂水粉的勾勒更显清丽动人。   也更像言时玉了。   李淮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眼前即将成熟的小姑娘和小时候满脸泪痕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若是母妃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参见陛下。”雯兰跪地行礼,双手接过圣旨。   “兄妹之间不必多礼,快请起。”李淮温声道,明眸看着青林将她扶起来,带到座位上。   这下才算真正到齐了。   “动筷吧。”李淮拿起筷子示意,夜宴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众人放松许多,说笑声渐大。   喝了几杯酒的李淮有些头晕,起身从侧门除了庆安殿,想吹吹风醒酒。   扶着栏杆望天,月朗星稀,银辉遍地。   李淮眯着眼睛凝视着明月,微凉的晚风拂过他的脸,带走几分醉意。   身后的庆安殿传来乐声,推杯换盏更盛。   他将大半个身子托付给冰冷的大理石栏杆,闭上眼睛享受月光和晚风。   他是不想被人打扰的,除了那个人之外。   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他仍闭着眼,感受到晚风因那个人的到来产生微弱的变化。   浓郁但不惹人嫌的酒气裹上来,男人化身一只大猫,慵懒地趴在他背上。   “出来也不告诉我。”男人的语气中有控诉也有埋怨,抬起双臂紧紧抱住李淮,“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病了怎么办。”   李淮轻笑,转头望进浮着淡淡醉意的黑眸,搭在栏杆上的手戳了戳腰间的胳膊,“别装,这点儿酒可喝不醉你。”   言时玉装醉被拆穿,无奈直起身子,与他并肩而立。   “醉是假的,其余是真的。”言时玉握住他的手,眉头一皱,大手赶紧把他的手包裹住,“凉透了。”   男人体贴的动作让四周暖起来,李淮微笑:“现在就不凉了。”   言时玉冷哼一声:“酒醒了?”   “我没醉,只是有点头晕,吹吹风舒服多了。”李淮小声解释,抬眸望向明亮的月,转移话题道:“今晚的月多美啊。”   言时玉没看月。   他看的是月光下的心上人。   美极了。   月光黯然失色。   “我们又一起赏月了。”李淮扬起嘴角,转头见言时玉看着他出神。   男人一身戾气尽数隐去,神色比月光温柔百倍。   “我们一辈子都一起赏月吧。”言时玉双手捧起李淮的脸,温热的掌心瞬间捂热了冷冷的脸颊。   “一辈子很长的。”   “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太短。”   李淮眼眶一热,声音颤抖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你在等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笼罩下来,二人的唇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呼吸纠缠,李淮仰着头回应言时玉的热情与霸道。   忽然腰间一紧,他惊呼一声搂紧男人的脖子,整个人被抱起来。   唇未分开,男人紧抱着他走入一间偏殿,门被重重关上又插上门栓。   “这儿没……”床字还未说出口,他就被按到门上,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凉意袭来。   他身前是火一般的热,身后是冬夜的晚风。   门板不堪重负,吱呀作响,附和着隔壁的乐声,成为一首新鲜的、不知名的曲子。   这首曲子很长,直到乐声消失还在唱着。   曲毕,隔壁的夜宴也结束了,众人陆续离开。   “什么时辰了?”李淮哑声问,闭着眼睛趴在软榻上,扯过不知谁的衣衫盖在身上。   “子时已过,新岁已至。”言时玉低声回答,将他搂入怀中,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臣这一年也请陛下多多关照了。”   李淮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言卿过谦了,朕还要继续仰仗你呢。”   “陛下过誉,臣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解惑。”言时玉轻轻晃了晃他的身子,使坏不让他现在睡着。   “何事?”李淮勉强抬起眼皮,看着身侧的男人。   “陛下什么时候娶臣?”言时玉一脸淡然地问道。   李淮愣了一下,困意令耳朵和脑子都有些迟钝,脱口而出:“明日再议。”   言时玉哭笑不得:“这事儿也能明日再议?”   李淮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心道:睡了,不管什么事都明日再议。   