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明月台赋》 作者:辛加烈 文案: 哭唧唧娇娇美人受和他的黑皮醋精老攻 沈鹤眠x伽萨 - 崇安廿四年,岁暮观灯 万分喜庆的日子里,嘉王府的小公子沈鹤眠在街上遇见了个蛮族少年 因一只小俑,二人意外扭打成一团,那长着莹莹绿眸的野蛮崽子趁机在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后来他在雪地里冻没了半条命,病愈时却听闻那人本是质子,如今已被母国接走。他想着也许二人从此再无瓜葛,淡忘了前尘 多年以后,曾经粉雕玉琢的沈小公子在宫墙之中长成了清瘦脱尘的少年。父母俱亡,寒病缠身,帝王与太后两大势力将他压得犹如笼中囚鸟,受玩弄于掌上,爱恨皆不能自主 挣扎多年,最后却是一卷狼皮军书救他出了牢笼 - “眠眠,”那人亲昵地唤他,“渊国是你的牢笼,万明不是。” “这里是你的天地,去飞罢。有我在你身后,别怕落下来。” - 相逢一面,沈鹤眠才知那人接他到万明是存着封他为后的私心 也是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在幼时那一次扭打中,就被人牢牢叼在了嘴里、记在了心里 ※ 1.第一人称主受 2.节奏偏慢 3.有刀!是酸酸口文 标签:宫廷、HE、正剧、剧情、救赎、架空 第1章 雀笼   永昭三年,渊京冬月里落了一场大雪。   我抱着暖炉偎在门脚听得老鸦三声哑啼,裹着雪的枝桠轻颤,从王府名册上抹去了三个人的声息。   雪霁的头天,残败铁蹄从边关带回了父亲战死的消息。乍闻噩耗,母亲薄红的唇张了张,良久才有大颗的泪珠顺着白釉般细腻的脸颊滚落。   隔月,一驾翟车将我的生母梁夫人接入渊宫。宝相花锦鞋踩上宦臣的背时,她回首深深望了我一眼,那张曾经明艳动人的面上被婆娑光影遮得晦暗不明。   那时我照例立在队伍最末处,被散絮似的飞雪迷了眼。我看不大清她上车驾时的情形,却仍觉得那目光凉薄且决然。   却不知当初遥遥一眼,即是生死相别。   次日,御使将讣闻送至王府,我那美艳多情的母亲、嘉王府的侧妃梁氏一夕之间陨命宫闱。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府上诸人乱作一团,手里捧着的一碗红豆元宵热了又凉。   元宵是母亲亲手包好的,只是浮圆尚热,所预示的团圆却永恒地消散了。   绵密的豆沙在口中缓缓淌着,钻进喉中,骤然而至的苦意呛得我嗓中一腥,登时“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未等平喘,眼泪已扑簌着滚进了碗里。   吵闹的人声突然便静了,众人皆淡漠地望着我,仿佛是责我敛不住声、扰了他们的正事。俄而从中走出来个高挑少年,一双瑞凤眼在我身上停驻片刻,窥不见任何表情。他挥手叫两个小厮将我关进房内,转身便去请示座上裹着狐裘的女人。   那是我的二哥沈鹄显,京中闻名的儒雅公子,是个谪仙似的人物。座上的女人则是我的嫡母嘉王妃,亦是他的生母。   这一家的儿女之中,唯有我不是出自正嫡,似乎天生命就要比旁人的薄上三分。   王妃玉枝捻起银裘,仿佛捏住了她一生的风骨。许是窥见一丝上意,她敛泪启声,鲜少地摒弃了以往的刻薄,“三哥儿年幼体弱,近年才略见好转。教他避一避也好,总不至于太伤心,好容易养好两分的身子又弄垮了。”   我的这位嫡母向来手段毒辣、雷厉风行,从前依仗手中权势压得母亲与我艰难度日。父亲去世后,她竟也靠着母家赵国公府,用那不盈一握的玉骨将这偌大王府勉力支撑起来。但这由我父亲累累战功积筑的击钟鼎食之家,又岂是她一个从小娇养的女儿家能护得住的?   况且当年议储时,赵国公孟沛曾力荐我父亲为太子。而今瑞王登基为帝,绝不会放过这些与我父亲极亲近的老臣。   几经清君侧、肃朝纲,孟氏一族早已是自顾不暇,只能断臂求生,将钟爱的长女孤身丢在了这摇摇欲坠的王府之中。   宫内允长兄袭爵的旨意迟迟未下,眼看王府每况愈下、门客尽散,王妃华美的云髻上添了数根白发,远远望去仿佛披了雪。   她不过三十出头,已然憔悴得如残花败柳,唯有脊梁还直直地挺着。我固然讨厌她事事尖酸,却也佩服她那女子之躯中蕴着的、杀不灭的傲骨。   盼了小半年,宫中终于降下了一道懿旨。然而只字未提袭爵事宜,只道太后怜我年幼多病,又因我母亲早薨而日夜忧思,要将我接入宫去养在膝下。   王妃含泪接了旨,封了银子给宣旨的内监。我伏在青砖地上给她磕头拜别,她抱着我,张了张口尚未言语便潸然泪下,面上的胭脂白粉花了一片。   那是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着我落泪,泪痕划过的地方隐隐露出些松弛和讨好,指腹隔着帕子碰了碰我的脸,“从前操持着王府上下百口人,母亲总是无暇好好地看一看三哥儿。哥儿如今去了宫中受人照拂,千万莫忘了你的兄姊,他们的前程还系在你的手里。”   我垂着眼睛,数到这是她第二次唤我“三哥儿”。   母亲入宫一夜便香消玉殒,如今轮到我去宫中,恐怕无异于投身于虎豹环伺之间,不知能活到几时。这样的命途,又能捏住他们几寸的前程呢?   然而我那时尚且年幼,又病得稀里糊涂,只记得两个小厮半搀半拖地将我塞进了御使的车内,再忆不起她后来絮絮叨叨嘱咐的一番话。   车厢内熏着一股暖香,像是檀香木混了百花芬芳,叫人仿佛置身烂漫春光里。我虽不曾闻过这种香气,却觉得熟悉得很,登时感到身上都松泛舒服了许多。和鸾铃叮当响了一路,我因体力不支昏沉睡过去。再睁眼时,便已在太后的八宝殿内。   我至今记得那雍容的女人抬指对着我的脸隔空描摹,指上套着的錾花鎏金护甲末端在我眼下点了点,口中似是极满意地喃喃自语,“不错,是个好孩子。”   见此状,联想起母亲枉死宫中,我心中甚是害怕。却不知是否是那异香的缘故,致使我身子瘫软,并不能动弹,只能躺在榻上颤着眼睫悄悄看她。   “你知道,哀家让你到这宫中来,是做什么的么?”太后问我。   我的眸子随着她护甲的挪动而游移,轻轻动了动喉头,却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眸子极黑,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我在她眼瞳中捉到一抹英挺的身姿,宛若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波翻浪涌,转瞬间便会被吞噬。   “哀家要你,杀了他。”   -   我垂眸望着那漆黑深水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如临深渊。   “公子?”宦臣细柔如春水的嗓音响起,我方才回过神来。再去看那棕黑的汤水,不过是一碗早已凉彻的补药。   又出神了。   我抬手按了按额侧,顺手将书卷丢在案上,扑落了一捧细尘。   如今是永昭十二年,我迁入宫中的第九年。因我年岁渐长,不宜常居于太后殿内,却又碍于身份不可入住十王宅,她便在御园近处指了一座小筑叫我住下,且留了身边亲信的宦臣来殿内伺候。   因院中种满洒金梅,冬日里总有暗香浮动,我给此处取名“衔香”。   “药凉了,奴拿去炉上温。”桑鸠说着,将那梅子青的药盏重新端起来,置在金丝炉上。浑浊的汤药渐渐呈现出血色,腾起的热气中夹杂着一缕腥味。我回首望去,沉下一双乌目,终究不曾说什么。   她照旧是那般,一刻也不曾放弃自己疯狂的念头。   当今的太后出身渊国南境边陲的丘陵之地,乃是当地贺加部落进贡的圣女,名字译过来叫作贺加兰因。这药自然也是贺加的秘方,以人血作药引,故熬制时有由黑转红的奇象。   宫中典籍《万国志》中记载:贺加人尊崇狐神,男女老少皆容貌艳绝,擅蛊惑人心,王族嫡系尤甚。当年先皇屠城,四散而逃的贺加人多数被王公贵族囚为宠奴,最逊也是没入花楼为娼。   而贺加王族双眼下睑俱生小痣,动情时殷红如血,甚是妩媚。那时太后细细端详我的脸,寻的即是这两颗小痣。   若记载所言属实,我便与这消散在世间的异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太后有了隔代的亲缘。   渊国自古崇尚正统,视与他族通婚诞下的子嗣为异端而折辱之,故而贺加太后虽尊荣非凡,却未曾有过自己的至亲骨肉。而我出自皇室旁支,虽非正嫡,却也受人敬重,称一声“公子”。   可如若我当真是贺加后裔,父王的荣光、母亲的清誉、我的前程,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我怎么能是,贺加人的后嗣?   “公子,这药再热下去,恐怕药效减退,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好意。”桑鸠见我蹙眉凝思,又催促一遍。   我心里乱哄哄的,也不愿再多想,端起那盏血腥的汤药,屏着气一股脑儿灌下去,顷刻便觉得体内一股暖流窜过经脉,浑身燥热起来,气息颤颤如一缕袅然的香。   “我去榻上躺一会儿。”我拨开药盏,方才起身便觉得一阵晕眩涌上来,险些栽倒,桑鸠即刻上前扶住我的手臂。   “公子,这……”他欲言又止,柔和的眉眼轻轻拧起,犹豫再三却并未阻止。   他小心地托着我的小臂,仿佛托着什么金贵的物件。然而仅是指尖隔着轻软的衣料摩挲了几下,我的脸上即刻烧了起来。堪堪走到榻旁的这几步路,我身上已然裹了一层滑腻薄汗,整个人抖得厉害。   桑鸠垂着眼睛只装作不知,他是个身体残缺的宦官,自然不知什么是情动。   幼年时,我在雪地里跪坏了身子,太后知道后很是心痛,日日遣人送来补药促我饮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嫌我体内混了渊人的血统,才割了自己的血为药引熬制汤药。   圣女之血对常人有滋养调摄之效,于我而言却是要诱发作为贺加王族后人独有的天赋──   惑君王,乱盛世。   当年渊国国力强盛,富庶非凡。先皇有一统九州的雄心,率大军南征北战,对以色惑人的贺加部落尤为戒备。他不顾那时皇后的苦苦哀求,举兵南下血洗贺加王城。   我读过史官所撰武帝本纪,对当年的惨状亦有记述。渊军屠城十二日,贺加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连绵起伏的山丘,远望去如一片赤海,又似灼烧的焰山。那蜿蜒流淌在枯草间的血,成了太后心里一道疤,经年累月地发烂、化脓、腐臭,终于将她逼成了半人半鬼的疯子。   她是渊国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恨大渊的人。   传闻里说她在祭祷中得了神谕,渊国终将陨殁在贺加末裔的手中。她认定我就是那个颠覆大渊的贺加遗孤,竭尽全力想让我助她复仇。   所以她将我囚在宫中、以血养我,让我当皇上身边搅弄风云的祸水。   可惜她算错了,我不是。   -   桑鸠退至竹纹纳锦屏风后,我阖上眼装睡,心底却不平静。   一张柔和娇美的芙蓉面浮现在我眼前,眉如翠羽,口若含朱。她怜爱地望着我,眼下两颗小痣格外醒目。   “鹤郎,莫要卷入是非中去。”那声若莺啼,却字字泣血,惊得我心中狠狠一痛,五脏六肺仿佛被置入了火中,冷汗从肤下洇出。   可我母亲梁夫人分明是京城靖安伯爵府的嫡女,和那远在南境的蛮族有何干系?不过是恰好下睑生痣罢了,兴许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祖也有两颗小痣在脸上呢。难不成贺加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天下就都是贺加血脉了?   我抬手压住胸膛之下剖心般的痛楚,仿佛已经被撕开一道伤口。倏尔一阵寒意自伤处迸发、逆流而上,口鼻之内凝结的血块叫我喘不上气。   手指死死扣入身下锦褥里,我张大了口,脑中仍迷迷糊糊地想着。   再者……再者,圣女血药喝了这些年,除了时而四肢绵软无力、暗生痒意,倒也未曾教会我旁的东西。连只御园的鸟儿都不愿近我的身,可见我着实没有媚人的本事。   我定然是渊国嘉王与京城贵女的子嗣,是渊人皇室的后裔。   断然不会是……不会是……   喉中断断续续地咳出血来,我半刻蜷起身子,半刻又舒展,薄薄胸骨之下一壁是彻骨的寒、一壁是灼人的热,竟是要将我的性命都烧枯了。   恍惚之间,我重又见到那几个迫着母亲上马车的御使。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口中一遍遍呼喊着“阿娘”。   “公子!公子快醒醒!”   冰凉的泪滴落在面上,我骤然睁眼,桑鸠白净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眼中噙着泪,用丝帕替我揩去口鼻之中不断淌出的黑血。我的眸子顿了顿,往一侧挪去,只见他那只瘦窄纤长的手正被我用力地攥在手里,已经褪去了血色。   我咳了几声,等着血药在体内搅起的痛苦缓缓平息。从前也痛,只是还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折磨之感,仿佛将骨都捣碎了,扎进脆弱的脏器里。   她改过药的方子了。   桑鸠低低地抽泣,“公子受苦了,娘娘说这碗药饮过,明后能歇两日。”   他服侍了我许多年,万事尽心尽力,像捧着块易碎的珍宝。可惜我还是不喜欢他,不只因他是太后拨来监视我的眼线,更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脾气的脸。每回向太后禀告我的近况后,面对我的盘问,他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顶着一副无辜的神情,似是我冤枉了他。   起先我还信他三分,以为自己错怪了忠仆,夜里乍醒也总带着些后悔。后来亲眼见他屡次出入八宝殿,只觉得先前的余虑全然喂了兽园里的狗。   “桑鸠。”我盯着他,眼角眉梢都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他受惊似的看我一眼,随即又立刻垂下了眼睛,细看眼瞳上已重新覆了一层水膜。   我叹了口气,遂换上一副和蔼笑容,缓声问他,“热水备了么?”   “备好了,公子随时可沐浴更衣。”桑鸠闻言松了口气,抬手将泪抹去。   “好,劳你去知会他们一声。”我面上强撑着笑意,眼尾却已低垂。随手胡乱抹了把脸,掌心赫然多了片滑腻的猩红,像秋日里捡的一捧红叶。   我倒是想问他昨日傍晚去八宝殿做甚,却又怕他哭丧着脸出门,叫旁人以为我苛待了太后身边的得力奴才,更怕太后看出我有逆反之心,想要挣脱她的掌控。   或许他对我有着几分真心,却抵不过在太后那的一腔忠诚。   -   未几,桑鸠便带着几个小宦搬着浴桶进来了。   人多眼杂,我隔着屏风,命他们放下东西就退出去,只留了一个长相略有些青涩的小宦近身伺候。   周身浴在热水中,我心情方好些。小宦跪在我身后,娴熟地替我按了按头,以缓解我满身的疲惫。   “容安,”我阖上眼睛唤他,卸下一身装着的愚钝,“你家中父母弟妹近来如何?”   容安手上动作缓了缓,轻声道:“多谢公子关怀,父亲的病已痊愈,家妹的婚事也有了着落。”   “如此便很好。”   “公子是奴的贵人,救命之恩,奴永世不敢忘,愿尽心侍奉公子。”容安停了动作,伏到我面前。   我拢了拢发丝,笑道:“你在宫中得脸些,弟弟也能挣个好前程。”   容安似是怕我误解,又急切地拜伏在地上,“奴是真心想要侍奉公子,不敢别有所图。”   我看着他,无比庆幸自己月前将他从花房总管的鞭笞中救下,又拨了几两银子给他家中办事。太后步步紧逼,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而容安这个误入局中的外人,也许就是我挣脱她悉心编织的牢笼的机会之一。   被作孪宠养了这些年,我的身子一日较一日垮。许是真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心里也越发盼着从笼中逃出去。纵然一无所有,终归比被献给自己的亲叔叔要好些。   即使不能改变什么,有可信之人在身边也至少能安心些。   容安啊容安,咱们究竟谁是谁的贵人?   我从水中站起身,跨出浴桶,亲手扶起他,“你的忠心我都明白,我也必然不会薄待忠仆。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你跟着我,往后兴许会经历不少险境。”   “容安愿为公子肝脑涂地!”他说着又要跪下给我磕头。我连忙拉住他,生怕他再磕下去把额头给撞破。桑鸠已经隔三差五含泪出门了,若是再来一个面上带伤的,我这苛待宫奴的名声恐怕要被坐实,届时便更加声名狼藉了。   容安感激涕零,目中含泪。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转身去架上取衣服,“公子畏寒,仔细着凉了,一会儿要喝一些热热的姜茶。虽是开春了,外头到底还是料峭的,这时候便要捂着……”   “罢了罢了,我倒也不是柔弱得见不得风的人。”看着他这絮絮叨叨的模样,简直比宫中最爱操心的嬷嬷还要唠叨,我哑然失笑。或许是带了些献殷情的意味,我却莫名地不讨厌。   然而方才穿好衣袍,桑鸠便旋开帘子进来了。行过礼,他目光在我身侧落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太后娘娘请公子去八宝殿茶叙。”   作者有话说:   蹭一个新年的好运气~ 第2章 遇龙   茶叙?怕不只是饮盏茶了事罢。   容安抿唇取来我的白玉如意佩系在腰带上,灵巧地打了个琵琶结。我披上外袍,面色尚掺着几分极痛后的苍白,说话亦绵软沙哑,“太后可曾明言是为了何事?”   桑鸠犹豫片刻,道:“娘娘说,上月给公子的《百相图·阳册》应当已经熟读了,故要过问一番。”   百相图?我心中一紧,当即生了三分厌恶。怠惰抬眸望了一眼架上蒙尘的书册,念及太后毒辣手腕,心下骇然陡生。   《百相图》为贺加秘典,分为阴、阳、中庸三册。虽有个正经书名,实则内容却比坊间流传的“春宫图”还要香艳许多,可算是实打实的淫.书。其中阴册为女子册,阳册为男子册,中庸为男女交.媾所用。因每册总共绘制百余幅图画,故称《百相图》。   当初王妃只当我得贵人赏识、即将飞上枝头,才亲和地唤我几声“三哥儿”,暗嘱我在贵人面前多言好话,方能为兄姊挣一个好前程。若是她知道太后将我接入宫中不过是为了给当今圣上、我的六叔当宠奴,还不知要怎样刻毒地讥我卑贱、怨我无用。我倒是情愿她当初就以辱没门楣为由打死我,也好免去余下一生的颠沛。   可惜身已入樊笼,万念俱成空。   太后认定我是贺加后裔,惑君之术理应驾轻就熟。怎奈我效仿得实在拙劣,气得她连骂了我三天榆木脑瓜,第四天便找出了这失传已久的《百相图》拓本。   我向来喜欢在她面前装傻充愣,将书好好地捧在手里,嘴上潦草地应声说定会好好钻研。太后早知我心性,生逼着我当着她的面诵读。略略瞥了两眼,便让我羞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只听得殿内传来风声似的、窃窃的低笑。   鸦睫半抬,便见几个女奴美目流转,盈盈两汪笑意波动在水眸之间。   我蓦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低低地半伏着身子,涨红了眼眶咬牙念书上的字。座上人捏着银勺拨炉中香烬,长柄在手,一抬一压仿佛要碾碎我的骨。   等到强忍着恶心从殿中出来回到住处,我随即丢了书,抱着青釉唾壶干哕了好一阵子,泪珠带着两肩颤栗、并一腔耻辱,皆滚落进那碧青之间。   此后这“宝典”便被置在了书架顶端,再未被翻开过。   我本已将它抛之脑后,企图再立起那被碾得细碎的脊梁,谁知那女人竟这般认真,偏要磨灭我最后一丝尊严。   算算日子,已至婚娶之龄。常人此时早已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我,却不过是到了被推上龙床之时。我不必细听便知晓宫中诸人如何看待自己,越发地步子慵懒,索性如在王府那般终日足不出户,将母亲那句“不入是非”奉作箴言记在心里。   以至于宫中人私下多以“冷情”二字言我,私下赌我几时了却红尘去。我听了一耳朵话,笑笑便过去了,只知宫墙之内复杂难断,一旦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   太后现下若要问我这书的事,我是连编也编不出半个字、半个人来的,届时她又该如何搓磨我这一副早已破碎不堪的身子呢?又要叫那些宫奴眯着狎弄的眼色来碰我么?   带着凉意的掌心仿佛再次游走在身上,我如梦初醒,仓皇从架上取下那册子翻看,倒豆子似的将墨字往脑袋里装,私下盼着能胡诌几句搪塞过去。   “公子,太后娘娘要公子即刻就去。”桑鸠一句话,叫我彻底没了抱佛脚的机会。   我只得收拾起身,硬着头皮往八宝殿走。大不了挨一通“榆木脑袋不开窍”的斥责,再跪上两个时辰。太后想要如何,我便是将唇咬出血沫子也只能挨着。   衔香殿的公子,木头样的美人。宫中人念叨了好几年的话,都是她那儿传出来的。   “公子……”   方行几步,脚还未迈过门槛,又听桑鸠抬着一腔细嗓在背后轻轻地唤。我回首望去,他从箱里捧出一叠熏过芙蓉香的杏色衣裙,目光怯怯地往我身上落。   我抬手拂过身上已然穿着的瓦松绿袍子,“我不喜欢芙蓉香。”   “公子忍忍罢,若是被太后娘娘瞧见公子又穿成这副模样,恐怕要大怒。”桑鸠立在原地,只是口中抬出一尊大佛来。   太后,太后。   太后将我作女儿养,整日里钗裙加身,一举一动仿着母亲生前的韵致,连掀睫抬目都要丈量尺寸,我自己的性子在她眼里算什么东西?   嗬——   我吐出一声凄凄的笑,偏生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难道我经不起她一顿打么?我今日骗要穿这件绿袍,她不高兴,赐死我作罢。”   -   渊国境内河流湖泊众多,整个国家倚水而建,易守难攻,故称为“渊”。   而京城有个极好听却不能念的名字,叫做“凭澜”。   但凭风波百里澜千丈,我自把酒楼上听浪潮。其意何等壮阔,却因着犯了六叔的名讳,如今人人都只能老老实实喊“渊京”二字,一如喊猫为“猫”,叫狗为“狗”,毫无意趣。   渊宫内水渠依朱墙而筑,十步设一小池,池中植浮水莲,鱼虾嬉游其间。御园临长青湖而造,九曲长桥蜿蜒横亘其上,夏日里四处开满荷花,错落有致。人行于桥上,如步在莲花之间,雅致脱俗。而如今冰雪消融,正是一派生机的好时候。   我借口观鱼,顺着水渠绕进御园,又特意走了水上用以观景的石桥,绕了好远的路。   水池里有宫人新投入的鱼苗,每三五十尾聚作一团,细若柳叶,很是可爱。我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丢入水中,鱼群“呼”一下散了,没入深水之中。   我看得有趣,却不想撞进一个人怀里。   看着桑鸠惊喜的脸,我随即意识到自己撞着了不得了的人。抬着眼睫悄悄一探,只见明黄衣袍下露出双沾了灰的黑舄。   不用说,定是我方才踩上去落的灰。   “大胆——冲撞了皇上还不跪下。”御前内监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激得我脑袋“嗡嗡”作响。眼看一柄拂尘就到扫在我身上,身边那人一伸手便将他挡了回去。   我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后退几步拱手行礼,“见过……陛下。”   “鹤儿,为何不称朕皇叔?”瑞王沈澜,抑或是说当今的渊国国君,满眼笑意地看着我,挥手免了我的礼。   “陛下九五至尊,侄儿未得允许,不敢擅自逾越。”我悄悄抬起垂目打量他,如见一幅行动的画。   这些年我虽身在宫中,却极少见到他,只从太后口中听得几回,说我的六叔沈澜并不像帝王之材。我原先只当她是太恨渊人才出此言,此次相见,我方有些明白了。   这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模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闲云野鹤、不争不抢的闲散王爷,而非杀伐果断、手段狠厉的一国之君。   可宫中纷纷的流言里,正是这样温和宽厚的人,逼死了我母亲。   也许,他是我二哥那般的人。生得一副较疏月更胜三分的容貌,抬手捻来飞花葬流水,落手便能将人按进万劫不复之地。   对着他,我的心绪一时复杂起来。   “你身上这件衣裳很好看,就是款式看起来旧了些。”沈澜笑起来很好看,一双朗目里盈满星光月色。他说:“无妨,你便唤朕皇叔罢。”   “是,皇叔。”我看着他的笑颜,徒增心烦意乱。他展颜一笑的模样,与我故去的父亲极为肖似,只是眉眼更为柔和俊俏。他是我父亲亲手足的兄弟啊,我怎么能够与他做那般事呢?   再道,若真是他逼死我母亲,他为何能够这样笑吟吟地与我说话?还是说天下的君王,都是早已见惯了人血死尸的麻木之徒!   “鹤儿喜欢赏鱼么?”沈澜似是看不出我满心细密如蛛丝的踌躇,又缓缓靠近我几步。   “鱼都是傻子,给口食便能将命都送了。”我正是烦躁之时,索性半遮半掩道,“皇叔喜欢傻子么?”   可惜我不是鱼,也不是尝到一口甜头就会轻易上钩的傻子。   沈澜的神色变了。他敛了笑意,双眼微眯似是在沉思。我原以为他会训斥我言语有失,先一步未曲了膝要请罪,谁料他双眼一弯,竟是被逗笑了,“鹤儿所言,倒是有趣得很。这般冰雪聪明,果真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   他咬重“调教”二字,似是知道太后对我做的那些事,叫我读的那些书。我当即又对他厌恶了几分,转身便要走,“太后娘娘传侄儿往八宝殿过问功课,去晚了怕是让她老人家担心,侄儿告退。”   然而沈澜并不打算放我走。他让人拦住我,正色道:“鹤儿,可是朕说了什么话叫你生气了?”   我心道他明知故问,他却当真在关切地等我答话。   “回皇叔,没有。”我抚开紧皱的远山,噙了些躁意,干脆答道,“只是侄儿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有些累了。”   “那末,鹤儿看的什么书?”沈澜不依不饶地追问,左右不愿叫我离开半步。   我想起那本《百相图》,自然是不能同他说的,便随口诌道:“前朝诗人张茂之写的那本《四海老人诗集》。”   沈澜沉吟了片时,道:“张茂之崇尚以诗言事,其诗作多针砭时弊,很是得前朝君主的青睐。鹤儿读他的诗,必能有所进益。只是——”他话锋一转,“自古皇家子弟以文武双全者为上,不知你的剑术修得如何?   剑术?从前在王府时,父亲曾延请武师教我使剑。只可惜后来我大病一场,莫说轻剑,就是略沉一些的寻常物件我也手不能提,只能被娇养在高阁之中,做些读书吟诵的闲事。   自那时起,我的剑术就已荒废了。后来虽有心重拾,一旦练得劳累些便会缠绵病榻,习剑之事只能就此作罢。王府里的老嬷嬷有时安慰我,说我能从大雪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或许,我一步步自康健男儿沦落为暖床的奴,俱是天意罢。   如此一想,不禁让我眼瞳微缩,无名地思及那早已归国的蛮夷质子。我踏过的苦楚,一半是他所赐。他如今归于富贵乡尽享安乐,却叫我永生落在痛苦之中不得善终。   沈澜见我不语,向桑鸠道:“既如此,你便去回禀太后,朕要亲自教一教鹤儿防身之术,请她明日再问文课罢!”   “不劳皇叔……”我不愿与沈澜亲近,甫张口要回绝,又惧着太后过问“功课”。迟疑的一瞬,桑鸠已领命去禀明太后了。   他对太后忠心耿耿,自然巴不得一手把我推到沈澜身边去,最好是直接抬上龙床,好让太后党的朝臣们将手中压了三年五载的谏陛下修身慎行奏折都抛出来。   沈澜抬眸看向我身后桑鸠离去的身影,背在身后的手伸来牵我,“鹤儿同朕一道走走,若累了,辇轿就候在御园西门外。”   桑鸠一走,陷我孤身于敌阵中,焉知沈澜其人不比太后更可怕呢?我拢了拢袖子,将手中余下的另一颗小石子塞进沈澜空置的掌心,粗砺的鹅卵石在他的玉制扳指上擦出“沙沙”声。   沈澜指腹摩挲着那石子,颇具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他手腕一抖,将石子射入水中莞蒲丛里,随即传来一阵声响。一只针尾鸭受惊扑腾而出,振翅未几便跌落在我脚边。细看它右翅血迹斑驳,竟是被那颗石子打折了。   那野凫伏在木桥上,颈上的白羽炸开一圈,几番挣扎后终于只剩下喘息的力气。此时后头走上来一位宦奴,将半死不活的野鸭拎着腿倒提起来,退下去了。   我心中慨叹沈澜举止之暴戾,又惊于他感官之灵敏。   “鹤儿可是以为,朕此举过于残忍?”沈澜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向我身侧近了几步。阴翳骤地压下,我眼底洇出两抹淡淡的惧色,细颈一颤便将头垂下了。   我尚未答话,他身后的内监已先一步谄道:“依老奴看,这野鸭不过一介畜生,能供陛下一乐是它的福气。试问天下有几只鸭子,能入陛下的眼呢?”   “放肆。”沈澜呵斥了他,却只是无伤大雅地将长眉半蹙,转而将我的手强行攥在掌心里。他掌心宽厚温热,只是握得太紧,扳指硌得我生疼。   可我却不敢轻易挣脱。   只要在这宫中一日,我便如豢于池中供他取乐的野凫。沈澜心悦,饶我过几天舒心日子;若他哪一日失了兴致,我即是下一缕横死的亡魂。   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好一个渊宫,当真是使人如履薄冰的万丈深渊。   “鹤儿,”他又唤我,“朕叫人把那野鸭同酸笋一起炖了汤,给你补补身子,可好?”   待我再看时,沈澜面上一片温煦,柔柔地掬起两捧笑意漾在眸中,同方才的情状判若两人。我心虽跳得厉害,依旧努力掩去声音的瑟瑟,故作轻松答:“谢皇叔关怀。”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眉尾半抬,神情竟有些像个得了心爱的玩具的稚儿。   沈澜抓着我的手,在园中逛了好些时候。他将四处新植的花木一一指给我瞧,又问我想要湖里的白鹄还是草上的幼鹿。我生怕他再滥杀无辜,眼见日薄西山,索性闭眼道:“皇叔说要教我剑术,原来是诓我的。”   “既然鹤儿想学,朕自然是要尽了这为师的职责。”回应自头顶传来。   不知是否是我听岔了,他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股叫我不寒而栗的愉悦。 第3章 入瓮   沈澜跨上龙辇,我垂手立在一侧随行。谁知他一招手,竟叫我同他乘辇。   龙辇为帝王出行代步所用,我怎敢僭越如此?再说这辇轿虽宽敞,到底也坐不下两个男人。我后退半步,衣袖颤颤拂于宫墙上,婉拒道:“请皇叔乘辇,侄儿自愿随行。”   “鹤儿身体柔弱,怎好这般劳动。”沈澜不依,蓦地站起身行至我面前。未待我再出声,便觉得天旋地转,朱墙青瓦万花镜般在我眼前一旋而过。   待我意识到发生何事,沈澜早已歇在辇上。前后十六宫人一齐用力,龙辇顷刻离了地。我便这样被他横抱在怀里坐上了龙辇。   这群刁奴!   沈澜一手箍紧了我的腰,两指搦一枝从御园里折下的花,在我颈下慵懒任意地扫着。我挣扎不脱,心里又羞又恼,生怕叫宫道上来往的宦官婢女们瞧见,将这暧昧不明的情景谣传满宫,多出些“榆木开花又逢春”的坏话来。   然而他的手臂如一道铁链将我紧锁住,待到使光了力气,我也没能使之松懈分毫,只好放任自流地暂且安歇在他怀中,默祷自己的这副模样莫要被他人撞见。   过了崇武门,离武英殿便不远了。我略松了口气,方才注意到沈澜衣上萦绕着一股醇厚沉稳的檀香,细嗅其间仿佛夹杂着甘洌绵凉的气息,想必是有历代帝王所钟爱的龙腹香掺杂其中。两种香味混杂一处,说不出的相洽,却又有些不合。   那温和端雅的檀香,似是压不住龙腹香的绵绵凉意。二者裹挟,如同藏在华服盛筵下的毒蛇。一眼望去安谧静好,细看实则险象环生。   我正低头凝神思度,却听一阵拜倒之声。抬眼望去,斜前方正有一队异邦装束的乐人正盈盈行跪拜之礼,想必已然将我与沈澜共乘一辇的情景尽收眼底。   因我比沈澜矮了一头,此时又侧坐于他膝上,全然成了依偎在他怀中的极亲密的模样。若传出去,这般岂非成了他人口中的乱伦?!   我当即窘得脸颊都燥起来,恨不能即刻躲进道旁的莲池中去。   相较之下沈澜倒是面色如常,他并不理会那些乐人,探出手来逗猫似地勾了勾我的下巴,谑道:“怎的害羞了,莫不是那乐伎中有你心悦之人?”他挥手停辇,命乐人抬起头来。   十数双眼睛齐齐望过来,只叫我一时赧然语塞。   “这是没有的事……”我急于辩驳,目光冷不丁与为首的乐伎相交。   那异族装扮的乐伎长相昳丽,肤色莹白、深目高鼻,蜷曲的浅金色发铺在裸露的肩头。他手中执一支成色极佳的七孔笛,状若白玉,泛着柔光。而最让我讶异的,是他那双浓丽妖妍、摄人心魄的翠色眸子。   他不像常人,倒似奇工巧匠手下最精致的瓷偶。   “你,上前来。”许是我盯着他打量了太久,沈澜将一双狭长的眸亦睇过去,两丸乌珠定定沉下。那笛伎听命起身上前,我暗自感叹他明艳近乎妖的容貌,私下希望沈澜能为这等绝色倾倒,转而放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沈澜问,拇指缓游于花枝之上。   “宴月。”笛伎操着一口生硬的腔调,偏偏念着两个极风雅的字。不过这名字倒也衬他,此般美人若在月下设宴,说不准真能将姮娥玉兔从桂宫中请下来。   “不错。”沈澜颔首,指腹半压,绿枝迸出一隙转瞬即逝的脆响,簌簌将花头垂了下去。他将折断的花枝随手一抛,转而向我道,“难怪你看上他。”   他的手臂在我腰间扣得更紧了些,压得我险些喘不上气。我轻握住他落于我腰间的手,伏下一双乖顺的眉,解释道:“皇叔说笑了,我不过是因他异族相貌与渊人不同,觉得新奇才多看两眼。皇叔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便不看了。”   大抵是听出我话中带了些求饶讨好的意味,沈澜默然片刻,轻哼一声才就此作罢,松了臂上的力道,却又捏住了我的手。   他这一国之君,心胸竟如此狭隘,真是荒唐。   “习剑需得雅音相伴,你就随朕去武英殿罢。”沈澜又对那笛伎道。   宴月领命,顺从地跟上龙辇后的队伍。他举止温驯乖巧,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有些淡漠。我身在渊京,甚少见到异邦人,由是对他好奇得很,但又怕沈澜再提捏起阴阳怪调,只好悻悻垂下眼眸。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龙辇落在了一座玉阶彤庭的宫殿前。这便是历来皇子习武之处——武英殿。   双脚触地那一刻,我方有些如释重负,只是这短暂的轻松在沈澜靠近之后便荡然无存。   御前侍卫与内监皆候于殿外,唯独沈澜、宴月与我至于殿中。   沈澜即位后大肆修缮宫中殿宇,哪怕只是习武之处也修饰得雕梁秀柱、富丽堂皇,更不必提那些丹楹刻桷的主殿了。我走在殿内,恍若步入天上仙宫。   “鹤儿。”沈澜沉声将我的浮梦击碎。我闻声步至他身侧,见他正驻足在一面玉砌金镶的墙前。这墙上摆满了做工精绝的名剑宝刀,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映着我们二人的衣纹。   一条五爪金龙盘踞剑身,虎视眈眈地盯着几步以外形只影单的白鹤。   我心中一惊,连忙后退几步,那剑上的鹤便糊成了一抹烟云。   沈澜取下一把精巧工细的轻剑,道:“这是太祖时名匠崇宁呕心沥血之作,名为出云,以精铁铸成,刃如霜雪、削铁如泥,是举世无双的好剑。”   下一刻,这柄剑便递到了我面前。他道:“你试试可还趁手。”   抬目循去,这恐怕是满殿兵器中最轻巧的一样了。我接过那镂空雕花的细剑,腕上一沉,却还是努力握住了。凉意自剑柄钻入掌心,我又握紧了些,免得被冻得失手摔了这传世珍宝。   一只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助我持稳了出云。   沈澜以一种尤为亲昵的姿势站在我身后,我后退半步,后背便撞到了他的胸膛。   “皇叔——”我惊呼一声,后半句话随即被他堵了回去。他说:“别动,朕教你几式防身。”   宴月跪坐于殿侧,从怀中掏出那支七孔笛,悠扬清越的笛声绕梁而上,宛若云霄鹤唳。   笛声中,沈澜托着我的臂,借着演武用的木桩,将右手的剑向前刺去,后又抽剑转身下刺木人小腿,再作并步,提剑直刺木人颈间。如此往返,我渐渐体会到些许使剑的诀窍,病体越发轻快,竟有了酣畅淋漓的痛快。   他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衣袖翻飞间,熏香愈发浓郁,几乎将我醉倒。   不过小半个时辰,我耗尽力气,累得两腿酸软。沈澜放开我,我便强撑着身子踉跄几步,歇在了案几旁。   汗珠自颈上滑至衣间,将衣衫打湿了贴在身上。我伏在案上,倒了一大盏凉茶饮下去,方才觉得压制住了体内一股莫名的燥火,顷刻又引得寒气窜入经脉。   这病真是扫人的兴,略有松弛便乘虚而来、扶摇张狂。   沈澜将剑摆回架上,绕至我身后,双手自我颈间向下探。   我本就浑身松懈,双臂酥软无力,根本不能抵抗他。他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解去了什么东西。我抬眼看去,是件银兔毛的短褂。我出门前,容安硬要我添上,说是怕吹了风着凉。   沈澜将那衣服放在一旁,一撩衣摆也坐下了。   “可累么?”他似乎没了别的想法。我手中握着冰裂纹的小盏,寻思自己莫非是被太后的偏见浸淫太久,误会了这位皇叔。   此时我已精疲力尽,若他有私心杂念,现下动手最好不过。但他只替我解了褂子,旁的什么也不做,反倒叫我为自己先前的杂念误解羞愧起来。他是渊国的帝王,三宫六院美女如云,怎会对我有非分之想?想必是我错怪他了。   “鹤儿,可是身子不舒服?”沈澜见我不答话,又关切道二句,口中撩起从前几分过往,“四哥府上的事,朕早有耳闻。一个质子当街闹事罢了,偏教你领错在雪地里跪着,好好的孩子如今弄成了这副模样。”   “……无妨,多谢皇叔教我剑术。”他张口言语刺入我骨中陈伤,我抬起头来,滤去先前满腹狐疑,又不免有些伤怀,只能潦草谢过他。   闻我此言,沈澜唇角一弯,又露出了那般和悦玉润的笑颜。他如今刚过而立之年,面相又显得极年轻,似是与我差不几岁的模样。这样想着,我竟觉得他亲切了几分。只是——   我母亲梁夫人,究竟是否如太后所述的那样,因不愿托身沈澜而饮鸩自尽?他对我母亲,究竟有没有悖逆人伦的非分之心?   可我不能问他,至少现下不能。   我与沈澜各怀心思,无言地坐了半个时辰,天色已全暗了。我站起身准备向他辞别,他却先一步开口道:“鹤儿,朕来检验一番你今日学得如何,可好?”   “好。”听他这样说,我暂且压下了回殿的念头,点点头。今日习剑,不说全部熟记于心,能学到一招半式便是极好的。   他取来两柄剑,其中一柄便是我适才用过的出云,另一柄上缀七星连珠,剑身刻日月星辰,寒气凛人,似有血光。   宴月重又将笛举至唇边,笛音起,若白羽离弦、穿林打叶。   沈澜举剑来刺,我闪身躲过,转身挥剑挡住他下砍之势。   他力气极大,我勉强挡下他的进攻,手腕却被震得酸痛无比。加之先前的疲惫,几回合下来,我已几乎招架不住。   伴着一声凄厉的笛声,沈澜再度挥剑,将出云挑离我掌心,飞落至不远处。笛声愈发疾厉如雨点,沈澜几番攻击将我逼至墙壁。眼见他提剑刺来,我彻底没了力气,无处可躲,只能惊惧地阖上眼。   他这是要杀我么??!   笛声戛然而止,我心跳得极快,几乎蹦出了胸腔。 待我鼓起勇气睁眼时,发现那剑尖停在了离我鼻尖一寸处。   “皇叔好剑法,侄儿输得心服口服。”我喘着粗气倚在墙上,面上裹着淋淋薄汗,等他将剑收回。   然而沈澜并未收剑。他控剑向下,剑尖划过我腰间饰带,那枚白玉如意佩落在地上应声而碎。方才退去的惊惧重又涌上心头,只见他振腕上挑,将我整件外袍剥落在地。   宴月悄悄退出殿外。我惶然望着沈澜,偌大的武英殿只剩下细密的呼吸声。   半晌,他松手将剑丢在地上,扬手抽去了我用以束发的玉簪。   青丝散落的那一瞬,他看向我的眼神亦变了。 第4章 遇险   为教正诸皇子练武时的一动一式,武英殿内特立了一面高大的铜镜,以便各人时常对镜自纠。如今越过沈澜徐徐靠近的肩头,我正巧能在镜中望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长发散落,衣衫不整,被万人之上的渊国天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沈澜抬手抚上我的脸颊,覆着薄茧的指腹压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摩挲出轻微的痒意。他凑近了,衣上的香气便如浪潮般压过来。我身子一僵,下一刻,湿润柔软的唇贴在我额上,留下了一枚冰凉的吻。   我惊得呼吸瞬时一滞,脑内更是刹那空白。殿内烛火摇曳,影映在金砖上,昏暗之中平添了几分虚幻不实。光影变幻,我只觉得恍然如梦。   他是渊国的国君,是先皇的六子,我父亲嘉王亲手足的弟弟,也是我的皇叔。我与他本就有皇家的血缘相连,他怎能这般对我??!   潮热的气息轻喷在我耳廓,仿佛坠入寒窟的一股暖流将我点醒。我慌忙跪在他脚边,低低将身子伏到地上去,呼道:“皇叔不可!”   沈澜弯下腰,眯着一双凤眼蹲在我前面。半晌,他捏住我的下巴,不解似地问道:“有何不可?”   “皇叔与我是……是叔侄之亲,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被迫注视着他的双眼,嗓中艰难吐出求饶似的细语。他背着光,阴影之下实难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朕与你,先君臣,后叔侄。为人臣之道,你应当明白。”沈澜一番话,直叫我听得脊骨泛寒,如坠冰窟,身子竟浑然颤起来,一如寒风里被无措搓磨的、欲折的柳。   他接着道:“贺加兰因有意将你给朕,想来你自己也是知道这事的。当初她牵着你的手推到朕膝前,不过才有十岁的模样,蜷着身子卧在锦被之下。朕心疼你年岁小,给你念了一夜的话本。朕不是不想,是怕你心里畏惧。鹤儿,为这一天,朕已经宽宥了你九年。”   我颤着嘴唇,喉中干涩如有针刺,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辩解。原来他从一早就知道太后将我接进宫的真实目的,冷眼旁观了数年之久,按捺着等我如一株青麦般生芽抽枝、长到如今的年纪,然后理所应当地收入囊中。   我原以为自己尚且能在太后手心里周旋,在她的棋盘里杀出一条血路,谁知我自以为的每一步,都踏在了他们早已框画好的命运里。   从踏入渊宫的那一日起,我便是一只不能自主的傀儡了。   “鹤儿,朕已年过三十,然尚无子嗣。只要你听话,朕驾鹤西去之后这皇位给你也无妨。到那时,你想要立后册妃,亦为时不晚。”沈澜替我揩了揩双颊,我这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他似有些癫狂了,“想想你的母亲梁氏,她为你操劳一生,断送了性命。可若天下人知道她是贺加遗孤,她便会成了万人唾弃的异族妖女,这大渊的万里国土上也不再会有你沈鹤眠的容身之处。如此后果,你舍得么?”   母亲……?   我口中念着这两个字,回忆着她的眉眼笑貌,如梦方醒。   原来宫中早已流传的种种谣言,俱是真的。他得不到我母亲,便要折磨我来满足自己的淫.欲,还妄图以渊国的皇位来引诱我、以母亲的名声要挟我。   我厌恶地推开沈澜的手,敛起满心惊惧惆怅,严词驳道:“陛下当年以帝王之威强迫我母亲时便不曾得手,如今妄图以母亲声誉挟制我,恐怕同样是痴心妄想。哪怕渊国再不容我,哪怕一生流离失所,或远走异域,或栖身船舫,或一死了之。陛下想要我,做梦!”   沈澜一愣,长眉微拧,两山间激起千重浪,似是没想到我并不吃他那一套说辞。我借此之机,拾起地上碎裂的长簪,抬手便将尖利的一端朝颈上划去。   太后的棋子也好,沈澜的玩物也罢,我都不愿意为这些身份所困,不愿以此苟活。   啪嗒。   脆弱的玉簪在地上碎裂成几段,沿着金砖滚向四面。它只来得及在我颈上刺破一点儿皮,便被打落了。沈澜捏着我的手腕,那张俊俏的脸在灯火之间显得分外阴郁可怖。   良久,他自喉中发出一声冷笑,霜雪摧着我的心智,“做梦?你母亲梁氏痴心妄想做渊国的皇后,哪怕是求太后将她塞给沈溯作妾也不愿当朕的王妃,可这皇位还不是落在了朕手里?朕允她后位,她却充作忠贞烈女饮鸩自裁;朕允你皇位,你倒想仿她自尽。你们骨子里淌着异族的血脉,竟也掺上了这些可笑的骨气。陪在朕身边,就让你们那么生不如死么?”   “可惜啊,朕舍不得你死。这样好的相貌,死了岂不遗憾?”   沈澜站起身来,拽着我的手腕在地上拖行。他动作极其粗鲁,几乎要将我整条手臂从肩上卸下来。我疼痛难忍,只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匍匐前进。   他将我丢在案边,我尚且来不及喘一口气,便被他一手掐在脖颈上,连带着整个人被提起仰面压在桌案上。   我几乎是立时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用尽力气扑腾起来。   不知怎的,我眼前浮现出那只濒死的野凫,垂死挣扎良久,却也只能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   原来我同那野鸭,并无两样。   沈澜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犹如螳臂当车的抵抗,解下衣带束住我的双腕。我彻底失了希冀,心灰意冷地躺在案上,仿佛一具死尸,唯有两眸里汪出了水色。   “鹤儿,朕疼你。”沈澜俯身,指腹压在我颈间伤处,生生剜出一道血痕。他睇下目光去指尖,而后将那薄薄的红液送入口中,如品佳酿,“你不愿意要皇位,朕就封你为妃,如何?”   我抿着嘴,再也没有力气张口,撇下双睫藏起眼底万般撕心裂肺。他似是生怕我死了,嬉笑着来看我,附在我耳边小声道:“朕在归墟殿设了暗室,你就住在那里,给朕当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皇妃。”   殿外响起一阵轻轻的笛声,凄切哀婉,如泣如诉。我闭上眼不去看沈澜,心中悲戚,不禁眼角洇湿。   经此一劫,我定然是不愿再苟且偷安。可他让我求死不能,更叫我生不如死。我心中倏地萌生出一股恨意,我恨沈澜,也恨贺加太后。我本该安稳地娶亲成婚,过着平平淡淡却小有幸福的日子,而非在这里受人折辱,虽生犹死。   沈澜手里持着一盏灯烛,赏玩瓷器般静静照我的肤。炙热蜡油落在肩骨处,我喉中泄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眼渐渐如水波般显现了重影。他这才将烛火伏正了,丢到一边去,抬袖擦去那烫人的东西,疼惜地触了触被燎起的水泡。   “陛下。”我叫住他。虽声细若蚊吟,他到底还是听见了。   “哦?”他当真停了手,极有耐心地等着我开口。也是,我早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他不差这几句话的工夫。   “太后联络朝臣,写了十数篇谏陛下修身齐家的奏章,暗地里也备了许多关于陛下行逆伦之事的风传。恐怕明日,满京城都会知道陛下今夜所行之事。”   沈澜摸了摸下巴,“朕不在乎,朕只要你。若有敢上奏者,朕怎么除的孟氏,就如何杀了他们。”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陛下要为一时之乐,毁了自己的一世清誉么?”我气若游丝。   “朕不过一介昏君,何曾有过清誉?”他反问道。   “陛下应为明君,励精图治,继往开来……”我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了。沈澜伸出食指抵住我的上唇,笑道:“鹤儿,你这双眼睛真是好看。这两颗小痣,也为朕泛一次红,如何?”   他身上的香气愈发惹得我头晕。我明白他是懒得听我讲下去,也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逃不开了,只好抬手遮住眼睛,一副任君摆布的模样。   忽而外头突然传来砖瓦碎裂的声音,随即人声嘈杂起来。   我偏过脸看向紧闭的大门,蓦地从钱纹窗外飞来一支长针,直直扎入了沈澜的右肩上。他面色一白,同时内监尖利的呼声在殿外炸开。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那金针上许是有毒,须臾之间,沈澜的脸已飞快褪去了血色。他扶着右肩,脚步不稳,瘫软倒在地上。   我脱开束住手腕的衣带,翻身从案上下来,正要逃跑,却在那窗前菱纱上被捅开的小洞里,看见了一只泛着莹莹绿光的眼睛。它冲我眨了一下,立即不见了。   那是……宴月?   一只圆形青花的小瓷盒顺着金砖滚至我脚边,我弯腰将它捡起来,随即认出这是帝王用来装救命之药的随身小药盒。   我回首看了眼沈澜,他蜷缩在地上,骨节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外袍。他面色惨白,哆嗦着的薄唇却逐渐泛出紫黑色,显然是中毒之状。   “鹤……鹤……”他口中含着浓稠的黑血,含糊地念着我的名字。   他想要我手里的那枚能百毒的丹药。   此刻,只要我站在此处不动,片刻之后这个夺去我母亲性命的昏庸国主就会在剧痛中一命呜呼,我也能完成太后的任务,从而返回王府继续过我的舒心日子。   可是我父母俱亡。王府中,又哪里有牵挂我的人呢?   何况,太后本就是为了颠覆渊国以报贺加覆灭之仇,若让那个女人把持朝纲,先祖积累的千秋功业便会毁于一旦。这物阜民丰的膏腴之地,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间炼狱,我不敢想象。   我不能做大渊的罪臣。   我慢慢靠近了沈澜,他早已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气息奄奄地卧在冰凉的砖上。感受到我的靠近,他张手握住了一缕从我肩前垂下来的头发。   我打开药盒,将丹药塞进他口中。沈澜动了动,艰难地将头颅枕在了我的膝上。   “栖桐……”他口中缠绵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栖桐,是我母亲的闺名。凤栖梧桐,栖桐之意本就是要她披上凤袍,做一国之后。只是她爱恋我父亲嘉王,不顾劝阻,求太后将她赐给他做了侧妃,也因此与我外祖靖安伯爵府断了关系。   外头的侍卫砸开门闯进来,数十把刀将我团团围住,寒光险些晃了我的眼。见沈澜半死不活地躺在我膝上,几个年老的宦官登时哭号成一片,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到榻上请太医诊治。   一时间,空置许久的武英殿中喧嚣起来。我难堪地从人群中钻出来,捡起地上的外袍遮住身体,想要趁乱逃回自己的小院里。   堪堪溜到外头,便见外头浩浩荡荡地又来了一队人,为首的女人华冠丽服,俨然一副女帝模样。   太后先是盘问了沈澜的伤势,随后便阴沉着脸剜了我一眼。   “公子受惊了,哀家带他回八宝殿休养。”   我抹掉颈上淌下的血迹,看着她眼底暗涌的风云,自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作者有话说:   这里不是感情线嗷,以后会讲到皇叔死去的爱情,他爱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梁夫人。不要站错呀QAQ 第5章 生变*   晨光熹微,鸟雀清啼。遥见远天泛起鱼肚白,于我而言仍是黑夜。   太后将我领回八宝殿后,不曾过问旁的,甩袖让我在院子里跪了一夜。她虽未表露,可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满腔怒意。   我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跪在青砖石上,心中很是懊悔没将那件银兔毛的短褂捎出来,又极想念屋里的暖炉银碳。终只能搓搓冻僵的双手,指节已然没了知觉。   直到天大亮了,约莫过了日始,外头有御前的宦官来递消息。片刻后,桑鸠从殿中出来。他拧着愁苦哀戚的眉,周身尚氲着殿内带出的暖气,对我恭敬道:“太后娘娘请公子进去问话。”   我心跳得厉害,连带着头也昏胀地疼,嗓中如有火烧。敛衣起身时踉跄了两步,他适时地扶了我一把,借机小声道:“娘娘昨夜生了好大的气呀,公子自求多福,千万不能说错话。”   甫进了正殿,一只胭脂红釉盏就砸碎在我脚边。我拢着袍子,落脚时偏了偏,避开那一地碎瓷。   “躲什么?”珠链后的女人言语酸刻,恨不能即刻扒了我的皮,“哟,好金贵的皮囊。在哀家座下受了几年恩,真把自己当稀奇玩意儿了。”   我喘着粗气,贝齿碾过舌尖,将血沫和着刺痛吞入腹下,方才有了力气抬眼。   “你老实告诉哀家,昨夜的刺客是怎么回事?”太后正坐在金丝楠缠枝莲纹座上,底下的侍女宦官们跪在碎裂的瓷器间。目光掠过,我大约还能认出几个前朝遗下的金贵瓶儿碗儿。至于贺加部落带来的陪嫁,倒是都好好地摆在桌上。   我原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却遭她冷眼一乜,只能横心将碎瓷嵌入双膝,单薄衣摆洇出春花似的血色,“回太后,昨夜在武英殿,有刺客自窗外射了毒针,正中皇叔右肩上。他中了毒就……就自己取了药吃,侍卫们也即刻进来了。”   “你那时在做什么?”她声音中带着愠。   “我心里害怕,想跑。”我垂眼看着膝前散如辰星的小碎片,跪得腿都有些发麻。   “蠢货。”我身前忽的投下一片阴影,太后快步至我面前骂道,“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那殿中有多少把刀,你把他一刀捅死又何妨?偏要等侍卫都进来护驾了,你还杵在地上。等什么?等人来抓你的奸么?”   她说越发难听,我也只好装作听不见。那串话蹦豆子似的过了耳朵,到底也没留在心里。   “哀家再问你,你和沈澜做成了没有?”她冷不丁又问一句。   “皇叔中毒了,就……”话未完,我面上已挨了一记耳光。不知是她怒气太甚,亦或是我身子骨太弱,竟被掀倒在地上。这般结果倒也在预料之中,我扶着面颊,正要从地上起来,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块碎瓷,便悄悄握在手里,按在下颌上浅浅划了一道。   血顷刻从伤口中渗出来。我捂着脸,嗅到了一丝血腥,故作惊讶地盯着指腹蹭上的鲜血。   “哎呀,公子流血了。公子伤着脸了!”离我最近的那个小侍女眼尖地叫出了声。   太后看中的除了我体内流淌着的贺加血脉,便是这张与我母亲极为肖似的脸。她自然舍不得毁了它。   “不中用的东西!”太后气急,抓起几上的茶盏竟掷在我身上,“想在哀家眼前拿乔,倒不如先称称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   我懵了半刻,忽而一腔怒火烧上心头,连同往日里的委屈、怨怼一并泼洒出来,“我何时想要轻贱自己,可是娘娘会让我自重么?”   自我入宫,从未当面驳过太后的话。她睁大了一双美目,可怖地笑了起来,抬袖指着殿内一拨子宫奴道:“你们看看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公子呢。”   继而快步行至我面前,居高临下撇下一句话来,“满宫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暖床的奴,还想给自己谋个什么清风正气的身份,传出去真是好大的笑话。”   “娘娘在这宫里行如此龌龊手段,岂不更是笑话?娘娘为何日日逼我饮那药,药里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突然改了方子增大了药量,其间的缘故恐怕只有娘娘自己说得清罢?名为将养,却叫我身子一日赛一日的弱。满宫里的奴不准与我说话,藏书阁的诗书不许让我读,整日里除了描眉画眼就是学着讨好男人。”我阖眸咽下多年积攒心头的畏惧,仰脸抬起一对满盈怨恨的乌瞳直视她,“若叫天下人知太后娘娘筹谋半生,力主他人乱.伦之事,恐怕不止会被百姓指摘声讨罢?”   贺加兰因终于掩不住面上的疯狂之色,胸脯极速地起伏,俄而将袖一拂,厉色传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宦官,“来人,拖下去打死。”   我有些怔愣,心上竟腾起一片即将脱去桎梏的雀跃,一丝轻浅的笑意滑出喉嗓,伏身欲谢。   不过方挨了两下,宦官便止住了棍子两两相觑。半晌,一人伏至我耳畔,“公子,这……奴寻思着或许太后娘娘消了气,要不就不打了?”   我吐出一口血,扶着胸膛下仿佛四碎的脏腑,痴痴笑道:“为何不打,你快打呀,打死我也好去领赏钱买酒吃。这般的日子谁爱过谁过,我只求来世不能托生在帝胄之家,太后娘娘的恩……是我这般轻贱之人承受不起的。”   两个宫奴迟迟不敢动手,生怕贵人有回心转意的风声,或是将来沈澜降罪、要了他们的性命去。   等了半晌,八宝殿里终究还是松了口,传来口谕叫我自己滚回去。   我奉着满心失望,拖着一副已然十分虚弱的身子,听话地从八宝殿里滚了出去,临到殿门又听见里头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太后的怒声和宫人们的哀求讨饶。   沈澜在位这些年,太后越发疯狂了。听说她时常责打宫人出气,就连偶尔回去复命的桑鸠,回来时脸上也间或地带着新伤。   吃痛地将身子倚在宫墙上,宫道上来往的奴纷纷神色复杂地瞧我一眼,又加紧了步子离开,全当不曾看见我这个人。   太后的懿令,叫所有人都不许与我说话。她试图隔断我与他人的联系,直到我忍受不住扑入皇叔的怀。   我扶着墙挪了几步,敛起欲落的两颗泪珠,血沫滚落唇角,零星地在袖上洇出薄薄的数朵花。   可惜了,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八宝殿的宫人们日子难过,我又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呢?   只是再难过的日子,也总得过下去。哪怕赤足而行,前有横荆,也须得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   日月逾迈,转眼便入了夏。   我接连几月病得起不了身,直至天暖了才好转。听容安说,我的六叔沈澜自初春那夜受惊后,同样大病了一场,倒是足足好几月不曾来扰我。   只是如今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去勤政殿求他。   不知可是我近来让容安随侍时候太多,太后上月来探视我时竟无故将他责罚了一番,昨日更是又打了十鞭。   他虽比我康健些,可年岁也小,接连受了两次责罚,小脸儿都消瘦了一圈。他嘴上说着不疼,别的与他交好的小宦私下也曾跑来告诉我,说容安公公躲在梅树后头偷偷抹眼泪。   我心疼他,将太后施舍的伤药分了他一些。略一细想便知,太后历来不许人与我说话,经上次一番顶撞后,她疑心是身旁有人教唆挑事,才教我生出逆反之心。她想要裁撤我身边亲昵的宫人,让我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至于撤换下了的那些小宦,无一例外是要被杖杀的。   这几条鲜活的生命,不能因我而断送。而宫中唯一能与太后抗衡的,也只有我最不想见的那位。   立在勤政殿前时,我长叹了一口气,御前的内监也长舒了一口气。   “哟,奴方才正说要去请,公子自个儿便来了,可是也得了什么风声?”内监捏着细嗓,拂尘斜斜地搭在怀中。   他话里有话,意在点我。我打量一眼门口守着的、他的两个小徒儿,各个面色惨白里掺着几分青,肩头也瑟缩着,便猜到大抵是沈澜在动怒。   “皇上大病初愈,我理应来探望。公公也知道,有人很是盼着我来为皇上解忧。”   “瞧这话说的,今日分明是公子自个儿来的,与那位有何干系呢?”内监恭敬地俯一俯身,迎我向内,“公子有求于皇上,话也得说到圣人心坎里头才行啊。“   他探出两根食指隔空一碰,示意太后与皇上两派势同水火,“这虎狼窝呆久了,谁不盼着去一遭温柔乡呢?”   我眼底含起的笑意一凝,动辄埋入心底。乌眸向身侧滑去,容安心领神会地掏出个锦囊塞入内监袖中,“公公御前侍奉许久,满宫里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了解皇叔的人了。”   内监不动声色地将沉甸甸的锦囊往袖中托了托,拖长了音笑出一声,“嗨——”   “皇上正因边疆战事动怒呢,公子可得好好劝劝。”他悄声与我耳语道,“今日康王府家的二小姐入宫,说了没两句话就让皇上给请出来了,可见有些话儿也不是谁人都有幸能说的。”   康王府的二小姐?我仔细想了想,记起康王妃梁月眉与我母亲同出靖安伯爵府,我该称她一声姨母。这位二小姐便是比我小了三岁的表妹,唤做姝仪。   姨母与我母亲长得并不相像,她承袭了外祖端庄柔丽的容貌,更生出一副菩萨似的宽和相。我虽与那传闻中的姝仪小妹妹只远远地见过几次面,却也听闻她是京中出了名的端秀静美,亦知道她父母俱在封地,唯她养在京中外祖家,一如我母亲过去那般常常入宫拜见太后。   不知沈澜赶她走是否也有几分这个原因。   草草想罢,我颔首与内监道谢。临走时又脚步一顿,转身道:“从前在太后跟前见过一回,姝仪妹妹当真是最七窍玲珑的人,皇叔此时心上不痛快赶她走,恐怕叫她回去了多想,又叫旁人非议。公公到了皇叔面前,莫要忘了提一提此事,也好安慰妹妹。”   内监颇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眼,应道:“是,多谢公子提醒。”   -   “就说他已殇了,朕明日就昭告天下,说他久病缠身,初春就过世了!”   一只脚刚跨入殿中,一折奏章便自堂上飞出来堪堪砸在了门楣上,险些给我兜头盖脸地来了一击。我抬袖去挡,口中无意滑出一声,“呀。”   闻声,沈澜抬头方要怒斥,见是我,他明显怔了一下,丢下手里的奏折就让殿内跪着的两人退下。   我迈进正殿,方见一侧还跪着两位老臣,分别是右相赵济年和金紫光禄大夫仲平。   且不说仲平为人臣忠君爱国,赵济年身为三朝元老,祖上又有开国之功,赤胆忠心可昭日月,此时竟也在殿内长跪不起,这沈澜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来了?”他敛起满腔的怒,存着招手唤我上前的心思,又硬声道,“二位爱卿退下罢!你们二人所言,朕稍后自会慎重考量。”   “原是有话想对陛下说,既然陛下在与二位大人商议国事,侄儿便先回去了。”两位重臣未起,我见殿内气氛凝重,只好先将自己的事作罢,“赵、仲二位大人年迈,陛下不如请他们起身说话。”   我恐他外臣面前言行出格,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浑厚的声音。   “公子留步!”赵相行吉拜礼,朗声道,“陛下恕罪,既然鹤公子到了,那么臣不得不直言。万明起兵谋反,而镇国大将军高武率十万渊军镇压,反致全军覆没,自己也被扣押敌营。如今万明军队压境,朝内无人能与之抗衡,唯有……”   “赵卿言重了,万明区区边陲小国,不足以为惧。高武用兵太过鲁莽以致兵败,朕有意让辅国大将军韩宁率兵支援,三月之内定能取得大捷。”沈澜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糖似的粘在我身上。   “陛下,玄甲军全军覆没,大渊的精锐只余下京内的禁卫,实在是无军可调度了!”赵相越发激昂,竟说得面红耳赤,拜倒在地上。   “陛下,当年蛮人屡屡来犯,多亏元淑长公主与朝华、朝平二位公主为国和亲,方解了大渊的外患,安定了边地。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为大渊着想,既然鹤公子在场,不如问一问他可否愿意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望陛下早做决断!”仲平声泪俱下,跟着拜倒在地上。   我立在一旁,光是听着他们慷慨陈词,手心里已全是冷汗了。   据《万国志》载,万明乃是渊国东南方相接壤的蛮夷小国,百年以前便归化于渊。然而近年来,万明不断有犯事之举,意在脱离渊国控制。因其人骁勇好战、行踪不明,渊军迟迟未能将其攻下。原本因为两国之间有一片广袤的沙漠相隔,倒也互不相干,只是近年来万明人不断越过沙漠意图北犯,如今竟已有万人军队驻扎在渊国边陲的辽郡,不知何时会北上。   当年我的父亲嘉王,便是死在与万明军队的大战中,再没有回来。   看这情形,如今万明北上势不可挡。   我盯着沈澜,他却并不看我,只是又将一折奏章摔在案上以表否决。   “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我能阻止万明北犯?以往和亲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可大多是京中贵女乃至于公主出嫁,难不成他们如今要我去……”我从沈澜处得不到回应,只能转而去问二位老臣。   这一问,沈澜立刻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给朕即刻回去呆着,非召不得出。”   “陛下!那万明人已明言,只要得到鹤公子便可收兵。陛下不愿忍痛割爱,可边境的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请陛下三思!”赵相激动得咳嗽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既然陛下犹豫再三,臣只能血溅勤政殿,以求陛下怜惜渊国百姓。”   眼看他就要往漆柱上撞去,我赶紧拦住他。赵相抓着我的衣袖,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地,我只能跟着他跪在地上。   “事已至此,陛下还不愿对我说么?”我对沈澜道。   沈澜无奈,只能让二位重臣先行退下,将实话告诉我。   高将军被扣押的那一夜,万明人就将羽檄送了过来。   “万明愿与贵国结皇室之姻亲,重修两国之旧好。”那狼皮上这样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背后画着一只野鸡。   我捏着狼皮仔细辨认了半天,勉强将那只野鸡认作了鹤。   先帝的长公主都已成婚,而沈澜大婚多年也未有子嗣,养在宫中的皇室后裔只我一个。我不知万明如何得知这个消息,但这鹤已表明,他们非要我不可。   过往大战,和谈双方多以割地、称臣、朝贡为主,万明人没要辽郡十三城,除了要求渊国在樊城设互市及派遣官员帮其治沙外,只多了一个条件。   “他们想要我去?”我翻来覆去地瞧那张狼皮,脑袋里一连串地捋过京中几家高门显贵家子女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叫什么“鸟儿”“雀儿”的了。   除了我的二哥沈鹄显,满京城里就剩下我这个叫沈鹤眠的了。   我将呼吸运得绵长,以此压下砰砰直跳得心。   也许是因我父亲虽战败在他们手下,却到底也使万明军力元气大伤。如今边境一战大捷,他们想要以和亲之名羞辱我也未可知。   若赵相与仲大人所言属实,渊国如今的确已无力与万明再战了。那么……那么我不得不以和亲的身份去万明,作为战利品被万明人收下。   身在渊国,要受太后与沈澜的挟制,倘若去了万明,又不知是怎样的危难。   沈鹤眠啊沈鹤眠,你怎的就这样命运多舛呢?   我将那狼皮军书交还内监,思绪杂乱无比。   “鹤儿,你不必担忧,朕有的是方法让你留在京中。”沈澜安慰我道。近几日他为此忧心不少,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上好璧玉里不慎擦上的灰尘。   “陛下是准备对外说我死了么?”我瘫坐在椅上,觉得无力极了,“然后顺势将我关在暗室里,在万明攻入渊京以前再消遣几日?”   “鹤儿,朕与你是叔侄,朕不会害你。”沈澜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   “陛下与我,先君臣,后叔侄。为人臣之道,我再明白不过。”他说这话时的情景我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竟是我对他说了。我心中苦笑,起身一拜,“我既然身在宫中,享天下之养,自然也该为渊国奉献一切。”   “请陛下允我去万明,为渊国争取喘息之机。”   沈澜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甩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将一盏茶掀在地,怒道:“反了你了!”   “陛下再犹豫下去,只怕渊国要动荡了。倘若万明人真的攻入京内,陛下照样护不住我。到那时,我也只有一死。”我徐徐道,“与其被他们拖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去的好。”   “待到渊军重振旗鼓,攻破万明,陛下再接我回来也不迟。” 第6章 和亲   离京的日子定在孟秋,沈澜以我体弱难耐暑热为由,留我在京中过了最后一个夏令。   今年夏季雨极多,常常连着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就连我十八岁生辰宴那日,雨珠溅落青砖的声响也没停歇过。宫墙内四处烟雾朦胧,似是蒙着一层轻柔的纱。   好不容易等到云销雨霁,我也就该离开了。   离京前一日,沈澜来看了我。   那时我因贪嘴多喝了两杯西瓜酿的甜酒,正赖在殿前屋檐下摆着的贵妃榻上犯困。容安捧着从宫外偷偷捎进来的民间小本,给我念狐狸精佘三娘的故事。沈澜来时,他正念到佘三娘祸乱后宫、引得满宫美人红杏出墙。   “鹤儿原来喜欢听这些。”沈澜将书从容安手里夺了去,随意翻了两页,目光从书卷墨字流转迁移到我面上,“病成这般模样,还敢饮酒?”   我整了整衣襟,两瓣失了血色的唇微张,呵出一团带着酒气的叹。枯苇似的一把痩骨缓缓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双脚还未触着地,又被他按着肩躺下了。   “陛下圣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他闻言一噎,将书卷在手心里,叹道:“鹤儿,你许久不肯喊朕皇叔了。”   “是陛下先要与我论君臣。”我将书抽回来,摊开了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封页上浓墨淡彩勾勒的佘三娘水袖掩面、媚眼横波,正窈俏笑着。   沈澜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凝在院里那株洒金梅上,半晌才轻声道:“明日出行,朕有东西赠予你。”   我朝里挪了几寸,免得我这身衣裳硌着他尊贵的龙体。听着他从内监手里取过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发出一声琴音。   一声轻灵清越的琴音。   我假寐合上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飞快瞥去,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张琴。我披着松垮的衣裳起身,他便将它递给我,动作轻缓仿佛怕伤了它分毫。   鹤鸣秋月式的古琴,琴面上满刻梧桐,其间一只凤凰翱翔九天。   “这是你母亲梁氏的遗物。”沈澜道。   “我知道。”我抚着那张琴,似乎还能触到弦上母亲指尖留下的温度。   幼年时,她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深居简出。我不能同哥哥们一般时常出去游戏,日日无聊得厉害,母亲便常常在院中抚琴给我听。虽然平淡如旧茶,但那却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日。如今物是人非,想来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竟然肯将它还给我。”我将琴抱在怀里,嘴上却并不饶他。   那日我进宫,御前的内监问了三遍东西可带全了。我原以为他是见我年纪小,好心多问两句怕我落了东西。哪知到了宫里,旁的一个也没少,母亲的遗物却尽数被扣下了,说是命妇的物件要交由尚服局修补,结果便再也没能拿回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些东西都被沈澜私藏了起来。   “朕是教你,不要忘了你母亲。”沈澜腔调里带了些愠,眉心亦染上三分不快。   我勾指将琴弦挑起半寸,那一副纤玉般的身影久远地复又重现在记忆深处。抚琴人已逝,琴在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叫生者徒添伤悲罢了。我默然许久,终应道:“是。”   沈澜坐了些许时候便起身要走,我坐在榻上看着他,身形似乎比先前清瘦了些。   听说他日夜研读兵书,天天召老臣到御前问话,险些把人家的一把老骨头都折腾散了。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临时的兵凑不出来,总不能叫几个老将军梗着脖子上战场。他着急,却实在没有解法。   我按了按琴弦,听音可知它保养得极好。我抚着琴,对着沈澜离去的背影盯了许久,方浅道一声:“恭送皇叔。”   他步伐一顿,似是在回味我方才的话,随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清晨,我身着九章衮衣,在风云台上接过沈澜的诏书和珍圭。   他只封我为定南御使,仿佛我当真只是去安抚蠢蠢欲动的万明,事了拂衣,还能安然无恙地返还渊京。   怎么可能呢?   坐进鸾车后,我神使鬼差地又掀开珠帘望了一眼城墙上。   丹旃猎猎声中,沈澜和他的皇后张氏、太后,以及一众朝臣,都随着车舆的远去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青黛半斜,将又是一场细雨霏霏落下。   经此一别,或许只能再盼魂归故里。我不知道从前被送去和亲的姑母们是怎样潸然泪下,又经过了怎样的痛心断肠。然而我心中既不伤怀,也不悲愤,反倒是静得如一汪死水。   如风吹絮的一生,落在哪里、葬于何处都是一样的。   “阿鹤,你还好么?”我放下珠帘的前一刻,一道身影落在窗边,遮住了耀日。   温辰骑在马上,从小窗里塞给我一包糕点,“这是锦春记的枣泥小桃酥,我给你带着了,你尝尝。”   他是礼部尚书温从云的嫡长子,年前刚被沈澜拔擢为礼部主客郎中,主异国时闻修撰,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   因温从云与我父亲是多年挚友,从前在王府时,他也常常带着京中各式时新的玩意儿来看我。家中兄长一个嫌他不会舞刀弄枪,一个自视甚高不愿与之为伍,温辰也不恼,每次只与我说话。   锦春记的糕点甜腻,我幼时喝惯了苦药,格外偏爱甜食,他便隔三差五地给我买。后来被王妃知晓了,又是狠狠责罚我一顿,把我的月钱都抵给了他。   后来入宫数载无往来,不曾想多年以后,再见到他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阿鹤,莫要担心,有我陪着你呢。”温辰的手探进窗,抚了抚我的脸颊。   他掌心带温,拇指从我眼下揩过,一如过去无数次抚慰走不动路而扑倒在地的、幼小的我。我忽而鼻子一酸,连忙脱了他的手,低下头去。   “长砚,你为何要自请陪我去万明?温伯父怎会同意你放弃这样好的前程?”我手里抱着那包糕点,目光只敢定定地落在描着花样的碎金红笺上。   他因长我几岁,已行冠礼,取字长砚。我现长大了,不好意思再喊他温家哥哥,索性喊了他的字。   温辰握着缰绳,两目里攒着无比的温煦,“我本就是钻研万明杂事才被皇上选入礼部,那日我一听你要去万明,就自请陪同,父亲也是支持我的。家中有弟弟照顾着,不必过于担忧。反倒是你,阿鹤,你独自在异乡,我实在不放心。”   我本就视他如兄长,听他这一番话,心中很是感激,不慎将目一抬,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庞便落入我眼中。   真好啊,若是没有当初那番事,也许我如今也能骑在马上四处游历呢。   可我终究不能如他一般了。   我低低应道:“谢谢。”   他冲我浅浅一笑,放下了窗帘,到前头探路去了。   我兀自颓了半刻,终于凝了心神,随手拆开那包糕点。   临走时,我把容安带上了,就怕到了万明没人能同我说话。至于桑鸠,是太后强塞进出行队伍里的。   我把两块小桃酥摞在一块儿,圆的叫容安,豁了道口的叫桑鸠。俄而又往上摆了一块并不规整的,充作了那名唤宴月的乐伎。我打听到他原是万明人,因笛技出众,幼时随那万明质子来到渊国。凭他当时救我之事,我理应报答,将他带回故土。同时,若他能为我所用,此行必能顺利许多。   至于旁人,我倒是没注意过,指尖拈着一块缺了半块状似月亮的桃酥看了半天,终究是塞进齿间一口吃下。   旁人我都不曾见过,更别提用了。   我看着余下的小桃酥,很是不舍地又拈起一块塞进口中,随后就将纸包整整齐齐地重新捆好。   锦春记的糕点是京中最好的,只是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   一连行至辽郡与万明交界处,距我离京已过了大半年。再往前,送亲的队伍就要与万明军队交接,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趁着夜色,我悄悄离了车队,想要去城中走一走。   辽郡最南部名为樊城,边境便是大漠,不比京中人烟阜盛,近年来又遭战乱,四处荒凉落败得很。我在城中转了转,只几间酒铺和客栈尚且开着,几名官兵在里头饮酒啖肉,多数民宅早已大门紧闭、内里空置。   天色渐暗,寥寥几盏大红灯笼衬得整座城分外诡异。凉风阵阵钻入衣内,我手脚都逐渐褪去了暖气,心里也直发毛。   正要转身离去,肩上忽遭一击,我惊得浑身一颤,提灯也脱了手,打碎在黄土上。   “阿鹤,是我。”   温辰提起灯,照亮了自己的脸,“大约明日就要离开渊国,我想你今夜定然心烦意乱,刚想来看看,就见你独自往外走了。”   我踩灭了地上燃烧的灯盏,勉力朝他笑了笑。自小便是这样,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他。可如今我却格外怕他看穿我的心思,也怕他看出我这副鲜亮的皮囊下不过是一具扭曲的、被充作女儿养的躯体。   “辽郡樊城是有些很好的客栈的,你若想,我们在这住一晚,明早再回去也不迟。”温辰步至我身边,我便同他并肩一道缓缓走着,“这里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总不至于连这些都要管的。”   明日,万明。   我从来都是被圈养在宫中的囚鸟,渊宫即是我的牢笼。没想到第一次离开金笼,竟是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长砚,我心里害怕。”我藏不住心里的担忧,独自踌躇了几日,终是决定向他吐露了,“书上说万明人粗鄙好斗,我怕我熬不住那里的日子,死在异乡。可是倘若我不去,大渊的气数就要尽了。”   我踟蹰迂回,颤声问道:“他们的那个王女是不是男人似的好斗?”   温辰并未立刻答话,我听见他小声地叹了气:“不论如何,有我在。”   闻此言,我的心立刻像月亮般沉入了水底。心烦意乱地随意打量一眼周遭,我只觉得头昏脑热。   “就这间吧。”没等他再说话,我便径直走进了路旁一间客栈。   温辰自后头追上来道:“阿鹤,我一定尽全力护着你。”   你一介文臣,能护着我什么呢?我看着他诚挚的双眼,终究是没有将这一句话说出口。   他比我更了解万明,怎会不知道那里的人个个魁梧粗豪,三拳两脚就能将一个渊国武师放倒。何况是他那样的弱书生,和我这怏怏的病猫子。   客栈里头候着个清俊的小厮,见我二人进店,立刻换上幅笑脸迎上来。   我心中闷闷不乐,也不愿说话,温辰便对他道:“要一间最好的客房,送几碟好菜上来,不要酒。”   “旁的可还要么?咱们这儿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呢,公子不如瞧瞧,包您满意。”小厮笑得极热切,言语之中多有些狎昵讨好的意味。我听着有些奇怪,却实在无力多想。   “不必。”我听见温辰道。   “得嘞,房间就在楼上拐角处,公子您请。”小厮麻利地收了银子,领着温辰上去。我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片刻后也上了楼。   拐角处。   我心中默念,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内里灯火通明,燃着熏香,几上呈着几碟小菜。   这地方临近异国,地毯上也织的不是渊国常见的花样,歪七扭八的金色蛇纹兴许是受了万明的影响。听说过去常有万明人跋涉千里,就为了来渊国做些生意,那些商贾就聚集在樊城,有些甚至在此娶妻生子,同渊人并无两样。   若不是近年战乱,这里应当也是很热闹的。   我解开披风挂在揮上,又将宽大的外袍去了,搭在门侧的衣架上,盘腿就坐在了茶几旁。   这客栈的菜肴也是我没见过的,不比京城里的吃食那样细软可口,竟是风干的肉条和咸菜,尝起来辛辣刺激,想必也是迎合了万明人的口味。我勉强吃了两口,便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只好拿起盏子喝了好些水。   这水乍一尝,似乎不是水,倒像是酒。   不过片刻,我已然觉得酒劲涌入颅内,眼前也是晕眩一片。   方才叮嘱过不要送酒,怎么还是送了这么烈的东西上来?我心里更是郁闷翻涌着,索性起身去内室找温辰诉苦。   “长砚,那小厮送错吃食了。”我脑袋里晕乎乎的,仿佛踩着了什么东西,险些在地上滑了一跤。弯腰捡起一看,是条黑锦抹额,上用金线绣了些奇异的纹样,中间镶着一颗金绿的狮负。   光带细腻,亮若猫眼。渊人爱用宝石珍珠一干物件,这样好成色的狮负,我宫中竟也没见过几个。   “这倒是稀罕的东西,长砚喜欢这个么?”我口中念叨着,想要将它扣下来放到灯光下赏玩,然而这狮负镶得极好,怎么都拿不下来。   正在此时,内室里头走出来一个人。   “#%@*……&%¥”他叽里咕噜地吐出一串话来,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   但我着实注意到他了。   那人的骨相同宴月一样,深目高鼻,只是五官更为精致,肤色也较常人更深些。他只有下半身着了条宽松的裤子,银发如披月光,覆在布满金色纹路的古铜色身躯上,像极了古籍中描绘的异国神巫。   他原本抱着胸靠在屏风上,此时朝我走来,蛇一般金色的竖瞳直直盯在我脸上。   那目光极凌厉,让我顷刻间醒了酒。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进错了屋子。   “我、我走错了……”我支吾着,将抹额塞还给他。   他一手夺去抹额,一手勾住了我的腰将我拉近,低头凑在我耳边,用生硬的万明腔调说了一句渊语。   “你身上,好香。”   语毕,他将头颅垂下,埋在我颈侧,似是深嗅了几下。   我一个大男人,舟车劳顿好些天,身上能有什么香气叫他几步之外就循着味儿跟过来?然而他抱得紧,我只能用小臂抵住他健硕的胸膛,挣扎喊道:“大胆狂徒,我可是、是……你快放开我!”   “你是……什么人?”他抬起头,眯着蛇瞳打量我,似乎下一刻便会从口中吐出信子来。   他那副身体怪得很,看着分明铁块似的坚硬,触起来的手感却很是柔韧,甚至叫我从中琢磨出一丝软和。我分神一瞬,想起《百相图》上的那些高大强壮的男子画像,面上不由地一烫,连忙将思绪扯出来。   呸呸,我是去与公主联姻的,与这登徒子有何关系?   “好摸么?”他突然出声问我,尾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上翘。   像是谁拨动了珠帘,圆润玉珠溅落水中,一时间乱了我的呼吸。我红着脸放下手,却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掌心生了一层薄茧,磨得我好生疼。   寻常富贵公子多在诗书上下功夫,茧也生在指侧。像这般满覆掌心的,唯有练武之人。他大抵是万明军队中某个纨绔子弟罢。   我在沈澜手上吃过亏,深知此时力量悬殊、不能莽撞,只好缓和了语气同他道:“我是个过路人,要到万明去。你是万明人吧?我要去你的家乡。”   他错开视线默然片刻,随即仰起脸,翘着薄唇露出一个古怪笑容。   屋外头传来人声,大抵是小厮或住客路过。我正想出声呼救,却感到腰间一松。   他放开我,又笑着低头在我耳边附上一句无理的轻佻话,直叫我心中愕然,又羞得夺门而去。   他说:“小娘子,你生得好娇。” 第7章 风波   啪嗒——   我刚踏出屋子便同一个少年迎面撞上,他手中的黄铜酒壶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酒水也洒在了地上。少年诧异地看着我,怔了怔,直到身侧的男人抬手搭在他肩上轻拍,才慌忙低头去捡那铜壶。   那男人身姿挺拔,眉眼却更加俏丽柔和,像极了从前在渊国见过的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儿。他不及方才那人有压迫感,一双通透碧莹的眼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我见他又是万明人的相貌,身边还带着个长相清俊的渊国少年,不由得有些多心。然而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多停留,待那少年捡起了酒壶便领着他绕过我,进了方才那间房。   “阿鹤,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可是遇着什么事了?”正在此时,对面客房的门开了,温辰匆匆步至我身侧。   我惊魂未定地进了房中,甫合上门便双腿一软,瘫坐在门边。温辰连忙将我扶到座上。   “阿鹤,你的外袍去哪儿了?”他给我倒了盏茶,忽而问起来,我方才发现自己的披风和外袍都留在了对门那间房里。然而我一想到房里那个怪人,就宁愿丢了衣服也不想再见他。   我喝了茶,待心绪稍稍平定些才和他讲了适才发生的那些事。   温辰沉思片刻,安慰我道:“渊语复杂难懂,那人兴许只是胡说几句,不要放在心上。万明人狡诈得很,见你独自一人,他就故意这样唬你,你越害怕他就越得意。”   “我去替你把衣服拿回来。”他安抚似地抚了抚我的后背,起身便要走出去,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你别去,长砚,他可吓人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两声闷响,有人敲了敲门。   温辰与我四目相对,寒意顷刻顺着脊梁往我的骨上攀。万明二人彼此沉默了片刻,终是温辰起身去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只敢怯怯探出半个脑袋来瞧。   门外无人,只有我的衣服被折叠齐整了放在地上。细看那衣服上还压着一颗珠子,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这是……狮负?我把那颗珠子托在掌心里仔细赏着,中央一条光带如银河般贯穿蜜黄珠身,似乎比他抹额上的那颗还要漂亮些。   “哼,他倒是知道给你赔礼道歉。”温辰冷哼一声,替我把衣服收好。   我站在门口出了会儿神,直到那狮负在掌心里捂热了才回了房中。   真是个怪人。我心里暗暗道。   -   次日清晨,我同温辰回了车队。又行了半日,便到了万明军帐前。   为首的万明武将熊腰虎背,身披铠甲,立于军前。他狎昵地瞥了我一眼,趾高气扬地同温辰等一众渊国使臣交谈。   因我不懂万明语,只好立在一侧,看着温辰轻车熟路地吐出一个又一个诡怪的音节,仿佛在低吟一曲祭祀时的乐歌。他语调婉转细腻,相较之下那万明武将则疾言厉色、粗声大气。   一想到以后都要和这样语气的人说话,我的头便开始痛了。   半晌,温辰来见我道:“渊国的军队要后撤了,今夜在万明军营中休整一夜,明日启程,由万明军队护送我们至王都晟。阿鹤,你若有什么事要嘱咐,现下还能同韩大人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去见了大将军韩宁。   “公子。”韩宁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面有难堪之色。   他身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来到敌军阵前竟不是为了迎战,而是护送战败后的和亲队伍。韩宁于心有愧,一路上面色都不大好看,也鲜少说话。   “韩大人,”我扶他起身,“我自知此生不能再返回故土,有一些话请您务必替我带给皇上。”   “其一,请皇上选贤任能、安邦定国,切忌再耽于玩乐;二来,贺加太后心怀鬼胎,妄图动摇国本,请皇上小心防范;三则,我父王已薨逝,若皇上还念及兄弟之情,就请他厚待我嫡母孟氏及兄姊。”   “此外,多谢韩大人一路护送我至此。韩大人雄才远略,乃是盖世之才,应当横刀跃马、斩将搴旗,护大渊平安,切勿再让旁人同我一样被迫到这荒凉偏僻之地。”   韩宁恹恹垂着头,良久才从喉中憋出一句变了调的话,“末将……领命,请公子放心。”   他返身朝渊军走时,我见他仰面朝天许久,举起手胡乱地抹了抹脸。   也许那时让他率兵,十万玄甲军便不至于惨败至此。韩宁这样的赤胆之臣,恐怕心里是最难受的。   我目送他离去,心中也感慨万千。然而眼下之急,是让万明军队将扣押的高武放出来。   西山日暮时,我带着温辰去见了那盛气凌人的万明武将。他豪迈地靠在狼皮座上,一条腿搭在扶手侧,手中拎着一坛烈酒。   见是我,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吐出一句万明语。   “他问,渊国的小……公子有何贵干?”温辰小声译给我听。只是哪怕我不懂万明语,我也猜得出他说的不是公子,恐怕是旁的蔑称。   “万明承诺过,见到我便可撤兵、释放高将军。如今我已到你军阵中,万明也当依言放将军归国。”我不卑不亢道。   那武将大笑,“什么你们我们的,那人在我军中过得很好,依我看,完全不必放了他。”   我皱眉道:“高将军身为渊国武官,理应回到渊国,陟罚臧否皆由皇上来定夺。难道万明是想食言么?”   温辰将我的话一字一句地告知了他,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随手指了个小卒:“你,带他去见见他们渊国的神威大将军。”   那小卒领命,引我二人至军中一顶灯火通明的军帐前。   “就是这儿了。”他声音沙哑、语调别扭,却不难听出是个年轻的少年郎,恐怕年岁比我还小些。   这么小的年纪,就在战场上厮杀了么?我从手上褪下个玉戒指赏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接。   我偏过头,他支吾着小声道:“银子,有没有?”   “你——”温辰刚要出声训斥这得寸进尺之举,我拦住他,从荷包里抖出几粒碎银。那小卒感恩戴德地接了,黑黢黢的手在我手上擦出几道灰。他小心地打量我一眼,见我并没有气恼之色,这才别扭道:“有什么事,还叫我。”   “你会说渊语?”我有些出乎意料。   “会,我们的人,都会。”小卒老老实实答。   我更惊诧了。难不成为了攻打渊国,连这些军卒都学了渊语么?即使只是些皮毛,我心中对万明人,也萌生出一种恐惧来。   历来渊人只当万明是蛮夷之地,却不想他们有朝一日能在渊国国境挑起旷日持久的战争,现下又叫众人习渊文。那么他们对我渊国,究竟了解多少?万明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我正暗自后怕,忽而听得一阵女子的低吟,循声望去,正是出自帐中。   温辰同我一并僵住,只听得帐内动静越发大起来,一连串清脆如铃的笑声撞得帐壁翻腾,隐约得见二人交缠身姿,身下软榻放浪地“吱呀”摇晃出声,引得过路士卒连连侧目,又都窃笑起来。   我又气又臊,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那小卒见状,只得隔着帐子朗声道:“高武,外头有人要见你。”连着叫了三声,语毕冲我无奈一笑,同帐外歪倒的几个空酒坛子站到一块儿,垂着手装死。   好一个高武,兵败樊城后,竟在敌营中享起这种乐子来了!   那军帐内的声动渐消,末了,一彪壮大汉边系衣裳边掀开帐门出来,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骂道:“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贼来坏你爷爷的好事!”   他随身自帐中带出一股子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温辰护着我掩住口鼻退了几步,怒道:“高大人,你就是这样为皇上领兵保家卫国的?”   高武闻言一愣,整了整衣裳便将双手背在身后,道:“哟,这不是小温大人么?”遂压低声音,“皇上派您来劝降万明了不成?啧啧,这法儿可行不通啊。他们这群人,精得很,鬼得很!”   他转而上下打量我一番,问:“这位是?”   “高武,你在敌营中过得果然滋润。”我被眼前这般景象惊得瞠目结舌,怒道,“十万军士马革裹尸,三千百姓城破家亡,如今你倒在这里苟且活命,整日寻欢作乐。你这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无耻至极!”   高武不屑地睨我一眼,自鼻腔中冷哼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被渊国皇帝豢养在后宫里的小宠儿。我告诉你,这里的万明人最喜欢你这般小娘儿们似的长相,小心半夜给人拖去……”   他咧嘴一笑,做了个下流至极的手势。我面上一僵,旁边的小卒闻言凝我一眼,被温辰瞪了回去。   “你去别的帐里头找找,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父亲嘉王。”他讥笑着,“到时候生个和你一样的杂种,你们两个做兄弟!”   我自幼生长在宫里,纵然太后对我没有好脸色,说话到底还委婉些,何曾被这样的粗言秽语中伤过?登时气得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正要还口,忽从帐中钻出个丰腴妩媚的万明女人,腰上缠着一圈软鞭,而那银柄正衔在她口中。   她“咯咯”一笑,凑到高武身边,玉指隔空在我身上点一点。   “好,好!”高武连连大笑,揽过那女人,从她口中取下长鞭,扬手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今日就宰了这小杂种给你助兴!”   我心中愕然,他身为渊国的武将,竟然败坏至此,真是枉为人臣!   眼见那软鞭就要落到我身上,一枚流星镖横空飞来嵌入他臂中。高武惨叫一声,长鞭脱手而去,温辰扑来替我挡住,那鞭尾正扫在他肩上。后者闷哼一声,肩上顷刻多了一道血痕。   我扶着温辰,回首望去,宴月单足立在四角军帐的赤色尖顶上,手中抛弄把玩着几枚银色的流星镖。他翠色的双眸在夜色里,泛着荧荧绿光。   高武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疼得破口大骂。那煽风点火的女人早已趁乱溜走了,小卒同我扶着温辰回了车中。   随行的御医立刻赶到了,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幸而那鞭子只剩余力,擦破了些皮肉,并未伤及筋骨。   我心中愧疚不已,又因高武一席话心绪不宁。从车中取下药盒时手脚重了一些,那锦盒落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温辰立刻看过来,“阿鹤,不必理会那乱臣贼子,同他置气,不值得。”   “我有意断他手筋,现下他应当已经废了一臂。”宴月坐在鸾车驭位处,低头摆弄着他那一堆暗器,插嘴道,“主子要是还不高兴,我去把他抓过来,当面杀了给主子出气。”   我默不出声,只在锦盒中翻找着愈伤的药。平白受辱,又牵连温辰受伤,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若要说杀,高武辱我双亲时,我着实起了杀心。   这等欺君罔上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正想着,我的手碰倒了一只装饰精致的小瓶。   那是沈澜给我的,见血封喉。 第8章 惊魂   一夜无眠。   平旦时分,万明军队便已催促上路。不知可是我的错觉,樊城的天似乎要比渊京亮得更早些。   我卷帘下车,数以万计的军士便将灼灼目光锁在我身上。   迎着一轮徐徐而出的瑰日,我越过远处身披玄甲的渊军,遥望翻着鱼肚白的天际。在那没入云间的遥远之处,有我生长了十数年的故乡。   渊国的宫人皆在我身后叉手肃立,宛若黑云压城的渊军亦自中央分作两阵,握刀持盾面北而立。   我凝视着面前的坦途空茫,敛衣跪立在黄土之上,紧接着身后渊人皆向北而跪,俯身顿首。   “小辈不肖,今当远离,愿以至诚告慰天帝先祖。孤身赴南疆,但求安社稷,愿天佑我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受异邦之外侮,不经奸佞之内扰。若不能如愿,小辈宁以身殉之。”   俯首面黄土时,我听到远处传来风声。那是先祖在回应我的祈求么?   短暂拜别以后,我照例回到车内。鸾车车轮滚动,载着我缓缓前行,几步路的工夫,我竟觉得过了半生。   我不知何处生出来的勇气,又撩开珠链,从车窗探出头去,冲着远去的玄甲军喊道:“天佑大渊,我渊国玄甲,生来骁勇、战无不胜!”   大地震颤着,那是玄甲武士们单膝跪地时玄甲叩击地面的声音,磅礴之势直入我胸腔。   我会归去的,他们定会来救我,一如当年万明人救回他们的质子那般。   外头的万明士兵嚷了两声,片刻后温辰来同我讲,万明的将军让我安分些。   我自然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在回到故国以前,我的每一步都履险临深,可不能白白丢了性命。   我本就因高武一事烦恼了一夜,现下车队前行,摇摇晃晃的竟让我有了些困意。我解去束发的玉簪,只用一条纱罗将头发松松拢着,靠着窗子瞑目小憩,忽而听车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啸,紧接着就从窗口滚入了一团深褐色的东西。   它落在车内铺着的香色栽绒如意纹毯上,掀了掀羽翼,昂首阔步地在车内走了一圈儿,这才扬起头来盯着我。   褐背而颈白,双翼形钝而色浅。这竟是一只猎隼!   猎隼属猛禽,喙尖爪利,以鸟类及小型动物为食。我屏气凝神,恐发出声响来惊吓了它,又怕它要从窗中出去,只好慢慢蜷缩在座上,将那窗口腾给了它。   然而这猎隼并不着急出去。它静立在绒毯上,连腿也懒得迈一下,黄玉似的眼珠却目不转睛地盯在了我身上。   外头有宴月守着,他目力极好,又擅长暗器,一路上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怎么就……突然放进来这么个大物?   我心中正纳闷,那猎隼忽的跳上座来,我当即后倾着身子离它远些。   然而它并不就此收敛,爪子在软垫上踏了踏,便张开双翼往我身上扑。我只好用袖子护着脸,往车内另一处躲,它又紧追着我。一时间,华贵的鸾车内乱得如同鸡杂狗舍。   “宴月——”我只好出声呼救。   电光火石之间,那猎隼在我发上啄了一下,口中衔住了什么东西,便振翅从窗中又窜了出去。   随后,宴月的脸便出现在窗外。他见我后一愣,喊道:“主子,您怎么了?”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无事……方才跑进来好大一只隼,吓了我一跳。”   “我们万明有很多隼,用来抓兔子、抓狐狸,有时候也抓老鼠。下次我抓一只来给主子玩玩。”宴月从车顶跳下来,轻盈落在车辕上,又闪身钻进车厢内,盘腿坐在我脚边,“鹰也好,隼也好,驯养好了比亲兄弟还要亲。”   “主子有兄弟吗?”他突然问道。   “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忙着检查头发,随口答道。那猎隼只衔走了我的发带,咬断了几根头发,旁的倒是什么也没少。   哼,抓兔子抓狐狸,抓到我身上来了。   “我没有兄弟,我是个孤儿。”宴月指上转着一枚镖,“因为我皮肤,白,他们都说我是妖怪。我很早就被丢出家门了。可我到渊国,那里的人都很白。”   原来也是个苦命人。我停下动作看着他,他也同那隼一样抬头看着我。   “万明人,肤色都深么?”我从屉里翻出一盒核桃粘,分给他两块。我不喜食乾果,总嫌味道不好,难得吃些又总是口舌生疮。可这漫漫长途,也只有这些果子存得住。   宴月点头道:“他们才像妖怪,我不喜欢他们,不把我当人看。”   我动作一顿,问:“那我带你回万明,你高兴么?”   他又点点头。   “为何?你不是不喜欢他们么?”   “因为,”宴月刚把一块核桃粘塞进嘴里,半边脸颊都鼓鼓囊囊的。他含糊道,“是主子带我来的。跟着主子,我就高兴。”   他这样答,倒让我有些意外,不知该说他是巧舌如簧还是真心而发。   这一路上,我发现他并不似外表那般淡漠冷心,正相反,他还有些少年人的活泼风趣。兴许是渊语说得还不大好,他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不加掩饰,时常闹笑话,又时常让我有所感慨。   他是自小流浪的人,因为相貌奇异而被拐卖入乐坊,又阴差阳错地被万明王看中,随质子前来献给了富庶的渊国。   后来,便到了我身边。   “主子,我有东西送给你。”宴月吃完了东西,手在衣服上胡乱擦擦,从袖中取出一只匣子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是一支秀丽精致的箭。   我好奇地瞧着,这箭与他用来暗害沈澜的那支针有些相似,只是更粗一些。   “这叫作‘七叶一枝花’,七片刀刃都收在箭内,刺入人身方会弹开,将那人扎得血肉模糊。”他将它递给我,“给主子防身用。”   “多谢你。”我听他描绘得残忍,心惊胆战地收下了。离京前,沈澜将那振出云剑给我带着了,可眼下看来,还是这“七叶一枝花”更为轻巧实用。   说到伤人,我突然想起昨夜那瓶见血封喉。   沈澜好像笃定我此行凶险,让御医给我备了许多伤药,还将他御用的解毒丸赏给我。他明白我的拳脚功夫打不过别人,只好另辟蹊径地给我备了不少毒药,必要时毒杀他人,可解一时之忧。   在渊宫时,他对我又恨又爱;如今我要走了,他却操心得很。   我曾以为自己注定用不上那些伤天害理的东西,没想到……   “公子!公子!”容安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响起。他气喘吁吁,想必是一路小跑来的。   宴月替我掀开车帘,容安果然额上出了一片汗。他颤着声音道:“高大人、高大人,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活该!”宴月撇撇嘴,跳下车去,“你有什么好怕的?他欺负主子,打伤姓温的,他早该死了,昨天我就应该把他打死。”   “可是他七窍流血,死得好惨。”容安哭丧着脸道。   七窍流血,大概是很痛苦的死法罢。我没亲眼见过,却也知道这死状极惨烈。   “行了,我陪着你,别怕了。”宴月将车帘放下,他的声音自车外传来,闷闷的,“别吓着主子。”   他们二人渐行渐远,车厢里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起身从架上取下药箱来,找出那瓶见血封喉。原本满满当当的一瓶药,现已少了三分之一。   而那三分之一,就在高武最爱喝的酒里。   不知怎的,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恶心。   我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滩黑血,正顺着骨骼迅速蔓延到五指,很快,整只手上都淌满了血。那血似是有生命,向上攀着我的袖子,向下沾染上我的衣摆,竟将我整件衣服都染成了赤黑色。   “不是……不是……”我慌了神,连忙找绢子擦手,却越擦越多,连着车厢内的香色绒毯都呈现出血色,宛如一片浓稠的血海,让我无处落足。   分明是高武背信弃义在先,辱我双亲在后,我也只是……除去一个奸臣。   若要是沈澜知道他行事悖乱如此,定会将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小杂种!”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我循声看去,一个七窍淌血的人正从血海中向上爬,他沾满黑血的手就抓在我脚踝上。   高武冲我咧开嘴大笑,刀划过似的从嘴角裂开到耳后,萎缩腐烂的皮肉下是森森白骨,伸头一呕,更多的血就从他糜烂的口中涌出来。他抓着我的脚向下拽,便用力边狞笑道:“敢害老子,就跟老子一起下地狱!”   眼见那血海中伸出愈来愈多的血手攀扯我的衣裳,我彻底六神无主,只能死死抓着椅座。然而挣扎时无意中碰倒了一旁的铜镜,那铜镜摔在地上,镜面正照出了我。   镜中的我,肤色惨白,七窍流血。   “长砚救我!”我绝望地哭喊道。   忽然一双手揽我入怀。   我睁眼一看,正是温辰。他关切地看着我,眼里密布的担忧在看到我苏醒时瞬间消去了一半。   “醒了,公子醒了。呜呜……”容安跪在一侧,突然放声大哭,又被宴月嫌弃地捂住嘴。   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四周,只觉得浑身都酸痛得要命,仿佛真的在地狱走了一遭。   “阿鹤,别怕,我在。”温辰将我抱在怀中,滑腻的汗已经沾湿了他的衣裳,“只是梦魇了,别怕。”   是梦?   我努力睁大眼睛环顾周围,没有黑血,也没有高武。抬手摸了摸脸,也只是一些汗水罢了。   “高武死了?”我出声问他,方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无比沙哑。   “死了,是他罪有应得。”温辰将我放回塌上,自银盆里拧了一块方巾,替我擦了擦脸。他抬起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我陪着阿鹤说说话。”   御医恭敬地退了出去,宴月也提着容安的后襟将他拎走了。   “长砚,我给他下毒了。”我攥着温辰的袖子,躺在榻上无力道。   “我知道。”他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人过于狠辣歹毒?”我抬指捻过他袖上的瓜蝶连绵团纹,渐渐从方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在众人眼里,我是最温驯荏弱的。经此一事,只怕要藏不住本性。   “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温辰面上依旧和煦不改,清亮乌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我梦见高武前来向我追魂索命了。”我仰面躺在榻上,拖着浓重的鼻音,“可我不后悔,是他背信弃义在先,按律当诛。”   我垂着眼睛,静静等着他斥责我心狠手辣,又做贼心虚。外头的风沙撕扯着军帐,一并撕弄着我的心。   “阿鹤,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闻言,我抬眼望过去,心里做好了受他一顿训斥的准备。哪怕不是训斥,一顿埋怨总归是逃不掉的。谁能想到一只病猫的爪子,还能取人性命呢?   “毕竟你幼时那样逆来顺受,好像谁都能随意践踏,嘉王妃一派让你在府里受了不少委屈。宫里尔虞我诈,只怕你过得更加不易。”   温辰此言一出,我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独自在宫里经受了多少腥风血雨才长成如今的模样,可是阿鹤,你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我很高兴。”温辰握住我的手,“高武叛国投敌,又对你出言不逊、折辱皇亲,按照大渊律法当诛九族。诛杀他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动手,免得玷污了自己。”   我重重地吸了下鼻子,点点头。   “阿鹤,”温辰欣慰一笑,“你这只小鸟,终于长大了。” 第9章 逢君   穿越荒漠的一路上,总是旭日高悬。漫天黄沙如蛰伏在空旷之地的恶兽,时常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撕咬着大漠之中形如蝼蚁的人群。车队常常因忽起的风沙而不得不驻步躲避,半月下来,车上的旃旗都折了好几根,帷幔也碎得凌乱。   而万明的军队在风沙中,竟不曾迷过一次路,那领头的万明统领,似乎永远找得到正确的方向。   相较之下,从渊国随我出行的那些侍卫、奴仆、乐人,却在这艰险的处境中殁了好些。就连我自己,也被日夜间反复无常的天气折腾得体弱无力,又过上了成天喝药的日子。   几经斟酌,温辰同万明将领提议让使团原地停驻几日,以作休整。那军将虽态度傲慢,却也不曾过度刁难,只说三日之后必须启程,以免耽误国事。   因万明大军须得继续前进,只有一支精骑留下来护送我们。夜间风寒刺骨,一轮明月在这人烟寥寥之地更显得凄清了。   我踩着踏床从车上下来,身上裹着一件刻丝银狐毛连帽斗篷,仍被寒风吹了一趔趄。   离车队不远处生了几簇火,那些自渊宫中出来的宫人们都挤在一块儿取暖。袅袅青烟借着夜色升上冥空,拴住了月亮,将夜拖得极长。   一股肉食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我循着味儿寻过去,见几人正鬼祟地猫在荒丘后的柴火边,火中炙烤着一只辨不出形状的东西,旁边还小丘似的堆着一些残存的皮毛爪子。   那物在火舌的舔舐下滋滋冒着油,倒是诱人得很。我舔舔干裂的唇,不由地往前迈了几步,流沙在足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背对我那人身躯一震,一只沾着血的匕首便在瞬息之间直抵我的咽喉。我偏了脑袋避开他的锋芒,笑道:“你们几人真是好小气,偷聚消夜也不带着我。”   宴月见是我,连忙收起匕首,歉道:“主子恕罪,这荒山野岭之地,我恐有贼人才防着,没想到惊着主子了。”语毕,他顿了顿,为难地看向身侧人。   “真是该死。”容安起身,对着宴月使了个眼色。   “是是,真是该死。”宴月如获至宝似的将那话捡起来说了。   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想必是提前演练过被我发现后的说辞。我抬袖掩住口鼻假作避了避烟,实则是悄悄勾了勾唇角。   这二人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谁知在路上竟渐渐厮混熟了。容安伶俐,宴月这口越发流利的渊语想必也是他教的。   “小温大人在同万明骑师探讨行进路线,我们实在是无聊,便寻思着给公子弄些吃的。”容安乖巧道,“这一路上身子骨都要散了,哪里吃得动那些干粮。公子瞧,那是宴月捉的沙兔子。”   “是,是。沙兔子,烤沙兔子。”宴月忙把那烤得正得火候的沙兔取出来,从袖中抖出些辛香粉来,那兔子肉立刻腾起一阵香气。   万明骑师的统帅,是个戴着黑狼面具的青年。他虽年轻,却甚得兵士的敬重,人也比起初那位万明将领随和许多。   我正要坐下,火边始终寡言的一人突然站起来。他不安地搅着双手,踌躇半晌也不敢说话。   我眯了眯眼睛,认出他,“桑鸠,许久不见。”   虽然太后在和亲队伍的名录里动了手脚,我却也有应对之策。她塞进队伍中的眼线,被我一一安排在了外头伺候,若非我召见,他们便只能在角落里打杂,桑鸠即是其中一个。   他从近身服侍我的首领宦官,变成了管理乐人的小杂役,在队伍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容安同我说过,近来多了不少偷偷给他塞银钱的宫人。想来。这些钱以往都是孝敬给桑鸠的。   只是,容安和宴月如今都是我的亲信,他怎么和他们混在一处?   “公子不知道,桑鸠公公与我是同乡,从前帮过我许多。”容安小声解释道,“我们这些奴才在宫中唯命是从,是因为兄弟姐妹的命都捏在主人手里。桑鸠哥哥的妹妹花儿,就在太后手中。公子心善,但太后娘娘实在是逼得桑鸠哥哥走投无路了。”   闻言,我又打量了桑鸠一眼。   “人是我赶的,原来这会儿是来训诲我了?”我敛衣盘腿坐下,目光在三人之间游回。   “奴才不敢,奴才已经许久没有给宫里递消息了,公子明鉴。”桑鸠双腿一屈跪在我面前,呜咽道。   宴月似是没料到这一回,举着烤兔子直发愣。   “太后心狠我心善,你们就专挑软柿子捏么?”夜里风凉,我又将斗篷裹紧了些,仍觉得寒风到处乱蹿,吹得心里都泛起凉意。   “递消息?你何时递过消息?不过是去旧主面前伺候,宫里谁不夸你知道报太后娘娘的恩呢?我有多大的胆子,怎么敢说你递消息?”我冷笑道。   “公子恕罪,奴才当初是真的身不由己,”桑鸠流着泪,火光将他的脸晃得发红。他道,“家妹身患恶疾,只能求太后垂怜。如今宫中传来消息,妹妹已病发身亡,奴才也不必再为太后做事,愿一心侍奉公子。”   身不由己,便将我往沈澜床上推,将我的一言一行往太后宫里报。我拾起一根枯枝,低头随意在沙土上描画,良久,才悠悠开口道:“你家中还有其他人么?”   桑鸠一愣,连忙摇了摇头,“爹娘早已故去了,家中只剩奴才一人。”   “既如此,我给你个机会。”我将那枯枝随意抛在地上,抬手推开了宴月递过来的烤兔,“往后你照旧给太后递消息,正话反说,你应当很熟悉了罢?”   他与太后亲昵,既然无亲人在渊国,想必也不会再受太后挟制恫吓。扰乱太后的计划是次,反探她的心思为首,这些事也只有桑鸠能做到。   能效忠于我最好,假若还有二心……我摊开手心瞧了瞧,反正手上都沾了人血,再脏一些,也无关痛痒。   “明日开始回我跟前来,也要继续和太后安插的人手交涉。无关大局之事告知他们也无妨,但切莫让他们知道实情。”我拢着斗篷起了身,丢下两句话来。   桑鸠感恩戴德地给我磕了几个头,可惜沙子绵密,也并未出声响。   “主子,肉还没吃。”宴月喊道。   “你尽惦记肉。”我并不回头,只隔空摆摆手道,“你们三人分着吃了罢,肉食油腻,不合我脾胃。”   来时我已注意到火旁堆着的一小捧骨头,那哪里是给我准备的?不过是偷吃被我抓着罢了!   我沿着来时的脚印缓缓踱着步子往回走,忽而感到沙土地下传来震颤。原以为是我的错觉,然而那颤动愈发强烈,连一旁的篝火也扑朔摇曳起来,仿佛有什么巨物欲将破土而出。   转眼之间,几匹棕黑色烈马便闯入营地,泛着寒光的弯刃砍刀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割去了我耳侧的一缕墨发。   荒漠地带常有游牧部落的骑兵劫掠过路商贾,前几日有万明大军相护,他们未敢来犯。如今大军已去,车队里的珍宝绫罗彻底叫他们失去了耐心。远处宫人的惨叫直让我脊背发凉,正欲躲起来,却迎面撞上一彪形大汉。   眼见马蹄就要踏在我身上,他勒马转身,抓住我的肩便将我俯着横按在马背上。   “救……”我试图出声呼救,却白吃了一嘴灰,又被起伏的马背颠得岔了气,险些晕死过去。   那汉子一手握缰绳,一手压在我背上,朝其他几人喊了一声,未几便要离去。   我自知离了车队就难以逃脱,慌忙摸出宴月前些日子给我的“七叶一枝花”,来不及多想便朝那人腿上扎去。   那健硕的大腿上即刻爆出一片模糊血雾来,汉子吃痛惨叫,坠下马去,连带着我也滚到马下。   烈马受了惊,后蹄踹在汉子身上将他踢下沙丘去,又高高扬起前蹄。   我摔得起不来身,可马蹄偏巧在我正上方。我只好双手护头侧过身,竭尽所能地蜷缩在地上。   刹那之间,一支带着风的白羽箭没入烈马前胸。那马嘶鸣着倒下了,滚烫的鲜血滴在我脸上,膻秽腥气直冲脑颅。   我抬袖抹去兽血,顷刻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架到身前。   我心有余悸,手上握着一物又往那人腿上扎去。然而扎了几回也破不开坚韧的盔甲,反被他嫌弃地一手拍掉了手中的东西。我睁眼一瞧,只是一节枯木。   身下的动物呼吸腥热,我这才发现自己骑在一匹巨大的白狼身上。   “坐稳。”身后那人扣住我的腰,口中发出一声狼嚎,那白狼便通了灵性似的往回拔腿狂奔,一路上把我颠了个七荤八素。   直到一方营帐前,白狼才停下。我浑身瘫软如水,伏在狼背上休息。粗糙的毛发硌着我的脸,我用手捋了捋,那狼便发出了舒服的低吼。   那人又将我从狼背上捞起来,扛在肩上进了帐子。   烛火一亮,我才认出那人戴着黑狼面具,正是那年轻有为的骑师统领。   他沉默地将水袋丢给我,随后自顾自地开始解去身上的轻甲。   真是不把我当外人。我捧着水袋畅饮一番,末了才意识到袋中原只有一半的水。经我一喝,彻底见了底。   那统帅卸去一身甲,只着黑色劲装,浑身都轻巧许多。他走上前来夺去我手中的水袋。   我心虚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伸舌在袋口舔了一下,似在品鉴什么,而后才仰头喝了两口。   这人喝水倒也奇怪,我错开视线,垂下眼去,清了清嗓子,“多谢你救我。”   “嗯。”他短促应一声。   “水被我喝光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不安地搓了搓手,手心立刻传来一阵刺痛。我低头看去,只是磨破了皮,又沾了不少污秽。   下一刻,我的手便被捏在了一只覆满薄茧的大手里。   那统帅盯着我的手伤,黑狼面具的毛发后露出了一缕银色。我心中好奇,想要伸手拨开面具上的毛发,却被他按住了手。   “上药。”他麻利地取来药酒,同话本上说的那样,仰颅灌下一大口,再低头喷到我手上。   我登时痛得要从座上跳起来。   “别动。”他低低道,专心致志地替我清理着伤口。我为了转移注意力,便随口和他攀谈起来。   “统领大人在军中的威望颇高,真是年轻有为。”   他并不搭话。   我只好又道:“大人的狼也很是聪明。”   “它叫踏霜。”他答道,“三年前我在野原上捡到它,也算是没白养。”   “踏霜,是个很雅致的名字。”我无聊地等他细细替我缠上干净的白绸,又道,“方才闯进来的是什么人?”   “几个拓骨部落的负隅顽抗之徒罢了,当年就应该将他们赶尽杀绝、以除后患,便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出。”他忿忿道。   “这些人掠夺金银货物就罢了,捉我做什么?”我问他。   那统帅抬起头望着我的脸,答道:“近来有传闻,得贺加圣子者得天下。他们要你,无非是和万明的意图一样。”   圣子?我是否是贺加人尚且存疑,又何来的圣子一说?   不过这“圣子”二字听着,着实是比“渊国来和亲的公子”要气派些。若万明人当真这样以为,想必也不会如何刁难我。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扯开话题道:“大人前途无量,想必在万明也有不少少女芳心暗许吧?”   此话一出,我便自觉失言。他却并不在意,似是随意道:“娶,自然是要娶最好的。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我暗自感叹一番他话语中满盈的风发意气,恐怕在我身上是永远也不会有的。我愔然片刻,小心翼翼抛出心中始终牵挂的问题来:“大人为何总戴着面具?我从未见过大人真容。”   统帅将我的手放下,起身道:“怕你不想见。”   他缓缓摘下那面具,露出一张我熟悉的脸。   金色蛇瞳,银白长发。   那个我在客栈里遇到的男人。 第10章 圣子   他慵懒地半抬着眼皮,金色蛇瞳却紧锁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双眼睛,仿佛被它攥住了魂魄。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军帐中只剩下了细密的呼吸声。   那样的眼神,我幼年时曾见过一次。从中透露的神情冷漠且狠戾,目光利若刀锋,在我身上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疤痕。   而眼前这双眼尾微挑的金瞳中,却满是亵昵神色,目光顺着我的衣衽上下游移,好似在一点点剥去我身上的衣袍。我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内里更有一种熟悉的怪异感觉在蔓延。   搁在膝上的手握紧成拳,我“哗”一下利索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他一个箭步跟上来,扣住了我的手腕。   “外面很乱,留在我身边。”他语调怪奇,挟了一股独有的压迫。他不像在请求我的意见,反倒是像在命令我。   “我自有……”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即刻便觉一股暖流从腕上他握住的地方蔓延开,顺着血液流经躯体四处。如一粒火星飘入蓬草干柴中,顷刻熛起了熯天炽地的烈焰,几乎是立时将我烧枯了。   这不对。我离宫近一年,太后的血药也早已断了。这一路上都平安无事,为何偏在这时候再次情动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恍惚间看见自己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那统领见状,一把将我抱起放到羊皮榻上。他双手捧住我的脸,又被烫得撒开手,只好取来仅有的一点凉水喂给我。   体内热血翻腾着,闹得我头晕目眩。仿佛五官都被蜡封住了,我看不清他,也听不见他说的话,只觉得颅内哭声、笑声哄闹成一片,几近将我的躯体撕扯震裂成碎片。   两片泛着凉意的唇贴上来,软舌轻巧地撬开牙关,接着一股清水渡入我口中。   这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我清醒了几分。   我强撑着意识,对他道:“劳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他打量我一眼,不置可否,只是仰颅又饮一口水,扶着我的脸,再次吻上我的唇。   我一时失了自重,贪恋地从他口中汲取着净水,却越发觉得口干舌燥,遂不管不顾地揪住他的衣襟,吮着那送入口中的舌尖。   忽的帐外传来一声狼嚎,让我清醒过来。外头的白狼用巨大的脑袋顶开了帐帘,冷风直往里窜。我慌忙推开他,随即意识到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你怎么了?”他抚了抚我已满是汗水的额,沉声问道。   在被更猛烈的情.潮涌来以前,我推开他,难堪地哀求道:“你走,求你了。”   原本若没有他,我最多是自己难耐一会儿,熬几个时辰便过去了。可不知是否是与上次相隔太久的缘故,此次情动极为猛烈,又经他一番撩拨,我几乎是立时便丢了魂。   若他执意看我的笑话,我恐怕也束手无策。   “你走。”我捂着脸,窘迫地蜷起双腿,连声音都柔了几分。   又是一阵沉默。   那年轻的统领血气方刚,我实在怕他私下有些不可言说的怪癖,心在胸腔中颤地愈加厉害。幸而他在只我身边守了片刻,许是见我实在难堪窘促,他最终是放了我一马。   “夜里风大,盖好被子。”他把一团厚实的软布堆在我脚边,临走时又点了一炉香。   待他出了帐,自外头传来一声狼嚎,随后一只大物横卧到闭合的帐帘前,似乎是在守着我。   伴着那愈发浓郁的炉香,我彻底没了意识。   -   待到从一场绮梦里悠然转醒,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慢慢爬起身,只觉得关节经脉都痛地厉害,像是被人折腾了一夜,一时辨不清虚实。   梦里,我与一人缠绵红纱帐中,十指相扣行一场离经叛道的无边风月。而我现下后怕的,是那人自梦外而来。   我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薄衾,蓦地发现这原是那统领的披风,竟被我当作被子贴身盖了一夜。再心虚地翻看一番,果然在内里沾了一片污浊。   自己的衣服便罢了,这……这可叫我怎么是好?!   我正心中懊恼着,有人旋开帘子。我慌忙裹紧披风躺下,合眼假寐,却半晌不听见走动的声音。我悄悄睁开眼,原来是昨夜那匹狼。   它将帐帘顶开,探进了半个脑袋,湛蓝的圆眼盯着我。   帐外有它守着,应当没有人能进来。至于它的主人,他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不敢逾越。   那一场悖道的绮梦,终归也是梦境。   “踏霜?”我轻轻唤它。   它立即高兴地应了我,整个身子都从门中挤进来,抖了抖雪色的毛发便卧在了榻侧,纤长有力的尾巴轻扫我的脚心。   我伸出手去,它就吐舌来舐湿了我的手指,一举一动和从前渊宫里贵人们养着玩的小狗并无两样。   可它昨夜驰骋的模样何等威风,岂是那些宠物能与之相较的?   踏霜嗅了嗅我的手,又一路探着鼻子嗅过我的手臂、胸膛、小腹,最后一口咬住了盖在我身上的披风。   我的衣裳散落一地,眼下正被它卧在身下,而它还要来抢我用以蔽体的披风!   我慌忙扯住了那披风,它竟不依不饶地咬着一角,甚至得寸进尺地将两只前爪搭在了我的膝上,喉中发出低吟的呜呜声。可那声音不似威胁警告,更像是在撒娇。   它强力相争,我拗不过,只好松开手。白狼在这场人狼对决中获了胜,欣喜地摇起尾巴,将那披风牢牢衔在口中,钻出营帐前还不忘扑上来蹭我一下。   我甩了甩手,捡起沾上白毛的衣服,凑合穿上了。   方穿好衣服,又有人旋帘而入。这回倒是那统领。   “踏霜很喜欢你。”他说,“那披风上沾了你的味道,它很喜欢。”   我想起披风上的一片污渍,心“咚咚”跳了两声。   “在渊宫里,连鸟都不喜欢我。”我缓缓站起身,眼前黑了一瞬,随后慢慢转为清明。   虽未经过诊脉,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又虚了几分。   那药说是滋养的上品,饮后气色也渐好,可这些年来我的精力却越发差了,仿佛不是药养我,而是我倾尽这副病骨来供它。   “渊国的鸟,未免太不识好歹。”男人出声。   “万明的鸟倒是很识好歹。”我脑海中浮现一只在车内四处扑腾的隼来,它越过窗户,振翅消失在天际。   我无心与他继续攀谈,直言道:“统领大人,昨夜多谢你照顾我。事发突然,惊扰了大人,实在是抱歉。只是昨夜之事,还请大人为我保密,千万不要与外人讲。”   他依旧抱着臂,并不立刻应允,转而问:“那时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此行为和亲而来,太后给我喂药让我勾引沈澜的心思自然不能对他说。   他见我闭口不言,勾唇故意高声道:“那我就去到处问,渊国来的公子昨夜里……”   我慌忙抬手捂住他的嘴,拧眉故作为难为情道:“幼时的病症罢了,昨夜受了惊,旧病复发,不是什么重症,休养一段时日就好。”   “幼时的病症?”统领挑了挑眉,显然并不信我这一腔说词,“我倒是从旁的部落那儿听了一耳朵,说是……”   “是什么?”我心中一紧。   他又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懒懒开口道:“你们贺加人天生媚骨,长则三五月,短则四五日,每隔一段时日便总会陷入不可自制的……到时候变得楚楚可怜,惹人心动,多少人把你们当宝贝。若不是渊国的皇帝以一统四海为头等大事、力排众议举兵南下,恐怕你们也不会举族覆灭。”   他这说的是……   先前说我能助人统一各部就已是荒谬了,如今又说什么天生媚骨。在这些四散各处的小部族眼里,贺加到底是个怎样神奇的存在?   我清了清嗓子道:“这都是胡诌的,没有这样的说法。”   “是吗?”他好像很是失望,“那你这病症真是怪得很。”   “大人,贺加是灭族了,不是成精了。”他这一副十分惋惜的表情倒叫我结舌,我扶了扶额,无奈道,“我只是个凡人,尚且不能自保,更不能助你们一统其他部落,也不能供你们取乐。这些道听途说的话,以后也请不要再说了。”   “你是圣子,自然能助万明降服诸部落。”他反驳道。   我见他实在顽梗,反有逆反之心涌上来,偏要和他争一回。我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圣子,也不知这是哪里传来的谣言。先前我也曾疑惑,万明为何偏要我一介庶子来和亲,原来是为了这么一个莫须有的讹言。若你们当真寄希望于我统一各部、夺得天下,恐怕只会算得一场空。”   话音刚落,统领的神色便渐趋严肃,他冷着眼抛来一个眼刀,缓缓逼近我。   “大人,我说的是实话。”我扭头不去直视他威压的目光,“我既身为渊人,便没有人能借我之力攻掠我的母国,又何来夺天下一说?”   “你是贺加圣子。”他高我一头,此刻靠近了更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我正要开口争辩,他打断了我。   “万明是因你圣子定天下的传闻才舍弃了渊国十三城的赔地,也放弃了攻打渊国十五州的计划。在万明,圣子这个身份是你得以保命的唯一筹码。”他眼睫纤密,在鎏金瞳上覆下两片阴翳,仿佛遮住熠日的流云,“你究竟是不是圣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万明王认定你是圣子。”   “你是否出生王室、是否身为正嫡、是否叫这个名都不重要,但你必须是贺加圣子,明白了么?” 第11章 真相   “我本不是圣子,哪怕此刻你们相信,将来也定会败露。”我垂着眼睛,瓮声道,“万明周边诸部皆骁勇,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驯服不成,更何况……”   更何况我是个败絮其中的药罐子,连些花拳绣腿的功夫都使不出来。   那统领不屑似的冷哼一声,道:“几个小喽啰,纵使没有你,我也能将他们一举攻下。到时候你这圣子的祥瑞身份,不就坐实了?”   我蹙眉不解。万明本就是为了降服诸部才向渊国索要圣子,可他如今要攻下诸部以证我为圣子,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与他本无交集,他又为何废此工夫来帮我,难不成……我心中晃过一个念头去。   若他是护送圣子的人,又在拓骨人的刀下救了我,万明王对他的封赏定不会少。赏赐衣物钱财、甚至加官晋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帮我,左不过是为了借我从王室中得一些好处,以便去娶那位门当户对的姑娘罢了。   他见我低头不语,冷不丁抬手戳在我眉心。我吃痛捂住额头,他倒笑起来:“小小年纪,别总是一脸苦相。不像渊国皇族的公子,倒像个受气包。”   “统领大人,慎言。”我揉揉眉心,不满地瞪着他。   他并不改悔,反而凑近几步,紧盯我双眼,而后继续谑道:“你这两颗小痣添在脸上,果然明艳妩媚了不少。”   他气息轻轻吐在我两颊,带着一股雄麝的奇香。我面上一热,偏过脸去,心里气不打一出来。   妩媚?哪里有对男人用妩媚二字的?他不止举止轻浮,连言语都故意要惹我恼。   “妩媚哪儿够啊,大人不如说我妖媚,我狐媚!”我冷着脸呛他。   他思索片刻,我心道他定然是知道自己言语出格了。谁料他继而展颜一笑,颔首道:“好,我记下了。”   !!!   “你!你……嗨!”我登时恼起来,连气息都有些不顺了。可偏又见他双眼神情真诚不似故意,只好又怨起自己来。   兴许是大漠天气干燥,我这性子也变得躁了些,平日里那些沉着冷静都被抛却了脑后,实在不应当。   可我心里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便在转身走开时提着衣摆,假作无心地伸腿重重的踩他一脚,算是报了仇。   只不过在我旋帘出去的时候,恰好听见他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气,接着便从背后传来幽幽的一句话。“你对万明的王,也敢这般么?”   “什么?”我顿住脚步,“你说什么?”   被我半旋而开的毡帘外,一缕澄明的光洒进来,正好落在他面上。他的五官深邃,皆藏在阴影下,唯有一对鎏金眼瞳熠熠生辉。   他长叹一声,怜惜地望着我。   “我说,你嫁给他之后,也敢这般么?”   -   回到鸾车处时,温辰等人正在清点物件。昨夜拓骨人来犯,死在我眼前的宫人就有数十个,其状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这回,我倒是不曾被吓得梦魇发作,反倒一夜安眠。直到方才,历经了晴天霹雳。   “阿鹤,我有事要和你说……”温辰一夜未见我,此时立即放下手中的旃旗,朝我迎上来。   “稍后,我也有话对你说。”绵密的细沙在我足底流动,每一步都仿佛落在棉花上。乍见盛阳烈炎,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从渊国一路行至此处,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到万明后的终局竟是嫁给去岁刚薨了元后的万明君王。   沈澜封我为定南御使,以太子仪仗让我服九章衮冕出使万明。他不是顾念亲情,只是心中有愧。温辰随我和亲,一路上也只谈及了万明唯一的王女伽殷公主,大概也是受了他的旨意。   而那些随我舟车劳顿的宫人,哪怕私下里时常闲谈打趣,也从未泄露过半点风声。   所有人都闭着嘴,把真相揣在心里,继而冷着眼看我一步一步成为一个已年过甲子的王的新后,如同看一场盛世里最大的笑话。   “居然连你也瞒着我。”如此想着,我不禁为自己可笑出声。   原来这一场戏里,我才是唯一的丑角,是众人的笑料。   若不是那年轻气盛的统领为了讥我而说错了话,恐怕我直到入了万明王宫才会知晓。我出身大渊皇族,身份再低微也非匍伏求恩的宠奴,如此一道姻亲束缚身上,该让我如何自处?!   什么渊人皇族,什么贺加圣子,我不过是个叫人耻笑的乐子罢了。   “阿鹤,你……”温辰见状不大对,又出声喊我。   我思绪复杂地看他一眼,笑道:“我也有件事,午饭后来问你。”   他迟疑地拽住我的衣袖,乌黑的圆瞳满是担忧。   “不是什么大事。”我敛了眼底的笑意,缓缓将袖子从他指间抽出来,再不管他,扭头喊来桑鸠。   既然如此,有些疑惑我不如一同问清楚,临到终了也能安心地走。   桑鸠应声,怯怯地快步至我跟前,先是望了一眼温辰,随即立刻垂下颅去。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领着他朝人烟稀少处走。   他默然跟在我身后,想必是心里害怕,我转身时竟见他的手在身侧微微颤着。   他虽服侍我,却比我还要年幼一岁,自然也会害怕。只是他也许不知道,我在武英殿被沈澜逼迫时会怕,嫁给万明君王时也会怕。   “桑鸠。”我叫他。   “嗳。”他虽口中答应,身子却俯得更低,像是在给我鞠躬。   “你不必怕,我只是有些疑惑,须得问你。”我懒得将他扶起身,索性就让他躬着身子,“你在太后身边这么久,可知道她每日给我的药里,都添了哪几味宝贝?”   他因长途跋涉而毛糙的发丝在阳光下化作茸茸的一团,随着头颅微微抖动着:“奴只认得雀卵、鹿尾等物,旁的……似乎还有丹砂白矾一类的石粉,其余奴也不认得了。”   “丹砂、白矾。”我理了理袖子,道:“还有雄黄、曾青、慈石,一并磨成粉状,日日混在我的药碗里,是罢?”   “公子恕罪,奴只知道是石粉,实在辨不清有哪几样,奴该死!”桑鸠双膝一软便跪倒在我跟前,唯恐惹怒了我。   他是奴,字也只识了寻常要用的几个,自然不曾读过那些歪门邪道的小本,也不晓得五石散这样的禁药。   难怪我每每饮罢药后便体热滥情,事后又总觉疲乏无力,原来皆拜它所赐。   “无妨,你且起来答话。”我伸手出袖,略俯身虚扶他一把。   桑鸠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我掏出丝帕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他立刻又身子一软跪下去了。   “奴……奴还是想跪着。”   “我再问你,平日里给我煎药的是谁?”我拢着袖子,任由旭日将我的影子拖得像个前朝的陶俑。   “原本是个叫乔奴的,不知怎的过了小半年便得了怪病殁了。来替他的叫阿善,也是过了没多久便病了。来回换了几轮,后来都是由奴煎的。”桑鸠老老实实道,“公子是疑心药有问题么?”   何止疑心,那药定然有问题。   砂剧毒,哪怕每日只食一丁点儿,积年累月下来也会毁了身子,何况我用了这么多年,早已不知内里虚耗成什么样了。   至于那些煎药的宫人,长久地吸食文火灼烧时混到空中的毒气,怎可能不丧命呢?   八宝殿,当真是个蛇蝎窝。为了撮合我与沈澜悖逆祖德,不惜使出这样的毒计来。五石散一旦服下,余毒便会沉积在体内,直至杀死饮药者,即使华佗再世也无药可医。这自然证实了我不过是太后用来扳倒沈澜的一枚棋子,若他倒了,我即是用完就弃的废卒。   就算当日事成,沈澜圣誉受损,我身败名裂,太后也绝不会保我。 若自那以后我的身子每况愈下,抑或是她径直赐我一盏鸩酒叫我一命呜呼,再以我之死让朝中党羽大做文章、在朝堂上声讨沈澜,顺势将他拖下皇位,自立为帝临朝称制……比起护着我这弃子,此番倒更像是太后的手笔。   我暗自忖量着,忽而心中一惊——   我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难不成是我给高武用了毒,便觉得凡事都需一盏毒酒来结果么?   可我偏又觉得这些事情如顺水行舟,连贯合理得厉害,仿佛事实当真是这样,又或是太后本就这般做过。   她能使此计,无非是因我与沈澜有血缘之亲,他又着实对我有些心思,才能给朝中大臣们营造声讨之机。而她也的确想要除去沈澜,自己把持朝政,祸乱大渊。可究竟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呢?   我拧眉不语,桑鸠亦不敢多加言语,一时静默,我的耳边只剩下凛冽风声。   那风呼啸而过,拨着我松散的额发,亦吹散了我的思绪。   我闭了闭眼,暂且将这些心思放下。既知她要害我,她的药我不饮便是,之后再请御医好好调理,兴许还能活得长久些。   现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去,”我对着桑鸠道,“同长砚说一声,午饭后来军帐中见我。” 第12章 赔罪   潦草用罢午膳,我在帐中等着温辰,随手翻开一本异闻志,仍是说的佘三娘。这回她没再秽乱后宫,而是把左右丞相都迷得神魂颠倒,为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大打出手,闹出来不少笑料。   不知为何,我闲日里读了那么些民间话本,似乎总离不开这狐妖的故事,且尽是说她的坏事。难怪渊人都厌恶狐狸,也不喜信仰狐神的贺加部落。   关于贺加的种种传闻,指不定也是自这佘三娘身上摘出来的。   如此想来,这狐狸精着实可恶。   我心里对她有了偏颇私见,自然读得越发心气浮躁,只好赶快倾了盏清茶来压心里的躁气。可转念又想起那统领的讽言,胸中愈加有了忧悒之感。   旁人瞒我,我能坦然憎恶他们。可温辰,他是从小就事事护我的人,究竟是为何要伙同他人来蒙骗我?还是说……分别这些年,他已然变了?又或是,他恨我夺了他的安稳生活,才这般报复我?   我捏着茶盏的指骨渐渐用力,清莹的茶汤在裂纹盏中波荡起伏,宛若京内御河中泛滥的水波。上有一片枯叶作舟,几番浮沉在潮涌之中。   不多时,温辰挑帘而入。他面上时常泛着淡淡的笑意,显得亲和温儒,又举止端雅、知书通礼,在京中颇为人称道。当年及第登科,温府的门槛都重修了三四回。   只是此刻,他面上鲜有地失了笑意,覆着一片阴云。   “阿鹤,我……”他甫进门便急于张口,想必是已经知道了情况,我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我将书置在一旁,拎起小壶沏了盏茶,拱手推至他面前,后又重新支着脑袋装作读书模样,“长砚,喝茶。”   温辰踌躇地握着茶盏,半晌又放下了。瓷盏落在木几上发出闷声,我抬眼望了望那丝毫未动的茶,才将目光挪到他脸上。   “你知道了,对不对?”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将目光滞在他身上,并不答话。   “我不该瞒你,阿鹤。”他眼里闪过一道转瞬而逝的心虚,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   “可是什么?”我痛苦地闭上眼,生怕他说是太后或沈澜给了他好处,才让他背弃了我。   漫漫长途,孤身飘零,我敢信的只有他。他是我的后盾,亦是我的软肋。我实在害怕他为人收买,彼时我的世界将失去最后一根天柱,彻底坍圮。   “我……我怕你知道了实情,心里难过。”温辰叩在膝上的手逐渐握紧,关节处透露出指骨的苍白,“原想在路上同你慢慢说,可我每每看着你的眼睛,都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你果真一早就知晓此事。”我仿佛顷刻间被这只字片语抽去了力气,连张嘴的勇气都要失去了,“我把你当哥哥,长砚,有些话我只对你说,有些事我也只信你。可是到头来,竟是连你也在骗我。”   他咬着牙,悔道:“阿鹤,我何尝不是把你当亲弟看待?可正因如此,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叫你去受这样的耻辱!”   “难不成瞒着我,就能让我免于嫁给万明王么?”我掩面戚戚,迷濛悲怆着髓骼爬上心尖,野草似的生根发芽,几乎要将我的一颗心都撕裂了。   他固然是为我着想,却不知这一举动会叫我痛彻心扉。   我只觉心里有如刀戟在搅弄,胸口骤然一痛,紧接着从喉中涌出腥甜的血来。鲜红稠液呕在绣着墨竹的霜色衣袖上,如同冬日大雪里绽出的一朵梅花,萧疏又妖冶。   “阿鹤!”温辰飞扑上前,我的身子便绵软无力地被他揽入怀中。他一手扶着我的肩,另一手握住我的腕,那洇在袖上的血迹刺红了他的眼。   他不住地同我道歉,说到最后连嗓音都颤得不成样子。   我见他慌张神色,心里一软,先前的埋怨早已消逝了大半,强行撑起身子道:“无妨,是我这几日过于疲累,又有顽疾在身。一时情绪激动,才伤及肺腑。”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我自以为能让你安心养好身子,反倒是害了你。”温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我唇角的血迹,眼眶泛起一层殷红,“我对不住你,阿鹤。非但不能护你,还让你气急咯血,我……”   我脱力地耷着眼皮,同他道:“不干你的事,我明白你是对我好的。”   想来我也有事瞒着他。我从未和他说起过秘药的事,也不曾透露我和沈澜春夜里的经历。他一介文官清流,不该知道我的这些不光彩的艳事。   他瞒了我,我也瞒了他,扯平就是。既然心知他依旧是站在我身边的,旁的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仍是从前的温家哥哥,这就够了。   “阿鹤,你别担心,出行前我已想好了。”温辰替我清理了血迹,又握住我逐渐泛凉的指间,“等到万明以后,我便假作你,我替你去和万明王成亲。”   话音刚落,我又气急攻心,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到稍稍平喘,我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你不许。咳,我不同意。”   “我们体貌相当,只不过你身体弱些。只消我在眼下也点两颗痣,再刻意装得病态些,他们看不出什么。”温辰宽慰我道,“到那时,你能安生地在万明休养一段时日,身子也能好些,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两全其美?”我睁着双眸死死地盯着他,“万明王行事残暴,和他成亲,你把这叫做美事?”   “正因他行事残暴,你自幼体弱,一旦落到他手上便再难有生机。”   温辰振振有词,我径直打断他,“既然他们要的是我,我去就是。长砚,你为了我舍弃大好前程、来这苦寒之地,此举我已经无以报答。等我与那糟老头成了亲,我便修书一封,请皇上恩准你回京述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得成。”   “阿鹤,别耍小性子,我……”   他又要据理力争。我知他文人出身是惯会旁征博引、谈古论今的,一时半会儿我定然说不过他,便抬袖掩唇又假装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吐血身亡。   温辰红着眼眶,果真不再争论。他伸手将茶盏递至我嘴边,低声喃喃,“你究竟为何……”   “我心里难过,只是因你瞒我,并不是悲叹自己将要遭辱。”我酌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水,捂着仍隐痛的心口,缓缓道,“出行以前,我便知道此行不会风顺,也知往后的命运皆是舛途。我早已怕过,你还记得么,在樊城那时,我怕得很。”   他抿着嘴不吭声,眼里尽是哀情。我勉强勾了勾唇,自顾自地往下说。   “可后来我便想明白了,那些战死沙场的渊军、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十七八岁的何其之多。与他们相比,我养尊处优这些年,何尝不是以他们的苦难换来的?如今只不过是彼此置换了,以我的性命来换他们的安稳罢了。”   “这不一样,你是生长在王府里的琼枝玉叶,如何能受这些苦楚?”温辰搭在我肩侧的手微微颤着,又抱得紧了些。   “可即使生在皇家,我过去过得也并不舒心。公子也好,布衣也罢,哪怕是沈澜,贵为帝王,生前风光无限,可临到终了不都是一抷黄土么?何况是我这样庶出的公子。”我在他肩上轻捶一把,笑他迂腐,“哪怕是御河决堤,沈澜要拿我的尸首填窟窿,我也死得其所。”   “别这么说……”他口上虽不认同,到底也没能再辩驳我,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哀叹绵长而悲怆,同窗外被落日拉长的尖顶灰影搅弄在一起,在无垠沙海里显得分外凄凉。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也只有悲戚堪与之相配。   -   日暮西斜,层云渐染上火烧似的瑰红。我换了件干净衣裳送温辰出去,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哀愁,被我笑着吹散。   “当真不用传御医么?”他走出去三步,又折回来劝我。   “不必,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抱臂倚在帐边,面上挂起恬淡的笑,“去歇息吧,队伍里还有不少事要劳烦你。”   温辰沉默颔首,脚步落在沙上有些沉重。   常言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能走到哪一步,将会走到哪一步,都不强求。或礽或厄,听之任之。   我目送他远去,收拾了心情,正要反身回去,余光又触及一人。   那万明统领自我身后悄然而至,脸上仍是一副轻佻表情。   他这人说来奇怪,身为士卒,理应不是出身大族世家,偏偏长得这样一副俊朗标志的脸。若他有一日战死疆场,只怕就连渊国的女儿都要为他落泪。   “统领大人是来看我的笑话么?”我立刻收了面上的愁容,没好气地呛他。   他挑了挑眉,俯身凑到我跟前,“听说有人闹小性子,我来给他赔个不是。”   一缕微卷的银丝从他额前垂下来。他抬手将它拨至耳后,腕上金线密织的束带中央镶着颗棱形的翡翠。我蓦然发觉他换了身衣裳,镶了金边的提花暗纹白缎笼着上身,勾勒出健硕的躯体,自翻飞的肩口隐约可见几道狰狞的疤横亘在隆起的筋肉上,彰显着主人身经百战的荣光。   “不干你的事,请回吧。”我心里膈应先前那句话,不想搭理他。   “入了万明,可就没机会出来了。”他靠近两步,臂膀亲昵地从背后勾上我的肩,衣上悬挂的金链与宝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他一张薄唇在我耳侧开合,反叫我想起昨夜的失态之举,不由地心慌起来。我推开他的胳膊,拒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惜今日我身体不适,不能奉陪了。”   统领并不死心,继续道,“你是在车里闷得久了,得下地走两步。你若是同我去,我给你讲讲万明王的事儿,如何?”   万明王?   我偏过脸望着他:“你一个小统领,能知道多少万明王的事?”   他并不作答,只是隔空吹了个口哨,自远处立刻奔来一团白色大物。我认出那是他养的白狼,雪白的足驰骋在大漠中如踏云而来,片刻工夫便停在了我们面前。   他抚着白狼,敛眸时眼底浮现阴翳,却又很快冲我一笑。   “我知道的可多着,就看你想不想听。” 第13章 独处   踏霜乍一见我,又立刻亲热地凑上来,脑袋直往我怀里蹭。   它近乎同我一般高,爪又厚重,几次险些将我扑倒在地上。颈部的肌肤本就更加细腻敏感,粗糙的长毛在那处搔来挠去,弄得我生出一股绵柔的痒意来,让我不禁轻笑出声。   待它同我亲热过后,统领喉中低吟一声,它便乖巧地趴在地上,唯余一条长尾仍旧欢快地左右摇摆着。   “骑过马么?驭狼的要义同驭马是相似的。”他问道。   我难为情地摇头。不是学不会,是我实在病弱,受不得马背颠簸,也握不住晃动的缰绳。   依稀记得,从前哥哥们的马术都是父亲亲自教的,他们不多时便能独自驭马进退,唯独我几次三番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一回还险些伤了腿。为此,父亲仅有的几回同我说话时,眼里也唯余失望之色。   正此时,统领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无妨。”他说,“我带着你就是。”   语毕,他俯身小心托着我,我便在他的搀扶下有些狼狈地爬上了踏霜的背脊。   甫跨上它的背脊,我心里便一惊。胯下并非马鞍那般坚硬质感,而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白狼的肌肉与骨骼。它缓缓吐息,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在轻轻搏着我的股肉。   我伸手紧揪住它后颈的长毛,身子也僵得不知该挺直还是躬起。兴许是被我揪得难受,踏霜晃晃脑袋,探出前爪伸了个懒腰。它的躯体一动,我便慌得不知该如何才好,鼻尖逐渐渗出一层薄汗来。   坠马的恐怖记忆重返心头,我不自觉变了脸色,拽着狼毛的手也微微颤着。   “要不……要不我还是下来罢。”我声音都软了几分,涔涔冷汗将衣裳都沾湿了。   统领并不应允。他又是一声哨,白狼应声抖擞了毛发,径直站起身来。我本就双脚悬空,此时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它自下顶着在空中一晃,一时间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栽下去。   一旁的罪魁祸首轻笑两声,飞身上来,一手自腰侧将我捞了回去。   “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他在身后贴着我的耳朵笑,下巴搁在我肩上。   不知怎的,他一句话直捣进我心里,好像突然间将过去积年攒下的委屈都打翻了。我瘪着嘴,嚷道:“不会骑马怎么了?我是不会,我就是不会。你去找会骑马的人呀,我也不稀罕你的狼。”说着便要翻身下去。   他忽然双手自身后环上来,下巴依旧搁在我左肩,只是略微偏了偏,似乎是在打量着我。   他这样压着我,自然是把我制住了。我自知没理,不过是仗着性子撒泼,一瞬间也敛了委屈,静默着不说话,原本直立的脊梁悄悄颓了下去。   半晌,他悠悠开口,“骑马的算老几,我还不高兴给他骑呢。”   “我不想骑你的狼了。”我颓唐道,“你放开我。”   又是一阵缄默。   他与我悄无声息地对峙了片刻,道:“不放。”   他这是要强买强卖了不成?!我皱着眉,抬起手来挣扎,反被他握住双腕折在身前。   “统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叫我阿莱加。”他嗓音低沉,简单一句话却似有魔力,令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念了那个名字。   “阿莱加。”   我坐在狼背上,耳畔传来“沙沙”声,仿佛细沙在脚底如潮水般奔涌流逝。那声音由远及近,填满了整个脑海。我虽清醒着,却感到有另一种力量正在夺取我的神志,仿佛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耳目,只余下“阿莱加”三个字在颅中盘旋、低吟,带着入骨的缠绵。   “阿莱加。”   遥远处传来深厚悠长的兽角嗡鸣,无数张口重复迭宕地以诡奇乐调吟诵着这个名字。神绪惝恍间,我似乎嗅到沙砾中混杂的血腥气味与青铜兽觥中盛满的美酒馨香,听到舞女衣角挂着的银铃碰撞作响与宫廷弦乐混奏出的万明古调。   我仿佛不是身处大漠,而是伫足在金碧辉煌的万明宫殿中。脚下的黄沙退去,露出刻有钟晷的光洁榆石,而我身披纯洁白袍,俯首待一双手将镶满宝石的后冠嵌在颅顶。   “阿莱加。”   如琴拨扰乱心弦。   我侧脸望去,正对一双金眸。夜幕垂落,它们在暗色中闪烁着荧光,却在我目光触及的一瞬熄灭了。   恰似水暖冰裂,我游离飘逐的深思也一瞬安定下来。方才的一切奇象皆是虚浮,我仍身在大漠,这个男人在身后环抱着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立即问他。   阿莱加用一声狼啸回答我。   踏霜闻声飞驰,簸荡起伏的身躯让我无暇再顾及索要答案之事。   凛冽寒风从耳侧刮过,它骤然提速,我却无从适应,只好闭上眼睛缩着身往后躲。身子轻轻向后一侧,便被一个结实的胸膛护住了。   “别怕。”他紧抱着我,胸膛的暖意透过轻薄的布料传递到我身上,“把眼睛睁开。”   不知为何,我明明不信他,却听话地试着把眼睛睁开。   顶着寒风,我看见周遭景物飞速退去,幻化成虚影。疾风被劈开一道,万物都向我俯首。   我被这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吸引,渐渐熟悉了踏霜奔跑的步伐,也适应了颠簸的狼脊,胆子慢慢大起来。   我是不会骑马,可是我好像不害怕骑狼。   阿莱加在我身后,不时伸手捂住我的双眼,替我挡开空中飞扬的沙砾。他宽大的手覆在我脸上时,我的面庞烧起一股经久不息的温暖。   踏霜不知疲倦地奔跑,雪白长毛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直到一处悬崖峭壁边,它才不情不愿地刹住脚步。   “呼……”   我长舒一口气,颇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它的大脑袋。两只白贝似的尖耳转了转,它快活地将毛上裹入的细沙尽数抖落。   在沙砾甩到我身上前,一双手将我从狼背上抱下来。   “它跑疯了,你也不知道躲。”阿莱加拍拍踏霜的脑袋以示训诫,又转而对我道。   “你还没说,你刚刚做了什么,阿……统领大人。”那三个字尚未出口,我便已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异样。并不是病痛那般难受,而是一些从未有过的悸动。我只好仓惶改口,还是称他统领大人。   他步至我身边,低头附在我耳畔。我立刻竖起耳朵听,却只听他气声呵道:“什么也没有。”   气息拂动我耳侧的鬓发,扫得我肤上痒痒的。   “我不信你。”我当即警醒地后退两步。   他也不再多说,抬手指向遥远天际道:“你看。”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了沙丘与巨石的遮挡,漫天星斗皆呈现在我眼前。   流转的、飘悬的、闪烁的,汇作一条银河横跨过天际,挟着或青或紫的光在深沉夜幕中恣意纵横流淌。间或见几颗流星划过夜空,在一片墨色中留下银白躔轨。   星月交辉、银河倒泻,那是我在渊京中从未见过的盛景。   “不亏罢?”阿莱加凑上来,笑嘻嘻道。   “嗯。”我仰面叹赏这一穹繁星。传说谪仙下凡渡劫,死后便化作繁星镶在天幕上,永远看着底下的凡人。   “到了万明,可就没有这些看啦。”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似是无意道。   我知他是故意的,又应道:“知道了。”   “嘶。”阿莱加好似不满我这般平淡反应,又问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问你,倘若我肯带你走,你走不走?”   走?去天涯海角,浪迹一生么?   我又想起那日同沈澜说的话来。哪怕一生流离失所,或远走异域,或栖身船舫,或一死了之,我都不愿委身在他枕侧。   如果只是为了沈澜,我大可一走了之。可我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他这个大渊帝王的生死,更是渊国无数黎民百姓的性命,是渊国的国运和将来。   我已然无法为渊国驰骋疆场、粉骨捐躯,难道连这也要逃避么?   “不。”我看着阿莱加的眼睛,他金色的眼瞳里如流星般划过一丝惊讶和叹惋。   “我不走。”我席地坐下。踏霜慢慢走过来,在我身侧伏下了。它将头颅搁在我膝上,我便顺着长毛抚它的脑袋和脖颈,“我是渊人,万事都要以渊国的利益为先。假使我跑了,你们万明人就有借口继续北犯攻打渊国了罢?”   阿莱加没有说话。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我这一席话。   “任何危及渊国的事,我都不能做。”我缓缓道,“两国再战,自然是对你立功有益,于我、于渊国却唯百害。”   我同他不过是几面的交情,若要他真心关怀我,那绝然是不可能的。再者,他还要用我去讨赏,又怎会舍得带我远走高飞?难道他就能舍下自己的家眷亲族,不论他们的死活么?   只不过是套我的话罢了。   踏霜仿佛听懂了我二人的谈话,接连用鼻子蹭着我的手,喉中发出“呜呜”的低吟。我探出手去抚弄它下巴的软肉,它的长尾又在沙上扫了扫,垂着不动了。   “阿莱加。”我口中念那统领的名,心中再次细细攀上一种悸动,如春日里粉蝶的磷翅轻轻拍打着渊宫盛开的金梅,“谢你今日带我看星辰,但我还是要去和亲的。以后也不必再问我这些,我不走。”   阿莱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渊国有你,”他亦在我身侧坐下,望着星海叹道,“是他们的福气。”   半晌,他又冒出一句,“听闻你今日吐血了。”   “我幼时生过一场病,自此以后身子就不好了。”我抬手揉弄踏霜柔软却极富弹性的耳朵,“从前有个道士模样的人算过,说我命不好,天生带煞。”   “什么煞?”   “兴许就是你们那个七老八十的王罢。”我喃喃念叨一声,尾音随那划过天际的流星垂下沙丘。   阿莱加轻笑一声,重复道:“王八。”   蓦地,我抬眼瞥过去,只见他眼底极其隐蔽的深水之下划过一丝轻浅的讥笑。   他一手支在脸侧,借着薄薄星光打量我的脸,金色蛇瞳将目光定定地挂在我眼下小痣上,语调慵懒而自得,“万明王年事已高,卧床多日不能起身,指不定还没等你到,他就死了。”   我眉心跳了跳,想不出他怎么敢直呼国主为“王八”,“你胆子也太大了,说这种掉脑袋的话,就不怕我吹耳边风?”   “你不会。”阿莱加坐起身,随手捡来一块石头在沙上描画,“等着旧王一死,新王继位,你同新王在一起不好么?”   “你怎么敢盼着国主早亡?”我心虚回望一眼,压低声音,“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一个不小心便要诛九族。再说,难道新王就很好么?听闻万明王的长子,连孩子都有了。”   “就他,成天扛把刀到处砍人头,借着先王后的势力胡作非为。”阿莱加很不屑地轻哼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像是有毛病。”   我抬眼瞧着他,愈发觉得这人真是胆大包天,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那你说,谁才当得起新王?”   阿莱加勾起唇,“自然是才貌双全之人。”   我抿唇细细品了品,望着那张俊俏的脸蛋,越发觉得他是在夸自己,“你是在说……”   他猛然掀起长睫,一对摄人心魄的眸子勾去我的下半句话,薄唇吐出三个字。   “二殿下。”   作者有话说:   萨:夸我自己 第14章 入城   再次启程后,我刻意回避了阿莱加。   我不愿听他口中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亦不敢深思他不断提出的私逃二字。他说得那般轻松,仿佛只差我点一点头,他就能立刻带着我远走高飞。   我何尝不渴望那样的生活,又因心中萌发的这些想法而羞愧,索性日日躲在车里不见他,省的那些不该有的期冀在心里胡乱生根发芽。   可命运仿佛偏偏要将我推到他身旁。   -   一日,队伍正缓缓行着,我所乘坐的车却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继而便不动了。   外头传来人声,我挑开车窗上的帘往外望,正见阿莱加那对深邃的眸子。他将黑狼面具推到头顶,正专心致志地查看车轮的情况,不时与身边人说上两句话。我猝然掀帘,与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地于空中相交,连忙放下挑帘的手,却被他一把抓在了掌心。   “你做什么?”我的心猛然狂跳起来,错开眼不去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瞳。   他捏着我的手腕端详片刻,松开手时我的腕上就多了个翠玉雕的镯子,“你的手腕很细,戴这个很好看。”   我刚要解释我们渊国男子是不戴镯子的,便见一旁修车的匠人用锤子狠狠敲在我所乘的车上。黄沙簌簌抖落,一同散架的还有我的马车。   阿莱加眼疾手快地用短鞭撑在破碎车轮处,唤我快出来。我颤巍巍地从马车中爬出来,他下意识伸出手叫我扶着,而后索性上前托住我的腰,将我抱在了怀里。   回首望去,那辆车因为长途跋涉颠簸,早已被黄沙磨得四分五裂。方才正是因为车轴断裂,才叫我滞在了原地。   “你们为何偏偏要乘车出行?大漠之中,马车是最易损坏的。”阿莱加并无将我放在地上的意思,他轻飘飘地托着我,面上半分乏力的神色也没有,“从前往来的商人多骑骆驼,倒是还说得过去。”   “我身体不好,走不动路,也不会骑骆驼。”我渐垂鸦睫,“我这样子的人是很没有用的。”   阿莱加听了我的话,却没有应答,只是抱着我在沙地上走。   半晌,他终于说:“记得我带你看的星星么?人就和星辰是一样的,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会发光。或许你觉得它们不过是缀在天上无所用途,但在大漠之中,是它们指引旅人方向。”   我听了一耳朵,心里却并不十分赞同。按他所说,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我的位置若只是一个取悦男人的俗物,要这一席之地又有何用呢?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我的。”我说,“我从前经历过很多事,你没有经历过这些。“   话音刚落,阿莱加在沙上站定,“我经历过的未必不比你的残酷。”   我抬起眼睫,默默地望着他。也许在他这样一个统领看来,上阵杀人就是天大的事了。战场是苦,却是靠自己的血肉堂堂正正地赢得功勋;像我这样被扭曲养大、满眼里只有讨好皇叔,是天底下最低贱的身份。   “我送了一个镯子给你,是我娘的。”未几,他又抱着我迈开了步子,“很珍贵,从不轻易示人,但我把它送给了你。”   “我觉得你好,所以给你。或许你觉得自己不好,但我觉得你好。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说你坏,至少还有一个人说你好。你大可不必这样自轻自贱,若是我遇见不喜之人,一刀砍死就是了。”   “你何必这样对我?”我心中漫上一股惊讶。   “因为——”他正要说话,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你这个人怎可对公子做如此轻薄之事?还不放下公子?!”容安站在不远处,白皙青涩的面上布满了震惊之色,“若是再不放,我可要喊人了!”   阿莱加轻哼一声,缓缓将我放在了沙上。绵密细沙在足下流动,我两腿酸软险些没站稳,整个人冷不防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对着容安道:“看见了么?这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容安一时愣在了原地,我两颊上飞快地飘上两朵薄红的云,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   “明日我牵一匹骆驼来给你。”阿莱加扶住我的手臂助我站稳,而后打量一眼容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来扶好你家公子?”   容安如梦方醒,急急地跑来扶我,口中小声道:“我们公子身子弱,不能骑这些活物。”   闻言,远处正在刨沙的踏霜突然抬起了头。   阿莱加一噎,复而转向我道:“那就和我骑狼,我带着你,总不至于伤着。”   -   隔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将皇叔给我的灵丹妙药多吃了几颗,生怕自己在路上拖了他的后腿,   前往他的营帐前时,我再次路过了那对我出言不逊的武将的帐前。彼时他正和几个小兵谈笑风生,抬眸懒懒瞥了我一眼,用生涩蹩脚的渊语大喊,“看,他走路像个娘们!”   几个小兵显然听懂了,几人哄笑作一团。我将指甲嵌入掌心握紧了拳,装作听不见似的往前走。   武将尝到了甜头,知道我只会默默受着,更加不肯善罢甘休,竟径自堵在了我面前。   “劳你让开。”我站住脚步,直视着他。容安快步走到我身前张开手护着,却被他一手推到了别处。   “去!”武将声大气粗,复而眯着眼来打量我,马鞭抵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会不会唱曲?给几位爷唱支小曲来助兴!”   我气得浑身颤抖,嗓音嘶哑道:“你放肆!”   那武将见我如此,更加来了兴致,正要下一步动作,只听后头一巨物飞奔而来,转眼便将他压在了身下。雪白大掌上尖锐的指甲,正正好好抵在了他的颈上。   踏霜吐着猩红的舌,几番长大了口试图咬下那人的脑袋,又忌惮似的回头望一眼。   “想吃就吃。”阿莱加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狼身后,左手微微抬起,踏霜立刻高兴地将湿润鼻子凑上去顶他的掌心。   被压在爪下的武将登时大惊失色,嚣张气焰瞬间颓败下去,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同一个词,大抵是在求饶。   阿莱加不曾理会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抬袖捂住口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时间头晕脑胀,不自觉将一团粘稠鲜血溅在了袖上   见状,他快步朝我走来,左手扯过我的袖子查看,右手顺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昏昏沉沉地擦口鼻中淌下的鲜血,容安从袖里找出帕子替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待到好不容易清醒些,血也缓缓止住了。阿莱加阴冷地剜了一眼被压在白狼身下的人,几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他的头。   我拉住他的袖子,沙哑着嗓,“也许是我今早吃错药了。”   这武将敢如此在军中耀武扬威,大抵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如果因为我而动摇军心,对阿莱加往后领兵很是不利,倒不如……   “算了罢。”   阿莱加挑了挑眉,很不满地看我一眼,却还是高抬贵手,对那侥幸死里逃生的武将道:“自己去领四十军棍,你们这几个一人二十,以后滚远些,让我看到一次罚十军棍。还不快滚!”   几人连滚带爬地远远离去,阿莱加领着我缓缓地往回走。踏霜跟在后头,不时用硕大头颅来蹭我的手。   半晌,阿莱加突然转身,将我紧紧按进了自己怀中。我身体一软,鼻腔里已涌上了血气,顺势倒在他怀里哽咽着喘息。   “你心中既然如此委屈,为何不让我杀他?”   “若是事事都按自己的心意来,岂不大乱?”我问。   “未必不可,你不用怕。”他说。   “纵然此时可以,以后呢?”我苦笑两声,重又咳嗽起来。   “以后也可以,你放心。”   -   队伍行了不出一月,便抵达万明边境,他们许是提前得了阿莱加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按照渊国的式样为我造了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   那里风沙未退,城门前原本万民奉养的神像已然被侵蚀地看不出原貌,表面附着的金银饰与宝石尽数脱落,露出了内里磨损的石刻。   温辰告诉我,那两座并立的巨大神像中,左侧的人面蛇是传说中守护万明的乌金蛇神,而右侧的狐面女则是曾经前来和亲的贺加王女奢夫人。   “贺加与万明自古以来就有姻亲,圣子定天下的传闻也多半与这位奢夫人有关。传说当年她一袭红衣,单枪匹马杀入敌阵,退敌三十余里,救出了身负重伤的万明王。”他骑在马上,腰带上饰着的玉佩随着马背起伏而摇晃着,“她的本名早已失了,只知其中一字是奢,人们便尊她为奢夫人。”   “历代王后都要冠以夫君的名号,唯有她,仍保留了名中的那一个奢字。”   奢夫人,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罢?且不说退敌三十余里,单单一个孤身闯敌阵便已叫我心下佩服,更何况是救出万明王这般奇事,难怪万明人如此敬重她。   我歪在座上,挑着珠帘同温辰谈论万明内况。他细细给我讲了些须得注意的事项,又转而谈及万明王宫的实情。   “万明王如今六十又七。”他顿一顿,小心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在担忧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讲下去。   哪怕他是个耄耋之年的长命鬼、活死人,我也得与他成亲。行至此处,事情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如今再纠结这些,着实没有必要。   “他膝下有六子一女,长子伽莱数年前领兵迎战时伤了腿,现今行走仍不利索,现下风头正盛的是二王子。若边关传来的消息无误,当年寒冬一战,伽莱挂帅,他就是副将。嘉王殿下……”温辰敛了声,又局促地看向我。   我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   永昭三年的冬月,我父亲嘉王战死在万明人的刀下。当年军帖上写得明白,父亲是被一名少年副将擒获。算了算年纪,这位二王子,极有可能是夺去了我父亲性命之人。   我蜷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叫什么?”   先前阿莱加言语中露出与这位二殿下无比亲厚,竟将他描述得有如战神降世,让我往后有事就去找他。殊不知,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血海深仇。   “伽萨。”温辰道,“如今面临立储,世子之位只在他与王长子之间空悬。”   “不是说伽莱已伤了腿么?”我问。   “如今与伽莱亲近的多为当初巫后在世时拉拢的老臣,盘根错节,并非一时能轻易瓦解的。至于那位二殿下,门客多是些亲自提上来的新贵,虽有燎原之势,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那些老臣也对他多有不满。”温辰轻言慢语与我细细道来,“据说万明军权三分,其一在万明王手中亲自捏着,统外军;其二在枢密,统禁军;其三在兵部,统京畿大营。从前有渊人冒死传信,枢密亲伽莱,兵部亲伽萨。”   万明有陋习,君王薨逝后,王后若无子嗣,就须得嫁与新王为妻。若那伽萨顺利继位,我便会成了杀父仇人的妻子,这是天大的耻辱。   新后一事本就扰得我头疼,眼下又有了再嫁一说,还是同那杀了我父王的贼子做夫妻。真是岂有此理!   若不是他,我父王便不会战死沙场,母亲也不至于被沈澜逼死,我更不会陷入渊宫、被利用至此。这些年来我的境遇全拜他一手所赐,他还想继承万明王位,真是痴心妄想。   “他休想继位。”我恨道,“他休想。”   -   再行月余,晟都的城门赫然耸立在众人面前。   镶金犀角仰天长奏,壮阔的角声回荡至城中的每一隅。礼官驱象引车队缓缓驶入城中,身穿绸衣的酋豪贵胄在路侧设宴奏乐、歌舞升平。猎鹰于苍穹呼啸盘旋,自空中散下金箔与彩绸。四处高悬金银灯盏,车轮滚过白玉地砖。万明王都,金雕玉砌、极尽奢靡。   二十八头身披金红绣带的白象分立两侧,垂首向我渊国的车列示意。万明以最高的礼节迎我入王都,其铺张煊赫之势,预示了我在万明的这一行必不会一帆风顺。   按万明礼节,须得让我乘白象绕城一周,以示尊荣。   我自窗中望着那高大的象,生怕座上动了什么手脚,便扶额假作身体不适,私下递给温辰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地同那礼官交涉了,说只让白象领着车队走一圈便罢。   虽免去了骑象的劳累,可乘车绕行亦不轻松。两侧皆有万明百姓夹道欢迎,我隔着帘也不敢松懈分毫,只好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了,叫人家捕风捉影,毁去了渊国的名声。   一顿工夫下来,待落足客宾馆,我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   “真是磨人。”我解了衣服趴在榻上,容安替我用小锤轻轻捶着腰。   “好好歇息,明日还要见万明王。”温辰同桑鸠隔着一扇屏风清点自渊国带来的珍宝和布匹绸缎,再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先前拓骨人夜袭营地,也掠去了不少东西。虽有阿莱加率兵追回,到底还是损坏了一些。可惜那时我一心顾着找母亲的琴,全然将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了。   “那匹水光纱还在么?”我翻了个身,屈起双腿,容安立刻转去为我捏着小腿。他下手有轻有重,捏得我很是舒服,连疲乏也解了不少。   这种纱轻薄柔软,风拂时若水光潋滟,因而扬名天下。偏这又是渊国独有的奇物,多少异邦商人跋涉千里,携重金而来只为求一匹水光纱,大多却也是空手而归。   我初拿到礼单时,心里已做好打算,将它亲手赠与万明的伽殷公主以示夫妻情好。谁曾想,如今我竟要成了人家的……嗨!   “在的,方才检查过,并无破损。”温辰翻阅着手上的礼单,“不过有一套鹧鸪斑黑釉盏碎了,还有两匹缥色星纹织花缎也毁得不成样子。剩下的玉器里破损了几套,其余大多还是好的。”   “嗯。”我应了声,心里盘算着剩下的礼件。其数众多,损了一小些应当无大碍。   毕竟沈澜大度,那礼单上的东西是按旧例的双倍添进去的。   他在这件事上,似乎上心得很。   我记得礼单上还有一支成色上等的羊脂玉笛,细腻光洁的白玉上掺着一丝血色,妖丽得很,几乎是一瞬便让我想到了初见宴月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淡漠疏离,手里握着一支七孔骨笛。看似神情冷淡,却能在我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后来又入了和亲队伍,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他是天意赐给我,来护我周全的。   我抬眸寻去,他正站在一方锦盒前,手中托着的,竟然就是那羊脂玉笛。一抹妖艳的血色萦绕在他指间,那玉笛在他莹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和洽。   有一恍惚,我想将那玉笛赐给他。或者说,那玉笛本该配他。   “宴月。”我唤他。   那托着玉笛的手轻轻一颤,随即一双翡翠似的眸子看过来,“主子。”   “我记得初见你那日,你还是渊宫的笛伎。”我托着腮,看他慢慢将白玉笛放回锦盒,眼里满是恋恋不舍。   “笛子轻巧便携,也易于掌控。”宴月立在屏座后,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描摹着纱上修的山水图,“我喜欢吹笛子,可惜寻常的竹笛我实在用不顺手,好不容易才得了现在的雀骨笛。”   “那日御卫进来盘问,你是怎么躲过去的?”我又问道。   皇帝遇刺,刺客没抓着,而武英殿空置已久,有行刺之机的唯有我与宴月二人。我得太后庇护,又有沈澜相阻,故不曾有人敢来过问。可宴月一个身份卑微的乐伎,大理寺那群庸才居然没将他屈打成招以保自己的乌纱帽,这不合常理。   “那日我在奏乐。”宴月笑道,“乐声不曾停过,而刺客是自檐上逃走的,与我何干?御前的侍卫、大监,都能为我作证,大理寺又怎么能污蔑好人呢?”   乐声?是了,听说民间有奇人,可用乐声迷惑人心,那日我频频感到恍惚,原来是因此而起。   “你是用笛音迷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为你作证,从而洗清了嫌疑。”我越发觉得他不简单,既会奏乐惑人心,又有轻功暗器傍身。那么,他真的会一心忠于我么?若他有一日……   “主子是担心我背叛么?”宴月眨了眨眼睛,好似看穿了我。他举手誓道,“宴月愿一生忠于主子,若有二心,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得入轮回,永世受炽火灼烧,直至灰飞烟灭。”   他目光灼灼,紧锁着我。我没想到他会发如此毒誓,只好赶快挥手作罢。   “好了,我信你还不成么?”我示意容安将那装有玉笛的锦盒捧过来,递到他手上,“我想着你既然喜欢吹笛子,这支玉笛在你手上,也算是归了明主。”   宴月怔了一怔,似乎没听懂我的话。他垂眸贪恋地看着那笛子,又呆滞地看向我,如此反复几回,直到容安用手肘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接过那锦盒。   “谢主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托着那盒子,大声道,“我愿意给主子吹一辈子笛子,天天吹,年年吹!”   我看着他实在好笑,随口打了个趣,“不吹唢呐就好。”   “唢呐,我学,学完了吹给主子听。”宴月忙道,“我吹……”   话未说完,容安又给了他一肘子,小声骂道:“快住嘴罢,你这个傻子,别乱说。”   此话音刚落,屋内几人皆忍俊不禁。宴月虽不知哪儿错了,一片红云仍是慢慢爬上了他白皙的面颊,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辛苦了一整天,眼下气氛好不容易轻松些,我顺势放他们出去吃酒作乐,只留了温辰在房中。   甫合上门,便听外头容安斥宴月:“你傻呀,那唢呐是能随意吹的么?要么吹给妻子,要么吹给死人。公子本就因和亲伤神,一路上都不知病了几回,你可别再乱说话。公子不计较,我却不饶你,你若是再口不择言,以后也别来求我办事了……”   他们几人渐行渐远,房内只余下一片寂静。半晌,我披了外袍下榻,慢慢挪到雕花窗前。   “人人都知道,我为和亲伤心。人人也猜测,我的身子骨撑不了多久。”我远眺澄澈高远的天际,一排大雁列队越过云层,向北去了。   正是雁字回时。   而我却要远离故土,想来心中还是隐隐作痛。我生来十八年,从来都是金笼中的鸟儿,未曾离开过渊京。可头一次飞出牢笼,竟是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鸳鸯栖苇沼,孤鹤眠野汀。   这是圣祖时期诗人李绪的诗,他官至宰辅,却激流勇退,第二年便辞官隐入山野,日日与白鹤红梅相伴。母亲引他的诗作我的名,本意是想让我如他一般隐于世外桃源,远离朝中的纷争,不曾想却应了另一重意思。   孤鹤眠野汀。那琉璃顶的万明王宫,便将是我孤独长眠的野汀。   我如此悲思,忽而听得空中传来一声鹰啸。抬眸望去,一只猎隼扰乱雁群,合拢双翼朝着我坠来。   温辰连忙上前护我退了几步,那隼轻巧落在窗沿上,歪着头瞧我。   我立时认出了它。   那时我尚在途中,便是它闯入鸾车内,闹得我不得安生,如今竟又跟到了这里。   难不成,它是一路跟随着我么?   我慨叹它的灵性,大着胆子端起桌上一碟腌肉,玉著夹了一片儿递到它嘴边。它也不认生,毫不客气地张喙衔去,三两下吞入肚中,又朝我扬了扬脑袋。   “这便是你上回同我说的那只隼么?”温辰问道。   我手上动作一顿,忽地想起来。上回我被它吓得不轻,添油加醋地同温辰讲了这隼的凶悍,张牙舞爪的模样几乎要扑到他身上去。可现下它乖巧温驯得很,看不出一丝凶狞,倒让我有些尴尬。   “它那时是很凶的,追着我到处咬,也不知今日为何这样乖巧。”我底气不足,愈说愈小声。   “许是认得你的好了。”温辰笑着接过瓷碟儿,递到那隼面前,对它道,“你说是不是?”   那隼转着两只珍珠似的黑眼珠,颇有灵气地点一点头,继而闷头大快朵颐起来。   这鸟真是聪明。   我不禁走近几步想要细细瞧它,却见它右脚上迎着白虹闪过一道亮光。再去看时,只见是一个金色小环儿。   “长砚,你瞧。”我伸手握住它的右脚,它也不挣扎,歪着身子收起利爪便将腿抬了起来,仍埋头吃着肉。   没有了羽毛的遮挡,我看得更清楚了。这小环儿上刻着一兽,身细如蛇,面如人脸,头上生角,却只有一足。底下还镂着一行小字,许是万明文字。   “这是夔龙纹?”我疑道。   温辰寻声看来,他细细端详片刻,点头道:“不错,这是夔龙纹。万明因近荒漠,常年少雨,而夔龙出入水则必有风雨,故而万明人拜夔龙以求雨,万明王族也常用夔龙纹作饰。夔龙又与万明人信奉的乌金蛇神相似,只不过乌金蛇神无足无角,更加高贵。”   “也就是说,这是万明贵胄养的隼?”我皱了皱眉,心中觉得这纹样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既然跟了我一路,岂非是用来监视我的?”   温辰正要低头看那行小字,恰逢隼吃完了碟中的腌肉,振翅挣脱了我的手。   它双翼一展,自窗口又飞了出去。那瓷碟被它带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同温辰一起望着地下的残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不论如何,咱们都要万事小心。”半晌,温辰安抚似的握了握我的手,道。   我看着他的双眼,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   晨光熹微,鸟雀唧啾。我身服九章衮冕,随着礼官捧圭踏上白玉长阶。   两侧的万明臣子身着宽敞飘逸的白袍,颅上冠着尖顶高帽,帽冠中央嵌着不同颜色的宝石,仿佛一个个没有生气的玉雕人像。   他们向我躬身行礼,双手与面齐平,只露出一双鹰鸷似的眼,俯首之余仍不忘用余光攥住我的身形,一如那时我在渊宫中见到宴月那般。兴许对他们来说,我这个前来和亲的渊国公子也是个新鲜人物。   我尽力走得平稳,可面上红玉与金珠串成的珠帘仍不时相碰发出泠泠声响,在这肃穆场上显得格外轻浮且不庄重。   昨日傍晚,万明王宫派来两个女使,生硬的渊语说了半柱香的工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求她们说回万明语,再叫温辰译给我听。   相较之下,阿莱加的渊语说得实在是极好。   她们二人大抵的意思便是,虽然婚事未定,但我到底也是渊国献予万明国主之人,因而不得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虽然我这一路上早被万明军将士卒看了不知道多少回,昨日又被无数万明布衣窥视了许久,还是要做足表面功夫。   于是这一副珠帘面饰便戴在了我脸上,算是起了渊国女子成婚时团扇掩面的作用。   可我昨日分明见那街上的女子,不仅露面,连手臂与细腰也露着!   虽心有疑惑,可如此一分神,我的脚步也轻快了些。迈过冗长的台阶,终于得见万明王宫的真貌。   主殿是一座金顶白墙琉璃瓦的圆形大殿,中央掩着几道薄纱,其中顶上镶着金色碧玺的座上坐着一垂暮老人,想必就是万明的王。   那个糟老头。   我余光一瞥,见他似乎是歪在座上,即使我已立在面前,他也不曾调整一下姿态,真是趾高气昂得很。   不过也难怪,以少胜多的战事不论放到谁身上,都是炫耀的本钱。更何况是万明这落后之地,大胜了富庶尊崇的渊国。   乐师用青铜杵撞击着硕大的银钟,低沉绵长的钟声撕扯着我的思绪。在回旋的钟音里,我捧着珍圭,极不情愿地单膝跪地,朗声道:“渊国使臣,见过万明国主。”   座上的老人未曾吭声。   一阵风拂过,我偷偷瞥见他身后还坐着一排人,应当是他的子女们。可是这般布局,竟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   温辰在我身后,字字分明地译作万明语转述给他们听,而后又是沉默,唯有钟声在空中回荡盘旋。   那万明的王,仍是不出一语。   又一阵风拂过,我失了耐心,抬头一望,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那万明王哪里是歪坐在王座上,他分明是被缚在座上。几道一掌宽的束带穿过他的腋下,又自腰际横越而过,将他绑在了那巍峨的座上。又有几道束带捆住他的双腿,将那宽大的金边白袍底下瘦削萎缩的双腿勾勒出来。   他斜着头,生着白翳的浊目扫过我的脸。对上我的目光后,他突然咧嘴一笑,又被身边的侍从用银扇遮住脸。那银扇再次挪开后,他面上便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这万明王……他、他都这般了,为何偏要娶妻呢?他不怕遭天谴么!   我心里震颤,捧着玉圭的手也不自觉颤抖着,只好十指齐齐用力握住那圭,才稳住了些。   正此时,老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温辰立刻小声译给我,却让我震惊地瞪大了眼。   那躲在纱帘后的人说:“请渊国使臣双膝并跪,向万明王室行叩拜大礼。” 第15章 伽牧   我捧着玉圭,一时觉得天地都在眼前飞旋。   以往从来都只有万明对渊国朝觐,何时有过渊国使者向万明君主行叩首之礼的?不过是胜了一场,他们未免也太僭越了!   我立着身子与那纱后的人僵持,单膝长跪于阶前。那人冷哼一声,索性将我晾在了外头。日头渐渐攀上来,灼阳穿透云层笼罩在我的背上。   如今是仲夏,万明又比别处要热些。我自小耐不住极寒极炎的天气,熬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人已有些晕眩了。若如此下去,我恐怕撑不了多长时候。   可我也心知不能跪他,只好咬住下唇硬撑住身子。   早知会有今日,我那时便不该赌气跪在雪地里。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也不知断了自己多少条前路。   我又念起沈澜那日教我的剑术,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只想提剑将那贼子刺死,好让他知道我渊国男儿的意气。   举着的双手抖得愈加厉害了,忽而一阵大风袭来,我衣袖翻飞,人也险些被掀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殿内又传来一道极年轻的男声,虽语调轻盈,气息却有些不稳。此状我再熟悉不过,想必他也是身体抱恙。   “相国何必为难渊国来的贵人?”温辰译给我听。   我面上一热,急忙垂下头去让珠帘遮住脸颊,心底又悄悄盼着他快让我起身。   那人口中的相国没有应答,我便只好继续与这殿中人胶着着。未几,座上的老人从喉咙中吐出浑浊模糊的词句,极不耐烦地抬手握拳,又绵软地砸在王座的扶手上。   相国这才松了口,道:“使者请起,谢王宽怀之恩。”   谢他?做梦!   我缓缓挪动因久跪而僵硬的腿,站起身,向上睨了一眼,未见相国真容。   才到万明宫殿前,就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有这等“相国”在,往后不知还要给我下多少绊子,真是可恶。   倏尔殿里传出一阵骚动,接着一声闷响,随后仿佛石子陷入流沙,骚动逐渐归于平静。   所幸后头那相国并未再出声为难我,让我走完了那些外交的繁文缛节,也算是松了口气。   眼下只剩最后一环,献礼。   那些渊国带来的宝物,我已亲手重抄了一份礼单,减去路途上损耗的和后续赏了人的,余下的珍奇依旧难以计数。可这些都是副礼,真正的主礼不过只有一样——   我自己。   只是万明尚未定下婚期,我也还能偷得一段日子的快活。说来也奇怪,既迎我来又不提及婚事,是想先将我晾着以待来日么?总不能真想阿莱加所说的那般,等他死了跟从新王罢?   女使领着我们过了长廊,进了一方金顶白墙的宫殿。万明的房屋多以金白二色的榆石建筑为主,与渊国飞逸的亭台水榭很是不同。   我刚踏入殿中,便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可四周又被烈阳烤得热烘烘的,叫人好不难受。   “这里便是贵人暂居的地方,待安定后,王请贵人入住东君殿偏阁。”那明艳的女人朝我盈盈一拜,腰肢曼妙得如同一缕随风摇曳的轻纱。   “东君殿?”我重复着念了一遍。   “是王的寝宫。”温辰将那女使的话译来给我听。   “我没有自己的住处么?”我问她。   “王近来身体不适,请贵人随侍左右。”女使答道。   我抬眸看她一眼,她面上含笑,迎着我凌厉的目光弯一弯双眸,娉娉袅袅地退出去。我自感无趣,喊桑鸠送客。   罢了。   今日见那万明王老态龙钟,似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比我还要弱上三分,我反而放心了。随侍左右便随侍左右,我也不信他能将我如何。   我独自在屋里歇了一会儿,看他们来来往往收拾东西看得眼都花了。目光一转,忽然瞥见门口地砖上落了个金色闪熠的物件。   我步至门口,弯腰捡起来一瞧,是个小环儿,同昨日那只隼脚上的有些相似。指尖摩挲着金环表面凸起的夔龙纹样,我在脑海中细细搜索着同样的花纹,倒真想起一物来。   那日我在客栈中误入阿莱加的房里,又误打误撞拿到他的抹额。那条黑锦上金线绣着的,似乎就是这样的纹样。   既然此纹是万明王族所用,阿莱加身为统领又怎敢堂而皇之地戴着那夔纹抹额?亦或是说,他统领的面具下还有另一重王族的身份?   我捏着那枚小环,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他自拓骨人夜袭那一晚开始逐渐与我亲近,留我在军帐中过夜、贴身与我骑狼赏景、假意说要带我逃离万明,凡此种种,我起初都当作是他想要获取我的信任。可他若出身王族,这些举措就又有了另一重目的。   圣子定天下,他那样强调我圣子的身份,而万明王身体孱弱,不知还能熬到几时。我的下一位夫婿,便是万明的新王。   换句话说……下一个得到了我的人,就能成为万明的新王?   渊国历代争储,诸王都会以拉拢朝中势力为目的与重臣家中适龄的女子成婚,从而获得这一派大臣的力荐。哪怕是我父亲嘉王,也是为了拉拢赵国公府一派的势力而与王妃孟氏成婚。有了孟氏,他就有了助力。   那么在万明王位之争中,拥有了我的人,对继位便有了多一成把握。   若阿莱加出身王族,又在他人之前骗取了我的好感,哪怕他并非当今万明王的子嗣而是出身旁支,有我这圣子在手,朝中的大臣未必不会一边倒地力荐他继位为王。   他对我的那一丁点儿好,不过是他勃勃野心实现前的一点儿投注罢了。   “骗子。”我喃喃自语,心里徒增空落落的感觉。我一个初入万明的渊人,怎么会有异族人真心待我呢?真是异想天开。   正在我出神之时,一道身影飘然而至。拉长的影子遮住了斜日,我指间的金环也失了光芒,一如阿莱加黯淡下去的眼瞳。   我抬首看去,门前站着个俊俏的少年,令我诧异的是他同样戴着一条黑色抹额,上头镶着一块湛蓝的宝石。   “沈公子。”他冲我扬起嘴角,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来,口音蹇涩,气息轻浮,我随即认出他是今日帮我说话的那人。   宫中人多称我为贵人,难得有人肯喊我一声公子。   他小心迈过门槛,手上提着一个八仙过海的食盒,“我叫伽牧,今日站在殿后,公子也许没见着我。可是我在宫中无趣,就想来同公子说说话。”语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   伽牧?   “殿下是四王子。”我将手中的金环塞进袖里,打量着他。   长相柔和不似万明人,倒更像是渊人,偏又长了一双墨绿的眼瞳,让我想起从前渊宫中的一只猫儿来。   那是只乖巧伶俐的白猫,与我很是亲近。可惜它的主人秦美人犯了事,被太后生生杖毙。不过多久,猫也随着她去了。   说起来这事儿还与我有些关系。沈澜几乎不进后宫,他的妃妾们自然是夜夜独守空房,起初还能互相勾心斗角打发时日,时间久了,人也就都疲乏了。历朝历代的心计玩了一遍后,彻底就没了乐趣。   那时有几个胆大的宫嫔盯上了我的衔香殿,一日三回寻着由头往我殿中跑,次次要捏捏我的手嘘寒问暖。从前我年纪小,只当是各位美人姐姐心疼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是美人姐姐想求我疼疼她们。   可我整日被太后的教导弄得心烦意乱,回殿又要遭她们摆弄一番,最后只好嗅着她们的脂粉香就逃、听见她们的环佩声就跑。   唯有秦美人,我因喜欢她那只碧眼的猫儿,也时常与她说说话。不曾想这一举动,竟让太后大发雷霆,找了个借口将她打入掖庭,叫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荆条底下。此后再没有宫嫔敢往我殿里来,我也再不敢与宫中女子们有交集。   这些年过去,我依旧觉得对不住她。   “公子不说话,是怪我不请自来么?”伽牧悄悄垂了头,很是自责地看着我。   他眼底满是委屈,我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殿下请进罢。”   “公子大可唤我本名伽牧。”他闻言,眼里藏不住的雀跃,又往里头走了几步,“我现年十七了。”   现年十七,因我随口一句话便会欣喜或忧愁的性子却像个小孩儿。   “今日在殿前,是殿下替我说的话罢?”我同他在桌边坐下,问道。   他打开食盒的动作一顿,低声道:“是我。今日殿前我叫公子为贵人,是为了提醒相国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一介臣子,可私底下,我想唤公子……公子不会觉得我僭越罢?若是觉得不好,我便不叫了,只是我也不想公子唤我四殿下。”   闻此言,我倒是有些诧异。他低眉顺目,嗓音温和,说出的话倒是丝毫不含糊。   “为何?”   “四殿下这个身份,于我是枷锁,我不喜欢。”他说。   “你为何不喜这身份?”我来了兴致,重新端量起他来。他眉眼清澈,身体却不太好,我心下一动,竟觉得他与自己或许有些相似。   “我自幼失了母亲,宫里多少人瞧不起我。四殿下又如何?我不想在这宫里受人欺侮,宁愿不做这个四殿下。”他说得激动起来,掩住口鼻接连咳嗽几声。我轻轻抚着他的背,希望他能好受些。   原来他也是年幼丧母的可怜人,我霎时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对着他又温和几分。   “罢了,不说了。”他自顾自地摇头,仔细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盘点心来。再抬起头看向我时,他眼里已归于平静,面上也恬淡平和,“公子劳累一天了,我托人去找了晟都最会做渊国点心的厨子,给公子解乏。”   我瞅着那盘四不像的糕点,实在不像是渊国的东西,可转念想到他费了这样大的力气,便佯装惊喜道:“呀,真是有心了,多谢你。”   他亦满心欢喜,将那盘点心推过来让我尝尝。   在他分外期待的注视下,我抬手拿了一块儿,正犹豫地递到嘴边,袖里突然滚出去一样东西。   定睛一瞧,是那枚金色小环。   伽牧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托在手心里,用袖子来回擦了擦,又递给我,“公子掉东西了。”   我伸手去取,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道:“这、这不是二哥的东西么?”   二哥……二王子伽萨?   我的目光亦落在那金环上。陡然,一个可怖的想法呈现在我脑海里。 第16章 针锋   难道这些天同我在一起的,并非什么万明统领,而是二王子伽萨?   我心下虽后怕,面上依旧装得浪静风恬,轻快道:“我在路上捡着了,没想到是二殿下的东西。”   “是,我不会认错的。”伽牧手里盘弄着金环,转到一面刻有夔龙纹的地方,递到我跟前来,“瞧,这上头刻的是夔龙纹。二哥从前兼任万明祭司一职,每逢大旱就要向夔龙求雨。他深以此为荣,最喜用这种纹饰。”   夔龙纹……原来是这样。   那个与我朝夕相处的万明统领,就是伽萨。他自然不是逾矩,他就是爱显摆。   我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这些天受着杀父仇人的保护和关怀,甚至在他面前露出那般嗜欲难忍之态,忍不住想为他辩解:“那,宫中还有旁人用这样的纹饰么?”   伽牧摇头苦笑道:“二哥如今权倾朝野,谁敢与他用同样的纹样?从前或许有,现下可无人有这个胆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如今已不任祭司,却还依旧用着此物,也是……”   “他竟是这样专横霸道的人?”我追问道。   伽牧抿嘴犹豫片刻,委婉道:“公子以后见着二哥就知道了,抹额上绣夔龙纹的便是他。二哥善用心计,又武艺高强,当年与公子的母国一战,便是他斩杀了渊军统帅。军功傍身,心高气傲是难免的。不过也是,兴许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治理好万明罢。”   当年一战,挂帅的是我父亲。当真是他,断了我父亲的命。   我闭了闭眼,那条黑锦抹额便浮现在眼前。   他骗我,他从不叫阿莱加。因他知道自己杀了我父亲,从而不敢以真名告知我,可又着实想要借我的身份将王位纳入囊中,这才编出一个假名来。哪怕是见我,他起初也是戴着黑狼面具的。   只是那时他脱下了黑狼面具,却没脱下他伪善的面孔。   那个会带我骑狼看星星、轻口薄舌撩拨挑逗我的人,胸中城府恐怕要比渊国的水还深。   他明面上假意与我交好,暗地里又让自己的猎隼来监视我的动向,那踏霜呢?恐怕也是他蓄意安排的罢。   我心绪愈加波荡起伏,不断想起拓骨人夜袭的那一晚。   那时我以为有白狼守在帐外,内里便是安全的。可伽萨既然懂得驭狼之术,自然也能遣开踏霜。那夜究竟有没有人在我神智不清时返回军帐、对我做尽了轻薄之事,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可那些旖旎的情景偏偏盘旋反复在我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梦里那人用覆着薄茧的掌心和柔软炽热的唇一寸一寸攻占了我的身体,口中湿热、软舌灵活,逗弄得我好不快意。   那夜我似是铁了心地要将积年攒下的隐忍都抛却,一回又一回地痴缠着他。明知那是个男人,却仗着是在梦中而肆无忌惮,非但不觉得羞愧,反而欣然畅快。甚至是……罕有地接纳了自己这副被太后蓄意调教成这样的身子。   荒唐,太荒唐了!   “公子是怎么了?”伽牧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继续道,“是因为二哥的事么?其实二哥也是很好的人,追求权力亦是人之常情,不像我这般不思进取,只知道苟且求安。”   “话不是这样说的。世人皆求高官显爵、强权豪势,像你这般淡泊平和反而才是可贵的。”我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悔恨,回了他的话。   “公子聪慧,这些道理,我就说不出来。”伽牧恬然一笑,将手里的金环递过来。   我瞥了一眼那东西,懒得伸手去拿,淡淡道:“既然是二殿下的东西,就请你替我代为转交。”   他的东西,我是一丝也不想碰了。   闻言,伽牧小心地将金环收起来,站起身向我道:“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晚些时候父王宴请渊国使臣,公子可一定要来呀。”   我颔首,面上和善地送他出去。伽牧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声哀求道:“今日的事,求公子千万不要对二哥说,否则他定会生我的气。”   少时闻狼群中最弱小的幼崽会遭到其他幼狼的欺负,难以生存。哪怕是在人与人间,只要有利可图,亲手足的兄弟也总少不了明争暗斗,这些我是知道的。   回想起在王府的时日,我何尝不是对着兄长毕恭毕敬,生怕引来祸端?都是傍人篱壁的处境,我当然不会为难他。   “这是自然。”我点点头。   他放心地舒了口气,又谢了我一番,高高兴兴地出了正门。走了几步路,他又转身冲我挥手道别,末了前进几步,又转过头望我一眼。我只好站在殿前,目送他的身影隐入落日云霞中。   几只鸟舒展翅膀飞向金红落日,被高塔和角楼遮去了踪迹。我极目远眺,蓦然发觉自己落入了另一道牢笼。   一道人心密密织就的牢笼。   回了殿中,我瞅了眼桌上四不像的点心,拿起一块掰开。内里是普通的红豆馅,并无什么奇特,我也无心情尝它。   转念三思伽牧此行,不过是借着送食的由头和我说几句话。万明王的诸子固然性格迥异,有相欺相斗也正常。既然他同我戳穿了阿莱加的面目,那么他伽牧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真像他表现出的那般口无遮拦、淳朴烂漫么?我看也未必。否则有伽萨这等悍然跋扈之人在,他是怎么避过刁难活下来的?   他今日同我说伽萨之事,正巧在我拾到那枚突然出现在砖上的金环之后,他又一眼认出这是二殿下伽萨的东西,这些事环环相扣,未免过于巧合。   那伽萨固然不是好人,可这万明王宫的其他人,我也不会轻易相信。   -   是夜,万明王宫大摆筵席,红歌翠舞。   诸王子顺次落了座,我抬眼扫过去,右起首位是个矫健盛壮的年轻男人,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一道深可见骨的长疤自前额斜划过右眼,平添阴郁可怖之相。他亦在落座时睨我一眼,仅剩的那只好眼在目光触及我的一瞬生出讥讽之色。   “这位是王的嫡长子伽莱。”立于一侧的礼官道。   万明得知我不通他们的语言,特指了一名通渊语的礼官来我身边,说是从前护送质子至渊国的老臣了,所以渊语说得极好。   我见他眉慈目善,面容和蔼,观之可亲,只是不知这样的皮囊下藏的又是一肚子怎样的坏水。   我正要起身同伽莱问好,后者突然举杯向我,随后仰颅饮尽。   “这是万明的礼节,请贵人举杯同饮。”那礼官向我道。   两旁的侍女立刻替我斟了一满杯辛烈四溢的酒。   万明的酒烈,一杯入腹恐怕能让我醉个半死。若是在席间醉酒失态,不知要犯下什么样不堪的事。我只好小声同礼官道:“我有顽疾在身,饮不得酒。”   “那么以茶代酒可好?”礼官柔和道。   我方要点头,伽莱忽然出声:“渊国送来的什么病秧子,走不动路,喝不得酒,怕是吃饭还得托人喂罢?真是无趣。”语毕将那空杯掷在桌上,乜斜着我。   他这话明着讽我,暗里激我。一时间十数双眼睛都攥在了我身上,玩味地想看我这病秧子如何应对。   一旁的侍女已将酒盏拿起,我从她手中接过,缓缓起身。   温辰私下拽了拽我,我偷偷给他递了个眼神叫他不必担心,随后举起酒盏,当着伽莱的面倾腕浇在了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五指按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狼眼渐露凶恶神色。   “敬殿下。”我敛衣重新坐下,将酒盏递到侍女手里,和颜轻声嘱咐,“去换淡茶来。”末了弯眸一笑,那万明少女面上亦一红,连忙低着头退出去。   未几,她捧了茶来。我端起清莹茶汤,向其他诸位道:“我初来乍到,也敬一敬各位。”语毕浅酌一口,置在了桌角。   在座几人自然举杯共饮,伽牧身着礼服,面上担忧之色烟消云散,展颜朝我扬了扬酒盏,又被伽莱一个眼刀压了回去。   看来他说的倍受欺凌之事,不假。   他们之间坐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他并不参与到这场热闹里来,只是在我倾酒时勾了勾唇。现下他同样举杯,饮尽时不忘窥我一眼。   我认得他,在客栈时领着个渊国少年的男人。他和伽萨住一间,自然是相熟之人。现下看来,应当是三王子伽叶,那个有名的纨绔浪荡子。   听说他母亲同样出身贺加,当年险些借着奢夫人的典故登上王后宝座。可惜万明王后雷霆手段,她的儿子又实在不成器,只好作罢。   我细细端详他,狭长眼中风流多情似有笑意,眼尾上挑又多了一分妖气,叫人一见就能想起远在边陲的贺加部落。   若要说身系贺加血脉,怎么都该是他而不是我。我暗暗想着,不如把这圣子名号也给他一个,总好过给我一介无关之人。   目光再向右移,却是个空位。空有富丽堂皇之座,人却没到。   他分明是和我一同抵达晟都的,甚至还早了两天前去复命,这时候倒不来了,难道还要躲着我么?   我正这般想着,礼官突然向我道:“贵人是在找二殿下么?”   “谁要找他。”我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臣是见贵人一直望着二殿下的座位,故而唐突了。”他俯身向我赔礼,末了又直起身子,突然伸手在我面前一挡。   我被他此举吓了一跳,倏尔又听见瓷器砸碎在桌上的声音。寻声看去,是方才握在伽莱手中的那只酒盏。   他抬手砸到我面前,若不是礼官替我挡住,恐怕就要径直砸在我脸上。   血顺着礼官的手背淌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袖。未及我开口询问,他已将手藏进袖里,垂在身前。   我抬眸看向对面,伽莱眼中狞色潮涌,面上笼着一片阴鸷。 第17章 胡旋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伽牧甫要张口,又被伽莱犷悍之色吓得一哆嗦,声音渐消至静默,只好偷偷瞧着我,摆了摆手。   这伽莱,我也听温辰说过。他母亲万明王后新丧,父王就急不可耐地从渊国要来了新人,换做谁心里都不痛快。他这人又崇尚强权,对羸弱之众素来没有好脸色,何况是我这样的人。可偏偏万明王要立的新后大抵就是我,集他所恶于一身,他自然不喜我。   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哪怕下一刻就提剑来杀我也不奇怪。   此事因我起,还得我来终。日后还得相见,不如眼下退一步。我正要起身,那一侧的礼官将手轻轻抬起,压在了我肩上。   正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哥哥,你未免也太粗鲁了,叫渊国使者见笑。”   我循声望去,只见万明王的仪仗。两柄薄金索扇后一台八人抬小辇,里头窝着个枯瘦的老人,缓缓从我眼前晃过。近距离见他,比今日在殿上时更加颓老朽迈。他缩瑟地盘坐在辇中,一张松垮的斑驳皮肤搭在骨上,全然是个活死人的模样。若是轿奴的动作再大些,恐怕能将他的一身衰骨都颠散了。   纵然我不懂岐黄之术,也看得出他命不久矣。   而他后头跟着个明艳灵动的少女,乌黑浓密的发顶绾着一片缀着珍珠又掺了银线的银红薄纱,双臂扣着两串金镯,曼妙腰肢自绯色纱衣中裸露一段儿,反添了些朦胧柔美。虽是闺阁少女,举手投足间却已露出万种风情。   万明河流稀少,整个国家翻腾过来能找着的珍珠,兴许都缀在她的头纱上了。可见她身份尊贵,定然是万明王唯一的女儿伽殷公主。   我但知道她妩媚明动,却未曾想到她是这般热烈,宛若这荒原上一捧灼烧的火焰,在苍穹旷野中生生不息。   “这便是你和我说的伽殷公主罢?”我小声问温辰,却久久未得回复。扭头看去,只见他怔怔望着伽殷的方向,双眼之中跳动着一抹炽烈的红色。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点头道:“不错,正是她。”   我见他面上恍惚神色仍未褪尽,便也不去打搅他。捧起茶盏啜了两口,那伽殷公主已立在我面前。   她搅弄着垂在身侧的红纱,丰腴的臂一抬便将乌发都拨至耳后,露出娇艳的面庞来,随手带出一缕浓香。   万明女子的长相不如渊国女子温婉端庄,却带了一份独特的野性和冶艳,宛若夏日里怒放的芍药,骨子里藏着不可一世的倔强。   伽殷冲我羞涩一笑,碧绿的眼映着篝火与盈盈月光。