怀中人的呼吸变得均匀,言时玉低头看他安静的睡颜,决定暂时放他一马。   明日再议……   他们还有数不清的明日,慢慢议也可以。   反正李云煦是他的人,永远都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陪我走到现在啦!我也希望和大家朝朝暮暮~(比心) 第56章番外1那时年少   “今日是你的生辰,原本你父皇打算大办一场,被我拒绝。”柳氏温柔地为李淮穿好棉袄,再给他戴上一顶红彤彤的虎头帽,“来,母妃抱你照照镜子。”   镜中映出母子二人神似的脸,柳氏明眸皓齿,未施粉黛已十分动人;她怀中的奶娃娃小脸圆圆,如黑宝石一般的眼睛转来转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笑起来,胖乎乎的小手戳着镜子,奶声奶气地说:“母妃美!云煦也美!”   柳氏被逗得轻笑一声,“云煦今年六岁啦。”   “云煦六岁,云煦长大!”李淮高兴地挥舞着小手,抬头在柳氏的下巴上重重亲了一下。   “陛下驾到——”   柳氏脸上笑意未减,抱着云煦转身去迎接皇帝。   “不必多礼,今日是我们云煦的生辰,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块儿吃顿饭,别拘礼。”皇帝笑盈盈地看着母子二人,张开双臂把李淮接过去,笑道:“几日不见,我们云煦又重了一点,很快就长成男子汉喽!”   “云煦变成男子汉保护父皇和母妃!”李淮严肃地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拳头,一副上战杀敌的模样。   皇帝大笑几声,转身看向门外,温声道:“时玉快进来。”   时玉?   李淮好奇地抻脖子往外看,一个黑衣少年笑着走进来,恭敬地向柳氏行礼问安。   少年长得很高,几乎到了皇帝肩膀,身姿挺拔,剑眉星目……李淮搜刮了脑中为数不多的成语,总结——这个人真好看,比他几个皇兄好看太多,是他见过的、除了母妃之外最好看的人。   他立刻对黑衣少年有了好感,伸着胳膊说:“我要哥哥抱!”   皇帝闻言吃惊道:“你说什么?”   “我要哥哥抱!”李淮又重复了一遍,灵动的双眸紧紧黏在言时玉身上。   言时玉微怔,这才仔细打量起皇帝怀中的小皇子。   他家中有个妹妹,成日里闹腾个没完,还必须抱着金元宝,否则哭声能把言府屋顶掀了,故此他一向奉行对小孩敬而远之的原则;今日入宫请安太凑巧,正赶上小皇子生辰,皇帝说柳氏节俭,不愿大肆铺张为小皇子过生辰。   最后,他问言时玉愿不愿意过来。   言时玉自然不愿。   盛情难却,皇命难违,他只能点头。   眼下,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皇子朝他伸出短短的胳膊,要他来抱。   言时玉自然……还是不愿。   柳氏出来打圆场:“云煦别闹,你时玉哥哥怎么抱得动你啊。”   李淮闻言撅起小嘴,固执地偏要他抱。   骤然望进小孩澄澈的眼眸里,他呼吸一滞,仿佛看到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干净得令人心惊。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小孩抱了过来,淡淡的桂花香飘入鼻间,清新好闻。   李淮笑得双眼变成月牙,小手搭在言时玉的胳膊上,得意地朝皇帝摇头。   见他如此,几人都笑了。   吃过饭后,京城下起小雪,李淮见了雪花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言时玉招手:“快来!快来!”   “父皇陪你玩不好吗?”皇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李淮平常最黏他了,今日一见言时玉就谁也不找了,吃饭要挨着言时玉,出去玩也只叫言时玉。   “我就想要他陪我。”李淮指着言时玉说道。   “时玉,”皇帝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辛苦你看着他了。”   言时玉点头,抬脚走到他身边。   李淮心满意足地转身继续走,艰难地跨过门槛,迈着小短腿跑到院子里。   “言时玉,我教你堆雪人。”他抓起一把雪捏成球,放到地上滚了几圈,雪球变大了一点。   言时玉挑眉,慢悠悠地走过去,蹲下身子看小娃娃滚雪球。   带着虎头帽的小娃娃很像大街上那幅招财童子,从头到脚洋溢着喜气。   看着他这么卖力滚雪球的样子,言时玉突然有了逗他的心思。   “敢不敢跟我比谁的雪球更大?”   李淮动作一顿,歪歪圆圆的小脑袋,点头说:“比就比,输的人就给赢的人十块桂花糕。”   桂花糕……   言时玉想起那股淡淡的桂花味,原来这小娃娃喜欢吃桂花糕啊。   彩头是桂花糕,看来小娃娃自信满满。   “一言为定!”言时玉爽快答应,话音刚落就捏好一个雪球。   