她朱唇轻咬,道:“我大哥鲁莽,沈家哥哥你可千万别生气呀。”   她这一句话,却叫我心里如同被什么猝然击中了似的,“砰砰”乱跳个没完。   我素来是王府里最小的,在渊宫里旁人也依礼称我一声“公子”,算来,这还是我头一回被旁人叫哥哥。   可转念一想,这万明王的儿女真是各有各的辈分,伽殷喊我哥哥,她哥哥伽牧喊我公子,临到最后我却是他们父王的妻室。   “伽殷公主,不该叫我哥哥。”我起身同她说话。   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听了这话自己琢磨了好一阵,应道:“喔!”   见她实在不像听懂了的样子,我正要开口,她似是琢磨透了,兴奋地高喊一声:“嫂嫂。”   一旁饮酒的温辰忽地呛了咳嗽起来,我扭头一瞧,他却先一步抬袖掩着嘴转过了身,可耸动的肩头仍是出卖了他。   他笑我!   我只好赶快同伽殷道:“伽殷公主,你要叫我——”   蓦地,我顿住了话,才发现那两个字仿佛胶着在喉中无法吐出,一股酸涩随之蔓延至嗓眼。   她该叫我什么?我们年纪相仿,她该叫我什么?   伽殷却并未注意到我的苦涩,她又清脆地叫我一声“嫂嫂”,随后脚步轻盈地入了座。   我哑然片刻,亦坐下了。   现下除去因年幼无法出席夜宴的小王子,就只剩下了伽萨。   “贵人不必忧心,二殿下定会前来赴宴。”礼官恰好在我耳边道。   我急急收回落在他座上的目光,装作四处游离。礼官又直起身子,不再多话。   万明王在宫奴的搀扶下落了座,那两柄索扇挪开后,他如今早一般歪在座上,目光灼灼攥着我。   那目光充斥着贪婪和渴求,似乎要从我身上剥掉一层皮才罢休。他不像是渴望着我成为王后,而是……而是更像饿兽对食物的垂涎。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伽萨并未如同礼官说的那般赴宴,夜宴便这般糊里糊涂地开始了。   -   酒过三巡,浓云蔽月。   上座的万明王只由一侧的小奴喂了些水和吃食,目光却好像定在了我身上,叫人不寒而栗。   座中众人各怀鬼胎,伽莱不时讽我体弱多病,伽牧畏首畏尾不敢多言,伽叶更是一心埋头吃饭,只在饮酒的间或眯眼打量我一番,却也不多言语。唯有伽殷站起身,又向着万明王说了句什么话。   “父王,女儿愿向渊国使者献舞。”礼官译给我听。   未几,伽殷自女奴手中取来一把长刀,双手捧至我面前,屈膝一礼。   “这是万明古舞,用以赞颂奢夫人之骁勇,为万明女子的典范。”礼官解释道。   四周跃伎齐奏,丝竹鼓乐声起,时若万马奔腾铁蹄踏沙,时若沙蛇蜿蜒潜伏荒丘。恢宏乐声中,长刀出鞘。伽殷转动手腕,那长刀在她手中转动,如同一道飞舞盘旋的银蛇。   她翩然起舞,身上的金饰泠泠作响,犹如传说中神鹿衔铃之音。长刀挥舞,绯纱轻扬,一刚一柔相与为一,凌厉不失柔美,想来很是符合万明女子的心性。   舞中融合了刀术中常用的劈、砍、撩、斩之式,粗犷动作在她手足间却灵巧轻盈,仿佛只是豆蔻少女在春园中拈花、于水桥上扑蝶。   片刻,乐中鼓点渐弱至遁隐,而丝竹之声渐强,悠扬婉约,在夜幕中颇有些缠绵悱恻的意味。   伽殷松腕将刀捧回了手中,交还女奴。抬手捻起头纱一角,含羞掩面,遂旋转起舞如疾风吹雪,火轮摇曳。   “此舞谓之胡旋。”礼官向我道。   我颔首,眨眼间伽殷已转至我面前。她将头纱从花冠解至手中,飘飞的绯纱在空中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   一阵馨香拂面而来,她将绯纱挥至空中,在女奴托盘中取了杯酒,转身跌入我怀里。   绯纱缓缓飘落,覆在我二人面上。一时间,乐声戛然而止,四处一片静默。   伽殷的气息浅浅拂在我颈上。她将酒盏递至我唇畔,笑道:“嫂嫂,你就喝了这杯甜酒,来当我们家人好不好?”   我坐直身子不敢动,捏着那杯甜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见此,她越发凑得近了,几乎要伏在我肩头。忽而一双手撩开了薄纱,捏着伽殷的后颈,提溜小猫似的将她抓到了一边。   “哎呦。”她不满地跺了跺脚,看清来人后又立刻消了眉间怒气,亲昵喊道,“二哥,你来啦。”   透过眼前遮着的银红薄纱,我见身侧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金色的蛇瞳里挟着寒霜似的冷气。   伽萨换了身玄色长袍,自左肩往后用金线密绣一条人面蛇妖,蛇妖眼上不知镶了什么奇石,在夜幕下莹莹闪烁着光。他将银白长发束起成冠,额上一颗金绿狮负与蛇眼奇石交相辉映。   只是他面上似乎很是不悦,一改以往的轻俏颜色,眉宇间凝着一股怨怒。   伽殷躲在他身后冲我吐了吐舌头,不安地搅着双手。   怨怒威压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伽萨缓缓伸出手,捏住了绯纱的一角挑开,仿佛揭去新娘的盖头。   我仰面直视着他,看他将那团金鲫尾鳍般的薄纱在手里团了团,塞回伽殷手里,随后夺去我手中的甜酒,灌进自己口中。   他这是冲我生气?方才分明是伽殷自己凑上来,他舍不得怨自己的妹妹,就来怨我!   难怪伽牧说他心胸狭隘,我可算是见识了。   “嘶,好大的酸味儿呀。”伽殷倒是不恼,从盘上又取来两盏酒递到伽萨面前,“哥哥,你快多喝两盏甜酒压一压罢,这好好的夜宴都成醋宴了。”   伽萨并不理她的调谑,只向我道:“你不能饮酒。”   “多谢。”我敛衣坐正,只在口中道谢。果然是专横霸道,连自家王妹也不给旁人碰。我偏要逆着来,让他多呷几口醋才好呢。遂特意叫住伽殷,赞道,“伽殷公主一舞,可叫世间万千男子为之心神荡漾。纵使我在渊宫见过绝色舞姬,亦为公主舞姿而倾倒。”   伽殷托着酒的动作一顿,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她羞赧地望了望身侧的伽萨,推着他走了。   我特意探头看了一眼,伽萨面上似乎更加难看了。   “这酒菜都上了大半,二弟真是会挑时候,次次都想坐享其成。可惜这回,只剩下残羹冷炙了。”面对伽萨,伽莱亦没有好脸色,冷哼一声又将话锋对准了他,“失策啊,失策。”   “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将心思都放在酒肉上,未免也太目光短浅。大哥,你说是不是?”伽萨亦冷声怼他。   既然这兄弟二人都非善类,我倒是乐于看他们互相挖苦,便叫侍女又给我斟了一盏茶,就着桌上一碟盐酥花生仁吃得起劲。夜宴中炙肉多辛辣油腻,我恐吃了脾胃不适,故而都晾着,只挑了些可口清淡的蔬菜吃了。不过这一碟花生,我倒是很喜欢。   不多时,我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方要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猛兽的吼叫,若雷霆在空中炸开,惊得我心跳一滞,半盏热茶都浇在了手上。   无暇顾及手上的灼感,我抬头看去,正有一队武士推着个巨大的铁笼行至中场。铁笼上罩着块黑布,几乎要被那野兽的利爪撕成碎片,铁笼亦被撞得哐哐响。   伽萨站起身,对面容失色的万明王道:“父王,儿臣今日巡视北境,在野原上猎得此兽,为献与父王,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儿臣愿父王身体康健,长春不老。” 第18章 凶兽   那黑布应声而落,四处火光照耀下,铁笼里飞快伸出一只厚重的毛绒大掌,又被狭窄的铁笼辖制住,唯有一阵尘烟自间隙中腾出。森寒利爪扣在笼条上,顷刻压弯了那两根铁条。   一只虎在笼中躁动不安地徘徊,不时用身体撞击牢笼。见到人的那一瞬,它发疯似的在笼中挣扎嘶吼,其声震天动地,四周的篝火也闪烁摇曳起来。在场的宫奴都面露惊惧,我亦心生畏意。   幸好那铁笼坚固不可摧,不论它如何硬挣顽抗,最终都只在身上留下了累累血痕。   因那虎吼哮发疯,我一时有些不适,扶着额合眼休息。再抬眼时,座上的万明王亦有惶恐之色,然而两旁的侍奴不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忽地敛去恐惧,呜呜吐了些浑浊不清的话。侍奴即刻碎步小跑至伽萨跟前,谄媚进言。   我听不懂,却清楚地看到伽萨眉心一拧,抬头看向万明王。   “王说,想要饮虎的血。”礼官轻声道。   闻言,我猛然将目光投到那高台之上。羸弱垂朽的老人难得有了些精神,他努力探着身子,面上浮现出贪婪之色。   “是因虎血可滋阴壮阳么?”我生长在渊宫,对这些宫中禁药有所耳闻。宫内亦有传闻,先帝驾崩,便是因晚年荒淫无度且贪饮血酒,反而致使身体亏空,力竭而死。   可这万明王已是将死之人,饮此烈性之物不会叫他血脉偾张、即刻暴毙么?   况且他那样子,实在不像能行媾.和之事的人。   “贵人不必害怕,王只是想要延年益寿,以求龟鹤遐龄。”礼官温言笑道。   延年益寿,那倒是我想多了。不过虎血虽大补,我却不曾听说过还有长寿之效。   “王为长命,行了许多孽事。”礼官叹道,“弄得万明上下,人心惶惶。众人皆盼早日易主,怎奈他苟延残喘竟也能挨到今日。”   “万明王如此不得民心么?为何无人反他?”趁着人人目光都在那虎身上,我心下一动,决意从礼官口中套出点什么。   “自然是有上有天意庇护,下有少主镇守。”他倒是毫不介意地与我和盘托出。   少主?万明人将储君尊为少主,既然此人的王位已为掌中之物,为何还肯耐着性子等着?万明王昏庸,他不借机继位,还护着他做什么?这人真是奇怪。   我有些急切问道:“少主是谁?”   礼官顿一顿,似乎是思考了一番,顾左右而言他,“自然是贵人将来的夫婿。”   我耳根一热,忙端着茶盏递到嘴边,打了个岔,心下也越发觉得这礼官古怪。涉及万明易主之事,他也能拉家常似的告知我,可偏偏一谈到这少主,他就装起糊涂来。难道我不知道那是我将来的……夫婿么?   “这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那昏君是我夫婿呢。”我脸上烫得能烧茶,没好气地冲他道。   礼官也不生气,拢着袖子恭敬道:“不能行合欢之事的,怎么能算作夫婿?”   他面上春风和煦,说这话时就和问我是否要添茶一样平淡。我越发忸怩起来,嘟哝着:“男女情好方能合欢,我一个男人,怎么……”   蓦地,我止住了话头。   两个男人自然能欢好,太后不就是这般指望的么?那《百相图》写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是一个充当了女子的身份,雌伏在另一人之下。   “贵人拿这话问臣,是对贺加的秘典不熟么?”礼官掩面笑道,“臣年轻时游历诸国,还可为贵人讲述一二。”   万明人果然都是一肚子坏水!!!   我被他侃地难以为情,急于躲开这个话题,可舌头偏又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只好一拍桌角,转过身去不理他。   恰逢温辰转过脸来,我怕他看出端倪,又只好抬袖遮着脸,假作是劳累了。   “贵人莫要担忧,说不准那新王忽地开了窍,就肯放贵人一马了。”礼官越发来了兴致,俯身在我耳畔道,“贵人这样的身份,不必搬到榻上,放在宫中也是祥瑞。”   “若能将我闲置宫内,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我回怼他寥寥几字,只盼他看出我已然是意兴阑珊。   “那么臣斗胆问一句,依贵人的心,最想择哪位王子为夫婿?”礼官追问道。他声音波澜不惊,问的问题却次次叫我难堪。   可这着实也是个大事。   我踌躇地用指尖敲着杯盏,目光自对面诸王子的脸上扫过去,心里竟然是没一个乐意的。   伽莱不喜我,我自然不想和他一处。   伽萨这人也忒坏,虽然我与他有几面之缘,却还隔着一道血海深仇,我心里也不愿和他有姻缘。   伽叶散漫纨绔,听说他最喜欢逛花楼,兴起了连清俊些的小厮都不放过,我在他手上定然要受不少苦。   伽牧虽为人温和善良,但却太过懦弱,想来斗不过其他几位王子。   看了一圈儿,愣是没一个良人。我正心中郁闷,忽又想起什么,道:“大人此言,倒像是我能选似的。谁为储君,是万明的事,我为谁的妾,也不会按着我的心意来。”   “贵人此言差矣。”礼官徐徐道,“臣倒是知道,诸位主子中有真心实意喜欢贵人的。”   “哦?”我被他这一句话吊起胃口,追问下去,他却只是摇摇头,闭口不言了。   我心中好奇,想方设法地想从他嘴里撬出些话来,却听宫奴惊呼一声。下一刻,那猛虎就挣脱了牢笼。   它在笼前徘徊几步,似是在看这缚住自己的怪物,而后直直向着万明王所在的方向扑去。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想起伽萨口中随意的、想让万明王归西的话语。   他是……   还未等我想罢,忽听一声响,一枚金镖冲我飞来,扎在了桌前。那虎被金镖吸引,竟改道冲到我面前!   一阵腥风拂面吹来,将我掀倒在地上,震得我五脏六五都尖锐地作痛,眼前也失了清明。   “畜生东西!”礼官一改先前温和之态,自袖中抖出两柄利剑来前护我。可惜不知是否受了手伤的影响,那虎爪一扫,竟将他右手中的那柄剑径直击飞出去,连带着礼官自己也踉跄好几步,退到了一侧。   虎大张血口,尖牙眼看就要刺入我胸膛。我爬不起身,只好抬臂去挡,颇有些垂死挣扎的讽刺意味。无意一瞥,我见伽莱镇定自若地立在远处,面上显出一丝喜色,在他那张刀伤纵横的脸上显得分外阴毒。   然而那利齿并未嵌入我肩头,夜幕中也没有鲜血淋漓喷洒,唯有一缕银缎划过,遮住了我的眼。   一缕银发,如月光流泻,垂落在我脸上。   我知道那是伽萨。   纵然我没有看清,可我心里隐隐知道是他。   在这偏远陌生的地方,在这些各不相谋的人中,唯有他会来救我,只有他肯来救我。   那一刻,我竟并不意外他会来救我,似乎我未来的命格在冥冥之中早已与他紧密相连在一起。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条纤细的红线自月宫中飘临,将我们二人紧系一处。   红线洒落在我额上,浓稠又腥热,带着浓重的雄麝气息。那不是月老的红线,是伽萨的血。   虎牙扎入他的肩头,血顺着隆起的筋肉淌下来,浸湿了我的衣裳。他的一只手卡在虎口中,撑开了虎的大口,手里的长刀穿透了虎的脑颅,那胳膊上的血肉翻开,隐约露出了森森白骨。   伽萨咬着牙将我护在身下,面上头一次露出了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表情,“躲开!”他冲我低声吼道,随后拔出长刀,又往虎胸口一刺。   我在他转身的一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还是被那垂死挣扎的疯虎一掌拍在背上,倒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好几圈。直到温辰扶我起身,我才渐渐感到背部撕裂般的痛楚。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红蛇般在我背脊上攀爬流淌,我才清醒了几分,顷刻就痛得动不得了。   “沈公子,你没事儿罢?二哥也真是,好端端的把那畜生搞来做什么!都伤成这样了……”伽牧上前扶我,嘴里不断念叨着。我浑身都痛得厉害,两耳嗡鸣,脑中似乎又有各种声音在叫嚣,嬉笑怒骂,一并袭来,只叫我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我竭力推开他,回首望去,伽萨亦是浑身浴血,正把长刀从死虎破烂不堪的颈部抽出来。此刻,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股杀气,金色竖瞳亦要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甚至有一丝血色翻涌上来。   他提刀走向我,鲜血从他肩上溢出,将那蛇妖的人面染成猩红,又滚落到地上。他一步一个血印,粘稠液体从死虎倒地处一直淌到我跟前。   “受伤了。”他沙哑着嗓子,脸色也苍白了许多,眼里充盈着落寞。   有一瞬,我辨不清他说的究竟是我还是他自己。虽然目光落在我身上,那语调却又含了一丝委屈,好似是在向我讨安慰似的。纵然刚刚杀死了一只暴起的疯虎,周身的杀气也尚未褪尽,可他嘴角微垂的模样,让我有些熟悉。   我的心又在胸膛中极快地搏动着,甚至有了冲动想要抱一抱他。   温辰努力架着我的身子,方经历了一场生死,我早已没了气力,只好冲他晃了晃脑袋,又因牵扯背部伤势而痛得龇牙咧嘴。   伽萨慢慢靠近我,在众人惊愕目光之中,抬起手抚在了我的面颊上。   他小小声地用渊语对我说:“是我不好。”   作者有话说:   ※眠宝和万明王老头不结婚,万明王马上就死掉了,这里也没有感情线的(′?д?`)应该也没有人磕这俩吧 第19章 过往   细密低语从遥远处飘然而至,在我耳畔重复回旋,极力撕扯着我的神智。   我伏在床上,只觉得眼皮沉重,仿佛压着千斤。   一双手拨开我的衣裳,又因伤口血渍将布料凝结在肌肤上,只好作罢,转去用温水敷化。一股寒气自手足向躯干攀升,渐渐将我的胸膛都冻得彻骨冰冷,唯有背上一道冻坏了的伤口还以剧痛孜孜不倦地提醒我,我尚在人世。   女子隐忍的低泣闯进嘈杂的颅中,和着少年爽朗的笑声和讥嘲,以及一道男声的满腔怒意。   他们先是各自言语,后又彼此争辩,其声愈加尖锐,在颅中横冲直撞、肆意碾轧,直要将我的躯体都撕裂。   我奋力挣扎,睁开眼却是一片茫然素雅的皑皑雪色。周遭静无一人,唯有我身侧跪着个垂髫小儿,眼里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抿着发了灰紫的嘴。   “殿下说,认个错就让公子起来。”远处颤巍巍走来个老奴,抖开一条卷云纹孔雀翎鹅羽斗篷裹在他身上。   那孩子依旧低着头,稚声问道:“爹爹还是认定,是鹤儿的错么?”   老奴叹了口气,只说:“公子就认个错,进屋暖暖去罢。这冰天雪地的,长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曾伯,爹爹为何不肯信我?”小孩儿不依不饶地问。   “殿下自然是信公子的。可这天底下,从来都只有儿女向父母认错的道理。”老奴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塞进斗篷里,又将斗篷边缝都掖严实了,再次劝道,“三哥儿,你就嘴上认个错,总好过在外头受冻。这天看着乌蒙蒙的,恐怕夜里还将有一场大雪。”   小孩儿低着头,泛红的眼里盈满了泪水,随着老奴的话在眼眶中打转。他慌张地闭上眼,两颗泪珠却还是先一步溢出来,沾湿了鸦睫,从清瘦的面上滚落至黛青斗篷间。半晌,他哽咽着:“爹爹既认定是我的错,我甘愿跪在这里受罚。”   老奴见他实在倔强,又是心疼地长叹一声,跛着步子退下了。一深一浅的足迹在纷飞大雪间被埋没,万物又归于苍茫。   这霜雪纷飞的天,一个黄口小儿能撑多久?我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想去扶他起身,指尖触及他衣袍的一瞬,那小孩儿骤然晃了晃身子,彻底歪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我急忙去探他的鼻息,目光却定格在了他脸上。   那张苍白得没了血色的小脸上有一对狭长的眼眸,下睑上分别生着两颗小痣,跟蝇头小楷沾了墨点上去的似的。   我怔怔看着他的脸,直到几个女使扶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跌跌撞撞奔进来,将他抱回房中。   天青软烟罗糊的轩窗中再次透出纷扰之音,慌乱的话语声、衣衫剥落声、各类器皿碰撞声都混作一团,水墨流淌般飘扬在空中,化作一只恶虎迎面扑来,将我推进了一片漆黑深渊里。   我心中霍地刺痛,随后茫昧睁开双眼,好一会儿都难以回神。直到蔼蔼晨光将我的灵智唤醒,我这才明白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发丝被冷汗打湿成一片,黏糊糊地粘在面颊上。我伏得难受,想要翻个身,又牵动背伤,只好转了转头。   这一转不打紧,一个身影乍然闯入我的视线中。   伽萨歇在床边一座软榻上,双手环抱胸前,背靠着墙合眼休息。一段白绸从他的右臂一直裹到半个肩,底下隐约渗出丝丝血红,在他古铜色的身躯上显得分外扎眼。   我动作极慢地挪起身,一条只遮到腰部的薄毯顺着床沿滑落到地上,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我一时发懵,盯着那两条腿瞧了半天,才艰难意识到自己此刻不着一物。   一条白缎同样裹着我的上半身,我细细端详着,认出这是夏时渊宫中的美人们用来裁衣的云丝缎。因其质地轻薄,纵使是暑天也不觉得闷热,很受那些宫嫔的喜爱。可惜万明叛乱以来,这样的缎子就越发稀缺,到最后满宫里只有皇后和太后用得上。   眼下一想,我那里的云丝缎似乎也从来没断过。   原来这缎子是万明进贡的,这荒凉之地还能出这样的精品,真是没想到。   我又慢慢朝床边挪,想把那薄毯捡回来,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昨夜里哭了整宿,现在又不痛了?”   循声看去,伽萨早已醒来,一双蛇眼正慢慢转过来盯在我身上。他目光上下游移,末了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哭了?还是因为从前那件事么?   我被他弄得心慌,一个不小心竟从床上栽下去。伤口触在地上,疼得我惨叫出声,偏偏又起不了身。   “唉。”伽萨懒懒站起身,抄着膝弯把我捞起来。那语气,好似在嫌我呆笨。   果不其然,他又接上一句,“我听说贺加人七窍玲珑心,比狐狸还要慧上三分,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一只笨狐狸。”   我抓着薄毯捂在小腹和腿间,不安地蜷起脚趾,顶嘴道:“那肯定都是假的。”   “哦。”他低头看我一眼,“绣花枕头也不错,你这张脸着实好看。”   我一时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接话道:“我母亲是京里有名的美人,可惜我只继承了她三分。”   他抱着我往软榻上放。那榻上铺着藤席,上头又额外垫了鸭绒织的软垫,看起来软和得很。我伸出手去摸,轻柔的鸭绒里头还生着一丝凉气,兴许是榻底下置了冰的缘故。   “难怪渊国的皇帝也喜欢你。”伽萨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坐在榻上,我便顺理成章地被放在了他腿上。   ?   “你、你……”我张了张口,耳垂一热,愣是没敢问出声。   他难道知道沈澜对我有觊觎之志?他远在边疆,与渊宫中间隔着数千里,哪阵怪风能吹到他耳边去?   绝不可能。   我手里攥着薄毯,定了定心神,轻快扯了个谎,“那是我皇叔,关爱晚辈是再正常不过了。宫里太后娘娘、皇后婶婶,各位妃子姐姐,谁不喜欢我?”   “也是。”这番说辞好像骗过了伽萨,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一手小心避开了伤口,扶着我的肩,一手顺势落在了我腿上。   腿上那处一热,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惊惶推开他的手,“你……你摸我的腿做什么?”   他垂眸仔细端详我的脸,目光掠过我的眉眼和唇瓣,看得我心里越发慌乱,只好偷偷把薄毯捂得更紧些。半晌,他才“噗嗤”笑出声,问:“为何不能碰?你这腿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你一个身份尊贵的王子,何必像个登徒子一般言行?上回也是,总要贴着我,叫人瘆得慌。”我心里有些不高兴,又碍于伤势不好挣脱,唯有同他理论,“这样传出去让人以为你有断袖之癖,你这名声不要了么?”   伽萨闻言眸子一沉,目光也渐趋凶狠。我缩了缩脖子,把后续的辩词都咽下肚。   “也是。”他的声音倒还算缓和,“有些人,半夜里亲了我的嘴、吮了我的舌,这会儿来怪别人碰了他的腿,也不知道羞不羞?”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话就让我又想起那夜旖旎的情状,羞口难言。   他见状,越发来了兴致,凑近几分在我耳畔道:“嗯?”   “那是我……”我正要狡辩,忽而听见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随着那些人的靠近越发大声。   伽萨神色一凝,食指抵住我的唇示意我别出声。他专注地听了听外头的粗野之声,随后立刻抱我起身,快步走到一面放着各式珍宝的博古格墙前,腾出一只手来扭动了其中一尊彩陶小俑。我觉着那小俑很是熟悉,然而还未等我再多看两眼,伽萨已带着我从一侧旋开的暗门中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昨夜并非被送回了自己殿中,而是歇在了另一座极尽奢华的殿宇里,这想必就是伽萨的寝殿。   “怎么了?”他走得急,在台阶上颠簸得厉害,我只好轻轻攀住他的脖子。   “有人贼心不死要来讨你。”他解释道,将我轻轻放在暗室里的一张榻上,握着我的手嘱咐着,“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出声,有什么事稍后我会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他便又匆忙顺着台阶上去。随着博古格再次闭上,暗室里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   这里建造得极好,避光、避声,外界的声音丝毫都穿透不过来。   黝暗寂静中,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荡着腿,手不安分地向两侧探着,果真摸到了个东西。提起来一瞧,是盏渊京常见样式的琉璃灯。   这种灯轻巧透亮,长明不灭,渊宫里巡夜的宫人用的便是这个款式,随后在民间逐步流行起来。每至岁暮观灯日,每家的小孩儿都会缠着阿爹阿娘买一盏。他这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我熟练地从灯顶的雕花暗格里摸出火石和灯油,点亮了琉璃灯。   这间暗室里摆着的各样物件,清一色皆是渊国的样式。从我身下这张榻到一旁的花瓶玉雕茶盏,再到远处的画像桌椅屏风,漫步其间竟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而心里也随之对伽萨更加起疑。   因着这些东西中不少是渊宫里独有的款式,又仿得极真切,不像是仅凭书中的文字描写就能制成的。难不成他曾身在渊宫中?   可是……我那时在街上见到的万明质子,分明是黑发碧眸,与他那一头银白的发和妖似的金色竖瞳没有半分相似。   我提着灯在暗室里四处逛着,突然被远处一个漆黑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我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不曾回答。我想也是,他是万明人,怎么听得懂渊语?于是打着胆子前进几步,灯光掠过那人头上一个闪光的物件。   那是——   我顾不得伤口疼痛,惊愕地疾步上前。看清那物的一瞬,我的心猛然一沉。   那是一枚龙晶镶片,镶在一个完整的黑色头鍪上。   那黑影自然也不是人,而是一具保存完好的玄甲。   渊国国富力强,先祖打天下时曾培养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军队,皆身披黑色盔甲,称为玄甲军。玄甲军的将领,都会在头鍪上镶一块龙晶以彰显身份。   我颤抖着手从那玄甲手中取下一支匕首,在鞘上找到两个字。   沈溯。   那是我父亲的名,是我父亲的甲。 第20章 陷阱   永昭三年,满天飞雪掩去了战场上将士的残骨,除了父亲战死的消息递回了京,其余一切都随着春暖雪融消失在了瘠薄土地上。   他的爱马、战袍、尸骨和对皇位的窥觎野心都一同葬在了沙场,自己则成为异乡野岭的一缕孤魂。   如今这副甲还被完好地保存在不见天日的暗室内,可我的父亲又葬身何处?他是否同样被深埋在这万明的土地下,经年累月地被他曾经的手下败将狠狠践踏?   我紧紧攥着这柄匕首,柄上凸起的花纹压过纤薄指肤,将骨头硌得生疼。那鍪上黑色的龙晶化作一汪毒汁淌进我心中,将伽萨俊逸的眉眼吞蚀喰尽,只留下一架白骨和恶鬼凶貌。   骗子。   双手骨节因过于用力而发出细微声响,我甩了甩头,企图将渐次萌生的恨意逐开,可它们却借着黑暗大肆生长,春生野草似的迅速霸占了我的心。   突然之间,博古格旋开,一个身影踏着阳光匆匆从短阶上下来。   我躲在暗处,拔出了父亲的匕首。寒光一凛,在那人未及躲开时,我的匕首便抵在了他颈间。   日光照在一张吓得面无血色的脸上,未等我张口,他已先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用生涩的渊语向我讨饶。   只是个宫奴。   我手里握着匕首抵在他喉上,诧异地回眸望了一眼。那出口还有一道人影,拱手朝我一拜,“贵人。”   昨日宴上的万明礼官扶着我上了台阶,重新回到了亮堂的内室。我躲在一架屏风后头,两个宫奴笨拙地替我披上中衣,又添上松石绿的外袍,粗糙的指腹在我肤上蹭来蹭去。我实在厌烦了,挥手让他们下去,自己动手整好了衣服。   与此同时,礼官立在一地狼藉中同我交代了眼下的状况。   “这么说,他是给万明王的人带走了,就因为我?”我抚平袖上褶皱,寻思这衣裳熨得真是不好。   “伽莱声称掌握了二殿下通敌叛国的证据,此事与贵人的侍从也有关,故来请贵人出面。”礼官徐徐道。   “我的人,我自然会救。”我款步从屏风后头出来,绕过碎在地上的两只酒盏,“是万明王亲自审决么?”   “万明王昨日惊吓过度,此时尚未醒来。伽莱将此事告知三公,此外还有上柱国及二位相国在场。”礼官领着我往外走,继续道,“相国与二殿下素来不和,前段时间刚寻了个由头将一批新贵下狱,只怕这次还要生出许多事端。二殿下说,若是时局险要,就请贵人以自保为先。”   “哦?他不是想叫我为他解围么?”我疑道。   “是。但众人居心叵测,伽莱昨日不就在那畜生身上做了手脚么?”礼官看向我。   昨夜那只虎,是伽莱动了手脚才会如此暴躁,以至于脱笼冲我奔来么?难怪他当时面露喜色,原来是早有预谋。我还未登后位便已遭此浩劫,若真有一日他继位为王,岂不是将我千刀万剐?   不成,不成。   转眼间,我二人已至一座殿外。内里肃穆异常,帘笼后头依稀可见斑驳人影。   我正要进去,礼官轻声唤住我,从袖中掏出个白玉小瓶塞进我掌心,“二殿下臂上伤势极重,若不按时上药恐怕保不住右臂。请贵人无论如何将这药交到殿下手中。”   那药瓶里渗着一股清凉药香,让我躁动的心都沉静了不少。   礼官是个聪明人,给我这药也必不只是嘱托伽萨换药。他说伽萨臂上伤势极重,实则是暗示我莫要忘了昨夜宴上的救命之恩。若伽萨的手臂保不住,他那王位自然也就悬了,这都是拜我所赐。   我欠他一个人情,不如这时候还了。两人扯平,往后为父亲复仇才能心无旁骛。   “他对我还有什么话么?”我接过药瓶,藏进袖中。   “贵人聪慧,二殿下确实还有话要臣转达。”礼官拱手道,“二殿下说,许多事眼见并非就是事实。先前因故隐去了自己的真名,想来十分懊悔,想亲自向贵人告罪弥补,不知贵人可还记得那个假名?”   这我当然记得。   “阿莱加。”我毫无防备地念出这个名字,胸腔里即刻传来一阵莫名的亲切感,伽萨怀抱中的暖意也凭空顺着肌肤蔓延,仿佛他的掌心正在我身上抚摸。   这三个字实在奇怪,次次念起来都仿佛一双手在撩拨我的心弦,叫那物在肋后乱跳个没完,像揣了只会打洞的兔子。   我想起渊宫里冰雪消融时淙淙的碧水、温煦的春光,也想起那异域古老的歌调和镶满珠宝的后冠。   一个身影从我眼前掠过,碧色眼眸在我脸上流连,随后又立刻追着振翅的白鸟跑远了。抬眸望去,远处是流淌轮转的星海,俊朗的男人坐在我身边,壮硕的白狼用尾蹭过我的手心。   阿莱加。这恐怕是什么巫蛊妖咒,被伽萨种在了我身上,以至于念出这三个字便会叫我心驰神往。   太坏了。   我定了定心神,向礼官道别,独自走进那宏大空荡的殿宇。风拂过我的袖子,此时此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委实是孤身一人了。   殿中的情况是我未曾料想到的。里头撤去了金纹宝座,改为六把官帽椅分置两侧,中间挂着象征王权的人面蛇身相。座上六人皆面容整肃,虽已显老态却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模样,与渊京里那些素餐尸位的老古董有得一比。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我一眼扫过去便被那抹猩红刺痛了双眸。   伽萨被两个身披甲胄的禁卫按着半跪在地,血顺着崩裂的伤口浸透白纱。一旁站着的伽莱死钉我一眼,哂道:“春风一度,滋味不错罢?”   我将目光从伽萨背上懒懒挪到他脸上,他亦扬着下巴觑我。他故意用渊语说这话,是诚心想辱我,可惜调子不太准,跟唱大戏似的。我心里反而不生气了,弯眸笑道:“我初来万明,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殿下原来爱听墙角,谢殿下告知。只是不知昨日殿下听了谁的墙角?”   伽萨背脊一震,头向我偏了偏。我在他身侧站定,那金钟似的禁卫沉思片刻,退到一边给我让了个位置。   “长砚,你记好了,以后替礼部修撰《万明行记》时要将这事写清楚些,就说万明的王长子有怪癖,喜爱属垣窃听活春宫。”我清了清嗓子。   温辰虽被押在地上,倒也不妨碍他同我一起使坏,朗声应道:“好,我记下了。”随即用扶在膝上的手悄悄划拉两下,一侧跪着的宴月心领神会,埋着头发出极轻却分明的一声笑。   “你别笑。”他左侧跪着的容安压着嗓子,很是及时地补上一句。   我拢着袖子,偷偷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伽莱面色阴沉,怕是随时都会扑上来揍我。   “我何时有过此污秽之行?”他当即破口骂道,“沈氏,你迎奸卖俏、诽谤犯上,当处极刑!”   我眉心一抽。   沈是渊国国姓,他怎可直呼我沈氏?!   “殿下既然不曾偷听,如何知晓我与二殿下究竟做了什么?渊国送我来,是与万明王成婚。”我顿了顿,强压下这二字在心中泛起的酸楚,接着道,“殿下污蔑我清白,无异于是侮辱万明王。我自然不算什么,王是万明国主,他的一世声名可就毁在这随口造的谣上了。”   “你卖弄口舌!”伽莱果然怒火中烧,目露凶光,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转过脸去不理他,“殿下搬弄是非,也不知道别的话里又有几分是真?”   殿中有位身长玉立的男人,在我与伽莱争辩时小声给座上诸位转述成万明语。想来在万明,渊语也只在年轻人里流传得多些,这些老古董不会,万明王也不会。我趁机以听不懂万明语为由,请他们暂赦温辰起身给我传话。   “渊国使臣。”左起第二的白须老人听罢了争辩,直奔主题质问,“听闻你昨夜受伤昏迷,并未返回自己殿内,而是彻夜待在二殿下处,此事是否为真?”   温辰在我身后悄悄摇了摇头,示意我他们并未就此事说过话。我心下了然,反问道:“大人如何知晓我并未返回自己殿内?又为何以为我在二殿下身边?”   白须老人闻言皱眉,道:“自然是有宫奴亲眼所见。”   我睨了伽莱一眼,徐徐道:“宫奴是最易被收买的,这事大人也了然于胸罢?说这话的人无非是想借淫事败坏二殿下与我的名声,一来使二殿下声名狼藉,二来使王厌弃我。”   座上几人交头接耳一番,末了又道:“你继续说。”   “二殿下战功显著,多番为王镇守边疆;而我身负贺加圣子之名,王求娶我以求安定天下。”我在渊宫长大,自然知道这些老臣最在意的不过就是江山社稷。江山稳定,国家富裕,他们才能继续无功受禄、安度晚年,“可若二殿下因此心寒隐退,便是置王的安危于不顾,万明周边多小贼,仅靠伽莱殿下一人难以应付,这般又是置万明江山于虎口。至于我——”   “此举让王厌弃我事小,只恐他失了一统天下的助力,这等危害的是万明百年来的国本。”   话已至此,我心生一计。   从前盘问桑鸠时,他总是珠泪涟涟,我便不好再问下去,不如这会儿也让我如法炮制,也不知这群老臣吃不吃这一套。   我抬眼偷瞄一圈,当即鼻子一酸,珠泪偷弹,哽咽道:“一路上风餐露宿地吃了这许多苦,到头来好不容易安定了,第二天就受这样的污蔑。万明既然如此不待见我,又千方百计地要我来做什么呢?王还在缠绵病榻,就有人按捺不住要除去二殿下与我,若是那人包藏祸心,未必不会伤及王,到时再将王位夺去,真是一举两得,既除去了心腹之患,又坐稳了万明国主的王位。焉知下一步不是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今朝不认旧朝臣?”   我抬手抹泪,顺势看了眼上头几人面色皆逐渐沉重,便知这一番说辞触及了他们最为关心的东西。再看伽莱,他的脸都涨成紫红色,手搭在身侧佩刀上,似有拔刀的迹象。   座上几人不约而同地掠过了这件事,转而问及伽萨通敌叛国一条来。   窗外阴云密布,似有一场风暴要袭来。我叹了口气,暂且将自己和伽萨绑在了一叶沉浮的小舟上。 第21章 险境   “这又是哪一条?”我拧着眉,心里实在是奇怪。   这些鬼把戏处处透着破绽,为何他们却深信不疑,甚至还把风头正盛的伽萨押在此处审讯?说他谋逆就罢了,偏还是个通敌的罪名,这不是明摆着又要往我身上扯么?   环视四周,伽莱眉宇中阴云密布,伽牧怯懦地躲在一旁,伽叶倒是面色如常,合眼倚在柱上休息。   座上六个神色各异,先前发问的白须老者已无开口之意,而右起坐着个鼻青脸肿的老头,他倒是横眉立眼地瞪着我,想来昨日为难我的相国便是他。   万明王多子,但如今看来有力争储的不过伽莱伽萨二人。伽莱虽有军功傍身,却因腿疾眼伤,被伽萨压了一头。他出自正嫡,又为长子,天之骄子曾经何等风光,如今却在后起之秀的光芒下失了尊荣,想来对这位同父异母的王弟是恨之入骨,否则昨夜也不会字字讥讽于他。   方才来时,礼官同我说起相国与伽萨积怨已久,莫非伽莱与众臣互相勾结,想设计将伽萨拉下神坛、以致他再无继位的可能?   此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里,我的心也随之不安起来。宽敞空旷的殿中猝然升起一阵阴凉,寒气从砖石罅隙间杳袅钻出来,密织成一张严丝合缝的网。   是啊,伽萨不似万明王昏庸,他清醒得很。若他一朝继位,定然饶不得这些吃空饷的庸臣,这不依旧触及了他们的利好么?我单知道除去伽萨会让他们失利,可若伽萨得势继位为王,依旧会让他们失去俸禄官位。   唯有让伽萨再无继位的可能,但又能为新王所用,才能让他们一劳永逸。从前,沈澜不就是这般对待我父亲的么?   雷霆手段劘其羽翼,却保留他亲王封爵,再将妻子困于京城为质,逼他戍边三年镇压叛军而不敢起兵谋逆。   在外人看来这是皇恩浩荡、手足相亲,殊不知此举对于距皇位一步之遥的父亲来说,无异于诛心。   我颦着眉,敛泪立在一旁。两个宫奴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叠东西。   “昨夜二殿下私会了你的侍奴,这些即是赃物。”那挨了揍的老头睨下一眼,咬牙切齿,似是想咀碎伽萨的骨头,“人证物证俱在,二殿下敢说自己没有异心?”   “我没有。”伽萨扬着脸,烁烁目光迎上去,挺翘的鼻梁将侧脸勾出一个俊俏锋利的轮廓。   我迟疑地翻看着锦盘中的物件,那是几张狼皮卷轴,上头用笔勾勒着万明地图,其中有几个地方皆用朱墨画了圈儿。余下几张又细细画了些不同的场景,有星河、野原、谷地,且无一例外地在中间画上了两个情意绵绵的小人儿,或相依一处,或追逐嬉戏,或缱绻缠绵。   若不是他们认定这是通敌的证据,我还以为是哪两位仙侣在遨游四海的行记图呢。   这画得是尽心,可惜又有几分憨态,跟那狼皮军书上的野鸡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既然这是伽萨画的,难道那军书也是他写的?   那野鸡一样的鹤和蚂蚁爬似的渊国文字,竟然出自他笔下?   我捏着狼皮卷轴仔细辨认了一番,目光落在那个瘦麻秆似的小矮子身上。   “区区几张图画,能说明什么?”我把狼皮丢回盘上,心里直呼他太不当心,居然把这些东西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还叫人撞着了,可嘴上依旧开脱起来。   “几张图画?这上头的是万明疆域地图!”伽莱揪住我的话头不肯放,快步走到宫奴面前将那狼皮展开在我面前,“伽萨将地图交给你们这些异族人,岂不是有助渊军灭万明之心?再者,十年前与那渊国统帅互通消息、私下交易之事虽被父王宽宥,也足以见得伽萨早有叛国之心。”   他眯着眼,嫌厌地剜了一眼伽萨,一字一句咬道,“前科在身,不得不防。”   我担心他佩刀上前恐行不轨,连忙握住袖中的匕首,此举却又引起他的注意。   “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他一把扯住我的腕,力道之大让我以为他想生生捏碎了它。我一趔趄歪倒在地上,白瓷药瓶从袖中滚出来,触到他靴头才停下。   伽萨适时扶了我一把,一团浓墨似的黑云在我松绿的衣袖上展开,弥散着血腥气息。我望一眼他的伤,伸手去捡那药瓶,可惜指尖刚搭上光滑的瓶身就被一只织金锦聚云纹长靴踩在了脚底下。   伽莱抬腿碾着我的指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主子!”宴月在后头大喊一声,似是想要冲上来帮我。伽莱一扬手,周边的侍卫蜂拥而上,将众人都押在了地上。   “一个破药瓶子,还得赔上这么金贵的手,值。”他狞笑着用力踩下去,我听见指骨发出脆弱的声响,吃痛地呜咽一声。   “大哥!”伽萨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里又翻涌起一股血色,“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你算什么东西。”伽莱弯下腰,乜斜着眼啐了一口,“渊国三年没能做掉你,今日还不是落在我手里?”   渊国三年。   那万明质子的确是在渊宫内住了三年,可我分明记得他是黑发碧眸,还取笑过他狼吞虎咽吃米糕时把碎屑沾在头发上的事。一别数年,那个精瘦的野蛮狼崽子怎么都长变了种?   伽萨极力忍着怨怒,脊背微微颤抖着。我怕他一时冲动,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悄悄拽了拽他垂着的手。   一只手立刻游鱼般钻进来,捏住了我的手。   与此同时,他的气息也平稳了,抬起头对伽莱道:“大哥,你实在不必用旁人出气。他是渊国来的贵客,父王极其看重之人,若是一个不小心伤了不说,还要延误父王的大事,只怕他知道后会怪罪,你我谁也捞不着好处。”   我指尖轻轻弹动一下,又被他用力握住,戴着扳指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万明王的大事,也不过是有违天理地娶个男人为妻罢了,真是叫人听着别扭。我知道他是想借国主的权势保我,只是这话听起来实在叫人难受。   “也是。”伽莱摸了摸下巴,有了松口之意。   可他这种人怎会轻易放过我?   他突然伸手勾住我的下颌,余光则不断瞥在伽萨脸上观察他的神色。   “也罢,”伽莱笑道,“你给我磕个响头,我就饶了你这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我只怕要呸到他脸上去了。可如今深陷漩涡,一时似乎没了更好的解法。   我屈辱地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正要向他俯身,伽萨突然拽住我的手。我动作顿在半空,他又暗里拉了拉,似乎不想让我低头。   与此同时,伽莱失了耐心。他松开手,拇指揩过我的面颊,修剪齐整的指甲顺着颈子一路往下滑,惊得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张开五指用力掐在我颈上,我陡然失去了呼吸的自由,微张着嘴却喘不上一口气。   “大哥、你!”伽萨乍然提高了嗓音,声音里怒气四溢,我死死压着他的手让他莫要轻举妄动。   “磕呀。”他虐杀猎物般地折磨我,又转向伽萨道,“要不这样,二弟,你替他磕罢?”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感到伽萨缓缓松开我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逐渐消散,一如我的意识被殿里四角点着的火烛涣散。   纵使不语,我也清楚他不会为我受此折辱。王权争斗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他知道我是个假圣子,实在没有理由为了我将自尊碾碎在对敌脚下。   一股绝望遽然如潮涌至心头,我闭上眼,眼前却不住地被一个瘦削的身影夺去目光。他缩在渊宫的石狮子底下,满是戒备地盯着我手上的桂花甜糕,像一头饿急了的小狼。我兴奋地把荷叶包着的点心递给他,他却一口咬在我手上,痛得我哇哇大哭。   我们原本只在渊国见过两面,到了万明也没有什么交情。我不过是他借来争储的物件,若要为了救我而向伽莱低头,这不是舍本逐末么?何况他已因救我而身负重伤,于情于理都不必再为我做些什么了。   他要弃我,理之当然,这本就是我的命。   宴月的嘶吼从后头传过来,却仿佛隔着千百里。我的神志都要飘浮起来了,又被一只宽阔有力的手拽下来。   “好。”伽萨把手上的扳指套在了我指上,抬手解开了抹额。我艰难地转过头去,只见他慢慢跪直了身子,又匍伏到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了砖上。   在伽莱脚边。   颈上的压力一瞬消失了,我像条被迫离水的鱼般随意地被丢在地上,眼里满是伽萨跪伏在地的情状,心中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窃喜。   明明伽莱已经松了手,我却仍觉得被扼住了脖颈,怎么都喘不上一口气。 心里好像被狠狠地撞出一个缺角,又被伽萨卑微的模样填满,继而与血肉长合在一起。   如今我才知道,忍辱负重有多难。我也知道,往后的生命里,这个愿意为了我匍伏在地的男人的身影再也无法消失。   “好了。”默许纵容伽莱胡闹至此的相国终于懒懒开口,却并不治伽萨的罪,“今日闹成这般,恐怕得改日再审。”   我从地上爬起身,只见伽萨垂着眼,浓密的睫羽覆住眼瞳,藏起了所有情绪。   “诸位大人,通敌叛国乃是万明重罪,不得不审。”伽莱不依不饶,“二弟犯错,少不得有人挑唆。以我之见,当将二弟暂且关入地牢,待一切事由查清后再做定夺。二弟可为美人折腰,想必也愿意为国委屈一回罢?”   伽萨动了动眼皮,懒得搭理他。   “那就先请二殿下到地牢委屈两天。”左起的白袍老人颔首道。   “至于沈氏,蛊惑人心,不如即刻斩首以儆效尤。”伽莱冷笑一声,其得逞之色已然显露无遗。   “贵人到底是王的新奴。”左起第二的白须老人驳回了他,“幽闭殿中,听候发落。”   我手里攥着伽萨给我的扳指,就像握住了他的手。伽莱一行人神貌欣喜,已然是胜者之色。   但我不信。   事情还未盖棺定论,一切都有转圜的契机。哪怕伽莱能得王位,也定然有办法将他拖下来。   伽萨摇摇晃晃地起身,手里握着那个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拿到的小药瓶。在被禁卫押解离开前,他偷偷冲我比了个口型。   他说:“别怕,若有机会,放手去做。”   作者有话说:   俺没有搞小妈,希望大家不要磕错感情戏。   如果剧情有任何让你觉得不理解/不满意的地方,请及时退出以止损 第22章 转机   一缕晨光从残破的窗前照进陋室。我抬起眼皮,模糊地看着尘埃在光晕中飞舞。   日升月落,我在混沌中数着昼夜度日。从起初的愤怒冤屈,到现在的麻木迷惘,不过短短三日的工夫。   我不知道伽萨眼下如何,也不知温辰他们身在何处。天翻地覆之快让我终日恍惚,仿佛坠入一场冗长噩梦中,挣扎良久却难以醒来。可手上那枚不合尺寸的扳指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我,当日发生的一切。   伽萨……   我将扳指褪下来托在手心里,碧绿圆润的翡翠与记忆中碧莹的眼眸逐渐重合。我有太多的事想问他,却更怕听到他受刑垂危的消息。   救我于虎口是一重,为我受辱是一重,可杀我父亲也是一重,更何况我这病弱的身子亦和他脱不开干系。   初入晟都,我只觉得伽萨野心勃勃、胸有城府,可如今我却越发觉得看不透他。似是有一团浓雾弥漫在我们之间,让我如何都看不清他的一举一动。   同时,我也越发觉得这事来得蹊跷。   当初温辰明明同我说伽萨势力深远,何至于两句话就给斗得万劫不复?他那般傲气的人,说下跪就下跪、说磕头便磕头,难不成那盘根错节的势力都是假象么?   我从腕上摘下他送给我的那只镯子,与扳指一并放在手心仔细端详。大环之中有小环,他的所作所为里,是否藏着什么别有用心?   或是他与伽莱本是一伙的,或是他想借此机会做什么事……   吱呀——   我脑袋痛得厉害,忽听殿门哑然一声响,叫我彻底断了思绪。一个深色皮肤的宫奴推开门,手里提着一盒吃食。   他木然地掏出两个面点按在糙米稀粥里,再把昨日未动的粥碗捧出去,期间不曾与我打一声招呼,更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我瞥了一眼,依旧是附着青色霉斑的白面馒头,遂重又阖眼休憩。背上的伤口隐隐灼痛,我又想起伽萨深可见骨的伤,心里平添了一分忧愁。   这几日的种种忧思,几乎要把我的一颗心都撑破了。每至夜深人静时,我都格外思念在渊国的日子,那时纵然有太后和沈澜在暗中较劲,到底也没把我关进这种地方去。   “关在这破屋子里,实在是可怜。”慵懒的声音道出了我的心声。   我警觉地睁开眼,来人周身罩在一件灰色长斗篷里,宽大帽沿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他不知何时悄然站在了我身侧,半是怜悯半是谑道:“渊国的笼中鸟,到了万明依旧是笼中鸟。”   他嗓音黏腻,像是刚从一场慵眠中转醒,就连抬手掀帽的动作都透出几分散漫。   可当他的脸露出来时,我满心的戒备突然消去大半。   “三殿下?”   伽叶那双多情的眼中难得有一丝疲惫之相,也不知是彻夜逛花楼逛出来的,还是伽萨当真出了什么事才使他日夜奔波。我无暇顾及其他,脱口便问:“伽萨……二殿下他怎么样了?”   “老样子。”伽叶蹲下身,身后美艳的女奴立刻递上一瓶膏药。我注意到那女奴手里还捧着一叠衣裳,却好像是女款的纱衣。   不愧是他伽叶,身边的女奴都比别处的要妩媚,还得随身备着两套衣服更换。   他托着我的右手,食指从瓶中剜出一块儿油脂似的药膏,细细抹在我红肿破损的手背和指节上,疏懒开口,“他说……”   “说什么?”我原本咬着牙忍痛,却还是按捺不住心思问他。话刚问出口,我又赶紧闭上嘴,省得疼出声来。   “说你这双手跟春天新长的翠菅似的,伤了可惜。”伽叶的指腹在我手上轻轻划过,顺势将指上套着的扳指取了下来。   我连忙去抢,他不慌不忙问道:“你知道这是何物么?”   “扳指,看这款式是装饰用的。”我不以为然。渊人虽少骑射,这些东西还是会用的。   “这是我们用以出入王宫的御韘。”伽叶把扳指套回我手上,语气有些无奈,“我四处奔波,殿里都翻了三番,就差刨土了。好不容易进地牢里见他一问,东西居然在你这儿。他连这个都给你了。”   他从女奴手里抓过纱衣塞进我怀中,道:“把衣服换上,我带你去见个人。”   -   晟都不比渊京,宫中没那些观鱼赏荷的情致,故而宫道上宽敞极了。再看两边的宫墙,倒是缀满了浮雕,同先前在国界处见到的差不多,左边是人面蛇,右边是狐面女。   故事内容我也看了个七七八八,大抵是说人面蛇天降甘露、庇护万明百姓,而狐面女悬壶济世、孤身救万明王。   我正颇为好奇地边走边瞧,伽叶突然止住步子,将我护在身后,沉声道:“低头躲好。”   远处拐角的宫道上,正浩浩荡荡地来了一支队伍,我躲在伽叶身后偷望一眼,连忙垂下头去。   那辇上的人,正是春风得意的伽莱。   “三弟好兴致,身边又换了新的美人儿。”伽莱倚在辇上,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单调地叩着木头,“不知大哥我何时能有这样的好福气。”   福气?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不把小姑娘吓哭就算好了。我又往伽叶身后躲了躲,心中暗暗道。   “大哥如今平步青云,还怕没有美人投怀送抱么?”伽叶爽朗笑着。   “也是。”伽莱抬眼望向天边渐渐升起的旭日,眼里满是欲望,片刻又侧过脸看来,“我看你身边这个,倒是比寻常的胭脂俗粉要悦目不少,可与小妹一较高低。”   “观花楼里新来了一批雏.妓,随手挑一个罢了,也不稀罕……”他未说完,伽莱便来了兴致,灼灼目光都攥在我身上,我心下直道不好。   伽叶先前说我这样貌在宫中恐怕太引人注目,才叫我换上纱衣装作他身边的女奴,原本那位则换上我的囚服在陋室中等待。   这露腰露腿、哪儿都遮不住的衣裳本就叫我难为情得很了,他们还偏要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这下好了,伽莱又动了歪心思。   “那不如,让给大哥罢?”他抬手指我,“你,过来。”   我抓住伽叶的斗篷,使劲把脸往他背后埋。即使有面纱和金饰的遮掩,我还是心虚。   “哦,不对。”伽莱似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拍脑袋,吐出一句万明语。   难怪我听得懂,他们方才竟都是用渊语谈话的。   “大哥,可别把这孩子吓坏了。”伽叶讪讪道,“我好不容易把她骗进宫一夜,先下正要送回去。若是给嫂嫂知道我拉着大哥做这事,她不得把我扒皮抽筋,当一回女哪吒?”   伽莱一听“嫂嫂”两个字,脸上霎时没了笑容,转而阴狠道:“啧,等我继了位,还怕收拾不了她么?罢了,随你玩去,我去给父王侍疾。”   语闭,他又声势浩大地带着一队宫奴过去了。才刚得势,就如此狂妄,我倒是有些期待他成为败寇的那一天。   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我正想继续走,伽叶却皱眉上下打量我。   “怎么了?”我亦循着他的目光自量一番,除了身上这件不符身份的衣服,并无什么不妥。   他不语,伸手将我腿侧开衩的两片布料揪在一起,嫌弃道:“不修边幅。”   “这也不是我选的衣裳。”我只好一手拽住两片丁香色的衣摆,把裸露在外的大腿遮上一点儿,追着他的脚步问,“为何你们在宫中也用渊语谈话?”   “说多了才能说得好,读渊国文史也便捷些。”伽叶答道。   “哦……”难怪他们对渊国如此了解,我心下叹服,暗下决心此劫之后定要将他们万明的文字也好好学一学。片刻,我又问:“伽莱的夫人竟是个泼辣的?”   “是。”伽叶点头,“大哥早年成的婚,娶的是相国文谡的长女英华。”   “听起来也是知书达理的。”我喃喃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没想到如此凶悍。”   “她若是不强硬,只怕要被那些姬妾都爬到头上去了。”伽叶叹道。   他用伽萨的御韘出了宫门,我们二人乘上一顶早已备好的小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太傅府邸。   “沈公子,你记着。”下轿时,伽叶抬手抚平我眉心郁结的愁情,“贺加人之所以能长久立于世,靠的不只是姿色,还有灵慧。二哥此次如何转危为安,全看你。”   我默然颔首,他将斗篷罩在我身上,遮住那一身纱衣与饰物。我摘下面纱,他便领着我进了太傅府。   甫进门,便有小童前来迎接,想来伽叶与这位太傅是早有约定。   进了正屋,内里早已布置妥当,中央置着一鼎香炉,袅袅檀香从镂空炉孔中升腾至半空而消散。   屋里坐着昨日那个下令将我关进陋室的白须老人,身侧站着位风韵犹存的女子,正与他就书中一文探讨置辩。见伽叶与我,她欢喜地迎上前。   “这位就是沈公子罢?”她端庄姣美,亲昵地握住我的双手,又心疼地用沾着脂粉香的帕子替我将伤口包起来,“当真是麟子凤雏,好,好!”   我不知她为何如此亲切,又怕贸然张口犯了忌讳,只好扭头向伽叶求助。   “这位是太傅连卿的夫人柳扶风。”伽叶解释道。   我忙向他们二人礼道:“连大人,柳夫人。”   “几日不见,贵人消瘦了。”连卿合上书,抬手捻着白须,“柳儿,去热碗肉汤来罢。”   柳扶风极是不舍地松开我的手,带着几个小奴出了正屋去备饭。屋里便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大人。”我一听这话就难受起来,直入主题道,“我不信二殿下通敌,更不信他叛国。”   “证物你都看过,那的确是万明地图。”连卿不紧不慢道。   “即便那是万明地图,可寥寥几笔,根本看不出什么山川河流。至于旁的图画,说是怡情的山水之作也无妨。”我又上前几步,哀求道,“大人,纵使我是渊人也不得不说,二殿下是万明的功臣,他为了万明大败渊军、屡战屡胜,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呀。”   “贵人这样说,确实有几分道理。”连卿缓缓张口,白须随着唇一张一合而簌簌抖动着,“只是太师、太保二人,还有上柱国、相国,皆认定二殿下有异心,纵使老夫心有力为他说话,也着实是力不足。”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逐渐坠入谷底,又不愿就此打道回府,便下了狠心,一撂衣袍跪在他面前,苦涩道:“大人既然肯见我,必然不只是为了叫我坦然接受这般说辞的,求大人为我指一条明路罢。”   连卿微微一愣,继而迅速恢复了淡然神情,捻须道:“二殿下吉人天相,想必自能逢凶化吉。”   我抿着唇,拢在斗篷底下的手搅弄着腰间垂下的薄纱,颇有些蛮不讲理道:“二殿下在大漠中救过我的命。若是大人不愿帮我,我便长跪不起。”   上头传来一声轻哼,连卿放着我跪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柳扶风带着小奴回到正屋。她刚迈过门槛,便惊叫着要来扶我起身。   “我这夫人,也是出身贺加。”连卿的目光都放在了柳扶风身上,“老夫的确能替贵人略施小计,但也要替夫人向贵人借一样东西。”   “什么?”我急切道。   “这件事往后再细谈。贵人的当务之急,不是救二殿下么?”连卿看我一眼。   “好。”我连连点着头。不论他向我讨什么,都不如伽萨的命重要,这是毫无疑问的。   至于旁的,往后我还有很多机会可以问他。   作者有话说:   俺看了看情节,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如果觉得我写得不好可以直接退出啦,感谢阅读! 第23章 周旋   是夜,伽叶按先前的法子送我回陋室。   软轿在人流中摇晃得宛若一叶水中小舟,我身上的金饰流苏也跟着泠泠作响,冰冷的硬角不时戳在裸露肌肤上,留下浅红划痕。我透过窗观察着街上晟都百姓的市井生活,无非也是柴米油盐、嬉笑怒骂。   “万明人也不似渊国谣传的那般粗蛮,是罢?”伽叶突然开口,腔调里带了些诮意。   我不置可否,懒懒收回目光。   万明地势偏远,百姓粗鄙好斗,渊国的书上都这么写。可这铺金洒银的晟都,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乡僻壤之地;这里的男女,也并非都是未开化的蛮人。   伽叶见我不语,自顾自道:“伽萨向来待我不薄,你我体内又都淌着贺加的血脉,我才帮你一把。连卿固然能在前朝说上几句话,但他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人。”   趁人之危,当然不算好人。我心里盘算着连卿想“借”的东西,随口答道:“眼下还是救二殿下要紧。”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答话后,伽叶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待我看过去时,他却面色如常,只懒怠地合眼靠在轿壁上休息。我心中有忧念,亦无暇细思他这一声阴阳怪调。   “那是什么地方?”我无意一瞥,见一处挂红结绿的小楼,门前两三个样貌清俊的渊国少年正在奏乐,听音大抵是些艳俗曲子。   伽叶抬眼瞧过去,答:“云水居,京中有名的茶肆。”   “你们倒是挺有雅兴。”我知道他对渊国种种误传不满,顺道找个机由夸一夸他们万明人。   “万明人好男风,贺加人窈美,渊人清秀,这两者最受喜爱。渊人好品茶,茶肆即是豢养渊国倡优的地方。”伽叶叹了口气,“你怕是不知道,渊国边境常年战乱,不少渊人都逃至万明谋生,从事皮肉生意者众多。”   我诧异地盯着他。万明人好男风,所以对万明王立我为后并无见怪,这是我知道的。可渊人逃至万明,这怎么可能呢?渊国虽渐有日薄西山之势,到底还是胜过万明万千的呀。   “以后少独自往外跑。”他又幽幽道,“沈公子这等样貌,若被抓到茶肆里,小心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   连卿能在前朝说上话,这事不假。想必也是因他在众臣面前说了些什么,才招致一位不速之客大驾光临关押我的陋室。   伽莱推门进来时,我正抱膝倚墙而坐,就着一碗米汤啃馒头。   “哟,这不是渊国来的贵人么。”他鄙夷着双眸立在我跟前,脚尖顶翻了那只缺了口的碗,稀薄汤水淌了一地,“牢饭用得如何?”   我把最后一块未生霉斑的馒头塞进口中,伸手扶正了碗推到一旁。酸苦在唇齿间弥散,又和着硌舌的馒头被吞进肚里。我抱着膝,露出手上刚结出软红血痂的伤口来。   在罪魁祸首面前露出伤口,无非是示弱之举。如今我为阶下囚,别说是一只手,他就算想即刻要了我的命也不在话下。   “如今是殿下高兴了。”   他见此,愈加放纵起来,“太傅昨日同我说起兄弟手足之情,又接连提了你圣子之名,想来你这娇生惯养的圣子,也舍不得死罢?”   我眉眼低垂,假作心不在焉道:“事已至此,圣子又能如何?”   圣子不能如何,不过是定天下罢了。伽莱狼子野心,未必不想扫天下、拓疆域。他固然不喜我,却不见得不想利用我得天下。   不出所料,他扬眉道:“你不想死,倒也可以。”其姿态仿佛怜悯布施,我心里厌恶,却又不得不回应。   我仰起脸,蹙着眉脉脉地望他。伽莱眉心一皱,些许局促地背过身去。   万明人好男风,生在这方土地上,我不信他心里没有些歪念。就算他真的厌恶,我落在到他手里,索性也恶心恶心他。   从前在渊国,我对贺加秘籍中的惑人之道只有厌恶,却不想还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发挥一番作用,那些被太后逼着和镜中人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也总算没有辜负。   我伸手去捏住他一片衣角,好声哀求道:“殿下饶我。”   伽莱厌恶地从我手中扯去那片布料,扣住我后脑迫使我抬头仰视他。他双眼微眯,是为鄙憎之色,“贺加后嗣名不虚传,专攻这些下三滥的本事,难怪能把那怪胎迷得神魂颠倒。”   我眼瞳一缩,当真是被戳中了痛处。   “既然如此,”他盯着我的眼端详片刻,嘴角勾起一个顽劣的弧度,突兀的刀疤在面上扭曲起来,“我就要你亲自定他的死罪。”   “给他定罪,岂不是也要坐实我的过错?”我强压着心中恐惧,低声问道。   “杀了他,我就放过你和你的那些随从。”伽莱松手将我丢在地上,擦擦掌心,居高临下道,“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   一连几日心力交瘁,等到小奴将我放出来时,我正被热病纠缠个没完。   渊国跟来的御医煎了消热的药给我服下,又替我重新换了伤口上的药。过了晌午,我摸着仍是烧着的双颊,想着这病一时半刻是好不成了,只能叹气。索性整了整面容,抱上一卷白麻纸出了殿门。   那日伽莱说得清楚,若我肯坐实伽萨的罪名,他便承诺往后与我相敬如宾、不再刁难;若我有一丝半点的疏忽,不光保不住伽萨,就连我自己同渊国带来的人都要一道殉他。此刻我才明白,连卿所能争取到的,就是我在讼状书中搬弄文字的机会。   要说与我相敬如宾,我是不信的。伽莱如此厌恶我,怎会将眼中钉置之不顾?如此想来,我更愿意跟着伽萨赌一回。   看守地牢的金甲守卫细查过我的密令后慢吞吞让开身,露出一道狭窄破旧的铁门,叫我想起那只被囚于笼中的虎来。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牢笼中关的不是伽萨献给万明王的虎,而是伽莱用以献祭王位的少主。   那时我在陋室中整日胡思乱想,忽地想起礼官说的话来。其实这少主的身份也不难猜,只是我乍入晟都,不明局势,才一直未能明白。现下想来,能为万明王镇压乱党的也只有伽萨一人。   是我将来的夫婿,还是我手下的亡魂,皆在他一言之间。   地牢中阴冷潮湿,豆大的水珠从腐蚀严重的壁中渗出来,四处都升腾着一股腥臭刺鼻的霉味。   我掩住口鼻,提着衣摆穿过逼仄甬道。锈迹斑驳的铁门层层打开,又在我身后重重合上,溅起一汪又一汪泥水。两侧的牢房中近乎没有活人,角落里堆满了森森白骨,胡乱地搭成了高塔。仅有的几个还算是“人”的血肉之物,撕心裂肺地扒在牢门上冲我吼叫,叫人触目惊心。   所谓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   在最深处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我终于见到了伽萨。他比我想的要好得多,虽被玄铁锁链束在架上缚成了“大”字,起码还能看出人形。   有了先前那些惨状的铺垫,我现下只觉得他能活着就已是万幸了。   “二殿下。”我轻轻唤他。   伽萨垂着的头颅闻声动了动,随即扬起一张占满血污的脸。兴许是骨相生得好的缘故,他纵然伤痕遍布,倒是不狼狈,颇像刚从前线浴血奋战而归的年轻将领。相较之下,我竟有些像个替恶人办事的墙头草。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一望过来,我的心就狠狠抽搐了两下。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我,未曾出一言。   这倒叫我有些心慌。   “伽莱叫我来审你。”我自顾自把白麻纸铺在案上,捏起一支狼毫。地牢的血腥气太重,就连洁白如绢的纸上都仿佛洇出一层血色。我低着头,不去看他的双眼,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这麻纸共三份,一份空白以供我书写,一份按死了伽萨通敌叛国的罪名、将他处以极刑,还有一份便是我这些天绞尽脑汁替他圆的谎。虽不能将他从这事完全摘出来,却也总不至于被关在这里。   “你今日这身月白的衣裳,没那件墨绿的好看。”   我下笔的腕一顿,皱眉看过去,正巧瞅见伽萨唇畔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我想怨他不知好歹,又见他周身是血,只好将笔又在砚上沾了一圈,“坦白从宽,别卖弄唇舌,生死可都在这一纸讼状上。”   “我早说过,我并无叛国之举。”伽萨敛起笑意,哑着嗓子,“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罢。”   “你究竟为何要画那些画,又为何私下将这些东西交给长砚?”我悬笔纸上,抬眼打量他身上的伤。除了胯上一片薄布堪堪遮住的要害,其余暴露之处皆布满鞭伤,鲜血淋漓,想来是已经遭过一轮酷刑的。   伽莱额外许我用刑的特权,几番暗示我将伽萨打死在狱中,其情貌和太后要我祸害沈澜时一模一样。   原来不论是什么样的身份,真心憎恨一个人的表情都是那般如出一辙的。   “那些是万明矿藏的分布图。”伽萨正色道,“万明处在大漠中,除了晟都内有水域,其余诸城干旱无比,百姓几乎难以谋生。我想请渊国皇帝在渊国与万明之间设互市,准许两国商人往来,给万明百姓一条生路,难道也有错么?”   “至于你那位副官,他仕途通顺,有送亲之功在身,将来回渊京述职必会受到皇帝亲见。我请他带这些回去,再向皇帝进言互市之事,也算叛国通敌么?”   当然不算。   我提笔记下这些话,打算往讼状书里再添些东西。伽萨耐心地等我落笔,目光不时从墨迹上移至我身上。   末了,他又道:“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审我这些。”   “不错。”我将笔搁在砚台上,沉眸问道,“我父亲嘉王,是死在你手下的罢?”   闻言,他眼瞳一闪,我便知道这事与他脱不开干系。只消他说一个“是”字,我便会即刻将那份圆谎的讼状书烧毁在他面前。   然而他说——   “不是。” 第24章 旧事   我幽幽抬眸盯上他那双蛇瞳,阴暗湿冷的地牢里,那对眼睛闪烁得像两颗暗夜中的星辰。   “没有。”伽萨重复道,“我未曾杀他。”   我将双手交叉叠在腿上,缄口不言,只用目光努力地捕捉他眼角眉梢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亦定睛凝注着我,再道:“当年伽莱挂帅,我随他出征,确实在战场上与你的父王对阵。”   “当时万明军队已决意后撤,奈何他率兵穷追不舍,意在一举歼灭我军。”   “可惜他误入流沙阵中,险些全军覆没,是我救他回营。”   我搁在膝上的手猝然握紧,又因伤口撕裂而猛地松开。一颗血珠从裂口中沁出来,滚落在浅蓝的锦衣上,仿佛洇开的血泪。   “你既缚他回营,难道还能放了他?”我心下冷笑。   “我以胜之不武为由,只卸了他的甲就放他归渊军大营,你去军营中……”伽萨忽地变了脸色,剑眉紧锁,似是在极力忍受什么痛苦,我站起身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他一声喝止住了,只好待在原地。   他垂着头,肩头肌肉痉挛搐缩,颈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凸显出来。锁着他双臂的铁链被揪得“窸窣”直响,鲜血从磨破的腕和崩裂的伤口中淌出来,在我眼前将他折磨成了个血人。   我蓦地想起外头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万明人善用蛊毒巫术,难保不会在审讯时对犯人用这种刑罚,听闻最厉害的蛊,不论人畜,一沾必亡。   我快步上前,只见他七窍出血,脖颈一颤便吐出一口黑血,正落在我脚边。   “伽萨,你……”我空举着双手,又不知该怎么办,犹豫半晌也只替他将凌乱的头发拨至耳后。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他额角一道小小的疤痕。   伽萨痛苦地吸气,腹部抽动着,血与汗珠混成一片滴下来,将他的伤口泡地发白生皱。他翕动嘴唇,似有意和我说话。我大着胆子上前,踮起脚将耳朵凑到他跟前。随后,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对我道:“摸摸我。”   ?   我一愣,总以为自己听岔了。他是要我,摸他?   伽萨挣扎着睁开眼,双瞳中血色翻腾,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放大,身体颤得愈发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撕裂他的身体出来。我恐他即刻就死了,连忙抬手去碰他,可上下扫了一眼,他周身沾满粘稠血液,让我实在难以下手。   人之将死,我不忍心拒他,踌躇再三,只好抬起手轻轻贴在他面颊上,学着旧时母亲的模样软声哄道:“好了。不痛了,不痛了。”   伽萨无力地将脑袋垂在我肩侧,我撑不住他的身躯,只好一手自腋下绕到他身后抱住,一手依旧轻轻抚着他的脸颊。   我听见他在深嗅,一如当初在客栈房中他对我做的那样。我一直不曾问他我身上究竟有何种味道,可我着实感觉到他的呼吸从紊乱急促渐渐转为绵长轻弱,似乎当真安定下来了。   “我不曾杀你的父王。”缓了约莫一炉香的工夫,他软绵绵地附在我耳边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股湿热黏腻的血腥气味,叫我面上一烫,“我殿中的暗室,去看看罢。”   -   自地牢中出来,已是晌午时分。   我拖着一身染满鲜血的衣袍,歪歪斜斜地跟在引路的女奴后头,仿佛是伽萨对我用了刑。   他受这一劫,与我的到来相关。招致无辜之人平白受辱含冤,这何尝不是在鞭笞我的良心?   为了适应万明暑热,我的夏衣都裁得极薄,血轻易地浸透衣料,洇在我肌肤上。不知是否因伽萨的血顺着背上伤口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虽走在长街上,却总觉得周身不自在。   许是这几日太累了,我安慰自己。   我借口整理卷宗回到殿中休整半日,御医来请脉时见我衣上染血,惊了一跳,我只好再费些唇舌告诉他自己无妨,并托他焚毁了这些衣物。   然而那行医多年的老人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拿眼睛瞅瞅衣裳,再看看我。   “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我捏着鼻子将药灌下喉,忙往口里塞了一颗生津的姜香梅子,含糊问他。   “这衣上的血,含有剧毒。”御医欲言又止,“这蛊毒并非鹤顶红一类即刻发作的毒药,但侵肌蚀髓,长此以往,中毒者会周身出血而亡。”   周身出血,倒是能和伽萨的症状对上。   “可有解法?”我直截了当地问。   “此乃万明秘蛊,渊国医典中甚少记载。”御医跪言,“臣无能。”   我将梅核吐在小碟中,咂了咂嘴,酸甜姜香褪尽,舌上尽是残余的药苦,“无妨,你是渊国的御医,不能解万明蛊毒也正常。”   待他退下,我撑着身子从高阁上取下沈澜给我的锦盒。这盒子自上次取了高武性命后,我心有余悸,便有意不去用它。可现在,我还是不得不将它取下来。   谁让牢里那位中了蛊,我又不能叫他真的惨死。   盒中一个缠着金带的小瓶里,是渊国历代皇帝都要随身携带的神药。传说是上古的先祖沉迷探寻长生不老之方,以药人孩童的血炼入数千种草药中,方能制成此药。小小一颗,能解百毒。相传至今,尚存于世的只剩三颗。   这么稀奇的东西,沈澜居然能舍得给我一颗。若是让他知道我拿这药去救万明的王子,怕是要从渊京千里奔袭来剥了我的皮。   将药藏进衣袖内的暗袋,眼看天色渐暗,我披上斗篷借着夜掩护出了门。   一路摸到伽萨寝殿,那里门户大敞,显然是已被搜检过几轮了。   那一摊碎瓷还散落在地毯上,左边是伽萨小憩的榻,前头是我躺过的床。几日前,他还在这里故意抱着我调笑,如今却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在太后的调教下,我向来不喜被人碰。可他的掌心触到我时,我却也未心生厌恶,实在是奇怪。   凭着记忆,我找到博古架上的小俑,向右扭了三圈。指尖落在那渊国小俑嬉笑的面上时,仿佛蜻蜓轻点水波,唤醒了我一直刻意忘却的记忆。   崇安廿四年,岁末。京中华灯初上,正是又一年的赏灯日。   那年我才六岁,对街上琉璃雕花的灯好奇得很,摸摸这个又瞧瞧那个,在贵人馨香的衣袍底下钻来钻去,沾了一身脂粉香。因我是嘉王府的公子,样貌生得圆润喜庆,且年纪不大,那些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并不恼我,反而从荷包里掏出糖来逗我玩。   我吃着糖,更加乐得自在,忽而瞥见一个身影局促地站在一间泥偶店前。   那是万明来的质子,因相貌奇特而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贵族的公子们不屑于与他交谈,平民家的孩子又都惧怕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暖如春光的灯火下,像一尊僵硬的冰雕。   我记得他绿色的眼睛,跟两颗碧玉珠子似的,比嫡母簪子上镶的那些还要漂亮。几日前我随母亲入宫见太后,在宫墙边见过他。他缩头缩脑地蹲在地上装一条小狗,却没能藏住狼的棱角。   我也没能意识到,狼是不能当狗喂着玩的。   甜糕递到他跟前时,那小狼崽子凶狠瞪我一眼,可我非但不觉得害怕,还想伸手摸摸他蜷曲的头发。结果可想而知,他一把揪过我的手塞进嘴里,张口咬下去,仿佛要撕下一块儿肉来。   我满以为他要把我吃了,又哭又嚎,引得一大群宫人跑来护我。一个俊俏的宫女姐姐将我抱起来哄的间隙,我瞥见那万明质子又蜷缩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挨着宦官们的拳打脚踢,还不忘伸手将甜糕捡起来胡乱地往嘴里塞,糊得满脸都是。   我见他可怜,又指手画脚地叫他们不许打人,急得话也说不清楚。再后来,便是我母亲梁氏匆匆赶来将我带走。   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处遇见他,真是巧。   “小哥哥,你也出宫玩啦。”我还记得我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瞥我一眼,也不张口。我怕他又要吃我,不敢靠得太近,索性拿起个小俑示好。   “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我买给你罢!”我说着,招手就要叫曾伯过来。却不想他突然从后头将我扑倒,抡起拳头就往我身上砸。   小俑滚了老远,我被他压着起不来身,生生挨了两个拳头,心里火气“蹭”地腾上来。   我好歹也是皇亲,他咬我就罢了,如今还来打我,真是可恶!   曾伯匆忙带着两个小厮过来将这蛮牛一般地质子拉开,我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身新衣也毁了,越想越气,顺手捡起小俑就往他脸上扔。   他吃痛大吼,挣开小厮们又扑上来,张嘴在我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般一来一回,我们二人便厮打在一起闹成一团。   若不是父亲赶到,恐怕我们能打到天明。   记忆里,那个刚从宫中述职回来的陌生男人骑在马上,赫然而怒,扬鞭狠狠抽在我背上。我站不稳,当场吐了血。   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我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认定是我自持身份招惹是非,罚我在雪地里跪着反省。偏我那时倔强得厉害,发誓要跪到他信我并非无故惹事,最后冻昏在雪地里,高烧四五日,险些丧了命。   后来幸得贵人相救,用松竹梅上的雪水煎奇药服下,才保住性命,可身子却彻底坏了。不说与人搏斗,哪怕是行走都困难。那一刻我便知道,此生恐怕也就只能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   自那以后,京中便有了传言,说我恃宠而骄,在街上胡作非为,打伤万明质子;又说我无一技之长,饭囊衣架,是纨绔恶徒。   这些话自外头传到府里,层层剥去不堪的言语,留下的那一点儿还是不堪入耳。当初与我定娃娃亲的将军府着人登门退了亲,内里王妃又时常恶语相向责骂我毁了兄姐的名声。   一时间,我仿佛当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坏种。   母亲见我日渐消沉,只好安慰说父亲心中信我,只是为了做给当今皇上瞧——皇上病危,群臣进谏立储之事。父亲一向倡言宽待蛮族,与瑞王讨伐蛮族之见相左。如今我在街上与万明质子大打出手,实在是与他的言行相悖,他不得不罚我。   可我始终不明白,他的清誉,便是要靠冤我来保全的么?   后来瑞王称帝,下诏令父亲再次出征万明。我远远地站在屋檐底下看他一一抱过嫡兄嫡姐,他不时将目光投过来,可我心中依旧惧怕他,蹒跚着步子往母亲身后躲。他未曾勉强我,牵着马离开了王府。   不曾想,再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是三年后。他战死疆场,成了我生命中匆匆而去的过客。 第25章 受辱   伽萨说,他曾私下就释放一事同我父亲达成协议。两人各自按了指印,文书就收在暗室中的连二闷户橱里。   我提灯走下短阶,斜着灯芯将室内的烛火都点亮。这整间暗室都是按照渊宫中的宫殿陈设布置的,秀丽典雅,与万明的粗犷奢靡之风丝毫不同。   明明在渊宫受尽冷眼,可他非但不怨恨,还如此留恋那个地方,甚至要在自己的寝殿里也安上一个小小的渊国暗室,这究竟是为何?   我缓缓拉开橱上的屉子,从里头抱出个黄花梨小盒。盒子未上锁,指尖一拨就开了,里面是两张泛黄的麻纸,被一只笑吟吟的泥偶小人压在下头。   “……侠义豪情,溯铭记于心。”我展开文书,目光逐字扫下去,缓缓念道,“愿将吾儿鹤眠,托付阁下,以报今日之恩。待归京中见天子,言互市往来之意,续二国百年之谊。”   这封文书以渊文写就,字迹遒劲,笔走龙蛇,确实是我父亲亲笔。底下的朱泥指印当中一道疤,是他练武时留下的旧伤。   另一份文书却用圆润可爱的万明文字书写,笔触稍显稚嫩,想必是伽萨当年所写。   愿将吾儿鹤眠,托付阁下,以报今日之恩。   他们二人谈判的筹码,竟然是我。   更可笑的是,父亲答应了伽萨的要求,同意将我送给他作为回报。   我原以为他只是责备我当街胡闹,却从未想过自己在他心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无事时养在府中,有用时便即刻丢出去以求自保。   难怪伽萨从一开始便蓄意接近我、次次护着我,在他心里,我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小时候咬我,长大了算计我,还不知道将来如何。   我真是越发不懂他。渊国的城池、珍宝、土地,哪一样不比我这么个病秧子有用?   罢了。   我闭了闭眼,将文书都折好放回盒中,塞回了抽屉。   不论如何,我如今算是万明王的囊中之物。如若让人看到这封文书,恐怕又要给他添上个谋权篡位、预谋犯上的罪名。   转身离开时,我的衣袖无意扫到一卷画轴。檀香木轴滚落到地上,整张画便赫然铺开在我眼前。   画中人捧着一卷书倚在花架底下,垂眸不知是在念诗亦或是在犯懒。眼尾微挑,面上一抹霞色,眼下两颗殷红的小痣在白玉般的脸上显得格外妩媚。成串的雪槐掩在朱色锦袍上,甜香几乎要溢出画纸。   这是……这是沈澜三十大寿那年,如意馆的画师替他画像时附作的一幅画。那天桑鸠从外头偷带了两卷艳词小本,我们主仆二人躲在花架底下偷看得津津有味,谁知那歪胡子画师突然过来,说皇上下旨让他给我画一幅像。我手里捧着书不知往哪藏,他却说这样正好,让我在花架下坐了四五个时辰。   待到画完,桑鸠才悄悄告诉我,当时我急得面上飞红,像日落时的一片晚霞。   这幅画一直收在沈澜处,离京时我特意向他讨过来,唯恐他对着我的画像做些什么坏事。它不该在收我的箱子里么,怎么到伽萨手中了?   我轻手轻脚地将画像卷好放回橱的木架上,迟疑地又四处看了一圈,才快步走上短阶。   甫合上暗室的门,便听身后殿门“支呀”一声打开,酒气混着夜里的冷风往里涌过来。   我心道不好,连忙装作搜查,随手拂过几个花瓶,离开博古格转到屏风后头去。   一只手压住我的肩。我猛地一哆嗦,连忙转身后退几步,才看清来人的面孔。   “半夜来搜检,你真是为了二弟之事尽心尽力。”伽莱那只仅剩的好眼闪烁着野狼般的绿光,眼刀剜过我的面颊。   “性命攸关,当然马虎不得。”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我来时分明躲了又躲,避开了巡夜的宫奴和禁卫。究竟是谁报的信,让我前脚刚进了殿,伽莱后脚就跟来了?   “那末,搜到什么没有?”他上前两步,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压得我险些喘不上气。   我身后是床,无处可躲,只好微侧过脸避开酒气道:“没有,想来殿下的人都已搜查过了,我来不过是随意看一看。”   “是么?”他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挥手喊来几个宫奴将我团团围住,用万明语下了一道令。   这几个宫奴当即七手八脚地将我按住,数只手粗暴地游走在我身上,颇有亵渎之意。   我自觉受辱,颤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唔!”   尾音未落便打了个颤儿急转直下,我感到一只手贴在胸口狠狠拧了一把,未及我反应过来,又有两只手将我的外袍往两旁扒去。   他们居然这般无礼,让几个粗实的宫奴来搜我的身!   我气得发抖,却无力反抗,只能被按在地上任由他们胡乱撕扯我的衣袍。不多时,宫奴撤开,徒留我赤裸地跪在一地衣袍中央。   伽莱拔刀出鞘,闪着蓝色寒芒的刀尖一寸一寸挑开华贵布料。他细查我衣中每一个角落,我伸手想扯起一片布料掩体,立即被他用刀背压住手。   他似乎是因为自己跛足,对我这副健全的躯体极为厌妒,动不动就想伤我一番。   我就这般被晾在一众低劣的万明宫奴面前,不怀好意的目光掠过我暴露在外的躯体。他故意戏侮我,我却毫无自保之力。   我恨他,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伽莱未能找出什么物证,显而易见地发了怒。他提刀一步一步逼近我,大有要杀我解恨之势。我屈起双腿不断向后挪动直到后背撞上床沿,他依旧没有止步的意思。   刀刃抵在我喉间上抬,我被迫挺直腰杆,仰起脸直视他。伽莱提靴一脚踩在我肩上,叫我背后的伤口被床沿剐得绷裂开。我痛得低吟一声,尚未来得及爬起来,又被他用靴底碾过小腹和交骨。一股酥麻之意和在疼痛里传到颅脑中,我脑内轰鸣,气息乱了三分,双眼也朦胧起来。   “你的这副模样,确实惹人怜爱。”他笑得面目可憎,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真想把你丢进军营,让你尝尝挨肏的滋味。”   此言一出,我心下骇然,咬牙道:“殿下说放我,原来是诳语。”   他嗤一声,“一条贱命,若还想为那怪胎覆雨翻云,我便叫你到时求死都不得。”   我赤红着眼,死死地瞪着他。伽莱眉一挑,蹲下身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盯着我的脸若有所思。我生怕他看出当日我乔装打扮出宫的事,忽而心生勇气,扑上去重重咬在他虎口上。   伽莱吃痛将我甩在地上,虎口已渗出一排牙印的血。他怒不可遏地提刀要砍,身边的巫奴忙低声嘀咕几句,他才勉强停住动作。   “哼,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语毕,他收刀入鞘,再次狞视我一眼,带着宫奴大张旗鼓地离去。   我惊魂未定,直至打更的铜锣在殿外长街上敲响,才忽地回了神。   已过三更,再熬下去便要天亮了。这副落魄模样,我实在不想再被更多人看到。我垂眼看了看手心里紧紧握着的、趁乱从伽莱衣服上拽下的一颗玉珠,眼前已昏花一片。   待到我扶着床蠕蠕起身披上衣袍,还未站稳便感到心上猛然一痛,粘稠液体从喉中翻涌上来。一时间,我鼻腔内只剩下了腥甜气味。   我捂着口,捻指松开,指尖牵出赤色细丝,在晦明跳动的灯火下显得尤为可怖。   这血似乎比先前的更稠些。我不知道这副躯体被折腾成了什么样,但定然是只坏不好。   这几天靠着御医的醒神药吊着精神,也是耗着命。哪怕能侥幸从伽莱手底下逃过一劫,将来也未必活得长久。我抬袖抹去嘴角血迹,扶着墙缓缓挪出去。腹上挨了一脚,火燎似的疼,我几次险些跪倒在高墙边,又勉力撑起身子往前踉跄几步。   这副身躯,越发不听我的使唤了。   路过一座高台时,隐约有些声响传出来。我愣愣地倚在墙边喘息,直到一个精瘦的身影骂骂咧咧从假石后溜出来,又把另一个略弱些的身影薅在身后。   两个薄汗涟涟的少年奴仆边整着衣服边想跑,见是我,顿住了脚步诧异地两面相觑。   我见他们二人面色红润,气息急促,自然不必问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当做没看见,垂了垂眼睛就又撑着身体往前走。   健壮些的小奴胡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前来。他一手拉过我的手臂搁在肩上,扶着我往前走。少年身上未散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和血腥味混在一处,我抬袖掩住口鼻,立即觉得又有一股血从鼻腔里淌下来。   “别告诉旁人。”他低低地在我耳边附上一句。   我轻轻颔首,再无力气多言。   那个瘦弱些的小奴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学着扶住我的另一只胳膊,还未搭上肩,便听一声,“沈公子?”   伽牧站在拐角处,灯笼照亮了他惊讶的面庞。他拨开小厮快步上前,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我怏怏的身影。   “你们都过来。”我的脸色定然灰败无比,才叫他一看清我的脸便急声让后头抬辇的宫奴赶过来。   他扶着我的身子上了轿辇,又俯身上来,满眼心疼地用手帕细细擦去我脸上的血丝。   我彻底失了力气,瘫倒在软垫上任他摆弄。那帕上凝着一股香气,我甫一闻便感到心神舒缓,眼皮亦越发沉重。   “大哥真是……我送你回去。”他握着我的手,柔软的帕子依旧在我面上轻拭。那香气愈加浓郁,浪过沙滩般将我心中的万千思绪都一一抹去,只余下空白一片。   我筋疲力尽,终于阖上眼,昏沉睡过去,全然未曾料到明日等待我的会是哪般情形。 第26章 绝境   唤我阿莱加。   我形单影只地跋涉在大漠孤烟之中,被钟鸣般冗长沉重的声音驱使着向巨大岩窟前行。沙蛇蜿蜒游过我裸露的双足,泛着寒意的鳞片蹭过足腕下青蓝血管,在皮肤上留下若干碎金似的沙粒。   毒蝎高举尾针攀上我的肩,又被一条小臂粗的蛇尾粗暴拂开。呈现出棱形金纹的蛇尾缠住我的腰,轻盈地将我托入岩窟的蚀洞内。   巨蛇吐信抚过我的面颊和身躯,鎏金无瞳的蛇眼在黑暗中烁亮异常。而蛇首的王座上坐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半抬着眼皮露出同样的金色竖瞳,   “到孤的身边来,孤的王后。”他抬起手,蛇尾便即刻将我送到他身边。   我被按着腰跨坐在他腿上,那具身体阴凉得像尊瓷像,时而跳动一下的心脏搏击着我的胸腔。我猛地在他怀中颤粟,胡乱周游的目光瞥见底下岩石堆中蜷缩着个小孩儿。   卷曲的黑色头发贴在面上,只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那是伽……   那我身前这个是谁?我甫要张口,便见面前的男人薄唇紧抿,似是很不悦。两道刀割般的血线从嘴角划至耳侧,紧接着他那张俊美若妖的皮囊突然裂开,露出血盆大口中两颗森然獠牙朝我咬来,我惊叫一声,眼前忽地只剩下一片白光。   一张柔和的脸凑在我跟前,被我猛地睁眼吓得一颤,又很快恢复了吟吟笑意。   “沈公子醒啦。”伽牧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直起身,那张脸便在我的眼中变小变远了。   他手中搅着一碗燕窝,瓷勺剐在碗底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是荒漠毒蛇在摇尾。   我惊魂未定,手一动,摸到褥中一片黏腻,登时连心跳都漏了两拍。   “我一听说大哥要因二哥之事迁怒您,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没想到他下手那般狠……”伽牧未曾发现我的异样,垂眸自责道,“若是我能再快些就好了。”   我半张脸躲在被子里闷闷地发烫,一股腥涩的味道顺着锦衾钻进我鼻腔里。若是他此时抬头,定然会看见我的脸涨红得像秋日的霜柿。   我在梦里和一个与伽萨极其相似的男人交.欢,在天地裸露之处、万蛇窥视之中,那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情形。幸好只是一场梦,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我怎么能和一个男人有肌肤之亲呢?   莫不是伽萨真的给我下了蛊罢?   “沈公子,你……”伽牧蓦然抬眼盯上我的脸,我连忙扯住被子遮住全脸,生怕他多问一个字。   “无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软衾下被捂得又闷又沉,“昨夜多谢四殿下帮我,我想自己躺一会儿。”   伽牧沉默片刻,起身将碗搁在桌上。   “那就请公子好生休息。”他声音轻缓,挟了几分失落。   我心里有些愧疚,探出一双眼瞧他,正看他打开门,外头黑压压站着一片人。   嗐。   我听见他狠狠地叹了口气。   -   审讯的情形同先前是一样的,甚至连我推开门进殿时,他们跪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我从匣中取出编了大半夜的诉状书,放到侍奴托着的金盘中,由他呈给几位老臣。趁着他们密语探讨的工夫,我偷瞥了眼伽萨。   他银缎似的长发沾上了血污,在灯下泛着淡淡的血色。银丝簌簌抖了两下,我的眼睛便和一双金眸对上了。   同时,仿佛蟒鳞刮蹭过腿间。我小腹一紧,梦中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只好连忙垂下手遮着腹,装作毫不在意。   伽萨勾起唇角,仿佛在饶有兴致地观赏我的表情,须臾下移眼瞳,目光落在我腹股之间。逆着光,他纤长的睫羽扑簌得像两只蝴蝶。   我捏着拳头,简直想给他来一下,省得他不安分地乱看。难道他信任我编得十全十美,铁定能把他救出来了么?   “既然如此。”左起的太师挥袖扔下白麻纸,我立时循声看过去,余光却瞥见伽萨懒懒地收回了黏腻目光,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结果。   或者他早就猜到了结果。   “伽萨通敌叛国,证词在此,字字分明。”   此言既出,场内一片骇然。我脑内忽地空白了,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劈得我一时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   我分明将他诸罪脱尽,怎么可能坐实他通敌叛国?   那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是被收买的宫奴蓄意散播谣言企图淆惑众听,我分明是替他脱罪的。我挣开两个钳住我臂膀的宫奴,几乎是扑到诉状书前头,捡起来一看,方知是被人坑害了。   昨日我放入匣中的是脱罪书,可另两份也未销毁。有人私自将坐实伽萨罪名的那份文书放入匣中替换了脱罪书,而我今日来时匆忙亦未细看,以至于……我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骨下跳动得几乎要碎裂。   是有人故意要置他于死地,是伽莱。   我猛然抬头看向他,伽莱眼里一丝讽刺笑意,“伽萨死罪,沈氏亦非善类。”   他慵懒地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将那份文书抽走扬在半空:“证词已有,宵小当伏诛。各位大人已阅,想必心中也有了了断。按照万明刑律,通敌当处绞刑,叛国当处凌迟。伽萨不思悔改,数罪并罚,当五马分尸。渊国来使,通通绞死。”   “至于你,”他以胜者姿态睥睨我,“妖惑王子,言行悖乱。既然你这么喜欢怪胎,不如和他一同五马分尸罢?”   “你卑鄙。”我扑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指骨捏得发出清脆声响,咬牙骂道,“伽莱,你就是个无耻小人!”   几个禁卫将我按伏在地,两把弯刀架在颈上。我艰难地望向连卿,他满眼失望地捻着胡须,冲我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右移,伽叶倚在柱上,面沉如水。   我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如释重负分、幸灾乐祸的、哭天抢地的……唯独伽萨,他垂着头,散落的长发宛若一片雪。我不敢看他的脸,不敢细思他的内心。   他因我丢了命,我到黄泉底下都赔不完他。   -   被押至地牢时,伽萨已先一步在里头呆着了。   他抬眸盯着我,那神色幽然冷淡。我蹙缩着挪了几步,又被狱吏一把推进去。伽萨张开双臂,我便跌入他怀里。   我听见他轻笑,附在我耳边道:“又来审我啦?”   “我对不起你。”我满心悲戚,半跪着伏在他肩头。他身上那股雄麝香气和着血腥味,格外温热,让我想起冬日里燃着炭火的暖阁。   可惜我活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我还未及弱冠,就要死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了。   “无妨。”伽萨声音倒是轻快,甚至带着几分愉悦。他捏捏我的肩,又拍拍我的脸,眼瞳转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唇,“我知道你斗不过他。”   我抱着腿坐在他身边,昏暗的灯火跳动在我眼中,斜长的牢门影子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万明朝廷势力盘根错节,万明王室与朝廷大员相辅相成、彼此牵制,眼下万明王昏迷不醒,才让伽莱有机可乘,联络重臣设下圈套。否则朝臣赐死主子,岂不是天下一大笑话?   我咬着下唇,支吾着问了一句始终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伽萨,你不是权倾朝野的么?不该……有点旁的退路么?”   伽萨认真地摇摇头,“没有。”   “我不信。”我不自觉扬起声,“你是不是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杀器?”   “没有,”伽萨一副老实模样,“我就是给斗倒啦!若要说有,也只有那只老虎。原以为能借虎口送父王归西,不曾想有人先在你的座位上动了手脚,想来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事。”   “送你父王归西?”   伽萨冷哼一声,恨恨道:“他原本……他原本说好战胜归来就为我赐婚,将你赐予我为后。不知是谁搬弄口舌,叫他鬼迷心窍、生出不该有的妄念。这等昏君,不如早死。”   我听着,心中慨叹命运变故之快,目光却只顾着仔细端详他的眼角眉梢。那双漂亮眉眼里确实找不出一丝游刃有余的破绽,一颗心只能沉入了水底。   我不自觉又拧起眉头,恨道:“都是卑鄙无耻之徒,放在渊国是要被枭首示众的。他们行如此龌龊之事,早晚遭天谴。”   “伽莱做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你初来乍到,被他摆一道也是情理之中。”伽萨抬手揉乱我的头发,青丝从指缝中纷纷滑脱,剩下一小缕攥在他手中。   “摆一道?他给我摆了多少道坎儿,我几乎要被他摆死了。”我想起昨日那般侮辱便觉得委屈,“等我死了,我就变成鬼,夜夜找他报仇。”   我心里越发悔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却听伽萨隐忍的笑声。他紧促的呼吸拂乱了我的发,轻轻喷在我面上。我登时又惑又恼,重重捶他一下,埋怨道:“我是不知道,有些人命都要丢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伽萨凑过来,双手自背后环住我,“瞧你生气起来怪可爱的,没忍住。”   他一抱我,又叫我想起昨夜那席春.梦,耳根再次烧起来。偏偏推不开他,我郁闷得几乎无言以对。   半晌,我忽地想起什么,扭头在他胸膛上打量了一眼。那古铜色的胸膛上留着几道血痕,前些日子那些绷裂得怕人的伤口竟全都不见了。   伽萨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倒也不加掩饰地放开了让我瞧。我抬手抚过那些伤口原本存在的地方,都只剩下了新生的浅色疤痕。这才几天的工夫,他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   “伽莱想杀我之心,从我诞生之时就有了。”伽萨徐徐道。   “我出生卑贱,九岁那年被送到渊国为质,便是他母后巫氏女所谓。三年后回到万明,先是被贬为贱奴投入兽场搏杀,后又被他骗入蛇冢,险些没命出来。不过我也因祸得福,得到蛇神庇护,才有了如今自愈的神力。后来他无数次陷害、下毒、威逼,没有一次杀得了我。”   “这次,自然也不可能。”   我望向伽萨,他的眼瞳收缩成两条竖缝,显得分外锐利冷漠。我在书中读到过,这是荒漠中的王蛇在锁定猎物时方会有的表情,而下一秒,蛇就会腾跃而上扼住猎物的咽喉,将尖牙上的毒液注入它的颈部,将其折磨绞杀。   蛇杀人,往往潜伏数日之久而后毙之。   万明王诸子,似狼、似兔,各有千秋。而伽萨便是他们之中,蜿蜒藏匿的一条剧毒的蛇。   作者有话说:   萨老师解锁图鉴:生气的老婆。 第27章 沐浴   行刑定在三日之后,趁着万明王仍昏迷未醒,伽莱急不可耐地想要除去伽萨与我。   他不信圣子一说,亦不信万明古籍中记载的蛇神择王的神话。因为我是万民心中的圣子,而伽萨是在岩窟虫冢里被乌金蛇神择中的新王。   “万明王诸子之中,他是不是最看重你?”我问过伽萨这个问题,得到的是他的一声冷哼,似是很憎恶他的父王。   “若不是我这双眼睛,恐怕早就死在兽台上了。”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烁动烛火上,仿佛在回忆一场惨烈异常的厮杀。   万明人喜爱看斗兽,这事我略有耳闻。每年春种秋收之时,由皇室筑高台,饲猛兽与贱奴搏斗。胜者要么编入禁卫,要么放归狩场以待夏苗冬狩,而败者只能血溅兽台、死无全尸。   这么说,他曾经也在兽台与恶兽搏杀?   那他可得受多少苦啊!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我抱歉道。   “那这你知不知道?”伽萨撩起散落在额前的发,凑到我跟前,露出的额角上一块小小的伤疤。   我六岁那年拿小俑在他头上砸出的伤疤。   这人也太会记仇了!   “分明是你先打我,亏我还给你东西吃。”我心里由羞生了恼,俄而眸子一转,当着他的面解了衣带。伽萨有些讶异于我大胆的行径,眸中罕有地露出几分羞涩与动摇,仿佛在思考是否该避开目光。   我将衣裳褪下些许,散落青丝拂至一旁,露出颈上一颗殷红的小痣,“这还是你咬的呢,扯平了。”   伽萨不语,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我记得你不喜欢旁人碰你,更不喜欢有人看你的身子。”他说。   我望着他叹了口气,隐晦道:“我不喜欢旁人将我当做狎玩的物件来看,不过某人也夸过我好看。我没有旁的东西还你的恩、偿你的恨,这够不够?”   伽萨抬手抚摸我颈上那生出几分妩媚的小痣,我的脊骨随着他手指的下移而轻轻颤着。半晌,他附在我耳畔道:“不够。”   “你这些年的委屈困苦因我而起,我还欠你十四年的平安喜乐、恣意不羁,如今要一一偿还给你。”   -   三日眨眼间过去,我再次感受到阳光的照拂已是在刑台上。大司寇捻起一炷香从火上燎过,稳稳插在炉中。袅袅细烟腾云而上,如一根绳索逐渐勒紧我的脖颈。香尽则刑行,我跪在万民前,心里默数着一炷香的时间。   一、二、三。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滚下来,民声从起初的静默转变为鼎沸。他们可是在声讨伽萨,那个他们曾经尊崇的二王子、万明百战不殆的神将?也或许是在责骂我这外邦来的圣子,指责我毁去了他的一世英名。   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我想起早已故去的母亲。宛若远山的青黛长眉下压着一双春水盈盈的眼,朱唇皓齿开合间,我听到了桃花绽放与冰雪消融的声音。她说:“鹤郎,母亲此生唯一所愿便是你能平安活下去。”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我晃了晃身子有些支撑不住,梦里粗实有力的蛇尾再次游入我恍惚的视野中。   一千整。   蛇尾从我腿上掠过去,触感真实得不像是幻觉。我瞪大眼睛看着无数条通体墨玉般的蛇自四面八方涌来,无一例外头顶都有一圈金环。蛇腹碾过尘土,大地惊惧地震颤。   它们停驻在刑台前,立着身子吐信恐吓周遭的万明百姓,“嘶嘶”声凭空合奏成一曲古调,颅顶的金鳞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让我想起了在客栈见到伽萨时他身上的金色纹样。   我拿余光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面色如常,垂手让一条小蛇顺着臂膀攀爬至肩头。小蛇乖顺地缠绕在他肩上,丝毫没有方才剑拔弩张之势,真是稀奇。它抬尾扫过伽萨的胸膛,扭头冲我吐了吐蛇信。我的目光随着蛇尾在伽萨半裸的身上游走一圈,不慎对上他的眼,只好别扭地错开眼神。   也就是……挺健壮的。   远处的天际泛起一片霞光,万里无云的晴天转眼布满绛色云霞。吵闹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紧接着纷纷朝西面跪下叩首,口中念念有词。给我们判罪的几位老臣不情不愿地跟着跪倒在地,唯有伽莱一人立于中央,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   “那是岩窟的方向。伽莱逆天道而行,蛇神震怒。”伽萨低声同我解释道。   “这是你干的罢?”我反问他。后者抿唇一笑,目光投向面色铁青的伽莱脸上。   伽莱正要拔刀上前,又听南面传来一声轰响,仿若惊雷在空中炸开,烟尘随即扑面而来。   我连忙抬袖掩住口鼻,却仍是被呛得泪水涟涟。伽萨将我护在怀中,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一座洁白无暇的高楼轰然倒塌,犹如冬日里松叶上崩塌的积雪,顷刻间成了一摊断垣残壁。   伽莱的脸色从阴沉转为震怒,双眼又因气急而带了一抹红,近乎要滴出血来。   “那是明月台,历代王后的住所,曾经是伽莱母亲巫后的故居。”伽萨又恰到好处地解释一番,“如今塌了。”   万明因昼极长、夜极短而得名,国主寝殿为东君殿,取日神之意;而相对的王后寝殿叫做明月台,自然是月神之意。日月相依,亘古万明,字里行间颇有些僭越的意思。至于明月台上的谪仙楼,是为纪念奢夫人所建,因其种种奇闻,坊间传说她是天界下凡造历的神女,故而有了这么一座楼。   如今的明月台,是先王后巫氏的故居,而伽莱是巫氏与万明王的嫡长子。他本就是因王后的位子对我耿耿于怀,如今伽萨还把他母后的房子搞塌了,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也是你做的?”我问他。   伽萨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天意。往后你住进去,也得重修,不如索性按着渊国高台的样式重建个你喜欢的。”   那便是他干的了。   他扶着我起身,昂首对着百姓慷慨陈词一番,大抵是自证无罪、揭穿伽莱阴谋的话。我听他用摄人心魄的语调举言,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几分君王的模样,正看得入神,却不想被他一把拉近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尚未将话完全脱口,就看见台下百姓连带着一地黑蛇再次向他叩首,末了又纷纷转向我,拜倒在地。   “给他们见一见万明未来的王后。”群蛇渐散,伽萨握紧我的手,在伽莱恨不能将我们千刀万剐的眼神中走下了刑台。   -   甫进了宫门,他便一弯腰将我抱起来。双脚猝然离地,我只好赶快将双手搭上他的脖颈,那条小蛇便安分地绕在了他的臂上。   “哟,这谁啊。”伽萨侃道,“自个儿腿不让碰,摸旁人倒是轻车熟路的。”   我生怕乱动了掉下去,脸埋在他颈窝里回怼道:“真是奇了,二殿下自己要抱我,还怪我沾了他的身。”   “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啊,早晚得被治一治。”他将我往上掂了掂,吓得我惊呼一声,又抱紧了些。   偶然抬头时,我瞥见他从发间露出的一小片耳垂上隐约透露出粉色,像开出的一朵小花。   好嘛,你也不过如此。   伽萨嘴上没停过,脚步也轻快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氤氲在空中的潮湿水汽润过我干裂的唇,我舔舔唇问:“这是什么地方?”   “汤泉宫。”伽萨抱着我大步进去,宫门前对立的两位小女奴款款行过礼,发上缀着的银铃如山涧泉水般叮咚作响。   他这一提,我方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连几日不曾沐浴了。细嗅衣间一股酸气,我当即厌恶地屏了呼吸。   汤泉宫的陈设和别的宫殿都不一样,过了正殿门不远便是一池浴水。几道屏风和纱帘将汤池遮得严严实实的,殿内仅靠几盏暗沉的灯作光,也被薄纱滤得柔和了起来,颇有几分暧昧之意。   伽萨将我放在池边,我探出脚去试温,干燥的皮肤刚触到水便被润湿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下水去,衣袍解了一半又碍于伽萨在侧,半脱不脱地挂在了身上。   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大度地背过身走到屏风后头去。   我飞快地褪尽衣服钻入水下,温热水中弥散着草药的清香,哪怕水漫过了伤口也不过略有痒意。   “这是药浴,能促伤口痊愈。”伽萨不知何时蹲到我身边。   我下意识想掩住身子,又仗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遮住水下,放松了警惕在池里捞花玩儿。   一只手掠过我的发,挑起我的下巴对上他鎏金的眼瞳。   心脏又开始在胸腔里乱跳,我的呼吸也乱了几分,仿佛被抓住的小兽,僵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   他抬手抚过我的脸,拇指指腹温柔地拭过我的唇边,擦去一小块污物。随后起身唤来两个女奴替我擦洗身子,道:“我去隔壁的池子。”   原来只是我脸上脏了。我抬起双手掬水拍了拍脸颊,心道,乱想什么呢。   女奴动作轻缓温柔,我逐渐放下戒心,任水流淌过四肢,正是满心愉悦的时候,忽感筋脉里流窜着一股热气。几乎只是一瞬的工夫,我内里泛起酥麻痒意,顺着热流堆积在小腹。   “唔……”我心道不好,别扭地转过身去,将头发从女奴手中抽走。   她们用琥珀色的眼眸不解地望着我,手里还捏着细齿象牙梳。   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指了指门外摆手让她们赶快出去。殿门合上后,我双腿一软跪坐在池内,热水浸得小腹越发滚烫。   为何偏偏在这时?   我压着耻意将手探到腿间,动作青涩的胡乱安抚自己,却不小心触及伤处,登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身体因不得缓解变得愈加难受起来,我动作越发急切浑乱起来,操之过切引得腹下一阵剧痛,只能脱力地伏在池边,被体内异样折磨得只剩喘息的力气。   不过片刻,伽萨撩开帘快步走进来。他来的匆忙,身上的水尚未擦干,薄薄的浴衣被浸湿了贴在身上,露出大片精干的肌肉。   我难受得满心委屈,蹙眉抬头望他。他眸子一动,弯腰把我从水里捞起来。   “原来你不会这个。”他把我放后殿的大床上,俯身安慰道,“那我教教你。” 第28章 口角   从沉眠中苏醒时已近黄昏,我茫然地睁开眼睛,扭头撞上精瘦结实的躯体。   伽萨斜倚在我身侧看一卷书,纸页后头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金瞳下垫着两片乌青。他眨了眨眼,双瞳如落日般沉下,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猛地想起昨夜一场激烈酣畅的情事,整张脸都烧起来,连忙往被子里缩。   他轻轻捏着被角将我的脑袋从中剥出来,长舒了口气,“总算醒了。”   何止是醒了,我恨不能昨夜就死了,好免去今时今日的尴尬情形。   “我巴不得死了。”我扯过被子重新掩在脸上,情愿当个缩头乌龟。   “那是我昨晚不够努力。”他长叹一声。   我听出他话外音,更难为情起来,又找不到话来反驳,竟一时急得有些头晕。   伽萨扔了书也钻进被子里,与我紧挨在一块儿,哑声喊道:“眠眠,看看我。”   我被他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快捂住他的嘴,“不许这么叫我。”   “眠眠。”伽萨捏住我的手腕,更加起劲地叫了我好几声,眼见我要生气了才住嘴问道,“那么别人如何唤你?”   “自然是称我公子。”我嘟囔道。   “这不好。咱俩都有过肌肤之亲了,叫这个显得生分。”他摸了摸下巴假作思索一番,末了仍是喊道,“眠眠,我偏要叫你眠眠。”   肌肤之亲。   甫听见这个词,我心里就一拍停跳。虽然我昨日的确和他过从亲密,终究也是不符常俗的。我凝视着他俊美妖艳的面容,眼底恐怕是真藏着几分情真意切在的,可纵使万明好男风,这也终归是悖逆之事,于他继位并无益处。   沈澜即位多年,尚且会被捏住这一软肋,何况是伽萨这样势力不稳的王子。前朝势力盘根错节,焉知无人想拿这事做文章。他既是真心对我,我更不能推他入深渊。   这样的情愫一旦生根发芽,再要除去难如登天。不如早些断了,也免去往后的纠葛。   我暗暗狠下心来,正色道:“伽萨,昨夜你都尝过新鲜了,往后就不要再念着了。”   他神色一凛,不可置信道:“什么?”   “龙阳之好本就悖逆人伦,传下去也只会惹人非议。你再喜欢,这一次也就够了。”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何况你将来继位,须得为万明王室开枝散叶、绵延后嗣,当早日娶妻才是。”   “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些什么?”伽萨陡然提高了声音,颇有些动怒的迹象。   也是,前一刻还你侬我侬,转眼就冷了脸,他不生气才怪呢。   “我是……为你好。”我自知这番话颇像是过河拆桥之语,定要触怒他,却住不了口,“你将来是万明的王,不可拘泥于这样的情感……”   他未等我说完便兀自起身,我身上一凉,撑着身子爬起来还想往下说,又被他回眸怒视得噤了声。   “你……”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好一拳打在床沿上以释怒火。   可这本就是错的,我暗暗想着。   然而伽萨显然不这般想,他披上衣服摔门而去,片刻后门外便传来嘈杂声,是他遣散了守在外头的宫奴。   简直是冥顽不灵!   我亦心中有气,刚走到门口便听他也怒道:“冥顽不灵!”   “翻脸不认人!”   “渊国人就把他教成这样,成日把伦理纲常挂在嘴上。”   眼见他要骂道渊国皇室头上去,我披着衣裳拉开门,只见他对着院子里一株槐树撒气,枝叶都折了一地。   “你既然不喜渊国,何必守着我?”我扶着额靠在门框上,双腿尚且有些软。或许是起身太急,脑内一阵一阵的轰鸣吵得我额角颞颥突突直跳,“我就是渊人,奉行渊国的礼则伦常。既然不是一路人,从此断开了岂不更好?”   我正说着,忽见外头来了两队宫奴,手里捧着食盒款款行了礼。   伽萨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压下怒气,缓和道:“先用饭罢。”   他经过我身侧带起一阵风来,我低声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伽萨紧抿着嘴不语,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烧肉,看着很是可口。我亦敛衣坐到他对面,盘弄着一对银箸。   以往在渊国我是不吃这些油腻之物的,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入口之后常常觉得胃里难受,渐渐就弃了。然而万明的宫奴不知道这些,仍是奉了上来。我偷瞄一眼,伽萨面色冷淡仍有怒意,只好将那块烧肉填进口中,囫囵吞下去。   吃到第三块时,我胃中已有灼意,伴着突如其来的钝痛。我搁下银箸,“我吃饱了。”   伽萨眼中带寒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去,片刻才对两侧的宫奴道:“撤下去。”   今夜怕是无话可讲了,我径自漱过口,默然在一侧坐着。这是伽萨的宫殿,昨夜他仍未送我回自己的殿,而是把我留在这里,其心思昭然若揭。我起身道:“我回去了。”   “你歇在此处,我去偏阁睡。”伽萨先我一步出门,两侧的宫奴即刻心领神会地将门阖上。   我愈加难受起来,自感走不了几步路,只好暂且歇在这里。然而刚过了三更,我便觉得恶心作呕,身子蜷成一团也止不住冷汗,几乎立时就要昏过去。弓着身子挪到门前时,我身上的衣料已全然被冷汗浸湿了。   可不知伽萨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不论我如何央求,硬是没有一个小奴肯擅自开门。我无力地叩着门,双腿一软跪倒在软毯上,双手死死压着腹部试图止住不适。我盯着门缝外头的一束光,仿佛这样就攥住了一丝希望。   不多时,伽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比前些时候更疲累了些。小奴恭敬地答了他的话,却没了下文,也许是以为我蓄意叨扰罢。   我的神思渐渐涣散,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只是靠着些许残存的意念,依旧用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门框。仿佛是听见了我挣扎的动静,门突然被推开,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胸膛撑起了我的身躯。   “眠眠?!”   在一声声急切地呼唤中,我的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第29章 落寞   我这一夜过得实在是不安生,昏沉地在梦魇中巡游,一会儿梦见被刻薄王妃罚跪在青石砖上背规矩,一会儿梦见高武从血海中爬上来杀我。我手脚并用地逃了半刻,又被前几日梦见的大蛇一口吞了下去。   昏暗蛇腹中,伽萨提着一柄重剑朝我走来。剑锋刺入喉间,鲜血淋漓喷涌,我痛不能言。   凡此种种,皆是凶相。按渊国礼法,我理应焚香沐浴、斋戒七日以祷平安,可惜如今卧病在床,难以起身。   何况身在异国,哪里是我想做什么便能做的?   我支着脑袋,侧卧在床上,地下两个小狼似的小奴守着我。细细打量一番,竟是那夜亲热被我撞见的两个少年。   今日我刚醒,就见他们二人整齐地守在床下,说是我身边原先的人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二殿下叫他们来顶替服侍我一阵子。想来是他不愿见我,又怕我跑了,遂找两个信得过的人来看守我。   “你叫白云,是么?”我问。   略瘦些的小奴点点头,又挨身侧那个推搡一把,忙用生涩口音答道:“是、是。”   “你叫黑土?”我微微偏过脸,对另一个发问。   推他的小奴闻言一愣,答:“奴叫青云。”   白云,青云,重了个云字。我口中喃喃念着,心想给他换个名字。   赐名这等事,再正常不过了。我对他道:“改叫白虹罢。”   白云不解地望着我,细细揣度着这两个字,不知是好还是坏。我只好再解释一番:“凡日傍气色白而纯者,名为白虹,即是朗日周围的光晕,听上去也与青云般配些。”   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唯独在“般配”二字上羞涩垂首,青云更是涨红了耳垂。   这两人,真是有情人。   往我身边送了一对鸳鸯,是盼着他们把我这冥顽不化的木头感化了么?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白……虹。”他别扭地拿捏着调念着两个字,听起来有些像“八胡”。这些万明宫奴学起渊语来,跟宴月一个样儿,都要皱着眉张着嘴,仿佛不知道该将舌往哪里放。   我正想着宴月,忽而意识到他们并非我的奴仆。伽萨将我挪进他的偏殿,这里里外外自然都是他的人,我一介外人来给他们赐名,多少有些不合情理。我也是太忘形了,真不把自己当客。   “罢了。”我摆手道,“还是叫白云,你念着也顺口。”   白云仍忙着和“白虹”二字周旋,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抬起头来,“可奴喜欢这个名字。”   他缓缓挪近床沿,双手小心地捧起我的手,贴在了自己额上,“奴喜欢白虹,主子,让奴叫白虹罢。”他扬起一张略显稚气的脸,深邃湿润的眼像两颗蒙了水雾的青玉髓。   我抽回手,依旧支在脸侧,默然允了他。   先前的温病未消,在牢中几经波折,加之前两日同伽萨闹了一场,我如今整日神思恍惚,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折腾。   白云,如今该叫白虹,许是见我脸色太差,忙从床侧摆的冰鉴里掏出个小碗捧到我跟前,“主子吃东西。”   一碗蜜枣桂圆红参汤。   晶莹玉润的甜枣躺在薄巧白瓷碗里,一汪甜水漫过光滑碗壁,外侧白瓷上顷刻凝了一圈儿水珠。这是我在渊国时最喜欢的吃食,夏日午后要饮冰镇的枣汤,冬日夜里则要喝一碗温热的。   想来我离京已近一年了。这一年来颠沛流离,除了沈澜寄来的几封书信外,我仿佛与那生养我的地方再无关联。   我只是他们放飞的一只鸟,或生或死,都与他们无关了。   病中多忧思,我手里捧着小碗默默不语,心里泛上一阵辛酸来。   渊国不能护我,这偌大的万明王宫里唯一一位能庇护我的人,昨日还闹掰了。眼下虽被囚禁于此,如陷于樊笼中,到底还是安生的。可万明王若醒来,我照旧要与他成婚,将来再给人家做妾,像架被人肆意摆弄的傀儡。   在渊宫是这般,在万明依旧是这般。我分明是一步一步地走,还是走不出命数画的圈。   也罢。   若伽萨听不进那些话,我以后不说便是。左不过与他消遣一场,偿还他昔日多番救我之恩,若说以后,还不知我这副病躯能否撑到那时。   毕竟,我本就是为这样的事而生的。   “二殿下在么?”我问。   “殿下今晨去处理残局,现下应当已经回来了。”青云答道。   “我去见他。”我慢慢挪下床,披上外袍。青云、白虹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地替我打开了门。   暖风拂在面上,仿佛在阻挠我离开房间。我顺着地上斑驳日影,懒懒踱着步子走至书房前。   八月二十八是我的生辰,那时我便及弱冠,当行冠礼。若他高兴,能放我出去走一走,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抬袖正要敲门,忽听房内传来一道极熟悉的声音。我转念垂手,立在门后悄悄听着伽萨与那礼官说话。   “是邹先生让他来的?”伽萨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悦,“大哥心怀叵测,先生明知他不是对手。”   “臣奉夫人之命保护殿下,其余人的性命,臣皆不在意。”礼官和煦答,“殿下莫忘了,就算王原本允诺将他赐予殿下,可如今王改了主意想收入自己囊中,殿下实在不必因此触怒了王。”   我听着这话奇怪,难道那时伽萨未曾想让我去殿中救他,而是礼官以谎引我去的?他为何要……   “王长子亦不喜沈氏,若能以沈氏性命换殿下平安无事,岂不更好?殿下不在的这两年朝中风云剧变,当初提拔的新贵多被一众旧臣瓦解,哪怕三殿下与臣极力权衡也无可奈何。此时亟待重整旗鼓,何必为一人而误大事。”礼官声音依旧温和,吐出的话却字字寒气逼人。他侧眸向门外瞥了一眼,我接连后退两步隐入屋檐下的暗影中。   初见礼官时,他对我事事多加照拂,原来我的性命在他眼里同样是轻如草芥、不值一钱。   我敛声屏气继续听下去,心里盼着伽萨能呵斥他一声,亦或是表现些不满。可等了半晌,他什么都没说,仿佛心里也认可了礼官此举,着实让我心中一惊。   “伽莱一众居心险恶,为人刁钻刻薄。”他说,“他如今应付不来。”   片刻,他又道:“他从不是父王的掌中物,这些话,先生以后勿要再说。”   “殿下既然如此关心他,那么臣倒要问一问,殿下以为,沈氏此番表现如何?”礼官再问。   我竖着耳朵几乎要贴在门框上听,最终也只听见不甚满意的一句。   “一塌糊涂。”   我为他做的努力、受的苦,全然被这四个字抹杀了。   已近晌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我忽而觉得风寒刺骨,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只好逃跑似的惨白着脸回到了偏殿,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那声“一塌糊涂”始终在脑中叫嚣、盘旋,很快,越来越多的声音同它附和到一起,浪潮般翻腾。   是王妃,是太后,是我父亲,还有如今的伽萨。   我自以为能做得好,原来在他们眼里,都是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我从前试图从太后手底下挣一丝喘息机缘的动作,在她眼中也不过如稚子学步、不成计谋?   我脚下猛地踩空台阶,整个人摔倒在偏殿前,前额离门槛只余了三寸。青云闻声小跑出来,见我匍伏在地,连忙俯身来扶。我搭着他的手颤巍巍站起身,新换的衣裳又沾上不少尘土,星星点点的污迹显得分外刺眼。   难怪人人说我无能,这样平地走路都能跌一跤的人,实在是半文不值。   我按着胸口微微喘着气,耳侧青云问道:“主子见过二殿下了?”   “我……我突然觉得有些累,想回来歇息。”我摇摇晃晃地迈过门槛去,扶着一把椅子坐下,垂下眼睛再无心言语。   青云白虹二人见状不对,亦缄口退出殿外,留我一人独自面对空旷寂静的内殿。   嗐。   我听见自己长叹一声,目光落在衣角污点上,凝着不动了。   就这样坐了片刻,直到伽萨推门进来,他身后一束霞光照进室内,这偌大偏殿里才重又有了几分生气。   他在我身侧落座,蹙眉盯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怎么脸色这样差?”   我心中分明什么都不想,却没由来地沉浸在戚戚苦水之中,从里向外地泛出一股酸涩来,人也恹恹的,“人病着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歇两日就好了。”   “青云说你方才跌了一跤,伤着哪儿没有?”他上下扫我一眼,牵过我的手托在掌心,又探了探我的额,“烧得这么厉害,手却这般凉。”   我挪了挪脚,方才倒还不觉得,眼下他一问,我便感到踝上传来撕裂般的疼,想必是崴伤了。   可是这样一说,他更要认定我是草包一个了罢?我依旧垂着头,低声道:“没有。”   他似乎叹了口气,弯腰捏起我的一只脚放到膝上。动作牵动伤口,我皱着眉轻哼一声,他随即脱下了我的靴。暴露在外的脚踝已然红肿了一圈,上头布着一小块擦伤。   “你心里有事。”伽萨捏着我的脚,我只能面向他而坐,听他悠悠道,“所以行事慌张不安,走路都能跌一跤。现下好了,新伤叠旧伤,不知道几时才能好。”   “敷两天活血膏就好了,不妨事。”我漫不经心道。   伽萨抬起头来,蛇瞳被窗外透来的落日余晖映得熠熠生辉。我不安地挪开目光,却听他道:“眠眠,我与你坦诚相待,可你始终不愿与我说说心里事。”   “我想猜,却怕妄自揣度惹你不快。可我若不猜,就只能眼见你日渐消沉。”   他想猜我的心思,是探我的过往么?我心神不定,颓然想着。   圣子这个身份只能摆在神殿中受万人景仰,沾不得世间的一点尘泥。倘若有一日他得知我在渊宫里是当脔宠教养,又几次三番险些被推到自己亲叔叔身前去,我这尊泥糊的菩萨身上仅有的一丁点光鲜也会被打碎。   到那时,他就会知道我这身华服底下不过是一摊腐烂的蛆,而我也只是渊宫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丑角。   “我此生都过得无趣,实在没有什么好说。”我鼓起勇气直视他,下一刻却被他那双眸子彻底击溃了。   那双眼里充斥着无措、哀伤,以及一团自责的暗云。   他叹道:“我常想,若是当年能早些带你到万明来,是不是就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第30章 交心   “那年我在渊京,听得流言纷扰、甚嚣尘上,自知拖你入地狱。”伽萨眼神晦暗,目光遥望过数年,仿佛置身华灯初上的长宁街,“虽有悔恨之心,却因势单力薄,只能从长计议。”   “不想一盼多年,渊人竟将你养成这样。”   我垂着双腿,整了整凌乱的衣摆,“渊国以天下民膏养我。”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么?”伽萨起身,一片阴影压过来,仿若蔽日乌云,“那么我说给你听。”   “你们大渊国的天子,早对你有非分之心。”   他一句话让我心里猛地一沉,血液涌上颅脑,我颤声道:“你住口。”   “太后为报灭族之仇,将你作棋与他周旋;你的嫡母刻薄寡情,未对你尽半分母亲职责;至于你的兄姊……”他滔滔不绝,言语像一把捅破窗纸的尖刀,将我伪装的皮囊划开、剥去,剩下血淋淋的伤口。   “住口!”我“腾”地站起身,心中的稳静全然化为了乌有。他远在晟都,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遭哥哥欺侮却不敢还手,遭高门显贵耻笑薄待却无处辩驳,在渊宫里当宠奴教养也不能自主。”伽萨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如此种种,你倒觉得是厚待?”   我挣不开他的钳制,只能崩溃道:“你闭嘴!”   他应声而止,松开我的腕。我在拉扯中猛地失去了力量,接连后退两步,后腰不慎磕在桌沿上。我弓着腰,右手死死按在心口喘着粗气,胸前起伏剧烈得像涨潮时的海波,哗然冲上突兀岩岸,拂去几颗沙粒般轻巧地卷走我仅剩的一丝尊严。   我肮脏、丑陋、懦弱地暴露在他眼前,他亲手给我添上的光环被无情地捏了个粉碎,落了一地残渣狼藉。   “你要做什么?”我揪住他的衣襟失态问道,“伽萨,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仰面悲戚地盯着他的眼睛,冷哼道,“你把我关在这里,想用这些事逼我与你苟合,仿照我那个疯疯癫癫的皇叔用计胁迫,是不是?”   我将他的衣襟攥地皱乱一片,踮脚贴到他耳侧笑道:“少做梦!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逞!”   伽萨微微侧过脸,温热的薄唇就贴在了我的额角。我似是被火燎过的荒草,哆嗦得一瞬便枯萎、消泯,直至化作一捧余烬。   “倘若渊人不肯爱你,”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手轻轻从衣襟上剥离,握在掌心之中,“我来。”   这句话字字分明,却震得我心里唯余一片茫然。   我被他扶着坐回桌前,一盏清茶呈在面前。茶汤清莹,香气凛冽,是渊国特有的白梅衔春。浅酌一口,晾过的茶水润过喉肺,我心中燥气有如入雪的炭火,熸灭得只剩一团雾。   这世上没人要你。这是我幼年在王府时,王妃说得最勤的一句话。   时隔多年,她仿佛仍就站在那处暗角,纤纤长指直指我狞骂。 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哪怕十个王妃齐口骂起来也不会刺伤我分毫。可“爱”这个字自他口中念出来时,我心里还是冒出一股酸楚。   “这些事都与你无干,也不必你来做什么,二殿下。”我搁下茶盏,口中依旧梗着,只是眼底翻腾起一阵酸涩。   我长叹一口气,泪珠不争气地顺着眼睫往下淌,“你不必与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我没有旁的能力,只会拖你的后腿。”   “若是我执意与你一同呢?”   我奋力摇摇头,哽咽道:“你不知道我……我帮不了你。”   伽萨脸上少有的温和舒展,嘴角甚至噙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他照旧坐在我身侧,徐徐道:“若非我,你不至于沦落至此。不过我倒是奇怪,经过这么多事,你心里一点也不恨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谈恨不恨?人皆道我是笼中之鸟,供贵人养来取乐罢了。”我支着头,屈起指节揉按隐隐作痛的额侧,声音不自觉又低矮下去,“我既无一技之长,又有什么底气来怨恨旁人?”   渊国是笼,渊宫亦是笼,王府更是一只笼子。我从小活在这重重牢笼之中,当真成了一只辗转各方的鸟,飞不出、逃不掉。   “我倒是觉得你很好,只是不知为何你总是妄自菲薄。”伽萨正色道。   闻言,我嗤笑一声,想起先前所闻,心道他实在是装得好,“不过是一塌糊涂。”   伽萨一愣,随即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这晟都之中的勾心斗角,同渊国是不一样的。万明人,喜欢快刀斩乱麻,万事往绝路上逼,丝毫不给旁人周旋逢生的机会。你想用渊人之法薄茧抽丝、细细密谋,太难。”   我听罢狠狠一噎,登时泄了气。   “难不成就只能直刀取人性命么?”我不甘心地追问,“我做不了这些。”   伽萨思虑片刻,道:“眠眠,你着实聪明,只是荆璧在野,不得不服从这里的规矩。”   我心里长长叹了一声,老实道:“我自己下不去手,只敢推波助澜。”   “无妨。”伽萨挑眉,“我教你。”   “我说过你聪明伶俐,心思缜密,只是渊人不肯好好待你。”他嘻嘻笑道,“可惜某人那时忙着跌跤,没听见,还要自己躲起来委屈。”   他还能夸我呢?我背过身去假作不在意,悄悄支着耳朵听他继续说。   “你们渊人喜欢玩儿阴的,为的是毒心。天长日久地活在囚笼之中,难免作茧自缚,爱恨都不洒脱。”   “渊宫处处是险境,我若行差踏错、露出一丝破绽来,立马就会被人分而食之。”我嗫嚅着唇。   “那么我如今再问你一遍,你在渊国过得好么?”   我怔怔地望着他,过往种种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骤而急雨忽至,叫我连忙低下头去藏,“我……我在渊宫,没人与我说话。太后不让人与我说话,我每天只能对着院子里的梅树念叨,许多人都说我有癔症。太后把我当宠奴养,我不愿意,她就叫人把我的衣裳扒掉给宫奴们看,让他们量我的体。”   “太后不让我念书,她说我只配做皇叔的暖床奴,还给我喂许多淫.药。宫中人人都说我是个笑话。我知道他们私下都笑我,可是我真的躲不掉。”   我掖住袖子死死捂在眼上,无助地抽泣,“我想阿娘,伽萨,可她因为我的事受了许多委屈。若是当初我不在街上与你说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是他们太坏。”伽萨说。   我深吸几口气,胡乱抹去面上的泪痕,“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然而伽萨不再言语,径自起身步至门前。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一片灿然霞光照进整片榆石宫殿,光洁地砖上铺呈着金红与绛紫斜织的光泽,像翻腾的熔岩与广袤的海。王妃的身影在光触及的瞬间灰飞烟灭,所立之处皆是光明。   他站在门前,冲我招手,“眠眠,到阳光灿烂处来。”   神使鬼差地,我淌过地上金色的河水,仿佛跋涉过万重山岭,缓缓走到他身边。   伽萨牵着我的手迈过门槛,迎接拥抱我的是绵延天际的万里霞光。   几只猎鹰盘旋天际,朝着金色的落日俯仰而上,在高远处化作一点黑影。天色渐暗,它们便成了夜幕中的点点繁星。   “渊国是你的牢笼,万明不是。”伽萨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这里是你的天地。”   “去飞罢,有我在你身后,别怕落下来。”   -   “他和你说了这些?”温辰坐在窗前看书,衣衫半褪,我借着光替他上药。   这些事由我来做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我既在万明,也不必再恪守渊国礼法。他为我受刑,我合该来探望他的。   只是这样一来,给沈澜的那份信也没法递出去了。且不说万明处处有人把守,多少双眼睛紧盯在我身上。让温辰这样重伤在身的副使强行返程,我做出不来这事。反正他也不用代我与万明王周旋,在万明多休整一阵也好。   伽萨给他们重新分了住所,许我随时探望随行的亲信,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说得挺对。”我心疼地看着他的伤口,翻卷的皮肉让我身上一抽一抽地痛。他们都是凡人,不比伽萨那般怪力乱神的,受了伤也好得慢。加之近来暑热,听说乐伎和宫奴里头因伤口溃烂而死的有好几个。   “阿鹤,你信他么?”温辰小心地穿上衣服,将伤口藏得严严实实的。   衣料隔断了我的目光,我抬起头来:“信,但不全信。”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哪怕伽萨与我推心置腹,也消除不了他因圣子之名蓄意亲近我的嫌疑。何况他看似句句剖心,实则一字未曾谈及自己,全是绕着我说的甜言蜜语。   什么情呀爱的,除了哄得我头昏脑热,一无是处。   他想以此拿捏住我,我定不能随他的愿。   只不过……   “只不过他是如今唯一能庇护我们的人,就算我心中疑虑再多,也不得不信他三分。”我呷了口茶,回味起那时白梅衔春的泠冽香气,“另外,长砚,我总觉得咱们这里出了细作。”   “嗯?”温辰放下书,剑眉微拧。   “他拿到了旧时如意馆画师为我作的画,知道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亦搁下茶盏,低声道,“他连我爱喝什么茶都知道,我不信这是巧合。”   “我知道他得了什么蛇神的祝福,有些神力在身,所以行刑那日敢召乌金蛇来解围。至于明月台,我也打探出来了,是三王子伽叶连夜带人在檐柱上动了手脚,乌金蛇行于地上引得大地震颤,明月台檐柱内空,承载不住便轰然倒塌。什么天象有异、触怒蛇神,一半都事在人为。”我将双手拢在袖中,不安地十指相扣,“我怕他知道这些,也是设了眼线的缘故。”   如若当真如此, 我的一举一动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我晓得了,这些时日我会替你留心着外头那些人。”温辰点头道,“伽萨其人性情难测,阿鹤,你在他身边也要多小心。”   “我明白。”   我与他简短过说几句话,孤身出了院门,正巧宴月也在外头。   他百无聊赖地捣鼓着几件暗器,手指翻转间三枚流星镖便开花似的顺次探出指间,成了一只利爪的模样。见是我,宴月微垂的嘴角立刻转为上扬,兴奋喊道:“主子!”   我颔首致意,他便飞快地从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蹿到我跟前,“主子是来看我的么?我如今好很多了,还能保护主子。”   他迫不及待地给我看他新捣鼓的暗器,是一双藏了毒的护甲。他捏着我的手,将护甲仔细地套在我的最后两根手指上。那镂空的银甲立时将我的手指拉得又细又长。   渊国皇室中的男子多有佩护甲的习惯,左右有人伺候,不必自己动手做事,久而久之便也在手上动些花样。只是我因弹琴不蓄长甲,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不过这镶金錾银的,着实好看。   “好看。”我抚着这副护甲,有些不适应地翘着指头,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   “主子喜欢,我就高兴。”宴月“嘿嘿”傻笑两声,耳垂泛起一点粉色,又很快消下去。   我与他寒暄两句,叮嘱他好生休息后便要抬脚往外走。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从后头追上来,喊道:“主子!”   “怎么了?”我诧异回头。   许是伽萨下了禁令不让他们离开院子,只见他垂手站在院门前,咧着嘴摇摇头,又垂下脑袋静默片刻。   我正满心疑问,宴月又抬起头来,眼里竟噙了一汪晶莹的泪水。   “许久未见主子,现在看见主子好,我很高兴。”他抬臂胡乱抹掉眼泪,哽咽道,“主子……别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快乐3 第31章 心计   见他如此,我心下一动,随即有了个主意。   宴月擅暗器,是我身边难得的助力。虽比不得那些御前的武师勇武生猛,但胜在动作轻巧敏捷,招式出其不意,能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只可惜他出身万明,在队伍中最易被人收买,却又是我难以割舍的臂助。如若他当真与伽萨暗自勾结联络,对我来说恐怕会是最大的威胁。   我不如借此机会与他亲近,让他彻底为我所用,待到将来想要脱离伽萨掌控时,亦能多一重把握,少一分阻碍。   “哪儿的话?”我往回走至他跟前,勾唇笑道,“当初多亏你在武英殿救我于危难,如今我才能好好站在这儿。这样的恩情,我已是没齿难忘,又何来不要你一说呢?怕是容安诓你玩儿的话,我回头定叫他来给你赔不是。”   宴月翠绿的眼瞳颤了颤,连忙摇头辩解:“不是他,他很好,是我自己胡乱想的。”   “哦?”我刻意拖长了尾音,双手背在身后,眯着双眸凑近了假作打量他。是啊,他是被抛弃过的人,如今虽安居在一方檐下,到底还是会害怕有朝一日又成了流落街头的贱奴。仅凭这一点,我便能将他拿捏在手里。若是他还有些别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宴月受惊似的一震,张着嘴不知拿什么话来打岔,越发窘地连气息都紊乱起来。他越是慌张,便越容易露出破绽来。正巧一阵轻风拂过,一条柳叶似的青罗从他袖口飘出来,打了个旋儿落在我脚边。   我眼疾手快地弯腰捞起来一瞧,那纱罗中央一条裂口被用青色丝线粗糙地缝合起来,歪歪扭扭像一条浮在溪上的水虫。这是我在大漠中被猎隼啄去的纱罗,那时不曾顾及隼的取向,只以为要丢在风沙之中了,没想到竟被他贴身收着这么多时日。   宴月一张妖冶的脸上此时露出了稚童般茫然无措的神情,又渐渐被两抹斜阳的酡红替代了。他高扬双手拍在双颊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响,这才冷静下来,捧着脸羞道:“我……我……”   “我觉得主子很好。”他嗫嚅着嘴唇,声音低矮下去,渐若蚊吟,“想把主子放在心尖上。”   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万明人也许是天生怪癖,非要喜欢男人。我既然想在他们的领地上保命,就须得顺势而为,四处讨巧,以便周旋。   伽莱想除去我,必会从我身边的人开始下手,堕我之羽翼,断我之刀弓。待到我孤身一人,便能被轻而易举地消解。   而我,偏偏又是伽萨身边最薄弱的软肋。到那时,我的死又会成了挫败他的一柄利刃。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伽萨看透了我,知道我这副被搓磨过度的软骨里还剩着一股倔劲,所以劝我放手去做。既已垂饵虎口,若再蹉跎下去,只会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生。   左右不过是借一借东风以求自保,他们喜欢归他们的,我自然不会动心。   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张从母亲处继承的脸孔,竟是用在了这种地方,实在是罪过。   我暗自思忖,一时忘了宴月在侧。见我长久不语,他心里或许是慌了,忙道:“是我冒犯主子了,我该死!”说着便要跪下,我连忙一手拉住他。   他亲手替我戴上的护甲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险些晃了人眼。我抚着他的手,沉默良久,待到他气息再次波动起来,才轻轻将那条纱罗塞回了他衣襟里,笑道:“那便好好收着罢。”   宴月神色惊愕,双唇微张,好似有话要说。他踌躇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在四周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才仔细地将青纱又往衣襟中藏了藏,后退两步与我拉开距离,轻声道:“宴月不敢奢求别的,只愿护主子一世周全,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分明满眼柔情,嘴上却冷淡下来。随着这些字从他口中蹦出来,仿佛方才的温情皆是虚幻,我们的关系一瞬又重回了主仆。   话已至此,我不着急。哪怕他将情愫压制藏掖得再好,筑起高墙来阻隔,只要一块砖石上生成了裂缝,就不怕没有整座墙垮塌的时候。于是我点头温声答:“我明白你的心意。”   -   别过宴月,我只身往回走去。   伽萨单独指的这座居所僻静清雅,很适合疗伤养性,只是返回他寝殿的途中多是一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树林阴翳,幽静偏僻,我独自走过去总要起一身寒意。可白虹青云都是他的心腹,我更不愿被他们监视动作。   真是为难。   我忽地想起从前读过些讲万明趣事的闲书,其中有一册《万明夜谈》,讲到万明人有以童男童女祭蛇的习惯。书里说若乌金蛇神欲求不满,便潜入王宫索要未婚男女来填腹,作为奖赏,蛇神会恩赐王。   可惜这是本残卷,我翻遍了宫中的藏书阁也没找到关于蛇神恩赏的后话。不过这般荒幽之处,的确像是会有大蛇窜出来的样子。   乌金蛇神,会不会同我梦中遇见的一个样儿呢?   那般粗壮的蛇尾卷着我的腰又托住我的腿,光滑细密的蛇鳞从腿间摩挲过去,轻轻一拨便将我推到伽萨身侧,无瞳巨眼紧盯着我与他缠绵的每一个动作。自我到万明,这样的梦境每三五日便会出现。我几乎可以断定,伽萨在初见时便对我下了蛊,指不定就在那夜的水里。   什么以诚相待,还不是暗地里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脚。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上头传来细琐声响,悄悄抬眼往上望去,正有一团黑影蹲在树上。我心中一惊,当即吓得敛声屏气,背后缓缓浸上一层冷汗。   总不至于真有大蛇要来吃我罢?   可我与伽萨也算有过肌肤之亲,按理它不该来找我。那么……   我大着胆子再向上瞅,只听“啊——”的一声,稚嫩的尖叫伴着树枝断裂的声音一同滚落下来,将我结结实实地压倒在地上。   不是什么蛇精蛇神,是个粉团儿似的小姑娘。   我被她兜头一砸,眼花缭乱地仰面躺倒在地上,心脏在胸膛中被摔得嗡鸣起来。   待到眼前逐渐清明,我才看清这小丫头。她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衣带连一点儿泥也没沾上,此时正扑朔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死死环在我的脖子上,仿佛还在抱着那节树枝子。   听闻异域有一种无尾的灰熊,常年抱着树干睡觉。她这举动,倒和那熊差不多。   我想着好笑,又因摔岔了气,不免断断续续地喘出两声支离破碎的笑声来,听着比哭还难受。于是老老实实地敛了声,只道:“你是哪儿来的小姑娘,没摔坏罢?”   因我这几日被伽萨抓着学了好些万明话,小孩儿张口时我也能听个三五分明白。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睁眼见是个不熟的异国人,吓得张着嘴忘了话。我揉揉她鸡窝似的脑袋,仿佛点中了她的什么穴道,叫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小丫头张嘴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是什么话?我哑然失笑,支着身子半坐起来,那小姑娘亦磨磨蹭蹭地从我身上挪下来,仍将一双好奇的目光盯在我脸上。   “你看我像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故意逗她玩。   小姑娘拍拍手上的泥,小手一挥道:“我没见过比你好看的女人了,阿娘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当女人罢!”   ?   这观点清奇不俗,与伽殷公主的嫂嫂论有得一比。   “以偏概全,有失公正。”我抬手摸摸她鹅蛋似的圆润小脸,“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独自在这里爬树?”   小姑娘不躲,抱着膝蹲在我跟前,手里执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她垂着嘴角,闷闷不乐:“我叫伽宁,我爹爹是王长子,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阿娘怀着弟弟,日日头晕恶心,没空管我。今日二叔带人到殿中,说爹爹身边的巫族小奴动了他的东西,爹爹就把我赶出来了。”   王长子……不就是伽莱么?难怪伽萨今日一早出门,原来是去报当日搜宫之仇了。   我不免想起那日在殿中所受之辱,心里横生出一股恨意来,手也逐渐滑落至伽宁脆弱的脖颈上。她单纯得像一只羔羊,温热的血液在薄薄的血管中流淌,而我的银甲就抵在那跳动的肌肤上。只消装作不甚刺破一点,银甲中藏的毒便会渗入她的血液。   伽莱自以为权势滔天、胜券在握,才敢对我肆意凌辱、百般折磨。可惜他没算到,上天会因为看不惯他的暴虐而将他的幼女送到我手底下来。   积压多日的恨意和怒火一并倾泻而出,究竟是他先将我丢入军营为妓,还是我先将这一具尸体送还给他,可还说不准呢。   “你怎么不说话?”伽宁丝毫不曾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危机,还抿着嘴在地上画小人,“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抬起眸子看过来,斜斜歪着脑袋,像只柔软的小兔子。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随即感到一种深深的羞愧。祸不及子女,我这是怎么了,竟想对一个垂髫小儿下手!这简直是疯魔了!   “我叫……沈鹤眠。”我自觉搭在她颈上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失了全部的力气,连抽动一下手指也不能够。努力再三,最终也只是装作无意地拂去了她肩头的一片树叶。   伽宁的神情逐渐从淡然变成了惊讶,她撒下树枝捂住嘴,不敢置信地压低嗓音:“你就是爹爹说的那个要给祖君为后的狐狸精?那你有六十岁吗?”   “我现年十九。”我被她这天真烂漫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拖着疼痛的腿站起身来,错开了她童稚的目光。   “那……那祖君可比你老了四十八岁呢!爹爹比你老十岁,阿娘比你老五岁,我比你老、唔,你比我老十四岁。”伽宁边扒拉着肉肉的手指头算算数,边轻快地迈着小短腿追我的步伐。我听着她算年纪,一口一个“老”字,简直要飞奔起来。   我才十九岁,已经用得上“老”这个字了。   不光如此,我在伽莱心里是个狐狸精,在他的女儿心里是个老狐狸精。   “沈鹤咩,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也不等等我。”伽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甚至举起小手来抓我的手。她这般娇憨纯真的性格,和伽莱当真不像父女,或许是从她母亲文氏那儿继承来的。   “沈鹤咩,你怎么总是不说话?”伽宁一遍又一遍念着我的名字,“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羊叫,你想不想养羊?我叫爹爹送你一只羊罢!”   哪里像羊叫,分明是她念错了!我苦笑道:“不必,王长子尊贵,我不敢收他的礼。”   “爹爹说你们这种狐狸精,都会吸男人的精气,是不是真的呀?”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尤其多话,伽宁又实在是其中的佼佼者,句句问得我眼前一黑。   不过我也渐渐明白了伽莱恨我的缘由,半数都来自关于贺加人的谣传。什么食人精气、惑人心智、招惹大灾、祸乱朝纲,怕不是在说话本里的妖精呢!至于另一半,自然还是先前的那些,体弱多病、身为男人却差点占了他母亲的位置,还与伽萨走得极亲近。   总之,想与他缓和关系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被伽宁问得头昏脑涨,哪怕她实在灵动可爱,我也答不过来她的那些问题。正想着如何脱身,恰巧见白虹从远处过来。   “主子这就要回去了么?”他惨白着一张脸,“要不,咱们在外头再多逛两个时辰罢?”   此话一出,我心知不对,将伽宁往白虹身边一推,拔腿就往寝殿里走。   而甫一踏进殿门,满目血色就将我团团包围。   作者有话说:   咩咩do1佛油x 第32章 站队   一片结实的胸膛蓦地挡在我眼前。   青云挡在我前头,血迹斑斑的躯体遮住了那一地残肢断臂。他目光一凛,将我身后的白虹盯得打了个哆嗦,继而道:“别看,主子。”   我一偏头,他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左右是不让我看。血腥气直冲脑门,流淌在地砖上的粘稠血液仿佛还带着温热,好似刚刚从人体内涌出来。我不过出门一会儿,这殿中竟像遭了血洗之劫一般!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顾不得那许多,飞快地拨开青云。   顷刻,整片炼狱般的场景赫然呈现在我眼前。   数具被割去四肢的尸体横陈在殿中,或仰、或伏,或是扭曲得如一条臃肿的虫蛹。他们双眼翻白,显出死灰色,更有甚者连脖子也被钝刀割去了一半,翻卷的皮肉里头半掩半露着森森白骨。割下的手臂与小腿零落各处,淋漓鲜血被人刻意地洒抹在殿内的木具、墙砖上,四处猩红一片,在酷暑里蒸出了难捱的腥臭味。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血上,隔着厚厚的靴底亦能感受到滑腻血液在靴与地砖间流动,就像渊国雨季里御园的烂泥。我的心在胸腔里嘶吼哀鸣,作呕之欲翻涌上来。在一股腥秽热浪迎面涌来以前,我抬袖掩紧了口鼻。   砍去四肢,使人在地上扭曲如虫蛹,是为万明的蛹刑。再从脊梁上一刀划下去,人皮向两边展开,状若破茧而出的蝴蝶,是为蝶刑。我听说过这等酷刑,却未曾想这么快便亲眼目睹,亦没想到着情景如此骇人。   更让我心生惧意的是,那些死人并非我殿中奴仆,他们是被人特意丢进这里,为的就是恶心恐吓我。   “去、去拿我的剑来。”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支离破碎的字眼从颤抖唇瓣里扑簌落下。   晟都建筑多为高台,以近太阳之意。其中主殿最高,东西两侧各有一段白玉台阶,分别通向两座偏殿。故而这恶人能避开伽萨而入我住处,造这么一通大孽。青云一众人原是想趁我不在赶快收拾了,没想到我就这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我手里握着出云,寒光萦绕的剑刃挑动离我最近的那颗头颅。   它在地上滚了半圈,露出一张吐着长舌的鬼脸来。我认得他,伽莱身边那个谄媚的侍奴,领着人来搜我身的畜牲。   巫奴……伽莱。   这怕不是伽萨动手解决的那一批巫奴罢?他竟会下如此狠手?!   我当即问道:“伽……二殿下还未归?”   青云答:“殿下现在东君殿侍疾。”   东君殿是万明王寝宫,想必那老人家昏了大半个月,终于有转醒之象了。他若一醒,如今的局面再生变故,我的处境只怕要更艰难。   真是头疼。   我闭着眼快步从那群尸首中走出来,忍着恶心小跑至殿外阶前,才松开袖子大呼了几口气。回首望去,白砖上凌乱列着沾血的脚印,一直沿伸到我足下。再看手中血迹斑驳的剑,倒像是我发疯杀了人。   放到从前我恐怕看一眼就要晕过去了的场面,这次倒是难得的冷静。   多亏伽莱,让我牢狱中走一遭,胆子吓大了不少。   俄而,我想起一事。伽萨必不会将尸首塞进我殿中,这事十有八九又是伽莱做的。若是让他将这些人的死又赖到我头上,我就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他一只手就能捏碎了。   我盯着剑上缓缓下淌的血迹,心烦意乱地踱着步子,猛地一头撞进了一人怀中。   伽萨微微喘着气,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脏比平日里跳动的快了不少,想必是一路赶回来的。   “眠眠,别怕。”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上来,錾金蛇纹缠臂环硌得我背后生疼。他怕我跑了似的越抱越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都箍碎了。   我瞧着他那样好像比我还要害怕,松手将剑丢在地上,“哐当”一声响,激得他突然醒悟过来。他松开手又扶住我的肩,关切道:“没事罢?”   “没事,几个死人。”我闷闷的,并不想再去回忆殿中的猩红血泊,装作轻快道,“我小时候见过人被活活打死,不怕这些。”   伽萨不语,双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指尖绕弄着我的发丝。不知怎的,一种紧张感迎面扑来。抬眼望去,伽萨眼底那池暗沉的深水,竟漾起了一丝涟漪。他那张凶狠残暴的面具上,有了一丝裂痕。   他在担心什么?   “把那些脏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伽萨意识到我的目光,眼神沉了下去,一池波动潭水再次归于平静。   青云一众俯首领命,正要往回走,我伸手将他们拦下了。伽莱穷追不舍,我自然只能迎战,他想挑我这个软柿子拿捏,却忘了我好歹也是深宫中养大的。   万明的招术野蛮,渊国的对策阴毒,不过是棋逢对手。   “去找个匠人来,”我的心砰砰乱跳着,只能攥着一口气,颇有些亲昵地贴近了伽萨,半倚在他怀中,对着青云用万明语道,“唔……剥皮、削骨,制成扇子赠还王长子。入暑了,该凉快凉快。”   青云眼瞳微缩,似是没想到我会出此计策。我心里一紧,不由地攥住了袖子。他候了片刻,见伽萨无意出言制止,领命去办了。   我长舒了口气。   幸好他去了,若是再拖一会儿,我怕是连声音都要抖起来。   剥皮制扇是先帝所创的刑罚,虽只有耳闻,也不妨碍我拿来唬人。如此残忍的举措,伽萨总不至于嫌我弱小无为了罢?   这东偏殿乱成一团,风水也坏了,自然是不能再住的。我心里盘算着找个借口搬出去,再将温辰一干人安排到身边。伽萨这里虽好,到底也不能轻信,还是自己的人最放心。   我正要开口,伽萨却牵起我的手顺着玉阶往上走。   玉阶不长,日光洒落在阶面上,闪烁着粼粼金辉,一如我登上长阶向万明王献礼那日。但现下我不是孤身一人,伽萨,他在陪着我走这一段路。   那么我以后的路,会不会也有他呢?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却立刻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我将来是要回渊国的,眼下不过是做戏罢了。他是渊国的敌人,我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我暗自拧了自己一把,收敛心绪,默默跟在伽萨后头。   不知不觉进了正殿,我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这一迟疑,竟又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照他的意思,是我以后要与他同住了!   “我倒是不知道,沈公子还有这等胆气。”伽萨阖上门,将我抵在了门上,审讯的目光从上扫到下。   我缩了缩脖子,自觉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来,只好抬手抚上他的胸膛,笑道:“这胆气,是二殿下给的。”   “你让我放手去做,说万明是我的天地。”我缓缓走近了他,垫脚在他耳边呵气道,“我在自己的天地里,想撒回野,不成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伽萨眸色暗沉,不知是夸还是哂。   他这语气让我听得难受,索性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敛衣坐在桌边:“你又要嫌我不好。”   “锋芒太露,下手太狠,不像你。”伽萨亦在我身边坐下。   我心里一惊,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在渊宫里我是成天装傻充愣的,他先前的种种言行想必也是把我当成了懦弱之徒了。   可我既非笼中雀,必然是要展翅高飞的。我能读书抚琴享清闲,亦想在这勾心斗角的宫廷中杀一条血路。再说了,不是还有他在我身边遮风挡雨么?   难不成他喜欢的只是卑怯柔弱的那个我,一旦有脱离掌控之象便要折我的翅膀?   见他如此,我便也不藏了,直问他:“二殿下方才是害怕了罢?”   “哦?”他捏住我的下巴,抬起食指拂过我的嘴唇,“我怕什么?”   “你怕我知道你暴虐不仁,心生惧意,从此疏远。”这本来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却在他逐渐正色的脸上得到了肯定。我猜透了他的心思,自以为能拿住他,一时有些飘飘然,“因为你没把握得到我。”   伽萨面沉如水,鎏金眼瞳越发明亮闪烁。我不慎与他对视一眼,当即恍惚起来,整个人如神游云端太虚。   待到神思逐渐清明,我发觉自己早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态躺倒在榻上,手里还攥着一截伽萨的银发。他身子嵌入我腿间,却是我主动勾住了他的脖颈,一条腿还挂在他身上。   震惊之余,我慌忙整理起半褪的衣衫,却被伽萨彻底压倒在榻上。   “眠眠,若是我想,军帐那一夜你就该是我的了。”他一手支着脸侧垂眸看我,一手压着我的肩让我难以起身,“但我愿意等,我要你自己心甘情愿地喜欢上我。”   我惶惑地瑟瑟发起抖来。他那双眼睛果然有古怪,他能通过对视来惑乱我的神志,叫我产生幻觉!   “我说你聪慧机敏,但你比我想象的长得快得多。”他笑道,“不错,我是怕了。我想你这样白纸似的乖巧人儿,定然见不得血腥场面,更不愿涉王储争端。不过现下更觉得,咱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的头渐渐垂下来,几乎下一瞬便要低头咬在我的颈子上。   我闭了闭眼,心一横便翻身朝他怀里钻,瓮声答:“我是不喜欢与人斗,可千百代的国本之争,从没有一个王能干干净净地继位。若放手不争,今日躺在那里的,焉知不会是你我?”   伽萨听罢此言,倒是有些惊讶,语气也缓和起来:“这么说,你此举是为了我么?”   见他话中有转圜之机,我连忙软声道:“你是为了我才去杀的那些人,对不对?你对我好,我也并非无心之人。伽莱一味刁难,不过是因我怯弱,我自然是要做给他看,纵使我久病缠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别想轻贱我。更别想以我扳倒你。”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事。”我伸长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别把我当小白兔宝贝,我想同你一样浴血。倘若险中求生就是残暴之徒,那你我都是一样的。”   伽萨大笑起来,连道几声“好”,拉着我坐起身。   “眠眠,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别害怕,有我在。”他握住我的手,“只是有一条,不许与旁人过从亲密。”   我定定地看向他那张半掩在阴影中的脸,身子一歪落进他怀中。   “好。”   作者有话说:   眠眠:开始飞,但是是开战斗机。 第33章 呷醋   一晃半月有余,日升月落,由夏入秋,日子也还算清净。   那夜我在伽萨臂间老老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搬进了西侧的小殿。小殿朝西南开的窗外,正巧能看见明月台的废墟。那般洁白恢宏的楼宇,如今只剩了一摊断垣残壁,天天望着直叫人唏嘘。   明月台坍圮一向被视为不吉之兆,意指伽莱当日行径悖乱失格,引得东南角岩窟的蛇神大怒。伽萨借此反将其一军,致使朝廷官员纷纷疏远了他。   难怪伽莱气得把死人往我屋里丢,听闻这几日对他避而不见的重臣要员就多了三五个。虽无投靠伽萨的兆头,但失去了这些人的助力,足以让伽莱头疼好一阵子了。   相比之下,伽萨的重明殿实在是岁月静好。   他让人送了一对蓝翎孔雀养在院子里,我每日便在台上乐呵呵地看着它们起舞、开屏,像看一对痴缠的恋人。   我心里做足了长住的打算,连带着母亲的琴和沈澜赐的剑也抱进了屋。   借着清点物件的由头,我悄悄知会温辰暗中查探宴月及同他一道的乐伎歌姬们的底细,夜间再用飞鸽传书彼此联系。   如此一来,想必很快就能知晓这些乐伎的来头和目的。到时再一并清理,不留余孽。   一把折扇轻敲在我肩上,我受惊一颤,指间的狼毫小楷脱落滚到桌下,在地上撒了一圈墨。   “心神不定,于习字无益。”伽萨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手上捏着一把与他不太相符的、极为秀巧精致的白玉折扇。那扇坠上殷红通透的珠子在半空里晃啊晃,随即被他两指捏住细细一捻,我当即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胡说。我写得认认真真,是你偏要吓我。”待我弯腰捡起笔来,那素宣已被他拿在手里端详。   伽萨将那纸递到我眼前,随手一指道:“你说说,这是个什么字?”   一个圈儿带两个点,我笑道:“是个好字。”   “这个呢?”他从我手中接过狼毫,在余下的空白处又写了个连贯飞逸的字。   我不用细瞧便脱口而出:“坏。”   这等小事,难不倒我。我可是把那本万明字帖临摹通读了好几遍呐!   伽萨不甘心似的又提笔落下两个字,我捧着茶盏悠哉乐哉地饮了一口,凑上去边看边念道:“夫君。”   这话一出我便知大事不妙,拔腿就要跑。刚迈了两步又被他一把捞回来,框在臂间按在椅上,一片阴翳自空中笼罩下来。   “再叫一声。”他贴着我的耳廓呼吸,暖风浮动鬓发,挠得我心里都痒痒的。可我偏像吃了颗酸涩的梅子噎在喉里,吐不出、咽不下,只能狠狠捶了他一拳。   “你这人好坏。”我的手脱力垂落,握住他颈上垂下的蛇纹镶金祖母绿把玩起来。   他们这些人总是不好好穿衣服,这露一点,那漏一片,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多么强壮精干似的。那些镶金的饰物衬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神秘又华贵。   我至今未得参透这些饰物代表着什么,但转念一想或许就和宫里妃嫔们戴的钗环一样,只是图个好看。   “眠眠,再叫一声,让我听听。”伽萨拖着黏糊的嗓音,一如清晨刚醒时同我讲话的那样,好似在讨好哀求。   可惜我知道,整个晟都最坏的就是他!   我抬肘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我可还没点头呢,咱俩什么也不算。”   伽萨眸子一暗,失落之色全然写在了脸上。   又装,又装!   “身无功名,何谈婚嫁?”我启盖轻轻拨着茶盏里的浮末,啜了一口香茗,想将喉间那股酸意压下去,“怎么也得等到你继位为王,再谈这些儿女私情。”   待到那时,沈澜的大军差不多也已修整完毕。玄甲军压境,万明想不放我都难。   前两日我已用渊国带来的白鸽偷偷递了信给沈澜,只消再多拖延一阵子,我便能安然返回渊京了。虽说这位六叔亦非良善之人,到底也比万明人好些,舍不得随随便便要了我的小命。   我如此想着渊宫种种,只觉得连御池里的呆鱼都可爱了不少,不禁勾起唇角。蓦地抬头,猝不及防与伽萨的目光对上。   他浓密的睫羽覆在眼瞳上,熠熠生辉的金眸比这世间任何一双眼睛还要摄人心魂。他就这样低头注视着我,眼中的杀伐血气柔和得像一汪流淌的河水,撷着芬芳花朵与炽热艳阳向我奔涌而来。   与此同时,我感到他在我心里种下的魔咒被浸润、浇灌,它疯狂地生长,根须几乎爬满了我的整个胸腔。可我冥冥之中也知道,它不会噬心夺命,它只想在我心头开一束花。   “我不走。”我脱口而出。而后猛地回过神来,自觉失言,又即刻找补道,“我、我……”   “听闻你的那位皇叔,曾以皇位许你。”伽萨的声音低沉绵长,嘴角似有似无地向下垂着,纵使他藏得好,我也能听出几分嫌怨。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可我没要。”我敛神哄他,“我那个皇叔疯疯癫癫的,成日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也不想同他亲近。别说皇位了,他就是把玉皇大帝的宝座给我,我也不要。”   “若他用强,又当如何?”伽萨神色松弛了些许,嘴上仍不依不饶地发问。   我看着他,手一歪,整个天蓝釉茶盏便从茶托上滑落,砸在地上成了一地碎瓷。茶叶窝囊地在碎片上堆成一团,湿淋淋地躺在四处飞溅的茶水中央。   若他敢,我就同这茶盏一样,彻彻底底碎在他眼前。   伽萨垂眸盯着地上的瓷片,一时没了声息。我起身端来一碗冰镇的红枣甜汤,讨好地喂给他:“嘶,好大一股醋味啊。”   宽阔有力的手掌握住了我的腕,伽萨将那折温润莹白的玉扇递到我手里:“眠眠,我愿以万明千里江山养你。”   “若你有登基称帝之意,我便敢打下这天下来送你做聘礼。”   “你所念之物,并非只有沈澜才能给你,还有我。”   心中感动之余,这一股翻波的醋海简直是要把我淹了!   我无奈含笑应道:“我都明白。”随后赶快振腕开扇,蝴蝶振翅似的朝着自己轻快扇了好几下,想尽快把那逼人的醋劲儿挥散了。   玛瑙珠轻拍我的小臂,我垂眸一瞧,正见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渊字——君子好逑。   挺好的,我抬手扶额,歪着脸细细端详。   就是有点丑。   -   八月二十八,我的生辰。   今日一过,我便满打满算地过了二十,当行加冠礼了。然而左右问了一圈,万明似乎并无这样的习俗。   诚然,这里的男子确实也不喜束冠。一来他们的头发蜷曲凌乱,难以用冠束缚;二来这是渊国习俗,万明人从来倨傲不羁,自然不喜这些东西。   只是少了个礼,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空落落的。伽萨倒是将我的生辰记得清楚,特意带我到宫外来玩儿。   我坐在暗赤色的轿车中,穷极无聊地掀开缀着珠宝的挡帘,晟都繁华热闹的街市便呈现在眼前。   做买卖的、当街比武的、替人算命的,熙熙攘攘地铺在了整条街上,人声如潮水,嬉笑怒骂一并涌入车内。当街不时跑过两只狗,和着童稚的歌声和车轮滚动之声,扬起一阵又一阵尘埃。   这样琐碎嘈杂的市井场面,才像是生活嘛。   我渐渐从挑帘观望变成了凑在窗前细瞧的模样,正饶有趣味地看两个妇人为了只鸡对骂呢,一个明媚的少女忽而从我眼前跑过去。   路过车旁时,她侧脸看我一眼,额上缀着的金色花钿在阳光下粼粼闪烁。那双墨绿湿润的眼瞳转了转,少女竖起食指在唇瓣上轻轻一抹,随即印在了我的下唇上,而后轻盈地跑开了。   我一时惊讶于她大胆的行径,呆呆地扭头看向伽萨。他双眼微眯,目光在我唇上流转一瞬,抬手将那口脂抹匀了。   “她喜欢你,这是万明的习俗。”   喜欢我,就要把口脂印在我脸上么……   我脑中灵光一闪,凑上去将唇印在了伽萨右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吻痕。   这回可不能呷醋了罢。   我正要暗自偷笑,却不想衣领与他那颗镶金宝石颈饰纠缠在一起。我急忙去解,然而布料被那鳞甲分明的蛇头牢牢衔在口中,不论如何都分不开。   伽萨的手自背后搂过来,将我按在了他怀里。淫靡温暖的香气迎面压过来,他拂过我的发,扣住了我的后脑。   下一刻,汹涌的吻落下来。   强势、热烈,不容抗拒的一场掠夺,立时三刻让我明白自己这下是真被毒蛇叼住了。   最可恶的是,这还是我自己送上去的。   他陶醉其中,我却险些连气都要喘不上了,对着身前这片胸膛又打又抓。待到他恋恋不舍地还我自由,那石雕般线条优美的胸膛上已经被抓出了几道血痕。   伽萨倒也不恼,指腹揩过渗血的伤口,视线缓缓挪到我脸上:“小狐狸性子还挺野。”   什么小狐狸?呸!   我急于远离他,双腿却不争气地发起麻来失了知觉,一个趔趄便跪倒在他跟前。幸而身下有绒毯垫着,才没叫我摔个大马趴。   眼前一片模糊,我扶着他的腿缓了好一阵子,这才看清自己正伏在他胯间。薄薄布料下裹着的巨物离我不过三两寸的距离,细嗅甚至能感到咸湿的腥气萦绕在鼻尖。   我当即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又实在气不打一出来。听着伽萨隐忍的笑声,我狠狠抛给他一个眼刀,又被他自得地化解。   简直是无法无天。今时今日便这般了,将来那么长的日子里,我可怎么斗得过他?   我是不能再同他呆在一起了,遂愤愤叫停了车夫,旋开车帘:“我要自己走走,不许跟着我!”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惹。   七月开始正常更新,日更或者隔日更待我研究一下,亲亲大家~ 第34章 拨雾   伽萨斜支着脸倚在窗侧,朝外吹了声口哨,颇像个纨绔的浪荡哥儿。   马车应声而止。我扶着车軓,锦靴踩上车奴俯近地面的背脊。他缩瑟地颤了一颤,伏在地上像尊石墩,唯有一双手紧紧扣入泥土中,灰尘嵌入皲裂的皮肤。   “抬起脸来。”我立在他跟前,指尖绕弄着伽萨叫人给我编的小辫儿。三股发绞在一块儿,末端用颗银蛇衔珠样的小圈束着,懒懒地垂在左耳侧。我起初瞅着这不三不四的模样心里嫌弃得不行,后来竟慢慢喜欢上了。   毕竟伽萨说,他见过日日束冠的人年老变成大秃子的。   车奴颤巍巍仰起脸,样貌倒是眼熟。我略一思索,问:“你是巫奴?”   “我阿娘是、是万明人。”年轻的车奴脱口辩解。   巫奴,是先王后巫氏的陪嫁。听说他们巫氏部族擅长蛊毒之术,巫氏公主又性情刚烈,初嫁入万明便将气血方刚的王治得服服帖帖的。万明王如今身残,有人揣测是巫氏蛊所致。   巫氏染病暴毙后,这些奴仆便被留在了伽莱身边,后来又因在重明殿犯上,被伽萨尽数处死。   眼下这个车奴,应当是某个被处死的巫奴的后嗣。   嗬,让巫奴子嗣给我当轿凳,是怕我心里还有委屈怨气么?   “去看看罢,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循声望去,伽萨抬手半撩珠帘。泠泠珠玉脆响中,那巫奴哆嗦得像秋风里的一蓬蒲苇。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助纣为虐。   我拂了拂袖子,转身钻入人海之中。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晟都市井。   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同伽叶出来时路过的茶肆,云水居三个字映入眼帘,一帘之隔的屋内淫词艳曲正绕梁而旋。   我在茶肆前驻了足。   内里旋帘而出一个戴着白猫面具的小厮,手中金盘托着一枚狐狸假面:“贵人,请。”   假面掩住真容,云水居不论身份,只认散财徒。王公贵胄也好,官吏富商也罢,在此处都只是个前来寻欢作乐的哥儿。   但我定要弄明白,这些茶肆中的渊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厮用金杖挑开门帘,脂粉香气扑鼻,歌声绵软悠长。难怪万明男子喜欢到茶肆来,这儿的渊人远比他们万明的女子还要柔和姣丽,又能予他们同性征服的快感。可这于同为渊人的我而言,无疑是耻辱至极。   我正要入内,却听外头一阵喧闹声,转眼间又陷入静默,只剩下鸾铃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身后熙熙攘攘的万明百姓已跪伏在侧,一眼便可看见空街上徐徐而行的一辆马车。   摇曳车帘下,露出一双胜雪欺霜的脚,虚浮地踏在底下铺着的银狐绒上。右侧足上扣着一只金环,精巧的镂空铃铛仿佛被冻住了,死气沉沉地垂在那只白瓷似的脚踝上。   窗帘缓缓挑开,内里坐着个苍白病弱的少年。面容姣美,男生女相,一张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垂着,乌黑眼眸正盯在我身上。   我几乎立时断定,他体内淌着贺加的血脉。   “为何不跪?”少年淡漠地盯着我,车下的奴替他张口问责。   跪?若是在渊京说这话,沈澜早就把他拖出去打死了。   可惜是在万明。   我略略俯身以示尊重,束辫从肩头滑落,突兀地坠在半空。   “银蛇扣。”清泠的声音隔空传来,少年动了动嘴唇,俄顷又沉默得像一尊玉雕。   车奴一怔,忽而朝我一礼,牵着车走了。窗帘落下的前一刻,那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黏着,然而还没等我看清楚,镂花纱帘已将他模糊成了虚影。   “他是什么人?”我转问身侧小厮。   “王的蛇奴。”小厮再次挑起门帘,恭敬地迎我进去。   蛇奴。我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个词。   茶肆内乍看一片融洽,几个茶客就着熏肉饮茶,身侧都跟着个容貌俊美的渊国少年端茶伺候。   可细看去,那些茶客的手无不游走在少年们的身上,几下便弄散一件整齐衣裳。后者勉强地卖笑,垂眸时眼里划过一丝落寞。   “贵人是在堂内用茶,还是入楼上雅间小酌?”小厮面上的白猫假面奸诈笑着,颇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雅间。”   小厮应声引我上楼。甫至楼梯口,自上跌跌撞撞走下来个少年,后头跟着个戴灰狼假面的大汉。   那是他的茶客。   少年盯着我的假面露出一丝恍惚神色,脚下不慎踏空,踉跄着跌落在我脚边。他慌张爬起身,将衣袖抚平遮住臂上交叠的新旧伤痕,眼尾斜着一抹殷红。   我抬手截住他。   他迷蒙地望向我,一双圆眼蒙着湿漉漉的雾气,简直要哭出来了。   “我就要他。”我扭头与小厮说。   再回过头去时,那少年真的哭了,眼泪跟雨珠似的大颗大颗落下来。在小厮的呵斥下,他抬袖抹去泪痕,瘪着嘴送走了前一个茶客,又默默跟上了我。   “你别怕。”我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银子支开小厮,推门入了一间雅室。   虽为雅间,内里却装修得旖旎艳俗,四面壁上绘的是双蛇交尾,红绡底下掩着好大一张床。   我方要坐下,那少年“哇——”的一声哭起来,又惊恐地向我望了一眼,敛声转为抽泣。   他的肩头微微搐动着,像朵被风雨打败了的夕颜,弱不胜衣、惹人怜爱,却也再经不住另一场摧残。   我一时坐立难安起来,直想把“好人”两个大字写在脸上,好声用渊语安慰道:“别怕,我不碰你。”   听到这句乡音,少年忽而止住了呜咽,看向我的眼神逐渐从恐惧转为委屈。他抽着气道:“我知道,你看着不像客主。”   “这怎么说?”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呃,客主。”他很是不好意思地搅弄着双手,“云水居的客主都是万明人,从不见渊人来的。”   也是,我见那些茶客们大多身形魁梧,只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夹在他们中间,突兀得很。   “你在这儿过得不好罢?”我自行倒了一碗茶喝,少年看着我欲言又止,终究也只垂下了脑袋。   这茶味道怪得很,像在河水里泡了三天,一股子浓郁的霉味。我厌弃地放回桌上,接着道:“我替你赎身,好不好?”   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我有话要问你,”我勾勾手指,他便跪在了我身边,满眼虔诚地仰脸看着我,“若答得好,从今日开始你便是自由身了。”   -   那少年原名江吟,一年前被人贩子骗到晟都来卖进了云水居。据他所言,当年同行的还有十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儿,在大漠里病死了几个,剩下的有的被辱弄至死,有的还如他一样苟活在无边黑暗之中。   先前还有个比他小些的,半夜翻墙出逃被抓回来,先是在众人面前挨了一顿鞭刑,后来又被强按到辣椒水里,生生疼死了。   我听他说得残忍,心里一算,一年前正是沈澜为了整修军队而大肆募役的时候。再往前问,几乎每一次渊人南迁,都逢上了天灾人祸。他们过得太苦,便听信谣言,被人送到这“纸醉金迷”的万明来,成了供人消遣的玩物。   江吟说,这些人的足迹,远至万明以南,近至……樊城。   难怪那时在樊城的酒楼中,小厮多番暗示许多“新鲜玩意儿”。我只以为是万明风味的吃食,没想到竟是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等到今日回宫,我必得给沈澜修书一封,让他多加关注民生、整顿官吏。好好的百姓,不能再受这样的糟蹋了。   我爽快地给了他银两去赎身,那瘦麻秆似的龟公虽很不乐意,但碍于我发上那枚银蛇扣,还是不情不愿地放了人。   “这银蛇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出了云水居,与江吟并肩走在路上。   “晟都最大的钱庄挂的是蛇纹旗,据说除了宫里的贵人,所有人的银钱都经过银蛇庄主的手。庄主的心腹助手,都有一枚这样的银蛇扣。”江吟人很机灵,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我这银蛇扣的来路。   这是伽萨随手送给我的,十有八九他就是那个阅钱无数的庄主,掌控着晟都半数银钱的人。   有了这个小东西,即便是我在晟都撒泼耍赖,他们也得敬着我。   “听说晟都有个兽台,在何处?”我又问。   “在西南边。”江吟飞快地答。   他实在心细,这一年来将晟都大大小小的事物都了然于胸。凭着这些,他将来或许对我有大用。   我不再多问,只嘱咐他在晟都找个生计做,若将来有飞鸽传书,务必及时回应。江吟点头应允,我便挥手让他离去。   夏去秋来,农忙时节将至,兽台也该筑起来了。   猛兽嘶吼声里,我捏着袖角随意找了个看台。饿虎徘徊在中央铁笼高筑的圆场中,不时妄图扑向四周的看客,又被守卫用长枪吓退。   血红的兽睛游走在诸多看客身上,我紧张地屏住气息,仿佛回到了夜宴场上。伽萨一刀贯穿虎的头颅,救我于虎口之下。   可惜眼下这个奴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众人一阵喝彩,那个懦弱的奴隶便被推入圆场。他两股战战,顺着大腿淌下一股骚腥的水来,随即仰天哀嚎一声,大有拼死一搏的架势。然而天不遂人愿,看客的起哄声还未止,他便已被虎撕咬去了半个肩膀,紧接着就是颅骨碎裂声。   那个奴隶连声呜呼也没来得及发出,就成了一缕血溅兽台的亡魂。   何等惊心动魄的一幕,却日日在这兽台中上演。伽萨若真呆在这里,更是不知历经了多少次生死一线的时刻。我如今见到的他,是浴血而成的。   我蓦地发觉,他这个人所经历的残酷之事,远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血腥味弥散升腾,我身上亦如同着火般热起来。这是情动之兆,我心道一声不好,急忙想从人堆里挤出去,却见那虎吃完了人,此刻眼睛正攥在我身上。   我一迈步,那虎便逐步逼近了,刹那间凌空跃起扑在我面前的铁栏上,发出如雷的震响。它着魔似的撕咬着铁栏,厚重利爪几乎要将精铁压弯。身侧的看客贵人皆含畏地退开两步,将我全然暴露在虎的眼中。   “推他下去!”   僵持之间,不知谁突然出声喊道。顷刻,周遭人的眼神从畏惧转变为了狂热。   他们一哄而上钳制住我的手脚,高举过铁栏。   下一刻,天旋地转,我滚落圆场。   庸民依旧在欢呼吵嚷。像我这样的人,他们本就不期盼一场厮杀,而是期待着虎将我撕成碎片、血流成河。   晟都生活穷奢极欲,享尽酒池肉林之后,能让他们叫嚣激动的也唯有流血和死人。   方才我尚且在为那虎口亡魂叹惋,焉知眼下我亦深陷樊笼,命悬一线。   虎大吼一声,振得我两耳嗡鸣不止,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鲜血几乎是喷洒而出。那血滴落地面,仿佛触了虎的软肋,叫它一改先前凶残之相,先是趋近地面嗅了嗅,又踯躅几个来回,这才重又目露凶光,蓄势待发。   铮——   此刻一声弦鸣自远处传来,眨眼间白羽箭已破空而至,随着一声闷响深深没入了虎颈的皮毛中。三棱箭镞贯穿虎颈,血从两侧洞中喷涌出来。   又是两声弦音,白羽箭彻底洞穿了虎的咽喉。它哀嚎着倒下,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血是山上奔腾四涌的溪,飞快地带走了它所剩无几的气息。   兽台入口的光亮处站着个英挺青年,手中握着一张牛角弓。他随手将弓一丢,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与此同时,兽台最上端的雅座传来一阵掌声,接连几声喝彩,让伽萨的脸色格外难看。   “放他出来。”   我听得出他强压着火气,顾不得旁的,连忙爬起身至出口,守门的两个武士却无开门之意。   “入圆场者皆为奴。”雅座中人朗声道,“小爷出几个钱买他?”   什么奴,我分明是被他们推下去的!   台内看客缄口等待伽萨出声,千双眼睛牢牢盯在他身上。我自感血气翻涌,扶着铁笼不住地喘气,只盼他快些救我出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已有武士牵着另一头狼候在远处。他若不肯开口,我便从饲虎变成了喂狼。   “一两。”伽萨懒懒张口报了个数,讽笑声便排山倒海地从四面倾泻下来,险些将我的脊梁都压折了。   “五两,我买他!”座上有人高喊。   “这细皮嫩肉的,怎么也值十两。”雅座中人笑道。   “二十两。”右上座的男人风流侈靡,扬手抛下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来,“爷今日要看这美人儿喂狼!”   武士牵着的黑狼闻声而动,将身上束缚的锁链拽得“哐哐”直响,几个彪勇壮汉险些拉不住它。   我急切地望向伽萨,喉中怄着一口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背着光,我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得焦急地扶着笼,看着他一步一步从阶梯上走下来。   “一两,一个人头。”   话音刚落,自外涌进来一队银甲护卫,拔刀出鞘,见人便砍。一时间,昏暗兽台内血流成河。   伽萨轻松放倒几个武士,弯腰从一人腰间摸出了钥匙。鼎沸人声里,他慢条斯理地选中一把黄铜钥匙,打开铁笼。   我连忙出去,刚要道谢便被他若霜的面色堵得噤了声。   “眠眠,你不该到这地方来。”他极为冷淡地吐出这句话,却还是伸手抄起我的膝弯,将我打横抱起。   我默默伏在他胸口,听到内里冰雪冻结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喜欢上线一些小帅哥。 第35章 圈套   嘴上说着坦诚相待,实则对我瞒得严严实实。那兽台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让他对我冷脸?   我倚在窗前,看着秋风将一树枯叶拂落在地。夏日里郁郁成荫的绿叶,说败就败了。   “主子有心事?”青云正巧抱琴进来,身后跟着白虹。晟都气候干燥,我生怕琴面开裂,几日前让他拿去交由琴师保养,算算日子是该取回来了。   “主子不高兴。”白虹一向心思简单,倏地窜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把盐焗花生,“主子吃这个,我刚从膳司偷的。”   “又给厨娘揪耳朵了罢?”我捏起一粒递进口中,装作无事打趣道,“整日里翻墙爬树、偷鸡摸狗,万一哪天伤着了,我可是忧心得很。”   闻言,白虹“嘿嘿”一笑,亦盘起双腿席地而坐,得意之色都写在了脸上。若他是一条小狗,说不定现下尾巴都能摇到天上去了。   念及小狗,我脑海中便闪过一只健硕的白狼,又遏制不住地想起它的主人。   真难猜啊。我参不透伽萨的心,做什么都是徒劳。   “主子生辰那日,看到烟火了么?”青云冷不丁开口问,“殿下专为主子安排的。”   烟火?   我在记忆中仔细搜寻着,车厢外似乎是有些惊雷炸响声。可惜那时我俩在车内闹成一团,他一面抿嘴不言,一面手下的动作也未停过,以至于气氛忽冷忽热,弄得我好不难堪。这般情景下,纵使外头火树银花、天仙下凡,我也无心去看了。   “别生气呀,我以后都不去那儿了。”我只顾披着衣服往他身上爬,顺道卖个笑脸,”就当是我错了,好不好?今日是我生辰呢。”   伽萨不急着答话,反而用一块丝绢细细揩去指间白浊,末了将我往怀里搂了搂,这才松口:“下不为例。”   “嗯。”我拢起里衣,安分地待在他身侧。虽是咫尺之距,却好像如隔千里。   越是这样,我越想知道那兽台里的真相。   我托着腮慢慢嚼那颗花生,正巧见一道身影从阶前掠过,连忙起身追出去。   “二殿下。”   伽萨步子一顿,闻声回眸。我抱着琴,讨好地凑上去:“今日空着,我弹琴给你听。”   他垂眸看了眼我手中精心修缮过的琴,继而开口道:“我有公务在身,现下不便。”   他拒了我?   “不便……”指腹紧按在琴弦上,我喃喃自语,忽而感到一股刺痛,面上僵住的笑容才抽动两下,渐隐下去,“那我送你出去罢。”   我将琴递给青云,手指悄悄在袖上蹭过去,擦净了琴弦勒出的血。   漫漫长阶,我们二人虽并肩而行,竟无一句交谈。浓情蜜意的假象如斑驳墙灰层层剥落,剩下的唯有疏离。   玉阶走至尽头,我站在宫门口,目送伽萨跨过白玉门槛。   “今夜。”他突然回头道。   我正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只猎隼出神,下意识扬着尾音“嗯”了一声,又连忙追问:“什么?”   “今夜无事,”伽萨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像春水被风拂起的涟漪,一瞬便散了,“我来看你。”   “嗳。”我亦勾唇浅笑。   -   送走伽萨,我正要回去,只见远处宫墙边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压低嗓音冲我喊:“沈公子!”   伽牧四下里环顾一周,见无人在侧才敢扭捏地小步跑出来,至我面前时还略略喘着粗气。   “沈公子,好久不见。”他鼻尖洇出一层薄汗,淋漓挂在皮肤上,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显得格外朝气。   我与他不甚相熟,却很是喜欢这般秀雅不失康健的样貌。   “四殿下。”我颔首,冷不防被他握住双腕,惊慌地望他一眼。   伽牧不好意思地放开我的手,低头腼腆道:“是我唐突了。许久不见公子,我心里很是担忧,所以来瞧瞧,公子近来身子可好?”   “劳殿下挂念,我一切都好。”我悄悄将手别到身后,指甲划过腰上的青玉佩。   “那就好,那就好……”他不由得展颜而笑,又因对上我的目光而羞涩地垂下头,一副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   这小子,总不至于和他二哥一样养成了什么怪癖罢?   “殿下方才是躲在墙后?怎么不进来?”我面上仍是笑颜,心里却早已泛起嘀咕,只好赶快扯了个话头。   伽牧耳垂染上日落红霞色,碧眼却粼粼泛着光:“二哥不让我见,我也不敢忤逆他,只能日日在这里蹲守公子,今日终于见到了。得知公子安好,我心里也安定许多。”   不让见?我心道伽萨不是那样的人,又想起他多番吃醋的模样,心下了然。   他这人连伽殷公主那么一个小姑娘的醋都能吃,还不能醋一回这个四弟么?将来继了位,不如取个封号就叫作酸王、醋王,往后我吃蟹螯也不必另备姜醋,只蘸蘸他就罢了!   我笑道:“二殿下倒也不是尖酸刻薄的人,往后你若是有事,请小奴来递个话便是。”   “我今日确实有件事。”伽牧自然地将我的话接下去,“先前父王为了替公子接风洗尘,特地传京城里的渊人乐师入宫,排了乐曲,以慰公子思乡之情。我方才来时见他们正在拜春楼演奏渊国乐曲,想着若是见到公子,就请你去一赏。”   一别两载,确实许久未听见渊乐了,我心下不禁怅然起来。   “只是不知,公子愿意与我去么?”伽牧接着道。   “去。”我脱口而出。   身在异国,能听到渊乐,哪怕只是乡野民乐也是难能可贵的,我怎好不去?   语毕,我轻巧迈出门槛,跟上了伽牧的步伐。   前些日子多走偏僻小道,总觉得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今日在这宽敞宫道上行走,我竟觉得风和日丽,心情也舒畅许多,暂且将前几日与伽萨的不快都抛之脑后了。   伽牧言辞和蔼亲切,既不盛气凌人也不阴阳怪气,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转眼就近了万明王安歇的东君殿。   “王如今可好?”我小心张口,心里盼着他尚未苏醒,话里还装作关切。   “父王近来很是不好。”伽牧说着,眼里已经垂了泪,“他是这宫里唯一肯护我的人了,即使我不成器,父王也未因此放纵兄长们欺侮我。若有一日父王薨逝,只怕我也……”   我见他眉眼低垂,似有落泪之象,正要开口安慰,远处跑来个小奴。   “殿下,殿下!”他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三步之外,膝行至伽牧面前,“奴正整理华夫人的遗物,见夫人的珠钗少了一支,请殿下赶快回去看看!”   伽牧闻言,顷刻敛了哀痛之色,眼里带了几分慌张,急道:“怎么会丢?阿娘的遗物自从交给你们,每隔两三月便会少一件,不是丢了就是碎了,你们是看着我好欺负便不用心打理,是不是?”   我在一旁听着小奴讨饶请罪,想来华夫人便是伽牧故去的母亲了。斯人已逝,遗物是留给在世之人最后的念想。实在不怪他要生气,当年沈澜借口截走我母亲的遗物,我也是在宫里哭闹了一场才作罢的。何况沈澜到底将它们保存完好,不似这些小奴肆意毁坏。   “你们做事未免也太不小心。”眼见伽牧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忙替他顺了顺气,转头斥责了几句。   “公子,我想回去看看。”伽牧委屈极了,两撇眉都垂成了八字,“我怕他们趁我不在都弄坏了,那是阿娘留给我的最后的物件了。”   见他如此,我哪里还能强求他陪我去赏乐呢?遂点头道:“好,你快去罢,莫要为我耽搁。”   他不住地点头,临走前还不忘给我交代了去往拜春楼的路。   待到伽牧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独自徘徊片刻,心中纠结着是去赏乐还是老老实实回重明殿,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君殿正门口。   东君殿威严肃穆,很是符合君王之仪。然而站在此处,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之感来,心跳随着一列金甲武士的靠近变得越发猛烈。   他们威压至我面前,如一排移动的金墙。   万明金甲,进可攻,退可守,坚不可摧。金属砸在地上,震得我两耳生疼,只能不断后缩。可身后亦有一列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的武士,前后夹击,我无路可逃。   他们是在这里,守株待兔。   为首的武士哂笑一声,朝我走来。我自袖中抖出父亲的匕首,刀锋对准了不断逼近的男人。   他不屑地上下扫视一眼,抬起长枪三两下便将匕首从我手中打落,那刻着我父亲名字的鞘亦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我的后背抵上了坚硬的金甲。身后的武士毫不怜惜地扭住我的两条手臂折在背后,膝盖一顶便将我按倒在地。双肩断裂般火辣辣地疼,我听见臂骨扭动的清脆声响,又很快被更加剧烈的痛感掩盖。   我身前的武士抬手捏住我的脸,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如蛇一般猛地吐出猩红舌头,吓得我闭上眼别过脸去,仍能嗅到一股扑面的腥气。   他对自己的鬼脸很是满意,松开我的下巴,俯身在我耳边邪笑道:“终于抓到你了,小东西。”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人,本文已经可以直接追啦,再囤下去小的就要饿死了呜呜 第36章 饲蛇   那武士一手捂了我的嘴,不由分说地拖进东君殿中,穿过几条柱上盘着黑蛇的回廊,直入万明王的寝殿。   风拂帷幔,一阵混着血气的妖香袭来,惑得我神智不清。   这实在不像个染病之人的寝殿。我正想着,却被武士松手扔在地上,转眼间一把弯刀就抵在了我的颈间。   “王上,圣子已至。”他声音粗哑,动作亦莽撞。不多时,刀锋擦破我的颈侧,血顺着皮肤一路淌到颈窝里,聚成一小汪。   这样下去,王还未出声,我就要先被他放血而死了!   “咳。”我假装咳嗽,希望以此引起他的注意,声音却被更为清脆的两声铃响掩盖过去。   丁零——   床幔遮掩的锦被下动了动,紧接着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起来。正当我愕然无言时,一条通体乌黑的蛇顶开锦被爬出来,蛇首顶上一圈金鳞,与先前伽萨召出的那些小蛇一模一样,只是眼下这条更为粗壮,想必已经是长成了。   想起礼官那时与我说,万明王为了延寿而做了许多恶事,我心下恶寒不已。难不成,这老人家如今修成仙术,变成了蛇精?   不容我多想,那小臂粗的蛇已游移至我面前。它仰首“嘶嘶”吐出蛇信,其声好似在呼唤什么。未几,一条洁白无暇的蛇从床侧玉雕上游下来,袅娜地贴近了那条黑蛇。   我觉着那玉雕奇怪得很,定睛一瞧,哪是什么玉雕,那分明是一具裸露的躯体。   那少年向内侧卧着,已全无血色的身上不着一缕。他蜷曲着身体,布满紫色绞痕的双腿却无力地舒展着。   我继续向下瞧见一物,心里不由地狠狠一搐。   那泛起紫黑的右足足踝上,挂着一枚金色的小铃铛。   丁零——   又是一声铃响。   黑白二蛇在我面前交缠片刻后,黑蛇用尾推了推较为娇小的白蛇。后者骄矜地扬起半身,游移到我面前,蛇尾缠住我的腿开始向上攀爬。   “你们这是做什么?!”它细密坚硬的鳞片刮破了我的衣袍,冰凉躯体不时蹭在我的皮肤上,这种触感使得我彻底惶恐不安起来。   可武士死死压着我的肩膀,声音如魑魅魍魉般凌空而至,“王要用你饲蛇,贵人就好好受着罢!”   他猛地收刀将我按倒在地,白蛇便匍匐而上,吐信舐过我的血,尾一摆就从衣衽间钻了进去。   我虽动弹不得,早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皮肉随着蛇腹的滑动不断痉挛着。眼见衣下渐鼓渐消,好似被亵渎了一般,我羞恼不已,只觉得夜里那些梦境都成了真。   抬眼向上望去,正见那武士去了兜鍪,此时一头乱发杂沓得像顶着鸟窝。他垂眼看着我,目光同蛇的动作一般攀爬,凸起的喉结不时上下滑动一下。   此情此景,我更觉耻辱漫上心头,仿佛自己也成了茶肆里待人取与的奴。   可就算百般不愿意,该低头时还需低头。我深吸一口气,计上心头,轻轻“哎呦”出声。   贺加秘籍中说,出声应酥柔绵软,方能入人骨髓,惹人心疼。果不其然,那武士先是一怔,随即垂下头来。   “你别想耍花招。”他眼里的怜惜一闪而过,恶声恶气地唬我。   我垂着眼不语,过了片刻方哝哝起来,“我疼。”   这武士虽然凶悍,却也还是个精强力壮的青年人,我不信他没去过茶肆。肩上的力道忽地放轻了些,我低声道:“谢大人。”   他听见这话,不知是高兴还是慌张,冷“哼”一声以示回应。   我感觉着蛇在身上四处舔舐游走,像是在找地方下口,它挪过了胸膛,朝着小腹去了。   我数着数故技重施,轻声嘟哝着疼。那武士显然不信我胡乱喊痛,伸手便要剥我的衣裳查看伤口。我知他带着私心,静静等着他的手摸到衣带上,然后被他那主子治个犯上的罪名。   伽莱尚且能胡搅蛮缠地以私通降罪,我使一使想必也无妨。   然而万明王还未出声,一旁盘着的乌金蛇已腾空跃起,张嘴咬在了他的那只手上。   两颗尖牙刺入虎口,武士惨叫一声,翻到在地。   我正要起身,忽觉腹上一痛,原来是白蛇受惊,亦张嘴咬在了那处。   酥麻之意飞快地传入四肢,我卧倒在地,看着它从衣衽爬出来,与黑蛇再次交缠一处。若是没看错,它们是在……交尾?   只见那白蛇一反常态地缠绕在黑蛇身上,醉酒似地欺压着比自己粗壮许多的雄蛇,而非书上所言的雄蛇主动缠住雌蛇。黑蛇不知所措地转着头,金色蛇瞳望向我时,我猛然想起了伽萨。   他初次见我陷入情.潮时,似乎也是这样惊慌、无措,只不过还带了点窃喜。   这白蛇……这白蛇怎么可能指我呢?我可不敢这样失态,都是胡思乱想罢了!   我心虚地挪开眼睛,见一旁的武士已面色发青,僵直不能动了,便悄悄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伤口。   从两颗小洞里涌出殷红的血液,像极了传闻中贺加王族动情时转红的小痣。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血颜色有些奇怪,细嗅起来也不腥,带了一丝甜意。难不成伽萨一直说的香味,是这个?   那么,这白蛇不会是吸了我的血才变成眼下这般模样的罢?我单知道太后所用的药能使我敏感嗜欲,却没想到自己的血也能诱使旁的动物纵欲逞性。若真是这样,我在伽萨身边那么久,他或许只是因此才对我生情。   我们之间,或许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既如此,不如二人分开,断了这妖术。   我缓缓挪至万明王床边,他睁着浑浊双眼,比我初见时更加衰弱了。枯槁脸皮松垮地搭在骨头上,两颗突兀的眼珠上已遍布白翳,干瘦的手里攥着一颗铃铛。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晃动一下那颗金铃。   与其说是下令,不如说是以此表示他还有口气在。   都这样了,还捣鼓什么巫术呢?   “王上,亲眼见过我的容貌么?”我伏在床沿与他说话。   他的眼珠转了转,拧向我一侧,艰难吐出两个字,“美、人。”   “既如此,王上为何要焚琴煮鹤?”我笑起来,盯着他翕动的嘴唇。   万明王终究是没能吐出话来。当年率军杀过南疆大漠,兵至渊国边陲的一代武王,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真是恶有恶报。   “我知道一方药剂,是当年濒死时仙人给的,保我至今。”我回首望了一眼门外,隐约能看间金甲的反光。此时冒失走出去,必会被乱刀砍死。我按摩着失去知觉的双腿,祈望自己能快些站起来,“我取来予王上,可好?”   耳畔金铃炸响,晃动不停。两列金甲武士破门而入,拔刀之声不绝于耳。   刀锋劈下之时,万明王将那枚金铃塞进我的手里。   他要保我一命。   外头匆匆跑来的阉奴将我请离内殿后,虔诚卑微地伏在床前听那老人含糊不明的命令,不时望我一眼。末了,他又匆匆至我面前,道:“王请贵人取完东西后在偏殿住下,随侍左右。”   于此,尘埃落定。   太后的血药此后有了去处,我亦有了庇护之所。手上攥着所谓的“救命神药”,万明王舍不得我死,伽莱等众也不敢对我下手。待我用这药慢慢索了万明王的命,再做往后的打算。   至于伽萨……我出了殿门,正见他远远赶过来。而门边还跪着个青年,一面磕头哀求,一面痛哭流涕。   “父王,求您饶了沈公子。”伽牧额上一片红肿,已有几处破损流血。他一见我,慌忙起身道:“父王他、他不曾为难你罢?”   我轻松道:“不曾。”   他明知道,从我初至晟都就满宫里都在抓我,要以我的血为万明王饲蛇,却还是借口将我从重明殿骗出来。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真是给我挖了好大一个陷阱,想要我的命。   而伽牧似乎也明白我心中所想,自顾自道:“我想着二哥那么神通广大,公子就是碰上这些人也无妨的,这些人不敢顶撞二哥,我才侥幸想请公子出来。是我该死,都是我对不起公子。”   哦?那倒是我错怪了他?   我看向“神通广大”的伽萨,他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的四弟,只飞速瞥了眼我身后的金甲,问:“父王病情如何?”   “尚且安好。”我恭敬答,“我要为王取药,烦请二殿下侍疾。”   伽萨迟疑的工夫,我已走至他身侧。他飞快地用渊语与我耳语道:“我还等着听你弹琴。”   无需细品,我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他还在等我,平安出来。   “下次罢。”接着侧身而过的机会,我低声同他道,“下次一定。”   伽萨眉宇间露出一瞬的柔和,随后带着小奴径直向前。   然而刚走出五步,我便听他突然捏着怪调朗声道:“贵人慢走。”   嗐,又闹脾气。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一阵好笑,遂道:“二殿下慢走。”   慢走。   这条路,我一定慢慢地、好好地走。 第37章 溯洄   万明无漏刻,夜里唯有细密的流沙声,仿佛沙蛇在丘间爬行移动。   桌上摊着一卷关于乌金蛇传说的古籍,我随手翻了几页,其上密密麻麻皆用万明古语书写,字形较如今那些更为复杂难懂,我钻研到半夜,仍是徒劳无功。   榻上昏睡的少年动了动,被摇曳的灯火晃醒了眼。那双清冷且妩媚的眼睛望过来时,目光如秋水波动了一下,随后缓缓点水成冰,又成了先前的冷漠之色。   “醒了?”我支着脸,指尖一挑将那卷古籍合上。   我向万明王要了这个贺加少年来,顺道打探了他的出身。当年贺加被屠,有一部分百姓东迁,入了万明国境。出乎意料的,万明王接纳了他们,恩许他们同万明百姓一样安定生活、劳作繁衍。如今在晟都城内,已有了小小一片贺加人的聚居。   作为回报,他们源源不断地向万明王进贡样貌昳丽的少年,作为以血饲蛇的蛇奴。   簌簌声响,那少年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衾滑落,露出纤长的脖颈和光洁的上半身,冰肌玉骨仿佛在雪里揉过似的,找不出半点儿瑕疵来。   我总算知道贺加部落为何会有惑人之说,这般好的模样,纵然是我也喜欢,更何况是军营里那些一年半载见不着女人的汉子。别说是立马横刀披荆斩棘了,只怕是贺加人朝他们招一招手,他们的魂儿自己就跟着过去了。   先皇能下定决心屠城,实在堪称奇迹。   “为何救我?”少年声若黄莺清啼,又带了三分沙哑,煞是惹人心疼。   我忽觉这语调与渊语不尽相同,却十分耳熟。细思,竟与我母亲的语调是同样的,酥软、缠绵,又有些哀戚,仿佛是伏在耳畔窃窃私语。   “你是贺加人。”我被这软语狠狠噎了一下,忙道,“我自然要救你。”   “救不救又有何区别?早晚都是要死的。”少年摸索着将两个软枕垫在腰后,闭目养神,“你是王族人,他们怎么敢送你来?”   我摸了摸脸上的小痣,解释道:“我出身渊国,兵败后被送给万明为礼,并非贺加人。”   他闻言看我一眼,不再言语。   “蛇奴究竟为何物?”我心道他实在冷淡,却也只能继续问下去。毕竟,如今能为我解惑的只有他一人。   “以血饲蛇,以身养人。”少年疲惫答道,“你竟不知?”   我趋近几步,沉声道:“你与我细说。”   他默然片刻,指尖描摹着锦被上金线绣着的流云纹,缓缓张口。字里行间,是一个悲惨、哀凉至极的故事。   渊国以南,万明以西,是为贺加。   传说一双金童玉女因触犯天条被贬入人间,化作两小儿投于丘陵之间,饥毙之际,一只母狐哺育了他们。后来二人在此繁衍生息,诞下子嗣皆有狐的血缘,再彼此结合,渐渐成了一个部族。   先祖既为天人下凡,自然仙姿卓绝,然而因血缘过近,后嗣皆体弱,难以建军捍卫领土。无奈之下,贺加人只能对周边部族投其所好,以求荫庇。因渊人喜美色,贺加王族便挑选美人送入渊京供人取乐;因万明好饲蛇,贺加王族便将子民赠与万明王为蛇奴。   贺加的百年安定,看似上天垂怜,实则是无数百姓以血肉填了周遭虎狼的血盆大口,以求后嗣安稳度日。然而就算是这样,“以色惑人”“狐妖祸世”的罪名还是凭空而至,贺加人用以自保的方式终究成了渊人将他们灭族的借口。   少年长叹一声,双眸有泪光闪烁。我取来丝帕予他,他不肯接,胡乱抹去泪珠接着讲。   贺加与渊国的友盟算是彻底破裂了,无奈只能向万明求援。万明信奉蛇神,蛇绞杀吞食狐狸,万明人坚信食贺加人血肉能延年益寿。不仅如此,更有甚者翻找出古籍,其上记载着先祖修炼成仙的秘术——   以蛇卵为仙药,以蛇奴为炉鼎,长此修炼,可步入九重仙境,长生不老。   眼前这个少年,被选入宫中不过月余,已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待他死后,接替的便是我。万明王不知从何处听信了谣言,说圣子之血更胜于常人,所以收回了将我赐予伽萨的成命,截来当了蛇奴。   难怪他言及生死,心灰意冷。这样的日子,哪怕多熬一天都是活在炼狱之中。   “他们竟然疯魔成这样?”我又是震惊,又是恶心,“鬼神之说,巫蛊之术,岂能当真!”   “你是二殿下身边的人罢?”少年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如静水,“他有意护着你,为何不从?”   他是有意护着我,可我总怕他有朝一日把我吃了。我撇撇嘴,没敢说出口。   那日伽萨慌忙让我躲进暗室,想必就是金甲前来要人。后来他将我锁在重明殿,又次次嘱咐我走密道去见温辰,也是想让我避开金甲,可我非但不听他的,还以为是他有私心。   我暗叹一声,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抬起护甲轻轻扣着桌面,正色道:“我这不是……屠蛇来了么?”   -   “这便是仙药?”万明王身边的阉奴拿着药方子翻来覆去地瞧,生怕看漏了一个字。几个巫医亦三五扎堆,对着几张抄下的药方谈论个没完。   “是。”我拢着袖子,面上带着恬淡的笑。   昨日私下见御医时,我知会他加大了朱砂的剂量。这药我喝了八年,纵使身子骨朽得像一截破败枯木,面上却还是红润的,甚至更觉精神。新的方子给万明王一日三次地灌下去,不出一年,他必会暴毙。   “旁的都好说,这圣女血从何而得?”巫医问道。   “这好办,圣女圣子,都一样。”我熟练地从袖中抖出父亲的匕首,刀刃斜着在左腕上割了一刀。   一侧抱臂不言的伽萨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血滴入金杯中,远处的伽萨胸膛起伏愈加频繁,好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当年太后为了叫我一心忠于她,也是当面割血给我瞧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达成目的,便不能投鼠忌器。   阉奴面上的阴云一扫而散,欢天喜地地捧着小半杯血退下去让巫医们煎药。我自行缠着伤口,鲜血从白布里层层渗出来。   “贵人为了父王,实在是用心良苦。”伽萨冷哼一声,“想必昨夜挑灯,也是为了给父王寻方子。届时父王一高兴,封你为我的小父也指日可待。”   我侧目瞥向铜镜,一双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白瓷上被抹了烟灰。   他每次不高兴就拿这事来说我,自己醋溜溜地喊我“小父”,若是哪一日我真成了他的小父,恐怕第一个急的就是他。   “二殿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我懒得与他争执,也有意和他疏远,抬脚就要往内室去。   纵然万明王昏睡不醒,在他父王面前,伽萨也不敢做什么。   “沈鹤眠。”他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唤我。   我兀自捧着手腕加快了脚步,直到身后锦靴踏地的声音越发急骤,随后便被一股蛮力拽得脚下一趔趄。   “你真当我不敢动你么?”伽萨蛮横地抓着我的双臂,一双金色瞳仁里是压不住的滔天怒意,“一次又一次从我手心里逃走,锦衣玉食地供着你非不要,还怕苦吃得不够多是么?”   他斥得我血气上涌,我想张嘴又嫌辩解不清,喉头猛地一甜,气急之下竟呕了一口血出来。   我睁眼飞快瞥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血已浓稠泛黑,连忙揉作一团想藏进袖子里去,却先一步被夺走。   伽萨展开帕子一瞧,脸色突然变了。我看准时机,垂头抵在了他胸口,那因怒气中烧而颤抖的肌肉突然就松弛了下来。   “你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呀。”我恹恹地耸着脑袋,“我也并未与他人有亲密之举,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怎么不能?”他倔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倒是缓和了几分,“有哪一次我没救成你?”   “我不想在你身边当个累赘了,伽萨。”我仰起脸看向他,旋即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阿莱加,我叫你阿莱加,好不好?”   阿莱加,我的王。   这是我翻阅古本时无意中看到的注解。阿莱加,多用作万明女子对丈夫的称呼,但在古语中另有一层意思——我的王。多了些臣服的意思,放在我们二人之间便大不一样了。   他早有继位之心,亦有以我为后之意。   他是从初见时,就有了这份心思。   昨夜那少年同我说,东南诸部落虽知贺加圣子身份尊崇、珍贵无比,但圣子定天下这一说,实则是近年来才大肆流传起来的。有人说是天象所示,有人说是神谕警世,虽是谣言,但因关乎天下,传着传着便成了真。在此之前,就连他们贺加人也没听过这种说法。   近几年,便是与伽萨回到万明后担任祭司一职的时间相吻合。   神谕、圣子、狼皮军书。   我心中有一可怖的猜想,却不敢随意印证。纵然是如他所说在渊京对我一见钟情,总不至于筹谋十数年之久,就为了编造一通谎言,然后带兵突袭樊城,顺理成章迫使沈澜将我送至万明罢?   这一切都太过于凑巧,可环环相扣,合理得让人害怕。   加之他先前所言,我是否为圣子都无关紧要。若我的猜想为真,怕不是这圣子身份都是他编出来的!   他……他不该是蛇,他就是个蜘蛛精,成日里织网,想把我网走!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得毛骨悚然,罪魁祸首却突然抱紧了我,“眠眠,这是你说的。你要做我的王后,眠眠。”   他言辞大胆,我却不敢含糊,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父王可还在呢。”   伽萨不屑地抬眼望过去,这才将我松开些,颇有些不情不愿道:“何必管他。”   “两日不见,你的身子怎么坏成这样?”他拿着那张帕子,一团黑血分外刺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他还不知道这事呢。   我抬起尚在渗血的手腕冲他晃了晃,只扯谎道:“还不是为了替你父王找药?” 第38章 柔嘉   这东君殿说来实在是奇怪,彻夜点着长明灯,烛火摇曳,晃得我合不了眼。   我起身去剪了灯芯,复又坐回了床下的脚踏上,重新将织着万字纹的羊毛毯裹在身上,睡眼惺忪地看着角落里两条忽而精神奕奕的蛇。它们交缠翻滚一阵,一同朝我爬来。   还想食我的血呢。   我从怀里掏出个小坠子,空心小球里头装的是伽萨的血,虽然只有几滴,足以驱逐蚊虫毒物。   它如今被我贴身藏在衣服里,捂得温热。拿出来朝那两条蛇一晃,它们立起身观望片刻后便飞快地躲回了角落里头,埋着蛇首不敢动弹。一连三日,我都是这样守夜的。   身后万明王的呼吸绵长虚弱,若不仔细听,总让人以为他已经驾鹤西去了。我托着腮,不由地想起伽萨上回说的蛇神择王。   他是乌金蛇神择中的继位人,可驱使万蛇出穴,教训这两个小喽啰自然不在话下。若是……若是我将来启程回渊京,他不让,也唤出这么多蛇来拦我的路,这可让我怎么是好?就算要瞒,瞒得住他伽萨一人,也瞒不住漫天黄沙里藏着的这么多双眼睛。   偏偏这人日日往东君殿来,仿佛一时见不到我便心慌似的。我不好和他撕破脸,每每婉言谢绝,最后都成了欲拒还迎。   我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困极了,苦恼一阵便昏沉睡去。   待到被一声嘹亮的鹰啸吵醒,天空堪堪泛起鱼肚白。   万明的天向来亮得早,眼下恐怕不过寅时。   我扶着酸疼的脖子又打了个哈欠,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身旁站了个人。我下意识以为又是伽萨彻夜来陪我,正要摆着笑脸与他寒暄几句,不了对上一双阴鸷的目光。   伽莱冷着一张本就不大和善的脸,周身罩在黑锦斗篷中,凌厉得吓人。   我心里嘀咕一句怎么是他,便讪讪收了笑意,歪斜着身子爬起来,飞快地挪了出去。   入了秋,晟都一夜之间便冷了下来,早晚间总觉得身上凉浸浸的。   也许是近几日总要取血的缘故,我一出门便没由来地打着寒战,只好缩在屋檐底下搓手,盘算着过几日将手炉取出来用。   “嫂嫂。”耳畔一声轻快的调笑,竟吓得我浑身一凛。抬眼瞧去,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女伽殷。   她俏皮活泼得像头小鹿,身上穿着件妃色绣蝶的绸衣,红扑扑的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比秋日的枫叶还要娇艳许多。往我身侧一站,热热闹闹的,我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退了些。   还未等我起身招呼她,怀里已落了个滚烫的小布包。打开一瞧,是一把香气四溢的糖炒栗子。   “二哥今日去军营了,他走得急,路上碰见我。”伽殷倚在洁白的廊柱上,那木雕的黑蛇就盘旋在她头顶,怪耸人的。她顺着我的目光瞧过去,毫不在意地伸手给了那蛇头一巴掌,继续道,“我正剥栗子吃呢,他就说了,你嫂嫂身子不好,怕冷,只怕早上也没什么胃口用膳,不如给他送一些去呀。”   她将伽萨的神情学得有模有样,我一边吃栗子,一边望着她笑。   “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成日里眠眠来,眠眠去,听得我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伽殷抱着臂搓了搓,笑嘻嘻道,“你说是不是,眠眠嫂嫂?”   “啊?”我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会子一心扑在栗子上,一时没听懂她的话,只记得什么眠眠,大抵又是说我的。   伽殷“噗嗤”一声笑起来,亦在我身边蹲下,纤长匀称的手从我怀里掏了一颗栗子剥起来,“嫂嫂,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二哥?”   我把手里剥好的栗肉倒进她掌心里,问道:“二殿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二哥很好的。”伽殷两颊塞得鼓鼓的,翠绿的眼瞳闪烁明亮,“他从渊国回来以后,就一直惦念着那儿的公子哥哥。我还以为是渊京的花草成精了,把他的魂都勾走了,可后来见到嫂嫂,我就明白二哥了。”   说了两句,又绕回我身上了。我随手给她剥栗子吃,心道伽萨果然是早有预谋的。   那么小的年纪,我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惦记上了。难怪情丝难斩,日积月累的爱慕就算一时除去了,也会跟野草似的,只消一阵春风吹过,便会飞快地重新抽条生根。   我心里突然觉着有些对不起他这份情意,闷声不吭了。   “哎呀!”身旁的伽殷忽然小声惊叫,她囫囵吞下口中的栗子,拍了拍手起身往宫门口走。   我缓缓起身,见一乘小轿落在了宫门前。为首的女奴穿金戴银,想来她侍奉的主子也身份尊崇。她伸手撩开了轿帘,迎下一位极其雍容的女人。   那时万明王最宠爱的妾室,唐夫人。   “阿娘。”伽殷偷偷给我递了个眼神,随后甜甜地唤那女人。   我将布包塞进袖缝,立在廊下,静静等着她声势赫奕地领着人走进来。按理,我不必迎她。   唐夫人走近了,珠光宝气,神色偃蹇,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她倨傲地抬起眼皮打量我一眼,扯起殷红唇瓣,讽道:“这便是王新择的蛇奴?”   我比她高上一头,此时亦不惧她,展颜而笑,“不知这位是?”   唐夫人在我跟前站定,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在我面上扫过去,身侧的女奴答:“我家主子是王的宠妃,唐夫人。”   “初来乍到,孤陋寡闻也是有的。”她挖苦两句,绕过我往寝殿去,“身为男儿,被破例送到万明来当什么蛇奴,本宫也是头一回听闻。”   “夫人貌美,想必最会调脂弄粉,可惜出身蛮族,叫王不肯破例抬夫人为后,这我也确实闻所未闻。”我侧身避至一侧,“就容夫人先过罢。”   唐夫人闻言柳眉倒竖,回头狠狠钉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嘴上功夫真是不错,难怪王喜欢。”   青天白日的,她这话一出,身侧的宫女们都羞住了。我知她那张朱唇里蹦不出什么好话,只好告诫自己莫要生气。   “比不得夫人。”我面上和煦道,“讨得王日日记挂。”   她哼了一声,抬着下巴带人过了回廊,径直入了寝殿。   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可怕,我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悄悄叹了口气。   伽莱尚且在内,她这样堂皇而入,只怕两人是商议好了的。   唐夫人是万明王的宠妃,元后在时尚且难与她平分秋色,如今宫中更是无人敢压制她。伽莱身为王长子,倘若与唐夫人勾结,只怕朝中不少大臣又要倒戈。到那时,伽莱距离登上王位,就只差了沈澜的一封诏书。   我得想个法子,去求我那位六叔千万不要在这时下诏封他为王世子。   转眼正见宫外头青云白虹二人朝我招手,我四下里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便快步走到宫门前。   甫停住脚步,白虹就伸手来扶我。见我神色诧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道:“我看主子走路轻飘,怕主子要跌跤。”   是么,原来我连走路都不稳了。   我摆手示意无事,青云便道:“主子要找的那对贺加夫妇已在重明殿候着,主子可要放人?”   是了,将那贺加少年救回来的第二日,我便要伽萨替我找一找他的家人。一则是放他回去,左右如今有我在,拿着太后的血药糊弄人,也用不着他继续在这里受苦;二则,我听他的腔调与我母亲的实在相似,又想起自幼被提起的身份之说,也想趁此机会弄个明白。   眼下有伽莱和唐夫人侍疾,今日的血也取完了,想来没有我的事。   说话间,青云已去偏殿背起那少年。他浑身烧得滚烫,身子软得像一捧清水,紧闭双眼趴在青云背上昏睡。   这孩子,实在可怜。   我带着三人回到重明殿,一对模样甚是韶秀的夫妇正在偏殿焦急等候。见我来,他们二人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步上前来给我行礼。   青云将那少年放到榻上,女子只看了一眼便已满眼是泪。我挥手免去他们的礼数,那女子便飞也似的扑到榻前,抱起她的孩子,眼泪簌簌地落到衣襟上,洇湿了一片。   眼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喜极而泣,我亦情绪低落,垂目不忍视,只想赶快交代完事情便退出去。   “我已着人替他上过药,只是痊愈还需一段时日。”我微微侧过脸,白虹便呈上个蝉翼纹青瓷小盒,里头盛着白如膏脂的伤药,“这是我从渊国带来的,药性比万明巫医所制的伤药温和不少,见效也更快,你们且拿去。”   “谢公子。”那少年的父亲原本抱着妻子垂泪,闻我所言,连忙上前叩谢。   待他起身,目光不慎掠过我的脸,便诧然愣在原地。   我原先设想过这般结果,又要重申一遍诸如“我是渊人”种种,却听那男子回首唤道:“阿珠,快来。”   待到名为阿珠的女子抽抽噎噎地移步过来,亦盯着我的脸出神,一时连抽泣也暂停了下来。   良久,她的双眼里再次噙满泪水,缓缓跪在了我脚边,张着嘴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你是……是……”不知是激动还是哀恸,她泣不成声。   我仔细分辨着她口中的每一个字音,她说——   “柔嘉公主,如今可还好?” 第39章 陈伤   隅中,日华万丈。   我立在东君正殿门前,看着几个阉奴将朝食从殿内提出,末了,不忘掏出几两碎银赏给领头的侍奴,“日头大了,公公拿去讨口茶吃。”   “贵人似有愁容。”那跟了万明王半辈子的老狐狸眯着一双眼,对我手中的赏钱不推辞,也不领受。   “王,”我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往屋内望去,哀然叹气,“不爱与我说话。”   “等医好王,王自然会对你疼爱有加。”侍奴只以为我有心抢那后位,谄道,“封个新后又有什么难处?”   “那便借公公吉言。”我勾唇浅笑,往那赏钱上又添了一锭银子,亲自送他出去。   俄而返回殿中,大门在我身后应声合上。光线一暗,整座殿便荒凉清冷得仿佛久无人居,丝毫感觉不到半分人气,与外头看起来的威严肃穆相去甚远。想必是人人都知道,这里躺着的国主命不久矣,所以纷纷转而投奔讨好起别的主子。   可我偏要借这风中之烛,燃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万明的大火。   食毕饮药已成旧规,我绕过榻前屏风,面上的哀愁也随之敛起,换上一副乖顺纯良的笑容。   “王上,喝药罢。”我勉力撑起他衰颓的身子,骨肉腐烂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而后被淡淡的血腥气压过去。   一匙腥红泛黑的血药送入他口中,万明王微微睁开眼,生着褐色斑点的枯枝般的手忽地抬起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这才三日,他已经能够动弹了。这以人血为药引的贺加秘方,当真是神奇。   那双灰败的眼里纵然生满了白翳,我却依旧能觉出他是在看着我。粗糙的指腹顺着手腕向下摩挲着我的每一寸皮肉,按压、揉弄,像在赏鉴一件珍品。可珍爱过了头,就成了亵玩。   我抬掌覆上他的手背,略一用力便将他的手从臂剥离下来,轻声道:“王上,不急。”   “让孤……碰碰你。”万明王竭力仰起脸,干瘪的手指依旧在向我摸索着。   我想起这药的副效,登时对他心生恶感,正要搪塞过去,殿门却“支呀——”一声被推开了。   “父王今日如何?”   伽萨走路带着风,凝滞在帷幔上的几缕光都被拂动了起来,我僵住的一颗心也猛地松泛了。   他一手托住万明王的肩,使他稳稳倚在了自己胸膛上,恰到好处地解救了我。   “较前两日,有些精神了。”我拿着药盏,与他面对面半坐在榻边,手里还搅动着药匙。   伽萨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不动,我只能仗着万明王看不见,冲他挤眉弄眼好几回,他才假作恍然大悟之色道:“贵人辛苦。”   念这两个字,好像比黑白无常来索命还要叫他难受。   “二小子。”万明王不知我们二人正大眼瞪小眼个没完,孱弱开口。   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人,被他这么一叫,竟有了几分顽童的意味。再去看伽萨,竟也有几分像个乡间的野小子。我不自觉露出笑意,又恐他看见,只好紧抿着嘴唇憋得难受。   伽萨见状,颇为大胆地伸手在我腰上拧了一把,陡然生出的痒意险些让我把盏子砸在地上。   我连忙摆手示意停战,继而舀了半匙汤药喂入万明王口中,叫他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再抬眼时,伽萨已经撇过脸去,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二小子。”万明王咽下半口汤药,张口欲言,哪知剩下的半口便顺着未垂的嘴角淌了下来。   我拿着丝帕去擦,他仍张着口,半晌才道:“孤的大婚,你着手去办,孤要他为后。”   闻言,我手一抖,药匙碰在盏壁上发出清脆瓷响。   伽萨看我一眼,瞳仁渐渐蒙上了暗影,“谁?”   万明王颤巍巍抬手,指尖正对着我。   “父王,”他的声音也一道低沉下来,“儿臣昨日观天象,有星昼现,恐有变故危及父王。儿臣以为,此时娶亲实属不妥。还是依照先前,将他尊为御使的好,否则冲撞父王,倒是辜负父王的一番苦求长寿之心。”   有星昼现?星没见着,不速之客倒是有。   唐夫人那张美艳中夹杂着三分刻薄的面孔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刚要开口,却见伽萨轻轻摇了头。   万明王不再出声,只是叹气中带了一丝落寞。   我默默喂他喝完药,借着用膳的由头出了寝殿。   “不是说我有心当你小父么,这时候怎么劝阻你父王了?”   伽萨勾唇淡笑一声,“逗你玩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想着做我的小父么?”   我轻哼,才不去接他的话。只要没有大婚,我在这宫中的身份便只有定南御使。什么小父、什么糟老头子的王后,想得倒美!   “你见过唐夫人了?”伽萨与我并肩走在回廊下,避开了几个宫奴的视线。   “见过了,不是善茬。”我一面看着四周,一面道,“那对贺加夫妻,我也见过了。”   他脚步一顿,转身面向我,我却垂首看向自己手腕上徒增的三道疤痕。   “我从未想过,母亲她会是贺加的公主,原来他们说的竟都是真的。”   贺加遭到血洗那年,王子皇孙死伤殆尽,几个老宫奴拼死将尚在襁褓的柔嘉公主带出王宫,送至两国边境的济善堂,谎称是遗孤,后来又因生得乖巧可爱,被一对游山玩水而来的梁氏夫妇收养。   而那对夫妇,正是我的外祖靖安伯爵与伯爵夫人。当年他们二人久无子嗣,外祖为了不让妻子遭受族中亲眷指责,便带她四处游玩散心。收养了我母亲后,他们对外称有了子嗣,继而返京。回到渊京的第二年,外祖母又诞下了我的小舅舅梁问宁。   “那时丈母还不曾与梁府决裂罢?”伽萨问。   丈母这两个字他念得倒是很乐意。   我摇头,领他进了偏殿用饭:“母亲与梁府断绝关系,只因她一心想要嫁给我父王,不惜进宫面见太后,求她将自己赐予他为侧妃。在渊国,她这样的贵女为侧室是要被人耻笑的。”   “梁府是觉得,抹不下面子?”伽萨似有不悦。   “这是其一,其二,京中都传她原本是要嫁给我六叔的,如此一来,便将他得罪了。”我执著夹起一块豆腐在口中慢慢抿化了,“她原本可做大渊的一国之母,便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据说当年御湖游船,母亲以一曲琴音技惊四座,不料引来湖中大鱼拱翻船身,是我父王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了她。后来便是世人常说的,一见钟情。”   伽萨专注听着,口中缓缓咀嚼着一块烧肉。我忽而觉得自己与他说这些又傻又羞耻,也敛了声。   难怪父王不喜欢我,从前我只以为是自己处处做得不好,如今想来,恐怕还有我是异族女子所生这个原因。   “我也舍身救过你,眠眠。”伽萨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可你半点儿一见钟情也没有。”   “或许是从了我父王,凉薄寡情。”我苦笑一声,闷头吃饭。   许是察觉出我话里有些酸涩,伽萨改口道:“当年我向他讨你的时候,他也犹豫过。他心里是疼你的,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与我约定。”   “我趁着夜色亲自送他出关,就等着他把你送过来呢,哪知后来传来的只有死讯。”伽萨安慰我道,“我寻回了他的尸首,在京畿替他择了吉穴安葬。眠眠,我带你去看他。”   可他未必想见我。   在王府时,他连抱我一下也不肯。   他从不听我辩解,也从未过问我是否安好,关心的唯有我的兄长与阿姊。出征以前,他一一抱过他们,然后跨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那时我就牵着母亲的手,远远地站在屋檐底下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然后真切地意识到,王府只是我的牢笼,从不是我的家。   我体内淌着他的血,却好似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了。”我盛了一碗汤,几粒艳艳的枸杞飘在汤面上,底下躺着两块炖烂的鸡肉,让我想起沈澜杀死的那只野凫,“如今出去太过惹眼,等事态平息了,再去也不迟。”   感受到伽萨关切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将过往的琐事都抛诸脑后,笑道:“如今在万明,不说那些了。”   “吃饭。”伽萨也不再提那些陈年往事,抬手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浇汁白玉丸子。   经过上次一事,他不敢再逼我吃些肉食,只好花着心思叫人在素食里添上一星半点的肉末,还时常苦着脸埋怨我像个挑嘴的小孩儿,难哄。   我自然也没有办法,只好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亲,这才把他劝好了。   也不知道谁像小孩儿。我咕咕唧唧地啃着丸子,心里方才裂开的陈伤好像愈合了些许。   幼年的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多年以后在万明,竟会有这样一个人对我好。   他护我,救我,事事关心我,仅仅是因为当年在渊国,我无意中给了他一块米糕。   即使因此遭到一顿毒打,即使这对他后来的处境没有一丝帮助,即使现在我依旧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他还是……肆无忌惮地袒护着我。   而这个人,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专心致志地挑一块完整的豆腐夹给我。   在伽萨与我之间,一见钟情的分明是他。   我蓦然捂住自己的胸口,胸腔内的一颗心在有力地跳动。他埋下的那颗种子开始发芽、生长,然后慢慢占据我的心。   如果下蛊的那个人是他,那么放纵它肆意生长的那个人,是我。   我不敢置信地体会着这奇异的感觉,仿佛冬日里冻僵的手触到了炙热的炭火,随后周身都被包裹在了暖意之中。   “怎么了?”伽萨突然出声,将我从无边乐土中唤回。   我自觉失态,急忙遮住扬起的嘴角,支吾道:“没什么。”   “究竟怎么了?”伽萨不依不饶,歪着头来看我的手心。   “我……我想起高兴的事。”我随口糊弄他,心里盼着自己赶快清醒下来。   “哦?”   我灵机一动,小声唤道:“二小子。”   闻言,伽萨当即阴了脸,反讥道:“小父叫我何事?”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我们二人大有唇枪舌剑、剑拔弩张之势。但我知道他并非真的生气,遂捧起汤碗来,“来喝汤。”   方才给万明王喂药时我就注意到了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现下正好,讨个乖。   我大方地舀了一匙汤递到他嘴边,伽萨也不推辞,捏着我的手将汤饮得一干二净。   “多谢小父。”他冲我微笑。   我点点头,应道:“二小子见外了。”   与此同时,窗边隐秘在树阴下的人影晃了晃,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让我看看是谁痛失老婆?喔!是皇叔! 第40章 冬狩   “贵人辛苦,奴先去给王煎药。”   万明王身边最得力的老奴日复一日顶着谄笑,照例奉承两声,将金盏捧了出去。殿门旋上时仿佛带起一阵寒风,将我吹得歪倒在座上。   窥镜自视,那铜镜中倒映出一张日渐失了血色的脸,往日里还有的几分康健气色同鲜血一并从腕上刀痕淌了出去,只剩下一副孱弱的皮囊。   我向来觉得自己唯有一副容颜尚能入人目,如今连这点也近乎失去了。   指尖轻敲几下瓷瓶,金创药粉抖落在渐渐凝结的伤口处,腾起一阵苦涩的气味。   衣袖挥过,一瞬即散。   我望着镜中闯入的黑锦蛇袍,一只枯槁的手缓缓勾住了我的下巴,墨玉扳指外壁精铸的金色长蛇,此刻正游移在我的面颊上。   “这仙药果真有用。”万明王立在我身后,话里压着威厉,已然不是当初那般病弱将死之人。   他饮了半月的药便能下地,如今入了冬,已能行走自如了。   “贺喜王上。”我深觉乏力,无法与他多言。   听闻他的原配巫氏刁蛮跋扈,他这些年早已厌弃了她,所以多年来宠幸的唯有唐、云二夫人。如今既然是我在他身边,若想要保命,自然要捧一捧他这些年被压抑的尊王之心。   我扶案起身,见他一双鹰目渐有亵昵之色,心中一紧,装作不知其意地转身往外走,“今日射猎,诸王子都等着为王上道贺……”   话未完,那“贺”字音在空中划了个弧,随着我落到他身前。   万明王眯着退去白翳的眼睛,笑道:“宫里人常说你貌美,如今看来,并非讹传。”   我惶恐退后,快步靠近了殿门,抬手正要搭上去,头发却猛地被向后一扯,当即砸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两耳也“嗡嗡”疯鸣。   他拦腰拖着我往内室去,两条干枯的手臂竟像有千斤之力,叫我挣脱不得!   “王上尚未痊愈,何苦这般急切?”我慌忙抓住身旁的一座屏风,又被他撕扯得脱了力,两指的护甲齐齐在丝织上划下两道裂口,线头被毒汁染成黑色,缠绕的丝线将护甲从我手上勾落了。   我再去抓那屏座,留了半寸的长甲便应声折断,露出半截鲜红洇血的指肉来,疼得我低吟出声。   “孤听闻,你和二小子走得极近。”万明王失了耐心,就地俯下身来,似是有些累了。   “诸位王子轮流来为王上侍疾,我碰巧都打过照面。”我盯着他那双阴毒的眼睛,低声辩解道。   “启禀王上,诸位亲王都已至宫外等候。”正在这时,外头的奴掐着细嗓报了一声。   万明王缓缓直起身,抚了抚袖子,眼见就要迈步离开。   我悬着的心还未放下,便见他再次俯身,手指铁箍似的抓住了我的腿,另一手往我腹下探去。   那般动作,惊得我脑内一片茫然空白,不知动弹,也不知挣扎,只是恨极了这张“貌美”的脸。   他果然不只有将我当做蛇奴之心!   待到他忽而停了动作愣在原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羞耻之感骤然涌上心头。十指早已因暗自忍受,在地毯上扣得血肉模糊,血淋淋得按在袖上。   他如今是半个废人,不能行事,动不了我。一丝难堪之色爬上万明王的脸,如阴云蓄雨。   我抬袖捂住眼,凉风顺着脚趾爬到腿根,将那粗犷的指温从裸露之处抹去,继而装作委屈道:“本就是没影的事,那日二殿下救我于虎口,有些人便编排到天上去了。可那虎亦有扑王上之势,若非二殿下,我都不敢想后头的事。这样冤枉人,指桑骂槐。”   万明王闻言目光一沉,我便知自己说对了话,假作惊慌地捂住嘴。   “你为他分辩?”他捏住我的下巴,沉声道。   我挣扎着爬起身,衣袍自肩头滑落,软塌塌地堆叠在臂弯上,“这样的话,早有人说过了,而后触怒蛇神遭到天谴,百姓都看着呢。当时诸王子皆在场,只有二殿下敢斗那虎。若是他有私心,纵虎伤了王上,我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既然他不曾,说明未有此僭越之心,那也不能错怪了他,否则父子离心,将来让背后主谋得利。”   他狐疑地盯着我,并不为我的言语所动。   我道:“王上不信我的话。”   “孤只知道,二小子对你颇有些心思。”万明王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我下巴一痛,知道与他多说也无用,索性胡搅蛮缠起来。   我暗自掐了自己一把,也不再解释,只通红着眼唤道:“王上,王上!”   他冷眼盯着我,我便往他怀里钻过去,“王上这样想,叫我如何自处呢?若是不放心,大可一道令赐死我,总比今日被疑心要好!”   “你看看,开始胡说了。”他拂开我,“动不动把死挂在嘴上。”   我委屈道:“王上嘴上疑心二殿下,可二殿下与王上终究是父子,我是什么呢?难道有了这等子事,王上不护着二殿下,反倒护着我么?如此不如早日赐死我,也就没有父子离心的事了。我在这世上也是没人要的人,等治好了王的病,我自己就去投湖!”   “行行行,就当孤说错了话。”闻言,万明王反倒怜惜起来。   我再道:“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是谁编出来的。”   “哦?”他打量起我。   我道:“我不敢说。”   “你说就是,孤还能吃了你么?”他彻底好奇起来。   我掏出藏在身边多时的那颗玉珠,呈给他看,“是个贼人,那日他将我堵在二殿下殿内……我拼命才从他身上拽下这个,为此还险些被他恼羞成怒了灭口。他一向不喜我,恨不得杀了我,如今也不肯放过我。”   玉珠上刻有巫族纹样,一看便能猜到是伽莱的东西。   万明王面色一沉,冷声问:“这事你为何从未对孤说过?”   “我不敢,”我故作害怕道,“我怕惹祸上身,怕王上不肯信我的话。”   “可我想若是那贼人故技重施,这次扳倒二殿下,下回就是其他王子,再除去我,王上想,那贼人最终要想谋害的是谁?”我又道,“我实在害怕落到他手里,只能求王庇护我。”   言及于此,万明王果然神色一凛,遽然呕出一口血。   他方才一番折腾,现下又动了气,催动药效,吐血也是情理之中。   我抬袖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软声道:“日子长着呢,王上实在不必着急。这血药再好,也需慢慢养护身子,填补亏损,王上福泽深厚,还怕没有那一日么?”   “你是不想与孤亲近。”他一双眸子布上血色,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这架势,恐怕不用半载便会一命呜呼。   呸,谁想与你亲近。   “今日诸位王亲都会来,我怕他们到时候笑我。”我胡诌。   “一路上软轿相送,不必你亲自挪动,他们看不出端倪。”万明王驳道。   “大家都骑马射猎,我自然也是想的。”我抬手抚上他的胸膛替他顺气,娇声求他,“王上,就饶我这一回,让我骑马去罢。”   他闻言思虑片刻,终是允了。   “多谢王上。”我强压着恶心,冁然笑道。   越过他的肩头,我抬眼望过去,榻边似有一座裸露的玉雕似的身体,如雪崩般片片分崩离析,化作了一捧血雾。   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为自己的种种恶行付出代价。   传来的巫医替万明王细细诊了脉,行礼时与我悄然对视一眼,我便知道这是伽萨收买的人。果不其然,他开口便言王上身子渐好,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急于行.房,否则再次催动蛊毒,功亏一篑。   他说这话时,我内心便暗自发笑。要说如何掏空身子,行.房是最快的途径,只是我不愿意,伽萨也不肯。   那么这事儿,不如交给他那位宠冠后宫的唐夫人。   我在脸上薄薄敷了层粉,遮住憔悴容色,又将眉描得长了些,唇点得红了些,像极了话本里头的妖妃祸水。   “王上觉着,是我好看,还是那位先王后好看?”我仍旧将护甲戴上,拿着铜镜自照。   “她不及你。”   “那唐夫人与我相比,可是我赢?”   “你不必理会她。卑贱之妾,如何与你相较?”   我收起凉薄视线,抿唇浅笑,“谢王上夸赞。”   待到野原,四处早已围了起来,设高台,请诸位王亲落座。   我自请与诸位王子一同骑马,万明王身边自然只剩了唐夫人作伴。昨夜是她侍寝,今日又是她伴驾,那女人自以为胜过我万千,得意之色盈满一双美眸。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唇畔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愚蠢至极。我冷笑一声,跨上马,目光移至右侧看台。那儿坐着个神情寡淡的女子,臃肿身形藏在宽大衣袍下,边上跟着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伽宁。   那便是伽莱的妻子文氏女,虽然面无表情,眉宇间却仍依稀可见几分倔强。想来他们二人便同万明王与巫后一般,因权势结合,实则夫妻不睦已久。   “眠眠可千万仔细着。”伽萨纵马经过我身侧,落下一句话来。   “多谢二殿下关怀。”我安抚着身下这匹温驯的白马,握紧缰绳亦驭马轻快地跑入围栏之中。   驭马罢了,我可是骑过狼的人。只是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今日诸皇子皆着黑色锦服,额上勒着镶嵌了不同狮负的抹额,臂上栖隼,背上挎弓,衣纹上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夺目。而伽殷公主身着一袭烈焰似的红衣,一马当先跃出队伍。   只听一声号角,余下的几位王子亦纵马而出,奔入林中。伽莱伽萨二人互不相让,伽叶则慢条斯理地跟在后头,不时抬眼扫过一旁观看的贵女们。至于伽牧,许是自觉比不过其他兄弟,便自请与我同行,也好讨个乖顺的名头。   我自然是许了他。   这样一来,我也不止与伽萨一人走得近了。最好让万明王瞧瞧,我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慈爱。   甫入林中,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鹰啸,未几即是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想来是有人已经猎得了野兽。   “你的几个兄弟都有了收获,若是一直陪着我走,待会一无所获,王也许要责备你了。”我望着远处一只毛色鲜亮的野狐,道,“四殿下送我至此,也该去搏一搏自己的事业了。”   伽牧笑答一声“好”,纵马入了林深处,逐那只狐狸去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隔着衣服摸了摸颈上戴着的那颗狮负,驭马朝着百鸟腾跃而起的地方去了。   这狮负像是万明王室内用以定尊卑的东西,几个王子都有,连我也没落下。前几日我让工匠将其制成颈饰挂在脖子上,守着万明王的那些暗夜里仿佛就有了一丝光亮。   蓦然回首,我到万明的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心安都是从伽萨那儿求得的。   “来了?”   伽萨正将佩刀从一头山似的野熊脖子底下抽出来,抬袖擦去面上沾染的血污。那只右足上戴着金环的猎隼则在一旁啄食一只野兔的眼珠,它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展开双翼极其兴奋地朝我扑来,又被主人一把抓住翅根揪了回去。   我翻身下马,还没显个威风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只好扶着马歇了一歇。   伽萨甩干刀上的血,抓着猎隼朝我走来。我假作晕倒,握住他的手,趁机将一个圆形青瓷小盒塞进他腰带里头。   “这鸟真是吓我一跳。”我勉强笑了一笑,伽萨便不再靠近。   我与他约定在此处见面,以鹰啸为信号,但为了掩住藏在林中的耳目,我们不得亲近。   “穿云,给眠眠赔罪。”他拎着那只隼,两手将鸟翅展开,“给眠眠摸摸你的绒毛。”   那双翼下生着两簇柔软的绒毛,被隼的体温烘得暖暖的。可惜我还未伸手,穿云便受辱似的叫了两声,挣扎着飞开了。   伽萨跨上马背,目光缠绵地在我身上流连,“林中野兽凶猛,千万多加小心。我得去寻穿云,不便奉陪了,见谅。”   我亦纵着目光与他在空中缱绻交织,应道:“去罢。” 第41章 狼群   日薄西山,倦鸟归林。   猎得的群兽被送出野原,密林中就只剩下了一片寂静。而这边,篝火燎破了半面苍穹,繁星如白墨漏了满天。   美艳的女奴接连往我口中灌入烈酒,辛辣呛喉的酒液浸入骨里,将魂魄从躯壳中驱逐出去。   身子软绵绵地没了知觉,那女奴顺势一推,将我送入万明王的怀抱。   我扶着小桌,禁不住他一轮又一轮将酒渡入我口中,辣得我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迷蒙水波中,我看见不远处的伽萨。他身侧亦多了几个曼妙妩媚的舞女,纤纤玉指捏起一颗汁水充盈的葡萄塞入他口中,或是捧起一盏美酒递到他唇畔。我见他面上似有醉意,泛起斑驳的酡色。   今日他猎得头筹,压过伽莱一头,得了父王的夸赞,应当是很高兴的。   舞女纱衣上缀着的金穗沙沙作响,轻盈薄纱将篝火舞得时虚时真。她们浅笑,旋转,起舞,如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落各位王亲的怀中。   心中漫上一股莫名的凄哀,可现下的我偏偏想不明白这凄哀从何而来。   天上的弦月弯若长弓,而那箭台所指,正是我的故国。   渊宫如今应当有皑皑白雪覆在朱墙琉璃瓦上,各宫燃起暖和的银炭。若是还在渊宫中,我定是整日里裹着狐裘、抱着手炉,安安稳稳地倚在榻上吃裹了糖的山楂,听容安给我讲宫里发生的新鲜事儿。   倦了就睡,腻了就换个新趣儿,在御园里与宫人们打雪仗,在冻湖上凿个窟窿钓鱼。白日里背着人偷偷放个炮,夜里听歌姬们柔柔唱个曲,我坐在高台上,她们在殿中央,没有谁敢僭越如此。   若是还在渊京就好了。   我想……回家。   我越想越凄恻,进而化为一腔埋怨,想要往伽萨身上撒去。   虽说他今日并未言行出格,但我现下看着他,心里就是不畅快。许是喝了酒罢,偏要闹一场。   “咳咳。”我被烈酒呛得咳嗽几声,彻底倚倒在万明王怀中。他枯瘦的胸膛硌着我的骨,浑浊酒气吐在我的耳边。我像一只濒死的鸟,落在了被蛀空的枯木上,明知是险境,却依旧不管不顾。   伽萨循声看过来,微醺而逍遥的神色一凝,略显粗暴地将不知何时坐在自己膝上的舞女推了下去。   我懒怠地半抬着眼皮,似是感受不到半分他的怒意,抬袖擦去唇边晶莹的酒液,伸手拿起一颗葡萄塞进齿间。   他顷刻坐直了身子,假作倒酒,双眼却紧锁在我唇齿上。   我放肆一笑,下齿轻轻厮磨着那物湿且薄的外衣,挽住万明王的胳膊放在腰间。   舞女捏着纱衣的一角跳起胡旋舞,薄纱在我眼前拂过,伽萨凌厉的目光便被柔化为虚影,仿佛天上不甚明朗的月。   用力咬下,汁水四溅,落了万明王满身。我发疯似的倒在他怀中嬉笑,眼见伽萨逐渐变了脸色,呼吸也急躁起来,面上更添几分醉意的红。   “大胆蛇奴,竟敢污了王的衣服。”一旁的侍奴斥我。   “小奴醉了,扶他下去休息。”万明王略有怒意,一声令下,数个侍奴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我从他身上扒下来,送上了轿子。   直到我被拖离宴场,伽萨仍未能定下神来。   “活该。”我歪在软轿上撒泼,踢掉了一只靴子,裸露的脚搭上前头轿奴的肩。他魁梧的身躯一僵,却不敢回眸,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身侧的小奴提醒道。   “哦?”我听着他的声音颇有些熟悉,于是挪了挪身子,伸手握住一缕他的卷发来玩弄,“我偏要说呢?”   他缄了口,闷头往前走。   没趣。我揪了他几根头发凌空扔下,蜷起身子窝在轿上睡了过去。   醉梦一场,我似乎听到外面不时传来人声惊叫,酒盏碎裂、篝火复燃,可眼皮仿佛压着千斤,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就连扭一扭身子也觉得痛苦万分。   忽而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腥气味,好似一头野狼在我颈侧拱弄,湿热的粗气呼在颈间,烫得我竟像被架在火炉上烤。   总不至于真是狼罢,我迷迷糊糊地乱想,这是宴场外的帐篷里头,不远处便是野原,野原里什么都有……   有熊,有虎,也有……狼。   我心中一惊,猛地睁开双眼,正见颈侧颤动的白毛。   伽萨将我颈间啃咬得乱红一片,双眼正盯住了我的唇,随即迎上我惊愕的双眸。   一时间,我脑中迸出“放肆、大胆、造反”几个字,喉间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能抬手去推他。   还未等我动作,他已先一步将我的双手钳在头顶的软枕上,继而翻身爬上了榻。   一转眼的工夫,他口中已衔着一颗圆润的葡萄,俯下身便递进我嘴里。   紧接着软舌便钻入我口中,挑逗似的勾起我的舌,那颗果子便不断经受着研磨与挑弄,渐有汁水从蒂上溢出来。   他的吻向来绵长,此刻更是像在惩罚我一般。   未及,我身上已挂了一层薄汗,下腹搐得厉害。   可伽萨偏偏不依不饶地吻弄着我,直到那颗脆弱至极的葡萄终于被玩弄地破裂开来,甜腻的汁水从嘴角淌下,与滑腻汗液混合在一起。   与此同时,我身子一颤,下腹便洇湿了一片。   这一吻,着实是让我酒醒了大半。   伽萨就这般压在我身上,那物滚烫地抵住我的小腹,好似一把刀。可持刀的那人竟不觉羞愧,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股兴奋劲儿来。   放肆,实在是放肆!   我心里又羞又气,挥手一掌掴在他面上。   他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耳光,声音清脆中带着黏腻的水声,令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眠眠违背约定,我该如何罚你?”   见我闭着嘴不说话,伽萨嗤了一声,动手来解我的衣服。   我哪里拗得过他,不过几个来回便被剥粽子似的层层扒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亵衣亵裤还勉强算是穿在身上。   “你不许、你不许!”挣扎之间,我踢了他一脚,便听一声闷哼,石子落入水中似的没了声响。   抬眼看过去,伽萨肩上洇出一块血痕,顺着衣袍连成一片。他扶着肩,面色倏地白了。   “你受伤了?”我慌了神,连忙爬过去瞧。   衣裳慢慢褪掉,方见那鼓起的筋肉上横亘着一排骇人的齿印,尚未愈合的伤口里还露着森森白骨。   “不是多大的伤。”伽萨咬着牙,嘴里还在逞强安抚我。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看着那排崩裂的伤口,感同身受似的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他是自愈得很快,可这疼痛是一分不减的。   我翻身下榻去找金创药,又被他一把拉回身边。   “别走。”他虚弱地伏在我耳边,“眠眠,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这些风月事!   我刚要斥他胡闹,又见他实在可怜,只好捧着他的脸亲上去。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也要眠眠亲。”伽萨抬手指向前额,又指向两颊,不时牵动伤口,又流了好些血。   我怕他乱动了失血而亡,索性闭着眼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亲过去,好像要吃人一样。   半晌,我无意触到他腿间那仍旧涨大的物什,狠狠搐了一下。   或许是酒喝多了,我看着他道:“你把裤子也脱了罢。”   伽萨一怔,仿佛没听懂话,然而下一刻他便飞快地应了声,方才的虚弱之色顷刻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眼尾那一抹大喜过望的神色也没藏得住。   伸手探入他下腹时,我想着,今夜我定然是酒喝多了。   -   闹了半夜,东方欲晓,我才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待我走后不多时,突然有群狼将宴场团团包围,引得众人惊慌逃窜。可奇怪的是它们一并扑向了万明王,导致他老人家再次重伤不起,只能躺回了榻上。而伽萨为了救他的父王,孤身斗群狼,虽然身负重伤,也夺得了“不败战神”的名号,在众亲族之中更有了少主的威势。   “虽然身负重伤,也不忘到我这儿来讨个甜头。”我一边替他上药包扎,一边道。   这才一夜,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虽然看着仍是骇人,已然比昨晚好了许多。等到恢复如初,也不过是六七日的工夫。   闻言,伽萨“嘿嘿”一笑,道:“我竟不知道,我的眠眠还有这般好手艺。”   “呸。”我轻声“啐”他一口。   这其中的缘故自然只有我和伽萨知道。   前两日唐夫人侍寝,将万明王随身的物件都染上了那般独特的香粉味。我偷偷借了伽叶身边那个出水芙蓉似的女奴过来一闻,晚上她便制了同样的给我,再由我昨日早晨借着与万明王亲近之机撒在他身上,纵然有古怪,他也只以为是唐夫人留下的气味。   而在林中,我又将香粉给了伽萨,让他趁机给那群野狼嗅到。等到踏霜引来群狼,唐夫人与万明王自然首当其冲。然而伽萨因自己也接触了香粉,亦被狼群围住,为了掩饰,他只能再次拔刀往狼群里钻,假作护驾。   出了此事,万明王自然要严惩管理野原的奴才,便会巧合地查出这领头的主管与唐夫人是表亲。再加之先前唐夫人与伽莱同去侍疾,后头便有了“夜星昼现”的妖异之兆,最为多疑的国主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也不知他将事情真相猜测成何样,但定然只重不轻。   “唐氏被打入冷宫,连带着大哥也被禁足自己宫中闭门思过。朝中有大臣为他们二人极力辩解,父王便决定细查此事。”伽萨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   朝中那群庸臣实在是可恶,若想彻底扳倒伽莱,还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自顾不暇。   我点点头,叹道:“只是可怜了伽殷。”   话音刚落,青云便入内通报道:“主子,伽殷公主来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幼稚鬼扯头花情节哈哈哈哈哈。 第42章 求情   闻言,我连忙坐正身子。刚披上外衣,便听那羊毡门帘闷响一声,寒风冷飕飕地往里灌,将牛皮大帐都吹鼓了不少。   伽殷裹着一身厚厚的羊绒斗篷,脚上踏着麂皮小靴。她一张小脸儿冻得通红,口鼻之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刚进了门便往火炉跟前凑,伸出手来在那温暖的炉上烤着。   我与伽萨相视一眼,他不语,拎起一件玄色哆罗呢斗篷裹在我身上。绳还未系上,就听伽殷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我知道阿娘一向跋扈骄奢。”她顺次解去立领斗篷和狐皮抹额,露出整张脸来,我这才看清她双眼微肿着,想必是因昨晚之事没少落泪的缘故。她吸了吸鼻子,哀然道:“可她毕竟是我阿娘。”   是啊,她们毕竟是亲母女,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落难而无动于衷呢?   我正斟酌着措辞,一只宽厚的手掌覆在了我的手上。   “阿殷,凡事难两全。”伽萨难得地缓和了语气。   伽殷侧过脸,倔强地盯着我与伽萨,翠眸里弧出一道水光。   我意识到自己与伽萨在外人面前过于亲密了,忙把他推开,裹着斗篷凑到那火炉前,安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国本之争本不是靠着你我的一厢情愿便能定胜负的。若是如今被押的是我与你二哥……”   “那我自然也是要为你们求情的,上次我便求过大哥了。”伽殷径直打断我的话,“嫂嫂,你总是向着二哥。”   “可他还不是送我们上了刑场?”我垂眸看向赤红的炭火,忽而瞥见自己断了的指甲,连忙缩了回去。   伽殷低着头不说话,唯有泪珠不断滚落到炭火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我只想要阿娘活着。”她哽咽着。   见状,我张开双臂,她便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着:“嫂嫂,你肯定有办法的,我只想她活着。当初二哥追求你,我也是出过力的,你就当是帮帮我,饶我阿娘一命罢。”   她哭得叫人心碎,我于心不忍,扭头望向伽萨。   “阿殷,”伽萨缓缓开口,“当年那女人将你孤身扔在雪地里,抱你回来的是我。”   听罢此言,伽殷的抽泣渐渐弱了,唯余几颗泪珠还挂在浓密的睫羽上。   “二哥,我还是想她活着。”半晌,她好似下定了决心,“这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当由我自己来决断。”   “若是你们不愿帮我,我就自己去求父王。他一日不恩赦阿娘,我便求一日。”   她故作坚强地抹去脸上泪痕,转身扯过斗篷便旋帘往外去。   “阿殷,容我同你哥哥想想办法。”我在她身后跟了几步,话还没说完就被铺面的寒风堵回了腹中。   再要开口,回应我的便只剩下了呼啸的北风。   我有些失意地回了榻上,经风一吹,更觉得头痛欲裂。伽萨取来解酒汤喂我喝下,我抱着手炉缩进被辱里,闷闷道:“你方才说的什么雪地?”   “唐氏不喜欢伽殷这个女儿,一心求子不得,认定是她阻了弟弟的路。”伽萨端着滚烫的汤水,在手中吹了又吹,“于是大冬天的将一个小孩儿带到宫外,丢在雪地里,是我偷偷抱她回来的。”   “难怪唐夫人与伽莱亲近。”我呷了两口汤药,倒是不苦,又问道,“她为何认定是伽莱而非你更有能力夺得王位?这几日朝中多数大臣都以你为尊罢?”   这段时间我与温辰的联系也未断绝,他动作极其迅速,不多时便探出了朝中的风向。   如今,老臣中有意荐伽萨为世子的不在少数,其中便包括先前助我的连卿。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他那位贺加夫人的助力,但自那次困境之后,他确实与伽萨亲近了许多。   说到贺加,晟都既然有贺加遗民的聚落,我身为王族后嗣,理应与他们保持联系。将来伽萨继位,指不定能帮上一把。   这时,伽萨冷哼一声,道:“当年巫氏做主将我丢入兽台,她可是吹了不少耳边风,哪里还敢来巴结?”   兽台,又是兽台!那兽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险些将这疑问脱口而出,可看着伽萨突然黯淡了的眸子,这话便哽在了喉中。   我心知此时问他定然得不到答案,只能就此作罢,转言问道:“话说回来,你打算如何处置唐氏?”   “留她一命,旁的交由伽殷自己处置罢。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我们不便插手。”他仰面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父王现下如何了。”   “伽萨,你是个好哥哥。”我冲他笑。   “她毕竟是我带大的小姑娘。”伽萨面上亦和悦,替我细细掖好了被角,伏在我耳边呵气道,“告退。”   “退下罢。”我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目送他的身影被毡帘遮住。   真好啊,在万明也能抱着暖炉窝在榻上。   我翻了个身,正想再睡个回笼觉,又听外头绵绵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随后毡帘再次被人一把掀开。   “主子,快看!”   白虹轻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冷风灌进被窝里,冻得我浑身一哆嗦。抬眼望去,他怀里抱着个黑黝黝的东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我刚懒懒爬起身,他便将那东西塞进我怀里,吓了我一大跳。   定睛一瞧,这竟是只小黑豹。   这黑豹幼崽才长到同小猫一般大,皮毛如水洗过般光洁油亮,尾巴细长柔软,乖巧地垂在我臂上,唯独嘴上还留着一圈白色奶渍,好似长了圈白胡子。   最绝的是那双琥珀似的眼睛,泛着浅金色的光芒。   我大着胆子抱起它仔细端详起来,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这是四殿下昨日猎得的,那母豹被王下令活取了胆,现下只剩这个小的,二殿下便让我拿来给主子养着。”白虹说了一大串话,我的心思却只在逗弄这只小豹子上,他又道,“主子笑什么呢?”   我乐呵呵地将小豹子捧起来转向他,问:“你看它像不像一个人?”   “这是豹子,怎么能像人呢……”白虹挠了挠头,直呼不解,道,“主子觉着像谁?”   像刚刚出去那位。   我暗自嘀咕两句,将那小豹子抱在怀里,糊弄道:“不像便不像罢,我倒是很喜欢。”   这小东西腹下暖和得很,且乖顺不闹腾,又像极了伽萨,我喜欢得不行。   “主子喜欢,我也高兴。”白虹傻乐道,“二殿下还嘱咐说,请主子给它取个风雅的名字。”   我几乎是立时三刻便要说叫萨萨,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小萨听起来更乖些。   唔,萨儿也好听,只是念起来不大顺口,或许应当叫伽伽,可这“伽”字意指的人也太多了,譬如伽莱,我就不喜欢他。   来回思量了好些时候,我终于拿定了主意。   “就叫煤球儿罢!”   话音刚落,煤球猛地吐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掌心,仿佛听懂了我的话。   一旁的白虹高兴地拍手道:“好,好!它喜欢主子,也喜欢这个名字,我这就去给二殿下说。”   他起身往帐外跑去,我来了兴致,觉也不睡了,专心逗煤球玩儿。   豹子这动物长得快,现下不趁机多玩几日,不出几个月便长大了。若到那时再想摸,就得先问问它同不同意咯。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许是军帐中太暖和,煤球在我怀里扭着身子很是不耐烦。我望了望外头白蒙蒙的天,一咬牙披上衣服起了身。   对镜自照时,旁的都好,只是颈上这斑斑点点的吻痕未消,看着甚是扎眼。   我将那斗篷上的毛领拨蓬松了,勉强遮住这些暧昧无比的红痕,这才带着煤球旋帘而出。   一脚踏入外头,只见四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昨日还荒芜枯燥的野原在一夜之间成了雪地洞天。   靴底踏在绵软的雪上,咯吱咯吱直响。煤球撒欢儿似的一头扎入雪中,连着打了好几个滚,直到皮毛和尾尖都沾满了雪花,又挨到我腿边一蹭,继而再去滚雪玩。   如此往复三两次,弄得我斗篷上花儿似的氤氲开一片水渍,它自个儿也湿了皮毛,薄薄地贴在身上。   如此雪景,倒让我想起了以往在渊宫中同宫人们一道玩雪的日子了。可惜如今这般身份,大肆胡闹显得太不稳重,只能就此作罢。   想罢,我又去寻那小豹子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却只剩了一片被踏乱的白雪。   “煤球?”   我循着脚印去找,绕到军帐后头方见它绕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转圈。细瞧,是伽宁。   她父亲伽莱昨夜被牵连冷落,她如今在这里,不会又是来求情的罢?   伽殷公主与我们相熟,尚且能劝一劝,可这伽宁人小鬼大、心性稚嫩,只怕要费一大番口舌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定了定神,柔声喊道:“伽宁。”   那小人儿转过身来,手里握着块凉透的饼。见是我,她仰脸亲切道:“又是你啊,沈鹤咩!”   说着便打了个喷嚏,浑身寒颤的同时,手里的饼也掉在了地上。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弯腰伸手捡起了那块饼,抖掉雪块,在身上胡乱擦了擦,便又要往嘴里塞,没有一丝养尊处优的王孙模样。   我看着她,仿佛见到当年尚且年幼的伽萨在拳打脚踢间拼命往嘴里塞甜糕,心中一酸,忙制止她道:“我帐子里有些吃食,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眠宝是有些取名天赋在身上的。 第43章 无瑕   “爹爹昨日回宫,阿娘受了惊,所有人都围着她,把我一个人落在这里。”伽宁蹲在小几前狼吞虎咽地吃着果子,不时往嘴里塞上两颗蜜饯,两边的腮帮子涨得鼓鼓的。   我在一旁斟了盏茶给她,又想着这万明长大的小姑娘怕是不爱清茶,命人倒一碗牛乳茶来。末了,我才问她:“怎的无人照看你?”   “爹爹说我不好好念书,叫人不许给我饭吃。”伽宁伸了伸脖子,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捧起牛乳茶喝了一大口,豪迈地抬袖擦嘴,颇显不服气地对我道,“沈鹤咩,读书究竟有什么用处?我实在是看不进去。”   “读了书,你便知不该对人直呼其名,我也不叫什么,沈鹤咩。”我拉着她坐下,传了个女奴进来替她好好收拾一番。   “我不想读。”伽宁被按在座上梳头,她歪着脑袋,嘴里仍在嘀咕着,“以后成了公主,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提笔写字的手一顿,抬眼端详她。   伽莱的野性与文氏的冷漠在她稚嫩的脸上巧妙地融合在一块儿,年纪虽小,眼角眉梢已可窥见一丝兀傲。这般的孩子若请良师加以管教,以后必能立一番大业。   “读书方能明大义、知礼节。”我落墨提下一个“宁”字,道,“宁静而致远,厚积而薄发。”   “听不懂你说的话。”伽宁摸了摸自己的新发髻,独自跑去镜前照看。   我看着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叹了口气,再道:“若是你不读书,以后也不必找我玩儿了。这些果子、蜜饯,同你半分干系都没有。”   闻言,伽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嚷起来:“沈鹤咩,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以后决然不找你玩儿,我再也不和你说话!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你的东西!”她气急败坏地跑出去,把趴在帐门前扒拉雪的幼豹都吓了一跳,毛也炸了起来,猛地蹿进我怀里。   我抚弄着它的皮毛,摇了摇头。   不过片刻,门帘又自外向内拨开,露出一张小脸,依旧是气鼓鼓的:“我以后念书就是,不就是念书么?!”   伽宁撂下这句话,红着脸跑开了。我无奈地笑笑,对着女奴道:“还不快些看着她去?伽宁年纪小,又好动,别让她疯玩起来冻坏了。你给他们带句话,伽宁是王的长孙女,谁若是敢苛待她,我有的是法子整治。”   那女奴面上一僵,忙款款一礼,陪着笑出去了。   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有的苦吃。   我心烦意乱地摸了两把幼豹,抱着它出了门。   万明王昨日受惊,我作为王后应当去探视。方走近了他暂居的营帐,便听里头传来窃窃私语,想必是巫医们在会诊抓药。我正要凑近听一听,肩上冷不丁被轻拍一掌,随后伽牧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他面色忧愁,一指抵住下唇示意我噤声,拉着我离开了营帐。因有上次的遭遇,我并不十足信他,亦步亦趋地远远跟在他后边。   “父王他迷信沈公子那副仙药,要杀贺加人取血炼丹。”伽牧压低嗓音道,“已经着人去办了,我正要为这事去找你呢!”   话音刚落,我脑袋中“轰”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起来。   他明明已经得了我,为何还要去残害旁的贺加百姓?我分明早已告诉他,这药只能配我的血用,他却依旧执迷不悟,不肯放过这些寄人篱下的可怜人!   肆意为虐,敲骨吸髓,他休想!   “备马,我要一匹马,快!”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颤抖,心中的憎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切。   -   循着伽牧给我的地图,一路至晟都西南部。尚未见人影,先映入眸中的便是一辆铁制的囚车。   他们要把人塞进这里,用牛拉回去。   我心中怒意横生,拔出匕首便将同侧两个车轴砍断。再看前方,已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混合着官兵的叫骂传来。我立在车前,怀中藏刀,目视他们用铁链锁着一列孩童朝囚车走来。那群孩子,大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小的才长到我腰际。   领头的官兵见我,耀武扬威地吹了声口哨,转头向着手下努努嘴:“那儿还有一个,锁起来。”   后头走上来个高瘦的男人,腰侧配着的生锈刀鞘上像沾满了鲜血。铁圈在他手里晃动着发出清脆声响,映出一道金色的日光。   真可笑,那般拖人入地狱的东西,居然在日光底下生辉。   他快步走近,目光里含了一丝困惑,似乎不敢相信我居然垂着手让他抓走自己。但那也只是一瞬的困惑,他照旧麻利地打开铁圈往我脖子上套去。   “你入过地狱么?”我出声问他。   官兵一愣,手下的动作也顿住了一瞬。毫厘之间,我拔出匕首便往他胸腹之间刺去。   利刃剖开了身躯的肌理,仿佛穿过数层厚实的布料,发出极为沉闷的“噗嗤”声。赤热的血从伤口中涌出来,这把被收在暗室里数年之久的刀终于再次见了血光。   官兵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我用力拔出匕首,血腥气与他那一身浑浊臭气混在一处,没有半点上阵厮杀的血性,只有草菅人命的肮脏。   我擦去溅上面颊的人血,往他腹间再补上一刀,骂道:“畜生!”   他捂着伤口倒地不起,哀叫连连,远处的孩子们被这一幕吓得止住哭声,大气也不敢出一丝。我握紧匕首,指着四周围上来的、持长枪的官兵。   “慢着,慢着!”后头一人着锦袍,两指拨开了正对我的枪尖,笑道,“王后好大的排场,莫非是跟二殿下学的?”   定睛一瞧,是上回殿审伽萨时坐在右首的那位——相国耶律浑。当时他面上青红肿胀连成一片,活像个蒸变了形又生了霉点的大馒头,现下若不细瞧,还真难将他与那个狼狈的模样联系起来。   “相国着实是挂念二殿下。”我逼近几步,刚刚挪开的枪尖即刻又迎了上来,最近的离我咽喉不过三寸。我嗤笑一声,道:“今日除非我死,否则你们休想带他们入宫。可若是杀了我,没有人能救王。”   “王后这是何苦?”耶律浑啧啧两声,扬手指向身侧的官兵,“那么王后可知,这些人归谁管?”   他上前两步,凑在我耳畔道:“正是你心心念念的二殿下。”   如一道紫金蛇划破长空,惊雷炸响,我的心猛然一寒。   挥刀抵上他的颈,耶律浑不慌不忙地抬手,一支飞箭正中我的右肩,巨大的力量将我顷刻撂倒在地。再抬眼时,数十杆枪已经将我团团围住。   “你胡说。”我哑着嗓子。   耶律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含着少许不屑的怜悯。   “你胡说!”我扶着淌血的肩低吼,目眦欲裂。   他转过身,指使剩下的官兵赶快将人押进囚车中。隐隐的啜泣声传过来,比枪尖没入身体还要令我痛苦万分。   “你们的圣子,贺加王室最后的血脉。”我听见他冷嘲热讽地对着孩童们道,“也不过是个蛇奴。他救不了你们,亦不会救你们,因为下令杀你们的人正是他的相好,当朝的二王子。”   “妖言惑众!”我拖着蹒跚步履挡在囚车前,将那群孩子护在了身后。周遭持枪的官兵忌惮于我身上的血脉之说,并不敢真的伤了我。然而僵持未久,后排的官兵中便站出一个人。   他麻利地取下背上的长弓,抽出白羽搭在弦上,如凝寒霜的箭镞瞄准了我。   “为了王!”那人大吼一声。   又一个官兵拉弓搭箭,箭簇同样指向我。   越来越多的官兵撂下长枪,取下了弓箭。一时间,我真真成了众矢之的。   “你当真是王族么?”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余光中一个瘦小羸弱的身体紧紧贴着我腿,那孩子抓着我的衣摆,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脸。   “阿娘说,王族的人脸上有小痣,在眼睛下面。”另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响起,仿佛微风拂过银铃。   “你还记得阿娘怎么说的么?”头一个孩子又问。   他们窃窃私语几句,似是达成了一致,竟互相拉着手齐齐地往囚车走去。我连忙截住领头的孩子,伸长了手臂将他们都揽在怀里,焦急道:“你们知道要去哪里么?这可不是去玩儿的,那宫里的人要吃了你们!”   其中一个盘着双螺髻的小丫头怯怯道:“阿娘说,原本的王对我们有恩呢。”   “都不许去!”我嚷道,“都不许——”   话未完全说出口,只听弓弦一松,白羽破空之音传来。我顿感腹上一片温热,后知后觉地发起痛来。垂眸看去,一支箭穿透后腰,铁镞飞出腹中半寸,月白的衣上染出一朵诡艳的红花。   灼热剧痛霎那间顺着经脉遍及全身,我闷哼一声,捂着伤口缓缓跪到在地,冷汗从鬓角滚落。   铮——   又一支白羽凌空飞来,我咬着牙,合上湿润的眼。却听他们惊呼一声,一片雪白的衣袂飘落在地上,沾上了浑浊的雪泥。   那座无瑕的玉雕上沁出一抹艳红,鬼怪般飞快地顺着地上的雪伸延开来,与此同时,血色飞快地从那张精致柔美的脸上退去了。   少年握着我的衣角,无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唇。鲜血洇湿了他的前胸,在腹上聚成一洼小潭,山溪般淌下来,将身下的雪也染红了。   我抓起一把雪捂在伤口上,寒冷麻木了痛觉,我不管不顾地俯下身,贴近了他的嘴唇。   “我叫……白瑕,多谢公子救我……”   他乌黑的双瞳渐渐散了,呈现出绝望的灰败来。我死死咬着下唇,把呜咽堵在喉中。   “公子救我于、黑暗之际,如今能死在光明中,我……很开心……”   “太阳,真暖和啊……”   少年的气息越发微弱,他的生命也近乎消散了,化作一缕魂魄,永远消逝于冰天雪地里。   鲜血如一片红绸,裹住了他无瑕的身体。足腕上的金环不知何时碎成了两截,染血的金玲半掩在浊雪之中。   那副玉雕似的躯体,真的如雪崩般片片分崩离析,化作了一捧血雾。 第44章 赠还   生死之际,我才发觉自己渺小得如尘中芥子,无须风吹,旁人呵一口气就能坠下悬崖。   而偏偏是这样的我,还在妄想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   傻,太傻了。   贺加的孩子们相视一眼,面上露出哀婉而凄切的神色。几个略大些的拿定了主意,赤着足走上前来,躬身捧起我的手贴在自己额前,仿佛行一个虔诚恭谨的礼。随后每个孩子都如他们一般行过礼,彼此牵起手往囚车里去。   我张嘴想唤他们回来,却因牵动腹中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寒风仿佛冻住了嗓舌,我匍伏在雪地中,双眼死死盯着将他们推进囚车的几个官兵。   万明人会怎样对他们呢?放血、剖心、取髓,还是将他们活生生地推入药炉?他们还那么小,对一切都尚且懵懂的年纪,脸颊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万明王会不会强迫他们雌伏身下当蛇奴?在宫里,没有人会把他们当人看。没有爹娘,没有家,或许连一顿饱饭也不会有。   一旦踏入宫门,就再无回家的机会。   我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拖着脚步在地上挪动。   “回来……”我听见自己字不成音的呻吟,被北风吹散在穹野之外。   又一只箭离弦而来,扎入我的后腰。我被背后突如其来的推力狠狠带了一趔趄,重重摔倒在雪中,喉中咳出一滩黑血。   最为可悲的是,我身为贺加王族的后嗣却自始至终对此无能为力,而唯一能用来与万明官兵对峙的筹码竟是自己的命。可如今,我的这条命在万明人眼中形同无物,他们不再忌惮我的死,我便彻底对他们没了辙。   我只知道叹惋贺加人以性命换取短暂的安稳生活,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用性命来博弈?   若是实权不能捏在自己手里,便形同虚设。   嗖——   破空之音再次传来,我麻木地闭上眼,往事行云流水般在眼前划过,如同一颗颗流星从夜幕中坠落。   想起伽萨带我去看星辰的那夜,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我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如今想来,若是当初答应了,如今便不会有这剜心之痛了。   被箭刺中的剧痛并未出现,睁眼一瞧,却是一片梭镖凌空飞来,没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有人大喊一声,顷刻间,所有官兵都执枪张弓,阵型状若刺猬,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锐利的枪尖与箭镞。   雪中埋着的梭镖渐渐放出一股青雾来,迷蒙之间,铁器的尖头不时闪过一星半点的光。   一人猫似的蹿入雾中,身手轻快敏捷,竟连一丝微风也未惊动。他飞快地抱起我,闪身出了青雾。   我听着他胸腔下飞快搏动的心脏,感到一滴灼热的泪落入了松散的发间。   何必救我呢?我望着青雾四起的远处,眼皮缓缓垂下。   让我去陪他们罢。   神志再次清醒已是入夜时分,腹肩中箭之处仍是火燎似的疼,连喘气都仿佛受着凌迟酷刑。   “哎呀,醒了!”温软的女声轻呼入耳,我艰难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握着我右手的女子,正是白瑕的母亲。   她比我初见时更加苍老了,原本乌黑的发丝里藏着闪闪的银发,含情的眉眼间也多了些许细纹。   我看着她,却好似不记得了。眼眶干涩得发痛,喉咙仿佛吞过火炭,她最爱的孩子为我而死,我却连一滴泪都无法为她落下。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干枯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微微泛着凉意的指尖划过我眼下。   白瑕的父亲端来一碗汤药,她便接过来,舀起一匙仔细吹了片刻才小心喂入我口中。   温热的汤药滑入喉间,冻结着嗓舌的寒冰仿佛融化,接着整个身体都从极寒中苏醒过来。我盯着她的脸,干涩的眼眸好似开裂般锐痛起来,紧接着一酸,压抑已久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我……”字音才刚出口,泪水便如决堤之河般肆意淌了满面,我挣扎着道,“我没能护住他们。”   白母闻言一愣,迅速扭过脸去,同时传来了压抑的啜泣声。然而很快,她故作坚强地转过身来,将我抱入怀中:“这原不是你的错。”   我抑不住眼泪,亦不知如何收声,只知道像个懦夫般躲在她怀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是为我死的。若是能选,我宁愿自己替他们挨上数十刀,哪怕是抽筋剥骨也在所不惜。   我在这世上只剩自己,可那些孩子还有父母亲长。他们原本可以快活地长大,如今却连这片土地还未离开过,便匆匆赶往了下一世,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这个世界。   倘若当初乖乖听万明王的话,在宫里当个碌碌无为、承恩卖笑的蛇奴,不去参与那些争斗,今日便不会有这桩惨案。是我太过任性,所做的孽却都由无辜的人为我承担。   我是个草芥人命、自私自利的恶徒,我本不该争的。   “贺加有规矩,万事以圣子为先。”一直静默地坐在椅上的白发老媪拄杖站起身,白父连忙转身将她扶住,一同朝床边走来,“孩子们做得很好,奢夫人会在天上眷顾他们。”   圣子?我哪是什么圣子,不过是渊人与贺加人诞下的杂种,生在谎言堆里的庸人。   “我不是圣子,我只是个常人。”经此一事,我早已万念俱灰,“圣子之说,都是……”   “眠眠。”“骗人的”三字还未出口,伽萨便推门而入。我望着他,想起耶律浑说过的那番话,一时间竟觉得无比好笑。   无数人告诉我,二王子伽萨心狠手辣、残酷不仁,我只以为他们心怀妒嫉才出此谣言,我也心疼他身在高位,不得不争。可事到如今,我突然发现他只不过是个以他人尸骨作阶梯、一心往王位上爬的人。   “圣子之说,都是骗局。”我绝望地盯着他,含着泪珠笑道,“你说是罢,二殿下?”   伽萨紧张的神情渐渐转为失望,他倚在门边,深深叹了口气。   “世间本无圣子圣女,只是这世上总有愿意为他人谋福者,我们这些老人便尊其为圣,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老媪对我这番话并为露出惊讶神色,反倒十分从容平静,“凡能为他人付出者,皆为圣人。”   语毕,她照旧拄着杖,在白氏夫妻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出了门。   眼见他们行远了,伽萨才松了口气,劈头盖脸质问道:“你为何同他们说这些?圣子是你唯一能倚仗着活下去的身份,我早说过的。”   我看着伽萨,越发觉得他陌生,凄然笑道:“若是我不想活呢?”   “什么?”他紧锁着眉头,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这个身份也好,圣子定天下的传闻也罢,难道不都是你编出来唬人的么?”我抬手擦去面上的泪痕,一滴眼泪也不愿流给他看,“你就是个骗子,你、我,我们都是没良心的骗子,骗得人家丧了命,还要先关心自己的金身莲座。”   “可你别忘了,我本就是个泥糊的菩萨,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按着崩裂的伤口,面目狰狞地说尽了绝情之言。   伽萨眉心紧锁,却被我狠狠一噎,最终只问道:“你听谁,说了什么话?”   “是你奉命抓走那些孩子的,是罢?”我嘲讽地扯起嘴角,只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在这里为虎作伥,为情爱昏了头,“是不是?”   伽萨眼中划过一瞬的惊讶,被我尽收眼底。我捂着伤口从床上下来,摇摇晃晃地逼近了他。   “你说啊。”   “说话。”   可不论我如何盘问,伽萨都只是垂着唇角,定定地看着我,这番模样无非是坐实了耶律浑的那番话。   那些孩子,当真是被伽萨的手下带走的。   我霎时觉得五雷轰顶,心被剖开了似的疼痛起来。过往那些浓情蜜意的画面飞快从眼前掠过,紧接着顺次粉碎,最后定格在一片染血的雪地上。   那一刻,我真切地发觉心中有一小部份被剥离、遗失了。   亦或是,死去了。   “伽萨,”我扑在他身前,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哽咽道,“你说不是,好不好?我求求你,你说句话。”   伽萨再次长叹一声,问我:“眠眠,几个孩子和晟都所有的贺加子民,若是你会怎么选?”   “我选,”我看向他金色的蛇瞳,“我自己。”   “父王日日取血,你如今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住。”提及我,伽萨即刻反驳道,“我不管旁人,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只是个俗人,如若保不住天下人,我就只保住你,眠眠。”   揪着他衣襟的手脱力滑落,我身子一歪,头也跟着千万根针扎般剧痛无比。   原来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如此,我便不能恨,不能怨,不能出一言,不能抱不公,因为万事归因皆在我。   可我明明是最恨牵扯无辜之人入漩涡之中的。   如若必须以他人的性命为我续命,我宁可不要。   原来我同他,真的不是一路人。我深深叹了口气,拨开衣领,用力扯下颈间挂着的那颗狮负。   “还君明珠,”在伽萨震惊的目光里,我把珠子塞回他的掌心,“我们以后……”   我摇了摇头,改口道:“我们不会有以后,不必再相见。”   伽萨那双明亮的眼瞳突然如黄蜡般凝固了,他握着那颗狮负,久久未出一言。半晌,他戚恨地看我一眼,飞快地推门出去了。   我按住胸口,无形之刃将骨下那颗脆弱的肉块剜得血肉模糊。   以后不必再相见,任我自生自灭,望君好自珍重。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和好,马上就发糖!!我保证!!! 第45章 冬夜   北风吹了一夜,来回扯弄着我的神思。半是虚无,半是混沌,受刑般浑噩过了整晚,醒来时周身泼了滚水似的疼。   白母亲自煎了几方秘药喂我喝下,片刻便将那剧痛压下去,我方能断断续续地说些话。   只见她虽然憔悴,眼下的泪痕也尚留着,衣着却是淡淡的青色,并不如渊人一般素衣缟冠。我悄悄往外瞥了一眼,各人行事如常,亦无人着丧服。   我胸中虽疑虑,却恐引起她丧子之痛,加之我心中愧疚更甚,并不敢出声询问。   白母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道:“孩子们入宫作蛇奴,为救王献出生命,是恩赐。既是恩赐,又何来丧事一说?”   “这是什么道理?”我蹙了眉。   “为王而死,不可悲,不可哭,不可哀,不可怨。”   白母强颜欢笑,未几却又红了眼眶,连忙抬手掩住面颊:“这是王宫里头的规矩。万明人素来以我们为补药,因此丧命的贺加人数不胜数,若是一一哭下去,恐怕哭尽了泪也难算完。从前日日哭,他们嫌烦了,便下令禁止哭丧,更不可立碑,只许夜里偷偷葬个衣冠冢。”   “竟有这样的事?”我大为震惊,一时气急牵动伤口。短促地疼了一下后,剧痛潮水般漫上来淹过口鼻,叫我喘不过气。   这样一方小小的栖居之所,却有虎豹豺狼环伺。历经灭亡之痛后,他们过得竟如此艰难。时至今日,我才有些明白太后对渊人的恨意从何而来。   “我们终究是一群流民,哪怕拧作一股绳,也抵不住自天而降的一把钺。这里的王是万明人的王,绝不会将我们异族人作人看。孩子,我们……“她握着我的手,几度欲言又止,移眸睇向窗外,复又为难地望向我。   我这才发觉窗纸上乌压压地映着一片阴影,恐怕是其他贺加百姓托她来说话的。我虽提心吊胆起来,却还是道:“夫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们缺一位王。”白母一句话,听得我心惊胆战,“你是柔嘉公主的孩子,是先王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了。”   在晟都论“王”,传出去定会以谋逆论处。我正要张口回绝,母亲的面容忽然在脑海中闪过。   若是母亲还在,亦或是我那位真正的外祖还在,见到他们的子民过着如今这人间炼狱般的日子,不知该有多痛心。可我如今实在势单力薄,怎敢随随便便称王、允诺他们一方平安?   我踌躇半晌,缓缓开口只道:“我……我一定救你们。”   -   “主子。”   是夜,一道黑影驾轻就熟地从屋檐上翻下来,推开窗滚进了屋。我猛地转过头去,手上的参汤在碗里狠狠荡出两圈涟漪,险些洒出来。   直到他一把扯下面罩,走上前来,我才迟钝地认出来那是宴月。   那般踏雾无痕的好身手,也只有他做得到。   他瑰丽的眉眼里郁结着一股哀愁,拂衣坐在床榻上,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我去宫中库房偷了个灵芝,给主子。”   “你的主子原不是我。”我吹了吹参汤,灌进一口,“是二殿下。”   宴月倒是不诧异我这样直白地点出他的身份,扭过头来看着我道:“二殿下将我给了主子,我便只效忠眼前人。”   效忠眼前人?   我将碗搁在小几上,无聊地用药匙搅和着参水。昨日温辰给我寄来了信,溯至十五年前,万明质子入京,亲自带了一批歌舞乐伎。因其中数人技艺精绝,我的皇祖父武帝便赐他们入住教坊司,命中官兼收大渊、万明两地风格,谱一套富丽盛大的曲子来。其中有一名笛伎尤为出众,曾受武帝亲口夸赞,于归墟殿奏乐三天三夜而不止。   而这位笛伎,如今就在我眼前。   伽萨返回晟都后,将这一批乐伎都留在皇宫中。按律原当清剿,却不知为何被武帝赦免,从而继续在教坊内奏乐。想来,皇祖父改变主意与宴月那能蛊惑人心的笛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此后,他们寻伎搜罗渊宫内的情报并想方设法递送至万明宫中,送到他们原本的主子伽萨手里。   从一开始,伽萨就知道我的所有事。   我箱子里的那幅画是宴月偷拿的,路上遇见的那只隼也是他故意放进来的,如此种种,他竟然还说效忠眼前人!   我按着伤口叹气,道:“早些时候我同你二殿下说开了,他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也请你回去罢。”   宴月惊愕地望着我,忽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赌气似的道:“主子说过,不会不要我。”   我略一瞥眼,认出那条缝补过的纱罗,冷声道:“我给出去的东西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我能用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个。   一句话轻飘飘地说出口,却像块大石头落在宴月身上,将他砸晕了似的。他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末了也只是垂着头反复呢喃道:“主子说不会不要我,主子不能言而无信。”   “我本是将死之人,不怕遭报应。”我轻轻翻了个身躺平,扯起被子盖过脸,“你且去罢,让我慢慢等死。”   等了半晌,宴月像块木头似的,非但一声不吭,连动也未动一下。我觉得奇怪,又想起那时落入我发中的一滴眼泪,心中一软,悄悄掀起一角看了,正对上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主子别说这样的话。”宴月伏在我跟前,“我想主子好,我以后都只效忠主子。”   “你不替二殿下说和么?”我心里盘算着。他跟在伽萨身边这么多年,定然不会因我三言两语、卖个笑脸,就背弃旧主。哪怕他对我有些情意,和伽萨对他的恩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何况将来伽萨即位,他也算是个大功臣,荣华富贵一样不少,何必为我冒这个险?   宴月沉默了片刻,问道:“主子和二殿下闹别扭了?”   这一问倒是将我问懵了。   这几日我故意避着人不见他,他也未曾再登门,是何缘故明眼人都应看得出。他是伽萨的心腹,怎会不知?   “殿下不是夜夜陪着主子么?”宴月呆乎乎的,又问,“今日他有事,才换了我来哄主子高兴的。”   这下我更是彻彻底底地懵了,眼瞧他神色认真不像是装的,我只好随口搪塞过去。   第二夜,我刻意吹灭了灯烛在屋里等着。一会儿阖眼装睡,一会儿又睁眼瞧了一圈,左右未见人来。   他怎么会来呢?他怕是早就恨上我了,还要在外人面前装作仁爱的样子,和我父王一个样。   我仰面躺在床上,越想越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却都是伽萨的面孔。   他抱着我骑狼,为我身染鲜血,为我向伽莱俯首示弱,为我落得满身伤痕。   可正因如此,他为救我而带走那群孩子时,我便不能出言责备。我亏欠他的太多,一日偿不完,便一日无法与他对等地说话。   我不甘心地扶案起身,歪歪扭扭地朝门边挪去,想要出门瞧一瞧。手指刚刚触及门框时,我竟发觉那糊门的桃花纸是温热的。   掌心缓缓覆上那片带有体温的桃花纸,我心中一惊,身子贴着门缓缓滑落跪坐于地。这一门之隔的屋外有人守着,倚门而坐,体温才顺着薄薄的纸透进来。   门外那人动了动,我的手便感到了更为灼热的温度。   他慢慢将脸贴过来,口鼻呼出的热气灼伤了我的手心。我仿佛握着一块热碳,捧在手心怕烫伤,扔在地上怕摔碎。   “以后不必再来,我不想见你。”我隔着门缝朝外道。   伽萨沉重的呼吸声钻过门缝,在萧瑟北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我眯着眼向外观望,寒夜里,他怀里抱着一盏欲灭的灯笼,口鼻中呼出的白雾被疾风撕碎、化为乌有。   “我不想来。”伽萨嗓音沙哑,声音同大漠一样荒凉,“可是我好像着魔了。”   闻言,我鼻头一酸,连忙道:“我不想见你。”   这些日子我刻意忘记他,心中除了偶尔泛起的怅然若失,似乎并未有什么异样。可一旦见着他,酸涩就不住地往外涌。   “眠眠,咱们就隔着门说说话。”伽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虽隔着门,却好似就在我耳畔私语。细嗅,他身上的那股麝香也顺着门缝溜进来,萦绕在我鼻尖,只是此时多了一缕冰雪中的寒意。   我曾经无数次在他怀中嗅到这样的味道,沉稳中夹杂着几分轻佻,一如他往日,冷漠强硬待人,温柔笑意给我。   论真心,我何尝不喜欢这般被护在手心里的感觉?可几条人命横在他与我之间,任那爱意再浓稠,我实在跨不过去。   “我不想听,请你走罢。”我强撑着一口气,生硬地回绝了他。   伽萨敛了声,又枯坐半刻,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不愿再听我说么?”   “不了,请回。”我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听着外头终于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长靴踏在鹅毛似的雪堆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泣如诉,渐渐远去。   一阵劲风拂来,撞得门窗“咚咚”作响。   我死死压着心口,那团血肉在骨下横冲直撞地乱跳,好似有一把刀将它划伤、缴碎,成了一股浓血在胸腔里流淌叫嚣。   回想起十多年前,他害得我在雪地里长跪不起;可如今同样是他,同样是凛冬,却是我自己吊着一口气,又狠狠地折磨着自己。   我心中似堵着千斤,连呼吸仿佛都被剥夺了,大张着嘴却只见白雾呼出,感觉不到凉气吸入,紧接着连手脚也麻木起来。   朦胧之中,我依稀看见先前的自己,扬着一张傲气的脸,信誓旦旦地说要倚仗伽萨的偏爱在这宫里过活。   “等玄甲军攻破晟都,”我满是得意地呷了口茶,继续道,“我就回京,管他是谁,全都拦不住我!”   是啊,我起初是真心想利用伽萨的。我只是想在宫中安稳度日,等到沈澜来接我回京的那天便弃了这里的一切。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真的动了心。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真的好难写呜呜,等我看看能不能再修好一点。 第46章 红绡   辰时三刻,我裹着件旧年的猊裘坐在屋檐底下,仰面看着天空流云舒卷,灰白的云团后头隐约露出一圈金辉。   伽萨不在。   今晨他们告诉我,他天不亮便策马回了宫中。定昏时分来到这里,日旦时刻再赶回宫中,这几日他都是这么风尘仆仆的,一面稳定宫内局面,一面问我的安好。   “听闻贵人一直在宫中,臣妇入宫探望过多回,未觉异样。”柳扶风启盖拨弄着手中茶盏,笑道,“二殿下着实是机敏过人,替你瞒得极好。”   那话像针似的扎了我一下。我看着眼前珠光宝气的柳夫人,勉力一笑,道:“劳他费心。”   我怎会不知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探探我的口风,好洞悉如今我与伽萨的关系?可她与连卿到底帮过我许多,我也只得笑应着。只是这面上的笑意,越发力不从心了。   说起易容之术,就不得不提三殿下伽叶身边的女奴娉姑娘。   她与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婷姑娘自幼生在茶楼中,后来伽萨掌握了银蛇庄,半数茶楼如今是伽叶替他管着。其中有几回不慎被人瞧见伽叶出入茶楼,落得了个寻花问柳纨绔浪子的坏名声,他竟然也不辩驳,索性就开始大摇大摆地出入烟花柳巷。   娉婷二人,就是他从茶楼里收来的清倌。   这两位姑娘说来奇特,一个极擅易容仿声,一个对香料脂粉颇有造诣。如今便是娉姑娘化作我的模样躲在东君殿中,推说冬狩那日受惊大病不见人,加之万明王如今有了人血炼的仙丹,不需食血药,竟就这般平安无事地瞒了下来。   若非今日柳扶风来,我也不会知道因我一时冲动,竟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握着的暖炉又往怀里揣了揣,道:“夫人今日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探望我的。”   柳扶风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漾起一股春意,道:“贵人可还记得当日,连大人向您借过一样东西?”   “记得。”我点头道。   她袅娜起身,步至我身侧,俯下身来,“今日贵人得空,便借给大人罢?”   未等我张口询问,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颗银铃,叮当一声,异香扑鼻,我的眼前顷刻间便只剩下了黑暗。   悠然转醒时,我眼前蒙着一段白绸,依稀可见外头烛光闪烁,似是映在红绡帐上。   一只泛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胸膛,指尖一勾领口,将我的衣袍拉开。   我心中一凛,忙挪动麻木的手脚,一把扯下了蒙眼的白绸。   眼前是个丹凤眼的小姑娘,黛眉朱唇,面若桃花。她“咯咯”一笑,俯身扶在我胸前,染着蔻丹的指尖在我胸膛上顽皮地点一点。   “你、你下去。”我艰难地爬起身,将她往边上推,心里早已“咚咚”乱跳个没完。   环视四周,红绡帐暖,婚烛长明,俨然是洞房的布置!   再看那不依不饶又贴过来的女孩儿,裹着件轻薄的纱衣,香肩半露,春光乍泄,现下正卷弄着垂下的青丝玩儿,一双眼还盯在我面上。   “你、你,嗐!”我连忙背过身,半捂着眼就要起床离去,不了她突然从背后抱上来,身上是同那银铃中一样的异香。   偏这屋中的炭火烧得极暖,如四月春光中的十里暖阳,像饮罢琼浆的红倌,大方而缠绵地勾起纤腰就往人身上倚,叫人伸了个懒腰便昏昏欲睡。   我狠心按了按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刺痛之下,那药力飞快地退下去。   “姑娘,请你自重。”我推开再次缠上身的陌生女子,快步往门外走去。   “小哥哥,你走不成。”她慢条斯理地从床上下来,玉足点地,娉娉袅袅状若天外飞仙,起舞似的钻进我怀中。   我拨开她,伸手去开门,这才发现这道屋门竟是从外头钉死了的。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我自觉受骗,登时有些恼。   “爹爹说,你是贺加王的后嗣。”小姑娘勾住我的脖子,那双水灵的眸子忽地凑上来,与我碰了碰鼻尖,似是撒娇道:“我亦有贺加血脉在身,这才借你一夜。”   她拉着我的手抚上纤弱的腰身,穿过平坦的玉肌,滑落在小腹上:“我得为贺加王族繁衍子嗣呀。”   我似是被火燎着了,猛地甩开她的手,斥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未免太过不知检点!”   那女孩儿像是没料到我如此气愤,抚弄着自己的衣裳,眼眶中似有泪珠闪现。   我推了几下,实在打不开门,只好敛了怒气与她温声道:“你叫他们把门打开,今日的事我只当未曾发生过。”   “小哥哥,”她乍一下敛去泪水,面上挂起痴魔般的笑,一步步走向我,“今日你走不成。”   “明日也走不成。”   “阿娘说了,只要我一日不曾怀上你的孩子,你就一日别想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纤巧的玉指再次抚上我的面颊,她半阖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口中“啧啧”道:“一辈子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多吓人呐?”   我被她这一番话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越发觉得她胆大妄为,更觉连卿夫妇手段下作。   贺加人极其看重王室血统,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即使素未谋面,只要眼下有那两颗小痣,哪怕是下令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们肯为了保我而舍弃自己的孩子。   倘若这小姑娘真的诞下有王族血脉的孩子,便能将如今的贺加遗民捏在手里,生死只在她一句话。   若是旁人还罢,偏她有个身为万明臣子的父亲。连卿亦正亦邪,如今看来更是正不压邪。今夜一番举动,已让我对他的印象全然颠覆了。   我心知莽撞无益,只好强压着怒火,回到房中圆桌前坐下,平心静气道:“你想要个孩子,情有可原,只是我如今帮不了你。”   “怎么不行?”她亦坐下,倒了盏酒笑吟吟地递到我唇边,“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怎么会帮不了我呢?”   我接下那杯酒放在手边,心中几乎要气笑了,还得正色与她道:“没人告诉过你,我身有残疾么?”   小姑娘面上顷刻失了笑意,仿佛被一手抹去了似的。她抬高声音,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在渊宫中时常年喝药,身子早就垮了。”我看着她,和蔼笑道,“实在不好意思。”   一对狐疑的目光在我面上游走。她像是受了大辱般铁青着脸,抬手一拍桌面,高声质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弯起眸子,装作很是害羞地同她道:“我不举。”   小姑娘“腾”地站起身,胸脯大幅地起伏着。这回轮到她怒火中烧了,我有些好笑地盯着她,无奈地摊开手。   “好啊。”她气急败坏地将酒盏砸碎在我脚边,狞笑道,“那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我心下骇然,实在想不到连卿与柳扶风看起来是对体面人,私下竟教出了这样的女儿。   正此时,门外一阵骚动。   “又出了什么事?!”她气急败坏地往门口走,却从外头刺入一把刀,险些伤着她。   她惊叫着退后两步,一张娇艳的花靥顷刻变得煞白。   伽萨一脚踢开屋门闯进来,转眼间已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充血的双眸却盯在我身上。   我整了整衣裳,知趣地挪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我踩着车踏,借着夜间凉风将袖间沾染的香气吹拂干净。   伽萨赌气似的跨上马背,两腿一夹便纵马向前,只丢下一句,“迎小父回宫。”   我挑起车帘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向上挑也不是,向下落也不是,很是尴尬地停在原处。我知道他阴阳怪气地念这两个字,是心里又有气。   他最知道如何戳我的痛处。可还是那句话,若是我真的有朝一日成了他的小父,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他自己。   半晌,一阵寒风吹来。我面上狠狠抽动了几下,呼出一团白雾,孤身钻进车里。   马蹄声响了半宿,窗帘不时被风吹起,车前挂着的灯笼火光便映入车厢内,像是着了一团火,愈发烧得我坐立不安。   车厢内燃着小小一方暖炉,就立在银白的狐裘地毯上。   我不由地想起那日在街上看见白瑕,他便是赤足踏在一方白裘上,足腕的金铃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如今我同他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被送进了宫。   只是……若是别人就好了,为何偏偏是伽萨呢?   我抬眸望向车窗外,火光照耀下,隐约看得见一匹马。油光水亮的长鬃轻快地甩着,被火光映得好似水波。骑在马上的年轻男人挺着腰杆,背影依旧意气风发,似是天塌下来都压不折他的一身傲骨。   也好。   看见他还是那般神采四溢,我竟有些心安了。   只是抬手抚上颈间时,颈窝处早已没了那颗被我体温捂得温热的珠子。虽然早就知道是如此结果,心中还是不免刺痛一下。   我将头轻轻靠在窗边,借着灯笼看着马蹄踏过雪。唇角渐渐勾起,眼里却不小心湿润了。   他就这般毫无后顾之忧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他想要的王位上。   可惜我不能站在他身边了。   直到伽萨眇眇忽忽的身影在王宫的万千灯火中逐渐变得明朗,我抬袖拭过眼角,撩起车帘。   “我同她什么也没有。”神使鬼差地,我对他道。   伽萨未出声。   他牵着马从我身边走过,连眸子也未斜一下。 第47章 赶趟   外头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鹅毛似的雪堆在地上能埋过半截儿小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听起来叫人烦躁得很。   我自讨没趣,吃力地将腿从雪中拔出来,一不留神便滑了一趔趄。恰在此时,一双手扶住我的胳膊,抬眼瞧去,一张许久未见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立时让我好受了些。   “公子小心。”容安仔细地扶着我的身子往轿辇处走,暖黄的灯光映在他乌黑的眼瞳中,像两轮圆润的月亮。万明的风沙洗去了他脸上的稚气,半年未见,他已经与我齐头高了,身子也比先前结实了些。   再看一旁执伞挑灯的桑鸠,他虽怯了许多,动作却还是忠心的。他奋力将油纸伞遮在我头顶,自己肩上则氤氲着两片极浅的水痕。   坐上轿辇,我一手接过伞,一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瓮着鼻子道:“许久不见,你们可都还好?”   “谢公子挂心,我们都好。”   他们二人各自撑起一把伞,随辇而行。容安犹豫片刻,腔里带了几分心疼道:“只是方才扶着公子,觉得好像轻了些。”   我抬指隔着袖子抚摸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面上笑道:“不妨事,养养就好了。”   趁着夜色,我们几人偷偷钻入东君殿内的住处。经过侧门时,那些金甲守卫竟都抱着刀倚柱酣睡,细瞧,那脖子上似是沾着血迹。我伸手一探,果然都没了鼻息。   “今晚都早些休息,明日恐有大乱。”我低声嘱咐道。   步入偏殿内,贵妃榻上歇着一抹竹青掠影,纤指拈着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闻珠帘卷动,她回眸望过来,双瞳漆黑,眉尖微蹙,眼下含泪似的点着两颗小痣,病容中还显出三分傲气。发上束着点银蛇扣一晃,敛了半屋的烛光。   这娉姑娘的扮相也太娇柔了些,好似要病死了一样。   她见人来,扶着棋格缓缓起身,摇曳得同那袅袅入天际的炊烟一般,行走时又如风拂柳,如云飘摇。待到我跟前站定,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收了病弱身姿,恭敬一礼,“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这些日子劳烦姑娘了。”我与她点头示意,她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这也太柔弱了些。”我望向窗外,一道轻巧矫健的身影从侧门飞奔出去,着装与方才已经不大相同了。步至棋盘前,那白子看似行棋张狂,其实已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被黑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气数将尽,只差一步便会被吞吃干净。   这几日的工夫,莫非伽萨已经稳定了局面,甚至将伽莱推入了更加险要的处境么?   我仔细端详着棋局,却见一颗白子遗落在外侧星位上,像是弃子。   死者、弃者,皆为败军。   我将一侧散落的棋子收回棋盒,转身只见桑鸠、容安二人各自忙着,无人接我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只当他们是累了。   容安点了炭炉,待屋中暖和起来才来为我宽衣。我缩进被辱中,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那样子实在是柔弱,真的无人看出端倪么?”   桑鸠手上忙着剪烛芯,道:“方才四殿下和娉姑娘下了好久的棋,什么都没看出来,只问公子身子是否好些了。奴跟着公子这么久,也不大能辨出来,何况他们?”   “这倒是神了。”我点头道。   “公子,”容安很是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替我往被子里塞了个暖手炉,道,“娉姑娘扮得可比公子康健多了。”   “什么?”我很是不解。   容安皱了皱鼻子,眼里盛满担忧,深深叹了口气。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慢慢地躺下身。   或许,我的身子当真已经垮了。   -   如我所料,刚阖眼不过片刻,外头便喧闹了起来。   屋外的踏雪声渐渐近了,随后是桑鸠旋帘而入。他窸窸窣窣抖去身上的雪,忙推醒缩在床脚的容安,再撩开床前的帷幔,我已扶着床慢慢坐起身。   “外面的守卫都死了,有巡夜的宫奴说看见王长子身边的人昨夜出入东君殿。”桑鸠飞快道,“万明王大发雷霆,正在正殿训斥诸位王子。”   我抱着被窝眯了眯眼,实在是困得挪不动,只好拽来桑鸠冰凉的手贴在面上,一阵寒意窜上来,人方才清醒了。   “走。”我迅速洗漱过后令他们取来箱底的素袍,裹了件白裘就要出门。   “公子,怪吓人的,听说有的脖子都断了半截,血流得到处都是。”桑鸠用小钳夹住两块炭饼放进新换的暖手炉,贴心地套了个锦套在外头才递给我。   他们有些时候没跟着我了,自然不知道这半年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死人堆在寝殿也好,被虎豹豺狼追着咬也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步至门口,抱着手炉笑道:“那不是正好看热闹么?”   “公子是不是要见二殿下?”容安抱着伞过来,多嘴问了一句。   我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   是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与伽萨分袂之事。   踏上通向正殿的长街,才走了几步路,我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两耳还需分神听着他们讲近来发生的事。   左不过是唐夫人被贬为贱奴,关入宫中寒庭之事。而她身边的女奴竟反咬伽莱一口,指定他与唐夫人来往密切。万明王疑他有谋逆之心,严厉斥责一番后将其罚在殿内闭门思过。   “你说,这女奴反咬王长子是为何?若是保住伽莱,或许往后还有机会救她的主子出寒庭。”我随口问道。   “当初秦美人之事,也是她身边的宫女禀报太后娘娘的。只要给足了好处,就……”桑鸠老实道。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发觉不对,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我的神色。   女奴背主忘恩,必然是受人挑唆被人收买,与他被太后笼络之事如出一辙。   我想敲打他,却并不想以过去之事过分苛责他,便道:“他们万明王宫的事,和咱们无关。得了,凑个热闹,高兴高兴,谁要管他们。”   待到我千辛万苦得爬到正殿,里头早已肃穆一片。   伽莱垂首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唯独在我经过身侧时斜了斜眸子。后头跟着一群人伏倒在地,巫奴中夹杂着几位儒雅老者,想来是太傅一类的师长。而一人被铁链扣着伏在地上,那身装扮与昨夜娉姑娘离去时一模一样,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跪在这的还是伽萨与我,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我喘了口气,颦眉垂眼站在殿里,摆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万明王许是刚动了怒,内里空虚,说话也中气不足。听闻他夜里已经开始咯血,没几日好活了。   呸,早日下地狱罢!   心下虽这样想,我面上依旧泫然欲泣道:“听说死了人,我害怕。”   “害怕?”伽莱嗤笑一声,仅有的绿眸里泛着森森寒意。   “我没见过死人,不能怕么?”我捂着嘴咳嗽两声,再道,“昨夜听见几声奇怪的声响,吓得我一夜未敢阖眼,今早天大亮才敢出门,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大哥的侍奴半夜跑进父王殿里,把侍卫都杀了!”伽牧躲在其余几人后头,悄悄朝我道。   我故作惊恐地捂住嘴,看上去几欲昏厥。   伽萨负手立在一旁,金色蛇瞳盯着万明王,似是在等个决断。   “逆子!”万明王闻言再次大怒,不住地咳嗽起来,似是连心肺都要咳穿了。身侧的阉奴立刻上前去,再退下时手里捧着一块染血的帕子。   “儿臣没有!”伽莱辩解,“父王明察!”   他俯身,前额重重叩在地面:“儿臣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此次遭人陷害,儿臣不敢奢求其他,但求父王明察秋毫!儿臣的这条腿,这只眼,俱是为万明丢的。蛇神在上,若儿臣有不轨之心,愿立时七窍流血而亡!”   七窍流血岂是说有就能有的?我心中思量着,仅凭这些确实难以将伽莱彻底击垮。可万明王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伽莱若有此举,无异于提醒他时日无多。万明王既然千方百计地续命,自然是无比忌讳,人之将死,不知是否会不论是非,迁怒于他。   “你以为如何?”正此时,万明王突然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一紧,答:“不知。”   越是紧要关头,我越不能任意表态。   他转过脸,目光一一掠过殿内的王子公主,面上阴郁一片。见状,我又道:“王上不如细细查问,不必急于一时,伽莱殿下虽莽撞,却也不至于如此大逆不道。”   细查,才能有机会将证据做得周密,让他永无翻身的机会。   “禀王上!”外头跑进来个小奴,“扑通”一声伏于地上,泣道,“文妃听闻大殿下被王上斥责,心惊难产,血崩而亡。所幸文妃诞下一名小王孙,奴特来请王上示下。另,相国文谡与耶律浑二位大人在殿外求见。”   救兵来得真快啊。   话音刚落,二位老臣便颤巍巍地进来,对万明王行叩首礼。   末了,耶律浑率先侧目对我道:“几日不见,不知贵人的箭伤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更新还有人看吗x 第48章 罚跪   “什么箭伤?”万明王喉中瘀着血,说话也含糊。   我估摸着他时日无多,心中窃喜,徐徐吐出一口气,从容答道:“冬狩那日,不知谁将我当作猎物射中了。我想着那人并非有意,亦不想扫了诸位王公的兴致,不如自己认下,只当是运气不佳,将养几日便无虞了。”   “贵人真是宽仁。”耶律浑人如其名,就爱把水搅浑。   他对我向来是趾高气扬之姿,似是与我有着血海深仇。我看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里的恨意一阵压过一阵,咬牙笑道:“所以我恳请王上细审此案,不冤一人,也不放一人。”   言下之意,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伽莱前来。如今我愿意为伽莱求情,也劳烦他们不要再为难我。   “多谢贵人金口玉言。”耶律浑与文谡对视一眼,见好就收,俯身再拜。   热闹是凑上了,人险些又遭一回难,我暗自嘀咕。   眼见万明王下旨让重兵把守伽莱住处,将他囚禁于殿内不得出,其余巫奴与王师皆扣于大牢候审,我便想事了拂衣去。   “公子今日这件衣裳真素,跟雪一样,好看得紧。”踏出殿外,伽牧便跟上来与我说话,语调很是轻快。   他自幼在宫中受尽折辱,伽莱为人跋扈专横,想来给了他不少难堪。如今见伽莱失势,他嘴角抑不住上翘,满心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我正要提醒他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不可太过忘形,却听后头冷言冷语。   “明知昨夜宫内有刺客,今日穿得这样素净,是想咒父王么?”伽萨冷着张脸挑我的刺。   昨夜就不搭理我,今日甫一见面,竟往我头上扣了这么大个罪名,等同于说我大逆不道!   我心里一阵苦水泛上来,险些连鼻头都发酸了,却转念一想,又敛了心绪。   他前两日还为我心痛如绞,再恨也不至于今日就大张旗鼓地让我受罚罢?   伽萨定定地看着我,唇角微垂,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   “二哥,你别这样说。”伽牧连忙替我申辩起来,“沈公子是什么人,二哥你是清楚的。”   我垂眼看了看这身衣袍,从头白到脚,确实素净得很。我为何穿这一身,他应当是明白的。   既然万明王下旨不让贺加百姓为无辜死去的同胞落泪,我今日便要周身着素,如披丧服地到他跟前走一走。   将来我还要为他们立碑,找个吉穴安葬,让所有人都为他们哀悼、服素。   我要万明王为他残害过的性命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我亦不退让,就这般与他在殿前长阶上对峙着。   路过的伽殷站住了脚步,也不近不远地看着我们二人。她的母亲保住了性命,与伽萨之间的恩怨自然化解了。她双眸扑闪着,似是不明白我们为何突然闹僵。   事出必有因。   “二殿下说的是。”我盯着他,心中揣度着他的意思,片刻便有了个猜想,遂试探着开口道,“我现在就去殿前跪着请罪。”   “跪满半个时辰再起身。”伽萨顺着我的话下令,举止间已有了称王的风范。   “二哥,你……”伽牧拦在我前头,拼命给他使眼色,却还是抵不过伽萨的固执。   别说一个伽牧,就是伽殷伽叶都来求他,今日我也是必须要跪这半个时辰的。   他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信他。   我敛着衣袍,转身跪在了正殿前头。容安与桑鸠虽不理解,也跟着乖乖跪在我身后。   厚厚的积雪经过一夜的寒冻早已凝结成冰,硌在双膝下生疼。缓缓消融的雪水渗透了白袍,寒意攀上双腿,顺着骨骼往上游走。   一阵寒风凛冽拂来,我缩着脖子,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半个时辰说难熬也不难熬,正殿内点着暖炉,暖风拂在面上,驱散了半数的寒意。   说不难熬,那也是假的。扫雪、送药的宫奴来往频繁,万明宫规又不如渊宫的森严,人来人往都要看我一眼,叫我好不自在。   半个时辰一到,容安便忙不迭地扶我起身,面上满是委屈不解。许是万明王宫险恶,他虽不平,却也始终紧抿着嘴不出一言。   好不容易进了偏殿,他才抱怨道:“二殿下怎么突然这样对咱们公子?这外头那么冷,还叫人生生跪着,他就不怕公子冻坏了么?”   我脱去一身湿透的衣衫,桑鸠端来热水替我细细擦拭腿上的淤青与冻伤。我问道:“桑鸠,你觉得呢?”   “奴愚笨,不明白二殿下的意思,想请公子说给咱们听听。”他拧干一方巾子,小心贴在我的腿上。   我接过容安递来的热茶饮了一口,才道:“他这一招行得太险,想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便要迁怒公子么?”容安将炭炉移过来,我便靠着炭火暖了暖冻僵的双手。   “这并非迁怒于我。”我猜测着,若此次不能将伽莱一举打败,往后定然会反扑。若是伽萨今日的谋划败了,他便是伽莱报复的头一人。我素来与他走得近,也因此遭到伽莱不少刁难。   伽萨是想借机与我撇清关系,将来若有变故,不至于牵扯到我。今日众人皆在,都看见了他动辄罚我,想要与我割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看似是在罚我,其实是想……保住我。   烧红的炭火将我的手烘得温热,我看着那一簇烈烈燃烧的火焰,胸中沉积多日的冰雪竟也开始缓缓消融。   他思虑得比我周全,冬狩时护送蛇奴一事,或许是有些误会在其中的。   “公子,二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呀?”容安的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索。他仰着一张好奇的脸坐在我脚边,迫切地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微微翘起唇角,又连忙抬手将嘴角抚平,胡乱道:“没什么,他是为我好。”   正说着,窗外突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是小木槌敲动窗子的声音。   容安起身打开窗户,从外头滚进来一只黑羽信鸽来。   这信鸽同身漆黑,羽毛光洁如墨,是渊国特有的墨鸽。因其夜间也能够飞行,常被宫中人用来传递书信。先前我与沈澜、温辰递信时,用的便是这种信鸽。   但这只鸽子身上却缠了一只玄色金纹的乌金蛇,以至于无法飞行,只能双双滚落在地上。   那蛇一见人便飞快地舒展身子,从信鸽身上游下来。它昂着蛇首到我跟前,突然张大了嘴吐出一卷细帛来,后便自己躲进角落盘起来休憩了。   我惊叹于万明人递信的新奇方式,又觉得十分有意思。谨慎地捡起细帛瞧了,上头的字迹与我在伽萨殿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蛇是替他送信来的。   “眠眠:身不由己,望卿谅解,千万照顾好自己。”   短短几句话,竟能逼退我一身的寒霜。   若是那“卿”字不要写成“唧”字便更好了。   我让容安将烛台端过来,细帛在烛焰上一燎便丢入火盆里烧了。   看来我猜得不错,他做这些,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   片刻,桑鸠再将那从墨鸽腿上解下来的信递给我。   我展开信读下去,却是陌生的字迹。再看落款,心中不由得更添了许多欢喜。   这信是江吟写的。那日我从云水居解救了他,并让他留在晟都找个活儿维持生计,后思来想去,仍是给他安排了件事。   万明前朝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极为复杂,其中以几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臣为主,形成了把持朝纲的一大势力。有他们在,新贤名士颇受排挤,难以为朝堂效力;而原先的朝臣们或是被笼络,或是迫于他们的势力不敢直言进谏,整个朝堂之上,竟没有一个能用的人,甚至还出现了替王议事的情形。   再者,这些人要么力荐伽莱为世子继承王位,要么便是墙头草随风而动,左右优势不在伽萨。虽然前几次较量已使不少朝臣转而投靠伽萨,可今日他们能弃伽莱而去,倘若有一日伽萨失势,焉知他们不会再次倒戈相向?   这些臣子一则不能为朝堂效力,二则于伽萨即位无益,不如早日除去为妙。   可惜我身在宫中无法自如行动,只能交由江吟来做。我让他多留意街上爱生事者,笼络他们在诸位庸臣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掀摊打砸,借乱将车轿中人除去。一旦事成,便给足他们银两离开晟都。如此这般,便查不到我的头上来。   我虽有这样的想法,却没想到施行得这样快。   江吟在信中与我说道,因此次冬狩仓促结束,万明王受伤,本应开办的兽台比武也未能进行。如今不少斗兽奴无饭可吃、无衣可穿,他便趁机用我给他的钱买下一批身强体健的养在郊外的宅子中。   这些人向来好斗,因为犯了事才被押入大牢充作斗兽奴,只要给足了他们吃喝,他们唯命是从。   我读罢信,连道几声“好”,便提笔给他回了信。   信中先是夸赞他一番,再与他约定下回取银钱的时间地点,嘱咐他好好利用这些人。   我心急地吹干墨迹,折好信纸正要往墨鸽腿上的小管里放,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兽台,那不就是……   我重新铺开信纸,提笔写道:“阿吟,请你务必再从兽台中择一温驯敦厚之人,无须健壮,但求老实。我择日与他相见。”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写事业线~ 第49章 良宵   我给江吟回信后不多时日,晟都街头便闹出了一场大戏。   相国耶律浑回府中途,不知何处传来如雷贯耳的一声鞭响,惊得那驾车的马一阵嘶鸣,慌乱之中踢翻了一旁的肉铺。   那肉贩子正吊起一头活羊待宰,见此情形,便一刀砍断了拴羊的吊绳。万明的羊凶猛好斗,举着两角直直往那马身上顶去。几个来回,羊角便扎入马身,一时半刻鲜血淋漓。马疼痛难捱,当即在街头发起疯来,一腿掀翻了车,将耶律浑摔在地上,自己则拖着破车厢跑得无影无踪。   这还不算完。   那肉贩子本就是好生事的斗兽奴,连带着两旁的各类小贩里也混入不少同党。他们对达官显贵多有怨恨,这会子耶律浑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他们更是趁机闹起来,将那肉、菜、飞禽走兽都扔得到处可见。   更有甚者趁乱跑上去,将那瘦骨嶙峋的老相国狠狠踩上几脚。   我读着信,觉得煞是有意思。   “听说那个耶律大人,满身都是血,这会子还躺在府中起不了身呢。”容安笑嘻嘻的,见我将目光投过去,忙闭上嘴专心做事,可不多时又乐起来,道,“谁让他欺负咱们公子,打死都不为过。”   我将那信烧了,墨鸽栖在臂上,我端起一碟干玉米喂它。不知可是落日流金映着,它圆润的双瞳里泛起一点金色来。   正巧桑鸠抱着书进来,接话道:“不知会不会同上次一样,鼻青脸肿的,没脸出门。”   上回我与伽萨被伽莱陷害时,耶律浑的确负了一脸伤。听这话,桑鸠知道他为何受伤么?   “这怎么说?”我抚弄着鸽子光滑如缎的羽毛。   这只墨鸽的飞羽底下藏了两颗小洞似的牙印,像是被蛇咬伤。想起先前乌金蛇与它纠缠在一起,怕是有吞吃鸽子的心思。   “公子不知道么?”容安乐了一回再乐第二回,“还是二殿下好,怎么都护着公子。”   我怪不好意思的,心中更加疑惑,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初见万明王,有人主张行跪拜礼?”桑鸠抱着书到我跟前,“那人便是耶律浑。”   “二殿下看不惯他言语针对公子,让人把他拖下去揍了一顿。”容安从他手上接过几本万明古书的影本,插嘴道,“咣咣两下,就把他整治了。这事公子竟不知?”   这我倒是真的没想到,耶律浑身上的伤居然是这样来的。   万明人行事果然爽快,不像渊人那么多弯弯绕。   说起伽萨,他自从那日驱蛇来送信后便再无音讯。听说万明王这些日子日夜咯血,借着此次街头动乱,他令伽萨再次前去镇压四处蠢蠢欲动的叛党。   如今他已油尽灯枯,颇有势力的两个子嗣却一个禁闭殿内,一个远调在外。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慌。   说是例行公事,可总要不少日子才回来。   虽说伽萨给我写了信,可我心中总有块石头压着,白日里若有若无地刺痛一下,夜里更是忧愁难眠。   我想同他说说话,哪怕是再吵一架闹一场也好。如今这样看似相安无事,却让我更加难以抑住心中的情愫。   “公子,御医来了。”   我正苦恼着,桑鸠已经领着御医进来了。他一见我的脸色,便神情凝重起来,号脉片刻,更是蹙眉哀叹。   “如何?”我打量着他的神色,心中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公子……脉象虚浮,细小如线,时而更代。”御医吞吞吐吐,斟酌着措辞,“是为气血两虚,脏气衰微,元气不足之象。”   话音刚落,容安方才还挂着笑意的面上突然僵住了。他用力捏着手中未擦拭完的青花瓷瓶,目光却不断游移过来。   脏气衰微,不是好兆头。   我借口支开两个小奴,启口问:“这是何意?”   “公子余毒未清,沉积体内伤了肺腑。原本用药缓缓而治,或许还有转机,可公子如今为万明王取血以致身体孱弱,压不住毒性,便如长堤溃于蚁穴。加之公子近来劳心伤神,忧思不断,实在为大忌。”   我放下衣袖,抱着手炉凝思片刻,再问:“若是以药压制,还有多少时日?”   “臣当尽力而为,保公子至明年冬天。公子若是还有想做的事,就请莫要耽搁了。”   明年冬天,还有好长的日子。我抬手揉了揉额侧,无力道:“不必同旁人提起。若有人问,只许说我日渐好转。”   日盼夜盼,渊国的玄甲军恐怕是盼不来了。   我所想要的天下太平、江山稳固,我所想护的贺加黎民,都将如一场幻梦破碎。   我抚摸着墨鸽,盯着它那双泛起金色的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   转眼到了年关。宫中办夜宴为万明王冲喜,我虽抱病,也不得不去。   两队舞女和乐婀娜起舞,纱衣衣角缀着的金铃簌簌作响,叫人眼花缭乱。我神思恍惚,只知道盯着伽萨的空位发呆。   他若是再不回来,以后就见不着我了,我意懒心灰地想着。   “贵人是在找二殿下么?”礼官的话冷不丁传入我的耳中,“贵人不必忧心,二殿下定会前来赴宴。”   我心中惘然,忙抬头四处寻找,却未见礼官身影。   自从进了王宫,我便再也不曾见到他。方才的话,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   只要不是回光返照便好。   我戚戚地端起酒杯,里头明澄澄地盛着清水,是容安悄悄为我换上的。   杯中清水漾着波纹,照见宫灯中的烛火,慢慢勾勒出一张俊俏的脸庞。一别数月,杳无音信,他把我孤零零地扔在王宫里,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一旁的宫奴捧着酒瓶往杯中灌入腥气四溢的鹿血酒,血色一下子将那张脸淹没。   “禀告王上!二殿下到。”阉奴的细嗓突然传入殿内。   我急切地抬眼望过去,一道挺拔的身影斩破夜色,出现在众人面前。   伽萨如夜宴那日一样穿着绣金的玄色长袍,肩上覆着薄雪,面上意气风发,单膝跪地道:“儿臣迟归,请父王恕罪。”   他抬起一双蛇眸,如日中之阳,金辉四溢,丝毫未见疲惫之色。许久未见,我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些,却又好似同往常一样。   “贵人安好。”他见过自己的父王,再来向我问安。   我受惊似的站起身,眼里已覆了一层水雾,唯有强装镇定道:“谢二殿下关心。”   简单寒暄过后,伽萨落了座,同两侧的兄弟们把酒言欢起来。   我独自用金箸夹着一粒花生,在盘中转了两回,不时将目光落在他们和洽的兄弟间,心中一次赛一次地落寞。   难道他一点都不挂念我么?   酒过三巡,我终于忍不住道:“王上,我在这里头晕得很,想出去透透风。”   万明王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旁的阉奴打量着他的神色,随后对我点点头,我便带着容安退出了殿外。   甫进了御园,阵阵清冽梅香扑鼻而来,我胸中郁结着的哀伤才猛地宣释出来,周身缩瑟地颤抖着,好似风吹落的霜叶。   “公子可是又心痛了?”容安关切地问。   “我独自走走。”我捧着心口艰难地摇头,推开他,只身往梅林中走。   一如入故园,梅香四溢,可是心境却不复从前的轻快了。   未相见时牵缠挂肚,重逢后却情怯不敢张口,只能躲在这里。我顾着埋头叹自己胆小,无意撞上一个人。   那件玄袍上的人面蛇妖泛着暗金的妖芒,两只宝石镶作的眼盯在我身上。   我惊恐地抬头望去,伽萨正垂着眼看我。   他身上缠着一股杀伐后的血气,一下子点燃了我体内灼热的血酒。   “年下,所有人都缩在屋里取暖,这里没有旁人。”他说着,气息拂过我的耳垂。血液涌上来,夜色中,我的脸烧得滚烫。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他张开双手的下一刻,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我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不越性放纵一回,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如今顾不得旁人,我只想和他好。哪怕前头隔着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我都义无反顾。   我要到他身边去。   “眠眠,你清减了。”伽萨托着我的腰,有力的双臂将我紧紧束在怀里。   贪恋地嗅着他颈侧的气息,我按捺着内心的悲恸,决心将御医的诊断瞒下来,笑道:“我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伽萨抬手揩去我眼角的泪珠,轻声道:“是我不好。”   “你得偿我。”我踮着脚,伏在他耳畔道,“你父王喂我喝鹿血酒,你说怎么办罢。”   伽萨呼吸一滞,旋即将我打横抱在怀中,在容安惊奇的目光中上了轿辇。   轿帘一放下,逼仄空间里就只剩了我们二人。   细密呼吸声交缠在一处,他急不可耐地托着我的腿俯下身去,湿热口腔激得我狠狠一搐,一股暖流汇聚在小腹上。我伸手拉住摇晃的窗帘,口中不禁呻吟出声。   许是我过于亢奋,竟觉得自己比往常任意一次都要敏感些,软着身子倒在轿厢里任他盘弄起来。   待到落了轿,我已然像条蛇似的缠着他发痴,嘴里哼唧个没完。   伽萨一手捂住我的嘴,脱下外袍裹住我的身子扛进殿内。   “别呀,我的靴子还在里头。”我抱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啃,摆弄着两条酸软的腿四处乱踢。一不小心擦在他腿间,只见伽萨顿住脚步,奋力呼吸几下压住心绪,这才继续往前走。   待到他将我放进被窝,我才老实些。   眼见伽萨起身去吹灭灯烛,我轻轻道:“鹿血酒的效力可大了,一时半会退不下去。”   “我看得出。”伽萨吹灭了第一盏灯火。   我转了转眼睛,瞥见剩下三盏,又道:“若我还是不舒服可怎么办呢?”   “今夜我守着你,若是有事,喊我就行。”伽萨吹灭了第二盏灯火。   “你父王既然给我喝这个,定然是有不轨之心。”我望着他,提高了声音。   这下我不信他不急。   然而伽萨慢条斯理地吹灭了第三盏灯烛,端着最后一盏走到窗前。   烛火摇曳,春宵帐暖,我有些困意了。   他贴心地替我掖好被角,我故意一翻身,将整片光洁的背脊露出来对着他。   “怎么又闹脾气了?”伽萨伸手将锦被盖好,说着便要吹灭最后一盏灯。   我恨他不开窍,闷声骂道:“伽萨,你就是个……你就是个傻子!”   背后突然没有了回音。   接着,烛台落在案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我恼火地转头,只见他兀自宽了衣,精壮的身躯在灯火映照下尤为明显。   他掀开床幔钻进来,将我压在身下,汹涌的吻落下来。   “他敢。”   作者有话说:   嗯……怎么不算糖呢。   别人家好大儿过七夕,咱家好大儿也得有!   容安:磕cp前线第一人 第50章 风月   绸缎般的长发从我指缝间滑落,我随手绕了一圈,将发尾缠在指尖。   伽萨的身体微微发着烫,酒的余温在他口中留下三分醉意。与兄弟们谈笑风生的巧舌灵巧钻入我口中,留下一丝酒液的回甘。   我们之间已经无需言辞,唯有拥吻,将彼此都拉得更近一些。   我抚上他坚实的背脊,指腹掠过一道深而长的疤,像一条沟渠亘在躯体上。这是道新伤,我抬眼,睫羽从他面上拂过:“怎么受伤了?”   “回来时太心急,被贼人用马刀砍中。”他拖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酒气轻轻拂在我面上。   “何必心急?白白吃一回苦头。”我皱起眉,却被他一手抚平,口中嗔怪道,“难不成晚归一日,我就会跑了么?”   “自从出宫,我心里总是不安。”伽萨将脸埋在我的颈侧,声音被被辱闷得沉重,“我怕你出事,眠眠,我真的怕。”   我听着他颤抖的声音,心虚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左右一绕编了个小辫子,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可是你亲口封的圣子。”   闻言,他猛地没了声响。我拍了拍他的肩,才听见耳侧黏腻沙哑的嗓音。   “你还是怪我。”   “我分得清是非对错。那日你问我贺加全族与几个孩童如何选,我已经明白了。”我捧起他的脸,“是我太傻,没厘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们想保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在王宫里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我才能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   贺加人不傻,知道经此一劫,我不会坐以待毙。用自己的孩子换来后辈的平安顺遂,虽然残忍,却也值得。   “但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吻住伽萨的右眼,“我不会让孩子们白白丧命。”   见他面色逐渐凝重,我勾唇笑道:“我总要有点圣子无所不能的样子。”   “无所不能?”他眉眼深邃,双眸微眯。   “那是自然。”我信口接道。   不料,伽萨一手握住我的双腕压在头顶,压低声音附在我耳畔道:“能不能……给我揣个崽子?”   “呸!”这话臊得我面红耳赤,屈起膝盖狠狠在他腿间顶了一下。他呼吸促了一瞬,却不恼,像条蛇似的笑嘻嘻缠上来。   我今夜有意诱他上钩,倒也不阻拦,唯独在他准备动作时抬手落在他颈侧。   宴月给我的藏毒护甲,抵在了他的喉上。   伽萨动作一顿,那滚烫巨物也威胁似的顶着我。   他眼神由迷离渐渐转向清明,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压着我的尾指往下刺去。我心里一惊,微微弯起手指,暗自与他较劲。   “怎么,甜枣还没吃进嘴就先打一巴掌,这不对罢?”他一手握住我的脚踝,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在那薄嫩的皮肤上摩挲着,跟猫爪挠进心里似的。   我按捺着痒意,咬牙道:“我要你发誓。”   “哦?”   “你发誓,”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挣脱不开他的掌控,只好就这般道,“继位之后,善待贺加子民。”   “在万明境内一切贺加百姓,当与万明人同等相待,所用律法、典例一应相同。任何万明百姓、权贵不得残害贺加人,凡有违者一律诛杀。”   “我要你为所有屈死的贺加人立碑,篆刻姓名于其上,举国服素悼亡三日。”   伽萨不语,手却自脚踝一路滑至膝弯,粗糙的茧在小腿肚上搔过,我浑身一颤,闷哼一声。   “好。”末了,他似是十分满意地爽快应允,问道,“还有旁的么?”   我心气渐渐躁上来,耐不住他拨弄,“往后只许爱我”这话险些脱口而出。   可我这样只剩了一年寿命的人,如何能够为了逞这一时的风光,叫他以后都不得幸福呢?   我摇摇头,伽萨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你不为咱们求点什么么?我还能多发几个誓。”他突然闹起小孩子脾气,张口就道,“我发誓以后都对眠眠好,发誓此生唯眠眠不娶。”   “我伽萨今生若负沈鹤眠,便孤苦伶仃、横死乡野、不得善终。”   我心中着急,连忙捂住他的嘴,又被他迫切的目光逼出了一身汗,只能嗫嚅着嘴唇轻声说:“那你……你轻些,我怕疼。”   伽萨垂眼瞥了瞥胯下,面露难色。   我正脱去护甲,见他这般眼神,心下凛然,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他也叹了口气。   “受累了!”   轻薄纱帐下,我如梦境中那般情景一样,与他十指相扣,共探一场风月佳话。   伽萨牢牢地将我按在身下,提着重剑闯进来,杀得我神智不清。   “眠眠,我想你想了十二年。”他粗重的鼻息吐在我身上。   “嗯。”我艰难地将一丝理智从缠绵中剥离出来回应他。   “回来以后,我带兵。”他喘息着,“整日混在男人堆里,我以为自己无心儿女私情,只是个杀伐的器物。可是有一夜我梦见了你,犯了大错,我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   “我想要你,哪怕撒个弥天大谎、把一切都豁出去,我也要把你抢过来。”   “眠眠,别怨我。这么多日子,只有你真心对我好过。”   他陷入极度兴奋之中,连声音都因为愉悦而颤抖起来。   “如果、如果我父王如约将我送来……”我被他撞得眼前时而一黑,断断续续地道,“你就不用等到如今了。”   “是啊。”他笑道,“那我一定把你喂得健健康康的。”   -   “公子,你说句话呀。”桑鸠隔着帷幔问我第十二次安,水汪汪的眼睛不时偷瞄一眼一纱之隔的床内。   我裹着被子,一句话也不想说。   太丢人了。   他今早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我为何哀嚎了半宿,还问是不是二殿下打了我,让我不要难过。   伽萨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我的睫羽,我猛然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窃喜。   我登时气不打一出来,抬手握拳就要狠狠捶他两下,临到落下时却见他身上纵横遍布着数十道抓痕,只好又收回了手。   “都怪你。”我冲着他龇牙咧嘴地比着口型骂,“我今日一整天都见不了人。”   伽萨闻言,喜不自胜。   他扬声对外头的桑鸠道:“你家公子今日赖床,就说他染了风寒,要卧床静养几日。”   “是。”桑鸠显然一愣,想必未曾料到伽萨在我身边,应了个声儿就飞快地逃走了。我掐指算了算,恐怕比上回见到沈澜时逃得还要快。   “你昨夜怎么糊弄过你父王?”我哑着嗓子,跟断了弦的二胡似的难听。   “说是身体不适,回寝殿休息了。倒是娉姑娘,昨夜又替你瞒了一回,回头得好好谢谢她。”伽萨抚着我的脸颊,坐起身将我拥在怀里。   我浑身酸疼得很,经他一摆弄,霎时疼出了声,气不过只能又骂道:“你也太莽撞了。我听说旁人都要先亲一亲、摸一摸的,不像你,生生折腾我一晚上。”   “你从哪听说的?”伽萨凑上来,目光灼灼得攥住我。   我立刻噎住了。   “嗯?”他不依不饶地追着我,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看着他兴致勃勃的双眸,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只好红着脸小声道:“太后以前给我看过一些闲书,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说罢,我扯起被子盖住脸,假作睡着了。   半晌,伽萨突然动了动,起身下了床。   “这回是去打仗还是去侍奉你父王呢?”我从锦被里露出半张脸,看着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方木盒,里头盛着个莹润白皙的东西。   “自然是侍候我的好眠眠。”伽萨撩开帷幔钻进来,我方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我立刻往里侧缩了缩,直摇头道:“不行,我疼得很。”   那玉通体洁白,温润如脂,约三指粗,仔细雕刻了不少繁琐精致的纹样,如花开似的绮丽,足可见制它的工匠技艺精湛。可是这么好的工艺,竟放在这种东西上,实在是有伤大雅。   此刻他凑近了,我更是赧红着脸没眼看。   伽萨的手钻进被中来捉我的脚,我猛一个鲤鱼打挺,反触动伤口,疼得一时动弹不得了。   “这是药玉。”他捉住我的足腕小心屈起,疼得我轻哼一声。   “我不管,我不要,”我扭着身子想逃,却还是在这一片帐中扑腾,羞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好歹也是王府出身的,他怎么能给我用这么羞人的东西呢?   可伽萨不管不顾,手指已经攀上了我的臀。他见我浑身颤抖得像片枯叶,只好缓和了语气,劝道:“眠眠,药玉能止疼,别害怕。”   说着,他便将手中那物推进来。   我绷着背脊,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受刑似的吞吃进体内。   说来也稀奇,那物一碰到伤处,我当真觉得不大痛了。体内的灼热飞速退下去,只剩一股清凉快意。   “不骗你罢?”伽萨又躺回我身边,双手枕在脑后,笑嘻嘻地打量着我。   我长叹一声,将此事揭过,问道:“还记得那日在大漠,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远走高飞。若是现在我想走,你舍得下这里么?”   不知为何,我竟想问这个问题。   “眠眠。”伽萨眸色一暗,“事到如今若想抽身,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作者有话说:   本章生动地体现了一个?到中途想拉灯,又觉得太敷衍而强行续上一章的屑作者。   没被锁,夸我!夸我!!! 第51章 文谡   “公子,喝药了。”   屋外的踏雪声近了,旋即是容安捧着药盅进来。他轻巧绕过烧炭的镂金炉子,托着小盅径直走进里间。   我原坐在桌前看书,一见他手里那碗苦涩的汤药,脸就拧成一团儿。这药不仅苦得泛酸,余韵也长,过了两个时辰嘴里依旧弥散着一股苦味,实在折磨人。   桑鸠再也不肯过手我的药,容安只能一日亲自煎三次药,我也一日渡三次劫。   有时心灰意冷,想起自己从小被药灌大才勉强活至今日,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可一见伽萨眼底静水似的柔情,我又总觉得自己还能撑一撑。   端起药盅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我蹙眉极力忍耐着汤药在喉中翻腾,口里含着片雪花酸梅,缓了许久才问:“我上回让你找的云纹芙蓉玉佩可找到了?”   容安摇头道:“奴去梅园找了好几回都没见,问了那日抬轿的宫奴也都说没有,许是被哪个扫雪的捡走了藏起来,真是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罢了。”我按着突突直跳的额侧,“不找了。”   那日我与伽萨在梅林相遇,第二天才发现腰上环的佩不见了,怕被有心人拣去做文章。可思前想后,仅凭一枚玉佩也难以断定什么,索性就不找这烦人的劳什子了罢。   我挥手让容安出去,独自在房中翻看几本万明古籍。   狐面女,奢夫人,一袭红衣孤身闯入敌阵。我瞧来瞧去,总觉得是旁人杜撰的。且不说她一介弱女子,就是神威大将军单枪匹马对阵敌方数十万大军,也难逃一死。难不成她真是天生神力,上仙下凡?   再看这乌金蛇神,传说它栖居在王宫西南角的岩窟中,玄色鳞甲,头顶金环,身上更是布满金色纹样。这等描述,倒是和我初见伽萨那日他的打扮一模一样。   因乌金蛇神可窥视未来、做出神谕,万明自古由蛇神择王,即是将所有王嗣送入岩窟历练。其中若有王储,则能从岩窟中毫发无损地出来;若是王储不在这些人之中,蛇神便会将他们全部杀死。因为太过残忍,蛇神择王的规矩近来已经废止,而世子则完全交由上国皇帝册封。   人们原已将这段历史抛诸脑后,可如今,伽萨从岩窟中全身而退,蛇神择王的传说重新出现在了世上。   难怪伽莱始终否认蛇神,称自己的兄弟为怪胎。若是认了,他便彻底没了继位的可能。   虽说事到如今,他也同样没了继位的机会。   我正想着,桑鸠突然在外头道:“公子,文谡大人求见公子。”   “请他进来。”我合上书,置之于高架上,端坐桌前。   文谡闻声旋帘而入。   他的长女文英华离世距今不过一个月,以往鹤发松姿的相国文大人竟已全然白了头。他颤巍巍地拄着拐入我正殿,龙钟老态被我尽收眼底。   文妃难产而亡后,我托人请他相见过一次。那时他还能破口大骂我恶事做尽,如今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文大人,请坐。”我托着茶盏,对他笑道,“渊国带来的庐峰春雪,我向来舍不得喝,今日请大人尝尝。”   庐峰春雪是专供渊宫贵人的名茶,因产量极少,一钱万金,外人即便是想要也求不得。说起这茶的名字来,还有一个典故。   古时有一庐州女徐氏,其母早逝,父亲常年卧病在床,家境极为清寒。徐氏每日天未亮便上山采草药救父,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她从未懒怠过一回。山间的神仙垂怜她,化为山鬼为她指明了山中小径。徐氏前去一瞧,见是一株香气泠冽的茶树,便将茶叶摘下拿去集市买。   这茶烹出的茶汤颜色晶莹,入口唇齿留香,很是受人欢迎,徐氏一日便凑够了银钱买药救父。父亲病愈后,他们一同买茶为生,旁人也去山中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同样的茶树。   因徐氏是在春雪后找见的这种茶,便得名庐峰春雪。   “文大人历来博学广识,可认得这种茶么?”我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末,对他道。   文谡含泪长叹一声,点头应了。   听闻文妃在家时孝敬父母、疼爱幼弟,是晟都有名的大家闺秀。一朝香消玉殒,文谡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   “我在冬狩那日与文妃有过一面之缘,见她郁郁寡欢,身形消瘦,不知可是孕中过于辛苦所致。”我再道。   “小女从未向臣言及此事,谢贵人告知。”文谡起身拜我。   “我母亲当年也是这般愀然不乐,这般景象如今重现,我实在是心有戚戚,却也无能为力。”我将那茶搁在桌上,看着他,“大人,一个女子在夫家,哪怕母家再得力,整日遭受丈夫冷言冷语也必不好受。”   文谡闻言眉心紧锁,似是在思索我的话。   “我听闻大殿下早年受伤失了一只眼睛,折了一条腿,性情大变,暴躁易怒。”我眼看着他即将入我布下的圈套,趁着他迟疑的工夫再道,“若并非如此,再来怪我也不迟。”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静默。   我不急,端起茶细细品着。这其间的关联就如茶,得慢慢品才能尝出余味。   “贵人一番巧舌,实在是高明。想借着小女亡故来挑拨臣与大殿下反目成仇,也着实着急了些。”片刻,文谡起身道,“小女为何丧命,贵人比臣更加心知肚明。今日臣身体不适,告退。”   他看似恭敬地向我行礼,眼里却泛着凶光。语毕,他挥袖离去。   “公子,文大人向来与大殿下交好,咱们何必拉拢他呢?”容安闷闷不乐地进来将茶端走,“公子的身子可不能再费心力了。”   我捂着绞痛的心口,吃力笑道:“这些老臣里就数文谡心眼最多,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未必不疑心伽莱。再说了,哪怕文妃的死确实与伽莱无关,知道文妃婚嫁后未被善待,他这样疼惜女儿的人,也难咽下这口气。”   -   不出我所料,文谡与我见面后的第七日,他便上书参了伽莱一本,说他私下曾对父王有过大逆不道之言,且递上了亡女文妃的家书为证。   如此一来,伽莱欺君罔上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万明王大怒,再不听旁的辩驳,下诏将他流放至边陲之地,出了正月就赶出王宫。   至此,这宫中最大的威胁算是除去了。   没了伽莱,我心中的忧虑都少了许多,身子也有了转好之兆。难得外头出了太阳,我竟想出门走一走。   御园里的白梅开得正盛,虽然不及红梅娇艳,却也总好过没有。我披着大红毛呢斗篷出门,心想摘些梅花回来插瓶,去一去这屋子里的药味,要好再给伽萨送两支,我就又有借口与他见面了。   那一夜过后,他因前朝事务繁忙且要同我避嫌,我们竟好些日子不曾相见。整日里盯着那些书写墨迹的红笺,我连眼都快望穿了。   如此想着,我的脚步也轻快了些。   甫入梅林之中,银装素裹、琉璃世界,直叫人看着就喜不自胜。   我伸长了手去够树上最顶端的那支,讨个新年步步高升的好兆头,末了再在梢上系个红绸,也不算太素。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我已摘了好些,满满当当地抱在怀中,连小臂都有些发酸了。   这万明虽是穷山恶水之地,梅花倒是开得极好。我挑得眼花缭乱,竟觉得每一支都是好的。   正当我伸手去够另一支白梅时,脚下的雪忽地塌陷。我脚下一滑,来不及反应,后仰着直直摔下去了。   这地上石头颇多,怕是身上又要添新伤。我哀叹一声,抱紧了怀里的梅花。   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我的肩,让我落入他怀中。   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伽萨又来搭救我了,兴奋地笑着扭过头,却见一张阴郁不散的脸。   伽莱。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袍,落魄憔悴,像极了大牢里押着的囚徒,只是眼底藏着的桀骜凶狠依旧不时显露出来。是了,今日是正月最后一日,他去拜别了父王就该离宫了。   这四下里无人,我怕他心怀怨恨,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警惕地后退几步。   “阿宁说,你救过她。”伽莱盯着我,目光如三九寒风般从我面上剜过去。   伽宁那孩子从树上摔进我怀里,四舍五入,我也算是救过她。   “举手之劳。”我干巴巴地回答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竟有这般好心,还劝她念书?”伽莱眼中净是嘲讽之色,显然是认为我不怀好意。   我深吸一口气,又被寒风呛地咳嗽了好几声,这才道:“殿下,你厌恶我,也是你我之间的事。伽宁只是个孩子,不该被牵扯进大人之间的恩怨里来。我虽不喜你四处为难我,但我也知晓不该怨恨孩子。”   伽莱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你是她父亲,该为她做长远的打算。那日冬狩,她连一口热饭都没得吃,我初次见她,她也是独自一人从树上摔下来。你是个做父亲的,怎么能这么不顾念自己的孩子?”我一时情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没有爹娘疼爱的孩子,在这世上过得不知道有多艰辛。殿下如今还在王城内,不如多陪伴她。”   父王不爱我,我已过得十分艰难。伽宁这般连母亲也不大照顾的孩子,更不知受到了多少苛待。   话已至此,我再说便显得不合适了,于是微微一俯身便从他身边溜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悄悄望了一眼,他像座石雕立在原地,久久未曾挪动一下。 第52章 寻医   我抱着梅花往回走,刚迈了两步便觉心上绞痛渐起,再咬牙往前挪了几步,竟觉胸口一热,似是被割开了道口子,浓稠黑血从口鼻中渗出来。   再看白梅上已赫然沾染上几点紫黑毒血,白釉似的花瓣枯萎败落,转眼便凋零在地上成了一朵枯花。   撕裂痛感自胸口向周身弥漫,我撑不住身子,慢慢跪倒在雪地中,颈子向前一探便又呕出一口血来,连带着那束白梅也转作红黑之色,在这皑皑雪景之间显得尤为可怖。   力气被从身体里抽离,我缓缓阖上眼,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眠眠。”   昏沉之时我听见有人在极远之处呼唤我。   -   似有一双利爪,再次将我拖进了无底梦境之中。   梦中,我拖着一副软弱无力的身子在血色中探寻出路,双腿浸染在人骨积淀的冥河水中,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且自足尖开始化为顽石。   那声音愈传愈近,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两岸的鬼婆拔下化为白骨的两条人腿,敲击着腰间人皮鼓载歌载舞,那冥河水便如同活了一般拽着我的身子向后退。   等到双腿彻底石化,眼前的血雾才渐渐散开,却不见伽萨,而是一条巨大的乌金蛇。   它两眼呈金色,内无眼瞳,分叉的长舌舔舐过我的面颊,随后张开血喷大口——   “不!”我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扑进人怀里。   伽萨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别怕,我在。”   过了许久,我方回过神来,却好似一身弱骨也被剥离了,强忍着头痛欲裂之感,软软伏在他肩头。   “我以为……我死了。”我叹息着,留恋于他怀抱中的暖意和那颗有力跳动的心脏。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初来时身子还比如今好些,是不服这里的水土么?”伽萨抬手轻抚我松散的发,话语里疼惜倾溢而出,“还是你日日割血,伤了根本?”   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白发苍苍的御医跪在地上,面上似有惶恐之色。我递他一个眼神,许他将实话告诉了伽萨,只瞒住了将死一事。   伽萨听着,原本尚能镇静自若的面孔渐渐藏不住惊讶之色,拧紧的眉心复又出现一丝裂痕。   等不及御医说完,他便扭头来问我,声音中掺了十分的紧张:“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心虚地支吾应答,吞吞吐吐又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能将心一横,点头认了。   “眠眠,你怎的瞒我至今?”伽萨的声音陡然提高,又怕吓着我似的勉强压低了,“你可知道我多担心?那些呈黑色,是毒入脏腑之相,且必定是已经深入才会如此颜色。眠眠,你……”   “我不该瞒你的。”我说话间便哽咽住了,“只是这些日子伽莱一党步步紧逼,我怕你为我分心。原以为这病过两日便会好转,谁知竟越来越坏了。”   “傻眠眠。”伽萨眼底泛红,亦不忍再埋怨我,只是不安地握紧了我的手,“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挥手遣退屋内所有宫奴,与我低声道:“我问过王都内的贺加遗民,都说不知这药的解法。我想,过几日带你去见我的母亲,她出身神农谷,一定有办法救你。”   神农谷?   我曾在《万国志》的末页读到这个地方,传说神农谷中生有药人,集天地灵气,其药血可医百病,有救死扶伤、起死回生之效。只是那书后头的残页零落不齐,字迹模糊不堪,未能读到末尾。   我只知道,神农谷曾经同样遭遇血洗,药人被各国捕获炼药,已经堙灭于世间。自那之后,虎视眈眈的王们就将目光投向了贺加。   他们出兵、掠夺,直到世间再没有可以被奴役的人。   -   开春,冰雪消融,冬夜里的一切孤寒都随着融化的春水淙淙流向远处。   我与伽萨乔装出行,来到一座低矮的山丘前。   “母亲早年被迫委身为蛇奴,日夜受苦。我返都后设计让她假死,在将她藏在此处,如今才能有一方安乐之处。”伽萨迈上上山的阶梯,向我伸出手,“父王罔顾人伦,我对他的恨不比你少。”   将手递到他掌心,我下了小轿,同他一起拾级而上,不多时便见一方素净如仙山雪洞般的院子。   院中坐着位青衣素钗的女子,虽是背对着我们,依旧可以从篱笆青藤间窥见那一抹出尘的绰影。   我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牵住伽萨的手。他回眸冲我勾唇,低声耳语:“她是很好的人,不必担心。”   “阿娘。”他转过脸,声音同那春水般轻柔温和。   女子纺纱的动作一顿,张口道:“来了?”   她循声缓缓扭过头,水杏似的脸上蒙着一条白绸,正好遮住了双眼。   伽萨拉着我进了门,正要坐下,从屋里跑出来个小孩儿,约莫四五岁的模样,一双眼睛风流灵巧。   他抱着一只小竹马,奶声奶气喊道:“哥哥,你带新哥哥回来啦?”   闻言,伽萨弯腰抱起那孩子,亲昵地刮了刮他的小鼻尖:“新哥哥好看么?”   “好看。”小孩儿望我一眼,羞涩地垂下脑袋,红着脸把怀里抱着的小竹马塞给我。   突然收到这么个礼物,我惊讶极了,转头看向伽萨。   他笑着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发,与我道:“你收着罢,这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这小竹马,放在平日里旁人要摸一下他都不肯的。”   “多谢你。”我欣然接下,从怀里掏出个玛瑙戒指套在他指头上,算是见面礼。   这位便是万明王的第六子,因年纪尚小还未取名,人又十分的淘气,便叫做小淘儿。   听闻他年初染了一场风寒不幸早夭,想来也是他这二哥故技重施,将他从宫中带出为母亲作伴。   末了,我连忙步至云夫人面前见过她。   “云夫人。”虽知她看不见,我还是恭敬一礼。   “伽萨,”云时絮不应我的话,放下手中纺锤,反对伽萨道,“带你的弟弟去集上买个新玩意儿,他念叨草编的蚂蚱多时了。”   伽萨应声,离开时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安心,然后抱着小淘儿下了山。   我心里的慌张油然而生,跪坐在蒲团上,心也“咚咚”乱跳个没完。   云时絮不语,神情淡漠,配着一身清雅别致的衣裙更显得她不食烟火。她像一株暗香的兰,开在了万明这怪石嶙峋的山壁之上。   “手。”清冷声音甫入耳中,我连忙拨上衣袖,将手腕呈在她面前。   她摸索着从药箱中取出薄纱铺在我腕上,玉荑按住经脉。   从她开始动作到现在,我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敛声屏气等着她把脉,却被她问出口的问题狠狠噎了一下。   “他买你花了几两金子?”云时絮薄唇中吐出几个字,带着一股冷若冰霜的凌人傲气。   “什么?”我疑惑道。   “若非平日里行为不检点,脉象不会如此紊乱。我替茶楼里头的倌把过脉,你骗不过我。”她不急不缓,语速宛若从容流淌的河水,“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能把脉把出来么?我心中觉得诡奇,仍是老实道:“我出身渊国嘉王府,母亲是贺加王女柔嘉公主,因为战败被送到万明来。贺加太后曾给我用了多年秘药,才致今日身体孱弱,并非其他缘故。”   “原来如此。”云时絮微蹙的眉尖一松,语气缓和了些,不再似先前般咄咄逼人,“是我多虑了。”   “夫人是怕二殿下吃亏。”   我见她确实看不见东西,便大胆地打量起她霜雪般的样貌。   “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自小见惯了血,我以为这世间无人能降服得了他。”她勾唇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叫他喜欢上你的?”   回想起初见他时那些尴尬不快的经历,我草草揭过了,只说在渊宫中相识,后头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是他织了张大网,把我网住了。”我向她细细描绘了伽萨如何散播谣言骗沈澜将我作为战败品送至万明,又如何一次次谋划着接近我、保护我。言至兴起,连唇畔都染上一层笑意。   闻言,云时絮露出讶异的表情,很快一晃而逝。红唇开合,她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对待一个人。”   说着,她摸起身边的盲杖,袅袅起身进了屋。   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柜中取出一个瓷瓶握在手心里。回头时,盲杖不慎被梨木小桌挡住,险些绊了她一跤,我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   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的轻盈得像一片柳絮,遥遥欲随风去。   “这是我用药血炼的药,你将它和温水服下,可化解体内余毒。伽萨这样喜欢你,你须得陪他好好过。”她将药瓶递到我手中。   “谢夫人。”   似是认定我并非恶人,她爽快极了,给我指了炉火的位置,叮嘱我尽快服药。   我将那颗红润晶莹如石榴籽般的药吞入腹中,忽觉心上猛地一痛,似是一根寒针没入了心脏,凉意不断渗入四肢,周身竟比在冬日雪地里还要冷。   “夫人,我冷得很,这药……”我浑身颤抖着跌坐在蒲团上,眼前的纱线随着视野的模糊而绞作一团。   云时絮飞快地转动纺车,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纺车轰然坍塌,她站起身,摸索着向我走来。   “你应该很奇怪,我为何双眼蒙着薄绸罢?”云时絮纤长的指解开束在耳后的绸缎,露出面上干瘪空洞的眼眶,“我剜去了双眼,为的就是不再看万明王那张恶心的嘴脸。”   “我的儿,从小受了不知多少种委屈,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人,不惜为了你来求我这个做娘的。”远山般的长眉颦起,她叹道,“他过去是最恨王将我当作蛇奴来治病的,如今竟叫我来医你,可见是真动了心。既然他为你受伤流血,这等罪可不能白受。”   她敛裙缓缓坐下,道:“我自然是要你对得起他。”   看着她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模样,冷汗从我背后渗出来。身上的寒凉渐渐退去,我颤声问:“夫人究竟是何意?”   “这药能医好你的身子,是因其中有我用血饲养的蛊虫。此蛊种在体内后,只要你对伽萨有二心,便会即刻暴毙而亡;若是整月不与他有肌肤之亲,亦会浑身发冷、心痛不止。”云时絮满脸骄傲神色,仿佛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要你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离不开他,这便是我救你的代价,我对你下的蛊。”   作者有话说:   虽然妈咪的方式很另类,但是眠眠和萨老师彻底锁死了~ 第53章 弑蛇   “怎么闷闷不乐的?”返途马车上,伽萨拿着两只细长叶茎拴着的草编蚂蚱逗我玩。两只青色转黄的蚂蚱随着他手腕的抖动在空中摇晃跳跃,泥团做的眼睛呆滞盯着我。   我抬起眼,看着他垂落的发丝随着车厢摇晃轻轻拍打在肩前,斑驳光行徘徊于脖与肩之间。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我埋头扑进他怀里:“伽萨,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你高不高兴?”   许是以为我在撒娇,他轻笑一声,搂在我腰间的手圈得更紧了些:“高兴。”   马车突然停在一处郊野,我诧异地望向他,伽萨却牵着我下了马车。   跟着他走了几步路,我忽然就明白了。   不远处是一座坟茔。   坟前落了厚厚的花瓣,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厮见是我们,连忙扔了扫帚跑过来:“小的见过二殿下、见过贵人。”   伽萨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了。   “我不是说了现下不见的么。”我局促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那座坟茔。   不用说我也知道,那里头葬着的是我的父亲嘉王,那个不爱、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厌弃我的男人。   伽萨扶住我的肩,推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想着今日你见了我母亲,我总得再见一见岳丈大人,咱俩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媒妁之言,指的是你那匹狼还是那只隼?”我极不情愿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是大漠里的乌金蛇好不好?”他在我背后“嘿嘿”一笑。   一想到大漠里千万条的乌金蛇,夜里都躲在外头听着我与他在帐篷里纠缠,我的脸都快烧着了。   “油嘴滑舌。”我轻轻骂他一句,却又推搡不过,只能自己抬腿往坟茔前走。   左不过是磕个头,与那人剖白几句,糊弄着就算过去了。父亲不愿真心对我,又不愿善待我母亲,生死相别十余年,我与他又还有什么父子温情在呢?   可当我真的立在墓碑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对父亲的记忆太过模糊,仅有的一星半点碎片也是他怒气冲冲的责备。   斥我不守规矩,斥我不成体统,斥我娇生惯养、恃宠而骄。虽然王妃一向刻薄待我,他还是认为我怙宠恃恩。明明是我根本不曾享有过的东西,却成了他斥责我的根源。   我还记得他巡营回府的那天,隆冬三九,因我不小心把雪珠碰进了二哥的领口,王妃罚我跪在雪地里抄规矩。父王路过花园,嫌我的字不好看,握住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画地写。殊不知我的手早已冻僵生疮,又因在纸上磨破了糊出一片血。   他一拉,我堪堪被纸粘住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了满手。   那日我没觉得疼,只知道他的掌心很暖很暖。   可惜他从来不肯用那双手抱我。   我叹了口气,拂衣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人都去了,这些事就算忘了罢。   “父王,”我喊他,伽萨知趣地要走,被我一把抓回来,“我如今过得挺好。”   “这位是万明的二殿下,你见过他的,就是他带兵把你抓了。”我对着他道,“他对我很好,如今我真的被娇宠起来了。你说的那些恃宠而骄的事,我如今也终于能做了。”   伽萨惊讶地看我一眼,我不看他,笑嘻嘻地对着墓碑道:“父王,他可疼我了,我马上就与他成亲。”   他厌恶异族人,也厌弃我。这下可好,我与他最不喜的人在一块儿了,还是背逆世俗的男男相悦。不知我这父亲,会不会气得托梦给我呢?   末了,我再次磕了个头,便敛了声。   临走时,我忽而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去找,却不见人影,唯有那片坟茔静静地立在原地。落花纷纷扬扬地飘零,迷蒙之中,我仿佛看见了那陌生却又眼熟的身影。他负手而立,站在花树之下。   转眼,一阵劲风从背后吹过来,将落花吹得飘飞起来。我连忙回头躲过,却见伽萨在前方不远处等我。   是啊,人要往前走。   我快步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响个不停,不多时,四处渐渐有了人声。   微风拂过,窗外一片烂漫春色。   “春天了。”我望向集市上兜售花朵的姑娘们,面上贴着的花钿一个赛一个的娇艳,细瞧还有几分渊国女子所喜样式的影子。   凛冬过去,前朝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同霜雪一齐留在了那个枯涩的冬天。朝堂上的新人渐渐冒头,比雨后春笋长得还要快,转眼间,万明王的旧部已经瓦解星飞,顶替他们的是伽萨一手提拔上来的门客。   朝庭除旧更新,为了迎接年轻的新王。   “让人上街闹了一通,快意么?”伽萨凑在我耳边笑。   “还不是都让你给整治了?二殿下威风凛凛,我等宵小之辈哪还敢兴风作浪。”   那日他带兵镇压叛党,晟都内的几起暴乱自然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端倪,让他一眼认出是我的手笔,遂故意纵着那些斗兽奴将几位老臣闹了个天翻地覆,再一并捉拿问斩。   以暴制暴,一箭双雕。   “老古董嘛,随着风雪葬在旧岁算是便宜了他们。”伽萨阖眼靠在车厢上,“有些人实在不必活到春天,扫大家的兴。”   我们二人对视一眼,我掩在衣袖底下的手指轻轻抬起,鎏金护甲在春日暖阳里泛起一道弧光。   -   “你来了。”是夜,床上的老人瘦骨嶙峋,唇角因日复一日咯血而开裂,堆叠着厚厚一层血污。   我搅着最后一碗汤药,护甲不时敲在碗檐上,清脆的撞击声中,黑白无常抖腕摇动索命的阴铃。   细碎疏散的药粉抖入猩红血药中,被翻腾的汤水吞没,令我想起周身沾满血迹的高武。那时我做得不够隐蔽,竟是直接去了帐外将见血封喉倒入酒坛中的,还险些做贼心虚地被两个小兵看见。   如今,哪怕是面对着人也能不动声色地下毒。说到底,是心境不同了。   “王上,喝药罢。”我单手托着碗盏,将一匙汤药递到他唇边,白须杂生的两唇却紧抿住了,“不过王上记错了,我从来不是你的王后。”   万明王失去神采的暗绿眼瞳冷冷盯着我,竭尽全力伸手打翻了那碗药。   “难怪不愿意当孤的王后……咳咳,你和二小子,你们背着孤……”他怒目圆睁,枯瘦的五指抓住了我的衣袖,其架势似是要将我撕碎。   我坐在床边,踢了一脚碎在脚踏上的瓷片,弯眸道:“王上说什么呢?”   “不检点的东西……孤要将你千刀万剐,孤要下令让你为孤陪葬!”万明王挣扎起身,像只濒死挣扎的燕雀。他喉中发出诡异而可怖的笑声,长着手来抓我的脸,“既然你不肯,孤便要你到了地下来服侍孤……”   我敛笑从他手中扯走衣袖,他便囫囵滚落脚踏上,碎瓷扎入枯瘦如柴的后背,震得他胸腔里发出脆弱的哀鸣。   被褥被扯落在地毯上,落下一枚和润的玉佩,色如芙蓉,浮着薄薄一层粉紫的光。本是上乘的佳品,眼下却碎得四分五裂。   我丢的玉佩,被人送至了他的手上。想来还添油加醋不少,致使他气涌如山,一副将死的模样。   他哆嗦着手捡起一块碎玉,又几次从指缝间滑落在地毯上。   万明王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僵硬的五指已经难以合拢,枯死老藤般支棱着。半晌,他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神色。   “孤一生何等威风,竟落到你们手中,咳咳咳。”他气急,再次吐出一大口泛着臭气的浓稠黑血来,“孤要拖着你下地狱……”   这一日,万明至上尊贵的国主,蛆虫般匍匐在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屏风隔断的外殿殿门猛地被人推开,万明王充满希冀地睁大双眼看向外侧,随即两眼彻底灰败下来。   刀锋闪过,他的手臂如同被风刮断的树枝,血流如注。   伽萨一手提着刀,一手搂过我的肩,我们二人并肩立着俯视奄奄一息的国主。   药毒渗入筋脉,他已经感受不到断臂之痛了,唯有盯着自己平整的伤口发呆,随后颜面扭曲起来:“畜生!”   “父王曾问过儿臣,平定叛乱后想要何等赏赐,儿臣不曾作答,不是不想,只是不敢。”伽萨甩干刀上的血迹,面上平静如水,“看着心爱之人沦为父王的蛇奴,敢恨却不敢言,如今儿臣倒是能说了。”   “儿臣想要眠眠为后。”   血丝蜿蜒爬上万明王浑浊的眼,他受刺激似的大口喘息着,鲜血从喉鼻中喷涌出来,堆在地上成了迂腐的烂泥。   他想喊人,殊不知外头的护卫、宫奴早已经血溅砖石。而他的其他子嗣,今夜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偌大的王宫里,他已然成了孤舟。就算是在整个万明,他也民心尽失、千夫所指。   我自袖中取出父亲的匕首,蹲下身子在万明王身前。   “王,你可知自己做了多少孽?”我拔出匕首,摇曳烛火将那刀面照得冷光凛凛,“嗯?”   万明王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俄而他再次暴怒,却再不能起身,只能冲着我撕扯沙哑喉嗓,声音尖锐得像只失了声的鸡:“你敢!你是什么东西,岂敢这般对孤?”   我抬眼,冷冷盯着这在世间为虐的老畜生。   万明王只以为自己唬住了我,面上刚露出得意之色,意欲再去呵斥伽萨。   “王,这一刀为世间所有蛇奴。”我喊他,在他一愣神的间隙里挥刀扎入他腿间。角落里纠缠玩闹的两条蛇见了,飞快地游过来将那掉落的物什衔在嘴里,争抢着撕扯吃了。   他想让蛇奴为炉鼎,我就彻底断了他的妄念。   万明王露出惊惧难堪的表情,血色因愤怒涌上脸颊。   “这一刀为万明境内的贺加百姓。”我嗤笑一声,抬手将匕首没入他的腹部,绵密的腹肉被利刃划开发出“噗呲”声响。鲜血溅在面上,腥气钻入鼻腔。   食人、炼丹、不许哭丧、草菅人命,还想苟活于世,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在位十数年,残害过的贺加人数不胜数。那些尚未长大的孩子,年轻貌美的女人,白发苍苍的老者,死在他手底下的究竟有多少,没人能数得清。在宫奴眼里,他们不过是供万明王随意取用的牲畜,就连账簿上也不屑于记录这些人的姓名。   无人愿为他们伸冤,我只能以此慰问屈死的亡魂。   “这一刀为受苦受难的万明百姓。”   入城的一路,我看得清清楚楚。风沙将边境吞吃干净,那些远在边陲小城的万明百姓衣不蔽体,居无定处,大多相互抱着躲在岩窟之中,等待风沙停止。   那些饿死街头的人,往往就成为了另一些幸存者的口粮。   继位以来鱼肉百姓,晟都以外满路枯骨。说到底,全国的金银都供给了宫中这尊金像来挥霍。一刀偿尽这些枉死的性命,总觉得太过便宜了他,我抬手又是一刀。   “这一刀为云夫人。”   ……   我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刺穿的动作,为受苦的众生,为伽萨,为我自己。   为万明所有生活在水生火热中的人。   双手因报仇的快感而抖动着,鲜血沾满我的白袍,如同一簇簇火光。两条蛇不断蚕食着万明王的躯体,在他眼前将肉食与脏腑分食殆尽。   待到我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两条蛇已经饱腹得吐着信子,艰难往外头爬去。   眼前草菅人命的暴君睁着双眼,空洞眼眶看向高高的屋顶,不知何时断了气。他借用乌金蛇延续生命,却没想到自己的结局是被他所依仗的蛇分食。   我长舒一口气,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向伽萨。他自始至终负手站在一侧,看着我在他父王的身上胡作非为。   他对万明王的恨意,比我只多不少。   “现下怎么办?”   “送他去乱葬岗喂野狗。”伽萨伸手拉我起身,自然地撑住我疲惫不堪的身子,“东君殿今日失火,父王薨逝,尸首成灰。”   作者有话说:   眠宝:父王,简单来说,就是我和伽萨睡了~ 第54章 宫变   我迈过沾染鲜血的玉阶,一如趟过奔流不息的血色河水。   整个东君殿被火光包围,华美的砖壁迸裂坍塌,浮雕壁绘被火舌拂作焦炭,连同枉死在这一方屋檐下的无数冤魂彻底化为残墟。灼灼火光中,我仿佛看见纯白如絮的魂魄冲破桎梏,袅袅飞上夜空化作繁星。   似乎一切都在这场火葬里终结了。   然而看清东君殿外的情景后,我知道这一切还远远未曾结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数千身披金甲的禁卫列队镇守在殿外,手持火把,腰配砍刀,几乎是立时三刻将我拉回了贺加人被围捕的那个晌午。我心下一凛,胡乱抹去脸上的血迹,伫足在禁军前头。   身侧的伽萨同样神色凛然,上前几步将我护至身后。   原本包围东君殿的禁卫臂上均为金绿竖瞳的蛇头肩吞,与伽萨抹额上的那颗金绿狮负相同,而此刻这些人肩吞上的蛇眼要么湛蓝如空,要么便是强行刮去原本的漆色露出内里黝黑的玄铁。   两色混迹一处,众军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们二人。   身后是燃烧的烈火,面前是严阵以待的禁卫。这等情状,不是好兆头。   越来越多的火光亮起,盖过了夜空中的数千繁星,叫我一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在星河之中还是在阿鼻地狱。   堵在门前的几具金甲向两侧移开,步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玉阶凹陷碎裂,大地在苍穹下震颤。   霎那间,无数支白羽箭凌空飞来。伽萨眼疾手快地抓起地上宫奴的尸体挡过,抱着我滚闪至一边。   金甲中央摆着把椅子,座上的人眼睫半抬,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狼狈躲闪,鼓掌大笑道:“二哥的身手果然过人!”   我抬眼,正见那人额中一颗湛蓝的宝石熠熠生辉,如妖瞳,如鬼火。配上晦暗不明的隐隐笑意,在火光中显得尤为可怖。   伽牧。   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十六骨湘妃竹扇,看戏般微微前倾着身子,末了又靠回椅背上:“今夜真是热闹,不比当初在梅园中,月色幽静,才有执手相看的意境。”   “听说沈公子在找那枚佩,现下找着了罢?”伽牧抬着眼,一手将竹扇合起。   我当即明白,是他将我的玉佩捡走,交给了他的父王。就连当初我和伽萨在梅花之中重逢,恐怕他也在场。   一言一行,形同鬼魅。   “四弟这是何意?”伽萨右手暗中搭上刀柄,灼灼目光一一掠过突然倒戈的部下们,眸中腾起一股杀气。   左侧的金甲先一步拔刀出鞘作防御之状,却被伽萨随手甩出的一枚暗镖嵌入面甲与铔鍜见的缝隙之中。只听“噗嗤”一声,鲜血自一线之隙中喷洒而出,将足下的玉砖漆作朱红。   禁卫双膝跪地,状似金钟。金鍪从渐垂的头颅上掉落,连带着面甲碎落在地,细瞧,那竟是最初在大漠中对我出言不逊的万明将领。   他垂直头,鲜血洒满盔甲,已经死了。   我的心猛然提起来,里衣被渐渐渗出的冷汗浸湿。   那是伽萨的旧部。   这些用刀强行剜去金绿蛇瞳的卫兵,在今夜之前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   短短一夜的工夫,他们就尽数投奔了……四殿下?   那个在宫中毫无立足之、被兄长肆意凌辱,连宫奴都不放在眼里的四殿下?   惊愕的目光向他望去,一双沉如深水的眸子正阴寒地盯着我。过往种种走马观花般从我眼前忽闪而过,我脊骨一凉,如有一张天罗地网将我们二人裹住。   “我叫伽牧,今日站在殿后,公子也许没见着我。可是我在宫中无趣,就想来同公子说说话。”   “这……这不是二哥的东西么?”   “沈公子醒啦。”   “先前父王为了替公子接风洗尘,特地传京城里的渊人乐师入宫,排了乐曲,以慰公子思乡之情。我方才来时见他们正在拜春楼演奏渊国乐曲,想着若是见到公子,就请你去一赏。”   “父王他迷信沈公子那副仙药,要杀贺加人取血炼丹。”   ……   一瞬间,更加恐怖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中——   今日的生变并非一夕之间,而是筹谋多时的成果!   当初让我认清伽萨身份的人,骗我去东君殿致使我成为蛇奴的人,告诉我万明王围捕之计、让我与伽萨决裂的人……那一张英气明媚的笑脸,此刻如同催命的恶鬼,将我一步一步诱骗入陷阱,乃至于今日,我因恨而杀死了万明王。   当初伽萨入狱,缘何我前脚刚进了重明殿,后脚就被伽莱带人来抓了个正着,回去的路上又遇见了“偶然”出现的伽牧?   甚至……甚至还有那张被调换的诉状书,当日我睁开眼时,身边只有伽牧一人。   他一步一算,几番将我与伽萨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又利用我们的手将伽莱流放,将万明王处死。如今再率兵围剿我们二人,一旦事成,他便能将王位纳入囊中。   这场阴谋是从何时开始的,我不清楚。仅是我在的这段日子里,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将懦弱无能暴露在外人面前,让所有人掉以轻心,然后暗中筹谋,笑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伽萨同样面色铁青,想来我都能明白的事情,他早已经清楚了。   我们和伽莱针锋相对,却谁都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号人物潜伏在暗处,从半路杀出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眼看着金甲禁卫死了一个,余下的人目露寒光,纷纷有了拔刀之势,却被伽牧伸手一拦。他脸上依旧明快地笑着,两颗尖尖的虎牙衬得那张脸多了几分少年意气:“去搬两张椅子……哦不,搬张长榻过来,请二哥和沈公子坐下。”   “咱们就在这儿,等个人。”   -   天色将明,鱼肚白的空中飞来一只墨色信鸽,还未及落下,便被凌空冲下的一只猎隼咬断了喉咙。   猎隼栖停在伽牧臂上,残破不敢的尸体落在我脚边。在他玩味的注视下,我狐疑地打开了墨鸽腿上绑着的信纸。   “鹤儿:朕已按你所言下诏封王四子伽牧为世子,闻御使已至晟都,万望你安好。”   ?   我何日同沈澜说过封伽牧为王世子之事?   我将这信翻来覆去地检查,可这素宣上的字确实是沈澜亲笔。他教过我写字,我不会认错。   “我从未和他说过这个。”感受到伽萨狐疑的目光,我忙向他解释道,“那信不是我写的。”   “我信你。”伽萨握住我不住颤抖的手,抬眸冷冷盯着伽牧。   “自然不是沈公子写的。”伽牧语调轻快愉悦,插嘴道。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笔墨,铺开信纸提笔落下几字,乐呵呵地找了个面相和婉柔顺的小奴拿来给我看。   “皇叔:信已收到,多谢皇叔安排,鹤儿感激不尽。尚有一不情之请,请皇叔尽快出兵攻下万明,接我回宫长住,皇叔之恩,鹤儿没齿难忘。”   这信上寥寥数笔的渊字,不仅毫无错误,连字形都将我的字仿得一模一样。哪怕是我自己,看了也要犹豫一阵,何况是久未见我的沈澜?   我心下惴恐不安起来,谁知他不多时又递来一张纸。   这一瞧,让我浑身都寒凉起来。   这张纸上的字迹,竟和沈澜的字相同!   难道说……   “不错 ,沈公子这些天收到的所谓渊宫寄出的信,大多出自我的手下。”伽牧饶有兴致地观赏我愈发惨白的神色,指尖在座椅扶手上轻敲几下,“我仿的可还像么?”   “你竟敢如此偷天换日?!”我说着便要将信纸撕去,却被那看似瘦弱的小奴空手夺去,交还了伽牧。   眼见他慢条斯理地将让沈澜出兵的信塞入另一只墨鸽腿上的信筒。若沈澜真的出兵,后果不堪设想。我想要冲上去打断,又被几人按回座位上。   伽萨揽住我的肩安抚我,与我耳语,嘱咐我此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这鸽子身上沾染了我的气味,先前几回都被乌金蛇发觉了。不过沈公子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才能让我次次尝到甜头。”伽牧冲我一笑,“有时候我真羡慕二哥啊,能得沈公子满心挂怀,我就没有过。正因如此,如今我才能成了赢家。”   “四弟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何必折腾沈公子?”伽萨声若寒霜。   伽牧露出惊讶的表情,贱兮兮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哪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   -   日头爬上半空,天已大亮。   远远有禁卫押着两人从两侧玉阶上来,我定睛一看,是伽叶与伽殷。他们无奈地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几分数。   伽牧如今困住了自己的手足,就等待着渊国御使前来颁布诏书,然后一举登临王位。   而更没有让我想到的是,同渊国御使到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眼见我们一众人被押入殿中,那个脸上还带着青涩稚气的渊国使臣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身后之人一刀砍倒,血溅阶前。   我认得他,大概是镇国公家的三公子。我离京那年他刚议了亲,定的是张皇后的亲妹妹。   我与他在宫宴上见过几面,他虽腼腆却也爱热闹,说话风趣幽默,满宫里没有不喜欢他的,就连脾性古怪的太后娘娘都对他青眼有加。若非温辰自告奋勇,陪我来万明的也许就是他罢。   想来,镇国公是指望他来这风沙之地走一遭,回去后便加官晋爵,一生荣华安乐。可惜未料世事变化如此之快,翩翩少年郎转眼便成了异乡枯骨亡魂,镇国公夫妇再也盼不回心爱的幺儿。   他叫……什么来着?风沙模糊了记忆,对于渊国的一些事,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而他身后那人弯腰,从尚且柔软的手中抽出明黄色御诏,一只碧绿的狼目闪过狠戾之光。   这人我也认得,年初刚被从宫中赶出去,竟然没几天就回来了。   “沈公子,好久不见。”   伽莱打开御诏,挑衅地瞥了我们一眼。   作者有话说:   没虐成,就欢送一下N边形战士出道吧。   伽牧:看起来被保送,其实都是我自己努力的。 第55章 出征   地牢潮湿阴寒,二月的薄凉顺着小腿爬进膝弯,渗进骨中。   整座万明王宫在一夜里天翻地覆,我所畅想的平安无虞都化为了泡影。   当初怎么就未曾想到还有伽牧这一号人物呢?我拖着沉重冰冷的锁铐蜷缩到地牢角落里,铁链在地上刮擦发出刺耳声响,远处被折磨成半人半鬼的囚犯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哀嚎从喉里涌出来,在这阴暗的地方显得尤为凄厉悚人。   站班的狱卒抬起刀鞘重重撞在牢门上,震落团团洇湿的灰。他瞪我一眼,粗声骂道:“老实点!”   我满眼哀伤地望向他,那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过身去。   这招不好使了。   寒气冻得我捂住胸口咳嗽两声,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地砖上。厚重尘埃被铁链刮花,划痕纵横交错,构成了棋局的模样。   一方黑白交缠的棋盘闪现在我脑海中,外侧星位上落着一颗看似被弃的白子。   那是伽牧摆的棋,白色的弃子便是他自己。他并非弃子,而是和伽莱达成协议,借着对方的掩护暗中操控禁卫。   他早就暗示过我,有人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可惜我竟不曾察觉,只当是白子垂死挣扎、胡乱走的一步棋。   “沈公子。”   不知何时,伽牧已站在囚笼之外。他面上仍挂着盈盈笑意,白色绣金的蛇纹长袍勾出挺拔修长的身段,右手食指上戴着象征王权的金色指环。   “在牢里的日子不好过罢?”   “你究竟为什么要——”我被他面上烂漫的笑意刺痛了眼,扭过头去,却被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   “为什么要坏你们的好事,你是想问这个罢?”伽牧弯腰,双眉微颦,做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继而展颜一笑道,“难道这世上只许二哥争夺王位么?万明律例中哪一条写明,只许他伽萨继位?”   我一时哑口无言起来,颓然垂下头。   “沈公子,你喜欢二哥,所以这么多人中你独独希望他继位,好让你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万民拥护。”他继而道,“忘了他罢,我一样能好好待你。只要把杀父之罪都推到他身上,你还是万明众人拥戴的贵人,是我的……”   “你同他不一样。”我出声利索地打断他。   伽牧面上闪过一瞬的恼怒,惋惜道:“沈公子,你原本可以好好活着的。”   话音刚落,唇上被他点过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酥麻之感。我努力抬眼,模糊视线中露出一张狞笑着的脸,随后迅速被一片黑暗吞噬。   -   “啪嗒”。   瓷器碎裂的尖锐声钻入颅中,猛地将我唤醒。   我迷朦睁开眼,发觉周身处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眼前一隙光亮透进来。   眼前几步的位置跪着个周身浴血的男人,双膝被一地碎瓷扎得鲜血淋漓。一身黑袍上,妖娆的人面蛇妖被扣去了两颗璀璨的眼珠。胸腔里的那团肉块火燎似的刺痛一下,我怔怔地睁大双眼,看着他面前的人挥手甩下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要——   我想要嘶吼,却发现自己的喉舌哑了一般,身子也全然没了知觉。唯有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除了看着这一幕,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伽萨生生应下那一巴掌,肿胀的嘴角淌出血来,含糊道:“大哥,你放过他,千刀万剐我都随你。”   “千刀万剐?哼!“伽莱嗤之以鼻,抬脚踩在他血肉模糊的肩上,“你不是有蛇神庇护,能起死回生么?就算杀了你又如何?过两天又能蹦出来兴风作浪,不如早日弄死那个杂种。”   “大哥!”伽萨闷哼一声,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被踩得崩裂开来。他咬着牙,“我求你……放过他。”   “你这么想护着他,我明日就把他扔进军营里,让你亲眼看着他被万人糟蹋。”上头传来愉悦到颤抖的声线,折磨得我眼前一黑,“这样罢,只要他能挺过来,我就饶过他,如何?”   “大哥,你冲我来,你冲——”伽萨出乎意料地拉住他的衣摆,又被对方提住领口,一拳砸在鼻梁上。   他吃痛匍伏在地上,眸中泛着猩红,却又强行压下,闷声受着伽莱雨点般落下的拳脚。   不知为何,他每挨一拳,我的心也跟着狠狠刺痛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伽萨蜷起的身子缓缓舒展开,卧在地上终于没了动静。   我自觉胸腔中流淌着一股血,顺着喉管慢慢涌出口腔,与冷汗、泪珠混在一块儿,淌满了藏我的柜子。   “大哥,你怎么把人打死了?”伽牧慢慢从门外踱步进来,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颈间。   我哽咽着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祷他还有一息尚存。   “哦,还活着。”伽牧似乎对伽莱的拳脚功夫很是失望,端起一盏茶泼下。茶水灌进伤口中,伽萨猛地睁开眼,挣扎着要爬起身。   “二哥,咱们一家人为一个外人闹成这样,我这个做弟弟的实在于心不忍。”伽牧替他将乱蓬蓬的头发拨到耳后,仿佛真心实意道,“二哥宏才大略,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才,我也舍不得二哥屈死,不如就随沈公子去罢。你看,大哥都说了,只要沈公子能挺过来,他就没事了。我呢,再给你们加一条,只要他肯去受这一回罪,只要他点头,我就立马把你也放了,嗯?”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渊人在意名节,所以每一刀都往痛处划下去。   “放过他。”伽萨虚弱地翕动着嘴唇,眼里渐渐失了光辉。烛火跳动在那双金色消去的眼瞳中,死一般寂静。   我在狭小柜中泣不成声,腥甜的心头血经过缝隙,从暗中蜿蜒流淌到光明处去。   伽莱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他皱着眉,瘸着步子走到柜子前,一把拉开了门。亮光甫地落在我身上,他瞳孔猛地一缩:“你……”   与此同时,我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往伽萨身边爬。他许是没料到我还有余力,愣在原地没拦我。   我抱着伽萨浑身是血的躯体,目光描摹过他破碎的容颜,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悄无声息。   伽萨的眸子微微一滑,抬起不自然扭曲的手臂,肿胀五指轻轻覆在我眼上,微声埋怨道:“谁让你来的呀……”   “你侬我侬的恶不恶心。”伽莱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渊国要起兵了罢?”   “是。”伽牧冲我微笑,“沈氏皇帝来信说,就快到边境了。”   “你。”伽莱几步走到我身侧,抬腿踹了一脚伽萨。我抱着伽萨,垂手挡住了他踢过来的地方。   伽莱眼瞳又是一缩,面上半是厌恶、半是震惊,表情变得无比精彩:“你带兵去揍他们的狗皇帝,我留他一条命。”   -   出征那天,连绵几日的阴雨罕见地停了。   我卧在病床上,抬眼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随手把不小心呕进鲜血的茶水打翻在地上。   进来洒扫的小奴只看了一眼,便破口大骂:“还当自己是主子呢,也不看看现在的王是谁!下次再打翻东西,我就让你自己舔干净!”末了,抬起扫帚撒气似的胡乱扫了几下就要出去。   我慢慢掀开被子下了床,他听见声响,诧异地回头看我。趁着他毫无防备,我从背后扑上去,藏在手心的碎瓷片往他的颈上割去。   小奴死了。   我穿着他染血的衣袍,疯了似的往城墙上跑。途中撞倒个小女孩,竟是伽宁。   她父亲伽莱回到都城,地位也比先前更高了。伽宁鲜少打扮得这样光鲜亮丽,珠玉钗环的光泽给她稚嫩的脸上添了许多与年纪不符的贵气。   我冲她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虚浮着步子继续往城墙上跑。   出征的号角响彻天际,玄色战旗猎猎作响,遮住了大军前年轻将领的身影。也许是伤得太重,伽萨的背不似以前挺拔了,看起来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伽萨。”我的嗓子还未好全,略用些力就容易嘶哑出血。   一阵狂风吹来,将我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送回了身后高耸的宫城之中。   “伽——萨——”我扯着嗓子喊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浓稠黑血从喉中溢出,刀割似的疼,“你要回来——”   附近的宫奴、禁卫比他更快听到我的声音,嘈杂的人群围聚在城墙下,几个禁卫持刀上了楼。   我看着远处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头,奋力朝他挥一挥手,下一刻便被七手八脚地拽下了城楼。   “找死。”为首的禁卫用刀柄杵了我一趔趄,血从额角淌下来。   我瘫坐在地上傻笑,笑着笑着却有泪水从眼角落下。   他会回来么?   他要去迎战的是我的母国大渊,这一战已经不可能讲和,要么沈澜死、渊国气数大衰,要么他死,就能保住渊国最后的尊荣。   不论哪一方兵败而亡,于我而言都是最坏的结果。   我想他平安回来的。   我宁愿永远留在万明,宁愿受辱而亡,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我只想他好好活着,他会明白么?   不多时,伽牧乘着辇舆过来了。他鄙夷地瞥一眼坐在地上撒泼的我,支着脑袋对伽莱道:“大哥,孤还是觉得你说得对。”   “还是把沈公子丢进军营,治一治他这疯癫的毛病罢。”   作者有话说:   来自某两位不愿透露名字的路人:   “就我们觉得吧,也没有什么意思,就一直吃狗粮,搞不清到底是谁在迫害谁。我们全程吃狗粮,真的很没有意思!” 第56章 断情   伽莱静默地看着我同几个宫奴扭打在一起,那只阴鸷的翠色眼眸里倒映出我被若干只手拖行的困顿之状。   “伽萨是个疯子,沈氏比他好不到哪去。”他抱着臂冷淡道,“你不怕他发疯?”   “大哥又变主意了。”伽牧支着脑袋俏皮一笑,侧脸转向他,“那么大哥想如何办呢?”   牵制住我的几个宫奴闻言慢下动作,我瞅准时机,抱住按在肩上的一只手张口咬下。血珠沁出,那宫奴吃痛甩开手,推得我在地上滚了三圈,沾了满脸的泥。   “呸!”我恶狠狠地冲着宫奴吐口水,挽起袖子冲上去撕打他。   伽牧轻快愉悦的笑声传至耳畔,我身形一顿,厌恶之感油然而生,抱起地上的石头往宫奴脸上砸。   “送到地牢里关着就罢了。把他捏在手里,领兵的那个才能有所忌惮。”伽莱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似是看不过我装疯卖傻,转身要走。   伽牧倒是饶有兴致地继续看了片刻,慢悠悠道:“大哥比往日宽仁许多。”   我把一个宫奴砸倒在地,余光瞥见伽莱远去的脚步狠狠跛了一下。   他身后的宫奴连忙跪下讨饶,伏在地上用袖子将石板擦了又擦,才请主子继续走。   宽仁?我看未必。   我抱着石头望向伽牧,他身子微微前倾,半敛双眸盯着我,眼底氤氲着两团寒气,似是在打量我是否真的疯了。   头破血流的宫奴从背后涌上来,将我按倒在地,成了对他匍伏叩首的模样。   “送沈公子去地牢罢。”末了,他从辇轿上丢下这么一句话,语气高傲得仿佛是对我的恩赏。   我被钳制住的双手缓缓握紧成拳,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   一出一进,我在地牢里的境况只坏不好。   双腕被锁扣高高吊起,粗糙铁铐已将皮肤压得青紫一片,几处都磨出了血迹。所幸我如今双臂麻木,早已没了知觉,只是两肩的撕裂感越发强烈。   也许再熬两天就不痛了。   伽萨布在宫中的眼线和接应都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我连伽牧在前朝给我们按上了怎样的罪名都不知晓,更无法设计向外传递消息。   不知温辰他们现况如何,他们一路跋山涉水跟着我过来,安稳日子过了没几天,却接二连三落入险境之中,说到底还是我能力不足。   我舔了舔上下干裂的嘴唇,思绪缓缓回归浑噩之中。   接连几日滴水不沾,我几近晕厥。唯独心脏不时刺痛一下,我便借助这样的痛苦,在短暂的清醒中盘算将来的计划。   我心痛,是因伽萨离我太过遥远。分别数月,不知他是否安好?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发出老鸦哀叫般刺耳的声音。   来人雍容华贵,我无须抬头也知道是谁。   “沈公子,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伽牧拨开我散落的青丝,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我的脸。   “你又来做什么?”我抬起脸,双眼因长时间处在黑暗中而看不起人脸。   他命人点起火把,明亮灼烧的火光让我的双瞳猛然一缩,疼痛迟钝到来前,泪水先从眼角滑下来。   “啧啧。”伽牧揩去我面上的泪,口中发出令人生厌的唏嘘声,故意道,“看看,又哭了。是为二哥么?”   “你不配提他。”我挣扎着将脸从他手中挪走,双手将牢固的铁铐拽得乱响。鲜血顺着小臂淌下来,我精疲力尽,重新垂下了头。   “前方传来文书,渊军不敌万明金甲,节节败退,死伤无数。”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泪水,笑道,“二哥是不是很厉害?”   我紧抿着唇,双眼肿胀得似能滴出血来。   节节败退,死伤无数。   那是我的母国啊,刚从战乱中勉力支撑了两年,还没来得及将息,又陷入了一场恶战。   沈澜这一仗耗的是大渊的国力,堵的是大渊的气运。渊国早已如摇摇欲坠的高塔,如此损兵折将,无异于是釜底抽薪。   等到国力彻底耗尽,整个国家将如长堤溃于蚁穴,转眼之间就会覆灭。   伽牧这招太狠太毒,是打了十足的算盘要亡了渊国。   “不过也有件好事,听闻二哥带兵乘胜追击,结果遇见流沙……”   我惊恐地看向他,心脏骤然剧痛起来,翻腾着一股脓血。   伽牧被我这般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又惊喜起来,捧着我的脸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对不对?”   他的脸在我眼前越凑越近,尔后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二哥他——”   “回不来了!”声音骤然拔高,他在我面前放肆大笑,尖锐的笑声如长针扎入我的心口。   我眼前的景象渐渐扭曲,化成一幅血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染血的流沙中奋力扑腾,可惜终究只是徒劳无功,随着那把熟悉的刀一同被吞噬在大漠之中。   “不可能。”我努力麻木自己的神思,将他的话都抛诸脑后。   那时伽萨带着渊国的和亲队伍在大漠之中行走,从未听闻有人落入过流沙,也从未有人因他判断失误而死于非命。他或许战死,或许遭人暗算,决然不可能被流沙夺去性命。   我飞速地劝说安抚自己,凝聚了涣散的目光,重新对上伽牧的眼,轻声道:“他不会的。”   伽牧对我镇静的表情十分不满,好像还没欣赏够我惊慌失措的举动。他敛起笑意,褪去青涩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显得格外阴沉。   半晌,他扬手让人端上来一个小盅,内里漆黑一片,像是墨汁,却散发着极为恶臭的味道。   “知道这是什么么?”他问。   我厌嫌地往后躲了躲,却冷不丁被他抓住头发,被迫仰起脸。   “这是巫族人最爱用的蛊,叫做断情。”伽牧端起那盏小盅,递到我唇边,“我原想着,你如此思念二哥,直叫人看了都觉得肝肠寸断,不知道有何方法能为沈公子排解一二。后来,我得了这蛊,赶忙就给你送来了。”   “断情蛊,可让人忘记自己所爱、所念、所想,斩断情丝,方能立足于世。你说,这宝贝好不好?”   他五指插入我发间,生生将我的头向后扯去。我紧抿着唇与他抗衡,来回拉扯间,那蛊制成的汤药撒了几滴出去。   伽牧见状,竟恼怒成羞,喝来几人将我牢牢按住,自己则一手捏开我的嘴,一手将汤药硬灌进去。   辛辣的汤水一入喉中,好似吸进了秦椒,呛得我咳嗽连连,几乎连肺都要震破了。   紧接着颅内便轰鸣起来,仿佛成百上千个巫女道士在唱颂歌,千百张口此起彼伏诵念着冗长词调,如此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我的神智,一点点将那些熟悉的身影从我记忆中洗去。   不行,不行……   我不能忘记伽萨,不能忘记渊国,不能忘却我所拥有的一切。   头开始撕裂般地疼,像是有人用锥子沿着颅骨慢慢凿开。我低吼一声,额上的青筋暴起,嘴角因为剧痛而痉挛。   俄而,疼痛突然止住。   像是从一场梦魇中突然醒来,我恍惚看向四周面色惊惧的宫奴,唯有领头的伽牧还算是镇定自若。   方才迟凌般的经历仿佛没有发生过,我活动几下血肉粘连的手腕,痛感一并消失了。   伽牧让人将我放下来,那些宫奴却吓傻了,几次都呆呆地望向发号施令的新王,无所动作。直到伽牧提剑杀了一人,热血喷洒在面上,他们才清醒了,连忙将我身上缚着的锁链解开,避晦般飞快地将我扔在地上,退回原位。   我扶着迷糊的脑袋爬起身,又被侍卫用长枪逼着坐回地上。   “断情蛊七日起一次效,方才是第一次。”伽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朦胧又虚幻,“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后,你就再也不记得他了。”   “谁?”我使劲敲了敲头,感觉记忆中少了些东西,却又说不上来。   “二哥。”他的面上重新雀跃起来。见识到这蛊的效力之后,他已经敢于毫不忌讳地向我提起伽萨了。   反正我早晚是要忘记的。   一双金色竖瞳的眼睛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抱着头,妄图烙铁般将伽萨的身影烙在记忆里。   “到那时,我们聪明伶俐的沈公子就会变成一个傻子,这是药效之二。”伽牧蹲下身,手指在我心口戳了戳,“你不是最喜欢盘弄小心思么?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些劳心劳神了,多好。”   我逐渐清醒过来,钻心疼痛也随之而来。我忍着痛,手指伸进口中拼命扣弄喉咙,试图强迫自己吐出那蛊药。可呕了好几回,什么也没有。   这幅身躯太干枯,一瞬间就将那些汁水吸收殆尽了。   “这些蛊虫,还会顺着你的经脉四处啃啮。”伽牧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将你的筋肉尽数吃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跟父王一样。往后啊,就会变成废人,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这么俊俏的脸,爬满虫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最终抚过我的脸颊,收起了最后一丝怜悯的目光。随后站起身,留我一人在原地绝望。   他和伽莱沆瀣一气,用这药夺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摸了摸眼下,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了。纵然内心再惶恐害怕,也只能睁着眼做出种种悲伤的表情。   除了接受,我什么都做不了。   “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崩溃地冲到牢门前,又滑落在地上。   他明明可以让我沦为阶下囚,用其他更加残忍痛快的方式报复我,却偏偏大费周章地选了这样一种!   伽牧停住脚步。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沈公子。”   “母亲去世,兄长欺压,不得宠爱,在王宫里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才干。