李淮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要知道母妃和父皇捏雪球都没有他这么快。   再加把劲儿。   李淮吭哧吭哧地满院子滚雪球,纷纷扬扬的雪花把虎头帽子染成白色。   直到雪球再也无法被推动,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绕着自己的雪球走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看到言时玉身边的雪球时,他愣住了。   那个雪球比他还高,仿佛一座小山,并且在言时玉的推动下还是缓慢变大。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球!   完了,十块桂花糕要输掉了。   李淮不高兴地撅起小嘴,一屁股坐到地上,烦躁地扑腾了几下小腿。   雪球前进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   赢家蹲到输家面前,俊朗的脸上难掩得意,“地上冷,赶紧起来。”   李淮瞪了他一眼,扭头看向另外一边。   十块桂花糕足够让他长坐不起了。   言时玉抿唇,担心冰天雪地把这位金贵的小皇子冻坏了,干脆双手放在他腋下,把他抱起来。   “啊!”   骤然腾空,李淮被吓了一跳,小手胡乱挥舞了好几下才抓住言时玉的衣领,白皙的小脸因惊慌有些发红。   “小殿下的胆子还需要再练练。”言时玉含笑道,抱着他回到廊下,帮他把身上的雪拍干净才把他稳稳地放到地上。   纵然如此,李淮对他没有丝毫感激,甚至更不高兴了。   看来这个人只是长得好看、会做很大的雪球而已,说话一点都不好听!   小小的人一边腹诽,一边费力地抬头瞪他。   “小殿下记仇?”言时玉俯身询问,白白胖胖的小脸十分诱人;他从来不是克制自己的人,心念一动就伸手去捏。   细腻柔软,像棉花,也像软乎乎的糖……最像的应该是天上的云,即使他没有摸过。   怪不得小字是云煦,果然人如其名。   李淮头一次被除父皇和母后的人捏脸,气得小脸涨红,胖乎乎的小拳头一个劲儿地砸到言时玉身上,奈何他的力气太小,宛如蚂蚁撼大树,对方根本没什么感觉。   他气急败坏地跺脚,在心里又给言时玉记上一笔——手不老实。   “本皇子命令你,松手!”明明是一句很有威严的话,偏偏从他口中讲出来就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可爱极了。   言时玉对这片云爱不释手,又捏了好一会儿才松手,见小脸留下淡淡的痕迹,又伸手去揉了几下。   “言时玉,本皇子记住你了!”李淮冷哼一声,扭头迈过门槛,“哒哒哒”地跑进殿中。   他一定要快点儿长大,比过言时玉!   父皇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如此……   他跑到皇帝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父皇,我要让言时玉当我的伴读!”   “云煦,不得无礼,时玉是……”   皇帝轻咳一声打断柳氏,好奇地问:“云煦为什么要让他当伴读啊?”   李淮的眼珠转了转,想到一个好理由。   “我觉得他很厉害,我想向他学习。”   柳氏半信半疑,顾忌着言时玉的身份,俯身摸了摸李淮的小脑袋,温声道:“母妃和父皇商量一下,你先去偏殿换衣服好不好?”   李淮乖巧点头:“好。”   待孩子离开,柳氏低声说:“陛下,言时玉是言将军的长子,言氏一族对他寄予厚望,陛下这些年亦对他如同亲儿。若是做了云煦的伴读,这身份上……臣妾觉得不妥。云煦年幼不懂事,陛下不必当真,明日他就不记得,只顾着玩了。”   皇帝笑着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柔,“时玉做普通皇子的伴读自然不行,可若是太子的伴读呢?”   柳氏的眼睛陡然睁大,屈膝想跪下又被皇帝扶住。   “陛下,立储事关重大,何况云煦生性贪玩,不是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臣妾也不想让他做皇帝。”她面色惶恐,双手冰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生怕说错一个字就粉身碎骨。   这么多年,即使她备受宠爱,仍记得君臣之礼,片刻不敢忘。   “你总是这么注意礼数,朕与你说过多少次,私底下不必如此。”皇帝无奈地摇头,拉她坐到榻上,缓缓道:“只有云煦最合适,朕看得清清楚楚。其余六位皇子资质平庸,朕只愿他们老老实实的,往后做富贵闲王就行。周朝的江山要交给有能力的人手上,这个人就是云煦。”   柳氏见他十分认真,悬着的心放到肚子里,“陛下既然深思深虑,臣妾听您的。”   “听什么啊?”一个小脑袋探进来,好奇地打量二人。   “听你的。”皇帝和柳氏异口同声,说完后相视一笑,眉目传情。   