我以为我们一样,所以第一日就来见你,那时我是真心想同你交好的。”   “可是你呢?你有渊国那么多宫奴的保护,有二哥处处维护,还有一个皇帝在渊国为你上蹿下跳、牵肠挂肚。我发现我们根本不一样,你过得比我好多了。”   “你凭什么?我没有的东西,二哥居然想上赶着送给你!”   “那我就只好毁了你了,沈公子。”   作者有话说:   宫奴:首先我没有惹你们任何一个人! 第57章 长平   第七日,我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   时常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望着地上的血迹发呆。幸而费一番精神后,还能大差不差地记起伽萨的名字同样貌。我在心里将他的眉眼描摹了无数遍,甚至想用针刺入臂间,让他永远刻在我身上。   第十四日,伽牧不再让人看守我了,踝上锁着的脚铐也被解开,我才得以在逼仄牢房内活动片刻。   我数着地上用鲜血写的“正”字,咬破指尖,照着前一个的字样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一笔。地上的尘土被我用脚扫开,露出一张锈红斑驳的人脸来,一旁写着几个字。   “伽萨,我的心上人。”   今日是第……记不得是第几日了。   我数了数地上的“正”字,已有了七八个,便又咬破指尖写下一个。虽然不明白为何每日都要写一个这样的字,但我还是写下了,或许往后有用。   地上那张男人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把犄角旮旯里堆着的泥灰掬来一小捧,洒在地上将那幅画盖住。   不知为何,泥灰落下时,我的心上仿佛有几根琴弦在渐渐绞紧,痛得我呼吸时断时续。不过掩盖一幅剥落的人像,却像是在葬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角落里盘着休憩的小蛇见状突然转醒,飞快窜上来咬住了我抖动的手腕。   尖利的毒牙刺入枯瘦单薄的腕里,我猛地一痛,一个身影从我脑海中闪过。可惜他走得太快,只让我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捏着那条通体乌黑、蛇首却顶着一圈金鳞的蛇,按着七寸将它从腕上拔下来。   它扑闪着一对流光溢彩的金色大眼睛,蛇尾不知好歹地缠上我的手。   “你就是妖精也不必给我托梦,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我将它扔回前几日它爬进来的那个小洞里,裹起残破的衣裳躺下,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张被我遮住的人脸。   “你到底是谁呀?”我躺在他身边,慢慢调匀了呼吸,身上的几处伤口扩散出疼痛来。   依稀记得是昨日,两个衣着华美的王公贵胄让人将我拖出去,说我是罪人,命人在我腿根刻了字。此刻伤口正肿着,连带着我整个人也烧得口干舌燥,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灼烧。   我去的那间宫殿大极了,有许多金银烛台和玉器珍宝,两侧也有许多人伺候着,手中托着的玉盘珍馐看得我眼花缭乱。   为首的那人问我想不想住这样的大房子,我点头,他就笑了,唇畔有两个清浅的酒窝,让我觉得如沐春风。   若是有一日,我也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如今的地方太冷,我总是躺一会儿便冻得手脚冰凉,连着喉咙也肿起来,渐渐地也开始咳血。   这儿的饭菜也不好吃,黏糊糊地长着青斑。我有时肚子痛得睡不着,有时还会上吐下泻,可有时也没事。   先前有个很好的公子拈了块肉赏我,我没吃过这么金贵的东西,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地啃着,生怕一下子吃完就没有了。他也看着我笑,问我想不想出来。   我心里是想的,可他们说我是罪人,我就不敢奢望这些了,于是摇头。   他眨着那只仅剩的好眼,似是很惊讶,招手让我坐到他脚边去。但是另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公子不愿意,就叫人又把我送回了这里。   说到底,若是当初不曾犯错就好了,兴许这会儿还能同爹爹阿娘在一起说话呢。   这世间这么广袤,世上的人又如此之多,怎么就只有我落得孤身一人呢?   我伏在地上描画着那张辨不大清的人脸,忽而觉得孤单,一股酸意冲上眼眶,泪水就如六月的雨一样骤然而至。   “你是一个人么?”泪珠大颗大颗地打在他脸上,我难过地连声音也变了调,“咱们来做伴儿罢,好不好?”   他不说话。   我的泪水在他眼眶里聚成一小汪,缓缓向下淌去,他好似在陪着我哭。   那条蛇不知何时又爬了过来,泛着凉意的身子盘在我脚边,试图用它那微不足道的体温温暖我片刻。   我们就这样枯坐了片刻,直到又一阵剧痛漫上身子,我抱着头跪伏在地上,感到有一把尖刀顺着脊骨划下去。   一刀挑断了我的背筋,挑着两侧的皮肤往后割去,要把血肉都剃下似的。   我呜咽着侧倒在地上,仿佛是一只即将被剥去人皮的厉鬼在挽留自己最后的一丝颜面。   挣扎之间,我又想起他们总是拿着一张画像叫我认,画像上的人眉目冷峻却又带着几分俊俏。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觉得他很好看,但我确实不认得他,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失落。   后来他们拿来了另一张,画上是个在花架底下念书的公子,生得很是温驯柔美,眼尾弯弯的跟桃花瓣儿一样。我也觉得他好看,可还是说不上名字来。   原以为他们会责备我愚钝,不曾想他们听了反而很高兴,赏了我一杯甜酒。   原来,人蠢也是有好处的,傻人也是多福的。   耳朵贴在地面,我听见遥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牢门震响。   我抹开脸上从眼鼻中淌出的黑血,艰难地认出他是那个赏我吃肉的独眼公子。   他手里托着一个锦盒,里头盛着丸甜甜的药,用清水喂我服下,我的身子很快就不痛了,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喘气。   他垂眼瞥见地上那张人脸,锋利的眉毛皱起尽显厌恶之色,我连忙胡乱地抹了几下泥灰把那人盖住。   末了,他突然弯腰把我抱起来,转身就往地牢外走。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落在他肩窝里。   我记得从前也有人这样抱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   -   他告诉我,他叫伽莱,如今是个闲散的小君,封号叫长平。   我穿上新制的杏红色衣袍,坐在轮椅上听他说话,掩于围毯下的手悄悄戳了戳自己的双腿,毫无知觉。   伽莱说我受了伤,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他不肯说是什么伤,只安慰我说已经喂了我解药,以后可以好好在这里生活。   一听不用再回阴冷的地牢,我又惊又喜,连忙追问:“那王怎么肯宽恕我呢?我犯了那么大的错呀,我以为一辈子都要被关在地牢里了。”   “你不用管这个,以后就在这里。有事就支使外头那些人,我有空会来看你。”伽莱沉默寡言,肯和我说这么多话已是破例了。   我感恩戴德地管住了嘴,冲他弯眸笑。   他突然动作有些局促,随口扯了两句话就推说朝中有事,正打算离开,又添上一句:“身子可还不舒服么?”   “唔,”我支吾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片刻才道,“我日日心口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伤。”   “疼得厉害么?”他又皱起眉。   我瞅了他一眼,不大敢说话了。   “疼得厉害么?”他蹲下身,与我面对面。   “厉害,也不算厉害,我也不晓得了。”我慌张起来,说话越发吞吞吐吐的,“但是每日都疼,像是有刀割、有针扎……”   我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疼得我好难过,日日都想哭,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丢了。”   伽莱神色一凝,显然是在思考。半晌,他严肃问道:“你丢了什么?”   我被这忽然冷下的声音吓了一跳,探出身子抓住他的衣袖,央求道:“我不知道,你帮我找一找,好不好?我不知道丢了什么。”   伽莱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随后只说帮我找巫医来看看,转身走了。   我费力地转着轮子送他到门口,再转着轮子回到里屋。   等到四下里都无人了,藏在袖口的那条小蛇才慢吞吞地爬出来,张大嘴又咬了我一口。   同样是那个金色眼睛的男人,他拨开云雾朝我走过来,我盯着他的蛇瞳,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和伽莱给我看的第一幅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丢的东西,是不是被他拿走了?   可我又着实不认得他呀!   “你究竟要说什么呢?”我抬指拍了拍它高昂的蛇首,不解道,“这位公子我好像见过,是不是你咬多了,都把我咬出熟悉感来了?”   小蛇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泄气似的垂下了头,重新钻回衣服里睡觉。   “你别走呀。”我拽住它的尾巴将它拉出来,胡乱猜起来,“我知道了,你生前就是他,对不对?你有心愿没有达成,所以如今化成蛇来求我了。”   “可是我如今也帮不成你什么。”   小蛇呆呆地吐着芯子,尾尖挂在空中摇晃着。   我正要再问,外头的宫奴细声细气问道:“公子在和谁说话?是有什么事传奴么?”   小蛇闻声倏地钻进我袖中,随后宫奴便推门进来了。我赶快将手藏进小毯中,心虚道:“没什么事,我自言自语一会儿。”   宫奴点点头,只以为我独自在地牢里关出病来了,不再多问就垂首退出去。   “等一等。”我喊住他,迟疑不决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长平君为何要救我?”   “长平君心系公子,所以救你出来。”宫奴答。   “他真好。”我谢过他,又觉得那蛇在衣服里咬我,抬手悄悄推了它一把。   宫奴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什么,就庆祝一下眠眠出狱吧! 第58章 寻忆   兰膏明烛,华灯初上。   今日合宫宴饮,四处都是欢天喜地的庆贺声,听闻是万明大军北上大败了渊国的军队,逼得皇帝割让十城。我口中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反倒没由来地惆怅。   许是见我兴致不高,长平君没有强迫我出席宫宴,嘱咐人送了许多吃食到殿中来。倒是万明王派了人屡次来问我,刻薄言语里透露些许不满的意思,我裹紧了腿上围着的绒毯,请宫奴将我推出去。   长平君近来对我照顾有加,时常为此与万明王发生口角。他们虽为兄弟,关系却不似表面上那般和谐友善。   他是个好人,我不愿他再因我与兄弟产生嫌隙,于是动身前往宫宴处。   转眼就是冬天了,巫祝说,明日或有大雪。   瑞雪一降,积年的旧事就将被埋葬。   路过御园时,阵阵清冽的梅香盈溢在空中。我嗅着这股香气,心里突然漫上一股凉意,像是被凿了个冰窟窿,有什么金贵的物件从中坠了进去。   月凉薄地照着大地,空漠地注视世间每一个人。   我请宫奴推我进了梅园,如纱的月光下,一簇簇白梅迎风而开,柔软薄嫩的花瓣儿颤酥酥的,与万明人粗犷大气的棱角很是不相宜。   它好像不该开在这里,或是说,它本不是生在这里的。   我伸手折下一支最矮的梅递在鼻尖下细嗅,充盈的梅香此时却化作了柔韧的纱。它借着月光穿针引线,猛地刺入我脑海中。   我狠狠一痛,却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慢慢缝合。   有一片模糊的身影,他站在梅树下紧紧地抱着我,强而有力的心跳穿透身体,打乱了我的呼吸。那人的口一张一合,我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的话、看不清他的口型。   我只知道他心中很痛、很怕,所以才不管不顾地抱住我。   正待我仔细查看时,突然一双手闯进来,将那梅香织造的幻想残忍撕裂了。   与此同时,我心上猛地一痛,鲜血从口鼻中溢出来,滴落在梅花上。   纯白无暇的梅瓣腾起鬼魅般的红色,我惊愕地垂眼盯着它,仿佛堕入了一场迷梦。   这样的梅花我应当见过,含苞时呈白色,等到花瓣舒展开却会附上星星点点的红,很是有意思。可万明没有红梅,我生在万明,按道理不可能见过这样的梅。   一只手将梅枝从我手里抽走。   长平君站在我身前,随手将梅花扔在了不显眼的树根下。他靠过来,身上浑着浓烈的酒气,呛得我咳嗽起来,心上火燎似的一阵疼似一阵。   自打我被从地牢中释放至今已经将养了大半年,可这心痛的毛病却日渐重了,咯血也越发频繁。   长平君为我延请了许多医师,其中不乏渊国宫里来的御医。他们也许是怕渊国人搬弄口舌坑害我,每次诊脉都安排了好些人,将那白须老者看得紧紧的,也不让他同我说话。我偷偷支着耳朵听了一字半句,发觉自己竟然听得懂渊语。   他说我有自小埋下的病根,不知为何药人的丹丸对我并未起效,也不知为何会日日心痛。   我听着,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分明是好不容易才获得了恩赦从地牢中出来,上苍却不愿多赐我一些时日,让我好好看一看这繁华又空洞的世间。   “念卿。”长平君唤我,鼻音浓重,“你不该来这里,外头太冷了。”   念卿是他给我的名字,因我实在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他就给我取了一个。   我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这个名字奇怪,一时半会好像适应不来。   念卿,念卿。   万事不慕,唯念卿卿。   好罢,那我便叫念卿罢。   -   长平君授意宫奴将我送回居所,自己又匆匆赶回宫宴处。   一来一回,除了吹几趟冷风,我什么也没做成。兜兜转转,空荡荡的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角落里的小蛇歪歪扭扭爬出来,大张着的口中吐出一个光泽明亮的珠子。那蜜黄色的珠子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一瞧,色泽若油脂,中有一条细腻狭窄的光带,远远望去就如狸奴的眼睛。   我喜欢这样小而明亮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够,滚着轮子挪到桌前去取烛台。   这东西似是与我有缘,让我觉得熟悉得很,好像自己也有一颗。   可转念一想,我本是罪人,哪里来的这等珍品呢?遂自嘲一笑作罢了。   我拈了块肉丢给小蛇算是给它的谢礼,举着这颗蜜黄的珠子对光看了半晌。波光粼粼的星汉跃然其中,光芒仿佛将天上那条正主都掩了过去。   “你上哪儿偷的呀?”我笑着摸摸爬上膝的小蛇,羡叹道,“可惜是偷来的,若是有人能送我这样一个珠子,让我干什么都行。”   “谁会有闲钱舍我一个呢?”我自行嘲解一番这样的想法,将珠子好生藏在了柜子中的衣服里。那里还有一把秀巧的折扇和一条镶着金绿色珠子的抹额,都是小蛇替我捡回来的,全都藏在了这里。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外人想夺走我的东西。   刚刚收好东西,外头忽而响起一阵飘渺的笛音。一晃神的工夫,一个男人从窗外滚进来。   我吓了一跳,害怕地抓紧了围毯,目光灼灼盯在那不速之客身上,生怕他是来要我的命的。   只见那人将脸上蒙的黑布一撤,露出张年轻俊美的脸来,如同石雕般精致浓丽。一双碧绿的眼瞳眨了眨,紧接着眼眶就泛起了微红。   “你……你……”我惊愕地看着他,四处打量了一下,他似乎不曾带刀来。   “主子!是我!”那高大的刺客向前几步,肩头的影子被背后明烛不断拉大,仿佛一座山向我压过来。   我呼吸一滞,疑惑道:“什么?”   我与他从未见过,他为何张口就喊我什么“主子”?   “是我,我是宴月!”他又上前几步,面上袒露出兴奋之色。   宴月?这个名字倒是很好听。我脑海中猛地一空,似是一根琴弦绷断了,随后便难抑地疼痛起来。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你主子。”我抱着头,痛苦道,“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主子?你怎么了?”见我如此,名叫宴月的男人蹲在我面前,举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像是要抱我,又碍于我方才的话,空悬着手护在我身侧,却不敢真的将手心贴上来:“我是宴月啊,你把我从渊宫中带回这里的,主子,你不记得了么?”   什么渊宫?我不是一直在万明么?   我的头愈加痛得厉害,两耳嗡鸣起来,将颅内血液震得沸腾翻滚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记忆飞出来,却被牢牢封锁在内,两者蛮力对抗,将我折磨得裹了满身冷汗。   “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宴月终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关切地望着我,眉心流露出一股担忧之色。   “我不记得,我不认得你,我不知道。”那种浪潮冲刷之感重新显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千百张口共同颂唱古调的嘈杂声,将我的心神肆意揉捏掰碎,重塑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在那团被毁灭的记忆中,我瞥见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他从我的种种记忆碎片中走过去,金色臂钏在火光中闪烁着夺目光芒,身上绣着金线的玄袍上,一对宝石镶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那人面蛇扭动着长尾从玄袍上下来,一双眼睛从愤怒乖张渐渐转为哀愁叹息,最后同那道身影一起化为灰烬。   一旁的宴月仍在喋喋不休,仿佛真的与我相识已久。   “主子,二殿下你总记得罢?二殿下,二殿下呀!”   他每说一句“二殿下”,我的心脏便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不多时,我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身子一软便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围毯松开,露出宽大衣袍下罩着的瘦骨嶙峋的腿。   望着那双只剩下皮包着骨的腿,我抽搐了一下,泪水就顺着眼尾淌下来。   我再也不能走动了。   虽然早已知道,可每当我不小心看见那双骨瘦如柴的腿时,还是不免心酸,也因此每日用围毯将它仔细包裹起来。   我的记性不好,连长平君的封号也记了许多日,时不时还会忘记。我的身子也不好,日日都要吃许多药,却怎么都不见好。   在这偌大的王宫里,我无亲、无友,无人与我听风声,无人与我话黄昏。   我连一副康健完好的身子也没有。   “主子……”宴月将我抱在怀里,眼圈比先前又红上许多,在他那张白皙昳丽的脸上呈现出日落般的殷红。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慢慢渡到我身上,带着一股暖气,融化着我心上的寒霜。   我贪恋地抱着他,泪水在他玄色的夜行衣上洇出几朵泛起水波的小花,随后慢慢止住了。   “你和我说一说罢,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事。”我哽咽道。   见我恢复了平静,宴月脸上是藏不住的如释重负。他点头,正要开口,外头的人声突然沸腾了。   窗纸上映出明灭燃烧的火光,滚滚浓烟从烧穿了的洞里涌进来。   “走水了!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白天再修,阿门。 第59章 前尘   火势渐燃渐大 ,身侧高大的男人双眉微攒,极迅捷地站起身,抱着我便要往外走。   我拉住他的衣襟,看着那张被火光映成霞色的妖美面庞,抬手指了指柜子:“等一等,我有东西在那里,我想带走。”   宴月估量着火势,飞快地带我移至箱柜前。在我取出那颗蜜黄珠子时,他的眼瞳突然亮了一瞬。然而没等我再取出折扇与抹额,火舌已经舐穿了墙面柜底,凶兽探爪般燎过我的指尖,转眼间就鼓起一溜肿胀的泡。   小蛇飞快钻进我的袖中,宴月心疼地夺过我的手含在口中,唐突之举直叫我咋舌。电光火石之间,我也明白了,他必定知道些关于我的事情。   同时外殿传来一声巨响,门框炸裂、火星飞溅,灼热烈火中隐约显出几个人影朝这里奔来。   人声嘈杂,焦木灼响,将我的头脑滚成一锅浆糊。可聒闹杂声中,我仍是听到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那几个宫奴慌不择口地,喊着“沈鹤眠”三个字。   我心下一缩。不自觉地扭头朝那方向看过去,仿佛他们喊的是我的名字。   眼见越来越多的宫奴朝这里奔走,宴月虽仍是紧紧将我护在怀里,望向远处的眼神中却斜斜地动摇起来。我看着他一身隐蔽的夜行衣装扮,揣测他怕是偷着来见我的,于是拍了拍他的手,快速道:“你先走罢,会有人来救我的,来日方长,以后再见。”   语毕,我又狠狠推了他一把,他面上的凝思之色才猛地褪下去,如梦方醒。   “主子,”宴月咬牙道,“你不叫念卿,你叫沈鹤眠,他们都在骗你。”   他撂下这样一句话,飞身从火光烧穿的屋檐豁口处仓皇逃走。下一刻,宫奴们抱着大框的沙子冲进来灭火,烟尘弥散中,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我拽了出去。   -   火光冲天,烫得漫天星辰都往云里躲去。   我呆滞着眼望向无光的夜幕,提线傀儡般仍由美艳的女奴为我擦去面上的尘灰、披上厚重的斗篷。   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唤我念卿,他们说是因长平君心中念我。   沈鹤眠是谁?   我只知道渊国的皇帝姓沈,普天之下只有渊国的皇室能用沈姓,哪里来一个“沈鹤眠”,孤苦伶仃地在万里之外的万明王宫呢?   “你可知错?”一旁的长平君大声斥责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满面怒容、气涌如山。   这半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那女孩儿与他几分相似,模样同是桀骜不驯的,眉眼里又有几分淡漠冷情。她顶着满头华丽的珠翠,将尚未褪去稚嫩的孩童面容衬得冰凉。   听闻她是长平君的长女,唤做伽宁。   “爹爹,是他害得阿娘难产而亡,害得你被阿祖迁怒流放。”她侧开脸,望向我的墨绿眼瞳里涌动着一股暗流,让我心里蓦地一紧。   我怔怔地看向她,胸口剧烈地起伏,那股浪潮再次冲击着我的胸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做了这些事,才被关入地牢的么?   我害过长平君和他的爱妻?!   “阿宁不明白,爹爹为何要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成了没娘的孩子!”伽宁虽跪着,却未减一分气势,与她父亲顶嘴辩驳,“王叔说得对,他这样的人,就该死——”   一记耳光重重掴在面上,那声童稚而尖锐的话语在最可怕的地方戛然而止,尾音如一把利刃,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痛苦地嘤咛一声,紧压着灼痛的胸口滚落在地上。一侧侍奉的女奴连忙将我扶回座上,她惊恐地偷看了眼长平君,慌乱之中弄掉了我的靴子。那双如枯菱般萎缩的脚被罩在宽大白袜中,空荡荡地裸露在外头。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先劝长平君勿动气,还是先安慰底下瑟瑟发抖的女奴。   未等我张口,长平君递来一个眼神,两侧的宫奴就心领神会地将那女奴拖下去了。我只好道:“长平君,童言无忌,切莫因此伤了父女和气。”   闻言,长平君深吸几口气,勉强抑制了胸中的怒气:“伽宁,不得胡说。”   伽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脸,神色凄凄,透出哀凉绝望的表情。   半晌,她幽恨地盯着她的父亲,一字一顿道:“沈鹤眠该死,他就是该死。”   那边利刃在我心口旋了又旋,绞了又绞,终于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捅得稀烂。   我当真叫沈鹤眠……么?   我又真的,做了那些事么?   在又一波剧烈的头痛袭来以前,我奋力仰起脸望向长平君,企图看清他的表情。可惜浓云蔽月,不过是徒劳无功。   天上飘起了点点白绒,落在肩上,转眼逝去。那孩子跪在雪地里与她父亲置气,身影与另一团瘦弱娇小的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   古调在颅内响起,我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再次醒来时,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床前。   长平君手里端着一碗漆黑汤水,散发着恶心的苦味。他神色阴郁地垂眼看着我,与从前温和寡言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试图坐起身,却发觉四肢都被牢牢束在了床塌的四个角上,分毫也动不得。   “……长平君?”恐惧之感从四肢缓缓渗到骨子里,又爬到心尖上,我抑不住声音的颤抖,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大哥,孤早就劝过你,不能对他动怜悯之心。”年轻的万明王长有一张明媚俊气的脸,说话却总爱掐着诡异阴寒的调子,吓得我哆嗦了几下,“若是当初等药力全部发作,他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何至于现在节外生枝,闹得你我都不安生?”   “王上。”长平君打断他。   “人啊,还是不能太聪明。大哥看开些,就算成了傻子,他还是你的。到那时对你言听计从,岂不更好?”万明王口中蹦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冷淡,“反正二哥是回不来了, 孤对他也没兴趣,事成后颁个旨将他赐给你,如何?”   “事成之后,王上就肯放他好好活着了么?”长平君问。   “那是自然,孤从不为难傻子。”万明王笑答。   他们二人的金纹白袍在灯下交相辉映,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他们二人才是真的一条心。   什么兄弟反目、龃龉不乐,都是玩闹的儿戏罢了。在他们真正所关心的利益面前,长平君不会护我。   我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笼蝈蝈,无事时养来取乐,陡生变故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一想,我不禁心如死灰。   万明王说罢,笑吟吟地带着一众宫奴离开。长平君立在原地,身影被燃烧的烛火拖得又窄又长。   他仿佛化作了烛台,蜡泪将他的足底凝在了那一方镶金玉砖上,一言不发地端着那碗蛊药。   半晌,他涩然开口:“念卿,喝药罢。”   “你明知道,我不叫念卿。”我惶然道,“我也不屑做你的念卿。”   长平君,或者说是伽莱,以一种荒芜的眼神看着我。那只时常泛起凶光的狼目如同坠入河间的翠石,敛了光彩。   他端着药盅近了我的身,戴着扳指的拇指摩挲着我的面颊,常年握刀、拉弓磨出的茧将我的脸肉抚弄得生疼。   我不想喝他的药。   我决计不能喝他的药。   “长平君,”我侧过面颊贴上他的手,哀求道,“我们说说话,说一晚上,明早我再喝药好不好?”   伽莱瞅着那碗苦涩辛酸的蛊药,不做声,我见他有迟疑的意思,连忙又添上一句:“早晚都要忘了这些事,长平君,你就和我说一会儿话罢。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得很。”   从方才万明王的口气中,我大致猜得出他们是用药使我忘了许多事。我没把握自己能否靠只言片语地说动他,哪怕最终还是要饮下那药,至少先让我多了解些我作为“沈鹤眠”的过往。   万幸,伽莱放下了那碗汤药,缓缓躺在了我身边。   他解开了束住我手脚的绳子,替我掖好了被角。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将那些陈年旧事上掩盖的灰尘一一拂去。   我的心上人伽萨,死于秋天的一场恶战。他带兵索敌时不慎陷入流沙,被渊国军队乱箭射死在大漠中。   同样是我的心上人伽萨,多年以前因为放走我父亲嘉王而被打入地牢,送进兽台成为最低贱的斗兽奴。他在那里与困兽相斗,与恶人互搏,每日靠着捡人兽的残肢生肉啃食度日,直到伽莱贪心将他骗进蛇窟。   我的心上人伽萨,在蛇窟里得到一双金瞳,他是蛇神择中的万明少主,是万明人未来的国主。   可是我的心上人伽萨,他已经葬身在大漠深处,杀死他的是我母国的将士。   曾经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我屈膝,他立誓要以万明国力供养我,将天下江山为聘礼封我为后。他送了我一把精巧的渊国样式折扇,送给我一颗黄金色狮负,他把整颗心都送给了我……   然后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静静听着,企图在心底里找到一丝悲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身影了。他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从我的骨血中被刨去,血肉翻卷,什么都没留下。   末了,伽莱开始讲他自己的过往,讲他如何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落魄败者的位置。凶悍发妻难产亡故,女儿遭到圈禁,他自己则成为了昔日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兄弟的臣子。   他叹了口气,说:“我太累了,也倦了。” 第60章 饮药   天色渐亮,我眼瞧着窗外有熹色穿透云层,似是将苍穹撕开了一道裂口。   拽着锦衾的指节缓缓加重了力道,指骨在薄薄皮肤下呈出象牙似的白色。我自觉心跳愈加剧烈,佯作瞌睡,强撑着身子坐起,将头颅默默垂至伽莱肩头。他的呼吸在我触及肩侧的同时也重重沉了一瞬,却终究沉默不语。   “长平君,”我倚在他肩头,气若游丝,“那药饮下去,人会变成哪般模样?”   伽莱默了片刻,促促道:“忘却些事罢了,到时候你仍是好好的一个人,不必怕。”   “那我的这双腿,究竟是怎么伤的?”我虽精神不济,却对这双萎缩的腿念念不忘。眼见伽莱双眉不经意地一拧,眸里含了三分寒光,我便知这事有蹊跷。   世间种种刑罚,或断骨,或失血,或割肉,却未曾听说犹如这般。腿肉减去,筋脉寸断,唯剩一张完整的皮裹在匀长腿骨上,定然不是外伤所致。   可他神情中已有厌烦之色,我如何能接着刨根问底?只能换了个法子,又问:“喝了那药,我还能记得长平君么?”   伽莱将眼底的寒光压下去。他悲悯地望了我一眼,扶正我的脸搁在枕上,独自起了身。   晓之以理不可,动之以情亦不能行,难道我只能再饮下那药,做个痴傻的人么?我心中焦灼万分,却拦不住他,一时情急,满腹委屈都化作泪涌出了眼眶,落在绣着白鹤舞松纹样的缂丝被上,如雨打落松叶,将那鹤波光粼粼的双翅沾湿。   湿了羽翼,便再也飞不起了。   我咬牙接过那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腥气被锁进药中,像一汪浑浊的深渊。   记忆中似有无数次,我被人逼迫饮下一碗又一碗汤药,辛苦酸涩的味道在唇舌间荡漾回返,连一颗心都被呛进了苦味,把仅有的一点甜意驱尽。   伽莱负手立在床侧,冷眼看我捧着药碗犹豫。他像是不忍,扭过脸去,留我独自垂眼与深渊中自己的身影对望。   或许我早就被推进入深谷山崖之下,从最初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长平君,我还有最后一问。”我缓缓转着药碗,碗中漆黑汤水轻轻波动着,险些荡出了碗沿。   “你说。”   “当年伽萨放走我的父王,可他还是死在了大漠之中,你可知其中是否有人作怪?”他昨夜告诉过我,当年万明与渊国交战,是他挂帅领兵与渊军作战。我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到底还是想知道他为何而死。   闻言,伽莱神色一凛。   我目光凄凄地望着他,艰难地以单手撑着身子向床边挪了几寸,那药便沿着碧玉碗壁往外倾出了一星半点。   伽莱权衡再三,道:“你们渊国当年有个小兵,叫高武,与我们万明军队有所勾结。伽萨放走嘉王的那夜有人用鹰递信出去,高武随即带人候在沙丘之上,一见他便放箭将其射杀,回去向你们那个渊国皇帝复命。”   高武……我可是见过此人?   我忍不住细想,颅中却好似被刀剜过般疼痛起来,端着药碗的手亦止不住地颤抖。   一只手助我扶稳了药碗,伽莱扶着我的后脑,略显蛮横地将药递到我唇畔。   “你可认得高武其人?”他压着声音,我从中读到几分试探的意味,虚弱地摇了摇头,豆大的冷汗从发间落下来。   我应当是喝过这种药的,所以总是头痛欲裂,心也不时绞痛以至于咯血。   他们是想要我的命。   正此时,那条陪伴了我多时的小蛇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飞扑在伽莱腕上狠狠咬下一口。鲜血当即从伤处溢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尚不能反应过来。   而伽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痛地将小蛇从腕上扯下摔在地上。   我连忙去看,只见小蛇口中亦淌出猩红血液来。它已起不来身,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扭动着长尾。我刚要叫,伽莱已拔刀出鞘,寒光凌空劈下,将小蛇斩作了两半。   我惊叫一声,满眼都是小蛇的血。那蛇首上的金色环纹闪过一圈光泽,而后渐渐褪去颜色,化作了漆黑如常的鳞。   它最后向我吐了吐信子,金色的蛇眼里慢慢失去了光辉。   当初身在牢狱之中,唯有这一条小蛇与我日夜相伴。它次次在我暗自垂泪时上前陪伴我身侧,亦在我遭受头痛折磨之时多番安慰我,天长日久,我早已将它当作了挚友。   如今我无记忆,无过往,一无所有,我唯有它。   我忽觉喉中一股腥甜上涌,春水泛滥般不可挡。一晃神的工夫,锦衾上已落了大片的血。   “念卿,喝药。”伽莱面色阴沉如水,锦靴从小蛇的尸首上碾过,发出细微的脆响。他踩碎了它的骨骼,连同那一片片漆黑的鳞,一同在靴底撵作尘。   一时间,我竟觉得他如此陌生起来。   倘若他那位弟弟伽萨还在,或许就不会随意杀死我的小蛇。   我端着药碗,抬袖擦去唇畔的血迹,含泪仰颅准备将那药一饮而尽。忽听外头传来小奴的声音,将伽莱请至门口说话。   见伽莱背对于我站在光里,趁此机,我慌忙爬至床沿,将碗中汤药顺着床榻与踏脚之间镂空的缝隙灌下去,而后故作痛苦地将碗砸碎在地上。   尖锐碎瓷声滑过耳际,像是一捧散落的雪,将小蛇的尸首埋葬在玉石堆里。我突然想起一场寒彻骨的大雪,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为了救我而亡于寒冬冰雪之中。   虽未饮药,我的头却仍痛得厉害,似有蝴蝶在茧中扑腾挣扎,想要越出束缚之地。   伽莱闻声赶来,他先是垂眼看了看地上碎成渣的药碗,脚尖踢开几块还算完整的碎片,连同小蛇的尸体一起踢至一边,而后才来到床边:“念卿。”   他抱住我瑟瑟发抖的身子,附在我耳畔道:“你叫念卿。”   念卿,呵,念卿。   -   冬日的积雪渐渐消去,天气回暖,宫里看守我的小奴罕见地捧了一束花来。   我有气无力地窝在轮椅上,只觉得万里春光都与我这笼中雀无关。春日里,群鹤北飞,我却被锁在这隐天蔽日的金笼中,生死不能由己。   “这可是长平君给你摘的花。”宫奴找了个白净的玉瓶灌上水,将花好好地养起来。我懒怠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重又阖上双眼。   “你和他说什么?”立在我身后随侍的小奴笑道,“他是个傻子,才不认得什么花呀、草呀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我心里怒意横生,又转眼被一股酸涩尽数浇灭,颤了颤眼睫,终究是没说什么。   在他们眼里,我早已在冬日被灌下了巫族的蛊毒,成了个完完全全的傻子。因而对这些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听不懂。   这些小奴先前还有些忌惮,可后来明白了我如今是个痴傻的,说话便越发没边了起来,许多事也不避讳我。借此机会,我才弄明白了这宫中的一些事。   一些,伽莱始终瞒着我的事。   眼下,我最期盼的就是宫殿失火当晚来到我身边的宴月。他是这整个王宫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也是我如今最想遇见的人。   从他当时的言语中我便知道,他曾经是跟在伽萨身边的忠仆。唯有他的话我能信三分,也唯有他能为我解答疑惑。可自那夜以后,宴月竟如那些冬日里的雪一般消失在了我身边。   我关在这里无法出去,而他又长久不出现,实在叫我头疼。   头疼。   自从入了春,我一身的毛病也似乎是从冬季的蛰伏中苏醒过来,要同春日万物一起生长。隔三差五地头疼脑热就罢了,近来更是日夜频频心痛,几番咳嗽怕是连心头血都要咳出来了。   替我诊脉的渊国御医面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伽莱请他过来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早先我尚且能自己说一说病症,后来已连答话的力气也丧失了,故而伽莱每次过来也只是陪我枯坐片刻。我不愿与他说话,亦不想看见他,遂十次里有八次是要装睡的。   “你说,二殿下当真死了么?”两个小奴见我睡了,索性蹲在角落里谈笑起来,我便也悄悄支着耳朵听。   “唔,怎么不算死了呢?尸首都埋在荒郊野地里了,听说御前的宦官们跟着王亲眼瞧见的。”另一个小奴低声道。   “可是当初他们也说他死在蛇窟里了,结果还不是出来了?”捧花的小奴继续道,“还得了一双金瞳呢。”   那双金色的竖瞳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我看得不真切,总觉得那双眼里噙着悲戚的泪水。   “我听说,当初二殿下和咱们现下看着的这位恩爱得很呢。”小奴嘻嘻笑着,突然将嗓音压得极低,我险些没听清,“你说他们有没有亲过嘴?”   “呸!你个色.胚子。”另一个小奴也压低了声音,却是先啐了他一口,继而才偷笑道,“我听说他们还有过……”   话未出口,已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念卿,”伽莱甫进了门便直冲我而来,“念卿。”   我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上的不悦,睁开朦胧睡眼望向他。   “我找到替你医治病症的办法了,念卿。”伽莱蹲下身握住我的手,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辉。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胡汉三终于回来了!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61章 装病   春日初生的新叶宛若翠玉,树影婆娑,风拂叶响。   若是记忆也能同树叶般冬日飘零作泥、春日枝头重生便好了,总不至于让我如今似无根之萍,不论往何处漂泊,终究不识故乡。   我双眼微阖,看着院里渐萌新枝的树木,忽而一抹殷红跃入眸中。妖艳、诡丽的一抹红,尤似女子唇上染的胭脂,却是上扬之态,仿佛是谁失手溅上去的。   它便那般附在叶上,或颤或静,好似在邪邪笑着。下一刻,却顺着叶脉滴落在地,溅入沙土之中。   细瞧,那土壤已然被染做了赭红色。   我心中骇然,尚且来不及细细分辨,身后的宫奴便推着轮椅过了那片地,至一座白玉殿前。伽莱俯身,抱我上了玉阶。   他的双臂有力,步子却带着几分颠簸。我在他怀中虽被紧抱着,仍觉像在浪尖扁舟上飘摇,这般感觉,叫我熟悉得很,脑中竟飞快闪过一段模糊记忆。   记忆中,我同一温婉淑静的夫人同坐画舫之上,船厢外是许多小奴正垂杆钓那湖中鱼儿。甫见那线倏地绷直,将杆子拉了个半弯,小奴赶快一提,便有泛着粼粼银光的小鱼落入篓中。无须多时,桌上便多了道银盘装的姜醋鱼羹。   彼时虽亦身处波涛之上,心中却觉得安稳恬静,不比如今……   “大哥来了。”殿中宝座上歇着一俊朗男子,他唇畔噙笑,薄唇开合间却隐约露出一对尖尖犬齿,似是要将人啖之肉、啮之骨。   如今的万明王伽牧风光无限,眼底的阴云却日渐密布,行为更是愈加出格。那些小奴闲谈时我曾捉到三言两语,说他以撤兵为筹码,向我的母国大渊求娶公主。   可我总觉得,渊国中并无什么公主。   伽牧凉薄的目光投过来,我霎时舒展了眉心,伸手勾住伽莱的颈,撇过脸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故使性子道:“我想回家。”   伽莱的心跳乱了一瞬,竟低声来哄我:“念卿,不怕。”   我捏着委屈嗓调,极细地“哼”了一声,目光飘离了他那张生着疤的可怖面容。越过他的肩,我见远处几个小奴压着个青衣染血的女子过来。   那女子浑身遍布伤痕,虽虚弱无力,却更显步子飘袅若踏清风。素帛轻飏,似是随时将乘风而去,归于天上玉京。可她赤裸足下又布着鲜血,步步生着猩红之花,仿佛要堕入阿鼻地狱,与恶鬼为伍。   “那是谁?”我觉得她眼熟,尤其是双眼上蒙的一缕白绸,叫我尤为熟悉。   “是大哥为你寻的药,神农谷被焚后存于世的最后一位药人。”伽牧双脚交叉搁在案上,双手叠交于腹前,“云时絮。”   -   仲春,微风拂面,空中的寒意少了许多。   我坐在檐下看宫道上的几个小奴放纸鸢,五彩的纸鸢将这素白的宫墙都衬得终于有了些生机颜色。《万明奇闻》中说,夏秋季孟之交,万明郊野风极大,可将大筝托入高空,其骨上缚着百十个竹哨,遨游天际时声若龙吟鹤响,又如千军万马破阵而来,若用于军前,则能鼓舞士气、威慑敌军。   真想亲眼瞧一回。   “咳咳。”一旁的药人女子从失血而致的昏厥中苏醒,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咳。   她纤细的左腕上扣着个金环,又有一条细细的链子牵到门环上将她锁住,这般姿态令她整夜不得安眠。那日他们着人剥去了她的衣衫,用尖刀刺入心口为我取血医病,我怯于窥视,闭上眼去,耳畔却听伽莱伽牧二人乐得自在。   从前,他们亦是这般羞辱我的,不过是仗着我那时神智浑沌,不懂挣扎罢了。   如此想着,我对那药人渐生出一股同情,取下膝上的薄毯披在她肩上。女子轻轻一颤,干瘪眼眶上覆着的睫羽抖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她被药哑了嗓子,说不成话了。   既不能视,亦不能言,我初见她时的几分怯懦也消减了,仔细打量起她的容貌来。脸若水杏,眉若远黛,薄唇轻抿,面上透着一股淡漠寡情。   她虽无情,心血却着实有奇效,让我渐渐能回忆起过往的点滴琐事。然而琐事终究是琐事,有无都一样,难解我当下困境。   “我总觉得,见过夫人。”四周小奴皆不在,我看累了纸鸢,与云时絮说起话来,“只是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又是为何缘故。若是冒犯夫人,纯属无心之失,请夫人谅解。”   我伸手替她裹紧了薄毯,却被她突然一手抓住手腕。那只干瘦的手上五指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死死钳住了我的腕将我拉向她。与此同时,她面上也变得狰狞起来,空洞眼眶里渐渐盈满了血泪,淌在白如素宣的面上显得尤为可怖。   那张失了血色的薄唇开开合合,重复地对我比着口型,其间却只发出了暗哑的嘶吼声。   我紧盯她的唇瓣。艰难地从中读出两个字。   伽萨。   她是与伽萨有关的人。   这段日子里,我见到的每一个或伤或残的人,都与伽萨有关。他早已曝尸荒野,伽牧与伽莱究竟多恨这个兄弟,才能这样斩草除根?   近侍的小奴因声前来查探,勒令云时絮松开了我的手。我垂眼看了看,腕上俨然四道紫红伤痕,但胸口的灼痛很快将这手上微不足道的痛感压了过去。我坐在轮椅上忍着心上痛意,任由小奴将我推回了屋。   被长久地困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我屈起指节压在额侧穴道上,看了眼云时絮瘦弱的身影。   我要等一个转机,若是没有,我便自己挑一个来。   -   半夜里,我睁着眼听外头梆子声过了,便故意摸出枕下压着的蛇纹玉佩,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碎在地。   清脆碎瓷声过了不多时,走廊外头便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小奴慌张地秉烛而入,问道:“怎么了?”   我倚在靠枕上,面上挂着淋漓虚汗,吐字若蚊吟:“心痛,快去请御医来救我,我要痛死了。”说着便作势将颈子一探,假装要吐出血来。   小奴原先半信半疑,眼下见我一副要死的模样,陡然慌了神,二话不说便转身去找了御医。那白胡子的渊国御医临到我跟前时,我险些要热泪盈眶,然而一见身边坐着的伽莱,只能再将眉一蹙,故作病弱委屈道:“我原不是存心要扰你休息,只是心上突然痛得厉害,怕命不久矣,死前想再见长平君一面。如今见着了,我死而无憾……”   伽听着我说了三五个字便皱了眉,强压着困意道:“念卿,你别怕,有我在,你能长命百岁。”   我含着眼泪望他,唇角微微搐着,似是极为悲伤,片刻又扭过头去,抬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借着指尖在眼角轻拂的工夫,我眸子轻轻一转,余光自指缝间瞥见伽莱愈加担忧的神色,便知这一计苦肉计用对了人。   待我佯装平复了心绪,御医才上前为我诊脉。伽莱在侧虎视眈眈,这般阴冷目光下,那老人先是打了个哆嗦,后才将颤抖的指腹按在了我红痕未消的腕上。   “这……这……”御医仔细探着我的脉,眼里流露出疑惑声色。   在这段时间用药人心血调理过后,我的身子其实已然好了不少,他要诊也诊不出变坏的迹象。   我同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果然,御医犹豫半晌,对着伽莱道:“公子……”   伽莱眼神一凛,便将一道眼刀剜在他身上,可怜的御医连忙改口道:“念主子身子应当已无大碍,许是还未好全,所以仍 会有心痛之象。”   “便是说,他已经转好许多?”伽莱问。   “是,是。”御医擦了擦汗,连声应道。闻言,我朝内侧过脸,悄悄翻了个大白眼。   罢了,他也只是实话实说。   而后,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激动嚷道:“可我偏生痛得厉害,可见是你医术不精,诊不出我的毛病。若有一日我死了,我……”我捂着嘴咳嗽连连,仿佛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才能罢休。   御医闻言一惊,慌忙跪下叩首请罪。伽莱见状安慰我道:“念卿,既然他说你好了,那你定然是在转好,千万别多想。”   “是啊,病中最忌惊悸忧思、心烦气躁,念主子须得平心静气,心情舒畅了,这病自然就好得快了。”御医飞快地接了话,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回的心痛来得蹊跷。   我心中一阵好笑,又双眉倒竖,撒起泼来:“你们怕是有事瞒我,故意不叫我知晓,是不是我生了大病,活不长久了?长平君,你说实话,你叫他说实话,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否则睡觉也不安生!”   “念主子,你确实没病啊!”御医被我缠得头昏脑胀,抖着双手又急又怕,只能把火气往肚子里咽。   “什么庸医,我要打你!”我挥手叫小奴将他拎到我跟前,又把伽莱往一旁推了推。他被我推得厌烦了,索性起身站到了一侧。   我看准时机,扑腾着往御医那挪了挪,左手抓住他的领口,右手高高扬起。   这白须老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叹我这渊国皇室养出来的公子怎么成了这般疯癫模样。我虽不知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也明白应当是知书达理、矜贵异常的。可惜如今我叫“念卿”,久病成疯的念卿。   我偏要发疯。   伽莱疲惫打了个哈欠,他闭眼的瞬间,我将袖中藏着的玉佩及早已写好的字条塞进了御医的领口。   御医惊讶地看着我,我将手一松,道:“罢了,才不要打你,讨厌你!”说着便躺回了床上。   将屋里这些人遣散,伽莱端着烛台陪我:“晚上闹这么一出,现在可愿意睡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软语:“我要长平君陪我。”   伽莱挑了挑眉,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和衣躺在了我身侧。   作者有话说:   虽然眠眠失忆了,但是装病技能已经刻进了基因,因为这孩子从小到大都病着没好过~   下章让萨老师在梦里刷个脸。岩窟里的大蛇如是说。 第62章 交易   ——眠眠。   我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本名,声音被浪潮推涌而至,仿佛近在咫尺。   那道男声低沉、缥缈,却好似含着万般悲戚,只在我耳侧轻风似的一触而过,拂动了鬓角垂下的一缕发。   我身处迷雾中,伸手去探,那声音忽地飘远了,像是在躲着我。   ——眠眠,数月不见,万望安好。   身侧游过一截漆黑的蛇尾,黑亮如墨的鳞上夹杂着金色纹样,让我猛然想起了被伽莱斩断的那条小蛇。它每每咬我,我脑海中便会出现一道身影,起初以为是蛇妖惑人,后来方知那人就是伽萨。   我扶着蛇尾向前摸索着,只觉得那蛇体愈加粗壮,不禁加快了脚步。不料身后的蛇尾沙沙作响,忽而将我拦腰勾住,紧接着便腾空而起,直上千尺。我心口跳得厉害,正要喊出声,便跌进一人怀中。   他坐在蛇首的王座上,一张神色凄凄的面具遮住了银色长发下的脸。   “伽萨?”我试探着喊他,总觉得这场景在何处见过。   男人不语,俯身将面具贴在我唇畔,似是在吻我。隔着那道坚硬的假面,我竟感到面具的那边有无数温热的波浪在翻涌。   他躲在面具下,为我落泪么?   我心中忽地翻起辛酸泪意,一种空洞无力的缺失感作祟,令我不自觉抚上了他的面颊。   宫中小奴常用我与伽萨的旧事调笑,说他月夜里驭狼带我去瞧野外的星辰,为我孤身闯兽台斩杀虎豹豺狼,最后也是为了换我的命而屈死风沙之地。若没有那一场宫变,我应当与他过上荣光万丈的日子,可如今,竟是阴阳两隔。   “大家都说你是蛇神择中的少主。”我抱紧他的脖子,隆起的筋肉让我的胳膊多了些许酸痛,“若是我日日向蛇神祈祷,他能放你回来么?”   伽萨沉默着,缓缓将头颅贴近我的胸口。身下的蛇倒是吐出一段猩红分叉的蛇信,将四周的薄雾推远了些。   我垂手摸着蛇首,指尖从光滑鳞片上游走过去,继而抬眼看向他:“我听闻蛇神无所不能。”   遥远处传来一声羊脂玉般润和出尘的轻笑。   “你有办法放他回来,是不是?”我屈指敲了敲蛇首的金鳞。   ——小王后,你拿什么来换?   那道声音再次凌空出现,我这才发觉那温润嗓音下是压着几丝寒意的。   身侧的伽萨突然抱紧了我,食指指尖抵上了我的唇瓣,像是要制止我与蛇神的交易。传说古万明人祭蛇神,除了礼制中的大牢,更要献上一对金童玉女为食,蛇奴饲蛇的说法便从此而来。   我沉吟片刻,道:“以身祭神。”   蛇神重又发出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我不自量力还是在因得了新祭品而喜。半晌,四周的薄雾尽数消散,白茫茫大地上出现了两个并肩而行的小人。   他们互相嬉闹,追逐,而后争吵,互搏,最后双双落入山崖之下。我心下一凛,又见他们乘着一艘画舫从山谷中顺流而下,回到了最初嬉闹的地方。   这是……   蛇神未等我发问,那大蛇便将身子一扭,竟把我直直甩了出去!伽萨奋力伸手拽我,却无济于事。他的怀抱在我身上留下的温度飞快逝去,我向下坠落,看着那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好。   这是我惊醒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三旬的工夫一晃而过,春日渐逝,骄阳将窗外的翠叶烫得卷了边儿,生生把这关我的笼烧出个缺口来。   长久以来受人胁迫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丝转机。   我躲在里屋黄雀鸣柳的屏风后头,悄悄看御医递进来的万明王宫图。如今我亲近的几个仆从皆被关在奴库里干些下三滥的粗活,其余的则被通通拖去了野郊活埋。因渊国医术高于万明,我的身子又尚未好全,这御医才得以幸免于难。   若要说助力,还需找我那位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温家长子温辰。听闻他当初受伽殷公主庇护,如今正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日日为师向公主讲习渊国的奇闻逸事。   若是宫内还好,怎的偏偏在公主府?这下我想见他一面也难,只能请御医借口出宫寻药,替我笼络原本的旧友。   此外,他说还有一少年亲自拦住他,只说自己名叫江吟,旁的什么也不肯透露。   思来想去,我索性让他将江吟收下,假扮作卖药的药童。如此,他便能光明正大地与御医往来,亦能暗中与公主府通气。   “公子当初一向疑心太后,故将名册上的奴婢都遣得远远的。可公子莫忘,即便太后娘娘心中有私,终究还有一层血脉相连。”御医假装替我诊脉,唇舌间吐出稀奇古怪的语言来。我分辨了半天,方想起这是渊国北部辽城一代的土语。   当初在宫里,太后是不许我读正经书的,唯怕以后我生了二心,令她难以辖制。可这些关乎地方民情的书,她倒是宁愿我多读些,方知世间小族的不易。   我正要开口,外头的两个小奴突然闯进来。我眼疾手快地将描着地图的绢布往褥子下塞,虚了气问道:“怎么了?”   “一炷香燃尽了,请老先生出、走,呃……滚。”左边的小奴渊语说得极差,常常信口拈来两个字就往外吐。他记不得“退出去”三个字,便大大咧咧地请人家滚。   御医颤巍巍地从软垫上起身:“念主子务必放宽心,若赏些歌舞乐,身子好得更快些。”   “劳你费心。”我心虚地将一手搭在床沿,颔首让他出去了。   歌舞乐?照渊国旧例,和亲队伍中的确须有歌舞乐伎随行,以便颂扬渊国雅乐,慰主子的思乡之苦。他这般暗示,想必是那些乐伎中有可用之人。   如今也算是有了良材,只消我设计将他们接到身边,便能将这罩在头顶的蛛网再撕开道口子。   我正想着,一旁的小奴突然道:“你藏着什么?”   我心下一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却并不就此罢休,竟步上前来就要翻看,我连忙捂住了褥子,可他力气极大,眼看便要将绢布翻出来。   “退下。”一声冰冷的喝令凌空而至,我抬眼望去,又是伽莱。   小奴不甘地躬身退出了内室,我转着轮椅挡在了床榻前头,心知这波还未平。   “床下藏的什么?”伽莱的神色依旧冷淡,摆明了同样疑心我。   我勉力一笑,垂下眼睛低声道:“没什么。”   伽莱宽大的身影从头顶压下来,如山峦倾倒,险些压得我喘不过气。他眼睑微阖,碧色眼眸翻起一股寒意:“念卿,拿给我。”   他语调中陡增威严,一改平日里的温和,仿佛是在审讯犯人。   我自然不能将地图给他,可这褥子下头也不是没有旁的东西。我眨眨眼,故作为难地望向他,随后慢慢将被褥掀起个小角,将一物攥在手心里。   “给我。”伽莱定然以为我藏了什么奸物,抓住了我的手腕。哪怕我已经饮了药,他依旧疑心不减,生怕我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再作三分忸怩,与他拉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了手,将那枚黑绸缝的小香包呈给他瞧。   伽莱僵硬的面色忽地缓和了。   “我听闻再过些时日是长平君的生辰,想做一物送给长平君以表心意。”我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那张生着深可见骨刀疤的面上,竟生出了一股水波般的涟漪。   “给我的?”伽莱捏着那枚极小的香包,上头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条蛇,是我磨了三五日才搞出来的。   这东西本不是给他的,只因我梦中见着一条大蛇,闲来无事才绣出这么个东西,正好让他们瞧瞧,我已然疯得玩起女儿们的针线了。   “是。”我点头。   伽莱将那枚香包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眼,突然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从未有人送过我这样的东西。”   “如今就有了。”我挡在床榻前,见他的注意力已然被吸引了过去,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对了,前几日长平君说了件什么事儿,我总是记不住。”   伽莱将香包贴身收进衣中,推着我往外走:“万明已有四月余不曾降一滴雨水,国境之处哀鸿遍野,就连晟都内的两条河流也近干涸。”   万明向来缺水,从前祈雨这事都是交由大祭司伽萨来做的,如今他身死,温辰说近来渐有流言蜚语说是新王逼死兄长,伤了天和,蛇神怪罪。   逼死兄长。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裹紧了腿上的毯子,心里渡过一阵痛意:“王想来今日忙得很,已经许久不曾着人来我这里训诫了。”   伽莱面露不悦道:“一介庸材,还想当成千古流传的明君么?”   “我瞧着长平君杀伐果断,又心细如发,自古储君立嫡立长,为何让他得了先?”我明知故问,话头一转便挑起了伽莱的怒意。   眼见他眉眼中渐有愠色,我趁势一面夸他,一面引着他往嫉妒不甘处想。未几,伽莱搭在刀柄上的手已蠢蠢欲动。   我赌对了,他有篡位之意。   “为万民谋福则为明君,如今天下大旱,若此时长平君亲自慰问灾民,百姓定然感激不尽。”我将如意算盘打得直响,“到那时,长平君的威望定然高过王。”   只要支开他,我在这宫中行走就会更加容易。   “若我一走,你当如何自保?”伽莱迟疑道。   “长平君怎么这样儿女情长起来?”我嘻嘻笑道,“那也好,将我绑在裤腰带上一齐带了去,就不怕丢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上线一个阿拉丁神蛇。 第63章 济民   久未踏出宫门,晟都城内的情景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往昔纸醉金迷之地,如今已被艳阳烧作了焦土,光是置身其间,便能感到热浪一阵阵从足下翻涌而上。我拖着一副虚弱的身子歪倒在肩辇里,豆大的汗珠从垂落的发丝上滴落,手中则握着一张早已湿透的丝帕。   原以为身体已大安,不曾想原来只是在宫中用药物堆出的假象。一旦到了外头,整个人就如离了水的稻苗似的蔫儿了七成。   拨帘向外望去,遍地石板迸裂、尘泥生白,仿佛天地相合成了个大蒸笼,将世人都锁在了一方炽热里。   素闻万明地处大漠之中,每逢夏日里便高热难耐,一年之中因热而病死的百姓不在少数。而司天台夏官上奏称,今年的暑热之况四十年来从未有过,仿佛印证了民间所传的蛇神震怒、降灾于民。百姓身处天灾之中,最易听信鬼神之说,称新王残害兄长,悖逆天道。纵使万明新王有意将流言蜚语强压下,却无奈人心浮动,谣言难断。   蛇神之说,哪怕是我一外人亦有三分信。更何况,这其间还有伽莱暗中推波助澜。   若要为伽萨平反,今时今日恐怕是最好的时机。   我正想着,突然自高空中坠下漆黑一物,直直砸在了地上。探头看去,是一只炸了羽的猎隼。   它的眼已泛起灰白之色,几乎没了喘气之力。   我正要让人将它抱入轿中,整座肩辇突然一歪,齐齐向后倒去。我的额角重重磕在身侧的辇架上,针刺般的痛楚滑过颅内,一股腥涩涌上喉头,和着几团扭动的肉体被我呕出了口。   那虫子在淤血中翻动身子,被炙热土地烤得“滋滋”直响,不多时便化作了漆黑的小团。   我垂眼看着它们惨死地面,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一直藏在我脑中蚕食记忆的断情蛊虫。   与此同时,仿佛被截在不知名处的记忆突然化作湍急河水,齐齐涌入了我的脑中。那些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闪烁着荧光,破开围绕在四周的迷雾,缓缓融合成一道挺拔的身影。   蜷曲的银色长发如自天而落的星汉,披在渐渐显现出金纹的躯体背后。   他慢慢转过身,伸手将亦喜亦悲的假面摘下,额前金绿的狮负如同狸奴的睛瞳,在暗夜中灼灼生彩。   “伽……伽……”   我狼狈伏在地上,目光却不自觉紧紧盯着那张许久未见却不断趋近于熟悉的面孔,无所适从地颤抖着嘴唇。   那双金色竖瞳眨了眨,继而弯起。在他身后,是往日里我与伽萨相处的种种情景,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滑过。   他抱我时有力的臂弯、发丝上萦绕的深沉麝香气息、坚实的胸膛、滚烫的血迹、颠簸狼背、刀刃寒光、大雪、寒夜、星光……我望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干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眠眠。”   那张与我无数次在梦中擦肩而过的面孔终于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千言万语流淌在心中,却好似说什么都显不出我疯狂生长的思念。   我眼中蓄满泪,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心中长久以来的缺失与空洞逐渐被一股力量填补着。   终于,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冲他笑道:“伽萨。”   泪水如河流奔涌,爱意在心口生花。   ——小王后。   高远处传来仿佛置身尘世之外的声音。   ——别忘记,来蛇窟还愿。   -   只是一场梦……么?   我睁开双眼,因在睡梦中哭喊而肿胀的眼睑艰难抬起,却还是立时认出身侧坐着的男人并非伽萨。   额角被纱布细细包扎着,撞击留下的余痛仍在脑内盘旋。我扶着额发出一声闷哼,身侧的男人立刻扭头来瞧。盯着他的面孔思索了片刻,我迟疑唤道:“长砚哥哥?”   温辰有些诧异,余光瞥了眼四周,方才笑道:“阿鹤,你许久不曾唤我哥哥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见屋内装潢雅致柔和,方知自己如今在公主府内。满怀期冀地掀开被子一瞧,那两条腿仍是枯瘦无力的。   蛇神……怎么不能将我的腿一并治好呢?   “有个轿奴猝死,轿辇摔在地上,将你撞伤了。”温辰心疼地看了眼我的腿,转身斟了盏茶来,“因那处离公主府近,伽莱把你送至此处休养,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在宫中的遭遇我都已知晓,伽殷公主与我都在尽力联络二殿下。”   “伽萨他……他不是死了么?”我悲戚道。   温辰面上露出三分惊讶:“我听闻,伽莱一众给你喂了断情蛊,你……?”   “多亏那一撞,我想起来许多事。”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额角,凝神道,“难道说,伽萨他还活着么?”   是我向蛇神许的愿成了么?   抬掌覆上心口,果真不再像以往那般灼痛烦躁,眼下反而平稳安静了许多。是啊,我如今与他算是血脉相连,若是他死了,我恐怕不能像现下这般安然无恙。   可想到这种在心头的蛊,我不由得想起了如今仍被锁在宫中的云夫人,她身为伽萨的母亲,却被用作医我的药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确实有情报称他带着三千精锐在流沙中全军覆没 ,但宫中递出的密信说,伽牧曾派人在大漠中搜索他的尸体及随身物件。”温辰眸中沉静如水,“一无所获。”   “好,好。”我原本已沉下的心突然又有了希望,连道几声“好”,随后便开始飞快地思索对策。   只要找不到尸首,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将来或有一天,我还有机会与他重逢。   “前几日,伽殷公主将府中的隼鹰之类尽数放出,寻找二殿下的下落。我亦将仅有的几只墨鸽派回了渊京,把来龙去脉细细禀告皇上,求他遣戍边军队搜寻腹地。”温辰正说着,一条小蛇忽而从他袖中游移而出。   “这是?”我看着那条分外眼熟的小蛇,伸手让它攀上我的指尖。   “当初万明王寝殿中那一对蛇,诞下了两枚卵。乌金蛇擅攀爬,悬崖峭壁无孔不入,其中一条便到了我这里。”温辰道,“我想,你回宫后难以再出来,不如我们就用乌金蛇传信。”   两枚卵。原来当初陪伴在我身侧的,是它的兄弟。我登时对这小蛇的怜爱多了几分,将它小心藏进袖中。   玄蛇传信,从前伽萨也做过。   纵然他不在我身边,我如今经历的种种,却自始至终都有他的影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从在大漠中初次遇袭到夜宴中只身弑狼救我,再到后来的牢狱之灾、兽台之困,伽萨似乎总有万全之策。唯独这一回失了手,独留我一人在敌腹之地与恶狼周旋。   若真如温辰所说他还活着,伽莱伽牧二人步步紧逼,恐他一时不能现身。   他护了我那么多回,现下陷于危难之中,让我来护他罢。   -   我着人推着轮椅送我至布粮的蛇神庙中,已是黄昏之时,暑热也退去不少。我摇着小扇,倒也还撑得住。   若要撬动伽莱伽牧二人,须得从中作梗,先使这二人心生嫌隙,方能使整个前朝分崩离析。回想起当年太后寄托于我身的“惑君王、乱盛世”,我竟有些啼笑皆非。孰知我要惑的君王,不在渊京,而在万明?   神庙中人头攒动,吵嚷一片,将伽莱忙活的身影都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是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问道。   数百双眸子齐齐转向我,未等我再问,伽莱已将目光投过来,动辄便要将灾民都轰出去。   “不必。”我制止他,“本就是为了济民而来,何必再将他们兴师动众地赶出去?”   “腌臢之众,怕污了你。”伽莱抹去额前的汗珠,我讨好似的展开折扇替他扇着凉风,陪着他到后殿坐下。   “身子好些了?你何必来这地方。”他口中怨我。   我勾唇一笑,道:“怎的如今不怕我丢了?”   他僵硬的面上终于松懈几分,我看准时机,与他道:“不如让我去瞧瞧,总不能看着长平君劳心劳力,我在屋里吃空饷。”   伽莱面上陡然有了笑意,允我回了庙中。   庙中仍是吵嚷一片,我抬眼望过去,只见他们手中捧着的破碗中干干净净,加之庙内如此混乱,便知这些粮米未能送至他们手里。说着开仓济民,这一整天下来竟半点见效也无,未免也太……我偷偷看了眼伽莱,见他面色铁青,只好对为首的几个小兵道:“让他们每户出一人,七列纵队排好,按次发放米粮。若有插队争抢生事者,呵斥几声便罢,遣回队末去,不许克扣粮食。”   说着又看了看担上的粗米菽豆,道:“每户限领三升,若家中有兄弟在外征兵者,可多领半升。另外,每户的水……”   “如此分发,恐怕不够……”小兵答。   “先这般分发一回,往后再做调剂。这些百姓饿了多日,若再不放粮,只怕要闹出人命来。”扇端在掌心轻轻拍着,我轻声道,“我不知你们粮仓中米粮为何数,就依此先办罢。若是不够,再请旨就是。”   小兵为难道:“王有旨,若是不够就……”   “就如何?”我歪着头问他。   “先将年壮力强的留下,老幼妇孺……”他犹豫地看我一眼,低声道,“挖坑埋了就是。”   作者有话说:   伽莱:扔进军营   还是伽莱:腌臢之众,怕污了你 第64章 投靠   伽牧之残暴,着实令我心下一凉。   我咋舌片刻,回首向领粮的队伍望去,其间多是女子与老人。万明边境战事不绝,又碰上数十年不遇的天灾,年富力强者多亡于沙场,剩下妻儿父母在城中挣扎过活。   王都内尚且如此,那些靠近大漠的边陲小城又不知处在何等水深火热之中。   我正要说话,伽莱突然出现在身侧。他垂手搭在我肩头示意我缄口,我心中虽有十分的不满,终究也只能轻飘飘撂一一句:“饮鸩止渴。”   “伽牧为王残暴不仁,以为天下人有愧于他。”伽莱的目光锁着攒动的人头,“上至骨肉血亲,下至黎民百姓,都是他报复的对象。能开仓放粮已是万幸,若再得寸进尺,只怕我们也不能幸免。”   “为何?”我骇然失声。   伽莱静默片刻,含糊道:“蛮夷女人诞下的子嗣,自然是鄙陋粗劣,一时得势便想颠覆万明、胡作非为。”   蛮夷?我心里悄悄哂了声,若以渊国为正统,他们万明人不同样身处蛮夷之地?如今倒是互相鄙薄起来。殊不知驱使各部相互征伐、彼此牵制历来是大渊皇室的制衡之策,只不过到了我那位皇叔时,渊国国力衰退,难以再作壁上观,以黄雀之策,得渔翁之利。   “若要说继承大统,想来还是身份尊贵者为上佳。”我假作无意,接了话。   略显犀利的目光落在脸侧,伽莱似乎是在细瞧着我,斟酌这句话的意味。   论身份,他身为嫡长子,母亲又是巫族公主,自然尊贵无比。若非伽牧伪造字迹诓骗我那位皇叔,这王位十有八九要落在他身上。伽莱虽有偃旗息鼓之意,骨子里到底还带着巫族人的倨傲,我几番耳旁风吹过,便足以让他的狼子野心死灰复燃。   然而这次,我却在他的眼中感受到一股恶寒。   伽莱沉下脸,推着我的轮椅往无人处去。半旧的大门合上,震得梁上积年陈灰飞扬如絮。   “近日我常想,你何时变得这样聪明起来。”他俯下身,大片阴翳如展翅俯冲的猎隼般落下来,“又觉得你蠢,藏也藏不住那股聪明劲儿。”   我一惊,复又飞快压下眼底慌张,笑道:“我常读房中那些书,自然是会变聪明的。”   伽莱扳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搐了下嘴角,吐出三个字来。   “沈鹤眠。”   一瞬间,我寒毛倒竖。   若我没记错,这是饮药后他首次喊我的本名。他自始至终为我精心设计了念卿的身份,企图让我忘却真正的自己,却在这一刻将身份亲手撕裂。   “你究竟有没有喝那碗药?”他的笑因面上斜划过右眼的可怖刀疤而显得格外狰狞,口中吐出切齿之词的同时,布满厚茧的手已然扣在了我的脖颈之上。   似乎只要我说出“没有”两个字,纤细的颈子就会在下一刻被捏碎。   这也不奇怪,他从前似乎就是这样对我的。扼住脖颈,以示我的性命之脆弱,迫使伽萨向他服软。   只是如今伽萨不在了,我也不似从前慌张无措,反倒还能风轻云淡地喘两口气,对上他那只闪着盈盈绿光的狼目。   我眨着圆瞳,问道:“什么药?”   我眼下失了忆,哪里知道什么药呢?   他的目光越发凛冽,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似的,讽笑道:“那碗被你泼在地毯上的蛊药,孵出的蛊虫将踏床蚕食蛀空。若不是阉奴方才无意踏上致使踏床崩塌,快马加鞭前来告知,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   “沈鹤眠,”伽莱恨得咬牙切齿,“我给过你活路。”   我看着他发怒的模样,心里反倒没由来地平静,甚至带了一丝玩笑:“所以,你如今要杀我?”   颈上的力道骤然加重,窒息感从颈间窜上颅脑,我不自觉垂下眼睑,又努力抬起,道:“你只知道我不曾喝药,却不知我被蛊虫折磨得头痛欲裂、生不如死,如今也算解脱。”   “它们在我脑中爬动、啮噬,叫我痛不欲生,又将我囚于轮椅之上不能自主,这便是你给我的活路。走到底,不过还是死路一条。”   想起从前在雪地里同他说起伽宁,伽莱眼角眉梢是有几分动容的,足可见其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哪怕是花言巧语地蓄意诓骗,只要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便能更好地使一出离间计。   他的手指在我颈上松了三分,露出一瞬的犹豫,又顷刻握紧了。   还差一点。   我抬手软弱无力地攀上他的腕,继而再道:“我还记得你说累……”   闻言,伽莱恼羞成怒地双手施力,几乎将我顷刻扼死在轮椅之上。我脑中一片空白,咕哝道:“我便……舍不得喝那药了。”   生死挣扎之际,所说的话最为真心,哪怕这“真心”是我私下筹谋练习了无数次的。   “你说什么?”眼前虽然还是模糊一片,伽莱的声音已经飘至耳侧。   我张了张嘴,瘫软在轮椅上。他扶住我的肩前后摇晃,又托住我的脸,掺着几分迫切地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别的依靠了,我只有你。”我松松拽着他的袖子,眼神迷离地吐出这句话。   伽莱直起身,压在我身前的黑影渐渐离去。   我侥幸又暗自兴奋,扶着眩晕的脑袋看向他,视野缓缓回归清明。   “伽萨已经死了。”伽莱冷冷抛下一句话。   “是,”我说,“他已经死了。”   -   “近来有一队拓骨使臣前来贺新王继位,你不要随意出门,以免碰见不轨之徒。”我向伽莱表白心意的第三天,他终于肯与我说几句话。   许是我实在装得情深意切,令他格外别扭起来,一连几日都避着我不见。哪怕在庙中人群里相逢,他也从不将目光投向我。   因此,他主动和我说的这句话,让我高兴了许久。   “拓骨人?”我手里捧着册子查看这几日放粮的细则,随口问道。   这名字听起来熟悉得很,我略一思索,即想起多年以前在大漠中劫我的人便是出自拓骨部落。   自从蛊虫离开了我的颅中,记性便好了许多,也不至于事事迷蒙无知。可惜越是回忆起过往,对伽萨的思念就越加猛烈。   昔日拓骨人的弯刀依旧闪着寒光,自刀下救我的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罢了,罢了。   “拓骨人身形魁梧,善使弯刀,言行极为轻佻出格。”伽莱又道,“伽牧放他们进城,实在是不可理喻。这段日子,无事不必去城内。”   我翻看着册子,嘴上答应得乖巧,内里一股叛逆的心思却油然而生。鬼迷心窍似的,我偏生想去看一看这拓骨人,甚至是遇一回险,仿佛这样就还能碰见伽萨骑白狼而来的身影。   午后,趁着伽莱小憩,我独自转着轮椅向外去。   神庙不远处站着个干瘦的小丫头,怀里抱着只破旧不堪的小布偶,怯怯地望着我。   我见四下里无人,招手让她上前来,问:“你怎么独自在此处,可是来领粮的?”   小丫头的眼睛扑闪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是连连摇头。   她的脸蛋虽脏兮兮的,却仍看得出是个清秀里带着柔美的孩子,一时令我对她添了许多怜悯,回头就要吩咐人拿些粮食给她。她却小声说了句话,转身就要跑。   我连忙拉住她,细细分辨下才听出一句话来:“我们贺加人,不能拿吃的。”   听闻她是贺加人,我一时有些惊讶,转眼便不自觉地热泪盈眶起来。而听到后头那句话,又是一阵怒气涌上心头。   不用多问,定然又是伽牧下的死令。他不但要清除王都之内的老弱病残,还想借此机会清剿异族人,将他们赶尽杀绝。   真是伤天害理之徒!   未等我再说话,小姑娘已经撒开腿跑走了,裸露的脚被沙石磨出了血,落在黄土之上,显得格外凄凉。   我转着轮椅跟在后头,不一会儿便来到无人之处。环顾四周,但见几所空置的房屋,那小姑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坍圮矮墙之中。   四处无人,我不禁有些发怵,正要返回神庙,眼前却突然一黑。   温热手掌游戏似的轻轻捂住了我的双眼,身后人衣带上沾染的尘土气息被风吹到鼻尖处。   我浑身一颤,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感到唇被堵住了。   那人不知何时绕到了我的身前,一手仍覆在我的眼上,双唇却不容抗拒地贴了上来。他似是很擅长这等亲吻之事,舌尖一寸寸润湿我干燥的唇,然后轻而易举地钻入我口中,游鱼似的戏了一圈,勾起我的舌来。   我一面惊恐,一面又因长久未经情.事而被他吻得浑身酥软,以至于不能出声。   这绵长的吻比春光还要缱绻三分,让我堕入了情迷意乱之中,神志早已因这等亲密之事而抛出九霄云外。我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胸膛,握住了他胸口垂着的一缕发。   微风拂过,苍茫的尘土气息中,我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麝香味。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第65章 震慑   他的姿势不似寻常,一手扣住我的后脑自下而上吻来,大抵是单膝跪在地上。   体内汹涌的热浪翻滚起来,仿佛鎏金匠新烧滚了的熔金,蒸得我面上薄汗淋漓。未几,他放开我,唇齿间却藕断丝连地牵出道蜜水般的津线,在日光底下莹莹颤着,像风中脆弱的蛛丝。   我舌尖微探,试图挽留那人。   可睁开眼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玄色匆匆离去,腰间耀目金光一闪而过,险些晃了我的眼。   赤金刀鞘,我记得拓骨人最喜赤金。凡公侯王爵,以配赤金者为尊。   难道那人并非伽萨?我重又回想起那烈意灼烧的吻,沿脊不禁窜上一股恶寒,心脏更是搏动得异常猛烈。垂眸望向指尖,我细细探觉方才那缕发在指腹留下的触感。   伽萨的发微微打着卷儿,状似月光丝缎,摸起来亦顺滑盈润。方才那人的发粗糙许多,大概是一路风尘仆仆,沾上了灰尘。   按理说拓骨人与万明人为死敌,这次领队来的拓骨王子与伽萨更不应该有任何关联,可我总觉得那人就是他。   压着满腹狐疑,我缓缓转动轮椅往回去。积月摩挲木轮,纵然制工再精巧,终究是在指腹上留下了一溜薄茧,连带着几根扎入肤里的木刺。   我的这双手,不是因弓弦缰绳变得粗糙,却是因残废双腿所依仗的轮椅,实在叫人唏嘘。   万明既在大漠深处,皇宫所出的金枝玉叶自然是不可在此存活的。可私下对镜自窥,从前金玉温养的迹象已荡然无存。我拢了拢散落的青丝,瞬眸看向身后步近之人,已无心惆怅。   伽莱手里托着个小瓮,瓮体油润光洁,白釉细腻如脂,令我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念卿,你瞧这个。”他照例唤我念卿,将小瓮置在我眼前。   沈鹤眠这个名字,他嫌伽萨念过,仿佛会污了他的口,所以仍旧用念卿这个假名。且说往后若有翻天覆地之机,便假赐当年和亲的渊国公子为伽萨殉葬,让我彻底脱了从前的身份,以便光明正大地继续在他的后宫里受万民景仰。   我暗自嗤了声。   不说将来如何,只看眼下的情形,万明人就怕要挨不过去。若是沈澜此时举兵南下,只要他不发疯,收复万明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是什么?”二人相处闭室之中,总要暧昧些。我直起腰舒展了身体,又慵慵倚入椅中,将落满墨迹的宣纸撤去一旁,半阖着眼打了个哈欠,沾着滢滢泪意的眸子睇过去。   镜中人影愣了一瞬,才将小瓮打开,清冽甜香带着醉意扑鼻而来。   我被这香气勾得抬眸看去,瓮中一抹清亮酒液里浮着三四颗鸡子大的赤红龙睛,尤为娇俏可人。   “鹤顶珠,黛眉舒;蒲桃酒,美人羞。”这般精细的吃食在万明罕见无比,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是醉鹤仙。”   伽莱迟疑片刻,道:“这是杨梅泡的酒。”   “是。”我道,“因这物熟落时如鹤顶红丹,泡入酒中醇香无比,我们都称它醉鹤仙。细想来,也不过是杨梅泡酒。”   “如今确是梅子熟时,万明也有杨梅么?”我又问。   伽莱面上浮现骄傲之色,道:“这东西娇贵,我专程找人从渊国弄来了两瓮,满宫里只供你一人。”   我望着那酒,突然便笑不出了。   往昔圣祖为哄宠妃赵氏,一时兴起设了杨梅使,每年往宫中递送鲜杨梅。我幼时悄悄跑去内宫局看账,单是杨梅使递送一回便要花去钱十万贯,细算下来,一颗小小的杨梅竟值了一两银子。   眼下万明四处疮痍,他将我当祸国妖星供着,拿来的两瓮酒不知可压死外头多少百姓。那酒瓮里装的仿佛不是酒,而是黎民布衣沾了泪的血。   “如今……如今万明正是遭难之时,你拿这些来,恐怕外头重臣会有异议。”我叹道。   “不过是两瓮酒,又不是要他们的命。”伽莱有些不悦,“若是连这些东西都要不得,岂不叫外人看笑话?”   我看着他,额侧突突跳得头痛,忽而就明白了何为古人所说“云月是同,山溪各异”。   “也是。”我强颜笑着赞他,“过去听闻美人一笑值千金,不知我在长平君心里值几钱?”   “只要能博你一笑,便是万金我也拿得出。”伽莱面上消去方才小小的不快,用金制小漏盛来一小盅递与我。   我饮下一口,却如鲠在喉。   万金,便是已经逾越了当年圣祖宠溺赵妃之制。圣祖因奢淫无道而为人指摘,何曾想过今时今日,还有我这样一个骄纵奢侈的后裔。   “听闻拓骨使臣所呈贺礼中有一斛南珠,等我想方设法拿来,也给你。”伽莱的心思早已飞去了别处,“南珠养人,你用得上。”   彼时我正沉浸在假象中的万民唾骂之中,忽闻“拓骨”二字,猛然清醒过来。   “礼单需过伽牧的眼,还有礼官验查,哪是说想要便能要的?”我说着,顺势将酒盅落在桌上。   这酒尝起来有些酸涩,不似渊宫宫宴里所用的酒甜润。我品了品舌尖余韵,心下觉得不大对劲。   “管理这批贺礼的呼延烈,其妻为我母亲的陪嫁媵女,他自然是我的人。”伽莱道,“此次弄酒来的便是他胞弟呼延仪。”   我对镜注视着他落座,心道不妙。   若那人是伽萨,想要随拓骨使团入王宫,就须过了呼延烈那一关。伽莱身边的人不说神机妙算,却也不是庸碌之辈,只怕他会在那里卡住。   我看着桌前的杨梅酒,略一思索,计上心来。   “难怪长平君这样胸有成竹。”我笑道,“杨梅多汁易腐坏,能运送至万明,想必这呼延仪自有保鲜妙计。可否让我见一见这位妙人,纵然此生不能归去,也好知道些故国的情形。”   呼延兄弟皆为他的心腹,纵使我想要翻天也躲不过他们的眼睛。只是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想必他也不会阻拦。   果然,伽莱沉思片刻,欣然?允了。   -   今日晚膳后,呼延仪即来拜见我。   我倚在座上,垂目盯着眼前眉目清俊的年轻男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私吞银钱,方知不可以貌取人。   “先生弄来的杨梅酒很好,难怪长平君肯将这样的差事交与你。”我笑吟吟盛了一盏酒赏他。   呼延仪面露喜色,千恩万谢地接过去,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多谢贵人夸赞。”   “这一路,辛苦先生了。”我盯着他将酒饮入喉中,眉目微皱,复又强作平静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   呼延仪心虚抬眸望我,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只是不知,先生此去花了多少银钱?”我不动声色地品了口茶。   “晟都至渊京路途遥远,总要三十万贯才够来回。臣兄听闻是为讨贵人一笑,另添十万贯,嘱咐臣务必将酒好好送到贵人手上,才不负长平君昔日的恩情。”地上跪着的男人张着巧嘴搬弄是非,言下之意,这些钱全然花在我身上不算,他们呼延家还另添了许多钱。   何等忠贞之臣!   若我再斤斤计较,若非有意刁难忠臣?   我冷哼一声:“此次请先生来,是想求取将这杨梅保鲜之计,将来若两国通商,瓜果在道路上也不至于腐坏。”   呼延仪双瞳狐狸似的一转,故弄玄虚道:“这保鲜之计,臣自有方法。只是……”   他瞥我一眼,故作为难:“只是臣怕说出来,将来贵人教与旁人,臣这运送之职的官帽便要保不住了。”   “是啊,若是我说与旁人听,你这杨梅酒是从旁的部落劫来之物而非渊国人所酿,只怕项上人头也要不保。”我将手中茶盏重重的磕在桌上,声音里落了霜。   呼延仪一怔,仍要狡辩,我已将一侧的古籍丢在他面前。   “自万明往东,渠溪一带亦产杨梅,只不过因干燥缺水,所结果实异常酸涩。”   “只是渊国今年所产杨梅品质不佳。”呼延仪额上出了层冷汗,却依旧嘴硬得厉害。   我用金漏敲着小瓮,问:“你可知这里头是什么酒?”   “杨梅酒。”呼延仪道。   我短促地哂了他一句,慢悠悠道:“这是绿蚁酒,因用来蒸酿的酒料低劣且生熟混合,故而味道发酸。莫说渊宫,就是边陲平民也不饮这样的酒。我自幼在渊国皇宫里长大,用过的金贵物件数不胜数。你见过几件好东西,倒想鱼目混珠,用这种酒来蒙我?”   “渊人不爱烈酒,故只将杨梅与冰糖交叠置入米酒中浸泡几日便可。这样将梅果与酒料合酿的法子,是渊国之法传入渠溪后经人改良所成,而自渠溪至晟都,不过十来日的路程。”   呼延仪跪听了我一番话,已经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伏首拜倒在我座前,背上轻薄的布料已洇湿了一片。   “这十来日,莫说四十万贯,便是十万贯也难以用尽。再经比价、采买,又能剩下一抿子。”我倚在小桌旁,一手支着脸,皮笑肉不笑,“先生私吞多少银钱,可需要长平君请两位算科名士来算一算?”   “贵人!贵人、求贵人抬手饶小的一命。”呼延仪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忙爬到我脚边讨饶,“小的愿将银钱全数奉给贵人,但求贵人千万不要告诉长平君,否则……”   否则就照伽莱那般不快便将人拖下去砍的做派,他怕是要被剁成肉泥。   我生生等着他在地上磕了半刻,才慢悠悠道:“也罢,这次便饶了你。不过我还有一事要你谨记。”   “贵人请说。”呼延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厌恶地看了眼他捧着我长靴的手,想挪开又不能,只好道:“过几日拓骨使团入王宫,带来的宝贝数不胜数,长平君已经许给我。你知道我是个喜欢奇珍异宝的,盘查时务必手脚轻些,别弄坏弄丢了。”   “再者,拓骨人历来与万明人针锋相对,此次愿意前来道贺,你们务必恭敬谦和,不得冒犯。若有什么事,囫囵过去就是,不可触怒他们。”   呼延仪到底是个聪明人,立刻道:“谢贵人提点,小的与兄长定当铭记于心,这就将沿路所设兵卒撤下,恭请拓骨使臣下榻礼宾处。”   “嗯。”我心里盘算着他嘴里吐出的丰润油水,心里偷着乐,点头道,“下去罢。”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好喜欢眠眠喔嘿嘿嘿……嘿嘿……) 第66章 布局   荷月,初十。   我常觉得在万明用荷月这词不恰。   从前渊国六月中,城池内外河道湖泊都生满了郁郁葱葱的荷,嫣红淡粉次第探颅,仿佛扑上香粉的美人面孔,一时间既烂漫热烈又不失雅意,正如官中贵女们淡妆浓抹,没有不相宜的。   若有闲情,乘岸边画舫至湖心,纵使头顶上的日头烈烈地照,荷叶底下藏着的碧水却是清凉爽意。   摇橹的船夫大多是有技艺在身,或引吭高歌一曲土语长调,或俯身三两下便捉一捧小鱼,交由同船妻儿拿去烹制。届时船客们一边尝着新鲜的炸青鳞,一边迎风细嗅荷花清香。   白日里泛舟游湖、赏荷作诗,夜间提灯寻香、阖家出游,街上一日赛一日的热闹。想来,那才堪称“荷月”二字呢。   万明这风沙之地,莫说荷了,就连一片水草也成了稀世的宝贝,哪里担得起“荷月”这般风雅的二字?   我虽如此想着,却也只能不动神色,展开折扇轻轻扑着风,坐在华盖底下督工。   为彰显晟都繁华气派,伽牧下令大肆修建金玉道以迎拓骨使团入宫献礼。   伽莱日日烦心于济民赈灾之事,又赶着揽下了筑道的活儿。其实伽牧多疑,想必也知道这位兄长意在留下功绩赢取民心,却不知为何还是允了。   于是我才连夜比着渊宫里的旧法给他写了厚厚一沓济民之策,如今又要替他看着筑道之事,到头来这些美名都还是他伽莱的。   所谓金玉道,顾名思义,便是以玉石为底,金块为砖,自城门修一条大道通向宫门长街,届时请拓骨王子乘白象入王宫。这样的待遇,我早前来献礼时都未曾有过。   想来万明先王醉心于研究续命之方,也无瑕做这些闲事。到了伽牧这里,反而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掏空万明的国库,日日大肆挥霍。   万明虽盛产金玉矿宝,终究禁不住他这样铺张浪费,更何况——   “你,动作快些,懒骨头!”   响亮的一鞭子如惊雷炸开,那拖着满车金块的万明男人被抽倒在地,背上顷刻多了一道火燎似的鞭痕。   他嘴角淌着白沫,脸朝下栽进尘土里,双膝却支在地上,挣扎着仍想爬起身。虬枝似的双臂在土上胡乱抓着,像两条乱游的长蛇。   如此情景,我看得心中一阵翻腾,冲着监工道:“你何必打他,不是还有二十多日么?且叫他到这阴凉处歇歇,从那冰池子里舀一勺水给他消暑。”   “贵人心善,”监工腆着笑脸躬身凑上来,“这些人有劲得很,就是懒。贵人是软心肠,可他们是贱骨头,今日放一个明日放两个,将来个个装病摆懒,金玉道不成,谁来体恤臣呢?”   这事我本没有权利管,遂睨他一眼,只能作罢,摆手道:“你把这些冰化的水都分给他们,我这儿不热,用不着。”   “是。”监工抬手让两个小奴将冰池抬走,毕恭毕敬地退下,转脸重又开始恶声恶气地挥舞铜鞭。不必说,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他们这些人一日到头无暇饮食,我特意拐弯抹角地向伽莱讨了一坛冰来,为的就是让他们留一口气。   冰池一去,热气猛地窜上前来,仿佛面前摆了个大火盆。我只好快速抖腕扇着折扇,面上三五刻便挂上了汗珠。   再看方才倒在地上的人,那两条青筋凸起的虬臂已经不动了,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拱在地上,像座静静的沙丘。   旁人看了看他,将他面前那碗凉水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空中弥散着炙肉的臭味,我无力地抬眼看着,疲惫一阵阵涌过来。   日头升上半空,侍奴请我就近入公主府歇息。我正要点头,忽而被一抹闪烁的金光迷了眼。   抬眸看去,那车上的金砖里头露出一点玄色,十分奇怪。再细瞧,我才发觉这金砖面上有一圈突出的金片,似能向两侧滑开。   一股不祥之感登时涌上心头。   -   “这金砖中藏有玄铁长管,内附白羽箭,箭簇上三道血槽,被射中之人必会重创。”   在公主府里,我终于见到了久未露面的宴月。   伽宁纵火那日,他因放心不下我身处火场便偷偷躲在远处屋檐上观望,却不慎被伽牧的护卫捉住。   奇怪的是,伽牧未曾杀他,反而以制暗器为由将他留在了宫中。后来宴月趁着奉上新制暗器之机刺伤伽牧,这才逃出重重叠叠牢若金锁的王宫,躲进了公主府里。   难怪伽牧放手让伽莱负责筑道之事,原来是自己受伤未愈。   “这是你做的?”我小心摆弄着金砖,寒光凛凛的箭簇上涂着层泛青的涂料。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是为了保命……”宴月垂着密而颀长的睫羽,遮住了浓丽的翠绿眼瞳,“主子别碰,这上头涂了宫中的秘药,会死。”   我猛地合上那片金片,发出冷冽却丝滑的刮擦声:“这砖是用来砌金玉道两侧金柱的,共一百八十柱,成对分布在玉道两侧。这样含箭的金砖共七百二十块,每柱四块……伽牧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金玉道是为了迎接拓骨使团才筑的,金砖里的暗箭亦是为了刺杀拓骨人。   那日深情绵长的吻重现在脑中,我低头看了看手指,仿佛拽住他发丝时的触感还未消逝。   拓骨王子……伽萨……   伽牧此举,若非单纯记恨拓骨人,便是坐实了拓骨使团中有他要防备之人。不论是谁,终究是他不喜之人,也是我可以拉拢之人。   蓦地,我明白了伽牧的阴恶之处。   此金玉道名义上由伽莱监工修筑,一切筑材用料皆由他首肯,若是拓骨使团在步上金玉道时被暗箭所伤,必会追究到伽莱身上。到那时再由监工供出我来,便是一石三鸟之计。   拓骨王子难逃一劫,必会在万明与拓骨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两国交恶,兵戎相见,不论是哪一方灭亡,伽牧他都能躲在暗处偷乐。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真心实意地恨着世间众人。   这样的人在王位上坐得越久,万明就越像一片飘摇在风雨中的萍草,没在沙尘里的枯木。   “实在是奇怪,”我说,“我并非万明人,却也见不得这里的百姓受苦。”   “主子是为了二殿下么?”始终保持静默的宴月冷不丁冒出一句,“城中近来谣言四起,说那拓骨王子与二殿下身形相似,更有甚者说那便是死而复生的二殿下归来报仇。四殿下的消息灵通,想必早就知道了。”   果真如此!   “我很想他。”我自觉声音里带了些落寞,强扯起嘴角来,“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只是这件事或许会伤及我。”   宴月一怔,目光莹莹,带了几分精明。   “我要你在晟都城中散布消息,称伽莱心神为我所迷,花费大量财力寻世间珍奇来哄我高兴。”我从袖中取出呼延仪早晨亲自送来的那叠银票,“说天灾因我而起,我是霍乱世间的妖。”   “主子这是何意?”宴月忙道,“主子是世间最好的主子。”   “你就当是我想亲身入虎穴,钓那位拓骨王子出来。”我微微笑着,“伽萨从不会置我于险境而不顾。”   “可主子这样会被万民唾骂,我不要。”宴月皱着眉,白皙眉心漾出一圈涟漪。他连连摇着头,继而别过脸去。   “伽萨才是你的正主,对罢?若此计顺利,便能离间伽莱伽牧二人,让他重掌万明天下。”我接连打着如意算盘。   伽牧如今遭百姓声讨,若想堵住他们的口,务必要揪一个罪魁祸首出来诛之,眼下我自然是最好的靶子。而伽莱如今倚重我的济民之术,哪怕他不是真心待我也不可能轻易弃了我这枚棋子。若能让他们二人相争,势同水火,伽萨混在拓骨人的队伍里想做些什么也方便。   “是主子带我来万明。”宴月缓缓站起身,目光一瞬变得残忍而决绝,“宴月有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想说与主子听。”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突然跪倒在我面前,道:“二殿下救过我的命,为的是让我在渊宫中留意主子的动向。可如今,我的心里已经都是主子。”   “宴月深知主子是不爱争斗的人,我自有一身本领,能在乱世中护主子周全。”他从胸前取出贴身藏着的纱罗,上头歪斜的针脚顷刻让我想起是先前在路上丢的那条。   “与其在深宫中颠沛流离,我想问,主子可愿意与我远走高飞?”   宴月眼睑轻颤,似是十分紧张。我万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心中惊讶之余多了些感动。   可伽萨……我如何能弃他而去?世间终究是没有两全法的。   我为难地看着宴月,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扶他起身。   宴月明白我此举的意思,双手托着那条纱罗还与我,指节却不住颤抖着。   我看了看那条针脚笨拙却是精心修补过的纱罗,伸手覆上去。宴月眼瞳一缩,我却只握住了他的手掌。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怪我当初不该蓄意与你亲昵,终是我对不住你。”我想起从前为了笼络人心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愧疚。   “是我不该对主子别有所图。”宴月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我,“主子说的,我照做就是。”   “主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也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情愿护主子一世安稳。”   作者有话说:   炸小鱼真的很好吃x   萨老师马上就要闪亮登场啦!有没有人想他~ 第67章 风云   金玉道筑完的那一日,整条大道上华光满目,佛若一条熠熠生辉的天道自苍穹之上降下,踏者可拾阶而上九重天,一举登仙。   而那玉阶的尽头,是高耸的王宫宝殿。   残民以逞的阎罗殿。   这金玉交相辉映,奢贵至极,倒真能看出几分强撑起来的盛世气象。   若我不曾见过他们在毒日底下挣扎匍匐,亦不会知道这洁白玉阶底下铺的是被土地烫焦了的尸首。且那尸首遭穿孔剖解,内埋机关,一旦有重物落在上头便能牵动金柱中的箭羽。   拓骨王子乘白象,此等巨物令他难以脱身。那七百二十支箭,便会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万事俱备,实在是妙计,可惜多了个我。   夜里一番动作,我悄摸让人按着宴月画的图纸将一片片极薄的铁片塞入金砖箭匣内,阻断了连接机关的木梁。如此一来,哪怕是将玉阶翻开了,也无法触动机关。   “主子便这般肯定那拓骨王子就是二殿下么?”宴月提笔蘸墨,片刻喘气的工夫里问了我一句。   我启盖撇去杯中浮末,浅酌了一口。   其实这事我也与伽殷通过气。世间男子身形相似的数不胜数,伽萨虽是她敬爱有加又异常亲密的兄长,她却也不能十分断定那人就是他。   可我冥冥之中,偏生认定了那人是伽萨。   云时絮在我体内种下的情蛊发作多日,却只在他靠近的一瞬安歇了片刻。除了伽萨,世间再无人有这样的能力。   再者,我是在梦里向蛇神许过愿的。虽不知这乌金蛇神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到如今,我情愿它是个灵验的神仙。   从前对这些鬼神之说,我是将信将疑,总以为拜佛之人迂腐。可如今神佛也好,鬼魔亦罢,只要能将伽萨带回我身侧,我都信。   我实在是,很想他。   “是。”清茗入口,唇齿间仿佛呵了一团暖气。我放下茶盏,抚平袖上压出的褶皱。   “可若那人不是二殿下,主子只会得不偿失。”宴月将墨迹未干的图纸吹了半晌,递到我跟前。   那墨迹在烛光下洇出一汪清明的水渍,同写下它之人的双眼一般,清亮明净。   我扫了一眼图纸,抬眸深深看了眼宴月。   他还是想带我走。   可是他哪里知道,我能撑过这一载,靠的全然是想见伽萨的那一丁点儿执念。   “若不是他,挣扎了这些日子再落个满盘皆输,我倒也认了。”我自嘲笑笑,轻叹了口气。   自从无意中恢复记忆以来,我竟如木中蠹虫,日日靠着蚕食往昔与伽萨的点滴而生存。他早已与我心上血肉长合在一起,伽牧一党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无异于剥去了我的心。   无心之人,哪里堪活得长久呢?   有这样一双残废了的腿作我桎梏,万明便是我的牢笼。我这飞不起的鹤,注定是撑不过风卷黄沙的。   不如早日放过自己,求得来世再续前缘。   -   宴月办事得力,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晟都城中谣言四起。我去瞧那金玉道时见伽莱面露喜色,却只在目光触及我时敛去了笑意。   他近日常与难民打交道,风言风语早就钻入他耳中。   “你怎么来了?”他干巴巴问道。   这话听着别扭,说话的人心里更别扭。我装作全然不在意的模样,笑道:“我想来瞧瞧这金玉道究竟长什么模样。”   伽莱显然犹豫片刻,转身立在我左侧,与我一同观赏那金碧辉煌的长道。   夕阳西斜,暖黄天穹上浮着团团火烧似的赤红云朵,将金柱玉砖映得瑰丽无比。我微微侧目,伽莱面上同样浮现一层兴奋的浅红。   “如此一来,长平君也算是有功绩在身。”我道。   “如今灾民已安顿完了,金玉道也筑成,按例当论行赏。”伽莱脸上深及颅骨的刀疤随着他说话动作而狰狞地抽动着,绿眸中的狼子野心渐渐压制不住,翻腾起来。那只闪着狠戾暗光的眸子倒映着天边金色光辉,细看仿佛是万明王宫的缩影。   公主府中有线人来报,伽莱府上暗地里养了一批死士,近来操练得愈加勤快。伽牧为百姓所怨恨又根基未稳,想要将他拉下王座,此时确实是个好机会。   我假作不曾察觉他话外之音,好奇道:“是要向伽牧讨要南珠给我么?”   “南珠自然是要给你的。”伽莱面上露着勃勃野心,“不过将是我亲自下旨,将整个国库都赐予你。”   听这口气,倒像是王位已十拿九稳了。   打起来好啊,我暗自笑道,双方交恶,才能让伽萨有机可乘。   忽地,从十步开外冲出来个枯瘦男人,护卫尚未来得及拦住他,一桶滚烫的沙子便泼在了我身上。   “妖精,你这魅惑王室的灾星!”男人被护卫压着跪倒在地,口中仍旧大骂不止,污言秽语连城一片,几乎要脏了崭新的金玉道。   百姓怨声载道,对我不满,确实在我意料之中,却不知他们还会朝人泼沙子泄愤。   酷暑难耐,我本就穿得轻薄,眼下轻罗薄纱都被沙子烫得糊了卷儿,衣服下遮着的皮肤也被燎得出了细密小泡,只得轻轻倒吸着凉气喊疼。   见状,伽莱大怒,拔刀出鞘便要削去那人的颅。   “等一等,”我忍痛劝阻道,“本就是为了救这些人才花了一番工夫,若此时动起手来,恐怕被伽牧抓住把柄,夺了你赈灾筑道之功。”   况且,这最重要的话他还没说出口呢。   伽莱闻言,亦觉得有理,勉强抑住性子,缓了手中动作。   伏在地上的男人见状,更大肆地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长平君为你哄你高兴,千里迢迢弄了杨梅酒来,跑死了十八匹良驹,累死了三十名大骑士,花费上万两银钱!你这圣子,呸!”   “祸国妖后,生啖的是我们的肉!将来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受抽筋剥皮挖骨食髓之痛,永生不得轮回!”   我狠狠一噎,虽知这是我自己传的话,还是不免心酸起来。   他在这里怒斥我不恤民情,孰知那分发下去的大半米粮都是由我用呼延仪送来的银票,请公主府出面向粮库买来的。伽殷带着温辰忙活多日,最终还是将功劳让给了伽莱。   人人都为了帮我受委屈?,为了济民而日夜兼程,可到头来,这些民众是一点也不会知晓的。   他骂得青筋暴起,突兀蜿蜒在额侧。下一刻,伽莱挥刀斩下那血液上涌的首级,喷洒的滚烫鲜血弄脏了我的衣袍。   仿佛洇着红色的杨梅酒,沾在了月白的云纹上。   杨梅酒这事唯有他与我,及运送使呼延仪知道。他不会说出去,我在他看来亦不会自毁声名,这些消息只能是从呼延府中传出去的。   看着他阴沉如暗云密布的脸色,我知道,呼延兄弟是难逃这一劫了。   “什么混账话!”伽莱啐了一口,浓眉压着冷锋,“那日呼延仪来见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抚袖的间隙偷偷用小指挑起衣袖,无意似的露出底下被烫出的小泡,低声道:“也没什么。”   伽莱冷目盯着我,决心要从我口中逼出点什么。   我双眉一蹙,几番欲言又止,等着将他的耐性磨没了,才吞吐道:“我说那杨梅酒不似渊国口味,他就说其实是从渠溪拿来的,还给了我很多银票让我不要说出去。我也不晓得他会因此记恨我。”   “银票呢?”他又问。   “赈灾粮米不够,我拿这钱去买了。”   还嘱咐公主府,私下多给贺加人发一些米粮。   “难怪,怎么近几日的赈济粮比以往多了三倍之数。”伽莱得知自己被骗,恨得咬牙切齿,转眼便策马回了自己府上召见呼延兄弟二人。   我盯着他怫然而去的背影,寻思着那庙堂之上的人也应当听见了,怎么还不有所动作?   正想着,不远处忽而传来两声轻佻哨声,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扯了回来。   我诧然抬眸,只见几个拓骨人嬉笑地站在几步外看我。为首的男人面上覆着薄金镂刻而成的面具,一双摄人心魂的金眸比那倚山的太阳还要热烈三分。   是他!   我正要张口喊出来,又见他身后几人皆为金眸,才想起来拓骨人生金眸就和渊人生乌瞳、万明人生绿眼是一样的,不免又有些失意。   “烫到了,痛痛,哭哭。”他左侧蹿出来个少年,操着一口生涩万明语冲我做鬼脸,继而又联合身侧几人哄笑起来,唯有为首那人静静看着我。   我亦静静看着他,目光如春日里缠绵的暖阳往他身上扑,却被冷涩气息挡在了外头。   他似是变了,眼底没了从前那般浓烈的情绪,亦不会回应我的主动示好。   等到身后的随从们都笑累了,他才慢条斯理地问:“你们那个长平君,是不是要封你做王妃?”   原来是为这个?!   我一怔,赶忙就要否认,又见身侧站着两个伽莱留下的心腹,只好将话强咽下肚,独用目光委屈地盯着他。   “啊呀,你不是男人吗?”那少年又极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你不是那个老头的遗孀吗?”   他指着我,惊呼道:“你居然和他的儿子苟且?!”   话还未说完,男人抬手给了他那圆滚滚的脑袋一巴掌,痛得少年扶着面上将落未落的金面具,连忙躲到后头去。   拓骨男人善战,因喜欢将敌将的手臂斩下来,削去血肉,借着未干的血迹将骨头形状拓在狼皮上而得名。表面是为了突显自己骁勇风范,实则……《万国志》中记载,无拓骨者,女不嫁。   简而言之,像我这样病弱的人,在那里是娶不上亲的。   至于这面具也有讲究,据说那里的男子成亲之前须用假面遮住脸,洞房之夜由妻子取下,以后方可不戴面具出门。所以《万国志》中还有一句话,无面具者,女亦不嫁。   那少年的假面若是落下来,以后自然是没有姑娘肯嫁给他的。后头几个已经脱去面具的大汉又将他笑了一顿,热闹得仿佛在酒馆里谈天。   反观我这里,除了两个铁面人似的眼线,就只剩下了个有口难言的我。   为首的男人没有再说话,打量了眼我身后的金玉道就带着人打算离开。   我赤着眼眶看他们从我面前走过,那少年不死心地扭头又冲我做鬼脸,突然大惊道:“啊呀,你哭什么?”   闻言,男人顿住脚步,眼看就要回过头来。我先一步侧过脸,对着身后一言不发的巫奴道。   “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午还有一章更新T^T问就是被运营制裁了 第68章 别君   “慢着——”   一道阴柔傲慢的声音破开长空,如琴弦上滑出的诡音,径直落在我跟前。   一乘金顶镶珠的小轿在四个轿夫的抬动下颤巍巍挪过来,侧旁跟着个长相婉和清俊的阉奴。我一眼便认出他是伽牧身边近侍的宦官,叫作浮棋。   浮棋上下打量我一眼,身姿轻柔地俯一俯算是见过礼,细微得像是怕扰了这残阳底下的一场生疏冷清。   眼尾微翘,绿眸流转,他满面笑着吐出一句叫人心惊的话来:“王请贵人入宫。”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汇来。   我刻意躲开那双金眸,低头拂去身上的落沙,再抬眼时已敛去了眸中隐隐的水光。明知他不会答,我仍是问了句:“什么事?”   “王想召见谁,自然有王的要事。”浮棋眉尖一颤,便故意似的往拓骨人那一瞧,末了再垂眼道,“近来长平君立功,贵人也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许是王要行赏论功,也指不定呢?”   话音刚落,那一队拓骨人已经不耐烦地迈了步子。末尾的少年还伸长着颈子听,被前头的男人用手一勾,半压着肩硬是拖走了。   一年的工夫,竟是半点也不信我了。   我亦不再去看他,只是心尖儿没由来地跳着,恐怕这一去要生出些事。什么论功行赏,恐怕是听了那些谣言,终于寻了个机会想要除去我罢?   两个巫奴搀扶着将我塞进小轿中,片刻接触的工夫,我用指尖在其中一人的臂钏上点了点。   巫语,以指书字,我偷偷学了些。   那巫奴静默如水的面上终于漾起了一丝褶波,轻轻点了点头。   去请长平君,救我,尽快。   -   “沈公子,”身披白缎绣金人面蛇纹长袍的男人站在博古架前,掌心玩弄着一把折扇,“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温润莹白的玉扇下缀着一颗殷红透亮的红玛瑙珠子,裸在半空中轻轻颤着,被他抬指一勾便碾在了两指之间。   我撇过脸,见一条小蛇偷偷藏在缝隙里,吐着信子似是在听我二人的话。   伽牧将那扇子丢给我,扇面轻轻散开,生了褐的血沾在扇面上,隐约可见四个旧字。   君子好逑。   见我不答话,伽牧缓步靠近了,不似他两个兄长那般挺拔宽阔的身躯俯下来,落下的影子压在身上仍是又重又闷。   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蒲睫几乎要扫落在我脸侧,湿热气息缓缓喷在我面上。   “你没饮那药,是罢?”伽牧那双冷冽的眼睛一弯,似笑非笑地露出两弯寒月来,“藏得好啊,连伽莱都肯帮着你掩过去。难怪外头都说你是狐妖转世,能惑人魅上。”   圆润的指头向内一按,甲片便深嵌入我颊上软肉。我疼得双眼微眯,道:“还是不及王上,藏拙数年只为了那一晚,将王宫搅得天翻地覆。”   闻言,伽牧松开我,笑道:“你也知道,我忍了这些年,就是为了踩在众人之上。如今万明是我的,这片国土上所有人的命,都是我一人说了算。”   “你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当初说恨我,可如今对自己的百姓亦不放过。万明覆灭,对你也百害而无一益。”我看着那张脱去稚气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仿佛那个口口声声喊我“沈公子”的明朗少年还在昨日,如今却成了这般疯魔阴狠之人。   “沈公子实在是蠢,难不成这些日子伽莱一句实话也没对你说么?”伽牧负手步至殿内供奉的人面蛇神像,灼灼目光盯着金身蛇神首级上两颗异常明亮的眼珠,“也是,他也是啖我母亲血肉者,怎会认自己的错?”   “什么?”我问。   “万明历来有祭蛇的祖训,每隔十年,将一女子冬日里送至蛇窟,供蛇神在不得食物时享用。”伽牧恨道,“以求后十年的太平盛世。”   我突然明白他为何如此之恨了。   “十年前,送去蛇窟的是你母亲?”我紧盯着他。   “是十一年前。”伽牧转过身,借着光,我竟发觉他那双清澈的绿眸发着金色的光芒。而眨眼的工夫,那金芒便消退得无影无踪。   抬眸上移,他身后的金身蛇神像依旧泛着光泽,静立在高台之上。   不知可是我眼花了,我总觉得那蛇神像,嘴角向上扬了一瞬。   “因今年年初未将新的贡品送入蛇窟,蛇神大怒,才降下这般天灾。上一个这样忤逆蛇神之意的,是我父王。”伽牧自嘲一笑,“历来的王都要将自己的妻子送入蛇窟为祭品,独他不敢将巫氏女送入蛇窟,咬牙撑了三年。”   “后来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将我母亲送去了,才换来接下来十年的无灾无难。”   我一面听着他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一面继续盯着他身后的金身蛇像。不知为何,他每说一句话,蛇神像的眼睛便会变得亮一些。便如同他心中的恨意,愈加浓重强烈。   忽地,我一阵头晕目眩。堪堪闭上眼,竟在黑暗中看见一张可怖人脸向我扑来,血盆大口几乎将我的身子咬去。   我浑身一颤,连忙睁开眼。索性伽牧此时背对我站在神像前,不曾发觉我面上浮现的冷汗。   “你若要恨,便恨他罢。”伽牧放肆大笑起来,“若不是他不敢违背旧规,万明早已自顾不暇,哪有兵力去攻打你们渊国,你又怎会被迫背井离乡?父母双亡?”   “这般,伽萨也不会被从渊国接走。届时你们在锦绣繁华处相依相伴,怎会像如今这样,一个躲在暗处不敢露面,一个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最恨的兄长卿卿我我?”   他这话似给了我当头一击。   我一手死死按在轮椅扶手上,半是喜半是哀,又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往上冒。   喜伽萨未亡,哀我如今处境,更是气愤伽牧这一番话将我与伽莱的关系模糊得不清不楚,难怪伽萨对我没有好脸色!   “即便如此,不开仓济民,反倒逼他们修什么金玉道,也是你一人所为,与天灾又有何干?”   “既然他们如此敬奉蛇神,那么这神的赏也好,罚也好,都是天赐的。”伽牧突然大步向我走来,“你想替伽莱篡位也好,想替伽萨守国也罢,就与我一同亲眼看着它覆灭罢。”   他抬手从我颈间一撩,将那枚金绿狮负从我眼前夺走,借着光打量片刻。   他的手抬的位置,正好将那颗珠子托在了蛇神像额前,看着像是蛇神的第三颗眼珠。   我越发觉得这屋子怪异,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直叫我寒毛倒竖。而伽牧说这句话时,双眼竟又泛起了金光。   还未来得及说话,伽牧已将这狮负掷在地上,抬起锦靴碾了上去,简直要将伽萨留给我的这最后一点儿念想碾碎了。我奋力一扑,将那珠子捞到自己身边,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他脚边。   清脆的一声,宛若瓷器碎裂。   我摊开掌心,那狮负已经碎作了两半儿,锋利边缘正划在了我的掌心。一滴血从细密伤口里沁出来,将手掌润湿了。   “沈公子,你也的确是痴情。可你如今都是半个残废了,怕也只会拖累他罢?”伽牧拂衣坐在了我的轮椅上,“原想这时候就处决了你,现下想想倒也不必了。”   “明日拓骨王子过金玉道,我允许你在高台上看他一眼。若那人确如谣传所言是伽萨,我再准你二人同穴而眠,也算是你往日里那点子善心的好报,如何?”   -   夜里风大,我转着轮椅缓缓往外挪,心里回荡着伽牧说的那句话。   是啊,我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是个累赘。若没有旁人的帮助,这冗长的宫道,我一人走完需要大半夜的时间。   我似乎总是给伽萨添麻烦。   垂眸望了望自己,这一天下来,连身好衣裳都是破了洞、裹满了灰,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将来若有刀光剑影,我连半分自保之力也无。   这般想了许久,直到出了宫门,我才发觉掌心的伤口又崩裂开,血似小溪般淌了满手。   世人皆道琴师最惜双手,母亲留给我的琴如今不知落在了何处,我的这双手亦伤了无数次。长此以往,若有一日伤了筋骨,就再也抚不成了。   若说不能抚琴,本也无大碍。只是我从前答应过伽萨抚琴给他听,这么久了,还一次都没有让他听过我们渊国的琴音。   所谓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不知还有无机会。   我长叹一声,抬头望向夜空里一轮皎月,也是残缺模样。   缺月挂疏桐,好不凄凉。   手指抚上椅轮正待发力,那托着月亮的树枝忽然怪异地颤抖了两颤,阴影底下走出个人来。细看,正是黄昏时遇见的拓骨王子。   不如说是伽萨。   我怔怔望着他走近,一时百感交集。   “你怎么来了?”两人相望无言,终究是我先开了口。   “跟了伽莱,你过得也不快意罢?”伽萨嘲讽似的哼了声,面上的金色假面在月光下镀上一层银蓝,显得格外寒凉。   “这样的话你究竟要说几遍才算完?”字字如针刺,扎得我只剩下落寞。   “如今连问一句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愿意,实在是凉薄。”伽萨静静伫在原地,一阵大风刮来,我不由地裹紧了衣裳。   盛夏里的夜,怎么会有这么凉的风呢?   我再无话说,自顾自转着椅轮朝前走,体内仿佛有一股东西想往外涌,顶得我一阵难受。   “听说你为了投诚,自己废了一双腿。你何时变得这样没骨气?”伽萨的话顺着风飘过来,“那我算什么?我为了救你受的伤算什么?”   我自己废了双腿,外头都是这样传的么?   我万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字字能将我灼伤。   伽牧所言重新回响在耳畔,我咬着牙将心一横,发狠道:“是,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如今你回来,想必不是为了向伽牧俯首称臣的罢?”   伽萨听着,却不语。   借着黑暗,我抬袖擦了擦眼角,帕子包住的两半狮负碎片不慎滑落在地上。想弯腰去捡,却几次够不着,只能作罢。   也许这就是天意罢,要我在此刻与他诀别。   “就当我是忘恩负义之徒罢,我不能与你共苦,往后亦不会沾一点你的荣华。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就此别过。”   如今我这副模样,早日分别便再也不会拖他的后腿,掣肘他的抱负。   入宫的路我替他铺好了,剩下的路没有我也罢。   千言万语只汇作一句,祝君安好。   作者有话说:   耶,写完啦! 第69章 夜宴   莫回头。   心里盘旋回荡着这一句话,如琴弦般绕了足有千百遍,直到将那心脏勒得血肉模糊,仿佛轻轻一捏便要破碎成浆流淌而去。   我不知低头走了多远,四周寂静无声,连时光都仿佛凝固在深夜里。   缺月渐沉,终隐隐于云后。我停下扶在木轮上的手,怔怔望着那轮月亮,忽地想起了明月台。   世间从不缺良人,更不缺端庄持重、握瑾怀瑜者。他终究会找到真正能与之朝夕相伴者入主明月台,将来日月同辉,传一方佳话。   而我,不过是万明史书中隐于字后的一滴墨,黑白晦明,任我自浊。   若我是佞臣就好了,起码能与他一同存于史官笔下,再衬他千年的光辉。可我又偏偏还有半分良善,终究成了史书里最不屑记载的芸芸之众。   垂首思索良久,终究是怀着一丝侥幸回头望去。身后那夜中寥无一人,静得仿佛画中一角。   是画罢,是我在看一幅画儿罢。   可是不该呀,当年伽萨画的画里,分明是两个小人儿形影不离,不该是这样空荡荡呀。   我盯着那宫道,瞪大了眼睛在夜里寻找,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兴许是梦罢,我做了好长一场梦啊,梦见他离我而去,梦见他再不回头。   待到梦醒了,睁眼还是他,支着脸躺在我身侧看书,再轻笑着唤我“眠眠”。到那时,什么都好了,没有别鹤离鸾,也没有寒风凄切。   可是这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呀?   风拂得我眼眶干涩起来,胸腔里血浆翻滚,涌上眼底。我连忙抬袖去擦,却觉得那血越淌越多,洇湿了两片薄袖。   万般愁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伽莱的那只大手仿佛又按在了我的脖颈上。从前为我伏地讨饶的人,终于要将我独自丢在笼里了。   去飞罢,飞呀,万明是你的天地。   可如今说这话的人不在了,我哪里还能飞得成呢?   他在时,万明是我的天地。他舍我而去,万明便又成了我的金笼。   飞不起了,让我陨落罢。   我捂着脸,瑟瑟地躲在宫墙底下,不知该往何处去,又何处都不想去。心绪搅得我头昏脑热,可偏生昏不过去,只能强挨着痛楚在身体中作祟,死死咬住的下唇沁出一滴又一滴血珠来。   莫回头,唯因害怕承认那人真的离我而去。   回了头,是过往魂牵梦萦终付之一炬。   明知放不下,却偏要与之诀别,世事何苦这样为难我。   -   回到长平府邸时,我才知晓伽莱被伽牧传进宫,同样一夜未归。   掌灯的巫奴见我面上仍有泪痕,多心问了一句,我只拿伽牧逼迫作借口遮掩过去,请人推我回了客房。   房门甫一关上,纱帘后头便走出个人来。我勉力抬眼辨认,果真是宴月。   “主子,你……”他见我狼狈之相,眼瞳骤然一缩,而后心疼之色涌上面庞,刚要开口,我抬手抵住他下唇。   隔墙有耳。   我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关切之语堵在口中,他无奈地咽下,只简明扼要地用纸笔告知我已安排好夜宴之事,又将一小包粉末留在桌上。我拆开纸包,将鹅黄细粉嵌入甲内,握在手心里。   这许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了。   民心不稳,伽牧与伽莱两大势力风云暗涌,万事皆处于摇摇欲坠、沉浮不定中。此时最忌,有妖异之相。   传闻渊国圣祖身为平民时,目见神龙出云入海,落下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圣祖得了剑,又在剑落处掘地三尺,寻得一块龙型玉佩,方率众人起义,一路杀至前朝都城,一举登临大宝。   若是如今的万明亦有异相,恐怕这暗涌就要翻到明面上了。   打起来,两败俱伤,便能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眼见宴月从窗口飞身上了屋檐,几声轻微砖瓦碰撞声后便了无声响,只怕比猫还轻巧些。我深深叹了口气,揉着额角看夜宴图。   怎么就我什么也不会呢?   乌金小蛇不知何时顺着轮椅爬上来,细长尾尖顽皮地勾弄我的衣袖,又顺着小臂缠住了我的尾指。它看似乖巧地伏在我手边,明亮金眸在素纸上一扫,随即用泛凉的尾尖轻轻摩挲我的指缝。   酥麻之感从两指间传来,我的思绪一晃,登时松懈了些。   平白无故地,我的心思遭它牵着游走,竟察觉出几分暧昧来。于是将图纸一角在火烛上燎过,随手丢入火盆中,抓起那条小蛇。   “他都不要我了,你却还留在这儿。”我将它托在掌心,它垂下小脑袋,蹭了蹭我的伤口,好似在安慰我。   我眼眶一酸,深深叹了口气。   “我以为他明白我的。”指腹描摹着细腻鳞片,小蛇感到这突如其来的惆然,亦温驯地受着我的抚弄,“我以为,他明白我的。”   小蛇扬起头颅,微凉的触感从我面上传来,它像是亲了亲我的脸。   远处暗云渐渐泛了昏黄的光,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我压下心绪,抱着小蛇伏在案上,终究是合上了眼。   -   翌日,拓骨人入城觐见万明新王。   同样是悠长冗重的号角,猛地将我拽回了初入晟都的那日。玉象沿着金玉道缓缓前行,即将迈过第一对镂金雕蛇的金柱。   柱上悬挂的金铃受阳光照拂而分外耀目,几番将我刺得眼前泛白。两侧的巫奴执雉扇上前,遮住了眼前愈加灼热的烈阳。我身服万明礼衣,被白色绣金长袍,以最不愿承认的身份于高塔之上远远注视着那一队拓骨使臣。   伽牧这些日子悄悄放消息出去,称我与伽莱情投意合,多有肌肤之亲。不出几日便有流言四起,说我们早已私定终身。   玉象宝座上的金穗轻晃,薄纱垂下,遮住了座上人的身影。我只知道盯着那尊不疾不徐的象,望着伽萨平安度过一对又一对金柱。   藏在袖中的小蛇又开始用头蹭着我小臂内侧的软肉。   我拢在袖中的手轻轻点过它的头,示意它安分些,同时总算是松了口气。   想必此时此刻那高台之上,正有人大不快罢。   行走半日,拓骨王子总算是到了那高台之上,彻底消失在我视野之中。   查验贺礼的呼延烈早受过敲打,不会刻意为难他,伽牧亦不会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指使守卫拔刀。如此一来,伽萨就算是顺利入了王宫之中。   我颔首,示意巫奴将我带下高塔。   行走街上,民声鼎沸,多是不满伽牧如此奢靡隆重地迎拓骨王子,亦不满伽莱过度宠爱于我。他们各执一词,吵得厉害,而那王宫之中的二人,想必正在互相猜忌,皆认定对方是流言的源头。   一切只等,夜宴。   仲夏的风一吹,金红日头便伏近了地面。   宫中小奴们恭敬地候着诸位亲贵落座,倒是让我见着了不少旧面孔。   伽叶还是同以往一样,勾着双魅人的眼,懒怠地连眼皮都不愿抬。   伽殷比从前清瘦了些,领着温辰落座席中,颇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目光又扫至我身侧的伽莱,终究是没说什么。   而伽莱的另一侧,坐着的是被关了小半年禁闭的伽宁。   她被翡翠金钗装点成极贵之女的模样,却始终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处,全然没了从前亦喜亦嗔的俏皮样。我心中叹了一声,转过脸去。   身着纱衣的舞女依旧翩然起舞,堆叠轻纱从面前拂过,伽萨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金色面具之下,藏着我捉摸不透的心思。   恍然如从前,我也是这样看他的。只不过如今王座上的人从他父亲换成了兄弟,我在他眼中也成了传闻中的“长嫂”。   不怪他恨我,是我自己不好。   宴场中心按旧例燃起篝火,小奴们推着一架架已去了毛皮的兽肉上来预备烤制,而我们众人面前亦被换上了暗色的小盅。   “此乃万明大补之药,今夜宴请拓骨王子,本王特命人烹制出来,以慰这一路风尘。”伽牧举杯,场内众人亦举杯同饮。我悄悄望着伽萨,他却一眼都不愿睇我。   罢了。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腹中蓦地烧起来,辛辣酒液呛得我连连咳嗽几声,待好不容易止住,头晕目眩之感又接踵而至。   “嫂夫人,可是身体不适?”伽牧笑着望过来,“大哥,你……”   “无妨。”我打断他的话,目光却落在面前小盅上不敢抬起,“老毛病了,不劳王上挂念。”   语毕,我兀自伸手去启盖,想瞧瞧那所谓的“大补之药”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几块色泽暗红的炖肉,和着人参一类的补品放在一处,哪里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心下暗嘲一声,执著将炖肉拨了拨。   不想意外瞥见一物,叫我立时寒毛耸立。   那炖肉之中,埋着根骨节分明的细长物什。看起来像兽尾,末端却覆着一片光洁的东西。   人甲。   这小盅里炖的是……人肉。   我心中大惊,慌忙将那小盅打翻在地。陶盅破碎发出瓮响,场内所有人都朝我看来。而下一刻,他们的目光就都落在了地上。   那被打翻的小盅里,零落四散着几根被炖煮脱骨的人指,还依稀可辨出从前纤细柔美的模样。   与此同时,伽牧温和的声音响起:“传说用药人之肉和天地灵宝炖制而成的补药,食之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惜药人早已被分食殆尽,难寻得很。这不,本王好容易才将王都内仅剩的这一名药人抓住,特地制成此物来迎拓骨王子。”   他转而向着伽萨道:“王子,尝尝罢?” 第70章 刀影   那张镂金面具下的神色晦暗,裹在薄绸下的胸膛缓缓起伏。   我见他按在桌上的手指死死压着玉箸,将那赭红绸布绷得几乎要碎裂。慌忙抬眼,却发觉那双泛起血色的蛇瞳正不偏不倚地盯着我,戾气翻腾,几乎要化作利爪剜心,又偏偏在目光交接的一瞬压制下来。   于是那双眼眸重复了金属般冰冷寒凉的色泽。   伽萨捏着玉箸末端,在那小盅里翻了翻,看似不经意道:“我拓骨部族,从未有过食人的怪癖。”   末了,抬手将那浑圆厚重的盖子重重压在小盅上,抬起眼皮,看向上座的目光寒浸浸的。   “人也好,畜也罢,既做成了佳肴,又有什么区别呢?”伽牧爽朗笑着,从那人指上剥下一缕肉填进口中,“不愧是养尊处优之人,嫩滑爽口,实为佳品。呵呵,难怪蛇神喜食贵女。”   场中的歌舞声戛然休止。   我恐怕伽萨暴起,连忙要开口,却被身侧伽莱握住了手:“念卿,莫言。”   侧脸望去,伽莱同样面色铁青,目光紧紧攥住了座上之人。   三方势力剑拔弩张,杀气沉沉压下来,我心里突然一阵阵绞痛袭至,血珠顺着嘴角溢出的同时忙将目光投向伽萨。   那张覆着寒霜的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薄唇不知何时褪去了血色,却仍强撑着在宴场上与各方对峙。   我心道不好,定然是伽牧在酒菜中下了毒。伽萨此时动气,便让毒素趁虚而入,攻入心脉。因云夫人用蛊将我与伽萨相连,这才连着我也心痛起来。   “好好的,何必说这些?”伽殷见状,连忙举起银杯打了个岔,话还未完,却见一条火蛇从那中央篝火中窜出来,直冲天际,将浓重夜色生生撕咬出一道豁口。   鎏金似的蛇在天穹转瞬而逝,虽只有片刻,足以让在场诸人骇然生惧,齐齐望向了蛇窟的方向。   蛇神显圣,意在降罪于世,重新择王。   趁乱,我用尾指轻敲杯壁将甲间藏着的粉末抖落,再向身侧呵了口气,将粉末吹散在空中。   金蛇再次腾空而起,骤然向我身侧的伽莱窜去。   蛇神择王,择中的是伽莱。众人大惊,连同座上起初镇静自若的伽牧也变了脸色。唯独我暗暗后悔,让宴月把烟火末子埋得太深了些,竟让伽牧有时间做出这种恶心事。   从前在渊国,每逢佳节必有烟火相伴。民间亦有能工巧匠可借烟火拟物,求一个祥瑞之兆。其实不过是小把戏,却最能让有心者在此时大做文章、动摇人心。   “这是什么意思?”我假作不解地向伽莱询问,趁机在火上多浇壶油,“为何有那么大的蛇向长平君扑?”   “蛇神显灵,是说——”伽莱面上喜色半露,更多的是眸中闪烁贪婪之色,“万明将易主。”   电光火石之间,伽牧座后冲出两队被甲禁卫,大漠狂风般扬起阵阵尘土,金光一晃便将场内诸人团团围困,削铁如泥的刀刃上映着蓝色月影,下一刻便压至我面前。   而伽莱亦早有准备,抬手将小桌掀飞压倒面前的禁卫。一声令下,身着黑色劲装的死士不知从何处突然而至,与金甲禁卫军拔刀相向。   一时间,极乐宴场成了人间炼狱之象。血肉横飞,满地腥红,空中弥散的血气如恶兽扑来扼住人的脖颈。   一梭暗镖凌空飞来,击碎了我用以束发的玉冠,震得我闷哼一声,眼前已满是金星闪烁。   我连忙在刀剑相接的间隙寻伽萨身影,却见那座上已不见了人,正待环顾四周,一捧热血飞溅在我面上。登时视野之中唯余赤色,酸涩之感从眼底弥漫而上。耳旁风声呼啸,我强撑着桌面从轮椅上挪下来,挣扎着躲进了桌下。   然而还未等我躲稳,一双手已将我拦腰从桌下拖出来扛在肩上,趁乱飞快逃离。   -   狭窄暗室里,戴着金面的少年盘腿坐在我面前,目光不时从手中火把移至我面上怯怯打量一眼,又飞快地躲开。   我惊魂未定,只能与他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金丝锦袍朱玉戒,你究竟是什么人?”半晌,我疲惫地抹去面上沾染血迹,将散落青丝别至耳后,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那日未曾仔细观察这少年,如今才发觉他衣着不凡,项上银链挂着的朱玉戒指更是极品。   少年一怔,慌张地将那不慎滑出领口的戒指塞回衣下,不情不愿道:“我叫姒玉。”   姒姓,拓骨王室的姓氏。   “你才是真正的拓骨王子。”我盯着他,“为何是伽萨顶替了你的身份?”   “他在穿越大漠时陷入流沙之中,是我们拓骨的将士救了他。后来恰逢我父王决意与万明议和,要派遣使团来晟都献礼,他不知和我父王说了什么,父王就允他一路护送我至此。又说路途艰险匪贼不断,他与我互换身份更安全。”姒玉别扭地应了声,仿佛十分不好意思,又向我报仇似的道:“我知道你出身渊国皇室,地位比我高上那么一丁点儿。”   真的陷入流沙了么?大漠凶险无比,一路上这样的险境不知要遭遇多少,真是苦了他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片刻才道:“我如今,只是阶下囚。”   “我听见了,你刚刚求伽萨哥救你,但他不理你。”姒玉仿佛下定决心要为伽萨讨个公道,声讨我一番,“你这样不洁身自好,以后没有姑娘嫁给你。”   我眉尖抽了抽,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是,方才从桌下抗走我的人是伽萨。他一声哨唤来躲藏暗处的白狼,带着我至这间暗室,顺道带上了无处躲藏的姒玉。   他曾经也这样救过我,只是如今除了将我放在绒毯上,他与我再无话说。   我顾不上躲着姒玉,拉着他的衣袖求他不要冲动,最终得来的只有他抑着杀气的一瞥,以及将我的手从袖上重重拂下。   “我在渊国早就被退过亲了。”我抚平翻卷的衣摆,拂去上头沾染的灰尘,“没人要我。”   姒玉一噎:“那你为何还不珍惜伽萨哥?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往后还能议亲吗?”   我抬眼盯着尚且稚嫩的少年,笑道:“求他赐死我好啦。”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暗门一声轻响,浓重血腥气登时溢进暗室内。借着外头烈烈火光,隐约可见一人提着把刀站在台阶上。   刀尖在砖石上刮擦发出刺耳响声,血迹淌成一条长河。   我眯了眯眼,目视伽萨逼近至我跟前。   “伽——”姒玉正嫌与我话不投机,张嘴就要喊出声,只见伽萨挥刀而至,吓得他狠狠一激灵,连忙起身躲了出去。   我垂眼看了看抵在颈边的刀刃,腥热血迹滴落在衣裳间,黏腻沿着皮肉滚落。   “可有话说?”他居高临下地睥睨,双瞳里已满是血色。   我扫视一眼,立即发觉他满身伤口纵横交错,已将身上礼衣染得透红,足以可见方才外头厮杀成何等惨烈之象。   “你在边疆……”过得如何?   话还未说完,那刀刃又往我颈侧迫近一分,几乎可感滑腻鲜血沾染在了皮肤上。   我闭了闭眼,重新打量着自己收拾体面的衣裳打扮,道:“我从未……”   从未对你变过心。   可他想听的依旧不是这句话,那刀刃贴着我的颈侧,几乎要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伽萨压制不住怒气似的骤然贴近我,一手拽住我的发迫使我直视他的双眼。   我望着那双曾在梦中无数次对我笑的眼睛,一时间思绪万千,大着胆子抬手抚上他的面颊,指腹轻轻划过那张金色面具。   他同样盯着我的眼,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细窄如一线的蛇瞳终于渐有恢复清明之兆,却在我试图摘下他面具的一刻再次露出狠戾之色。   随即,我肩上猛地一痛,面具从我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左手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刀刃破开皮肤的前一刻,我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哽咽道:“抱歉。”   “我没能护住她,抱歉。”   伽萨的眼瞳再次骤缩,整张面庞扭曲成我从未见过的可怕模样。   我心知他此时发了狂,闭上眼等待那把刀砍下,却只听“哐当”一声响,是刀落在地上的声音。   伽萨的身子晃了晃,黑血从嘴角接连涌出。他双膝一屈,脱力地重重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同时,我的心似是被琴弦勒碎了,几番痛得眼前一片模糊,亦有鲜血从口中溢出。待到好不容易压着疼痛心口恢复了神志,又见一道身影径直砸下来,我连忙张开手臂让伽萨倒入我怀中。   他此时面上血色早已全无,七窍皆往外淌出黑血来。   “救命……”我无力地抱着他沉重的身子,却一步也无法往外挪。   又一波心痛骤至,连手臂也渐渐失去了知觉。我奋力摸索着,逐渐麻木的指尖终于探到了那布满茧子的手。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相别一载,终于能够重新十指相扣。   作者有话说:   想说饭做好了大家快来吃,又感觉怪怪的   是糖啊家人们,眠眠已经是萨老师发疯过程中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人了,你们细品! 第71章 和好!*   苏醒那日,窗际天穹是瑰红色的。像是有人将鲜血随手抹在云上,日光又从不均的红絮背后撕开道裂口,妖异得很。   我原以为是晨光熹微,新日初升,后来才发觉自己身在黄昏时分。   从前听宫中老奴说,屠城那日先帝士卒杀红了眼,整座贺加王宫血流成河,将天空都映成了赤红一片,三日不消。想来同今日之景,别无一二。   神思在虚无处飘荡许久,才被一阵隐忍的哭声拽回了躯壳。我侧目望去,窗檐底下隐约露出两个人的身影来。   “你别哭了,一会儿把主子吵醒了怎么办?”我辨了片刻,认出宴月的声音。他压着嗓音劝,“这么久不见,主子若是一看见你满脸眼泪,又该心疼你了。他一挂心,病就好得慢,你不就更难过了么?”   “你知道些什么?”容安细弱的嗓音宛如挂着露水的草叶,不时颤抖一下,“说什么以天下养他,我们公子自从到了万明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整日里病来病去,二殿下还说那样的话……要我说,索性放我们回渊国去,总比死在这儿强。”   “你又浑说。”宴月有些急切起来,未能压得住陡然提高的嗓音,嚷得我额侧狠狠一抽,口中不禁“嘶”了一声。   榻边立刻冒出个清瘦却灵巧的脑袋来瞧我。   “公子。”桑鸠趴在榻边把我好好打量了几眼,确认我是苏醒了才又唤道,“公子……”   未几,那嗓音中已满是如释重负的哭泣。   “没事儿了。”我摸索着从锦衾中探出手,覆住他那双被重活磨得变了形的手,安慰道,“我醒了,别怕。”   桑鸠含着泪点头,犹豫地回首望向门口,又忧切地盯着我的脸瞧,薄唇紧抿似有心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外屋里大约坐着几个人。   “请进来罢,我已经好多了。”若非急事,他们不会在此处坐等我这不知何时会转醒的人。我拍了拍桑鸠的手,示意他将人带过来。   看着来人快步走近,我倒是有些惊讶。   伽殷眼底泛着浅浅的红痕,泪意还未完全消退,浓艳而张扬的容貌在这一刻竟如花团枯萎般颓然起来。   她骤然开口想要说话,又不忍地望一眼我的伤势,几度踌躇,干裂起皮的唇开合多回又难以启齿。我吩咐桑鸠去沏茶,伸手请她坐下说话。   “嫂嫂,你伤成这样,我这时候本不该来打搅。”伽殷一口气饮干了盏中茶水,才道,“可是二哥他……他很不好。”   “整整三日了,他自从醒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任谁都不能靠近,更别提见上一面。他这副模样,我实在是担心得很。”   伽殷搁下茶盏,握着我的手哀求道:“嫂嫂,你去看一看他好不好?”   我未置可否,率先抬眼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温辰。   他垂眼望着肩头瑟瑟颤抖的伽殷,羽睫抬起时,眼底有藏不住的担心。可那双眼而后看向我时,却又压着满满的为难。   “阿鹤,你……”他甫张口,却被伽殷攥住了衣袖,只能讪讪闭上口,微微皱起眉。   我强撑着坐起身,当即一阵头晕目眩,脑中更是疼痛难忍,只能闭目休息片刻才勉强提气精神来分辨他们的话。   温辰见状连忙道:“公主殿下,阿鹤他如今身子孱弱,御医叮嘱不能伤神,你就饶他再将养几日,可好?”   闻言,伽殷唇角垂了垂,并不同意。   她倔强道:“嫂嫂等得起,那我二哥呢?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已经三日不进一口水了。难不成他受的这些伤里,没有一道是因为嫂嫂你的么?”   我点了点头,气弱游丝:“你说得是。”   “你们渊国人都是一起的,自然相互扶持。人人都心疼嫂嫂,二哥如今只有我了。”伽殷盯着我,言语一时有些激烈起来。温辰忙抬手压在她肩头,示意她少说些重话。   我捂住嘴咳嗽几声,胸腔中隐隐作痛。   她说这般话也不奇怪。自小,她的母亲唐夫人就因是女儿而苛待她,甚至生了丢弃她的念头,竟还是伽萨骑马将她抱回去的,又是伽萨一心一意护着将她养大。这样的情分,但凡有人这样待我,我定然也是要为那人拼命的。   可惜我有心如伽萨一般善待伽宁,却弄巧成拙,反倒被她恨之入骨起来。   “嫂嫂,我哥哥待你不薄。”高挑丰腴的少女抬手抹去眼角泪珠,敛衣正坐道,“你不去,我今日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别怪我绝情。”   我睁眼望着头顶赤红描金的纱帐,盯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片赤色浪潮之下。   半晌,我对桑鸠道:“扶我起来。”   -   离开院子时,我余光一瞥便能瞧见容安与桑鸠两人抱作一团,掩面而泣,不由地心中一阵哀痛。   “长砚,”我双目直视前方空旷宫道,地砖缝隙里残留的血迹依稀可见,“我们的关系似乎不比从前了。”   身后推着轮椅的温辰一愣,重又缓缓推动轮椅,将我带到角门后隐蔽处。因我执意只让他一人陪我去见伽萨,此时四下里无人,他快步走来蹲在我面前。   “阿鹤。”他轻声唤我。   我默默注视着他,一时提不起再言的兴致,重新抚了抚青色的衣袖,叹道:“走罢。”   “阿鹤,”温辰单膝跪地,一手覆上我搭在膝头的手背,“我待你之心从未变过,伽殷公主忧思二殿下之心,与我担忧你之心是同样的。她尚不成熟,只能以这种法子来逼你,若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   “我知道她本性纯良,也知道她在公主府中对你多加庇护。”我抽出右手扶在肿胀左肩上,细密瘙痒从胀痛中渗出来。伽萨那时下手太重致使我的胳膊脱了臼,现下虽然有御医医治,少不得多受一阵子痛了。   温辰闻言,羞红缓缓爬上耳垂:“我……她……”   我勉力挤出笑容来面对他,又不免兀自失意起来。想起这些日子挣扎良久,所得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不比他们能够安乐度日。   “长砚,我怕。”笑意缓缓从眼角眉梢落下,我抬眼看向宫墙外重重暮色,满心迷茫化为伤怀,“我怕自己走错了路,怕他不肯信我,怕他不堪托付。我怕自己处心积虑,最终成了个笑话。”   “我想回家。”我半掩着面,紧蹙起眉,仿佛心中有一股苦涩溪水潺潺外涌,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乡愁如流水,斩不断,更缠绵。   温辰默然片刻,似是在思量我这句话的含义,缓缓道:“回王府么?”   他这问题像是枚刺,陡然扎入心间,让我清醒了许多。   家,我哪里还有家呢?渊国是我的故土,皇宫和王府却都只是我的栖身之所。若要说“家”,唯有母亲在的那些时日可算是有个家。   再者,便是我与伽萨相伴的简短时日,还能让我有些许家的感觉。   我回不去渊国了,所能做的唯有拽紧那人的手。   “罢了。”我摇摇头,重新望向远处高耸的建筑,敛起心绪,“带我去罢。”   -   青云白虹二人守在重明殿前整整三日,两人眼底的乌青浓得似墨。我去时,二人正席地而坐,青云困倦得几乎要睁不开眼,白虹则靠在他肩上酣睡。   一场宫变,似是耗尽了万明王宫的生机,所有人都被抽去了活力,落得一身狼狈。   见是我,青云猛然睁大了眼,接连几下将靠在自己身侧的少年晃醒,抱着怀里的琴就往我面前走,谁料一个踉跄险些跪在了地上。   “主子!”他压着嗓音朝我行礼,双手将怀里抱着的琴递至我面前。   我有些疑虑地拆去琴囊,其中放着的正是我母亲的瑶琴。   “御医替二殿下医治时不慎碰倒了放在房中的琴,发出弦音后他突然就醒来了,所以他们认定这琴能让他恢复理智。”温辰与我轻声解释。   蓦地,我想起自己曾经答应伽萨要抚琴给他听。   原来……他还一直念着。   “知道了。”我吩咐温辰将守在此处的宫奴禁卫一律遣离,“不论房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闯进来。”   语毕,我独自靠近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覆掌而上轻推,纹丝不动,想来是从内闩上了。   曾几何时,我与他也是这般,一人门内一人门外。只不过那时躲在门后的是我,站在门外的是他。   遥望墨色天穹上缺月渐盈,夜风拂面,我将风拂乱的碎发掖至耳后,抬手抚上那保养得极好的琴。   弦音清越古朴,一勾可震落叶,一挑能涤心尘。   比着记忆中母亲弹拨的曲目,我抚起一曲缠绵悱恻的古曲。其音凄凄切切,如怨如慕,时而如梵钟击鸣,时如山溪淌落。仿佛丝缕不绝,又似肝肠寸断。   夜长相思无断绝,郎君不晓,唯明月知。   一曲终了,月沉如水,唯剩风声。   我方按停弦颤,便听门后“咔嗒”一声。门轴转动,两扇门被猝然拉开,伽萨站在暗处,一双紧缩成缝的竖瞳死死盯着我。   他不像从前那个轻佻又靠谱的二殿下,阴翳面孔倒是更像……   一时间,寒意陡然攀上我的脊椎。   他如此模样,像极了伽牧殿中摆的那尊金身蛇神像。   “我说过的,像弹琴给你听。”我将琴抱在怀中,转动轮椅慢慢靠近了他。   伽萨面上紧绷着,嘴角燎泡因干燥而开裂。他舔了舔渗出的血迹,闪身给我让出一条道。   “你这手琴技,先伺候过伽莱罢?”他跟在我身后,隆重阴影从我身后投下来,将我周身笼罩其间。   我有些毛骨悚然,几经思量,先将琴放在了桌上。   “我与他并非外界所传那般,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假意奉承。”   伽萨步子虚浮绕至我跟前,一手扳住我的下巴,身上浓重血腥气压过来:“沈鹤眠,是你带着他们去抓我娘的,是不是?”   “不是我。”我仰起脸,满腹委屈又用上喉头,“抱歉,我不知他们为何会找到云夫人,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地方我只带你去过!”突如其来的大怒让我心中一惊,伽萨的眼里再次泛起赤色,他咬牙切齿吼道,“那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为何我一带你去,他们就能找到我娘?就算不是有意为之,难道你在宫中这些时日都不曾发觉伽牧意图有异么?”   我正百般苦思如何自证清白,他突然眯起眼,敛了满腔怒意,声音阴寒:“你是不是,害过她?”   一杯血酒灌入喉中,腥甜滋味攀上心头,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不知他们如何找到云夫人,可名义上,他们是为了取她的心头血为我治病。   不论如何,我都脱不开这条罪名。   “抱歉……”我语无伦次地辩解,却越说越觉得无力,“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是……”   “是你为了讨好伽莱,还是伽莱为了逗你高兴。”伽萨恨得眼中能滴出血来。   粗糙手掌从我面上揩过,他疼惜似的抚弄我的面颊,拨开我凌乱的发丝,而后突然将我拽到床上,俯身压下。   其间一声闷响,像是我的脚撞在了床柱上。   “我在边关黄沙血海之中生死搏杀,你与伽莱的风流事就传到了边关。”伽萨牢牢压着我的身子,将那件苍葭色的衣袍扯碎,“我离你不过一月半,你就能与他在金屋里苟且,事到如今还撺掇着那么多人来为你圆谎……实在是……”   他冷哼一声:“能耐真大啊。”   我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已然成了这幅模样,想要辩解却无从开口,加之他这般粗鲁动作,登时气急攻心,剧烈咳嗽起来。   未几,一口鲜血从喉中溢出,裹着个花生大小的圆团从口中吐出来。   那肉球抽搐两下,竟舒展成一条小虫在血中扭动,不多时便死了。   伽萨原本扳着我的脸,见那肉虫不禁厌恶地眯起眼,身下动作也渐止。   “什么东西?”他问。   我趁着他终于停下动作有了喘气之机,却也不敢多加休息,断断续续道:“你走之后,伽莱给我灌了蛊,是他们巫族的……断情蛊。”   “我那时什么都记不得了,腿也是因为这蛊废了。不是我自己弄坏的,是他们逼我,这虫在体内蚕食我的血肉与记忆,我醒来的时候腿已经坏了。”   “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他们会找到云夫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说着,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泪眼婆娑里,我看见伽萨弓起的背脊终于缓缓放软。   他颓然压着我,一时无言。   半晌,他才道:“你倒是会狡辩。”   “当初云夫人也给我下过蛊……”我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她说若我对你有二心,就会暴毙而亡,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去找人来验就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亦无话可说,自顾自地不断抬手抹去眼尾滚落的泪珠,心中的酸楚流淌成河。   从前伽萨不在时,不论伽牧与伽莱给了我多少苦头,都不过是皮肉之痛罢了。唯有伽萨,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一番言语就能将我的心撕裂。   口中腥气渐重,我撑起身子,又是一口血喷洒出来,接连带着眼泪与汗珠纷纷落在绫罗被褥之上。   “你不信就罢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话想说,也没有力气说。”他越是无言,我心里的凉意更是一阵阵地涌上胸腔,“伽殷公主让我来劝你好生吃饭睡觉,旁的……都随你。”   我喘着气,只感觉四肢百骸都流窜着一股凉气,仿佛刀尖顺着经脉游走,生生要将躯体剖开似的疼。未及,那股疼痛一齐往心口涌上去,登时叫我喘不过气来,只能死死压着心口。   伽萨见我面色不对,终于道:“你怎么了?”   我长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也渐渐听不见他口中所言。勉力挣扎一番,眼前终究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   再次转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伽萨躺在我身侧,脑袋枕在我胸口,似是睡着了。   他鲜有地蜷缩着身体,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小腹上。那被我呕过血的地方,垫上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干净衣服。   我略动了一动身子,他便立刻醒来了。   两两相望,却依旧无言。   我越发觉得心如死灰,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摸索着想要离开。伽萨察觉到我的意图,一把将我拉住了。   “你可知道,阿娘对我究竟有多重要?”良久,他才憋出一句,“她这辈子受了太多不公,吃了太多苦。我在这地方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为的就是给她一方荫蔽。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一滴灼热的眼泪落在我的小腹上。   伽萨快速眨眼,却还是抑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下来。他仓皇地掩面,我艰难爬起身想抱他,又被他迅速躲开。   “我以后再也没有阿娘了。”他平静地吐出这句话,抬手遮住了双眼。   我缓缓挪到他身边,他先是奋力推开我,紧接着又把我捞回怀里,几次想止住眼泪却还是不甘心地落下,最后软了身子,将脸埋在我胸前好一会儿。   湿热之感顺着胸膛蔓延,我轻轻抱着他的肩,静静地等他发泄完。   “我再也没有阿娘了。”伽萨重复道。   “眠眠,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的那双眼里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你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我闭上眼,逼退眼底的酸涩。   “抱歉。可是伽萨,我真的没有想要害她。”我说,“阿娘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九岁,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有多痛。那时候你带我去见云夫人,我很开心,我以为这世上会有人如母亲一般爱我,我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的。”   伽萨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我止住哽咽,告诉他:“听闻伽殷公主设法把小淘儿接入府中,等事情安定下来,你可以去见他。”   良久,伽萨才止住啜泣。   他伏在我肩头,沙哑着声音:“我们一起去看他。”   我并未应声。   伽萨抬手,想像从前那般抚弄我的面颊。我看着他,偏头躲了过去。   “眠眠?”他看着我。   “我想清楚了。”我心中酸楚未消,生出了些怨恨来,“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了。”   那双微微肿起的眼眸突然瞪大了,伽萨不敢置信地盯着我,颤声道:“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宁愿常伴青灯古佛。”我精疲力尽地靠在软枕上,情绪仿佛被榨干了,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眠眠,别走。”伽萨面上呈现出少有的慌张神色。他握住了我的手,终于意识到了我所言之意,“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般疑你,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眠眠,我……”   他慌得口不择言,进而又陷入了失语,只能拉着我的手重新抽泣起来。   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有些疼。   “眠眠,我只有你了。”伽萨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又朝下滚去,“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我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松口道:“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罢。”   闻言,伽萨止不住地开始点头,缓缓垂下头将脸颊贴在了我的手心。   “我这样一个新王,是不是很不堪?”半晌,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金瞳终于恢复了清明常态。   “你是新王,但你也是我的夫君,我的阿莱加。”我仔细擦去他面上的泪,道,“阿莱加,不会不堪。也许王不能大悲大喜,我的阿莱加可以。”   作者有话说:   最近感觉有点瓶颈。   也不是瓶颈,就是出于各种原因人非常疲惫,写出来的文字也没有什么情感。   这章从下午写到现在了,狠狠焦虑。 第72章 酣眠   如今虽已入季夏,万明的暑气到底比别地长得多。   伽萨整整三日未合眼,眼下正是身体最弱的时候。我哄他脱下衣袍,绸衣下捂着的伤口早已红肿生脓,发了炎症。   “我去请御医好不好?”我撑着身子往床边挪,又被他一把按回怀里,滚烫的额头埋在我肩侧。   “不要。”他的声音闷闷的,让人想起雨季里厚重的青苔。   我捧着他的脸细瞧,只是双眼略肿了些,随即哄道:“看不出来的,我看着与平常别无二致。”   伽萨握住我的手腕挪开,又一头搁在我的肩上,依旧不肯松口:“不要,往后不好立威。”   他前额烫得厉害,我不敢耽搁,披上他的外袍就喊了人。哪怕我已让温辰把人都遣走,心里也知道定然有人还守在外头不放心离开。   进来的是青云。   门轴转动之声传来,身后的人一动,躺进床里装睡。我将床帐从金钩中取下,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此情此景,总让人以为那帐中躺着的,是我娇娇的爱妻。   青云按吩咐取来药酒与白绸,及一枚镂花小盒。另有温酒一壶,小盅两盏。   我应了声“好”,随即遣开他,这才将帐子拉开:“我给你上药,总好了罢?”   伽萨懒懒爬起身,那副铜色躯干上横亘着深浅不一的数十道伤口,随着他的动作从中渗出脓血来,将褥子上沾得血迹斑斑。   沾着药酒的布团轻轻拭去伤口中的污物,我屏着的一口气还未吐出,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倒吸凉气。   伽萨如今脆弱得像个孩子,从前被虎齿楔入身子都不吭一声的人,如今却疼得垂着嘴角,一副委屈模样。   我放下手上的东西,倾了盅甜酒喂到他唇边。   “喏,这是渊国带来的桃花酿。”   伽萨啜了一口,装醉似的再次倒在了我肩头。我顺手将沈澜给我的那颗救命神药塞进了他口中。   “这是何物?”伽萨口中含糊地问。   “糖丸,好吃的。我们渊国人小时候怕疼都吃这个。”我怕他知道这药的贵重不肯吃下去,随口扯了个谎。伽萨到底是累了,也不分辨是非,随意嚼了两下就吞入腹中。   “好吃么?”我逗他。   伽萨傻乎乎地回味了两下,道:“没什么味儿,只是眠眠喂给我的,就好吃了。”   我心中偷笑两声,不再多言。   “眠眠。”他黏糊糊地喊我。   听到这两个字,我心头一热,忙阖上眼将酸涩隐去。   “我对不起你。”伽萨将我的手掌摊开,抚着掌心边缘厚茧,接连叹了几口气。   热辣辣的气息吹在锁骨上,我身子一颤,垂着眼睫终究没能应声。   “我心知不该这样对你,起初只是以为自己在旁人面前做戏。”伽萨浑身都烧得厉害,像团火在怀中烈烈生长,仿佛要将他的生命燃尽,“可是渐渐的,我只想对你生气,又对你冷淡。”   我心觉不对,忙将他平放在床上。只见他面色通红,额上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在发间,口中依旧念念叨叨。   “或许你不信……我想你哭,想你流血,想你心碎。看见你痛苦的样子,我好像……很兴奋。”   伽萨说的话断断续续,我只能伏在他胸口仔细听他的话,背后却惊出一阵冷汗。   “什么?”我问。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喉中发出含糊声音。我锁眉分辨了半晌,才明白他说的话。   他说:“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   一股恶寒瞬间爬上我的脊梁,仿佛身后正有什么东西盯着我们,让我没由来地心惊胆战。   思索良久,我将帐子挑开一角,正见一旁檀木桌上摆着尊金色的东西。   那是一尊足有半尺高的金身蛇神像,剔透奇石磨制而成的眼珠镶在面上,正直直盯着我。   -   苦苦撑了三日,仿佛就是为了听我一句辩解。心结解开后,仿佛崩断了伽萨心里绞紧的最后一根弦,他昏沉睡过去,一晃又过了一日一夜。   他身子烫得厉害,双臂却紧紧抱住我不愿放手。   我望着他不知是被泪还是汗水洇湿的长睫,纵然被烫得合不上眼,依旧舍不得将他推开。   更何况,我只是略调整姿态,他都要不安似的皱起眉头,喃喃唤:“眠眠……”   “别走。”伽萨嘟哝几句,将脸往我胸口埋得更深了些。   我只好不断替他将软塌黏在额前的碎发捋至脑后,不经意间瞥见他额角一道小小的伤口。   当年在街上,是我用小俑砸中了他的额角,留下这样一道疤,不曾想这么多年来,竟都没有愈合。   不应该啊,这蛇神的自愈神力难道还挑时候么?   我心虚地摸了摸后颈。那时候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与他当街厮打成一团,拳脚来往间,他甚至在我后颈上咬了一口。虽说伤口不大,到底出了血,后来我用镜子悄悄照看,那犬齿刺出的小窟窿竟愈合成了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下好了,寻常贺加王族只得面上两颗小痣,我倒有三颗。   盯着那道疤看久了,我竟觉得那形状有些像只展翅欲飞的鸟,不禁凑上去吻了吻那处,脸上亦有些热起来。   当年他比我高上许多,力气又出奇的大,若真要动起手来,我定然是被按在地上狠狠捶打的那一个。许是碍于我们二人身份之别,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对我放了水。   放了渊京御河里那样多的水。   “你为何放过我?嗯?”我轻轻在他耳边问。   伽萨睡得沉,久未有答复。   困意渐渐袭至,我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天旋地转,遂闭上眼睛睡觉。   睡意朦胧间,我听见他呢喃了一句不大真切的话。   “我心悦你。”   -   翌日,我从一片混沌梦境中惊醒,睁眼后仍心有余悸。   梦中漆黑一片,却自始至终有冷涩蛇鳞蹭过皮肤之感。仿佛有大蛇在我身侧游走,伸手去探,却发觉空无一物。   我在梦中早已遇见过无数次大蛇,故而强行保持镇定问道:“可是蛇神托梦于我?”   大蛇并未应答,只有丝丝冷气逐渐逼近。   我环顾四周,仔细辨认身侧传来的蛇鳞剐蹭地面顽石之声。循声望过去,四周突然亮起,血色翻涌处躺着一句尸体。   我正要上前查看,一条巨大蛇尾突然将那人卷起。银白长发下,掩着张沾满血污的脸。   “小王后,该践诺了。”空灵通透的男声自上传来,仿佛身在九霄云外,如神君睥睨世间众人。   “该,践诺了——”   我猛然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仿佛要跃出这整个胸膛。   而此时,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抚上来。   轻柔触感落在面颊上,我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向身侧。伽萨已然醒了,正满眼爱意地注视着我,手里照旧握着一卷书。   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景象了。   短暂的岁月静好之后,我快速平定心绪,问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伽萨将手臂抬给我瞧,上头的伤痕已有了愈合之象,不再像先前那样红肿溃烂。他抚过我的面颊,轻声道,“眠眠,多谢你。”   我瞧着他如今清醒的样子,总算是松了口气,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继而又念起他先前迷迷糊糊的模样,心想着若是能多维持几日就好了。   这世上可还没有人向我撒过娇呢。   伽萨又问道:“我昨日做得太过,把你弄疼了罢?”   我思来想去,意识到他说的是对我发疯用强的事,心中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疼。”   “真的?”他显然不信,叹道,“我知道自己下手重,从前收着七成的力也弄得你哭了半宿,昨日那般疯迷起来,怎会不疼?”   我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知觉了,伽萨。我不会疼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应该还会补一点,这章甜,先放给大家看! 第73章 问诊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御医。   他老人家在伽莱伽牧手底下战战兢兢地过了大半载,终日悬着一颗心。依稀记得,当年沈澜将他拨到队伍中随我出行,不仅因为他为宫内御医中医术最高明者,更看重他虽年迈却依旧矍铄。如今却苍老得须发皆白,像根挂了霜雪的枯枝。   一时间,我慨叹万千,对着白虹道:“还不快把人放下?”   白虹“嗳”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将拎着御医后襟的手撒开。御医双脚甫一落地,接连踉跄了几步,险些扑倒在地上。白虹讪讪地将御医扶至床边凳旁,后者一惊,为难地望向我,又偷偷看向坐在床边的伽萨。   “坐罢,先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无需跪诊。”我抬手示意他坐下。   御医谢恩落座,将药箱从小奴手中接过,我这才发现跟在他身边的是个巫人长相的少年。   伽萨与我道:“渊人医术高明,万明的许多疑难杂症在他们手下诊治起来却易如拾芥。我想,请老先生闲暇时也教一教宫中药童。”   “说来,”他无奈笑笑,“万明的这些医师每日不是画符烧灰就是耍鼓请神,比之巫人医师尚且不如。”   “巫奴……你怎么肯?”我问。   “我恨的是先王后巫氏和伽莱,及他们身边为虎作伥的巫族渣滓,同生活在晟都的其他巫人无关。”伽萨示意御医上前,那小奴便专注地站在后头看着,手中沾了墨的竹笔在纸上一点一点。   巫人能以点记事,按照墨点排列疏密便可复原那字句。我偷师了几分,略能读得懂他所记。   “将箱子打开,和病人说话,而后摸一下胡须,要三指捋过白须,不疾不徐,须得缓缓地捻……”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记录御医如何摸胡子,不禁被逗得轻笑出声。   伽萨陡然问道:“可是有知觉了?”   垂眸一瞧,我才留意到御医正握着一把小木槌在我腿上轻轻敲着,想来是试探我的腿是否还有转机。此时两人正目光炯炯盯着我,笑容立时僵在了面上,唇畔弧度水波般缓缓抚平。   心知答案必定让他们失望,我也只能老实回答:“没有,从前也不是没有请人来瞧过,或针灸,或药敷,皆不见效,或许只能这样了。”   “再往上些。”伽萨的声音沉下去,像被闷在了沙子里。他抚摸着我脚踝先前被撞到的地方,并无肿胀,亦无淤青。   只有一片松弛的皮肤裹在骨上,浮现一层异样的死白,像是焚过的香灰铺在肤上。   我偏过头不再去看,只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便一遍一遍地反复答“没有”。   直到我答得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他却不再出声。   “怎么了?”我问。只见伽萨哽住,挥手遣散了房内诸人。循他目光看去,御医的小槌正落在我腰际,我心里突然一凉。   伽萨面色很不好看,锋利长眉压住一双眼瞳里的鎏金落日。他沉默良久,久到我能听见他绵长呼吸声里细微的颤抖。   “眠眠,你不是说只有腿么?”他猛然抬头,双眸里竖瞳渐渐收紧,伴着他的呼吸急促起伏。我下意识看向远处那尊金身蛇神像,果然那蛇的两眼处又在隐隐发亮。   我伸手拽下一侧的床幔将我们二人笼罩在内,骤然落下的薄纱将金像阻隔在外。伽萨的肩头微微颤着,我不禁敛声屏气,唯恐惊扰了他的心绪。   最终,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我的手上。我紧绷的心弦一松,不知该说是幸或是不幸。   “你说只有腿。”伽萨垂着头,粗糙指腹在我腿上一寸一寸抚过去。分明是暧昧至极的动作,却因我的身残只剩下了心碎。   是我忘了,当初种下的蛊虫依旧存在我体内,至今还在不停蚕食我的身躯。只是速度如此之快,实在令我无措。   “腰和腿连着,左右也差不了几寸嘛。”我将帷幔拉好,狐疑地重又绕过伽萨肩头盯着蛇神像看了好几眼,发觉只是窗外日光落下来,正好照在了蛇眼处的奇石上。   意识到自己眼中颇强的敌意后,我不禁暗中自嘲笑笑。将那床幔拽罢,专心安慰伽萨。   谁知我越是说无妨,他就越是蹙着眉摇头。挺直的脊梁缓缓颓下去,仿佛是被我的话语压着了,不复先前的挺拔。硕大的泪滴挂在下颌边缘强撑着不肯坠落,又被气息轻轻拂下,像颗晶莹的琉璃珠子。   “伽萨?”我拉过他的手安抚,不料他深深叹了一声,泪珠便接二连三地滚落,这次他没有再躲,也没有忙着抬手去擦。   “我以为自己有能力护你周全,不曾想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握住我的手,竭力抑制着颤抖嗓音,连颈上薄薄的皮肤都在搐动,“十多年前是我害得你大病一场,那是我便发誓将来定要好好待你,可如今又是我让你成了残废之身。”   “若是当初让你留在渊国,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自从伽萨回来,我便觉得他行动不似从前那般游刃有余了。仿佛受了什么打击,时而暴躁易怒,时而又会脆弱得落泪。当年在渊宫里被人欺凌,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受着,哪怕上回伽莱逼他下跪叩首他也未露出任何情绪。   可如今,我竟不知该说他变得浮躁,还是说他受了太多的苦。或二者兼有,让他像头迷失在风雪中的幼狼,呜呜咽咽地哀叫着。   “伽萨,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也不会怨你。”我说,“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若你后悔将我接到万明来,那我才会怨你。”   “在渊国时,我不过是个被培养来惑君的宠奴,总想着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就罢了。可后来到了万明,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何事,应做何事。”   “什么?”伽萨抬起眼,问。   “我想到你身边去,想和你在一起。我所做的一切事,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为想与你长相厮守。”我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得惊诧,薄红再次攀上他的眼睑。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伽萨头一次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执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发誓会为我报仇,从今以后定会护我一生周全。   “是我不好,失之急切,叫你平白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他的手渐渐蜷起成拳又紧握住,重重砸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伽牧伽莱二人狠毒至此,我……”   “伽萨,”我知道他心中恨意滔天,轻声唤他,“你如今刚刚夺权,血洗王宫一事太过张扬,若再对他们处以极刑,恐怕要落得残害手足的罪名。”   闻言,伽萨长眉蹙起:“是他们下死手在先,难道你这双腿就这般废了么?”   “我……”我被他问得狠狠一噎,起先还能强作无谓,话却越说越别扭,“我如今坐在轮椅上也并无什么不好,只是行动有些不便罢了。往后我照样陪在你身边,你写字我就替你研墨,你处理政事我就在一旁看书,若是累了我就弹琴给你听,都是一样的。”   “你总是委曲求全,我把你接到万明来是为了让你过上舒心日子的。眠眠,你看着我。”伽萨轻托住我的后脑,让我刻意错开的双目不得不看向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子,“我只问你,心里恨不恨?”   恨不恨?怎会不恨?!在地牢里挣扎的每一瞬,在夜里思念伽萨的每一刻,在伽牧伽莱手下死里逃生的每一回,我都清清楚楚记着。我本该有大好的前途,而非被锢在这方轮椅上无处可去,接连看着无数无辜之人死在我面前。   “眠眠,别怕。善恶需有报,我不会让他们好过。为了你,也为了我娘,为我自己,这事都需有个了断。”伽萨见我不语,已然明白了我心中所想。他缓缓将新制衣袍上缀着的玉石矿宝尽数摘下,随手扔在底下,金玉铮铮声里,他将我拥入怀里,叹道,“再者,世间奇人颇多,我定然能为你寻得良药,治好你的腿。”   我听着他的话,纵然言语里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仍是点了点头。   随后便扯开话题道:“你一说良方,我倒是想起来一事。”   我倚在伽萨怀里,细细感受衣袍下透出的温暖心跳,问道:“你可知道我这病最初是怎么来的么?”   “是我那时误以为你骂我,与你厮打一处,害得你被嘉王罚跪在雪地里。”伽萨的声音又矮了下去。   我摇摇手指,道:“非也。当年有一云游仙人,得知我染了寒病,用梅花上的雪制成药丸来治我。结果命保住了,却又落下了终生的寒症。”   “难怪你身上有股细细的梅香。”伽萨点头,又在我领口深深嗅过,“那时我在客栈里就发觉了,还记得你闹了个大红脸。”   我只以为他是胡诌,驳道:“你又胡说,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我身上有什么异香。”   “可我就是嗅到了。”伽萨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已经忘却了方才的伤怀,“这便是说,世间这么多人只有我嗅到过,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我命缘里的王后。”   一提“王后”二字,我猛然间想起梦中蛇神不断唤我“小王后”,催促我快去蛇窟践诺。我心虚地瞥了眼外头的蛇神像,心中仍觉得不安,道:“伽萨,我瞧着外头那尊像有些害怕,你叫人把它抬到外头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被隔离了,emo爬走 第74章 报酬   不知何处拂来的一阵轻风掠动帘上珠玉,泠泠脆响中仿佛夹杂着浅薄的笑声。   我愕然抬头望去,却见伽萨双瞳微缩,怔怔盯着那尊蛇神像,仿佛被迷住了心神。蛇神的人面上双眼微挑,似笑似嘲,一手提刀一手捏诀,状似欲斩身前之物。   帷幔顶上悬下的玉符晃了晃,将那两匹拢起的薄纱撞出道豁口,蛇神像上反射的金光缓缓落在了伽萨眉心。   我顿感不妙,忙扯住他的臂膀唤道:“伽萨,别看。”   伽萨双眉蹙起,喉头一滚,面上露出股痛苦之色。他闭上眼咬紧牙关,点点血沫自薄唇中渗出,滚落在锦衾上。   所幸不过瞬息,他重又睁开眼,只是眼底铺上了浓浓一层疲惫倦意。   “万明的君主,一向要在屋内供奉蛇神之像。”伽萨偏头,将口中血水吐在唾壶中,“这是历代先祖留下的规矩。”   我心疼地用丝绢擦去他额上渗出的冷汗,驳道:“你以前可从不守这些规矩。”   口中执意将“规矩”二字重重念了,仿佛要将其在唇齿间碾碎才罢休。伽萨听出我言语中不满,抬手勾住我肩轻笑了几声想糊弄过去,我心中却更加认定了这蛇神身上疑云密布。   可我若再想追问下去,甫一张口便觉背后寒毛倒竖、冷气袭人。   再看伽萨,他并不直视我,只是将我耳畔一缕青丝绕在指上轻轻盘弄着,心底亦是有所思。   好一个蛇神,我定要弄清楚你是神是鬼!   我敛了心气,问:“且不说这个了,你如今身子好些了么?”   伽萨又沉默片刻,才猛然惊醒似的道:“好些了。”   他复而环紧了我的身子,下巴轻搁在我肩上,牙齿缓缓咬上我的耳垂:“美人在怀,自然是好了。只是你的腿……”   酥麻之感攀上耳侧,我偏过头,道:“既如此,我就走了。”说这便要挣开他的手臂,往轮椅处靠去。   伽萨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一瞬,黏着我不肯撒手:“相别一载,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别走。”   “先前是伽殷公主担忧你着了心魔,这才劳烦我过来瞧瞧,不承想弄得一地鸡毛。”我推开他,“如今你好了,我自然要做我自己的事去。”   “你是恼我。”伽萨握住我的双手折在身前,更将我箍得紧紧的,令我动弹不得,“眠眠,蛇神之事不是我不愿对你说,而是饲蛇一事本就悖逆天道……”   他双臂中的力道渐渐加重,竟叫我生出一种被绞弄的感觉,眼前更是浮现了从前在大漠中所见的、乌金蛇绞死沙兔的情景。   饲蛇……悖逆天道……   我心中一阵阵地害怕起来,正逢伽萨将我死死框在怀中,不由地吃痛呻吟出声。   身后紧贴的身躯突然一震,快速将我放开了。伽萨托着我的臂,反复看那被握出的片片红痕,面色沉下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方才又近乎入魔,终是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还不想对我说实话么?”   -   “长砚,你说天下什么东西可治大蛇?”   我在沈澜给的药箱里埋头翻找一阵,却是一无所获。   “民间驱蛇,不外乎是雄黄等物。再者,亦有请巫祝道士做法镇压的。”温辰手里摊着本古籍,字迹早已有些模糊了。   “咱们的人里没有驱蛇者。”我揉了揉额侧,脑内一阵晕眩,忙又斟了盏凉凉的甜酒灌入喉中。   “万明信奉蛇神,如何能让驱蛇者入国都?”温辰正说着,忽而话锋一转,“阿鹤,我记得你不大能沾酒,怎么如今这样喜欢起来?仔细贪嘴受凉,明日又让人把御医提溜进来。”   我“嘿嘿”一笑,抿唇将甜丝丝的酒液咽入喉中,正要反驳,却不慎受凉打了个嗝,颇有些难堪地捂住了嘴。   自觉有些醉意,我支吾道:“近来总是觉得饿,虽无胃口,却又想吃些东西。”   闻言,温辰神色一变,将手中古籍快速翻开两页递至我面前。   其上写着:“……请蛇神者数众,而遣蛇神者寡,盖请神易而遣神难也。请神者,或以金银祭之,或以牛羊饲之,蛇神欣然而受;遣神者,以三熏三拜兼焚香长斋,蛇神怫然而拒。西有扶桑氏,请神至而不能遣,与神诺而不能践,乃至蛇神堕罪,使之长饥而无可饱腹。一日,扶桑耕作于田,忽觉腹中荡然,载饥载渴,遂伏而啮禾,吞吃如蟒。至日薄西山不见归,其妻王氏寻至,而扶桑腹大如牛,卧于田间,已无气息焉。”   读罢,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醉意也退了下去,将手中的酒盏连忙搁下。复又觉得民间杂谈不可信,心中几番争斗,终是默然片刻。   “我也没请神。”我说。   明明是他亲自托梦于我,也算是我请的么?   我心里正打鼓,温辰却并未察觉异样,笑道:“你自然并非那般人,只是我恰好读到此处多心罢了,阿鹤可是吓着了?”   “没。”我闷闷道,“这书中可有明言遣神之法?”   温辰往后翻了几页,只见两页之间有撕去的痕迹。他再往后瞧了半柱香,终是摇了摇头,想来纵有遣神之法,也已经遗失了。   我不禁忿忿起来。   若书中记载为真,这蛇神岂非乘人之危?他明知我困于险境,亲自入梦引我上当,如今竟又来向我讨债!   我私下一阵后悔当初随口起誓,可念及伽萨平安归来,又觉得这番交易并不亏。只是这重逢的几日实在太短,眼见他即将继位为王,往后的日子本该我们二人携手共度。若要此时让我去饲蛇,我实在抛不下这一切。   小王后,小王后。   蛇神的声音重又浮响在我耳畔,让我突然想起了伽牧当时所言。万明的每一任王,都要将自己的妻子送入蛇窟中祭蛇,以求得往后十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原来不论如何,我都避不开去蛇窟的这一趟。   我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疲惫得很。   温辰闻声,关切道:“阿鹤,可是身体不适了?”   我点头,掀起眼睫望向高远苍穹,明日高悬,猎隼盘旋于其上。我捏了捏鼻梁,疲倦道:“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长砚,你先回去罢。”   -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梦见蛇神了。   他摆尾冲我游来,血盆大口近乎咬去我半个身子。电光火石之间,伽萨拔刀捅入蛇的上颚,浓稠血液飞溅了他一身。   他竭力握住刀柄,企图以一己之力抵挡大蛇前进,却终如螳臂当车,徒劳无功。蛇神硕大长尾横扫而来,将伽萨一击甩至岩石上。岩窟震动,脱落的尖石正直直刺入他的胸膛,一时间鲜血喷涌如泉。   我口中大呼伽萨的名字,眼睁睁看着他断了声息,只觉得自己肝肠寸断。而下一刻,蛇神用尾卷起我,一片血色中,我的身体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啊!”猛地,我惊呼一声睁开眼,后颈早已被汗水浸湿。   如今越发频繁地梦见大蛇,我心中后怕越加强烈,身子亦如被撕咬般疼痛不已。正要喊人,却是伽萨急匆匆闯进来,眼底乌黑一片。   “眠眠!”他一跨进内室便撩开帷幔,不管不顾将我抱入怀中。   我听着他胸膛里咚咚直跳的声音,知道他心慌得厉害,双手环绕抚上他的背脊。肌肉紧绷着,纱布将白袍撑出不自然的弧度。   “别怕。”我放缓了声音安抚他,“我在。”   这几日我躲着不肯见他,叫他连吃了好几日的闭门羹。如今万明易主,王宫里有着伽殷与伽叶帮忙打理,还不算大乱,外头却仍是满地狼藉、百废待兴。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举行即位大典,安定民心,这事我知,伽萨亦知。   细细端详他身上这件白袍,金线密织、宝石点缀,处处流光溢彩,与他身上所佩的金饰交相辉映,在日光下如有圣光照拂、仙人泽世。   万明之主,当如日中之光,亘古长明。   而非这般躲在我怀中撒娇。   我被他身上的金环硌得肉疼,有些埋怨道:“怎么了?过几日便要即位了罢?”   “我做了个怪梦。”伽萨深吸口气,鼻音有些重,“我梦见……梦见你被蛇神吃了,我没能救得了你。”   我狠狠一惊,这不就是我方才所梦见的么?   “是我不好,是我当初鬼迷心窍。”他气息急促,骤冷骤热地拂在我耳畔,像极了冬日里刀锋似的寒流,“我不该和大蛇发誓,不该贪恋他的神力。”   “什么……”似有一只大手,一把攥住了我的心脏。   “眠眠,我害怕。”伽萨抱着我,仿佛在忏悔,我却从他的尾调里听出了哭腔。像个抱紧了心爱之物的稚童,不断祈求长者不要将其夺走,“我已经没有阿娘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你、你起了什么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吞了吞口水,却觉得如针刺入喉中。   伽萨抹了把脸,将散落的白发胡乱拢到耳后。   他强迫自己冷静,嚅动着干裂的薄唇,道:“那时我被丢进蛇窟,恨极了父王和巫后,满心想着的只有活下去。我求蛇神饶我性命,求他赐我复仇的力量。我说只要他赐福于我,我愿意……以身饲蛇。”   轰隆一声,宛若一道天雷劈落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说:   什么叫小情侣啊,就是发誓都要发一样的。(战术后仰.jpg 第75章 平昔   布满尘埃与蛛网的匣子摆在面前,一眼便知已经许久未曾打开过了。   我顾不得上头的污浊,伸手便拉开了匣子。深重匣身内,躺着的只有薄薄一张丝帛。小心摊开,上头竟密密麻麻写满了我不认得的万明古语。   字符等物,早在世事变迁中演化了不知多少回。哪怕是渊国的古文,我也只能识得一半多些,更别提极为复杂的万明古语。   伽萨拿来一匹丝绸将蛇神像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深吸口气,仿佛卸下了满身重负,这才坐下与我说话。   他嗓音沙哑,便将回忆添上许多钝感。历经风沙吹拂打磨,再谈起时只剩疲惫。   -   当年万明金兵与渊国玄甲在国境处一战,大捷而归,临返时要走了他们送去渊宫为质的小王子。   返国之路处处是险途,风一吹,四散的沙丘下就露出一捧白骨。初成少年的伽萨看在眼里,埋进心底,路上一言不发。   渊京局势如水波暗涌,而晟都王宫内亦如漠中沙丘,灿若黄金的细沙下不知葬了多少人的性命。前朝有万明王暴政肆虐,后宫有巫后翻云覆雨。一朝返回,那个当初强硬态度将他送去渊国的女人,就再次将他捏在了手心里。   在渊宫中被拳脚相加、辱骂搓磨长大的少年,早已对王后的刁难淡然置之,唯一顶撞犯上的一回,仅仅是因她以除旧纳新为由,让人烧去他从渊国带回来的东西。   其中,就有一枚摔破了的小俑。   伽萨将小俑放在我面前,指腹抚过被摔破之处。神色疲倦,眼底却不由自主透出一股浅浅的笑意,仿佛在回顾他与我相遇那日。   “父王斥我大不敬,将我关在殿中许多日子。还是那女人从中作梗将我放出,嘴上说着让我随军磨砺心性,实则想借机让我死在战场上。”伽萨手中托着那小俑左右转着端详,“可惜我命大。”   “你不光命大,你还擒获了我父亲。”我从酒壶里倒出一盏桃花酿递给伽萨,希望借此安抚他失控不宁的心绪。   后者仰颅将酒一饮而尽,自嘲地笑了两声,并未否认。   年轻的王子作为副将征战沙场,骁勇至极、屡获军功,可这些功名无一落在了他的身上。王长子伽莱联合诸位老将夺了他的功,一次次逼他重新身闯险境,出入生死之间。   最后一次,是他与主帅伽莱为排兵布阵产生口角。伽莱借机发作,当众罚了他三十军棍,扔入马厩之中。可是隔日,伽莱的一意孤行就致使金甲溃不成军,落到善后的却还是伽萨。   天意弄人,偏偏在那时,我父亲的军队陷入了流沙,被年少的伽萨生擒回了大营。   万明军队上下震惊,军中不少士卒一时将其视作天生的战神。然而少年的一腔热血终究被兄长所为泼了凉水,夜深人静时,他做了个大逆不道的决定。   “既然父兄不愿容我,我自然也不想效忠于他们。”伽萨长指略一用力,那郎红的酒盏上就生了裂纹,心疼得我直想跺脚。   “所以你想放了我父亲,用他换我。”我没好气道,“你从小就对我起了心思,想方设法地把我叼回窝!”   伽萨随手撂下碎片,凑到我身边:“正是。渊国人对你,不比万明人对我好上多少。我曾立志,将来若有一日能继承王位,定要安邦定国、扶绥万民,护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   “伽莱说,是他遣了一队人马候在沙丘后,害死了我父亲。他们早已知晓此事,你后来定然也是难逃责罚罢?”我问。   伽萨点头,继续同我讲他的往事。   后来,万明王以叛国之罪将他贬入兽台为奴,整日里血腥搏杀,伤痕累累。万明气候炎热,少年身上的伤经久难愈,反复化脓腐烂。终于在他奄奄一息时,宫里来了一驾御车。   这驾御车并非万明王念及父子之情要将他接回宫中,而是将他推入了更加阴寒可怖的万丈深渊。   自古君王年轻时多为明君,到了晚年却多为长生之说所迷,醉心于服食丹药。万明王从前虽不贤明,老来却也眷恋荣华不愿入地。思来想去,他决意将自己的儿子作为祭品,送入蛇窟中以求得延年益寿的神药。   当初他床前缠绕一处的两条蛇,便是伽萨后来替他带回去的。   此事过后,昏君大喜,不但赦免了伽萨先前之罪,还暗中透露封其为少主之意。一时间,伽萨风光无限。   “所以你顺理成章地进入蛇窟,按照这上头的指示与蛇神交易?”我反复端详手中丝帛,掌心摊开将它分外仔细地托着,恐怕将这秘文弄坏了。   “是。”伽萨应声,“蛇神久居岩窟,难免寂寞。他与我道……”   “寂寞?!”我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失声道,“你是以身饲蛇吗?你、你,你和蛇……”   伽萨一愣,抬手曲起指节在我额前轻轻敲了一下,无奈道:“眠眠,你莫要总看太后给的那些东西。”   我面上一红,登时噤了声。   “蛇神想与我通感,以我之眼窥世间,以我之舌尝百味,以我之身受诸刑。他予我自愈之力,是想我长生于世,带他玩弄万物。蛇神腻烦之日,则是我的死期。”伽萨继而面露难色,道,“可我不知,他为何偏偏对你生了兴趣。”   他这一番话,叫我听得目瞪口呆。从前在渊国,常听官中人言拜三清,却不想在万明,百姓拜的都是这般邪门之物。   转念细品此番言语,我又觉得有哪处不大对劲。却听他后头所言,只能暂且放下,垂眉老实道:“许是因着我对他说了同你一样的话。”   闻言,伽萨突然瞪大了眼。   “他们都骗我你葬身黄沙,那时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我支吾道,“忽有一日,我在梦里看见一条大蛇,便向他祝祷。他允我送你回来,只是要我与他交易。我便说……”   “说什么?”   “我说我以身祭他。”我哀嚎一声,捂住了脸,“我是不是要被蛇吃了?你们万明人总喜欢拿我们贺加人饲蛇,王族又要拿王后祭蛇,如今我两样都占尽,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挨蛇吃的了。”   伽萨被我口中言语击得一愣一愣的,面上浮现出我方才的震惊神色。   半晌,他才轻声喃喃道:“你信他做什么,难道我不会回来么?”   他情绪变得极快,已然从方才的惊讶之中脱身,复而低笑一声。未及我反应过来,伽萨又敛住了笑意。   “眠眠,别怕。”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信我。”   感动之余,我声音仍是发颤:“可是那蛇……”   话音未落,伽萨已起身至架前取下了佩刀。利刃出鞘,仿佛裹上了一层银蓝的寒光。   他返身与我道:“有眠眠在,我愿意一搏。”   -   是夜,我于床榻上辗转难眠。一只手摸至腰间,炙热的呼吸拂在耳畔。   “还在发愁么?”伽萨迷迷糊糊道,“眠眠别怕,别怕。如今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替你顶着。”   “不会再叫你受委屈了。”   我小声应下,目光缓缓越过他肩头,看向那把刀的方向。   猛然间,我脑海中闪过一幅景象,忙道:“伽萨,你不能带刀,不能弑蛇。”   “为何?”伽萨睁开眼。   “蛇神给咱俩托的梦中,你拔了刀,结果呢?”我回想起先前的梦境,仍心有余悸,“你和我,都身死蛇窟。”   伽萨沉默片刻,像是在衡量我这句话的份量。   “你想如何?”他问。   “我们去蛇窟,但绝不能按照蛇神的指示来。待我白日里再查一查古籍,说不定能找出什么解法来。”我摸索着抓住他的手,“你与蛇神通感,他必能知晓你心中所想。从此时此刻起,不能再思索要事,以免他扰乱你心魂。”   伽萨道:“好。”   拇指揩过我的面颊,月光里,他顽劣一笑:“那我此后只想眠眠。”   作者有话说:   蛇神:早知道我就烂蛇窟里 第76章 严慈   说来倒也奇怪,自那日弄清缘由之后,我心中像是松了口气,反而不如先前那般惊惶了。   非但不惊惶,连一身的病气仿佛都褪去了,整日埋头在藏书阁中翻看有关蛇神之说的古籍,闲时竟还有力气往梅园中逛逛。昨日落了一场细雨,银丝似的雨水绵绵挂在了屋檐上,转眼就入了秋。   秋日里的梅园清冷,只有几个宫奴在扫去飘落的羽叶。我独自转了一圈,兴致了无,正要返身,忽而想起那年冬天在梅树下与伽莱的一番对话。   我还记得自己劝他,多陪陪伽宁那孩子,为她做长远的打算。   念及伽宁,我脑海之中出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灵巧烂漫的小丫头,而是后来淡漠清冷的王女之相。不知何时,她已全然变了。   也是,生在王宫的尔虞我诈之中,没有人能做到一如既往的天真。伽宁不能,我亦不能。   凉风至,白露降。霜打弯了草叶,直要将人的腰也拧折。古籍中云,王行四政,当从四时,便是秋时行罚,冬时处刑。   新旧王权交迭,伽萨在前朝忙得上火。我叫厨娘炖一碗雪梨盏送给他,寻了半天也找不见雪梨,索性从罐子里找了一捧旧年的银耳做羹。   他喝着撒了白糖的银耳羹,问我想如何处置伽莱伽牧二人。我吃着宴月从宫外捎回来的盐渍梅子,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若是万明能与渊国通商便好了,总不至于连只梨子也找不见。”   伽萨停下手中的朱批,转头看着我。   “如今秋风起了,正是吃蟹的时候。你们万明是不是没有蟹?”我“噗”一下将一枚梅核吐在小盅里,“也无鱼虾,四处尽是些石头。我入城那日见他们载歌载舞,后来又见他们卖力劳作,到头来却是因天灾人祸死伤一片。你说这么好的百姓,为何只能过这样的苦日子?”   伽萨重新提笔沾墨,道:“万明这地方,三年一大旱。王都尚且如此,边境早已不知被风沙逼退了多少里。”   “所以你当初本想与我皇叔商讨设互市之事。”我道。   “他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伽萨眉头一皱,似有些怒气上涌,“万明的遍地奇石珍宝,都入不了你们渊国天子的眼。”   语毕,他似是察觉自己语气重了,默然片刻。   我亦沉默一阵,道:“皇叔本就不喜异族人,态度尤为强硬。当年立储,我父王主张与各国交善,他便进言以武力讨伐诸国。后来储君之争中我父王败落,这般情况便愈演愈烈了。”   我转了转眼睛,悄声说:“若是当年败落的不是我父王,也许两国便不会这样。”   此言大逆不道,我也只敢在伽萨面前偷偷地说。   片刻,伽萨道:“诸事已成定局,后来我又与渊军多番交战,你那位皇叔眼下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万明的将来,只能另谋出路。”   我“嗯”了两声,心里却盘算起来。   当初伽牧仿我的字迹写信叫沈澜立世子,他答应得比什么都快。若是我写信吹吹风,指不定这事儿还有指望。   总不至于我这真沈鹤眠还比不过那假的。   我暗自思忖片刻,忽而又想起一件正事来:“伽萨,我想去牢里见伽莱一面。”   闻言,伽萨猛地抬起头。金色双瞳自上而下扫视我好几眼,又伸手来贴我的额角,道:“你病了?”   我挪开他的手,又捞着胳膊抱进怀里,缠着他道:“我想起来个事儿,就想见他一面。你怎么处置他们二人我都不过问,我就去和他说几句话。”   伽萨不语,显然是不愿意我去。我只能伏在桌面上好声撒娇:“好伽萨,你让我去嘛。”   他瞥我一眼。   “好伽萨,好哥哥,好夫君,好阿莱伽,好……”我索性在他耳边念起了经。   伽萨又瞥我一眼,道。   “坏眠眠。”   -   我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入地牢了,自从到了万明,旁的地方还没走便,进地牢却如家常便饭一样。   容安小心地推着我的轮椅,手却害怕地哆嗦起来,连带着轮椅也走得磕磕绊绊。   “公子先前就是被关在这里的么?”他小声问我。   “是啊。”我点点头。   容安一噎,随即吸了吸鼻子。   我扭头看向他。   “奴有句话,就算他是神仙天君,把公子关在这地方,那也该死。”容安絮絮叨叨的,顿住打量一眼我的脸色,继而再道,“公子本就是渊国的金枝玉叶,哪里是给他们这么作践的?奴如今一想起来,心里都替公子委屈。”   我听着,知道他是一心为我好,心中多了些慰藉,道:“我自幼没有了爹娘,所以这些年来鲜有人真心对我。伽宁那孩子纵然如此偏激,可她本性不该如此。”   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在这世上要吃多少苦头,我都知道。   领路的狱吏带着我至一座紧闭的石门前,我记得此处,是他们初次陷害伽萨通敌后关押他的地方。   伽莱伽牧两人因罪大恶极,是分别被关在这两座石门背后的。其中密不透风、不见光、不闻声,单单是关在里头都足以把人逼疯。从古至今有不少囚犯,还未等到秋后便一头碰死在里面的。   石门轰然开启,我只身入内。   手中提灯甫将昏暗牢房照亮,石牢中人眯了眯眼,终于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伽莱那张本就毁了容貌的脸,现下变得更为可怖。   他满身是血,显然已经挨过数轮拷打。双腿更是鲜血淋漓,我的目光落在他那条尚好的腿上,发现膝盖处多了碗大的一道疤。   伽莱咳嗽一声,扭头往地上吐了口混着血污的痰,嗓音沙哑:“是你?”   “是。”我将提灯放在地上。   我看过诉罪书,伽莱受尽酷刑,只肯认灌我断情蛊一事,同我腿根上刻字的事。我原本不曾将刻的字方才心上,因着这区区几刀要比当初饮下断情蛊轻浅得多。此时才知,那是军妓的印。   伽牧死揪着他当初那句话不肯松手,伽莱索性就给我刻上了,四舍五入也算是在军营里走了一遭,堵了伽牧的嘴。   至于云夫人之死,他坚决不认。   或许他是真的不知。我抬眼看向眼前人,他一心想着夺取王位,那时又一直身在宫外安抚百姓,却是能将自己撇清。   “是我小看你了。贺加人这惑乱人心的功夫,着实能骗人。”我正想着,伽莱冷笑一声,伤口中汩汩往外渗出血来。   “不是我会惑乱人心。”我说,“是长平君自己乱了心。”   他目光阴寒地盯着我,那只莹莹的眼在昏暗之中显得尤为阴森。   “你这样的人,一旦动情便只有死路一条。”我再道,“只是我没想到,长平君真的会对我动心。”   若不是他时时放水,我倒真不能从伽牧的指头缝里攥住一丝生机。   扣住他双腕的铁锁被拽动,伽莱猛然咳嗽几声,仿佛被我这话呛到。他嗓音浑浊不堪:“你这人,对孩子有良心。”   果然是因为伽宁。   “我死了妻,须得找人来抚养伽宁。你是渊国来的人,再怎么都比我知礼明仪。”伽莱顿了顿,“你说得对,我得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将来就算我登不上王位,靠着你那个皇帝叔叔,能给伽宁找个好人家。什么父母爱孩子就吃鸡的话,你比我会说。”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纠正他。   他这一番话倒叫我有些吃惊。   那时在野原上,伽宁身边并无人照料,饿着肚子来我面前讨吃的。我原以为他对这个孩子并不上心,没想到内里还藏着这么多心思。   “长平君救我,恐怕不只是为了伽宁。”半晌,我打量着这间牢房,似是随口道,“还有些私心罢?”   伽莱抬起眼,目光幽幽地盯着我。   “你们万明人真是有趣,你父王要我是为了贺加人饲蛇延寿的偏方,你要我是为了圣子定天下的谣言。一家子,非要将我吃干抹净了才肯罢休。”我勾起唇,浅浅笑着,“你对王位并未全然死心。”   这一番话出口,伽莱并未驳我。   他坐直身子,动作幅度略一大便将锁链扯得直响,看来那锁链真是将他扣得紧紧的。膝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疼得他倒吸一口气。我看了眼那四周结着紫黑色血痂的刀口,知道是有人剜去了他那条好腿上的髌骨。   如此一来,他双腿皆残。且不说上马作战,就是最基础的行走都不能了。   “既有百姓拥护,又有圣子在手。伽牧昏庸无道,伽萨生死未卜,这王位未必不会落到你头上,你是这般想的罢?”我问他。   许是我真的说中了,又或是言语过于直接叫他难受,伽莱剧烈地咳嗽起来,嗓中嘶哑吞吐气息,像是被费力拉扯的旧风箱。   “沈鹤眠。”他夸张地笑声引来了外头的狱卒,我挥手令他们退下,伽莱便又道,“你果真什么都知道。”   我默然,不再回应。   若是告诉他,圣子这一身份不过是当初伽萨随口编出来、从沈澜手里抢走我的幌子,他又该是什么反应呢?   “伽萨想我怎么死?”片刻,伽莱问得直截了当。   “我不知,亦不会替你求情。”我说,“只是来问一声,你还有别的什么想交代的?”   伽莱笑了两声,倒是释然了,让我有些佩服。他道:“你这算是报恩?”   我不置可否。   当初他在伽牧手底下保了我一命,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终究是活了下来。这个人情,我理应还给他。   “反正我是活不成了,行刑之日血溅刑台。”他说,“别让伽宁那小丫头看见。”   “没了?”我打量着他。   伽莱又往地上吐了口血沫,笑道:“若是你肯,告诉她,她爹也算是个枭雄。”   我点了头,转动轮椅朝外去。   他说的那番话,明明在释然自己,却好像解开了我心里自幼时埋下的一个结。或许每个父亲,哪怕平日里并不上心,在最后关头都会念及自己的孩子罢?   容安看见我毫发无伤地出来,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他刚推着我出了地牢,突然见外头跑来一个小奴。   “有一位老者,想请公子一叙。”小奴跪在地上说。   “什么人?可曾明言是为何事?”我问。   “是贺加人,王瞧过了,允其入内。”小奴道,“说是为了……蛇神之事前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眠眠马上就要站起来惹 第77章 出行   小奴引着我至一座殿中,其中候的老人我略有些眼熟。   他颤巍巍地起身,欲伏在地上叩首,我忙让容安将他扶起,至一侧座上歇下。   “草民……谢圣子殿下救命之恩!”老人须发皆白,目光却依旧清亮,含着两汪清澈的泪水。   “我并非什么圣子,也受不起先生这么大的礼。”我顶着这虚有的圣子名头许久,颇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打量着我的腿,摇了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都说能为百姓谋福者即为圣子,若非殿下当初竭力保全贺加百姓,前些时候又请公主赠予我等吃食,恐怕贺加今日早已消亡于世。如此种种,怎会担当不起圣子二字?如今贺加众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殿下,敬重殿下。”   他起身缓缓步至我跟前跪下。我正要制止,他却执意跪在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个用华贵丝绸层层包裹的物什来递与我。   容安正要接过来,我先他一步亲自拿在了手里。   “先生请起。听小奴说,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蛇窟之事?”我小心地打开包裹,之间中央躺着一枚圆润白皙的瓷哨,极其精巧地捏成了狐狸的模样。   “是。草民听闻殿下将往蛇窟祭神,肝肠寸断,不舍殿下无辜而……”老人抬起衣角拭泪,“此物是当初仙人传下来的宝物,据说那狐面女奢娘子曾经降伏人面蛇。这是奢娘子留下来的东西,贺加诸人都希望奢娘子能庇佑殿下。”   我仔细打量着这枚瓷哨,除去做成了狐狸模样,还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奢娘子,当真会因此庇佑我么?   我心里有些疑惑,却依旧重重谢过了老人,请人驾车送他回去。   “公子以为,这枚哨……”容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换了个说法,像是怕言语冒犯了奢夫人以致她不肯保佑我,“这宝物真的能庇佑公子么?”   我默不作声,将那哨子递至唇畔随意一吹。   细而悠长的声音从孔中飘出,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奇妙音色。娇而不俗,脆而不利,倒真有些像狐狸叫。   “或许罢。”我将那瓷哨重新包好,让容安推着我往宫中的藏书阁走。   或许,这枚瓷哨真的能为我带来些许转机。   -   不日便到了启程去蛇窟的时候,若是能平安回来,随后便是伽萨的即位大典。   自王宫至岩窟,四处怪石嶙峋、枯草丛生,其间仅有一条略为平整的砖石路。砖石多碎裂,缝隙里掺了不少的沙土,一看便知鲜有人至。   我随口一问,方知这条路是数百年前铺就,恐怕比这王宫中的众多高台重楼还要古旧。   “修这条路时,万明尚且是大渊的附属,每年数次向渊国天子进贡奇石。”伽萨伸手将我搂进怀中,闭目养神。   我掀睫望一眼他抹额上那颗明亮的狮负,心下了然。   难怪当初在营中碰见的那个小兵不肯要我的玉戒指,在万明,随处可见的玉石矿宝比渊国河道中的鱼虾还要多。有人说,万明人随手掬起一捧黄沙,都能从中筛出两颗鸡蛋大小的金丝玉来。   再透过窗向外望去,但见远远几座坍塌了的木屋,里头露出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那是旧时矿丁下窑采石之处。后来石窑被采空了,便闲置在此,成了蛇窝。”伽萨连眼也不屑睁一下,便能与我讲明到了什么地方,显然是已经对地界熟悉得很了。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些石窟的事?”   “听车轮碾过砖石之声。”伽萨答,“砖石大小、裂缝多寡,车轮碾在其上之声都不尽相同。我来往蛇窟数次,便记在心上了。”   想来这些年,他为了求得献祭蛇神的解法,也是四处奔波。凡事最怕误入歧途,一旦走错了路,再想迷途知返便要花上比从前艰辛数十倍的工夫。更何况,他与我惹上的是个邪物。   我点一点头,不再出声。   这些天,伽萨忙着处理前朝的烂摊子,常常熬至半宿。   渊国的朝廷党派林立,互相牵制,天子凌驾众臣之上,尚且还能维稳。万明却着实如同蛇鼠一窝,这些元老、重臣相互勾结,外部排挤构陷新人,内里徇私枉法贪赃。纵然内部常有分歧,却总能为了共同利益而暂且同心,与王座上人一较高低。   内里分明已经朽烂,外头看起来却还是铁板一块,实在是叫人恼怒。   所幸先前伽萨密谋安插至朝堂中的亲信也并非酒囊饭袋,竟生生将这层层勾结的铁板斩出了一道裂口。伽萨自上而下大刀阔斧地整治一番,将其斩草除根。   略有几个试图依仗万贯家财拿捏新王者,伽萨前头笑着隐忍不发,夜里搂着我悄悄咬耳朵,隔天就让手下的钱庄捏住了贼人的七寸。   我怔怔地看着他明着动手暗中毒心,简直比话本里的神仙斗法还要精彩,一时间竟有些苦恼。   他这样心机深沉又会未雨绸缪的人,哪里是我能拿捏得住的呢?亏着我当初还自作聪明想唬着他放我回渊国,怕不是早叫他看穿了心思。   看穿了……看穿了?   我这般想着,脊梁骨上骤然渗出一阵冷汗,连带着心砰砰跳个没完。我心虚得很,偏有问不出口,只能强忍着作罢。   看穿就看穿,我如今可是真心实意对他的。若是他想和我翻旧账,我就顺着一路给他翻回到看花灯那日去,终归是谁也不比谁好呢。   一只手冷不丁捏了捏我的下巴,伽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现下正带着笑意打量我:“一个人偷笑什么呢?也说给夫君听听。”   自从我那日喊了他一句“夫君”,这话便像块蜜糖粘在了他嗓中似的,不时便要拿出来品味一回。我面上倏地一红,小声嗫嚅道:“没什么。”   “让我猜猜。是因为昨晚那碗甜粥味美呢,还是因着先前那盘金丝卷爽口……”伽萨将坏心眼儿一撒,忙着来调侃我。我听了两句,明知道他是调笑我这几日贪嘴了些,轻轻推了他一把。   “才不是因为这些。”我扭过头,装作在瞧窗外的风景。   伽萨凑过来将我的腰圈入怀中,下巴便搁在了我的肩上,在我耳边呵着气:“总不至于,是因为我赦免了伽莱。”   我将眉头一皱,驳道:“好大的酸意呀,我看你以后也不要叫什么万明王了,你就叫醋王,酸王,说坏话王。”   “行啊,那眠眠以后便是醋王后,酸王后,说坏话王后。你挑一个爱听的,咱们改就是。”伽萨“嘿嘿”一笑,毫不在意似的顺着我的话往下接。   我扭头看他,正见他乐得合不拢嘴,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话来怼他。心里越发憋屈起来,只能再给他一拳:“你说的什么话?我可不要跟着你叫。”   “好,好。”伽萨点头应和,故作深沉地沉思片刻,“这婚嫁后称呼随夫着实不大公平……这样,眠眠就叫眠眠王后,如何?”   我气地发笑,又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终究是没忍住,攒了半刻的怒气全被一笑泄去。   如此一闹,我倒是认清了自己。且不说现下,恐怕往后三五年,我都难与他拌嘴得胜呢。罢了罢了,我一生行善积德,不知怎的碰上这么个冤家将我吃得死死的!   不过,伽萨肯赦免伽莱一事,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他只废了伽莱的一双腿,让他终生不能行走,算是为我报的仇。而后裁撤更换了他身边的仆从,削去爵位,送至距离晟都甚远的一座小城去了。名为休养,实则是将他禁锢在了那座城中。   而伽宁则照旧留在宫中,由万明和渊国的宫人们一同教养,以期柔化她骨子里的那股阴鸷寒意。伽殷常常入宫探望她,两个女儿家作伴,总算是不孤单。   甚至,伽萨允诺他的这位大哥,只要安分守己,尚可让他们父女二人于元宵节相聚。   说来,这也不失为权衡的妙计。他已将伽牧终生囚于地牢,施以极刑日日折磨,直至气绝身亡,宽待伽莱反倒能为伽萨博得仁厚的美名。   至于万明百姓,他们早已被苦难折磨得麻木,本对新王即位毫无触动。可前段时候的一场雨,却让这些人的心里重新有了一丝生气。   新王即位,蛇神降雨,是天大的吉兆。一时间,百姓们对这位年少的王多了许多敬重爱戴。   如此一看,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处,是全胜的局面。唯有如今这蛇神,是布在伽萨与我面前的一道大坎。   迈不过去,一切皆为乌有。   我握紧了手中的瓷哨,指腹细细描摹那乖巧伶俐的狐狸样貌,感到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可我们未必垮不过去。   不多时,伽萨又问道:“究竟是因为何事?”   思路猝然被打断,我不由地迷茫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经过方才一番思索,我心中不知怎的爱意横生起来,故作骄矜地扬了扬脖子,道:“我想着,咱们真是一对路窄的冤家。”   “哦?”伽萨饶有兴趣地靠在车窗边,一只胳膊支着脸侧,“这怎么说?”   “我呀,”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缓缓倒进他怀中,坚实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我这辈子都没法在口舌之事上胜过我的好夫君啦,你说可怎么办呢?”   伽萨垂眸俯视着我,看似只是挑了挑眉,我却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皆是喜不自胜的表情。   他垂下头贴近我的唇,道:“给你个机会,胜过我。”   “什么?”   “口舌之事。”伽萨说。   我笑了一声,攀住他的肩吻上那片唇。伽萨倒是真的给了我个机会,任凭我在他口中扫荡似的胡来也不曾反抗,最多也只不过情至深处,嗓中滑出了几声闷哼。   他按捺不住似的抬手抚上了我的背,继而开始拨弄我身上的锦袍。   衣带渐松,我按住他的手:“等、等等,咱们不是来做正经事的么?”   伽萨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方回过神来,悻悻应了声,整了整衣摆将腿间跃跃欲起的那物遮住。   我好不容易胜了一局,心满意足地坐正了身子。待他冷静下来,方问:“伽萨,你当初是不是知道,我并不是真心对你的?”   闻言,伽萨沉默片刻,答:“是。”   “爱与不爱,从眼里就能看出来。”   我沉吟一瞬,道:“可你那时依旧对我很好。”   “你啊,就像一只小鸟。没有找到足够信任的人之前是断然不肯落下来的。”伽萨注视着我,爱意裹着一股复杂情绪渐渐在那双金眸中升腾,“所以我在赌。赌你看得见我的真心,赌你肯飞落在我怀中。”   他抬手抚摸过我的发:“幸好,我赌对了。” 第78章 石洞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见一道蜿蜒起伏的山脉略略露出了顶峰。再等片刻,便可窥见其全貌。   这山脉呈灰褐色,因终年遭风沙侵蚀而不生一植,径直裸露出陂陀的岩体来。岩壁及石缝中夹杂着细碎石粒与沙土,风一拂动便“沙沙”地向下滚落。人只消在山麓站上片刻,便会落得个灰头土脸的模样,连带着发丝与口鼻之间都塞满了浊物,好不难受。   然而便是这一座山,拦住了远道而来的风沙,护住晟都这一方还算安逸的天地。   再行进些,便足可见那一道约三丈高的大洞。据古籍中载,大蛇便盘踞在这洞天之中。   车马越是行近岩窟,伽萨握着我手的力道便越发重了些。我与他不时对视一眼,皆知对方心中惴惴不安,却又都心照不宣。   这一路上尚且不算平坦,至蛇窟前便更是崎岖难行。至洞前大约一里处,车马便被巨石拦住去路,再不能前。未几,青云在车外请示,说车轮都已磨损得有了棱角。   “得了,咱们下车。”   还未等我点头,便感到被温热的臂膀环住身子,将我往他怀里一按。伽萨轻车熟路地抱起我,跳下了车。   车下,众奴都已将祭祀所用礼器与牲畜备齐。俄而击鼓行祭,颂唱焚香,直至日上三竿。   按例,除伽萨与我以外,众多奴仆只能在洞窟外静候。他照旧将我抱在怀里,穿过袅袅青烟与崎岖碎石,向蛇窟中走去。   靴底刚一踏进蛇窟阴翳之中,只听四处都传来细微的声响,仿佛微风拂动树叶,一阵阴寒乍起。我抬头随意一望,竟见这岩窟石壁的缝隙之中游走着无数条通体纯黑的小蛇。蛇鳞摩擦石面,便是方才所闻声响的来源。   我与乌金蛇打过数次照面,它们单个出现时,只让人觉得小巧可爱。可如今四处皆是蛇,不时吐出殷红的蛇信来挑衅,这情景不禁令我心上一阵恶寒。   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偶有寒意窜上颈间。我缩一缩脑袋,垂首缩在伽萨怀里。   “我这般,是否有些不敬蛇神?”我搂着他的脖子,悄悄眨着眼用睫毛扫他裸露的胸膛。   伽萨轻哼一声,又将我往上托了托,道:“他自找的。”   我窃窃笑了两声,握紧了手里的那枚瓷哨。   万明古籍中关于蛇神的记载杂乱无章,诸多观点众说纷纭,两家之言常常相互悖逆。譬如《大蛇传》中说蛇神三五年一出世,《奢女碑记》中又说是百年不现世一回,《问林山人杂谈》里则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大蛇。若是把这些古籍的著者放在一间屋里,怕是能吵得连屋顶都要掀飞了。   我正想着那屋顶被掀成什么样,忽见眼前垂下一条小臂粗的乌金蛇。蛇眸在暗中闪过奇特的金属光泽,扭身便朝我颈上绕来。我连忙往后缩,伽萨却不慌不急地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那蛇的七寸就随意丢在了地上,比丢一片落叶还要轻巧。   我瞧着好玩,刚要开口夸他,又见我的靴上也挂着条小蛇,便道:“伽萨,我的脚上也有一条。”   那小蛇呆头呆脑地昂着头,头顶的金环看起来像顶着个大盆,信子歪歪地挂在嘴边。它老实卷在我的长靴上,惬意得仿佛在坐轿赏景。   只听伽萨出声道:“下去。”小蛇便晃一晃脑袋,仿佛在闹委屈,而后就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身子,主动滚落到地上去了。   “你和它们处得倒是不错。”我伸长脑袋找一找,那小蛇已经不见了。   “我宁愿不会驱蛇。”声音从头顶传来。   -   岩窟空旷而冗长,四周漆黑一片。伽萨走得沉稳矫健,我在他怀里反倒是困倦起来。   刚打了个哈欠,眼前骤然一亮。我半捂着眼望去,只见伽萨赶忙熄灭了手中提着的灯火,那团刺目的白光才迅速消了下去。   经过刚才长时间的暗路,我们二人已然入了蛇窟深处。我抬眼打量着眼前,一时间竟被这富丽堂皇之相震撼住了。   眼前是一片更为开阔的岩窟,想必是在山体内部。这壁上依旧长满了奇石,却并非山外那些风化了的巨石,而是晶莹剔透的水玉!这些水玉从壁上旁逸斜出,纯净似冬日里上屋檐下挂的冰凌,或紫、或黄、或粉、或无色,相互交错相拥,密密麻麻地将这一片石洞装饰得如玉宇仙宫。   方才正是因伽萨手中的一寸亮光被这些水玉相互折射,将整座石洞都照得亮如白昼!   我惊诧于眼前之景,竟着魔似的伸出手去抚摸离我最近的那颗水玉。丝丝凉意自指尖传来,仿佛在告诉我,这洞窟之中皆为真正的绝世珍宝。   难怪总有人愿以身涉险来到蛇窟之中,哪怕只是这洞中最小的一块儿石头,也足够让人花天酒地地挥霍过完一辈子。   我盯着水玉看了片刻,目光无意间掠过一侧,仿佛有什么东西钻了过去。我心中当即警觉起来,半敛起双眸细瞧,那水玉上竟出现了蛇鳞的倒影。   可未等我看清楚,那蛇鳞的影子便倏尔消失了。   与此同时,伽萨抬腿跳下了我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彻底进入了这一片水玉洞天之中。   按照古籍残页上的记载,石洞中央有一座状似莲花的榻,将献祭者置于榻上,即为向蛇神献祭的开始。   此时我才发觉,水玉之下埋没着的是无数森森白骨。千百年来,蛇神食尽之人,皆藏在了水玉底下。   这里头有万明的历任王后,亦有伽牧的母亲华夫人,更或许,今日过后,会多上伽萨与我的尸骨。   “怕么?”不多时,伽萨在那座冰凉的榻前站定。他抱着我的手再次收紧,不安地在我额前落下一个吻。   我望着那张牙舞爪的花瓣,小声说:“要不你把我放上去,然后转身就跑……咱俩之中还能活一个。”   “什么话?”他捏了捏我的脸,强作轻快语调,“我会同你永远在一起。”   莲花透明的瓣上再次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蛇鳞,我闭上眼,再次吻上了伽萨的唇。   “若是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过去种种走马观花似的在我眼前掠过,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闪过,或喜或怒,缓缓化为泡影,“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当个明君……”   伽萨打断我:“不。”   “也是,我不想你娶别人为妻。”我说,“可是我也舍不得你守寡。”   伽萨垂眸注视着我:“眠眠,我绝不独活。”   眼见玉壁上的蛇鳞越变越大,我抹了把脸,道:“说不定大蛇谁也不吃呢,咱俩都能活着。我以后就天天缠着你,能缠多久是多久,我要你抱我、亲我,管他什么大臣、什么要事都不许来打搅我们。如果被我发现你看别人,我就生气。”   我口不择言地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终是回到那一句话上。   “你把我放上去罢。”   伽萨静止片刻,像是被冻僵了一般。   “我还不曾想好,你不在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眠眠。”他静静地用目光一寸寸描摹我的面孔,眼底泛起薄红,“蛇神要吃,也得先吃我。”   “先吃我。”我反驳道。   他无奈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我与他突然就一同笑出了声,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了一起。   良久,伽萨终于弯下腰,将我放在那座水玉雕铸的榻上,而后一手撑在榻边就要往上跃。   然而一条粗壮的蛇尾突然甩来,将他拖了下去。   我连忙爬起身,在接踵而至的恐惧中,颤抖着将手里握着的瓷哨递到唇畔想要吹响。泠泠哨音中,一条巨大的蛇头从穹顶之上垂下来,琥珀似的蛇眸动了动,蛇信卷走了我手中的哨子丢在地下。   那般动作,同伽萨扔乌金蛇时一模一样。   “你来了。”飘渺的声音径直在我脑海中响起,“小王后。”   作者有话说:   蛇:给我腾个地儿 第79章 蛇神   我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下巴微抬,正视着眼前这条大蛇。   它通体乌黑,硕大鳞面莹润明亮如乌玉,其表却仿佛镀着层薄薄的金,以至于在身躯扭动时折射出了日辉般灿烂的光影。而鳞片内又泛起微弱的银蓝,一时光彩交织,灵气逼人。   可我仍未忘记,它是条大妖的事实。   陡然之间,大蛇昂首向前,将整座莲花榻绕在了身体内侧,自一处缺口中将头颅探入半个。那只看向我的大眼足有一尺余宽,其内若流金般澄黄,布满了橘红色网状细纹。中央收缩如针的竖瞳缓缓放松,变作了椭圆状。   我警惕盯着那灿若江珠的眼眸,一颗心已提在了嗓口。可大蛇却不依不饶,故意似的突出信子来触我的脸。   那足有小儿手臂粗的蛇信在半空中快速抖动几下,分叉成更细的两股,轻轻贴在了我的面上。潮湿腥气流窜入鼻腔之中,我狠狠打了个颤儿,一股仿佛被恶意捉弄调戏的愤意猝然涌上心头。   “小王后,让孤瞧瞧你。”   脑中声音越发轻佻,游走的蛇信亦多了些暧昧的意味。   “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我躲开湿润的蛇信,开口问道。   大蛇动作迟疑一瞬,那声音再度响起:“孤高兴了就告诉你。”   这石洞的穹顶为弧形,四周空旷,状若球体。可这道声音却不曾有过回音,想来是径直在我脑海中响起的。   眼前这条蛇,确确实实并非寻常善类,而是条大妖。我不过是个凡胎肉体,在常人之中尚且病弱,更何况是与蛇妖对峙起来,半分胜意也无。   早吃晚吃都是死路一条,我心里略略盘算一阵,竟骤然卸下重负,轻快了许多。   “是么?”我问它,随即抬手抚上那条粗壮的信子。   蛇信害羞似的向后一躲,半晌,却又殷勤地向前探过来,将前端纤细的梢子递进我手中。我盯着它,勾唇轻快一笑,将柔软而极富弹性的肉体握在手中转了个圈,使劲向后一扯。   大蛇的眼瞳骤然缩紧,吃痛似的将身子一扭,一张血盆大口登时翻张在我眼前。浓重的血腥气味铺面涌来,两颗阴森尖锐的管牙暴露在空中,如同两柄插入口中的尖刀。   我连忙扭过脸,却见蛇腹动了动,自口中吐出一条状若白玉的母蛇来。   这两条蛇,顷刻叫我想起了当初在东君殿中万明王床前看到的那一对纠缠在一起的黑白蛇。按理说,这条白玉母蛇应当是乌金蛇神的爱侣……虽说蛇并非追求一夫一妻之物,可它既有蛇侣,何必再对我说什么高不高兴的话?   我正这般想着,那白玉蛇却飞快地游至我跟前,“嘶嘶”地吐着信。   它速度极快,未几便已爬至我腰间,顶开衣襟钻了进去。我忙隔着布料按住它,却被这冰凉的体温冻得哆嗦一瞬。一愣神的工夫,它已然向下钻去,叫我失了它的踪迹,只能飞快地用眼睛寻找。   白玉蛇动了动,我便觉一丝疼痛自腿根处传来,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万物竟开始扭曲旋转、花白一片。   不多时,我扶着晕眩昏沉的脑袋,无力地伏在了大蛇面前。   -   再次醒来时,睁眼竟是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   身侧的男人动了动,银色长发蛛网似的铺在古铜色身躯上,半遮半掩地显出躯体上纵横交错的金色纹样。我想起来,初见伽萨时他身上就有这样的金纹,起初觉得好奇,不过后几次再见时便变得无影无踪了,我就不曾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我支起身子看着身边这个俯卧着的男人,满以为伽萨又救了我一回,又始终觉得不知何处总透露着一股异样。   “醒了?”伽萨抬手搂住我的腰,将我拉向他的怀中,“可真叫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我悬着一颗心,缓缓枕在他的臂上。他的手臂似乎凉了许多,我狐疑地抚上他的胸膛,指尖划过妖异金纹,触感依旧是凉的。   伽萨的掌心覆上我的手,眸子泛着极浅的金光:“你昏睡如此之久,怎不叫我担心?所幸他已经死了,以后无人能再阻碍我们。”   “谁死了?”我抬睫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亦垂眸看向我。   “我不喜之人。”男人语气淡淡。   我从掌心底下抽出手藏在身后,目光瞧瞧向下滑去,却突然被捏住下巴被迫仰起脸。   “你看什么?”那张属于伽萨的面孔抽动着,扭曲出一个滑稽又笨拙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奇恐怖。   与此同时,那两片不断开合着的薄唇中,隐约露出两颗森白的尖牙。   我努力做着深呼吸,随后将盖在我二人身上的绸缎一掀,“伽萨”藏起的下半身赫然是一条覆着细鳞的蛇尾!那条粗长的蛇尾自榻上垂至地面,暴露在空中后微微抽动着,纤细小巧的尾尖缓缓从地上抬起至半空,冲我甩了甩。   眼前此景何其可怖,我捂着嘴想要惊呼,嗓中却无语凝噎。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我当即爬起身想要逃走,又被蛇妖从背后抱住压在了身下。   那条蛇尾绕住我的脚踝,他屈臂撑在我耳侧,支着脸瞧我:“小王后,你跑什么?”   银发如水藻般缠上来,我看着他小臂上影影绰绰的蛇鳞,一阵恶寒涌来,将心按入冰窟。   “你杀了他,你杀了伽萨。”我恨极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你这邪神、妖物!”   “他有什么好,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蛇妖顶着那张俊俏的脸,满不在乎地说。   “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通红着眼,恨不能给他一巴掌。   谁知那蛇妖倒是不以为然,伸出利爪在心口比划:“不过是救你几回,又和你行过夫妻之事,可你也知我……孤能乱他心神。小王后,你与他亲热之时,焉知这副躯壳里装着的神魂不是孤?”   他着一番说辞让我大为震惊,又实在嫌恶,张口“呸”了他一声。   “你占着他的身体,不论做什么,我都只认他。”我挣开他尾巴的纠缠,蛇妖再次飞快地把我抓回榻上。   他那张神色轻快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迷惑。   “孤对你好,为何把功劳记在他身上?”蛇妖的眸子缩了缩,凑上前来。   我冷哼一声:“我在这世间所爱的唯他一人,这既是他的身体,所作所为自然也只是他的。你?哪怕他死了,你占着这副躯壳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蛇妖蠕动着长尾,再道:“那孤便脱去这身躯壳。”   “而后你连他的半分也再不能及。”我目光定定地攥着他,看着那张脸上逐渐出现过去从未有过的嫉妒,随后转瞬即逝。   蛇妖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手贴在蛇尾与人身相连之处,一寸寸向下挪动,尖锐的长甲刺进骨肉之中。   “你不明白,孤不会降罪于你。”他倔强地将长尾上一处隐秘的鳞甲袒露在我面前,压着我的手按上去。   我眉头一蹙,指腹却触碰到一条柔软的缝隙,当即反应过来他在以一种极其古朴的方式求爱,火燎着似的仓皇抽回手。   蛇妖陶醉地轻轻遮住那片鳞:“此乃孤之谜宝……你当知晓,此物我等蛇类皆有一双。”   “那你便自己宝贝着罢!”我气急败坏地跳下榻,落地后却因这触感懵了一瞬。低头望去,我的双腿竟有了知觉。   宽松白袍下,一片金色纹样自腿后刻字那处蜿蜒生长,蔓至后腰,仿佛生了花。   “小王后,”蛇妖落了地,扭着那条尾巴立在我身侧。他上下扫了一眼,又将身子往上立了一截以高过我半头,“你为孤诞一窝小蛇,孤将整座石洞中的蛇藏都赠予你为谢礼。”   诞一窝蛇?我倒是想把他这一窝蛇捉去煮羹!   我被这话呛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香炉就想砸他,看着这副身体生生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一侧状似妆奁的小盒子上。   “你不知伽萨本性,他终有一日会杀了你,不如留在孤身边,小王后。”蛇妖再次展臂搭上我的肩。   “你竟还知道,我是王后。”我悄悄从那小盒中摸出一支发簪握在手里,“那就趁早放我回去,把我的王还给我。”   蛇妖哂笑一声,举起右爪便要刺入左胸口。我冲上前将他撞倒在地,簪尖压在他的颈部,沉声道:“我知道你要剖他的心,以此要挟我。你做梦!他若是死了,我拖也会把你一齐拖下去。”   那张面孔再次搐了几下,蛇妖金眸半敛,问道:“你怎么知道?”   “话本上都这么说。”我理不直,但莫名地气壮,“把他还给我。”   蛇妖投降似的摊开手,右手打了个利落的响指,一面镜悬浮在我身边。我瞥过去,那镜中竟是伽萨的身影。   -   彼时,他似乎还很小。   周遭乱哄哄的,四处是血。衣着褴褛的囚徒们皆距他三步之远,面色如土,神色惊恐地盯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   蹲在地上的伽萨肩头耸动着,仿佛在哭泣,又好似在吞吃什么东西。半晌,他噎住似的仰起头,奋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又捂着腹部倒在了地上。   蛇妖的手指一勾,那镜子便转动一角,让我看清了他吃的东西。   那是一副人的躯体,已经被开膛破肚,掏空了腹腔。而伽萨握在手里啃食的,是一团猩红的、尚且在抽动的肉体。   人的心脏。   “他连人都敢吃,难保有一日不会把你当作补药落腹,小王后。”蛇妖慵懒地在我身下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悄悄用鳞后藏着的那物顶我的身体。   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忙将那簪尖在压低几分,结结实实地按在皮肉上:“他不会无缘无故吃人。”   “哦?小王后有何高见?”   “你不是能通感么?”我盯着镜中那道瘦小的身影,“我要知道他那时所想所感。”   蛇妖扬了扬眉头,惋惜地叹了口气,抬手点在我的眉心。   只一瞬间,我的眼前之景就转变为了那具横死的尸体。   充满腥气的脏器在齿间被撕扯拒绝,血水疯狂喷溅,淌进喉头、溢出嘴角。我被充斥在口鼻间的气味呛得几乎作呕,却又被迫吞吃下那一整块肉体,只觉得腹中仿佛落了火球般滚烫灼烧起来,连身上各处的伤口都麻木了。   四周的囚徒皆惊恐地退避三舍,目光如刀般割在我的身上。他们审视异端,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生怕下一个被拖去吃掉的就是自己。   我被牵扯着坐倒在地上,踢开了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腹部的疼痛愈加分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稚嫩的胃,刚刚咽下去的吃食几番涌上了喉头。   我头晕脑胀,拼命想要将那些东西吐出来,一双脏兮兮的手却紧紧捂住了我的口。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并非是我的身体,只是我附在了那时的伽萨身上。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回响:不能吐,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然后见他。   这便是那时的伽萨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我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逐渐恍惚的眼前出现了一道身影。他穿着大红的兔毛小袄,一路蹦蹦跳跳地从雪地中跑过来,从手里掰下一大块米糕放在了地上。   那是我自己。   伽萨心里,想的是我。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他身在何处。   此时的伽萨因为私自放走我父亲而被废为庶民,关在兽台之中。所谓斗兽,不过是权贵们喜爱以将死之人面对猛兽的种种情形为乐,或吓得屁滚尿流,或悲怆背水一战,在他们眼中不过如一台戏般,供一时之乐。   兽台三五日便开一场,兽奴死得极快,故不必让他们吃饱,亦不必将其当人看待。伽萨想要在此处活命,能寻到的吃食唯有身边这些亡命之徒。   我原以为他是放不下自己那些抱负,亦放不下他的母亲。可我竟不知道,他留在世上的种种牵挂里,尚且有一个我。   在此时撑着他走下去的人,竟是我。   一个清脆的响指打在脑海中,眼前的情景崩裂坍圮,重新变回了蛇妖。   他用指甲缓缓刮着腹壁上的一滴水珠,递进口中舔了舔,我慌忙擦掉了眼角噙着的泪。   “还不死心?”蛇妖咂咂嘴,眉毛拧作一块儿,“好苦,你心疼他。”   末了,他长叹一声,双臂折起枕在脑后,喃喃道:“那女人倒是不会心疼孤。”   “你把他还给我,彻彻底底地,”我深吸一口气,“莫要在占他的身体,用他的眼、他的耳。他这一生过得很苦,我求你,还他往后的安乐。”   蛇妖沉默着,抚摸这张不属于他的皮囊,尾尖轻轻敲着地砖。   “你是个好王后,”片刻,他松了口,“你和他当这方山河的主人,孤允了。”   作者有话说:   蛇爬回窝里并拉了一曲《多情种》 第80章 赐福   直至此刻,我才敢分神望一眼这金殿之中的陈设。   殿壁皆由大小相同的镶金玉砖砌成,其间奇珍异宝任意堆散各处,弃掷如废石。就连我随手摸的这根金簪,细瞧内里都镶嵌了百十颗极细的宝石。   “世人皆艳羡的和璧隋珠,在蛇藏之中不过平常如石头。”蛇妖顺着我的目光打量一圈,将双眸一弯,支着脸侧躺在地砖上,尖甲轻轻敲着身下砖石,“这上头涂的是夜明珠粉末。”   我闻声回头警惕地用簪尖指着他,目光飞速从地砖上掠过,其上确有一层薄薄的涂料,莹莹如夜空繁星点点。   蛇妖抬起手,指向穹顶上垂下的一盏大灯,“此乃鲛人脂所制的长明灯,只要点燃一盏,这殿中即可千年亮如白昼。”   “你大可一走了之,只是不知回到那穷乡僻壤后,可会后悔么?”他笑眯眯地盯着我。   “夜不能安寝,这福气你自己享受便是。”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鬼鬼祟祟蹭上我脚踝的尾尖,却听他轻笑一声一声,将纤细尾尖主动往我手中塞了塞。   蛇妖一副得意模样,用尾尖在我手心缓缓蹭着,半刻才懒懒开口,嗓音空灵,“良宵苦短,不如纵情一乐,何必将时间浪费在安寝上?”   眼看他表情越发放浪,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扯下那条蛇尾扔在地上。   “弄疼孤了。”蛇妖埋怨一声,再次将蛇尾探进我手里,细密蛇鳞刮弄厮磨掌心,他舒展着身体,指示道,“小王后,你握得再用力些。”   我搐着唇角,将他的尾尖狠狠一捏,便听一声高亢的痛呼,那只尖锐的爪就扶上了我的腿。蛇尾奋力在我手中挣扎着向外躲,我攥着他的尾巴,仿佛握住了他的命脉。   这细细的一截尾简直比七寸还管用。   我尚在得意,只听蛇神嘤咛一声,低眉垂目,如怨如泣,“痛——痛——”他的尾突然变得绵软无力,仿佛被我捏碎了骨头,整条蛇更是都蔫儿了,躺在地上大声哭闹。   “你……休得占用他的身体行此荒谬之事!”我被他这一声噎得磕磕巴巴,连忙将那垂软的蛇尾丢在地砖上。   蛇神飞快地将尾巴挪开,眼角晶莹的泪珠亦被随便一抹。我心里一抽,当即猜到他本性难移。   “这就是孤的皮囊,孤就长这副模样。”蛇神抬爪在我腿上缓缓抚弄,顺着新生的金纹游走,“你可喜欢?”   “你!”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手忙脚乱地将那不安分的爪子从身上扒下来,长甲却勾住了我的衣袍。蛇神随手一扯,只听清脆一声响,便撕裂了道口子。   “此乃,鲛纱。”他满不在乎地将那条薄如月光的纱从爪上摘下,“一条鲛人千年才能织出一匹。不过也无妨,孤有的是。”   我徐徐吐着气,胸膛却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蛇妖似乎已经熟悉了这副皮囊,时而勾唇一笑,时而颦眉低吟,仿佛在卖弄身姿。我实在无法忍受这张属于伽萨的脸上生出那般轻浮神情,却不知如何将他逼退,只能被看着这副表情,眼前一黑又一黑,如遭雷劈。   “放我回去。”我强压着胸中怒火。   蛇妖伸手探向我腰际,我狠狠一惊,连忙跳起来往后躲。一个不慎,鞋底踩住了他藏在远处的尾尖。蛇妖再次吃痛地叫了一声,尾巴当即蜷成了麻花状。他痛心疾首地抱着炸了鳞的尾,躺在地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小王后竟只是这般看着。”蛇妖扭动身子蜷作一团,伏在了地上,“不似是她的后人。”   “谁?”我后退几步,远远瞧着他抽抽噎噎的模样,目不忍视地背过身。   “奢王后。”蛇妖一壁抱着受伤的蛇尾又吹又摸,一壁与我道,“她对孤极好,你虽高过先前来的那些俗物,却也比不上她。”   我的眼皮跳了跳,捂住了耳朵。   “纵然她也会踩孤的尾巴,她会替孤上药,安慰孤,你便不会。”蛇妖的声音传入脑中,“你真心狠。”   我大为吃惊,想转身骂他不知羞耻,又恐看见他接着伽萨那张脸犯贱,只能狠狠跺了两下地砖,仿佛能将他踩死。   “她既这么好,你为何不去找她?”我没好气地呛他。   话音刚落,蛇妖竟敛了方才的作死模样,默默片刻,道:“她飞升后,再不曾回来见孤。孤为了她自损修为,送她一步登天,她竟不曾再回来。”   “她同你一般心狠。”他躺在地上,眼泪珠子落成了珍珠,一直滚到我的脚边,“孤再也没有王妻了!”   我听着他的话里多有些心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舒展的蛇尾已恢复原状,纤细灵巧的蛇尾处过着一层透明的黏液,看似有促进伤口愈合之效。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将我绑来。”我远远站着,将那颗珍珠推远了些。   “孤找了千年,竟只找到你一个后人,小王后。”蛇妖直起身子,快速游至我身侧,拦腰抱住了我,“孤就把他们都吃了。”   我心上一寒,侧目看去,蛇妖已然换了一副笑颜,亲热地贴着我。   “奢夫人遗落在世的后人远不止我一个,你为何不亲自出蛇窟去找人?”我推开他的脸。   那双细长的蛇眼突然将瞳孔睁大,又泄气似的将脸埋在我胸口,“多亏你那好心上人,一剑刺伤了孤,孤只能在蛇窟里养伤。不过倒也无妨,只要孤一闹,自然有人将美人送入蛇窟之中。可惜都是胭脂俗粉,孤不喜。”   “这是什么话?”我好奇起来。   蛇妖不语,挥手又是一面镜。镜中的伽萨手中提着把刀,身形已迫近了当下的模样。   他先是跪伏在地上与大蛇语,而后这一人一蛇仿佛发生什么争执,吵嚷起来。最后,便是伽萨飞身跃起,一刀砍在了蛇的七寸上。   “你的好夫君,孤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恼羞成怒,提刀砍伤了孤。”蛇妖哼哼唧唧地在我颈间嗅着,“如此蛮横无理之人,实在不会疼惜你,小王后,回头是岸。”   我将他绕在我身上的胳膊一撇,没好气道:“定然是你口出狂言,否则为何这次的镜中画没有声音?”   蛇妖一怔,自证清白似的将镜子移进些,便清楚地传出了他们二人的声音。   伽萨跪在大蛇面前,朗声道:“后生愿奉还一切福泽,但求蛇神放过后生与爱妻。”   大蛇则吐着信子,“孤看上一个人,你将他带来侍奉孤,孤便饶过你。”   而后伽萨自然问道:“不知是何方仙子?”   大蛇笑曰:“孤看上了你的心上人,孤要他。”   随后便是一番大吵。口舌之争无果,伽萨提起刀,恶狠狠地刺入了蛇鳞间。   我脚下压着蛇妖的尾尖,冷哼道:“我就知道,你这蛇妖说不了什么好话,最爱颠倒是非黑白。”   蛇妖吃痛地将尾缩回去,爬回榻上,蛮不讲理地耍脾气,“孤就要,他还不是得乖乖把你送到孤的手里?小王后,孤那后生实在不堪托付,不如孤。”   “我若是他,高低把你的鳞都给扒了。”我弯腰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尾尖,轻轻拽着,“快送我回去。”   蛇妖闭上眼装死,瞬息之间不光身体僵直,连呼吸也无了。   我握住他的尾尖随手一捏,那蛇妖便抑制不住惊恐地颤了下身子。   “你可知孤为什么放你回去?”他害怕地将尾尖从我手中抽走,继而百无聊赖地在半空中晃着。   “不知。”我说。   蛇妖笑了一声,道:“孤能与世间万物通感,方才你与他相连时,孤附在了你的身上。”   我心下一凛。   “然后孤就觉得心上很痛,仿佛被千刀万剐,铁水入喉。”蛇妖抬尾将周遭的金殿扯开一道口,将我推进去,“你心疼他,连落的泪都极苦。他又放不下你,终日心中惴惴不安。孤不论与谁在一处,身上所感皆为痛苦。”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飘渺空灵,自空中传来。   “世间璧人大多如此,情深似海,孤受不起。”   -   似有一夜安眠,我卧在水玉方榻上,只觉得身上哪里都痛,却又带着矛盾的松泛感。   甫一睁眼,便见硕大蛇头伏在我身侧,琥珀般的巨眼盯着我。直到我挪动了几寸,它才缓缓而起,缠回了一簇水玉之上。   “小王后,既然你二人如此相爱,孤赐福于你。”大蛇的声音重新回荡在脑海之中,我捂着脑袋,突然便感到一阵奇异感觉,仿佛四肢百骸之中有什么东西四处流窜,整个身体不一会儿就暖了起来。   我四处不见伽萨的身影,正要开口询问,大蛇将尾一撩便把一人送进了莲花榻里。我忙凑过去,那张俊逸的面上终于不再是令人头晕的顽劣颜色。   伽萨双眼惺忪,在目光触及我的那一刻,面色才突然缓和了,哑声道:“眠眠?”   “是我,是我。”我连声应着,扑在他胸口。不知怎的,他的心跳迅速而有力,连带着我的心也兔子般疯狂跳动个没完。   “我仿佛做了很长一场噩梦。”他痛苦地捂着脑袋,而后抚上我的腰际。骤然而至的手令我浑身一颤,梦中的蛇神不断重现在眼前。   我下意识往后躲开,伽萨坐起身,抬手捂住了那双眼。而后缓缓睁开,日辉般明亮的鎏金仿佛在那对蛇眸中流转。   世界万物,光辉皆凝结于此。   我怔怔看着,一时有些失神。   孤赐福于你……   蛇神之语重复回荡在我耳畔,我心道不好,回首望去,大蛇伏在不远处的水玉丛中,饶有兴致地看向伽萨与我。那张血盆大口此时抿作一条缝,末尾微微扬起,仿佛在窃喜。   随后,一条巨大的蛇尾卷起我,轻轻放在了伽萨身边,而后狠推一把。   …………   正是你侬我侬之时,不知何处传来了隐秘而低沉的“嘶嘶”声。我循声抬头望去,莲花榻外竟围了一圈又一圈小蛇,红信半吐,尾尖摇曳,仿佛在围观我们二人。   羞耻登时攀上心头,我连忙合上衣服,撑着身子爬起来,却见榻外无数条小蛇昂首围观,更觉羞赧难堪。   回首怒视一眼大蛇,我没好气道:“你这是何意?”   蛇妖的笑声如鬼魅般传来,“孤看你们浓情蜜意,喜欢得紧,遂叫大家伙儿都出来看看。”   我掰下一块晶莹如冰的水玉,往它垂尾的那处一丢。大蛇将尾轻轻一抬,躲了过去。   “眠眠。”伽萨搂着我的肩,复又看了眼大蛇,目中露出些许警惕。   “孤今日不饿,想眠眠了。”蛇妖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伽萨与我对视一眼,我心中再次腾起一阵恼火。   谁知那大蛇耀武扬威似的将首一伏,不动了,方知他所说“眠眠”不过是想睡觉。   “怎么,孤不能眠么?”蛇妖知晓我们二人接会错了意,亦或是说上了它的当,“嘻嘻”笑个没完。   我怒瞪他一眼,与伽萨道:“咱们出去,才不理他。”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好像开发到了自己的新xp!   接审核圣旨删改了很多,呜呜呜,大家应该知道怎么找回来叭 第81章 蛇精(二更)   依稀记得我们二人入洞穴时,是伽萨将我打横抱在怀里走进去的。现下日薄西山,又是他抱着我离开这座蛇窟。只不过来时是因我双腿无力不能行走,如今则是被他弄得我双腿无力不能行走。   我虽骨软筋麻,倒也不曾昏过去,只是神情倦怠,灵智飘忽,颇有一种神游天外的迷离恍惚之感。此时依偎在他怀里,口中却絮絮叨叨地说起些不过脑的傻话来。   “伽萨。”我喊他。   “嗯?”他将我往怀里抱紧了些,仔细听着我要说的话。   我挣扎了一下,腿间细密的刺痛感传来,只好安分呆在他怀里,道:“这件衣服被蛇爬过,我不想穿。”   伽萨沉默了片刻,答:“眠眠,凑合一身,回去就穿新衣服。”   我打了个哈欠,歪着头思索良久,脑中却仿佛抹了一团浆糊,怎么也不能明白他说的话。眼见着换衣服之意无望,我心中很是委屈,随手在袖子里一翻,两指便捏出一片漆黑的蛇鳞来,伸长了手臂递到他眼前:“喏,被蛇爬过,脏了。”   那枚蛇鳞泛着淡淡的光泽,倒映出伽萨明亮的金瞳。他此时看起来神清气爽,眼角眉梢皆不见倦怠之色。此时金瞳微微一凝,他站住脚步低头问道:“那么眠眠想如何?”   “我要穿你的。”我抓住他的衣袖瞧了瞧,似乎不曾有过蛇的踪迹。   伽萨无奈一笑,将我放在地上,动手解开自己的衣袍。我满是嫌弃地将裹在身上的衣物脱下,从中抖出好几片细小的蛇鳞,落在地上发出玉石落地般细微的声响。他闻声抬头一望,呼吸竟又急促了几分,连忙将我的衣服重新拉过盖住肩头。   “不是说让我穿你的么?”我拍了拍脑袋,拽住了他的袖子。   “那眠眠想让我穿什么?”伽萨蹲在地上,随手把蛇鳞都扔进了石头间的缝隙里头。   我懵了许久,将身上这件锦袍仔细检查了两遍,又抖了好几抖,道:“你穿我的。”   “眠眠的衣裳,我穿不下。”他双手合在一起搓搓,又贴在我面上揉了揉,“怎么成了小傻子了?”   偏偏此时,我的脑子灵光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的好夫君吃饱了,提上裤子就说我是个傻子。而我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一场,连件新衣裳也不配穿。   这样的委屈,我怎能受!   伽萨伸手又要抱我,我满心怨气地将他的手臂一推,瞪着一双眼睛很是委屈地看向他:“你是不是玩够了,想亏待我?”后者迷惑地愣在原地,仿佛不理解我在说什么。他既然不承认,我便也不让他碰我。   如此僵持半刻,终归是伽萨投了降。   他解开外袍将我严严实实地裹好,这才顺利将我抱在怀里。我裹上他那件黑袍,心里很是快意,脸埋在其中嗅了嗅,却不曾找到从前常有的那股雄麝麝香的气味。   “不对,”我一拳捶在他胸口,答,“你不是伽萨!”   伽萨刚迈出的脚步一顿,问道:“那我是谁?”   “你是蛇妖,你是蛇妖!”我猛地挣扎起来,却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一番挣扎,只有我自己被磋磨过的那处复又火辣辣地疼起来,身子依旧被他稳稳地抱着。我大叫,“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夫君……”   “眠眠!”伽萨深吸一口气打断我,缓声道,“我就是你夫君,蛇神已经放过我们了。”   我细细品着这句话,将嘴角一垂,小声问:“可你身上的香味去哪了?”   黑暗之中,我仿佛听见伽萨笑了两声。他耐心地解释:“浓香本就是为了驱蛇而熏在衣上的,我怕这些气味惹恼蛇神,今日便特地不曾用。”   “可是民间驱蛇多用雄黄……”我半信半疑地将头靠回他的胸膛上,掰着指头,“你怎么用麝香呢?”   “雄黄可是臭的,眠眠喜欢臭味么?”伽萨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般傻乎乎的问法,说话间也变得愈加像在哄小孩。   我终于被他说服,老老实实地缩在怀中不再说话。   不多时,我实在困倦得厉害。听着伽萨匀长且轻微的呼吸声,心下终于渐渐安宁下来,阖上眼睡了过去。   -   再睁眼时,蛇窟外的光亮已清晰可见了。我恢复了些力气,头脑更是清楚了许多,方知刚才自己着实是一番无理取闹。   我偷偷裹紧了伽萨的外袍,将露出的两条腿往里缩了缩,道:“伽萨,我方才不小心犯傻了,你可千万别和旁人说。”   “哦?”伽萨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侃道,“那么,眠眠被蛇爬过的衣裳还穿不穿了?”   我将脸往他胸膛上蹭了蹭,道:“不,我今日就要穿好夫君的衣裳。”   等到出了蛇窟,外头静候的万明奴仆们面上个个沾着泪意,似有悲戚之色。直到有一眼尖小奴率先出声喊道:“王上……王上出来了!”   随后众人一齐看过来,皆拜倒在地,恭迎新王顺利归来。   唯有……容安,见我仍被抱在伽萨怀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又碍于他是我的小奴而不敢出声训斥。   伽萨抱着我立在他身侧,容安敛了哭声伏在地面,只是肩头仍不住地颤抖着。   “容安,”我自裹紧的黑袍中抽出一条手臂冲他招了招,不料露出上头斑斑点点的红痕,连忙又收了回去,递了个嗔怪地眼神给伽萨,“我已经好了,只是方才……”   伽萨面带笑意地看着我。   我顶着他的目光,字字咬重,极清晰道:“方才我不小心扭了脚,所以劳烦王上抱我出来。你不必担忧,过几日就又能行走了。”   闻言,容安焦急地抬起头,我忙将黑袍往下遮了遮。目光轻巧地在我脚上一扫而过,许是触及了什么,他白净的面上一红,忙抹掉泪低下头去答话:“是,奴贺公子苦尽甘来!”   我强撑着精神回到车内,伽萨命人取来两套干净的衣裳,车厢里又铺了厚厚的兔绒软垫,放着一瓶药膏。   “眠眠心心念念的新衣服来了。”他嘴上故意又谑我一回,手底下的动作倒是没停,将那件黑袍脱下递给了车外候着的小奴。   趁着他背过身的工夫,我飞快检查了眼身上遍布的红痕。泥泞浊物如被打翻的一天星斗,散落在两腿上。我心中一紧,思及方才容安面上的羞赧之色,已是悔地连耳根都发起了烫。   伽萨转过身来,见我如此模样,坏兮兮地凑上前来与我咬耳朵:“眠眠都羞了半日了,从前又不是没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不成分别这些时日,眠眠与我生分了?”   我看着他的脸,心中却莫名想起梦中蛇妖那般搔首弄姿的模样,不禁偷笑出声,接过了衣袍披在身上。   伽萨用金匙剜出些药膏替我上药,轻柔动作却让我心驰荡漾起来。   原以为适才起的羞意很快便能退下去,可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我却觉得身体越发滚烫。先前早已消散的情动之感再次在体内翻涌,身体随着伽萨的动作而起伏。我察觉不对,私下安慰自己只是情事留下的余韵未散,异样的感觉却愈加清晰。   马车被路上嶙峋怪石卡得颠簸一下,我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声,而后飞快地捂住了嘴。   伽萨亦察觉出异样,靠近我轻声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伽萨,我……我……”他甫一靠近,气息便撩拨住了我的心,翻身将清醒理智全然镇压住了。我艰难喘息着勾住他的脖子,呢喃道,“不够……我难受得厉害……”   径自厮磨着双腿,我再次吻上他的唇:“我想要。”   -   自蛇窟处平安而归后,万明境内的大雨已连下了三日。至第四日,雨势方有减小之势,化作绵绵秋雨自屋檐上坠落,穿林打叶。   此时赏雨,方有意趣,可惜我半点心思也无。   我松散地披着件竹青色的外袍,坐在重明殿内一处隐蔽的小楼观景处。伸手接过檐上滴下的雨水,冰凉水珠顺着微抬的指尖滚落到小臂上,体内的燥热却一分不减。   已经第四日了,我总是情动难捱,缠着伽萨替我舒解。他起先尚且当作是我借着蛇神的名义撒娇,后来也逐渐发觉了其中的古怪之处。   此番情潮似是突然而起,不受我控制,竟是反过来驱使着我。我分明人都要昏过去了,情.欲却半分不减,催着我将伽萨拽入一场又一场云雨之中。   “眠眠,喝些蜜枣茶,我吩咐人晾过了。”伽萨用小勺舀起薄薄一层,喂到我口中,“本就没胃口吃东西,如今连水也不肯喝,小心晕在榻上起不来。”   我勉强喝了两口,人脱力似的往他怀里一倒,身子又烫起来:“那蛇妖说要给我赐福,就赐了这些么?”   伽萨抚摸着我的肩,仰头将枣茶饮入口中,慢慢渡给我。我头晕脑胀地咽下去,身子一阵又一阵地酸软。   “伽萨,要不你还是把我打晕罢。”我咬牙忍着体内的躁动,跪在座上仰面去接天上冷冽的寒雨,不慎一个趔趄栽下去。   伽萨连忙将我捞回来抱在怀里。   “无妨,我受得住。”他替我擦掉面上的雨水,“有我呢。”   我盯着他的唇,心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更烈了一圈,悲伤道:“可我受不住了。”   伽萨眉间一抽,还未应答,我自暴自弃似的将自己再次送进他怀里。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他抱着我进了寝殿。   “唉……”我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   第七日,大雨终于有了停歇之意,蛇妖所谓的“赐福”也终于有了消失之相。   又或许是我身体亏损太多,终日不思茶饭,凭他什么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都提不起胃口,更别提情.欲了。   “公子怎么了?”容安将草草动过几筷的饭菜撤出去,跪在我床前,面上满是担忧之色,“自从昨日从重明殿回来之后便什么也不吃,又频频恶心想吐,是不是王上他……”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实在疲惫得很:“许是前几日赏雨累了,不小心着了风寒,歇几日便好了。”   因我前几日身体有异,一直住在伽萨身边由他照顾。如今大好,为避免小奴们日夜担忧,自然是要搬回去住。何况如今诸事皆了,伽萨也要着手继位之事,我也不愿再因自己而劳烦他。   正想着,桑鸠捧了一盘蜜饯进来,道:“公子可要尝尝这个?这是开胃的山楂糕。奴记得公子幼时生病不爱吃饭,吃了山楂糕便好些。”   “是啊,这山楂糕酸甜开胃,公子在宫里时也爱吃。”容安接话道,“公子尝一口罢。”   我望了一眼那盘中整整齐齐的山楂糕,心知是他们千方百计寻过来的,不忍心叫他们扫兴,拿起一块放进口中。   果真是酸甜开胃,倒是还能下咽。   桑鸠见我终于吃了些东西,面上浮现出安心之色,又道:“公子那日在蛇窟都看见什么了?给奴说说罢。奴听万明小奴们说,王上在蛇窟里招惹的蛇精,晚上被蛇精缠着,走路步子都是虚的。公子近日茶饭不思,或许也是蛇精在作祟。不过公子不必担忧,王上说已经无妨了,想来公子也会很快好的。”   我呛了一声,容安连忙将茶水端过来。我喝了口茶,勉强压下了面上的羞愧之意。   容安接过茶盏,玩笑道:“哈哈,那哪是蛇精,怕是狐狸精罢?”   作者有话说:   蛇:你俩不是喜欢贴贴吗?贴啊,怎么不贴了?啊? 第82章 虚惊   清茶还未顺着喉管滑下,我闻言又是狠狠一声咳嗽,呛得那茶水在喉中如排山倒海般翻腾起来。   容安忙举着唾壶来接了我口中吐出的茶水,茫然道:“公子这是怎的了?可是山楂糕酸了喉咙?”   我用力抚了两下胸口,那玩笑的“狐狸精”三字还在我耳畔环绕个没完。我自然是知道伽萨为何疲惫不堪,却又不好意思争辩,只能摆手道:“无事,不过是听着你们说话好玩儿,不慎呛了水。”   正说着,一只手伸来将那遮在门口的竹帘一掀,便是伽萨略一低头进了寝殿。他此时周身罩在那白绸金纹的长袍之中,肩上还沾着雨痕,显然是刚从前朝回来,道:“我说怎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是你们主仆躲在一处谈天。”   桑鸠与容安两人见了礼,捧着一干物件要出去,我道:“将那山楂糕放着罢,我得闲了吃。”   容安“嗳”了一声,放下东西退出去了。   “你怎么爱吃起这个?”伽萨将白袍解下随手搁在桌上,拈起一块儿尝了尝,酸得眼睫一颤,放下了。   我瞧他眼底铺着两块浓浓的乌青,便知前几日将他折腾惨了。幸而他对外只说是在殿内批阅奏章,一时间忙碌了些,不曾得空休息,否则我就得真成了容安口中那作祟的“狐狸精”。   “我没胃口,吃些酸的开胃。”我靠在软枕上,随手将放在枕侧的书拿起来又翻了几页。   这书讲的又是奢夫人,传说她有一双紫色的琉璃眸,可洞观天地万物。我依稀想起来,从前在渊宫中读的话本里,那祸乱世间的佘三娘亦有一双天生的奇特紫眸。   “奢”与“佘”二字读音相近,又都与狐狸有关,难不成这两人还能有什么联系?   伽萨坐在我身侧看了片刻,忽而酸溜溜道:“眠眠也不问我近来如何。”   “你如何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伸手拿了块山楂糕塞进口中,“夫君近日劳累了,小的很是心痛,就……唔……”   我转了转眼睛,将摊在膝上的书丢给他:“亲自拿一本书给夫君看。”   “你啊。”伽萨揽着我打开那本书,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奢夫人降蛇妖的一回,便是我刚刚读完的。   传说中的奢夫人用一枚瓷哨出五声七音,蛇妖随音律翻腾起舞,最后俯首以示服从。我在蛇窟之时,手中的那枚哨子被大蛇用尾卷走,便一直不知所踪。或许,那蛇妖也因识得故人之物,才留下赏玩珍藏。   “我们渊国的民间俗本中常说一女子,名为佘三娘,四处霍乱人间。”我说,“不知这佘三娘与奢夫人可有关系?”   伽萨点头道:“你们那位无恶不作的佘三娘,便是万明百姓尊崇的奢夫人。”   “既是同一人,风评怎会相差如此之大?”我先前早已有了猜想,此时心中虽不惊讶,却也有些许困惑,“且奢夫人分明在此众望攸归,为何在渊国便要被诋毁成祸世的狐妖呢?”   “因着她当年孤身退敌,退敌正是你们渊国的玄甲军啊。”伽萨揉了揉我的脑袋,“许是败给一女子,叫他们心中不好意思,便生出许多谣言来污蔑她,也未可知。”   我听着,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转念一想,这终究不是好话,渊国可是我的母国,便也不附和,只轻轻“嗯”了一声,又顺着软枕缓缓滑下身子,钻进被褥里。   “困了?”伽萨掀开被子将我剥出来,“我才来了多时,眠眠也不多和我说说话。”   我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侧,打了个哈欠解释道:“我这两日总是头晕眼花的,就想睡觉,人也懒了许多。想来都是你干的。”   伽萨并未反驳,只是低声笑了笑。忽而敛了笑容,唤了守在门外的青云去请御医。   “我本不是什么大病,何必又劳动他老人家走一趟。”我揉着眼睛,懒懒翻了个身,趴到伽萨腿边。   他垂手挠了挠我的下巴,又轻轻抚弄着我的发:“还是须要他来一趟的。”   -   御医坐在椅上替我诊脉,一面抚着胡须,一面将手搭在我的腕上,屏息敛声,合眸细探。   半晌,他突然睁大眼睛望一眼我,继而更加迅速地抚弄白须,俄而手在半空顿住,口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嘶”声。   见此情景,我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忙问:“先生,可是我的旧病又犯了么?”   御医摇头道:“非也。”   “是我染了什么新病么?”我望一眼伽萨,又问。   御医摇头道:“非也。”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我被他左一个“非也”又一个“非也”弄得心慌,索性令他直言。谁道御医为难地看一眼周围几人,冲我摇了摇头。   我心中困惑更甚,挥手将几个小奴都遣了出去,御医这才道。   “公子的脉象滑动如珠,这……这是……”他吞吞吐吐起来。   “是什么病?”见他几番欲言又止,我颇有些不快。生死之间走过几遭的人,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经受的么?   御医一咬牙跪倒在地,答:“是……孕相。”   ?   “先生今日吃酒了么?怎么说起这样的胡话来?”我瞪大了眼睛,“我身为男儿,先生怎么诊出了孕相?”   “公子确为男儿,本不该如此,所以老臣心中亦十分困惑。”御医面露难色道,“可从脉象上看,又确实为有孕之相,这……”   我怔了片刻,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可能。正要伸手让他再诊一诊脉,便听御医又问:“不知公子近日是否觉得困乏嗜睡,食欲不振?又或是,喜食极酸之物?”   “或是头晕恶心?”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御医连连点头,道:“是,不知这其中公子有了几条?若是一条也无,或许只是一时的脉相有异,请公子休息片刻,老臣当为公子重新诊脉。”   “若是几条皆有,又如何?”坐在一旁的伽萨冷不丁开口。   御医答道:“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孕相,八九不离十的孕相。我骤然如闻晴天霹雳,一下子瘫坐在床上,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又被这事实所说服。   这万明连蛇妖都有,指不定作个魇术,就算是男人受孕也并非绝无可能。那我……我不就成什么怪物了?!   眼见我眼眶通红仿佛要哭出声,伽萨打了个圆场遣退了御医,嘱咐他不可将此事外传。   我怔怔坐在床上,思来想去,定然又是那蛇妖在作祟!   “眠眠,”伽萨坐回我身侧,手隔着锦衾轻轻落在我的腹部,附在耳畔道,“御医说你有小宝宝了。”   我鼻子一酸,半推半打地将他的手甩开,掀开被子跳下床就往门口走,想要去同那作恶多端的大蛇理论一番:“什么小宝宝?我没有小宝宝!”   外头秋雨未歇,就连门帘上都洇着一股水气。   雨天路滑难行,何况往蛇窟的路上怪石遍布,显然是不能出门的。我在门口站了片刻,方觉寒气一阵阵地往腿上扑,只好拢起衣衫往回走,偷偷抬手摸了摸小腹。   “我不想有小宝宝。”我站在伽萨面前,垂着眼,“你喜欢孩子么?”   他将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没说话。   世上没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会私底下满心期盼着自己有一块骨肉能降临在这世间么?可我又如何将腹中小小的生命诞生于世呢?   “若是……若是你喜欢,我再想一想。”我得不到回应,只能踌躇地往床边走,又被他拉回怀里。   伽萨从身后抱住我,低低笑着,意味深长道:“小傻瓜。”   -   随后几日,我都卧在床上,鲜少走动。虽困倦疲乏,却又满腹苦水,夜里辗转反侧也难眠。   寝殿内静悄悄,几个小奴都被我赶去外头玩儿了。眼见四下里无人,我独自蜷起身子,右手覆在了小腹上感知片刻,半分动静也无。   伽萨会喜欢这个小孩儿么?可纵然他喜欢,我总自觉承受不起这样一个生命降落在我腹中。   那日明明把东西都弄出来了,为何如今又冒出个孩子呢?   我怅然闭上眼,却又梦见自己如同身怀六甲的妇人一般臃肿着身子行走。腹中小儿闹得我日夜不安,茶饭不思,常常头痛难忍。   好不容易待到瓜熟蒂落之时,因如何将这孩子诞出而犯了难。只见几个御医商量片刻,提来了一把大刀要将我的腹剖开。   我吓得大叫,手脚俱被几个强壮有力的宫奴按在床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淌成小泉。血色之中,伽萨抱起个被襁褓包裹的小儿,撇下我转身离开。   我连忙又睁开眼,方觉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伽萨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床边,正用一条小绢擦去我额上的汗水。   见他如此,联想到梦中之景,一时间无数委屈涌上心头。我抓住他的手,嚷道:“你这个负心汉!你竟想为了一个小儿剖我的腹!”   伽萨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我爬起身扬手打他,他一面笑着躲开,一面抓住我的手腕。   “眠眠,眠眠!”他口中喊了好几声,直到桑鸠和容安亦上前安抚,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梦中。   我慌张停下手,只见那两人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的模样。   羞色爬上面颊,我咽了咽口水,亦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咳……我、我梦魇了。”   那白须的御医又带着药童上前,我算了算日子,想来是应当诊脉了。毕竟腹中多了个小儿,一个不小心就会伤着这娇贵无比的小生命。从前在渊宫中,听说前朝能顺利诞下皇子的宫妃不过十之二三,其余的或小产、或难产,终归不能将自己的孩子带来着世间。   倒是我那皇叔沈澜,似乎一直未有子息。宫中的花儿艳艳地开了半生,终是没有一朵得他的青眼。   “如何?”我看着御医又是眉头一皱,面露离奇迷惑之色。   “这……”御医抬手思索片刻,又将指腹重按在我腕上,“容老臣再诊一诊,公子休要着急。”   他这下连胡子也不捻了,仔细切了几户一炷香的时间,才面露喜色道:“公子许是前几日心力交瘁,致使脉相紊乱,老臣诊过,如今公子已经大安了。”   ?   “这是何意?”我一头雾水,护在腹上的手动了动。难不成是……   “公子前几日脉若滚珠,老臣边推测是脉相紊乱所致。今日王上令老夫再为公子诊脉,已无异样,公子可安心了。”御医双手作揖,向我道喜。   哦,我又没有小宝宝了。   此念一现在我脑中,我便有些欣喜,又恐伽萨知道后心中失望,不敢过于表露,只是轻快地下了床:“得了,今日有劳先生了。”   御医恭敬退下,我慢慢蹭到伽萨身边,拽了拽他的手。   “眠眠现下可以安心了。”伽萨勾住我的腰,顺势捏了一把腰上的软肉,面上倒是不曾露出悲伤失望之色,“晚上可以安枕了罢?”   “伽萨,你心里难过么?”我缩了缩身子,问。   “我若是说难过,眠眠可愿为我揣个小崽儿在腹中?”伽萨屈指在我鼻尖上刮了一下,“也让我当一回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总不至于白受这一顿骂。”   “我才不能揣。”我拈起盘中的山楂糕,快快乐乐地吃起来。   心情舒畅了,连山楂糕都是甜的。   我一壁吃,一壁思索着今晚吃些什么好东西。自从在蛇窟里做了一场大梦,我身上似是半点毛病都没有了,尤其是现下,精神好得很,就算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场也不在话下。   忽地,我想起几日前伽萨那句颇有深意的笑语。   小傻瓜。   我猛然抬起眼,果然见他正望着我,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伽萨,你是不是那时便知我并非真的有孕?”我快步凑上前,审讯一般地盯着他。   果不其然,伽萨点了头。   “是。”   -   藏书楼。   “蛇神择后,受啮者十日内呈孕相,十日后方可自行消解?”我坐在书堆里,念着伽萨手里一本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古籍,“难怪我没有小宝宝。”   伽萨将书一合,挑眉道:“眠眠真的想有小宝宝?”   “不想。”我喜出望外,将那书拿来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了这孕相一说不过是蛇毒瘀积体内所产生的假象。   半晌,我将书卷在手里,敲了他一下:“你明知我没有,倒也不说,就看着我日夜发愁!你这人真坏。”   伽萨闪身躲过,道:“我看你发愁的模样实在可爱,忘了。”   “哪是忘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我冲他做了个大鬼脸,又将书翻开念道,“蛇神择王,受啮者十日内生异貌,这便是你生白发金瞳的原因罢。”   “是啊,”伽萨笑眯眯地打趣,“吓得我一连几晚睡不好,梦魇醒了还把蛇神骂了一顿。”   “你骂它什么?”我问。   伽萨将嗓子捏得细细的,比划道:“你这个负心汉!”随后便唇角一勾,自己先乐不可支起来。   我知道他又在调侃我今日梦魇之事,又气又恼,将书卷作棍子就追着他要揍。伽萨先一步躲开,溜进了书架之间,我便追在他后头。   藏书阁中高架林立,时常找不着人影。我前脚见他的身影在眼前闪过,随后那人竟又在后头揪我的头发。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猛地撞入他怀中。两人追逐打闹了许久,最后在地上滚作一团。   “眠眠。”伽萨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屈起枕在脑后,胸膛微微起伏着,“我着人重修了明月台,一切都按照渊宫中的样式来,好不好?”   我伏在他胸口,应道:“我只求少铺张些,别做那些劳民伤财的事。明月台修不修,都一样。”   “那可不行,”伽萨说,“我要你当我名正言顺的王后,明月台要修,应有的典礼仪仗也一概不能省。就算是我即位典礼简陋些,都得给眠眠王后极尽荣华。”   “说起来,”他盘算着告诉我,“真要给你荣华,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想请你那位皇叔亲自下旨昭告天下,将你赐给我为后。不是为质,也并非求和,而是堂堂正正地当我的王后。”   作者有话说:   报告,我从隔壁现耽鬼混回来了,今天会大更特更   高亮:本文没有生子情节(写给审核)   拜托大家尽量不要在评论区口嗨小宝宝,听说之前有太太因为口嗨被禁榜惹,我害怕呜呜 ==================== # 番外 ==================== 伽牧结局:纸鸢   暮春一日,春和景明。   万明的大风天多,晟都虽在绿洲中央,也难躲过狂风刺面的时候。这一日却是难得的好景,微风轻拂,衣袖飘摇,半大的少年站在御园里,看着母亲手里一只五彩斑斓的纸鸢。   忙趁东风放纸鸢。   “牧儿,来,阿娘教你放渊国的纸鸢。”华夫人弯下腰,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捏着小巧的线轴。她鲜少地摘下了发上簪的金钗玉环,额上用银粉描着朵玲珑剔透的花钿。碧莹双眼半弯,露出一双月牙儿,“一,二,三。”   纤巧双手捏住纸鸢的翼展,借着风将它向上轻轻一送,像书中仙子托起一片柳絮,带着掷地无声的蔼蔼笑意。   纸鸢乘风而起,将她藏在睫下的泪光一并衔去了。   “阿娘,”他手里拽着风筝线,“纸鸢要飞走了。”   美人昂首,滢滢双目攀着细长风筝线望出去,将目光绕在云上:“牧儿,出去就自由了。”   他站在云落下的阴霾里,看着她将双臂舒展得长而柔美,在如瀑的日光里翩翩作一支胡旋舞。额前描的银花波光粼粼,宛若开在湖面的浪朵,女人将身子一伏,水浪将她托去远方。   “阿娘,纸鸢要飞走了。”他忙不迭地追上去,金色盔甲连成连绵起伏的山峦,母亲娇美的皮囊被河水洗尽,落成一地莹秀洁白的玉。   铮铮——   手中的纸鸢断了线。   它作一片云、一团雾,由清风和母亲托着,奔向熠熠生辉的耀日。单薄的翅膀颤着,带着一截断开的线,仿佛去往了它该去的地方。   凌空一只猎隼穿云破雾而来,将纸鸢的身体洞穿。   那洁白秀美的胸膛,落下了如雨的血液,与雪作的羽一通埋进黄沙之中。   阿娘,纸鸢飞走了。   -   渊国人送来了他们的小公子,那人站在阳光里,像一束瘦瘦的青竹。   那双漆黑的眼瞳像是天生的墨玉,不论看向何处都带着悲天悯人的湿意。一颦,一笑,风拂似的轻盈。   他站在最后面,踮起脚越过兄长们的肩头。那双莹润的眼瞳促促地从他面上扫过去,落在了二哥的跟前。渊国来的纸鸢,飞落在了二哥的怀里。   阿娘,我看见了新的纸鸢。   他想告诉他,纸鸢飞不出万明的王宫。此处并非落花流水皆有情的渊国,不是他应当落下的地方。   青竹斜了斜,枝叶簌簌响着,回头扑进了一场烈火里。他伸手去抓,那片衣袖从指缝间溜走,手指被火狠狠燎出了泡。   他想,那你去罢。   被猎鹰的喙啄伤,被猎鹰的爪撕碎,而后葬在着无人之处。   可是那人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含齿咬下一缕带着湿气的春风。他替他教训宫奴,与他谈天说话,那双悲悯的眸子弯了又弯,像奔腾河流里清澈的水波。   连绵起伏的金甲围作了山峦,将纸鸢捉进了金笼。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里抓着母亲的纸鸢。   在阳光里翩翩起舞的身影落在金甲踏过的地方,他想,阿娘,也许我错了。   可是啊,可是。   他救不出那只纸鸢了。   烈火烧至东君殿,漫天火光里,烧尽了他的悔意。他扭断了纸鸢的翅膀,扔进了泥泞之中。   阿娘,这只纸鸢不需要我。   -   刀割般的剧痛从腿上传来,伽牧睁开眼,几番挣扎才将目光凝作一块儿。   一把小刀从他的腿骨上生生剃下一片肉,置在火上烤着。末了,狱卒将那半生不熟的肉置在小盘中推到他面前。   “四殿下,请用膳。”   夜宴一战在他意料之中,败落亦在他意料之中。他在世上疯癫许久,早已没了力气,连自戕都握不住刀。苟延残喘之时,眼前浮现的是母亲手里捧着的那只纸鸢。   伽萨没有杀他,亦或是说,不愿轻易了结了他的性命。他下令将他关入地牢永世不得出,日日让人割下他的肉在火上炙,再喂他吃下,以替那枉死在烹炉中的云夫人偿命。   他知道他那位二哥曾经在兽台里生食人肉,那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自己杀了他的母亲,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是喜或是悲。   万明百姓人人皆想生啖其肉、食其髓,如此,倒也差不几多。   伽牧重新闭上眼,腿上的灼痛令他神智昏聩,无暇再恨。   他嫉妒二哥,嫉妒他次次绝处逢生,嫉妒他能护住自己的母亲平安,护住渊国来的那只纸鸢无恙。   而他的母亲,葬身蛇腹。   蛰伏在波诡云谲的万明王宫中忍气吞声许多年,他清晰地忍受种种切肤之痛,终于换来了一瞬的疯狂之机。   站在高台之上见万物匍匐于地时,他却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曾经立下的誓言是永不向蛇神献祭,可高处不胜寒,他想,不如疯癫一回,将世人欠下的都一并讨回。   “四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退下了。”狱卒站起身,拂去腿上的灰尘。   “慢着,”他说,“我要见一个人。”   -   那束瘦削的青竹栖在轮椅上,面上多了几分沧桑疲惫,眼里依旧是淡淡的哀矜。   伽牧扯来破碎地布料遮在鲜血淋漓的腿骨上,浊物覆上血肉,他疼得齿间咬出了血沫。   “抱歉。”他瘫倒在地上喘息着,一如曾经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的对方的模样,“我输了。”   他自顾自地以为纸鸢在万明只有碎裂的命运,到最后方才发觉,是自己少了那股豁出去的勇气。如若当初在夜宴之上,拔刀杀虎的人是他就好了。   若是当初高台之上,打翻训话老臣的人是他就好了。   若是当初母亲被带走时,他肯奋不顾身地争一回就好了。   阿娘,原来这纸鸢,是我亲手放走的。   -   秋雨落了多时,举国沉浸在新王即位、蛇神降雨的喜庆之中。   狱卒如往常一般至地牢深处,曾经万人之上的四殿下静静躺在洇了水洼的地上,额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完全干涸。那双如同狸奴碧眼的眸子半阖着,光彩已然消散在了无边的暗夜里。   他的指上沾染着鲜血和泥泞,身边的地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只巨大的纸鸢。?   狱卒大着胆子查看,那人的嘴角还噙着一丝未逝的笑意。   阿娘,教我放纸鸢罢。这是他死前最后的念头。   宫里传的令,秘不发丧。   没有人知道,在新王即位的第一日,先王四子伽牧自戕于地牢之中,终年十九岁。   作者有话说:   给小四写了一个结局,希望他来生安乐 第83章 继位(二更)   转眼便到了继位大典,因着渊国与万明几次兵刃相见,又皆大败而归,沈澜派来的册封使也颇有些尴尬。   他一面担心伽萨对沈澜的诏书不屑一顾,一面又担心册封不成回去要被降罪,只能连夜亲自请求见我一面。   彼时我正在殿中教伽萨画小像。他拿起笔轻轻一勾,描出个瘦麻秆似的小人儿,还大言不惭地指着小人道:“眠眠。”可叫我一阵烦恼。索性丢了笔,借口抽身去见了那可怜兮兮的册封使。   来人是安国公家的嫡长子,名叫谢琢,相貌端庄大气,剑眉星目,很是好看。   他一见我便叩拜在地,口中称的仍是“公子”。   我挥手免了他的礼,谢琢便老实坐下,眼眸流转,显然是想探探我的口风。我遣退小奴,亲自斟了茶递与他:“小谢大人不必担忧,我自会说与王上。他向来通情达理,前几回与渊国交战亦是有些误会在里头。”   “公子的意思是?”谢琢谢过我,继而又问。   “小谢大人可知,万明归属渊国许久,为何近年来屡屡犯上?”我呷了口清茗,道,“若非天灾人祸致使万明百姓难以生存,谁愿意战死在疆场上呢?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求一丝生机罢了。”   “我只知万明地处大漠之中,原来早已如此恶劣了么?”谢琢沉吟片刻,仿佛在思索什么。   我心知他此番必然不只是来问我伽萨态度如何,更可能是奉了沈澜之命前来探听万明内况,遂搁下茶盏与他道:“若是这般情况一日不得缓解,万明恐怕要与渊国一直交恶。万明人善战,遍地又多金银,哪天真的攻入渊京,只怕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当初两国交战,伽萨虽大胜却不慎陷入流沙之中,而渊国的玄甲军亦大败而归,双方皆是伤亡惨重。沈澜这些年早已将万明视作肉中刺想要一举拔出,哪怕是付出些伤亡亦不在话下。只是双方隔着大漠,消息不通,一时不敢贸然进攻罢了。   若是谢琢将万明国库亏空、百姓民不聊生的消息带回去,恐怕沈澜便会举兵攻下,消灭万明。   我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这些。谢琢最好不知,若是知晓了,他便不能活着离开晟都。   闻言,谢琢皱眉片刻,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双方一直交战,对两国百姓俱是灭顶之灾。”   想来他是沿途看到了万明百姓民力凋敝的惨状,想要借此点我,我点头道:“可不是,前几日王上还同我说放粮济民之事,看起来……”   “如何?”谢琢果真有些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万明国库的实况。   我无奈一笑:“他是想再战三五年,只怕我也拦不住。”   话音未落,谢琢面上已浮现出凝重之色:“新王便如此执着么?”   “他这个人就是……”我想了想伽萨,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词来贬他,越是思索,越是兀自勾起了唇角。   “就是什么?”谢琢忙不迭地问,我猛然惊醒,连忙遮去唇畔笑意,换作了肃穆之貌。   “执着得很,说一不二,我在这里被他吃得死死的,”我故作夸张地告诉他,“他一人可顶千军万马,我实在是招架不住。”   面前儒雅端庄的男人不知怎的突然面色一红,狭长眼眸渐渐瞪大了,从中透露出惊讶之色。   我话锋一顿,亦有些不解。   “公子,你……”谢琢吞吞吐吐地,“臣记得公子是来,呃,和亲的?”   我话头噎在嗓中,憋得脸渐渐烫起来,终是一拍桌,严肃申明:“我说的是,他在战场上以一顶百,与旁的事无关。”   “可公子方才说的都是自己招架不住。”谢琢又说。   这谢小公子,难不成也被太后捉去宫中看那些乌七八糟的艳本了么?怎么满脑子尽是榻上的那些事!   我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狡辩道:“他、他在战场上都以一顶百了,我一个病人如何能招架住他呢?小谢大人,你说是不是?”   谢琢又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公子自然是招架不住的。”   他看起来仍旧在往歪处想。我托腮思索片刻,安慰自己,许是沈澜偷偷命他来探查一下我与伽萨的事情。   “那依公子看,现下困局该如何解呢?”半晌,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先是故作为难地低着头,而后又站起身,颇为紧张地在门窗便查探一番,这才快步回到桌边,与谢琢道:“小谢大人,这话我是悄悄告诉你的。你可千万不要与旁人讲,万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王上可是会狠狠罚我的。”   许是我装得太真,谢琢当真被我忽悠得紧张起来,亦四处观望一阵才将耳朵凑过来。   我憋着笑 ,凑在他耳畔道:“我曾经在王上与大臣议政时偷偷听过,他们所想的,依旧是通商互市之事。”   “互市?”   “是,”我敛衣坐下,道,“万明这地方稀奇得很,遍地都是矿宝金银,小谢大人来时应该见着许多罢?”   “若是能与渊国互市,渊人能得珍宝,万明人能得米粮,双方停战,岂不美哉?”谢琢握着茶盏的手指在盏壁上轻轻点着,说出了我一直想告诉他的话,“公子是这个意思?”   我羞涩一笑,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还故作深沉地抿着茶水,并不着急应答。   “渊国每年产出的稻米、鱼虾都用之不完,若是能用来换取万明的金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谢琢见我不应声,自顾自地琢磨起来,“再者,万明既需要米粮,便会先行将金银价格下压,若我们再讲一番价,便能以极低的价格获取品质上乘的金银。”   他高兴地一拍手,连连谢我:“多谢公子告知微臣!微臣回去后一定将此事告知皇上!”   我这才缓缓点着头,矜持地“嗯”了一声。   其实这事我早已在信中给沈澜细细说过了,只是不知为何,他将我大骂一顿,让我不要再欺骗他的情感。想来是当初伽牧截住我们二人的信、充作我与他书信往来时说了些什么肉麻的话,哄得沈澜信以为真。   后来事情败露,他大受打击,哪怕这信是我保证了再保证说是“沈鹤眠亲笔”,他也坚决不肯再信了。   谢琢兴奋地摩拳擦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连累我受罚。   “说起来,若是事情败露,”他突然又问,“万明新王会如何惩罚公子?”   我抬起眼看着他那张满是好奇和不怀好意的脸,默不作声。   他能如何罚我?左不过是这样那样地……   “小谢大人怎么总是对王上与我相处之事颇有兴趣?”我皱起眉,将茶盏放下了。   谢琢搓着手讪讪的笑,低声道:“公子这般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实话和公子说了。皇上托我问一问,公子与新王相处如何?”   这个皇叔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心?一壁在信中骂我,一壁又叫人来问我。难不成还指望着我与伽萨闹掰了,一气之下跑回渊国投入他的怀抱之中么?   真是不可理喻。   “劳皇上挂心。”我站起身,道,“无可奉告。”   -   隔日的继位大典,我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地一整夜不曾合眼。眼见着天刚露出一隙亮色,我连忙推醒伽萨。   “眠眠,”伽萨翻了个身将我抱在怀里,抬手往我眼上遮,还未完全清醒的声音黏糊糊的,“究竟是谁继位呢?让我再睡一刻。”   “你今日就是正经的万明新王了,这继位大典只有一次,起得再早也无妨。”我在他臂间拱来拱去,抱着他的手臂晃了又晃,“你快起身呀,我还要帮你描金纹呢。”   半晌,伽萨终于睁开眼。竖瞳转了转,目光定格在我面上。   锦衾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他抬起手,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下:“原来是为这个。”   万明有旧例,凡是新王即位,皆要在上半身用笔蘸颜料描上如蛇神一般的金色纹样,寓意着自今日开始,他就是受蛇神庇护的万明新王了。而少主亦有涂金纹的权利,只不过因为是极为正式的打扮,只有在见譬如上国皇帝等贵客时才会涂上。   当年在樊城客栈中伽萨身涂金纹,是为了给我看的。   “为何专门涂上给我看呢?”我用笔轻轻蘸了些金粉,小心地在他胸膛上画了一笔。   “我想给你看,”伽萨说,“总觉得人涂上金纹后就精神多了。”   我屏气又画上一笔,心想着宽阔健壮的胸膛实在是好看 ,随口应道:“嗯。”   就跟野原上的孔雀要开屏一样,估计也是觉得自己开屏了比没开屏要有精神的多。   这金纹一般是由宫中德高望重的宫奴来画的,才能保证纹路走向平整、色块不会凝结凸起。如今让我来画,总有一种闺中行趣之感。   我画完了腹壁上的金纹,正用手扇风将它吹干,伽萨突然笑起来。诧异地抬头,只听他问道:“眠眠,为夫好看么?”   “不好看。”我绕到他背后接着画。   “好罢,为夫今晚去别处。”伽萨说,“不丑着眠眠的眼了。”   我拿起笔杆戳了一下他的腰窝,道:“才不许。”   -   万明的惯例,新王即位的第一年不可封后,是为旧王守丧之意。故而我虽是晟都宫中人人皆知的万明新后,却也不能站在伽萨的身边。   同我来到万明的那日一样,前朝诸位官员都身披白袍、头戴着镶嵌了各色宝石的高帽,面色肃穆地分立在长阶两侧。我则与谢琢立在王座左侧,右侧站着许久未见的万明礼官。   礼官见到我,面上依旧挂着和蔼而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我亦悄悄回了个礼。   角号自远处长鸣,乐司开始奏乐。肃然庄重的鼓乐声中,身披金纹白袍的伽萨头顶金冠,领着众臣祭拜耀日、蛇神与先祖,而后一步步走上了白玉长阶。   明知这般场景要神情严肃,切不可有任何闪失,我还是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原本直视着前方的眸子。正巧伽萨亦偷偷将目光移过来,甚至冲我眨了眨眼。   我们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而后擦出一朵细小的火花,消失在半空。   受册、授印,礼官絮絮叨叨地念起了即位宣告,众臣便整齐划一地跪下了。我与谢琢本不是万明人,只略低一低身子,算是行了礼。   随后,伽萨接过王印,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王上千岁千千岁”中,正式成为了万明的新王。   我勾着唇看他接受朝臣叩拜,过往的种种在脑海中闪过,不由地湿了眼眶。正高兴着,他突然抬手示意肃静,然后走到我面前。   “你干什么?”我悄悄用眸子瞥了眼底下的大臣,又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能用气声比划了个口型。   “眠眠,你跟我来。”伽萨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了高台正中间。   “孤今日即位,思前想后,有一要事须借此机会广而告之。”他悄悄打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孤感念上国皇帝赐恩,特此告诸卿,沈鹤眠为孤的王侣,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我听着,心中感动之余,亦有些慌张。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拽了拽他的手。   “什么也不必说。”伽萨小声告诉我。   “哦,”我看着底下群臣开始拜我,悄声道,“谢王上。”   -   继位大典之后便是新王施恩上下,开仓济民,大赦天下。   待到午膳时,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当着新王的面独自啃了半只鸡。伽萨半是好笑半是嫌弃地替我擦去蹭在面上的油渍,道:“谁让你早晨激动得连早膳也不吃,现下饿坏了罢?”   我喝了碗汤,擦擦嘴道:“今日真是累着了。”语毕边打了个哈欠,困得泪眼朦胧。   伽萨坐在一旁,掰着指头数:“今晚宴请百官和各国使臣,总要闹到深夜,还有的忙呢。”   我听得头大,慢慢挪到伽萨身边,抱着他的胳膊睡:“早知道就多睡会儿了。说起来,不是不许即位后立时三刻封后么?你这样,多少言官和史官有又文章可作了。”   “眠眠不喜欢么?”伽萨问。   “喜欢是喜欢,就是不大合规矩。”我闭上眼睛,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王侣是王侣,等明年再封后就是。”伽萨满不在乎地说,“用不着管他们。”   “王侣和王后有何区别?难不成你还想封两个?嗯?”我说。   伽萨拍了拍我的脑袋,道:“一生一世的方为伴侣,我倒是想有两个,可惜眠眠举世无双。”   “油嘴滑舌。”我笑着嗔怪一句。   闭上眼还未多时,青云便进来了。他看见我伏着小憩,脚步一顿,我怕耽误他说话,连忙直起了身子。   青云这才道:“禀王上,渊国册封使求见。”   作者有话说:   眠眠放到现代也是那种因为明天春游就激动得睡不着的小朋友了 第84章 宝石(三更)   要说这世上继位第二日就偷偷带着王侣跑出宫外玩儿的新王,恐怕前后两百年加起来也不过我身边这一个。   伽萨坐在马车上,将手中的图画摊开来。我望了一眼,依稀记得这是当初伽莱陷害他通敌叛国时所用的“证据”。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些图画罢了。   “这些话原本是画给你皇叔看的,”伽萨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这些矿藏深埋地下,储量巨大。我将那宝石都呈给他看过,几位老臣看了眼睛都放绿光,没有一个说不是稀世罕见的宝贝。原以为能以此劝说他让两国互市,谁料他偏偏不肯,说什么蛮夷之地怎会有稀世珍宝。”   我听着,也知道沈澜的脾气别扭,说一不二。他最鄙夷番邦人,偏偏当初渊国国力强盛,渊人皆是如此想法,才让他在王储之争时轻松得了民心。我叹了口气,问:“你要带我去这些地方?”   “是,这几处风景秀美,还算是出游赏景的佳处。”伽萨揽着我的肩一一给我介绍,“到时候若是矿丁开始开采了,就见不着了。”   我垂眸看着那几张羊皮图,每张上都画了个瘦瘦小小的人和身边高高大大的人。这我也知道,那个瘦瘦小小的是我,高高大大的是伽萨。他梦想着有一天,能与我携手同游,亲自带我去看他的故国。   就是这小人画得也太丑了,尤其是我,尖嘴猴腮的。   “说起来,昨日谢琢来找你做什么?”我将目光从那丑丑的小人上挪开,看向马车窗外。   各地官府都在放粮济民,百姓脸上多了不少欢喜,乍一看,民生似乎在好转。   “他突然说起通商之事。”伽萨将图画收起来,搁在了一旁,“他前日见过你,可是你同他说了什么?”   “随口说了两句,他自己就悟出来了。”我并不急着揽功。   “这事急不来,他开的条件,我接受不了。”伽萨垂首亲亲我的额头,“不过还是要多谢好眠眠。”   “为何?谢琢想要什么价?”我问。   伽萨摇了摇头,道:“不是价钱。”   “他说,要互市便意味着两国交好,渊国皇帝正有此意。”伽萨勾着我,说,“你的好皇叔想送一位宗室女来和亲,换你回去。”   换我回去?沈澜果真是想一出是一处。   我心中突然忿忿不平起来。既然这么舍不得我,当初又怎么肯轻易就放我来万明呢?如今我已经是别人的新后了,小日子别提多快乐,他倒是想换我回去。   这不是见不得我过得好么!   别说伽萨同不同意,就算他愿意,我也是一万个不同意的。   “可是,”我幽幽地盯着马车外衣衫褴褛的百姓,“再不通商,万明的百姓就要撑不住了罢?”   我在谢琢面前有意帮伽萨瞒着万明的真实情况,他只看得到万明此时略有无力之状,却不知道这个国家其实早已摇摇欲坠了。   那时伽牧的一阵报复似的疯狂挥霍,彻底掏空了万明的国库,也榨干了百姓的膏脂。伽萨此时继位,是打定了主意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那巨大的窟窿的。   万明先前已经尝试着与周边小国往来,他当初答应一路护送姒玉便是为了促成两国交好。可这些终究都只是边陲小国,根本无法均衡万明的亏空。   若是不能与渊国通商,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挽救这一个国家。   伽萨不曾应答,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琢这人比我想得精明,他在城中逗留了足有四五日,恐怕除了我和伽萨以外,他还设法见到了其他的重臣。若真是如此,再过几日,群臣劝伽萨与渊国和亲的奏章就该递上来了。   不论如何,王后到底是还未册立,我不过一个王侣。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我这个“王后”就会变得无足轻重。   这一招,像极了当初太后将我推到沈澜床上的手笔。一旦找到个缺口便会要死不放,流水飞雪般的谏言递上去,直到将那缺口彻底撑大、崩裂,落入她的怀中。   好个阴险的老狐狸。   我亦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心中却没停下过算计。   沈澜想要我,使的却是太后最爱用的计。这两人向来如死对头一般明争暗斗,难不成如今和好在一处了?   还是……有什么利益大到能够让他们将过去的仇怨全都抛却,站在了同一阵营之中。   良久,我道:“伽萨,如果你因这事立他人为后,我不怪你。”   “我不会另立新后,只是有一处不解。”伽萨说。   “什么?”   “渊国册封使说,只需将人送来,并不在意我是否立她为新后,只要好好款待便可。”伽萨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便是说,他们想要的不是万明王后的位置,只是想要换你回去。”   我咬着唇沉思片刻:“我不想回去。”   “罢了,今日出游,不说这个。”伽萨转了个轻松的口吻,将我往怀里按了按,“凡事总有旁的解法,蛇神既然认定你是我的王后,你就一定会是我的王后,咱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路过贺加人所居住的聚落时,我突然很想下去看看,伽萨便叫停了车夫。   伽萨下令禁止任何人为满足口腹之欲而猎杀贺加人,他们不再是被万明人养在笼中待宰的困兽。这世间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也都有一份属于他们。如今整个聚落都焕然一新起来,从前笼罩各处的死亡气息早已烟消云散。几个蹲在房子门口玩寻宝游戏的总角小儿看见我,先是好奇地抬头望了许久,才有一个大胆些的男孩站起身朝我走来,将手在衣服上随便擦擦。   “你是不是圣子殿下?”他盯着我的脸,“你这儿有两颗小痣。”   我温和一笑,余光瞥见当初来万明王宫里给我送瓷哨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虽然早已须发皆白,那双耷拉着褶皱的双眼依旧看得出微微弯起的迹象。他朝着我缓缓点了点头。   “是啊,”我摸了摸男孩的头顶,“你真聪明。”   未几,那群小孩儿竟都跑开了。他们在村子里穿梭,边跑边用清脆的声音喊着:“圣子殿下来了,大家快出来呀,圣子殿下来了!”   我被他们这行为弄得微微吃惊,不过片刻的工夫,竟真的家家户户都走出人来。或是青年壮汉,或是老幼妇孺,一齐拥到我面前来,手里多多少少都拿着些东西。   仔细一看,多是孩子们亲手雕的石头小像。   “圣子殿下,”那小儿腿脚利索,从人群后头一钻便跑到了最前面,手里捧着个小狐狸的石刻高高举到我面前,“这是我给圣子殿下雕的小狐狸。”   一旁的小女孩儿不甘示弱地也将手中的小石头举高了,脆生生道:“圣子殿下,这是我雕的小狐狸,是红色的!”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我被那些五光十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石头晃花了眼,只好夸完这个夸那个,夸得口都干了也夸不完。   到最后,手心里堆了一大堆小狐狸石雕,周围站了一大群眼瞳明亮的小儿。   “孩子们都想感谢圣子殿下,我们也是一样的。”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站出来,眼含热泪地看着我,“若非圣子殿下在饥荒时相助,我们这些人都不知道如今在哪里了。”   我看着她,觉得有些眼熟,这才认出她是白瑕的母亲。只是如今面色红润了些,也不似那时瘦削苍白了。   似是感应到我的目光,白母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腹部,面上幸福地笑着:“我总觉得,也许是他又回来看我们了。”   “我体内也淌着贺加的血脉,总想为大家做些什么。”我将那堆小石头聚在手心里,“这应当也是我母亲的心愿。看着大家如今过得好,我心里也很是高兴。”   马车停在不远处,为了不打扰我和族人们团聚,伽萨留在车上不曾下来。我心想着不能让他孤零零地等太久,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好好生活便要返回车上。   凑在最前头的那个男孩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仰起脸问道:“圣子殿下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   我弯下腰,笑眯眯道:“不要叫我圣子殿下了,叫我哥哥罢。若是将来得空,我再来看你们,尤其是你,我要看你长得高不高,力气大不大,好不好?”   男孩兴奋得双眼都变得亮晶晶的,大声答道:“好!”   老人站在我身边,道:“以后若是想了,就把这里当成家罢。不论何时,大家都在这里恭候圣子殿下。”   一股暖意淌过心口,我点了点头道:“好。”   -   又乘着马车行路片刻,终于到了伽萨所说的风景秀美之处。   那是一片辽阔无际的平原,一眼望过去能看见广袤的苍穹与飘忽不定的云团。在宫里待久了,乍然到这无比宽阔之处,我竟觉得连身体也舒展起来了。   平原附近已经挖了几个小坑,显然是矿丁在勘测地形准备开矿了。伽萨牵着我的手至一旁蹲着的几个小贩处,对方打量我们一眼,动手将竹筐上覆着的布掀开。   那沾满黑手印的白布底下,居然码着整整一筐鲜艳如血的红宝石!如今正是黄昏时分,金红落日的余晖落在宝石之上,折射出清透而娇艳的红色,宛若刚剥开的石榴,宝石的部分通体干净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我记得贺加太后的妆奁里就有一对铜镀金嵌珍珠红宝石耳坠,那一抹动人心魄的红被精巧镶嵌在极尽奢华的雕花金托上,不知令多少前来请安伺候的宫妃们艳羡。要知道那是宫中巧匠遍寻京城,方凑得这样一捧宝石来制耳坠,贺太后的五十大寿。   而眼前小贩筐中的宝石,成色并不比太后耳坠上的红宝石差。若是让她们知道在万明这偏远之地竟有这么多的珍宝,哪怕是跋履山川也定然要叫人寻了过去。   我惊奇地俯下身去,想拿起来一瞧,却被小贩阻止了。他指了指远处几个渊人模样的商贾,告诉我这筐宝石已经被贵客要走了。   我略一思索,敛衣朝那几人走了过去。   “你是……”正在攀谈的商人注意到我,正要出言询问,忽地面色一变,伏下身去,“草民叩见公子。”   我摸了摸脸,心想这两颗痣可实在是扬名天下,便请他们起身。   较为年长的一位富商向我坦言,他们来此处寻宝石是想制成首饰卖给京城中的贵眷们。   “万明的宝石成色极佳,只是来回一趟太过折磨人。”富商无奈笑笑,“可这……这又确实能卖得好价钱,来这一趟也不算亏。”   一旁一个脸颊尚显稚气的少年插嘴道:“若是能修条路来万明就好了,爹给我的十二匹骆驼就剩了一半儿。”   前一个富商轻轻给了他的脑袋一巴掌,低声训斥道:“公子面前,不得无礼!”随后不好意思地按着少年的头向我赔罪。   我心上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若是让渊国的王公贵族皆知万明盛产成色上佳的宝石,便是他们坐得住,那些京城的富商们也坐不住了。若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来求,沈澜就算不愿通商,他这一只猫也抓不完掉入钱眼里的无数只老鼠。   若要大家都来买……我道:“这宝石实在是好看,异国他乡相逢即是有缘,本公子便题一幅字赠予你们,也算是犒劳你们一路风尘来此。”   说罢便寻来纸笔写了个“好”字,交给那富商。富商自然喜出望外,前恩万谢地收下了。   走出几步路,伽萨笑道:“眠眠倒是聪明。”   我冲他微微一笑。如今那宝石可就不是普通的红宝石,那是“沈公子说过好的宝石”。   这下子,怕是不愿通商的沈澜第一个要全包,随后便是那些逐利者、跟风者。   只要开了一条口,接下来的事便容易多了。   -   步至平原之上,伽萨喉中吐出一声哨音,顷刻之间,一团黑影自远处奔跑而来,矫健身姿如一支贴地飞行的利剑。   待到那物在我面前站定,我才看清这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黑豹。   “这不是……”我试探着伸出手去,黑豹先是龇牙咧嘴了一阵子,又昂首用鼻尖在我手心蹭了蹭,随后便顺从地将头顶贴在了我的手心。   它竟然还认得我!   我惊喜地蹲下身抱住了黑豹,用力地抚弄着它光滑如缎的皮毛,口中亲切地喊道:“煤球!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好久不见,你居然都长得这么大了!”   煤球听见那声久违的乳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踩了踩爪子。   也是,他如今都长得威风凛凛了,与从前那个一小团的煤球早已大相径庭。   “它有灵性,不知怎的从宫中逃出来,在此处长大了。”伽萨亦垂首抚弄着它的皮毛,指尖掠过瘦长灵巧的尾巴。   “你怎么找到它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嘛……”伽萨站直身子,远眺着又一物从数里之外飞快靠近。   我抱着煤球,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处看去,只见一团雪白的巨物奔驰而来。见状,煤球立刻龇出了尖利的牙齿,却被随之而来的白色短毛糊了一脸,只能恹恹地垂下头往我怀里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踏霜?!”我看着眼前的白狼,许多记忆突然之间都涌入了脑海。   踏霜吐出红舌来舔舐我的手心,又被煤球偷袭似的一爪拍在了脸上。这一豹一狼冤家似的互相打闹起来,在野原上迎着落日肆意追逐奔跑。   一只手垂在我身边,我将手心递过去,伽萨一把将我拉起身。   “那天我带着踏霜无意中经过这里,它突然不愿意走了。”伽萨抱臂看着空中突然加入战场的猎隼,无奈笑笑,“我只好任由它自己走,居然在平原上找到了煤球。它还记得我。”   “一晃都过去好几年了。”我站在夕阳下,含笑看着它们嬉戏,勾住了伽萨的手臂,“我还记得那时你带我驭狼,我说我不会。我那时没想过会骑狼,也没想过最后竟会发生这么多事。”   “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后不后悔?”伽萨问。   我摇了摇头,道:“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我好凉啊呜呜,大家有什么建议和我一定要和我讲哦,如果不想在评论区说可以来微博偷偷告诉我,这样我才会成长~(但是不许骂我) 新春番外:熙熙   岁暮将至,笙歌渐起。   锦春记不大的铺子里忙得热火朝天,我不好意思将人都哄开,只能挤在一群小儿之中,好不容易才护着怀里两包凤凰卷完完整整地到了街上。伽萨无奈地一挑眉,将手里已提着的芙蓉糕、合意饼扬了扬,伸手接过我新抢到的吃食。   “宫中的点心那么多,偏要挤在人堆里。”他垂着头与我咬耳朵。   我举起食指在他眼前一摇:“那可不一样。要说点心,还是锦春记的有意趣,我从小吃到大呢。”   说着又要往一旁的蜜饯铺走,门口好大一块牌匾,“赵家楼”三个字跃然纸上。   “赵家楼的酸果、蜜果都很好,我多买些,回万明时在路上就不无聊了。”我抬腿往里去,伸手先抓了一把蜜金钱桔塞给伽萨,边尝边与迎上来的小厮道,“这个包起来,酸青梅也要一包。”   末了一思量,索性将手一挥:“罢了,每个都包一包。”   伽萨百无聊赖地嚼着蜜饯,不时因尝到酸的而狠一皱眉。万明人过年常常宰羊烤肉,一人能吃下半扇去,这些蜜饯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小食。我伸头过去检查,嗔道:“可别吃光了,给我留着些。”   “好,好。”他拍拍手上的糖粉,抱着胳膊等我。   未几,远处颤巍巍地迈着小步跑来一老宦,四处打量一眼,将我引至一旁道:“公子怎的逛至此处,让老奴好找!”   彼时我正忙得鼻尖渗出薄汗,见他是沈澜身边得力的大监,忙抬手一擦,将扔在伽萨手里的竹叶青团纹灰鼠斗篷取来披在身上,问:“什么事这么急?”   “公子……”老宦被我问得一愣,急忙道,“除夕宫宴就要开席,诸位王公都已入座了,公子若还在此处耽搁,恐怕去迟了皇上要怪罪。”   “哦!”我点点头,将肩上的薄雪掸去,拉着伽萨上了马车。   数月前,沈澜曾给我写了封信。信中不外乎是问我身体如何,只在末尾点了一句,说我已经许久不曾回京,内里透露出些许责备之意。伽萨与我一合计,暂且将国内诸事托给了伽殷公主。后者傲娇了好一会儿,叫我给她带些渊国时新的绢花回去。   “皇上无子嗣,公子是自幼养在宫里的,最能抚慰圣心。”老宦跟在车侧,与我恭敬道,“皇上这些年,很是思念公子。”   “劳皇叔挂念。”我往口中丢了一颗雪山梅。   “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宦又说。   “大监但说无妨。”   老宦在车外斟酌一番,低声道:“公子在御前,万不可与人拉拉扯扯。”   闻言,伽萨扭头打量过来。我将梅核吐在帕子里,问:“是皇叔的意思?这婚可是他亲自赐的。”   “哎呦,皇上心里如何想,只怕公子比老奴更清楚不过了。”老宦说。   我轻轻哼了一声,勾住了伽萨的手臂。   -   一别数年,沈澜的样貌倒是不曾大变,只是眉眼间的郁郁更重了些。   “鹤儿,你在风沙之地数年,受苦了。”他坐在高位上,目光却像是被糖黏在了我身上。   我站起身敬酒:“劳皇叔挂念,不苦。”   “朕记得皇祖曾在京内设公主府,让你的姑姥姥、和亲的长乐公主与驸马一同住在京内,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沈澜自顾自地说起来。   “皇叔今日酒喝多了。”我朝老宦使了个眼色,敛衣坐下,自顾自地吃了口软炸里脊。   老宦心领神会,连忙开始布菜:“皇上尝尝这道,黄焖鱼翅。”   “朕是说……”沈澜挡住老宦的银箸,张口又欲言。   伽萨举起酒杯,起身道:“陛下,小王当年立誓,愿以万明千里江山养眠眠一人,陛下实在不必担忧。”   话已至此,又在除夕宫宴上,沈澜只能作罢,兀自喝起闷酒。   许是我坐得太近,仿佛听见他嘟哝一句:“你哪里有千里江山。”   未几,宫奴端着金盘上来,竟是一只整蟹。   “往年不都是螃蟹酿橙么?”我看了看落在手边的银锤银剪,问。   这剥蟹说难也不难,民间多有一口将蟹身咬入口中细抿的。可若要体面些,少不得用这些工具来折腾一番。过去是八件、十二件,如今一数,桌上足有三十二件之多。   要我亲手剥也无妨,只是……   我瞥一眼伽萨,他的目光静静落着,似乎在端详那只蟹。烛光下,半抬的睫羽浓密漂亮,像落在枝上的一捧雪。   宫奴小声答:“陛下说,往年都是蟹酿橙未免太没有新意,不如用陈酒醉蟹,入口回甜、余韵悠长。”   “是今年才改的么?”我用小锤敲了敲蟹盖。   宫奴答:“是,奴听闻是陛下突发奇想,才成此佳肴。”   哼,怕是专门来为难人的。   我抬眼,果真见沈澜若有若无地将目光往我身侧一晃,唇角轻轻一勾。   堂堂一朝天子,居然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真是……叫我无话可说!   耳畔传来一声吸气,我侧脸一瞧,那蟹腿上的小刺将伽萨的手指扎了个小洞,一点赤红的血缓缓渗出来。   “怎么了?”沈澜“关心”地问。   “无妨,谢皇叔关心。”我叹了口气,让宫奴把伽萨桌上那只蟹拿过来。   “不会剥蟹啊。”上座又幽幽飘下来一句话,半是嘲弄半是惋惜,“可惜了,这蟹在万明不常有罢?”   闻言,伽萨的唇一抿,没说话。   我懒懒盯着沈澜,后者酌了一口酒,眼里的笑意仿佛要涌出来。   “你吃我的罢,我剥好了。”我将自己的金盘递给伽萨。   沈澜脸色一僵:“鹤儿,你做什么呢?”   我拿起小锤,笑道:“回皇叔,我给夫君剥蟹。”   -   “我皇叔就是小气,你别往心里去。”宴饮过后,我悄悄与伽萨说。   “我不与爱而不得的人计较。”伽萨替我搓了搓手,“就是辛苦你这双手,蟹吃不吃都无妨。”   我抿唇而笑,拉着他去看宫里布置的焰火。   沈澜独自站在最前头,身边簇拥着他的一众妃妾们说说笑笑,却总叫人觉得寂静又清冷。花是兀自开的,人却也是寂寞站着,两不相干。   “皇叔这些年也不容易。”我说。   “身为小辈,哄哄他是应该的。刚才大监不是说了么,宫里养大的孩子只你一个。”伽萨从后头抱着我,站在了廊檐下。   “你不醋么?”我笑着问。   “今日不醋。”伽萨说,“毕竟这些年,让他打败仗的是我,戳他心窝子的也是我,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我摸了摸下巴,钻进人群里去。   “皇叔。”   沈澜正望着天上的烟花发呆,什么龙凤呈祥猴子捞月在他眼里都激不起色彩,此时倒是被我吓了一跳。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估计是心里还有气。   我问宫人要了个火折子,将袖子一挽,笑嘻嘻道:“鹤儿今日给皇叔放个烟花,全当给皇叔赔礼。”   “你有什么要赔礼的。”他刚要阻拦,我便猫着腰往烟里钻过去,燎着烟花后又飞快地往回跑,一路撞进一人怀中。   伽萨把我搂在怀里,替我捂住双耳,我大声对着沈澜喊:“皇叔快看,我放了个大的!”   未几,一簇金红的火光窜上夜穹,又在无穷远处炸裂成千万朵姹紫嫣红的花朵。   后宫的女子热热闹闹地欢笑成一片,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一面鼓掌一面夸我:“公子放得真漂亮。”   我悄悄挪到沈澜身边,低声说:“皇叔,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烟花啦,叫春日宴。”   “是么?”沈澜抬眼端详着夜空之中盛放的烟花,眼瞳之中终于被映作千万种色彩。   我照旧躲进伽萨怀里,他也依旧独自站在那处。只是在无人关注之时,浅浅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说:   写了新春番外,很努力地不剧透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所求皆有收获,所爱皆被回应! 第85章 战事   离开晟都之前,谢琢再次求见了我一回。   “那日见新王昭告万民,封公子为王侣,真是好大的阵仗。”他微微一笑,笑中无意露出三分打趣,“新王与公子之间,似乎并不像公子先前所说的那般势同水火。”   我端起茶盏启盖缓缓撇去浮沫,只见几片青黄的茶叶静静沉在盏底,道:“小谢大人既知,何必劝他放我回渊国呢?”   “皇上的口谕,臣不敢不传。”谢琢立在我面前,“不过公子就这般不愿意回到故国么?”   我歇在椅上,略侧着身,将左肘支在桌面撑着额侧,反问他:“小谢公子这些年,没和宫中贵人少来往罢?”   谢琢口中并不遮拦,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太后娘娘常常召见臣。许是从前公子常伴太后娘娘膝下,如今远离,她老人家心中十分挂念。”   果然是与宫中来往甚密。   “你回她话时,心下如何?”我又问。   他支吾片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答:“臣心下总是惶恐不安。父亲在家时总说我口舌不利,而太后娘娘不苟言笑,臣害怕说错话。不过,这回皇上封册封使时,父亲却是难得地举荐了臣。”   与其说是口舌不利,倒不如说是心无城府,难怪安国公那精得跟老狐狸似的人会放他来。   安国公谢氏一脉专出牙尖嘴利的言官,沈澜将册封之事交由他家,不外乎是想找个舌灿莲花的人来劝我回去。而安国公亦知万明水深,舍不得自己有出息的儿子折在黄沙之中,反而将这最不出色的长子推了出来。   若事成,便算是给他谋了份好前程,将来论功行赏能有他谢琢一份;若是当真客死异乡,谢氏依旧能有后辈操持全局,而沈澜也就顺理成章有了再次进攻万明的借口。   这老狐狸的如意算盘打得实在是妙。   我扫他一眼,心下虽已起了万丈波澜,面上仍是睫羽也懒得颤一下,兀自端起盏抵在唇畔小酌一口。茶汤莹润轻盈,回甘缓缓渡至舌尖,待我重新掀睫看向他,谢琢面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不成公子在太后娘娘身边也时常心中忐忑,所以不愿意回渊国?”他抬手握拳轻轻敲在掌心,“臣听闻公子在宫中时,常常被她逼迫得寒夜挑灯苦读,若答得不对便动辄打骂罚跪,原来是真的?”   何止是太后。后宫一座镇山太岁压着,前朝又有位真龙天子候着,我若是回去,不被他们生吞活剥了才是稀罕事。   “不过依臣所见,公子总要回去的。”谢琢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   我放下茶盏,问:“何出此言?”   “皇上那时便说过,公子必会回到渊国。”他面上毫不紧张,却不知他这一句话让我陡然提起了心,“就算此时不愿意,将来也会变成不得不回。”   我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攥紧了。   “皇叔……皇叔可曾明言?”我心中顷刻拟出了万千答案,却不想谢琢轻快地说了一句。   “皇上的万寿节将至,新王既受了册封,理应前去祝寿。公子身为王侣,难道可以不去么?”   -   “万寿节?”伽萨搁下笔,将那胖了三斤的瘦麻秆小人呈到我眼前,“好看了罢?”   我将那纸拿下,随手放到一旁:“我不想你去,沈澜此举无异于鸿门设宴,心怀不轨。他有平定万明之意许久了,此去必然是腥风血雨。”   伽萨眨了眨眼,未曾说话。   我将堆叠如山的奏章推到一侧,俯身趴在案上。   我怎会不知道他这幅表情在想什么?想要两国通商,必得缓和双方的关系。若如先前那般剑拔弩张,别说是通商了,就是万明的一只沙耗子跑进了渊国国境内都得被抓起来斩首示众。   先前接受沈澜的册封便是伽萨先低了头,而后沈澜也屈尊降贵地给了他一级台阶,他不可能不踏上去。   照他的性子,这场寿宴定然是……   “眠眠,”伽萨开口,“我要去。”   我伏在案上将双眼一闭,懒得开口。   “万明撑不下去了。”他安抚似的揉了揉我的脑袋,却只叫我心中更加烦闷了。   万明万明万明,自从他继位,嘴里早已念叨了不知多少次万明,但肯定比“眠眠”两个字只多不少。属于万明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他年轻的脊梁上,我便顺着歪歪扭扭的骨缝从他心上滑下去了。   我瘪着嘴抬起头,手肘不慎碰落了一折文书。捡起来一瞧,上头几个字眼便叫我心头一惊。   “恳请王上以大局为重,对联姻之事三思。”   我忙看向上书者的姓名,竟是从前伽萨安插在群臣之中的心腹。   他居然劝伽萨接受沈澜的赐婚,另娶渊国送来的宗室女册立为后?!   伽萨见我神色不对,忙伸手要将那份文书抽走。我躲过去,翻开了另一份奏章。   恳请王上与渊国公主联姻。   恳请王上册渊国女子为后。   恳请王上……   放弃贺加圣子。   我一把将那奏章揉作一团掷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地被我翻乱的文书。这些言官,异口同声地力呈册立那宗室女为后的好处,恳请伽萨将我弃置一侧。   这四处堆积绵延如山的无数文书中,焉知不全都是劝他联姻的字句?   “眠眠,你先别担心。”伽萨站起身,将那些奏章堆到角落里,“他们不过是想要尽快与渊国行商才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大逆不道之言?”我抬眼看向他,“你心中当真觉得那是大逆不道之言么?”   若真是大逆不道之言,这些奏章岂能继续堂而皇之地堆叠在案上?既然留着,就说明这些话并未被否决。   你怕是,觉得他们说的不无道理罢?   伽萨忙将双手自我腰际向后抱住,安抚道:“正因如此,我才要亲自去渊国。不仅是为了给你的皇叔祝寿,也是想当面向他澄清,我今生今世愿与之厮守终身的唯有你一人。”   我悲伤地闭了闭眼,问道:“伽萨,你不会是想趁机将我留在渊国罢?”   他眼底露出震惊之色,双手扶住了我的肩:“眠眠,你怎么会这般想我?”   可如今万明在你心中是天下第一要事,我怎知你不会为了保住万明而舍弃我?   “我乱说的。”我随口攀扯一句,推开他的手,“我回去歇息了,你也别太累着。”   步子刚迈过门槛,伽萨追出来:“眠眠,你信我。”   我回眸望他一眼,只见天上半斜着的、一轮金灿灿的骄阳。   但愿他如今心中还未将我的好处完全忘却罢,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我与伽萨不欢而散,他想来追我,又被前朝繁琐冗重的事务拖住了步子。我带着伽萨给的令牌整日躲在藏书阁里,翻出了最无趣晦涩的文章生啃数日,对外只说自己忙着。   直到青云匆匆赶来,说外域东部突然起了战事,伽萨恐怕又要领兵出征。   “他刚刚继位,何必亲自去前线?”我手里把玩着的那颗狮负滚落在书上,正停在了地图的东面,“就算想要立威,也不急于一时啊。”   万明以东,是更为凶残的文吉人。传说他们是以食蛇鹫为图腾的部落,终年四处烧杀抢掠。杀一处,占一处,抢一处,将战俘中的男子处死喂养鹫鸟,女子强占为妻生育子嗣。当老一代文吉人命丧黄泉,新的一批野蛮人早已生长起来,源源不断,终年往复。   渊国当初之所以笼络万明,原因之一就是需要他们为自己抵挡这支来自外域的嗜血部落。如若万明也无力抵抗,他们便会如一支锋利的矛,长驱直入、直指渊京。   我捏起那颗被修补过的狮负,指尖掠过镶在裂缝上的金边,内里还带着血。   伽萨命人将它修补好,依旧交给我。只是清洗时,工匠发现怎么都去不掉碎裂处沾上的血迹,只能补成了眼下这般金红带血的模样。   “举国上下唯有王上曾经应对过文吉人。”青云见我起身,下意识要来扶,“当初一战,文吉人隐入黄沙之中,世人皆以为他们已经泯没于世,连王上也没料到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军情很急?”我匆匆从藏书阁中离开,不自觉地由快走变为了跑。   天已擦黑,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全暗了。青云手中提着灯烛,随着他的跑动摇曳,将宫道两旁墙上的浮雕照得晦暗不明。   “王上今夜就领兵出城,据前线传来的情报,文吉人似乎因先前一战元气大伤,所以如今势力尚不完全。王上想借此机会将他们一举歼灭,永绝后患。”青云答,“只是万明现下亦兵微将寡,王上亦有背水一战之意。王宫之中,只剩了一支精军。”   我猛地停住脚步,惊愕地望着他。   文吉人打起仗来不要命,次次都使出了破釜成舟的狠劲。我这几日恰好在书中读到这个部落,亦知当初万明是如何险胜的。   他们全仗着人数众多,用血肉之躯磨钝了文吉人的刀刃,后方精锐以前方无数死士为肉盾杀上前去,才拼出一隙反转取胜之机。   “他如今在哪里?”我问。   “军营之中。”青云答,“奴知道主子的意思,已备下马车,就候在宫门前。”   他一面走,一面将去军营最为便捷的路告诉我。至宫门前,果然有一驾马车早早地候着。   我嫌马车太慢,解开绑在马颈上的革带,翻身跨上马背,正要扬鞭,远处突然飞驰来一匹白马。   马上的女子英姿飒爽,至近处才猛一勒缰绳。白马仰起半身长嘶,唬得我身下的黑马后退两步,而后温驯地垂下了头。   “嫂嫂,”伽殷骑在马上,朦胧月色下一身劲装裹着她矫健的身姿,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王兄让我带句话给你。”   “天黑路险,不必去军营。” 第86章 监国(二更)   “公主什么意思?”我攥着缰绳,看着她那双眸子在暗夜中散发着朦胧的碧色。   伽殷纵马上前,双腿一夹马腹,那白马便嘶鸣起来。我胯下的黑马似是得了什么消息,竟也低低地附和一声,转眼就跟在白马的身侧进了宫门。   我连忙勒住缰绳,却制止不住这马,心上有些恼火起来,便要翻身下马。   “嫂嫂,”伽萨转身看着我,道,“王兄如今要重振士气,你去不合适。”   “为何?”我皱起眉。   “若是让将士们看见自己所信任敬重的新王,在危难之刻仍在儿女之情上缠绵不断,他们会如何想?再者,嫂嫂这一去恐怕会乱了王兄的心绪,他如何继续领兵打仗?”伽殷一壁骑马在宫道上缓缓走着,一壁与我道,“嫂嫂心里记挂王兄,王兄心里何尝没有嫂嫂?只是眼下这般情况,嫂嫂实在不能去。”   “这也是你王兄的意思?”我问。   伽殷点了点头,道:“是。”   数月未见,她似乎又长大了不少。说话不似从前那般轻快烂漫,倒是稳重了许多,心思也缜密起来。   也许是因先前伽萨被心魔所困时,她半求半逼我去见他一事,我与她之前的隔阂尚未完全消除。一路并肩而行,伽殷时而将目光向我一瞥,却并不说话。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却也不多言。我们两人便这般默默地回了宫。   小奴将马牵走,我拂了拂衣袖,终于道:“他应该还有别的话让你带给我罢?”   伽殷顺势开口道:“是,此处不便细说,请嫂嫂与我一同去羲和殿。”   羲和殿是万明历代君主处理政事的地方,我心中暗暗一惊。伽殷所言要去羲和殿,难道是伽萨将国内诸事都要托付于我们众人?   灯火摇曳,将宫墙上的浮雕照得甚是吓人。我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知道此处不宜询问,点头道:“好。”   -   甫一踏入羲和殿,伽殷便遣散了周遭的奴仆,亲自检查过近处无人后方亲手将门阖上。   “伽……王上究竟留下了什么消息?”她这一番举动,不禁叫我有些心慌,连忙问道。   “王兄此次出征,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文吉人来势汹汹,边境恐怕抵挡不住。”伽殷公主邀我坐下,手指在伽萨问政的那张桌案下摸来摸去。不知她触到了什么东西,桌案侧面竟弹出来了个小盒子。   盒中放着的是一封密信,压在信上的则是出宫所用的宫令。   伽殷将这两物递给我,道:“王兄所言俱已写在信中,嫂嫂看罢。”   我诧异地摊开那张纸,是伽萨的字迹。只是行笔颇有些缭乱,想来是今日情况紧急时所写。   信的内容极简,一来言明他不得不去前线迎战的原因,二来是他有意让伽殷公主暂时摄政,托我与伽叶辅佐帮助她处理诸事,其三则是向我说了声抱歉。他知道我心里委屈,也不愿令我受气,所以不论如何都不愿迎娶渊国送来的宗室女。   信的最末,他劝我宽心。   奇怪的是,他并未将王印挨着信的末端按下,而是印在了信笺的最末,以至于字迹与王印之间隔出了好大一段空白,看起来很是让人不舒服。   我的指腹摸索着信纸,总觉得这信最底下大段的空白有些奇怪。可若是其中布了关窍,只怕也说明他意欲告诉我的话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我略一思索便将信放入袖中,对伽殷道:“他想要我与伽叶来辅佐公主监国。”   伽殷的眸子亮了亮,很快又恢复了沉静,却不知这一系列的变化被我尽收眼底,心中亦越发惊讶于她身上发生的变化。   伽殷啊,已经彻底脱去了从前天真的小丫头模样,学会了心藏城府、面不改色。   “嫂嫂准备如何?”她又开口问道。   “按照王上所说,请伽殷公主监国。”我道,“我会请人传伽叶入宫。伽萨登基不过月余,根基尚不稳定,焉知这晟都之中没有狼子野心之辈盯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力保晟都无恙,万明无恙。”   闻言,伽殷挑了挑眉,道:“嫂嫂已然满心为着万明着想了。”   我听罢,不置可否,只是与她继续商讨起监国之事。   待到话尽,夜已深。我起身准备送她回宫,伽殷突然在背后叫住我。   “嫂嫂,”她站起身走向我,道,“我那时当真是万不得已,才逼迫嫂嫂去见王兄。后来回到公主府上,长砚哥哥已经责备过我了。”   “你担心他,我是知道的。”我答。   “嫂嫂心中还怪我。”伽殷缓缓踱步至我跟前,不起波澜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曾经属于小女孩的撒娇颜色,“嫂嫂,我知道你最宽宏大量了,就原谅我罢。”   话已至此,我若是再不说“原谅”二字,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伽殷的本性并非那般蛮不讲理,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了。她那时尚不成熟,几个哥哥打得两败俱伤,曾经呵护着自己长大的兄长更是危在旦夕,她岂能不慌张呢?   再者,不论处于什么原因,如今伽萨都已将大权托付给了眼前这个姑娘。若是我还令她心上记挂着这么一件小事,若是扰了她的思绪可就不好了。   念及此,我深吸一口气,浅浅勾起唇角,道:“好好好,我如今说啦,我原谅伽殷公主,还请公主宽心。”   “那嫂嫂如今还会待我如亲妹么?”伽殷公主拉着我的手,亲昵地凑上来。   亲妹?原来在她眼里,我的种种举手之劳都是待她如亲妹般的表现。   我心上不禁涌上一股暖意,点头应了。   “那是自然。”我道,“我既然是你的嫂嫂,自然要把你当亲妹妹看待,才对得起公主喊我的一声‘嫂嫂’。”   伽殷“咯咯”一笑,松开手与我并肩往回走。   蓦地,她又道:“嫂嫂,其实我这些日子知道你为何事在烦忧。”   “哦?”我心下暗暗想着,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些,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嫂嫂,你放心,我叫人去探过百姓们的口风了。”伽殷提着灯笼,烛火将我们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贺加诸人自然不用说,就连万明人里,大家都早已视你为真正的王后,就算渊国真的送了个女人来,我们也定然不认她的。”   我苦笑一声,心知这些事不是认不认便能解决的,低声道:“我如今,没有旁的想法了,迈过眼前这一关才是最重要的。”   “嫂嫂?”伽殷有些不解,尾音也拖长了些,“你不会是要给那女人让位罢?就算你同意,王兄也定然不会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也不会认那人作嫂嫂。”   我点了点头,纵然胸中有万千思绪,口中也只能说:“多谢公主如此相信我。”   伽殷口中仍嘀嘀咕咕地说着,如同夏日里的雨打荷叶般嘀嗒不尽,我的思绪却早已飘远了。   我本就明白,伽萨如今站在了这样的位置上,是万人之上,亦是囚笼之中。他所想、所做,都要被这个国家所制约。   倘若真有一日,他为了万明而迎娶他人,我心中自然是万般痛苦,却也不会出言责备。我与他俱是生在王权的漩涡之中,想要将一人从中拉扯出来已是无比艰难,何况我与他皆在其中,就连彼此靠近也是奢望。   或许我会恨他,但我绝不会怪他。   伽殷尚且在为我打抱不平,我只能随口拈来一个话头将她引开:“我方才说起王上想要公主监国一事,你似乎有些欣喜?”   闻言,青涩未完全褪去的那张面上露出了一瞬的娇羞。伽殷低声道:“我娘唐夫人从前总说女子无用,我这小丫头片子更无用,唯有王兄肯私下里将治国之道、古史通典都讲与我听。如今王兄肯将此事交予我,我自然很是开心,也叫那些人好好看看,我这女儿家问起政来,总不会比他们差。”   -   步至寝殿,我虽困倦,仍强打着精神坐到桌前,将那封信从袖中掏出来细瞧,一同带回来的还有那枚宫令。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信下端的空白之处,我左思右想,都觉得这处的纸要比别处更脆些,也更不平整些。   难不成是……   突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忙将近手的一盏烛火?挪近了些,抬手将那信纸置在火焰之上。不多时,信上被隐去的墨迹果然缓缓呈现了出来。   “吾妻眠眠,若王都生变,万不可久留,携此令牌速速出宫,不必念我。”   那凌乱的字迹,写得竟是这样一句话。   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心中先是一阵惊讶,未几便窝火起来,以为他实在太不信任于我,直将我当做那等贪生怕死之徒!   可渐渐地,我心中又有些戚戚之感,只能倒了一杯冷茶饮入喉中,将乱绪都和着凉水吞入肚中,将怨气都往远在渊京的沈澜身上撒。   -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是风平浪静。一晃半个多月过去,纵然起初有些手忙脚乱,眼下都已经习惯了。   伽叶不愧是跟在伽萨身边多年的助力,遇事能拿出决断来。伽殷公主亦非寻常女子,一番雷厉风行竟治得那些乱嚼舌根的言官们各个缄口无言,只敢私下里吹胡子瞪眼。   我只能时常安抚她两句,让她不必太针对那些言官,伽殷反问道:“嫂嫂,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身为女子便不能监国,三哥言行散漫亦不可托付重任,难道只有请大哥回来么?”   我给她倒了盏清茶,劝她消消气。   这些言官终究只是男人,伽殷如何努力,他们都是看不见的。就算是看见了,也不愿认,只说女子怎么都不得摄政,为此还说到了伽萨头上去。   我心中正思索着如何宽解她,伽叶突然推门而入。   他面色有些凝重,道:“昨夜,伽莱混在送货的商队之中入了城。” 第87章 捕鼠   闻言,伽殷眸中寒光一掠。   “王兄亲自率兵的消息原本一直都瞒在宫中,有人将消息放出了晟都。”她拂开纱袖起身,臂钏上的镶金红宝石泠泠作响,带着矿宝质地特有的坚硬感,“偌大王都之中,竟敢生出内鬼。“   我见她长眉微蹙,半压着一双绿瞳,似乎有一查究竟之意。但此内情不宜宣扬,若是真要严查,恐怕引得百姓人心惶惶。就如同当初伽牧在位时,我躲在暗处拨弄人心一般。灾害连年,最易生变故,此时时局不稳,更不能让诸人知道。   说起伽牧,倒是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伽叶与我相望一眼,都知对方心中所想之意相通,又都不约而同地缄了口。不过片刻,伽殷亦敛了怒气,道:“罢了,眼下严防要紧。”   三思而后行,她是会的。   我眉梢微扬,点了点头算是附和。   “此时还不宜严查,就算要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伽叶开了口,嗓音依旧是过去那般绵软酥润,像是刚从梦中转醒,“我已传令在四座角楼处多派人手驻扎,严守东西南北四道宫门,至于城中也已命暗探混入人群。传回来的消息,他并未去那些官员富贾之所,似乎隐入了平民之中。”   若是在官宦人家,随意找个借口派内监登门就是。到了平民之家,此时反倒不好动手了。大劫刚过,他们尚如惊弓之鸟,此时若见大批官兵四处超检,只会弄得他们更加恐慌万状。   “百姓所在之处不能大张旗鼓,更不能随意派官兵随意盘问。若是没有证据,贸然闯入私宅会落人口实。”伽殷在殿中踱了两步,猛然一转身,“要不就说,宫中丢了东西,要找一找?”   我摇头道:”宫中什么东西丢了,能落到民间布衣的家中去?何况不论是何等宝物,为了一件物什去查检百姓自家的院子,未免过于蛮横恃强。“   ”那便是,派人替他们修补住宅,顺便瞧一瞧?”伽殷抱臂在胸前思索片刻,“这般总不至于坏了民心。”   我又道:“此举于安抚百姓甚有益处,不过晟都内大宅林立,想要逐一修补是也一项大工程。”   “正是。”伽叶的声音飘过来,像朵游移的云,“伽莱,自然是越快揪出来越好。”   话音刚落,伽殷有些愁苦垫在了眼底。她快刀斩麻许久,刀刀见血惯了,反倒在迂回之事上差了些心思。   我暗自思忖片刻,道:“世人总对一种人有格外的偏爱与宽容。”   伽殷抬眸看向我,继而垂眸思索。   “不论做什么事,犯什么错,最多斥责一二句。”我抬手默默抚上腰间佩缨,指尖隔着绸布触到一块坚硬的小石头,“多是说他们天真烂漫,不舍与之计较。”   她眸子一亮:“嫂嫂是说,孩子?”   “是。”我道,“不如让贺加的孩子们借与万明人交好之名到各处打探,王上先前下令国疆之内各族须得和谐相处,如今正是他们互相示好的时候,想来大家不会拒绝。”   “这倒是个好法子。”伽叶懒懒将头一点,仿佛打了个瞌睡。   “那我即刻传令安排下去。”伽殷挥笔在纸上写着宫内各处严防整治之方,“不光是角楼与宫门处,还有宫内各处小道、花草多处,都要多派人手。”   我见她手腕轻抖如锦鲤摆尾,未几便写满了一整张纸,显然已对治下之策熟稔于心了。   “还有一处。”我出声提醒。   羊毫在纸上轻轻一顿,随即落下墨迹。我们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彼此都了然于心。   伽宁如今的住处——曙雀楼。   -   贺加的稚童们捧着亲手刻的小石头在城中大小街巷跑了三天,从一制瓷人家中寻到了些蛛丝马迹。说是登门时,发现那工匠的女儿正用一只烧制极为精致的天青色冰裂纹小碗盛水喝。   那工匠叫尚乌,官府略一查便发觉他妻子的母家与巫族人有过姻缘。再查下去,便扯出了他的岳母是当初巫后的陪嫁媵妾之事。连同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讨好巫族而娶的。   尚乌胆小怕事,在牢里哭了一宿,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伽莱的行踪吐了个一干二净。   那日,尚乌冬表哥从边地收货回来,趁机让伽莱混入商货之中,而后又换乘牛车来了尚乌之家。次日,尚乌借出工烧瓷的由头将伽莱带至瓷窑,再请督陶官在运送瓷器之时将他带入宫中。   由于督陶官一向趾高气扬,时常怨怼验货兵弄坏他的瓷器,宫门前查验货物的官兵一经他呵斥,心存怨气,皆唯恐避之而不及,竟只瞥了一眼那敞开的箱子就放了行。   无人想到,那最里头的一樽木箱里设有隔层,他们防了三日的伽莱就这般从人眼皮子底下混进了王宫之中。   “仅凭一只小碗,你们从哪儿看出的端倪?”趁着伽叶带人在宫中搜寻时,我把宫中的点心分给稚儿们作为犒赏,好奇多问了一句。   “什么叫端倪?”领头的小少年问。   我瞧着他约莫八九岁的模样,道:“就是破绽,你们怎么知道那人干了坏事?”   “这个嘛……”小少年得意地扬一扬脸,被后头的小姑娘敲了敲脑袋,促他快讲,不许卖关子。   小少年冲那小丫头做了个鬼脸,道:“万明没有这么好看的碗,一看就是从渊国来的。万明人用的碗都是红漆或是黑漆,像这种素素的、淡淡的、像雨水泼开一样的蓝色,他们才做不出来。”   “说不定是他从哪里买来的呢?”我说。   小少年摇头,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圈,道:“这样的小碗可金贵了,一只能这——么多钱,不是他那样玩泥巴的穷工匠买得起的。”   “可我见万明遍地都是宝石呀。”我想起先前在矿场见到的拳头那般大大红宝石,眼睛都快看花了。   “可是他们不会雕。”小丫头抢话道,“我阿娘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他们就是有也炊不起来,真是奇怪。他们的宝石,我们偷一些来刻成兔子、老鹰,就能卖出比他们多得多的银子。后来他们发现了,就叫我和我阿爹、还有村子里的会雕石头的人每天都帮去刻,还给我们钱买米粮。”   刻石头?我先前还疑心过他们如何在那般被人围剿的情况下存活,原来是这样。   贺加人能够通过雕刻矿宝让富商获得更多利润,给宫里进贡更为华美的珍宝,从而自然有人指缝一松就许他们在晟都之内有生存之机。只是在更为豪横的强权面前,只靠金银是买不回命的。   “还有,我一拿起那个小碗,那人就连忙奔来抢回去,我就知道他心里有鬼了。”小少年坐在我膝边,往嘴里塞了个大鸡腿。   “哦?你的心真细。”我夸夸他。   小少年抿着油汪汪的嘴笑,说:“从前每次有侍卫来抓我们,我都是第一个发现的。”   闻言,我眼前突然浮现出白瑕那张寂寥苍白的脸,心中一酸。   “他们来的时候,大地会震颤,尘土在日光下飞舞,空中还有很浓很浓的血腥气。”   “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就能听见马的嘶鸣和铁链的刮擦声。”   “每次听到来,我就告诉大家快跑,但是每次都跑不远。总有人被抓走,后来大家都不跑了,排好顺序等他们来。”   “我阿姐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小少年一口一口地吃着鸡,眼泪滴落在牙齿咬下的凹凸不平的凹槽里。周遭的孩子们忽然都安静下俩,方才那般热闹的气氛渐渐冷了下去。   “圣子哥哥,还会有人来抓我们吗?”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小心地将脑袋靠在了我膝上。   “不会了。”我说,“新王下令保护你们,以后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这里。你们会好好长大,成家立业,安度一生。”   -   再见伽莱,他的身形颓然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孔武有力得像头公狼了。然而那只碧莹的眼瞳里,依旧闪烁着寒气逼人的狠光。   伽叶说,金甲赶到时,他用刀挟持了自己的女儿以求脱身,谁知伽宁竟然自己一头撞了上去。手忙脚乱之间,伽殷滚落在阶下,伽莱被径直扣住。   我回头望去,伽宁冷冷地站在一旁,漠然半抬着下巴让女奴为自己上药。那片纤细优美的颈上,横着一条骇人的血痕。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厌恶地盯着他,“伽萨留了你的性命,允你安度余生,你还有什么不满?!”   “他不在,应由我继承大统。”伽莱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我如今回来,有何不可?上天留着我的命,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我以为你早已悔过。”我被他一番歪理弄得心下连连冷笑,“不想还是惦记着王印和宝座。”   “人无野心,才是错处。”伽莱想要滚动轮椅,又被两旁的禁卫用长枪拦下。   我冷哼一声:“你如今这般残废之躯,恐怕盛不下你的野心。双腿不能行,还想掌天下,未免可笑。”   “残废又如何?”伽莱转动他那只仅有的好眼,用目光死死攥住我,不屑道,“还不是能瞒过众人,到这宫中来?”   就算入了宫,还不是被揪了出来?我暗自嘲了一句,转身意识女奴将伽宁带出去。   转眼,曙雀楼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传说里得圣子即可得天下,你离开伽萨,和我在一起,天下依旧在你手里。”伽莱仿佛疯迷了,没了宫人与女儿在一侧,他彻底口无遮拦起来,“你是圣子,我会以王后之礼继续善待你。”   果然还是为了圣子之说。我踩在织金地毯上踱了几步,道:“你这人,真是单纯至极。”   伽莱眉心一凛,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得圣子者得天下,这话是军中打仗时传出来的罢?随后以晟都为中心,传遍了整个万明。再然后,便是周边各部落。”我勾起唇角,噙出一个淡淡的笑。不必多言,他面上已经浮现出紧张愤怒之色。我缓缓道,“至此,所有人都忘了它不过是个谣传。”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寒得像三九的冰,带着一股伤人的戾气。   我踱到他身后,俯下身轻声道:“世上根本没有圣子定天下一说,不过是你的好弟弟伽萨为了骗过你父王,将我顺利接至宫中而编的谎话。”   作者有话说:   本周喜提了1.5w字任务T^T 第88章 夜谈   血丝缓缓爬上那只眼珠,宛若裂口般向着墨绿瞳孔蔓延。赤红的裂谷里,有东西在塌陷。   “一派胡言!”伽莱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捏紧,因常年练武而扭曲的指节从皮下凸起,将青筋衬托得格外显眼,“你休想搬弄口舌。若非圣子之说,伽萨何需大费周章将你收入自己殿中?”   “我倒是真希望,自己能有定天下的本事。如此,他便不必这样辛苦了。”我看着他额上的血管随着胸膛的起伏而突突直跳,暗自撇了撇嘴。   “不可能!”被刀疤纵断成两截的浓眉压在眼上,伽莱的恨意从胸中透出来,仿佛想要将我撕碎在齿间,“绝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他不愿清醒,又或是明白了内里,口上却梗着不愿说信,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终归不是圣子,亦不能如传闻中的那般身有神力,可平定天下。说来实在是好笑,若想要江山万里尽在手中,不依仗自己马背上的功夫、谏纸上的文章,倒将寄托在我这药罐子的身上。”   “若说出去,岂不沦为天下笑柄?”我略略将身一俯,半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双眸弯起露出一丝嘲讽。   伽莱恨极,伸手想来抓我的颈,被我轻松躲过去。那缕细长的小辫在空中晃了晃,最终垂在了胸前。   他忘了,我早已不是从前匍匐于地的病秧子。   我随意踱了几步,道:“你在宫中的接应,是伽宁罢?除了她,我想不出这宫中还有谁会替你做事。这般拙劣的手法,你就不怕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伽莱瞳孔一缩,不屑道:“她?我想要入宫,何需那小东西?”   “这戏都演了百八十遍了,”我拿起小几上的一只红釉小碗瞧了瞧,是宫外新送来的,“你以为当着众人的面胁迫她就可以将孩子撇得干干净净,渊人用烂的把戏还捡在手上玩。”   万明人果然都直来直去的,说陷害就陷害,说做戏就做戏,一点不懂得迂回循序。亏我从前花了那么多心思,夜里盘算得觉都睡不安稳,如今想来还不如直接拿刀杀人。   “你想做什么?”伽莱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我盯着他默不作声,直到那只眼瞳开始微微地颤抖,才缓缓张口:“我不和孩子置气。”   伽莱隐忍地松了口气,又说:“你将这些话告诉我,是打定主意不会让我出这道门。“   我摇摇头道:“你对王位的觊觎之心未消,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不过伽萨还是放了你。我自然也懒得再杀你。”   “我有功在身,他若是敢动我,必然会落得残害手足的罪名。”伽莱眼中重又出现了桀骜之色,想要为自己挣个临危不惧的体面,“你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哑然失笑,道:“杀你早有千百种罪名,随手捏一个便是,比捏只蚂蚁还要简单,不屑用罢了。”   想要落个英名,可我偏不遂他的心愿。   “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伽莱的声音暗哑而凶恶,“此时不取我性命,将来若落到我手里,定叫你生不如死!”   “外头有守卫候着,?你出去便知道了。”我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算是回应他那句恶言,拂袖离开了。   殿外自然是送他回边疆的人,一番折腾后一无所得地被送回那边陲之地,于他那种野心勃勃之人来说,倒更像是讥讽。   “就将他这么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伽殷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行,“嫂嫂,我怕有些不妥。”   “什么妥不妥的。”我笑道,“他为了王位疯迷,我非要让他明白,自己哪怕穷尽一生也永远得不到所求之物,这才是最让他痛苦的事。”   不断挣扎、算计,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即将功成之际功亏一篑,进而为此耗尽一生却始终一无所得,岂不比一刀了结他更让人痛苦?若是下次还来,继续放他进来就是,届时再叫人捉住送回去,我不信他心中不煎熬。   再说了,此时就算想杀他,我的手也不便沾染鲜血。   我们正走着,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冷淡的“沈鹤眠”。回眸看去,是伽宁。   她那张尚未长开的面上透着无边的清冷,薄唇轻轻向下垂着,颈上裹着一道白绸。   伽殷正要张口斥责她无礼,我按住了她的手,示意伽宁继续说。   “替我寻一座佛堂。”   我心底有些诧异,道:“伽宁,我不会苛责你父亲,亦不会追究你的所作所为。将来议亲也好,婚嫁也罢,我和你王叔必然会亲自为你做主,你大可安心在宫中住着。”   “不必,”伽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声音沉静如水,“我看着你们斗来斗去实在是累得慌,不如尽早抽身。从此斩断红尘、潜心静修,将来你们谁输谁赢,都与我无关。”   “你父亲他那是用刀,并非是……”我还想说些什么,伽宁却径自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的袖珍小刀,削去了自己的一缕发。   伽殷与我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先前在我身边教养,就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她拉着我往回走,“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无人能解她心结了。”   “在宫中修一座佛堂,派两个与她亲近的女奴跟着罢。不必住到宫外去叫众人都知道,若是将来长大了想要还俗,也容易些。“”一时间,我心中感慨万千。   从前孤身在渊宫里看着宫中人明争暗斗,我亦有时百念俱灰,后来跟在伽萨身边才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如今只能盼着,将来伽宁也能碰到融化她冰心之人,   “之后的事就麻烦公主了。”我步至阶下,“我还得回去。”   “嫂嫂手上有急事?”伽殷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笑笑,告了辞。   -   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过是沐浴,焚香,拜佛,积德,祈求伽萨在边关一切安好。   我遣散众人,手中捏着三炷香独自跪在蒲团上,拜完元始天尊拜如来佛祖,末了又拜观音菩萨,最后连着那妖里妖气的金身蛇像也供奉了香火。   “公子从前不是不信这些的么?”容安见我出来,悄悄地问。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拂去袖上的香灰,道,“我如今就爱信这些。举头三尺有神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正巧,桑鸠捧着个红木漆盒迎上前来:“公子前些日子托人雕的黑耳大猫像,方才有人送来了。”   我两手一拍,将那盒子打开一瞧,果然是栩栩如生的一只黑耳猫,身着玳瑁斑纹,两耳垂下黑色长毛,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公子,这是什么猫?看着又像豹子又像狐狸的。”容安好奇地把那大猫大量了好几眼,半躲在我身后又怕又想瞧。   “这是番邦的黑耳猫,传说能扑杀食蛇鹫,拗断它们的翅,撕碎它们的爪。”我示意桑鸠将雕像摆进房中,“很是凶猛威武。”   桑鸠行了个礼便进了屋,容安回眸盯着那像望了许久,又道:“公子是记着文吉人信奉食蛇鹫,所以才特意寻来这大猫像的么?”   我心中有些不好意思,略略忸怩了片刻,道:“刀剑无眼,我只盼着他在沙场之上好好的,千万不要受重伤。”   月亮渐渐上了半空,我坐在屋檐下,定定地望着那轮圆月。   人人都说明月寄相思,可我偏不敢思念他,怕月光扰了他的心绪。   容安席地而坐,陪我一同望着天上的月亮,低声道:“公子是想王上了。”   “是,也不是。”我喃喃道。   光想他是无用的,眼下我或许还可以在宫中帮他处理诸事,可我若是想长久地帮他,唯有……回到沈澜身边继续当他的宠儿。   我看着那轮月,越发觉得它像渊宫中的御湖。月上的团团黑影,便是沈澜与太后为我设好的重重陷阱。   正这般想着,天空突然飞速划过一物。定睛一瞧,竟是一只猎隼。   它在天际盘旋两圈,足上的金环便借着薄薄月色闪烁出光辉,我当即认出来,是从前跟在伽萨身边的那只隼。许久未见,我却连它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叫做“穿云”。   我抬起手去接它,穿云动作利落地落在我小臂,连带着我半条胳膊都狠狠一沉。它抬起一只爪,将足上绑着的信筒露出来给我瞧。   我忙将信筒中的信笺取出,展开一瞧,是伽萨亲笔的一副画。   画像上依旧是个瘦瘦的小人,唯独有张大圆脸,上头一对弯若弦月的眼睛正灿烂地笑着。小人身旁写了两个字——“眠眠”。   下头又附上了一句话:“一切安好,唯念眠眠。”   我看着这张滑稽可爱的小人,心头的阴霾暂且消去些,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正要起身去屋中回信,忽而一阵轻风徐徐拂来,卷起了笺纸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面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了。   -   总有万千爱意想要诉说,临到落笔却都只剩下劝他千万小心。   又是月夜,夜深人静。我在榻上翻来覆去,阖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着外裳起来走走。   初秋,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我独自在殿前来回踱着步子,愁情如草上的白霜般越凝越多。   “公子?”容安困倦的嗓音响起,他站在门槛前揉了揉眼睛,看清人后便立刻拿起殿内挂着的孔雀毛斗篷跑过来。他麻利地抖开斗篷披在我肩上,手上系着系带,口中则关切道,“公子怎么不叫奴呢?入秋了,仔细着凉。”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手,亦是凉的,便拉着他坐下,将斗篷的一角掀起覆在他身上。   “我睡不着。”我说罢这句话,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容安,你想家么?”   容安靠在我腿边,斟酌了半刻,道:“奴跟着公子在万明,觉得很好。”   “说到底,还是渊国好些罢?”我有些心疼地捏起他的手,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印证着主人在宫中经受的种种折磨,“万明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春天开的花少,夏天又热得怕人。”   “可是公子在万明很开心,比在渊宫中的时候爱笑,”容安说,“公子高兴奴就高兴。”   我比从前爱笑……么?我自己竟没有察觉。   “回了渊国,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爹娘。”我托着腮,“到时候也算是陪我历过险的功臣,到时做个大总管,是个好前程。”   “桑鸠呢,若他想回太后娘娘身边,我就放他回去。若是不想,我也给他谋个好出路。”   “不知道宴月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大抵是不愿意在宫中受人摆布的,不如放他去宫外自由自在地生活。”   “长砚哥哥或许是不愿意回去了,他若是回去,伽殷公主少不得要伤心了。”   ……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何时,桑鸠亦默默地挪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壶热茶。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倒了一盏茶,放进我手心里。   “公子只说旁人,却不说自己愿不愿意回去。”容安不好意思地悄悄拽掉了我披在他身上的斗篷,与桑鸠一起吹着夜风。   “我?”我长叹一声,“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桑鸠静静地听着,垂着眼睛看向地面,若有所思。   “奴从前觉得公子在渊宫中锦衣玉食,日子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容安垂着眉,抬手拭过眼角,“可是后来才知道,公子过得亦辛苦,好像被重重枷锁扣在手足上,一动也不能动。”   “锦衣玉食,也是用自由换来的。”   “若是能自己做主就好了,”容安越说越难过,“公子,能不能求求皇上不要强要你回去?”   闻言,桑鸠抬起眼,小声喊了他一声:“别胡说。”   “奴就是想着,世上好不容易有人真心实意对公子好了,这份情谊多难得啊。”容安嘴上说着,却终究还是噤了声。   我听了许久,摇了摇头。   “嗨,世间什么都是难得的。用我一人换万众难得的安乐,当初来万明不也是这样的心思么?”我喝了口热茶压下心底酸涩,“实在不行,就当作我从未来过万明,也就没有什么失意难平的了。”   我抬头望向天上的圆月,勉力勾起唇角:“我如今身子养好了,不必那般慢吞吞地行路。若是现下即刻启程,到渊国就快三九了罢?”   “或许还要迟一些。”容安说。   “也好,等回了渊宫,咱们一起去踏雪罢?堆雪人,打雪仗,在冰上钓鱼,总不至于比在这里无趣。” 第89章 凯旋   不知不觉,转眼里就入了冬。   许多年前的冬月里,我的父王在黄沙之中殉了国。从前每到这时候,我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哀戚,如今又添了两份担忧与一缕离愁。也许那时候我的母亲也是这般在小院里辗转难眠、日夜牵挂的罢。   念及母亲,我心头又萦绕起些许不平。她将满心爱意奉予我父亲,却自始至终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声例行公事似的问候,语调比朝臣们在沈澜面前奏事时还要平淡。   若是他真的对她无意,当初母亲落水时又何必奋不顾身地头一个潜下水去救呢?就好比沈澜不慎脚滑坠入御湖里,于礼我得去救大渊的天子,于私我却是一点都不想近他的身。可若事有半分情意在其中,他又怎能这般苛待我的母亲?   我站在院子里看几个宫奴扫雪,对着离阶最近的一个背身道小奴喊道:“阿宝,后头是台阶,小心别撞上。”   那小奴愣了一愣,抬头随意望一眼,却并未转身,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扫着地上的雪。随后,他一脚撞在阶壁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我不是让你小心了么?”我慢慢走过去,足下绵密的雪“咯吱咯吱”地响。   小奴艰难地爬起身掸去身上的雪,伏在地上道:“回主子,奴不是阿宝,奴叫阿金。主子恕罪,奴不当心,以为说的不是自己便可以不留意。”   原来不是阿宝。   自从伽萨继位,我这里伺候的小奴足有三十多个,人都快认不清了。我心中嘀咕一句,道:“你把脸抬起来我瞧瞧。”   阿金听话地仰起脸,我仔细打量着,发现他与那个叫阿宝的小奴长得极像,只是眉眼里多了几分俏皮,脸颊也更圆了些。   这两人也长得太像了,跟亲兄弟似的。   我点点头,命他回去换掉被雪沾湿的衣服再回来做事。阿金千恩万谢地起了身,我依旧站回玉阶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他们将雪扫开,脑海中尽是母亲的事。   难不成,父亲那时将母亲误认作了其他贵女?我在心中飞快地将官中各位贵眷的面孔寻了一遍,似乎并无什么人与我母亲容貌相似。退一万步来说,母亲身为贺加公主,那脸上的两颗小痣是世间罕有的,否则太后也不会寻了十数年也找不出一个,最后只好拽着我不撒手。   究竟是为何呢?   我心中疑惑重重,却听外头“沙沙”的踩雪传来。白虹一路小跑上了玉阶,口中喊着什么话。   他在我跟前猛然站住脚步,一个不慎便滑倒在地,险些将我也带倒在地上。   “怎么这么匆忙?小心摔坏了……”我伸手去拉他起来,却听白虹口中说着一个消息。   “主子,王上回来了!大捷,是大捷!”   -   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我口鼻之中呼出团团白雾,奔跑在冗长的宫道上。   白虹跟在我身边,不时喘一大口气,断断续续道:“王上先到军营之中犒赏三军,传奴回来报信好让主子安心,先下王上或许已经到宫门口了……主子别急,小心脚下滑——”   话音未落,我便被脚下石板缝中结的冰狠狠滑了一趔趄,坐倒在地上。   “哟,主子!”白虹惊呼一声,连忙来扶我,前后替我拍去斗篷上的脏雪。他比我初见时长大了许多,青云教得好,他已经很会贴心照顾人了。   只是眼下我一点也不想叫他照顾。   我推开他的手,抓起斗篷就跑,生怕步子迈小了或是腿迈慢了见不着人。   冰天雪地里,我从前是最怕冷的,现在反而半分寒意都感觉不到了,满心里只有那张久违的面孔。   近了,近了。宫门巍峨的轮廓在苍茫之中影影绰绰地露出来,像座矗立在寒风里的雪山。随着我的步子越发靠近,那两扇沉重的宫门缓缓向内打开,那骑着白狼的身影亦在混沌苍白里露了出来。   踏霜仰天长啸一声,直奔我而来。我又惊又喜,连忙放缓了脚步,一不小心又是一踉跄,正扑进了那人怀里。   我抬手抓住踏霜愈加浓密蓬松的长毛,身子被那金色盔甲覆盖的手臂紧紧搂住,抱上了狼背。伽萨从身后勾住我的腰,声音如从前那般轻佻又有力:“怎么,想夫君想得腿软了?”   他身上带着浅浅的血气,口中一声哨便纵地踏霜在宫道上奔跑起来。我骑在颠簸的狼背上,用力捶了一把那夹着狼腹的腿,又被金甲挡住,口中嗔怪道:“你耍的什么威风?你还知道回来么?”   伽萨大笑起来,连忙抓住我的手揉了揉,递到嘴边呵了口热气:“小心手疼,这盔甲可硬了。”   我一手拽着白狼的长毛,一手被伽萨用手从手背握住,泪意这才缓缓涌上眼眶。我猛地一擦眼睛,决计不让眼泪在这欢愉的时刻掉出来。   踏霜发疯似的满宫里奔跑,几番几乎要将我的鼻尖撞到宫墙上,又及时止住脚步拐了个弯儿。我不时被它吓得大叫起来,又因吸入太多冷风而连连咳嗽,继而又放肆地大叫大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稚童。   等到踏霜缓缓停下,新筑起的东君殿就出现在了面前。   伽萨翻身跃下狼背,将我扛在了肩上,直让我想起在大漠之中他把我从拓骨人的马背上抢到手后,也是这么扛着我进了军帐。   我趴在他肩上,道:“你怎么像个强抢民女的山大王一样?”   “错,”伽萨把我往肩上托了托,伸手在我臀上坏心眼地拍了一下,害得我狠狠一颤,险些掉下来,“我是强抢民男的万明山大王。”   “呸。”我红着脸被他抱进寝殿,一落在被褥里就连忙跳起来。   伽萨兀自卸下盔甲,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盯着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仍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在梦里。   蓦地,我想起他身上萦绕着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忙蹿到他跟前,亲手将那刻着蛇纹的头鍪取下来。   伽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让我好好检查检查。”   回应我的只有手心湿润的触感。   我捧着他的脸,目光从眉心描摹到鼻梁,再到嘴唇。那高挺的鼻梁上落了一道血痕,脸上也多了许多擦伤与紫红色的冻伤。凌乱的银白色长发有好几处都纠缠在一起成了结,我将他的发撩到耳后,那耳廓上亦有了许多冻疮。   “放心罢,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在。”伽萨调笑着张开嘴,不小心牵扯到开裂的嘴唇渗出鲜血来,“眠眠要不要数数我的牙齿少了没有?”   “就你贫嘴。”我心疼地吻住他的唇,舌尖在那冻得发硬又起了血痂的唇上缓缓游走着,将血一并卷走。   伽萨柔软的舌探入我口中,手则紧紧勾住我的腰。我与他吻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着手开始扒他的衣服。   “为夫才刚回来,眠眠就这般等不及了么?”伽萨嘴上依旧在戏谑着,抬手勾住了我的下巴,道,“不好,不好。我这一身杀敌浴血,脏得很,眠眠别碰了。”   “我看看。”我扯掉他的腰带,拽住他的衣襟就要拉开,却被伽萨抓住了双手。   “别闹,”他嗓音放得低沉又轻缓,将我的手拉到唇畔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道,“听话,我一会儿自己脱下来叫人拿去收拾。你这一身干干净净的,万一弄脏了可不好。”   我停下动作盯着他半刻,随后飞快地扯开了他的衣服。   精干结实的躯体上,横亘着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伤疤,交叠在一起显得尤为可怖。最长亦是最深的那一道从右肩上一直斜拉到左腹上,若是再深些,恐怕能将身子整个斜切开。   他有蛇神的赐福在身,愈伤总比别人快了不少。可是纵然如此,身上还是留下了如此之多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痕。   那么这几个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的、深可见骨的疤痕究竟还有多少?他究竟承受了多少次被利刃划开身体的痛楚,又流了多少血、断了多少次骨?这些我都不知道,他会瞒着,让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颤抖着手抚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又咬着牙握紧成拳,砸在了他的胸膛上:“这就是你不让我看的原因罢?”   伽萨无奈地笑笑,双手摸上我的腰想要装浑将这事揭过去。我推开他的手臂,心疼得骂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为什么受这么多伤?当初去的时候就不让我见你,让伽殷来阻挠我不让我见你……”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伽萨安抚似的用手抚上我的面颊,“总不能让将士们看着我与你依依不舍的,那多不像话。”   “呸!”我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次就是冒着战死的风险去的。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你回不来,到时候我又只剩一个人……我父亲就是死在战场上的, 后来母亲也去了,我在宫里吃什么苦受什么非议都没人给我撑腰。要是你也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不想一个人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撑腰,好不好?”伽萨小鸡啄米似的亲亲我的眉心又亲亲我的脸颊,“以后决不让眠眠受一丁点儿委屈,要什么都给我的好眠眠,嗯?”   “你这人坏透了,我这辈子怎么摊上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人啊!”我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看着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又不忍心再挥拳打他,最后只能含着泪将脸重重的埋在他的胸膛里,“幸好你这次是回来了,我天天在殿里烧香拜佛,这个也拜那个也拜,拜了一顿,神仙真人恐怕都要笑死了。”   “嚯,我就说呢,我怎么在战场上如有神助,原来是眠眠在这里助战呢!”伽萨搂着我的身子,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语调依旧是轻松欢快的,“你不知道,那些文吉人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将士专门跟在他们撤退的道路上捡掉在地上的食蛇鹫,拔了毛烤着吃可香了!”   我听着他把打仗讲得比做饭还要轻松,心知这不过是将现实的残酷尽数抽去后仅剩的一点点快意,抬手抱住了他的背,哽咽道:“你以后再这样不辞而别,还说什么若生事就叫我快跑的话,我立刻就跟别人跑了,再也不回来。”   伽萨笑道:“眠眠想跟谁跑哇?”   我仔细想了想,说宴月怕他吃醋,说温辰又怕他拿伽殷公主来堵,最后竟找不出个能说的人名来,只能恶狠狠道:“你管我呢?我爱和谁和谁跑,我花你国库里的钱养一堆男宠每天在东君殿里、在你的榻上睡觉,反正你回不来,我就胡作非为。”   “哦?”伽萨拖长了尾音。我骤然发觉自己失言,心虚地抬眼观望他一眼,目光随即在殿内胡乱地飘动起来。伽萨捏了一把我的腰,金眸半眯,“眠眠这说的是气话,还是……心里话?”   我的一张脸憋得通红,羞耻的焰火一直烧到耳畔,小声道:“……是气话。”   “那若是我当真了怎么办?”伽萨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着,“原来眠眠心里装着的不止我一个人,我独自也难以满足眠眠的欲望,是在是心中有愧。”   “这是没有的事,我乱说的。”我辩解道。   伽萨的双眸弯起,凑到我耳畔道:“我不信,眠眠可否证明给我看?”   -   汤泉沐浴,接风洗尘。隔着一道楠木雕画曲屏,小奴将衣服放在了柜上,伏身禀告一声便退了出去。   我登时松了口气,身下猛地遭伽萨一撞,声音如同被卵石激起的水花般四散开来,腰肢一软便伏在了他身上。   不由分说地非要拉着我一同沐浴,几乎不用猜便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的手捏着我腰上软肉,坏心眼地将我的身子几乎玩成了一滩软泥。数月不见,他似乎越来越不懂得怜香惜玉,亦或是动作越来越放肆起来,像是在军中粗犷管了一时收不回来那般,让我在久别重逢的当晚就遭受了一番所谓的深入?骨髓的爱意。   遥想当初,同样是沐浴,他抱我的动作不知道有多轻柔,哪像如今这般撞得我头晕眼花,像只永不知足的壮年公狼。   “别弄了,好夫君,求你饶我。”我贴着他的耳朵求饶,手臂几乎挂不住他沾着水珠的脖子,“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保证不和别人跑走。”   “当真?”伽萨颠了颠我的身子,我的脑袋无力地晃了晃,始终垂在他的肩上。   “当真、当真。”我呜呜咽咽地望着这一池热汤,不知道里头混了多少浊物。   这人风尘仆仆地打完仗赶回来,带着一身伤,为何半点也不累呢?反倒是我在宫里好好养了数个月,还是抵不住他一次玩弄。   实在是可恶!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伽萨喊了一声:“眠眠。”   “嗯?”我哼了一声。   “两国交战是常有之事,负伤也在所难免,不过你别怕,”伽萨粗糙的手掌抚弄着我裸露的背脊,“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我认识的太太都完结了,只有我还在挣扎,她们还来和我炫耀! 第90章 戏雪(二更)   “伽萨,我总觉得你待我不像从前了。”我侧躺在床上,盯着伽萨的脸。数月不见,他脸上的棱角被边地风沙磨得更加明显了些。   如此想来,他自当初那样清瘦稚嫩的少年长成现在这般模样,从碧眼黑发变作金眸白发,着实是变了许多。哪怕是这些年我陪在他身边,也总觉得他的容貌变得更硬朗了些。   反倒是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总感觉没什么变化。   “这怎么说?”伽萨看向我,张开手臂,我便顺从地将头枕上去。   “你以前对我很是温柔的,我一喊疼你就不敢动了。”我细细回想着他从前待我的那般感觉,口中描述道,“不像现在,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非要把我弄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才作罢。我每次都走不动路,容安他们在身边服侍上药,我也很不好意思。”   闻言,伽萨支起脸,将我们之间的被子又掖了掖,道:“你也知道我从前不敢动。”   “所以……”   “那时候你未经情事,又病歪歪的,像个薄玉做的小人,我怕把你弄伤了。”伽萨眼里满是笑意地说着一口荤话,“如今都惯了,亲近这么多回,我自然也想吃点好的。”   合计他是故意让着我呢。   我一噎,默默地躺平身子不说话了。反倒是伽萨贴过来,将我勾进了怀里。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仿佛在哄我入眠。   半晌,我又道:“皇叔的万寿节在春日里,若是要朝见,再过几日就要启程了罢?”   伽萨应了一声短短的“嗯”,暂且没了下言。   提起这事,我俩的话都在嗓眼里凝了片刻。黑暗里,我听见伽萨掀动眼睫擦过枕面的窸窣声响,仿佛是在叹气。   若真要去渊国,十有八九又是一场别离,且是真真切切的、永不相见的别离。   伽萨的呼吸绵长,贴在我身上的胸膛中,却能感受到那骨下剧烈搏动的心跳。我知道他心里亦苦恼,只是不露愿在面上叫我知晓。   我顿了顿,跳过哪些千丝万缕的心烦意乱,转而问道:“你给我皇叔备了什么贺礼?他定要挑你的错漏,不如我先帮着瞧瞧,到时他若是有什么文章要做,你只说是我帮着看的就成了。”   闻言,伽萨抬手撩起床幔,将一侧的灯烛擦亮。   “眠眠,”他微抬起下巴向着门外扬了扬,“我带你去看,就摆在库房里。”   我躺在被窝里半寸也没挪动,心里怕冷又嫌疼,道:“我还疼着呢。”   伽萨略一思索,拿起那件厚重的竹叶青镶银狐毛斗篷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背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你身上的伤还未愈,我怎么好意思劳动伤患?再说,我这样也不便你背着。”我挣扎着往床边爬,一不仔细就牵扯着擦伤尖锐地痛了一瞬,口中登时吸进些凉气。   还未等我喘口气,伽萨已经将我稳稳抱在了怀里。我窝在他的臂弯之中,身子被厚重布料裹得像只茧,双手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那具强健躯体中喷薄的暖意透过衣物慢慢传递到我身上。   真暖和啊,我心里想着,连雪飘落在鼻尖上也不觉得冷了。   冬日里宫道上仍有巡夜的侍卫,伽萨嫌他们晃来晃去扰了我们二人独处的清净,折返去了途径梅园的僻静小路。   夜间月色如水,梅花枝斜,隐隐有暗香在空中飘浮。我听着他足下踏雪的“咯吱”声响,心里泛起一股痒意,道:“伽萨,你让我自己走一走,我好像不疼了。”   伽萨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仍旧小心翼翼地让我两脚稳稳落在了雪地上,靴底还沾了一片刚落下的梅瓣。   甫一落地,我便感到一阵寒气绕上小腿。尝试着迈了几步,地上新落的雪还蓬松着,在我靴底沙沙地响,仿佛在唱一支歌。我合起双手凑在唇畔呵了口热气,用指尖去挑虬枝上新堆起的一芽雪。   一盏宫灯照在我身侧,烛火旁跟着双鎏金蛇瞳,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团堆在我指腹上的雪。不过片刻,雪便融作了水自我指尖躺下去。   我嗔怪道:“都怪你,盯得那么用力,把雪都看化了。”   “眠眠的眼睛在烛火下亮晶晶的,很好看。”伽萨“嘿嘿”一笑,“哪是我看化的,是它见你天生的美人,自惭形秽,躲走罢了。”   “油嘴滑舌,你又拿我取笑。”我装作不快地拧起眉,将冻得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捂。他身子一闪躲过去,不了撞上身后一株茁壮的梅树,满树银花如雪崩般倾了他全身。   见他狼狈地拍打满身的雪,我高兴地拍着手幸灾乐祸,又注意到他手里握了两把雪团在一块儿捏成了个大球,像极了从前吃的糯米团子。   “你干什么呢?”我贼兮兮地凑上前去,谁知伽萨竟一手将那雪球抛出来,正砸在我面上。   “自然是收拾在偷乐的某人。”伽萨唇畔露出一丝顽劣的笑意,弯腰又捞起一把松散的雪捏紧实了。   我惊叫着躲到树后,两手胡乱拍掉脸上沾的雪珠和水,亦抓起一把雪往他脸上丢去:“好啊,你打我,看看谁先被谁打趴!”   ……   伽萨一连追着我进攻了半刻,我一面躲,一面将树枝上伏着的雪捋在手中伺机“回敬”他一把。两人闹腾了半宿,将平整崭新的雪地踏乱,白中泛着斑斑点点的黑,活像从前宫中贵人们养的黑白花色的狸奴模样。   我一头扑在梅树上,暗香四溢的梅花佛若点点的星子在夜幕中坠下,落得我满身。而伽萨自身后扑来,将我紧紧抱在了怀中,抖落了衣袖上沾满的花瓣和雪。   “眠眠,眠眠。”他嗓音沉沉,反复地念着我的名字,我亦从中听出了几分饱含其中的缠绵爱意。   我的手心抚上他的手背,应声道:“嗯,我在。”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用目光攥住天际最后一颗未落的星辰,暗自慨叹若是时光永远凝固于今夜此情此景该有多好。   负责修剪打理梅园的宫奴们陆陆续续起身值班,伽萨与我十指相扣在园中小路上缓缓迈着步子,看那轮橙红的圆日从云层后跃出,为这片土地带来万丈光芒。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声抱怨:“啊呀,是谁趁着大家歇息,将这里作践得一团糟?!”   又过了些许时候,许是太久无人回应她,那女奴腔调里带了怒气骂道:“真是不知好歹,可别叫老娘捉住你的辫子把你提溜出来,可不会给你好颜色瞧!”   最后一字的话音落处,正是伽萨拉着我一脚踏出了梅园。我们二人相视而笑,他挑了挑眉,我吐了吐舌,一并躲走了。   -   鸡鸣三声时,我们才一路顺利到了库房里。   先前我从未进过这堪称藏宝阁的地方,想来万明的东西总不比渊宫里的好,今日一见方知何为“麻雀虽小,五脏俱钱”——哪怕是万明这种小国,宫中珍藏的宝物亦是争奇斗艳,各有来头。   我小心翼翼敛着衣袍四处探头,左手边是万明先王留下的赤金头鍪,右手边是预备着公主出嫁添进她嫁妆单中的玉雕缀东珠花冠。而眼前一物用极贵重的金丝楠辑翠羽的方盒罩着,依稀可以嗅见盒上熏过椒桂的痕迹。   “这便是我要献与你皇叔的贺礼。”伽萨双手将那盒子打开,内里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物登时出现在我的眼前,集阁中诸宝光泽于一身。   通体艳红如血,莹润如蜡却又不失耀眼光泽,枝桠舒展交错而不纠缠,实在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这是珊瑚?”我不自觉走近几步想要细细观赏,忽而想起来,“万明连江河湖泊也罕有,你从何处寻来的珊瑚?这样的成色,岂不耗费半倾国库?”   伽萨摇头道:“眠眠,你再仔细看看。”   他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叫我心中更加好奇起来。走近了那状如珊瑚的东西,只见那圆润光滑的枝桠里竟是半透明的,更显得此物庄肃中不失华贵之态。   “这是红宝石?”我围着这约有一尺长、九寸宽的大珊瑚摆件转了两圈,转身对伽萨道,“这是万明盛产的红宝石,这般成色足要比我们上回看见的还要好,我在渊宫中从未见过。”   “正是红宝石。”伽萨抬手抚上那透着寒意的大红枝桠,“先前我请工匠连日赶工,把矿场里所得的最大的一方红宝石镂雕成珊瑚的模样。渊国多水而近海,每年进贡宫中的珊瑚不计其数,可用红宝石精心雕成的大珊瑚摆件恐怕并不多见。我想着,若是此物能入你皇叔的眼,万明便有了通商的底气。只是万明藏书阁中关于珊瑚之说甚少,我担心它不如那般真实。”   他如释重负地一笑:“先下看来,竟是足可以以假乱真的了。”   “这倒是巧思,”我赞道,“红宝石自古以来都是祥瑞的征兆,以往若有人得个蛋大的都要称作是千金之材,这般尺寸的更是世间罕见。珊瑚亦是高贵之物,只是在渊国见得多了叫人不觉得稀罕,这样用大块红宝石雕作的宝物倒是更稀奇呢。”   观赏了片刻,我突然有些好奇:“既然万明书中关于珊瑚的言语文字很少,你们是照着什么做的?”   伽萨神秘地抬了抬眉梢,面上颇有些得意神色。   我只好抓着他的袖子好生央求道:“哎呀,好夫君就快告诉我罢。”   未及,伽萨将那“好夫君”三个字听得满心欢喜,这才从袖中掏出张羊皮纸的小卷儿来。我边展开边听他道:“从前在渊宫为质时,曾经见过宫中的珊瑚摆件,那时我年纪很小,又是头一次见这么稀罕的东西,便记在了心里。这不,凭着记忆作了张画叫工匠比照着刻。“   随着羊皮纸缓缓展开,上头一盆树杈子样的东西彻底露了出来。像是盆海藻,又像是什么乱草啊、须发啊之类缭乱的东西。   我看得心中发笑,抿着唇只能点头以示自己在听着。   “怎的了?”伽萨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我神色之中显露的异样,亦凑过来瞧了瞧那画,“画的不是挺像的么?”   “是啊,”我说,“是挺像的,比匠人雕刻得还要像呢!” 第91章 临行   “皇叔的寿辰也太快了,这么早就要上路。”终是临到了踏上归途的那一刻,我立在装饰奢华的马车旁,一面捧着册子核对即将献给沈澜的寿礼,一面口中仍絮絮叨叨地与伽萨说着话,“原本还想着能在这儿多呆些时候呢。”   嘱咐过宫奴们仔细检查车上的奇珍异宝,伽萨与我站在了一起,静静听着我一遍遍埋怨沈澜的寿辰时日太近。他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是说恋恋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拉着我的手不断安抚着,目光不时飘向远处。   远处的屋檐上,宴月独自一人抱膝坐在兽首旁,手中抛动玩弄着一把梭镖。赤金色落日的长河下,他孑然的身影多有些寂寥。   “你要把他也带回去么?万明是他的家啊。”我循着目光看过去,又将眼神收回了,“再带到渊宫中有什么用呢,沈澜定然不会让他继续在乐坊里呆着了。若是追查起当年春夜行刺之事,恐怕还会牵连到他,倒不如叫他留在此处。这些年,他在万明应当也过得不错罢?”   “是他自己执意跟上的。”伽萨亦驻足,与我一同看着孤单的宴月。半晌,他默默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闻言,我心中略起了些波澜,终究没有说什么话。   宴月心里有我,所以事事都愿意为我付出。他在来时路上便救过我,如今我又要踏上归途,他自然心中放心不下。伽萨与我相伴了这么几年,他怎会不知道常有一个身影在无人窥见处默默守着我呢?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未阻拦,亦没有迁怒于宴月。   “世事终不能两全,”我叹了口气背过身去,重又将目光落在了车上,“伽萨,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对不对?我有句话想说,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眠眠想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宴月从前是跟在我身边的心腹,若只是些藏在心底的念想,我不会斥责他。他喜欢归他喜欢,我岂是那等与他拈酸吃醋的人?”伽萨搂上我的腰,缓缓抬步向前走着,余晖将我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怎么不是呢?”我口中低低嘀咕两句,反问道,“你为何不吃醋?”   “眠眠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心地善良、乖巧伶俐,相貌又出众,我巴不得大家都来喜欢。”伽萨双眼微眯,伏出一对月牙似的眸子,唇畔噙住顽劣的笑,“但也要他们知道,眠眠早是个名花有主的人,叫他们狠狠地眼红羡慕、气得捶胸顿足,那情景不知有多好笑呢。”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有话,故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你的?就算我心里愿意,你又如何拗得过我皇叔呢?你不想要渊国与万明交好了么?”   伽萨凝眸,双眼满盈着两汪爱意地看着我,知道我心中由困惑转为狐疑,他半晌才道:“所以我要将宴月带在身边。”   “什么?”我正要追问,伽萨突然指了指我们身后不远处的宫门一侧,道:“你看。”   回首望去,只见那处立着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似是在依依不舍地拉扯。   我们二人猫着腰悄悄凑上前去,竟是温辰和伽殷二人。   “为什么连你也要走?长砚哥哥,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伽殷张开手臂拦着温辰不让过,将臂钏上琳琅的玉坠甩得泠泠作响,“嫂嫂都已经原谅我了,真的,他说他不怨我。长砚哥哥,你留下来呀,我是真心对你好的。你也知道渊国险恶,如今万明诸事安定了,为何不能留在万明享福呢?将来我去求王兄赐婚,他一定会同意的,到时候你就是公主驸马了,难道不比在渊国当官好么?”   温辰眉尖拧起深深的沟壑,似有不忍之意,只能一遍遍地解释道:“阿殷,我当初作为副使来万明,便是为了给阿鹤在路上作伴。按规矩,要来要回都是一并的,岂有让阿鹤独自归去,而我留在这里的道理?”   “可是嫂嫂有我王兄陪着,你走了谁陪我呢?”伽殷急得眼眶通红了一圈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方平复下波动的心绪,才继续开口劝阻,“再者,王兄不是说会把嫂嫂完完好好地带回来么?届时你也一定要跟着他回来罢?你去与不去,结果都是回到万明,何必平白在路上耽搁这些时日?还是说、还是说你……”   温辰心中亦十分为难,“阿殷,回去复命是必要的流程。哪怕我已决意与你终身厮守,亦需要让圣上、让父母知晓此事,这才算名正言顺。将来带着聘礼回来赴你我之约,风风光光地成婚,不是更好么?”   闻言,伽殷垂眸思索了片刻,又提起莺啼似的声音低声问:“那若是……嫂嫂回不来……”   温辰还未张口,我身侧的伽萨倒是先按捺不住了。我拉住他的手,两人照旧躲在门后偷看,只露出两双眼睛。   “那我便自己想方设法地回来呀。”温辰双手扶住她的肩,缓缓擦去了伽殷眼眶里落下的泪,而后从袖中掏出个什么物件来塞进了她的手心,“这个是我娘从前在寺庙里求的平安符,从前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就暂且交由公主保管了。”   伽殷摊开手心看了一眼,随即将那平安符紧紧握在了手心里,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那你可一定要回来啊,长砚哥哥,你若是不回来……”   “不回来就如何?”温辰故意逗她。   伽殷敛了眸中的泪意,面上重又浮现出那般坚强的神色来。她甩了甩长发,道:“长砚哥哥,你可别忘了我也是会领兵打仗的。届时本公主攻到渊京城门口,逼着你们的天子放你出来!”   话音刚落,温辰爽朗一笑,道:“那我还是自己回来的好!”   伽殷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平安符,“带着你的聘礼来换这个!”   “好。”温辰应下。   “好!”伽萨与我躲在门后围观了这一场深情缠绵的分别,不由得鼓起掌来。   目光骤然挪过来,伽殷面上有些惊讶,随后飞快地飙起两片红云。她拉着温辰的袖子往后躲,一面捂脸一面指着我们二人,羞道:“长砚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们!”   我挑了挑眉,又将目光落到温辰面上。他白皙的肤上亦落了一层薄红,耳垂更是慢慢爬上了羞涩。他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阿鹤,你们怎么来了?我们,我和阿殷……”   “路过,我们路过。”伽萨揽着我的肩往回走,口中半是笑半是扯谎地答,“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不小心路过。”   我回首偷偷望向杵在原地说话的温辰,他正在哄满面羞红的小姑娘。目光无意中在半空交织时,我朝他眨了眨眼睛,亦忍着笑走了。   -   略有些仓促地启程,我端坐在车里,没一会儿便歪了身子往伽萨怀里钻。   “眠眠突然就粘人了,像只小猫儿似的。”伽萨微微弯了脊梁,让我枕得舒服些,手指拨弄起我未束的发。   从前他送给我的银蛇扣还在小辫上扣着,如今直直地垂着,不断碰撞着他的胸膛。他一手将那银蛇扣捏在指间,两指盘弄着玩。   “我是舍不得你呀。”我将脑袋靠在他胸膛之上,茸睫轻轻扫着他裸露的胸膛。那处的伤口还未痊愈,我将他肩上的布料向下一扯,遮住了那骇人的伤口,“渊国人最讲究端庄,你穿成这样,恐怕让他们非议。”   “可万明的衣服本就如此,这一身还是新制的礼服呢。”伽萨将衣裳重新拉回了原本的地方,胸膛依旧裸露着,“我穿本国的衣裳,不行么?”   我想了想,手指拨弄着他颈饰上垂下的镶金宝石坠子,换了个说法,“那我不想给别人看见你的身体,不行么?我这人小心眼,不想给旁人分享夫君的美貌,偏你还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像只大孔雀。”   伽萨勾唇,揉了揉我的脑袋,“那我下车将长袍披上,也充一回良家妇男,嗯?”   “这还差不多。”我点点头,又道,“说起来这次回去,说不定皇叔又要出许多幺蛾子。他这人最讨厌了,你可千万别和他正面起冲突,到时候他随便拟个罪名就能将你抓起来。”   “嗯。”   “太后的心也坏得很,当初在宫里对我非打即骂,不让我看正经书,满脑子就想着教我勾引皇叔。”我微微舒展了身子伸个懒腰,阖上眼继续念叨,“若是她还在,定然也是想方设法地折腾我。”   “我知道了。”   我徐徐叹了口气,又想起一道身影来,“我的那位王妃嫡母,我可同你说过么?她从前就跋扈得厉害,总觉得是我母亲要夺走她的权爱。父亲去世后王府就不大好了,也不知她这些年如何了,若是大哥哥顺利袭了爵,她的日子或许还好过些。”   “王妃对你也不好么?”伽萨出声问道。   “嗯……比太后和皇叔要好一些。”我说,“王妃苛待我,多是因为我二哥的缘故。他从前常被先生夸奖聪慧灵敏,仗着比我聪明就处处给我挖坑。那时候我太小了,次次往他布好了的陷阱里跳,为此受了王妃不少训斥呢。”   “那你的大哥……”   “大哥比二哥好些。大哥从前舞刀弄剑的,最多拿根木棍来打我。二哥就不一样了,哪怕是我不小心踩死只虫子,他都能编排成我存心报复。我从前还想过,那时候我声名狼藉,或许与他也脱不开干系。”我想了一圈,整个嘉王府里唯独寻出了我的阿姐,“阿姐倒是对我挺好的。”   “还有谁对你不好么?”   我脑袋飞快转折,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睁眼一瞧,才见伽萨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竟从眼底露出一丝奇怪的热切来。   “从前在京中无人为你撑腰,让好眠眠受了那么多委屈。”伽萨看着手里的那枚银蛇扣,道,“如今我即来了,不管什么事,先替你出口恶气再说。”   作者有话说:   前五章修过了,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第92章 韩宁   过了漫天乱卷的狂沙,小奴抬起木杖敲去车轴间嵌入的、如星的沙砾,转眼便至渊国边境。一捧骄阳自两峦青黛间跃然而出,际时在这丰饶的卷上泼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图画来。   我眨眨眼,两谭漆珠里不由地生出水波来,坠入心间,漾起万千情丝缠绵的涟漪。渊地广袤多雨,积水成河,其间无数河水交错纵横于土地上,如一盘细细分割的棋。从前听朝觐的异乡人将大渊称为“千湖之国”,总觉得不稀罕,如今方知烟波浩渺是何等素雅别致的景色。   疏长瘦影滞于地上,我推开车门跳下,才见沈澜亲自遣来护送的将军,竟是当初送我去万明军中的大将韩宁。他立在船前指挥众人将东西尽数搬去,双目烁着炯炯之色,臂下抱着一只镶有龙晶的头鍪。   “韩将军。”我敛衣踱至他身侧。   韩宁闻声回首,先是一怔,后飞快单膝跪地道:“末将韩宁……见过公子!”   他咬齿时带着撕裂风声的血仇,倒是呼起我当初的一番记忆。那时他背过身,却将臂遮在目前狠狠一拭,不知将多少恨与憾并在一齐混与血水咽下了。   “将军请起,接下来一路,还得依仗将军护送。”睫茸促促在半空一掀,我望了眼韩宁起身后遮过我身子的阴影,又窥见他两鬓不曾有心藏起的斑白,心下颇有些感慨,“听闻将军后来与万明金甲交锋,战胜而归。”   “万明人诡诈无比,末将率兵拼死抵抗,也只能勉强与之战平。”韩宁的嗓早已被大漠风沙磨得嘶哑,多了无数沧桑,“可笑那万明头领一时得意忘形,率兵陷入流沙之中,仓皇败退,方有玄甲的一丝胜机。”   我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自己进去的?”   “是。”韩宁虽与我说话,目光却死攥在船上一道身影上,“如此竖子,竟也能称王,想来是天佑大渊玄甲,终将踏平那腌臢之地。”   我默默缄口,两瓣唇兀自抿起,与他一同看着船上那人。韩宁不知道,玄色暗纹锦服裹住的窄腰下,是刀刻般劲瘦结实的腹壁。与他交手的也从来不是不足与谋的竖子,而是能将万明力挽狂澜的新王。   我知道。他那般聪明的人绝不会因大意疏忽而落入流沙。率兵出征是因我在伽牧掌中,他不得不去;主动战败亦是因我出身渊国,他恐我忧心。世上从无两全法,唯有折了自己以填天堑。   “将军骁勇,我心下佩服。不过将军可曾听说过,大漠中有一支嗜血的夜叉,叫做文吉?”我剥离了目光,恐被他察觉出神色中难舍的蜜意,“以圣人之名为名,行罗乞察娑之事。”   “是那烧杀劫掠无一不行的文吉人?末将有所耳闻,文吉人曾是万明东部最大的隐患。不过听闻他们早已毙于黄沙之中,难道……”   “数月以前,文吉人重现大漠,万明金甲尚不能敌。”我侧脸望向他,“若是将军在场,当如何?”   “末将唯有以死博胜。”   韩宁面色泛青,我心中亦蒙起一道阴郁哀凄的愁云,深深陷入无力的河水之中。   继而他问:“公子的意思是,若无万明,文吉恐直入大渊?”   “万明自古为我大渊戍守边境、平定战乱,我原以为所谓敌人不过是万明周边的几个小部落,竟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豺狼之外是虎豹。”我复将目光投向远处烟云青山上,“将军善用兵、亦惜才,若是良将,将军比我更知道其中的难得……”   半晌,韩宁猛然将搭在剑柄上的手一紧,青筋如虬根凸起。我骤然抬眸,只见伽萨不知何时上了岸,只站在我两步开外。   “韩将军。”他那颇具异域风格的口音早已磨成了字正腔圆的渊地腔调,“小王本次是来为大渊的皇帝庆寿,将军拔刀相向,恐怕不妥罢。”   “有末将在,谁人都不能动公子一根手指头。”韩宁虎视眈眈,半身微微前倾着,眼见便要拔刀。他似是认定了我在万明吃尽了苦头,偏这困苦还是伽萨引来,铁心要守着我不离一步。   伽萨抱臂立在原地,左眉高高一挑,“孤只找自己的小娘子,将军拦着更是不妥。”   “你!”二人目光在半空对峙交错,显然是伽萨那副轻佻笑色占了上风,以至韩宁自这无形中的战场上抽身,继而拔剑护在我身前,剑锋正对伽萨的鼻梁。   我忙按住他的手,“将军,他并无恶意。”   “正是。”伽萨两指夹住剑锋从自己面前挪开,一手拉过我的手,对韩宁道,“将军,告辞。”   韩宁几欲发作,却见我面色如常,脸上露出极难看的神色。我明白他心有愧疚,顿步伫在原地听他艰难咬字。   “当初是末将护送公子至此处,也是末将将公子送给了万明人。”韩宁握在剑柄上的手因用力而将原本就粗糙的皮肤撑开裂口,“末将有罪。”   “你们公子在万明不愁吃喝,亦不缺人疼。”伽萨薄唇半启,“韩将军大可不必担忧,就是到了皇帝跟前,孤也是这么说。”   韩宁的一双鹰目睁大了,虽碍于身份不能张口反驳,我仍看得出他半分也不信。   “韩将军,”我朝着他微微颔首,“当初皇叔决意送我至万明,许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可……”   “你不必担忧,我在万明过得很好。”我握住伽萨牵我的手,“将军是忠良之臣,我很是感激。”   -   突然改道走水路,是沈澜的意思。一来水路更便捷,能尽快让他见到我;二来伽萨生在大漠之中不擅水战,不必担心他中途生出逆反之心。   我坐在船上,看着伽萨一条腿盘起坐在船沿,另条腿便挂在空中晃来晃去。不时一条银光粼粼的鱼从水中跃起,溅起的水花沾湿他的裤腿。伽萨眼都不眨一下, 抬腿将鱼踹回水中。   “怎的了?还在因为韩将军的话生气?”我立到船边,垂眼望向那已然褪去少年青涩的眉眼,显然郁结着一股不快。   “我不屑于与他置气。”伽萨望着逐渐高升的耀日,“只是这一路上总被人说是粗鄙蛮人,听多了也叫人心烦。”   渊人对外族人向来怀揣敌意,就算是我,自露了混血的身份后他们都要退避两步,何况是生来便与渊人不同的万明人?更不必说两国消息彼此隔绝,就连我在去到万明以前,都以为那不过是个茹毛饮血的不毛之地。   “都会好的。将来两国的往来一多,大家定会对万明改观。”我轻轻去拽他,“两国交战,百姓将万明视作仇敌也在意料之中。如今和平相处,长久以来会变好的。”   伽萨长叹一声,抬手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内,拇指在白皙手背上顺着掌骨的轮廓掠过,“不过他们有句话说的对,跟着我,确实很叫你受委屈。”   “哪儿的话?我不委屈,从前在渊国才叫委屈呢。”我道,“整日逼我读淫书、着衣裙,一举一动都要仿着我娘的韵致来。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取悦皇叔的物件,谁都瞧不起。连我自己都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人肯把我放在心尖上。”   “哼。”伽萨很是不满地重重哼里一声,低声骂道,“渊宫里那些人,乌糟糟的一群,都是畜生。”   “都过去了。”我抬眸飞快地自四周转了一圈,眼见周遭无人,慵懒伸了个懒腰便盘腿坐在了他身边。攀着他的肩,我凑去他耳畔道,“这不是还有王上替我撑腰么?”   他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笑意,隔着衣裳往我腰侧痒肉捏了一把,“眠眠和谁学的这一口一句王上,好生分。”   我一面被弄得“咯咯”笑,一面扭着身子去躲,心下却也没闲着。伽萨这个王位得来不易,可算是千辛万苦。他如今根基尚不算稳,我这远道而来的异国身份,除了日常替他安抚万明国境内诸多外族百姓,也帮不了他什么。   “王上”这两个字虽念在口中轻飘飘的,实则是对他的一重尊崇。人人都将他当王来敬重,我亦不能例外。只有得了百姓的尊敬,才能得民心,这不过是他成为万明国主的第一步。   “捧一捧你嘛。若是还像从前那般,叫人听去了总显得没有礼数。”   闻言,伽萨侧过脸,正了神色与我道:“眠眠,旁人称我为王皆是他们的事,你我之间不必谈王上,也不必谈国君。我与你唯愿做知己,做相知相许、共度一生之人。哪怕身居高位,若是因此与眠眠生出嫌隙,这万人之上不过是另一片大漠。”   日头渐渐高升,烘得我脸颊热热的。总以为凭我们二人的关系,早已不会再因这些温情蜜意的词而脸红,不想这些话真真切切地落入耳中时,心上还是如最初那般生出了许多羞涩和甜意。   “快别说了,什么大漠不大漠的……”我推他一把,伸长了手去捂他那张嘴,“船上这么多人,肯定不乏皇叔的眼线,韩将军和近卫们也在船上。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我可要羞死了。”   “眠眠改口了,我就不说了。”伽萨双眸半抬,递过来的眼神贼兮兮的,生怕旁人看不出里头荡着两池坏水。   “下次就改。”我窘迫地环顾四周,“别闹。”   “现在就改。”他不依不饶地勾着我。   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突然生出小孩子脾气!!   我复将周遭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几番确认无人后还是心中不安,却望见他微扬的、充满期待的面孔,只好飞快地凑上去,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短促唤了一声,“夫君。”   作者有话说:   想在文里穿插一点第三人称,来问问大家的想法030 第93章 王府   “什么?我听不清。”   伽萨面上早已染着三分抑不住的喜色,金眸敛去耀日的半数光辉,饶是故意地凑近了我,口中重复地念叨,“听不清,眠眠,说大声些。”   我心知他是有意使坏,正凛了眉要去打他,忽听后头透露出尴尬的细微的脚步声,刚腾起的恼又如炉火般烧到了两颊。忙回头望去,只见桑鸠伫足在三尺之外,两手颇为不安地搅弄着。   幸好算是个相熟的人,若真是哪个乱闯的亲卫看见了,我也不必去见沈澜了,只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作罢。   可桑鸠为何要……我渐垂了睫,继而乍然抬起。他不会是来偷听我与伽萨说话的罢?   桑鸠被我这般目光惊了一跳,忙解释道:“我……奴不是故意打扰公子和王上的,只是有事想求一求公子,心中一直想着便不自觉走过来了。”   他仓忙跪下,“奴知错,请公子责罚。”   我与伽萨对视一眼,彼此敛了眸底的狐疑之色,这才站起身,相互离远了半步。我缓和了语气,问:“起来罢。说说,什么事?”   桑鸠叩谢过才利落起身,为难地瞄了眼站在我身侧的伽萨,弓着腰答:“奴、奴自知从前跟着太后娘娘,做了许多错事……”   “哦?什么错事?”伽萨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个词,接过话去,两手环抱在胸前,话里大有审讯的意味。我拉了拉他的袖,缓缓摇了摇头。   有万明乐伎们在渊宫中通风报信,他未必不知道桑鸠从前是太后的眼线,大抵是要拿他先开刀。纵然桑鸠过去惹了我许多不快,在万明的时日里侍奉起来还算忠心,且放他一马。   “那日我说过不再追究过去之事,也让你回身边伺候了。你只说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旁的不用担心。”我按住伽萨不耐烦的手,对桑鸠道。   或是不想叫伽萨知道,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眼见伽萨实在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勉强道:“奴受了公子许多大恩,此生难报。可这一遭回宫,太后定不会善罢甘休,奴想求公子……”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求公子可怜奴,千万不要叫奴重新回太后身边。”   原来是为这事。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眼前浮现出他从前从八宝殿回来后伤痕累累的模样。   “太后向来喜怒无常,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狠毒至极。你跟在她身边也挨了不少打,几年过去,恐怕太后只会变本加厉,你是怕这个?”我在船板上踱了两步,站定在他跟前。   桑鸠面色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紧紧咬住,“是。若是有的选,怎会有人愿意日日挨打?奴知道从前欠下公子的,不论如何也偿不尽,只能余生做牛做马,但求公子怜惜奴,求公子救救奴。”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伽萨被我按了手,嘴上倒是依旧不饶人。   闻言,桑鸠伏在地上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只能更低近地面。   我瞅着他,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跟在我身边,自然是我的人。太后想随随便便从我这要人,也得问过我才行。你放心跟在我身边伺候罢,不会叫你回去受苦的。”   桑鸠感恩戴德地抹了把眼泪,又给我磕了几个极响亮的头,这才默默退下去。   “慢着,若是你敢对主子有二心,”伽萨出声叫住他,“孤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脾气。”   “是、是,奴记住了。”桑鸠畏畏缩缩地应过,打量了我们二人没有旁的话说,飞快的跑走了。   -   “何必替我唱红脸?虽然桑鸠从前向着太后,他在万明也是真心对我好的。”我转身远眺水面,薄薄的雾气已经全然消散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犯过错的人,我不会再用第二次,留着他的小命都算善心大发了。”伽萨道,“眠眠,你就是心太软了,摆不出主子的款。人常说宽仁待下是不错,可你一味纵着他们,以后怕会生事。从前谁都能欺你,如今谁都不能动你。”   听罢,我点了点头作应,口中仍道:“就给他一次机会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啊,总是替人开脱。”伽萨屈起指节敲了敲我的脑袋,拉着我回了船舱,“日头大了,别晒着我的眠眠。”   “哪就这么娇气了?”我嘴上虽辩着,跟在他身后的步伐也曾不停。   伽萨回眸打量我一眼,唇畔噙笑地又回过头去。   入了船舱,立刻有小奴捧上来两碟肉似白玉、薄如蝉翼的鱼片,另端来一壶甜酒,替我们二人布好碗筷。   我方才就见着船后有几名渔人在垂钓,新鲜的鱼刚出了水便紧赶慢赶地拿去了厨房,生怕缓了一息就失了风味。这船上的厨子出生江南,最擅烹饪鱼虾,我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新鲜的鱼肉,忙尝了一口。   “酸甜爽口,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搛起两片鱼放入伽萨碗中,心中的烦乱被这股久违的味道一扫而散,连声音都愉悦轻快起来,“你尝尝,哦不,请——夫君尝。”   我在座上乐呵呵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将鱼片喂入口中,颇为谨慎地嚼了嚼,似乎在担心细小的鱼刺。想起他们万明人在宴会上抓起烤肉大快朵颐、蛮干一气的模样,在看他如今的谨小慎微,竟生出一股可爱的反差。我窃窃笑了两声:“放心罢,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鱼骨都是剔干净了的。”   “眠眠,你似乎很喜欢鱼虾。”伽萨将口中的鱼肉尽数咽下,忽而问道。   我几乎一瞬就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万明没有鱼虾,你跟着我真是受苦啦。   “是啊,我的心愿就是在万明的河里养许多的鱼、虾,还得养蟹,什么都养。我瞧着万明的几片水域挺好,就是常常干涸,若是能请渊国的匠人去瞧瞧,到时候让万明的百姓都尝尝。”我说,“以后某人日日面见大臣,我闲来无事就去湖畔垂钓,也算是怡然自乐。”   “如何?”我一手托在腮下,兴冲冲地望向他。   伽萨眸底半掩的担忧随着双眸颤了颤,突然消散了。他怔怔地看着我,金瞳里倒映出我笑嘻嘻的影子。   蓦然,他勾唇点了点头,“好。”   -   渊国的水域四通八达,沈澜想让我们走水路确实不错,不过一月有余便到达了渊京。   礼部来人领我们入住同文馆,诸事议定后,那老道的官便将白须一拂,“公子本为国戚,皇上的意思,还请公子入宫歇息。”   话音刚落,栖在座上的伽萨乍然将眸一抬,神色已然冷了下来。我自然料到沈澜急不可耐,便道:“皇叔厚爱,本不该推辞。可当初是太后娘娘说我年幼多病,这才叫挪入宫中长住,如今我已过了弱冠之年,住在宫中恐怕多有不便。”   “公子不必担心,皇上自然将一切安排妥当。”礼部侍郎亦有应对之策。   我应道:“这倒也是,皇叔向来思虑周全。不过我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大人转告皇叔。若是皇叔觉得妥当,我即刻收拾了东西入宫。”   “公子请说。”   “这——渊人向来讲究团圆,皇叔将我送至万明联姻,断没有叫我撇了夫君往宫中独住的道理。”我不疾不徐压低声音道,“当初皇叔传我母亲独自入宫,可是惹起了好大的非议。”   “公子的意思是……”侍郎捋了捋胡子,花白两眉间凝出一片疑云。   “我愿与新王同往,请皇叔批准。”   这事说对也不乏道理,按礼数断没有将前来朝觐的王撇在驿馆却叫人家的王后入宫的道理;要说不对却也有另一番说法,世上首先便没有封男子为后的例子。   侍郎两眉拧成一团乱麻,斟酌半刻,终于抱拳道:“公子请容臣向皇上请示。”   三言两语送走侍郎诸人,我这才有工夫喝口茶水。   “他真是着急。”伽萨冷冰冰地冒出一句话,不满到了极点。   他这一路上多有不快,我抬指敲了敲桌面,寻思须得找个地方叫他发泄一下才好。京中数个地方都被我细想一番,突然寻到一个好去处。   -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破败了许多的嘉王府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   入宫之后,沈澜恩赏似的松了松手,给我的大哥封了个郡王。虽然未能承袭父亲的爵位,王妃与她的儿女们经过一年多的悬置,也不敢再有过多的期望,飞快地领旨谢恩。而我母亲的娘家靖安伯爵府不知如何得罪了他,近年来也被沈澜所冷落。   简而言之,曾经冷待、欺负过我母亲的人,都没得好下场。我不知也不敢说这是天意,亦或是人为。   牵马的奴上前敲了敲门环,出来应门的是曾伯。他的一只眼已经生了白翳,走路也不似从前那般矫健了。我从车窗里望过去,昔日他从街上将我抱回王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伽萨,你认得他么?”我颇有些感慨时光飞逝,又埋怨岁月不饶人。   “当初带你出来玩的老伯?”伽萨盯着他的脸端详片刻,得出了个结论。   我点点头,长叹一声跳下车去,“他老了。”   曾伯眯着眼打量了我许久,久到车奴不耐烦地想要催他跪下,那双浑浊的眼里突然涨潮似的漫上一圈泪水。他颤动着布满深壑的唇,泪水落在粗糙白须上,试探着唤了一声,“三哥儿?”   “曾伯,是我,我回来瞧瞧嫡母。”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心酸,自荷包里掏出些银子塞进他手里,“你的眼睛怎么成这样了?”   “三哥儿回来了,三哥儿回来了……”他口中喃喃念了数声,才幡然醒悟似的将两手一拍,银子也随之滚落在地上。在我有些惊讶的目光里,他几乎是跳起来,往府内边跑边逢人便道,“三哥儿回来了,三哥儿回来了!快去请王妃,请哥儿姐儿。”   银子孤寂地躺在地上,我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伽萨用力揽了揽我的肩才回过神来。   门后飞快跑来了个年轻的小厮,面相看着眼生,许是家奴新生的孩子。他忙不迭弯腰捡起银子,合在掌心搓了搓,抹尽了灰尘才递到我面前,“回公子,多年前王府曾遭了贼,失了一场火,塌下的横梁正好砸中了曾大的头。虽然人救回来了,眼睛却瞎了一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王妃感念他是王爷的旧仆,没舍得将他赶出去,就安置在外看门。”   “请郎中看过么?”我问。   “看过,说是治不好了。”小厮叹了口气,“不过奴听说,曾大从前清醒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公子的名字呢。”   “他从前很照顾我。哪怕王府里的人都不大喜欢我,曾伯对我却是很好的。”我失意极了,瞥了眼那银子,心里有些后悔来这地方。   他们过得不好,我如今回来,颇像个耀武扬威的得志小人。   “罢了,你收下罢。”我敛了心绪,随意将银子赏给小厮,同伽萨一起进了门。 第94章 闹剧   归时正逢初夏将至的作噩,融融日晕在重玄往复之间穿梭,竟能将协洽之初的那场积年旧雪化尽。   往日奢华热闹的王府在蹉跎光阴里撇去了锦绣荣光,一如女使们日渐朴素的发髻与衣着。她们很是怯怯地躲在角门处远望一眼,目光大多是落在我身后跟着的异乡人身上。   伽萨抬眼打量着这破败了的亭台水榭,无意中碰折了一支早已枯了的枝。   “王府成今日这般模样,大抵是皇叔的手笔。”我同他在前厅落座,两个女使挪着轻盈莲步捧上两盏茶。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抬着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谨慎地望了一眼伽萨。后者却无暇回应她,只是一面与我说话,一面去拿那盏制工精巧的玻璃莲花托盏。   “你这位皇叔还算有些良心,知道……嘶。”他话说了一半,忽地发出嫌厌的吸气声。   抬眸瞧过去,那女使窘迫地缩着一双手,指尖染上羞涩的薄红。而伽萨很是不悦地将茶盏重重搁在托上,上下扫了她一眼,终究没说话。   这路数,不用猜我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从前常听说京城诸府里常有女使借着端茶倒水之由,与主人眉来眼去,以此抬高身份之事不在少数。我出行前便听说,家中大哥还未娶亲就有了个待收房的外室。   也不知有没有孩子。   喔,似乎是有的。   虽说是常事,可她们难道看不出我与伽萨的关系么?算盘珠子都打到他身上去了,真是半分也不把我当主子!   “三哥儿请在此处稍待,王妃片刻便来。今日正巧呢,大姑娘回门,两个哥儿也在家中孝敬母亲,如今三哥儿回来,这一家子竟算是到齐了。”另一个女使忙冲侧旁使了个眼色,恭敬道。   我端起那湛蓝的盏子,见女使将方才那事草草揭去,心上有些不快,“她不是一向喜欢兔毫盏么,怎么如今用起这些了?”   “今日不同往日,委屈哥儿了。”女使打哑谜似的露了一句,我自然知道是用不起那些一只可抵一城的名贵之物了。看这两只盏子的成色,恐怕已经是府里最好的物件。   两人婷婷袅袅地披着霞光退开,四下里无人,我扭头撇了一眼伽萨,默默地喝茶不作声。   三五息之间,伽萨便耐不住,酸溜溜道:“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出声?”   我呷过清浅的茶汤,装作无意问:“烫着了么?”   “她!”伽萨顿了一下,骤而压低嗓音,却压不住抱怨,“她摸我的手。”   “喔——”我心里亦有气,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故意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摸一下手罢了,又不会掉块儿肉。我们家的女使虽说不是什么小姐,礼数还是周全的。许是她看你长得俊,就动心了。”   伽萨的眼瞳缩了缩,仿佛裂开了似的,又道:“她摸我的手!”   “嗯嗯。”我随意应了两声,瞧着他那副急切模样颇有些可爱,像是被谁占了便宜似的, 心下才缓和些,“当初夜宴上女奴给你倒酒,你不是照样喝了么?怎么今日被摸一下手就跟炸了毛似的。”   “那是做给我父王看的。”   “你们万明的女孩儿把唇脂往我嘴上抹,某人不也挺开心的么?如今到渊国,连摸一下手都不行了么?”我又道。   伽萨一怔,转而凑过来捏着我的脸肉,“眠眠今日是敲打我呢,什么旧账都翻出来与我算了。”   我扫他一眼,这才弯起眸子笑道:“我怎么舍得敲打你呢?你有什么要我敲打的?人家觉得你好看才上手罢了,难不成还要我醋么?”   “嘴上说着不醋,心里早不知道灌了几大缸了罢?”伽萨松开手,转而来安抚我,“谁不知道咱们在一起之后,我连只母猫都没抱过。”   “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   我搁下茶盏“嗯”了一声,只埋怨道:“王妃真是越来越不会约束下人了。 但凡拿出当初整治我的手段,她们哪里还敢勾引我大哥?”   其实有今日一遭,也在情理之中。上回那些商人的脚程快,赶着就将万明成色极佳的宝石送入了渊京。若说在边陲之地,百姓大多还将万明人当作蛮夷看待,越到京城则越多人觉得他们是住在大漠绿洲中的富豪。   传闻里万明遍地是金银宝矿,珍珠铺地、玛瑙砌墙,连出恭都要用绿松石镶金子做的桶。那些女使生出攀龙附凤之心,倒也正常。   只是不该来抢一个名花有主之人,何况我就坐在一旁!   正说着,忽闻一串脚步声琐碎而沉重地砸在地砖上。只见外头大步走来一个虎背熊腰、身姿挺拔的魁梧男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是来问罪的。   “这是我大哥,名叫——”我借着站起身的间隙,飞快与伽萨介绍,话还未完,一柄剑已经裹着寒光自鞘中拔出。   伽萨眼疾手快地将我扯到身后,下一刻那利剑便直刺而来,又在距鼻尖三寸处顿下。并非使剑人停手,而是那剑刃被伽萨两指夹住,竟叫我的大哥动弹不得。   “沈虎材。”伽萨薄唇中突出冷冰冰的三个字,还未等后者开口便将剑往一旁撇去,继而飞起一脚踹在他心口。随着利剑砸落在地,伽萨不屑道,“你们渊人不是爱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几年过去,还是三脚猫的功夫。”   沈虎材面色铁青,方才认出面前这位周身罩在玄袍下的人。他双眼一眯,似乎极力忍耐着心上的痛意,继而转向我道:“本王是没什么能耐,不比我的三弟,已经敢带着蛮人登堂入室……你!”   他被迫咽下了后头的话,因着伽萨一脚踢起落在地上剑握在手中,将那剑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电光火石之间,我们的身份便逆转了。   我也不曾想到,与大哥阔别重逢竟是这样争锋相对的场景。   “你见过他?”我小声问伽萨。后者则抬眸远眺后头匆匆赶来的几人,其中不乏被女使搀扶着的、我那徐娘半老的嫡母嘉王妃。   因而伽萨故意抬高声音道:“见过,先前在大漠中被迫与渊军兵刃相接,这家伙看似剑法惊奇,实则不过是个酒囊饭袋。”   他刻意咬重了这四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卒而一脚横扫在沈虎材的小腿上,对方吃痛大吼,腿却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伽萨依旧淡定自若地握着那把剑,严严实实逼在他脖上,左手甚至有暇端起冷茶尝了一口。   他缓缓转动着玻璃盏,笑道:“听说你整日舞刀弄枪地欺负人,孤还当是什么好手,被孤从马上踹下地都不用抬两次脚的东西,少出来丢人现眼。”   