李淮迈着小短腿走到二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下巴,“听我的就对了。” 第57章番外2草长莺飞   冬去春来,皇子们入书房读书,个个带着伴读,唯有李淮的伴读最惹眼——言时玉,除了李淮其他皇子都不敢惹的人。   李淮年纪最小,个子最矮,被先生安排在第一排。   才听先生讲了几句,他就坐不住了,身子动来动去,东张西望。   “小殿下怎么了?”言时玉低声问,顺便帮他把书翻到第二页。   “没事。”见众人坐得老老实实,尤其言时玉坐得最端正,他不甘认输,摇摇头继续看书。   言时玉岂不知他的小心思,佯装信了他的话,余光一直注意他的动静,只要察觉他有一丝想动弹,就抬手按在他肩上。   那只手看似没用力,实则重重地按在他肩上,令他一点儿也动不了。   一堂课下来,李淮的肩膀都被按得发酸,只能忿忿地瞪言时玉。   “一盏茶之后,我们继续讲。”先生放下书,扶着桌子颤巍巍地坐到椅子上,捋着花白的胡子喝茶。   年龄大些的皇子们纷纷起身出去透气,剩下的几个聚在一起说笑,只有李淮和言时玉还坐在原位。   “言时玉,我的肩膀酸了,你给我按按。”李淮冷着脸命令道,转身背对言时玉,闭眼等着。   等了半晌,身后的人还没动作,他回头一看,见言时玉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你没听见?”他质问道。   “臣奉命做小殿下的伴读,目的是陪伴小殿下读书。若小殿下需要揉肩,臣可以帮您唤宫人进来。”言时玉顿了顿,瞥向不远处在看书的先生,压低声音道:“小殿下才坐着上了一堂课就腰酸背痛,先生可是一直站着讲书的。”   言外之意,七皇子真娇气。   李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学着言时玉挺直后背,“不必,我就是开个玩笑,我要看书了。”   他举起比自己的脸还大的书,看了半页就遇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字,别扭地瞥了言时玉一眼,然后把书往那边挪了挪,指着陌生的字问:“这个怎么读?”   言时玉暗想七皇子还真是能屈能伸,凑近看了一眼,回答道:“茕茕,孤独无依的意思。”   李淮默默跟着念了两遍,接着问下面的字,言时玉仍旧耐心地解答。   似乎无论问多难的字,他都知道怎么读、什么意思。   李淮暗暗发誓一定要比过他!   寒来暑往,书房一来就是十年。   李淮十六岁这年被封为太子,居东宫,由太傅教导,不必再去书房上课,自然也不再需要伴读。   太傅是京中有名的才子韩向,未入宫时便门生众多,他的母妃也是其中之一;此人收学生不拘男女,束脩收得极少,美名远扬。   跟韩向学了两年,十八岁生辰后,李淮正式参与朝政。   在朝堂上见到言时玉时,他有些恍惚,竟想不起上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两年过去,言时玉的脸长得愈发好了,一身朝服也遮不住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俊朗的面容拥有令人过目不忘的魅力,听说这半年来去言府议亲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   京中无数豪门贵女对他芳心暗许,不知他……   “太子?太子?”   父皇的声音传来,李淮匆忙回神,垂眸平复心绪,踱步到殿中,拱手道:“儿臣在。”   “去年江南多城遭受水灾,尽管今年年初官员上奏说百姓生活基本恢复,朕仍有些不安心。你身为太子应体恤百姓、体察民情,便走一趟江南,也替朕看看百姓们究竟过得如何。”皇帝语重心长道,此举不仅能安抚百姓,也能给太子赢得民心。   李淮行礼:“儿臣遵旨。”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皇帝看向朝臣中的一人,微笑道:“言时玉,你与太子一起去。”   李淮莫名紧张,余光见言时玉从人群中走出来,一直走到他身边才停下。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两步,他似乎能听到言时玉的呼吸声。   “臣遵旨。”   男人的声音低沉让他想起寺里的钟声,一声一声仿佛响在人心里,回响似浪袭来,霸道地闯进耳中,余音久久不散。   下朝后,李淮去向母妃请安,拐弯抹角地打听这两年言时玉的经历。   柳氏有些疑惑,但想起二人一起待了十年,感情可能比亲兄弟还要深一些,便直接说了。   “他这两年大部分时间跟着言将军,去年还去了战场,听说受了重伤,把你父皇和言将军吓坏了。你父皇说什么也不准他再去战场,于是就在安排他在朝中任个闲职;我猜你父皇打算让他待在你身边。”柳氏缓缓道,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得不承认皇帝看人就是厉害,他还真是做太子的料儿;自入东宫第一日起,韩向便对他赞不绝口;后来帮着皇帝处理朝政更是得心应手。   