话音刚落,厅内突然响起一阵掌声。   廊柱的阴翳下露出一道俊秀清逸的身影,手中摇着一折十八骨的玉竹扇,扇面后露出的眉眼温润含笑。   “不愧是万明新王,就是嘉王府也不放在眼中。”我的二哥沈鹄显站在几步开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大哥实在是失策。”   闻言,沈虎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我亦看得出他们两人之间关系不大好。二哥看重出身清流,本想自考功名为官作宰、压过我这袭了爵却也窝囊的大哥,却不想被圣上赐了个中散大夫的闲职。   这赐官恰恰在大哥未娶妻便已有子嗣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更让沈鹄显认定是兄长不知检点而触怒圣上,阻了自己的仕途。   想来这事也是沈澜特意安排的,这些私事本就是秘而不宣,沈澜有心让它传出去,只需抬个手指就能闹得满城风雨。再借口历练赐个小官,便能叫两人大打出手。兄弟之间挑拨离间,他是最会的。   王妃为两个儿子苦心筹谋半生,最终却落得个兄弟阋墙的结果,两人闹起来甚至要把外嫁的女儿唤回家中劝解二人,实在叫人唏嘘。   “堂而皇之地入王府,万明礼数果然不一般。”沈鹄显摇着折扇,目光渐渐阴毒起来。   “显儿,莫激怒他,你大哥的脖子上还架着剑!”王妃撑着一束瘦影立在厅前,众女使的簇拥显得她更加瘦弱衰老,“三哥儿,还不赶快叫他把剑放下?”   我环顾这一幅场景,竟有些可笑。人人都说伽萨要杀人,却一同将沈虎材想要杀我之事略过。阖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还是他们最看不起的蛮族人。   “二哥。”我按下心中怨意,抬腿绕过跪在地上的沈虎材,任他目光刀割似的碾过我的小腿,怼道,“是我带他来的。若要深究,是皇叔要他来渊京赴宴,皇叔还不曾说过什么,二哥倒是先来嚼舌根。殊不知说他入王府便是礼数不周,亦是在讽我,更是在讥当今圣上。”   沈鹄显藏在阴影中的眸子一凛,我贴近他耳畔,笑道:“皇叔不日便将传我入宫回话,届时,二哥的话,我定会一字一句代为传达。至于二哥的鸿鹄之志,恐怕就成了春秋大梦啦。”   闻言,他阴冷笑起来,赞道:“三弟的口舌真是好啊,难怪能在万明伺候男人。想来在宫中都是脚不沾地的,才能叫人这般为你出头。”   “二弟,别说了。”始终搀扶着王妃的女子终于开了口,话语里透出三分焦急来。她眉眼低垂,柔顺之间又透出些许悲伤,发髻高高挽起,已是嫁作人妇的装扮,“三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坐下来亲和地说说话不好么?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叫母亲伤心!”   我久未谋面的阿姊,沈听鸾。   有外男在,她如今不便说话,更不能站出来。我见她着急地向前两步,被身边人飞快地挡下了。她身边那女子亦是温柔怯弱的模样,无心绿的衣裙裹在身上,像极了御湖畔纤瘦低垂的柳枝。   大抵是我素未谋面的嫂嫂罢。   “阿鹤,别把这些往心里去。你不在时家中发生许多事,我们也知晓你受了许多苦。”阿姊捏着丝绢揩去泪珠,“难得一家人在一块儿,大家都住手罢。”   “一个文官,未曾听闻有何谏言,怕是口舌都花在虎狼之词上了。”伽萨将剑一旋,刺破了沈虎材的颈侧,登时血流如注。王妃与诸女使都慌了神,唯独沈鹄显面上露出一丝得意神色。   未等沈虎材哀嚎一声,伽萨便先一步抬起剑柄狠狠杵了下去。大哥吃了一记重招,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一道绿影匆忙拨开人群,跪在了大哥身侧,却不敢说话,只是哀求似的望着我摇了摇头。   再下一步,便是伽萨提着剑要去杀我二哥了。   “沈鹤眠!”王妃飞也似的扑到沈鹄显身前,撕心裂肺吼道,“你今日这般耀武扬威地回来,就是为了搞垮王府的么?你这渊京的耻辱,混血的杂种,我早就说过,你这孽障留不得,本该随那老道出家去!今日若是连你二哥也伤,我咒你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妃就是王妃,言语尖刻入耳,我狠狠怔住了。   多年过去,我在他们的眼中还是这般低劣卑贱。   “耻辱?”伽萨简直要被气笑了,他“哐当”一声将剑掷在王妃足下,冷眼看着相护的每一个人,“你们在场的哪一个人没有辜负过他?从小非打即骂、言语刻薄,那时候他只有六岁,你们明知道他病了还更加苛待折磨。王妃?哼,你以为如今的安乐是天赐的么?是他独自在渊宫里受尽了苦,才给你们求来的袭爵!”   “孤从前还好奇,究竟要受多大的委屈才能叫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如今开了眼界,倒是觉得他在这里活的每一刻都是受罪。”   他搂过我在怀,眼刀恨不能将所有人千刀万剐,“孤不指望你们这些人能有改悔之意,你们欠他的自有孤来加倍补偿。你们如今如何看待他都无妨,这世上有的人会爱他。”   王妃面上露出难堪神色,比起愧疚倒更像是所作所为被人抖落出来的不快。唯独沈听鸾落了泪,颤抖着唇瓣望向我道:“抱歉……”   “鸾丫头,你闭嘴。”王妃狭长的美眸里生出滔天恨意,她自口中吐出一声极为不屑的讽笑,“若非他在街上闹事,何至于让嘉王府颜面扫地,叫他的阿姊连婚嫁都艰难?”   她似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瞬又挺直了玉脊,目光攥住了伽萨,“说来也奇怪,他打的是你们万明的质子,你倒是心胸宽广……”   俄而,她将伽萨死死地盯了一眼,“还是懦弱无能,不知道替兄弟讨一个公道?”   “哟,原来王妃是想替孤主持公道。”伽萨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看来孤还得多谢王妃。”   王妃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们二人。   伽萨将我拽入怀中,向她逼近了几步,“不知王妃能否好人做到底,向孤的眠眠磕头认错?”   “你一介蛮王,你大胆!”王妃气得彻底没了贵女的风韵,精致眉眼扭曲得可怕。她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摔碎在地,四周登时飞奔而来几队持剑的护卫。寒光相向,将我们团团围住。   她费了许久的口舌,只是为了拖延时机叫人通风报信。   而伽萨亦不退让,金瞳转了一瞬,口中冷不丁发出一声哨音。屋檐上飞下数枚流星镖,半数的护卫登时血溅厅前。一时间,前厅内人人惶恐。   “王妃是跪还是不跪?”伽萨一步步逼近王妃,沈听鸾上前两步试图代母谢罪,又被王妃一把推开。   她赤红着双目,敛衣跪在了地砖上,眼神仿佛要将我撕碎。   “阿鹤,她也是你的母亲啊。”沈听鸾凄哀地求我。   “我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亦悲伤地看向她,“阿姊不知道么?”   复而将眸子沉下,目光落在了王妃含恨的面上。她气得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将身子伏下在地,口中却低低道:“总有一天,你会因此遭报应。”   “若是我会遭报应,王妃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我换上一副笑靥,俯身弯眸与王妃道,“若是王妃能向我母亲的牌位长跪叩首,就更好了。”   至此,我彻底敛了眸中仅有的温存,直了身子缓缓张口道:“我在王府只长到八岁,从前年幼,犯过许多错。七岁那年冬天,因为我不慎将水珠滴在二哥衣上,大哥便把我推进结冰的水中,二哥又告诉王妃我忤逆兄长。”   “王妃,罚我跪在树下抄家训。”我在厅内缓缓踱着步子,目光在神色百态的一张张面上游移,“那时候我的冻疮磨破了,血糊在纸上,好不容易结疤又扯破了,继续流血。那天,我拿给王妃的纸是浸满了血的。”   半晌,我终于立在了王妃面前。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我注视着王妃不甚清明的一对乌丸,她心虚地转过眼睛,“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是这个府里的人。只是从前常常伤心,如今不会了。”   “这世上有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王妃的喜怒、这府上诸人的看法,于我都不重要。”   “你从未唤过我一声母亲,也有脸说自己是嘉王府的公子么?”王妃辩解道。   “母亲?王妃把我当府中孩子看待过么?或是说,王妃将我作人看过么?”我摇摇头,自嘲地笑,“我自认为无愧于府上所有人,只是终究无法被众人所承认。也罢——”   我扯起唇角露出个悲戚的笑容。   “往后,王府只当没我这个人。” 第95章 娇娇   离了王府,伽萨坐在马车中紧紧搂着我的肩,仿佛生怕我跑掉似的。   “我无妨,伽萨。”我望着窗外叹了口气,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常言道“藕断丝连”,我与嘉王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终究在这一日潦草地斩断了。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惆怅,只是多年来心上压着的一道陈伤撕开又结痂,终于有了愈合的迹象。   我徐徐吐出一口气, 垂了垂蒲睫,换上一幅从容淡静的模样,唇畔噙住几寸薄薄的余晖,将话头扯开,“方才那女使碰你哪儿了?”   “这里。”伽萨亦不再纠结于王府的一场闹剧,将手递在我眼前。拇指点了点,是食指指节处。   他的手因长年握刀而覆满了薄茧,游走在我身上时总带着丝丝酥麻入骨的痒意。万明人骨架本就粗大,此时我将手比划着覆上去,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掌上的横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竟比我的长出一大截。   “眠眠的手真小,我一把就能握在手心里。”伽萨翻过手,将我的手团在掌心里,弓起的骨节像极了大漠之中连绵不断的沙丘。   我笑着挣脱,复又勾住他的手指递到唇边,润湿的两瓣唇缓缓贴在指节处,随后凑到他耳畔调笑,“好了,不恼了。”   他一把勾住我的腰,我便顺势倚在他肩头,懒懒打了个呵欠。   “累了?”伽萨翻掌托住我的手,左手又覆在其上,一寸寸捏着我略显纤细的指骨。   “不累,就是想挨着你。”我疏懒了嗓音。从前总是病怏怏的,夏日怕热冬日怕冻,恨不得走两步就歇息。那时候我总是歪在他身上,大多是因为疲惫无力。如今大好了,就是整日与他骑马四处游玩也不觉得累,偏偏还是喜欢与他贴在一块儿。   他胸膛的温度钻过轻薄绸缎传递至我身上,那般温度总让人觉得分外安心。他身上已经长久地不曾萦绕着麝香味道了,我却依旧喜欢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听那骨下强烈有力的心跳。   “眠眠,”半晌,他突然出声,“他们是不是连取名都要欺负你?”   取名……取名。   大哥叫沈虎材,听着便是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二哥叫沈鹄显,望他仕途得意的寓意也再明显不过;阿姊叫沈听鸾,鸾为神鸟,同样是个好名字。   人人都被寄予厚望,唯独我自己,只能做一只沉眠之鹤。   “你觉出来了?”我反倒是释然的。   “凭什么只许他们锦绣加身,不许你另博一番天地?为何你就只能低眉顺眼地受人气?”伽萨的胸膛起伏着,显然是为我打抱不平。   “我早已不在意这些。”我摇摇头,“你不是说过,万明便是我的天地么?”   伽萨眼中含着心疼,“我是替你委屈,眠眠,每当我靠近你一点,就越觉得你从前过得太艰难。”   “如今都好了。”我将笑意浅浅漾入眸中。   “你们渊人可是有弱冠取字的说法?”   “是,不过多是家中长辈取字。不过放眼王府,连带上宫里那两位,谁都不配给我取。”我如今在王府一番闹腾,到时候还得进宫去与沈澜唇枪舌剑一番,想来就头疼,“不过我也想好了,就请皇叔给我取个字。”   拿这事讨沈澜的高兴,说不定他心情一愉悦,通商之事就有指望了。不过是取个字罢了,万明没有这般讲究,也无人会念我的字。纵然我不喜欢,搁下闲置就是了。   “凭什么让他给你取?”伽萨捏着我的指尖,指腹从两指间薄嫩软肉上碾过,叫我不自觉颤了颤手指。   我抬起头,气息轻吐在他耳垂,故意道,“那请你给我取,可好?”   虽是随口一说,伽萨倒是很高兴,沉吟片刻,张口道:“娇娇。”   “什么?”我歪着头从他肩上离开,似是没听清他说的话。什么“觉觉”、“皎皎”、还是……   “娇娇。”伽萨将我被捂得温热的手摊开,指尖在手心写下个笔画分明的渊字。   是“自在娇莺恰恰啼”的“娇”。   我一时辨不清他是说我身娇体弱,还是说我娇蛮任性,总之不觉得是好话。谁知伽萨却是很满意地兀自点了点头,唤道:“沈娇娇,好不好听?”   -   自从“娇娇”从他脑袋中蹦出来,伽萨那张薄唇似乎就离不了这两个字。   他“娇娇”“娇娇”地念叨了一路,似乎很想说服我就取这两个作字。我自然不愿意用这样柔美又别有“情趣”的字,别着头一路,可惜捂着耳朵也搁不住他的声音。   若他是什么小动物,恐怕叫声也要变成“娇娇”了。   片刻,我终于忍不住叫停了车奴,起身跳下车去。   “怎么了?”伽萨紧随其后下了车,终于不曾再念那两个字。   我站住脚步,埋怨道:“我怕某人再娇娇,把车给‘娇’散了,人‘娇’晕了,到时候又只能抱着我走。”   他“嘿嘿”一笑,忙不迭来牵我的手。此时正在御河旁,两岸都沿河摆上了许多小摊,来往游人络绎不绝,是京中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渊人不比万明人开放热情,亦不对男风那般司空见惯。我怕两人牵着手在街上惹人注目,忙将两手缩入袖中别在身后不让他碰,伽萨却铁了心要将我的手握在掌心,伸长手臂来捉我藏在身后的手。   不闹还好,他这一伸手,倒像是要把我圈进怀里似的。此时站在桥上最高处,就是想躲着人也难。   果然,我小心翼翼地抬眼,视线刚越过他宽阔的肩头就与一卖鱼的小贩相撞。他好奇地盯着我们两人,目光尤其在我脸上落了一落。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小声道:“伽萨,好夫君,别闹了,人家都看着呢。”   “不成么?我就是想叫全天下的渊人都知道,眠眠是我的小王后。”趁着我心上窘迫,伽萨飞快捉住我的腕,将瑟缩着的手从袖中剥出来,与我十指相扣。   果不其然,此时桥下一艘小船正缓缓推开水波。船上裹着头巾的女子抬头一望,正见我们二人携手立于桥上。   “哎呀——”她惊讶出声,又心领神会地捂住嘴,竟是比我还要羞涩地垂下了眼睛,只是那双眼里仍有藏不住的笑意,唇角也是抑不住地上勾。   “怎么?”前头摇橹的男人问她。   女人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一捧青青的莲蓬抱起,遮住了红润面颊。   我羞得快要钻到桥洞里去了,却听她柔和如水波的声音念着:“小公子,尝尝咱们的莲蓬么?都是刚摘的,还挂着水珠呢。”   她甜甜一笑,带着炙热的风都温柔了下来。我连忙点头要了一捧,借着取银子的机会把手抽了出来,藏在密密的莲蓬丛底下。   女人给我多塞了一支又一支碧绿小巧的莲蓬,又利索地用指上的弯刀截下朵宽大荷叶来包好,“这是今年的头一茬儿,水嫩嫩的,若是逢秋时便老了,可得赶快吃呢。”   我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她不曾声张方才之事。   而一侧,撑船的男人警惕地盯着伽萨,踌躇半晌方问:“这位是万明来的么?”   伽萨拂衣坐在岸旁石阶上,一面随手拿起个莲蓬撕开,一面答:“是。”   他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好奇地将泛着玉色的莲子拢在手心里端详,捻起一个扔进口中嚼了两三下,忽将眉头一皱。男人搓搓手,哈哈大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罢?莲子是要去皮才能吃的!”   随后,他又问道:“凭……渊京的万明人很少,你是做什么的?听闻万明新王来了,你是跟着他过来的么?”   男人脸盘圆润,皮肤黝黑,是个极朴素憨实的长相。他笑伽萨不知莲蓬,却也不知自己眼前的就是万明新王。若他知道,恐怕不能再这般自如地说话。   伽萨或许是想到这一点,随口诌道:“我是个……行商的。”   “喔!”男人不住地点头,忽而压低嗓音,“那你是卖什么的,宝石还是金银?内子生辰将至,我想请人造支钗予她作礼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伽萨正要开口,我抱着莲蓬蹿过去,笑道:“他是卖醋的。”   “喔?万明的醋有什么奇特之处么?”男人愈加好奇起来,起初心上产生的隔阂防备也渐渐消去,不由地上前几步。   “万明的醋,很酸。”我“咯咯”一笑,伽萨亦品出其中意味,便掬起一捧水想要泼我。我自然不能叫他使坏得逞,轻快挪着步子往两旁躲。   谁知人是不能说坏话的,我正得意地冲他做鬼脸,忽地脚下一滑,整个人竟摔进了水里。   一瞬间,我的眼前蒙上一层水波,西斜耀日仿佛浸入水中,翻动的涟漪将那轮金红荡涤得不成形状,像是山雾、又如邈烟。   耳畔响起“扑通”一声鱼跃入水的声音,伽萨飞快下潜抓住了我的手。散落的莲蓬如青坠般浮沉,疏疏气泡从孔隙中冒出。我努力抬眸,以目光隔水描摹他的面庞,朦胧明灭、不甚清晰。   他奋力拥我入怀,口中蹿出无数硕大气泡,略有些狼狈地在水里扑腾。而我顾不得河水入口鼻的彻凉,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脸。   清漪起皱,翡翠般莹亮清透的河水仿佛浓稠起来,叫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看不清?   不过几息之间,船夫已经跳下船将我们二人拽上岸。伽萨跪在地上痛苦地吐出腹中水,随手扯去裹在身前的湿袍,露出本就不曾遮掩的胸膛。   女人一愣,当即害羞地捂着脸躲进了船舱。   伽萨抹了把脸,扶住我的双肩,关切道:“眠眠,你不曾受伤罢?”   我呆呆地望着并不平静的水面,细小水珠自两丛打湿了的长睫上簌簌落下。伽萨只以为我惊魂未定,将我抱入怀中安抚。我僵着身子,一时竟也顾不上避开船夫诧异的目光,只是颤着唇瓣道:“伽萨,我在水下时,看不清你的脸。”   “水波荡漾,看不清是常理之中。”他不解其意,只是顺着话由安慰我。   “不是的,”我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与你说,我母亲曾不慎落入御河之中,是我父王救了她。而后他们一见钟情,是我母亲入宫求太后赐婚,让她嫁入嘉王府为侧妃?”   “你的意思是……”伽萨的长眉渐渐蹙起,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仅在水下的一面之缘,她就认定了救她之人是我父王。”我喃喃地,将记忆中零碎如星辰的点滴串联起来,“可当初,我听闻有好几家的公子都曾跃入水中,而我父王后来也并不如传闻中一见钟情的那般待她,甚至可以说是颇为冷淡。”   “我想,她会不会认错了人?”我艰难地吐出心中疑虑,又觉得这般疑问残忍至极。   她本是因爱而奋不顾身地追随我父王,可若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这对她实在是太残忍了。   况且,倘若真是认错了人,那她辜负的……   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有人看过那个《一个女人捂着耳朵走,另一个人在她耳边吹长号》的图吗,眠眠在车上就这感觉XD 第96章 家宴   母亲之事尚不明晰,我抬掌抹去面上狼狈挂着的水珠,忽瞅见两岸都围上了许多人。   我心虚地环顾四周,飞快捡起地上的斗篷塞给伽萨,草草谢过船夫便拉着他上了车,不忘吩咐容安日后找机会送些宝石给他们二人。   刚到了歇脚处,那捋着白须说话的礼部侍郎竟又候在了门口。见我有些狼狈地湿着发回来,他先是一愣,而后才恭敬道:“公子可回来了。”   我盯着他,心中暗暗道一句不好,果然听他道:“臣已向皇上禀明了公子的意思,皇上说,只要公子肯入宫,就是带着新王也未尝不可。”   他笑呵呵的,却叫我的眼皮跳了跳。果然他继而又道:“今晚皇上在宫中设宴,为公子与新王接风洗尘!”   -   华灯初上,渊宫集英殿内歌舞升平。   我垂眼看着面前精致可口的菜肴,虽然都是在万明日思夜想了许多次的菜式,却实在叫我半点胃口也无。不知是今日当真累着了,还是因着心中旧念未去、新愁又来。   沈澜原本将我的座位置在他右侧,而伽萨则与我隔了数人。我不愿意,生抢了旁人的桌椅,就要和他黏在一块儿。以至于沈澜入座前原本眼角眉梢都带着压不住的笑意,目光触及那空荡荡的座位时便敛了三分。   他急切地去寻,又在发觉我与伽萨一同时,眼里彻底没了愉悦。   见他入座,殿中坐着的众妃妾皆一齐起身道万安,我偏头与伽萨嘱咐两句千万慎重的话,亦携他起身问安。   “鹤儿,到朕身边来。”不出我所料,沈澜的第一句话并非让诸人落座,而是让我到他身旁坐着。   众目睽睽之下,我抬袖捂住口鼻轻咳两声,方道:“回皇叔,鹤儿今日不慎落水,染了风寒,恐伤及龙体,故不敢上前。”   一语毕,我顿了顿,眼见着沈澜的脸色要不好,又讨他欢心似的道:“鹤儿离宫许久,不知皇叔龙体可还安康?”   “朕很好。”见状,沈澜定定地盯了我许久,终于松了口,“罢了,你坐着。如今身子好些了么?今日你落水之事,朕亦有耳闻。”   “回皇叔,鹤儿好得很。”我恭敬答。   “方才还咳嗽呢,竟不知身边人是怎么伺候的。”沈澜将眸子一偏,落在了我身侧,话中有话,“今日家宴,倒是多了个人。”   伽萨自动略过了沈澜的阴阳怪气,举杯敬道:“既是家宴,小王自忖也不算叨扰,先祝陛下圣体康健、福泽万年。”   沈澜拧起眉头,仿佛在说“你算朕哪门子的家人”。我生怕他要找茬,连忙打了个岔,笑道:“皇后婶婶安好。”   皇后张氏今日盛装,原却只是静静地立在夫君身后。如今听我唤她,一时竟不自觉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而后急急藏去,又只剩下了国母应有的端庄大方。   “鹤儿一路风尘仆仆,陛下不如先让他坐罢。也让各位妹妹坐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才好。陛下不是说了么,万明奉上的寿礼很好,想让大家都瞧一瞧。”张氏是个好性子的人,不曾白受我一声“婶婶”,转眼便替我向沈澜说了好话。   沈澜不依不饶地将伽萨盯了好几眼,这才让诸人落了座。   我私下松了口气,悄悄弯起眸子向着伽萨递了个眼神。他冲着我挑了挑眉梢,将杯中酒递到唇畔欲饮,目光却瞥向了座上的沈澜。   他是想试探,沈澜是否在他的吃食中动了手脚。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麻烦,我略略扫了眼桌面,便伸手去拿了他的酒壶,“怎么只我没有酒?让我也尝尝。”   “鹤儿,你身子不好,少沾染这些。”沈澜终于忍不住开口,眼刀径直剜在了伽萨面上,“尚食局的吃食,向来做得精致、验得仔细。“   “渊人心细,小王早有耳闻,今日终得亲眼一见,心中佩服。”伽萨笑眯眯地接下了那般锋利的目光,抬手拎起那壶给我,“眠眠尝么?”   沈澜猛然一噎,正要张口,殿外传来銮驾落地的声音。   未及,只听外头阉奴一声细长尖锐的“太后娘娘驾到——”,那女人便着一身玲琅绣金的赤色礼服进来了。   她抬起一双凌厉的目望向我,细微的偏头动作便让满头珠翠泠泠作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太后依旧是那般,尤其喜爱艳丽奢华的打扮。她自恃貌美,便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最大处。   “回来了?”她高傲而冷漠地吐出三个字,意有所指,却又不甚明晰。几乎在一瞬,我便明白她注定是要在今夜就为难我一遭。   “太后娘娘万安。”我随众人起身,缓缓道,“多谢太后挂心。”   “新王。”贺加兰因同沈澜一样,简单问过我的安便将目光都放在了伽萨身上,只不过她的言语依旧不曾放过我,“这孩子在哀家膝下调养多年,殿下用着可还满意?”   我心上一紧,仿佛被她那句“用着”刺着了。   伽萨懒懒抬眸打量了她一眼,复而游移至沈澜并不和悦的面上,“太后这句话,小王听不明白。”   “喔?他不曾好好服侍你么?”贺加兰因索性将话挑明了,讽笑道,“哀家忘了,你刚继位,他从前应当是跟着你父王的。”   闻言,沈澜眉头重重一拧,急于在众人面前为我洗脱这肮脏身份,“母后这话倒是叫人费解。”   ?我瞥了眼殿内坐着的几位妃妾,大多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默默地用饭。而那些从前在宫中接近我的妃子姐姐们,竟不知都去哪儿了。   复而抬眼看向太后,那女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恐怕那些如花盛开的女子,已经和秦美人重遇了罢。   “太后错了。眠眠是小王亲自护送进万明王宫的,这一路捧在手心里的人,哪来什么‘用’不‘用’的?”伽萨道,“想来是太后年纪大了,说话不大利索。陛下说是不是?”   他竟敢当着人的面说太后老糊涂,还向沈澜求证!   贺加兰因面色一沉,便听沈澜接话道:“母后保重身体。”   我刚拿起汤匙舀了些鱼羹入口,竟被他的话逗乐了。却又不能明着笑,只能装作呛着了的模样,接连咳了数下。   “哀家糊不糊涂,不打紧。”她款款落了座,“若是年纪轻轻地被糊弄了,那便成了笑话。”   伽萨并不理她,兀自挑了块鱼肉填入口中,不时将目光落在了太后与沈澜之间,继而看向我,眸子里才有了些温和。   片刻,太后又道:“鹤儿,你如今虽在万明,哀家也要嘱咐你几句。”   我搁下银著,缓缓抬眸,并不十分情愿地聆听她的一番坏话。   谁知她睨了我一眼,笑道:“瞧瞧,如今连哀家的话都不会应了。你在万明的这些时日,礼数怕是都丢尽了。”   “这老妖婆。”伽萨在我身侧骂了一句,放低了声音恰好只能让太后及身边三五人听见。随后,他抿了口酒润润唇,驳道,“万明没有这些琐碎的规矩,只是食不言、寝不语,眠眠在万明时不必这般。”   “用饭还要遭、盘、问。”他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沈澜看向他的眼神也一瞬间复杂起来。   “你不知道,我在渊国时是这样的。”我“好心”与伽萨解释一番,“若是我说错了,太后娘娘是要责打的。”   这话看似是告诉身边人,实则是说给沈澜听。果然,沈澜立刻问:“这些话,鹤儿为何不曾告诉过朕?”   “这孩子会瞒人,皇上不知道么?”贺加兰因那张艳红刻薄的唇一启一阖,便开始搬弄是非,“想来他与皇上之事,也不曾告诉新王罢?”   我夹菜的手一顿,因时间而平息的恨意仿佛失了封印,重又在心中动荡起来。   我与皇上之事?她生逼着我对沈澜投怀送抱,如今竟也成了她用来在我与伽萨之间挑拨离间的把柄?!   “太后……”我甫一张口,伽萨已经将话抢去了。   他冷眼盯着太后,手中的银箸已经彻底搁在了桌上,“太后娘娘逼着他侍奉自己的亲叔叔,如今倒是来挑他的错了?”   皇室乱伦乃为惊天的丑闻。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一时间不说那些妃子面上露出惊愕之色,连着沈澜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更何况,这事还是太后一手主导的。   “呵,原来这是有人疼了,带着人来问罪哀家呢。”几番被怼,贺加兰因方才还自得的面上终于失了颜色,“也是,靠着这一张脸,什么男人都吃得住,何况还有这样一身勾人的本事。”   我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直要被她的所作所为气得笑出来。   她认定我是靠着这一张我并不在意的容貌才得了伽萨的喜爱,也认定是我用着她的那些秘方才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她甚至知道这些手段下作,却为了毁掉沈澜的名声而无所不用,如今又想以此来毁了我!   “行了,”沈澜不曾给我开口的机会,先一步制止了太后,“今日家宴,母后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本是想让诸位瞧一瞧朕刚收到的稀奇宝贝,若是闹得不愉快,反倒不好了。”   他抬手,片刻,几个宫奴便轻手轻脚地将那盏巨大的红宝石雕珊瑚奉了上来。   伽萨长睫半抬,目光极其爱惜地在那朱色的枝上抚摸。这一路上,他为了将摆件顺利送至渊国,昼夜都谨慎小心地护着,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这不似常见的珊瑚那般色泽浓艳,却也别有一番清透的韵致。”张氏亦对那珊瑚摆件颇感兴趣,微倾着身子去看。   “婶婶,这是万明工匠用红宝石雕刻而成。”我适时出声。   “真是奇了。”张氏很喜欢这盏摆件,含笑与沈澜道,“陛下,这般成色的宝石,就连妾的首饰匣子里最好的钗也比不上。”   沈澜呷了口酒,不置可否,“这寿礼珍贵,先收下去罢。”   话音刚落,几个宫奴又将那珊瑚抬起准备撤下去,谁知装着摆件的木托竟突然裂开,整座珊瑚便砸在了地上。   朱红碎片溅落一地,伽萨的眸中亦生出一丝猩红。   “啧,碎了。”沈澜惋惜似的叹道,“可惜了,朕刚收到的寿礼,就这般碎了。”   随后,他挑衅地抬起眼,目光落在了极力忍耐着的伽萨身上。 第97章 暗涌   伽萨的眼尾抽动一瞬,怒火仿佛石子落入水中激起的小圈水花,而后迅速归于平静。   一盏珊瑚还不足以让他失态,沈澜想借此打压,戳不进他的心窝子。当初那盛着云夫人血肉的盅摆在面前,伽萨尚且能强撑着冷静应对,何况是身外之物。   可惜他花的那些心思、寄托的那些希冀,都随着这满地零落的赤红碎片破裂。旁人没有看在眼里,我却心疼极了。   “陛下恕罪,这木托不知为何突然坍塌,求陛下恕奴死罪!”四个宫奴伏地求饶,肩头惊颤如山头将塌的雪。   我手中的银箸碾了碾,将蒜瓣似的蒸鱼碾碎了拨入汤中,只支一双耳听座上人的决断。沈澜长久不语,我自他威严肃穆的面上窥得一丝舒展的愉悦,心底明白是他亲自安排了这一场戏。   “这樽光珠摆件是万明数位精工巧匠日夜赶工,为贺皇叔寿辰特意奉上,是以表明两国交好之意。”我搁下手上的东西,拿起丝绢揩去唇畔沾上的薄羹,“损在他们手中,皇叔以为如何惩戒?”   沈澜长眉半抬,扬起几分疏懒。这些年过去,他的容貌却不曾大改,就算细瞧也只是眼尾不易察觉出多生了几道细纹。那双凤眸含笑,顷刻敛去了帝王的阴寒,殿内剑拔弩张的形势也骤然缓和如暮春吃酒。   “朕如今宽仁待下,既是木托自个儿塌了,终究与这些奴无干。想来再好的东西,也难经过长途跋涉的运输,更别说拿出来交易了。”沈澜话中意有所指,大多是想随便扯个由头将伽萨的请求驳回。他举起内监刚斟下的酒细品,片刻方道,“也罢,鹤儿若觉得不妥,就罚他们一年俸禄,小惩大戒。”   “皇叔。”他当着伽萨的面轻纵那些坏了事的奴,当真是将不待见全然显露在面上。我沉了眸子,任由不满自眼底漫出,重申道,“这是新王亲自送来的贺礼,而这木托——”   我将眼睫一掀,铁了心要与他作对,便清晰地咬齿,“是我亲自挑选的,若皇叔要怪,便怪我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罢。”   一旁的贺加兰因小酌一盏甜酒,美目流转,乐观这一场我与沈澜的僵持,亦张口提醒道:“陛下忘了,他如今是万明新王的人,早不是陛下的囊中之物,更不是从前暖床的奴。”   沈澜似是极为厌恶太后的言语,三番两次地往他心上痛处戳,语调亦含了几分怒意。他随手一指,“那你说,该如何?”   我起身离座,两丸葡珠定定地落在他面上。   “侄儿斗胆请皇叔,将他们枭首示众以抚慰万明诸人。”   那一地碎红中耸颤的肩骤然止住,而后才露出真正的大惊失色。宫奴哆嗦着嗓,“求陛下饶命,求公子饶命,奴再也不敢了!”   闻言,太后轻笑几声,与身侧一女子道:“果然是学了万明人的野性,略有不快便动辄杀人,什么孽事都做得出来。”   “难怪,”她精明的目中略去笑意,唯余彻骨寒气,“听闻你今日在家中舞刀弄枪,逼着嫡母下跪认错,又打伤兄长、气哭阿姊。这有了夫婿,到底是有底气了。”   末了一句轻佻而带着讽意的“嗯?”,叫我浑身攀上一股恶寒。   而她身侧那窈窕端美的少女只静静听着,睫绒下清亮的墨瞳似询似歉地望了我一瞬,随后颔首去凝视面前精致的碗。细丝精织的十样锦袖下,皓腕执起一双筷,拨弄碟中青青的一团豆糕。   伽萨仰首灌下那盏烈酒,眉山迭起,回敬道:“太后娘娘果真是耳目不聪,今日大闹嘉王府之人并非他,而是小王。是小王下手伤了郡王,也是小王逼迫王妃下跪讨饶。若对小王不满,大可不必牵连他。”   俄倾,他转向沈澜,眉眼里染了愠色,“不过这一场家宴倒是让小王明白,陛下殷切盼着眠眠归国,想来不是善待, 而是想将他继续困入宫中凌辱。”   “朕何尝有过此意?”沈澜亦换下那一副和善面孔,身子微微前倾着,“万明孤苦偏僻,他自幼体弱,不能长住那荒寥之地罢了。新王自然是不怕风沙,可别忘了这锦绣满地的渊国才是他的故土。”   他挥手遣散殿内众人,妃妾们由侍女扶着、蜂蝶般飞出了这座压抑金殿。贺加兰因亦慵懒起身,一壁抬臂去扶发上珠钗,一壁斜眸冲我递来一道冷眼。   “总有一天,”擦肩而过时,她附在我的耳畔,毒如蛇蝎地添上一句,“哀家要折了你这双硬翅。”   -   殿内唯余沈澜、伽萨与我三人,他独自歇在座上,目光尤为不满地在我与伽萨之间游走,恨不能将眼神化作刀,劈了我们千丝万缕的爱意。   “渊国国福力强、物产丰饶,不缺你们万明这些东西。”他手中碾着玉珠手串,很不屑地盯了眼地上的狼狈残局,又向着我道,“鹤儿,你且回去歇着,朕与这位万明新主有些话说。”   “我不走。”我一听这话,拂衣坐回了座上,打算与沈澜好好对峙一番。   而伽萨却不知思及何事,亦向我轻声道:“眠眠,你先回去,我来与你皇叔谈事。”   他目光炯炯,指尖叩在锦桌上缓缓点着,一双金瞳灼灼逼向那上座的帝王。日中之光,欲逼退那地上奔流的一片汪洋。   半晌,他温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复而抬眼睇去,“不会伤了你这位皇叔。”   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明白他不是莽撞之人,疑虑地望一眼沈澜,终是不情不愿起了身。   “皇叔,”我行至门槛前正待掀起竹帘而去,又返身至殿中,只见他们二人相望而色厉。我站定了步子,道,“皇叔莫忘了,他才是我心上人。太后满嘴胡言乱语,却有一句说得对。”   “我如今有了底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   夏日白天里暑热未退,如蒸笼般烧得人心慌。眼下入了夜,倒是难得地起了带凉意的风。水汽卷上岸旁柳树,嘶鸣蝉声终于沙哑地不吵闹了。   “公子就这般任着王与皇上说话么?”容安跟着我,不安道,“奴有些怕,若是皇上心中不满,或是王有怨言,夹在他们之间为难的还是公子。”   “他说自有分寸,我信他。”我随手攀一根柳枝折下,在手里挽了个青翠如玉的花环,往容安脑袋上一冠,“至于皇叔,他不敢动伽萨。万明兵力强盛,武将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他就算把伽萨扣下,尚有伽殷公主监国,届时万明不会大乱、渊国反倒不好说。”   我轻轻一笑,侧脸与他道:“你不知道,公主虽是女儿,却也是个饱读兵书、爱舞刀弄枪的。”   容安方才安了心,将花冠从头顶摘下,捧在手里端详一阵,随口道:“公子编的花环真好看,公子做什么都好。”   我瞥了眼那顶简易的柳叶冠,一时间思绪万千。   从前太后说我母亲擅长用柳枝编各式各样的小东西,逼着我将一双手练到磨出了泡。据说民间女子多爱亲手做些东西,赠予自己心爱的男子,是以芳心暗许、承少女春情。我的阿娘,或许也曾亲手编一只花环,赠予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阿娘啊阿娘,你只怕把这只花环错付给了嘉王,负了另一人的满腔真心。   半晌,我忽而道:“容安,你说这满京城的王公贵族,有谁与我父王容貌相似么?”   “奴身份卑贱,哪里有幸得见贵人的容貌呢?”容安低头思索片刻,为难地应了一声。俄而他似是想起什么,“不过要说容貌相似,父子、兄弟之间是最多的了。奴曾见过桑鸠的妹妹,是叫作小花的那个,她生前就与桑鸠十分相似。”   “兄弟?”我蹙眉喃喃念着,沈澜那张俊朗温润的面孔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若说皇宫之内与我父王最为肖似的人,恐怕只有我那位为爱发了痴的皇叔。从前京中有传言,我的母亲本就是要与他成婚嫁作瑞王妃。只是不知为何,进宫面见了一次太后后,她便铁了心要嫁与我如今的父亲嘉王。   有人说,她是见嘉王得圣上赏识、有继承大统之兆,这才磕破了额头也要求太后赐婚。   亦有人说,她是真心爱慕嘉王,所以求着太后将自己赐为嘉王侧妃。   不论世人如今如何揣测,她这一生都已如残花败于王权之中。我手中不安地抚弄着那只柳叶编作的花环,双眉紧锁,越想越觉得这事太过巧合。直到手中的柳环“啪嗒”一声松开,纤细柔韧的柳枝抽在我的腕上,留下一道浅红的印记。   我垂眼望着那殷红抽痕,自觉略去了一旁容安焦急的询问,眼前浮现出那总是执杖责罚我的女子。   贺加兰因。   母亲进宫一趟,便认定了嘉王为夫婿,这其中定少不了太后的安排。而接连赐婚、在父王战死后接她入宫、再到母亲香消玉殒后将我带入八宝殿,这种种的事件里,也总不缺贺加兰因的身影。   若说她与我的母亲一丝关系也无,我绝不信。   想罢,我凭着记忆转身,循那砖石铺就的宫道往回走。   “公子要去哪里?”容安小跑跟上我的步子,口中追问。   “八宝殿。”我抬眸看向远处灯火通明、奢丽华靡的水榭,一只蛾自空中振翅飞过,循着光亮飞入灼烧的烛火之中。   -   “你竟大胆让他走,就不怕朕设下埋伏取了你的性命,”沈澜居高临下地盯着那立在满地狼藉中的、意气风发的万明国主,“让你再也见不着他么?”   那人负手立在一片赤色宝石之中,仿佛是胸口淌下的鲜血洒落满地,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镇静。   伽萨将蛇瞳微仰,集英殿的青瓦之上发出不易察觉的刮擦声,仿佛有人正立在其上。他在入宫之前便传令下去,让宴月寻机联络散落在宫中的万明细作们,趁着夜色朦胧、藏身于屋檐之上。   若有任何动静,无需命令便径自闯入殿内、诛杀沈澜。   自从下定决心亲自前往渊国,他就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是这一次不能成功,又要失手将眠眠困在皇城之中,倒不如奋力一搏。   弑君夺位,扶他的眠眠为帝。   “皇叔不是莽撞之人,小王亦不是。”他浅浅勾了唇,“眠眠今日落水后一直若有所思,不如让他去做自己的事。至于渊国与万明之间的交易,皇叔与小王说便是了。”   闻言,沈澜双眼半眯,恶声道:“你如何配叫朕皇叔?!”   伽萨受了斥责,却也不恼,很是好脾气地解释道:“眠眠是小王的王后,他既唤陛下一声皇叔,小王自然该入乡随俗,也唤一声皇叔。还请皇叔不要见怪。”   珠串砸落桌上,沈澜似是被他戳中了伤处,咬牙挤出几个字,“鹤儿从不是你的。你能带兵逼他往万明,却不能叫他违心与你在一起!”   “不是小王的,难道是陛下的么?”伽萨悠然踱步至那张饭菜未曾如何动过的桌前,将搁在一旁的酒盏端在手中把玩,心上人指腹的余温仿佛还停滞在那处。他心上一暖,目光便柔和三分,只是投向上头那狗皇帝时仍然骤然一冷,“陛下可知自己与他有血缘之亲,陛下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他终生受人非议、遭人白眼?”   “朕与鹤儿之间,没有你这纨绔之徒置喙的地方!”沈澜遽然起身,双目因愤怒而充盈血色,“你若老实守着万明那一片大漠,将鹤儿归还本朝,朕或许可以考虑在樊城设集供两国互市。若你仍不知悔改、妄图觊觎朕看重之人,万明能迎回的便只有王的死尸。”   伽萨亦敛去好言好语,“陛下自以为渊国地大物博,有无数金银供眠眠吃喝享乐是么?”   他冷着眼,指腹亦捏紧了那只小巧的酒盏。   眠眠过去不能饮酒,因为身子虚弱。自己费心劳力地翻尽万明医术,深感乏力后只能传渊国来的御医回话。谁知渊人将他当作外人,只字片语不肯往外说,最后拖到两人交了心,他的小鸟却恹恹地卧在病榻上起不来身。   是他去求自己的阿娘,用药人血救回眠眠的命。后头又靠着岩窟中的大蛇赐福,还了眠眠一副还算康健的身子。   这些事他想起来就后怕,亦愤怒,更替他的眠眠心酸。渊国天府之土又如何,他捧在心尖尖上挂念了十数年的人,难道受过这万里江山的一丝厚待么?   “自然。”沈澜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模样怪异又出身微寒的万明新主,“难不成万明区区弹丸之地,还想与渊国一较高低?”   他笑道:“若是能自给自足,恐怕也不必拿通商之事千里迢迢来求朕了罢。”   话音刚落,伽萨仰颅将盏中余下酒液尽数吞入喉中,又落入腹下,言语越发咄咄逼人起来,“万明虽小,小王却愿意倾尽一国之力护他一人。渊国辽阔,陛下若真想避人口舌倒也未尝不可,找个野山隐居便是了。不过,陛下可愿意为他舍去自己的帝王之位么?”   至此,伽萨彻底阴了脸,口中讥讽道:“渊国如此物阜民安,宫中倒是连眠眠这么一个小人儿都养不好,实在是‘大国风度’。”   闻言,沈澜眼瞳一缩,快步走下台阶至那人面前,“他在渊宫这些年,上好的药材从未断过,宫中供给他的吃穿一应是最好的。”   “这话陛下自己说着,信么?”伽萨将酒盏重重落在桌上,抬手勾住那雕花镂空的椅背将座椅拉出,拂衣坐下,“陛下以为,他若真是在渊宫中被善待,怎会致使积年的旧疾越来越重,路不能行、手不能提,便是说多了些话都要微喘几声,陛下把这叫做善待?”   “你什么意思?”沈澜心中闪过片刻的迟疑,足下动作一缓,重又端住了帝王的风度。   “陛下觉得他称心如意,是因为太后本就是为了讨你欢心,逼着他学习如何取悦皇叔,如何一颦一笑都仿他的母亲梁夫人。”那双金瞳缓缓爬上血丝,“眠眠从未被好好教养过,他不过是太后复仇的一枚棋子。等陛下上了钩,他自然就成了弃子,届时陛下自身难保,只能任他被人唾骂、病死宫中,无人会心疼他。”   “说起来,陛下心中所念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母亲梁夫人,而非眠眠,究竟为何执着于将他困在身边呢?”   “陛下若当真看重眠眠,为何方才太后那般诋毁侮辱,陛下却不出一言维护?陛下是不敢么?”起初随意搭在椅背上的手已因极力忍耐而绷得掌骨清晰显露,伽萨满是恨意地盯着眼前自持风度的帝王,“陛下只是不想,因他是梁夫人与嘉王的孩子,体内淌着一半仇人的骨血、却生得与陛下心上人肖似的容貌,这就是陛下不断囚禁、折磨他的缘故。”   “陛下可知眠眠与小王说过什么话么?”   沈澜的脸色暗沉如凉水,斜斜落着三分月光,将那高耸鼻梁与深邃眼眶衬得晦暗。默默良久,他方张口问道:“什么?”   “他说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伽萨愤恨地盯着眼前神色微惊的帝王,“不愿活在这世上。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善待的结果。”   -   一别经年,许久不曾踏入八宝殿,殿中的陈设却叫我记忆犹新。   我用目光隔空转悠一圈,当即认出这张椅子是太后扬杖责打时宫奴们捆我用的,那只瓶子原本是一对儿,另一只被太后动怒时摔碎了,叫我跪上。   “这地毯还在呢。”我抬脚踩了踩,靴底触到底下坚硬的砖石,转头与容安笑道,“我从前就跪在这里,给太后念《百相图》听,这张地毯啊,不知道吞吃了我幼时多少眼泪。”   容安眸子一颤,哀哀地垂下眼睫,“公子受苦了。”   是啊,从前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日都觉得自己不被世间相容,却又撑着走到了今日。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就连这些陈年往事在身上留下的伤疤都在缓缓愈合,哪怕是父王扬鞭抽下的那一道伤,我有时抚着都不觉得疼痛了。   八宝殿中满室熏香,甜腻下藏着绵绵的寒意,像极了那面容姣好却心思歹毒的太后。   “公子稍等,太后娘娘正在沐浴。”贺加兰因贴身伺候的侍女向我恭敬一礼,乌瞳流转间,言语里多透露出些许暧昧。   我步子一顿,心道真是奇怪,若是在做这般私密的事,索性打发我回去就是,何必将这些话说与我呢?便道:“既然太后现下不便,我明日再来也无妨。”   说罢转身便要走,谁知那侍女将两臂一伸,竟是拦住了我,面上吟吟笑着,“不必,公子留下等候便是,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未几,便听偏殿内一串泠泠的水声,灯火跳跃,隐约能见里头人的动作。我顿觉自己处在这里极不合适,推开侍女阻拦的手臂便要走,却听身后一道宛若山泉飞落的、明亮的声音,“表哥。”   我狐疑地回头,只见方才席上那低头不语的少女站在几步外。她见我转身,盈盈地见礼,再次唤了声,“表哥。”   “你是……?”   “回公子,我家姑娘出身世昌侯府。”她身旁跟着的小丫头开口,随后又被主人拦下。少女唇珠微动,“宝璎见过表哥。”   经她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世昌侯祖上也曾是圣祖之子,只是世袭罔替,如今已降为了侯爵。眼前这姑娘,应当是我的姨母、孟氏二小姐与世昌侯结合所诞下的掌上明珠——沈宝璎。   我正要与她问好,骤然想起今日在王府中折腾的王妃便是她的姨母,一时有些拗口起来。   沈宝璎却不见外,“宝璎家中管教甚严,也知道旁家的家事,不容我多言。”   她莞尔地笑,一举一动仿佛拈着月光,“只是今日在殿中见到那株万明进贡的珊瑚摆件,觉得十分新奇,可惜还不曾细看便损毁。我心中实在念想,听闻有商人购置了大批成色极佳的光珠献予太后娘娘,便想着来瞧一瞧。”   “这倒是不难。”思及伽萨与我动身时装的满车珠宝,分她一匣去京中贵女面前展示也好,我正要应下,却听偏殿殿门“支呀——”一声打开,带着温热水气的香味便扑面而来。   太后此时周身罩在花青的袍子中,没了那些张扬的首饰,倒是比先前在宫宴上时少了些疯癫,多了些肃穆,“璎丫头,你回去罢。哀家与你表哥说几句话。”   沈宝璎闻言,听话地俯身告退便披上侍女递来的斗篷往外走。太后此时方睨我一眼,又远远地看向她离去的袅娜背影,这才领着我回了正殿。   “怎么?”她嗓音慵懒,却中和不了骨中的高傲与不屑,“今日刚整治了嘉王妃,便这般急不可耐地来问哀家的罪了么?”   她对我向来没有好脸色,当初没能借我的手扳倒沈澜,她已然将我狠狠记恨住了。而今日伽萨在众人面前数次回怼,更让她心神不快。   看着太后眼底藏不住的怒意与怨气,我倒是有几分高兴,只是不好在面上表现出来,便依旧淡淡地抿着唇,讥道:“我从小不够聪慧,多亏了太后娘娘教导,出落成这般模样。”   贺加兰因瞥我一眼,那眼神中不知藏了多少滔天恨意,简直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便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径直问道:“当初,我母亲梁夫人来面见太后,不出几日便被赐婚给传闻中救过她的嘉王。太后娘娘应当知晓此事罢?”   话音刚落,她骤然顿住脚步,黛眉微蹙。   我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已经猜出了些许,便索性将话挑明了,“我想问,当初告诉她那救人者是嘉王的,就是太后娘娘罢?”   作者有话说:   浅试了一下上帝视角,萨老师终于多了点镜头。如果大家觉得不适应请告诉我,我会改回之前的叙述方式   虽然后台每天只有几个人追读,但是真的很感谢大家包容俺的幼稚文文,我以后一定老实更新!可以的话请给我一点评论叭,夸夸永远是创作的动力QAQ 第98章 兰因   话音未落,贺加兰因的面色已经沉了几分。她眼里压着团暗云,站在矮阶上居高临下地睨我。   “放肆,你怎可污蔑太后娘娘!”跟了她多年的侍女柳眉倒竖,两瓣殷红的唇张口便要来呵斥。我只管与太后目光交锋,自有容安道:“姑姑,你这般顶撞公子,又是什么道理?”   “你……”侍女一噎,便见太后向身侧丢了个眼风,她只得颔首退下了。   贺加兰因缓挪莲步落下阶,却不说话,冷脸直至我面前,方抬起套有护甲的手想要掴掌,“你可知,冒犯哀家是何等罪名?”   那花丝鎏金护甲在空中一晃,滞住不动了。我抓着她皮肉略显松弛的腕,指节一紧,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背勒出了青筋,“太后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任打任骂的药罐子么?”   她本过了天命之年,正是身体由盛转虚之时,根本经不住我的钳制。长眉拧出深川,她用力一挣,生出红印的腕只在空中颤了一颤,仍被抓在我手中。   “太后不分辩,我便当是认下了。”   她默不作声,瞪着一对紧缩的瞳恨不能将我如幼时那般折磨一番。我心中虽早有猜想,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依旧遏不住滔天的恨意。   “沈公子,你快放开太后娘娘!”一旁的侍女忙上前阻拦,容安亦张开双臂将她拦至一旁,口中只道:“姑姑,歇歇罢,若不小心伤了公子,自然有人提刀来杀。”   他们二人一个拦一个闯,一时僵滞在侧。贺加兰因恨极,套着护甲的指微微颤着。我正要逼问她为何做出这般孽事,忽觉不对,忙将手中握住的腕向侧一甩,果然眼前一道凌厉的光闪过,她尾指的护甲上竟推出一片短而尖利的刀!   幸而我曾在宴月那处瞧过他做的种种暗器,心下反应得快,否则按她那刀尖刺入的方向,我只怕要丢一只眼。   侍女快步上前搀扶,贺加兰因踉跄几步跌进她怀中,喘息两三分便直起身笼住了掀乱的斗篷,冷眼睨来,“是她自己蠢,哀家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究竟为何要骗她!”母亲受过的种种委屈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咬牙切齿地逼上前,侍女慌得挡在了她身前。   “渊国人不是喜欢荡平四海么?”贺加兰因两肩微耸,嗓中滑出高亢而痴狂的笑声,“他们既然占了贺加的土地,哀家便要他们加倍奉还。”   她乌瞳之中盛着破碎的泪意,将一心护住的侍女推倒在阶上,直面我而来,“我要这渊国的江山握在我们贺加女人的手里,什么情爱、什么名声都不重要,我要渊国百姓匍匐在贺加人的足下为奴,让他们也尝一尝看着亲族枉死眼前却不能救的痛苦!”   我心中惊了一瞬,骤然念及那些客死他乡、任人鱼肉的贺加子民,险些被她一番言语所鼓动。   过去在万明,我想方设法地将他们救出牢笼,在晟都安身立命。可如今尚在渊国国境之内的贺加遗民呢?太后已经身处万人之上,他们现今又过得如何?   “当年人人都以为我父王将被立为储君,所以太后便设计安排我母亲在他身侧为细作,是不是?”我掩在衣袖下的手因惊愤交加而颤抖着,实在难以接受母亲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作为一枚必弃的棋子被轻易毁去了本该安稳幸福的一生,“太后可想过她这一生会遭受多少苦难?难道母亲就不是贺加子民么?”   “她是贺加公主,她必须为贺加付出一切!”贺加兰因彻底癫狂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来,两手死死叩住我的肩,“还有你,你这个小贱种,身为公主之子偏偏耽于情爱之中,和你娘一样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我被她一番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恨意几乎要化作刀刃穿透那薄薄的胸骨。我抬手将她掀翻在地,骂道:“太后口口声声说着要为贺加复仇,可母亲是贺加子民、我也是贺加后人,却只是被你一手送到你想要报复的渊国王侯身边去。”   “若是没有母亲与我,太后应当也会千方百计地搜寻其他贺加人作为棋子,就为了可笑的‘祸乱君心’四个字。把贺加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就是你所谓的‘为复仇付出一切’!我竟不知,这究竟是复仇还是迫害!”   “沈鹤眠!”贺加兰因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使足了力气往我身上重重推了一把,尖叫道,“你这个姓了沈氏的废物如何能体会哀家的苦心?还有你那个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不明白哀家!”   她赤红着双眼,精致面容早已扭曲得可怖。跪倒在地砖上的侍女从未见过主子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竟吓得愣在原地瑟瑟发抖。   “我倒是想问太后娘娘,”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动荡起伏的波澜,“如今没入花楼、被渊国皇亲国戚、富家子弟豢养为娼的贺加百姓,过得如何?”   贺加兰因眼中衔泪,却突然怔住了。   “我再问,如今流落四海、寄人篱下的贺加百姓,又在哪里?”   我将她错乱飘忽的眼神尽收眼底,方知她从未关心过这些人的死活,痛苦地闭上眼叹了口气,“太后既不关心母亲与我的境遇,又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太后娘娘究竟在复什么仇,为的又是谁?”   “哀家自然会替他们筹划,只要渊国的江山归了哀家,一切……一切都好办。”贺加兰因仓惶抬手抹去眼角泪痕,企图重新端起雍容高贵的架子,却不慎将护甲上露出的刀片刺入额角,徒添一道淌血的伤口。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心中寒凉无比。   她要复仇,却不知道自己该复什么仇,单是为着自己的执念葬送了我母亲的一生,又毁去了我十数年的光阴。还有……   “我再问一句,当初救我母亲的,是不是当今的圣上?”   贺加兰因面上带血,赤色血迹淌过黛眉与乌眸,像道凄惨狼狈的伤疤。她冷笑一声,启了唇,“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再来问哀家这老眼昏花之人?”   我渐渐敛了情绪,只觉得人乏得很。不愿再多废口舌,索性拂袖准备离去,至于旁的,做什么都该先告诉一声那捧了多年执念的痴人。   “你不明白,都不明白。”贺加兰因口中喃喃自语,俄而自嘲地一笑,“不明白好啊,不明白也无妨。哀家这么做,自有哀家的道理,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都会敬服哀家。”   -   回衔香时,我再次路过了宫中的御湖。婆娑柳影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湖边徘徊。   伽萨的步子有些烦躁,他只是负手在湖畔来回地走,形只影单显得颇为孤独迷茫。   容安识趣地退出了御园,我放轻了步子走过去,从后方伸手环住那截劲瘦的窄腰。他飞快抓住我的手意欲剥离,随后才放松地摊开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今天费了不少口舌,此时正累得慌,加之与沈澜那不省事的半吊子皇帝对峙颇久,一时力不从心也是有的,便耐心收起声音中的疲惫,轻快道:“怎的了,是在此处专程等我么?”   伽萨叹了口气,将我拉至身前按进怀里,垂首将下巴搁在我肩旁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啊,专程等我的眠眠。”   我拉着他挑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坐下,任着晚风将湖面水汽轻轻拂在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在疏离月色下显得清冷又柔和,像极了我本想献予伽殷公主的那批月影纱。   白驹过隙,大家都有了各自归处。   我偷偷瞄一眼伽萨,月光将他的侧颜轮廓描摹得尤为分明,隐约可见眉心攒着的一副愁容。我拍了拍大腿,又扯扯伽萨的袖子,他瞥我一眼,低声道:“不必。”   “来嘛,这里没有宫奴巡夜。”我不依不饶地拉他,又被他推开,“不要。”   “怎么,进了渊宫收敛了?”我只好凑上去,轻轻吻过他的唇角,“也不问问我去了何处。你若是再推辞,我可就不高兴了。”   伽萨垂眼望着我,半晌才又轻舒了口气,将后脑枕在了我的腿上。我垂下头,指腹划过他的面颊,“与我说说,今日和我皇叔都说了什么悄悄话?”   他伸手抚上我的面颊,目光显得遥远而疲倦,“还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想要你,我不同意;我想要通商,他不同意。最后我骂他负你,他骂万明偏远贫窭,谁都没讨着趣。”   “眠眠,我过去总以为万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先是输了伽牧,如今又深觉步步艰难。”   “不是你的错,”我听他缓缓的呼吸,安慰道,“人啊,一旦有了奢求,便不得不受困于世俗种种。若要说随时随地地快哉……”   我捏起地上松脱的一枚卵石,随手丢入湖中,“恐怕也只有水中的鱼最乐得自在了罢,谁让鱼都是傻子。”   伽萨轻轻地笑,身子在我腿上起伏着,半晌方道:“我要权,也要你。若是因此困于桎梏,我也不悔。”   “行啦,我明日亲自去见皇叔。”我伏在他耳畔,悄声道,“我今晚知道了件大事。”   “什么?”他有些好奇。   我直起身,托着腮将目光在天际转了一圈,坏心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第99章 画像   伽萨在我的小院里宿了一晚,翌日清晨便要出宫门。他身为一国之主,总不能一直立在别国皇帝的檐下。   我边送他出去,边沿路一一指着宫中诸景与他谈笑。路过御园那郁郁葱葱的花架时,伽萨突然了顿住脚步,抬手将一串朱藤托在掌心细瞧。我摇着扇子扑风,笑道:“你偷偷藏起的那幅画儿,就是在这里画的。”   他长眉微挑,“你们渊宫的画师倒是很有技法,可惜还是缺了三分神韵。”   “总比某些人画的竹竿好看。”我振腕收扇于掌心,合起的扇束自空中一晃,隔空点在远处翠玉似的竹丛里,“又像苇草,又像竹竿,那倒是很有神韵。”   伽萨眉心一抽,动辄在我腰侧拧了一把。我嗓间划出一串笑声,闪身就往花丛中躲,却被他勾起手臂捞回来,后背便轻轻贴在了木架上。   我抬眼瞧着他那双愈贴愈近的金瞳,抖开折扇掩住了半边脸,将他目光凝聚的唇藏了起来。伽萨转而随手掐下一朵雨薇,带着未散的香气搔了搔我的耳垂,随后便簪在了我鬓角。   我抬手扶着那朵娇嫩的花,弯眸道:“不曾想大名鼎鼎的万明王,除了驭狼砍人,还有这般柔情雅致。”   “难怪渊国文人都爱诗词歌赋,这样的景致若不着墨记下,实在是可惜。”伽萨垂首,一手扶在我腰侧,将唇隔着薄薄扇面吻下。日头半抬,我才惊觉果真是夏日里了,无须多动便易身子燥热。   我松手将折扇落在泥上,鬓边花摘下衔在口中,他沉沉吻下,舌尖将柔软瓣子拨弄一番碾碎在齿间,汁水便滚落我唇畔。两只手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喘息的工夫,伽萨道:“我替你重画一幅,如何?”   我下巴微抬,沾染花汁的唇正要应下,忽听背后传来“哎呀”一声,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奴捂着眼,两颊涨得通红。   他怀里抱着把扫帚,想来是复杂打扫御园小径的小奴。我冲他招招手,命他去取一套纸笔来。小奴扭捏地应一声,飞快地跑了。   “他若是告诉你皇叔……”   “告诉便告诉,皇叔也是个男人,难道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么?”我伸指擦去唇畔的花汁,整了整衣裳,抬眼望向远处跑来的小奴,礼道,“辛苦王上了。”   -   我坐在花架底下摇那把粘了泥痕的折扇,看伽萨抖腕运笔一气呵成,仿佛一时间画技精进不少,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什么绝世高手呢。   洒扫的小奴远远站着,不时偷偷往这里瞄一眼,而后朝一侧摆摆手。不多时,茂密竹影中便怯怯露出半张白净小脸,也只敢略瞥一眼便立刻缩了回去。   我并不去约束他们,只看伽萨只手撑在桌上,俯着身一副下笔如有神的模样。   末了,他很得意地将那画拿来给我瞧,洋洋洒洒铺了满卷浓墨画出的花架下,一个树桩粗的小人顶着张尖尖的脸,眉眼奸诈得像只狐狸,鬓边的大红花又像是媒婆打扮。那小人旁还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正是“娇娇”。   我皱着眉看了半天,最后一手将画纸拍在了他胸口。   “可有神韵?”伽萨笑眯眯地凑过来,将那张纸折起收进袖口。   “人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没好气道,“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媒婆!”   伽萨则不以为然,驳道:“若是媒婆长成眠眠这副模样,满天下恐怕就成不了姻缘了。“   “为何?我做媒定然是做一个成一个!”我抬脚就往外走,“且不说旁人,长砚与你的宝贝妹妹可是成了。”   伽萨跟在我身侧,“若是人人都见了眠眠,只怕再看不上别人。且不说旁人……”他学着我的语气,故意夸张道:“单说你身边这位,眼里就再看不上其他人喽。”   “油嘴滑舌。”我推搡他一把,“沿着这条宫道往前走便是宫门了,早去早回。”   伽萨凑上来亲我一口,方应了句“好”。   我立在砖地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抬手抚过他方才落吻之处,仿佛还残留着未散的余温。旖旎情愫刚蹿上心头,又猛然想起那张丑不拉几的狐狸脸媒婆,登时又垮了脸,只道:“出来罢,都看了半晌了。”   未几,怀中握着拂尘的内监便迈着颤巍巍的碎步至我跟前,面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皇叔遣公公来,想必不只是听墙角的。”我转过身,两丸乌瞳敛去笑意,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面上。   “公子聪慧。”内监俯身行礼,“皇上刚下了早朝,请公子前去说说话儿。”   他抬眼自下而上地扫过,面上洇着笑意,伸手摇摇一指,“皇上还说,若是公子腿脚不利索,辇轿就停在那里。”   腿脚不利索?怕是在想旁的什么事罢!   我眼尾抽了抽,伸腿就迈开步子走,“皇叔真是思虑周全。”   “公子心不在皇上,可皇上这些年可是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公子。”内监快步跟在我身侧,“这人啊,到底是有一道血脉连着,才更加相知相熟,公子说是不是?”   见我抿唇不言,他捏着细嗓道:“嗨——瞧奴才这张笨嘴,说的都是些什么零七八碎的话!”   “若是公公的这张嘴笨,恐怕天底下就没有能说会道的人了。那依公公所见,皇叔记挂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这张脸?”相隔这些年,他还是一心劝我归顺沈澜。我堵气似的瞥他一眼,抬腿就跨上了那乘轿辇,“得了,走罢。”   前后八名宫奴稳稳将轿辇抬起,我将右肘支在座上撑着额侧闭目养神,心中则思考着如何将母亲之事告诉沈澜,一面怕他颓然失意无心于朝政,一面怕他过于冲动将前朝后宫搅个天翻地覆。   半晌,跟了半路的内监突然出声道:“皇上若非念着公子这个人,怎会十数年不入后宫呢?”   “什么?”我骤然被打断思绪,有些诧异。   内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道:“公子,请——”   话音刚落,轿辇稳稳地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个短的,明天还有一更,记得来看! 第100章 刺客   归墟殿内灯火通明,照旧点着甘甜芳润的龙腹香。长靴落在铺有栽绒金线串枝莲地毯上,倒叫我想起了他从前说过的话——   “朕在归墟殿设了暗室,你就住在那里,给朕当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皇妃。”   我略略扫了一眼,至今未见得那用来藏娇的金屋在何处,目光却捕捉到一片明黄的缂丝衣袖搭在檀木架上。沈澜背对我而立,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支金镶红宝石花开富贵簪。烛火一晃,墙上便映上了粼粼金影。   我不肖猜也知道,能被他这般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的,唯有我母亲的遗物。   未及开口,便听沈澜一声叹。他将金簪落入锦匣中,转身拂袖而来,一双敛住月色的目原盯在我眉眼之间,忽而向下一落,原本舒和的面就垮了三分。   我心虚地抬手一抚,果真在唇畔触到些许花汁干涸后落下的印记。   沈澜不问我脸上为何有污物,或许他也不必问,径直将眉拧起,斥道:“越发不懂规矩了,你有什么事滚回自己院里闭起门来做,光天化日之下在御园中行的都是些什么举动。就算是在南蛮之地,渊人的风骨也不能丢。”   “我的风骨早折在这渊宫中了,倒是在万明重又立起了三分。”我呛他,“皇叔若是没有别的话,我就告退了。”   “你!”沈澜似有怒意,却不知为何又软了语调,叹到,“你和那蛮王就这般好么?”   “皇叔都亲眼目睹了,又何必来问我呢?”我敛衣落座于紫檀木雕花椅上,随手倒了盏茶递在唇边正欲饮下,忽觉沈澜的神色有些奇怪。   是了,先前在伽萨身边潇洒惯了,忘了面前这位是我皇叔,万人之上的大渊天子。   我讪讪将茶转而递给了他,“皇叔喝茶。”   “你和那蛮王就这般好么?”沈澜瞥了眼放在桌边的茶,复又问道。   我点头应道:“是,他批奏章时就算我在一旁唱歌,他也不生气。”   闻言,沈澜的眸子动了动,“朕批奏章时,也准你在一旁唱歌。”   “就算皇叔准,这宫中诸人准么?京城诸公准么?渊国的百姓们准么?”我无奈笑笑,意味深长道,“皇叔,渊国的规矩能压死人,只言片语亦能毁人一生。”   “鹤儿,朕知道你从前受了许多委屈。”沈澜移步上前,阴影自头顶倾泄而下,我搭住扶手起了身,“回朕身边来,朕决计不再叫任何人有伤你的机会。”   我立在他面前,只需稍稍抬目便能见他那双眼尾细小的皱痕,仍是瑕不掩瑜的漂亮。念及母亲年轻时温柔如桃花的美人面,我竟有些不堪的悖逆想法自心底生出。   若是当初没有太后的教唆,也许他们二人才算是一段京城中人人艳羡的佳话,至于我那父王……不要也罢。   沈澜许是窥见我眼底藏着的柔情,自以为说动了我,竟兀自伸手将我的手拉至掌心。我猛然一怔,便将手从那宽厚的掌里抽了出来。   “若是皇叔当真心疼我,当初就不会将我送去万明,哪怕是倾尽国库也会与万明背水一战。”我自嘲地摇摇头,复而抬眸注视着他,“其实皇叔知道。             渊国的江山社稷与我这一个人比起来孰轻孰重,也知道我并非皇叔心中所念之人。”   他面色一凝,目光黯淡几分,却不曾出言责备我的言语失格。   “皇叔知道我与伽萨有过肌肤之亲。”我将唇一勾,“原以为皇叔会大怒,如今看来到像是有些放下了。”   沈澜被这话噎了嗓子,片刻才道:“朕知道他会强迫你,其间许多不得已,朕不怪你。”   “皇叔错了,是我将自己送给他的。”我淡淡一句,叫大渊最金贵的天子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险些泛出铁青色。   “我愿意将终生托付与他,因着他看过来时满眼都是我。”我缓缓道,“皇叔的眼神每次透过我,都是在看谁呢?”   看着沈澜怅然若失的模样,我颇有些于心不忍,只道:“我从前年纪小,不明白皇叔的痛处,只当皇叔仗着身居高位肆意妄为。后来经过许多事,也尝过痛失所爱后肝肠寸断之感,知道皇叔心里亦苦。”   “既然如此,你就该留在朕身边替你那母亲偿还。”他赤红着眼,一时情绪激动起来。   门外的内监大抵时刻留意着殿内的动向,此时忙在殿外隔着门道:“陛下息怒——”   那“怒”字还未落尽尾音,便被沈澜失态地一声喝止,“滚!”   外头传来窸窣声音,想来是内监连滚带爬地躲开,又像是风拂动屋顶瓦片刮擦之声。我定了定心神,道:“若是我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闻言,沈澜骤然转身,两眼凶神恶煞地盯着我,飞旋衣角自空中带起一阵风。   “隐情?当初人人都说她为了攀附储君、上赶着将自己送到嘉王府中,就连梁府都与她断绝了关系,还能有什么隐情?”他自鼻腔里重重地哼一声,“难不成是有人拿着刀逼她去的么?”   我恨他这一番话执迷不悟地误解母亲,当即气得抬腿就要走,临到门口又不死心,回首道:“皇叔或许不知道,母亲那时当真是满心欢意地以为自己将要嫁与在水中救她之人。”   “什么?”沈澜猛地抓住我的手腕,胸膛剧烈地起伏,“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我说,”我缓缓吐出一口气,鼻尖有些发酸,“母亲当初,也曾一心奔着那入水救人者而去。”   -   从日中到日暮,我给沈澜细细讲述了阴差阳错的一场误会,又与他说起从前在王府时的种种。其间自然略去些困苦的部份,只说母亲如何在树下弹琴与我听,如何在皑皑雪中就着红烛剪一枝似有暗香的梅。   沈澜的唇从薄红到煞白,又渐渐露出血色。他默然许久,久到内监猜不准是他终于得了手,还是我犯上伤了他。   “陛下……”内监那尖细的声音再次于门外响起。沈澜垂着的眼里似有泪意,又是一声沙哑且无力的“滚”字脱口而出。   门外那人再次连滚带爬地让开,瓦片摩挲得“沙沙”直响。   “贺加兰因。”眼前的男人眼底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恨意,潮水般几乎将万物吞噬一口,“好啊,朕与阿栖受你蒙骗这些年,只当缘悭分浅,原来是事在人为。”血丝飞快攀上那温润如玉的墨瞳,煦煦的面因悲愤而抽搐着,让我以为他下一刻便要去将太后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只是不能在此时。   “皇叔。”我轻声唤他。   沈澜闭了闭眼,勉强能压下动荡的心绪。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倒在座上,随手碰翻了那盏茶,“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年贺加兰因暗地里勾结朝臣,是朕疏于防范。没有十足的胜算,朕不会轻举妄动。”   他蓦地抬眼,似有凶光,“只是朕绝不会放过她。”   “还有一事,”我胸中斟酌着,“皇叔既然已经知道原委,也知道我不能成为母亲的替身,还请皇叔放我回万明。”   沈澜松松搭在椅上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黏着的踌躇。   “万明并非大漠蛮族,至少在抵御外敌、统领大漠诸部上,有着汗马之功。”我重新落座在他身侧,心平气和道,“伽萨此行所求甚是简单,不过是想渊国像从前那般助万明建设、防风治沙,再者便是两国互通有无、彼此和平度日。”   “皇叔就算不喜他,就当心疼心疼鹤儿。”我软了语气,露出几分央求的意味,“伽萨每次打仗凯旋都满身是伤,我看着心痛却无法住他一臂之力。皇叔允了他,何尝不是在宽慰我呢。”   沈澜心中有些动摇,他的目光不断在我面上晃过去,又远远地望向收起的金簪,斟酌半刻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   我正等着他开口,忽而听见一阵打斗声音,紧接着两团人影便从屋顶上滚落,连着碎瓦砖块砸了满地。   “主子小心!”慌乱之中,我听见宴月熟悉的口音大喊一声。   另一个万明长相的小奴率先爬起身,自怀中掏出刀子冲向沈澜,“狗皇帝,我奉王上之命取了你的首级,叫你再装腔作势地欺负人!” 第101章 天翻   银镜般的刃面映着一抹冷冽月光,转眼间便直刺沈澜的咽喉!   一阵血雾飞溅,和着四扬的尘土与砖块零落在地的碎裂声。宴月只身护在他身前,一脚踢开那刺客手中刀,指尖快弹,两枚柳叶镖便楔入黑缎包裹的腰际。刺客吃痛,被他轻易折住手臂压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方才还能握刀行刺的手臂已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宴月不管沈澜与我惊错的目光,伸手按在那贼人颈处便要取他性命。沈澜从惊魂中反应过来,喝道:“留他活口!朕倒要看看,是谁想行刺!”   闻言,那只洁白如玉的手下动作一顿,小奴便揪住机会大喊:“我奉王命伺机多日,杀你这——”   话未说完,他便“哇”地从喉中呕出汩汩鲜血,再听一声瓷器碎裂似的响,小奴抽搐两下后彻底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与此同时,宫中亲卫已将整座寝宫团团围住,自屋顶上及殿周缚下三五个万明小奴跪倒在地。   我认得出,那是从前留在渊宫里的万明乐伎,伽萨当初安排在渊宫中的细作。   宴月将手掩在袖中,两指间寒光若隐若现,仿佛在踌躇是否索性结果了沈澜的性命。我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此时众目睽睽,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命?哪个王、谁的命?”沈澜面色阴冷,目光自灰头土脸的宴月身上缓缓挪至我面上,两团乌目中眼瞳抽动一下,继而紧紧缩起。   如今能和万明人牵扯上的王,唯有——   我与宴月的目光在空中短促相接,心中一凛,仓皇解释道:“皇叔,我……”   事发突然,我本不知如何解释这番情景,沈澜亦不给我机会辩解。他缓步上前,抬手一掌重重地掴在我面上。   “鹤儿,你太叫朕失望了。”   -   “公子喝口茶,一整宿没睡嘴角都起泡了。”   容安手里端着盏子立在一旁,我拂袖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抬眼望了望那盏已然凉透的茶水,终究只落下一句重重的“唉”。   昨夜之事突发,沈澜认定那一队刺客是伽萨授意潜伏在寝殿周围,连带着我也脱不开干系。他将我囚在这一方衔香里,下旨将万明众人押入牢中严审。   半晌,我伸手去拉那雕花木门,还是同先前的结果一样。大门紧闭,自外封住,两个持刀侍卫守在门口。   我心里有疑亦有气,攥拳砸在门框上,终于引得门外人粗声粗气问了一句,“公子何事?”   “我要见皇叔。”指尖按在镂花木框上将指节压出苍白痕迹,我耐着性子与门外侍卫好言道,“烦请你通融。”   “公子省省罢。”侍卫亦不松口,“如今公子还能在这里安然无恙,已是皇上法外开恩,若再闹下去,恐怕得和贼子一起入大狱了。”   我猝然抬眸盯着那门外迷蒙剪影,仿佛有刺扎入心间,“你说谁是贼子?!”   侍卫不再多言,我握拳叩在门框上缓缓吞吐气息,还是抑不住将容安手中茶一手掀飞。衣袖翻飞间,青瓷菊纹盏摔碎在门上,茶水隔着纱将那人衣角沾湿。   “公子仔细伤了手。”容安快步走来,冰凉手指搭上我的指节。他垂着眼睛,低声道,“公子如今与其担心,不如先想一想办法。”   “办法?我连他为何要对皇叔动手都不知晓。”我被他半拉半推地坐下,一手搭在桌上支着隐隐作痛的额侧,“这是弑君之罪,是要被五马分尸的!他就算心里有什么,告诉我又有何妨?”   “奴在路上时听宴月漏嘴说起过几句,是王上想着,若此行所求不成,”容安漆黑的眸子骤然抬起,口中的话也悚人了三分,“就弑君另立新帝。”   搭在额角的手突然收紧,当初伽萨看似无意的一言突然回响在我耳畔。   ——所以我要把宴月带在身边。   他在启程前就有了这样的打算,而后瞒了我一路,直到昨夜弄巧成拙。是因为我总说怕他将我抛弃在渊国,所以才出此下策么?   我蹙起眉捋尽思绪,仰颅将一盏冷茶灌入腹中,这才从杂乱中觅得一丝清醒。   伽萨若真想对沈澜行刺,大可在双方官员和谈之后,何必在此时急于动手?昨夜那小奴口口声声称“奉王上之命”,倒是生怕沈澜不知道他是伽萨派来的刺客,宴月身为伽萨心腹却又是行阻拦之举。   若说部下之间生了分歧也不无可能,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这事有蹊跷。”我抬眸看向那紧闭的殿门,咬牙道,“可惜我被关在这里出不去,总有心也无法替他言说。”   复而起身至门前再叩三声,“我再说一遍,劳你让我见皇叔一面。”   门外的侍卫未曾言语,我正要抬腿去踹门,一片阴翳突然落在了门上。木轴转动,随着两扇门向内旋开,沈澜负手立在了我面前。   他面色依旧阴沉,两眸敛着寒光,哂道:“见朕?”   “你还有脸来见朕?”   -   啪嗒——   勤政殿里,沈澜挥袖将一卷沾染血污的供词掷在我面前,“何人指使、为何行刺,几名刺客都已经招待得清清楚楚。杀了朕,扶你为新帝,届时这渊国的一切就都掌握在了万明人的手里,好盘算。”   我跪在砖地上,手里抓着供词,唇瓣因其上触目惊心的文字而颤着,艰难道:“皇叔……”   他双眸半阖,抬手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薄唇刀似的锋利,“朕只问你,这件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皇叔,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他不是冲动之人。”我伸手抓住沈澜的衣角,睁着一双酸胀的眼睛望向他。   他厉了声色,狠声道:“误会?贼人已经招供,几人所述皆八九不离十。是他想弑帝!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伽萨辩解,你可曾想过朕是你的皇叔?”   沈澜直起身,几乎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他眼里露出失望之色,叹道:“朕,是你的亲叔叔。”   “皇叔,这事有蹊跷,若说他们铁了心行刺,为何只有两人出现在寝殿中?”我顾不得他眼里的失望,只能抓紧机会道,“皇叔想一想,若是真的要弑君,岂不几人相互配合胜算更大,为何一人行刺一人却阻拦?更不用说其余人躲在一旁并不动手。可见是、是有人想害皇叔而有人意图阻止。”   沈澜冷漠地盯着我,唇角微微垂着。   “既然有人妄动,其余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他们的本意并非刺杀皇叔,而是其中有人受了教唆生出异心。这背后一定还另有主谋,求皇叔明察!”我伏在地上叩首,凌乱发丝几番垂在地毯上。   “那你说,这背后还有谁在搅弄风云?”沈澜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寒冰,我身子一颤,寒气便顺着背脊向上攀。   行刺的是当初伽萨带来的万明乐伎,与之关联最为紧密的也只有他。我嗫嚅着嘴唇,却难以将这事陡然与其他人联系起来。   “说。”沈澜一撩衣摆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我不知。许是这些人之中出了细作,也未可知。”   又是一声冷笑,沈澜道:“这倒是奇了,他们万明自行安插在渊国的细作中又出了细作。”他敛起眸中笑意,怒道:“那也是他活该!”   我心中狠狠一沉,仿佛浸入凉水的弦月。他知道伽萨当初在渊国安插细作的事,我再想替他说些什么就更难了。反复翻看手中的几份供词,目光草草扫过,并未找到宴月的那一份。   “还少一份供词……”   “方才大理寺卿来报,一人拒不认罪,已经废了右臂。”沈澜端起茶盏,茶盖轻碰杯口,在偌大勤政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大理寺历来手段颇高,想来在双臂皆断之前,剩下那人亦能将供词尽数吐露。”   废了右臂?宴月他最擅制作各种精巧暗器,若废去双臂,只怕以后连维持生计也不能了。   我垂着眼睛,心里一阵阵刀剐似的痛,“皇叔,当初高武投敌欲伤我,是宴月救了我的命,他昨日也救了皇叔。”   沈澜启盖的手一顿,狭长眸子敛着寒光睇过来,“你想如何?”   “我知道皇叔心中恼怒,是行刺者罪该万死。”我叹了口气,扬起那张与母亲相似的面孔去望他,“我只想求皇叔细查此事,千万不要错杀好人,也不要放过背后真凶。”   沈澜的目光凝在盏底浮着的两篇茶叶伤,似乎是在思考我这番话。半晌,他终于搁下茶盏,腕一掀朝我摊开掌心。   我忙不迭地起身至他跟前,犹豫地将手缓缓搭上去,只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唤道:“皇叔。”   他捏着我的手,指腹扫过手背连绵如山峰的指骨,复而将目光落在我面上,“朕从前将你当作她的替身,想来是朕错了。”   “你除了这张脸,真是半分也比不得你母亲。”   闻言,我脊骨一寒,匆忙跪下,“皇叔恕罪!”   “不过你既然对此事不知情,朕也不会迁怒于你。”他继续道,“至于伽萨,等朕查明此事,会留他个全尸。“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谁在干坏事(首先排除伽萨) 第102章 地覆   “奴听得真真儿的,”侍女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两只玉锤交替落在锦绸包裹的腿上,“皇上生了大气,说要处死万明新王。鹤公子去御前求情,可被他一顿叱责,还……”   贺加兰因卧在贵妃榻上,手里搅着碗糖蒸酥酪。黛眉云波微起,乌黑深瞳里漾起一丝讽意。   侍女窃笑,伏低了声音,“听说赏了一耳光,给赶出去了。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他从前是万不敢这般顶撞尊长的,去了趟万明竟像着了魔,事事都要先念叨一句那蛮人。前几日在宫宴上便大放厥词,临了深夜又往殿里闯,奴看着真是心惊肉跳的。”   “让那蛮王愿意将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他的本事。”贺加兰因将碗中凝脂拨乱,另道,“倒是谢家小子这次做得不错。”   “安国公宠妾灭妻,连累谢公子藏拙多年,多亏了有娘娘指点迷津。谢公子知恩图报,去了趟万明便将那些乐伎的底细都打探干净了,才能叫他们忠心为娘娘所用。”   “哀家手里只出过一个扶不上墙的孽障。”她兀自抬手捏了捏眉心,立刻有一双手来替她缓缓按揉额侧的穴道。暗香盈袖,沈宝璎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听着太后的话。太后握住那只白玉似的手,掀睫亲昵地看她一眼。   “也罢,哀家用不着他了。”   “奴还听说,皇上言语里提及梁夫人,说鹤公子远不及他母亲。”侍女又道,“奴只担心,若是皇上念在梁夫人的面子上,又原谅他……”   “弑君之罪,就是梁栖桐即刻活过来也护不住他。”随手将碗搁在小几上,贺加兰因复将桌角挂着的一串佛珠捏在指上捻了捻,丢了回去,“他现下在何处?”   “出了勤政殿就叫人牵马往大理寺去了,许是去见那新王最后一面。”   贺加兰因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哟”,歪了身子,一手支在额角闭目养神,“叫人拿把刀给他,用得上。”   侍女正要起身去安排,忽听身后一声略带懒意的“慢着”。贵妃榻上风华绝代的女人捏了捏身下软枕,道:“去取万明新王的刀,叫桑鸠送过去。”   -   “不是奴才要多话,公子这又是何苦呢?”内监抱着拂尘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险些颠散了一副半衰的骨头,“皇上如今已然龙颜大怒,公子实在不该再趟这趟浑水。”   他累得气喘吁吁,嗓音也从起初的刻意压低到眼下抑制不住腔调,引得过路宫人频频侧目。   我骤然顿住脚步,内监预料不及,继续朝前踉跄几步方才刹住了步子。我强压下颤抖的声线,问:“那依公公看,我当如何?”   内监抬袖擦去额上细密汗珠,笑道:“公子都一宿未眠了,眼下自然是回殿中休息一番。”   “公公是叫我不去管万明新王的事。”我双眼紧盯这在御前服侍多年的老滑头。他最了解沈澜的心思,如此看来,难道皇叔真的要动辄对伽萨下手么?!   “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内监眼神忽闪一瞬,随即含上笑意,将那张斯文面孔衬出了几分和蔼,“公子若真要问奴才的意思,奴才只一句话,公子该吃吃该睡睡,莫要再过问此事。”   我自感双眼胀热,赤着双眸子看过去,胸膛微微起伏着。   “公子似乎比从前冷静了不少。”内监似是无意道。   事到如今,慌又有什么用?   “皇叔既然要杀他,就该知道万明人亦非窝囊之辈。届时再起争端,恐怕渊国天下大变。”我将目光投向琉璃瓦勾勒的天青之中,浮云翻卷,焉知不是一场风雨袭来的前兆,“皇叔纵然动怒,打骂随意,杀了他只怕万明联合周边诸部北犯,到时更不好收场。”   “大渊为千湖之国,若是狂风骤起,惊涛拍岸,是何等景象?”   内监半俯着身子,貌似恭敬,却是在勾唇笑道:“是渊国的山河先起风,还是公子的心中先落雨,奴不敢妄自揣测。”   我眼皮子一跳,侧目瞥去。他是不敢揣测么?分明是拿着我与伽萨的事说嘴。   “只是,”他眯起眸子,意味深长地说,“这宫中本就是要大变的,何不顺势而为?”   我听着他这话颇有深意,正要再问,内监却俯一俯身子借口“回御前服侍皇上”离开了,腿脚甚至要比方才还利索些,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眼见日中将至,我拂袖往宫门口去。   容安与桑鸠在那处候我,同一个牵了良驹的侍卫站在一起。   “公子贸然前去,奴怕皇上怪罪。”容安照旧要来扶我,许是想起我如今不再缠绵病榻,便将手又放下了,“公子今日见了皇上怎么说?”   “不曾说什么。”我翻身上马,随手拂过微肿的脸颊,不禁有些失意,“还能说什么。”   弑君一事伽萨从未与我提起过,我满心以为不论将来遇见什么事,凭我们二人的关系总该携手同行,他却先一步将我蒙在鼓里、以身涉险,我心中既恼怒,又失意,更生出不少对他一意孤行、莽撞行事的埋怨来。   满腹言语终究化作一句哀叹,随风轻轻呵入半空。   蓦地,我将两眸瞥向桑鸠。他怀里抱着把镶了金纹的玄色刀鞘,站在几步外踌躇不前。或许是我盯地太过直白,他先是一颤,这才慢吞吞上前来。   “手中拿的是何物?”我目光瞥过那把属于伽萨的刀,明知故问。   “方才有人送来,说大理寺那地方凶险,叫奴拿给公子防身用。”桑鸠垂着眸子,只将刀双手捧上。   我不必问是谁,也知道在这宫里想推我入火坑的人不少,以八宝殿的贺加太后为首。能叫桑鸠亲自将刀奉上的,也只有太后一党。他在路上与我说了许多遍不愿回到太后身边之类的话,忠心亦表了无数回,到头来难道还是割舍不断与贺加兰因的联络么?   桑鸠不敢与我对视,我也不多问,伸手便佯装去拿那把刀。桑鸠肩头狠狠地哆嗦一下,两膝一软便跪在了砖地上,复而将刀抱在了怀里。   我不语,只静静盯着他。   “这刀是……是太后身边的侍女送来的。”桑鸠磕磕绊绊道,“太后娘娘定然不会安好心,奴愚笨,却总觉得公子不应该带着刀去大理寺。”   我眯了眯眼,“哦?为何?我不过去过问一句,难道还不能么?”   “大理寺是历朝审核案犯之处,公子若带着刀去,不论是为何事而去,都会给人落下话柄。”桑鸠道,“奴从前跟着太后娘娘,心里明白她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太后如今对公子恨之入骨,公子应当万分小心才是。”   若我今日当真带着刀去,回来就会多了个劫狱的罪名。这样的话从桑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暗暗惊讶。   太后想用这把刀要了我的命,是将我当傻子耍呢。不过她既然能拿到伽萨的东西,想来刺杀之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她却并不避讳,反而将自己所为大大咧咧地呈现在我面前。这是想告诉我,就算我认为她才是背后主谋,苦于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她。   我复而打量起桑鸠,倒是还有些忠心在身上,终是缓和了语气,“起来罢,这刀你先替我好好收着。”   桑鸠连连点头,更加用力地将刀抱在怀中,小声解释道:“奴看着他们远远来了,原本想快些走开,可他们非要将奴团团围住。”   “太后身边那几个侍女都不是等闲之辈。”我攥住缰绳,与他道,“下次再来,就叫人拿棍子将她们赶出去。”   “是。”桑鸠感激地伏在地上拜谢。我扬鞭纵马,往宫外飞奔而去。   -   这偌大的渊京之中,看似是我的故土,实则亦是群狼环伺之地。   先前追溯那刺客的来历时,我将这京城里有过动机的勋爵人家一一数尽。抛去太后不谈,头一个便是王妃。嘉王府与其母家沛国公府当初便因为母亲嫁与嘉王而不悦,前几日刚在王府中闹了一番,王妃记恨我是应当的。而嘉王府一众与沛国公府长年遭到沈澜责难,若是因此生出反叛之心,并非不可能。   再说母亲曾经寄住的靖安伯爵府,梁氏一族亦因她屈居侧妃之位而不快,一早就与她断绝来往。这些年在沈澜多番打压之下早已不复昔日光辉,梁家众人想来也是怀恨在心。   再者……镇国公家的公子当初被沈澜封为御使前往万明宣读册封世子的诏书,不巧赶上伽莱伽牧二人兵变,当场血溅阶前。听说,他们夫妇二人因此对我多有不满,对圣上亦有怨恨不能诉诸于口。   这四家对沈澜与我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在心中,又因出身显贵而时常入宫,自然有机会接触那些宴会上舞乐的万明乐伎。我起初只以为是有臣子因心怀不满而叛变,意图谋害圣躬,可今日的情况又将主谋指向太后。   贺加兰因过去最喜欢宣官眷与幼子入宫,若有伶俐的就留下教养以待来日重用,单我见过的就有康王府家的女儿与安国公家的公子。我不在渊京的这段日子里,恐怕与太后亲近的各家子女只多不少。若是太后借此机会与京中诸位皇亲攀扯起千丝万缕的联系,情势便更加诡谲复杂了。   如果这事是太后做的,又有谁与她同谋?前朝臣子生出谋逆之心,只怕沈澜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不知他发觉没有?   我骑在马上想着,越发觉得脊骨寒凉。整座八宝殿就如一座蛛网的中心,暗处四通八达,叫人明知太后与人勾结,却辨不清那些蛛丝究竟连接何处。亦不知那蛛丝将在何处断,断的又是沈澜的哪一条臂膀。   若贺加兰因真的得势,恐怕渊国就危险了。当日她的疯狂之语重新回响在我脑中,令我不禁心惊胆战。   我正蹙眉思考,忽听前头一声惊呼,胯下白马当即嘶鸣起来。我勒住缰绳,方知自己的马冲撞了旁人的车驾。细瞧,一只纤长白净的手挑开车帘,从上一跃而下的竟是温辰。   他数日未见我,搀扶着自己父亲下了马车后便兴高采烈地开口:“阿──”   蓦地,他突然想起什么,只与其父温从云一道拱手礼道:“鹤公子万安。”   我忙让他们二人免礼,自己虽下了马却并不打算过多逗留,因此缰绳还紧紧握在手中。   “温大人不必多礼,长砚在万明时对我多加照拂,如今才能这般顺利地回到渊国。”我谢过年近半百的温尚书,目光却始终紧锁在远处肃立的建筑之上。先前不知伽萨被沈澜扣在宫中何处,我抓着内监逼问多遍,方才得了一丝风声。   万明诸人皆被押至天牢交由大理寺卿审理,沈澜不让我多嘴,我只能先去大理寺找伽萨问个明白,顺便……看看宴月的伤势如何。   “下官见公子方才行路匆忙,神色疲倦,不知是要往何处?”温从云说话不疾不徐,是一个十足的文官清流模样。他向来崇尚与周边小国和睦共处,也因此受我父王任用。沈澜继位后虽因父王之事对他心存疑虑,念在温辰自请陪我去万明一事上,倒也不曾过于刁难他。   闻言,我心中一阵愁苦,只道:“宫中风云剧变,大人日日在御前行走,想来亦有所耳闻,怎会不知我要去何处?说起来,还要求大人帮我一个忙。”   温从云面上闪过一瞬的困惑之色,礼道:“下官愚钝,还请公子名言。若有下官力所能及之事,定万死不辞。”   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粗糙麻绳厮磨掌心。我叹了口气,道:“前夜皇叔遇刺,那刺客却自称与万明新王有所联络。皇叔大怒,恐怕要……”   眼见温家父子俩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我忙道:“这些事我自然不信是伽萨做的,只怕背后另有人在。如今那些刺客被押在大理寺内审讯,故而要去询问些要事。只是我想,若能请大人为我在皇叔面前劝说几句,拖延几日,真相才能水落石出,不至于叫两国交恶、小人得利。”   “皇上遇刺,下官虽日日上朝却未曾听闻此事。想来是宫中有意不让此事外泄,还请公子莫要与旁人提起此事。”温从云虽惊讶,但很快收敛心绪,与我道,“至于公子所托,下官会酌情向皇上言说。”   “这……前朝诸官皆不知此事?”我一愣。这等大事若要处决,理应将犯人罪名昭告天下,沈澜却按兵不动,难道说还有转圜之地?!   温从云摇头道:“不知,大抵是宫中有自己的考量。公子不必担忧,此事下官定会为公子守口如瓶。”   我心中希冀陡增,忙谢过温从云,跨上马背便要往大理寺去。温辰与父亲耳语几句,牵来一匹马要与我同行。   -   渊京屋舍布局错综复杂,我随专拣捷径走,还是免不了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   此间,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并说与温辰听,他时而点头,时而眉头紧锁,“此事来得奇怪,亦有蹊跷之处,皇上不曾疑心么?”   “皇叔生了大气,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我骑在马上,不时勒住缰绳避开行人,不断叹气道,“他一直记恨伽萨,此番未必没有将其除去之心。有了这么好的借口,不论刺客是否是伽萨授意的,他都不会放过他。况且现下在旁人看来,这事就是他做的。”   温辰默然片刻,“阿鹤,我总觉得新王不是鲁莽之人。”   他一谈起伽萨,我的脑袋就“嗡嗡”地痛,连带着心里也闷得慌,怨道:“我看他就是,这下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渐至人烟稀少之处,眼见大理寺就在眼前,我一时有些踌躇。万明兵力雄厚,沈澜不敢轻易对伽萨下手。我不怕他死,可这事若想和平解决,只怕难上加难。   “阿鹤,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温辰又问,“只要找出那人,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   我抬起一只手,掰着指头将京中勋爵重臣一一数过,低声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事是皇叔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温辰眼瞳一缩。   “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冒然与他对峙只会让他更生气罢了。再者,太后虎视眈眈地盯着,稍有差池,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我道,“论动因,谁都能有,也谁都能为自己开脱,唯有伽萨不能。那夜的刺客本就是万明乐伎,供词中又将主谋直指伽萨与万明。”   “简而言之,这恐怕是旁人为我们布的死局,偏偏某人一脚踏进去了。”言尽于此,我噤了声,翻身下马。   大理寺前早已候着位着紫色官服之人,是大理寺少卿严澹。   严澹其人刚正不阿,落到他手上的重犯最轻也要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车裂、凌迟,乃至于炮烙、剥皮,不在其数。我心下一凉,将马交与小厮,快步上前。   “公子,小温大人。”严澹生得河目海口、苍髯如戟,甫一开口便仿佛有凛然正气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   我沉下眸子,“严大人好快的消息,是知道我要来才特意候在此处的罢?”   “公子聪慧,不过臣候在此处,是奉皇上之命。”严澹嗓音粗犷洪亮,“公子若是来见万明新王的,就请回罢。”   “严大人,我只来问他些事,也不能见么?”我趋步上前。   严澹移步挡在我身前,将那漆黑如洞的大门遮得严严实实,“不可。”   半空中惊雷乍响,黑云翻墨,方才晴好的天已然像是泼了乌迹。潮气席地卷来,我掀了掀两睫,总觉得沾染了水汽。   半晌,我问:“大人审得如何?”   “若有结果,臣必定及时禀告皇上,公子不必担心。”严澹巍然不动,如座绛紫的山隔去我望向大理寺内的视线,只能依稀看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从中散漫地出来。   隐在袖下的手猝然握紧,苍白手背上拱起紫蓝筋络。我徐徐吐出一口气,“大人可别错冤好人。”   “臣一向秉公执法。”严澹回敬我语中若有若无的威胁。   “早听闻严大人铁面无私,今日真算是见识到了!”一道身影轻快地跃下台阶,我定睛一瞧,是安国公家的长子谢琢。他趋履至我跟前,“公子可还记得臣?”   “小谢大人。”我绷着眉角,眸中情绪淡若烹过数遍的旧茶。险些忘了,他也是在太后座下聆听过教诲的人。   “当初公子一番话保了臣的荣华富贵,臣今日是来报恩的。”谢琢一展眉眼,面露乖色,“皇上此番铁了心要整治万明,纵然金甲善战,可被甲者若食不饱腹,只怕会被甲压弯了腰杆。事到如今,公子若还想求得平安,就应当趁早放手。”   他踱着步子至我身侧,附耳道:“与他纠缠在一处,不会有好下场。”   “小谢大人私下探查过万明民情。”我攒眉凝他一眼,方知又是只披了人皮的恶鬼。   谢琢并不回应,他与我擦肩而过,迈出几步方道:“风雨欲至,公子早些回宫罢。”   我咬着牙,冷哼一声:“啧,安国公。”   偏生忘了那老不死的狐狸。他分明是沈澜从前的心腹,最没有道理谋反的人,如今竟纵着自己的长子与太后合谋!好啊,既然有了眉目,我就是用尽一身解数也要扒开他的真面目。   我朝着严澹颔首,正要转身离去,他忽然在身后叫住我,“公子,小谢公子既然走了,那么臣还有一言。”   “大人请说。”我顿足回眸。   严澹面上的刚硬之色有所收敛,却与他口中之言毫不相符。他有些别扭地吐词,仿佛是临时背下的诗句,“树影浓翠人去处,泼落棠花雨如烟。”   “渊京的海棠向来是一大胜景,眼下大雨将至,雨过天晴后海棠就要落了。公子若实在心烦意乱,不如去瞧一瞧城里的海棠。”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吐血) 第103章 做戏   树影浓翠人去处,泼落棠花雨如烟。   渊京海棠最盛处,是城西的烟雨阁,这首诗正是前朝诗人在烟雨阁赏海棠时泼墨所作。这烟雨阁也颇有来头,原本是设来专管宫中舞乐的教坊,后遭朝代更迭,一时空置下来。再后来,便成了京中闻名的烟花之地。   烟雨阁中的花娘正应了这阁的名字,终生如烟雨般飘摇,年少时若海棠烂漫夺目,衰老时一如海棠零落成泥。   严澹为人中正,总不至于叫我去烟雨阁坐坐罢?   我试探着问道:“大人所言,也是皇叔的意思么?”   严澹刚毅面孔涨得与身上官服成了同一颜色,道:“是。”   我沉思片刻,仍是挟着半分狐疑看向他,从袖中掏出个白瓷药瓶,“素闻大人清廉正直,既然皇叔不许我入内,这瓶药还请大人收下。我知道大人做事自有分寸,只恐有人想屈打成招,想提醒大人一句,莫要忘了是谁从刺客手下救了皇上的命。”   “公子多虑了,宫中的药金贵,臣不敢收。”严澹话锋一转,又恢复了先前油盐不进的模样,“何况在大理寺的人,用不着这药。”   我脑袋一痛,口中流水似的漫不经心道了谢,从小厮手中拽过缰绳便走。温辰与严澹又说了两句话,自后方追上来。   “大雨将至,阿鹤,现下你打算如何?”他问。   我牵着马,抬眸望一眼乌蒙蒙,偶有银线将层云劈开一道口子,“既然雨未至,去看海棠罢。”   -   行至半路,大雨倾盆落下,将我浇得浑身湿透。临路过沛国公府门前时,看门的小厮拿来两身蓑衣斗笠与我们。   “公子进来坐坐,避一避雨罢。”小厮将侧门开了半扇,邀我与温辰进去歇息。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京中诸人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好不容易到了大理寺前也被严大人厉色拦下,唯独外祖还肯施以援手,真叫我感动,多谢。可惜 如今早已没有颜面踏足此处,就此别过。”   太后势力深远,要试探沛国公乃至于王妃是否也与她有联系,只消看看太后今日是否知晓我自大理寺无功而返便知。   “今日雨太大,要不……”温辰抹去面上挂着的雨珠,一手遮在面前替我挡去斜风吹来的雨点。我知道他想劝我回去,仍旧摇了摇头。   倘若叫我去烟雨阁赏海棠只是沈澜吩咐他的一句讽刺之语,严澹大可不必说出口,直接将我赶走便是。他说这话的情形,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却还是支支吾吾地也要说完,反倒叫我生疑。   恐怕这是沈澜嘱咐他必须说出口的话,烟雨阁是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发丝雨洇湿了贴在面上,我抬袖擦去雨水,袖口擦过沈澜掌心落下的地方,越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沈澜对我避而不见不让我再为伽萨言语,他贴身侍奉的内监反复劝阻我往宫外去,好不容易到了大理寺门口,严澹又将我挡在门外。似乎每个人都认定我此番是白费心力,想方设法地不让我卷入其中。   可就算旁人不明白,沈澜也该知道我定然不会独善其身。   我摇鞭打在马肩上,白马扬蹄踏入水洼中。水花飞溅,与屋檐上落下的雨珠和在一处。   瓢泼大雨里,一树海棠落了满地。我摘下斗笠,狼狈地立在烟雨阁前,看着里头歌舞升平,脂香四溢,自己却裹着身湿透的衣裳瑟缩得像落水的鸡。   “公子进来坐呀——”内里迎出来个风流灵巧的少女,水灵灵的眼在我身上上下一扫,勾起的唇角微微颤了两下,锁住我斗笠下露出的一枚玉佩,这才继续笑道,“奴家这儿有上好的姜茶,给两位公子暖暖身子。”   我抬眸打量着烟雨阁,倒是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一时有些失意。难不成严澹那句话当真是沈澜特意吩咐了,说来嘲弄我的么?   未几,又是一个小丫头跑出来,甜甜道:“两位公子里头请,咱们这里今儿唱的是《玉堂春》——”话音未落,便有一阵暖风顶着寒潮涌出来,夹杂着其间伶人咿呀婉转的唱腔,直愣愣扑在我的面上。   我脱去蓑衣入了阁,只见此处的装饰摆设都文雅得很。地上铺了细绒织就的地毯,黑漆檀木桌上都刻了祥云团纹,又用金线细细地勾了边儿。壁上尽是些古今美人与名角儿的画像,就连梁上都作了浮雕的花鸟。   领我们进门的小丫头抬手一招,两侧立刻有茶奴奉上香茗与腌渍的蜜饯。我挑了个座歇下,垂眸盯着那盘蜜饯颇有些失落。   “公子尝尝,这是茶客们最喜欢的雕花青梅。”茶奴道,“清爽可口,就连前几日来的蛮人都喜欢呢。”   “蛮人?”我倏尔抬起眼,将那小奴盯得一愣。   她嗫嚅着樱红的唇,“就是个金色眼睛的蛮人,他在这儿住了有二三日了。肤色虽与常人不同,骨相却精致好看得紧。”   胸骨下的一团肉突然砰砰跳起来,我猛然站起身,衣袖带翻了桌上盛着蜜饯的青盏。   场内的伶人开了嗓,水袖一甩便向台下递了朵荡漾成花儿的眉眼。这苏三端的是一副媚态,行走步步如柳叶轻摇,唱嗓柔柔似三月莺啼,引得叫好声此起彼伏,不时有铜钱打落戏台的声音。   嘈杂声中,我顺着那丫头指的路往楼上客房去。甫抬手按上那间熏了香的房门,便听“支呀——”一声。   房门向内打开,屋内人正欲向外跨的步子一顿,惊讶道:“眠眠?”   传闻中被扣在大理寺严刑拷打、百般审问的万明新王,如今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面前。   在渊京最闻名的烟花柳巷。   我又惊又气,彻夜的疲惫之意登时一股脑儿涌入颅内,还未及开口眼前便只剩下漆黑一团。   -   许是白日里淋了雨,半夜转醒时,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喉嗓也跟着火辣辣地疼。   屋里只剩了两站摇曳不明的烛火,伽萨伏在床边,将我的一只手捏在掌心里,睡得正沉。屋内暗得厉害,将他面庞锋利的轮廓衬得柔和了几分,此时浓密长睫温驯地贴在下睑上,显得格外乖顺。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刻,这才抬起腿一脚踢在了他的腰上。   伽萨骤然转醒,嗓间滑出一声懵懂的“嗯?”,随后整个人跌落在地上。他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扑到床边伸手探我的额,亲昵唤道:“眠眠,你怎么……”   他这一问,我胸中顿时恼怒横生,双臂撑在床上支起身子。他心虚地凑过来,我抬起眼,轻轻给他那张“骨相精致好看得紧”的脸来了一巴掌。   “你不是在牢里么?!”我气得将牙咬得暗响,“难怪皇叔让我从大理寺冒着雨来烟雨阁,原来是叫我来捉奸!”   伽萨不恼,坐在床沿将我抱入怀中,我两手一挣将他推开,骂道:“你怎么不在大牢里?!”   “眠眠受苦了。”伽萨不依不饶地贴上来,将我乱动的两手折在胸前,炽热胸膛紧紧贴在我的背脊上,“温辰已经将这几日的事都说与我听,是我不好,原本不该瞒着你,只是实在有难言之隐。”   他趁我昏睡不醒扒了我的衣服,此刻这样将我抱在怀中,倒是烫得我身子一缩,“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要瞒着我对皇叔动手?难不成我还会背叛你,将此事说与皇叔听么?你这人也太过鲁莽,如今皇叔大怒,要……”   要将你处死。   这五个字卡在我嗓中,怎么也说不出口。若是沈澜真的要将他处死,哪里会放任他在这富贵温柔乡中优哉游哉地享乐?   我侧过身子,两指捏住他的下巴,逼问道:“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伽萨偷偷地勾唇笑,却并不作答,恼得我一个翻身将他结结实实压在床上,俯身居高临下地审问:“你和我皇叔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的手顺着我裸露的腿向上游走,指腹摩挲出的痒意不时叫我身子一颤,我抓住他的手,恶狠狠道:“你少来这套!”   伽萨仰首大笑起来,末了方半敛起眸看向我,目光格外黏腻,“眠眠,你靠近些,这些事不能声张,我悄悄与你说。”   闻言,我将身子伏低,耳朵凑在他唇畔仔细地听。谁知他不过在我耳畔呵了缕热气,搭在腰上的手猝然向下一按,让我彻底趴在了他的胸口。   两人紧贴一处,难免将肌肤磨得生热。我徒劳地晃动着手臂,偏偏拗不过他那只横压在我腰上的胳膊。   伽萨的舌尖掠过我的耳垂,他轻声道:“我是想过弑君,若是你皇叔死活不肯放你走,我就扶你为帝。那龙椅、渊国的江山万里,就是我送予你的聘礼。”   “但是后来想了想,你是不愿意为这些所累的人。渊宫于你不过一只金笼,千辛万苦才逃出去,我舍不得我的眠眠再被这些琐事压弯脊梁。”   我眼眶一热,正要将脸别过去,又听他不着调地来了一句,“不过眠眠的腿摸着似乎有些肉了。”   “你!”我扑上去,两手一左一右捏他的脸,“你净说这些话!快老实交代!既然你如今在此处,宴月在哪里?其他的万明乐伎又在哪里?”   “宴月无事,如今在隔壁住着。至于其他叛徒,大抵是真的在大理寺里受刑罢。”伽萨叹了口气,抬手揉弄着我的头发,“那日我发现身在渊宫的万明乐伎心怀不轨,索性夜宴当晚就与你皇叔说了这事。”   “你竟敢告诉我皇叔?”   “你这个皇叔虽然为情所迷,倒也不像某些人说得那般疯癫。”伽萨乐呵呵的,“他想借此机会除去太后的臂膀,我也以此卖他个人情,各取所需罢了。届时与他谈条件,更方便些。”   “所以皇叔知道那夜会有刺客前来?”我问。   伽萨思索片刻,摇头道:“应当不知。我与他推测在寿宴当晚会有刺客偷袭,却不想他们这样按捺不住。只要宫中大乱,真凶就会更加急不可耐,等到她一旦露出马脚,连根拔除便更加轻松。所以我与他商议,让他假意将我投入大狱,给那些试图挑拨渊国与万明关系的人露一些破绽。”   “可皇叔倒是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耳光,还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摸摸红肿已经消退的面颊,心里一阵委屈酸水漫上来。   伽萨眸子一凛,“竟有此事?!”   我伏在他胸口抱怨道:“想来是那夜你将他骂得狠了,他心里有气就往我身上撒。又或许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戏罢,连累我今日又是挨打又是挨骂,四处求人、路上淋雨,末了还要来烟雨阁捉夫君的奸情。”   “什么奸情?”伽萨翻了个身将我压下,“是你皇叔故意安排我住在此处,说是能掩人耳目,谁知他有没有存旁的心思?我可是一个人都不曾染指过。”   他垂首附在我耳畔,低声又旖旎道:“清白之身,不许胡说。”   我伸手轻轻挠着他的下巴,弯眸道:“既然你们二人都商定了计划,为何不能同我说呢?你可知道我这几日过得有多揪心、多难过?”   伽萨捉住我的手递到唇畔,一个炽热的吻便柔柔落在了指尖,带着湿气的舌尖略过,我连胳膊都一阵酥痒。   “这还得问你那位皇叔。”他含住我的食指缓缓吮,我的睫羽颤了颤,心神已然乱了。只听他继续道,“他说太后的眼睛一刻也不会离开你,你担忧难过得越真,太后就越容易相信。一旦她放松了警惕,我们二人若想有什么动作也更方便些。”   难怪内监劝我回衔香殿休息,他们早已议定了计划,也早已预料到我不会善罢甘休。提心吊胆许久,我倒是真想好好睡一觉了。   闻言,我打了个哈欠,不禁怼道:“难道我就是个牺牲品,你们也听任我独自被蒙在鼓里伤心么?”   “你皇叔不知如何想,我却十分舍不得。”伽萨凑上来啄我的唇瓣,两只手也越发不安分起来,“我知道眠眠心力交瘁,是我的错。”   在他颇具技巧的轻抚中,我的眼睛都快合上了,忽而觉得小腹一热,猝然又将双眼睁大了。   “你做什么?”困意致使我的嗓音轻柔了许多。伽萨听得呼吸一滞,轻声道:“我偿一偿眠眠,好不好?”   不知他说的是“偿还”的“偿”还是“品尝”的“尝”,但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小声地“哼”了一句,索性将双眼闭上任他摆弄去了。   -   翌日,我往隔壁去见了宴月。   他像只小狗似的凑上来,又碍于我的身份只能立在一步之外。我不知道他昨晚是否听到了些什么声音,看着他那张满是笑意的脸,我心上又漫出一股歉意。   自袖中翻出那瓶药,我亲手递进他手里。宴月意外地看向我,随后如获至宝般将那药瓶紧握在手里,“谢主子!谢主子!”   “我知道你时常要替伽萨做事,少不得见些刀光剑影。”我双手拢在皱巴巴的袖里,“这是宫中御医专门研制的伤药,能止血化淤、促进伤口愈合。必要时将其中那粒药丸取出吞服,可于重伤时保命。”   宴月点头如啄米,碧色眸子在初晴的日光下亮莹莹的,“主子说的,宴月都记在心里。”   “有时你不必为我们做这些事,自己的性命要紧。”我看着他,一时思绪万千。我向来不信有这般忠诚无二心之人,不论是当初的伽牧还是后来的谢琢,朗星皓月的少年意气下都是翻江倒海的恶。唯独宴月,数年如一日地将我的话捧在手心里珍重。   “我的命是王上给的,命里的光是主子给的。”宴月将白瓷瓶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若主子有难、王上有令,宴月一诺无辞。”   我知道他心里未曾将我放下,只能摇了摇头,道:“我并非良人,你不必这样待我。”   “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宴月斩钉截铁地说。   风自挑开的窗沿钻入屋内,他蜷曲的浅金色微微拂动。他垂眸久久凝视着我被揉皱的袖口,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斟酌着言语,肩上却不知何时搭上一只手。伽萨无言地看他一眼,搂我入怀,“眠眠,早些回去罢,你长久不在宫中,恐怕太后起疑。一会儿温辰驾车来接你,昨日谎称你在街上昏倒,他将你带回温府修养,至于这场戏接下来 如何演,你明白的。”   “好,你在外头也要千万小心。”我假作看不见宴月眸底那深而浓的失落,嘱咐了伽萨两句便悄悄搭上了温府的马车。   温辰坐在车内拉了我一把,笑道:“今日可不必再忧心了罢?”   我兀自扬起唇角,不再多话。   至宫门前,我远远便看见容安与桑鸠二人在宫门口候着,后跟一台四人抬的小轿,却不知轿夫是何方神圣派来的眼线。   我下了车,两眸一垂放低了双睫,再抬眼时已是满眶潋滟的水光。   “公子回来啦,公子……”容安小步快跑迎上前,目光触及我的一瞬却陡然敛去声息,只默默地走过来跟在我身后。   我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病怏怏的颓丧模样,赤红着双眼四处望。桑鸠偷偷凑在我耳畔道:“公子,那是太后娘娘派人抬的轿辇。”   闻言,我眼含热泪去瞧他们。其中一个轿奴亦碰巧抬了眼,四目相对,一时泪珠如瀑、簌簌落下,两行银河卧在带着病容的脸蛋上。   待走近了,我方才抬袖胡乱擦去面上泪痕,作出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却仍旧“捱不住”地深深叹了口气,瘫软着身子任容安与桑鸠七手八脚地将我扶上小轿。   “公子没事罢?”容安担心地问。   我用满衔泪意的眸子去瞧他,悲痛欲绝道:“我什么都做不成,我救不了他。”话音未落便将眼里如珠的泪尽数抛洒去,揩泪的间隙不忘打量一眼抬轿小奴的神色,果然不时侧目望我一眼。   “公子不哭,大不了咱们再去求求皇上宽宥,总会有办法的。”许是我演得太真,容安亦垂了泪,口中喃喃安慰道,“新王于安定边疆有功,宴月亦救了皇上,总不至于真的要了他们的命。大抵是皇上说的气话,公子千万不能忧思过度,万一又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我看着他一副真切的泪容,心里倒有些骗了人的惭愧。正要言语,突然听见一道清透略显刻薄的女声。   “气话?人都在大理寺打得半死了,还当作是皇上的气话呢?”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侍女絮娘带着两个小丫头立在角门处,不知是碰巧经过还是故意候在此处等着看我的笑话。   她浅浅笑着,一张秀气的脸也因两弯细长的眉而苛刻起来,“哦,忘了,公子没能进大理寺的正门,自然不知道里头的情况。”   “你胡说什么,我、我进去了!”我心中凛然,果然是有人给贺加兰因通风报信了!   “是么?奴倒是听说,公子被严大人拦在门口好一阵子,临到落大雨才往回赶。”她抬起玉荑半掩着唇,将尾音扯得又细又长,“其实进不去又何妨?奴这不就来给公子描绘了么?”   絮娘上前几步,轻声道:“听说啊,进了大理寺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奴想知道,等到拉去乱葬岗,公子可认得出哪团血肉是公子心心念念的万明新王?”   “你!”我暗自冷笑,却装作气急攻心的模样,抬袖掩住唇接连咳嗽几声,撕心裂肺得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了。   “还有啊,太后娘娘知道公子情根深种,特意帮了公子一把,如今整个渊京都知道公子为了万明新王上刀山下火海之事了。”絮娘弯起眸子,故意道,“满京城的人也都知道,有人趁夜行刺皇上,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中。奴,在此恭贺公子了。”   作者有话说:   皇叔:给你搞个烟花住处让鹤儿误解你   伽萨:无所谓,我会说皇叔一百句坏话 第104章 姐丈   我一路颓丧着回了住处,甫一阖上门,从支起的窗缝里眼瞧着那些人撤走,方才一把抹掉睫上挂的泪珠,提起小壶倒了盏茶喝,“可真是累人。”   “公子……公子?”容安衔泪的眼里逐渐被迷惑充盈,他怔怔地看着我恢复往日神色,一时反应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冲他招手,他便微微俯着身子过来,口中安慰道:“公子千万不能伤心昏了头,否则就真的无人能救王上和宴月了。”   “是啊,不必伤心。”我一壁抬掌去捂肿痛的眼,顺便伸手揩去他眼角泛滥的泪花,一壁对桑鸠道,“你去取件衣裳来我换上罢,这身衣服皱巴巴的,显得人也没精神。”   桑鸠乖顺地应下,返身出去了。容安望了我片刻,才低声道:“公子可是有话要对奴说?”   指腹压在月钩似的杯沿上,我呵气拂过莹润茶汤,舒展青叶如波涛中沉浮之舟,翻滚着触了底,“从前听说有太卜可借以茶叶来占卜凶吉,助人避祸趋福。”   我压下眼尾浅浅地笑,将那杯盏递给他瞧,“你说若是他来看这盏茶,能卜出什么?”   “奴不知。”容安端详了半晌,直到那茶叶重新浮上水面才摇了摇头,“许是时局动荡、危机四伏,又或是……是说王上之事还有转机?”   我扣上茶盖,将盏子重新搁在桌上,不置可否。容安眨着眼睛又盯了好一会儿那茶,亦不再多问。   未几,桑鸠便从偏殿捧着换洗衣服来了,后头还跟着位步伐出尘的贵客——   内监抱着拂尘朝我颔首,并不快步前来拜见我,反倒趾高气扬地一抬下巴,对院里伺候的渊国小奴们道:“去——皇上下旨即刻封了衔香殿的大门,此处也用不上你们伺候了,都回去等着安排新活儿!”   罢了才一俯身,对我赔上笑脸,“公子可别见怪,这是皇上亲口下的旨。”   自从我入了宫,住处便凭空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奴,不知是太后还是沈澜亲自安排的。如今这情况,更像是贺加兰因安插在我殿中的眼线。沈澜借口将他们除去,倒是方便了我在这里自自在在地休息。   只是……我将面色一僵,仿佛吃了黄连似的难受,故意大声怨怼道:“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以为皇叔要杀我呢。”   内监眉心微扬,余光瞥见那些小奴都出了大门,方抬脚迈进内室的门槛,“公子去过那处了?”   我心道这老家伙演技实在是高明,亦缓了神色,“皇叔安排的好住处,莺歌燕舞叽叽喳喳地讨人嫌。”   “也是皇上的一番苦心,总不好真的叫新王住到大狱里去,公子岂不更心疼?”内监略去了烟雨阁不是寻常去处的事,偏在我耳畔搬弄口舌,末了抬手一抚拂尘的软毛,“按理说公子这几日不可出门,一日三餐由宫人送来。”   “皇上说,若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老奴。”   “我能有什么幺蛾子,只是些寻常的菜便罢。”我笑吟吟的,一面叫容安取了纸笔来蘸墨记下。又是芙蓉肉,又是茉莉蜜,净挑着工序复杂的来写,写罢落笔,让容安将纸往内监面前一呈,”皇叔不会不高兴罢?”   他的眼瞳一颤,倒也抑住了讶异,笑道:“公子吃得精细,应该的。”   “三日之后是皇上的寿宴,还要请公子赴宴呢。”内监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句。闻言,我即刻正了身子,“哦?想来皇叔一定安排了大宴罢?”   “大宴自然是大宴,菜肴也新奇。”内监俯身答。   我抬指轻叩着桌面,半晌方露了笑,“那我可等着了。”   -   此后三日,人人都传言或许沈澜真的动了杀心。我每日端着樱桃酒酿在门口听个片刻,复又回到屋里休息。他们传话传得劳累,我却在此处乐得清闲,唯一不好的只在于宫人不敢大张旗鼓地送冰进来,只能多送了些浇了糖汁的酥山。   封宫不多时,沈澜又以庆寿之名除了衔香的禁令。彼时我养好了精神,将一副精心画作的小像叠好了藏在袖中,抬腿便往集英殿去。   今日逢了沈澜的寿辰,入宫参拜的王公贵族比先前之多不少。临到殿前,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窃蓝的倩影立在前头。   沈听鸾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在听身前人训话。她手中紧握着绢扇,却半分也不敢摇晃,只静静地站在那处。   我抛去目光,只见那男子虎背熊腰,像是戏本里唱的蠢霸王,大抵是个武将。虽说都是带兵打仗的,伽萨偏就样样都出挑,大有鹤立鸡群之姿。眼前这人,倒像个窝在人堆里的大冬瓜,高子里头拔矮子拔出来的。   “也不是人人都能生成伽萨那般模样。”我兀自嘀咕着。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公子这样的好福气。”容安也轻声嘀咕着。   我心中窃窃地乐,领着人上前。目光一扫,我这位阿姊的面上果然挂着泪珠,将眼下的香粉都沾湿一片。往日里在王府中,她是罕有的不欺负我的人,我这般想着,心上陡然一软。   纵然王妃恶极,两个哥哥恶极,乌糟糟的王府里偏生能养出个清透善良的姐姐,也是奇事。   “阿姐这是怎么了?”我往她身前一站,眸子上下扫过,顿然觉得面前这人不是什么善茬儿,“今日皇叔大寿,是想起父王了么?”   沈听鸾见我,含水的眸子先是一亮,随后便怯怯地垂了下去,“无事,我与你姐丈这便进去了。”   姐丈?王妃那般刁钻的眼光,竟能看上这等人做我的姐丈?我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三大五粗之人,只见他两眼虽精明,面相却抑不住地露出一股莽劲儿来。许是不满我的目光,他粗声道:“在下云麾将军杨兆先。”   云麾将军。   我一听,顿感渊国玄甲军想要重整旗鼓,简直是难上加难。难怪当初在路上见韩将军时常面露倦色,有这等人在,他不知道得劳累成什么样才能稳住军心。   可这人既然是我的姐丈,我总不好说些革了他的官职的话。   未等我开口,杨兆先已经先一步告了辞,转身欲往殿中去。我眉尖一蹙,朗声道:“站住。”   他面色不善地顿住步子,板着张脸转过身来,显然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公子见谅,我们这等习武的粗人礼数不周,喜欢直来直去、有话就说。”   太后传的话实在是好,看来满京城的人都以为沈澜打定主意要惩治万明,连带着我也将沦为阶下囚,眼下连个从三品的将军都敢对我冷眼。   “我看不是习武之人粗俗,”我趋步上前,凝下眸中方才的笑意,冷声道,“是独你不知礼数,逾矩犯上。”   杨兆安一噎,面色更暗了三分。   我瞧着他面生,心中估摸着是个新贵,索性道:“也不知道你带了几次兵,打过几个蛮人,是居功自傲还是虚张声势?”   “我乃护国之士,你休得以此语冒犯我!”杨兆先似是被我戳中痛处,破口反驳道,“本将军如何,轮不到你这雌伏献媚的绣花枕头来评说!”   “夫君莫要说这样的话。”沈听鸾瘦弱单薄的身子横在我们之间,哀求般轻轻推着他,反被杨兆先推至一旁。此时就能对她推搡斥责,恐怕以后就欺到王府上头去了。他如何在朝堂上挖苦我的两个混账兄弟都好,独不该辜负唯一对我好的姐姐。   我勾起唇,眼中却掀不起半分笑意的涟漪,“若是杨将军善战,渊国何须我来安抚万明?何况下旨让我前去的是皇上,将军是对皇上有怨言。”   “我自然是一心效忠皇上!”杨兆先涨红了脸辩解道。   “将军既无战勋傍身,拿什么来效忠皇上?”我缓缓踱着步子,道,“你又如何配得上我姐姐?”   “你!”眼前之人拙于口舌,一时拿不出别的话来驳我。   我摇着手中的折扇,目光愈加阴寒,“杨兆先,你今日能来赴我皇叔的寿宴,托的是我姐姐的福。若是你还敢对她颐指气使,小心你的脑袋。”   杨兆先面色若霜打过的枯叶,难看得要命。他抬手指着我,虽咬牙切齿,终是一挥袖,转身往里去了。   沈听鸾浮步向内跟了几步,又不忍地返回来,与我低声道:“阿鹤,你的那些事,阿姐从别处也听到些风声。此时正值转圜之际,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再惹得皇叔大怒,千万保重自己。”   我将目光凝在她面上,看两山青黛微微地攒起,继而又起了雨色。云眸蓄水,雨打新荷,哀思无尽。   陡然之间,我就明白王妃为何愈加恨我了。   “阿姐,你低嫁与他,是不是因为我?”我问。   “不……”她矢口否认,发髻间点翠的坠子晃了晃,“母亲当初将诸事因果皆推在你身上,本就是不对的。阿鹤莫要这样想,你原本也不亏欠我们,倒是母亲与我们亏待你许多。”   “杨兆先对你不好,我都看见了。”我又说。   闻言,沈听鸾伏下两扇蝶翼似的睫,半面隐在绢扇下,朱唇微抿,在一阵风吹棠花新叶之声中很轻柔地诉说。   “母亲自那日之后大病一场,寡言了许多。其实这些年,我何尝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皆在圣上、在上苍眼中看着,也明白终有一天须得尽数偿还。”   “只是,若能以我之际遇,略减轻些母亲与兄长犯下的大错,我便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说:   过去的眠眠:嘤   现在的眠眠:小心你的脑袋 第105章 寿宴   宫中大宴不同于往日的家宴,京中贵胄及其家眷俱要出席,故而男女分席而坐,不处一室。   我看着沈听鸾曳着一束瘦影,茕茕地迈过门槛,身姿隐入缂丝屏风后,像朵埋入流霭中、摇曳的兰。我向来以为因果报应皆止于一人,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王妃与她两个爱子铸下的错,竟全都让唯一的无辜之人应了。   “这世上,越是心软的人,越容易受苦。”内监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前,“可叹,可叹。公子请——”   我抬步入殿中,目光仍抛掷在那座屏风后,与容安道:“你去打听打听,这个杨兆先究竟是个什么人。另外与张皇后身边的婢女传个话,托她在宴上善待我姐姐,别让旁的女眷看轻。”   -   集英殿这几日重修一新,满目玲琅,香气四溢,更比先前富丽宏伟。   折扇落了桌,我抬睫一扫,远处见着几个面熟的世家子弟在同我那二哥交谈。沈澜有意将我的座位安置在右首,叫我远离那些纨绔膏粱。他没有子嗣,我的身份却也不曾高贵到压过京中诸位王亲世子,如此一来倒是显得僭越。   不过他当初送我去万明时用的便是太子仪仗,沈澜愿意抬举我,我何必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我暗中想着,利索地拂衣落座,两潭漆深的眸色浸在眼前的茶水中。不知是我这幅模样在外人看来过于淡漠清冷,还是唯恐我身上的晦气挨着他们,坐了片刻也无人上前与我搭话。   唯独目光扫至角落里的杨兆先时,他冲我冷哼一声,摆出不屑的得意神色,仿佛在嘲讽我眼下的落魄光景。我招手唤了个小奴过来耳语两句,赏了一把碎银,双眼虚泛起笑意看向那人。   杨兆先一愣,随后便有小奴奉上个填金镶银的盒子。他满以为是我的赔礼,随手掀开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那奢贵盒子里装的是个旧酒囊,他再不通诗书也知道有个词叫“酒囊饭袋”,何况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旧酒囊。   “杨将军既然是军中人,略备薄礼,恭祝将军前程似锦。”我远远地冲他露出笑容,杨兆先正要发作,忽而一道声音凌空降至。   “你们郎舅之间倒是相处融洽,朕着实欣慰。”沈澜负手而立,衮衣上庄重威严的十二章纹将殿内气氛陡然压重。他缓缓移眸看向我,我心里惦记着他那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偏了眸子不理他,只同殿内诸人一道行大礼恭迎九重天。   杨兆先丝毫察觉不处我与沈澜之间微妙的对视,只当是天子在责问他与奸佞勾结之事。“免礼”二字刚从沈澜口中道出,他便多嘴道:“臣一心效忠陛下,绝无二心。”   “杨将军好奇怪的话,我不过送将军一份见面礼。”我托着腮,装作不解地问道,“将军难不成要对我有心?我受不起,还请将军不要多心。”   话音刚落,沈澜的眼角一颤,露出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你……”杨兆先很不服气地托着那盒子想要分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皇帝的寿宴之上,连忙请罪,“陛下恕罪,是臣鲁莽了。”   “将军哪里鲁莽,不过是习武之人独有的直来直去、有话就说。”我“好心”替他开解。   一旁的内监与沈澜耳语几句,大抵是将方才所发生的事尽数告知。片刻,沈澜长眉微挑,“朕今日寿宴,不谈外事,你坐下便是。”   末了,他的眼神重新挪回我这侧。张氏不在,他的目色便愈发不加掩饰。我偏过脸,看向身侧空置的桌椅。   那该是伽萨的位置。   天子大寿,诸国国主皆派遣使臣前来献礼庆贺,伽萨是他们之中唯一亲自前来的王。虽说沈澜将这事压着,并未明言行刺之人便是伽萨,但他此时不在,到底惹人多心。加之太后的一力引导,想必人人都认定了他就是那个恶徒。   果不其然,乐坊的队伍刚抱着丝竹管弦款款上殿,便有人道:“听闻前几日有万明乐伎行刺,险些伤及皇叔,鹤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抬眸看去,只见是个顶着稚气圆脸的少年,眨着双明亮的眸子,一时没认出是哪家的谁。离宫太久,许多人都已陌生了。   “不知道。”我知道沈澜正支着耳朵听,于是干巴巴地答。   “我还听说,万明新王陪你一道来给皇叔祝寿,他今日怎么不在?”他又问。   我用玉箸的细头百无聊赖地戳一颗白玉虾丸泄愤,直到满殿里的叔伯兄弟都将目光凝在我身上,方道:“他碰巧有事在身,还请皇叔恕罪。”   闻言,沈澜沉郁的目光往我身上睇了一瞬,扬颅将杯中酒饮尽,甫张口,隔空插来一句满是讽刺的话——   “哦?新王能有什么事,连皇帝的寿宴也来不了?”   贺加兰因由絮娘托着一臂,携满身环佩泠泠声而来。玉璧叮咚,在这场合显得多有些轻浮,却与面上浓丽胭脂相得益彰。渊国女子多清丽出挑,衣着典雅却低调,满宫女眷或若空谷幽兰、或似雪地寒梅、或像出水芙蓉,唯她盛绽若牡丹,独自撑起了“风华绝代”四个字。   若是平常女子,如此做派唯恐落人口实、惹人非议,贺加兰因却丝毫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一来,她本看不起渊人,亦不屑于听他们所言;二来,她已经是太后、渊国最为尊贵的女人,亦不怕流言蜚语。   只是,她久不困于人言,却忘了人言确确实实是能扼死人的。它能伤及我母亲,能伤及我,亦能毁天下。   贺加兰因轻蔑地睨我,自殿门口缓步移至沈澜面前,衣袖里熏的浓香飘了满路。   “母后怎么此时过来了,是女眷席上有什么要紧事么?”沈澜缓缓起身,眼底幽幽凝上层寒霜。   “哀家听闻你将这小孽障放出来了,心中放心不下,故来瞧瞧。别叫他——”她转身立在我面前,厌恶似的眯眼瞧我,朱唇薄薄地吐出四个字,“故技重施。”   我微颔着首,只掀起两丛鸦绒冷冷盯着她,“太后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哦,是哀家说得不清晰。”贺加兰因返身踱了步,重新站在了沈澜面前,“自然是怕你与那新王合谋,在宫中安插刺客,谋害你的亲皇叔。”   此言乍落,满座哗然。   在座多有对我不满之人,沈鹄显便是头一个。他暗暗冷笑,道:“原以为你在王府折辱亲长就作罢,这对皇叔动辄刺杀,真是有能耐啊。”   “他是嘉王府的人,你这个做兄长的难道不知道么?”有人问。   沈鹄显先是缄默片刻,这才嗤笑一声,“我?我哪儿敢啊,我那大哥说了他两句,他可是要拿刀杀人的,吓得我那嫂嫂哭了半宿,母亲又大病一场。”   “不过,他早已不自认是王府中人,我们也不敢高攀他。”他起身向上座一拜,“还请皇叔明鉴,莫要牵连嘉王府诸人。”   我握着雕花银杯的手指渐渐捏紧,指腹被凸起的浮雕花纹硌得浮现一片红,缓声道:“二哥贯会颠倒是非黑白的,从前这般,十数载过去,不曾想还是本性难移。不过从前仗着我年纪小不会分辩,又非正嫡总是低你们一头,如今又是仗着什么?”   “仗着红口白牙污蔑人么?”   沈鹄显的眸子一颤,却不慌张,转头便又给我拟了条罪名,“污蔑?人人都见你在街上推搡万明质子,岂是为兄污蔑出来的?焉知万明疯狗似的咬着渊国不放,其中是否有你侮辱质子的功劳?”   他敛起双瞳,“皇叔送你去,本是安定万明的意思,可后来万明再次北犯,不知这其中……”他故作为难地蹙眉,一副斟酌的模样,半晌方道:“是不是你在调唆呢?”   “好了,朕的寿宴容不得你放肆。”沈澜的声音硬朗几分,生出责备之意,“他才在王府长了几年,让你絮絮叨叨说这些无凭的话。平日大事起了不见你上奏,这时候倒是说你弟弟的闲话。”   闻言,沈鹄显瞥了眼眉眼带愠的帝王,这才罢休。   “二哥不说我还忘了。他在这宫里为质多年,受着宫奴们拳打脚踢、每日食不果腹,你们不说。我推他一把,就凭一己之力让他对渊国生恨了?”我咬着牙根,眼底涩涩地疼,“万明归顺多年为何无故造反,难道不是因为有你这等人在么?”   “成天靠着万明人替你们抵挡外域军队,享着万明使臣送来的朝贡,却对着他们的质子拳脚相加。”我寒声吐字,目光恨不能化作刀,“万明的天灾不断,一时有难,你们不愿施以援手。将来万明国灭,谁来抵御外域军队、谁来镇压东南大漠诸部?是二哥去,还是太后去?”   “你竟为了蛮人,冒犯皇叔与诸位皇亲!”沈鹄显抓住机会开口,未吐出口的后话被我的眼刀顶回去。   我起身快步至他面前,质问道:“口口声声称其蛮人,当初父王是怎么教你的,二哥比我清楚。父王说了一辈子的天下大同,为了安抚质子,就算明知错不在我也强行责罚,只为万明人心服。这些事情向来不会被二哥记在心里,会的也只是骂我活该罢了。”   “我去过万明,知道那里是何等惨状,鬼门关亦走了不知道多少回。皇叔想要遏制万明,是为君之举。可万明人的命也是命,他们想喝水,想吃饭,不过人之常情,为何在你们这些锦绣温柔乡中快活的人眼里就是痴心妄想?”我转向太后,“当初贺加灭国,百姓生不如死,这还不够么?”   “你……”沈鹄显不依不饶地张嘴,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绞尽脑汁地继续泼脏水,亦知对他这种人多废口舌也无益,心里没由来地越发窝火,想着不如索性坐实了他口中“拿刀杀人”的罪名,转身拎起桌上的酒壶砸在他脑袋上。他晃了晃,紫青一片的额角渐渐洇出红意。血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软绵绵地倒在了桌上。   我回眸望去,一时无人再说话。   “你说了这么多,又在你皇叔的寿宴上大闹。”贺加兰因饶有兴致地看够了,道,“可说来说去,就是只字不提你与万明新王合谋刺杀之事。”   我缓了口气,将酒壶扔在桌上,问道:“大理寺都尚未查清的事儿,太后怎么就认定主谋者是我与伽萨?”   “这倒是不难,母后若实在担心,叫人来回话就是了。”沉默许久的沈澜终于发了话。方才我话里几乎骂到他头上去,他倒是鲜少地没动怒,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是与之无关,你倒是说说,他眼下在何处?”太后又道。   在……烟雨阁。   我一噎,胸膛剧烈起伏着。贺加兰因面上刚露出喜色,便见一道身影自外闪了进来。   伽萨身着绣金蛇纹玄袍,挑眉看向她,“太后娘娘,好记挂小王。”   -   “今日有事来迟了,皇上不怪罪罢?”他挑衅似的用目光掠过贺加兰因凝滞的面色,对着沈澜抱拳礼道,“不对,皇叔?”   沈澜的眉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仿佛被那两个字戳到了心坎,面色不悦,嘴里也不为难,“来了就入席。”过后,他又缓了神色安抚似的轻声与我道:“你也坐。”   我这才松了口气,长久压抑在心的委屈一股脑儿浮到心口。伽萨拉着我坐下,眼见我神色不对,他故意惊道:“哟,你这衣角脏了一片。”   我正抬手去瞧,便听沈澜道:“去后殿换一身,左右等人来还需片刻。”他亦拂衣落座,对着太后莞尔笑道:“母后也坐。”   内监领着我往后殿走,衣带还未解开呢,后头一人便钻进殿中抱住了我,顺手将内监推了出去。   “眠眠,”伽萨轻声唤我。他一手勾着我的腰,一手扶住我的脸,长睫几乎扫在我面上。半晌,他抬手拭了拭我的眼角。   “我心里憋屈得厉害。”我背过身去捂着心口喘气,未几又扑进他怀里,两手圈住那段窄腰紧紧抱着,“你抱抱我,伽萨,你抱一抱我。”   我还记得自己过去为了维护渊国诸人,非要与他说渊国以天下民膏养我。现在想来,也许渊人本不在意我做了什么,又出于什么缘由。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是街上那个仗势欺人、不明事理的小孽障。   “眠眠,”伽萨用唇轻轻触我的额,“若是想哭便哭罢,我陪着你。”   我摇了摇头,抬手擦过眼尾,这才恢复了些清醒,突然后悔起方才大庭广众之下拎着酒壶砸沈鹄显的事。   “我方才拿酒壶打了我二哥的头。”我说,“这下子真成了他们口中的混世大魔王了。”   “那又如何?是他们负你在先。”伽萨轻抚我的后脑,将我按在怀中,“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与受气包有何区别?”   “他们都说我不好……”   “谁爱说谁说,我就喜欢混世大魔王,”伽萨软声哄道,“他们说你不好, 就该被酒壶砸脑袋,全都砸开花,叫人抬到街上示众。若真要说,我才是混世大魔王。若是谁说我不好,人头早就落地了,不像眠眠只舍得砸他们的头。”   我“扑哧”一声笑,方才恢复了心绪,轻轻挣开他的拥抱,“你带我回万明,我如今是真的一丁点儿都不想再留在渊国了。”   伽萨点头应道:“好。”   片刻,他又凑上来,自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方才来迟了,路上见此物新奇,特买来给你赔罪。我替你去出出气,请眠眠边吃边看。”   我拆开纸包一瞧,是捧新炒的南瓜子,香喷喷的还带着伽萨的体温,“这是小鸟儿才吃的东西呢。”   刚一抬头,伽萨便将一吻落在我脸颊软肉上,银发搔得我颈上一养。   他双眸带笑,“眠眠不就是我的小鸟么?”   -   等我们二人回到殿内时,偌大集英殿内的情景却叫我吓了一跳。   几个浑身是血的万明乐伎伏在地上,早已经气息奄奄。狱卒用刑棍杵了杵其中一个半死不活的乐伎,“皇上问你话,还不赶快作答!究竟是谁指示你们谋害圣躬的?”   我略略瞥了眼殿内的情形,只见太后姣好的面上阴沉如水,嘴角微微抽动着。她两眸紧缩,不复方才的轻松之状。仿若浓云蔽住的雪山,不知会在哪一刻崩塌。而我的二哥沈鹄显早已被宫奴挪开,只剩桌上一只沾了血的酒壶,仿佛在警示众人,这便是欺侮我的下场。   “你若是如实说,你在万明的家人就还有一丝活路。”伽萨刚拂衣坐下,便道,“若是还想污蔑孤,挑拨渊国与万明的关系,孤当诛你们九族。”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动了动、或说是努力地抽搐了一下,喉中发出嘶哑之声。我双眉一蹙,当即想起当初在万明地牢里看到的那些人。   症状极其相似,这是伽萨的手笔。   那人终究没能顺利说出话,只用手在地上努力蠕动攀爬着,指向了太后的方向。   “你竟敢污蔑太后娘娘?!”絮娘眼色泄露出一丝惊恐,又很快借抬手抚额的动作遮掩过去,“这混账,竟敢污蔑太后!你有何证据?”   我心下了然,猜到她是担心太后的谋算被泄露,才忙问那人是否有证据。贺加兰因倒是比她镇定许多,私下里按住了絮娘的手。   伽萨冷哼一声,那人果然并没有停下,而是用手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个沾血的“谢”字。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字良久,才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安国公的那个谢么?”   还能不是么?我心中冷笑,满渊京里,除了安国公一脉,再无人敢姓谢。   贺加兰因送了口气,沈澜的眸子里却仿佛结了霜,抬手将一只盏子砸碎在地。一时间,殿内静地仿佛没了生气。   谁都知道安国公本是当今圣上的心腹、最得重用的老臣,如今竟生出谋逆之心,这可还了得!   “传朕的旨意,即刻派人封了安国公府,一干人等都要细细审问。”沈澜怒道,“好啊,朕最信任的安国公竟然想要朕的性命。”   我摸了摸下巴,后知后觉地品出沈澜这般安排的妙处。若是直接将矛头指向太后,恐怕眼下还无确切的证据,仅靠万明乐伎的指认根本不足以将她扳倒。而安国公便简单了许多,一来他不在场,无法立时自证清白;二来沈澜此时下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安国公纵然有心毁灭证据也来不及动手,更易拿到他们的罪证。   “皇帝,哀家以为,你做得太急了。”贺加兰因动了动眸子,朱唇轻启,道,“安国公一向为国尽忠,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若是仅凭几个万明人之言就疑心旧臣,恐怕引得前朝人心惶惶。”   “母后不必担心,若是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沈澜弯着眸子,含笑看向她,“若是急于辩驳,反倒是有鬼。”   闻言,絮娘仿佛被沈澜身上的寒气冻到,狠狠打了个颤。贺加兰因眸中闪过一瞬的恼怒,对她骂道:“你这蹄子又吃坏了什么东西,在圣驾面前丢人现眼,还不快滚下去?!”   絮娘心领神会,即刻告了罪要退下去。   与其说是为了少丢人现眼,倒不如说是赶忙去安国公处通风报信罢?我正要拦下她,伽萨先一步道:“这位姑姑,请你留步。”   絮娘顿住脚步,慌张向太后望去。伽萨道:“听说你在宫里也趾高气昂、冒犯主子?”   “这、这是没有的事,奴没啊……”絮娘在渊宫里呆得久了,没见过外头多少人,更不曾见过伽萨这般模样的异国人。此时伽萨一皱眉,她的上下牙便不自觉地打颤,目光飘忽到我身上,忽而脸色一白。   “没有?那日你在宫门前对眠眠说的什么话,再说一遍给孤听。”   “奴……奴不记得了,”絮娘支支吾吾地,突然跪倒在地上,“还请新王恕罪。”   “新王,她是哀家身边伺候的,整日里大小事总有几十来件要折腾,哪里记得说了什么话?”贺加兰因瞪了眼这不成器的东西,话语里依旧傲慢着,“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就这般责问哀家的宫人,究竟是何意?”   伽萨倚在椅背上,手里转着只酒杯,很懒怠地盯着她,“谢家长子来万明一趟,借着皇上的由头四处打探。孤本敬他渊人,就算心中不悦亦不加以劝阻,不曾想他联络各方竟是为了刺杀皇帝,孤的一时好意险些铸成大错。如今这女奴无缘无故找上孤的人,孤不得不防。”   “照你所说,谢家早就有谋逆之心。”沈澜接话道,“既如此,这谢氏一脉必须严查,加之与安国公来往密切者,都需查问。”   伽萨起身举杯赞道:“皇叔圣明。”   “新王殿下为何唤皇叔为皇叔?”那张着圆脸的少年又好奇起来。   我正去桌下摸瓜子的手一抖,当即意识到伽萨又要说坏话。果然,他恐我阻挠似的,飞快说道:“你眠眠哥哥如今是孤的王侣,他的皇叔自然也算孤的皇叔,你说是不是?”   一时间,数十双眼或惊奇、或疑惑地落在我身上,须知这满堂里坐着的都是我的叔伯兄弟们,眼下满京城都要知道我给人家当王后了!   “王侣和王后一样么?”少年再问。   “小孩子家家的,少问这些!”我忙求饶似的给他身侧男子递了个眼色,叫他捂住他的嘴。伽萨倒是对此不以为意,道:“是啊,孤敬他、爱他,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孤在渊京这几日都听见了,总有些人背地里说他不知礼数、忤逆尊长、惹是生非,今日孤给诸位说明白。”   “眠眠如此,都是孤宠的,整个万明都无人说他这样那样的不好,人人将他奉若至宝,就连万明的狮子老虎见了他都舍不得咬一口。倒是回来了这几日净被说三道四的,不知是对万明心有不满还是某些人自己过于矫情。不就是拎酒壶砸了他那兄长的头么?孤倒是巴不得拔剑砍了他才解气。若是在座的还有什么异议,此刻提出来,孤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过了今日再提,眠眠为此掉几颗眼泪,孤就砍那府上几人的头。“   “至于你,”伽萨提着眼刀从诸人颈子上一一看过去,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絮娘的身上,“就当个头例。”   “请陛下赐死这以下犯上的贱奴,宽慰眠眠近日的愁苦。”   作者有话说:   俺的评论呢TT俺想要评论 第106章 栀子   “听闻谢家给抄了。”   我坐在茶楼雅间里,掌匙探入沫中,走笔游龙地勾出只眯眼的狐狸。忽闻窗外传来茶客交谈中的只字片语,指腹摩挲了竹柄片刻,侧目窥去。   “哪个谢家?”有人问。   “嗨呀,还能有两个谢家?自然是——”那人压低声音,风拂水波般轻声吐出几个字,“从前的安国公咯。不知犯了什么罪,那么大一个侯服玉食之家,一夕之间就倒啦!”   “可不敢乱说,他家的亲眷奴仆被押走时队伍足列了一里长的队,我家那孽障还当热闹似地瞧,被我一顿棍棒敲回去了。”   随后便是哄堂大笑一场,彼此饮茶交杯,又谈起他物。   我将茶盏推至对面,低声道:“前朝近来多了许多列尽谢家罪状的折子,以往一贯与谢国公交好的诸官看似嫉恶如仇,可更像是将一干罪责尽数推到了谢家头上。”   “若是继续查下去,不知下一个被抄的是谁。”伽萨抱臂立于窗前,金眸扫过世间百态,又远眺远山处一轮西斜的薄日,方回了桌前,“不如就止在他家,省得将背后主使牵连出。看似断腕,实则自保。”   至于接下来如何顺藤摸瓜、斩草除根,是沈澜的事。这些年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只落在因爱生恨、因恨生痴上,逐渐淡忘了当初他用石子射鸟时眼底压着的阴鸷。以至于今日方想起,他也是诸子之争中唯一踏上皇位的胜者。   伽萨端起茶盏,倏尔弯眸一笑,敛去方才论事时的正色。   “太后近日收敛许多,整日在佛堂焚香诵经……笑什么?”我自忖画技出众,茶上作画的功夫亦不俗。太后那般处心积虑教导出的技巧,像春花般绽了满地,想让沈澜肆意采撷。我不愿意,将花团采尽作一捧,赠予我所爱之人。   伽萨自袖中掏出那张花里胡哨的媒婆相往旁一放,比划着给我看,“眠眠瞧,这是不是很像?”   我一见那尖嘴猴腮的小人就眼前发黑,嫌弃地伸手去抢那张画,他撇腕躲过去,笑嘻嘻地将画像收回去折好,照旧贴身收着。   “这次算是有惊无险,设局摆了太后一道。”我抬起眸子,直勾勾盯着伽萨,“只是以后这种心思,别有了。”   他身为万明新王,想借机对大渊的帝王动手;身为我的夫婿,瞒着我想要除去我的叔叔……我压下睫,将心中异样的不快一并压下,“我本不是帝王之才,就算登上皇位也无法看顾好渊国的万里江山。这皇位该给我皇叔坐着,至于万明的事,这些日子亦有温伯父等朝臣上奏,想来已经有了眉目。”   伽萨端起茶盏细细饮了一口,喉头滚动,唇上亦沾了圈深青的沫。他用舌尖刮去,方道:“我也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总不能叫万明走投无路,又不能真的叫你留在这里。”   见我依旧沉着眸子,唇角微垂,他叹了口气,“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按在桌上的手终于松弛下来,我颔首算是原谅他,起身立在支开的窗前。一场新雨过后,树翠阴浓,焕然一新。   含潮的风拂面而来,青石板路上的商贩挑担往来吆喝,孩童嬉笑打闹,静谧美好之景和皇宫中的风云剧变俨然成了两处人世。我倚在窗前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含笑看着两个骑竹马的孩童相互追逐,青稚童音仿佛破壳的雏雀飞上枝头。   蓦地,我想起那拿着草编蟋蟀的小淘儿。他如今应当长大许多,在公主府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罢?不知他书读得如何,刀法又学了几成。   两肩薄薄的绸衫下骤然一暖,伽萨双手抚着我的臂,为我填上一件尚且带着余温的外袍,“其实,你未必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他卸下了外衣,便露出薄绸紧裹的胸膛与一节裸露在外的劲瘦紧实的腰腹。两肩用金线掺了宝石小珠勾出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飘逸绸缎上缀下的玉珠银饰泠泠作响,配上他那张骨相优越的脸,活像个成了精的大孔雀。   我摇头,苦涩笑道:“我……过于优柔寡断。一个没有野心的帝王,注定承不住冕毓之重。”   伽萨默了片刻,用力揽住了我的肩,“那眠眠可愿替我看顾万明的国土百姓?他们知道了你在大旱时的所作所为,心中都很是感激。”   “他们肯接纳我,我很欢喜。”我抬手握住伽萨的手掌,看向远方飞鸟影尽之处。   若是万明能如接纳我般接纳渊国众人,大渊亦能如我亲近万明人般友待他们,两国未必不能以友相称。届时在大漠中开拓一条行道,让渊人去瞧瞧狂沙之中的黄金窟,也让万明人也来看看渊国的烟雨乡。   我这般想着,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伽殷牵着小淘儿的手逛庙会的情景。渊国的蜜饯花样百出,糕点细腻软糯,首饰胭脂更是闻名天下,他们定然喜欢。   “若是两国真的能互通有无,该多好。”我吟吟笑着,声音不自觉地轻快明动起来,仰脸望向伽萨道,“若我此生能做成这一件事,也就足以。”   “定然会的。”他握紧我的手,眼中满是柔情如波起伏。   正是情浓处,忽而一阵寒风吹来。我狠狠一颤,瑟缩着身子打了个喷嚏,整个人恰好被伽萨抱在了怀里。   他的体温格外热些,双手紧紧环着我,身上的寒意很快消散了,“雨后天凉,往里坐些罢。”说着便要拉着我往里走。   我从他怀中钻出来,裹着那件绣了乌金蛇神纹的外袍,笑道:“不要。”   “难道有机会来渊京,咱们去骑马,去逛集市。我带你去看看渊国人是什么样的!”   -   日光如炬,叶碧如玉。我与伽萨纵马街上,树上的雨水不时落下沾湿了衣衫。   他样貌奇特,打扮又出众,路上街卒商贩都不由得多看他两眼。伽萨本人倒是没有不好意思,我咂了咂嘴,却颇品出些酸意来,便将肩上的外袍一扯,“你穿上。”   “为何?”伽萨勒住马,与我并肩慢行于街上。马蹄落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和着他身上清脆的玉珠相撞之音,自带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效果。他故意使坏地问,“眠眠是吃谁的醋呢?”   我将脸一拉,“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谁知道你有没有坏心思。”   伽萨骑在马上瞅了我好几眼,仿佛是被逗乐了,爽朗大笑几声,方将外袍取来随意搭在身上,几道赤裸炙热的目光顿时失望地凉了下去,“好,好。”末了又凑过来道:“先前是谁,连女使摸一把我的手都不以为意?现在知道吃醋啦?”   我面上一热,忙推他一把,轻声埋怨道:“如今京中的风向早已变了,大家都知道你们万明人是家财万贯的富人,就连家里铺地用的砖石都是金镶了玉、还得嵌上宝石做的,不知道多少人想攀呢。”   “想来也是你皇叔松了口。”伽萨敛了眸中玩闹的笑意,翻身下了马。   只见他站在一个卖花女面前,弯腰从竹篮中挑了朵胜雪的栀子在手中端详,目光缓缓从花瓣上挪到卖花女青涩的面上。他那双金色的蛇瞳最能叫人惊心动魄了,我撇撇嘴下马去,果然见那少女白皙的面上浮起两朵红云,连忙垂下眼睛。   “这花怎么卖?”我听见他问,腔调里独有的异国余调让这话听起来格外有情致。   “两文一支。”卖花女的声音婉转羞涩,轻柔得像朵浮在天际的云,日头一碰便要化开了。   伽萨利索地掏出两文钱,倒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只弯腰放在了横着的扁担上。我瘪着嘴看他买花归来,正要生气,他却很是迫不及待地将花呈到我面前。   “你可真好心,专门与女孩儿说话就为了买朵花给……”   话未说完,他便已扶着我的脸颊,将那花簪在了我的鬓间。   “渊人都说栀子同心,赠予眠眠最合适。” 第107章 嬉戏   他的手指掠过我的耳垂,积年的茧被渊国的水汽柔化,不经意地擦了一下,带出去一缕浓郁沉静的香气。   我目光闪烁地窥着周遭人异样的眼神,半晌才抿唇露出个低低的窃笑,抬手摸了摸那朵新鲜柔软的栀子。正要就此作罢,身侧一声突兀的“哎呀——”传来,卖花女被一男人钳着手腕扯上前,皓腕落下一道红斑。   见我抬眼看去,男人抹了把脸上的汗珠,两手在短衣上随意擦了擦,将她往前一推。   他“嘿嘿”笑两声,作出一副憨实模样,恭敬道:“这位爷,她是小人家的闺女,爷若是还看得过去,这……”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幅度地比划了一下,“只要二十两银子,就随爷处置啦。”   我双眉一拧,不悦打断他:“你什么意思?你想卖你的亲闺女?!”   “公子这话说的,他都盯着仔细看了,好歹收下。”男人一面推着那姑娘,一面转了转眼珠,对伽萨道,“小人年前才死了婆娘,留下这么个丫头片子在家,又不能耕地,留着也是多张嘴。万明铺天盖地的金银,总不至于多个人就不够花的。”   “天下竟有你这样当爹的人!”我心中又惊又气,盯着他那张圆滑嘴脸,内里泛起一阵恶心。   男人又道:“爷不肯收,小人只好舍闺女入烟雨阁了,听说那儿倒是还能混口饭,不叫人饿死。”   “你在威胁孤?”伽萨眯起眼,竖瞳紧缩成一线,方才声音中的柔情蜜意顷刻冻成了冰,冷得像刀从冰上划过,“孤的后宫只一人,岂容你置喙?!”   男人被这称呼怔了一下,连忙扯着女儿跪倒在地,“小的该死,小的不知是万明国主,方才的都是、都是戏言,小的该死!”   伽萨不屑地转身,勾着我的腰抬腿欲上马,我思量片刻,拉住他的袖子。   “我问你,你是愿意跟着你爹还是跟着我?”我立在卖花女面前,叫她抬起头来看我。   少女长得还算灵巧,此时眼中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平白生出一股使人怜爱的劲儿。她踌躇地垂着嘴角,直到被男人推搡一下,才嗫嚅着唇小声道:“我不知道……”   “他都要卖你了,你还不知道么?”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辩解,随后又垂下脑袋,“我不知道万明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做什么。若是公子愿意给小女找个活计,就是去庙里抄经也愿意。”   她倒是很有聪明,自愿长伴青灯古佛旁,是怕我因她父亲的心思而迁怒于她。可是好好的姑娘家,何必把自己埋在那种地方。   我蓦地想起自行断了发的伽宁,她本是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临到最后却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你能自食其力是很好的。”我将她带至一旁,又道,“你都会做什么?”   “侍花弄草、女红针线都会些,或是公子想要什么,我都能学。”少女谦卑地答,声音多有些颤抖,从中透露出许多摇摆不定的意味。万明对她来说太远,大多渊人都不知道那风沙之国是什么模样,单晓得那里遍地金银。   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们怎会知道,万明的百姓过得有多苦,又有多向往渊国富庶安逸的生活?   我从腰上解下白玉月令牌摘下一片花瓣佩给她,“你拿着这个去温府,他家主母素来心善,想来肯收留你。只是往后不许再和你那个爹来往,省得叫他扒在你身上当吸血虫。”   少女点了点头,双手捧着那片小小的玉佩,仿佛攥住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伽萨见我们二人话毕,朝着身后隐蔽处使了个眼色,抱着我上了马。   还未行多远,便听后头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扑通”落水的声音。   我猜测是伽萨叫人收拾了那男人一顿,道:“世上还是坏人多。”   “眠眠今日又发了次善心。”伽萨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环住我的腰,“你总想着救旁人。可眠眠只有一人,要救的百姓却不计其数。”   “总不能真叫她爹把她给卖了,这是什么混账爹!”我道,“若我不知道的事还好,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我做不到。能帮一个是一个,总比不救的好,我自己也问心无愧。”   我自己受过苦,总对常人怀了一份悲悯的心。或许有他所不能理解之处,可我不悔这样做。   半晌,我问:“你觉得不好么?”   回应我的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良久,伽萨环住我的手紧了紧,贴在我耳畔笑道:“正是这样,眠眠才与俗人不同。”   “你有想做的事尽管放手去做,若有困难,与为夫说便是。”   我浅笑着答了声“好”,手指搭上缰绳与他一同紧握着。伽萨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往人烟稀少处驰骋。风声呼啸在耳侧,马蹄踏入雨坑溅起水花。带着湿意的风将我耳畔的发拂起,后背紧紧挨着伽萨的胸膛。   他突然凑近了,嘴唇在我耳廓上湿热地蹭过去。我回眸,他已将那朵花衔在了口中。我伸手,栀子便落在了我的掌心。   婆娑的树影浓绿如云,带着雨后独有的新鲜夺目的颜色。光影落在伽萨面上,我看着他格外俊美的轮廓,与他口中轻轻衔着的那朵娇花,一时有些失神。心中一动,徒生出些如水般滚动的情愫,在胸腔里一阵阵地荡漾开。   “小心给风抢走了。”我正盘算着如何逗弄他,伽萨却不曾发觉我陡然急促了几分的呼吸,只是轻声道。   我晃了晃脑袋,将栀子小心地收进荷包里,“谁都别想抢走。”   -   雨后晴好,城外的小坡上不少孩童在放纸鸢。   几个垂髫小儿围着个用竹扎纸鸢的老人,一面抓着糖葫芦,一面叽叽喳喳地问他许多问题。伽萨恐怕撞着乱跑的孩子,便翻身下马,又顺手搭了我一把。牵马走过时,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脆生生道:“这个纸鸢真好看。”   “问你娘拿钱来买,好不好呀?”老人手上的动作越发利索,口中仍有暇与孩子们谈天。   “这个好大呀,我家买不起。”小孩儿又道。   我分心看了一眼,那是个花里胡哨的软翅纸鸢,足有一个小儿那么高,斜着靠在几竿青竹上,想来是老人精心扎来招客的。   “这是今年的鸢王,能飞老高呢。”老人扎好了竹骨,自包裹中翻出个绢布蒙在骨上,逗他们道,“谁买来了,谁的福气就最大!”   “是么?”伽萨突然放缓了脚步,立在几个小儿身后。他长睫微扫,上下打量着这只大纸鸢,半晌道,“孤要这个。”   我一愣神的工夫,他便已经掏出银子买了下来,在一众小儿无比艳羡的目光中递给了我。   “你还信这个呢?”我将纸鸢接在手里端详,纸鸢在手中翻个面儿,众小儿的眼睛也跟着晃了晃。我瞧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模样,莫名地想笑,却又不得不端出一副大人的架子来,“那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哇——这个哥哥给那个哥哥买了鸳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小坡上的孩童仿佛撒了米的小鸡,一转眼都围在了我与伽萨周围。   我有些局促地高举着纸鸢以免戳到地上的一群萝卜头,只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哥哥”二字,一时辨不出他们喊的究竟是谁。   “哥哥,你是他什么人啊?”   “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变白了?你是仙人吗?”   “哥哥,我是小孩,你能不能给我也买一个?我给你背首诗!”   ……   最终,一个孩子王模样的小孩站出来,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他颇有雄风地站在我面前,用与那张洋溢着坚毅神色面孔所不符的童稚嗓音对我道:“哥哥,你把这纸鸢放给我们看看罢!”   霎时一阵风扑面而来,我转头寻找伽萨的身影,只见他抱臂站在小孩堆里冲我笑,“眠眠哥哥,给小的们放只纸鸢看看罢!”   我冲他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方才伸手探了探风向,放长了线拖着纸鸢在地上快跑了好一段路。那红配绿的纸鸢乘风而起,扶摇直上,终于越飞越远直至云层深处。   在几个小儿充满钦佩的目光中,我突然生出个坏心思,故意大声问道:“哥哥厉害么?”   “厉害!”孩童们异口同声地答。   “那……”我看着趋履走近的伽萨,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是我这个哥哥厉害还是那个哥哥厉害?”   “这个哥哥厉害!”几个孩子率先答道。而剩下的几个小儿则很是纠结地支吾了片刻,拉着我的衣角小声道,“可是那个哥哥很有钱……”   刚刚站定的伽萨“扑哧”一声笑出来,直夸他们说得好,一人给了一文钱去买糖吃。其余的孩子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小燕子似的一股脑从我身边转去了他的身侧,此起彼伏的“哥哥厉害,哥哥真好!”声捧得伽萨也同那纸鸢一样高高地往天上飞去了。   我不自觉地撅起嘴,扯着风筝线往一旁无人处走。见状,伽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来,从后将我抱进怀里。   “生气啦?”他搂着我的腰,叫我想起画本里抱在人身后的大狼。   我推开他的双手,捏着嗓子细细地阴阳怪气,“哥哥可真有钱啊!”   “眠眠。”伽萨无奈地笑,“总有万贯家财,也抵不过一个矜贵的眠眠。”   “油嘴滑舌!”我撇了撇嘴,故意不理他。伽萨回首看一眼那群蹲在远处观望的孩子们,捏着我的下巴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我本是仗着闹小性子的工夫耍无赖,他柔软的唇一落下来,仿佛骤然而至的雨浇灭了我心里刚作出来的火气。贪恋地吻了三息,方才假模假样地推开他,皱眉道:“在孩子面前成什么样子?”   “好,好。”伽萨松开我,哄小孩似的道,“给眠眠赔罪!”   我矜持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往竹林中走,紧抿的唇不时微微向上一抬,又恐人发现似的弯下来。伽萨跟在我身后,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那管不住的唇角动作,只是一到无人之处便将我揽进怀里,压在了一竿粗壮的竹子上。   “怎么,哥哥这是找个无人的地方整治我么?”我拉了拉线,将其绕到身后以免划伤他的脸和手,嘴上却还是阴阳怪气地捏着调子,故意去勾他的性子,“可是哥哥那么有钱,不会与我计较的罢?”   “若是我打定主意要呢?”伽萨敛眸盯着我,炽热目光下的遮掩是手指在我的衣带上游走。   我捏着线轴,歪头道:“哥哥要我做什么?”   伽萨手指上勾着我的衣带随意挂在了竹枝上,宽大的外袍遮住了我散开的衣衫,他轻轻托住我的腿。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线轴落在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我抱住了他的脖子。伽萨动作的前一刻,他颔首附在我耳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想要你与我,共赴巫山。” 第108章 吃醋   渊国夏日的天暗得晚,等我从地上捡起那只线轴,纸鸢早已从云中落下来挂在了竹枝上。   竹丛里起了星星点点的流萤,伽萨抱我坐在马上,勒着缰绳生怕马蹄踩着了地上飞舞的小东西,步步行得都小心。他的外袍重新搭在了我肩上,垂下的金饰轻轻拍打着马腹。马抖抖身子,我便在伽萨的怀里晃一晃。   “我听说万明有种风筝巨大无比,每到大风天才能飞上苍穹,行时有声如千军万马过沙场,又像霹雳飞火破云层。”我手里抓着那只纸鸢侧坐在马上,脑袋倚在伽萨肩上,“可惜未曾亲眼见过。”   “哨筝常在打仗时用以震慑敌军、传递军令,就和战鼓一样。”伽萨道,“若是你喜欢,我回去叫人放给你看。”   我一壁听着竹林里草虫嗡鸣声,一壁笑道:“行军之物,怎可用来博我的开心?我随口说的罢了。不过那风筝上缚着那么多竹哨,得多结实啊。”   伽萨不以为然,“莫说几个竹哨,就是缚个人上去也飞得起来。”他凑上来咬我的耳朵,低哑的嗓音贴着颈侧道:“指不定把眠眠放在哨筝上,飞进天宫里当仙子去。”   我抬肘推了他一把,“若是我飞走了,你可心疼么?”   他黏腻地亲了我片刻,才笑起来,“那我去把眠眠追回来,告诉神仙这是我的王后,谁都不许抢他。”   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荷包里将那朵花重新按在了发间。它带着微微的涩,在竹林清香里显得格外契合。   过了片刻,伽萨忽然又蹭上来,“为夫发现,眠眠近日真是娇了许多,不愧是娇娇。”他话里带着调侃的意思,又自己确信地点头,“或许眠眠本就是这种性子。”   “怎么?哥哥想嫌我了?”我扬起脸盯着他,作出一副审讯的模样,“那可门儿都没有。”   “小的不敢,眠眠在母国就得当大王!”伽萨哄小孩似的哄我,拽住缰绳令马拐出了竹林。小坡上游戏的孩童都已归家,唯有那老人曾在的地方落下了几根未用尽的竹条。   “那在万明呢?”我又问。   伽萨宠溺地抬手抚过我的面颊,撩起一缕散落的青丝凑到鼻尖轻嗅那花香,片刻方道:“这万明王也给你当,好不好?”   “哥哥大度,万明的百姓倒是未必肯呢。”我将发丝自他指间缓缓抽出来,他借势抓住我的手,递到唇边吻过泛凉的指尖。   “有何不肯,我说当得就当得。这世间唯有配不上眠眠的,万没有眠眠配不上的。”他说着,又皱了皱眉,“虽然余毒清了,眠眠的手还是容易凉。”   我动了动手指,转而与他十指相扣,“正是如此,我还是在万明好好地享清闲——不劳累了。”   伽萨低低地笑,应道:“好,好。往后半生,都让眠眠清闲自在地过!”   -   回到驿馆已是半夜,我和衣躺了片刻,天刚亮便听见外头车轮辗过砖地的声音。   我爬起身,被伽萨一手拉回了床上。他翻了个身,手臂压在我腰上,含糊道:“别管了,指定是你皇叔又想到了什么幺蛾子,迫不及待地往你身上使。”   “想来是宫中有什么事,我去瞧瞧。”我抬他的手臂,却不知他怎么这般有本事,将手牢牢地框在我腰上怎么都挪不开,却又不至于将我压疼了。   伽萨闭着眼,道:“这才几更天就过来了?等到日上三竿再说罢,眠眠睡觉。”   我见他丝毫没有放我起身的意思,只好又安分躺下,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地席卷而来,眼皮也重了许多,索性枕在他臂弯里沉沉睡过去。   等到再睁眼,已过了晌午。   我眼见着窗外高悬的耀日,心里一惊,伸手摸了摸身侧,被褥果真是凉的,连忙起了身往外去。只见伽萨坐在一旁安闲地品茶,急得那礼部侍郎可怜兮兮地缩在一旁直搓手。见状,伽萨一抬手,微微笑道:“这茶果然好,大人怎么不尝尝?”   “这是怎么了?”我躲在屏风后悄悄问容安。   容安捂着嘴笑,悄声道:“皇上一大早派人来说有使者贡了批好茶,请公子入宫去尝,还送了一挑子给王上。谁知王上不动声色地截下来了,就是不让奴来叫公子。奴想着也是,皇上肯定是想借故又把公子骗进宫去,侍郎大人见不着公子交不了差,可急呢。”   “他等了多久?”我又问。   容安想了想,道:“侍郎大人一早就来了,到现在大抵有……三四个时辰了。王上说公子昨日玩儿累了,今日就是睡一整日也无妨。”   沈澜大约是想寻个由头传我入宫,不过他早已解开了心结,也不至于又生出些莫名的心思。   我斟酌片刻,整了整衣衫从屏风后步出,礼道:“侍郎大人来了。”   礼部侍郎一见我仿佛猫见了耗子,忙不迭地迎上来,眼中止不住地感激,“下官见过公子,皇上说寿宴时收了不少上佳的好茶,命下官请公子入宫尝尝。”   “怎么醒得这么早?”伽萨亦起身,生生插进我与侍郎之间,略显蛮横地将那已然很是可怜的老臣挤了一踉跄。他握住我的手,声音柔和得叫侍郎瞪大了眼,“是不是他们烹茶时出了声,把你吵醒了?”   “他们向来小心。”我将目光自礼部侍郎身上收回来,拍了拍伽萨的手,“方才听你说茶好,既然皇叔叫我去,不如就赴他的约。”   伽萨微挑的眼尾压下来。   闻言,礼部侍郎连忙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道:“是啊,皇上盼公子许久了,就等着呢!”   我“嗯”了一声,吩咐道:“想来皇叔的车马都备好了,就劳大人去回声话……”   礼部侍郎不住地点着头,连声应好,直到我微笑道——   “今日午饭后,我与新王一同去赴宴,想来皇叔更高兴。”   -   “怎么了?生气啦?”我坐在马车里,故意凑到伽萨面前看他紧抿的唇和紧绷的面颊,“哥哥怎么一路都不同我说话呀?”   伽萨心烦意乱地拧着眉,抬手将我拨到一旁去,扭头看向车外繁华的闹市。   我顺势倚在车壁上,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哎呦”,他又抑制不住地将双目睇过来。目光上下扫过,见我并未有受伤的神色,他又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   “哥哥,别吃醋嘛。”我讨好地靠到他肩头去,小幅度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嗯?”   “你心里只你那个皇叔。”伽萨赌气似的不说话,被我扯得不耐烦了才将衣袍一敛,只抛下这么一句话。   “我心里是谁,你比我更清楚。怎么,还要和我皇叔争醋吃么?”我从袖中翻出个小纸包摊开,捏起一粒盐渍青梅喂到他唇畔,“你和老男人争醋吃,羞羞羞。”   伽萨拂开我的手,倦道:“你自己吃。”   我伸出去的手定在了半空,默然许久才灰心地塞进自己口中,身子亦往一旁挪了挪,低头不语地慢慢将纸包叠好了收起来。   “你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闭了半柱香工夫的嘴,才闷闷地憋出一句。   闻言,伽萨缓缓转过头,又看向车外,方道:“你明知道他不过把你当你母亲的替身,还上赶着送过去。”   “正因他不是真心对我有意,我才不怕去见他。再说了,你我一同去见他,又不是我私下与他相见。”我道,“上回都说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他还是那般对你呢?”伽萨问。   我撸了撸袖子,伸出略显纤细的胳膊,仿佛要去打架似的竖着眉道:“那我如今也不是软柿子!”   他绷着的唇角终于微微向上勾了两下,连忙扭过头去,却还是叫我察觉到一丝露出的笑意。我又挪过去,攀住他的肩膀,“还生气么?”   回应我的又是那僵硬的脸色。   我重新掏出一粒盐渍青梅,塞给他,“你吃了,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伽萨别扭地撇着脸,任我怎么拉扯也硬是不回头。我只好把青梅衔在唇中,一面晃他的胳膊,一面从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亲自喂到他面前去。他终于拗不过,回头凑上来咬下那半个露在外头的蜜饯,面上才露了些笑。   “你吃了,可不许再吃醋了,不然连我也要生气了。”我抓紧时机与他道。   伽萨慢慢咀嚼着那半颗青梅,良久才“嗯”了一声。他重新把我捞进怀里,手迅速地从外头摘下来个什么东西,重新簪在我的发间,落下一嗅清香。   颇有些宣示所属的意味。   我抬手摸了摸那朵新鲜的栀子,玩笑道:“怎么不拿杆笔,索性把你伽萨二字写到我脸上呢?”   伽萨屈起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无奈道:“就是我想写,你舍得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么?”   “别人不可,某人倒是可。只是要记得沾墨,千万别沾错了醋呀什么的,把我酸着了不说……”我支起身子亲亲他的唇畔,“还把自己给醋倒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伸手拧了一把我的腰。我受痒,止不住地“咯咯”笑,硬是往他怀里钻。闹了半刻,伽萨心情方好些,又老老实实地把我搂在怀里。   “眠眠就是个软柿子。”他抚开我面上散落的发丝,捏了捏我泛起红润颜色的脸颊。   “软柿子好吃呢。”我坐起身子,望了眼远处的宫门,“有你护着我,我就是软柿子也不怕了。”   -   再过半刻便到了宫中,沈澜想来已在勤政殿候了多时,眼底挂着午后特有的倦意。   他看了眼跟在我身后的伽萨,眼里还是露出一丝不快来,却并未立刻就将他请出去,只是冷漠地盯着他,“新王也来了?也是,你们两个何曾有过分离的时候,仿佛落了单就要给谁吃掉似的。”   语毕,他从案上拿起一卷写满了墨迹的册子,显然是早有准备,内监心领神会地捧在手中交予了伽萨。   “这是一卷渊国工匠的名册,他们曾在渊国边境行防沙固土之事,还算有所成效。”沈澜似是毫不在意地说话,目光却从未离开过伽萨,“你所求之事朕与诸卿已商议过,这名册上的人会同你们一并返程至万明。”   “至于互市一时,尚须再议。几位互市监已候在偏殿多时,你若是想,自去偏殿与他们商定诸事。”   伽萨随手翻开名册看了一眼,目光在殿内迅速游走,“陛下想支开小王,与眠眠独处。”   “什么眠眠、眠眠的。”沈澜眯了眯眼, 像是被这个称呼戳到了心坎。他险些没藏住心上的不满,就差把“你取的什么字”写在了面上。我暗暗失笑,若是他知道伽萨还给我取了两个字叫“娇娇”,岂不被肉麻得昏过去?   “朕与鹤儿乃是叔侄之亲,说两句话还须你来同意么?”他很不悦地盯了眼伽萨,兀自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方才抬眼道,“你来时便不曾给朕行礼问安,现下又一副防着朕的模样,哪有半点……”   眼见他们二人各自有了剑拔弩张之势,我连忙插嘴道:“皇叔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这都是一家人了。”   沈澜嫌弃地瞪了我一眼,对伽萨挑得更明了些,“朕让你站在此处已是十分体谅你了,若是放在以往,不说鹤儿的兄长、姐丈,就是他的那些叔叔家的兄弟都要堵在你跟前,还能叫你这么轻易地进门?”   我心中一惊,越发觉得沈澜这话颇有深意。细细一想,竟像是渊人婚嫁时堵门的习俗。我将他暗暗看了好几眼,忽地一乐,推着伽萨的胳膊就让他往外走。   伽萨不明所以,只当我又被沈澜的一番话轻易策反了,正要站住了脚生气。我垫起脚,当着沈澜的面扒在他耳畔喜滋滋地轻声道:“皇叔这说的叫堵门,我们渊国的新娘子出嫁都有这个习俗。我皇叔要松口了,你快老实过去,省得他一会儿反悔!   他虽仍是一头雾水,却也明白了几分意思,威胁的目光复又在沈澜的面上扫过去,仿佛是警告他不许为难我。而后,他才跟这内监往偏殿去。   我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目光止不住地飘向伽萨离去的方向,还得装作矜持地立在沈澜面前。半刻,我问道:“皇叔是要给我赐婚么?”   谁知沈澜将盖子“啪嗒”一声落在茶盏上,冷脸道:“朕何时说过要给你们赐婚?” 第109章 顾虑   “那万明是什么地方?”沈澜负手自桌后走出,扳指映着窗外的一道日光,“遍地金银又如何?蛮荒之地、寸草不生,你真当那里的人是友善之辈么?”   “皇叔,万明并非你想得那般不堪。”他的话让我仿佛受了当头一棒,登时有些丧气,却还是据理力争起来,“皇叔明知道伽萨是真心对我好的,我从不觉得自己在万明过得苦,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痴情种,万明山高路远,四面蛮族环伺,若是陡然生变,你如何自保?”沈澜亦不动摇,只道,“况且伽萨其人自幼便以暴戾著称,就算他如今对你有真心,难保日后不会变心。”   我听出他言语中对万明的偏见、对伽萨的诋毁,心中憋了一股气,驳道:“皇叔如何这般笃定地认为他心性不坚?不过是本就对他心存偏见,所以百般诋毁。可皇叔实则对他知之甚少,远不比我与他朝夕相处多年。?我知道他,就算太阳自西山起东山落,他也不会变心。”   闻言,沈澜恨铁不成钢地一挥袖,厉声道:“这世间多的是负心汉,你孤零零地在那处,将来若是受了委屈,谁还能替你伸张?”   “他不会叫我受委屈。”我夺过话头,打断了他的一番劝导。他两眸微敛,显然是愤怒之色溢于言表。我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鹤儿失礼,只想问一问皇叔,这些年皇叔可对我母亲变过心?”   母亲向来是沈澜的逆鳞,他心尖上百般护着的、最柔软的一处地方。果然,这话让他噎了片刻,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势。   “鹤儿,朕从未忘记过她。”沈澜眸中露出罕有的柔情,夹杂着丝丝缕缕复杂而悲伤的情愫。借着日光,我注意到他纤长的睫羽中沾了星星点点的泪光,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如此莽撞地戳了他的心窝子。   他背对我重新站在了桌前,随手拿起一杆笔,叹道:“你年纪尚小,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朕从前亦有满腔的年少恣意,如今身居帝位,才知道高处不胜寒。”   我仔细听着他的话,心里慢慢地品。   沈澜轻手将笔搁在砚台上,“人这一生不能够兼得,握在手中的权力越多,留给自己本心的余地就越所剩无几。”   我觉察出些许不一般的意味,试探着问道:“难道……皇叔想过对我母亲放手么?”   他转过身,长久地看着我的双眼,眼神变得飘忽起来。终了,他极低地、带着失意的语调,喃喃道:“朕娶了张相之女为后宫之主。”   他与如今的皇后成婚,想要亲手赠予心爱之人的凤冠终究戴在了旁的女子发间。   我听出几分难过,亦不忍再恨声与他争吵,反而劝慰道:“这本不是皇叔的错,世间的应差阳错从未停止,不过命运使然罢了。”   “朕不得不娶张家女,只因朕是帝王。”沈澜敛了心绪,声音再次沉稳下来,他道,“鹤儿,你可知道伽萨同样是一国之君?”   我看向他神色复杂的双眼,突然就明白了沈澜所言的背后深意。他自度无法避免帝王之身所受到的重重枷锁,亦不认为伽萨能够从诸多束缚中挣脱出来。   “皇叔是怕伽萨有朝一日如自己一般,为人处事处处身不由己?”我咬着唇想了想,“渊国幅员辽阔,掌管亦是困难,所以皇叔才觉得力不从心。万明国小,如今的重臣皆为他的心腹,想来……不会有大碍罢?”   闻言,沈澜又是一拂袖,无奈道:“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凡是国主,皆以一国利益为重,旁的都要往后搁。鹤儿,你自以为自己了解伽萨,那么朕问你,在他心中,你与万明江山孰轻孰重?”   他这一番话,陡然将我点醒了。有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伽萨的书房。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洋洋洒洒的谏言尽是劝他送我回渊国以换取互市之利。蓦地,当初伽萨口口声声的“万明”重又回响在耳畔。   我与万明,孰轻孰重?   见我长久不语,沈澜拍了拍我的肩,正要言语。我握紧了掩在袖中的手,抬头道:“皇叔,我自忖比不过万明万千黎民百姓,也不想与他们相比,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皇叔可知道么?当初伽萨说万明的狮子老虎也舍不得咬我,其实不是这些凶兽不咬,而是它们每一次落口,伽萨都挡在了我的身前。”   “皇叔,伽萨心中爱我,我亦对他有情,两人长久相伴便是我当做之事。他这些年过得不比我容易,往后也操劳辛苦,我要陪在他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共度,方不愧对于他对我的一腔真心。”   沈澜微微瞪大了双眼,像是被我这一番剖白怔住。也许在他眼里我仍是个孩子,远不会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喜欢,亦不会说出这样深入骨髓的话。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闭上眼长叹,仿佛被我气得不轻。不过三五息的工夫,他道,“你与你母亲,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就是撞得头破血流,既是我自己选的路,就绝不后悔。”我道,“在皇叔心里,鹤儿怕是半分也比不过母亲。”   沈澜缄默些许时候,目光隔空描摹着壁上挂着的女子画像,仿佛在斟酌什么决定。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是长叹一声,“在有些人眼中,恐怕你也是无上至宝。”   他回眸,面上的铁青已消退下去。他抬手随意一指,“鬓边的花儿是他送你的?”   这一说,我方才想起那栀子还簪在耳旁,面上骤然一烫,仿佛是偷情被长辈发觉了一般,支吾道:“他替我簪上的,这几日海棠落了,栀子倒是开得很好。”话刚出口,我又念及沈澜的寿辰刚过,我便戴了朵白花招摇,多少有些无礼。踌躇着想要摘下,却听他道:“嗯。”   “所以皇叔……”   “朕不会给你赐婚。”沈澜对这事依旧斩钉截铁地不同意,却转言道,“你实在想去万明就去,想要王后的位子就让他亲自给你封。朕不会赐婚,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沈澜不赐婚,我便不算正儿八经地从渊国嫁至万明,最多是与伽萨私定终身。虽说在万明都一样,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可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缺憾的圣旨正是他给我留的后路。   我谢过沈澜,正要走,又提了一嘴,“听闻各位王叔家的女儿出嫁,皇叔或多或少地都将她们封了县主,我阿姐却还没得封赏。阿姐在家时对我很好,对母亲亦恭敬谦和,还望皇叔不要忘了她的贤德端庄之处。”   “你想如何?”   “我瞧着那杨兆先不像善茬,一介新贵仗着皇叔的器重便胡作非为,恐怕要借势压过我姐姐去。阿姐速来温和良善,难保不会受他欺负。”我暗自斟酌一番,“按祖制,阿姐应得个县主的头衔。只是我想皇叔已经冷落了王妃与我的二位兄长,叫他们掀不起风浪来,阿姐孤身一人又已嫁入别家,大抵……身份尊崇些也无妨。”   沈澜的眸子动了动,一手按在桌上,朝我的方向微俯着身子,“县主之上便是郡主,你想让朕给她郡主的名头?”   “皇叔连太子仪仗都不吝予我,想来也不介意用郡主之位制衡一下新贵、得个顾念手足的贤名。”我道,“我瞧着那杨兆先实在目中无人,夫妻之间若身份悬殊,如何举案齐眉?唯有门当户对,才能相互制衡。”   沈澜沉思片刻,不置可否,只是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朕看你如今很会权宜之计。”   “谢皇叔夸赞。”我装作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很是温驯地勾了唇。   “既如此,朕也提醒你一句,”沈澜沉下双眸,“不要忘了当初那道人给你算的命数。往后在万明须步步小心,若生变故,即刻用墨鸽传信予朕。”   我转身向外迈的脚步突然顿住,久远未被提起的记忆突然如匣倾般跃入脑海中。怔然片刻,我轻声道:“皇叔,我如今不信命了。”   -   出了勤政殿,我牵着伽萨的手往外走。他随手将一卷文书递给身后跟着的容安,轻车熟路得仿佛那是他自用的小奴,随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沈澜降旨之事。我见他双眉舒展,眼底有愉悦之色,心知他与诸位互市监谈得不错。我摸了摸下巴,“皇叔说,既是你心爱我,不如让你亲自封我为后。”   “他是百般不愿意咱们在一块儿。”伽萨眼里的喜悦消散下去,撇了撇嘴,“如今万明向渊国示好臣服,我亲自封你为后,说到底不如他的圣旨来得尊贵,只怕委屈了眠眠。”   “可我更愿意要你的诏书。”我捏了捏他温暖的掌心,指腹摩挲着那片薄茧,“我的夫君亲自昭告天下封我为后,比什么都好。”   伽萨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脸,算是作罢。   其实沈澜愿不愿意降旨,我本不关心。他向来对伽萨、对万明心怀芥蒂,眼下能松口让我们二人成婚已出乎我的意料,何必再强求他忍着抓心挠肝的滋味降旨将我正式赐予伽萨呢?   那一道圣旨本是可有可无之物,我所求的唯有与伽萨长相厮守。如今心愿圆满,别无所求,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渊宫的宫道两侧又开起了娇艳如画的莲花,含着露水飘在清澈河水之上,行走期间别有一番意趣。我忽地想起了御园中那别致的映日荷花,当即拉着伽萨的手要往那处去,便不可避免地路过了宫中的一处佛堂。   那佛堂本是先祖时建来邀请大师入宫讲经传道的,后来大师圆寂,留弟子于内为宫中诸位贵人诵经祈福,平时鲜有人去。我途经那里,不经意地抬眼随意朝内一望,竟见一道漆深的倩影跪倒在那处。   檀香扑面而来,贺加兰因穿着她几乎从未着身的青黑色衣裙跪在蒲团上,身姿在袅袅烟云中显得格外单薄。跪在她右后侧的侍女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谨慎地回头望过来。   见是我,她仿佛见了什么恶鬼、罗刹似的,竟将一张白皙姣美的脸吓得惨白无比。   也不难猜,与她朝夕相伴共侍太后的絮娘被沈澜下令乱棍打死时,她就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如今再见了我与伽萨,心中岂能不害怕?   侍女跌坐在蒲团上,身形一晃引得竹子不满侧目,慈祥温和的面目在一瞬间露出厌恶之色,却又立时恢复了哀婉凄凉的眼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转过身来时,我清楚地看见她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里捻着的一串佛珠,同她眼底大片铺就的乌青黛影。   “你来做什么?”贺加兰因嗓音沙哑,露出深深的疲惫之态。   沈澜雷厉风行地问罪了安国公一族,谢氏众人或斩首、或流放,并顺藤摸瓜地查出了不少与谢氏来往过密的官员。自那以后京中便有传闻,说太后日夜在佛堂诵读经书、不再过问前朝之事,这事想来不假。只是不知她是真的弃了那门心思,还是躲在暗处养精蓄锐、以待来日趁机反扑?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处,见太后娘娘诵经诵得虔诚,亦不便打扰。”我松开伽萨的手,拢起袖子立在门槛外,一副事不关己、看个闲趣的模样,“太后娘娘是为死去的安国公诵经祝祷么?”   安国公与太后勾结,谢氏一族的倾覆与她脱不开关系。为着一时的风光得意致使谢氏全族覆灭,她亲手栽培的势力亦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贺加兰因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过去只有她字字如刀往我的心上割,如今两人的身份竟轮换了。   贺加兰因眼瞳骤缩,她苍白无力地重重咳嗽几声,“你如今高兴得很,哀家却不似你那般铁石心肠。”她作出一副悲悯众人的神情,双手合十将佛珠贴在掌心里,“哀家为无辜者祝祷,你手里沾着人血,又怎会明白?”   我看着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心中一阵好笑,亦明白了她此番折腾不过是为了将贤德做给外人看,实则心中没有半分悔意。   这女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论手里沾的人血,谁人能比得过太后娘娘呢?”我微微笑着,抬眼看向眉眼慈祥的金身佛像。那佛面色庄严,双眼微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故作姿态、佛口蛇心的女人。这般场景,真是极尽讽刺。   “罢了,哀家知道你走火入魔,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地来报复哀家。”贺加兰因言语有气无力,却还是在侍女的搀扶下亦步亦趋地走来。她双手扶膝,双腿一弯,竟徐徐地要向我跪下来,“哀家跪下向你赔罪,便是。”   语毕,她缓缓抬起眼,一双美眸中露出了带着癫狂的阴鸷。   佛堂之中,她一个长者向我这后辈下跪,损的是我的命格。在贺加旧说里,若是后嗣逼得尊长跪地,生时必定多灾多难折寿而亡、死后也备受折磨不得入轮回。贺加兰因如此对我,实在是狠毒至极!   电光火石之间,伽萨将我扯到身后,手中一枚扳指飞快地褪下射出去,正打在贺加兰因的肩上。她吃痛地尖叫一声,向后倒在了侍女的怀里。   伽萨冷笑着啐了一口,“太后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在佛像面前跪些时候,以求谢氏的冤魂不会将你拖入阿鼻之中。可笑你这伤天害理的疯子,若要将被自己所害之人一一跪过,恐怕双膝跪成石头也跪不完罢?”   “你、你这蛮人!”贺加兰因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冲到我们面前来。伽萨眼疾手快地将门合上,只听一声闷响,定然是里头那位扑在了门上。   他隔着门,妖里妖气道:“哟,这么快就遭报应了,不知是哪位的冤魂复仇呢?太后还是多诵诵经,省得以后再扑在门上、或是掉进水里、还是平地上跌跤,在我这蛮人面前贻笑大方。“ 第110章 算命   “我临走前偷偷去瞧了一眼,太后娘娘卧病在床,额上肿了好大一个包。”桑鸠跪坐在御湖边,扬手往水里撒了把鱼饵,“她虽然生气,却不敢言,自从絮娘死后,八宝殿内的奴仆都学会了管好自己的舌头。”   容安盘着膝,手肘支在腿上撑起下巴,百无聊赖地望了眼架在一旁的鱼竿,“太后娘娘就是坏,还好有王上给咱们公子撑腰。”   “容安。”桑鸠往他那侧挪了挪,凑在耳畔轻声道,“公子是不是……心里还是不待见我?”他说罢,目光落在地上被压折的青草上许久,挣扎似的用手薅了两把碎青丢尽湖中,这才重新抬起眼来看向容安。   容安的双眼望向缓缓渡起波纹的湖面,安慰道:“公子心里不记仇的,从前大家都知道他是皇宫里最好性子的人。再说了,若是公子还是心存芥蒂,当初就不会许你回来了。前些时候在船上,我听说公子还在王上面前替你分辩呢。”   他笑道:“别担心啦,指不定公子早就忘了这事呢!”   我悄悄凑过去听了一耳朵,鞋底在草上轻轻擦过,双手撑在膝上微俯着身子道:“你们悄声说什么话呢?”   两人受了惊,连忙爬起身拍拍衣上的草屑尘土。容安机灵,答道:“奴正说要钓一条大鱼上来给公子烤着吃,请桑鸠来帮忙。”   “哦——”我拖长了尾音站直身子,两手拢在袖中,往那鱼竿处走了走,“容安会钓鱼?”   “奴从前生在水乡,幼时也会下河摸鱼。”容安跟在我身后,我余光瞥去,他私下小幅地扯了两下桑鸠的袖子,道,“桑鸠也会呢。”   “奴不会摸鱼,不过从前家中哥哥钓鱼时,奴会搭把手。不过……”见我不曾提及方才之事,桑鸠只当我未听见,又受了容安的劝慰,彼时心中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声音也轻快些,玩笑道,“容安至今都不曾钓上鱼,奴有心帮忙也无处使。”   我轻笑两声,转头便见他们二人互相抬肘杵了对方一下,拉拉扯扯地打闹起来。容安口中怨桑鸠揭自己的短,桑鸠偏说自己不过是说实话,两人玩闹着纠缠在一块儿。   眼下渊宫的风波已近平息,诸事落定,明日便要启程回万明了。我心中牵挂之事有了善终,此时心情愉悦舒畅不少,便也纵着他们肆意玩闹,只立噙着笑在一旁看。   目光落在桑鸠身上,我掩在袖内的手点了点掌心。他心思细腻入微,未必不知道我对他有戒备之心。可是往后太后在宫中自有沈澜应付,我远在万明,纵然她长袖善舞也不能将手远伸到晟都去。桑鸠如今已有悔意,我实在不必将他逼得太过。   从前的事,索性全都作罢不再提。   定了心思,我重新看向他们,心中轻快许多。眼见二人推搡着到了湖畔,我提醒道:“小心落水……”   话未说完便听容安一声惨叫,连着鱼竿从淤泥上滑进了湖水中。我忙快步上前去查看,幸好近岸处水浅,又有水草芦苇护着,他只是在湿泥地里滚了一身淋淋的脏污,没有真的掉进湖里。   “快回去换身衣裳,如今快入秋了,当心着凉。”我看着桑鸠慌乱地将他拽上岸,巴掌大的脸上沾满了淤泥,好不狼狈。容安抬手摸了摸脏兮兮的脸,刚将嘴瘪了一副要哭的模样,转而又变了神色,坏笑着抬手往桑鸠脸上也抹了道泥印子。   眼见他们又要折腾起来,我只好摆出款儿来制止了他们,“谁再闹,我就罚他去水里摸鱼了!”   容安“嘿嘿”笑着,“奴是会摸鱼的。”   我无奈道:“容安,你就那么喜欢水么?”   “奴喜欢。”容安一面用桑鸠递来的手帕擦去面上的泥痕,一面认真答道,“万物皆生于水,死后又归于水。如此轮回往复便如落叶归根,天地诸灵都能在水里找到归处。”   我听着他这番话颇有些妙思,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到万明也寻些书叫他们二人读一读。   “行了,去拾掇拾掇罢,明日启程有的累呢。”我冲他们摆摆手,将这一干一湿两个脏兮兮的小奴遣回去。   容安衣裳尽湿,衣角涟涟滴着水,大抵是贴在身上难受得很,他步子便迈得快些走在了前头。桑鸠跟了两步,忽而顿住脚步回头望向我,仿佛在问我是否还愿意信他。   我看向他,缓缓勾起唇,“快去罢,还愣着做什么,明日还要回万明呢。”   他得了答复,久久地望着我,突然红了眼眶,直到容安回头催促才飞快地低着头追上了对方的脚步。   -   次日,万明车队浩荡启程。临走前沈澜与我说了许多话,总结起来不过两句。一来在万明不必谨慎度日,二来……务必护好我母亲的那把琴,最好日后还给他。   我坐在车里,因伽萨不许我骑马而生闷气。伽萨一会儿拉拉我的手,一会儿亲亲我的脸,蹭来蹭去的模样像极了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踏霜。踏霜虽常常表现热切得像只大白狗,它到底是狼,它这主子也好不到哪去。   “眠眠,我有事问你,问完了就放你去骑马。”伽萨伸长胳膊将我往怀里勾了勾,好声好气地哄。   “什么事?”我问。   “那天你皇叔说什么道士算命的事,是什么?”他这一问,叫我又想起了往事。   据说当年救我的道人还替我算了算命,说我命薄了点,恐怕承不住福,往后多灾多难的还不如随他云游四方去。我想了想,“他胡诌我命不好,叫我和他当道士去,幸好我娘舍不得,否则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呢!”   “命不好?”伽萨皱起眉,“这是什么说法?”   “就是说,我这一生虽有鸿福,却未必有命承受。”父亲曾因这话不吉利而禁止府中诸人谈论,这话还是曾伯私下告诉我的,我想起来心中依旧犯嘀咕,“恐怕此生终如飞蛾扑火,一切皆为灰烬。定是胡说的!”   飞蛾扑火……   万明向来尊崇太阳,以近日为尊,每至夏时便如有烈火炙烤大地般酷热滚烫。   飞蛾……扑火……   我软软倚在伽萨怀里的身子渐渐僵硬起来,靠在他胸口的耳朵亦听见他的心脏跳得极快。   他明白这话的意思,难免不会与我想到一处去。万明便是那火,我不管不顾、抛下一切也要扑上去的火,传闻里定会将我烧作灰烬的火。   “万明国主以日自比,眠眠,我……”伽萨艰难启齿,勾住我肩膀的手不安地收紧了些。   我叹了口气,抬手伸指抵住他的唇,“我与我皇叔说过,今日也与你说一遍,我不信这个。”   我不信自己的结局会如飞蛾扑火般凄凉,更不信他和万明会是烧死我的那把火。   “那道士给我的药也是从梅花上随意采的,指不定我本就快好了,被他投机取巧地赚了名声。”我抬手抚平衣上压出的皱褶,拍了拍他,“道士的话,不能信。”   伽萨俯首用力地吻过我的发,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思及从前在书中读到万明古人有向蛇神问命的说法。”   “什么?”我有些好奇。   “传说大蛇双目如镜,可窥见未来。”伽萨犹豫地道,“我从前不曾放在心上,只当是传说。可岩窟中既然真的有大蛇,想来这话未必是假的。加之那道士又装神弄鬼地说这些话,我想不如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蛇蛇又要有戏份了! 第111章 回国   耀日高悬,像极了大蛇金色的眼。   我与伽萨同乘一匹白马,他目视前方策马而行,我便抬头望着那轮日头。彼此心里都搁着相同的事,言语反倒像被闷热的太阳晒干了的水,半点也不剩了。   原以为这样的沉默会持续多时,身下的马却猝不及防地一歪,险些将心不在焉的我从马背上甩下来。伽萨飞身抱着我下马,只见白马左腿已屈膝跪在沙地上,右蹄则陷入沙上的深坑之中大半。   “不曾受惊罢?”伽萨满身的金饰随着身体动作而叮当作响,余音在空旷的黄沙之中显得格外悠长。我摇摇头,抬手指向那浑浊的深坑,皱眉道:“那是什么?”   深坑中向外涌着气味刺鼻的黑水,仿佛一潭浑浊的泥浆在翻滚、涌动,因马蹄的陷入而被挤得向外淌去,吞噬着灿若黄金的沙粒。   我看得恶心,伽萨则用刀鞘戳了戳那向外吐着黑水的洞,白马嘶鸣着挣扎,四溅的水花弄脏了他的一身白色斗篷。   “此处临近拓骨,别是这群蛮人又在捣鼓什么蛊毒妖术。”伽萨环视四周,右手微微一抬,后头的车顶上便利索地跳下来个人。宴月恭敬地俯身行礼,便听伽萨道,“你带队人去探一探,若是拓骨人还有异心,速来回我。”   “这东西是地下涌出来的,许是什么脏水。”我四处转了转,拣来一根枯枝探下去想测那黑水的深度,谁知枯枝没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个柄。我忙用两指捏着那截仅剩的净处将枯枝拔出来,上头裹着一层明亮粘稠的似油之物,味道更是叫人头昏脑胀。   我抬袖捂着口鼻咳嗽数声,心下“咯噔”亦一声,只恐真是什么邪祟。常言说邪物畏火,见远处他们正生火做饭,我捏着枯枝跑过去,一把扔进了火里。   火光瞬间明亮灼烈了许多,滚滚黑烟自火中冒出来,妖怪似的扑着人冲过去。我惊叫一声,转身就往伽萨怀里钻。他护着我后退几步,抬手缓缓抚过我的背,温声安抚道:“不怕,是烟罢了。”   “倒是像妖怪似的。”我飞快地挥袖驱散黑烟,只敢侧着身子心有余悸地偷偷看那火。四周忙碌的奴仆侍卫们也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格外凶猛的火势与鬼魅般直冲天日的黑烟。   伽萨的眉头亦微微皱起,不过一瞬,他轻佻玩笑,“眠眠怕妖怪来抓你么?”   “我太瘦弱了,妖怪要抓也抓你。”我拍拍他白袍下虚掩着的手臂,正想和他犟嘴,突然瞥见他眼底压着的凝重神色,想来还是在怀疑拓骨人暗地行妖术。   “这东西像是油,还能生火。”我自他怀里钻出来,拂去衣上沾染的脏物,“可惜烟大了些,不能日常使用。或许不是什么妖术,地下有水,指不定也有油呢。”   伽萨点头道:“眠眠说的有理,不过还是查一查的好。既涌出地面,黄沙之下埋藏的应当更多,若是不甚将火种落入其间,恐怕整座沙丘都要烧起来。”   他挥手招来个小奴,传令让生火者都尽数远离那冒着黑油的地方,以免触动地下蕴藏的油。   -   又行数日,已近了万明边境。数年前我入城之处曾立着两座神像,左为蛇神所化的人面蛇,右为奢夫人的化身狐面女。那时这两座神像都已被风沙腐蚀殆尽、神辉尽散,今日重逢,情形只比以往更早。   不说这两座神像早已坍圮成废石,就连城门及近处的几所民居都已荒废坍塌。断垣残壁中黄沙堆积如山,狂风漫卷、隐隐显现出一节风化的白骨,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不知怎的,我看着这两座破败不堪的神像,竟生出了异样的情感,遂唤容安寻来三柱香,净了手亲自祭拜他们二人。   渊国前来的工匠立在神像前啧啧称奇,时而又面带憾色。见我步至,他们纷纷见礼,为首一人道:“公子可知,这神像是如何建成?”   “我不大清楚,上回来时他们便已破落,想来此处从前应当是十分辉煌的。”我抬眸打量着高耸在城门前的两座像,哪怕早已坍塌,其貌仍颇为雄伟壮观,如今破败的模样,又陡然增添了许多凄凉之感,“大人可是有何疑问?”   闻言,那人似是十分激动,一面用手比划着神像,一面与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般巨大而浑然一体的神像在世间尤为罕见。而臣等方才细细观察神像面部,虽已不甚完整,尤可见雕刻工艺精良、出神入化。”   “这等神像,渊国也不少见罢?”我挑了挑眉。   “渊人的工艺多精巧细腻,却甚少有这样巨大的石雕。”工匠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神像几步,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又恐惊扰了神魂似的顿在了半空,“实在是世间珍奇啊!只可惜被毁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是一大憾事!”   “这便是我请诸位大人前来之因。”我步上前去,“万明长年受风沙侵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还请诸位务必寻得一法,祛风沙而利民,存水源而裕民,届时功成,不论是皇上还是我与万明国主,俱会重谢诸位。”   “万明地势复杂多变,与渊国大不相同,恐怕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觅得良方。”工匠口中虽谈着万明的种种艰难之状,双目却泛着跃跃欲试的亮色,抱拳道,“不过公子放心,臣等一定竭尽全力,为公子与新王排忧解难。”   “有劳诸位大人。”我抬手让几位小奴捧出赏赐赠予他们诸人,“这是我与新王的一点心意,以慰诸位路上舟车劳顿之苦。大人们远在异国他乡,心中必定挂念妻子,皇上已将他们接入京中优待,还请诸位在万明安心住下。”   “谢皇上隆恩,谢公子与新王体恤!”为首的工匠领着诸人跪在地上谢恩,我虚扶一把令他们起身,请万明前来接应的官员带他们往住处去。   远处圆日渐落,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正要往别处走,身后一道矮小的影子骤然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腿,撞得我一趔趄,容安连忙扶住了我。   地上是个年幼的男孩,一双墨绿浓丽的眸子清澈如翠玉。蜷曲的黑发用红绳草草扎了个上翘的冲天辫,歪歪地顶在脑袋上,显得他尤为可爱。额前勒着条还未镶嵌宝石的抹额,身上的绣金衣袍在日光下闪烁,腰上别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木剑。这孩子扬起脸盯着我,目光颇有些强占的意思,双手更是抱紧了我的腿,深怕我一抬脚就要走开始的。这般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某个“醋王”。   “哪里来的小孩,如此冲撞公子?”容安见我险些跌倒,当即沉了面色,半是恐吓半是责备地弯下腰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是美人哥哥。”小孩的语调生涩,反有了些横冲直撞的倔强意味。我低头好好打量了一阵子,自他眉眼之中看出些小狼崽子的桀骜来。见我不语,他有些生气地将头更加扬了扬,“哥哥不记得我了?”   我被他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寻思着自己也不如太后那般喜欢四处拣小孩的。忽地,我脑中灵光一闪,随口糊弄道:“哦,你是……是那个……”   “既知他是美人哥哥,你这般抱着他算什么礼数?”伽萨自远处走来,拎着那小儿的后领丢到一旁。   那小孩在空中挥动着手脚,落了地翻滚一圈又利索地爬起身,亲热喊道:“哥!”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晚上不小心放了只蚊子到床里,于是打了很久的蚊子……   为什么萨老师在渊国过了一个夏天都没有被蚊子咬啊,好嫉妒! 第112章 大雪   离开渊国时御湖中的荷花刚谢,如今回了晟都,落入眼中的只剩一场大雪。   小淘儿抱着我自渊京集市里买来的陶响鱼,迈着短短的小腿在雪地上跑出一溜脚印,陶珠滚动碰撞之声在一片洁白之中不绝于耳。   我撑着伞立在雪里,眼前浮现出那倒在雪地中的少年。距那个残酷寒冬已过去多时,白氏夫妇于去岁有了幼子,只是阖家团聚之时仍会多摆上一副碗筷。或是说,当初失去孩子的每一家贺加人都会如此。我默默看着,心里重返一阵伤怀。   “你继位后下令举国服素一月,禁婚嫁四十九日,禁鼓乐百日。”我手中揣着暖炉,看着那只早已成年了的黑豹伏于地,摇尾逗小淘儿玩乐,“贺加诸人都很感激你。”   “如今的安定生活是你替他们争来的。”伽萨拉拉我的手,玄色斗篷上堆了薄薄一层雪,深色水渍已洇了肩上的金线。他将伞接过去支在我们二人头顶,好让我两手都焐着暖炉缩在斗篷中,“若是当初有更好的解法,我一定将那批孩子也拦下来。”   我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向他,“不论如何,还是多谢你为他们立碑。”   他抬手抚过我额角垂下的发,想让我顺势靠入他怀中。伞下空间不大,我动了动脚靠近些,他温热的呼吸便能轻轻拂在我面上。伽萨眼底攒起绵软的爱意,紧接着岩浆似的翻滚。他斜了伞遮住小淘儿望向我们的视线,正想垂首落个吻在我额前,一捧雪就砸在了伞面上。   “哥,打雪仗!”小淘儿两手掬着捧雪用力向内合去,捏作个还算结实的雪球,冻得通红的手指将它高高举起,“打雪仗!”   伽萨无奈地振腕抖了抖伞上散落的雪渣,我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表情颇有些可爱,将直起的伞重新拉得斜过去,踮脚捧住他泛起凉意的面颊,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吻了一下。   “眠眠的手心好暖。”他意犹未尽地舔唇,掌心就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正要还我一个吻,伞下突然钻过来个小人。   “哥,你干什么呢?”小淘儿手里抱着雪球,那陶响鱼早就和小木剑一起躺在了地上。他看看我,又看看许久未见的兄长,竟是抬手就把雪球往他脸上丢,“我赢了,你去陪煤球玩儿!”   伽萨方才变得柔和的眉眼在残雪中变得冰冷,他抹了把脸,“哦?那你干什么?”   “我要陪美人哥哥。”小淘儿理直气壮地插着腰,像个矮萝卜似的对着他哥颐指气使,冲天辫在我腰间扫来扫去。   我“噗嗤”笑出声,垂手捏了捏他的冲天辫,小淘儿立刻转过脸对着我露出个大大咧咧的笑容,亲昵地钻进我的斗篷里。   伽萨黑着脸,小淘儿便抱着我的腿,“美人哥哥,你看我哥凶神恶煞的,简直是要吃了我!”   “谁要吃你。”伽萨伸手去拧他的耳朵,小淘儿便彻底躲在了我的腿后。我咂咂嘴,品不出他所言重点究竟是在“谁”上还是“你”上,遂歪头问道:“你想吃谁吃不到呢?”   言下之意,我既是你的掌中物,你又何必和一个小儿争醋吃?   