李淮在听到“重伤”二字时心中一紧,回想今日在朝堂上见到的言时玉,应该早就痊愈了。   “那……我听说他最近正在议亲。”他干咳几声,神色有些不自然,抬手挠了挠脖子,尽量装得云淡风轻。   明明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他却说得有些心虚。   奇了怪了,怎么一想到言时玉议亲,他就不太舒服呢?   柳氏没注意到他奇怪的神色,一边倒茶一边说:“是啊,你今年都十八了,他二十四岁还未娶妻生子,言将军和言夫人都急坏了。前几日听你父皇说,言时玉的妹妹雯兰都定亲了,定的是礼部顾大人的儿子顾青林,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实在是天作之合。如今女儿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儿子还八字没一撇,也是愁啊。”   “他就没有意中人?”李淮好奇地问,下意识攥紧拳头。   柳氏皱眉想了想,轻轻摇头:“不曾听说。你也知道言时玉的性子最张扬了,若是真有意中人,只怕早就传遍京城了。对了,这次你和他同行,凡事让着他一些。”   李淮闻言佯装不悦,小声说:“母妃偏心,明明我年纪更小,为何要让着他?”   “你脾气好,又是太子,怎能和他争一时之气呢?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呀,谁都不偏心。”柳氏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放到他手中,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万事顺遂,母妃等你回来。”   李淮笑着点头:“母妃放心。”   三日后,出行之物皆已备齐,李淮和言时玉从京城出发。   李淮一人坐马车,言时玉骑马随行。   马车内,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书,时不时看向被风掀起的帘子。   手掌大的地方露出男人的腰和大腿,黑色的衣物在白马上格外显眼,又或者不是黑色的缘故……   第二十三次意识到自己又盯着帘子看,李淮匆匆收回视线,把书盖到微微发烫的脸上。   他最近真的太奇怪了!   难道该死的言时玉给他下了降头?   李淮正想得入神,马车突然一震,盖在脸上的书滑落,一张男人的脸映入眼帘。   “你进来做什么?”他顾不得捡书,疾言厉色地问道。   言时玉并未回答他的话,找了个地方坐下,俯身捡起书抖了抖可能沾上的灰尘,看了一眼书名,幽幽道:“臣听闻太子殿下博览群书,没想到竟是这么‘博览’的。”   “要你管!”李淮抢回书放到一边,又问:“你进来做什么?”   “貌似陛下未说臣不能和太子殿下一起坐马车吧。”言时玉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自顾自地依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前进,风还在坚持不懈地掀动帘子,可外面已经没有什么风光了。   都在车里了,都在李淮眼皮子底下了。   宽敞的马车一下子变得逼仄,他往后挪了挪,重新拿起书看。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心烦意乱,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难不成他言时玉身上有什么蛊不成?   李淮咬咬牙,接着书的遮挡只露出一只眼睛,刚瞄了一眼就赶紧撤回来。   糟糕,看得太快,什么也没看清楚……   他懊恼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再来一次。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两只眼睛都露了出来,从言时玉的头顶一路看下去,越看越觉得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给这个人一个聪明的脑袋也就罢了,怎么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通通都这么好看!   李淮越看越气,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书,“哗啦”一声,手指下的这页被撕坏了。   轻微的声音仿佛漆黑角落里突然燃起的蜡烛,刹那间照亮了四周,也吵醒了“沉睡”的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李淮以活到现在最快的速度撤回去,努力平复呼吸,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他心中存着一丝侥幸,也许言时玉刚睁开眼没看清,或者根本没注意到他。   过了好一会儿,李淮见言时玉还没反应,小声地舒了口气。   突然,男人倾身过来,一把抽走他手中的书,黑眸如同索性猎物般盯着他。   “臣骑马的时候,太子殿下不是看得很开心么?怎么臣进来了,太子殿下又不敢看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言时玉:看我?再看就把你……(拉灯)   —— 第58章番外3一如初见   原来言时玉一直都知道……   李淮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但这是新做的马车,精致又结实,即使有缝儿也是人眼不容易察觉到的,更别说让他钻进去。   要不然跳车?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窗子,太窄,若是强行跳出去可能会被卡住,到时候还要言时玉来救。   万万不行!   “太子殿下只脸红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言时玉又凑近几分,微微眯起眼睛看他,一副“你不说话我就再近一点”的架势。   男人的气息太有压迫之感,李淮的喉结滚动一下,后背紧紧贴在车上,偏过头小声说:“我……我觉得你的衣裳不错。”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周身的压迫消失,男人坐了回去。   紧绷的全身一下子松了,李淮借着整理衣服的机会把手心的汗蹭掉。   “太子殿下放心,臣只是进来看看,不会一直打扰您的。”言时玉把手扔给他,起身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又回到马背上。   这次他没有跟在马车旁边,而是去了队伍最前面。   车内似乎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李淮说不上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闻着能让人的心平静下来。   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扔出去,他再次翻开书。   还好,能看得进去了。   京城到江南,他们日夜兼程走了快九日;自第一日之后,言时玉再没上过马车,李淮也再没单独见过他。   他似乎在刻意躲避。   李淮不明白那么嚣张的言时玉为什么要躲,只知道他自己快要疯了。   想见言时玉,想和言时玉说话,想闻闻言时玉身上的味道。   见鬼。   马车停在客栈前时正是黄昏,天边晚霞绚丽无比。   李淮进了客栈直接回房,躺到床上时如口渴至极的人终于喝到水,满足极了。   刚闭上眼睛,敲门声就来了。   他认命地起身,“进来。”   估计是哪个奴才给他送衣物或者……   他懒洋洋地抬眼,待看清楚来人时,身子一僵。   言时玉来了。   他抱着一堆册子坐到桌前,将册子分类摆好。   “太子殿下,这是江南几城的基本资料,全都是前几日收集到的。臣建议您这段时间隐藏身份,等把发现的问题汇总之后再亮明身份一一处理……”   “言时玉。”李淮打断他,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手按在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有人,我也能查到。”   言时玉并未惊讶,“怪不得这几日见太子殿下的奴才一个劲儿地往车中送东西。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臣多此一举了。”   他微笑着从李淮手下抽出册子,重新把册子摞成一摞,起身拿走。   “言时玉!”   就在男人即将开门时,李淮叫住他,上前几步扳过他的肩膀,直接把人按到门上。   一堆册子掉在二人之间,恍若楚河汉界。   言时玉皱了下眉,眼底笑意浮动,轻声问:“太子殿下要做什么?”   “我倒想问你要做什么!”李淮踢开碍事的册子,灼灼目光望进平静无波的黑眸,白皙的小脸瞬间红了起来,气势骤减。   言时玉放松地依靠在门上,明明他是被按在门上,可对面这人脸红得好像是他主动一样。   “我?什么都没做啊。”他一脸茫然地回答,眼底的笑意逐渐加深。   李淮到底年纪小,面对感情又是头一遭,根本沉不住气。   “你到底使了什么阴险手段,让我白天黑夜都在想你?”   话音一落,二人都愣住了。   最先回神的是李淮,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刚才的“豪言壮语”还回响在耳畔,令他臊得慌。   “那个……”他想开口辩解,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阴险手段?”言时玉挑眉,黑眸彻底被笑意占据,“我对你有不同寻常的心思,算吗?”   李淮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起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什么不同寻常的心思?”   “就是……”   李淮没等到后面的话,等来了一个热烈的亲吻。   嘴唇被触碰的那一刻,他脑子一片空白,仿佛飞到云端,又仿佛尝到最好吃的桂花糕。   似乎天旋地转,他被按到门上,唇舌之地失守。   一切都变得滚烫,李淮喘不过气,差点儿以为自己会窒息;可他又迷恋这种感觉,介于痛苦与快乐之间。   很快,初夏的江南也变成盛夏的江南。   “别动。”言时玉哑声说。   “不行……”李淮羞地差点儿哭出来,可他没有力气,只能抬手挡住眼睛,咬着唇不出声。   他只在那些书上看过,从未真正行动过。   没想到头一次竟然是别人动手。   汗水浸湿了里衣,索性全都扔到地上。   “太子殿下舒服了,也帮帮臣吧。”言时玉侧躺看他。   李淮的脸几乎烧起来,他打算认真学习,往后尽量在此事上做主,可实在太难。   从小学什么都一学就会的他,第一次感到挫败。   轻重力度难以把握,快慢更是要时刻察言观色,更别提还有其他复杂的技巧。   不得不说,言时玉是极为耐心的先生,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教他,奈何他还是学艺不精,没什么长进。   一切归于平静,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白日里还有正事,李淮暂时将昨夜种种搁在心底,一门心思体察民情。   他与言时玉扮成途经此地的商人,走街串巷,和酒楼伙计、小摊主、玩耍的小孩和树下乘凉的老人都聊了聊。   这座城的情况比他们预想的好很多,百姓们基本恢复了水灾前的生活,大街小巷也没有水灾的痕迹。   奔波大半日,吃过晚饭后,李淮拉着言时玉去游湖。   小船晃晃悠悠地飘荡在湖中,月夜落在湖面上,在波光粼粼中起舞。   远处的画舫隐约传来乐声,李淮侧耳听着,似乎是《凤求凰》。   倒符合此情此景。   他借着月光看向对面的男人,想到昨夜又是耳朵一热,幸好晚风微凉,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攥在掌心,起身坐到言时玉身边。   小船晃动,激起更大的涟漪。   “这个给你。”李淮把小东西塞到他手里。   他低头看向掌心,是一枚成色极佳的玉扳指。   玉质温润,触手生温,内壁好像还刻着……   “里面刻着我的名字。这是我母妃祖传的玉扳指,她说要我送给……”李淮的脸又红了,深吸一口气说,“送给心上人,所以我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里面,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把自己送给我,是不是?”言时玉抬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追问道:“是不是?”   李淮点头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拿过玉扳指,亲手为他戴上。   玉扳指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戴上它,你就是我的人了。”李淮握住他的手,霸道地宣布。   言时玉笑着点头,黑眸看着怀中人,深情款款道:“你也是我的人了。”   李淮突然想起母妃说的话,赶紧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小声问:“你不会回京就把咱们两个的事情大肆宣扬吧?”   虽说周朝民风开放,可父皇和母妃……再说言家夫妇一直希望言时玉娶妻,万一知道他不仅不会娶妻,还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岂不是要伤心?   不如徐徐图之。   但有人不这么想。   “那又如何?”言时玉疑惑地反问,找到心上人就该昭告天下,藏着掖着算什么男人?   “不好吧……”李淮的声音更小了。   言时玉眯眯眼睛,坏笑道:“不说也可以,你要拿出点儿诚意。”   “什么?”李淮期待地问。   “你猜猜。”   言时玉意有所指,李淮心领神会。   “休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结束啦!草莓的第一本有很多问题,感谢宝贝们陪伴到现在。   愿宝贝们万事顺遂,愿草莓本本有进步!比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