闻言,伽萨敛起眸子,我勾起唇看着他,他面上亦缓缓浮出个颇有意趣的笑,这才作罢。他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小淘儿,故意大声道:“这个年纪的小儿最淘气,你不必纵着他。”   “哥最坏。”小淘儿躲在我身后冲他吐舌头,然后立刻往后缩了缩。他肉肉的手指冰凉彻骨,隔着衣袍冻着我的腿。我将暖炉塞给他抱着,从伽萨手里接过伞,“我带他去亭中坐坐,劳你陪煤球玩儿一阵子。”   我转过身,假作不曾看见远处屋檐下露出的半个白衣人影。   -   “臣拜见——”邹吕俯身见过他曾经一手指导而成的新王,目光触及那双玄履时微微一抬,方才恭敬地落在地上,“王上。”   旧臣已倒,他如今以王师身份被尊为太傅,从曾经的礼官一跃而成了能着白色官服、冠镶玉高冕之人。   “邹先生请坐,不知先生冒雪前来有何要事?”伽萨揭开微潮的斗篷随手扔给青云,拉开椅子拂衣坐下。他敬重邹吕,因其忠直善谏;但他亦忌惮邹吕,因当初奏请以眠眠为质与沈澜交易换取互市之机的言官便是受了他的指示。   “晟都内久不闻乐声,王上昨日带着沈氏回宫,长角之声回荡天际,让人心生震颤。”邹吕将怀中高冠放在小几上,于椅上落座。   伽萨的眸子上下微动,“孤与王侣回京,已缩小了礼仪阵仗,先生仍旧觉得不妥?”   “王上传信回万明,要求国内名匠按渊国宫阙样式重筑明月台,臣以为此事多有不妥。”邹吕双手呈上奏折,“万明百废待兴,王上便如此大兴土木,恐惹百姓非议。且明月台历来为王后住所,若按渊国样式重筑,更加落人口实,让人认定是王上为讨沈氏高兴而劳民伤财。”   “劳民,伤财?”伽萨从青云手里接过那本奏章扔在案上,窗外雪光映入,将他的眉眼照得晦暗,“渊国宫阙多以砖瓦木材为主,历代王后则喜以玉石黄金筑台,究竟是谁告诉先生以砖瓦替玉石为劳民伤财?”   “万明盛产玉石,区区一座明月台自然用不了许多。可渊国宫阙构架精致、外雅内奢,如此便要耗费工匠大量心血,臣以为实在不妥。”邹吕道。   “先生说笑了,如今的明月台之奢华精致,远不如渊宫中的一座小筑。再者,明月台构筑多由宫中的渊国工匠精心设计,耗费不了多少万明工匠的心血。相反,若能以此之机促万明工艺精进,也不是为一桩好事。”伽萨倚在椅背上,双手叠交在小腹前,声音低沉压抑,“先生以为呢?”   “王上所言,百姓未必明白。臣想知道若有朝一日百姓怨声载道,陛下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邹吕见他坚定不移,颇有力排众议的模样,转而以百姓之意来堵他的话。   历来不论王后出身何地,明月台的样式从未大改,至多不过重修一番,连砖瓦都未必换过。如今渊宫的楼阙想立在晟都王宫中,让万明人情何以堪?他奉云夫人之名辅佐她的后嗣,万事以伽萨为重,他便要力保这初登王位的新王一步也不能踏错。   “那就烦请先生去问一问百姓之意,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让孤的王后住在渊宫样式的明月台中,也看看在他们心中,孤的眠眠究竟住不住的得明月台。”伽萨将奏折原封不动地推至桌沿,略俯着身子盯着那有些居功自傲的老臣。最初是他诱骗眠眠身处险境,如今又是他对二人婚事百般阻挠。口中说着冠冕堂皇之词,自以为是为万明好,实则不过借着太傅身份随意置喙二人之事。   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让他当个清闲的礼官。   “而非——”伽萨的手指缓缓伸直,将那奏折推到地上,腾起一阵尘埃,“在此信口雌黄,无事找事。孤向来敬重先生,感念往昔教导之功,可先生若还任意妄言,孤只能自认愚钝。”   他的目光骤而寒凉起来,“自认是孤任错了人。”   -   伽萨一走,小淘儿整个人都松脱起来,荡着两条腿坐在矮凳上,盯着我的脸用晦涩渊语一字一句道:“美人、哥哥。”   他年纪小,宫中人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矮墩墩、毛茸茸的小粽子。他百无聊赖地抓着一块点心吃,嘴角沾着碎屑。虽然面庞还稚嫩,眉眼里已如他二哥般露出了青涩的野心。   我将烹好的新茶倾入杯中尝了一口,茶香还是淡了些。还记得头一回见他时,那般温软可爱的模样,依偎在伽萨怀中糯糯地抿着唇。果然是万明王的蛮族血统过盛,哪怕是云夫人温婉清冷的模样也掩不过颇具棱角的锋芒。   “给我也尝尝。”小淘儿站起身凑到我跟前,将那只茶盏接到自己手里,又被烫得双手一缩,茶盏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烫着手了么?”我拉过他的手指细瞧,除了一片淡淡的薄红,暂时看不出烫伤的痕迹。我随手从外头抓来一捧雪敷在他手指上,红迹退去的皮肤上已隐约露出一片粗糙的茧子。我伸指摸了摸,果然比其他地方略硬些,“这处是怎么了?”   “哥让我练剑,还要写字、读书、骑马、射箭。”小淘儿伸着脖子看自己的手,又顺势也捏了捏我的手指,“美人哥哥的手也不是软的。”   从前是,我在心中默默道。   幼时弹琴,指腹上有了茧。后来推轮椅时磨得满手都是,再到后来伽萨亲自教我骑马,手上的茧就再也没消过。   “你这么个小人儿,可真辛苦。”我笑着略过了他那句话,问道,“怨不怨你哥哥?”   出乎意料地,小淘儿摇了摇头。他在最爱玩的年纪整日里寻不得半分空闲工夫,居然不怨不恼,我倒是有些惊讶。便听他开口道:“听闻他从前也是这般辛苦。”   “你倒是很懂事呢。”我嘉奖似的抚了抚他的头,又忍不住捏捏他的冲天辫,将蜜饯端到他面前,“不过你哥哥在这般大时,过得很是颠沛流离。为了走到如今的位置上,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所以你如今才……”   才过上了这样安定富足的日子。我本想这样说,却见面前小小的孩子突然抬起头,一双眸子幽幽望着我的脸,“所以、他遇见了你,还当了大王?”   他的眼光幽深得不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心中暗暗惊讶,几乎被他的问题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小淘儿又道:“如果我也像他那样,是不是也能当大王?”   我一愣,他搭在我掌心的手已经反扣住了我的手,几乎是用力地攥住了。   “是不是?”他问。   我不知该庆幸他志存高远,还是该将他所言当作威胁。只是从他的眼中,我实在感受不到这是一个小儿口中所出的戏言。唯一能够欣幸的是,他心中只想当大王,并不想“遇见”我。   可我心中又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并不想真心实意地夸他,仿佛他真的会夺走伽萨的王位。转念一想,他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尚未长成,如何有能力来抢他哥哥的位置呢?遂缓了心神,道:“或许是罢。不过人人经历不尽相同,我也说不好。”   小淘儿的眼瞳动了动,紧攥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往自己那边扯了扯,像是要咬我一口。   “我给你的那个,竹马,还在么?”他问,“哥给你的珠子是不是一直在?”   他和他那哥哥一样,见面就喜欢送个什么来。伽萨送我一颗狮负,他送我一只小竹马。一个始终在我身边,一个在伽牧谋反之初就已经遗失了。   我越发觉得他言语中透露出一股可怖,心中只能暗自嘀咕几句他不过是个孩子,宽和笑道:“待我找一找,好不好?”   小淘儿的墨绿色眼瞳中散出了些缓和之色,又道:“哥叫人重建了明月台,是给你的么?”   明月台?我环顾四周,远处灰蒙蒙的一片。万明宫殿皆高耸,一时间,我竟难以找出那明月台的踪迹。不过明月台建成,我与伽萨,我们是不是就可以……   “哥当了大王,想建什么,想送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一下子得到。”小淘儿松开我的手,独自站在亭的飞檐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雪色里折射出夺目的光。   那是东君殿。   他喃喃念道:“我也要当大王。”   -   回宫的第七日,伽萨带我去了蛇窟。   我琢磨了一路小淘儿那日的异状,想说与伽萨听。可那是他唯一亲手足的弟弟,他未必能狠下心,也未必会将小淘儿当作威胁。   正踌躇着,伽萨刮了刮我的鼻尖,“在想什么?”   “小淘儿……似乎很是羡慕你如今手中的权力。”我尽力缓和地说,“他与我说想像他哥哥一样,当大王呢。”   “他有此志倒是不错。”伽萨歪着身子,用手支着脑袋,“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相争?”   “古往今来,王位之争何时休过?”见他这般挑明了,我索性道,“我害怕。他如今虽然只是个孩子,可长成只在瞬息之间,若有朝一日再如伽莱伽牧那般……他是你亲弟弟,我不想那日的情景重现。”   伽萨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以示同意,唯独在我言及他那两个兄弟时厌恶地闭了闭眼。伽殷前几日说起,伽莱趁着她监国这段时日作了不少事出来,更是直言她不过一介女流,担不起监国之任,气得她在殿内直跺脚,随后便将伽莱死死地困在了边境小城。   起初他还能逃出那城,后来便被困死其中,最后连自己居住的府邸都出不去。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伽萨调整了坐姿,直起身的同时眸子也明亮起来,“我不会给他可乘之机。”   我还想问,他已经与我说起了入蛇窟须注意之事,又将一枚挂坠亲自戴在了我的颈上。指腹自我发间穿过,缓缓揉弄着脆弱敏感的后颈。我捏起那颗赤色珠子注视,借此转移注意力。   从前我在东君殿为他的父王饲蛇,他便给了我这珠子,里头装的是他的血,佩在身上可避一干毒虫蛇蝎。   我握着它,用手心将它焐得生出暖意,不禁回想起当初两人半是陌生半是旖旎的时刻。那时我尚且青涩,只当他同沈澜是一路人,将我当做宠奴豢养身侧,可他攻势极猛,令我半推半就地入了他怀。   后来才知道,他心中藏得极深、表露又克制至极的,究竟是怎样滔天的爱意。   不论是谁,总是是铁石人遇到这样赤忱的真心都会爱意横生,何况是我?   我双手合十将挂坠置在掌心,虔诚地阖眼祈祷一番。望那岩窟中大蛇预言善终,让我们如寻常眷属,一双两好、生死与共。   “眠眠求什么呢?”伽萨凑过来。   “求个好姻缘。”我不自觉地咧嘴笑,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傻,老老实实将坠子藏进衣服里。   “不是说不信的么?”他问。   我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故作高深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好的就信,不好就不信。”   “在蛇窟面前说这话,就不怕蛇神生气么?”伽萨也被我这番话?逗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跳下车去,“举头三尺有神明,信总比不信要好。再者,若是大蛇生气,再给你赐福一次……”   我刚下了车,被他这话惊得腿一软,忙捂住他的嘴,“罢了,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嘱咐道:“古籍中载,蛇眼为金则大富大贵,为银则平安度日,为黑则……”   “命蹇时乖。”我接话道,“定然不会的,你放心。” 第113章 问命   时值冬日,蛇窟中不知何处透来的寒风,“呜呜”拂过嶙峋石壁,声似婴儿啼哭,令人不寒而栗。   我提起手中琉璃灯,只见石壁上满挂残破蛇蜕,却不知那些细小的乌金蛇都去了何处。反倒是石缝中生出不少毒虫,暗暗藏在阴翳之中,唯有灯火晃过时才能靠虫甲上绮丽的光泽辨认出来。   履底踏在风化朽石上发出坍塌之声,石壁内的毒虫密密麻麻地爬动起来。我心下惴惴不安,下意识抬手抚住掩在衣下的血坠。所幸那些虫并不敢上前,只在几步之外徘徊观望,随着我前行而后退,爬动之时仿若微小的千军万马过沙场。   暗中行路不知多久,我面前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却见那交错辉映的水玉丛半是坍圮破碎、散落满地,像是被人肆意破坏过。可有大蛇镇守,谁敢入内采掘这些奇珍呢?   我身手不如伽萨稳健,寻了半天方找到一处还算缓和的小坡,踉跄地下至水玉之中,枯朽白骨在我足下发出松软的断裂之声——千百年来先人的白骨、历任王后最后的遗骸,在我脚下破碎化灰。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步子,只敢轻轻落于其上,心底默默念一段经文。   蛇窟中的莲花榻半塌,叶尖带血,分外妖异。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地方不如先前那次来时圣洁肃穆,更像是话本中生出妖魔的地方。可转念一想,那蛇不就是个作祟的妖么?   我将灯挂在向上勾起的一片花瓣上,缠紧了袖子动身爬上榻,却不知是否是动作太大碰着了提灯,它竟毫无征兆地摔碎在地上。灯火乍熄,整座蛇窟登时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中。虫蝎爬动之声复又响起,且越发轰然作响。我心中惴恐更甚,胸膛中那团肉块疯狂撞击着薄薄的骨,连带着胸口也疼痛不止。   俄而,正当我立于莲花榻上不敢妄动时,“沙沙”之声乍止,旋即是坚硬冰冷的蛇鳞刮擦过玉壁之声。   我后退两步,后背便撞在了蛇身上。   大蛇盘过身子,硕大如镜的金瞳中布满蛛网般赤红如血的纹路。它将蛇首垂置在我面前,鎏金般涌动翻滚的眸仿佛被撕裂,生出朱色,像极了当初伽萨被心魔缠绕控制时的神色。   可当初作祟的不就是这蛇妖么?难不成还有旁的什么大妖来扰乱他的神思?   我暗自腹诽着,谁知它本无声息地爬着,忽然血盆大口尽张,森森白牙尽显,简直要将我吞入腹中!我连连后退,自怀中掏出父亲的匕首对准他的巨口。   然而大蛇的身子紧缩着搐了一瞬,眨眼又归于平静。   “孤已吞进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只差一副异躯为引便可……”蛇妖空灵阴寒之声传入颅中,不必上回的轻佻狎昵,反而带着一股疲惫苍老之音,“你——为何前来?”   它前言不搭后语,我垂首望了眼足下黑暗处,回想起堆积成山的白骨,心有戚戚。可这般感慨只在心中逗留不过一瞬,转眼便消逝了。   “问命。”我简明扼要,只想快些问完伽萨所忧心之事后离开这妖异的地方。   蛇妖不曾言语,我按照古籍中记载之方,将匕首横于掌心划下一刀,伤口一痛,登时鲜血淋漓。我咬牙伸出手去将血抹入大蛇眼中,它似有躲闪之意,却还是无力地趴在原地受了血祭。   那对蛇眸飞快地收缩起来,我不自觉握紧了拳,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因紧张而飞快地跳动起来。   是金、是银,抑或是……黑?   我焦灼地望着蛇眸,连目光都变得黏稠起来。大蛇痛苦地再次抽动一下身子,蛇眸中的血红更甚,仿佛有人顺着朱纹割裂了它的眸子,整只眼除了紧缩成缝的竖瞳就只剩下了赤色。   古籍中记载的三种异色皆未出现,我问到的命唯有一片赤红。   心惊之余,那蛇的眼瞳竟倒映出一片奇异之象,是我多年前在梦中见过的场景。在交错成笼的水玉中躺着个衣衫褴褛的黑发稚童,显然是从前备受折磨的伽萨。而一旁亦有个身着金纹玄服的男人悠闲倚坐于蛇头王座之上,容貌与此时的伽萨无异。   我皱着眉,正想上前两步一探究竟,那蛇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蛇首高高朝天仰起,仿佛在追逐高空之中的什么东西。那僵直的身子紧接着便直直地向后倒去,松弛的蛇尾凌空一晃,将我扫落白骨之间。   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响起,我的颈前登时传来一阵湿意,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在鼻尖。   抬手摸去,洇湿一片,是伽萨给我的那颗坠子碎了。   紧接着无数迅速爬行的声音传来,数以万计的虫蝎攀爬过大蛇僵卧的身子,自四面八方朝我蜂拥而来。我看着面前可怖的毒虫,呼吸在瞬间滞住,俄而借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拔腿便往来处跑。   虫蝎求追不舍,配合似的一波追在我身后,一波挡在我身前,将来时路堵得严严实实。   我看着眼前如沙丘般越堆越高的毒虫,嗓中逼迫似的发出一声哀嚎,那虫丘便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满目之中,只剩黑暗。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好啦,蛇神现在想飞升去找老婆了,还差一个人要吃 第114章 十字   “去往暖炉里再添些新碳,晟都这几日雪大得吓人,别再冻着公子。”   我半梦半醒,混混沌沌地阖着眼,听见人语窸窣作响,像是小虫爬动之声。   暖炉上的铜盖“哒”一声碰在壁上,有人极短促地倒吸了口气,这才伸手去夹深埋香灰之中的炭块。爆竹似的声音乍响,我脑中紧绷的弦应声而断,登时一阵剧痛在颅中冲撞翻腾起来。额侧两穴突突地跳,绞得我双眉紧锁,骤然睁开了眼,随之而来的还有浸湿衣衫的一身冷汗。   我乏力地看着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讲暖炉推到被褥里。   暖气透过铜壁一烘,细细的痒意就顺着腿往上攀,带着针刺似的疼痛。我将手抽出掖得严严实实的被角,原本纤细的手指因毒虫撕咬,已然肿得像冬月里的萝卜,僵硬里还带着点讽刺的水灵。   “别 添碳了,我快被你们蒸熟了。”我沙哑着嗓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转眸看去,桑鸠与容安二人皆面上缀着晶亮的汗珠,一壁往炉里添碳,一壁抬着袖子抹去额前的汗渍。一旁还立着个墨绿的身影,面无表情地抬着扇子替他俩扇风。   青云抬眼看过来,紧绷的面部露出一丝易于窥见的松弛。   我撑着身子坐起,眼皮还是昏沉地重起来,晃了晃脑袋方道:“他救我出来的?他还好么?”青云一愣,我敲了敲头,一时半会儿迷瞪得记不起名字,闭上眼满目都是甲光锃亮的毒虫。   “是,王上受了几处不打紧的叮咬,已经御医诊治,昨日守到后半夜,眼下正在会见大臣。他令奴守在此处,待公子醒了才能回去。”青云道,“如今公子已无虞,奴便回去复命了。”   我正要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喊了声,“嗳。”   “你再坐坐,就当我还未醒。”我掀开被子,身子一动便被衣物摩挲得瘙痒难耐。皱眉忍耐片刻,无奈地用指甲在那红肿到发紫的伤口处刻了个“十”字。容安忙拿来一盒药膏替我轻轻地抹,桑鸠则托着洁净的衣服候在一侧。   我看着容安将那清凉的药膏抹匀了,方才好受些,抬起眼道:“我出去一趟,你先不必与他说。”   -   万明王宫的藏书阁在最北角,我掩着斗篷的帽子,自小径上穿过去。路过梅园时,我不自觉地入内折下一支收在怀里。   垂眸端详着那生有红斑的梅瓣,我用指腹揉捏两下,深深叹了口气,借着雪色入了藏书阁。   万明国小,藏书亦不多,虽有数卷关于乌金蛇神的记载,大多以古语书写且残破受损。我往手心呵了口暖气,双手合十搓了搓,抱起手炉翻看另一卷古籍。   大蛇目色赤红如血,不论如何都不像是吉兆。何况那蛇目裂出血后便半死不活地僵卧于地,引得蛇窟中无数毒虫倾巢而出,更是妖异之象。   我心有顾虑,却不想与伽萨如实说起,仿佛这样便能让两人安然无恙。我与他本就是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了今日片刻的安宁,那蛇又知道什么呢?难不成它一句话,就叫我们二人连理分枝么?   我合上那卷书,手指不慎碰掉了另一卷残破的古籍。那书摊在地上,正翻开至一副绘着金眸图样的地方。   其上文字扭曲晦涩,我皱着眉读了几句,大抵是说蛇神生金眸,与之对视便会被扰乱心智、受其控制。我摸了摸鼻子,回忆起当初在大漠中遇到伽萨时,他总爱盯着我的眼睛看。那时我总是心神恍惚,频生幻觉,原来是他干的好事!   我扯了扯嘴角,将书拾起来堆在桌上,余光瞥见远处快步赶过来的一双长靴。   伽萨的银发上落着雪,随着他入内的步伐化作淋淋水色挂在发丝上。想来外头又落了场大雪,他急着赶过来,肩头又湿了一片。   “自打返京后便一直会见朝臣,如今终于有工夫来瞧我了。”我将书往身后推了推,心道青云果真还是提早告诉他了。我站起身迎上前去,面上挂起恬静的笑意,“怎么不等雪停了再来?好好的衣服又湿了。”   “我担心你。”他脱去斗篷,周身萦绕着一股暖气,轻车熟路地勾住我的腰,手指在我面上红肿处抚过去,“蛇窟之中竟然生了那么多毒虫,我不该叫你独自进去的。”   “我问我的命,你去反倒扰了大蛇。”我挠挠那处,面上一片热意烧起来,痒得我眨了眨眼。   伽萨拉着我坐下,目光在那堆满书卷的案上停驻片刻,轻声问道:“大蛇目色如何?”   我看着他那双纯金色的竖瞳,决心将那异样彻底压在心底,笑道:“你猜。”   “眠眠,”他隔着厚厚的衣料捏了我一把,我往后躲,又被他拉近入怀。他照旧把下巴搁在我肩头,伸手随意翻着案上的古籍,“别闹,我心慌。”   两人依偎在一起,他身上的暖意很快渡到我身上。我转着手中的暖炉,说:“左右不是黑色,不怕。”   伽萨沉默了片刻,“你这语气倒也不像是金色,是不是……”   “见好就收罢,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我打闹似的推搡他一把,扬起脸道,“我倒是不知道,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万明国主还有心慌的时候呢。”   “从前没有,有你以后便有了。”伽萨听了我的话,长舒一口气,身子也松弛下来,“我是怕你受苦。万明这地方本就干燥,怕亏待了我的小鸟。”   我托着腮想了想,确实是自我们二人相处后,他就不似从前那般肆意潇洒了,常有些患得患失的时候。我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岂敢?”伽萨嗔我一声,摸了摸我的手生怕我着凉,“总有万千不是,没有一个落得到眠眠身上。”   我轻哼一声,暗暗地乐,片刻又问道:“今日见的什么大臣呢?”   闻言,伽萨露出一个有些好笑的嫌弃表情,捏了捏鼻梁道:“还是邹先生。自从我拔擢他为太傅,他就越发话多,今日还是为了渊国工匠……”   话至一半,他突然止住了话头。“渊国”二字戳在我心坎上,我忙问:“怎么了?他们做得不好么?”   “说是边关来报,渊国匠人勘测万明地形,计划改两条水道寻地下水源。邹先生以为此举不妥,恐怕他们将地图偷递至渊国,届时万明门户大开,未必抵挡得住渊国玄甲。”伽萨一手搭在案上,手指不耐烦地敲着,“又说他们力主开挖河道,是为了窃取埋藏于地下的宝物。”   “若是不勘测地形,如何制定防沙之策?那礼官也太小肚鸡肠了!”我心中听着不痛快,念着他与伽萨关系匪浅,只能将怨气咽在心底,别扭道,“既如此,叫他去治沙好了,也不用我们渊人来操心劳力。”   伽萨用力揽了揽我的肩,“我斥了他一顿,罚他回府中闭门思过,他走时面色很不好看。邹先生过去也算是良臣,如今大概是居功自傲,看谁都要挑些错处才好显得他众醉独醒。”   “真是可恶。”我撇撇嘴,去拨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指腹触到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包。移目而视,伽萨的手上果然也被毒虫咬出片红肿来。   自从我们上回去过蛇窟,他那股自愈的神力便日渐衰微,受伤也好得慢了些。   我思考一瞬,不由自主地抬手给他也掐出个“十”字。   伽萨口中低低地“嘶”了一声,“?怎么?”俄而他便见我手上“长”满了同他一样的标记,颇为好奇地拉着我的手端详起来。   “听闻贺加有许多秘方,其中不乏巫术。”他欲言又止地摸摸那些凹下去的地方,许是觉得这“十”字过于简单,却又密密地堆在一起,显得有些奇特。   我偷笑一声,正想开口说这不过是渊人被蚊虫叮咬后闲着无聊才做的事,话到嘴边却变作:“是呢,能止痒祛毒。”   闻言,伽萨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半晌才犹豫地在手上另一处也依葫芦画瓢地掐了个“十”字,“这倒是稀奇。”   我看着他慢吞吞地在被叮咬处掐了一个又一个“十”字,半是困惑又半是疑虑,抬眸看向我故作镇静的神情,又一副强迫着自己相信的模样。   “还痒么?”我将脸凑过去缓缓吹了口气,他的手动了动,显然是生出了痒意。   那手翻上来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伽萨驱散眸中不甚清明的神色,垂眸扫我一眼,“眠眠打量我是傻子。”   他看得出来,还愿意陪我演戏玩儿。   我握住他的手腕挪开,仰面躺在了他的膝上,“有人这样愚弄过你么?”   “从无。”伽萨低头,垂落的发丝扫过我的颈侧,被我随手拨开,“从前人人唯恐避我不及,后来人人又因畏惧权势而远离我。算下来,眠眠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人厌我时近我,人畏我时愚我。”   万千人中,独我是他心中特殊的那一个。   我口中长长地“嗯”了一声,手指抚过他衣上绣着的乌金蛇神纹样,却不知道是说与他听还是说与妖冶神异的蛇神听,只道:“我喜欢这样,我高兴。”   可惜他如今不只是我的心上人,更是这风沙之国的国君。   温存不过片刻,靴底踏上石阶的声音便从外头传来,带着呼啸的风声。外头有人叩响了门,伽萨似有不悦地问道:“何事?”   “禀王上,”青云的声音在外响起,“西北来报,蜃渠瘟疫骤起、来势汹汹,请王上派遣大臣前去主持大局、稳定民心。”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人可以不被虫咬 第115章 时疫   万明高台林立,挡去了不少飞雪,却止不住凛冬寒意。这一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些,可举国刚有复苏之象,又被年末的一场疫病掐灭了。   我立在檐下,抬头望一眼被高楼割裂的苍穹,灰蒙蒙地罩在头顶三尺,仿佛随时都会倾下来。   前来回话的大臣入内后便再无动静,我手指轻拍着逐渐凉下来的手炉,将肩上的斗篷拢紧了些,知道今日怕是再难见伽萨一面了。   “贵人果然在这处呢!”不过片刻,白虹撑着把小伞踏雪过来,将伞往我头顶一遮,“晟都今年冷得吓人,贵人早些回去罢,王上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那些大臣须发长、话头更长,论起治病之策来说个没完的,可王上问起谁愿意去,倒是一人都不开口了。王上正生气呢,还念着贵人或许站在外头等,叫奴出来知会贵人一声,怕贵人冻着了。”   “这天是寒人。”桑鸠接过伞立在我身后,我心中虽早有预料,却不免还是有些失意。整了整斗篷,我道,“你和青云跟在他身边,记得嘱咐他及时添衣,小心着凉。伽萨他忙起来便忘了时辰,入夜后还要你们多提着些休息,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得嘞,这话贵人说过许多次,奴与青云都记着。”白虹利落应承下来,又赶着往殿前去侍奉。他比初见时长高许多,做事也更加得心应手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雪色里,口中缓缓呵出一团白雾。   “公子是觉得王上一心扑在政事上,所以失意么?”桑鸠陪着我慢慢往回走,伞面遮在我头上,他露在外头的半个肩都堆了层薄雪。   我示意他跟紧些,“当初下定决心回这里来,我便做好了聚少离多的准备。他如今是国主,多分些心给万明百姓是应当的。我不好插手万明政事,也不能替他分担减免些辛苦,只好力求不奢求其他。”   行过角门,靴面半掩在雪地中。我突然站住了脚步,又想起青云的话来。   蜃渠是万明西北颇为重要的一条水道,供应着西北十城的水源,此时疫病骤起,必然伤及无数百姓。若要说阻断瘟疫、救治百姓,当初跟着我来万明的御医大多是宫中多年的圣手,哪怕只算京中的疫病,他们经手过的大大小小也有十数场了,想来已经见多识广。   万明医术向来落后,若此时不尽快解决,恐怕又要偏信谣言,再将主意打到贺加人身上去。   “桑鸠,你去请诸位御医,我有话问他们。”我回头低声嘱咐桑鸠,余光瞥见行色匆匆的一道人影。定睛一瞧,是入宫议事的礼官邹吕。   不过,他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太傅了。   我盯着他的身影,心里一阵赛一阵的堵。他从前还在伽莱面前护着我,如今倒是将我看作是眼中钉肉中刺了,也不知我究竟如何得罪了他。   邹吕身着白金官袍,疾步将雪踏得“沙沙”作响。我快步追过几道门,将身子挡在他面前。他抬眼,也许是风霜太寒,冻得他面色有些僵,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惊讶,“贵人何事?”   “许久未见先生,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我立在他面前,一片飘雪搭在了眼睫上,将递出去的目光冻得又寒又利。   -   容安重重地将门合上,甚至抬着闩往上压,一副审讯的架势。   我将小壶从炉上拎下来,当面倾了一盏茶推给邹吕,“这是我刚从渊国带来的新茶,香气四溢,茶汤清润爽口,我亲手烹了,请先生尝尝。”   “贵人盛情。”屋里燃了炭火,将邹吕的眉目烘得温煦润和起来。他甚至微微地弯了一弯眸子,让我看不出半分与伽萨说话时蕴结的满心腹诽,“臣愧不敢受。”   我压下眼睫,心道他装得真好,“先生过去于我有恩,一盏茶罢了,有什么不能受的呢?先生此言,竟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先前听闻宫奴爱嚼舌根,胡诌说先生对我心生嫌隙……”   邹吕的睫羽一颤,我抬起头含笑地看着他,“不过,这些话我是向来不信的,先生深明大义,又对世事洞若观火,怎会不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先生若是不饮这盏茶,只怕真要坐实了外人的传闻,叫我与先生生分了。“   “贵人有何话不妨直说。”邹吕瞥了眼茶水,手拢在袖中不曾动。他微弯的眼尾渐渐平了,连带着眸中的笑意也雪融般的全然消退下去。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觉身上的寒意有消退之意,连带着舌尖都暖了起来。呵气拂过茶面,我道:“先生贵为王师,在我初入晟都时百般相助,如今却对我冷淡许多。不知是我哪里得罪了先生?”   “臣一向奉云夫人之命为王上护驾,事事皆以王上为重,并无针对贵人的意思。”邹吕的声音不似过去柔和轻快,像是岁月沉淀后浓重的土,“若有不妥,还请贵人见谅。”   “先生所谏,我有所耳闻。无非是说新王为我劳民伤财,恐落下话柄为人诟病,又因我出身渊国,怕我生出二心危害万明。”我手中合上茶盖,话里将他的意思轻轻揭开,“听闻自新王幼时便受先生教导,先生待他如慈父爱子。我妄自揣测,正因爱之深切,思之周全,先生才怕我误他前程。”   “贵人既知,何必再来问臣?当初伽莱污蔑一事,贵人险些亲手推他入深渊,让臣不得不多心。”邹吕目光淡淡地看着我,心中仍因最初之事而介怀。我犹记他那时对我不甚满意,事到如今还是心存芥蒂。   当初他待我宽和,皆因伽萨;如今他对我不满,亦因伽萨。我细细琢磨着,略体会出些许意味来。   他只将我当做供伽萨一时之乐的物件,伽萨想要便取来给他,闲暇之余赏玩一番以解平日的烦闷苦恼;可若让伽萨真正对我动了情,我便成了耽误他为政的罪人、将来留名青史时的污点。   古往今来,长伴君王身侧之人,多被这般歪理所束缚终生,不曾想有朝一日也会落在我身上。   我放下茶盏,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可今日坐在先生面前的,已非当初之我。”   邹吕的眼眸动了动,不置可否,只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臣愚钝。”   他自称愚钝,言下之意是看不出我身上有所进益,不信我能真心实意地为万明谋划。   “贵人自幼养在宫中,应当明白天下帝王最不可有之物便是真心。万千情丝不过使人耽于情爱、自甘堕落,常人或许无妨,新王身在高位,只怕有朝一日毁于其上,贵人的那位皇叔不就是如此么?”邹吕面目柔和,口中却说着伤人之语,“可贵人既不能为王上分忧解难,又无法替他管理宫中诸事,不过满心都是情爱二字,依仗宠爱肆意妄为。殊不知色令智昏,贵人眼下非但不加以劝阻,还妄图使他深陷其中,臣实在不解。贵人此举,与攀附权贵而生的菟丝花何异?”   “先生此言我亦不解,难道天下王侯便无人能兼顾二者么?”他将我贬得一文不值,几乎是指着我骂“红颜祸水”,我不禁有些激动地质问起来。   “世上安得两全法?”邹吕遗憾地看我一眼,起身拜别,“臣今日入宫是为时疫之事来,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请公子自便。”   他手里捧起高冕重新戴在颅顶,行于雪中如一尊移动的玉石雕像,冷冰冰看不出半分人情味。   我目送他远去,右手攥拳重重捶在门上,凌厉目光睇出去时吓得门外候着的御医眼瞳一缩。   怎么没有两全法?我偏要好好地站在他身边,偏要与他看万明的太平盛世。   我偏要寻一个两全法!   “先生对时疫了解如何?”我平复了心绪,走下台阶去与为首的御医说话。   御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老臣从前在渊宫中,主持过两回疫病的防治,时逾一月方得根治。先帝宽仁,不曾责怪臣愚笨。”   “如今万明瘟疫骤起,先生可有耳闻?”我又问。   “老臣这几日正与诸位同僚商议救治之法,只是不知实况究竟如何,故而进程缓慢,若是……”御医唇上的白须颤颤巍巍,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一顿,随后便跪伏于地,连带着后头几位御医及提着药箱的小童一并跪下,“老臣愿为公子分忧,若公子有所指派,老臣万死不辞。”   “好。”我赞赏地点点头。先前只是想让他们随巫医一同前去巡诊,眼下经了邹吕的一番话,我心中亦生出了些旁的想法。   “桑鸠,你去告诉白虹一声,让他说与伽萨听。”我唤来桑鸠,一字一句道,“前朝无人敢去蜃渠,我去。我从不是只能生在锦绣中的鸟,能替他分忧,替他解难。他当初与我说让我放手去做,若是如今还算数,就放任我去。”   -   风尘仆仆地赶了十数天,终于到了疫病最为严重的沙城。我一面抬袖掩住口鼻,目光飞快地四处扫视,只见城中死尸满地,尚有染病者浑身生疮流脓,倒在街边痛苦哀嚎;亦有幼子躺于榻上无助哭喊,父母却俱亡于榻下。一时间,种种情形叫人惨不忍睹。   路过一座大宅时,里头一个面部溃烂的男人突然大吼着冲出来,眼见那长满脓包的手便要抓住我的袖子。我连忙勒马躲开,同时自后方飞来一枚梭镖没入他腿中,致使他扑倒在地。   “主子小心。”宴月在几步外冲我喊了一声,纵马护在了我身侧。   那男人口中哀嚎不止,我们同行之人纷纷戴上面罩,几位御医则做足了万全的防护,这才上前查看。他们低头交谈几句,从随身携带的药匣中取出数种药粉敷在伤处,随后又是交头接耳片刻。   过后,方有人来回我,“禀公子,此处的疫病应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臣等带来的药虽不完全对症,但已初显效力。且待臣等在城中研究一番,应当可以配出相应的药。”   “既如此,为何死伤如此惨重?”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病不如他们说的那般简单。   “老臣亦有此惑。虽然病症并不复杂,可就伤口来看,竟像是丝毫没有受过医治,也完全不曾用过药。”御医疑虑道,“恐怕这城中,还未实行过有效的防疫之法。”   我抬眸看向那渐渐止住痛呼的男人,虽心有余悸,但很快反应过来——若真如此,恐怕与城中掌权者疏忽职守脱不开关系。我当即吩咐他们在此处好好研制,自己则勒马先往掌管该城的太守府衙去,决意好好问责一番这里的太守。   路过城南时,我似乎瞥见一列白影在重重叠叠的房屋之间闪过去。定睛一瞧,却是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我过于疲惫,有些眼花了罢。我握紧缰绳,策马往中央去。   -   “过去数十年,渊京共历经十三次大疫,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时候。”   我坐在太守府衙正殿上,听着御医分析此次蜃渠疫情之危急严重,顺手将一封信重重拍在了案上。地上所跪之人心虚地扶了扶歪歪戴在头顶的官帽,被那声响震得一缩肩头。   太守只当我是因他办事不力才动怒,殊不知我看了伽萨的信更窝火。他本不想我来此处,三行五句中字字都在劝我抽身回晟都去,说在宫中一样能为他解忧。幸好是我跑得快,紧赶慢赶地在他 否决前就一路纵马到了蜃渠,否则他定会叫人把我截在半路,说不定还要被捆回去。   我将那信丢在火盆里烧了,和着烧艾的气味一同化为灰烬。我看着那庸官,挑眉问道:“你说说,如今城中染病者几人,尚存者几人,病亡者又几人?可有人痊愈?”   太守将身子低低地伏在地上叩首,支吾道:“这……下官还未来得及查明。”   “如今城中治疗时疫用的是什么药方,管理病者、防治疫病又是什么章程?”我皱起眉,当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刚刚接手,实在措手不及,只好让地方巫医按从前都城里派下来的方子抓药,这防治也是按先例来的。”太守的声音越说越矮,最后竟颤抖如筛糠,几欲哭出声来。   我面上罩着白纱,一壁让人用艾叶熏着,一壁翻看过往的记载。三年前此处曾爆发疫病,症状多为热病,眼下这次病人却是周身生疹流脓。本不是同样的病症,他却想胡乱地依葫芦画瓢,难怪越治越重。   “你办事不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我合上册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下官……下官有罪!”太守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奋力地给我磕头,地砖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原谅,但求贵人饶下官一命,让下官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你倒是聪明,还知道戴罪立功。”我冷哼一声,“那你方才说的刚刚接手是何意,据我所知,这城中近三年来从未换过太守罢?”   “贵人有所不知。”那人终于直起身来,抬袖擦过眼角,万分委屈道,“下官本是个卖货郎,昨日碰到城中太守纵马而出,将官帽丢给了我,说是王上封我为太守……”   “而后你便稀里糊涂地上任了?”我心中一惊,这城中的太守竟然自己逃了,临走时还不忘抓个替罪羊来顶罪!   “是……是。”那卖货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生着一张圆脸。细瞧,眉眼里还露出几分青涩来,分明还是个刚长成的青年。   三九严寒的日子,我生生被这城中的乌龙之事气得额上出了细密的汗。   “你既是个卖货郎,平日里走街窜巷,对这城中的街道应该再熟悉不过了罢?”我闭了闭眼,容安连忙递过来一盏热茶。我仰首饮下,才觉得心跳缓了下来,继续道,“你去衙门领一队人,去查这城中究竟情势如何,明日之内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若再有差池,我先砍了你的头再去捉那狗官!”   卖货郎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连头顶上掉下来的官帽都没来得及捡。   我用力按了按疼痛异常的额侧穴位,提笔给伽萨回了封信,叫他不必过于忧心。   堪堪将信纸塞入墨鸽足上竹筒里放飞,便见宴月自屋檐上飞身而下,进了殿内远远站着。他眼睫上下一扫,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而后又熟练地敛起,只说:“主子,我去四处探访过了,主子要我找的空地也找着了。城中人死了大半,如今城北的几处大宅都空置着,只不过四处堆满了死尸,还需着人收拾。”   “辛苦你了。”我打了个哈欠,舟车劳顿的倦怠这才涌上心头,扭头与容安吩咐道:“传我的话,凡是替死者收尸掩埋达十人者,可得一两银子的赏钱。等那几处大宅收拾出来了,着人在那处设病坊,让卫兵们严加看管,将染病者都移至那处隔开来医治。至于未染病者,不论什么原因,一律不得靠近病坊。” 第116章 抚民   “公子,臣等已用玄参、甘草、柴胡、白术、茯苓等几味药材煎制汤药,分发予数十位病患,只是……”御医口中发出长长的“嘶”声,唇上白须颤了颤,“虽有见效,却不出几日便有复发之迹。”   “万明人体质与渊人不同,药方须得多花些时日也合情合理。”我合上手中货郎细细称述的文书,略一侧目,容安当即领悟,将一盏热茶递给了年迈的御医。他谢恩饮下,哆嗦的唇才缓和几分,口中呼出一团白雾来。   “老臣与诸位同僚已日夜共研适合此处百姓体质的药方,可数次不见效,百姓心中惴惴不安。”御医叹道,“病患恐屡次复发使得病状加重,不愿再试药,亦不十分信任臣等,都说要等什么狐医来救治。”   闻言,我微微皱了眉,“狐医?”   万明确有记载,传说奢夫人潜心造福百姓,曾隐姓埋名秘密行医于民间。因她行至处常有狐叫,故而有人称她为狐医,多年后方知那便是万明王后。从此,行走民间的医者多以“狐医”自称,大多虽一心为救治百姓,其中亦不缺坑蒙拐骗者。   “臣等见过一回,那狐医不过二三人,着白衣、戴帷帽。臣本想前去讨教,怎料他们神出鬼没、行迹隐蔽,几步便隐去身形。”御医捋了捋白须,他身后跟着的巫族少年用眼紧紧盯着,怀里抱着药箱。   “先生可看过他们的方子?是否对症?”我问。   御医答道:“臣不曾有幸得见,但臣查过他们所医治的病患,确实是转好之象。”   外头狂风漫卷,我收起双手落于膝上,抱起搁在腿上的暖手炉,将外袍拢紧了些。万明今岁的冬日实在冷,蜃渠附近不必宫中设施齐全,我才来没几日便微微地咳嗽起来。桑鸠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肩上,默默地退至后侧。   “他们行医,也是为了医治百姓,却不愿与宫中御医有所交集。”我用温热的指腹揉了揉额侧突突直跳的穴位,“许是有难言之隐。可这样不免让百姓对官府朝廷有所质疑,终归不好。”   我偏过脸,“找个人去查查,不要打草惊蛇。”   桑鸠领命退下,我又叮嘱御医一番,要他们早日研制出对症的药方。容安前脚刚送老先生出去,宴月便急急地闯进来,抖落了一身风雪。   他发丝蜷曲,湿答答地贴在衣上,喘着气行了个礼,还未起身便道:“主子,城北的病患聚在一处要反!”   -   还未行至城北大宅,我便已听见吵嚷人声,几乎要将那宅子的墙面震塌,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随即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扑得偏过脸打了个喷嚏。   容安其实备好了软轿,内里还贴心地置了燃着炭的脚踏。可沙城内如今这般场景,我如何能自己舒舒服服地乘着小轿去见他们,叫那些处在水生火热的百姓心中怎么想?   只能往怀里揣了个小小的暖炉,隐在斗篷下,以御严寒。   至城北宅子处,只听里头哄闹一片,怒吼交织,我从中勉强捕捉出只字片语来——   “放我们出去!谁要你们朝廷假惺惺地照应?你们将我们困在此处无非是想要耽误狐医的救治,熬死我们!”   “狗官,狗朝廷!弃我们在此处而不顾,现在还要害死我们!”   我一壁听着,一壁在胸中斟酌措辞。下马时脚在雪中一滑,险些跌倒在地上,容安连忙扶住我的小臂。   “进去罢。”我深吸一口气,口鼻处都呼出白雾来消散在空中,将怀里焐着的暖炉塞给了他。   病患中男女老少分在不同大宅进行医治,这处偏偏多是成年男子。几个衙役手中持刀守在大门前,气势却远远压不过宅中聚集的近百人,只能靠着手中寒光凛凛的刀来喝退他们,自己却也畏惧疫病,不敢十分靠近。   见我上了台阶,为首的衙役并无如释重负的表情,面色反而是更加凝重了些。   “此处疫病多发,贵人……”他握紧刀柄护在我身前,生怕我仓皇来此染了疫病,届时不好向伽萨交代。   “无妨,我问过御医。”我叹了口气,将面上遮着的纱一并摘下,将口鼻都暴露在空中,“这病通过接触传人,只要不碰到他们身上破损流脓处便无妨。我自作主张来这里,左右与诸位无关,若是不巧有什么事,也不会牵连你们。”   闻言,衙役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让开半人宽的空隙,只让那些病患远远地看我一眼。   我抬眸扫过去,只见拥在门前的男子面上、颈侧多生红疹,高高鼓起、上有水疱状脓包,因还未破损,尚无异味,看着也不十分骇人。   只是若迟迟找不到医治此病的药方,他们不过十数日便会同我先前看见的尸首一样,脓水四淌、身体溃烂而亡。   “诸位,”我缓缓张口,剩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人堵了回去。其中一个病状较轻的男子大声道:“你是何人?”   我看着他,“我出身渊国,一年前刚被封为王侣。”   底下人窃窃私语一阵子,多是议论我如何以男儿身被正大光明地册为新王伴侣的。其实万明虽好男风,真正敢将男子册为王后或王侣的王,从古至今,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天下君主无不肩负着繁衍后嗣之职,伽萨能力排众议待我如此,我心中很是欢喜。   却也尚不满足。我所求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看这万明盛世隆昌、百姓安居乐业。我想万民真心敬仰我,就算不及奢夫人,能学得她三分便好了。   我也知道自己所求之物,必定要我自己来争。   那人又问:“王为何派你来?”   我垂了垂眼,寻了个说法,“王自从知道蜃渠附近生了时疫,日夜忧心,已在宫中召集御医共讨解救之法。我既然出身渊国,渊人的医术还算精进,自然要让他们过来为大家医治。”   “我方才听了片刻诸位的怨言,多以为王将你们弃置此处,其实不然。朝廷也好,王也好,从未忽视过你们的性命,晟都中人也从不是草菅人命之辈,只是……”   “谁要听你这些话!”那人不耐烦道,“贯会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话,你不过是来此走一遭,博一博贤明。至于治疫力不力,又有谁管?到时候人人都说你爱戴百姓,反正我们这些都成了冤鬼,也不会出来分辩!”   他这些话极具煽动性,话音刚落,几个大汉早已高声附和起来。   我缄口听了片刻,方道:“我知道诸位在疫病中,丧妻的丧妻,失子的失子,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这话说得不大声,许是戳中他们的心窝子,几个大汉突然噤了声。   “王叫我来也是这个意思。”我缓缓道,“他心爱之人唯我。时疫不驱,我就在此不退,与诸位共苦。若不幸疫病来势汹汹,我与诸位皆葬于此,你们丧妻失子,他亦得尝失爱之痛。如此,也算是扯平。”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劳动节快乐!争取这个月更新勤快一点( 第117章 乱麻   人群中骚动渐有平息的迹象,那一双双碧莹的眸子纹丝不动地盯在我脸上,仿佛团团灼烧的鬼火。   “你拿我们这些老百姓试药,谁知道你有没有坏心眼儿?”那男人将信将疑,又高声发问。衙役持刀向前挪动两步,喝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我抬手拦住他,寒风一瞬间顺着斗篷中央裂开的缝隙钻进来,叫我狠狠哆嗦一下。我搓了搓手,“蜃渠此次时疫症状虽与渊国记载在册的疫病症状相似,两国百姓体质却多有不同,故而旧方不可全然照搬。我已令几位御医加紧研制,只求早日寻得对症之法,并无坏心。”   “至于狐医,我亦有所耳闻。”我不动声色地重新将斗篷拢好,双手掩在温暖的内绒里头,“只是他们行迹隐蔽,我所派去交涉之人尚未与他们取得联络。若是能寻得他们相助,届时当首先告诉大家。”   男人的眸子动了动,显然是在斟酌我这一番话。他迟疑一瞬,终究还是闭了嘴。   “万明早些年备受天灾人祸折磨,诸位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朝堂并非不知。如今虽有新王励精图治,却并非一夕之功。此次时疫来势汹汹,若不加以控制,只怕元气更伤。”我抬脚前移,拾级而下,终是停在他们面前数步开外,缓缓一礼,“若想减少伤亡,尚需大家齐心协力,其间不免辛苦诸位,请受我一拜。”   万明人讲义气,如此一来,民怨果然消去不少。   他们闹了一阵子也自觉无趣,不如安心自去养病,又听我担保几句后便各自散开,重回了安置处。我踏着雪自大宅里出来,重新将面纱挂在耳畔,顺道去查看了供他们使用的一应饭菜、物件。   “这么冷的天,他们就从这口井里取水喝么?”我端起小奴双手递过来的、用滚水洗过的水碗,粗糙碗沿多有磕碰留下的裂口,一不小心便会将水洒出来。我晃了晃碗,那一汪清水便顺着碗壁的裂缝渗出来。不多时,我的手心已湿了一片,凉丝丝的。   “回贵人,沙城人平日里多忙于劳作,渴了便从河中舀水来喝,因此没有煮水喝的习惯。”小奴努力调动舌头,吐出一口并不流利的渊语来。弯弯绕绕,像在唱一支山歌。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说万明语即可,又道:“如今染病,身子多少会弱些,烧热了再喝总归好些,嗯?”   小奴点头哈腰地应了,当即便安排人去烧水。   我带着御医看过一圈,又听着他们的话多嘱咐了些,方打道回府。容安担心地拿着点燃的艾束在我周身熏了半个时辰,又回屋用热水替我好好擦了身子,这才将提起的心略松下几分。   我畏寒,方才说话时吸入不少冷气,此时只想抱着手炉暖暖,眼皮子又困倦起来。左右无事,不如躺到榻上小憩一会子。   桑鸠办事细致,将榻上褥子铺得又厚又软。我一面看他替我宽衣,一面打着哈欠,“近日我总是困倦,幸好你做事周到细心。”   “公子这几日都睡得少,奴怕公子受累,所以总想尽力安排齐全些。”他将我的衣袍收好送出去清洗,又端来一碗汤药,让我有些恍若隔世。   上一碗由他端给我的,还是太后用血为药引炼制的贺加秘药。   “这是……御医刚才煎好了送来的,说是能御寒。”桑鸠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到我唇畔,小声道,“不是旁的东西。”   我轻笑两声,将药碗端过去一饮而尽,俄而被这药的酸苦味道冲得五官团起,眼前一阵发黑,忙吐出舌头用手扇了扇,“哎呀,这药真苦。”   “良药苦口嘛。”桑鸠端来温水侍奉我漱过口,又回头四处打量一番,才道,“奴想起来,当初皇上给过公子一颗解百毒的救命仙药。奴想着这地方太危险,不如叫人将药捎来,若是……那时还有个解药。”   我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深有道理,正要喊人去办,忽然想起来那药早已入了伽萨腹中,连忙摆手作罢,“不必了,为一颗药丸如此兴师动众,不值当。”   桑鸠点头退下,我便阖上眼休息,满脑子却都蹦出个身影来。   一别数日,不知伽萨在王宫里做什么呢?这几日他都未曾来信,总不至于是还在生我的气罢?他先前出兵不也是急匆匆的,连一面都不让我见?如今这样,不过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若是回去之后他还生气,我就这么说。   我翻了个身,将两膝曲起,暖炉就抱在了怀里。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公子睡下了?”   “刚睡下,外头雪这么大,这鸟都快冻僵了。”   “王送的信,一会儿醒了再给公子看。城南又闹起来了,这些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怎么?”   “说是这病治不好,那些未曾染病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要逃命。虽说如今的确情势危急,可公子还在这呢,我想着还是要问公子的意思。”   “先等公子醒了罢。”   ……   “桑鸠你快来,”容安的气息轻轻喷在我面上,他的手搭在我额前,压低嗓音道,“公子是不是烧起来了?”   他手心微凉,搭在我额上带来一丝寒意。我攒起眉,挣扎一番才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双眼迷朦地看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喉中仿佛烧了一团火,烈烈地灼痛,我抬舌吐字,舌根竟如刀割般疼。   桑鸠扶着我坐起身,端来一碗温热的药喂我喝下,叹道:“沙城也太冷了。”   汤药入喉,我才有了些精神,抬手扶着滚烫的额,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我又病了?从前喝了太后那么多药,理应不常病的。”末了转头看向桑鸠,“那不是什么仙药么?”   “贺加血药是有奇效,可作用在公子身上时不是使在……呃,旁的地方了么?”桑鸠吞吞吐吐地分析起药效,“当初公子在蛇窟中被咬,蛇毒入体,将从前积攒在体内的毒也好、药也罢,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就算从前喝过,现下也不见效了。”   我转着眼珠听,目光从梁柱的一端溜到另一端,终于笑道:“你对医术似乎颇有造诣。”   “奴从前住在药铺子边上,耳濡目染听过些,所以太后娘娘才让奴来侍奉公子。”容安往手炉了换了新炭,桑鸠接过来放在我手中,又转身去取糖来,“不是为别的,就是贺加秘药药效凶险,怕旁人弄坏了,伤着公子。”   “呸,她恨不得把我打死。”我伸手去拿桑鸠递来的糖块含入口中,将苦味压下去些。将身子向外探出去些,一手撑着下巴,微敛起双眸看向他,“我以为是你长得好看。”   他脸一红,连忙起身去抢容安的活儿,用巾帕沾了温水敷在我额上。我面上炽热消退,方恢复了几分清醒,“你既然了解,不如和御医一同……”   “奴只是听过些药名,实在难当大任!”桑鸠刚刚缓和的心神又紧张起来,连忙向我解释。   我拍了拍脑袋,挥手道:“是我有些不清醒,乱说的。”倚在靠背上歇了片刻,我撑着意志想要起身,手触到枕畔时才发觉一封信就压在枕边。   思及入睡前小奴们的话,这应当是伽萨寄来的信。我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一番,满心欢喜地拆开了瞧,从中落出一枚小巧的白玉符节,并一张向内折起的纸。展开,只见纸上绘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毛头毛脑,一手牵马一手高举,一副要骑马上战场的模样。   我眼皮一跳,果然在小人跳起的腿处发现了两个小字。   “眠眠”。   嗬,他这是说我不辞而别、急三火四呢。   翻至背面,亦有一行小字,写道:“听闻眠眠去时骁勇,望归时亦生龙活虎。附符节一枚,城中事务任凭调遣。”   我抬指抚过纸面墨迹干涸后的印迹,轻笑起来,遂将信纸重新折好。抬头时目光对上身边二人心领神会般的眼神,我当即藏起笑意,故作矜持地随意晃了晃纸,一缕极淡的香气钻入鼻腔。   是伽萨殿中燃的香。   有一瞬间,我总觉得他还伴在我身侧。虽相隔千里,却好似一直都在一起。   -   温吞行至堂前,宴月已候在正殿多时了。   甫见我来,他不自觉上前几步,几欲张口。又见容安稳稳地扶着我,遂作罢,只是面上仍流露出焦急之色。   我抬眼看去,除了宴月与御医候在堂中,门外还站着几人,想必都是来回话的。我按了按额侧贴上的薄荷膏,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问:“怎么了?”   “我……主子身体无事罢?”宴月张口欲言,却转道来问我的安。我点点头,他才继续道,“主子初来时便下令紧闭城门以防病患流入他城,如今疫病不减,城南大门口聚集了大量百姓,试图破门而出。”   “城中时疫泛滥,他们慌张再正常不过。若任由流民四散入其他城中,恐怕疫病传播更甚,殃及四方。你务必带人把守城门,城墙处也需设防,万不能让他们出城。”略说了些话,我的口舌又燥起来,忙再饮一口茶舒缓,“至于民心,找个人去安抚便是。万明百姓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多与他们提及其中深意,能劝则劝,安分守己者予以钱财嘉奖;若不能……”   我将盖搭在盏上,空旷殿内发出“哒”一声脆响,“必要时杀鸡儆猴。”   宴月道:“只是不知还有谁能安抚那些人。我看他们野蛮得很,一个不高兴就要动粗,我身边的暗卫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倒是不怕死。”   “臣有一言。”沉默多时的御医突然行礼开口,“臣行医时见那些白袍医者在城门前似乎有劝阻宽慰百姓的举动。沙城百姓如今对那些医者颇为亲近信任,若是能与他们取得联系,想来也有益于城中安定。”   我无力地将茶盏搁回案上,偏头与容安轻声问道:“派去接触狐医的衙役在何处?”   “就在门外,奴去传。”容安利索地答,随后便将那领头者唤了进来。   那人虎背熊腰,却面色发青、胡须拉碴,眼底深深压着两块乌色,想来是操劳多时了。他一进来便大大咧咧道:“贵人要小的去请狐医,可那些狐医要么见了我们就如见了夜叉似的躲,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还只顾摇头什么都不说,气得兄弟们干着急!”   “你带人去围堵他们了?”我眉尖一跳。   衙役面露为难之色,摊手道:“不堵,小的实在抓不着他们。”   我知道他们寻人寻得辛苦,不好出言责备,可这狐医也实在是……   “依小的看,这些人根本不想为朝廷效力。小的已经承诺事后给他们银两,他们还是不愿意,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简直是……”   “他们算是江湖医者,不愿与朝廷有所联系,自有他们的道理。你们都辛苦了,去领些银子喝茶罢。歇息片刻,后头还有的劳碌。”我只觉得脑中痛感越发加重,抬手支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我稍后亲自去拜访他们,才显得有诚意。”   衙役领命退下,后头又接连进了不少人,各个都来问我的主意。我答了片刻便觉得头晕目眩,忙让容安顶上,将他们所呈报之事一一记下,等我好些再看。   桑鸠扶着我往回走,我摊开手看掌心留下的刀伤,不知是否是抱病的缘故,那刚刚愈合的刀口泛着红。   红色之中,生着几颗小小的疹子,仿佛是针扎下的血孔。 第118章 狐医   “这……这……”桑鸠的目光亦汇聚在我掌心,他仔细看着那道伤口两侧分布着的红疹,胸膛微微起伏着,搀扶我右臂的手却不曾有松动迹象。   我攥紧掌心,闭了闭眼接受这个事实,轻声道:“桑鸠,离我远些。”   “或许只是毒虫咬的。”桑鸠两耳不闻,仍旧馋着我往回走,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直到被我推开,他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我的步子,安慰道:“公子不怕,奴一会儿就去请御医。公子自幼就是那老先生照顾的,他熟悉公子的身体,定然知道如何为公子医病。”   我叹了口气,嘱咐他,“你去请御医时千万不要声张,不能走漏消息,尤其是不可传到晟都去。另外,将整座宅子封起来,谁都不许出入。”   “你也是。”我将身子罩在斗篷里与他隔开几步,“你和容安,这几日千万要小心。”   -   入夜,居所灯火通明。   容安与桑鸠二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医,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御医原本还算镇定,被他们二人这样注视着,唇上白须不由得簌簌颤抖。   我看着他面色由自如转向铁青,心中已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染上了疫症,低声问:“可是么?”   御医嗫嚅着干裂的唇,支吾道:“自古许多病症都有生疹发热之状,老臣一时半刻也不敢肯定。”   “那便是了。”我坐直身子,沉默片刻,道,“这事不用传回王宫里,若有什么事,我自己与他说。”   “将城中一处空置的宅子打扫出来,近日来过此处的人都送去宅中休养。另外……”我忽地想起什么,取出那枚白玉符节,裹在绢帕里递给容安,“请人传话回晟都,就说城中人力紧缺,务必派一批死士来维稳。”   掌心的红疹开始钻出细密的痛痒之感,仿佛蛇窟中无数毒虫在啮咬啃噬我的骨血,让我顷刻梦回那可怖的时分——   伽萨提着灯笼闯入蛇窟,割破手臂用鲜血驱散毒虫,将我抱出了洞穴。   还以为那大蛇的蛇毒能使人百病不侵呢,不曾想还是败在了这铺天盖地的疫病上头。我看着掌心越来越多的红疹,连带着手腕与小臂也接连冒了头,真叫人心惊胆战。   “公子,老臣还有一冒犯之言,不知该说不该说。”御医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皱眉道:“先生想说便说。”   “臣近日虽多与病患接触,却并未染疾。而公子这些时日,除去昨日与病者说了话,从未接触过其余染病者。”御医捋了捋胡子,“臣斗胆,问一问公子此外可还有碰过其余病患?尤其是……”   他微微一动,指向了我的手,“臣行医时发现多数人的红疹自面上发,而公子的红疹先自手上发,想来是他们的病从口入,而公子则是自手上来。”   “不曾。”我道,“许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或是体弱易病……”   我说着有些泄气,而后又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御医分明说过不触碰病患伤口破损处便不打紧,他自己亦是这样行事的,为何偏偏到了我这里,不过是说两句话便会染疾?   “先生,这病究竟如何传染到人身上?”隔着熏艾升起的袅袅烟雾,我问他。   御医道:“病自脓中来,入人体内方会作怪,尔后生红疹、水疱,进而破损流脓,以至于躯干腐烂损毁。”   我看着掌心的刀伤,原来竟是这处疏于防范了。   “是不是公子碰了那些人用过的碗筷?”容安连忙问道。   “病患用过的碗筷一应杂碎填埋了,那些碗正因是临时四处搜集过来才新旧掺半,还未来得及过病患的手,且都按照先生的意思用热水烫过。”我焐着手炉,红疹处便生出灼烧之感,只好松了手,“碰过我这伤口的,唯有……那碗中的水?”   御医豁然开朗,一手握拳砸在掌心,“那小奴说沙城人劳作累了便从河里舀水喝,或许是水中有污物!臣这就带人去查水源。”   我点了点头,很是疲倦地歪在榻上,“去罢。若真是水有问题,能以此找到疫病的源头,我这一病也不算白受罪。”   “臣定当早日研制出药方,为公子解忧祛病。”御医带着药童告退后便匆匆离去,我望着飞快合上的门,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折磨醒来,身上已满是红疹。如血点般星罗棋布地生在皮肤之上,显得尤为骇人。   桑鸠将煎好的汤药喂我喝下,又用手帕替我轻轻擦着以解瘙痒。他想劝我再睡片刻,外头却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子!”   宴月站在门外高声道:“主子,老六说他带人围住那群狐医了!”   老六便是昨日来回我话的衙役头子,他们原本是按着年龄排序的,前头五个都或死或残,这领头人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老六的身上。   容安将门打开一道缝儿,宴月便扒在那缝隙处道:“但狐医怎么都不肯松口,老六求主子亲自去看看。”   “主子病了。”容安悄声道。   “病了?!”闻言,宴月惊呼一声,几乎要闯进来看,容安连忙用身子抵住了门。   “哐”一声,容安单薄的身体晃了晃,重新抵回门上。   我无奈扯了个慌,道:“我无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过于操劳,不慎病倒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那我去告诉老六,叫他先把人圈住,等主子好了再去。”宴月想了个馊主意。   “无妨,我亲自去。”我披上外袍,容安紧紧搀着我的手臂落座桌前。   手中的铜镜转了转,脸颊上已然多了数个殷红的疹子,看着直叫人心慌。我用手碰了碰,一阵酥麻的痒意里头带着针刺般的痛。   “御医说,若是治疗得当,大抵是不会留疤的。”容安端来面盆与唾壶,压低声音道。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死状极惨的尸体,我扯了扯嘴角,并不十分相信,玩笑道,“留疤便留疤了,难不成他还厌弃我这张脸么?”   容安亦笑笑,用御医调制的药膏替我擦了擦。   不过三刻的工夫,我已乘轿赶至老六等人所团团围住的地方。是一座陋居,檐上的石块缺了大半,露出内里一片鹅黄的冬日暖阳。   我抬头望向天空,冗重云暮下终于露出了些许日光。   两个身形纤弱的白衣男子立在屋中,均头戴帷帽,薄纱掩住面容。其中一人肩上背着医箱,正很不满地与老六对峙。   “贵人,这便是在城中装神弄鬼的狐医。”老六搓着手凑过来,我警惕地后退几步,唯恐将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   “知道了,你回宅中休息罢,无事不必出来。”我使了个眼色,宴月当即自他后头抬肘一击,将老六击昏带走。   我这才拾级而上,立在了陋居门前。   屋中二人虽不见面容,仍可凭那帷帽的转动看出他们正面向我,其中一人讽刺道:“朝廷真是好大的阵仗,要把我们捉去做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有事相求。”我只立在门口轻声应答,目光却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企图寻得些有用的线索以弄清他们的来历。   那人冷笑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细,一时让我有些熟悉。   “那就先让你们的人退下。”那人又道,“我们又不是犯人。”   我抬手向后挥了挥,衙役们纷纷后退几步。   “退到三丈之外,不许围着我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于按他们的要求退至极远之处。   “这还差不多。”那人轻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另一人则冲我招招手,“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我身上染了……”我犹豫道。   那人却笑道:“无妨,我们不怕这个。”   果然是有灵药在身。   我心中一阵欢喜,满以为能求得药方而归,哪料刚步至他们身前,那笑语盈盈者便抬肘敲在了我颈侧,动作与宴月如出一辙。   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只听他们窃窃私语两句“快走”,随后便只剩匆忙的脚步声。   片刻,容安见情状不对,赶忙入内查看。见我孤身倒在地上,他扑上前将我扶起来,“公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懊恼不甘,抬手压住疼痛处爬起身,追上前去。   -   容安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追他们的脚印,俄而一阵刺痛传来,我撩开袖子一瞧,臂上的红疹已因衣料摩挲而破损,面上凝着一层淡黄的脓水。   他惊呼一声,转身便要去寻御医。我奋力推开他,不管不顾地循着脚印的去向往前跑。   寒风钻入口鼻之中,几乎将我炙热灼烧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仿佛下一步就要咳出血来。   终于,在城西的一座瓦房中,白纱的一角重新映入眼帘。   我扶着墙往那处走,抬袖捂住口鼻以免寒风再入体,喘气时却见袖子上一片斑驳血迹。   身体摇摇欲坠,所幸白纱垂在墙角,不曾再躲开。我勉力挪至那处,倚着墙跪倒在地,伸手去拉那片纱。   白纱坠落,不过是一片讥讽似的布,被人故意挂在了那里。   我的手指再无力气,软软垂下,人便靠着墙根缓缓地颓了。一阵剧烈咳嗽自喉中涌出,鲜血溅在雪地里,被两双白履踏入尘泥。   面前一人弯腰捏住我的手,掀开袖子查看伤处,“怪不得要追呢,命都快没了。”   另一人仔细打量了我的脸,甚至用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师父说的那个?”   “哪个?”   “差点冻死在雪里的那个。”   -   炉中的炭火“啪”一声爆开,惊雷似的将我自梦中炸醒。   我猝然睁开眼,容安在一旁守着我。我看了看他,突然鼻子一酸,酸涩张口,“我做了个梦,以为自己把他们追上了。”   “呃,”容安身后一人弯下腰,帷帽的白纱就松松搭在他头顶,“不是你追上的,是我们返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冻死。”   闻言,我的眼睛突然瞪大了,翻身爬起来看着面前两个素净得像披了新雪的青年。   “城中百姓染病,听闻二位、擅医此疾,我才……”我一面起身,一面解释道,“才出此下策。原想亲自拜访二位,没想到底下的人情急之下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替他们赔不是。”   那二人不置可否。   “你不用扯什么百姓啊万民啊的,”左边那人道,“若不是你自己也染了病,才不会这么迫切地抓我们呢。”   “你怎么说话呢?若不是这里有疫病,我们公子才不来这里。若是公子不来,自然不会染病。”容安本就对着二人没有好印象,眼下更是气恼起来,“你们又是动粗又是嘲讽,不过是因为自己手中有药罢了。”   “对呀,我们就是有药,不给你们!”左边那人故意气容安,虽看不见脸也知道他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   右边那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口道:“我们知道你是渊国嘉王之子,也知道你如今是万明国主的王侣。你一个后……呃,王侣,为何到这地方来?”   我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又见他们杵在那里,只好将屋中人都遣尽,方道:“前朝臣子犹豫不决,所以我来。”   “仅此而已么?”   “他们对我亦有异议,以为我不过贪享荣华富贵之辈,故而我来。”我抬起头,“他们怕染病我不怕,他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你不怕死么?”   “怕。”我自嘲地笑笑,“可若是无人来,城中百姓当如何?”   那人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私心。”   “我有。我的王夫于公如今为国事呕心沥血,于私曾经因我性命垂危。如今好不容易时局安定,他的恩情我能还一点是一点,国内的安宁我能守一日是一日。”   “朝廷新王。”那人轻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王权更迭,可把我们这些人害得好苦。难不成换了新王,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么?”   末了,他转向我道:“你可知我们二人出身何处?”   我虽觉得这腔调熟悉,却依旧摇了摇头。   那人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神农谷。” 第119章 落定   神农谷。   云夫人的故乡。   曾经被九州诸国围剿、血溅黄土的药人的故乡,人世间一道血痕累累的伤疤。   我抓着外袍的手渐渐攥紧,掌心清凉苦涩的药味弥散开来。他们替我上了药,纵然对这世间颇为凉薄,对朝廷又百般怨恨。   “旧王用我们的族人烹制肉羹,用他们的血骨为自己延寿。”那人周身掩在一片苍白色里,仿佛飘忽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魂,“你让我们如何相信朝廷?”   “可如今的王体内也淌着药人的血。”我轻声道,“他是明君。”   我捋直了衣袖,抬手请他们落座。二人虽有疑虑,还是应下。我照例倾了两盏茶推至对面,他们相望一眼,掩在白袍下的手依旧落在膝上。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身为外人,不能尽数对神农谷药人的苦痛感同身受。但遭人捕食围猎之事,曾经真真切切地重现在我眼前。”   “什么?”左边那少年话多,语调也更加抑扬顿挫,听书似的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见谁被猎杀过?”   我深吸一口气,长叹道:“贺加人。”   “晟都内聚集着大量贺加遗民,故土被渊国先帝血屠之后,他们流散各地。万明旧主听信谣言,捉贺加少年入宫饲蛇炼药,以求长命百岁。”我端着茶盏的手腕颤了一顺,忙将盏子搁回桌上,闭眼压下眼底酸涩,“我……我那时看着他们被带去宫里。”   面前二人的呼吸瞬时一滞,帷帽上的白纱动了动。   我咬住下唇,直到血珠沁出伤口,才忏悔似的道:“那时我太傻,不知道如何救他们,只能看着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生生被送入魔窟之中……”   “你……你是……?”半晌,右边那人才缓缓出声。   “我母亲出身贺加王族。”我道。   左侧那少年发出极其清晰的一声“嘶”,像是在倒吸一口凉气。他震惊道:“这么说,你祖父血屠了你母亲的母族?”   “他屠的还是他元妻的母族。”我面上不自觉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摇了摇头转言道,“如今好些了,伽萨他……王在晟都封了住处给贺加人,下令举国服丧数日,为枉死的族人立碑祭奠。若是你们愿意到晟都来,身为云夫人的族人,他定然不会亏待你们。如此,也能少许宽慰他对先慈的思念之情。”   “不必。”左侧那话痨少年刚忍不住要张口,右侧那人先一步回绝,“我们隐于世多年,只行医救人,不问凡尘世,不能坏了规矩。”   话痨少年口中“啧”了一身,抬起胳膊杵向同伴的腰际,追问道:“他这么做,又是赐居所又是立碑的,是不是因为你?”   “这是贺加百姓应得的。”我道。   “你身上的痘疹已上过药,静养三日便会消退。”听罢,右侧的白衣少年已先行起身,顺手将同伴拽了起来,声音清冷道,“时候不早,我们不宜在外逗留过久,先行告辞。”   我见他们话语里丝毫不提相助之事,心中有些失意地暗叹一声,又闻他启声道:“明日我们二人会带着医方前来,在此相会。”   “啊?”我一怔,连忙起身,激动之余撞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淌下,沾湿了我的衣角。   “他病傻了。”左侧少年悠悠叹息。   我追上前,“我只是以为,你们先前百般不愿……”   那少年先一步行至门槛处,闻言又停下脚步,笑道:“贺加人能安居晟都,除了新王有所作为,你自己也废了不少心血罢?听闻渊人向来视外族人为仇敌,你倒是很不一样。”   “天下国君无不想开疆拓土,一统九州。可狼烟烽火燃尽,耗的尽是平民膏脂。我父亲因战而死,母亲全族因战而流离失所,就连我自己也是因为玄甲战败了被送来此处。幸而遇良人,否则如今还不知死在何处。”我上前跟了几步,自嘲道,“我这人没什么野心,明知不能,却也总想着天下各族都能和平相处。届时便无人战死沙场,亦无人颠沛流离。”   微风拂动帷帽轻纱,阳光自门外撒进来,将白纱照得略透了几分,显出少年俊秀的侧脸轮廓。他侧眸看向屋外初消的雪,丢下一句,“这便是最大的野心。”   “万明向来对遗民来者不拒,四处逃难而来的异族人不计其数,光是在沙城我们就遇到了不少。”他背起药箱,“我倒是想看看,你们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   次日清晨,我召集了所有的御医。旭光刚越过沙丘,两个白衣少年便如约而至。   他们照旧不愿摘下帷帽,周身罩在如雪的白袍中,与御医们轻声交谈着。我立在一旁听,不时抬指碰一碰手上结痂的红疹,心中却已了然无惧。   御医亲自查过,那水确有污物在其中,正是疫病之源头。我擅自拨了银子,让他们重新掘井,且要将水煮开后方可饮用。此外,又书信一封回晟都,请求调遣水官前来整治。   又过数日,御医用少年所赠药方制成药膏、药汤发放给城中百姓,不过七日,城中疫病绝矣。   我开始叫人收拾东西准备返回,特留下一支队伍去蜃渠别处救人。可惜那两名药人少年许是怕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此后未曾再露面,我备下的贺礼也迟迟未能送出。焉知我从未将他们的身份告知别人呢?正遗憾之际,老六从外头提溜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往地上一丢。   “这就是那潜逃的太守,老……小的已经揍他一顿,现在交给贵人!”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倒还是粗声粗气的。嗓门也洪亮。   我手中拿着白玉符节,轻飘飘地扫了那人一眼。那太守缩在地上,鼻青脸肿,眼神忽闪,目光不时瞥到我脸上。我将符节收好,嘱咐桑鸠道:“将东西都查一遍,别落下什么。”   “嗳。”桑鸠应了声,重新返身去查装入箱中之物。   “沙城各地修缮所需的银两可都记下了?你带人再去城中看看,若百姓还有困难,带他来回我。”我转身与容安道,“还有,叫他们不必再拜我了,我还没死呢。实在要拜,便拜那两个少年罢。”   后者亦领命,冲窗外使了个眼色,宴月便从屋檐上跳下来同他一道去了。   我又扫那太守一眼,继而垂眸数起伽萨这些时日里给我寄的信,一一展平收好,将折角也捋得不能再直。   “贵人,这人究竟如何处置?”老六见我迟迟不发话,不由得有些急切,“这人可留不得啊,罪状都白纸黑字地写着了,不必再去回禀王了罢?王不是说了,这城中事都归贵人管的么?”   “也是,他说都归我管。”闻言,我这才懒怠地踱步到那人面前,“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太守翻了翻眼睛,无话可说。   我点点头,眼底攀上一股寒意,“拖出去枭首示众。”   “得嘞!”老六高兴地一合掌,拖着面如死灰的男人迈开大步往外走。还未走出几步,我又叫住他。   他诧异地回头,生怕我临时改变主意。我则将信纸在手里随意翻了翻,抬眼道:“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王将城中诸事都托付与我的?”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人久等了! 第120章 春意   离开一月有余,回城时晟都已经入了春。   冰雪消退,微风回暖,城墙底下罕有地开了二三枝白色小花,歪歪地斜在墙边,慵懒晒一日太阳。   沙城病气雾似的消散时,城中大道上突兀地立了一座像。我从前从不知道万明人如此热衷于高立之物,高台也好、神像也罢,统统要拔地而起,指向悬于苍穹的耀日。   百姓说那曾是旧主在位时下令迫使诸城立的像,是个眉眼弯弯的女子。我知道他们口中的旧主是谁,也知那女子是他的母亲。其实她入蛇窟为祭、保了万明十年风调雨顺,未必担不起几座像的香火。可惜伽牧当政过于残暴,连带着他母亲的性命也埋藏在了史书中的一笔大错里。   如今的像,换成了我。   我立在那像前久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闻那像原本纪念的是伽牧母亲时,就更多了些惆怅,索性叫他们在人像面上遮一遮,理由是渊国有过人被看死的旧事,我也怕。   后来他们想方设法用五色石制成狐狸假面遮了我的眉眼,说挡住印堂,人的气就不散,大抵也就不会被看死了。   也好,时疫能治住,少不了那些狐医的功劳。   我骑在马上入了晟都,瑞雪兆丰年,在万明同样是这样的说法。年少的男女在街上抛花儿,不时有两朵绢布扎的小花落在我身前,或斜着插入马首的长毛中。万明每年的丝绢产量极少,上品皆优先贡入了渊国,因而虽然他们所拿的绢花略为粗糙,同样是重金所得的。   我摘下那绢花,托在手心里递给了那丰腴的少女。她双手藏在身后缓缓走过来,臂钏上的金属相撞,声若美玉,又如山泉。   “晟都何时兴起了这样的绢花?我记得这是渊国的式样。”我一手勒着缰绳,看着她将花缓缓簪在发间。大漠里盛绽的赤色之花,一瞬间多了些沉静美好的书卷气。   “渊国来的温家公子,送给公主的就是这种绢花。那日公主戴着花冬狩,占尽了天地间的风采,是为我们万明女子的表率。”少女不甚熟练地将绢花向上托了托,骄傲道,“我们的公主是这世间最耀眼的花,就是……哎哟!”   她正说得满面笑容渐渐浮出,突然惊呼一声。身后一少年躬着腰窜上来,伸手在她发间轻轻一掠,笑嘻嘻地将那花拈在了指间,带出几缕散落的发丝。   “独他最讨厌,煞风景!”少女将臂上的菱纱一撩,随意地缠上双臂,俨然一副要去揍人的模样。   少年调笑着跑远,她亦飞步追上去,抓着对方的头发就手叉腰训斥起来。我停在原地远远瞧着,直到那少年终于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朵更精致的绢花来,笨手笨脚地插在了对方的发顶。   这样的桥段在书中读过不知多少次,总有人说是读书人编排出来骗人的,其实不然。万明没有繁文缛节,他们也不用恪守礼义,肆意奔跑在烈阳之下,自由自在地做天地之间最悠闲的鸟。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不就是我最喜欢万明的地方么?   -   在晟都街头走了一遭,人人都快乐,我亦乐在其中。待到入了宫,再焚香沐浴收拾片刻,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许是楼高望远,万明的日头比渊国的都要大些,像是烧红了的圆盘,又似浇了糖的甜果子。   “公子还不用膳么?已经到时辰了。”容安陪我立在窗前看日落,手里端着一盘糖球。   我随手拈来一颗塞入口中,含糊道:“伽萨怎么不来看我?”   闻言,容安叹了口气,小声里带着些许无奈,“奴问过白虹了,说是王上自打知道那太守行径后就开始着人排查各城官吏,恐怕是有整治地方之意。”   “这倒是不错,那样尸位素餐的大官若是再多几个,就是金矿银矿都要给蛀空了。”我又捏一个,方觉腹中有些饥饿。   “是好,只不过王又要忙,忙起来就没空陪公子。”容安端着果子,愁眉苦脸得五官都要团在一块儿了。   “哎……原说他若是实在太忙,我便去钓鱼,不过几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到成真的了。”我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低低地长叹一声,忽而改了垂头丧气的模样,“既如此,我去见见他就是了。”   顺道看看有无庸臣还在参我一本。   果不其然,待我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还没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就听见里头一道声音铿锵有力,“王上若执意立后,臣只能以死相谏。他渊国沈氏纵然要插手我国朝堂,踏着臣的血髓,恐怕也会惴惴不安罢!”   我的手猝然攥紧,咬牙忍住方没有推门而入,只是重重落在墙面的棱上。凉意沁入掌心,我心中一阵寒凉,倒也释然了。   只听伽萨嗓音阴冷,仿若竹叶擦过玉盘,“既如此,怎不见你去蜃渠治灾?也不至于叫功劳民心一应落在——”   “外人、身上。”他咬住“外人”二字,冷笑道,“邹吕对你多有提拔之恩,孤冷落了他,自然有你们替他求情。孤竟不知这朝中臣子的主并非孤,而是他邹吕。”   “王上明鉴,臣所言只为万明江山不再落入渊人手中,万明百姓不再为异族所祸!”那人慷慨陈词,声音激昂,“臣因卧病未能为王上分忧,是臣之过,但请王上责罚。”   “哦?依你所言,蜃渠疫病消退不是福,竟是祸。”我不消看,也知道伽萨现下的表情定然阴寒可怖,指不定还用那双蛇瞳死死地盯着人家。   “臣……臣不敢!”那人颤声。   随后便是自五品降为七品,罚俸两季,以儆效尤。   那人出来时面上挂着涔涔冷汗,与我相视一眼,当即面色铁青,显得尤为尴尬。我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先一步颔首示意,随后便入了殿中。   “你、”伽萨甫见我,腔里带的怒还未来得及收,滞了一瞬方才软了声音,露出些许不知如何转变的迷茫,“你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进的宫门?”他又添上一问。   “午时回来的,”我提起小壶倒了盏茶,指腹搭在壶柄上,才发觉茶水是凉的。他恐怕从早晨就着手处理政事,一直到现在。我将茶推过去,“你不来看我,还不许我来见你么?”说着便将头微微一歪,“不曾叨扰你罢?”   “没、没。”伽萨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怒气方消。我正要喊青云进来换一壶茶,他突然拉住我,一句短促的“不必”后顺势就将我按在怀中。   我感受到他的手用力抚过我的后脑与发丝,手臂紧紧拥着我,“一路上辛苦你了。”   “眠眠。”他轻轻地唤,从唇齿间旖旎地念出这两个字,被多日积攒的思念压得极重。   我箍紧双臂围住他的腰,“这些日子你清瘦了,想来不比我清闲。我方才听那人嫌我不好,你又为我动怒了。”   “渊国工匠不甚挖到一座古墓,朝中数位文官对此异议颇多,不过都是些闲话,你放心,我会压下去。”伽萨深深叹了口气,嗓音中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我说你啊,”我双手捧住他的脸,“不必为我说这些,我自己做的事问心无愧,功过何须旁人评判?你为此如此辛苦,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他们实在胡搅蛮缠。虽是我当初一手扶持,却不知他们私下以邹吕为首结成党羽。暂且无人能提拔上来,否则我定然不会一再轻纵。”伽萨垂眸看着我,抬手覆上我的手背,“让你受这些委屈气。”   我笑着摇摇头,“我不管旁人如何说,我只在乎你,也只要你信我。”   “我从未疑心过你,也从未想过要疑心你,眠眠。”伽萨再次垂下头,将脸搁在我的肩头轻嗅。   “那便足够了。”我道,“现下来说说,你派人在沙城监视我动向的事罢。”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人请用夜宵~ 第121章 不走   伽萨松弛的身体突然一僵。他收紧手臂将我往怀里按了按,垂在我后背的指尖缓缓绕弄着发丝,显然是思考应答之语。   “沙城不比晟都,”良久,他道,“无赖之徒多些,我怕你应付不过来。又怕你一心扑在他们身上,累着自己,病气最爱扑的就是眠眠这样劳心劳力又弱不胜衣的小人。”   “什么小人。”我努努嘴,想起前些日子一时逞强却反被痘疫折磨得心力交瘁,不禁有些脸红,忙道,“你叫那些人监视着我,难道哪天真被无赖之徒拦住,你就能——”   我伸手做个小鸟的式样从他眼前扭扭歪歪地晃过去,笑道:“就能飞来救我么?”   伽萨抓住我的手指,将那小鸟捏散了握在掌心,“我不叫人看着,万不能知道眠眠还有如此绝情的时候,打定了主意要我当个鳏夫。”   “没有的事,”我小声辩了一句,底气不足地转过身去又倒了盏茶,端起来往他怀里一推,“嗓子都哑了,多喝几口茶罢。”   他不依不饶,上前几步将我压得后腰搁在案侧,一手托住我的腰,一面问道:“别想抵赖,眠眠心系天下百姓,我却险些成了鳏夫,你说,怎么偿我?”   “怎么就要偿了?我都是说给他们听的,又不是真的要将自己葬在那处,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么?”我口中絮絮叨叨许多,身子左一斜右一歪地躲他迫近的肩。偏偏桌案后狭窄,怎么都躲不开,只能收了装傻的颜色,抬眼看向他,“我把那话都收回,不叫你当鳏夫,好了罢?”   伽萨垂着眸子静静看我,目光轻盈地从眉梢描摹到唇畔,略显疲惫的面容被夕阳衬得柔和起来。这般一动不动,仿佛是真的在等我偿他。   还能怎么偿呢?   我怕他看出我笑靥下小心藏起的倦意,连忙探头啄了他唇角一下,“好了,偿过了。”说罢,我自己先被这敷衍的赔偿逗乐了,撇过脸去,轻笑几声。   伽萨后知后觉地捉住我的笑意,亦勾起唇角,埋怨道:“忙起来也不见你回信,我等这一吻等了足有两月。”   “何来两月,不过一月又二十七日罢了。”我暗暗掰了掰指头,又听他耍赖似的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日头西沉,难得静谧美好的时候。我看着斑驳日影在伽萨丝绸包裹的上身游移,缓缓落至那裸露的腹壁上。数日未见,消瘦身形让腹上沟壑更显眼了些。   他长久地不语,目光钝得像铁锈蚀过的刀刃,总是呆呆地落在一处。   我知道纵使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终有一日被朝臣的长舌和雪片似的奏章拨去心火。他孤身站在那里,肩上压着千斤重担,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哪怕只是行差踏错一步,呵口气便能推倒山河。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他站在那不胜寒处,究竟是好还是坏。又觉得那些旧臣太过可恶,步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那邹吕,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当帝王呢!若是能像当初整治那些居功自傲的老臣一样,也迫使他告老还乡就好了。   我轻叹了口气,抬手戳上他的腹壁。伽萨如梦方醒,眼里闪过一丝难堪。他极快地收敛了疲惫,重新握住我的手,“我听说,你在沙城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不过生了些痘疹在身上,过几日就好了。倒是你,”我话里有些埋怨的意思,“我那日叫白虹嘱咐你注意身子,你是一句也不听。他们劝你你不听,眼下连我说话也不好使了。”   我装作不快地走开,转身站在博古架前观赏几个瓶子,口中继续道:“这才过了几日,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恐怕到了下月越发嫌我烦,不必等到夏日里,我就被你抛到脑后去了!”   “哪儿的话?”伽萨笑着挨上来,“还有什么能比眠眠重要?”   我扯了扯唇角,目光越过他肩头看向桌上高高叠起如山丘的奏折,眉头狠狠皱了皱,“就那些东西,你今日还想看到几时?是看到天亮还是看到鸡叫?”   “何时看得那么晚了?”伽萨的眸子往一侧偏了偏,随口驳道。   这模样分明就是心虚!我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原地转了两圈,终于一跺脚就往外走。一只脚刚绕过屏风,便听青云在外道:“禀王上,太傅邹吕求见。”   好个邹吕!我一听他的名字,心中就腾起一阵不快。抬眼瞄见门外露出的那件白色官服,我团起五官做了个鬼脸,回首盯着伽萨的举动。   他亦看着我,面上颇有些为难。   “你既不想见他,还要犹豫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怨火,返身至他面前,“眼下已经酉时三刻,本就不是外臣朝见的时刻,何况他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你方才呵斥他党羽一事,纵然邹吕对你有辅佐之功,他如今的谏言与街上的长舌妇也并无区别。”   “若是不想听,就不该听。哪有臣子拦着王上不让用膳,就为了听他求情的?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良久,伽萨只是唇畔挂起无奈,抬手将我因激动而垂落的一缕发捋到耳后,“眠眠不气。”   我盯着他的脸,突然心上一计。余光撇过屏风外若隐若现的人影,我伸臂勾住伽萨的脖子,扣着他的后脑吻了上去。   舌尖润湿了他干涩的唇,撬开齿缝去寻那藏在口中的软舌。他呼吸一乱,不自觉用手紧紧按住了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胸骨下的肉团剧烈跳动,有力地撞击着我的身体。他的胸膛突然变得滚烫,岩浆淹没过我的身体。   “眠眠 ……”他在我耳畔重重地吐着气,手指掠过我的耳垂。我的右手自他的颈间滑落,抚过胸膛将那包裹肌上的绸衣扯松。手指顺着腹壁深凹处向下探去,至下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伽萨的背脊一弓,口中却泄出一声松泛的喘息。我左手仍紧紧扣着他的后脑,迫使他低头看向我,沉声一字一句道:“伽萨,你今日若是赶我走,我就在你见邹吕时策马出城。”   他的眼瞳一缩,我知道戳中他心窝,反倒笑起来,“从此你和你的万明过,余生都别想再见到我。”   说罢,我松开手,按着肩膀将他推在壁上。他先是惊讶地震住,倚着墙壁重重喘息几下,方才回过神。刹那,他发狠似的扑上来,两手死死抓住我的肩,“你想走?!”   我吃痛地轻哼一声,又听他颤声吼道:“你要走?”   他声音颤抖地厉害,带着几近崩溃的语调,我心尖一痛,倔强地抬眼看去,只见他眼底都泛起薄红,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垂下眼看着脚尖,低声道:“是。你不在乎我,我就走。”   伽萨的喉头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水声。他似乎有些哽咽,双手却紧紧扣着我的两肩推到案上,奏章“噼里啪啦”散落满地,惊动了殿外之人。   “王上,”青云踌躇地张口,“太傅邹……”   剩下的半句话被我的沉吟堵得支离破碎。   伽萨像头发了疯的公狼,一壁赤着眼重重撞进我的身体,一壁附在我耳畔恶狠狠地威胁着,“你不许走,沈鹤眠,你胆敢走出晟都城门一步!”   我痛地头晕目眩,眼前视线骤然模糊,几乎被这疼痛撕裂成了两半。我咬着牙推他的胸膛,手肘碰翻了砚台砸在地上,四处乱蹬的腿则被他架起腿弯曲在身侧。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囚在室里,囚在床上……”他呼吸错乱地拂动我额前的发丝,又因涔涔的汗而沾湿贴在面上,“别想离开我,沈鹤眠,你不许走!”   他不知将这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多少遍,终于,一滴泪缓缓落在我眼角。   我争得一瞬的契机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刺目的白光缓缓退去。伽萨放轻了动作,我清楚地看见他面上挂着一滴泪。   “别走。”他央求似的,贴在我的耳畔轻轻道,像幼小的孩子在乞求一件礼物。   我心一软,安抚地用沾满墨汁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托住我的身子,重新压在了壁上。   屏风外隐然的人影依旧伫立在那处,高冠上镶嵌的宝石在日头下闪烁出一丝余辉。   我将几乎滑落的外袍拢在身前,又被伽萨粗暴地扯开。他半是亲半是咬地啃在我肩上,犬齿刺入皮肤中,血丝自伤口处渗出来。我脑袋晕乎乎地疼,仿佛体内残存的精力一瞬间都被他耗尽了,抬手绵软无力地捶在他背上,口中呜呜咽咽地哼着。   他的牙齿一下一下地楔进皮肉里,仿佛要将我撕碎吞入腹中才作罢。我的余光之处已经鲜红一片,将垂至肩侧的衣襟弄得斑驳不堪。   “别咬了,疼……”我脱力地将脑袋垂在他肩上,抽了抽鼻子。   不知过了多久,邹吕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夜色里。浓云如泼墨洒落,殿前燃起了灯烛。   伽萨放开我,略有些无措地看着我顺着墙壁滑落在地毯上,浊物滚落至腿弯,又尽数蹭在了地上。我晃了晃手臂,将外袍堆叠着遮在那处,双眼还是不免瞥见了不堪的泥泞情景。   我鼻头一酸,缩了缩身子。   他弯腰把我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掉面上的汗水和泪珠,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别走,好不好?”   我动了动唇,不慎牵动肩上颈侧鲜血淋漓的伤口,只能用目光嗔怪地瞪他。   此时此刻,伽萨却显得尤为笨拙,他先是试着将我抱起来,又弯腰去捡我的衣服,偏偏自己一脚踩上去绊了个跟头,末了更加茫然地盯着那处良久。   我明白他累得过了头,只能扬声喊来了青云。   青云赤红着脸慢慢挪进来,两眼半眯,只露出一条缝来,鲜有表情的面上现下露出十足的尴尬。我亦窘迫得要命,独自胡乱穿好衣服,被白虹默默地扶出去上药。   周身浴在汤池里,容安轻轻替我擦拭身子,低声道:“公子,奴听闻前朝有个大臣……”   “他走时面色不好看罢?”我试图翻个白眼,又因肩上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哎哟,好疼。”   “青云说他很不高兴,还说他铁定要作个大妖。”容安忙用干净的白绢仔细拭去伤口四周,心疼道,“怎么伤成这样,真是王上咬的么?”   “要真有个仙人把邹吕那个妖精收了才好呢。”我心酸得厉害,“从小就咬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   “奴听过一个说法。”桑鸠捧着干净衣裳过来,熨得整齐服帖的衣服上还压着一小瓶药膏,“说是,咬与要二字同音,有时也同义。这么一咬,也算是私下定个亲……”   定是乱说的!我心中嘀咕一句,随手掬起一捧水往他身上泼。桑鸠笑着闪身躲开,容安亦憋着笑,被我瞪眼凶了回去。   “你们这两个小奴胆子越发大了,还敢拿我取笑。”我刚要直起身就觉得眼前发黑,只好瘫在浴桶里干瞪眼,“哪日都被罚掌嘴才好,治一治乱说话的毛病!”   桑鸠跪在一侧替我擦干手臂,可怜兮兮地小声道:“公子真的舍得打奴么?”   “你又不是王上,怎么舍不得?”容安自然地接过话头,说罢才突然顿住,眸子缓缓转向我,悄悄颓了脊梁。   我道:“就是他来,我也打得!”   他们二人这才如释重负地露出张笑脸,赞道:“公子说得是。”   末了,门框被扣了三声,青云在外头道:“贵人,王说睡不着,想……让贵人去陪着。”   我正想着他何时这么娇弱,飞快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遂强忍着倦意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安扶着我从水中起身,将水珠擦净了,衣袍披上,“王这些日子一定很想公子罢?”   他们并不知道今晚殿中发生何事,只当是伽萨思念浓重。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桑鸠递来的药瓶,被他们扶上了软轿。   浓云蔽月,隐约可见几点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天上。轿奴走在宫道上,手中的灯笼火光映照着两侧宫墙上凸起的浮雕。这些白玉浮雕纪念着历代万明王的丰功伟绩,却没有先王与伽牧的一席之地。   或有一日,百年之后,伽萨的功绩也会留存于此罢。   自古帝王多薄情,唯独不愿负江山。这壁上刻满了他们,却只有奢夫人一位女子。其余的王后也好、女官也罢,终生葬在王权之中,史书里却无她们的一席之地。   我心心念念当他的王后,却从未想过一旦将自己置身于后位,所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境遇。   直至此刻,我才明白了皇叔当日的担心并非仅仅是心存偏见。最知帝王者,莫过于帝王,或许天下的国主终会囿于责任之中而负心爱之人罢。   原来……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打了个哈欠,多有些伤感。不过多时,轿奴已停住步子,白虹拥着我的身子从软轿上下来。   与其说是睡不着,倒不如说是不敢睡。伽萨卧在床上,双眼眼皮困得都要打架了,还是勉力睁开一道缝儿盯着门口。见到我缓缓走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让我落入他怀里。   “眠眠,”他抱着我,唤了一遍又一遍,“眠眠,你今日所说只是气话,对不对?”   他牵着我的手,垂首在上蹭了蹭,浓密的睫羽挠过手背。那样的感觉,让人觉得他陡然从一匹凶悍的狼变成了受伤的小狗,试图一点一点重新讨得人的欢心。   不该是这样的。   我以为他会一直意气飞扬,永远做那个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我曾经无数次爱慕艳羡的二殿下。   “眠眠,”他惆怅地唤我,“自从继位,我总怕守不住这江山,日夜不得安寝。可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连你也守不住。眠眠,你别走。”   一时间,我思绪万千,一齐堵在心口,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抱住他的头,良久才答:“嗯。”   “嗯?”伽萨抬起头,双眼望着我。   “我不走,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心里万般后悔对他说出“要走”二字,更是明白他如今被人逼得太紧,越发患得患失。若是我就这般闹脾气地离去,只会更加给他当头一棒,“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我缓声安慰他,片刻,伽萨终于得以握着我的手腕安睡。我躺在他身侧,抬眼望向他难得安详的面容,方才在路上所想的种种悲伤都在一瞬间抛诸脑后。天下帝王皆为江山操劳一生,若是再不得所爱,该是何等惨烈?   他向来深明大义、凡事尽心尽力,不该落得这样的结果。   忙于朝政也好,不得空见我也罢。我默默地想,只要我一直留在这里,纵使他被诸多杂事折磨得遍体鳞伤,终有一处可以安栖。   若我能做他的安栖之处,那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 第122章 偷闲   际时东君初现,一道人影端着灯烛进来。我揉开交错的眼睫,伸手将帷帐掀起一角,青云弯腰道:“已经寅时三刻了。”   才至寅时。   侧眸望了眼沉眠中的伽萨,借着昏暗烛火,他的胸腔缓而绵长地起伏着。我动作极缓地托住他搭于我腰际的手,将锦衾团了团垫在他腕下,披上衣袍起了身。   “他平日里都是这个时辰起身?”我用力眨眨眼,干涩地疼,仿佛钝刀子割过眼眸。   “是。”青云知道我心中所想,倒也不隐瞒,“夜里子时安寝,有时还要拖个两三刻。”   如此算来,他每日总共也睡不了几个时辰,难怪白日里常打不起精神。   “先王也是这个时辰安置么?”我又问。   青云摇头,“自王接过国君之位,常忧心于社稷,恐万明在自己手中走了下坡路,又怕无法复往昔光辉灿烂之景。”   “不是叫你们劝他早些休息么?如此这般,人如何受得住?”如一场急雨落在心上,沉郁溢满胸腔。我知道伽萨性子里蕴着股倔劲,别说是跟在身侧伺候的奴,就连我的话他也未必肯全听,只好叹了口气,随手翻开一折奏章来看。   奏西南三百里黄雾四起、奏东南边陲蛮族屡屡进犯、奏边关统帅中饱私囊苛待军士……举国的萧条都缩在这一卷卷字上,积压在他的案上。其中不乏劾奏渊国工匠的,亦不乏针对我的,所幸亦有言官为我辩驳,想来朝廷许是因此事分作数个党派了罢。   我沉吟片刻,将奏折搁在手边,“今日可否告病假?”   “奴去安排。”青云所想与我一拍即合,欣然领命,退了出去。   我抬眸望了后殿片刻,撑着眼皮又拿起一折奏章,是奏渠溪一带杨梅树抽枝,愿折一枝呈献王上与贵人。伽萨的批注是,“无需树枝,不必再奏”。   从前听闻渊国大臣若是无事能奏,便奏些风啊雨啊、何地结了桃子何地生了荔枝的话,每每都被沈澜嫌弃。不过在冗杂的灾事之中,这“杨梅枝”倒是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我思索一瞬,寻来纸笔画了支树枝,附言“树枝已有,赠与王夫”,压在那奏章下。又画了一盏茶,附言“吉时已到,请用茶”,压在另一叠奏章下;再是一只小鸟,附言“今日未见眠眠,恼”压在了最后一本奏章下头。   略坐了两刻,困意重新卷上心头。我托着愈发沉重的脑袋,强行又看了几本,终于两臂叠作枕、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   “怎么睡在此处?”猝然被唤醒时,伽萨正关切地看着我。他还未更衣,银丝散乱垂在胸膛前,显然是仓促起身。   我迷糊了一会儿,伸手捋了捋他的发,忽地笑道:“从前听闻挑灯夜读之人易发墮,我一直以为是浑说的。今日细瞧瞧,似乎又不假。”   伽萨带着迷朦之色的眼瞳突然一缩,他握住发尾瞧了瞧,“我瞧着没有?”   “哦,那是我看错了。”我瞧着他紧张的神色有些可爱,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目光瞥见外头仍是朦朦亮,便知时候还早得很,“怎么不多睡些时辰?”   “每日睡到此时也差不多醒了,该去上朝,谁知今日某人替我告了病。”他无奈一笑,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尖,半是宠溺道,“你啊。”   乍闻此言,我愣了片刻,才想起似乎是我叫青云去的。我歪头道:“我擅自作主的,你生不生气?”   伽萨摇摇头,只说:“下回不能这般任性了。”   什么任性,我分明是为了他好!   “我哪儿任性了?不过休一天罢了,你那父王这些年上朝的时候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你多呢!”我道。   “若是旁的时候还罢,今日偏不该装病。”伽萨说,“今晚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我若是称病不在,不好。”   嗬,险些忘了,今日还有宫宴呢。   我一时有些为难,“那……那该如何?”   伽萨装作思考的样子磨蹭了有一会儿,才在我关切的目光下慢悠悠道:“待到晚些时候,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就是这般巧,偏偏只病了一早上!”   我闻言乐起来,倒在他怀里笑了许久。转念一想,那些言官恐怕又有说嘴的地方,不免担心起来。正要张口,他的目光却被一张露出半角的纸引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将我早些时候塞入的画抽了出来。他的金瞳上下一扫,顿时来了些精神,将那纸递到我面前,“噗呲”笑道:“这是眠眠画的?”   我画了许多,这张上是一束梅,一旁写着“若是累了,不如出门走走”。   “我想着你整日看这些,茶不思饭不想我也不念,也只能画些画供你一乐。总看那些事,难免心情不佳,不如也看看我的。”我抬手点了点那叠被单独拿出来的奏折,内里都是些民不聊生的事。   “这些奏章我都大略看过了。”我又将另几叠一一点过去,“按急要分了三叠,你从最急的看起就好。剩下的那些,又是挖矿又是挖沙的,不必熬到三更半夜看,不如早些安寝,嗯?”   伽萨意外地顺次翻看那几摞奏章,将我夹在其中的画一一抽出来看了许久,时而轻笑几声。又抱着我默默无言半晌,才有些沙哑地低沉着嗓音道:“多谢。”   我听着他的语调有些别扭,转身去看。他扭过头想躲,被我眼疾手快地捧住双颊,将脸重新扭到面前。   鼻尖仅有几厘之距,呼吸相碰间,我清晰地看见他那双历来冰冷的眼里带着薄薄的水色。   伽萨的脸颊爬上窘色,他迫切地想要扭过头去,我则松开了手,道:“你怎么谢我?”   “眠眠想要什么,我都给。”他正色道。   “那你听我的话,每日寅正起、亥初歇,按时用餐、就寝,好不好?”我盯着他,见那双眼中流露出犹豫之色,更加逼近了些,再次问道,“好不好?”   伽萨苦笑一声,终于点头应下,“好,都听你的。” 第123章 接风   接风宴办得盛大,大有将我此行昭告于都城满门贵胄的意思。   祭司扮相的舞女发髻高束,发间嵌入粼粼闪烁的纱,在月光与火光间翩翩起舞。她的动作利落干净,却与伽殷从前的刀舞不同,仿的是万明神话中的一动一式。时而如神女降世,时而似大蛇缠绕,别有一股神圣而妖冶之美。   万明的风俗,宫中大宴必食烤全驼。舞乐声中,侍奴手里握着一把镶了宝石的小刀, 自驼峰上割下一片轻薄的油脂搁于金盘上,又割下一片肉,恭敬呈于伽萨与我面前。   我悄悄转过眸子,见他轻车熟路地卷起那片东西,在碟中赤红香料里碾过去,转眼便吞入腹中。仅是看着,便叫我回忆起从前生病时腹中翻江倒海的绞痛。   银箸拨了拨盘中鲜嫩的驼肉,我庆幸地舒出一口气,亦食尽。此后侍奴将金盘换下,席间诸人方纷纷动了碗筷。   四处渐起的交谈说笑声在迸裂篝火里显得格外喧闹,伽萨凑在我耳畔,“万明向来将驼峰视为珍馐呈与贵客,我知道你不喜油腻之物,所以叫人换了驼肉。”   “我如今少尝些也无妨,身子已经比从前好多了。”我拿起纤巧精致的银杯与他对饮,鼻尖萦绕着一股芬芳。   就连酒也是精心选过的,他知道我经受不住烈酒,特意换了渊国送来的甜酒。   “那可要尝尝么?”伽萨口中问着,只一抬眼,身边的侍奴便已经又呈上一盘峰油。   我看着那白中渗出浅黄的东西,心中有些发怵,只用筷尖小小地丈量出豆粒大的一块儿,自边缘细细戳了一圈截下来,往香料里滚过去,这才放入口中。鲜美中裹着油润,又被层层香料掩住了腥味,齿一碾便有油迸溅在口腔中,倒是别有风味。   伽萨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夹了那么一小块在口中细品,弯眸道:“只是驼峰,倒教你吃得像是毒药。”   “什么毒药,胡说。”我心中的怯意消了,这才大方地将那薄油又取下一块吃下,搁箸嗔了声,“你才不会给我毒药。”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侧脸被火光映着,身子缓缓挨近了。我忙推他一把,“大家可都在呢,你别胡来。”   伽萨笑道:“亲一口罢了,他们吃他们的,看到了也当看不见。”   “我不要。”我抬眸看向席间,果然见伽殷与温辰同坐一席,举止露出些许带着遮掩的亲密。我拉了拉伽萨肩上垂下的绸缎装饰,抬手悄悄指道,“你快看你的好妹妹。”   只见温辰端坐席间,微微颔首看向身旁的少女。伽殷则一手支着下巴在桌上,整张脸都侧了过去,一心一意地对着温辰言语。二人有说有笑,温辰不时拎起酒壶提伽殷添酒,或是抬手扶正她发间歪斜欲落的绢花。   他们一来一往,目光便在空中交错。我虽只是在台上坐着,便已感到四周都甜腻地粘稠起来,忙问容安要来折扇展开,抖腕快速扇了两下,方觉脸上的燥热退去些。   “你看,温辰都能摸摸她的发。”伽萨凑过来,语气有些可怜道,“我却不能碰你。”   “你这人火堆似的,一碰就着,恨不得把天都烧穿了……喏。”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挑起一缕发挠了挠他的下巴,再一手塞进他掌心,“摸过了。可安心用饭了罢?”   “眠眠是嫌我。”伽萨垂着眼坐回去,装出一副很是委屈的模样。   “我怎么敢嫌你呢?若是某人再生气,恐怕就不只是咬我,要将我撕下来吃掉才好!”我夹起一团不知是什么的菜,只有一股清凉的醋意,伸手放进他的碗中让他降降火,“哪儿就那么急了?怕我跟人跑了一样。”   闻言,伽萨的脸上僵硬了一瞬。我当即意识到他仍为我那句话忧心,轻声道:“你放心,我定然不走的。”   他将那团菜吃入口中,细细咀嚼了一阵,才应道:“嗯。”   我们二人间方才还你侬我侬的气氛突然消减下去,骤然多了些风雨欲来时的压抑潮湿。我心中默默责备自己三句,发誓一定不再提这事了。正要找些话来说,忽听伽萨开口唤道:“眠眠。”   “我近来总觉得累,你能不能来东君殿陪陪我?”   -   散席后,我陪着伽萨乘一顶轿子回东君殿,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话。   “方才席间似乎不曾见着你那弟弟,叫伽叶的,又去逛花楼了么?”我脑海中闪过伽叶那双总是透着股慵懒劲儿、怎么都不愿意全然睁开的眼,问道。   伽萨的回答带着鼻音,“先前渊国工匠误启了当地一位大员的墓,引得朝堂议论纷纷,伽叶自请前去监工,这才平息了。据说那里亦有流散的贺加人,他去那里也好。”   闻言,我点了点头。他与我同有贺加血脉,亲近族人是应当的。我又道:“万明似乎不排斥异族人?不像渊人,看见异族人仿佛看见了夜叉。”   “万明连年战争不断,国内劳力不足。若是不接纳些异族人,恐怕再过两年,就连晟都也荒无人烟了。”   “说起来,伽殷与温辰的大喜之日定了么?”我摇着折扇,将轿中的闷热扇去一些,也替伽萨降降温。他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酒,面上压着两团酡红。   “定在明年春日里,是万物复苏的日子。原想着今年四月里就叫他们二人成婚,总觉得匆促了些,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温辰又是你极亲密的兄长。”伽萨将窗帘掀开些,恐酒气熏着了我。他望着夜色中莹润的月,眼瞳被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色,半晌才低声道,“其实我总想让你我在他们之前成婚。”   我叹了口气,“只怕邹先生不乐意。”   “他算什么?我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封谁为后还需他来点头么?”伽萨有些忿忿。   “前朝为这事吵翻天了罢?”想起早起看过的那些奏章,我不免苦笑道,“其实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也并非全是昏庸之言。若是不可,晚些时候也无妨,我们二人之间,一纸婚约早就是可有可无之物了。”   伽萨听罢沉默片刻,还想说些什么,我看向窗外的眼却捕捉到了些许异样之物。   那宫门上了朱漆,绘着一簇簇粉白的梅花,在摇曳灯火下显得格外有意趣。从前在渊国,是有富人爱在门上画些雅物,显得自己品格高洁出尘。   先前在喜爱玉石筑屋的万明倒是没见过。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伽萨看了一眼,语调里带了些蜜意。   “明月台。” 第124章 烟火   记忆里的明月台,不过自小殿西南角的窗前无意一瞥。那座恢宏却不失典雅的高台通体由白玉筑成,不掺半丝瑕疵,是天地间最纯白圣洁的存在。   可它在我心中,早已不过是一摊残垣。如今重修,换作了渊国的朱门式样,一时竟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还记得伽萨说的那句话,明月台是历代王后的住所,与东君殿遥遥相对。   日月相依,亘古万明。   软轿被伽萨挥停,两个宫奴躬身上前推开那座大门。借着月光,我窥见一道蜿蜒曲折的木制长廊通向那无际之高处。   “着人修了多日,还算能入眼。可要瞧瞧么?”伽萨附在我耳畔,沉沉醉意里带着一丝邀功似的宠溺。我随手接过宫奴手中的灯笼,他皱皱眉,让人送了盏灯过来。   是那日在暗室中看见的,渊国式样的宫灯。   “这个好看,衬景,也更衬你。”他说。   我将琉璃灯提到眼前打量几下,自雕花暗格中摸出了火石。灯芯骤然摇曳起光火,被琉璃灯壁折作十色的异彩,仿佛手提一枚星子,在精致的回廊中多了些飘摇之感。   提灯拾级而上,我一手牵着伽萨,缓缓顺着长廊向上走。头顶横梁上彩绘了无数副像,或是彩凤起舞,或是神鹿降世,两侧廊柱上亦镶金刻银,好不奢华。只一盏灯行于其中,却将长廊映得如有微风拂过水面时的粼粼波光。   我越行越觉得惴惴不安,终于在一副白鹤振翅图前顿住了步子。   “太奢靡了。”我看向伽萨,缓缓挪开了长靴。脚下四块玉砖中镶嵌着一颗奇大的绿色宝石,正因灯火而流露出春水绿波。这样的石头,没行几步便可见一块,万明虽盛产奇石,这其中之数仍可以糜费来比。我握紧了灯,“纵是在渊国,我也不曾住过这样奢华的宫殿。”   “眠眠,这些金银矿宝在万明便如沙粒在大漠,不值什么。”伽萨随意踱了几步,抬脚在那宝石上随意踩了踩,“渊国不产这些,故而珍贵无比,可在万明却非如此。就是整座矿的宝贝都拿出来镶在此处,也没人会说什么。”   见我默默无言,他将掌心贴在我胸口,安慰道:“放心,那些矿丁得知是为修明月台而采石,反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一日掘尽大漠中的矿藏。百姓愿意如此待你,便是说你配得上这样的宫殿。”   “你不曾叫人打压他们罢?”我举高了灯四处看看,“从前圣祖为了讨宠妃的欢心,日日糜费,挥金如土,至今还被记在史册上。伽萨,你……”   他抬指压在我唇上,口中低低“嘘”了一声,“我不能为你残民害物,不能骄奢失度,不能妄自挥霍。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也从未如此。眠眠,你信我。”   我沉默片刻,将灯杆在手中转了转,才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伽萨笑着用拇指揩过我的面颊,接过我手中的灯,拉着我朝上走。因回廊曲折,登台之路比从前要长一些,他便陪着我说了一路的话。夜风袭来,他宽厚掌心里的暖意显得格外让人安心。   长廊两侧每隔十步便摆了大缸,伽萨说,这是仿了渊国宫道两侧的花池。待到万明的河渠通了,便也在这里栽上荷花供我赏玩,连着明月台外侧的宫道上也要种满了才好。   我听着他愉悦地描绘我们二人将来的日子,虽繁忙,却也少不了温存的时刻,嘴角便轻轻地抿了一抿。   约莫走了两刻,明月台便到了顶上。琉璃灯一照,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整座明月台都改作了渊国亭台的模样,虽仍是白玉铺底,宫殿却全然是按着我从前在渊宫时的那座衔香殿的样子搭成的,就连院里的洒金梅都种得如出一辙。只不过整座宫殿都要比衔香大上许多,几乎比得上东君殿的规格。   “这……这是……”我瞪大了双眼瞧着这座宫殿,口中喃喃,仿佛置身于渊宫之中。从前在渊国生活的种种都缓慢浮现于记忆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太后那一碗碗漆黑血腥的汤药与无数次鄙夷轻蔑的打骂。   我咬紧下唇,伸手推开门。熟悉的陈设出现在眼前,让我一时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今夕又是何年。伽萨站在我身后,我却不敢回眸去瞧,生怕这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场黄粱。若是世上没有什么伽萨,亦没有什么和亲,若是我还身在渊宫,深受太后的折磨……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伽萨用力地拥住了我的肩,将我从过往的记忆中唤醒。   是啊,我已经在万明了。什么太后、什么皇叔,远在天边的人,纵然长袖善舞也无法将手伸到这里来搅弄风云。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可怜兮兮的沈鹤眠,一不小心便要沦为宠奴的、提心吊胆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我……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我扬起脸看向他的侧颜,脸上挂起释然的笑意,“我想着,若是那时你在就好了。”   伽萨愣了一瞬,轻柔地抚弄过我的发顶,“怪我来得太迟。”   我笑着轻轻道:“不算迟,来得正好。”   不至于太早,叫我年幼无知,不能明白亦无法回应他炽烈的爱意;也不至于太晚,令我心死颓靡,枉作一生葬在宫中的雀鸟。   如今这样,正正好。   我的目光瞥过厅前挂着的一幅画像,正是从前被伽萨藏起的那幅画。画上的我尚显面容稚嫩,却是少有的开心之时。如今想来,那时被太后压抑囚禁所生的痛苦之感竟已有些模糊了。这些年虽如行于风雨之中,少不得飘摇之时,心中却总有一缕希冀,故而也从未失去过希望。   而这一缕救我于黑暗的希冀,恰恰出自我身旁之人。   我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   “怎么突然许愿了?”伽萨问。   “我在感谢上苍,让你我得以再次相逢。”我闭着眼勾唇答。   片刻,我睁开眼,又在明月台上随意转了转。台上宫殿众多,主殿、寝殿、书房一应俱全,甚至造了一片带了水塘的小花园。诸殿围作四方,中间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却是唯一一座万明式样的建筑。   “这是……谪仙楼?”我在楼前转了转,只见大门紧锁,不像是能让人入内的样子。   话本中说奢夫人是天上的狐仙降世造历,功成后重回天界,故而在她的旧居中有一座谪仙楼。通体雪白似象牙,带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在这一群朱墙琉璃瓦的渊殿中显得分外突兀。   “谪仙楼历来立在此处,为的是祈求奢夫人赐福于居于此地之人。我想过改式,但……”伽萨缓缓步至我身边。   我猜得出他心中为难,便道:“既然是万明自古以来就有的旧物,又担着这样重要的声名,还是不改的好。”   “要说这奢夫人还算是我的先祖,若改了,倒显得我这小辈不知礼数、不敬祖宗。到时候和蛇妖似的,又来赐福折腾我,我可不要。”我边玩笑边转身,踱步往外走。   闻言,伽萨笑了两声,又静立原地观望了那楼片刻,才问:“现下几时了?”   我刚从温暖静好中缓过神来,猛地拍了拍脑袋,“已经夜深了,方才还说要你早些休息呢!快走!”   我拉着他匆匆出了殿,却见伽萨慢悠悠地挪着步子,丝毫不着急的模样。他仿佛被伽叶附了身,懒懒道:“再过片刻也无妨。”   “我今日怎么说的……”我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砰然作响。回头循声看去,是一朵极其艳丽的烟火炸响天际,火花四迸,将苍穹映得亮如白昼。   伽萨缓缓跟上前,“不如看完这场烟火再入眠,可好?”   夜风徐徐,飘着淡淡的烟火气息。我立在明月台上,四处楼宇宫殿一径伏礼似的矮了一截,整座苍穹都豁然呈现在我面前。暗幕中时有浮云游移,被百千束团花簇锦的烟火照得彻亮。   偶然被巨大轰响吓得肩头一颤,伽萨便双手来捂我的耳朵。我拨开他的手,“我不怕这个,你让我看看。从前在渊宫里也看过别人放烟火,可远没有这个新鲜,也不如这里的盛大绚烂。”   “方才还吓得一哆嗦。”伽萨贴着我的耳朵轻笑。   “那都是……是我不小心的。”我胡乱扯了两句,转头问,“这是为我放的么?”   “是。万明每逢大喜之日都要放烟火,专有人研制新奇的品种,其中又以宫中烟火局的最为精妙绝伦。今日的烟火,满晟都都能看见,我就是要叫他们知道,随前朝的文臣如何说去,眠眠在我心中绝非可撼动之人。”他的酒散了许多,拍了拍我的肩,“喜欢么?”   “喜欢。”   “那我……”   我扬起脸打断他的话,“倒是不必日日都放给我瞧。日日都大喜,四舍五入便是日日都不喜了。”   “好,”伽萨爽朗地笑了几声,“那便每年都在眠眠的生辰,专放一次最盛大的烟火,如何?”   我点点头,“好,你说的,一言为定!”   -   宫宴的第二日,在我意料之中,一折奏章又呈在了伽萨面前。   我大致扫了一眼,先是照例问了安,又陈数件琐事,最后阴阳怪气似的问了句,“不知贵人可伴在王上身侧?”   “这么早就开始担心我是什么惑君的妖孽了。”我冷哼一声,将奏折递给了伽萨。他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那折奏书,瞥了眼字迹,当即认出是邹吕一党的言官。   “邹吕实在逾越了。”他唤来青云,将那封奏折原封不动地发还回去。青云亦明白,转身时就已经挂下了脸,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装出一副铁青脸孔丢给外人去看。   “我听说,你私下见过他了?”伽萨停下喝了口降火的清茶润润嗓,与我说起话来。   我应道:“是啊,他对我笑脸相迎,心里却是防备得很,仿佛我就是那些祸国妖妃似的,随便施个法就能教你神魂颠倒、为我所驱。说他这人正直不假,忠君爱国亦真,心里却未免也太陈腐了。”   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伽萨皱了眉,仔细掂量起来。他沉吟须臾,道:“现在这批朝臣,尽是我在邹吕的扶助下拔擢上来,难保不会有二主。我即位已一年有余,前朝是该添些新面孔了。”   邹吕一党在前朝的种种言论,多是因我而起,难免不叫伽萨烦心。可若想要替他解忧,恐怕只有一法,便是我要彻彻底底地离开晟都。   这决然是不能的。可惜江吟已经跟着当初的商队回了渊国,他为我所募集的兽奴们在伽萨那次清扫中也尽数都已伏法,先前和亲带来的渊奴也在伽牧宫宴那回被清剿了大半。放眼望去,除了身边几个亲近的奴仆还能差遣,我在这晟都竟如池上孤舟,没有可用之人。   那么便只有……   香炉盖轻轻落在桌上,我用小勺挑去香烬,重新填上了令人清心静气的香粉,口中道:“先前为我说话的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朝中大势所趋分明是贬我,为何他就敢对我百般维护?”   “明意昌。”伽萨闭上眼,缓缓嗅着香炉中飘散的清香,声音也轻缓了许多,“他和他胞弟明意兴都看不惯邹吕一党的为人,时常上奏驳斥其言论,意指他们过于防备异族之人,不利于晟都民生安定团结。”   我用帕子拭净手,回到桌旁,“说起排斥异己,从前的渊人便是这样,所以四处树敌,如今闹得好不安生。”   “你那位皇叔便不喜异族罢?”伽萨问。   “是,我父亲倒是上谏请求庇护京中异族流民,可惜被皇祖驳斥,还险些失了帝心。皇叔能登临帝位,与他对异族行苛政的主张也有莫大的关系。”我将小壶里换了新茶,重新放置在炉上慢慢煮着。   “民心所向便是君心所在,你这皇叔很懂得为君之道。渊国向来繁华富庶,渊人自然不愿有外族人来分一杯羹,更想恃强凌弱、荡平四海、驯服百姓,”他睁开眼,抬手扶弄着我的面颊,“可是苦了你。”   “若是他知道自己念了终生的人,却是外族的公主,他定然不会再是这般想法。”我复又想起母亲凄婉的一声,叹了口气。   “难怪他突然答允我设互市之事,看着的确是想通了的模样。”伽萨揉了揉我的脑袋以示安抚。   我敛起心绪,转言道,“自我回宫,还未去探望过都城内的贺加人。既然晟都内外族人众多,不如让我去看一看,也问他们的好。”   伽萨思索一瞬,便点头同意了,“他们对你很信任,让你去安抚百姓最合适不过,只是又要辛苦眠眠。”   “若是流离失所之人都能在晟都觅得一方安生之处,我便不算辛苦。”我双手握住他的手,唇角向上一勾,便起了身。   离了东君殿,我行在宫道上,与桑鸠道:“去替我传个话,在都中挑间茶楼雅座,请明家二兄弟前来,我有事相见。”   -   到底是春日至,才二三日的工夫,万明路旁的野花已开得郁郁,一簇簇挤在一起,又被少女摘下插在篮中去卖。满路的馨香绕马蹄,伴着她们轻快悠扬的歌声,满腹忧愁短暂地散尽了。   贺加聚落如今亦如春日抽芽的草般蓬勃兴旺起来,我下马步入其间,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贺加人向来心灵手巧,不论是织布还是雕刻,样样做得无比精致俏丽。彩色巾幡飘扬于每户的屋前,颜色艳丽却不显俗,反倒处处洋溢着生机。   那年的凛冬寒风终于过去,积年白雪得以被春日消融,露出了本该有的绚丽之色。   我欣然漫步其中,不时与几个孩子点头打过招呼,其中一个略高挑些的向我跑来。我定睛一瞧,是从前在此处见过的那个孩子王。   他如今拔高不少,面上的稚气也开始褪去,走上前来亲昵又扭捏地唤道:“圣子哥哥。”   我笑着与他说话,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其间夹杂着幼子尖利的哭喊声。我与孩子王相视一眼,连忙上前查看。   被围在数人之中的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比自己还要大些的羊羔,碧色双眼含着硕大泪珠正接二连三地往下滚落。   一眼扫过去,我便知道他不是贺加人,倒像是万明人。   “圣子哥哥来了,你们都让一让。”孩子王发了话,周遭一群人闻言都散开,唯独一个贺加少年还僵立在远处,手里死死地钻着牵在羊鼻上的缰绳。   万明稚子见了我,非但不曾露出放松的神色,反而更加将羊羔往自己怀里抱紧,瘦小的手臂勒得羊“咩咩”直叫,几欲抬起蹄子蹬上去。   “怎么了?”我蹲下身,轻声细语地问那稚子,从袖中抽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泪。沾染泪痕的地方晕开,乌黑的一片。   那孩子见了帕子上的污迹,更加垂着头不肯说话,身侧的贺加少年则生硬道:“他偷我的羊!”   “我没有!”闻言,始终不吭声的万明稚子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又看向我,再次垂下了头。   我看了看那羊羔,并无什么稀奇的地方,不过是万明最常见的羊,一钱银子一头,多是农户买来放养的。   见他不肯说话,我抬头看向那个贺加少年,“你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身前的万明稚子猛地抬起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贺加少年先一步道:“我抱着羊去找草吃,才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把羊偷走了。”   “你说呢?”我将缰绳要过来捏在手里,顺势就将羊羔抱在了自己怀中,谁也不给,只等着那稚子说话。   “这是……我的羊,爹爹买给我的。”那稚子呜呜咽咽地哭,生怕我把羊拿走了,“真的是我的羊,我没有偷。”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羊?”我问。   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我,继而万分委屈地咬着嘴唇,“我不知道,爹爹昨日才买给我的,总共也没有看几眼。”   “那你说。”我又转向贺加少年。   “这羊是我家的,他偷我的羊,又拿不出证据。圣子哥哥,他是个骗子!”他挨近了几步,“你信我。”   我抱着羊羔后退几步,突然将它放在了地上。那羊甩了甩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后自然而然地冲着缩在地上哭的万明稚子跑过去了。   软软的舌贴在面上,那幼子抬起头愕然看着羊羔,随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紧紧抱着小羊不肯松手。立在原地的贺加少年面上红了一片,支支吾吾地开口,“我以为这是我的羊……”   我拍了拍袖子上沾染的羊毛与草屑,叫人先将那贺加少年带了回去,继续蹲在地上与那万明稚子说话。   “你方才似乎很不信任我。”我随手拔着地上的草。   那稚子尚处在羊羔失而复得的惊喜中,半晌才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把羊给我。”   “为何?我看起来这样偏私么?”我问。   “我知道贵人与他们十分亲密,我以为……”   “你以为我帮亲不帮理,对不对?”我拍拍他乱糟糟的小脑袋,“才不是,我这人最公正了。就算我体内淌着贺加人的血,也不能偏心他们,是你的羊就是你的羊。”   “以后遇到这些事要说出来,别怕。”   万明稚子眨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让容安送他回家,转身去找了那蹲在屋里的贺加少年。   他看见我,深深叹了口气,羞愧地转过身去。   “怎么不去找你的羊?”我敛衣坐下,抬睫打量着他赤红的耳根。   “不用找了。”他颓丧道。   “为何?”   “我的羊在岩壁上吃草,掉下去摔死了。”少年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了然于胸,“所以,你想抢了那万明孩子的羊。毕竟这是贺加人的地盘,自然大家都帮你,就连我也会帮你,是不是?”   “是我不对,不该欺负他。”少年将脸埋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也不该满以为圣子哥哥会帮着我。”   “既然知错,就去给那孩子赔个不是,以后不可再仗着我的势欺人。”我自荷包里摸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自己去买只羊好好养着,别再弄丢了。” 第125章 姻亲   日暮之时,我抽身去见了明家两兄弟。   这两人都清瘦高挑,不似平常万明人那般勇武健硕,说是萱堂出身渊国,故而有了身上几分渊人的和顺。   万明自数十年前就撤除了对外族人为官的禁令,广纳天下贤才,凡身有实学者皆能入朝谋个一官半职。只是朝廷要员的职位尤在万明人手里捏着,故而外族朝臣多依附大官,长此以往更易结党营私。   明家兄弟与邹吕一党长久不合亦是因此而生。   “臣等久居人下,欲有所作为却如群龙无首,抱鸿鹄之志却难振翅而上。今得见公子,愿倾诉衷肠,尽心侍奉,肝脑涂地。”   我骑在马上,形形色色的人影自我面前晃过去,一点点幻化作他们二人的脸。在茶肆雅阁中的秘密之言,重新回响在我耳畔。   “朝中不得志的外族官员不计其数,论众臣心之所向,如今谁人能比肩公子?臣等冒死一言,良禽择木而栖,若能为公子效力,定万死不辞……”   掌心遽尔一痛,我松开了勒入手掌的缰绳。   若是能让他们在前朝与邹吕等人分庭抗礼,我在晟都中的路便会好走许多。有强力制衡,邹吕也不敢、亦无心再屡屡犯上。   可朝廷是伽萨的朝廷,是万明人的朝廷,我身为渊人,如何能将手伸到那处去搅弄风云?方才还说不能仗了我的势横行,难道现下到要叫自己先破了 例么?   我勒马止步,停在街中。   “前朝形势如云舒卷,瞬息即便。大人忠心报国,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我抬眼看着日暮西斜落入沙丘,连带着明意昌眼里闪烁的光晕一道墮了下去,“今日前来是为了谢二位大人在前朝为我解围,宫门日落时闭,我先行一步。”   “公子?”桑鸠立在马腿旁小声地唤我,“是要改道么?”   改道?我骤然抬眼望去四下里,倒是确然有个好去处。   “嗯, ”我应了声,掉转马头往东边去,“去公主府。”   -   “嫂嫂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伽殷坐在殿上,怀里亲昵地抱着只黑黄斑点的猫。   那猫生着一对碧眼儿,四肢修长、双耳宽大,活像只小豹子,叫我想起那自由自在生活于野原的黑豹。   “在宫中闷得慌,左右一想,还是来瞧瞧你。”我笑着抿了口茶,里头兑了羊奶,带了股奇异的腥气,倒是不难喝,“总不好叫你觉得,兄长忙于朝政,冷落了你这个小妹妹。”   听罢,伽殷轻笑几声,挠了挠那猫的下巴,“好哇,你们自己去渊国逛了一圈儿,把宫中诸事都丢给我与三哥。如今想起来了,竟还是空手来的,连份礼都不给我捎来。”   我摇摇头,“非也。我是想备份厚礼,可还有什么礼,能金贵得过公主发间那朵绢花?”   伽殷羞涩地一压眼睫,抬手摸了摸那花间穿了宝石珠子勾的蕊心,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就知道,你是来找长砚的,可不是专程来瞧我的。”   “我有一事,愿先说与公主听。”我正色道,“若公主以为可,再与长砚说也好。”   她好奇地托着下巴,将身子往前倾了些,“哦?”   “我今日去了贺加遗民如今居住的聚落,见他们生活得很是安稳。”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也是渊国式样的。那猫一见,闪身蹿到我的怀里来,毛茸茸的长尾在袖下蹭来蹭去,未几便躺下了。   伽殷点头,侃道:“二哥对嫂嫂可是情真意切,嫂嫂的事他可没有不尽心的。”   我抚弄着猫的肚皮,“不过我听闻晟都内亦有不少其他部族的流民,如今四散在各处。虽说城中还是万明人居多,各族习性相差较大,他们难免不与当地居民冲突。一来二去,城中风波不断,易扰了王都的清净。”   “嫂嫂的意思是……将这些流民迁居别处?”伽殷眨了眨眼,“可他们已在城中生活多时,少说也有十年之久,若是贸然迁走,只留下贺加人,可是不妥?”   我道:“并非是将他们迁居别城,而是如贺加人一般,由官府出面,专划一片地让他们居住在一起,再设官员专管外族事物,总比现在流散四处、放任不管的好。”   伽殷沉思片刻,拍手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分出专人来管,比事事都要上奏简单得多。”   “嗨呀——”她长叹一声,撒娇似的道,“嫂嫂不知道,你和二哥不在的那几个月,我都快被城中政事烦昏过去了。若是嫂嫂早些回来就好了,也叫我清闲清闲。”   “是是是,都怪我把你二哥哄走了,给公主赔不是。”我站起身,抱着猫略俯了身子,又道,“等晟都先行,若是妥当了,再推行到其他城中,这样外族人与万明人之间便也能好好相处,不至于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惊动了前朝。”   “不过嫂嫂怎么与我说起这事?是不是二哥有什么事叫你生气了,你不理他?”伽殷弯起眸子步上前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这倒不是。”我将猫抱回她怀中,“我还得请公主帮个忙,自然要问问你的意思。”   伽殷抱着那猫在怀里掂了掂,碧绿的眼眸一转,便转过身去“哼”了一声,嗔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叫长砚来管这事,是不是?”   我勾唇道:“公主聪慧,一点即通。”   “也好,”伽殷踱步回了座上,转身回来时已经没了方才的娇嗔模样,“长砚哥哥擅长这些,我晚上便与他说。”   -   夜风轻轻拂过,转眼便吹入了夏日。   如今是八月十九,再过几日便到了我的生辰。伽萨这几日忙着,我独自在宫里走了走,立在明月台上看云飘荡无所依。   夏日长,万明今年的雨却不多。河水涨不起来,伽萨心心念念的荷花也还未栽下。前朝有邹吕在嘴碎,明家兄弟照旧与他为敌,来来回回,唇枪舌剑打得不可开交。   虽说日子就如潭中深水,无风不起波澜,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在无形之中悄然生变。自与明家兄弟见过之后,我有意避开了伽萨桌上的奏折,他似乎也不大与我谈论前朝之事了。   我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或是不好,只当是太闲了方有的胡思乱想,挥一挥袖便过去了。   可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今日前朝呈上来一份文书,眠眠。”伽萨将那份书信捏在手里,犹豫了半晌才递到我手中。指腹摩挲过那段绢布,我认出这是渊国方有的布料。看向伽萨凝重的面色,顿觉此事不妙。   能让他主动与我说起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展开绢布,内嵌一份书信,娟秀清丽的字迹跃然纸上——   “……大渊愿与贵国结皇室之姻亲,重修两国之旧好。”   这是伽萨曾经写在狼皮军书上的话,被人原原本本地抄写在了这份书信中,重新交还他手里,甚至颇为用心地将日子定在我的生辰之前。   是冲我来的。   作者有话说:   更了不太应景的一章QAQ 第126章 剧变   “表哥怎么这样看着我?”   凝脂似的柔荑拂过茶盏,按着盏托向我面前推了推,鲛帕轻搭在瓷白的沿上,落下一道淡雅的香意。   我垂眸盯着眼前的女子,寒霜在眼底积了一层又一层。   沈宝璎自如地笑着,乌黑眸子与太后如出一辙的深邃。她虽两眼弯弯,长眉却压下,带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   “皇叔送你来和亲?”我立在桌前未坐下,便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将那份书信捏得皱成一团。   护送她的车马穿过大漠,径直抵达万明南部的三金关才被关令扣住,快马加鞭将这份文书送入朝中。   三金关是万明极北之地的一座关口,与渊国相距最近。所谓“三金”,便是金沙、金甲、金通宝,头两个是指大漠及其守卫者,后一个则是大漠中藏着的至宝。因三金关从前富裕,便被选作了与渊国通商之路的起始地。   而那条道的原身,甚至是当初伽萨带我入渊国时,为了减少大漠里耽搁的时日,琢磨一月有余才开的。   竟是首先方便了她。   我心中气得冷笑,牙根咬得酸痛,恨不得碎作千万片。   “表哥不想见宝璎,宝璎心中清楚。”沈宝璎将我铁青的面色尽收眼底,却未曾流露出半分气恼。她仍是得体地坐在那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君子成人之美,宝璎虽是女儿家,却也不愿替人作恶。”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现在我眼前?”我上前几步,她身侧的两个侍女亦上前将她护住。我压着怨气,“你明知道当今的情势,他的心思不在女儿身上,不远千里到这风沙之地,不过是自我轻贱了。”   更何况,沈澜当初分明应允了我与伽萨之事,这才不过半载,怎会突然转变了心意?   沈宝璎却将那两个纤弱的侍女轻轻拂开,立起身来与我道:“表哥不想我来,我却有不得不来的缘由。”   她徐徐上前,抬起手虚掩着唇,贝齿在我耳畔轻声道:“表哥以为,如今的渊国还是皇叔的么?”   难道不是么?   我眉头微微蹙起,猛地想到什么,心中一紧,“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表哥,皇叔败了。”沈宝璎退开半步,我便清晰地看着她那双明亮温柔的眼里噙着泪,水玉似的破碎了,滚到面颊上,“如今的大渊,早已经换了姓。”   -   灯火摇曳,人影憧憧。我来回踱着步,时而抬眸,与伽萨相顾无言。   若真如沈宝璎所说,在我与伽萨离开渊国的半载之内,太后就雷厉风行地策反了诸位留在渊京的权臣,将沈澜拖下了皇位、囚禁宫中。一切发生之迅速,让他连一封信也未能传到我手中。   或是说,她专等着伽萨离开渊京,以免万明金甲得了消息千里奔袭,搅了她的大计。   可我从未想过,贺加兰因真的能扳倒沈澜。   那纸上娟秀的字迹出自太后之手,她存心叫我难受,故而送了宝璎来万明。   她是与我有着血缘的妹妹,虽稀薄,却比任何人横在我和伽萨之间更叫我难受。我甚至难以对她下手,不能轻易、任性地将她驱离回渊国。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让她踏入晟都一步。”伽萨盯着我良久,终于开了口,“叫她横在我们之间,算什么?”   “贺加兰因送她来,不只是为了叫我心堵。”我终于坐下,犹豫地挨在他身边,“她撤换了宝璎身边的侍奴,眼下那车队之中尽是她的人,数百双眼睛就盯在咱们身上。若是只有宝璎也就罢了,可皇叔还捏在她的手里。”   不止是沈澜,还有整个沈氏的江山。   “你……”伽萨蓦地抬眼,恨铁不成钢地钉了我一眼,“你就这么把她送到我身边么?!”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沈鹤眠,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他拍案而起,响声震得我肩头一颤。   “我只是想着把宝璎接进来,随便找个地方叫她安生住着。等太后那儿暂时没了动作,再寻个由头将她身边的眼线都除去。”我将几本掉落案下的奏折捡起来堆在桌角,“只是她一来,前朝那些人定然又要将折子雪花似的往这里塞……”   我闭了闭眼,又想起当初群臣力陈与渊国宗室女成婚后莫大的益处,心中杂乱无比。   闻言,伽萨却是罕有地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前朝文官的眼睛尽盯着你。”   我将他的话在舌尖嚼了几下,总觉得其中另有深意,抬头想问,伽萨又压着心气坐下了。   他将那些奏折都推得远远的,声音缓和了不少,却另添上了许多的醋意,“照你这样说,沈澜捏在他们手里,倒像是捏住了你的软肋。今日只是送来沈宝璎,若是往后贺加兰因再捏得紧一些,你是不是要替我张罗婚事了?”   闻言,我心里涨潮似的酸涩,像是被醋淹没了似的,“我心里不委屈么,你怎么尽怪起我来?这些日子里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一见了面就是这般阴阳怪气的。”   见状,伽萨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揽进怀中,“我只是觉得,你为这些事常常委屈自己,不好。其实就算沈澜死了,他们的手也伸不到万明来。”   我不依不饶地问:“是不是前朝那些人把你说动了,你也觉得我不好了?”我越想越气愤,伸手拿起一折奏章就要看。   不巧,正是邹吕的。   “前朝……”伽萨欲言又止,我竖起耳朵听了又听,最终也只得一句隐晦的,“替你说话的折子这些日子多了不少,具是以明家兄弟为首的异族官员。”   他伸手从我手中抽出那份还未打开的奏折,叹道:“眠眠,你可知道万明的朝政,不是你该插手的?” 第127章 别扭   “我……我没有。”   我嗓中仿佛梗着根刺,艰难吐出三个字来,扎得喉头一阵锐痛。   伽萨的眸色黯淡下来。他的一双金瞳晦暗,两汪沉沉的寒水凝在眼底,只重申道:“你不该插手万明的国政。”   我蓦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我没有,伽萨。”   “你与明意昌、明意兴二人于茶肆私下相见,”他屈起一膝落在我方才坐着的地方,抬手搭在膝上,抬眼盯着我,“此后朝中的外族官员便纷纷上奏,大有——”   “飞蛾扑火之势。”   我明白他所言何意,也猜得出这些外族官员是将奏章当作了投诚帖。外族官员在朝中受冷落的情形长久难以改变,如今出了一个我,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翻身的机会。于是雪崩似的折子压下来,加上邹吕一党历来的恶言,终于惊动了伽萨。   就算我不愿帮他们多言,做得多了,在旁人眼里,我也成了他们一党的魁首。   朝廷里都是明眼人,哪怕他们装愚,伽萨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去见明家两兄弟,不过是感谢他们在邹吕一党弹劾我时出言相护,除此之外未曾有过什么交集。”我艰涩地启唇,声音像是被日头晒蔫了的风,又轻又弱,“我从未插手过你的事,你既然让人盯着我,不如再查得仔细些。”   “我说过,朝廷数百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略有动作,他们就能找出千百般的错漏。有些事我尚且能替你压下来,可若是动摇国本之事,纵然我不信,朝中诸臣之心也无法安定。”伽萨道,“我已将明家两兄弟左迁,以为杀鸡儆猴。眠眠,这些时日就少出宫走动。”   他想将我关在宫中?!   我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脑中却一片空白。伽萨看了我片刻,有些不忍地垂下眼,却并未多言。   半晌,我终于问道:“我去钓鱼也不成么?”   渊国工匠在万明开渠凿井,初见成效,晟都的两条河水位皆有所上涨。听闻万明官员在筹谋着往水中撒些耐旱的鱼苗,待到冬日里便能供人捕捞。   伽萨无奈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过了这段时日再去,也无妨。”   “我真的没有联络朝臣别有所图。”我咬着牙,“我不会祸乱你的前朝。”   他仍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应道:“我知道了。”   他分明就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信。   我心里无数的委屈往外钻,也知道此时多言无益,只能暗自攥紧了手,转身就走。   “眠眠。”伽萨在身后喊我,“我信你的。”   我迈出去的步子在空中略一顿,终究是没停下。   -   沈宝璎入住宫中那日,正巧是我的生辰。   我还记得伽萨说要在这一日为我燃放烟火,倒也不曾听见风声了。我歪在榻上懒懒翻了个身,将一卷书扣在面上,遮住窗外热辣骄阳。   “去岁雪大,宫中攒了不少冰。公子尝尝,这是羊奶制的酥酪。”容安一面转动着小扇,将冰盘中的凉气往我身上拂,一面将那碗冰酥酪搁在小几上,“这天是热,但公子这样茶不思饭不想的,总归对身子不好。”   我热得难受,松了松衣领,只装作睡着了。   “况且,一会儿还要去见莞乐郡主。”桑鸠接过话道,“晚些还有宫宴,或许王夜里也要来。”   沈宝璎得封郡主,我听着她的消息便觉得心中窝火,又碍于她的处境不好发作,只能独自生闷气。偏桑鸠又提了伽萨,我呛声道:“他来做什么?他有什么好来的?”   闻言,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容安道:“那奴陪着公子出宫转转?”   “我是个贼,是个奸细,我一出宫,万明的天都要塌了。”我又冷哼一声。   桑鸠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敛声不再说话,端着酥酪默默地出去了。   我躺在榻上,两眼盯着梁上绘的对燕,又想起明月台那奢华的装饰。   如今沈宝璎来了,我却和伽萨闹着别扭,恐怕过几日明月台也要拱手让人了罢?想罢,我长叹一声,还是起了身。   “宝璎能入宫中,多谢王上成全。”沈宝璎身着华服,举止娴雅,声若莺啼。她盈盈地拜下身,抬眸却是看向了我,“也谢表哥怜惜。”   她那一声声的“表哥”唤得我十分不自在,立在伽萨身后几欲先行离去,他却转过身,握住了我的手腕。   金眸动了动,目光从我面上扫过去,倒是春水流淌似的温柔。   “热着了?”伽萨替我擦了擦鼻尖浮上的一层薄汗,“容安说你这几日都不爱用膳,每日就饮几口茶,哪里撑得住?我看着你脸都白了。”   “无妨。”我拂开他的手,心知他不过是做给沈宝璎看,没好气道,“今夜为宝璎妹妹接风,宴上有的是珍馐佳肴。”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小声道:“还恼着呢?是我错了好不好?”   “回王上,我家郡主日夜赶路,不慎染了风寒。”正值我横眉冷对之际,沈宝璎身侧的侍女先开了口,“恐怕不能赴宴,还请王上与公子见谅。”   话音刚落,沈宝璎便抬袖掩唇轻咳两声,气息微弱,“宝璎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去歇息。听闻今日是表哥的生辰,宝璎有一份贺礼呈献,以谢表哥这些时日的照顾。”   侍女捧着一件红绸遮住的礼上前来,轻轻揭开,是一对包金如意纹玉梳。   “王上是表哥的夫婿,宝璎亦视为兄长。”沈宝璎款款起身,神色自如,“薄礼一份,望表哥不嫌弃。”   -   “眠眠,已经六日了。”东君殿里,伽萨展开扇子替我扇了扇风,“那日是我话说重了,我并非真心疑你。”   我转过身去博古架面前立着,他便也跟着到了那处,“朝中舆论逼得太紧,你心里看着难受,我心中亦烦闷,才说了那些话。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没有坏心,是我不对,不该冲着你生气。”   我侧脸盯着他的眼,“好话歹话都叫你说了,反正都是我的不是。”   “怎么就是你的不是了?都是我不对。”见我终于开了口,伽萨忙更进一步,伸手勾住了我的腰,“是我不对,好眠眠,这回原谅我好不好?”   我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就走,他又追上来,几次三番地,将我的手腕都攥红了一片,带着圈薄薄的肿胀。   见状,伽萨索性按着我坐下,取来一瓶伤药要给我抹上。   “我那日说完就知道不对,想来赔罪,又被几个大臣缠上。”他用指腹一点点揉开膏药,口中喃喃道,“直到夜里才脱身,临到宫门口,容安却不让进门。”   我腕上被他抚过的皮肤火辣辣的,想松口又觉得太过轻易,兀自将脸一扭。   就不让你进,我暗暗道,今夜也不让你进。 第128章 闹心   是夜,渊国乐伎佾列殿中,奏一支古朴素雅的宫调。   我眨了眨眼,仿佛身置于初见宴月之时。他手中执笛,在人群中遥遥地望了我一眼,目光乖驯又沉默。   似乎有些时日不曾见到他了。   我转眸窥伽萨,他亦看向我。目光在空中一碰,他便将身子斜向我,颔首低声问:“怎么了?”   “无事。”我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那些乐伎拨弦吹管。烛火一晃,面前便被呈上了一只白瓷小碗。   盈盈的,仿佛盛着一勺凝露,却是温热地散着气。我垂下眼,微稠汤汁裹着白嫩鲜香的鱼肉,氤氲升腾的热气中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醋香。   “鱼羹?”我用汤匙拨了拨,确是鱼羹,肉若蒜瓣,一触便在汤水里散开,“万明真有鱼了?”   伽萨念着我手伤不便,将小碗接过去在手中,一面用匙舀起,一面顾左右而言他,“万明的河水尚不适合养鱼,我从别处寻来的,眠眠尝尝。”   他将汤匙递到我唇畔,我滚了滚喉头,心里已然成了馋猫,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定是宝璎带来的罢?”   “她既是有备而来,我为何不收下?一车鱼里总共就活了这么一条,俱献眠眠。”他呵声吹散热气,汤匙抵在我的唇上,嗓音放得又低又绵,“好眠眠,就当赏我个面子。”   “你不吃?”我问。   “我吃不惯这个。”他摇头。   我僵着脸对峙片刻,终于拗不过腹中馋虫,接过碗来,闹别扭似的边吃边怨他,“你这人是会讨巧的。”   鱼羹专用了渊国厨子的做法,鱼肉鲜甜滑嫩、汤汁浓稠酸爽,不过掺杂了些许烟火气,有些喧兵夺主。舌尖品了品,是鱼羹中用以点缀的熏肉气味过大,压过了鱼肉之味。   两三口见了底,我舔舔唇,意犹未尽。抬眸看去,才发觉伽萨始终眸中含笑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他令人撤下碗,默默地又往我身边凑近了些。   “谁说我喜欢了?你别挨着我。”我自行向外挪挪,他身上的温度刚挨到我的袖子便消散了。   伽萨则不慌不忙,只口中道:“听闻鱼羹是世上最鲜之物,能叫人一口便回了江南。”   “是有些江南的意思,像是……小家碧玉。”我道。闻言,他正要笑着接话,我将口中最后一丝回味吞入腹中,接道,“在倒拔垂杨柳。”   他绕到身后想搂我的手一顿,“不好么?”   “万明的熏肉味道太野,像是附庸风雅的大汉,突兀闯进来,又读不出江南的意味。”我转脸看向他,“仗着性子胡作非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着实可恶。”   伽萨摸了摸下巴,咂唇品出些话外之音。   在他开口前一瞬,我站起身,正色道:“对不住,我说一说这肉丝罢了,可没有说旁的什么人,你别多想。”   -   “公子今日说王胡作非为。”   沐浴毕了,我披上新衣,便听见容安蹲在门前与白虹说话。   “还说他着实可恶。你方才见过王的面色没有,他可不悦么?”   “谁着实可恶?”白虹憨憨地问。   “王呀。”容安答。   白虹沉吟片刻,轻声道:“王说今日想来看看贵人,面上倒是看不出怒色,我正是为这事过来。”   他压低了声音,呵气似的鬼鬼祟祟道:“还要请你高抬贵手,把角门留道缝儿,可千万瞒着贵人。王这几日抓心挠肝的,贵人今日又是冷脸,要是再见不着,他准得闷坏了。”   桑鸠原本立在我身边,此时正欲打开门做出训斥的模样。我心知他不过是想给门外二人报个信儿,挥手让他退下了。发梢的水珠落下来,在薄衫上淌出一块贴着肌肤的水迹。   还想撺掇我身边的小奴呢,想的倒美!   “我瞧着也是。其实公子心中还有着王,否则也不会叫我锁门了。”容安的影子被月光描落在门框上,他两手托在腮下,“不过谁叫王说咱们公子的坏话呢?”   “青云同我说,这事儿上贵人也不是全然无错。许是中间有些误会,本不是什么大事。总之,这事还要托给你。王今夜悄悄过来,也就瞧一瞧,不做什么的。”白虹站起身,一片硕大的阴翳笼下来,我后退了几步。   待到他步伐轻快地离去,我才将门推开。容安见着我,略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夜深了,公子歇息罢?”   我摆摆手,让桑鸠提来一盏宫灯,和颜悦色道:“不着急,怕夜里有贼,我亲自去各道门前查一查。”   -   夜深人静,我伸手摸了摸枕下压着的玉钥,翻了个身。   万明计时用沙漏,此时四下里寂静无比,只听得细砂在池中飞速下落,细碎而绵密的声音仿佛是乌金蛇在摇尾。   纵然是夜,夏日里的暑气也未消退,蒸笼似的闷在天地之间。我只当是暑热太盛,燥得人心中烦闷,怎么都睡不着。带着凉意的玉钥握在手里,叫我难以避免地想起了伽萨。   按他的性子,今夜既然打定了主意来见我,就不会轻易打道回府。这么热的天,难不成是要站在门前等一宿么?   我起身隔着帷幔望了眼影影绰绰的月光,随手将锦枕垫在了身后,借着月光看那一串玉钥。   殿中四处的门都被我亲手锁得严严实实,就是只猫儿也钻不进来。若是伽萨当真在门前枯立至天明,明日上朝再劳心劳累,只怕又回到了先前那样精疲力尽的模样。   岂非与我先前的想法背道而驰?   可他那时听信谗言佞语,认定我要在万明的朝廷里翻云覆雨,还将我关在宫中不得出!我不过冷落他两日,他就这样心痒难揉,保不齐是苦肉计呢?若是我先低了头,往后他又信了邹吕的话,岂不白叫我伤心?   想罢,我决心让他吃尽这一次闭门羹,安心地重又躺下了身。   然而甫闭上眼,伽萨微垂的唇角与失落的目光就出现在我眼前。他用极其受伤的眼神看着我,金眸软得像两汪被烈日灼伤了的水,缓缓地往下落——   我蓦地坐起身,撩开了帷幔。   身在万明的这些年,多亏他从始至终事事多加照拂,一次次地豁出性命来救我,才让我安度至此。他不过因误解说了几句话叫我心里不痛快,我怎能让他在外头等一夜?平心而论,他对我永远以真心相待,不过是受了奸人教唆。   更何况,我从前亦对他多有误解。那时他的心境未必比我好受,却独自忍了许久。相较之下,是我太狠心。   正如白虹方才所说,难道我就一丝错处也没有么?!   我如何能够因一时之气,再次伤他的心呢?   兀自想了半刻,我披上外袍,裸着足踏上玉石砖地,温润的凉意钻入脚心。玉钥环上滑动,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寝殿内空旷,容安并不在床脚守着。   我虽有些疑心,但玉钥只有我手中这一串,他开不了门。   还需我去。   我点燃一支烛端在手中,蹑手蹑脚地绕过冰块半化的铜盆,心中是踌躇又笃定。笃定的是要放伽萨进来,踌躇的是……先前还那般铁石心肠地亲手锁住所有的门,若是叫别人看见我此时窃窃地去打开,总归是窘的。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步子却没有半分的犹豫,直到我和面前一人撞得满怀。   “眠眠?”伽萨弯腰捡起跌落在地砖上、冒着熄灭后烟雾的烛。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刚刚历经了一番大动作,几息后方低低笑着问,“哦?拿着钥匙去做什么?”   我心下被那一撞惊起百丈波涛,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入耳,这才平复了心绪,“什么……”俄尔将玉钥藏在了身后,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就来了。”他将灯烛放回桌上,趋步靠近我些许。我忙一后退,嘴角抽了抽,却怎么都摆不起这几日的架子了。   “我是问你如何进来的,我分明……”我已说服自己落锁的错处,眼下只能越说越小声。   “分明将门都落了锁,还是你亲手锁上的。”伽萨向前迈了一大步,我避之不及,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手掌有力地在我身上上下抚过,隔着单薄绸衣将我的皮肤抚弄得炙热。他的语调因笑而波动起伏,“因而,我只能翻墙进来。”   倒是忘了,他有的是本事!亏我还怕他在门外傻站着,闹得自己整宿的睡不着。   我当即收起面上的后悔颜色,胡乱推他往外走,手掌触碰之处却由软至硬,最后反而推得自己向后一趔趄。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捶他一拳,“你既然能翻墙进来,前几日何须熬着自己?”   “前几日你正在气头上,纵然我来,也无异于火上浇油。”伽萨捉住我的手揉了揉,仿佛是怕我累着腕,“可我今日见你仍是气鼓鼓的,就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能再叫你自己闷着了。”   他口中说着,却突然俯下身子。顷刻间,我眼前有一瞬的天旋地转,转眼身子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就如同他初见时那样,被强行扛了起来。   “你做什么?!”我在他肩上挣扎。   伽萨将我放在床边坐着,两手分别撑在我身侧,仿佛要吻上来,“毕竟我是胡作非为之人,眠眠见谅。”   我抬起脚去踢他,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万明喜用玉砖铺地,夜里起身别光着脚,尤其是眠眠这样的身子骨,容易着凉。”   他不急不恼,反倒衬得我无理取闹,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撒。   终的,我颓丧躺倒在被褥上,辗转反侧片刻,才蚊子似的道:“你那日说的话不无道理,我第二日便想明白了。”   “嗯?”伽萨亦收敛动作,躺在我身侧,与我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你说。”   “我只是不服气。”我侧过身子,将后颈和弓起的背对着他,“凭什么邹吕能一味地说我坏话,我却投告无门。他仗着自己从前是王师,便能四处拉拢文官连名劾奏我,可我呢?就连明家两兄弟为我说话,在你们眼里也成了私会朝臣的大罪。”   “你可以与我说,眠眠,不必以身涉险。”伽萨自背后抱住我。   “以身涉险?我是做了许多与朝政有干系的事,但扪心自问,无一不是利于万明。”我叹了口气,双眼无助地落在被褥上,“我只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我的皇后婶婶纵然贵为一国之母,也终究被困在后宫多年。究其原因,后宫不过是皇叔消遣之处。”   “可是伽萨,我已经被豢养十年之久,也是你说让我放手去做的。我只是在想,是否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了你的王后,也会落得和她们一样的境地?千万条规矩压在我肩上,处处须得受人指点、步步迈得如临深渊。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敢做。”   “若是如此,”我闭了闭眼,艰难吐出几个字,“若是如此,我情愿不做你的王后。” 第129章 渊京   “纵观宫中,当初自渊国带来的亲卫、官员皆死于伽牧伽莱二人手下。抚民司一事交由长砚打理,一来是我身边确然无人可用,二来我自知此举令朝中波澜再起,有公主协助,想来不会让旧臣心生不安。”   话既已出口,自然经过深思熟虑。我微微弓着身子,使自己远离了伽萨。缄默片刻,回应我的除了平缓的呼吸声,便只剩下了一声“嗯”。   我又道:“若此举实在不妥,就依你的来。我就此撤手,还你一座干干净净的晟都。”   “城中百姓爱你,更胜于爱我。”伽萨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脑后,他倏地贴上来,“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明堂之上的一道符,你却是真真切切的菩萨。”   “这话听着像在贬我。”我说。   伽萨低笑两声,再道:“是非公道在人心。”   他握着我的一只手在掌心半揉半捏地玩弄,口中沉吟几分,“可惜邹吕暂时不能动,若是他们长久地把心思放在你身上,难免对十分要紧之事却视若无睹,久而久之就误了正事。我本是想叫你暂且放一放,待风波平息后再动手,免得被流言所伤……”   “流言算什么东西,我从小到大没有一刻不是被流言纠缠的。”我不以为然道,“区区几张口,难道能说死我么?”   “眠眠上回还说,怕自己被人看多了便……”   我就知道,他安排的那些眼线,恨不能将我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呈他面前!   “是,这几日不被某人盯着,感觉身子好了许多。”我阴阳怪气。   在我指节上滑动的手突然停住了,而后伽萨闷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以后不会了。”   “那些人我都已调离,往后你有什么事就放心去做。”他的指腹凝了片刻,重新缓缓游走起来,“明日我会颁一道诏令,名正言顺地许你过问朝政。”   我将脸往他那儿侧了侧。   “城北大营里的兵经由我亲自提拔,都是跟着我上过战场的良将。”他继续道,“我从中抽调了两都并入殿前司,供你在城中调度。先前给过你的那枚银蛇扣,他们都认得。”   “你把兵给我?”我的眼瞳缩了缩。两百人说多不多,若是奇袭,未必不能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我下意识问道,“你不怕我谋反么?”   谁知伽萨轻笑,“眠眠从前还用刀抵过我的喉,若是想反,我日日在你身边,岂不比调兵更利落?”   “这样一来,前朝又不知多了多少奏折等着递上来。”我垂着手,任由他玩弄着。   他拉了拉我的手,正色道:“我这几日细思,悠悠众口止不住,皆因他们自信能靠三寸舌离间你我。若有异心,便生猜忌,再而疏远,终于反目成仇。我偏要让他们看清楚,你我之间绝无他们可置喙之处。”   “至于结党一事,”他顿了顿,反倒问起我来,“眠眠以为如何应对?”   我道:“前朝之事,不外乎三策。其一是拔擢新人,相互制衡;其二……人人皆为利所驱,他们既想叫你我离心,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其三呢?”   “杀之而后快。”我说,“便如当初对付耶律浑那般,沿途悄悄做了就是。不过,他既然是王师,你也舍不得。”   伽萨应道:“我自幼备受欺凌,是邹吕百般爱护,亲自将诸事教予我。他实在无法容忍我身侧有人,恐你碍我成大业,故而事事刁难。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忠良之臣。若他肯及时收手,再过两年我便赐他返乡养老。”   我静静听着,竟有一瞬想问,若是邹吕不愿收手又当如何。话在嗓中卡了半刻,才悠悠化作一句,“罢了,我与他各退一步,但愿不互相扰。”   他从前受的苦不比我少,宫中森寒,仅有的温暖大多来自于邹吕。他待他亦师亦父,并非只是个普通臣子。何况云夫人之死,我难辞其咎,邹吕就随他兴风作浪去罢。   我们彼此无言片刻,待到困意卷上双睫,我才踌躇地问道:“伽萨,你当真一丝也不曾疑过我么?”   身后那人久无应答,我翻过身,他纤长的白睫搭在下睑,显然已经墮入深眠之中。   夜色渐浓,我勉力掰正他的身子,将被褥遮在彼此身上。   共枕而眠,但愿亲密无间。   -   翌日,伽萨踏着晨露离去,我送他至长阶下,而后方离开。   宫道上闪出个飒爽的身影,细瞧,正是伽殷。她一身劲装,绸缎似的发高高束起,手上提着两只野兔。   “嫂嫂,”她远远望见我便快步上前来,至面前二三步方停下,美眸上下一扫,吟吟笑着,“你送我王兄上朝呢,是不是?”   我亦打量着她,见那双劲瘦的腿上沾着草屑,问道:“公主是刚从野原回来?怎的一大早去了那里?”   她“嗨”了一声,将手中的兔子向我扬了扬。那兔的腿在空中蹬了几下,双耳却被她牢牢攥着,她笑道:“郡主昨日赠了我一对荷包,说是她亲手绣制的,我总不好白收着。这不,赶着日头升起来前去猎了两只野兔。”   “听闻郡主病着,正好给她补补身子。”她与我并肩走在宫道上。   “你与她已经见过了?”我有些意外,转念一想,沈宝璎初来乍到,赠礼打点也在礼数之内。她较我更幸运些,不在风云暗涌之事仓皇到来,往后也不必过于担惊受怕。   伽殷点头,斟酌片刻道:“渊国的女子果真同我们万明的不一样。”   “较之更温婉和顺,是罢?宝璎是世昌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初来乍到,未经过什么风雨。”沈宝璎向我示了好,我亦不想难为她,笑道,“我想请公主闲时多与她说说话,以解她思乡之苦。”   伽殷有一瞬的面露难色。她将手里的兔子向上提了一提,“她说话做事周全得很,一句话里能藏着三道弯,倒显得我笨嘴拙舌。”   “公主英姿飒爽,利落坦诚,我看着倒是各有各的好。”我安抚她。   她叹了口气,似还有什么想说,对上我的双眼后却摇了摇头,只道:“我明白了。”   我只当做是女儿家的小心思,也不再多问,同她一道去了沈宝璎如今住着的明珠阁。   两只沾着血迹的野兔躺在地上,沈宝璎显然有些怕。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两个将死之物,丝帕不安地在指上绕着,轻轻嗫嚅着朱唇,“这兔子,交由我养着好不好?”   “郡主喜欢就养着罢。”伽殷有些难堪地踢着地上的砖,“养着也好,解闷。”   我看着她们二人实在相顾无言,只好出声打了个圆场,“这对兔子养着也好,旁的也罢,都是伽殷公主的一番心意。”   沈宝璎忙俯身一礼,柔柔道:“多谢公主。”   伽殷摆了摆手,待得实在是不自在,私下冲我比了个手势便借口府中有事,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看着那抹倩影匆匆消失,无奈对着沈宝璎道:“伽殷是先万明王唯一的女儿,鲜少与旁的女眷来往,更不曾见过渊国女子。她直率了些,心肠却很好,人品也贵重。”   “是我招待不周,让公主难堪了。”沈宝璎垂了垂眼,再次害怕地小小瞥了眼兔子,身后的侍女立刻上前将野兔抱下去包扎。她转眸看向我,“表哥,我有些话想同你私下说。”   -   阖上内室之门,沈宝璎立在我身前,淡淡的脂粉香气自她颈间飘散,我一时有些局促。   “表哥,”未几,她已经红了眼圈,“我害怕。宫变只在一夕之间,梦似的过了一宿,渊国的国主就换了人。”   我想像伽萨待我那般抚过她的背,伸出的手因授受不亲而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指了指凳子,“你坐下说罢。”   “我知道太后与安国公勾结,康王叔恐怕也牵涉其中,还有……”我抬眼看了看能够出入八宝殿的眼前人,转而问道,“可天翻地覆怎会如此之快?渊京终究发生了什么?”   沈宝璎虽哽咽,却含着泪不曾落下。她道:“皇叔不知怎的病了一月有余,太后趁机夺了他的权、垂帘听政。那段时日她许久未见我,再见之时便是要我即刻启程来万明和亲。我……”   “表哥,渊京中人人都知道你与新王之事,她还要我、要我……”   她双眸衔泪,朱唇微张,香腮因羞色而泛起薄红。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宝璎,”我唤她,“万明人善战,太后不敢将手伸到此处。你在此处安心住一阵子,以后的事,我与新王一同想办法。”   “不是的,表哥,”沈宝璎奋力摇着头,发上的珠钗映着日光晃动,“太后谈及你时咬牙切齿,又视新王为死敌。她对万明珍宝早有耳闻,上次一见更心生觊觎。表哥,若她长久掌政,终有一日要挥兵向东来。”   我的眸子暗了暗,自齿缝间咬出恨意,“她敢将手伸到万明,万明金甲必将断其手臂。”   沈宝璎盯着我,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深吸一口气,将渊京内的事和盘托出,“太后在朝中的势力,除去已经倒了的安国公,还有祖父赵国公。皇叔这些年打压祖父,致使母亲与姨母亦生反叛之心。”   “镇国公家的公子因被皇叔封为御使前来传旨,却逢了宫变,故而他家也对皇叔颇有怨言。”   “还有……”沈宝璎面色羞赧地压低了声音,“这事本不该我们小辈议论。皇后婶婶在宫中多年未受宠幸,张相对此十分不满,而其他官家女子入宫后或受冷落多年,或早早玉殒香消,引得群臣非议。”   “皇叔连皇后婶婶都……”我瞪大了眼睛。   “表哥还不知道么?皇叔为了梁夫人守身如玉多年,从未进过后宫。”沈宝璎说着,脸早已涨得通红,“梁夫人的母家靖安伯爵府也多受皇叔冷落,故而以从了太后。”   我越听越心惊,这样一来,除去远在北疆镇守边关的五叔恪王,京中近乎半数的皇亲与官员都倒戈向了贺加兰因。   “其实,太后早已有心笼络万明周边部落,亦想断了新王通商的念头、扼住万明的死穴。”沈宝璎深深叹了口气,“表哥,我只是女儿家的见解,若是太后早有此意,是否在萌芽之时扼杀更轻易些?”   我细细想着她的话,骤然抬头问道:“你是想让新王出兵攻入渊京、助皇叔夺回龙位?!”   作者有话说:   皇叔,一个为爱给自己挖了无数坑的男人 第130章 名册   渊国此时风波未平,万明亦好不到哪儿去。凛冬还未过去多久,此时若要攻打渊国,必将行举国之力。   而一旦将金甲尽数调离本国,周边的小部按兵不动也就罢了,但凡有一支蛮人动了狼子野心,整个万明就如同纸糊灯笼,一捏即碎。   贺加兰因把持朝政的确是个隐患,但此时出兵,于万明而言绝非良策。   我脱口而出,“不可。”   “表哥……”沈宝璎似是早已料到我会回绝,只是口中喃喃唤了两声,叹息着不再多言。   我不忍看她垂眼欲泪的模样,好声解释道:“如今的渊京风云聚变,万明对其中细节一概不知。此时贸然出兵,恐怕反而给了太后挥军东来的借口。”   她静静听着,亦颦着长眉细细思索,低低“嗯”了一声,“若是表哥愿意,宝璎愿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部告知。”   “你在路上耽搁这几个月,渊国早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太后既然送了你来,必然是有心防备,你的所见也未必全然是真。”我道,“宝璎,你先将身子养好,旁的我们再从长计议。”   那张樱唇动了动,沈宝璎抬起脸,明眸微动,“表哥,我有句话,说了恐怕表哥生气。”   “你但说无妨。”我口中说着,心下却已经暗暗嘀咕。   “表哥,你是不是不想新王再战沙场?”她问。   我微怔片刻,想起先前伽萨不辞而别时自己在城中惊心吊胆的感觉,苦笑道:“论起私心,是不想的。但他是国主,我不能拦他。”   听罢,沈宝璎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她不说话,便到我来问了。我坐在桌旁,衣袖拂开室内熏着的香料,问道:“既如此,我也有句话,眼下问明了正好。那日我见太后待你极亲近,怎么这时候反倒将你送到这大漠之中来了?”   “表哥知道的,我与表哥本就有着亲缘,太后有心作恶,叫我来膈应表哥的心。”沈宝璎面上并未露出愠怒或是羞愤之色。她只是坐在那里缓缓地陈述,反倒比方才沉静许多。   “仅此而已么?”我盯着她,“其实咱们沈家的女子各个都与我有些亲缘,谁来都叫我不好受,何况还有个与她不甚亲近的姝仪。我见那晚太后的架势分明是将你当作了亲孙女,如今却是这样……”   我的目光沉沉,她却不露出半分破绽,一双乌瞳微微睁大了,专心致志地望着我。   “我在想,她恨我至极,是否因当日我与你说了话,将你也牵连了?”无果,我话锋一转,挟起几分愧意叹息起来。   沈宝璎摇了摇头,捻帕轻拭过眼角,“太后早有此心罢了。表哥可知道,那夜她叫我离开是为何么?”   “表哥孤身在八宝殿,将新王独自撇下,她是想叫我借机去亲近新王。幸而皇叔与他长谈,才让我有了借口,先行离去。”她满眼悲伤地看过来,欲落地泪水映着日光,竟颤得我的心尖也一动。   好一个贺加兰因,居然自那时便有了预谋!   “这一阵子叫你担惊受怕了,”我缓了语气,与她道,“万明人虽有些粗俗,如今也不是不识礼数的茹毛饮血之徒,你有什么缺的就问他们要,或是着人来回我一声。”   沈宝璎缓缓起身一拜,“多谢表哥,宝璎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我道。   “我知道这里的宫奴并无恶意,但心里总有些怕。表哥能否……借我一小奴,我有事便与他说,届时再转达表哥,你我联络也轻易些。”沈宝璎很是不好意思道。   “这不难。”在她身边安插个人手,若有动向便能第一时刻告知我,倒是很好。她自行提出来,也省了我一番刻意安排的心力。我抬眸看向门外,今日跟着我的是桑鸠。   桑鸠……是与太后有些关系的。不过他如今跟了我,留在明珠阁反倒能以太后小奴的身份轻易行事。   我弯起眸子,“今日跟着我来的叫桑鸠,他人还算伶俐,做事也细致,便留在你身边侍奉罢。”   -   “郡主说的话,你信几分?”   温辰将一叠叠归类收好的名册搬开,露出小半张桌案。他如今接手了抚民司的事,独辟一座府来务公,比往日里要忙碌许多。他一面收拾,一面与我说话。   我顺手拿起一本名册翻开,里头用万明文字详细记载了每个外族人的姓名年纪、从何处来、是哪族人、此时居何处做何事,密密麻麻写了整页,末了加以红泥的手印。五户为一组,若是大族则另算,故而有的厚些、有的薄些,再以名条贴在封页以区分不同部族,竟也整整齐齐。   “她是太后身边的人。”我将名册放回去,打眼一扫,约有十三四摞,整个晟都生活着的便有十三四个不同的部族,“且信三分罢。”   温辰抬眼扫过窗外,亲自将门窗阖紧了,与我道:“阿殷那日回来,神色有些古怪,许是见了郡主的缘故?”   “她未与渊国女子见过面,,一时有些无从适应。”我跟上前去,“你多哄着些。”   他脸一热,几次吐息,才道:“怕不只是因这个。阿殷同我说,她觉得郡主多有些怪异,却碍着你的面子不好说,故而旁敲侧击地问问我。不过我在渊国说不上话,更别提见一眼世昌侯家的掌上明珠。我今日也是想与你说这事,阿鹤,你务必小心,太后此举不像是止于此。”   闻言,我眼眸悄悄一动,应了声。   “她如今是无依的人,显得楚楚可怜。我今日试探未果,只能留桑鸠在那里照看着。”我道,“但愿她只是个卷入纷争的可怜人。”   温辰点了头,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前几日,你与新王有些口角?”   我不置可否,带着他离了门窗。入内室,方启唇:“我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前朝对我不善的朝臣不在少数,言语最能拨乱人心,我怕伽萨因此心生嫌隙。前几日他劝我暂时放手,莫插手万明朝政。”   “那……”温辰皱起眉头,“如今城内百姓的名册已登录得十有八九,我可要暂时停了抚民司的事儿?”   “不必。我没做过对万明有害之事,问心无愧。”我犟道,“谁家男儿日日游手好闲?再者,这不是做得挺好么?”   我抬手敲了敲挂在壁上的晟都城区划分地图,已经由多色的墨笔框出几处地方,就待将外族百姓迁居那处、设人管理。   “他今日下诏许我过问政事,还给了我几个兵。方才出来时见着邹吕,他那眼神像是要吃了我似的。”我将嘴角一撇,很是不悦地转过身,对着温辰才收了这幅鬼脸,“可惜有伽萨在前朝,他动不了我,只能口诛笔伐。”   温辰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在斟酌言辞。未及,他问:“此时是因为王愿意信你,处处相护。可若是长此以往,他难免不会因此困扰。假使邹吕劝动了他,届时就无人能护你了,阿鹤,到那时你该如何?”   “我也正想这事儿呢,还得来问问你这军师的主意。”我正色,低声道,“这事关重大,我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温辰有些惊讶,却很快镇定下来,往我身前靠近了几步,“你说。”   我正要张口,忽地发觉他离我很近,“噗嗤”一声笑道,“长砚,你好像我的兄长。”   他无奈地勾勾唇,“阿殷可唤你嫂嫂,如今我是当不成你兄长了,当个小姑夫罢。”   我被他逗得直乐,笑了片刻方觉心中突突直跳的慌乱紧张退去几分,这才收了笑意。   “我想,就算他真的处处相护,这些人啊、权啊终究还是出自他之手,说收也便收走了。”我道,“不如早日留个心眼,有些东西须得握在自己手中才算万全。”   “你想如何?”温辰问。   “常言道,民乃国之本,若是能得百姓拥护,反倒比他的一句话来得实在。民心才是夺不去、抢不走,又会令人忌惮之物。”我看着他,“长砚,你收录的那些名册,可否抄录一份予我?”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我写得太慢了呜呜 第131章 兽奴   自从伽萨继位,晟都的兽台就散了。仿佛是为了将他的过往彻底埋葬,整座奢华宏伟的建筑如今彻底成了一滩废墟,连带着万明千百年来延续至今的观兽习俗一并莫入尘埃之中。   其实就算他不遮掩,我也不会对此心生恶感。无人能终日皎如日星,不过都是夹缝里求一丝生机罢了。   至于那些兽奴,如今都在东郊的集市里头。   “公子,这些人都野蛮得很,疯狗似的。”容安四顾周遭几个被铁链锁住脚踝的壮汉,低声道,“不好掌控。”   我扶正头上的帷帽,垂落手时有些顾虑地抚过肩前垂着的那缕发,银蛇扣被日光照得有些炽热。   “这些人都受惯了毒打,也饿得发疯,略给些甜头便能豁出命去。”我道,“从前不是没有官宦人家从这里买一批兽奴回去作死士,我仔细挑着就是了。”   正说着,我伫足停在一片四方的斗场前。场内两个上身赤裸的兽奴正在肉搏,将身上缚着的、足有婴儿小臂粗的铁锁甩得“哐当”直响。   此处的卖主为了尽快将手中的货卖出好价钱,便会将兽奴押至此处互搏。看客们爱热闹,哪怕不愿买下,多少也捧个钱场,常常一场搏杀就能让卖主赚得盆满钵满。   竟是无异于兽台。   汗水四溅,和着血的腥气。只见左侧那人额上青筋毕露,一手抓住对手的脖颈,右手挥拳砸下,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被打的人便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他被随意地扔在地上,我从人群缝隙中望过去,颅骨已经瘪了大半。   场外一片喝彩声迸发出来,站着的那人虎背熊腰,赤红着目瞪过来,陡然只剩下了满场的寂静。不过他并未在场中逗留太久,忽而猫似的猛一弓身子,他的卖主便看准时机将手中的锁链重新扣在了他颈上的铁环里。   日光灼人,铁链在他的背脊上发出骇人的炙烧声。   我清楚地看见那人弓身时口鼻中都涌出黑血来,想必是服用了什么药物。那解药必然握在卖主手中,才能让这些疯子言听计从。   “公子,奴看着真是十分吓人。”容安拽了拽我的袖子,“咱们回去罢,王不是许了两百人给公子用么?”   “那两百人,与他的眼线无异。说是听我号令,其实还得看他的脸色。”我的目光紧盯着那将兽奴押入帐篷的卖主,“若是他有一日想收回去,我身边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言毕,我沿着黄土上坠落的血迹,跟到了帐篷前。   容安口中虽说着害怕,动作倒是快,三两下便将方才那贩子喊了出来。   那男人又高又瘦,却还是在兽奴面前显得娇小起来。他用一块帕子反复地擦着手,谄笑道:“贵人大驾光临,是看上刚才那畜生了罢?”   他的“贵人”二字喊得我心中一紧,险些以为自己露了面孔。转念一想,能来此处买人的又有几个不是“贵人”呢?   容安亦不动声色道:“你说话实在粗鄙,可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那必然是城中的大人物,许是太师宰相之流!”男人精明地打量一眼,赔着笑脸将我往里请,生怕错过我这买主。   “那你摆出这幅鬼样子,还不快正色起来!”容安“哼”了一声,却缓缓地退到我身后。   我抬手拂开帐篷门上垂下的帘,只见内里锁了好几个兽奴。他们或跪或躺,无一不是见了我便目露凶光。我抬眼扫过去,就是不见方才那一拳砸死人的兽奴。   “方才那人去了何处?”我刻意压着嗓音问。   男人讲帕子撂在了架上,“他啊,现下暂且不能见人。贵人看看咱们这儿旁的兽奴,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   我立在前厅内,冷淡道:“我只见他。”   “嗨哟,贵人何必折磨自己?那畜生现在污糟糟的,贵人想见,小的只怕你脏了自个儿的足底!”男人假作为难地转了两圈,一一将剩下的几个兽奴的脸掰正了给我瞧,“整个东郊集市,贵人可找不到第二个能有如此兽奴的贩子了。”   “我只见他。”我重复一遍。   男人恨我不识好货似的地“嗨”了一声,转身将后头遮着的两片帘一扯,露出一道狭小的内室来。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仿佛我淡青的袖口上已经爬满了血色。   我朝着那地方走过去,男人低声提醒道:“畜生咬人,贵人可仔细了。”   -   内室里昏暗,只燃着几支劣等的灯烛。我留容安守在外头,独自站在了那人面前。   一眨眼的工夫,兽奴已然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他蓬头垢面地倒在绢绸铺的地毯上,双臂与胸膛因为药力折磨而搐着,唇角还残留着血迹。   我蹲下身,他骤然将身子再次弓起,颈上的锁链被绷直作响,底下的皮肉已经磨得血肉模糊。未几,仿佛一阵药力过去,他的身子重新松弛下来,虚弱地吐着气。   趁着这段间隙,我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那张脸掰向自己——   果然是的。   江吟走前曾将一幅画像交予我,是他当初想买下却不够钱的兽奴。那时我未将他放在心上,满心只以为找几个混混在繁华市集处闹一阵子就算完了。如今想来,江吟对他格外上心,是有些道理的。   面前这张脸虽狼狈不堪,仍看得出并非寻常之人,甚至有几分颜色。那双眼的眼窝极深,眉骨上带着道难驯的疤。碧色的眼珠动了动,向上盯在了我的脸上。   “你们这样的人,也会沦为兽奴?”我松开手,他却并未软软瘫倒在地上,而是将脖颈向前一探,露出犬牙来咬我的手。   然而有颈上的锁链牵着,他只能闷哼一声,鲜血从伤口中淌了下来。   “想咬我呢。”我从怀中摸出许久未用过的刀,合着刀鞘卡在他上下犬牙之间,他闭不上口,只能用那双狼目死死得盯着我。我轻声道,“在此处不好受罢?我去赎了你,你就跟着我,如何?”   若是父亲知道我拿他的刀做这事,恐怕要跳上来将我好好打一顿。   外头突然发出一阵响声,那贩子乐呵呵地进来,见着我手中的刀“哟”了一声,“这是异国的宝贝罢?贵人果真是贵人,出手就不一般。方才小的听见说贵人有意买这畜生?”   “畜生”两字入耳,地上的兽奴突然暴起扑向他,依旧被锁链束缚了动作,只能倒在地上“呼呼”地喘气,胸膛仿佛成了个破风箱。   我从怀中抽出丝帕缓缓擦拭沾染了血污和涎水的刀鞘,笑道:“世事变幻莫测,明日谁是畜生还不一定呢?”   贩子面上的笑意一钝,我又道:“你给他喂了什么药?”   “能是什么药?”他靠近了我,附耳道,“小的从巫族人那里重金求的药,说是能让人筋骨寸断、生不如死。这畜生不服管教得很,只有这种药管得住他。白日里饮下,夜里再喂解药,折腾几下便老实了。”   我站起身,眸色渐渐冷下来,答道:“断情。”   “贵人不愧是贵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万事无一不明啊。”那贩子从不放过任何奉承的机会,忙踢了两脚倒在地上的兽奴,“这种药好用,只是长久容易成了废人。贵人今日发善心,即是救你一命,你还不滚起来磕头?”   透过帽上垂下的帷幔,我隐约能见兽奴泛起莹莹绿光的眼睛。他抿住干裂的唇,干涸血迹挂在发烂的嘴角。   “你!”贩子见他丝毫没有动作,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取来挂在腰上的铜鞭便要抽下去。我瞥他一眼,口中道:“罢了。”   -   容安将一袋金子掷在贩子面前,捧回一碗解药至我跟前。   “贵人小心,这可是条实实在在的疯狗!”小贩收了钱,乐呵呵地蹲在一旁看着我。容安自觉地立在我身旁,隔开了那人的视线。   我伸出手去,兽奴又张着嘴要咬,我便将手缩回去搭在膝上。看了半刻那兽奴被断情折磨得求死不能,我再次将手伸了出去,他仍龇着牙,我便重新将手缩回膝上。   几次三番的,他似乎累了,我也腻了,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不曾再以尖牙相向,奄奄一息地闭上眼,我便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面上。   长久无依的万明人,一旦受了旁人半分的温柔,野狼也能驯成忠犬。   “贵人真乃神人也……”商贩又要扯着嗓子说书似的夸,被容安捡起地上的枯枝,赶狗似的驱离几步。   我瞥去一眼,捧着兽奴的脑袋,端着碗将解药灌入他口中。   “我尝过断情的滋味,不好受。”我垂着眼睛看他,“那人说我没了这药便治不住你,其实非也。自古以德服人,没有以药服人的,是不是?”   兽奴气息奄奄,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   “再说,人只要活着便会有情,怎么是一碗药就能断了的?”我将他放回地上,用帕子沾了水,一点点擦他面上的斑驳污迹。不过几下,名贵的手帕便脏得仿佛在炭里擦过。   褪去污迹的面孔露出来,竟也称得上是俊朗。我皱了皱眉,他不像是平民,反倒像是公子王孙中虎落平阳者。   兽奴静静的,仿佛睡了过去,我起身从贩子那里要来了钥匙。   “贵人这是要做大善人,小心送了自己的命!”钥匙在贩子的手指上转了好几个圈,才递给我。他扯扯嘴角,“又是喂解药,又是替他解锁,焉知畜生就是畜生!”   话音刚落,我轻松地解开了那一直扣在他颈上的铁锁,又去了他手脚上的锁链。   最后一枚铁环落在地上时,那兽奴骤然睁开眼,飞也似的窜出去,将几步外的贩子压在了地上。   那贩子早已吓得面色铁青,进而又飞快地泛起白色。兽奴将双膝抵在他脖颈处,伸手一撤便轻易地将他的两条手臂扯得脱了臼。随后,他提拳至半空,容安连忙捂住了我的眼。   拳头落在沙袋上似的闷响不绝于耳,随后又是清脆的、宛如炒豆子般的声音传来。眨眼间,那贩子已经成了一滩血肉不全的东西。   我挪开容安的手,那兽奴正站起身看向我,深褐色的裤子上洇着两大块浓稠潮湿的痕迹。   “你、你可别胡来,我家公子刚救了你。”容安哆哆嗦嗦地将我护在身后,生怕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冲过来将我也打了。   我屏住呼吸,隔着薄薄的帷幔盯着他。   兽奴的狼目死死攥住我,身子却后退几步,转身飞快地消失在了帐篷之外。   我舒了口气,方才发觉自己手心不知何时被指甲抓出了四道红痕,挂着汗珠。走出内室,原本帐篷中锁着的几个兽奴也已经不见了。   “这可怎么办呢?他跑了。”容安心有余悸地看着满地余下的锁链。   “无妨,”我四处转了转,看向掺了血的脚印远去的方向,“他会回来的。”   -   “眠眠今日回来得好晚,为夫等得心焦。”   日薄西山之时,马车才进了王宫。我在车上换好了整洁的衣衫,用小香炉在袖底熏了多时,一下车便被人抱在了怀里。   伽萨连吃了好几日的闭门羹,今日仿佛铁了心要将前几日的都补回来,不多言便将我打横抱在怀里进了东君殿。我借着挣扎的动作嗅了嗅衣服,应当是不曾留下什么气味的。   “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就这样想我啦。”我笑着躺在他怀中,伸手摸摸他的脸,发觉他的眼窝也很深邃。   难怪他看我时,总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眷恋。   “今晨才许你过问朝政,晚上便要不着家了。”伽萨坐在床畔,屈指刮了刮我的鼻尖,“长此以往,难保为夫不会有独守空房的一日。”   “难怪,你不想着这事,也难念起我。”我嗔了一声,坐起身来,“今日怎么不见大臣,怎么不看折子啦?”   他无奈笑着,佯装起身道:“既如此,我还是去务政罢!”   我忙拉住他的一只手,他离去的身形一顿,转身将大片阴翳笼罩在我面前。我掀睫看着他俯下迫近的身子,正要故作骄矜一番,忽而听他吸了吸鼻子,“有股血腥气,你受伤了?”   我摇头,也不遮掩,看向他道:“我去了趟东郊,那里有许多身上带伤的兽奴。”   伽萨的眼瞳一缩,他翻身坐在我身侧,只余个侧脸在我眼前。他嘀咕道:“你怎么去那里?”   “温辰在东郊附近划了片地,想让城中部分外族人迁过去,我先去瞧瞧。”我随口扯了个谎,“你下令废弃兽台后,许多兽奴都在那里供人买卖。”   “东郊不是什么好地方,兽奴更是满口谎话,不必信他们。”伽萨道。   我点了点头,他正要扯个旁的话头,我翻身跨坐在他身上,直直地看着他的神色,“我可没说兽奴说了什么话,你怎么先说人家坏话?”   他面色凝重些,眼神闪了闪,“终归都不是什么好人。”   “伽萨,我知道你在兽台呆过一段时候。”我打量着他的神色由不自然到僵硬,轻声道,“我也一直都知道,你在那里究竟做了什么事。或是说,经历了什么事。”   闻言,伽萨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瞳中出现了一丝慌张的裂痕。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章,记得来看! 第132章 劾奏   他眼睫微不可察地一动,复而藏去眼底的波纹,“眠眠,我今日疲乏得很,只想和你说说话。”   “咱们不正是说话么?”我敛目端详他的神色,转言,“今日看见那些兽奴,身上累累伤痕、十分骇人。那时候你也不过一个少年人,竟要受那般的苦。”   伽萨的呼吸有一瞬滞止,随后将身子松懈几分,“往事已去,不必再提。若非当日之事,未必能成今日之我。”   我点了头,换上一副轻浅的笑意,“传饭罢,我现下有些饿了。难得某人不用对着折子愁眉苦脸,良辰不待人,争得一时是一时。”   他亦允了,只是颜色尚有一丝顾虑,像是仍在挂念我与兽奴交涉之事。兽台食人之事是他心里的一个死结,千方百计地往深处藏,生怕有朝一日被我发现了端倪。   可心结不消,只会将内里磨得更加血肉模糊。   “眠眠,”伽萨走出几步,又转过身。他金色的眸子掩在赤色霞光里,那件玄服上嵌着的蛇目熠熠生辉,后退几步,身子便匿在了阴影里。他张口,带着半分谨慎的试探,“东郊集市的流氓恶匪颇多,你既已去过,往后便不要再往那处走了。以免遭流民误伤,也叫我挂心。”   我立在原地,歪着头盯了他半刻,方道:“好。”   待他转过身去重新迈开步子,我才在他身后跟了几步,唤道:“伽萨,你就不问问我,今日在东郊究竟听了些什么闲话么?”   “都是旧事罢了。”他道。   “是呵,我这人总是念旧。”我似是无意道,“常常想起从前如履薄冰的日子,在险境之中不知有多艰难、多狼狈。”   伽萨顿住步伐,静静听着我的话。   我追上他的脚步,轻柔吐着字,“人在绝境之中总有许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鱼游釜中,活着已是最大之幸。若是能选,谁愿在泥淖中偃蹇而活?”   他侧眸看过来,眼神微动,一时有些溟茫。很快又将脸转回去,默不作声地抿紧了唇,似乎在与往事相斗。   “眠眠,你是山雪悬月似的人。”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自作主张地私下将那话补全,便是山雪悬月不该被世尘污浊。   “我不是,伽萨。我知道你将那些事视作不得见人的耻辱,我明白,也理解,却不在乎。”我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撩开垂帘至外室,一直走到了门前,“有句话,从前你对我说过,如今我也想对你说一遍。”   我推开门,将殿外那一池鎏金似的晚霞迎入堂中。伽萨眯着眼退了半步,我朝他伸出手。   “到阳光灿烂处来。”   -   万明的夏极长,当空烈日仿佛要将这座绿洲里仅有的几条绿带彻底晒涸。幸而去岁雪大,宫中贮足了冰。   “这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我用手扇着风,拂到面上仍是暖的,容安忙使唤两侧小奴将扇子扇得更大些。沈宝璎虽长住在自己阁中足不出户,却好似对东君殿的事皆有耳闻。前日我嗔了一句热,昨日她便将渊国带来的薄绸送来了十匹。   桑鸠将绸缎送来时,我抬了抬眼皮,懒懒道一句“替我向妹妹问句安”。容安带着小奴将绸缎拿去库房,他便俯身上前,将明珠阁中的诸事告知于我。   沈宝璎思乡,自打听闻宫中有几位渊国乐伎,她便日日请到阁中听乐。平日里或是绣花、或是吟诗,连一个外人也不见,竟没有了旁的事情。   “这倒是奇怪。”我搁下笔,“你替我再盯仔细些,千万不要有所疏漏。”   桑鸠应了句“是”,捧起我备的一枚玉环为回礼,面色如常地领着刚刚进门的小奴折返。   “你这位表妹倒是当真安心在此处住着了。”伽萨往桑鸠离去的方向睇了一眼,继续扶住我的肩,“若真查不出什么,眠眠打算如何安置她?总叫她在宫中住着,我……”   “你不高兴?”我转过身,踮起脚亲亲他的唇角。   他攒起眉头,“她到底是太后送来膈应你我的人,就算眠眠不在意,我心里总是横着根刺。”   未几,他又添上一句,“眠眠似乎从不怕我被人勾了去,上次那女奴也是。”   “难道你真会被人勾了去么?”我弯了弯眼眸,继而转过身去重新握了笔,在瓷砚上饱沾了墨汁,“宝璎若是当真无意为太后的臂膀,我便在城中寻个好些的地方替她建一座府邸安居。她被远送此处,不好叫她再受一次我历经的苦楚。”   提笔在纸上画出一道弧,我心里盘算着,“至于婚嫁之事,万明不缺好儿郎,不过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忽地,我想起一人,窃笑道:“你说你那三弟招蜂惹蝶的,若是见着她当如何?”   “他?他那副懒怠模样,成日里眼皮都不愿睁全了,独我令他做些什么事时才肯有几分正色。且你们渊人都讲究门当户对四字,伽叶替我做事这些年污名在外,恐怕不成。”伽萨看了看我画的那一笔,“画画呢?”   我不悦地哼了一声,“万明的字便如画似的,这儿一弯那儿一圈。”我对着他方才写在一侧的字比划许久,捏起纸的对角递到他面前,“喏,这不是一模一样么?”   伽萨宠溺地叹了口气,抬掌覆上我的手背,握紧了那支笔。他写渊文还不至于多好看,万明的文字却行云流水中锋芒毕露。笔走龙蛇,剑锋似的划过纸面,成了个凌厉雄健的“诛”字。   我端详了片刻,提笔斜着在那字上一划,“这字不吉,不可写。”   “眠眠既要问政,要用这字的地方多着呢。”伽萨满不在乎道。他一手绕过我撑在桌上,一手握着我的手,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   夏日衣衫薄,万明的服饰又向来遮不住胸膛,仿佛身躯赤然相碰。我身上莫名地热起来,侧脸看去,他正也歪着脸端详我,眸子里含着几分燥热又疏懒的笑意。一时间,我脑中空白起来,随之便是胡思乱想。   余光扫过一旁侍奉的奴,我面上倏地一烫,僵着脖子把脸转了回去。   从前读话本时,总觉得那些白头到老的夫妻到最后都成了得过且过的亲眷,如今才知并非如此。或有一日不再如烈火般灼烧,但彼此之间总能在无意中觅得一丝猝然的爱意。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伽萨覆在我手背的手垂落了,搭在我腰际。他玩笑着,“是为夫写得太好看,将眠眠慑住了么?”   “从前只听美人能闭月羞花,不见佳字羞美人的。”   我搁下笔,附和道:“是呢,若是某人的画能写得同字一般好,那才是万事大吉了。也不至于画个杆子当美人,画个树墩当月亮。”   伽萨搭在我腰际的手骤然收紧,手指在我腰侧一挠。陡生的痒意叫我浑身一颤,瑟缩着肩头就要躲,反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挣脱不开。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直挠得我笑到喘不上气,身子无力地倚在他胸口,一副任由摆布到模样。泪水蓄在眼中,随着身体的颤抖,几下便滚落下来。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喘上一口气,连忙求饶道:“好伽萨,你饶了我罢!”   他不肯就此作罢,便得寸进尺,“我是个只知道画竹竿和树墩的粗人,也不知道什么怜香惜玉。”   “哎哟。”我艰难地转过身,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我说错了,我再也不说了,好不好?你画得最好看了,此画只因天上有呢。”   伽萨的眼角微微翘着,偏还要假意绷着脸。我心底偷偷“哼”了一声,口中左一个“夫君”右一个“阿莱加”地念道,凑在他面前亲了又亲,才将他强行抿住的唇哄地向上勾了勾。   “就知道叫我哄你。”我见他松了手臂,连忙钻出去,跑开几步做了个鬼脸。   伽萨不追,只是靠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双手环抱胸前。   “我就是喜欢眠眠缠人的样子,”他笑着,“可爱得紧,也活泼得紧,像从前天真烂漫的样子。”   -   自伽萨在御前下了诏令,邹吕一党仿佛摸清了风向,缄口不再多言。而伽萨又抛了个肥差至他们之间,数位文官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再借机贬谪、外调,一时瓦解了邹吕一党半数的门客。就此,朝廷暂且安分了一阵子。   不过也仅有短暂的一段安宁时日,灼日的烈阳刚消退几分,邹吕便飞快地重振了旗鼓,仿佛在赶在秋风起前再次束住我的手足。只不过他此次未曾直接将矛头指向我,而是奏了民心不稳一事。   起因,是伽萨将他的一位门客调了外任,赴任途经蜃渠一带时,那人回禀见诸城俱立了掩面的人像,恐怕有人刻意扰乱民心、其心可诛。   我立在殿后,听着前堂的朝官议论纷纷。   邹吕并未亲自开口,而是由下属的若干小官为其喉舌。我隔着珠帘朝那殿上望了一眼,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思。   伽萨因先前之事对他多有不满,而一旦张口就会遭其斥责下迁,久而久之便也无高官再多言。而堂下品阶较低的言官则不同,一来是位阶太低降无再降,二来他们的鼻子比狗的还灵,未必嗅不出此前伽萨有过动摇的时刻。只要能劝动新王,便是为自己多争了一条升迁之路。因而,如今围绕在邹吕身边的多是些久无升迁之机的小官。   “王上,民为国之本,若有人妄图动摇民心,便是对王上大不敬!”那人慷慨陈词,大有为万明江山呕心沥血的模样,“动摇国本,便是有异心,是为反贼!”   “几座像罢了,万明自古以来为立功者立的像不计其数。诸卿百人立在殿中,就无其他要事可奏么?”伽萨的声音冷淡,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寒冰上。   “王上对此不以为意,可当初危王乱国,正是为其母在国土之上立了无数玉像。”群臣中又一人出列,我见邹吕的眸子一偏,便知道那也是他的门客。那人继续道,“此乃祸国之象。”   自伽牧获罪入狱后,朝中诸人纷纷称他为危王,即是将万明置于危地的意思。   我听他一番谬论,心中已经动不了怒,反倒是被逗笑了。除去我不是女儿身,这些莫须有之罪加诸我身,已与那红颜祸水没了分别。   “大人这话便是说笑,危王大肆立像是为了挥霍国库、劳逸百姓,而百姓立像是为了感谢王后为治疫病操心劳神,岂能混作一谈?”明意昌亦出列,拜过堂上便对着那人讥道,“好歹也是读了书的人,竟连这些道理也不明白,怕是将书读到茶肆中去了!听闻大人过往常去茶肆消遣,如今王后力主释了茶奴,大人是因此记恨才多加毁谤的罢?”   一番话直白激得那人面红耳赤,忙驳道:“我……我何时去了……百姓所为焉知不是受他挑唆?若他想借此怂恿百姓挥霍钱财,以至于无税上缴朝廷,岂非与危王行径无异?”   “怂恿?你是亲眼见着了还是亲耳听着了?张口便是污蔑!”明意昌骂起人来尤其厉害。   那人满不在乎地转过头,“想来明大人多为王后说话,是因身为外族,故而想向王后示好罢?否则,怎么先前不见明大人多言语,如今倒是恨不得一张嘴说尽天下话。”   “许王后掌这事的是王上,大人是说王上遭人蒙蔽么?朝堂之上尚且红口白牙地诋毁,私下还不知怎样污蔑王上清誉!”明意昌反驳道,“再者,许臣做官、许外族人入朝堂是万明自古便有的规矩,是先王一早定下的。你所言,不但冒犯王上,还冒犯了万明的历代明君!王上,依臣看,这人才是乱臣贼子,不得不除啊!”   “这……王上明鉴,臣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意,更不敢冒犯王上与诸位先王!”那人慌忙跪下请罪,口中飞快地转换道,“既然……既然王后是王上钦定之人,臣一向听闻王后温和敦厚,为人再知礼明仪不过了。臣是受人蒙蔽,对王后多有误解,才……”   “既然你易被人煽动,便革职归田。”伽萨重重地自鼻腔里呼出一段气,声音中含了愠怒,“晟都朝中数百文官,除了几座像,竟无一要事能够禀报。孤养着你们这群人,百姓的膏脂进了你们的府邸,如今竟对着几座像指指点点,孤要你们有何用?!”   堂中二人肩头一缩,眼睛飞快地看向地面,又不自觉转向邹吕的方向。邹吕恨朽木难雕似的咬紧牙关,抬起头时已面色平和,眸子不经意地朝我所站立的地方一轮。我撤步向后躲了躲,目光仍紧紧锁在他身上。   “王上,臣以为,几座像足可见百姓对王后多加爱戴,亦是对王后治疫之功的赞颂。既然百姓愿意如此,自然当遂百姓之愿。”他抬起眸子,谦逊地出列一礼,“不过王后好心,恐怕被奸人所利用。”   邹吕言辞如此反常,我不禁眉头一皱。   他不卑不亢道:“臣要奏的,是渊国使臣温辰假公济私,妄图借外族流民扰乱晟都安定一事。此事事关重大,亦牵连王后,还请王上亲自定夺。” 第133章 杀心   “公子就这样走了?”容安跟着我从后门出了殿。正是暑气最盛之时,焦叶卷了边儿,风一吹便纷纷地往下坠。   我抬袖一遮顶上的骄阳,沉下眸子远凝那座巍然耸立的金顶大殿。万明的高台算是有些巧思在其中,夏日里遭楼宇一遮日光,宫道上便铺满了阴翳,加之玉的寒凉,暑气能消减不少。   不过那殿中的火气,怕是只增不减。   “他想对长砚下手,有人比我更急着见伽萨。”我挑着荫蔽处走,“长砚必然不能动,此举不过是在朝中造势,将祸水东引至其他渊人身上。邹吕动不了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去我臂膀。”   “伽殷公主定然不会让小温大人处于险地,王也要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悄悄偏袒一把。”容安摸了摸下巴,口中琢磨着,“邹大人这样,是叫旁人对公子身边的人心生不满。他们总说公子蛊惑民心,其实做这事的反倒是他们自己。”   “背着我读书了?”我转过头去打趣一声。容安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支吾几句:“奴也想明白公子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我口中“嗯”了一声,趋履向前慢悠悠踱着步,“邹吕此举无非是想提点朝中百官,万明的政事不能让外族人涉入。他想得不错,却忘了这一步也是招险棋。一味地与我较劲,却失了为官的根本。”   “若是当真引起各族官员彼此仇视,必定波及城中百姓。届时朝廷上结党营私之风更盛,晟都内百姓互视如寇仇,万明的安定便不能长久。”我道,“什么抚民司,什么外族官,都成了一纸空谈。”   “那公子可要与王提及此事?”容安忙追问。   我摇头,无奈地将唇角勾起,双目微敛着看向被高台分割残缺的苍穹,将一片游云揽入眸中。心中思绪迸然而出,片刻才收起,“他比我更清楚这事儿。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驳了邹吕,平息事端。”   -   此后三日,温辰被传至宫中走了个过场,回去后抚民司便多了个副使。说是个象征了万明的小官,来替温大人打打下手,其实未必不是伽萨塞进来的心腹。纵然平日里也不是日日到任,可一到任,司中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连只贪睡的猫儿都得摇醒了。   我听了这话,只将茶盖重重落在杯上,不再多言。   伽萨想以此平息朝中人言也无可厚非,可惜叫我不好再借着往抚民司去的由头往别处跑,免得消息传回宫里,多生事端。   “主子又在宫里受了委屈。”宴月蹲在树墩旁,“都不笑了。”   我坐在树墩上看他新制的暗器,精巧的小驽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   今日借的由头是往晟都城郊视察民情,城郊有一片野原,从前万明的公子王孙们常来此处狩兽。到了伽萨为王时,手足凋零,又无后嗣,便荒芜了不少。宴月不知怎么相中了这个无人之处,三天两头便往树林里钻。   “朝中制衡之术,没有总是偏袒我的。只有人人轮着退让,才能安抚人心、维持稳定。”我将小驽抬起在眼前,阖左眼将箭簇隔空笔划着,“可也确实叫人心累。”   “我不管邹吕是什么人,若是主子不高兴,我这就去杀了他。”宴月“腾”地站起身,宽松的衣摆在我面前一晃,我连忙放下小驽。   “邹吕这人暂时动不成,”我垂下双手,脚尖踢开一颗石子,“我与他再周旋几回,再说罢。”   “为何?主子从前在伽牧手底下受苦,若是如今还不能恣意,那……”他话到此处顿住,碧玉似的眸子瞥我一眼,又蹲下身,“反正我不愿主子受委屈。”   我抬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脑海里那个兽奴的身影逐渐清晰地浮现。   已过了几日,他也该出来答一声谢了。   未几,我回过神,宴月正仰着脸看我。我清了清嗓子,指尖在弩机的铜壁上敲了敲,“邹吕其人,于伽萨并非一般臣子。他自幼不受待见,是邹吕亲自教导了他,情分恐怕比他与旧王之间的还要深几分。”   “那又如何?”宴月面上露出些许不满。他似乎窥得我与伽萨因朝政有些疏远,言语也愈发大胆了起来。   “若随意处置了邹吕,怕他心中难过。”我站起身重新端起小驽,“不说这个了,你教我用这驽罢。”   宴月愣在原地没动。我缓缓将目光挪过去,只见他怔怔地盯着我,薄唇微张,似乎在抑制着什么。   俄尔,他飞快地一跃而起,凑到我身边,呼吸急促了几分。   有力的双臂小心绕过我的身侧,把持着小驽抬到与目相平的位置。他犹豫地把手搭上来,教我扣住了悬刀。   经宴月手的小驽分外灵敏,轻箭离弦,瞬息便将数步开外的一只野兔射死在地上。竹箭穿透兔子的颅骨,自外侧斜斜刺出,鲜血淋漓。   我的手有些颤抖,抬眼望向那只死兔尚在抽搐的四肢。宴月却很快跑上去,拎着耳朵将兔子提到我跟前来,乐呵呵道:“主子射中了兔子!”   他兴高采烈地将兔子拎去剥皮,我左右端详着在手中微微发烫的小驽,心道原来取一条性命如此轻易。   邹吕……   我握紧了驽臂。   邹吕一旦留下便必然成为万明的祸根,在他与我之间,注定只能留下一人。若是伽萨不愿对他下手,我纵然不想与他针锋相对,也不得不行自保的下策。   这事儿得做得干净利落,将他悄无声息地除去,不能让人看出是我的手笔,更不能让伽萨知道是我的意思。   “主子如今身子好了,我给主子烤兔子吃!”远处的宴月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是个给颗甜枣便能细嚼慢咽品一整个年头的人,我不愿利用他深埋心底的情愫,却又实在想要他手里那些灵巧锋利的东西。万明的刀我用不来,唯独他所制的东西合我心意。闲来无事能得趣,身涉险境可自保。   兔肉炙烤的气味逐渐散发出来,我看着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火,开口道:“小心被火燎着。”   “不会,谢主子关心,嘿嘿。”宴月抬臂擦去面上被火烘出的薄汗,又将兔子翻了个面。   此处是少有的安宁,远处是宫中的马赶来。   不过片刻,那马便长嘶一声停在了原地。青云跃下马背,目光在我与宴月身上飞快扫过,与我道:“边关临时起了战事,公子可要与王共商戍边事宜?”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期末太忙了orz 第134章 军费   晟都王宫里,夏日一应将门前厚重的毡帘该换了细纱裹着的竹帘,避光又清爽。殿内置了冰盆,青云撩开帘子时,一股凉气轻轻扑在我面上,将鼻尖挂着的汗珠吹得一颤,往下坠在了衣襟上。   伽萨立在壁上挂的舆图前,眼神寒峭。听见卷帘的细响,他方转过脸,两眼里掬起一捧暖阳。   我接过白虹递来的帕子拭了把脸,听他道:“路上受热了罢?”   “怕来得晚,你又急匆匆地走了。”我将帕子放回金盘上,看见他颇有些无奈地勾起唇,便又道,“万明这两年,周边实在不太平。”   “往年有金甲镇守各部,他们不敢反。后来与大渊一战,几个躲在沙里的地头虫都开始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往外钻,想自万明身上撕块肉下来饱餐。”伽萨冲我招招手,侧身将舆图露了一部分在我面前,“这群贼子此番联合,大有借机与万明拼个死活的意思。”   我略上前几步,目光扫过他桌上的一串灿金的果子,随手摘下几颗坐在一旁。   “怕是不只如此,”我道,“贺加兰因有意扶助万明周边诸部,不但因你我二人是她肉中刺,眼睛盯着的更是万明地下无数的矿宝。可惜渊国历代帝王为了荡平四海征战无数,到头来却是被她将国库掏去养那些死敌。”   伽萨背对我而立,身形较从前有些消瘦。长袍搭在他身上,总不如以往的玄色劲装在身能显得他筋肉分明。   “不错,”他说,“此次进犯的正是万明与渊国之间,大漠里数支骑兵。若没有贺加兰因的扶助,按边关传回来的消息,照他们那一盘散沙窝里斗的调性,绝不能如此迅速地集结、下定决心进犯万明。”   我听着,往口中塞了颗果子,又苦又涩。我道:“贺加兰因与我有一半儿相融的血缘,你就这样将舆图呈在面前问我的意思,不怕我有坏心?”   “眠眠。”他几步至我跟前,俯身与我对着鼻尖,“就将这事揭过去,可好?”   我偏过眸子躲去他目光的捕捉,背着他除去邹吕的心思悄悄摇晃。片刻,我道:“我总怕自己对不起你这样的偏信。”   他笑道:“怎会?”   我勉力勾唇回赠他一道莞尔,补道:“我本不是将帅之才,怕误了你们出兵。”   “你放手去做就是。”伽萨直起身,回首看向那幅舆图,“万明再积弱,金甲的刀却从未锈过。”   我跟着起身,与他并肩而立,“还说呢,贺加兰因篡权,互市之事又功亏一篑,连带着皇叔先前给的那点子恩惠也没了。万明如今虽有好转,也经不起敲打,军营里的粮饷都快发不起了罢?”   闻言,伽萨默默了片刻,“我已任秦阵为治粟都尉,令他与少府一并管理赋役之事。只要一战大捷,夺了敌方的粮草军备,便能打第二仗、第三仗。胜得越多,金甲的矢钱越足。”   “同文吉人学来的?”我笑了两声,“百姓未必肯白白交粮,日头这么晒下去,怕今秋也难丰收。再者,金甲的刀得修,马也得喂,都从他们身上来,他们还活不活了?”   我拍拍手,一队小奴抬着十数只大箱鱼贯而入,接二连三地重重落在地上,足见箱子之沉。   白云诧异地掀开一只箱子,烁烁金光似捧了一轮日在其中。   我道:“你放心罢,花不上国库多少银两。这些是我私下的体己,在宫中使银子的地方不多,你且拿去养兵。给百姓剩一口粮,来年才有盼头。”   “眠眠,你……”伽萨的金瞳动了动,从那箱金子中挪开,贪恋又克制。他搭在箱盖上的手动了动,“哐”一声将箱子合上,“几个喽罗,用不上这许多金银,少取些便够了,别叫自己受委屈。”   “你拿去用就是,难道在这宫中,你还能饿了我不成?”我双眸含笑,挥袖将殿中小奴都遣散,才道,“不过迎战是一回事,抚绥诸部亦迫在眉睫。既然贺加兰因想挑唆各族,就断不能让她如愿。群狗厮狼,未必是败局。若你觉得这几箱东西多了,分作甜头散给其他部族首领,稳一稳人心才是要紧。大渊历来依靠万明抵御外族,你何不效仿之,令他部对抗叛贼?”   伽萨将我搂入怀中紧紧拥着,嘴唇掠过我的发,“早前已分派使臣游说诸部,不过千张口难敌一两金,贺加兰因挥金如土,一如当初伽牧存定心思掏空万明的架势。那时他的一条金玉道,挥霍得整个大漠都知道了万明国库亏空。”   “正因如此,”我拍了拍箱子,“这些东西平日里用不上,看着不计其数,真到用时才知多少都是不经花的。令使臣携厚礼前去,一来是收买人心,二来纵使万明如今沦为空壳,也要叫他们以为仍有余力。大渊远在千里之外,贺加兰因给的好处再多,也不如近水楼台。万明一旦出兵,不及渊国援军抵达就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凡是有些胸襟的首领,都知道谁才是良木、谁是朽枝。”   我随手将一颗果子掷出窗外,空中蹑风追影似的窜下个黑影,“若是还能反间了他们对付贺加兰因便再好不过了。”   穿云自屋顶跃下,飞快衔走了那颗果子,继而在迫近地面时振翅直上云霄。越过树梢时,险些把栖息在那处的一只圆润微胖的墨鸽从枝头撞下来。   “眠眠这等才干,囿于宫中实在是埋没了。”伽萨笑道,“当拜为军师才好。”   “一点子拙见,你全当戏言听听就是了,我只有一件事想求你,”我叹了口气,将脸埋在他身前,声音沉闷得仿佛卧在毡下,“伽萨,你留在王都,让别人领兵去好不好?”   -   是夜,灯烛半剪。   我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游走过伽萨背上一条纵斜划过脊的刀疤。大蛇消失后,他的伤就不曾像从前那样迅速愈合过了,仿佛那段记忆不过是南柯一场,世上本没有什么大蛇,也没有自愈伤口的神力。   “这是马刀砍的?”我盯着那道可怖的陈伤,手指沿着深色疤口不断向下游走。他的背似丘壑,皮肉成块儿鼓鼓囊囊的,略一动便铁硬,待他安分趴下时便又软和下来。   “记不大清了,蛮族左右也就是用弓刀,或鲜有些人使钺或斧。”伽萨将脸枕在软枕上,闭眼任我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势,“我都使过,知道怎么躲能护住要害,都是皮肉伤。”   我拧起眉。这伤口极其显眼,绝不会是他口中轻巧的“皮肉伤”,再深些恐怕连脊梁都要砍折了!   “非要亲身上阵么?”我问。心知他自有道理,又实在心痛他受伤,最终只能化作满腹的埋怨肆意翻腾。我把嘴角一撇,闹起了脾气。   “眠眠在蜃渠时,不也是豁出自己去的么?”伽萨的脸侧枕在软枕上,眸子微微向上抬着。   他盯着我。   总之他今日答应了另择能者帅兵,我也不好念叨他什么。   “万明冬日里极寒,我听闻你们长年带伤的人到了冬天,伤口都会又酸又疼。腿与膝也是,多年骑马,总有些伤在上头。”我苦恼地叹了一声,“我已让御医加紧配置膏药分发下去,你先用我从渊国带来的那个,更好些。”   “军士须得一心,我怎好私下用好药?”伽萨笑着抬手,我自觉地把脑袋凑过去,遭他胡乱揉了几下。   “你是我王夫,我说你用得就用得。”我道,“他们又不是,再者,我给他们的也是好药,渊国的膏药没有不好的,不过偏私你一点点罢了。你不想,我就收回!”   听罢,伽萨用眸子温和地看着我,不曾说话。我独自静默片刻,突然想起伽莱从前总挂在嘴边的、要将我丢去军营整治的话。   真是可恶,我如今还贴钱去养那些险些对我不轨之人!   我“腾”地起身,不慎将伽萨的手甩下去。他侧身支起脸看向我,“怎么了?”   “我……”我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言语,又不想重新提起伽莱其人,随口道,“我想起自己背上也有这样一道疤,就是那时被父亲用马鞭抽的。”   伽萨突然翻身坐起来,伸手至我腰间,“是啊,给我瞧瞧。”   “这有什么好瞧的,丑死了……”我随意地推了他的手几下,嘴上虽不愿,还是半推半就地被剥下衣服来。其实那道鞭伤已经淡了许多,从当初骇人的深赤色疤痕褪作了如今细长而淡粉的印记,与从腿根被蛇咬之处生出的金纹纠缠在一起,像一支妖异的鎏金色花。   粗糙的茧摩挲在那处格外薄嫩敏感之处,我缩了缩身子,躲进被褥里。   “其实我不知道你那是为何打我,我不过提个小俑,你倒是像要取了我的性命。”我躲在被子里咕咕叽叽地说话,许是听不分明,伽萨将杯子掀开一角,也钻进来贴着我。我背后一热,往内侧挪了挪。   他低声道:“我听错了,只当你骂我是个馒头。在宫里许多人都笑我出生蛮族,骂我是蛮人的种,骂着骂着就变作了馒头。从前宫中还有个游戏,是用泥捏蛮人的头,然后用树枝或木棍捣碎,这叫斩蛮头。”   我听了,一时有些难受,不自觉又往被子深处缩了缩,“我们渊人有时候、是有一些……对外族人不很好的时候。可我从来没有的,你偏偏打好人!”   “我也从未想过,那一架打下来的结果会是如此惨烈。在万明,稚子街头互厮再常见不过,输家向赢家赔个罪就是了。”伽萨将我从被窝里挖出来,重新替我掖好被角。我呼一句“热”,将被角一踢,一只脚就搭在了被面上,他继续道,“听闻你被父亲罚跪在院中后,我悄悄去看过,那时是当真害怕你因这事丢了小命。”   我惊讶道:“你竟偷偷来瞧过我?!”   “你那时候虽在我心里不是个善人,却十足的好看。”伽萨的眼眸说着说着就弯起来,眼尾堆得像两瓣桃花,“京中的纨绔子弟不计其数,偏眠眠往那处一站,就是比旁人水灵俊秀,像书里说的、能宠冠后宫的人。”   我咂咂嘴,像是有块蜜糖化在舌尖上,便嗔道:“你这人怎么从那般年纪就动了歪心思?”   “我那时近十岁,再长两年便什么都晓得了,还不许我有些那样的心思么?”伽萨驳道,“不像有些人,还是个小萝卜头,栽在雪地里——你父亲究竟为何不让你起来?”   “他要我认错,我不认,故意跪在雪地里的。”我瘪嘴道,“不是我的错,强扣在我头上,我就是死了也不认。那时我虽然年幼,却有骨气得很,宁愿冻死也不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后来人都骂我傻,白白送了自己的前程。”   到了万明却是一点点被磋磨,脊梁不似从前硬了。   “我还当他是什么好人。”伽萨自鼻腔里重重挤出一个“哼”。   “其实就算他信,也会装作不信。”我翻了个身,继续道,“比起皇祖的垂爱和赏识,我的一条命又算什么呢?重利在前,是非黑白便能随意颠倒,人命也能肆意舍去,我最恨这般。”   我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胸口,“你以后都不许随意疑我。”   伽萨爽快应道:“好,都听眠眠的。”他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把我逼到了壁前。   “别总黏着我呀,万明暑气重就罢了,你身上又热,把丝席都焐烫了,躁得我睡不安稳。”我把竹夫人塞进怀里,埋怨道,“蛇妖那么有能耐,为何不传点降温的功力给你?我摸你的那些小蛇,身上都凉凉软软的,偏你像个大火球。”   自从万明国库亏空,除了明月台,伽萨力行节俭,床下也鲜少置冰了。我独自睡着还好,他一贴着我,仿佛背后跟着个火炉。白日里有小奴在冰盆前摇扇,夜里连丝风也没有,实在叫人难受。   伽萨捏捏我的手腕,仿佛在对比二人身上的温度,而后兀自嘀咕一声:“似乎是比你的烫些。”   说罢,他翻身下了床。我忙起身望去,正巧见着月光铺在他散落背后的银发上,粼粼带着些星汉似的光泽,随着他的动作在背部拂来拂去。我忽地停了动作,支起下巴观赏月色在他古铜色的背上游移晃动,将腰窝映得影影绰绰。   果然有些人即使是站在人堆里,也远比旁人水灵俊秀。   我看得一时神思飘飞起来,回过神时只觉得什么东西在面上一擦,带着清凉的水意落在燥热的肤上。定睛一瞧,伽萨手里捏着块从冰盆里捞出来的碎冰,隐约可见向下飘散的袅袅寒气。   他用手指刮过我的面颊,冰水中探过的手带着凉意。我舒服地两眼微阖,恨不得抱着冰盆睡。半晌,我道:“别总握在手里,沾染了寒气明日手抖写不得字可怎么好?”   “可眠眠嫌我。”伽萨坐在床畔,用帕子拭净了手,很委屈似的垂眸看向我。   我从枕下摸出折扇展开,他便接过来替我轻轻扇着风。我抚平身下的丝席,拍了拍示意他躺下,“再不睡就天明了,明日让人送两个瓷枕来,大抵就不热了。”   伽萨克制地远离了我半寸,又忍不住贴上来耳语,“我就想抱着眠眠。”   我应了声算是允了,闭上眼道:“睡罢。”   暖风柔柔拂在面上,仿佛五月末的春日。我白日里走的地方多,一阖眼便觉得倦意涌上心头,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堕入了沉眠。   -   一夜沉眠,醒来时身旁已是空荡荡。我将额前被薄汗粘湿的发丝尽数拨至脑后,颅中多有些混沌。   起身时目移侧视过铜镜,果不其然眼下又是两道深淤。昨夜睡得迟,恐怕伽萨现下也是昏昏欲睡。   我穿好衣服,绕过那盆新添半消的冰,至长廊上。隔帘望了前殿一点,空荡无人,这才想起来此时他应当在上朝。   容安候在门口,见我面色不佳,忙问:“是不是王又折腾公子了?”   我有些沉默地看着他,竟不知自己与伽萨在他眼里是这样的情形。世上难道就没有两个人躺在床上只睡觉的么?!   “昨夜热得厉害,入睡就晚了些。”我四顾无人,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近日暑热,你拿些银两去厨司,让他们制一些解暑的汤药分发给宫奴。若是不会,就让渊国的御厨去指点着。”   “公子把半数的金银都搬去东君殿了,如今又要自己掏钱施恩上下。”容安苦着脸,“奴怕公子委屈了自己。”   “那不是还剩了一半么?”我笑道。   “那一半不也是备着给王支使的么?公子的脾性,奴猜得着。”容安道。   正说着,迎面路过几个宫奴,先是依照礼数叩拜过我,临走时又偏偏驻足对容安问了好。   我看着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身边这个白净面孔的小奴,竟不知他何时在宫中树起了此等威严。   容安靠近我几步,一手掩在嘴前轻声道:“公子昨日让奴搬了那么多箱东西去,路上便听人说,这些金银足够填完万明国库了。故而他们如今格外敬重公子,连带着奴也沾了些光。”   那些东西,竟能填了万明的国库?我的上眼睑跳了跳,缓缓看着玉砖的缝隙在足下后退。   难怪伽牧仅是大肆修葺金玉道和玉像便能轻而易举地挖空国库,万明积年的战争,钱估计是都用在养兵征战上了。虽然地下矿宝无数,能派去挖矿的人不多,又无法将那些珍宝换作金银货币,一代代地累积下来,也许再过几年便要垮了。   纵然如此,伽萨明知道我来时,皇叔往队伍里塞了不少金银,他还是忍着没把心思打到我身上来。   我抬眼看向两侧华美的宫道,继而举目上移去窥那被割裂成块的苍穹,只觉满目凄凉破败,心中生出一股忿忿。   凭何历代万明王都能倚仗身份挥霍无度,偏偏将这烂摊子尽数压在伽萨一人身上?他是少有的明君,却被这些事压得直不起腰,难道好人就该受累么?   我长叹一声,恨不能将历代国主都从地下扒拉出来,迫他们去为自己的恶偿还。   “表哥?”身后传来一道温婉柔美的声音。   沈宝璎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着件天青色的衣裳,在金雕玉砌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丽动人。   她不爱走动,胆子又小,甚少出门。今日在这儿看见她,叫我有些诧异。   似是看透了我的疑惑,她解释道:“万明比渊京热了许多,我有些不适,夜里总睡不安稳,想让人制些夜间能够安神凝心的香料焚在殿中,可惜身边并无可用的香材。听闻宫中的制香局有些奇异的香材,便想来取一些。不亲自过来,怕旁人觉得我自持身份、难以亲近。”   “表哥不怪我乱走罢?”她袅袅婷婷地走近,身上果然带着一股安宁沉静的香意。   我面上挂起疏离的笑意,“万明宫奴不会多心。你肯出来走走,挺好的。”   沈宝璎宽和地莞尔一笑,正拜过我要离去,突然顿住了步子,乌珠在我面上一晃,“表哥眼下乌青,是也没有睡好么?”   “近来忙碌。”我不置可否。   她的双眸仍旧浅含清澈笑意,垂手自侍女手里的小盒中取出一包东西,递与我,“这是方才香局中宫奴赠予我用的的香药,他们说这种香夜间可以助眠养神,表哥若不嫌弃就取一些拿去用罢。”   我微微一侧脸,容安便上前接下了那包香药,“有心了。”   “奴听说,王这几日也很操劳。”她身旁的侍女轻声道,“公子是不是因为担忧王才夜不安寝?”   “不可妄议。”沈宝璎远山微蹙,低声呵斥了她。侍女自知多嘴,忙向我告罪。   我不去多管,只与沈宝璎交谈几句后就改道去了厨司,心中却也盘算着自己和伽萨如今在宫中诸人心中是哪般模样。   定然是良眷罢。   伽萨今日下朝早,进门时,我堪堪将玉碗自冰中取出来置在桌上,连碗壁凝结的水珠都还没来得及擦。   这只碗玉质细腻,连带着那水珠都是细密的,更衬得碗中的绿豆汤清爽怡人。   “快来,我亲手烹了绿豆汤给你。”见他进来,我接连招着手,迫不及待地把碗推到他面前,又把几叠奏折搬开。   “眠眠实在是心灵手巧。”伽萨见了我,一改刚进门时眉间的阴云密布,满眼都是灿烂笑意。   他端起那碗,用汤匙微微搅动两下,却是先舀起一勺递给我,“功臣先尝。”   绿豆汤是按照渊国的方子制的,额外用纱布滤去了豆渣,只余下清澈的汤水。我尝了一口,清莹汤水顺着喉管缓缓滑下,凉意钻进心底,身子都舒坦了些。   贺加兰因从前什么都逼着我学,学到最后,竟还真得了些许有用的东西。   伽萨一口气将汤饮罢,意犹未尽地舔过唇,与我道:“我今日一下朝就听见满宫里说,你又自己拨了银子给宫奴们制汤药消暑。人人都夸你宽待下人、菩萨心肠,比巫后执掌后宫时好了不知多少。”   “眠眠,你都不知我听了这话有多高兴,好似他们夸我似的。”他往一侧挪开,拉着我一同坐在椅上,满脸兴奋地伸手算着,“宫中奴仆皆言你心善,城中外族亦言你宽仁,乃至于整个万明的百姓都对你称赞有加。”   “今日武官得知军费有了着落,一面高兴一面谢你。加上几位将游说诸部的言官亦有了厚礼做底气,朝中军中皆士气大振。”他紧紧拥着我,手臂因欣喜而不时晃动着我的肩头,“如今军民一心对敌,种种皆因于你。”   “不过是竭尽所能,赤忱相待。”我听着他的话,唇角勾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微酸了,才道,“我替你多分担些,你就不那么辛苦了。”   “如今朝中赞你之声不绝,更有言官上奏驳斥弹劾邹吕一党,指出他不过是对你心生偏见才在朝中几次三番地蛊惑人心、污你清誉。”伽萨继续道,“我正想着寻个时机将他卸任返乡,如今凡事都好了。今日又有人提起当初得贺加圣子者得天下的话……”   “那不都是你编的么?”我振腕摇着折扇,想起他那时候将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模样,忍俊不禁,“我那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做这些事,如今能有这样的局面,还是多谢我的好王夫当初不弃。”   “编的又如何?你们那贺加长老不是说了么,能为百姓谋福者便担得起圣子的名头,可见什么美言都是自己争来的。”伽萨在我额角落下一吻,“若是眠眠是个小傻子,无人会信这句话,说到底,还是眠眠自己争气。”   末了,他感叹似的夸我一句:“得眠眠真乃小王三生之幸!”   我被他接二连三的夸赞捧得脸热,忙起身躲开去冰盆前,将冷气往脸上扑了扑。   “今日亦有人提及当初奢夫人之事。”伽萨跟过来,指腹戳了戳中央那块硕大的方冰,一用力便将它按入水中,“奢夫人出身贺加,与你相似。”   我摇摇头,心知她是万明人心中神仙似的人,并非我可触碰的。若自持太过,略有不慎便会引得众怒,落得个玷污神女的罪名。   我道:“我记得伽叶的母亲也出身贺加。她当初艳冠后宫,想借着奢夫人的名头争夺后位,却不得善终。我不想争那个,也不必争。若有人提及奢夫人与我,你替我止一止流言。”   无需多言,伽萨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点头应下了。   正近午时,日头渐毒。沾着凉意的手指再次抚过我的面颊,我眯眼受过,嗓中带了些许倦怠,“又燥起来了。”   “日暖难免思淫。”伽萨垂眸,仿佛看出我燥热得厉害,手指夹起一块细碎的冰敷在我面上,“听闻古时有人以冰敷面,能消暑热。”   消融的水珠顺着面颊滚落,懒懒爬至颈侧,又被汇入的更大一颗水珠向下推去。滚入衣衫里头的凉意激得我身子一颤,伽萨比我高一头,便能将我轻颤的睫茸尽收眼底。   冰块缓缓下移,自喉头至颈窝。我身上冷热交加,喉间低吟一声,身后当即更热了些。   “倒是不如……给你自己敷着呢。”我软软地向后靠在他身上,“不过是某人想拿我泄火罢了,何必引经据典呢。”   伽萨在身后低低地笑,不知何时已经将我的衣裳解开。化去半块的冰游走过胸膛与小腹,最终往下落去。   我的眼瞳骤缩,紧接着身子狠狠一颤,陡然滚烫的身体将那块冰彻底化为了挂在肤上的水珠。   他将我抱到榻上,小心地伏在我身上,气息喷在我平坦的腹部,“眠眠沾着水珠的模样,像极了那只白玉碗。”   “白日宣.淫。”我斥他一句,“近来怎么总是想这事,不如看你的折子去。”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许是近来劳累,唯独和眠眠亲近时才有几分真心的愉悦。”伽萨贪恋地握住我的手,攀升的体温竟让我有了种被灼烧的感觉,“若是我走了,眠眠不难受么?”   我不语,他便起身佯装要走,那垂落下来的衣带却被我捉在了手里。   他回头看来,我亦掀起眼睫望他。目光在空中相碰,我的眼神上下微微一扫,他当即俯身压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一大碗饭请大人们吃 第135章 旧碍   沾着药膏的指腹划过去,落下清凉的一片寒意。我闭着眼蹙眉,口中倒吸一声“嘶”,容安便收了动作。   “王近来越发恣意了。”他低低地咕哝一句,“公子也该说说他,每次都自己忍着疼,一盒子药膏又见底了。”   “唔……他也就夜里快活一阵,白日里操劳得很。”我翻了个身,容安轻手轻脚地捏起薄毯掩在我身上。我掖住边角,笑道,“你倒是越发胆大,如今不仅敢说我,还敢怨他。再过两年,岂不要去叨玉皇大帝了?”   容安涨红了脸,“奴是心疼公子。桑鸠此时不在,奴又不及他仔细,总怕哪里磕着碰着了叫公子疼痛。”   “得了,你去外头守着罢。左右他此时被大臣牵绊着,一时半刻用不着我陪,我正好再小憩一回。”我将脸往枕上压了压,手指垫在枕下摩挲着丝席。   伽萨清晨里叫人在床下重新置了冰,眼下凉快得似入了秋。   我闭上眼,眼前便显出他晨起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连带着个哈欠连天的自己。   虽说我如今不是十分娇贵的人,可他也太不知餍足了。哪有才说了两句话,手便往我腰间探的?他倒好,满足地上朝去了,留我在此处腰酸背痛地爬不起身。   我心中埋怨两句,缓缓睁开了眼。   自古帝王纳妃充实后宫,一来为绵延子嗣兴盛血脉,二来为寻欢作乐共赴巫山。细想来,我似乎要落到第二般的境地去了。   不可,不可。切不许只将我作寻乐解忧之物。   我打了个哈欠,又默默回想昨日的交谈。万明转眼就要起兵,虽有我的私财暂且填了军费的窟窿,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万明本就不盛产米粮,如今有太后从中作梗,周边诸部虽未直言交恶,却暗地里哄抬粮价,实在不妙,还需从别处筹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没有银两,什么事都做不成。可万明如今人丁稀少,纵然有矿也开采不及。嗨——没想到,我这生在金玉堆里的人也有一日会为了银子发愁。   正要陷入昏睡之时,脑中骤然多了三个字。   金玉道。   是呵,晟都还有条金玉道在。那金灿灿、白花花,又是金又是玉的,奢靡华贵的一片。贼人偷起来不方便,还得从何处来、便归何处去。   想罢,我挣扎着爬起身,伸臂一把撩开了床幔,将凤钩撞得泠泠几声响。容安诧异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我跟前。   “你去和青云支会一声,说我要拆了金玉道。”我起得猛,后腰狠狠一抽,疼得身子在空中顿住,“嘶。”   “公子躺着,奴这就去。”   容安忙替我揉了揉,我才喘上一口气,无奈道:“叫人套车罢。不睡了,趁着他不在,我先去瞧瞧。”   -   “你就是秦阵?”我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刚抚平袖上的皱褶,便见一大汉伏倒在地,拱起的腱子将官服撑得如同山脉起伏。   “回贵人,正是在下。”秦阵嗓音沙哑,想来是这几日四处游说百姓捐粮不成,反倒要将自己累垮了。   “这几日让大人劳累了,不必拘礼。”我立在原地,腿却一阵阵地发软,只能面上强颜欢笑。   秦阵刚拍着灰起身,见我面色不佳,又连忙请罪道:“臣办事不力,请贵人责罚!”   我正要重新免了他的礼,就见远处几个平民吵嚷着从屋中出来,与身着盔甲的官兵互相推搡不止。   “什么事?过来说话。”目光落在那几个面相并不寻常的人身上,我刚启了唇,容安已经替我扬声说了话。   我瞥他一眼,心下有些赞赏他的机敏。   那几人耷拉着脸过来,抬眼扫我几下,面上的阴翳戾气消下去几分,“贵人?”   “我是。方才见你们闹得不快,发生了何事?”   我微微动了动手肘,容安立刻抬臂扶住我,面不改色道:“这日头晒得厉害,公子体弱,还是小心些。”   “回贵人,这几人拒不交粮,还妄图动手伤人!”几个官兵率先张了嘴,被秦阵猛回头递出去的眼刀惊了一瞬,很快恹恹地闭了口。   “年年征粮,不给就抢,逼得人没有活路了!”那异族样貌的平民分辩道,“街坊邻里里头回回都是我们缴得最多,不过是看在我们不是万明人的份上欺负人!”   “你——”   眼看两方又要争执,我抬手示意他们都噤声。   “万明人每年缴多少粮,他们又缴多少?”我问秦阵。   “万明百姓每一亩地交三升,他们交……”秦阵话还未说出口,声音已经低矮下去。那平民当即大声道:“十升,足有万明的三倍之数!”   “这是什么地方?是大漠!一年到头不过十来升米粮,你们尽数征去,不给就打砸伤人,这不是把人闭上绝路是什么?!”那人声泪俱下,似乎要把心中积攒的怨气尽数向我吐露,“若是万明不愿接纳我们这些流民,大可让王下诏将我们赶出国境,实在不必用这等下作手段一层层剥人的皮。”   “我知道了,你先歇一歇。”我听得额穴鼓动,寻思着他再不住口便要骂到伽萨身上去了,使了个小奴奉茶与他,自己则道,“这事儿既传到我耳中,我会亲自过问。”   话音刚落,背后又蹿出来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又是另一番长相。容安忙用身子将他挡住,那人却伸长了手道:“是贵人罢?”   “你做什么?!”容安有些惊慌,张口呵斥了他。   “草民……草民有冤呈报贵人,请贵人为我等外族子民做主!”那人伏在地上,“砰砰砰”将头往地上砸,我连忙让人架住他。还未开口询问,四下里慢慢靠近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   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竟有一种落入了狼窟的感觉。   “你们列好队,不许靠得太近,不许……”容安扯着嗓子,声音却被逐渐逼近的七嘴八舌之声淹没,只能扶着我缓缓后退。   秦阵想拔刀,奈何人少力薄,又因身为万明官吏而险些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差点就动了手。   此时一声哨,自屋顶上跃下几个精瘦的男人。细瞧,他们的手足腕与颈上都残留着结了痂的刮痕,是当初从集市里逃出去的那几个兽奴。   这几人手自腰间一探,纷纷掏出尖刀来,其中一个还很是花哨地将磨得锃亮的短刀在手指间转了两圈。   “站出了线的人,”那人抬腿将一块利石踩进地里,往远处一踹,深深地划出一条线来,“手过了割手,腿过了砍腿。”   他恐吓过那些人,嬉皮笑脸地转向我,目光毫不顾忌地上下游走一圈,直到我僵了脸才重新转过头去。   -   听着那些人说到了日暮时分,我的耳朵隐隐作痛。多是些琐事,只是从前无人管理,渐渐地就成了横亘在各族之间的顽疾。   我寻了间房子,很不合时宜却也无奈地躺在贵妃榻上听他们申诉了半日,脑中飞速转着,时辰久了简直要昏过去。   “百姓中有冤者,将文书一份加指印,送至抚民司。”我揉着额侧隐隐作痛的穴道,“若不识字,那里有人替你们誊写,今日暂且到此。”   那几个兽奴看着我疲乏不已,共同上前几步,龇牙咧嘴地将百姓驱散,随后大狗似的抱胸围在榻前。   我抬起眸,远远瞥见对面屋顶上蹲着个人,便是当初我一心想买下的兽奴头领。他小心谨慎,只派了他的几个小弟过来,自己却躲在一旁远远看着。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温驯而和婉的笑意,起身拍了拍他们每个人的肩,踱步至门口让他足可清晰地窥见我处,这才缓缓一礼,将一枚玉玦递了出去,“多谢诸位今日替我解围。”   “我们几个……”他们来了兴致,几只手一同伸出来,争抢似的将玉玦夺走。   “我当时只顾着那人,却忘了你们也是好汉,比他还厉害许多。”我蹙起眉,佯装着很是难过道,“早知如此,我先救你们,可不要管他。”   作者有话说:   俺最近备考太忙了,等下周末就会好好更新啦,爱所有人??(?′0`?)?祝大家期末都顺利! 第136章 好王   眼前那人一手撑在腰侧,嘴角一扯便露出些许得意神色。还未等他酝酿完全,远处屋顶上掷下一声短促的哨,几人面色一凝,匆匆离去。   自我身旁过时,那人面上还带着悻悻的惋惜。   “不好掌握。”我背过身,掩面打了个哈欠。   “公子今日累着了,那些人说得唾沫横飞,口齿又不清,奴都怕他们把公子的耳朵磨出茧子。”容安端着茶候在我身侧半步,“再过两刻太阳就挨地了,公子再不回去,怕王忧心。”   “那些人……”我低低念着,纵一声轻笑打断了话语,“此时虽琐碎,往后用处却大着。”   万明是伽萨的领地,我在此处终究缺少助力,才几次三番受朝臣的掣肘。可堤溃蚁孔,气泄针芒,若以民为兵刃,他们未必敢变本加厉。   朝廷是伽萨的朝廷,我只借一借朝廷外的东风。若能彼此相安无事便是最好,若不能,我也绝不忍气吞声。   “天还未擦黑,我去看一眼金玉道。”我端过茶盏一气饮下,微凉的茶水入口,使人提了些精神。   盛夏里暑气重,燥热侵身,叫人总觉得哪里缺了些力气,才清醒了片刻就恹恹起来。   我沿着街巷缓缓挪步,撑着眼皮望向在落日余晖中熠熠生光的金玉道。当初看着它建成,无数枉死的尸首填在了玉砖下。   那些奴在我眼前淌汗、流血、匍匐,而后重重地摔在砖上,再也没有起身。   时过境迁,冤魂依旧是冤魂。   “都说如今的王是好王……”   正走着,一旁蹲在门槛上说话的两个小童忽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说话的那一个竖着粗粗的辫子,自颅顶垂下来,像长了条大尾巴。   他一手撑着脸,随手捡了块石头在地上乱划,“但是他一点也不来看我们。我听阿爹说,王继位后是要四处视察民情的,我还没见过王呢。”   “那个贵人哥哥不是王么?”旁边略瘦小些的小童奶声奶气地问。   前一个小童便道:“他才不是,阿爹说他是王的妻子。”   “王的妻子来看我们也很好。”稚嫩的嗓音又接着说,“这样他们夜里睡觉的时候一说,王就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啦。”   我在他们身侧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下身子听他们说些童稚言语,忍不住插嘴道:“有理。”   “哎呀!你怎么偷听人家说话?”那小童猛地回头惊叫起来,随后飞快地被同伴敲了脑袋一下,噤了声。   “拜见……拜见,呃……”另个小童将辫子甩得在空中一晃,让我想起了烈马的长尾。我摆摆手,他们便老实地垂着手站在原地,像两个等着夫子训斥的书童。   我莞尔道:“你们就这么想见王啊?”   “我阿爹说,爱民方为明君。”小童道,“我看看他是不是明君。”   “还想看看他好不好看……”旁边的小童话还未完,便被一旁扫来的辫子糊住了脸。   “好看,玉树临风、天人之姿。”我被他逗得心里直乐,抬手捏捏他头上呲得乱七八糟的小角似的髻。这种给稚童梳发的方式本传自渊国,万明人虽学了来,手法还是生疏,弄得松松垮垮。   “也是明君。”我垂手牵着那孩子,望向另一个道,“他不来,只因政务实在繁忙,镣铐似的压着,只好叫我来。”   “虽居庙堂之上,心里却是始终记挂着你们的。”我摸摸他们的小脸,让容安掏了两块银子给他们买糖吃去。   “我阿爹还说,从前的王不是好王,专害人。”那孩子口中塞蜜糖,又与我说。   “你阿爹说的……”我顿了顿,轻声道,“放心,那样的日子以后不会有了。”   “喔。”他点点头。   我弯眸道:“你父亲似乎颇有些独特见地,想来教了你不少东西。”   那孩子再次点头,口中嘀咕着,“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爹了。”   “哦?他去哪了,行商么?”我随口问道。   那孩子眸色一暗,还未开口,与我牵着手的稚童便率先张口,一手指向璀璨无比的金玉道说:“我知道,哥哥的阿爹在那个路下边呢!”   -   孩子终究是孩子,纵然有一刻的神伤,哄两句“阿爹偷偷去了别的地方”也就好了,再用玩具自眼前一晃,又是蹦蹦跳跳的两个人。   我看着他们二人拉着手跑远,心中感慨万千。   金玉道葬尽无辜百姓,若此时还杵在这里,像是晟都的一道疤。金玉其外,其中却是无尽的丧尽天良。   “果然还是拆了为好。”我迈了迈腿,忽而觉得头昏昏沉沉起来,勉力走了两步,脑中却还在盘算着一件新事。   该叫堪舆觅一块宝地,将那些枉死之人好生安葬,方能安抚死者之魂、生着之心。   “容安,你替我记着,我回头要……”我晃了晃身子,有些不大清醒起来,渐渐听不清自己口中所言。   容安慌忙唤了我两声,我却只能看见他不断张合的唇。身形一趔趄,绵绵落入一道坚实的怀中。   我眯着眼睛打量那张脸,终究将目光落在了他束起的银发上。   “你怎么……”   话未完全出口,伽萨深深叹了口气,将我打横抱在了怀里,“今日难得有空,见你不在宫中,便知道你心急来了这处。幸好我来,否则还不知道眠眠劳累成这样。”   “正好,我有话说……”我支撑着直起身子,他却轻轻作了“嘘”声。   “眠眠不急,先歇一歇。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更新!更新! 第137章 谏言   银钩高悬,无言地睇下一霰月色。   伽萨坐在床畔,目光从手中书卷向左一偏,落在那只凝脂似的手上。指甲被燕尾剪修得整齐,边缘带着细碎小刺,很随意地搭在床边。他伸手去,将眠眠的手捏着腕子抬起来搭在自己掌心,眉心微微向内蹙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柔软的掌心覆上了一层又一层薄茧,像层罩在灯笼上的纸,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还记得他只抚琴画画时的样子,指头很是灵巧地在弦上勾弄、执着笔在纸上泼墨留迹。这样的一双手,如今却垂入了前朝翻云覆雨。   那只手动了动,手指似有意识地向内勾了一下。伽萨抬眸看过去,那双眼睛却依旧闭着,眼睫安稳地搭在下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颗小痣藏在浓密睫羽里。   他握紧了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脑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今晨邹吕说过的话。   -   “王上赐臣黄金百两,令臣回乡养老。”群臣下朝而归,唯独邹吕再次求见。他道,“臣尚未逾半百,仍想为万明、为王上尽忠效力,死而后已。”   伽萨立在案前,背对着他,“先生已为万明呕心沥血,又为孤拔擢数位贤士,是时候享齐天之乐了。”   “王上是责备臣结党营私。”邹吕道,“殊不知臣与诸位大人,实为群而不党,臣自问无愧。”   “孤有眼睛。”伽萨伸手自博古架上摘下个玉瓶,瓶身光泽莹润,带着片片奇异精巧的裂纹。   自渊国来的宝物,半数存在他处。那时沈澜似乎生怕万明人亏待眠眠,在礼单里添了无数珍奇。他起初没仔细看,后来继位再查,才知道某人的小金库里富可敌国。   “王上!”邹吕将后槽牙咬得紧紧,龈肉生疼。却遭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子打断道:“先生不必再说。”   他恨得眼底起了血色,连带着唇舌间都泛了淡淡的腥气,又有一股难以置信自心底油然升起。   “王上!”邹吕“噗通”一声拂衣跪地,朗声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与王上听!臣——”   伽萨慢悠悠地,“若还是关于他的,先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青云,送先生出宫门。”   “二殿下!”   青云上前的步子被这一声怔得在半空停了一瞬,偷偷望向了依旧背对着人的主子。   邹吕曾经唤过伽萨无数次二殿下,其实跟在他身边久了的小奴都知道,那句“二殿下”绝不只是个称呼。   邹吕待他如师……更如父。   那时巫后与伽莱风头正盛,伽萨这个二王子就像头被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的狼崽子。而邹吕初入官场,在众多重臣相互勾结、官官相护的朝堂之中亦不得重用。   两人在宫道上相逢,一个因在雪中摸爬滚打而身上满是雪泥,一个因长立殿门前求见而两肩覆雪。   被天寒冻伤的两个人取暖似的相互靠近,竟一路扶持着走到如今——   如今外亲内疏的情景。   “臣一路辅佐二殿下至今,从未有过不忠之心。”邹吕道,“臣明白,殿下如今长大了,羽翼已丰。臣也明白,殿下神机妙断、是为明君,已经无需臣的谏言。”   “先生对孤恩重如山,可先生不该自持身份,屡次党同伐异。”伽萨端详手中小瓶许久,才将它搁回了高格之上。   “臣看着殿下长大,眼见殿下误入歧路,心急如焚才出此下策。臣僭越,一向视殿下如……”邹吕声泪俱下,“今日过后,不论殿下如何处置臣,臣万死不辞。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宠爱沈氏公子太过,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先生时至今日依旧看不清。孤从未觉得自己对他过度宠爱,甚至无从谈及‘宠爱’二字。”伽萨捏了捏鼻梁,腰轻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殿下放任他插手万明国事,而他身后是整个沈家的大渊!殿下此举,无疑将万明王权拱手他人,将万明江山置于沈氏手下。”邹吕嗓音颤抖道,“且沈氏公子一向与都中各族遗民来往慎密,大有为其党魁之意。都中遗民甚众,又素来与万明百姓多生龃龉。若有一日他生逆心,必然挑唆他们霍乱国都!长此以往,纵使他在异族人中周旋讨巧,万明本族百姓也会心生不满。殿下莫忘,万明人才是本国真正之本。”   “他不会。”伽萨简短道。   “殿下太过偏信他了!人心如月相盈缺,朝夕即变,殿下虽心悦他,却也须得有防备之心。”邹吕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伽萨反而道:“行了,先生请回罢。”   “殿下!”邹吕“腾”地站起身,却甩开青云伸上前来的手,大声道,“王上若不信,亲自去金玉道看看就是。沈氏公子此刻正与各族遗民相聚一堂,热闹得很。”   他眯着眼睛,从齿间挤出几个冷冰冰的字,“就连兽奴,都肯为他开道相护。”   -   “眠眠昨日怎么想起金玉道了?”一夜安梦,晨起用膳时便被伽萨问了一道。   我一面挑着酥脆的花生,一面道:“这不是没钱么?没钱就想着金啊银的,就想起金玉道了。我昨日在车上与你说的,你觉得如何呢?”   伽萨在喝一碗羊奶烫的茶,唇上沾了圈乳白的沫子。他抿过唇,道:“金玉道建时劳民伤财,如今要拆也不是几夕工夫就能成的。”   我听着这话不像是应允的样子,停下筷子正要不高兴,又听他道:“我这几日安排下去叫人斟酌着办,还有安葬百姓之事,一并吩咐下去。”   “多谢王上。”我垂了一半的唇角复又向上勾起,撑着桌子起身,凑上去亲亲他的脸颊。   “你啊,总是为了百姓的事儿这么费心。”他笑着往我碗里夹了块风干的咸肉,“把自己累晕了也不知道,昨晚上上车说了没两句话就昏睡过去,害得为夫忧心一夜。”   “民为国本嘛。我昨日见两小儿问,”我捏着嗓子细细地学那小儿说话,“听说王继位后要视察民情,怎么新王不来看我们呀?”   “我就说啦,是你忙于政务,所以打发了我来,他们听后看样子很高兴。”我恢复了正色,往口中塞了一块焙得干干的馒头,“我就知道,自己该来这一趟,也给某些人攒些好名声。”   “我知道眠眠没有坏心,只是心疼。”伽萨望向我。   “我只盼着这些琐事快过去,咱俩轻轻松松地在一块儿。”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咸肉,慢慢塞进口中。   待到风波俱定,闲看流云飞花,那时候该多好啊。   短短说了几句话,青云进来提醒到了上朝的时辰。伽萨临走时用力地抱了抱我,手指轻柔地捏着我的手掌,温声道:“好。”   -   巳时二刻,我让容安请了御医过来。   他替我把过脉,枯枝似的手指在白须上颤巍巍抚过去,嗓音略带老态,“公子此症,像是中暑所致。公子这几日是否常常深感无力、略一劳累便头痛困倦?”   “是。”我卧在榻上,容安替我缓缓揉按着额侧两穴。他的手法巧妙,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我看向御医,“皆因暑气侵体么?”   “臣诊得公子贵体无大恙,只不过比前些时候虚了些,想来是近来过于操劳,以至于身体孱弱,不耐暑热。”御医恭敬道。   我“嗯”了一声,却暗自皱起了眉。难得有机会大展身手,刚动作两步就被这副娇贵身子骨拖累了。   “那就请先生替我配一剂良方,医好就是。”我道。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公子急不得。”御医提起药箱,“臣定当配一副最合适公子体质的温补之药,若是公子能时时保持身心愉悦,必然更易将养。”   “嗯。”我应了声,转而问道,“听闻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也是先生在照看?”   御医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俯身答:“是。郡主千金之体,初来乍到多有恶心不适之症,乃是由水土不服引起。臣已拟了一具药方,正待送去郡主处,此时正带在身上。”   说罢便启箱,两手将一折药方递了过来。容安接来予我看过,我心中默念几句将几味药材都记下,才还他,“郡主虽远离母国,也是再金贵不过的。你们须得小心服侍,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来告知我,记住了?”   “是。”御医恭敬道。   -   待到御医拟好药方送来,再让容安按着方子煎了一剂服下,我的身子才好受些,也有了出去走走的兴致。   抚民司名义上是由公主府管着,听闻今日伽殷公主入宫来,正好与她说一说抚民司之事。   伽殷这段时日的妆容渐渐浓烈起来,身上总伴着一股袭人的香意。我初见她时便深觉万明女子的明媚热烈,如今看来,那时的她竟还是青涩的。   “嫂嫂近日繁忙着呢。”她弯起眼眸打趣,手上依旧抱着只猫儿,不时从它背部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捋过去,“不知有没有冷落王兄?”   到底是婚期将至的人儿,也开始担心我与伽萨的亲事了。   我笑道:“冷落了谁也不得冷落你王兄,他倒是常常因国事误我。公主替我说说他?”   “我说的话哪儿管用啊?”她曳着一身墨绿的裙欢快地走,与我道,“如今谁不知道王兄只听嫂嫂的话?要我说啊,这话还得嫂嫂自己说去呢!”   我笑了几声,忽见前头几个年纪略长的女奴带着个小儿自宫道上来,见了我与伽殷,忙过来拜见。   趁着他们还未走近,我轻声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伽殷往远处凝了一眼,眸光有些黯淡,“那是伽莱与文家嫂嫂的孩子。嫂嫂记得么?那时文家嫂嫂受惊难产,生下这个孩子便撒手人寰了,伽宁性格扭曲成今日的模样,与母亲故去脱不开关系。”   听罢,我默默了片刻,心底叹了口气。   文氏女之死是因夫君失势,而伽莱失势一事亦有我的手笔在其中。可怜这孩子出生便没了娘又丢了爹,可惜伽宁一个灵巧风流的小姑娘成了如今冷心的模样。   几个女奴带着那孩子走过来,分别对我和伽殷道了万安。我问:“许久未见这孩子,你们带着他是要去何处?”   为首的女奴答:“小主子是文家姑娘之子,一向在文府由祖父母照养,故而贵人不曾见过。今日带小主子进宫,是来拜见宁姑娘,姐弟团圆。”   我颔首,她们便又带着那孩子走远了。那小孩儿走路不稳,亦步亦趋,影子被日头拉得极长。   “他常常进宫与伽宁相聚么?”我问伽殷。   她摇了摇头,发上的金坠泠泠作响,“他每月入宫,可伽宁不爱见他,一年到头也只见上两三面。每次也是说几句话便把人赶出来,继续闭门静修。”   “伽宁从前因为是女儿家,被父母冷落得厉害。让她见这个弟弟,无异于扎她的心。”我叹了口气,“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也有我的一份对不住在里头。但愿有一日她能看开,不论是居住宫中还是去往天地之间,都好过今日的情景。”   “宫中争斗本就如此,谁也怨不得谁。”伽殷倒是比我豁达,“成王败寇罢了,都是自己选的。不过文氏肯收养那孩子,我倒是有些意外。文大人当初恨极伽莱,这孩子虽体内淌着伽莱的血,却不妨碍文家爱他、惜他,皆因文家嫂嫂。当初他们也问过能否将伽宁一并接去府中照料,伽宁却是拒绝了。”   我知道她是看着文家爱惜女儿,想起自己母亲唐夫人的所作所为,劝道:“嗨,各自有各自的路,有人照拂最好,若无人相助,靠自己就是。”   正说着,到了宫中一座历来无人的亭。因地势高,位置又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最适合谈些密言。   可今日,却罕有地多了一道身影在那处。   我眯着眼打量了半刻,方认出那少年来。他负手立在亭上远望,面对的正是伽萨所在的东君殿。   那双碧瞳定定凝着高耸的殿宇,仿佛在沉思。俄而自口中很不屑地发出一声“啧”,双目微敛,泄出半寸凶狠之相。他半掩在宽松衣物下的手捏紧了些,不知是否握着什么东西。   许是余光窥见了我,小淘儿很快藏起方才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跃下亭子前的台阶,冲着我跑来,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清脆嗓音喊道:“美人、哥哥,你怎么来啦?” 第138章 淘儿   我垂下眸,眼里像掬着两汪深水。   小淘儿扬起脸,莹莹绿眸在日光下好似两块通透的翡翠。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在身侧一擦而过,随后伸出双手来,“哥哥,抱!”   “美人哥哥?”伽殷抽身上前,抬手揉乱了他卷曲不羁的头发,弯腰笑道,“不若说是美人嫂嫂,你说是不是?”   小淘儿冲她吐了吐舌头,蹿到我身边。   “你在此处做什么?”我心中反复浮现着他方才颇具戾气的一抹神色,抬眼望向远处的东君殿,登时更加觉得身边这孩子像只伏伺着的狼崽子。   从前听说大漠的狼群之中,每逢狼王年长而力竭,便会受其他公狼挑衅犯上。若一朝败落,或即刻丧命,或遭驱逐流浪,而下一匹继任的狼王虽正值雄姿英发之际,数年后必然走向同样的结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人虽识礼节、明道义,在权柄面前的所作所为岂能胜于狼之行径?   少年挠了挠头顶,将散落额前的发一把捋到脑后,抹额上嵌着的宝石在日光下一晃,令我闭了闭眼。他道:“我、在此处习博弈之术。“   我眼瞳一缩,目光飞快凝在他脸上。小淘儿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反倒拉着我往亭内走,“美人哥哥,你看。”   亭中摆着一方桌, 其上深深刻着纵横二十道划痕,成一副棋盘模样。其上黑白棋子间隔散落,似乎正厮打得不可开交。我忙暗中细瞧,幸而这棋路虽张狂,实则却也不得要领,只是各走各的。   我方知他所言博弈,不过是弈棋之术。   小淘儿将一奁白子推至我面前,“大家都说美人哥哥八面玲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哥哥能不能、也教教我?”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说的胡话,夸得我脸直要红。   “弈棋之术说难不难,不过黑白互杀。说易却也不易,千百年来无人能将其中奥义尽数参透。”我绕着棋盘踱了两步,道,“不过宫中竟是谣传。我不善棋,恐怕误人子弟。”   少年人眸光一闪,将失落都挂在了面上。   “不过我倒是记得,宫中有人善对弈。”我拂袖扫过棋奁,将一枚白子捏在了指间。   “谁?”小淘儿问。   我看向他,缓缓道:“你四哥。”   还未及他开口,我便作无意地将棋子掉落在棋盘上,伸手去捡时指腹胡乱推了几下,便将一盘棋毁乱了。   “哎呀,是我失手了。”我捏着那颗白子直起身,懊恼似的与他频频道歉,随后将那白子重新放回棋奁中,“博弈便是这般,一不谨慎便毁了全局、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小淘儿的眸子黯淡下来,口中轻声嘟哝着,“美人哥哥怎么提起那个恶人。”   “他下的一手好棋,致使你与你二哥历经苦难,蒙受失母之痛。”我抬手,他便默默地靠过来,受伤小犬似的挨在我手边,“你二哥枕戈饮血,方才得以报仇。”   “若我与二哥一般大,我也是同样的!”他话里带着气,“只不过我那时什么都不知,才无从建功。二哥只是比我生得早,否则如今坐在……”   坐在王座之上的,便是他了么?   我的眸子冷下来。   “得了,你先将渊文学个十有八九,再来谈你的大志向罢!”伽殷抬手屈指敲在他脑袋上,“年纪不大,想得倒远,小心背不出书、再被你王兄罚着抄书。”   小淘儿吃痛,抱着脑袋哀嚎一声。他仍想向我告状,却又瘪了瘪嘴,“没有大志的君子,怎么当君子嘛?”   “胸怀大志为君子,性情冲淡亦为君子。多诵些书,将来建功立业也用得上。”我使了个眼色,原本跟着他的小奴忙上前来,带着他往回走。   我看着他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得平复。   “好好的孩子,怎么脑子里净想着抢他王兄的位置?”我拧着眉头,“我初见他时,还是个懵懂的稚童,对王很是依赖。如今看来,他似乎很是不满他王兄?”   “他呀,”伽殷叹了口气,“自从经历过那次剧变后,便有些恨自己生得迟、太弱小,不能保护母亲。又怨恨王兄没能保护好母亲,令她枉死。我后来私下召见照顾他的小奴,听说他如今格外崇拜权力,仿佛有了王权便能成一切事、护所有人。”   “王权,”我喃喃道,“人人都在争权,可高处不胜寒,谁又明白为君之苦?”   -   入夜,我倚在床边看书。伽萨宽了本就没有几件的衣裳,振臂拉过帷幔。   书卷上的烛光倏然一暗,抬眼时他已经躺在了我身边。   “眠眠看什么呢?”他侧身,一手支着脑袋。我将书放低些,封面“夕惕”两个大字指给他看。   “整理书箱时不经意翻着的,是前朝宰辅所著、用以自省自惕的散篇。”我道,“斯人已逝,其言却不过时,颇为可贵。”   “哦?”伽萨来了兴致,“渊人是工于文墨——上头写的什么?”   我将书挪到他面前,“这篇叫作《忧幽》,是说作者梦中为求道义跋涉千里,途经一名为幽的小国。”   幽王施恩不均,以致于受恩寡者生变起义。而受恩多者骄奢淫逸,义军至了眼前还乐在歌舞之中,最终致使幽国倾覆、一朝灭亡。   伽萨读至末尾,长久地不曾言语。我亦不心急,只是耐心等着。   “眠眠,听见了些什么风言风语?”他微微扬起脸看向我,我便垂眸看着他。   “并非诨言,而是百姓的哭诉。”我道,“既然万明有纳百川的气度,为何没有一视同仁的决心?长久地施恩不均,岂非令人心生不满、令社稷不安?”   他将书扣下,拉过我的一只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法已行数十年,陡然生变,必然受阻,还需从长计议。”   “正因力行数十载,已将祸根深埋,才要早早变通,以防更大的变故……”我皱起眉,感到他捏着我的手用力了些,方止言。   “眠眠可曾想过,君恩如杯水,非取之不尽。若一朝分给外族更多,本族人所受君恩便会骤减。此法安抚外族,却又致使本族人心生怨恨,一方未消而一方乍起,岂不更险?”他道。   “可万明既是为了巩固国力才接纳了他们,又偏偏待以苛政,这……”我将眉拧得更紧些,“若君不爱民,如何使民爱君,又如何使民爱国?”   “我并非不愿变通,而是不能轻易策定。”伽萨叹了口气,“况且,身在万明的外族人未必各个都视我为君,也未必真将万明作为了自己所属之国。”   我见他始终反驳,回想起白日所见那些苦不堪言的外族百姓,心中一阵苦涩,“我亦是外族人。”   “正因你……”伽萨才吐出几个字,我已掀开被子躺了下去,他见状便止住了话头。   他用手轻轻拨开掩在我耳侧的被子,鼻息轻喷在我耳廓上,又潮又热,“眠眠,你心太软。”   “我不过是……”我顶了半句,又转言道,“你是国主,随你。”   “眠眠。”他拖长了尾音,声音绵绵地往我耳朵里钻。我一抬手,把耳朵捂上了。   其实不猜也知道,有邹吕领着一群万明臣子在他面前进言,这事儿就难成。还怕我吹枕边风呢,我就是不眠不休地吹一宿,也抵不上他们几人嚼的舌根。   “伽萨,你这般不放心外族人,”我问,“那你心中是不是对我也不放心?”   伽萨摸摸我的脑袋,“大抵有一点点。”   我心中“咯噔”一声,既惊于他的直白、又恼于他的怀疑,终于化作一腔肆意流淌的委屈在心里扑腾。   “眠眠心善,视一切人性为善,我确确实实地不放心,总是怕你被骗。”他把我捞进怀里,轻盈而密切的吻落下来,“旁的什么都不打紧,就是怕你伤心。若是钱财、土地、官位给骗了,我轻而易举便能夺回,可眠眠伤心了,难哄呢。”   “有什么难哄的?我也不要你哄我,我自己撞了南墙会回头,不要你心疼。”我的脸被按在他胸口,只能含糊不清地咕哝,“我只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令社稷安定、百姓安乐,如此你便也安好了,我自然也就不忧心、不伤心。”   伽萨没说话,我抬起头,见他眸子里一瞬千变万化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道:“眠眠所想亦是我所期望的,为保江山社稷、抚绥百姓,我必然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听了这话,我心下感动之余亦有几分不是滋味。   ——万死不辞?   我复而看向他的眼瞳,只见其中目光坚毅深邃,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万死不辞,好一个万死不辞。他是真想为国鞠躬尽瘁,为了填补过往数位先王留下的坑,心甘情愿把自己葬在里头!   我陡然生起气来,又见他坚定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快。他抬手重新将我的脸轻轻往胸前按,我憋着口气,索性低头重重撞在他胸口上。   “你想以身殉国,你可曾想过我?你还想叫我当鳏夫!”   伽萨口中“嘶”了一声,想来是受痛了。我悄悄摸摸脑袋,似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又打量着他的脸色,应当没有大碍。   “我说错了,绝不叫眠眠孤家寡人。”他缓过气来,笑着揉揉胸口,“往后的事明日再议也罢。现下眠眠把我撞疼了,可怎么办呢?”   “哦?”我哼了一声,径自钻回被窝里,“那自然是从长计议咯。” 第139章 许愿   翌日清晨,我凑在铜镜前细瞧左眼上一簇被压折了的睫毛。伽萨挨过来,用手轻轻捋了捋。   “我昨日见到小淘儿。”我阖上左眼躲了躲,道,“你这个弟弟,挺有主见。”   “教他的两个夫子都是平和温敦之人,平常多言中庸之道。”伽萨宽衣换上新袍,白虹抱着换下的衣物出去,“理政之说,他们不会教给他。”   “孩子大了多有自己的心思,他铁了心想学,你拦不住。”我漱过口,吐进唾壶中,帕子在嘴角拭过去,“我见他对你多有不满,不知心中究竟所想如何。再者,他对王权看得也太重了。”   伽萨“唔”了一声,腰间缠上一条玉带。   “若真有一日到了不可收拾的境地,你当如何?”我转过身,看向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伽萨站在镜前,镜中金眸微微一偏,他亦看着镜中之我。   他走过来,金线刺绣在玄服上闪烁出粼粼波光。   “我只是未雨绸缪。”我看着他,抬手抚过他衣上威严肃穆的蛇纹,指腹扫在他胸口裸露的一块皮肤上。   “他是我亲弟,是阿娘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伽萨捉住我的手,眸子静静的,未翻出一丝水花,“但他若有此心,便是同伽莱一样的归宿。”   “不谈他了。”他拍拍我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你看看衣司新制的衣服如何?学的是你们渊国绣娘的绣法,眠眠替我掌掌眼,看着是不是比先前的精巧些?”   闻言,我凑近了些打量着那条熠熠的金蛇,刚捋直的睫毛扫了扫,“针脚是比先前的密集,丝线似乎也细了。”   衬得这蛇妖较之先前少了不少的张狂,多了些庄严神性。   “绣工纯熟了不少,单这一幅蛇纹就得绣二三个月罢?”我问。   “说是花了三月有余,”他笑道,“眠眠博学多才,连纹绣都有涉猎。”   “嗨,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努努嘴,“多谢贺加兰因,什么都逼着我学,凡是母亲会的我都得会。她还叫我给皇叔绣个手帕,害得我把手指头扎得全是小洞。”   伽萨捏住我的手指揉了揉,骂了句“老妖婆”。我心中觉得这词粗鄙,听罢又忍不住窃笑。   “那你给沈澜绣了?”他又问。   “绣了,”我倒是想不绣,谁叫贺加兰因总打我呢。我怕他心里生了醋味,忙道,“不过太后叫我绣个小花,我在上头绣了个张牙舞爪的大狗。听说皇叔看见后脸黑得像煤炭,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处置那帕子了。”   伽萨评道:“不知好歹。”   我笑起来,“他定然是不高兴的,不只因我绣得丑,更是因为我没扮好母亲的举止。”   伽萨听了,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手指。   “好了,眼看着天大亮了。”我说,“大臣都到齐了罢?”   “我再呆一小会儿,”他恋恋地把我捞进怀里,“这一出门,又要整日不见眠眠,想得人抓心挠肝的。”   我勾着他的脖子,“你要是真疼我,就别叫邹吕总是说我坏话呀。”   “邹吕的嘴难堵,我不听就是了。”伽萨抬眼看向窗外逐渐移来的光斑,勾了勾我的下巴,“今日安生呆在宫里,我午时还过来,嗯?”   我爽快应了声,心里盘算着又得换个日子去会那些兽奴。   伽萨走到门前,忽而身形一顿,随后抬起右手来瞧。我跟过去看,只见那道崭新的黑绸护腕上不知被什么勾出了丝,毛毛一片金线浮在上头。   “刚才还好好的呢。”我替他解下来,托在手心里看,“这就坏了,还得送回去重制。”   “倒也不用,绣个什么遮一遮就好了。”伽萨乐呵呵的。   “你想绣个什么?我一会儿叫容安找个渊国绣娘来给你绣个好的。”我问。   伽萨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道:“不如眠眠给我绣一个。”   我盯着他那张脸上人畜无害的淡笑,方知他不是临时起意,是在故意吃我皇叔的醋呢。   “多少年前的醋也要吃,小心我给你绣个大狗。”我嗔他一句小心眼,“你想绣什么?绣个蛇?”   “绣个小花。”他说,“多年前舍不得给你皇叔的那朵小花,如今能不能送给我?”   -   用过早膳,容安把一碗棕黑的汤药端过来。我端着药愣了会神,直到苦涩的气味钻进鼻腔里,才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味蔓延在舌面上,继而直冲脑门,呛得我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容安连忙把放在一旁的冰镇酸梅饮也端过来,顺带两盘酸甜的果脯。   “这是什么药,怎么苦成这样?”我用清水漱了好几遍口也去不掉那药残存的味道,只能蹙着眉头抱怨,“叫我想起贺加兰因那药,正是苦得吓人。”   我往口中塞了颗盐渍梅子,“宝璎这几日如何?”   “桑鸠说郡主不爱出门,一面遵医嘱喝药,一面只爱独自在寝殿里头。他悄悄去看过一二次,见郡主在偷偷地哭。”容安道,“这几日还好些,因着见到宫中还有几位当初跟着公子来万明的乐伎伶人,把他们叫过去奏乡乐以解思乡之情。”   乐伎?我把梅核吐去,“叫人替我看着那几个乐伎,别让他们翻出花儿来。还有,她带来的人都要细查,有异的寻个由头除去就是。”   “是。”容安收拾了药碗,“公子面色不好,要不再睡会儿?”   我摸了摸脸,歪在座上小口喝着凉丝丝的酸梅饮,“不急。”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外头便来了两个鹤发男子。二人虽是万明相貌,周身仪态却儒雅大方,眉目间更是温和慈祥。   “臣等拜见贵人。”   我放下空碗,坐正了身子,“二位便是如今教导小殿下的先生?”   “是。”二人恭敬应道。   我擦擦手上的水珠,令人奉上茶盏座椅。先是过问了小淘儿如今正读的书,而后又询过他近来的言行举止。   果不其然,小淘儿如今年岁虽不大,却已然很有宏图大志,因而越加发奋读书。可惜碍于伽萨特意关照,多令他读些圣贤书,却不叫他接触兵法等一干文章,故而有些受挫。   “小殿下心高气傲,不愿拘于舞文弄墨,曾多番问臣何时能开始研习兵法。”夫子道,“臣以殿下年岁太小搪塞过去,只是此计终不得长久。万明男子十岁得命,如今距离王为殿下赐名不过一载的光景。届时殿下再提起,恐怕就不好支吾过去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就请二位在他得名前好好教导。这孩子性子别扭,劳二位先生多费心,千万莫叫他误入歧途。若有什么事拿捏不准,来回我就是。”   话音刚落,容安便捧出一盘银子赠予他们二人。   两位夫子彼此对视一言,伏地叩谢。   我垂眸看着他们二人,心中暗暗叹气,却未曾多言,只叫容安送他们出去。   “其实小淘儿本是个好孩子。”待他返身回来,我又歪在了座上,手里盘着一串菩提手串。从前不喜欢这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如今反而留意起来了。整日里有那许多事要烦心,到头来累得不想挪动,只剩手指尖儿还有些力气。   “公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容安安慰道。   “他不似凡子,我怕平白浪费了他一身的才华。”我勾着手串转了两下,“可又怕他真的有那等狼子野心,到头来的结果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容安往香炉里添了些静心凝神的香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公子也是两害取其轻,没有对不住谁。”   我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你焚的什么香?”   “还是公子常用的那些。”容安搭上香炉盖子,“郡主给的那些香料,奴也请御医看过,是好香。不过公子不提,奴也不敢轻易换上。”   “既然御医看过无妨,就用一回试试。不用多,掺在平常用的香里就是。”我道。近来越发觉得以往用的安神香效果减退,夜里也睡不安稳,换一换总归好些,“我再睡一会儿,王午时过来,你巳时五刻就来叫我起身。”   -   “鹤郎。”   谁在唤我的名?   “鹤郎。”   那女声轻柔婉转,似衔着一道舒缓的春风,三分惆怅的疏离。   “鹤郎,及早抽身,莫要卷入是非中去。”   母亲?!   我倏然睁开眼,面上俨然挂着淋淋的汗。已然在记忆中淡去的身影重新在心头变得清晰,伤怀还未涌上来,我只觉得心上一阵空落落的迷茫之感。   母亲,我早已身在是非中,哪里是随意便能抽身的呢?   我抹了把脸起身,枯坐片刻,方才感到潮水似的失落在身体里汹涌拍击。   床幔外的人影晃了晃,容安隔着床幔轻声地询:“公子?”   我撩开帷幔,疲惫地抬眼。他似是被我的神态惊了一下,不安地握住了我的手,“公子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身子不适?奴去请御医来看看。”   “公子。”另一人端着茶过来,我眨了眨眼,是几日未见的桑鸠。   他拉了拉容安的衣袖示意对方让开些,端着茶上前来,不待我问便道:“郡主说她好些了,还让奴回来跟着公子。不过公子放心,郡主并未看出什么,就是奴不能继续替公子……”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空虚被他们二人略略填满了些,“无妨,你回来了也好。容安一个人多有些辛苦,还是你们二人一同跟着我好些,也热闹。”   “公子似乎伤心了。”桑鸠道,“公子放心,不论如何,奴和容安一定跟着公子、陪着公子。”   我看着他们,许久才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支使他们一人替我更衣,一人把母亲的琴搬了出来。   “公子也思乡呢。”容安蹲在我脚边,双手托着腮。   “公子的琴技很好,”桑鸠说,“奴刚跟着公子的时候就听过。”   我细细打量着琴身秀雅精致的浮雕,仿佛还带着母亲衣袖上沉稳内敛的香气。   人人都说她身上熏的香太过陈腐老调,配不得她明丽的容颜。可又有谁不知道她此举是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她就像衣角上的熏香那般,静静地在王府一隅里枯萎腐烂。   我下意识放缓了动作,将琴稳稳置在琴桌上。指肉勾在弦上的一瞬,似乎还能感受到母亲手指尖的温热。   “呀,公子流血了。”容安惊呼一声,打破了我的绻思。我抬起手,只见指腹上一道深深的勒痕嵌入肉中,鲜血正自伤口缓缓渗出来。   垂眼看去,琴弦上亦有一段血色。   他们二人虽担心,却也有条不紊地替我上止血药粉,用纱布认真地包裹起来。   “怎么了?”刚踏进门的伽萨与正要出门的容安碰了头,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瓶,快步赶至我身边。   “许久不碰琴,有些生疏,不小心将手划了。”我心不在焉地用目光指了指置在一旁的琴,“还未来得及给你绣小花。”   “眠眠这样,我可舍不得劳累你了。”伽萨心疼地把我的手托在手心里,想碰一碰纱布,又怕弄疼了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手,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许是见我面色不佳,神情又恍惚,他遣散了殿中近侍的诸人,不多问便揽住我的肩头,让我靠在了他怀中。   我长叹一声,闭上眼。   伽萨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着我,搭在肩旁的手用力抚了抚。   “你不问问我为何伤心么?”在他陪我静坐许久后,我终于有气无力地问。   “眠眠若是想说,自己会告诉我的。”伽萨道,“若是不想说,我就陪眠眠坐着也好。”随后又是一段静默。   半晌,我轻声道:“我刚才梦见母亲了。”   “眠眠很想她?”伽萨偏过脸蹭了蹭我的头,“梁夫人去得太早,难怪你思念。”   “如果不是贺加兰因……她就不会嫁与我父亲,不会落得那般境地。”我看着那把琴,“她……皇叔对她情深一片,必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她本可以与他白头偕老。”   “我父亲、父亲他享受了母亲那么多年的爱,又让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冷落讥讽。”我的眼眶酸酸的,“母亲向来温柔待人,一生谨小慎微,品行家世未必配不上国母之位,临了却落得那样的结局。”   话至此,我心中越发怨恨贺加兰因,不自觉将手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肉里。   伽萨的心跳渐渐传入我耳中,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蓦地,我泄了气似的,松开了手。   他的母亲也去了,去前还被人拷起来,日日取血为我医疾。   “伽萨,你是不是也很想云夫人?”我问他。   他顿了顿才答:“想。”   “我……”我仰起脸看向他,却被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止住了言语。   “她的死,是有人存心作恶,而非你之过错。”伽萨道,“我只是怪自己未能及时识破他们的奸计,才致使阿娘受尽折磨而亡。她本就是个要强的女子,必然不想见我消沉,故而我一路走至今日,替她报仇雪恨。”   “有朝一日,我们必定也为丈母讨个公道。”他吻过我的前额。   我抬起眼,微微怔然地看向他。他坚定地望着我,伸手从我眼尾轻轻刮过。我骤然用力点点头,重新靠在了他肩上。   “我梦见母亲对我说,及早抽身。”我又道,“她向来不愿我身涉风口浪尖,也不知道她若见我今日的情形,在九泉之下是否高兴。”   “她想你藏拙,不是不想你崭露头角,而是怕出头后旁人伤你。”伽萨反道,“可如今有我在,无人能伤你。丈母见你出落成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是欣慰,指不定还与别人说,你看,我的眠眠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轻笑两声,心头的阴翳渐渐消散。   “今日朝中说了些什么事?”我换了个话头。   伽萨沉默了片刻,不答。   “是不是邹吕又骂我了?”我皱起眉头。   “倒不是这个。”伽萨闪烁其词。   “那是工匠们又挖了什么大墓么?”他支支吾吾的,我心中更狐疑起来。   “非也。”伽萨又道。   “都城的异族百姓惹事了?”   “并没有。”   “抚民司办得不好?”   “并非此事。”   “那究竟是什么事?”我攀住他的肩,催促道,“你说呀。”   伽萨深吸一口气,缴械似的飞快道:“贺加兰因派来使者,问我既迎郡主入城,为何还不办封后大典。”   -   听着我骂了一路的“老妖婆”后,踏霜似乎也倦了,终于停在一片旷野之中。   伽萨在身后用力勾住我的腰,两腿夹紧白狼的腹部,踏霜便缓缓地在野原上走着。新生的草因缺水而半枯半绿,挠着我的脚踝。他知道我心上不痛快,特意撇下满桌的折子带我出游。   我俯下身抱着踏霜,脸埋在它后颈的白毛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远处落日伏地,周遭云彩赤粉交融一片,托着颗金色的曜日,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显得尤为壮丽。   这样好的风景,真不该被那老妖婆打搅了。   “你想如何呢?”我不甚熟练地从踏霜身上翻下去,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松软土地上。踏霜连忙用它的大头拱了拱我,生怕我把自己摔坏了。   伽萨亦跳下狼背,坐在我身旁,“晾着。我什么心思旁人不知道就罢了,眠眠若是还不知道,我就要伤心了。”   “我不担心你,只是怕宝璎心里难过。她一个金尊玉贵的闺阁女儿,又远在异国他乡的。”我回想着伽萨路上与说的话,“贺加兰因若用她父母来要挟,她才真是骑虎难下了。”   “眠眠心疼她,也心疼心疼我。”伽萨撇撇嘴,“我一个好好的王,给人家塞了个一面之缘的姑娘,逼我与她成亲,还败坏我的名声。”   “好,我疼疼你。”他这话说得越发显得像个娇羞小娘子,我一乐,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伽萨眼疾手快地勾住我,顺手就捏住了我的下巴。   正要覆唇,本在一旁摇尾巴的踏霜突然拱到我们二人之间,长尾一甩,便将主人蹬开了。它亲昵地用吻蹭着我的脸,直到我也在它脸上亲了亲才作罢,安分地卧在我身侧。   被蹬进草里的伽萨一面拍掉玄服上沾染的草屑,一面抬手拍了拍踏霜的大脑袋,“老妖婆把人家不管不顾地送过来,已经是祸害了;我要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把她……岂不助纣为虐。再者,整个万明都知道谁才是王后,就算强行封她,也只能落得个遭人唾骂的处境。眠眠心肠软,也舍不得这般。”   我倚在踏霜柔软的身子上,它兴奋地吐着红舌,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草地,击起一阵尘土。伽萨抓住它摆动的尾巴,报复似的揪起两簇毛打了个结。   “我想着,不如让宝璎称病,这事儿能拖就拖。”我捋着踏霜的毛,“贺加兰因是想一面出兵一面施压,内外一同进攻,搅得咱俩不得安生。她此举也是猜得那些小部难以抗衡金甲,这才自内又添了把火。”   伽萨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将踏霜的尾巴放下去。谁知那白狼通人性,用尾重重得甩了他一下算是报复回去。   “你只稳定朝堂军心就是,宝璎的事交给我罢。”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抱住踏霜的大头,“你说好不好呀,踏霜?”   伽萨无奈道:“好不好你不该问为夫么?”   我“嘿嘿”一笑,转身抱住他,“踏霜像大狗似的,我看着喜欢。”   说着便要往踏霜身上爬,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再骑上白狼恣意奔跑一会儿。伽萨却拉住我,“等等。”   夜幕落下,初升月辉落在他散落的银发上。他点燃一盏灯放在草地上,从踏霜背上鞍座旁解下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掏出一副竹架,在空中抖了两下便打开。   伽萨含笑将布罩在架子上,我方认出这是一盏状似孔明灯的东西。   “听闻渊国有为逝去之人放河灯、祈求来世安乐的习俗。万明虽不能放河灯,却也会放天灯来祝祷同样的心愿。”他道,“我想,若是放一盏天灯给丈母,愿她来世平安、觅得良人,就再好不过了。”   我惊讶地望着那盏灯,愣了许久才接过伽萨递来的毛笔。思索半刻,便提笔写下“愿母亲来世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几个字。   正待放飞,我忽而抬眼望向伽萨。他正仰头看向天际逐渐闪烁着出现的星辰,眸子焕发出淡淡的光泽。   我抿唇想了想,在另一面写下对云夫人的祝语。   既写了两面,倒不如将另两面也写了。我转了转灯,一面愿伽萨与我永不分离,一面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眠眠的愿望写了这么多呢。”不知何时,伽萨凑到了我身边。他的目光扫过灯面,触及云夫人时短暂地停了停,低声与我道:“多谢。”   “我要多谢你,为我费心安排这个。”我拿来火石,伽萨便捧起灯笼。火焰腾起,天灯便借力渐渐高升,带着夜里一次温暖的火光升上天际。   我抬头看着天灯飘向天穹无穷远处,携着我与伽萨美好的心愿一同飞去,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偏过头却看见身边的伽萨亦仰着脸望向天际,眸子里亮晶晶的,便又觉得纵使万千言语也再没有诉说必要。   他就在我身侧,手臂紧紧搂着我。余生很长,我有无数的时日能与他慢慢诉说爱意、携手共度,又何必急于此时?良辰美景,只需静静欣赏便是。   忽的,伽萨唤我:“眠眠,你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满天星河流转,灿烂无比。其间一二颗亮若银月的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际,坠入苍穹的另一端。   “听闻对着流星许愿便能实现心愿,眠眠,快许个愿。”他催促我。   我一面笑他信这些话,一面也真的阖上双眼,虔诚地许了个我与他都心知肚明的愿望。   再次睁眼时,越来越多的流星在天空中划过。一时间,仿佛令我回到了与伽萨在大漠中的那个晚上。   “那时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走,我说不愿意。”我笑着,目光追随着不断飞逝的流星,“如今若是再问……”   “眠眠,你可愿意与我长相厮守,共度余生?”未等我说完,伽萨便拉住我的手。他的眼眸似水流淌,静静地望着我的脸。   我点了点头,“我愿意。” 第140章 收买   临近返途时,天色已然全暗。我抱着踏霜的脑袋摸了摸,随后被伽萨一把捞上了狼背。   有一瞬的掠影自视野里划过,我抬眸,瞥见远处一道模糊的人影。伽萨仿佛也察觉到什么,身后的呼吸声骤而凝滞。然而眨眼的工夫,那道黑影便全然消失不见了。   我随意捋了两下踏霜的后颈,落下几根白色的毛缠在指间,又被抖落在草里。四周空旷无人,唯有白狼的鼻息重重喷在草地上的声音。   “眠眠坐稳。”他在我背后提醒着,驭狼飞速行进。   借着风声的遮掩,我飞快地将一枚玉戒从指上脱下,抛落草地之上。   -   隔日,我派宴月去探那批兽奴的动向。他蹲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鹅蛋。   “是我做得不合主子心意么?”他的眼里很快充斥起哀愁,“兽奴凶悍,不是好人。”   “你做得很好,”我立在窗前,目光跨过石雕的窗,落在远处的白玉阶上,“但这件事若有错漏,必然招致横祸。”   明月台奢华,我终究没有搬进去,而是陪在伽萨身侧。白玉阶通向最上端的东君殿,他若归寝,必然半路来看我。   “我不想你去做。”我转身道。   宴月身边别着从前我赠与他的那支玉笛,他的手指似是无意地从上抚过去,应声退下,只留一句,“谢主子。”   不过几日,一张满载兽奴行踪的纸便呈在了我的案上。   那几个兽奴倒是不行盗窃等贼事,只盯着几家富人处明抢。抢的多是些金银珠宝,而后夜间往黑市去典当置财,几次三番,倒也没有失手过。只可惜那几个富庶人家隔三差五便被洗劫,整日里惴惴不安,不得安宁。   虽报了官,奈何那些人有武艺傍身,行踪诡谲,一时也半会儿抓不着人。   乍一看,仿佛我放出了几条疯狗。   “这三家都是邹吕身边的拥趸,如此行径,仿佛他们与这些人有仇。”我提笔蘸了朱墨,在图上圈了几处地点,正是那三位的宅邸,“这位姓丘的,先王在时任司空一职,专管修路之事。”   “那位达奚大人原为太史,不过伽牧在时他便已功成身退,如今正值安享晚年之际。”温辰与我道。   安享晚年,我心里嗤笑一声,继而去翻看第三人的书文。   那人在都城中远不如另二位有名,乃是一富商大贾,常年远行行商,那座大宅里平日里只有妻儿居住。为这事,府中足足添了三倍人手守着院子,银子花得如流水。   “这倒是奇了,”我用笔杆敲敲脑袋,“这几人虽与邹吕来往甚密,却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这恰恰便是奇怪之处。”温辰道,“既然这三人身份各异,为何兽奴偏偏盯着他们三人闹腾?要说行劫掠之事,也不带这样三五日便一去、去了却也抢上足够应付三五日的钱财的。”   我心上亦觉得不简单,起身去翻看了公主府借口取来的官册。   这位丘司空为官时碌碌无为,三十余年只修了几条道。伽萨刚继位便撤去了不少官员的玉印,他就是其中之一。此后丘司空靠着多年攒下的家产放贷度日,剥削佃户,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而达奚祖上并无官职,积年清贫,直到他一纸颂文贴到街头,大肆赞和先王丰功伟绩时方被赐了个官位。此后一路升迁,次次皆在宫宴后,想必是借着面见先王的机会阿谀奉承,哄得那昏君高兴了便得了升官。   至于那富商,祖上三代都是经商的,更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自他那辈起,家业突然做得极大,胜过先前整整三代人。   我蹙着眉在屋内踱了半圈,不死心地又去翻看了他们的记录档案,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瞧。   正看着,外头的女奴敲门道:“女君令奴送两碗凉饮来。”   伽萨继位后给他的兄弟姐妹们赐了封地和尊号,说来也就两个弟弟同一个妹妹了。小淘儿年岁太小不作数,剩下的伽叶依旧抱胸懒散地靠在柱上,伽殷则忙着向温辰“讨教”,谁都顾不上他。   最后伽萨很是斟酌地赐了伽叶两个字,“贤瑜”,意在说他是个品行出众的良臣。我读着这两个字,脑中回忆着伽叶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偏偏觉得怪异得很。   伽殷便不一样。自古万明公主皆得一字封号,称为小某君。她却亲自上书要了个“荆”字做封号,力主将那“小”字去了。那日伽萨摸着下巴批了她的文书,此后人皆称她荆君,府中人称女君。   那时我问伽萨是否以为僭越,他却摇头说,若是觉得她有那个心思,便不会特许她依旧住在王都了。   我喝着手中的汤羹,笑嘻嘻道:“你的这位女君,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得很。”   温辰听着,也不说话,只是耳垂默不作声地爬上一抹嫣红。   我正低头要再喝一口,忽而脑中蹦出个念头,连忙搁下碗去翻那名录。   达奚早年丧妻,续弦是一位姓凌的歌女。而这位歌女的父亲原任司寇,专管王都的刑狱诉讼,后因贪赃枉法而抄家入狱,却未供出与其合谋之人。后因先王醉心于延寿之事,将此事草草放过,没了下文。   “长砚你说,那与他同谋之人会是谁?”我将官册放在案上,目光攥着那凌司寇的名字。   他沉思一瞬,道:“我派府中人替你查。”   -   风过草野,带来了万明秋日里的第一丝凉风。被日头晒得几乎干涸的河道被一阵短暂轻薄的细雨润湿,终于有了返潮的迹象。   我立在郊野一处时常闹鬼的破旧宅子里头,靴头碰过个咕噜咕噜滚动的陶瓶。   梁上俄尔悬下个死尸,裹在发黄的白布里头。尸体无面,只用白纸画了幅半哭半笑的脸贴在上头——丘司空半路失踪的爱子,如今就悬挂在这里。   容安怕得想往我身后躲,又舍不得我去碰那死尸,边哭丧着脸边伸手去解那绳子。我将他一把拉到身后,左手腕上射出一枚袖箭将悬着死尸的绳子割断。尸体砸在地上,露出门外一个身影。   那兽奴躺在门前一块巨石上,一手枕在臂后,一手抛着个白色的东西。他身着绫罗绸缎,与当初的狼狈模样判若两人。   “能找到这里,”他转过脸,吐出一口流利的万明语。休整过后,他的声音甚至能端起几分矜贵,“该算你有点本事——还是说宫中的伎俩厉害?”   “我替你赎身,不是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我绕过死尸,他若有若无地睨我一眼。   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闪身至我跟前,一只格外宽大的手扼紧了我的喉头。他道:“你不还是收拾了么?”   “你家在王都专管贩卖丝绸,却因此招致灭门之灾。”我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摸出小臂上绑着的流星镖,“姓渠的富商恨你家抢了他的财路,与凌司寇合谋算计你父亲兄长以莫须有之罪入狱屈死。你的母亲与族中女眷没入花楼为娼,而你与族中几个幼弟一同被押入兽台为奴。”   兽奴的双眼因厌恶而半眯,臂上弓起青筋。我感到颈上的力道骤然加重,手中的流星镖飞出袖子,他敏捷地后退几步。   我抬手抚过颈上的痛处,继续道:“丘司空在花楼中凌辱你的母亲致其惨死,又为报复,以修路之由推平你家祖宅地基、挖墓曝尸,甚至——”   买通兽台,以借人修路为由,令他亲自挖开了自家的祖坟。   “够了。”他似是被戳中痛处,恶狠狠地盯着我,“若再敢提一个字,你的骨头今夜就会躺在东君殿的石板上。”   “我替你家平冤雪耻、告慰亡灵,又纵你亲自复了仇。”我抬起眼,“你倒要杀我?”   “宫中人从不使闲钱、白给好处。说罢,你做这些事,是想要什么?”他平复下来,重新跳到那石头上,盘起一条腿坐下,将我的那枚玉戒指在手中一次次抛起又接住,“是要我永世为你的奴,还是要我为你赴汤蹈火?”   我的目光随着戒指上下几个来回,才道:“那夜也好,金玉道之日也罢,你也在跟踪我。”   “看你出手阔绰,好奇罢了。原来是宫中人,大名鼎鼎的王后。怎么?”他的身子微微前倾,“难不成偷腥来了?”   见我冷了脸,兽奴才敛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有话直说,你既然为我家做了这些,我还你的情也是应当的。”他缓缓走过来,身后远处飞起几只嘶啼的黑鸦,“我的那几个胞弟自小被药灌坏了脑子,要做什么,全都吩咐给我。”   兽奴在我身前站定,我这才发觉,他的眸子竟然澄澈明亮得像两汪碧水。   “铩,你这名字倒不错。”我偏过头,容安不情不愿地将一袋药捧上前,“这是断情的解药,给你那几个弟弟治治。”   铩警惕地盯着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莞尔道:“我想请你替我杀个人,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好想当咸鱼 第141章 节俭   转眼入了秋,洒扫院落的小奴每日都要把枯叶踩得咯吱咯吱响,底下不知道碾死了几只蚂蚁。   我手里转着那串菩提子,望了眼窗外晃动的人影,声音淹没在“沙沙”声中,“前朝死了两个人,伽萨没有说什么?”   “王令人去查,但主子也知道,”宴月道,“那些人做事隐蔽、不露痕迹,就连我也不大捉得到他们的踪迹。”   “不大捉得到。”圆润的菩提在手中停下,我在口中重复一遍,抬眸看向他,“这么说你能看得出他们的行踪?”   “只能略识得两三分,主子既然让我与他们打过照面,我多少能觉察到些。那些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人,要看出来则难如登云……登天。”宴月乖顺地低着头,“我借着暗卫的身份,套过他们几次话,多是一知半解的,主子放心。”   这就难办了。虽说宴月从前身为乐伎,对许多细枝末节的感知往往胜过常人,但也因身在渊国耽误了不少时日。万明暗卫虽不如他敏感,但私下学到的东西未必比他少,就怕有那么一两个机灵的冒了尖儿,也发现点什么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我将手串摘下握在手心里,“你既然能看出,他们发现端倪也是迟早的事。”   “主子想如何?”   “不急,”我盯着手串末端挂着的穗子,在靠枕上轻轻碰着,“先除了邹吕这个祸患,再处置了兽奴也不迟。”   宴月眨了眨眼,只问我那些暗器好不好用、趁不趁手。门外渐有脚步声传来,他侧耳听了一瞬,而后飞快地闪身入了内室。   过来的是青云。   他抿着嘴,面色并不好看。我暗自捏紧了珠串,不动声色道:“你怎么过来了?”   青云的话叫我心中“咯噔”一响。   他向我微微俯身,“前朝有事,王说请贵人即刻就去。”   -   “怎么了?”我沏了盏茶推去伽萨面前,“你的脸色不好看,方才青云过来时面色也是一样的凝重。是不是朝臣又说了什么话叫你不高兴了?”   伽萨抬起头,双眼里含着一股无处可藏的疲惫。我被他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面前却被递上一份军书。   万明金甲在边境迎战拓骨部落,首战告……告败,军士损伤过万?   我至今甚少听见金甲的败绩,还是同拓骨人。看着那份军书,我心中亦无暇窃窃庆幸他并未察觉我的手笔。   “胜败乃兵家常事,万明与拓骨人交战不下数十次,两方的战略都算是彼此相熟。”我绕到座后,替伽萨捏了捏肩,安慰道,“许是这次他们走了大运,胜了一场,不足为惧。”   “正因是拓骨人。”伽萨握住我的一只手,偏过脸颊蹭了蹭,“按理说金甲对拓骨的作战兵法已经无比熟悉,就算战败也不至于有如此损耗。可前线来报,金甲后撤时遭拓骨奇袭,竟然溃不成军。”   他把那最后四个字咬得极深,我心跳一滞,缓声道:“这才一战,你可不能乱。”   “孤……我知道,只是对着你说话才不曾掩饰。”他拉着我站在舆图前,“万明金甲后方地势复杂,南部狐狸泉边上就是一片流沙。金甲此番后撤意图诱敌深入、使拓骨军队陷入流沙之中,一举歼灭。而拓骨人——”   他手中的小杆在图上横截一划,“竟然摸清了狐狸泉的地形,将金甲后方两侧丘地截住,令金甲无处可走,反倒被逼入流沙之中。”   狐狸泉是大漠中一片流沙地,因沙子流动入水、地势险恶复杂,方得名狐狸泉。此处距离拓骨人长居的地方远得很,反而更近万明。万明每年派出百名地官深入大漠摸索,才探清了附近的地形。拓骨人能摸清这处的实情,实在不简单。   果不其然,伽萨也道:“我在想,他们为何会对狐狸泉如此了解。”   “你是怀疑……”我话到一半突然顿住,提笔在纸上写下“有人泄密”四个字。   伽萨点了点头。我回头打量窗外,伽萨接过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原本我也只当是偶然,但今晨送来了第二份军报。”他抽出一份沾染血迹的奏折,“金甲险胜,还是折了一批人。”   我接来看了,又是折在地形上。   拓骨人败退入岩谷,岩谷乃大漠中巨石风化形成,因两侧皆为巨岩而中空,如同谷底,故而得名。谁人都知道入岩谷便如入瓮,有进无出,金甲自然也明白,因此攀上岩石行进。却不妨拓骨人纵豺狼虎豹,将金甲围困岩地之上,又是一场搏杀。   “拓骨王子先前入都,会不会是那时?”我问。   “那时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监视之下,无法得手。”伽萨写道,“我倒怀疑是这段时日有人手脚不干净。成文的舆图仅二份,一幅在此,一幅在兰台处保存,边境禁军统帅与蕃兵头领仅持部分舆图。照眼下的情形看,拓骨人今日对大漠的了解并非仅靠部分舆图可以达到的。”   “兰台的官员及其亲眷已被我扣留在各自府中,派人暗中查探动向。”他继续写着,“如今仅剩的,唯有面前这一幅。”   我看着眼前这幅硕大的舆图,顿觉身边危机四伏,忙将它从墙上取下抱在怀里,悄声道,“那你还不藏好?”   “藏起来,还如何引鼠出穴?”伽萨将图从我怀里抽出来,重新挂在了墙上,遮住壁上一处隐蔽的小匣子。   “这是……?”我抬指敲敲那处。   伽萨望着我,打了个手势,“另一份舆图。”   -   傍晚,我坐在桌旁,看着小奴们来来往往地在院里走。   容安很不开心地与我一同盯着窗外,“上回已经搬去半个库房的东西了,今日又搬,总共也不剩多少了。”   “前线战事吃紧,接连两场大战损耗都超过了预计之数,一时半会儿又不能从别处来钱。”我怀里抱着琴,“左右我也用不上那些东西,拿去养兵总好过在库房里吃灰,熬过这段时日就好了。”   若不是因着明月台是伽萨为我建的,又身携吉祥寓意,我连那里的宝石都想扣下来。我暗暗嘀咕一句。   “奴问过白虹了,王今日也不曾说军费紧缺的事。”容安委屈道,“这些都是皇上专门划给公子使的,若是皇上知道公子拿这些钱补贴万明,又要生气了。”   “皇叔已经不是皇上了。”我叹了口气。皇叔如今被困在宫中,大渊江山握在贺加兰因手里,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可万明眼下如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难保,还有谁能救他呢?   我抚过琴弦,“你不懂,他今日与我重提金玉道的事了。若是不缺钱,他一时半刻不会想着拆了金玉道。与其等着彻底掏空国库,不如先拿我自己的贴上。”   “宫中人如今都说公子一个富可敌万明一国呢。”容安道,“奴听着这话心里酸酸的,公子还是留一些应急罢,万一以后有些什么事呢。”   我想了想,“那便留一箱罢,到时候还得给你们发月钱。”   “奴不是这个意思!”容安见我铁了心把银子都花掉的模样,急得跺了跺脚,桑鸠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未几,屋外檐上翻下个黑影,迅敏地推开窗滚了进来,猫似的落地无声。屋外扫落叶的小奴背对着床,竟一丝也不曾察觉。   宴月拂去身上的灰,冲我一礼,“主子的话,奴已经带到了。”   我点头“嗯”了一声。   此刻战事繁忙,前朝若再出事,伽萨只会徒增烦恼。远近一齐出事,容易让宫中大乱,而后贼人有机可乘。倒不如缓几日再取邹吕那党人的性命,让兽奴暂且收手。   “其实……王此时忙于战事,无心在这些小事上,纵然死一两个人也惊不起大浪。”宴月却道,“照宴月看,主子若想动手,这时候却是个好时机。”   我将茶盏端到唇边,想了想又放下了,“我是怕他分心。”   “可战事一旦平定,王便有全心来处理此事,倒不如此事趁乱动手。等到战事初平,一切痕迹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出。”宴月目光灼灼,手中露出流星镖的一角。   我端着茶沉思半刻,还是咬着牙摇了头。   “邹吕的事都是外事,什么时候做掉都不着急。我不想让他更累,邹吕的命和他的身子比起来算什么东西。”我饮下一口茶润润喉咙,桑鸠接过琴去放好,我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册子翻看起来,“既然要打仗,宫中也该出一份力。能省的地方都省一些,等过了这些时候再放宽用度也不迟。”当即就划去了几项开销。   “宴月,你替我盯着那些兽奴的动向,别让他们再搅出什么乱子。”我提着笔,“眼下都城也好,宫中也罢,都不许节外生枝。”   宴月应声退下,依旧是从窗出去的。   那屋外洒扫的小奴这会却突然直起了腰。我隔着缓缓合上的窗,紧紧盯着他的身影,他却转头看向了殿门处。   随后桑鸠便进来,后头跟着许久未见的温辰。   我站起身,挂上一幅轻松笑意,“长砚,你怎么来了?”   温辰却并不笑。他那副总是温润和蔼的面上鲜少地僵着,投向我的眼神却复杂。见状,容安与桑鸠都默默退了出去,不多时外头便传来了遣散小奴的声音。   待到窗外晃动的虚影皆散尽,我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乌黑的眼瞳仿佛要看穿我的心底。我不免有些心虚,轻声问:“怎么了呀?”   温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尽。我只当是公主有什么事,刚放下防备,却遭他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那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作者有话说:   等我晚点再更一章! 第142章 心虚   我唇畔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继而道:“你说什么呢?”   温辰定定地看着我,继续道:“前朝那些事,和你有无关系?”   前朝?   我心中虽有些慌乱,不知是否被他发现了些什么,面上仍故作不明道:“前朝出了什么事?我这些时日不是在宫中么,前朝若有什么事,又与我有何关系?”   “阿鹤!”闻言,温辰半是生气、半是失望地喊了我一声,从斗篷里头丢出个东西在桌上。那沾了血的白玉戒指在桌上滚了一圈,碰到我的笔筒才倒了下去。   “啪嗒”一声脆响,仿佛什么东西叩在了我心上。   “那日我和伽萨出宫游玩,不慎掉在外头了。”我看着那枚戒指,清楚地记得它曾经被铩握在手里抛玩。心中猜得此事露了端倪,却还是仿佛要和他犟到底,“我不知道给谁捡去了,也不知道这上头怎么沾染了血迹。”   “那你说说,前些日子每次蜻蜓点水似的来过抚民司后,你都去了何处?”温辰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殿内寂静,唯有他的骨节碰撞桌面之音。   我的心跳随着他的敲击一次次停顿,颇觉自己在被审讯,随口胡诌道:“我只是……随处走走罢了。”   眼见从我口中问不出实话,温辰索性撩开衣摆坐下,只道:“阿鹤,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兀自也扶桌坐下,抬手按了按额侧开始隐痛的穴位,目光落在册上用朱笔划去的一行墨字上。半晌,我温吞开口:“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若不是有人逼我,我也不至于动手做这些事。”   “你要把这东西交给旁人么?”我捏着那枚戒指看了看,上头竖着一道细碎的裂痕。   温辰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若我想把它交给旁人,怎会来你处?”   “世上不得已的事那么多,沾上了‘宫中’两个字只会更添下作。过去你与我说,我能保护自己了,你很高兴。”我道,“如今你不高兴了么?可是我身在这里,我想活命就不得不使些手段。”   “可是这事终究危险,一旦王知道,你们之间难免生龃龉。”温辰急切道,“阿鹤,要三思。此刻太后的眼睛也盯在你们二人之间,一旦有了可乘之机,郡主必然受她指使,届时你们……”   “此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是无人说出去,他自然无从知道。”独自忧愁多日的事情经他口说出,还是令我暗叹一口气,只盼着能以进为退,于是抬目凄凄地看向他,口中道,“长砚,我知道你为人霁月清风,看不惯前朝的手段。你若是不喜欢,告发我也无妨。是我不喜欢邹吕,所以命人……”   “杀”字还未出口,只见温辰“腾”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原本以为要遭他一番训斥,谁知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阿鹤,我明白你不得已。可是私下笼络异族百姓、收买朝臣一事不得不谨慎。你想对抗邹吕不假,若是邹吕反过来拿这事做文章,怕是王不高兴。”   我怔怔地抬起头,方才意识到他说得竟不是那件事,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温辰只当我还未想明白,耐心与我分析道:“你想,这样大肆令异族官员在朝廷上与本族官员拌嘴吵架、搬弄是非,谁看不出他们以谁为首?你想令他们为你口舌,可这里是万明,万明臣子所认的唯一的主子,当是明堂上那位。”   笼络官员罢了。我是私下授意身边人招呼异族小官,为我在朝廷上争一席之地,与邹吕一党分庭抗礼。也亲自去拜访慰问了几个部族,以获取他们的忠心与信任。   只是这些事,在杀人谋命前比起来太过于小巫见大巫,才让我全然抛诸脑后。   幸好没将那“杀”字说出口,否则反倒弄巧成拙了。   我暗自惊了一身冷汗,不自觉捂住了嘴。   见状,温辰再道:“我明白你对邹吕不满,女君也知道这事,大家都是向着你的。不必与这等庸臣较劲,你看你,又是头痛又是发晕,不如好好歇息歇息。”   “那……那你怎么拿到这个的?”我的舌头几乎要在口中打个结,好不容易才找着个话头,手心托着那枚沾染了血色的戒指问。   温辰瞥了眼玉戒,“前几日有两个少年打架进了抚民司,为了抢这枚玉戒打得头破血流。我办事之余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你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小声嘀咕一句,道:“你刚才疾言厉色的模样,吓我一跳。”   “我是怕你被人引着误入歧途,着了奸人的道。应对是个法子,可若是那人故意种种就为了逼你应对、逼你犯错,此时置之不理才是良策。”温辰自知神色太过,缓和了许多,“阿鹤,如今情势复杂,你千万小心。不论如何,还有王在你身边,再不济,还有女君与我。”   “好,”我压下心中后怕,面上乖顺道,“长砚,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   送走温辰,我竟觉得有些精疲力尽之感,软绵绵地歪倒在榻上玩那串菩提子。   这是怎么了?我自己也辨不明白。   容安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见我无力地歪在那里,关切道:“公子身子又不舒服了?”   “乏得很。”我翻了个身,将手串丢在扶手上,忽道,“容安,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挺胆小的?”   “公子胆子可大了,兽奴那种人,奴一点都不敢碰,公子却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容安把茶递给我,跪在榻边与我说话。   我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自嘲地笑了两声,“可我怕人家知道,我面上和蔼,背地里专想着怎么害人。”   “公子不是害人,是旁人先来害公子的。”容安一本正经地纠正我,“公子是好脾气的人,但是也不能叫人随意欺负。若……若奴给人欺负了,奴也没有好脸色给人家。”   “你说假如有一日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弃我而去?”我问。   “不会的。”容安斩钉截铁道,“大家都舍不得公子……反正奴第一个舍不得,奴要一直跟着公子。”   我看着他那张白净的脸,忽地弯起眸子,伸手去,“那你拉勾。”   容安愣愣的,半晌才把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我的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那些“一百年不许变”的俗话,最后还盖了个章。   我看他作法的模样十分可爱,抬眸正见桑鸠提着食盒进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正好,我和公子拉勾呢,桑鸠也来。”容安笑呵呵地把桑鸠推过来,他拘谨地跪在我面前,垂着眼睫看我搭在榻边的手。正踌躇着把手勾上来时,伽萨出现在了门前。   他面上的疲惫更重了些,不过眼里还算有些喜色,“你们主仆又一处玩呢?天底下你们这样亲的主仆,孤……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俩哄我高兴呢。”我坐起身,桑鸠俯了俯身子就接过我顺手递过去的茶,与容安一起摆饭去了。   “这茶味道很清爽。”伽萨接过容安奉的茶,正要喝,我凑过去嗅了嗅。   “是金风玉露,别喝了。”我按住他的手,反让容安盛了一碗汤,“这茶提神醒脑,夜里喝怕是都不用睡觉了。你看你那眼圈儿都发黛色的,晚上好好歇息。”   “既然是提神的茶,怎么夜里还给你家公子煮这个?”伽萨问。   容安有些支吾,我道:“我从前病歪歪的没什么力气,就喝些提神的茶,好有精神做事,慢慢就养成习惯了。若是你今夜不来,我便就着茶把那几册记录看完。”   伽萨的目光移过去,我给他夹了个红烧羊肉丸子在碟子里头,“是宫中近几年开支用度的记录,我看看有哪些地方能省一省的,都拿出来养兵。”   “说起来,你今日又搬了不少金银。”伽萨也往我碗里夹了块肉,“晚间传来急报,前线金甲与拓骨在玄风关一战告捷,缴获了不少东西。养兵一时半刻用不着那么多东西,我明日让人搬些回来。”   站在一旁的容安听了,刚面露喜色,便被我一声“不用”打蔫儿了回去。   我道:“放在你那里,要用时便用了。万明国库一向不足,某人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要,我还得自己揣度着。倒不如一并给你,此后我这里可就没有啦。”   “眠眠,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事……”伽萨放下碗。   我摆摆手,“你拿着就是了,以后打完仗再还给我也不迟呀。”   -   草草用过饭,伽萨抱着我一起看那几本厚厚的册子。我不时提笔圈出几项开支,在纸上记下数字。   “这项就不必了罢。”伽萨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在我刚写下的字上点了点,“你自己殿里的吃食用度裁去那么多,不怕夜里饿着么?”   “我吃不了那么多肥羊骆驼的,饿不着。”我故意道,“喔,还是王上怕饿着了我殿里的谁呢?”   伽萨从我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是,孤、我怕饿着你身边那两个小奴,倒不怕某些嘴刁的小人儿饿着。”   “你喜欢,就拿青云白虹来换。”我轻哼一声,用笔杆子点点他的胸口,“反正我不心疼。”   “眠眠不心疼?那我可都收走了,到时候不还给你,看你着不着急。”伽萨贴着我轻声道,“刚才是谁在拉勾舍不得人走呢,嗯?”   “怎么?你连小奴的醋也要吃呀?”我勾唇道,“那你吃一缸也不够呢,桑鸠自我入宫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容安也跟着我许久。我干什么他们都跟着我,还陪我说话,陪我玩儿……”   我歪着头,瞪大了眼睛故作疑惑,问道:“请问王上要吃几大缸醋呢?”   伽萨听着也笑起来,我好奇用手指戳了戳他搐动的腹壁,被勾勒得精瘦规整。他也猛地挠挠我的腹部,骤然而生的痒意我一下子滚落在他怀里。   “眠眠身上软软的,我很喜欢。”伽萨把我禁锢在怀里,怜爱地蹭了蹭。   “踏霜也软软的,你去蹭踏霜罢。”他的发丝垂在我的耳朵与颈间,挠得我“咯咯”直笑,抹了把眼泪才道,“若有一日我变成小狼,你还喜欢我么?”   “喜欢。”   “那若是变成隼,变成小猫、小狐狸、小兔子呢?”我掰着指头数万明有的小动物。   “都喜欢。”伽萨不假思索道。   “若是变成了小蛇,不软了呢?”我托着腮看他。   “眠眠变成小猪,我也一样喜欢。”伽萨使坏道,“只要是眠眠,我都喜欢。”   “呸,你才是小猪。”我问,“你就这么不挑么?”   “有什么好挑的。我喜欢的是眠眠,就算你变成一朵小花儿、一棵小草,只要你是眠眠,我就都喜欢。”伽萨贴紧了我,我便又听见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我匀长地吐着气,静下心来听他的心跳。不知为何,每到这时总会觉得格外安心。似乎这样强大的声音能让我自始至终地意识到,有一个人陪伴在我的身侧。   “若是以后你变成小鸟,我也喜欢你。”我说。   “为何是小鸟?”伽萨问。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偷乐了几声才说:“你若不是小鸟,怎么会成天咕呀孤呀的?”   他顿时反应过来,一面挠我腰上的痒肉,一面道:“我这些时日和大臣们说得口干舌燥,一时习惯了不曾改过来,眠眠也这要笑我!”   我玩闹累了,缓了一阵子才道:“改不过来便不改了,你本来就是王,不必专为了我改个称呼。”   “要改,”伽萨抱着我坐到床边,“你我之间,我永远只是眠眠的夫君。”   “不离不弃的夫君?”我问。   闻言,伽萨垂下眸子望了我许久。他的眼神仿佛在细细描摹我的眉眼,又仿佛在透过我注视什么。久到我有的困意,打了个哈欠,才听他应了一声,“是。” 第143章 骚乱   万明的秋短,风一吹就临了立冬的日子。   宫里几个次等的小奴前后抬着冬衣箱子走,边走边犯嘀咕,“今年分下来的炭火都少了三成,回去又得挨师父两脚。”   “不是说外头的仗不好打么?”后头的小奴两手抬着扁担往肩上扛了扛,“晌午供的饭都少了,差点儿没抢着吃的。”   “打仗不还远着呢么?怎么宫里好似天要塌了似的。自我入宫到今日七八年,哪一日不是金银宝贝水似的往外流?要我说啊,”前头的小奴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就如今这位最抠,自己做了好人。那补贴城郊大营的钱看着是宫里送出去的,其实不还是从我们这些人身上刮下来的?”   后头的小奴啐了他一口,压低嗓音骂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不要命,别拉着我上路!”   “怎么不能说了?”转过角门上一条无人的甬道,小奴便忍不住道,“夏日里还知道给各处送些消暑解渴的汤药,这还没入冬呢,就开始克扣了。每人扣三成,可压在咱们上头的又有多少大人?层层扣下来,我这月的俸禄比从前少了七成,你说这怎么活?”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银子要过师父们的手,”后头的小奴踢了他一脚,“你乱晃个屁!他们要剥掉一层,你还敢去豺狼嘴里抢肉吃不成?再多嘴,小心剩下三成也没了。”   前头的小奴颇为不满地嗤了一声,倒是闭着嘴把东西送到了几个一等内监的屋前。   “从前也打仗,就是没见过打成这样的。”卸下肩上的重物,小奴拍拍手往回走,“那时候不是一向只我们胜么?怎么今日不行了?”   “谁知道大营里养了群什么人呢?反正咱们只管做事,只管给他们供肉饮血。”先前愤愤不平的小奴突然转头扫了几眼,才神秘兮兮地挨过去,“哎,我听了个新说法。”   “什么?”   “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附耳飞快地说了一句。   “你说这话……你又不要命了!”   “那不然呢?怎么咱们如今的王,还是二殿下的时候屡战屡胜,这时候就打得异常艰难了?”小奴满不在乎道,“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正说着,甬道上又多了个纤细瘦弱的人影。   “在这儿呢。”她轻快地走过去,腕上对镯叮叮当当地响,末了睨小奴一眼,“那话原是说笑时随口诌的,你怎么拿来给旁人乱说?”   小奴一愣,搓搓手俯身行了个礼,“原来是郡主身边的姐姐。”   金莺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直到那小奴求爷爷告奶奶地求饶了半天,才松手。她一面在帕子上擦着手,一面道:“这些日子天天打仗,你们也该老实些。那银子给大营就给大营了,何必为这个说些掉脑袋的话?”   小奴伸手摸摸耳朵,嗅到一股极清雅的香气,忙点头哈腰道:“姐姐说的是,奴这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嘴上念叨几句罢了,心中是万分不敢没有敬意的。”   “你知道就好。”金莺道,“以后这话也别说了,小心叫人听去。”   “是、是,姐姐这会子来是有什么要吩咐奴,还是郡主贵人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嗨哟,姐姐叫个小奴过来说声就是了,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姐姐。”小奴的舌头像是被抹了糖水,又甜又滑溜地在嘴里滚起来。   “也没什么事。”金莺盯着他,又看看边上那个一言不发的,温声道,“郡主知道你们冬日里辛苦,自己贴了体己钱给你们发赏银,午后就在那边门处领。你嘴快,各处都传下去罢。”   “哎哎,是、多谢郡主,多谢姐姐!”小奴一听,面上满是喜色,忙不迭地就要给金莺行大礼。金莺却手摆了摆,借口有事回去伺候了。   “你怎么和郡主身边的小娘子混到一块儿了?背着我们偷嘴?”他身边的小奴抬腿踢了他的屁股一脚。   “这个什么鸟姐姐可是个人物。”小奴随手拍拍衣服上的灰,“看看,什么叫会做人。人家自己拿钱来,才不稀罕我们这点子皮毛呢。”   -   “她私自补贴了宫人?”我手里端着一只美人醉釉番莲纹碗,对着灯光细细看下去,釉色鲜艳明快,绿苔如疏星散落,恰似美人面孔,“时下宫中人过得拮据,难为她想到这个。”   “郡主是好,只是恶人都叫公子当了,她捡了个大甜头。”容安瘪着嘴。   我拿起他托盘上小盒里放着的西洋镜,转了两下才对准那碗,“这釉色虽不是上品,却出得巧妙。渊国文人雅客最喜这等稀罕物,可惜贺加兰因断了与万明往来的商路。”   “公子……”容安还想开口,我将那微凸的琉璃镜放回锦盒中,看了他一眼。   他只好噤了声,我道:“如今这情形,我也只能做这个恶人。眼下外患未除,内忧不解,她能安抚宫人也是替我们省了桩事。再者,外头还有两大群人,我何必为了争这一亩三分地自扰?”   容安应了声,拿着小碗正要下去,我吩咐他:“你告诉那些工匠,就照着这样的烧,到时候卖给周边部落也能得个好价钱。”   “阿鹤,你要用这些与万明外头那些蛮族做生意?”温辰亦放下手中那只甜白釉小盘,“那些人一向粗蛮,未必看得上这些东西。”   我一手搭在扶臂上,挪了挪身子靠下,支着脑袋道:“当初拓骨人在大漠里夜袭,不也抢了那么多东西么?他们未必不附庸风雅,只是自己没那个本事制罢了。再说,平民用不上,王公贵族还不喜欢这些宝贝么?而且……”   我勾勾手,他便凑上来。我轻笑道:“那几个部落都是些墙头草,不知何时就倒向贺加兰因那头了。若我说渊人喜爱这些玩意儿,你说他们会不会拿去献宝?”   “你这些心思啊,八百个都不够数。”他听着,也笑起来,将薄毯往我身上拉了拉,“入冬了不用炭火,小心染上寒气。”   “反正也不是良犬,就算要倒戈,也得让我赚点军费再说。也亏得万明的矿藏样式实在多,烧出来的瓷器一个比一个漂亮,色泽上比渊国积年的老师傅烧出来的还好看。”我搓搓手,把薄毯掖紧了,又与他道,“不知战事何时能休。”   若是年后再打下去,温辰与伽殷的婚事又要往后拖。虽说如今公主照应着,难保邹吕一党不会对他下手,等成了公主驸马,处境才能好些。   “是啊,”温辰叹了口气,“再打下去,阿殷怕是坐不住了。”   “怎么?”   “她说鏖战数月不能取胜,无非是将帅不良。”他沏了盏热茶递过来,“她想上战场。”   我一口热茶还未滚落喉头,便被他的话惊得连连咳嗽几声,才鼓掌赞道:“有志气!”又好奇地凑过去,“长砚,你舍不得她去呀?”   温辰摇摇头,“如果年末就能平定战乱,自然利国利民。如若不能,她若想去,我就同她一道去。”   我心下有些诧异,又瞥见窗沿处的笛穗晃了三下,便道:“行了,你今日送这些来也耽搁不少时候了,早些回去罢。说到公主,今日射猎,不知道她得了什么好东西等着告诉你呢。夜间行路,多点几盏灯,路上小心。”   -   送走了温辰,我骤然感到眼前一黑,缓了缓两眼才重复清明,目光不自觉锁在那香炉处。   自从添了从沈宝璎那处得的香料,我的头痛虽有缓解,夜间的梦却渐渐多了起来。彻夜梦魇,人总是没精神,传了御医和制香官来看,反说那香并无异样之处,却是凝神的好香。御医对我的病症也说不上来,只是推翻了先前暑热的说辞,换了套说我体弱的话。   沈宝璎此番动作,真实动机也难猜。若她是好心也就罢了,若是真要与我针锋相对,又徒增一桩烦心事。   “主子?”思索间,宴月已从窗内滚了进来。他见我不好,先将茶递过来,我正巧见他臂上一道血染透的白绸。   见我目光定过在那处,他道:“那些兽奴不肯收手,我去拦了一把,双方起了冲突。”   “不肯收手,什么意思?”我皱起眉。   “铩同他的几个弟弟以为,迫害他们家的官员远不止那几个。除去了那些官员,再顺着亲家一路围剿,继而是与他们交好的、或是官场上、私下里有所往来的,都要血债血偿。”宴月扶助渗血的伤口,“他们只是没再对公子给予的名单上列出的官员下手,却还在为自己的事复仇。我将主子的话带去,他们虽没有继续行事,面上仍有些踌躇。”   我猛地坐直身子,低声骂道:“官场本就牵丝扳藤,若要一一复仇,岂不是要整个朝堂连根拔起,他们也敢?!”   “所以我来请示主子。”宴月抬起头,“若是兽奴不愿就此罢休,是纵是止、是留是杀,只要主子一句话。”   我碰着茶盏,指腹用力捏着杯托,脑中飞快思索着。俄尔,我道:“你再带我的话去,让他们暂缓动作。若不效则拦住他们——但千万顾及自己的安危,别折在这事上。不得已时,将消息透给你手下几个信得过的暗卫也无妨,城中绝不能再生事端。”   宴月动了动唇,正要说“是”,忽而抬头看向窗外。我骤然回头,只见外头月色下闪过一道黑影,飞快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第144章 新贼   翌日,东方将白。   宫中隐约有人说起昨夜闹贼之事,未几就有消息传进来,说当值的暗卫截下个小飞贼,已经在扭送大狱的途中咬舌自尽了。   听罢,我松了口气,两手抱着个小暖炉。   “那少年天生金瞳,假面遮脸,”伽萨手里的参粥搅了半晌,却没有送入口中,“与拓骨人的形貌打扮都对得上。昨夜在宫中乱闯,让你受惊了。”   昨夜里人影一晃,宴月便纵身追出去。我等了半夜,实在放心不下,索性起身来见伽萨。彼时他伏在案上小憩,我入内时玉佩轻敲在门上,微响,却也未惊动他。   “王宫戒备森严,拓骨若有心再来盗图,不会只派这一个小贼前来。”我喝下口热汤,暖过心肺,身子也松了些,再道,“不过飞贼多求灵巧敏捷,衣着简便是再好不过。此时此刻仍要覆面行动,未免太过不便。”   伽萨与我不约而同地看向桌上那枚沾满血迹的金色假面,相视一眼,各自了然于胸。   金面虽薄,却也极易脱落。飞贼夜行盗窃一事,大可以以黑纱遮住面容,却还特意戴了面具,倒像是为了叫人认出他们的身份,专程戴上似的。   伽萨他点点头,“昨夜我已叫人将尸体送去令仵作细查,他身上并未有其他可彰显身份之物,只剩那对金眸。”   “大漠诸部中,天生金瞳的只有拓骨人么?”我口中带着药膳的回甘,把暖炉放在桌上,伸手取来那枚假面端详。   伽萨张口正要说“是”,我忽觉手上一烫。吃痛缩手,将那面具掉在暖炉上,火焰自金面而出,“腾”地窜出三尺高,惊得我撞开椅子后退几步。伽萨几步靠过来护住我,一面掩住我的口鼻将滚滚白烟挥散,一面喝来几个小奴,七手八脚地将火灭了。   湿漉漉的水浇过后,那桌上只剩下了被火灼过的斑驳黑迹。而那假面早已化作不成形的一块东西,黑白相间,像块焦骨。   我盯着那物皱起眉,直到伽萨握住我的肩头晃了晃才换过神来。   他关切地问:“手没事罢?”   我张开手,让他看我被烫得微红的手指头。他薄唇微撅,替我吹了好几下,又揉了揉,方对那些收拾残局的小奴们道:“怎么回事?”   上前答话的是个略显年长的内宦。他伏在地上,双手捧起一只盛水的小盘,盘子里装的正是那块面具的残存物,“回王上,这面具上被抹了东西,遇热即燃。方才落在贵人的手炉上,这才窜了火。”   我抬眼打量着装饰简朴的殿内,心有余悸地想着,若是照渊宫那样奢靡的布置,恐怕眼下整座宫殿都要烧穿了。   “他是死了都想摆我们一道。”我道,“两幅全套的舆图都在这里,若是殿内着火救不出来,万明地官数十载的心血就功亏一篑了。不过这殿里的陈设也实在少,总觉得比从前简洁了不少。”   闻言,伽萨的目光闪烁着瞥向挂着舆图的内室,带着我出了杂乱不堪的殿内。   刚在偏殿坐下,他便拉着我的手焐在了自己的衣袍底下,“我知道你为了军费,殿内连炭火都舍不得点,好不容易点了个手炉还给烧坏了。小傻瓜,何必这样苦着自己?万明国库虽空虚,还远没有到要王后受冻的程度。”   “所以你是裁减了陈设,陪我呢?”   我挨到他身边,他就敞开外袍把我裹进去,“宫中连小奴都点了炭,没有主子反倒要挨北风吹的道理。今年的炭火依旧多一倍给你,该点就点着。万明国库是亏空,却也不是一毛不剩了。”   “总有不剩的那一天呢。”我说。   伽萨贴近了我的脸,与我悄悄咬耳朵,“去岁动身去渊京前,我下谕令各城自查亏空,今年已经补上一批了。都中宗亲也有自捐银两的,一时半刻国库还塌不了。所以叫你把东西拿回去呢,眠眠却不肯。”   “我真以为你没钱。”我玩着他领上的毛呢,“看来万明的贪官也不少。”   “还有,朝廷最近失踪了数位官员。”伽萨又道。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紧,却听他慢悠悠道:“我命人追查他们的下落之余,却也查到他们为官多有贪污之嫌。三两只硕鼠,足够万明撑到明年入夏了。”   “那……那你查到他们的下落了么?”我问。   伽萨摇头,叹气道:“为防民心动荡,暂且只能暗地里追查,故而进程缓慢。不过就最近的几个案子来看,大抵是同一伙人作案,我已责令大司寇严加追查此案,应当很快会有眉目。”   我听了,默默地无言。他用力搂住我,只当我被这接二连三的失踪之事吓得惶惶不安,安慰道:“别怕。”   我搓了搓手,满腹言语终化作一句迟疑的“嗯”。   -   又过一旬,地冻雪迟。   宫内加强了巡视,倒是没再闹出飞贼的事。我支着耳朵留意了许多,也未听见关于那些失踪官员的下落,适才稍稍安心。   外头又是一列金甲巡过,靴底将砖石踏得震动。我剪了摇曳烛火,容安将灯罩重新放上去,道:“一日三班侍卫轮番巡逻,看着怪吓人的,宴月也不能轻易露面了。不过奴前几日悄悄同他会面,听闻兽奴已经同意暂时收手了。”   “谁叫那飞贼是从咱们这儿过去的,这里又是东君殿。”我放下剪子,宽衣钻进被窝里,闭目养神片刻。   兽奴的事暂且搁置,接下来就只剩了宫内的小奴们要安抚、沈宝璎要留意,前朝的官员也得防范,还有都城内乃至整个万明疆域诸多外族人要造册登记、平息事端……怎一个“只”字罢休!   忽地,我睁眼问:“容安,我前些日子让你去安抚宫内的奴仆,他们如何?”   “多是一时的怨气,桑鸠去劝说了几句,又给了些小恩小惠,没人和好处过不去。”容安坐在床踏上,眨着两只乌黑透亮的眸子趴在床边,“桑鸠比奴会为人处事多了。”   我抱着手炉“唔”了一声,“吊着点人,别叫他们把你们看轻了。”   “嗳。”容安说,“宫中人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谁看不出如今内宫的主人还是咱们公子?就算郡主有心笼络,公子略给些眼色,他们也不敢造次。”   “你似乎很懂得这些歪门邪道。”昏暗灯火下,容安的脸蛋红扑扑的。我伸手捏了一把,软乎得像个元宵。   他垂下眼睫,“奴当差时间长了,耳濡目染许多。不过公子是清明的人,所以我们也不做那些污糟的事。”   我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盘算起来。   从前不懂得居安思危、在宫中安插势力,全因过分依赖伽萨。如今他分身乏术,不如多靠自己,省得有些人趁虚而入,反而将我一军。   除了宫中,前朝的外族大臣也不能断了联系,方能为我喉舌、与邹吕互不让步。   至于宫外百姓,还是交由公主府出面管辖更为妥当。我终究不能越他们的权,自己又是渊人与贺加人的后嗣,在这些事上难免有失偏颇。既是万明的江山,他们自己管理才名正言顺。   等除去藏在暗处的豺狼,我便收手不干了。际时伽萨查出兽奴的事,若追究不到我头上自然是最好;若追究到了,我就诚心与他认个错,立誓以后再也不做就是。   “公子喝碗甜汤,安寝罢。外头风刮得响,也不落雪,就这么干冷着。”桑鸠托着只小碗进来,把红枣甜汤递给我,“红枣补气,奴看公子这几日面色不好,补一补也许好些。”   我谢过他心细,将碗接过来甜甜地喝了,两耳依旧听他汇报沈宝璎那处的事。太后送来的一队渊国宫奴,合计三百二十人,多半发配到了城郊的皇庄里头由庄头亲自监管。远在天边,又处于监视之下,就如池中鱼,闹不出什么浪花。   而剩下的小奴里多有曾经跟在贺加兰因身边的,要么在宫中“犯了大错”被杖毙,要么染上怪病一命呜呼。沈宝璎知道后落了一场泪,也并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们是被安插在身侧的眼线。虽多有得罪,但那些人的命留不得,她也明白。若不想再为太后的棋子,她就不得不束手旁观。   至于她最亲近的几个女奴,我松了手,叫她们依旧好好服侍她。   我漱过口,用软帕拭去唇畔的水渍,目光又飘向远处的香炉。   “郡主送来的香药都收起来了么?”我问。   “公子上次说过后就收起来不用了,”桑鸠将空碗拿开,端来清水服侍我漱口,“公子这几日可觉得好些?”   “并没有,”想起夜夜稀奇古怪的梦,深沼似的将人往里头拖、怎么都挣脱不开,我疲惫道,“不过那香料与我身子不合,也不用再取出来用了。”   桑鸠应过,将东西收拾了送出去。容安正要将帷幔从金钩上放下,突然有细碎声音传入耳中。我按住他的手,目光飞快挪向窗外。   极轻微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擦过了殿上的砖石。   我瞬时警戒起来,披上外袍就冲出殿外,果然见一道黑影自檐上跃过,身形掩在了稀疏的月色里。   “有贼!”我大喝一声,那道黑影当即消失在了暗处。继而四处亮起火光,想来是金甲亦发觉了小贼的行踪,脚步声重重地落在宫道上,恰有山崩地裂之势。   我不放心,追出宫门外几步,时见灯火闪烁在错综复杂的宫道角门处,将半边夜穹映得亮如白昼。   金甲侍卫人多势众,就算抓不住那贼,也难叫他再有所行动。   我喘了口气,正要回去,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第145章 谬论   待我匆匆返回东君殿主殿,果然只见一地狼藉。守殿的侍卫歪倒在墙边,玉瓶碎落,金盏倾倒,而东边的窗上被人撞破一大洞,断裂的窗棂凄凄地挂在轴木上。   那小贼是调虎离山!   我沉下心打量着殿内,虽有搜寻的痕迹,却并未弄得翻天覆地,显然是刚刚动手便逃离了此处。   再探那几个侍卫,颈上俱有一道血痕。皮肤虽带着余温,气息却已然断绝了。   可若是小贼匿在此处,下头那些金甲侍卫追了半天的又是谁呢?我不禁拧起了眉头。   还未等我进一步入殿检查,伽萨便带人匆匆赶到。他口鼻之中呵着白雾,将身上的斗篷解下裹着我,身后的侍卫纷纷将主殿包围起来。   “还是让他快了一步。”我说,“若我能早一点想到他会冲着寝殿来就好了。”   听政殿外的侍卫严加防守,而东君殿作为国主的寝宫,同样是藏匿舆图的佳所。飞贼伺候多时无果,必然会另辟蹊径来此处碰个运气。   所幸伽萨并未将舆图挂在此处,否则恐怕真叫他得手了。可……我陪着伽萨先至偏殿休息,心里默默想着,就算要防贼,将两幅舆图都放在一处也太不保险了些。   “你没事就好。”伽萨入了殿才长长舒了口气,伸手出袖在炭炉上烘了烘,“这些小贼来去无踪,实在闹得宫中不得安宁。”   “我见金甲往你那处去,像是捉到了飞贼的行踪。可那贼偏偏在东君殿内,我倒不知他们是追着谁了。”我敛衣坐下,将微乱的领口整好,“若是飞贼不止一个,他们又如何混入万明王宫之中,得严查。”   伽萨亦坐下,“从三日前就开始严查了,入宫的名册也在加紧溯查,已至三月前。”   “都无线索么?”我问。   他叹了口气,“出入王宫本就要依宫令放行,眼下情景,飞贼不像是从外而来。今日仵作上报,那飞贼的金瞳并非后天形成,而万明宫中各处均上报并未见过金瞳宫奴。”   伽萨幽幽地,吐出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倒像是——宫中凭空生出来的金眸小贼。”   窗外骤然北风呼啸,如泣如诉、如嘶如鸣,吓得我身子一震。   “眠眠,你怎么了?”伽萨靠过来,伸手探了探,“屋内漏风了么?”   我自觉心脏在胸腔中“咚咚”狂跳,却不知为何如此,连带着面上渐渐浮现出薄薄的汗珠。   “我有些不适,无妨。”我饮下他递过来的茶水,抚了抚额,“近来总是忧思多梦,人有些乏力,大抵是着凉了,歇歇就好。”   伽萨怜惜地抚过我的头发,温声安抚道:“近来宫中甚少有安宁的时候,让你受惊了。好生歇息,别怕。”   “我不想睡,总是梦魇缠身,睡了也不安生。”我无力道。   “我陪着你好不好?我陪着眠眠就不怕了。”伽萨亲亲拍着我的肩,“若有什么事,我就立刻叫醒你。”   我点点头,压着满腹迷茫,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刚一挨上,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挣扎两下便彻底垂了下去。   -   翌日清晨,东君殿。   邹吕照例恭敬地伏地拜过座上人,抬眼便道:“依王上看,这宫中闹贼之事是受谁指使?”   “孤留先生在朝中,不是为了听这些话。”伽萨手里捏着一折奏章,连墨迹都还是新鲜的。他的目光自奏折后头递出,淡淡地落在邹吕身上,“也不是为了让先生暗地里勾结百官,在朝中搅弄风云。”   “王上总是对沈公子的事避而不谈,可是臣拥随王上多年,也能猜得出几分。”邹吕面上温和,语调更轻,似是带着笑意道,“王上怕是自个儿也不全信他罢?”   迎面一道奏折砸过来,邹吕垂下脑袋,任其砸在自己肩头。奏折坠落在地翻开的那一页是他亲笔挥就。   “头一次飞贼现身便是从东君殿偏殿向此处来,第二次又是自偏殿而出。”他将奏章上所书的话亲口重复道,“王上依旧觉得此事与他无关?”   “先生妄图揣测孤的心思,可是大不敬之罪,”伽萨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按、律、当、斩。”   “臣一片丹心,就算王上要剖臣的心出来瞧,也万死不辞。”邹吕不急不恼,俯身再拜,“臣一心愿为万明骨鲠之臣——武死战,文死谏。”   他面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渗出一股异样的慈爱。若说先前还对王有十分的畏惧,今日便已消去了七分。   伽萨说得不错,他私下结交百官,笼络了无数身上淌着万明血液的官员。眼下朝廷虽看似太平,实则万明官员与外族官员之间口角不断,早已暗流汹涌。若他死,万明百官合力上谏,朝廷再起波澜,没有一个国主想要这般结果。   何况近来战事不断,四处都不太平。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时局未稳,谁敢折弓?   要怪就怪这小国主继位时时局不定,继位后又为情所困,致使自己陷于泥沼之中不可拔,这才给了他机会笼络那些被提拔上来、根基未稳的新人。   “依照邹先生三番五次所言,不论发生何事,不论此事远在天边或是近在眼前,俱是他之咎。”伽萨听得出邹吕话里带着一丝自得,声音骤冷,“怕是先生出门时踩死了一只蚂蚁,也要怪在他身上,是不是?”   “王上此言差矣。臣只对事,不对人,可谁知桩桩件件的事,都与沈公子一人有关系。”邹吕摊开手无奈道,“王上想想,当初伽莱联通老臣陷害王上,是谁险些将时局推向不可挽救之地?”   伽萨心里“腾”地窜上一股火来。   “如今又是谁,动摇民心企图生出异心?是谁在内假借抚民司之手与外族人紧密联络,在外指使渊国工匠绘制万明地图,甚至——”邹吕道,“连王上的亲妹都不放过,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小荆君的身侧?”   “如今种种,臣如何能够不多心,如何能不多问一句,此时究竟与沈公子有没有关系?”   伽萨忍耐到极限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气,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饮下去。   若是当初就逼着邹吕辞官,大不会到如今受他掣肘的地步。这邹吕也确然是个硬骨头,竟能将他亲自提拔的官员收入麾下,重新成了当初重臣相互勾结、彼此掩护的局面。   要除邹吕,最差的打算便是将朝中官员再一次连根拔起。可万明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贤才可用?   此时,邹吕温润的嗓音再次传入他耳中——   “王上不如问一问沈公子,为何时常梦魇?若不是人做了亏心事,何至于夜不安寝啊!”   “哐当”一声,茶盏砸碎在桌面上。   飞溅的茶叶落在邹吕膝前,他道:“王上息怒。”   “他身子一向不好,焉知不是被你这等庸臣劳累的!”伽萨站起身,直直走到邹吕面前,“孤忍你许久,是念在你夕日之功上。若你邹吕再敢出此悖逆之言——”   “臣有罪。”邹吕第三次伏倒在地,“但求王上三思此事,臣告退。”   他从容退出去,望了一眼高耸宫中的明月台。   听闻王为了哄沈氏那位高兴,翻空了不知道多少座宝矿。宠信外人太过,必然招致自家人心寒。   万明对外族人宽容数十年,叫本族人反倒难以在此立足。时至今日,也该诛除异己,叫真正的万明百姓扬眉吐气了。   擒贼先擒王,自然先从明月台开始。   -   “王上请用茶。”白虹进来奉上一盏新茶,手脚利索地收拾了被砸得四分五裂的碎片。   他在外头听得心慌,也实在想不通邹吕为何如此敌视沈公子。邹吕不知道他被伽莱为难羞辱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也不知道他为了等一个人回来能怎样熬着心碎地挣扎。   邹吕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在宫里。   白虹把这话悄悄说给青云听,青云却敲敲他的脑袋叫他别谈这事。   青云说,王不是没有疑心过沈公子的种种所为。只是因为王在宫里,知道沈公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以格外信他。   青云还说,最重要的是王只许自己疑心沈公子,断不许旁人疑心他。   白虹很不解,他问:“难道爱一个人,不应该永远信他么?”   青云却说,因为王不是二殿下了,王是万明的国君。万明的二殿下可以只爱一个人,但万明的国君除了爱沈公子以外,还必须爱百姓。   倘若两者择一,他只能选择爱百姓。   白虹又问:“王是不是不喜欢沈公子了?”   青云说不是。   他自己也觉得不是,因着他偶有一次见得王的眼眶红红的,那是王在与邹吕据理力争后第一次发现沈公子与外族百姓的事。   虽是冬日,白虹总觉得这宫里像入了夏。天灰蒙蒙的,不知道何时会下一场大雨。   一场足叫宫中苍黄翻覆的大雨。   -   又过一旬,寒冬彻底来临了。   不知是否是那日受了些莫名的惊吓,我竟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日,神思倦怠、浑身乏力,将一切事情都搁下了。   伽萨来看了我许多次,有时得空便坐在我身边等着,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他。   还有几次,是我深陷梦魇中不可自拔,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唤“眠眠”二字,将我从梦中解救出来。   今夜伽萨难得不在,我算着日子,踌躇地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已经几日不见飞贼的踪迹了,若要出现作乱,或许就在这几日呢。   身后的桑鸠在剪烛芯,摇曳光影印在我身前的墙壁上,落下大片扭曲的阴翳。看着像妖,像魔,像魑魅魍魉。   像那些死在兽奴手底下的官员,张牙舞爪地要来找我寻仇。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们依旧在那里。   “公子的面色怎么白成这样?”桑鸠剪好那处的烛火,转身见到我先是一愣,而后匆匆上前来,生怕我眼睛一闭就昏过去。   我动了动唇,兀自往外走,“我不舒服,我要去找王。”   桑鸠忙放下手中的剪子跟上我来,我提着盏灯在昏暗宫道上走着,连两旁壁上的浮雕都觉得像是凶神恶煞的鬼。   我想不通为何自己变得如此神思涣散、担惊受怕,只能越发加快了步伐,一路趔趄着跑到了听政殿。   殿内只燃着几束昏暗的灯火,连守夜的青云白虹都不在。我狐疑地立在门前张望,忽而面前的门上显现一片逐步靠近的黑影,登时叫我心寒胆战起来。   我刚要回头,只觉身后一道大力推来。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我便被推进了殿内,衣袖掀倒了一件什么东西。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划破天穹,继而殿外嘈杂声乍起。火光冲天、寒光闪现,桑鸠艰难地扶着我爬起来。   刚回过神,我就看见伽萨满脸诧异地立在门口,而在他身后,是无数拔刀出鞘的金甲侍卫。   他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走进来,面上不知是疑惑还是惊讶地问:“怎么是你?” 第146章 重病   “我……”话刚出口,我的心又急剧地跳动作怪。细细回想,当是金甲在此严阵以待、守株待兔,不料闯进网里的却是我。   我忙看向伽萨道:“不是我。”   “近来宫中备受飞贼侵扰,各处戒严以尽早揪出藏在暗处的小贼。金甲潜伏在暗处,乍然出现,吓着你了。”伽萨挥退身后乌泱泱的人群。   领头的金甲举着火把,半步未退,而是单膝触地,欲言又止片刻终道一声:“王上!”   我看着他。几乎是一瞬,邹吕那适然的声音再次回响在我脑海中。   伽萨对我娇纵太过,对安定人心不利,对稳定时局不利。   对朝廷不利,对他邹吕不利。   我面色一白,想要分辩的唇默默合上了。   伽萨见状,回眸神色一凛,扼住了那人的话头。潮水似的金芒退去,火光照亮了玉阶与壁上的浮雕。他轻轻将我按进怀里,“你一直病着,我怕你忧思,故而不曾告诉你。”   “是我扰了你们的计划。”我摔得浑身都疼,像是浑身的骨都被锥子寸寸凿碎,“可是方才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才撞进来的。”   他闻言,即刻命青云去传令封锁各处大门,而后缓缓将我拢在了怀里,动作轻缓地替我揉着关节,低声问:“摔疼了罢?”   我伏在他肩头,无力地蹭蹭,算是点头应了。   伽萨一把抄起我的腿弯,抱在怀里上了轿辇。我越过他的肩头,目光朦朦胧胧地向回望去,听政殿下围着一大群人,涣散的火光几乎要将一座高殿燃尽。   “我今日太忙,没能早些来看你。”伽萨躺在床上,我枕着他的臂弯听他说话,把身子蜷成一团,“御医说你的病症奇怪,换了几服药都不见好。”   “我不知怎么病了,越来越重。”我靠近他温暖的躯体,话语里有些哽咽,“日夜心神不宁,略有些声响就睡不着。那日桑鸠碰倒了一只碗,我听着像惊雷霹雳炸在心上,近乎要呕血。”   伽萨听了不语,只是怜惜地抚了抚我的背,在我耳畔私语,“眠眠不怕,在御医找出病因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若是……若是找不出病因可怎么办?”我望着他。   “渊国的御医医术高明,就算他们查不出来,还有万明的巫医。再不济,我就是遍访天下名医也要为你找出解法。”他抬眼看向帷幔高高支起的顶,两簇睫茸在空中颤了颤,而后垂向我,“若实在不行,还有蛇神。”   我沉默了片刻,小声道:“我害怕。”   “怕梦魇么?我就在你身边,眠眠若是梦魇了,我就入梦来救你,好不好?”   “我不是怕这个。”我打了个哈欠,隔着衣裳摸了摸挂在颈上的狮负。   “嗯?”   “我是怕……”我踌躇着,反复启唇又抿住嘴,“我怕经年累月地病着,又治不好,拖累你又折磨我……怕以后病得更重,也怕没有以后。若真有一日病入膏肓,你会在我身边么?”   我蹭了蹭他的臂弯,“像这样。”   “不会有那一天。”伽萨抚过我的面颊,“眠眠不要胡思乱想。”   我垂下眼睛,轻声道:“有人恐怕盼着我死呢。 ”   “什么?”   “我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凭什么又要我的命。”我抬眼看向顶上的帷幔,“我只想好好活着。”   -   御医再次跪在殿前时,我几乎不想见他了。   “公子病症异于往常,臣当谨慎用药,缓缓而治。”他捻胡须似的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口中嚼,我却再没有力气叫他停下。   我捏着盛药的小盅,浑身乏力,又从内里渗出一股疼痛,飞快地掺进肉里。   “有什么不敢用药的,你一介御医,难道只会缓缓而治?”我将小盅砸在他脚下,“药方不效就换,若是未曾见过的病症就用新药,难不成要我来教你?”   御医肩头一耸,伏地拜下大呼:“臣怎敢用公子贵体试药啊!”   “那你说,”我站起身,颅脑顿时撕裂般地一疼,休息了半刻方道,“你说怎么办?”   御医支吾几下,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让公子身边的小奴试?”   他说的是容安与桑鸠。   自从我断断续续地病了后,他们日夜守在我身边,竟也出现了同我一样的症状。尤其是容安,他已经神情恍惚数日,不知何时会发展成我这般模样。   就连伽萨陪了我几日后,也多有不适之症。   宫中不知为何起了传言,说我生了易传染的怪病,人人面上虽不表示,私下也唯恐避之而不及。   这事传了三四日,终于到了邹吕的耳朵里。他领着群臣在听政殿前长跪,劝谏伽萨将我挪去郊外医治。   因我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碍到了伽萨的身体安康,邹吕一党说是上谏,架势却如同逼迫,又以此为借口游说,致使其他忠君之臣松口动摇。   我被这病缠身,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应对他。一日数服药灌下去,吐得胆汁都要尽了,还是无济于事。   一时间,竟像步入绝境。   我抬眼盯着他,忽而自心底生出一股悚意。虽不知为何,却仿佛是上天给我的警示,让我觉得御医也未必可信。   “你既不敢对我用药,想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重新坐下,身边新来的小奴默默端来一盏新茶,又被我推开,“既如此,贸然用他们试药无异于草菅人命。”   “那臣……臣当仔细研制药方,尽快为公子解忧。”御医颤着嘴唇,连带着白须也在地上拂过去。   我“嗯”了一声,越发觉得这御医可疑。医者想要医病,必然找人试药,这是渊宫里历来的规矩,只是我病得心烦意乱才将他一口回绝。皇叔将他拨给我,本就是为了照拂我的身子,而我如今病重却不让他试药,他竟也爽快答应,倒像是不盼着我好了。   “那臣就、先行告退。”我正想着,御医已经告退欲走。他身后的巫奴倒是还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的药箱。   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瞄我一眼,面庞已经褪去了青涩,呈现出青年人棱角分明的长相。   他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随后被起身的御医挡住了。   “混账东西,还杵在这里惹公子烦心。”御医喝了他一声,促他快起身。巫奴却茫然似的看了看他,又将目光移到我面上。   “你说谁呢?”我对御医这副僭越的模样很是不满。   “臣、臣是怕扰了公子的清净。”御医告罪,带着他的巫奴徒弟往外退。   快要出门时,巫奴的目光落在那香炉上,凝住了许久。   “师父,”巫奴说着别扭的万明话,从窗外传来,“贵人殿里的香很是好闻,因此我方才走神失礼,还请师父责罚。”   过去为防着万明旧主夜夜笙歌的事传出去,东君殿的隔音一向花了大工夫。这样能传入殿内的声音,应当不是寻常的说话声,倒像是——   特地说与我听的?   我回想着他那时在殿内的异常之举,重新将目光放在了飘着袅袅烟雾的香炉上。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外面跑来跑去,一直没时间写文QAQ在火车上的间隙写一会会,后面有空就更! 第147章 白发   几日之后,我托温辰将香料拿去询问民间制香官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却不是我所期待的。   “他说无异样?”彼时我正半躺在床上看宴月递进来的密信,言及兽奴蠢蠢欲动。见桑鸠带着温辰的消息进来,我随手将信丢进炭盆里燃作灰烬。   桑鸠答了声“是”,将温辰的信递到我手上。我展开信笺,其上是他的字迹不错,也确然写着查不出异常的字句。   十位城中闻名的制香师,皆说此香中未曾掺杂害人之物。其中只一人提及香中含有凝神的沉香木,可使人放松身心,故而易感疲倦。   温辰私下召见其人,却也未能有更多发现。   难道那巫奴是随口之言么?   我方才有了些许的头绪再次消失,连带着仅有的希冀也石沉大海,捏着温辰写下的香材独自默然了许久。桑鸠陪着我,同样静静的不说话。   他经过几日的歇息后,情形转好了不少,只是面色依旧不好,人倒还算精神。   “奴听闻御医提出以人试药,公子回绝了。”他的嗓音低低的,还带着三分病气,“可这样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御医诊不出病由,是他无能。”我阖上眼养神,手指却一下一下揪着搭在身上的薄被。   “御医不是圣人。”桑鸠跪在床前,替我轻轻捏着手臂,“何况古有神农尝百草,方有今日药石之道。”   我睁开眼,桑鸠继续道:“容安一直病着,不如公子让奴来试药罢。”   “我不拿人命赌。”我乏力地靠在枕上,“更不拿旁人的命求自己延寿。”   从渊国到万明,一晃数年,我身边可称亲近的人统共也就容安与桑鸠他们两个。在旁人眼里或许他们不过两个小奴,可我自己心里明白,他们于我远不止于此。   他们两个,丢了谁我都心疼。   “奴不怕死。”桑鸠乌黑的眼瞳抬起来,闪烁着一股坚定,“公子待奴恩重如山,为公子尽心尽力是为奴的本分。况且渊宫中本就如此,奴不怕。”   我舔了舔微微破损的嘴角,看着他那张柔和乖驯的面孔,拒绝道:“不。”   桑鸠久久地望着我,眉心微动。而后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说这个了。”我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长砚说近来朝中很不安定。”   “是,”桑鸠很快答道,“邹大人步步紧逼,宫中谣言也越发猖狂。不过王上下令不许再谣传,今晨也已经处置了几位闹得最凶的大臣。”   闹得最凶?我喝了口茶,心道最凶的贼首分明还好好的在那处呢。   “宫中人都说些什么?”我问。   桑鸠抬头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   “你说就是,左不过是我的坏话。”我再次阖上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却暗暗嘀咕起来。   宫里这些人惯会拜高踩低的,只是从前在渊宫看过,没想到万明也是同一个样。从前对他们好时,满口甜言蜜语狠不能将我捧到九霄之外;一旦危及自身,却万般恶语都说得出口。   不过也是,他们不过是在宫中讨生计的人,再命如草芥,也是守着小命活过一日是一日,谁也不想染上“怪病”,一命呜呼。   “也就是那些话,公子别听了,好生养病才是要紧的事。”桑鸠将药端过来,药匙搅了搅,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与人斗,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尝了一口那药,三分酸七分苦,倒也不是难喝得叫人无法下咽。许是苦药尝多了,舌也麻木,渐渐得也尝不出那些呛人的味道。我一口灌下小盅里的汤药,鼻间蒸出一层薄汗,“你不告诉我,我怎能知道外头究竟如何呢?”   桑鸠接过小盅,小声道:“宫中……如今分作两派。一派说公子的病传人,治不好。”   我叹了口气,“另一派不信么?”   “另一派说,这病是公子做了亏心事,自己生生吓出来的。”桑鸠的声音更低了些,“这些人只会胡说八道,实在是可恶。”   “为何这么说?”我有些奇怪。   桑鸠道:“因先前闹贼之事,总有人以为那飞贼与公子有些干系,加上邹大人一直暗中推波助澜……”   我眼皮一跳,心道果然又是邹吕那贼子在兴风作浪。   他视我为眼中钉良久,我却越来越觉得他是身居高位后急于立功,非要做点什么出来,上讨伽萨的欢心,下慑朝廷百官,这才将我当作了仇人。   若说最初是担忧我做“红颜祸水”,如今我做了这么多事,他仍步步紧逼,显然是有了别的念头。   我们一来一去,必会将晟都的水搅混。他既然不愿收手,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若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便让风吹不起来。   “你去告诉前朝的异族官员,”我动了动唇,刚要坐起来,脑中便一阵晕眩之感传来,“别让邹吕的风头太盛。”   “若他们不听呢?”桑鸠大抵是想起兽奴的事,有些犹豫。   这数十年来,万明朝廷的异族官员多难以升迁,已成了僵局。唯一的出路,只在于我。博了,未必能闯开一条口子;不博,却全然没有一点指望。   我不信他们不受高官厚禄的诱惑。   “他们会的。”我扶着额,脑袋开始嗡嗡作响,疼痛令我再无暇顾及其他,只剩下一个声音。   做掉邹吕,万事太平。   -   又是几日如白驹过隙似的,眨眼过去了。   我每日贪睡,清醒时或与旁人说几句话,或抱着手炉独自坐着,闷闷的不言语。   香炉里的香药已经彻底停用了,殿内只剩下淡淡的炭火气味。不好闻,却也不呛人。   伽萨从外头找来的医师进了又出,大多也都说不出什么病由。这怪病就像寄生在我身上的藤蔓,我越来越虚弱,它则日渐强盛。   桑鸠知道我心中凄凄,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还请宴月从外头寻了不少民间变戏法的小玩意儿给我瞧。   我看着他从指间变出一朵小花,忽而悲上心头,总觉得自己挨不到明年春日里了。   假如我不在了,邹吕会收手么?大约不会的。   而那些兽奴,如今勉强记着我的一点小恩小惠,暂且蛰伏不出。若是我死了,他们在城中四处作乱,这可怎么好?   我想得头痛,只能用力压着额侧的穴道,胸中一阵恶心上涌。   门轴轻声转动,伽萨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他解下披在外头的裘衣,坐到我的床边,替我揉了揉额际两侧。   “我已勒令不论宫中还是朝廷都不许在造谣生事,眠眠别为这事儿烦心。”他声音低沉,像是刚从病里醒来,“这几日未见,你又清减了许多,是不是夜里睡不好?”   “睡不睡都是同样的难受。”我往他怀里靠过去,“群臣不是不许你来么?小心过了病气,又被那些人念叨。”   伽萨将被角掖紧,“他们爱念叨就念叨。当初我战沙场、进兽台,九死一生都过来了,那时候可没人心疼。如今翻身称王了,难道突然娇弱了么?”   “正是这个道理,”我有气无力地偎在他怀里,“你历尽艰辛才到了如今的地位,若是受我拖累,岂不功亏一篑?你舍得,我却舍不得见你如此。”   闻言,伽萨不语。我抬头望,见他微微低着头,那双金眸正注视着我。   良久,他箍在我身上的手臂更紧了些,“世间只一个眠眠,我要抱着眠眠。”   “你这般模样,叫我觉得自己当真活不久了。”我苦笑着,转头飞快眨了眨眼,将眼角的湿意压下去。   “别这样想。”伽萨垂首吻过我的额。   “我这一生真正舒心的时候少,过五关斩六将,次次以为得见黎明,到最后还是一波三折再前头候着。”我翻身将脸埋在他怀里,一点点把他的衣裳蹭乱了,终于落下两点泪,“我不知道怎么办,伽萨,我好不甘心。”   “眠眠,”过了许久,伽萨才踌躇地询,“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笼络那些异族官员?”   我伏在他胸口,眼角淌的泪突然止住了。一股寒意自脊梁爬到后颈,继而心脏像是被什么握住,狠狠一捏——   我身子一颤,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   “我听见你的心跳乱了,眠眠。”伽萨抚过我的发算是安抚,“万明毕竟不是他们的故乡,若让异族人占尽了好处,本族人将如何自处?”   “我只想让他们在前朝替我说说话。”我小声说。   “你还给了他们不少好处罢?”伽萨小心地将缠在指上的发解下来,手缓缓落在我的后脑,“他们家中或多或少有的珍品,是你赠予的。我任意查问了一人,他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我搭在他衣上手指渐渐缩紧,“我只给了一点。他们不少人长年居于九品,家中艰难。”   伽萨又是不语。   我的身子轻轻颤着,半晌才抬起脸看向他,“联络官员是重罪么?”   “行贿才是重罪。”伽萨说。   我重新伏下身,闭眼道:“难怪我病得快死了。”   “眠眠,”他又唤我,“你一向厌恶邹吕一党处处为难,可这等把柄若落在他手里,我再想按下就难了。”   “邹吕说的浑话还少么?你说好叫他告老还乡,为何又留在城中?”我道,“你若任他诋毁我,又不许我回嘴,难道就这样受着么?”   “邹吕为贼,当诛;可你呢?”伽萨的手在我后颈捏了捏,我一下子又没了气焰。   他又道:“眼下你与邹吕各执一端,撕扯的是万明。届时我要治邹吕的罪,他扯上你可如何?教我投鼠忌器,还是教我将你与他同诛?”   “你会治他的罪么?不过是纵着他,拘着我。”我紧紧抿着嘴,翻身滚到床里侧去,“你舍不得诛他罢了,以后不如让你同他去过。”   “越说越不像话,你……”伽萨提高了声音。我捂着耳朵,几乎以为他要斥责我,身后却只有被褥翻动的闷响。   我慢慢转过脑袋,忽觉脑后一瞬尖锐的疼痛,随后便看见一道格外显眼的银色挂在他指尖。   他看着那根脱落的白发,合起手指捻了捻,仿佛在端详。白发的末梢在空中转了两圈,被我一把揪掉了。   “你捏着头发玩呢。”我打量了两眼那根平平无奇的白发,装作毫不在意地伸长手扔到了外头。   “眠眠。”他叫我。   我缩回被窝,脸埋在枕头里,“那是你的发。”   “……嗯。”他说。   我抹了把脸,紧紧闭着眼,牙齿将下唇咬得生疼。   我从未想过这副身体会这样快地衰败,哪怕是从前也从未有过这样力不从心的时刻。可当那根白发落在我眼前时,我当真觉得自己已近衰亡的边际。   舌尖从唇上卷过,擦下腥咸的血在口腔里。   伽萨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永远锢住我的命。   “我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几日,邹吕你诛或不诛,我都不在乎了。”我叹了口气,仿佛去了最后一缕执念,“若你觉得他以后可堪大用,留着也无妨,只是这些日子别再来为难我。”   “等一等我。”伽萨央求似的,贴着我的耳朵,“眠眠,你再等一等。这些日子别与他纠缠,将自己撇得越清,届时就能将邹吕的势力拔得更干净。”   我看向他,欲言又止。   就算我愿意等,这副身子也等不起。   可他那双眸子泛着薄薄的红,看向我的目光仿佛在雨里洗过似的潮湿。   恍惚间,我想起自己曾经对皇叔说过的话。   我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伽萨共度,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后悔。   而皇叔说……   “皇叔说,为一国之君,才能知高处不胜寒,知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之事。”我抹去唇上的血,“我知道你权衡各处、制衡朝臣,都很辛苦。”   伽萨一怔,似是没料到沈澜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叔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只是我认定他错了,不曾听。”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似泣非泣道,“若是万明与我之间择一,伽萨,你选的会是我吗?”   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坚定道:“若心中所爱与志之所向不可兼得,当是那人无能。我绝不会至此境地。”   倒是比支支吾吾的好些。   我点点头,心中自嘲地想着,分明知道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却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话。   “我只再等你一次。”我说,“再迟,索性也别杀了。我不想在地底看见他。”   “眠眠,我不会让你死。世间医者无数,必然能寻出华佗扁鹊之流。”伽萨显然有些慌,反复道,“都会好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郊野骑狼,去野原围猎……你说想钓鱼,以后我陪你去钓鱼,我们在河边坐一天,谁都不见。”   “等过了年,明月台的第一茬梅花就要开了,我陪你去看。”   我躺在臂弯里,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野原上的繁星,说矿洞里的宝石,说黄沙飞舞、碧波荡漾,说一切在他看来能够留住我的东西。   就这样,我沉沉睡去,梦中却仿佛抛却了一切,只剩下母亲。   她朝我招手,冲我莞尔,立在远处静静地等我。   我想去到她身侧,却只听空中一声巨响,她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火焰里。 第148章 碎琴   我醒来时,耳畔是一声巨响,恰如惊雷。   心脏有如长针刺入般痛,我撑着身子起来,模糊的视线还未清明,鼻腔里已有温热的血淌出来。   “眠眠,眠眠。”伽萨忙扶住我的肩,抬手帮我擦去面上的血。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直到我晃了晃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打雷了?”我恍惚地盯着他,又抬眼往窗外亮堂处去寻。良久才发觉自己身在冬日的万明,天阴如盖,实在不是会打雷的样子。   “不曾打雷,别怕。”伽萨用力地捋了捋我的上臂,蹙眉向响声处看去。   桑鸠匆匆地进来,见他陪在我身边又想退出去。伽萨叫住他,厉声道:“外头什么事?做事这样不当心么?”   “你别吼他。”我喘着气,一只手压在胸口,向桑鸠道,“什么东西砸了?”   桑鸠面色有些惨白,向那处回头了数次,才小声道:“刚才小殿下过来,说想探公子的病。”   “问你砸了什么,只说就是。”听闻与自己的亲弟有关,伽萨的面色凝重起来。   桑鸠猛地跪在地上,泣道:“奴说公子在安寝,领他到一侧的小阁去暂坐。谁知小殿下好奇乱闯,将公子的……将公子的……”   “什么?”我拧起眉头,飞快地回顾着小阁中的陈设,额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将公子的琴碰掉在地上,砸坏了。”桑鸠的肩头耸动着,呜呜咽咽地害怕,又碍于伽萨在场,不敢多言,只能伏在地上。   正巧容安进来,见状连忙取来冬衣披在我身上。   我定定地任伽萨扶着,许久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小淘儿把琴碰掉在地上,而万明的地……   我垂眸看向地,殿内冬日里铺了厚厚的绒毯,而其下覆着的便是玉制的地砖,这玉料坚硬无比,若是琴砸在地上必然受损。而为了节省银子,今年冬日里,小阁并未铺上地毯。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琴……”我脑中闪过此念的下一刻,突然挣扎着爬下床,往那小阁处踉跄赶过去。   只见小阁的地面上木块散落,根根琴弦断裂了蜷在零落的木屑上。玉制琴徽躺在各处,底下铺着张裂了大缝的琴面。   那一张好好的琴,已经被摔得不成模样了。   我心中惊气交加,眼前又模糊起来。目光瞥见屋角垂手站着的少年,我上前几步,怒道:“你!”   小淘儿无措地站在那处,辩解道:“美人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以后赔你一张琴,陪你十张!”   我被他这“十张琴”弄得更加气恼,“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琴,你拿什么赔?你、你!”   “眠眠,眠眠。”伽萨匆匆跟上来,见罪魁祸首仍在此处也不禁动了怒,厉声道,“你还不滚出去?”   小淘儿垂下头,缓缓地绕过那一片狼藉。经过我身侧时,还不忘与我告罪,“抱歉,美人哥哥。”   我跌坐在地上,一点点将琴徽都找到,再去碰那琴面。伽萨拉住我的手,“眠眠小心木刺。”   他回首与跟在后头的桑鸠和容安道:“把琴的碎片都收好,一件也不要少,送去叫工匠修好。”   我被他拉着坐到一旁,目光仍紧紧攥着破碎的琴,看着它被两双手轻轻捡起来收入小筐里,仿佛在做一件极残忍的、决绝之事。   “碎成那样……都碎了……”我喃喃自语,骤而痛苦地闭上眼,“根本修不了,修不好了……”   “不会,”伽萨捧起我的脸,掌心的温度让我的脸颊暖和了些。他轻声安慰我道,“不会修不好,我叫宫内所有工匠一齐来看,定然能找出一门法子来,将它恢复原貌。”   我看着他关切的目光,呆呆地点了点头。他正抬眼去看一旁的两个小奴,我忽而又道:“琴坏了,正巧,我也要死了。”   后头跟来的青云白虹二人许是正巧听到这话,两人对望一眼,忙上前替了容安。未几,容安端来一盅汤药喂我喝下,才让我定了心神。   神志缓缓清醒,我的心也仿佛从冬夜的冰雪里消融。一旦恢复了柔软,悲喜便再次复生、野蛮地攀爬在心头。   “皇叔只给了我这把琴,我还把它弄坏了。”我低头看着药碗,眼泪落在碗底薄薄一层药里,溅起点点苦涩,“母亲留给我的念想……”   “已经送去修了,定然能修好。”伽萨要来手帕替我擦着眼泪,拿起药碗时突然眉头一皱。   而我尚未发觉异样,仍悲戚地说着:“皇叔定要责我,母亲若泉下有知,也会怪我。一张琴,我都护不好。”   “非你之过,是小淘儿那孩子不省事。我罚他禁闭一月,叫人打他三棍让他长记性。”伽萨温声哄着我,一面却拒绝了容安伸过来接碗的手。   “是我命苦,我的命和这药同样苦。”我抽了抽鼻子,一把抹掉眼泪,又开始神志不清起来。   而伽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态,转而问容安道:“你们这里,前几日神思倦怠、身体抱恙的人都是哪些?”   容安停下替我擦泪的手,想了想道:“除了公子,就是奴与桑鸠症状最重,而后是几个在殿前打扫的小奴。”   “你们的症状分别如何?”   “公子这般,王上已经看到了。除去身体不适,公子时常困倦无力,五感似乎也比常人更敏锐些,所以夜里难眠、也怕声响、怕痛。”容安叹了口气,心疼地看向我,而后道,“奴的症状比桑鸠重些,时常头痛恶心,前几日未能起身服侍公子,请王上赎罪。”   “桑鸠与其他人如何?”伽萨继续问着,我也抬起眼来,见容安对答如流,方才松了口气。   “这么说,桑鸠的症状轻些,而后是那几个小奴?”伽萨盯着那药碗看了许久,“你们这几个小奴里,你跟着你家公子的时候最多罢?”   “是。”容安答了,不忘帮桑鸠解释一番,“桑鸠先前被公子指去了郡主那里照顾她,前些日子才回来与奴一同照顾公子。”   伽萨的目光一挪到桑鸠身上,他便轻轻抖着。幸而伽萨并未再盘问他,也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容安带回了偏殿。   “怎么了?”我终于回过神来,暂且抛去了关于琴的念头。   伽萨见我终于清醒,终于长舒一口气,甚至给容安赐了座。   他将我凌乱的发都掖到耳后,容安立刻将一枚手炉塞进我手里,低着头迎下了伽萨赞赏的目光。   “你家公子是不是每日早晨都要这么闹腾一次?”伽萨问。   “我怎么……”我虽病着,还是委屈得想回嘴。   容安道:“公子夜不能眠,多亏有王上陪着才能睡一会儿。故而公子平时极安静,连话也不爱说。”   好容安!我在心里默默夸他一句。   “奴还有一言。”容安又开了口。   伽萨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王上总说是‘你家公子’,可奴觉得这话怪怪的。”容安垂着头,并不看我,只说,“要论公子是谁家的,不过两个。一来公子是渊国沈家的,因公子的父王是沈家人;二来……”   他转着眼睛看向伽萨,一副“王上应当明白”的表情。   伽萨一愣,随后笑道:“你这小奴很是不错!”   容安可恶!我心里嘀咕一声,却见容安垂下的头借着掩护,唇角微微向上勾起。   “你觉得他好,你把他收走罢!”我道,“防贼似的,到底怎么了?”   伽萨收敛了神色,指着刚刚放在案上的碗道:“这药是你一直用着的罢?”   “是,”我想起这事就不快,话里带着几分抱怨道,“那庸医无用,开了多少药方也不见效,还照从前的老方子吃着就还好些。不过近来药力似乎也在消退,不如从前吃着的好。”   “又或许是药材不佳,”我仰起脸,将因呕吐而破损的唇角指给他瞧,“你看,那些药我喝了总反胃,吐了好几回了。”   闻言,伽萨的眸子暗下来,又问容安:“你每次拿药来,都要替他尝一下,是不是?”   “是。”容安答。   “这就是了。”伽萨道,“我先前想过,若是香药查不出异样,只能在其他东西上下功夫。而这——”   他指了指那药碗,“这是宫中人最爱下毒的地方之一。”   我听着,也不以为然道:“可这药也托人查过了,并无什么异样。”   伽萨抬指点了点我的额,“若是将两物相加,一并使用呢?”   “你是说……”我受他一点,登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有人在香和药上一同动了手脚,这香料与汤药分开使用并无问题,可其中的东西一并摄入体内就会致使我生病?”   伽萨点了点头,“不过我也只是猜测。”   我明白他的意思。   若当真如此,两样东西同时被动了手脚,那么这两物经手过的人就都有了嫌疑。可香是从沈宝璎那处得来的,又是宫中制香局所出;药是御医所制,殿内服侍的小奴煎好送给我。   若是这两物都从根源上出了事,那么沈宝璎与御医……不,或是她身边的什么人与御医有所勾结,且一并叛了我。   这若是要追查,恐怕要将御医所与沈宝璎那处翻个底朝天,就连我这里也要人人接受盘问。   “我所猜测的,便是只用这香会使人神思倦怠,便如我先前一样,只需长久不用,便无大碍。”伽萨所言,我细细想着,似乎当真如此。   在我殿前打扫的小奴长久地嗅到香料焚烧的气味,故而身体不适,休息几日便恢复了精神。   而尝过药的容安与桑鸠却足足比他们多病了好些日子,病症也更重。我自己,便更不用说了。   “所以这药……”我皱起眉。   伽萨接过话,“这药既然能对你的病生效,随后又出现药力减退的情况,恐怕不只有让你疼痛不适的作用。”   他话及此处,金眸彻底暗沉下来,转眸看向紧闭大门之外。   “这药恐怕令人成瘾。” 第149章 暴乱   “眠眠,”他说,“这药你决计不能再用了。”   我伸手拿过那只小碗,缓缓旋转着打量。身子歪在软枕上,我心中五味杂陈,终化作一声苦笑,“哪里只药不能用。”   药是人制的,药既不可用,人尚可用焉?   伽萨的眼眸流转,目光已经睇到了容安身上。后者垂在腿上的手指向内一叩,抿紧嘴巴顶着一张略白的脸退了出去。   “这里伺候的宫奴,我会尽数撤换。”随着大门阖上的一声响,他的嗓音也沉沉落下来。   我捏着碗的手一紧,搁下转去抚住额,脑中杂乱如麻却难理清思绪。   撤换宫奴,不过是将一批他的人塞到我这里,是否为眼线实在难以判断。若不换,留着这些人在身边也终究不安。   我轻叹一口气,被剧烈头痛折磨得眉心狠狠拧起,喘息之际暗叹一句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松口道:“既如此,换就换罢。”   “你身边人……”   我眼睫一掀,“容安和桑鸠要留在我身边。”   伽萨眉心微动,无奈道:“我说的就是你身边那个。叫容安的也就罢了,桑鸠未必是个忠奴。”   他说着,将手张开,我便挪了挪身子躺到他怀里,任他替我轻轻按着头。   桑鸠那张白净得有些阴柔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闭着眼,回想起他双眸含泪的模样。   他就这样骗过我。   如今还会么?我艰难地思考,万种想法总绕不开他低眉顺目的卑微模样。他或是知道自己未必得我的信任,做事总含着一股哀哀在身上。   我的手动了动,张口嗓音哑了几分,“他不会,我信他。”   “你真这样想?”伽萨有些无奈。   “他当初是为了小妹才听从太后的吩咐,如今家里无人,不必受人掣肘。”我将手搭在他腿上,疲惫道,“有你在,他知道审时度势。”   何况,他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事。若是人出去了,就怕言语也跟着传出去,不如老老实实跟在我前头。   闻言,伽萨沉思了片刻。   我怕他执意换走桑鸠,又道:“你净想着我,飞贼之事如何了?”   “宫中乐坊里查出几个金眸乐伎,是昔日里跟着拓骨人来献礼的。因受父王喜爱私留在宫中,后来诞下子嗣住在那处。”伽萨不轻不重地替我揉着头,“后来许多事耽误,竟也没有登籍记册。金甲巡至那处,抓了人多番拷问,直到从住处搜出与当初那飞贼同样的假面他们才肯招供。同时呈上来的还有与拓骨人的书信若干封,也是铁证。”   我闭着眼听他说了一大段话,头痛地更厉害了,只能不时“嗯”了几句,也不再说旁的话。   他许是看出来,话渐渐地止住了。   我本就昼夜不安,又逢晨间一场撕心裂肺的大闹,眼下累得几乎要撑不起眼皮。伽萨身上淡淡的麝香味传过来,一时叫我想起从前。   从前过得坎坷,我在他父王手底下谨小慎微地度日,他却十分地意气风发。如今虽继位为王,却总觉得不似从前鲜活。   多年过去,那个驭狼训鹰、仗着一把刀能杀出血路的少年模样总印在我脑海里。   我睁开眼望伽萨的面孔,他目光定定,眼底泛着圈似是疲倦的红,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我摸上他的腕,总觉得那里被扣上了镣铐。   一国之君当心怀城府、持重肃穆,便不能像从前的二殿下那样恣意放肆。   我忽地痛苦起来,抱住他缱绻唤着他的名字。他很快用力地抱回来,呼吸轻轻扑在我耳畔。   “别怕,都会好的。”他说。   我有些厌倦地答了一声“嗯”,无力地吻过他的唇角。   我念着他的名字,告诉自己我爱的自始至终是“伽萨”这个人,而非仅仅是过去那个二殿下。   我也默默念着五个字,在心底回旋了一遍又一遍——   高处不胜寒。   -   隔日,我的病依旧未见起色,只能日日卧在床上休息。那药似乎当真能成瘾,我这几日未喝,整个人几乎散了魂魄似的,病痛从早到晚未曾止过。   人昏沉,身子又痛,折磨得我几乎不得清醒的时候。   温辰陪着公主进宫来看我,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瞳因惊讶而微微缩起。   “嫂嫂,你……”先出声的还是伽殷,“你怎么病成这般模样了?”   她看着我的脸,面上染了些心疼的神色,“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瘦,王兄还说要好好养着你呢,都成这样了。”   “他忙,”我说,“不过每日都来看我,也嘱咐膳司替我好好调理,或许过几日就好些。”   我扯了扯唇角,笑道:“怪你们来得不是时候,看见我的病色了。”   “阿鹤,御医可曾说过什么?”温辰蹙着眉。   我摆摆手。他还不曾得知宫中的事,不知道我如今已经不信渊国来的御医了,更想寻那些狐医的踪迹。可惜狐医踪迹不定,又不远露面,怎么也找不见。   “这可怎么是好。”他面上的愁云更重了些。   殿内的气氛登时压抑起来。我抱着暖炉,微微喘着气,换上轻快的声音道:“婚期将近了罢?”   “嫂嫂病成这样,我们如何能……何况外头战事未平。”伽殷道。   我张了张口,缓了半晌才道:“还是要快些,尽早办了才好。”   别拖到我病入膏肓时,恐怕还要耽搁他们。   “长砚,你这几日如何?”我见伽殷一副愁苦模样,温辰搭在她身侧的手抚了抚,转去问他。   “嫂嫂别说了,”伽殷很不快地道,“那邹吕一天一个主意,今晨又参了长砚一本,说他以公谋私。”   “什么?”我强打起精神,身子也微微前倾了些,“他又在作什么浪?”   “说他私抄名录,笼络外族……”   “阿殷!”温辰忙忙打断了她的话,而后望我一眼,找补似的道,“阿鹤病着,你这样一说,他又要忧思了。”   我面上仍挂着笑意,心底已经“咚咚”跳了起来。名录是我管温辰私下要的,为何邹吕会知道这件事?   若他已经知道名录之事,他是否知道此事中夹杂着一个我?   我的眉头一次又一次拧紧,短短几日几乎要落下竖纹来,几乎无心再听他们二人的话。   邹吕时隔多日,再次向温辰下了手。我尚在病中无力自保,更无暇管他。伽殷纵然会护着他,终究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若这回让邹吕握住了把柄将他拉下去,我身边恐怕就多了道豁口。   绝不行。   临到走时,我叫住了温辰,问他是否愿意到边陲暂避风头。他久久地看着我,又看向远处伽殷等待他的身影,似乎艰难地下定了决心。   “不会太久的。”我亦看向他。   他点了点头。   我唤来容安,令他去听政殿支会白虹一声,我有要事与伽萨商量。   三日之后,温辰踏上了前往边陲小城的旅途。同时自那处往回赶的,还有在边陲督工治沙数月的伽叶。   而比他先到达都城的,是一个更糟的消息。   -   “万明境内外族百姓屡屡集结反叛,当地官府虽能及时压下,也挡不住他们三番五次地生事。”   我听着青云在床前述说书信的大抵内容,脑袋一阵一阵地晕眩。   按照伽叶所写,异族百姓暴乱是因城中百姓递出了消息,以为我能给他们当前的处境带去转机。   他们以反叛为礼向我表忠心,不愿再在万明的土地上受人压迫,简直将我当做了救世者,全然不知我不过一届凡人。   一切的缘由,只因我设立抚民司,又为城中百姓收集、处理种种不公。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终于化作了每一场暴动。   我不知这其间是否有朝中外族官员的推动,但他们当真开始仇视万明人,与之处处为敌。   “外族人在外与万明人针锋相对,便是……”青云看着我。   便是逼我与伽萨为敌,我在心里默默接上。   “王如何说?”我饮了口茶,指头便感到一阵寒意,只能赶快抱起暖手炉。   “王在查是谁暗中推波助澜。”青云答,“城外百姓口口声声颂贵人的功德,叫人以为是贵人自己的意思。”   “我并不曾!”我急切地辩解。这些人被谣言所惑,随意被人蛊惑煽动,根本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青云点点头,“王也不信贵人会如此行事,故而在查真凶。眼下刚有了些眉目,却还不能为贵人洗脱冤屈。”   “什么眉目?”我连忙问。   “若干城池中的百姓都说这等言论流传已久,先前从未有人信过。但这几日突然多了不少人带头起首,牢中已关了几人,正在审问。”青云道,“不过朝中万明大臣对此所有不满,故而不免为难贵人,许要叫贵人受些言语上的委屈。”   “那……那他可还说了旁的什么话?”我咬着牙,心想不过唇枪舌剑,堵着耳朵便过去了。我只盼着事情快些平息,万不能搅乱伽萨的心,更不能动摇万明根基。   青云顿了顿,俯身一礼道:“王知道贵人是为了解万明郁积多年的症结,也不会将此时怪在贵人身上,只望贵人这几日好生将养着,不要为此费心劳神。”   我微微松了口气,却见青云的唇又动了动。   “王说,还请贵人这段时日安分守己,以免再生事端。” 第150章 枉死   隆冬将至,十里冰封。这段日子的万明仿佛被封入了冰棺之中,天地寒极,凛风呼啸,独不见雪落下来。   那云昏暗地压在顶上,仿佛连雪也隔住了,就这样压抑地冷。我倚在靠枕上伸出手去探了探,冷气迅速攀上五指,将暖炉里的温热飞快剥夺。   “真冷啊。”我掩面咳嗽几声,恹着脸推开了桑鸠递来的热茶,继续倚在枕上看着窗外。   窗阖着,什么也看不着,不过昏暗中几个身影晃过去,不知是做什么事的。   面生的小奴,我不爱和他们多言,也无力与他们多费唇舌,都是容安带着。容安说他们虽恭敬,总不如过去的那些人听话。   是了,这些人的主子不是我,奉着别人的命,怎会听我这里的话?   我转眸看向殿中暖炉里灼烧的炭火,分明烈烈地烧着,却丝毫驱散不了殿内的寒气。   在万明这些时日,我头一次见着这样冷的冬天,也是头一回病得有了将死之感。   我叹了声,无言地垂下眼睛,像是被卷入殿内的寒风吹折的睫。   伽萨站在远处,蹙眉看了眼挂在殿门前的毡帘,吩咐人在外头再挂一道防风。   “群臣还是跪在殿前请你处置我么?”我缓缓挪动眼瞳,目光落在那一身玄色斗篷上。盘踞其上的大蛇双目熠熠,鳞纹闪烁。   伽萨解了斗篷,立在火炉前烤着双手,许久才道:“处置了几个出头鸟,人已经散了。为人臣忌听信谣言,他们不敢再多嘴。”   “我倒是查到了些别的。”我两手揣着暖炉,重新将目光轻轻落在了那繁琐精致的绣花上,“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你说。”他依旧烤着双手,不时将两手相互一搓。   “城外百姓无故受人挑唆,全在一月以前。领头的人多见过一蒙面男子,而那些蒙面人又招供称有人给了黄金五十两,让他们为中间人向领头造反者传递消息。”我话到此处,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捂在口上,透出一股腥甜气味,只能含糊地出声,“……能拿出数百两黄金贿赂各地外族百姓者,绝不可能是凡夫俗子。举国上下,独晟都最为富庶……而经那些人辨认,赏钱者是晟都口音。”   伽萨立直身子走过来,身上厚重的金制挂饰相互碰撞,发出碎冰似的声音。我怕冷似的掖紧了被角,并不去看他。   “此事,是谁在替你查?”他立在床前。   我张了张口,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并不关心躲在暗处的罪魁祸首究竟为谁,却先来盘问替我洗脱冤屈者的姓名。   “你不想听那人的名字么?”我心中凄然,露出个无比难看的笑容,“此人为邹吕门客董平邑府上的小厮,名叫东兴。”   我转过脸盯着他,“你让我安分守己,却放纵邹吕肆意陷害。他知道我在调节外族百姓与万明本族人的矛盾之事,故意煽动百姓谋反生变,再将这些事全部按在我头上……好毒的伎俩。”   “谁与你说的这些话?”伽萨的脸色有些阴沉,一如积在天上的云。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宴月为了替我平冤在外奔波十数日,跑死了三匹良驹。听闻他逼问那些人时下手极重,险些将人打死了才问出这些话来。   我闭了闭眼,不去想那血肉模糊之状,反道:“这些事旁人能查出来,你却不知道么?还是说,你知道却瞒住实情,只因主谋是邹吕?”   伽萨深吸几口气再徐徐吐出,似乎在压制着怒火,而后才道:“我令青云传话,让你不要再暗自动手,当初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如今为何不听?替你打探消息之人未必可信,若再入歧途,群臣在殿前长跪不起,你叫我怎么护着你?”   “你护着我?”我一时激动,再次捂着口咳嗽起来,一口鲜血自喉中涌出来。伽萨半是无奈半是焦躁地用手帕替我擦干净,我奋力推开他,“你若是真护着我,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别说了,躺下歇息。”伽萨搭在我肩上的手渐渐生出力度,他将我按在床上,三两下掖紧了被子。   我挣扎着攥住他的衣袖,骨节一阵阵疼痛,张着嘴几番说不出话来。他顿住离开的步子,回眸看着我。   “到底为什么?”我口中含着丝丝的血,濒死般奋力攥着那片布料,袖角挂着的金色环片嵌入掌心之中。我喘着气,撕心裂肺却嗓音虚弱,“邹吕待你入子,你视他若父,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比不过万明百姓,也比不过邹吕。你避着好几日不见我,连偏殿都不踏入一步,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望着他,泪水逐渐盈满眼眶,无力地顺着眼尾滚下去。邹吕行此毒计,想要一举将我按死在宫中,我却毫无还手之力、也无反抗之机。   伽萨扯了扯衣袖,将我的手从上头剥下来。目光扫过被环片划出的伤口,他终于不忍地抽出条帕子替我包起来。   “若是让你知道,不过今日之情形,求着逼着我即刻处死邹吕。”他坐在床边,拇指揩过我的眼侧,“邹吕并非独自一人,他趁着我根基未稳,私自笼络了从前我与他一同扶持的官员。”   我淌着泪,听明白了些。   邹吕轻而易举地将他辛苦安插提拔的心腹收为己用,以此倒逼他不能轻举妄动。   “不如我一同料理了再告诉你,也少些烦心事。”他淡淡地叙述,面上看不出笑意。   “那你为何反复逼问我旁人的姓名?”我问。   伽萨的眸子冷冷地转过来,“因为你根本不会用人,反倒自陷漩涡之中、引火烧身。”   “我会。”我反驳他。   “既然你会,”他咬着牙,脸色越来越差,“为何管不住那些兽奴,让他们一次次在城中兴风作浪,甚至做到了邹吕头上?”   -   三日后,我拖着身子起来参加了一场宫宴。   因着宴月不在城中,那些兽奴按捺不住心思,想要早些替我杀完人、还完情,去复自己之仇,便暗自对邹吕动了手。谁知行迹暴露,被暗卫截住,双方大打出手,终于兽奴败落下来。   这一败,自然牵扯出了我。邹吕故作大惊,这才有了他领着群臣长跪之事,声泪俱下地诉说我种种大逆之举,跪求伽萨治我之罪、赐我一死。   伽萨只能假意安抚邹吕,召他入宫赴一场家宴。为缓和我与他的关系,我虽病重,自然也得见他一面。   为了安慰我,伽萨将那把修补得几乎看不出裂痕的琴带来给了我。我抚着弦,心里却想起些别的事。   邹吕此时只身入宫,若要处决,最轻易不过。届时他的那些幕僚们来不及反应便失去了首领,自然也就不成气候。   再者,他既然已有仗着幕僚凌驾于王权之上的意思,有朝一日造反逼宫几乎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万明风雨飘荡,实在不必等到他真的谋反那一日。   我靠在伽萨身边抚琴给他听,指尖却仿佛抚过了一片光洁圆润的瓷面。   只消悄悄做掉邹吕,便再无顾虑了。   -   席上我专心盯着眼前一盅炖得极嫩的蛋,懒得去看邹吕那张假作和善的面孔。   听闻他近日因“受王猜疑”而日夜痛哭、捶胸顿足,屡屡想以一死表忠心,连着在府里闹了三日上吊,令朝中官员大惊。而他本人今日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亦是实证,却依旧温和地尊我一声“贵人”。   我连眼都不想抬,银勺将碗中物搅得稀碎。   邹吕此人乃贼子,祸国殃民,当诛。   我递给身侧的容安一个眼神,他却下移视线,避开了我的目光,一副心虚的模样。   我私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算是安抚。他方才替我做了事,眼下紧张也在我意料之中,毕竟当初给高武的那瓶见血封喉还剩下一半,都倾在了即将呈给邹吕的汤里。   “贵人今日面色不佳,臣听闻贵人一直病着,不知御医可曾诊出病因?”适时,邹吕幽幽张口。   “劳先生挂怀,只是此病来得古怪,”我拭了拭唇角,抬起眸子盯着他,“倒像是有人蓄意为之。”   邹吕的眉微微上挑两下,“事在人为,确实如此。若是身疾还好些,若是心病……”   “这是宫中新制的火腿,先生尝尝,比之父王那时的招待如何?”伽萨打断了他的话,我索性将身子向他那侧转过去。   伽萨的右侧坐着伽殷,随后便是数日未见的小淘儿。   伽殷身旁没了温辰的陪伴,总显得有些孤单。对上我的视线时,她却还是微微勾唇,“我看着嫂嫂的病倒是好了些,面色也比先前好看。”   “承荆君吉言。”我道。   闻声,小淘儿是目光也看了过来,触及到我时被火燎着般躲开了。   这孩子虽然跌坏了我的琴,伽萨关他几日禁闭后,还是趁着修好琴的机会将他放了出来。   他毕竟与他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虽有野心,到底也是云夫人留在世间最后的血脉。   在这世上,真正与伽萨血脉相连的也只这一个了。   “小淘儿乖巧了不少。”我打量着少年乖驯的模样。他正低着头啃一块烤得焦香的羊骨,纤长的眼睫蝶翅般扑棱着,与他的哥哥有几分模样上的相似。我道,“他与你长得很像。”   “毕竟是我弟弟。”伽萨用刀割下一块肉放到我碗中,低声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他是你的弟弟,你宽待他三分也在情理之中。”我手中的银著翻动几下那肉,转而将一片菜送入口中,“我明白你舍不得。”   “眠眠,你怨他是应该的,该怨。”伽萨又道,“只是,可否不要太过恨他?”   “琴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他同这琴一样,是云夫人留给你的。”我道,“我只是心疼琴,不会恨他。”   “不过还是恨邹吕。”我又添上一句。   伽萨点点头,与我耳语道:“今日邹吕入宫,是时候治他之罪了。”   我的眼瞳一缩,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难道他也想借这次机会除去邹吕么?这倒是……   是件大喜事啊。   我心中半是欢喜,又掺杂着些许踌躇起来。欢喜是我们二人思及一处,虽又口角,终究是一心的。   而踌躇则在于,伽萨的心思比我缜密许多,必然安排地更加妥帖。如此,我的那瓶药可会画蛇添足?   我抿起唇缓缓咀嚼着口中的菜叶,脑中不断思索着,又抬眸看向容安。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什么,忽而右侧传来一声碗筷砸落的声音。   我心下一紧,抬眸追去,只见小淘儿空着手,眼睛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黑血自他的口鼻中涌出来,滴落在了那件纯白绣金的新衣上。   -   “怎么回事?!”见状,伽萨快步奔至小淘儿身侧,而守在外头的金甲听见碗筷砸碎之声也拔刀闯了进来,许是以为伽萨摔杯为号。   一时间,殿内杂乱无比。我与容安对视一眼,他的眼中亦满是讶异,并逐渐转作了惊恐。   我心中一抽,连忙也趔趄着往小淘儿那处去。分神时瞥了眼邹吕,他看着眼前之景,也像是明白了什么,面上阴云密布、骤雨将至。   小淘儿的口鼻中鲜血横流,淌满了下巴与颈部。伽萨想要抱住他,几个金甲侍卫则将他拦在几步之外,由青云上前查看情况。   不多时,御医一行人亦匆匆赶到此处。我看着那滩黑血,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安的念头。   同时,伽萨注视着亲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向我递过来一个极凶的眼神。   他见过高武的死状,我也见过。那样口鼻出血、惨烈异常的模样,同小淘儿如眼下的情状是同样的。   那瓶见血封喉……   我猛地看向容安,他怔怔的,面上依旧是惊恐神色,又带着几分疑惑,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我知道这事已十有八九,恐惧登时攀上心头,藤蔓似的将那肉块缠住、勒紧,围得密不透风。我踉跄一步,跌坐在了椅上。   -   漫长而煎熬的时刻终于落定,几乎定了我的死罪——   果不其然,御医用银针验过少年唇畔的血,又查了他所食用的点心,确认他此状为中毒所致。   “这毒源于一种树木的汁液,不过臣只在渊国见过,故而只是推测。”御医跪在地上回话,字句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叫我登时头晕目眩起来。   容安与桑鸠都同其他小奴一般在殿外候着,殿内唯余我与伽萨二人、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小淘儿及几位御医。   伽萨已经比适才冷静许多,听得“渊国”二字时眉头一皱,双目即刻向我瞥来,却还是道:“此毒在别处不得见?”   “是,这种树木只生在渊国,极为罕见,且制毒工序尤为复杂,异常难解。”御医跪答。   “此毒何名?可有对症的解药?”他立在榻边查看过昏迷不醒的弟弟,居高临下地双眼紧锁在那几名老者身上。   御医的白须微微颤着,“此毒名为见血封喉,暂无特制解药。幸而六殿下所食甚少,故或许仍有转圜余地。臣当拼尽一身医术,救治六殿下。”   我听着,又是肩头狠狠一颤,远远地立着。   那瓶见血封喉,为何会在小淘儿的饭菜里?!   “见血封喉。”伽萨回眸,冰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缓缓趋步向我走来,投下的阴翳仿佛妖魔,几乎将我吞噬。   “我……”我明白他心里有了几分答案,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   伽萨负在身后的手指逐渐用力内扣,咬着牙唤了青云进来,给了我最后的体面。   “搜宫。”   -   御医在内室忙着,伽萨盯着我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走至正厅,几步路的工夫仿佛跨过了十数载的光阴。   外头青云领着一队队小奴匆匆赶往各处搜查,灰白身影落在窗上,一如鬼影。   搜宫……搜到最后也不过是在我殿内找到那瓶已经空了的见血封喉。我分明让人打探过膳司的布菜,各人的菜肴都由特定的食盒装着,绝不会错。   可那毒药并未出现在邹吕的汤内,而是小淘儿刚刚尝过的点心里头。那点心的一角沾上了毒,又裹着香粉,叫人难以察觉。   若是在汤羹中,许是中途出了岔子。可这毒反倒在糕点里头,难道……   容安,容安。   是他故意为之,他叛了我?!   我心中惊惧交加,不慎撞在桌角上。轻微的声响令伽萨顿住脚步,他转过身,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抓着我的肩膀,狠狠撞在了壁上。   我的骨仿佛碎在他手里,面色一瞬变得苍白。伽萨两手死死扣着我的肩,猩红自眼底泛出来,一如当初走火入魔的模样。   “是不是你?”他将我的肩撕扯得生疼。我张着口,脑中一片浆糊似的,将解释之语全然抛到了脑后。   “我只是……只是想做掉邹吕。”我虚弱地倚在壁上,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他知道云夫人枉死的时候。   我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几乎勒进了血肉里,“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毒会在小淘儿的点心里,我真的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还是你恨他损了你的琴?”伽萨的眼瞳紧紧缩着,几乎是要发狂的模样,“沈鹤眠,为何你总是不听话,为何总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不是的,我、我……”我听着他压抑着怒火喊我的名字,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辩解,只能承他的怒火,受着一次次煎熬。   是我下的毒,也是我害得小淘儿垂危。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是那罪大恶极的祸首。   “我知道你珍视小淘儿,知道他对你分外重要。”我手足无措地被他掐着,只能一遍遍奋力摇着头,“我没有想害他,我真的没有。你那么重视的人,我怎么会对他下手。”   伽萨深深吸了口气,抬起眼时只剩下了满满的失望之色,“我知道满宫里只你有这种毒药,却不敢信此事是你的手笔。而现在你却告诉我,确然你做的。”   “你太叫我失望了。”   他松开手,我便顺着墙壁软绵绵滑倒,衣角勾在住桌上的一尊摆件,连带着它一同砸下来。   那时一尊人面蛇身像。   我神思散乱,头脑中满是小淘儿口鼻出血的模样,耳畔忽地想起他那一声声“美人哥哥”。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若是当真因为我的一时鬼迷心窍就……那我该怎么办……他才十岁啊……   我跌坐在地上,颅脑中涨潮似的传来一阵疼痛,只能蜷着身子,无助地盯着小淘儿的方向。   对了,方才御医说小淘儿所食不多,或许就救回来了。他只吃了那么一点儿,不会有事的,一定能治好的。我在心中胡乱地安慰自己,看向伽萨时却又满腹绝望,最终化作一句:“对不起。”   “今日之事邹吕全看在眼里,若是小淘儿无恙也就罢了,”闻言,伽萨垂眸盯着我,“若是他救不回来,我该拿你怎么办?”   -   御医救治了整整七日,我在蛇像前也跪着祝祷了七日。   这七日里我翻遍了无数医术与药经,企图找出些解药来弥补大过。殿里伺候的所有人都被关押在外,独我一人守着偌大的偏殿,不眠不休了七日。   “啪嗒”一声,我不慎将桌上一只早已干涸的茶盏碰碎在地上,窗外登时“呼啦啦”惊起一大群黑鸟。   随之而来的,是一身白衣的青云。他从不穿白衣,我看着他,心中的希望渐渐落下去。   他复杂地看着我,眼神略带怜悯又有几分淡漠。   “他怎么样了?”我顾不得捡地上的碎片,有些狼狈地爬起来。   青云看着我,摇了摇头。与此同时,那根勒进我心里的琴弦终于应声崩裂了。   他带着我去了京畿,小淘儿的墓就置在那处。一旁不远处还有座殿,里头关着无数渊人面相的小奴。他们哭嚎成一片,声音震得火把上的焰都摇曳着。   “他死了。”伽萨背对着我,简短的三个字让我彻底陷入了绝望。   “孤想过你为何如此鲁莽,想来与身边人的挑唆脱不开关系。既然如此,”他转过身,分给我一个冰凉锋利的眼神,“你跪下,好好看着他们。”   我目光痴痴地盯着金甲手中的火把,长久不得休息以至于神思涣散。青云轻轻一按,我便跪在了地上。   远处群臣中立着邹吕,他周身罩在白色官服中,饶有兴趣地盯着败落的我。   “我真的没有想害他。”我喃喃着,“真的没有……”   “斯人已逝,你想或不想,已然不重要。真相如何,也不重要。”伽萨抬手,金甲便将手中的火把抛去殿前,“你的这些宫奴,多的是渣滓,不如焚火为祭,替我弟弟偿命。”   我瞪大了眼,眼瞳映着灼烧的火焰,更加可怖的哭喊和嚎叫声自殿内传来,和着烈火焚烧的炸裂声和焦糊气味,仿佛人间炼狱在我脑中叫嚣着。   他们似乎在唤我的名,在求饶,在咒骂,在怨恨,在质问我为何使他们沦落如此境地。   我的头像是千万根针一齐扎进去,脖子一伸便呕出了血。   “不,事是我做的,是我做的。”我胡乱抹掉唇畔的血,扯住伽萨的衣角,“你杀他们做什么?你别——”   “臣以为,贵人说得对。”邹吕恰到好处地上前,“臣听闻,渊国有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上只处置宫奴,却放过了贼首,不该。”   “毕竟,”他望我一眼,“若不是贵人,这些人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一下被戳中心窝,整个人瘫软着跪坐在地上。   伽萨抬眸瞪过去,邹吕低头隐入了一片白色之中。   随后,白虹捧着一把琴上前,在我面前一晃而过。   “这是……”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跟过去,忽然心下一凛道,“这是我母亲的琴,你要做什么?伽萨,这是我的琴!”   他的眸子里沉如深水,看不出涌动洪波,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说过,弟弟是母亲留给我的,琴是梁夫人留给你的。”   白虹俯身,抱着琴走向了灼烧着的宫殿。我手脚并用地追白虹的步伐,却被伽萨一把拽住,“这琴闹出的风波不少,倘若你记不住痛,孤也让你尝一尝失去念想的滋味。”   火光冲天,几乎要将天烧出个大窟窿。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皮上落下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在白虹将琴抛入火场的一瞬,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脱开伽萨的控制,寻着琴的方向冲入了起火的殿内。   作者有话说:   写得比较仓促,因为作者阳了呜呜,后面可能还要修一下 第151章 水底   那场大火烧了一夜,烧得我耳畔尽是火星迸出木烬的爆裂声。   桑鸠蹲在炭盆前,用一根小杆翻动着已作灰白的炭块,两三下就碎了。腾起的灰烬飘出来,带着烧焦的人肉味蹦到地上,我开始捂着鼻子作呕。   “公子小心手。”他闻声跑过来,飞快地挥动衣袖将秽气扇开,掀掌小心地托住我那双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像两只雪揉的小球,看不出五指的形状,缩不进袖里,也伸不出来。   桑鸠说是我那日不管不顾地冲进火场,被断裂的横梁掉下来砸到,正好砸碎了指骨。   “先生说了,要仔细地养,来日或许才能好。”他心疼地捧着我的手。   我不语,抬眸看向角落里一堆烧剩的残渣。那把端庄矜贵的琴,陪着母亲从王府到宫里,又陪着我从渊宫到这里,一路跋山涉水也算有功,几番辗转零落也是受苦,临了却落得这么这么个污糟的下场。   不知道上头,是不是还沾着谁的肉骨、谁的血泪、谁的不甘?   “炭不够了。”我说。   桑鸠抬眼看向窗外纷纷大雪,用被子将我裹得更紧了些,“还有小半篓呢,奴细细打算着,总能熬过年末。等年一过啊,就开春了。”他扶着我躺下,一瘸一拐地去搬来张薄毯压在被上,“开了春,万明的天就跟火炉似的,一下就暖和了。”   那时候他和容安两个人被拉去拷问,回来时就断了条腿。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咬牙挺着,竟也行走起来。   如今东君殿是住不得了,邹吕在前朝上谏请求将我打入天牢,伽萨反倒像是气昏了头,转手把我关进了明月台。   呵,明月台。   风光时一日也未曾住过的地方,眼下却成了落魄时的牢笼。   这地方大极,只有我与桑鸠二人住着。他独自一人要照料这偌大的宫殿,日日辛苦得紧,拖着条断腿满堂挪动。我想了想,索性弃了其他地方,叫他与我一起住在主殿里头。   “这样不合规矩。”他说。   “没旁人来,要那规矩作甚。”我没抬眼。   薄毯压得我翻不开身,我喊桑鸠,他就立马凑过来,满脸的伤都堆在眼前。   我忽而就想起了容安。   他也喜欢这样凑在我跟前,很亲昵地与我说话。那双乌瞳笑吟吟、亮晶晶的,从未透露出过一丝坏心。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容安那日便没有再与你一同回来么?”我问。   桑鸠一愣,低眉半晌,方道一声“是”。“奴也不知晓他去哪儿了,那日是王亲自把他领走的,后来就未曾见到过了。”他低声说。   我心中仿佛空了一块下去,默默地不作声了。   许是怕我心里难过,桑鸠又道:“外头似乎雪霁了,公子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么?”   我苦笑一声,“宫里都是我的笑话,他们堆在一起说得不亦乐乎,我去凑什么热闹。”   “咱们就在宫里走一走,又不到外头去呢。”桑鸠说,“何况……外头有人守着,出不去宫门。”   我垂着的眼珠动了动,已经明白了些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   雪地里拖着两道极丑的脚印,一道是我的,一道是桑鸠的。   他断了腿,我的双膝也半冻半跪地弄伤了,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地,像是靠着腿在往外挪动。   斑驳日光照在雪地上,两侧梅花开得幽幽,猩红花瓣像沾过人血似的。   我立在长阶前,看底下白茫茫的一片。雪雾方起,烟波浩渺,一如立于湖上。那些绽开的洒金梅突然就成了红鲤,欢畅地在水里摆尾、游动,仿佛是在渊宫的御湖里头。放在以往,再过两日就能玩儿雪了。   可惜我这一生,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远处一道矮矮的、如河般的带,当是围住明月台的宫墙。河的对岸聚集了不少人,围作小小一团不知在做什么。   我犹豫了半晌,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抬腿向下迈了一级台阶。   桑鸠便扶着我,一直走到了黄昏。   守门的金甲见我,二话不说便拔刀往我身前一拦,明晃晃的白刃对着。外头围在门侧水缸边上的宫奴们将几十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目光冷冽又怜悯。   正要转身回去时,我瞥见一只带着薄红的手,死死地挂在水缸边缘上。   宫奴们谁都不曾动,嫌晦气似的往远处退。我越开金甲的刃朝那处走去,他们紧紧地跟着我,几乎扭住了我的手臂叫我滚回去。   桑鸠在水缸里捞了半天,终于捞出个人来。   那人身子已经浮肿了,肚子被水灌得大大的,只因天气冷,水里结了冰,人还没完全走样。他拨开那团贴在脸上的乌发,露出一张乖顺温和的面孔来。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终于意识到那是容安。   这些日子里,他就在我的宫前,泡在那一缸半人高的冰水里。   我张了张口,把他抱到怀里。他的身子太重,带着冰渣,将我压着跪倒在地上。我举起被包扎得不能动的手,费力地抚上他的面颊。   僵硬、冰冷,硬得好像一块石头。   容安,容安。   他真的已经死了。   不是说他被伽萨领走了么,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死法?   天寒地冻,水里该多冷啊。   我抱着他,颤着唇想去唤他的名,又不愿将那两个字落在这一句泡得肿胀的浮尸上。喉头一滚,泪水无声地先落了下来。滚在他面上,沾湿了眼睫,仿佛他也哭了似的。   如果当初没有把那瓶见血封喉给他就好了,不论他有什么异心,都不至于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若是没有,说不定他今晨还在与我说话,说他的所见所闻,端一盏茶来看着我喝下。   或许挨到年末,我们还能一起烤火,围在暖炉旁吃着点心说笑。何至于像如今这样,独自浸在冷冰冰的水里?   若不是我鬼迷心窍,他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和桑鸠一起拌嘴、游戏、打闹。   他比我还小上两岁,今日却就这样亡在这里了!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心上仿佛被生剜去一刀,我两眼涨涨地酸疼,肩头抑制不住地瑟缩颤抖着,将他缓缓挨近了自己。   咫尺之间,阴阳之隔。   他说要一辈子跟着我,是我没守住他。   是我害了他。   桑鸠用袖子拭我的泪,却也忍不住跟着抽泣起来。在万明宫奴的围立之中,我与他二人俨然已经成了两座孤岛。   容安死了,宫中仅剩下了两个渊人。   -   跪在地上看着容安尸体的时候,桑鸠脑子里又回想起了那天夜里。   那一日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说他们渡不过此劫了。他立在门口,看向容安焦急的面孔,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渡不过劫的是东君殿,与他何干?   故而他拦住了容安。   “桑鸠,你快让我过去,我知道实情,我有话对王说。”容安上来推搡他,他索性伸开两手彻底挡住了门。   “如今小殿下已经死了,你现在去了同样是送死。”他说,“王舍不得杀公子,可是他敢杀你!”   容安止住步子,愤怒地盯着他:“其中的内情你不知道,小殿下的死和公子没有关系,是旁人蓄意为之。你快让我去,别让王误会了公子。”   “什么内情?”桑鸠有些意外,却同样被“你不知道”四个字戳中了心窝。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都知道。   他知道公子从最开始就不全信他,故而许多时候只要容安陪在身边。就算到后来,他能近公子的身了,公子还是有事瞒他。   而那些事,容安往往都知道。   他们分明付出了同样的忠心,甚至自以为他的比容安的还要多一些。可公子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却还是更倚重容安,甚至把他打发到郡主那里去当差。就连王,也对他冷面相待,对容安缓色相见。   这下好了,公子把事交给容安去做,要害死他自己了。   若是这事交给自己,是绝不会出现这般情形的。要怪就怪容安心不够细,而公子识人不清。   容安似乎鼓足了勇气,盯着他的双眼吐出来一个惊天的秘密,“桑鸠,我没听公子的话。”   桑鸠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此事险之又险,公子是被逼急昏了头。”容安说,“那时我只在厨司走了一圈,药瓶藏在袖里又出去了。小殿下的死,与公子没有一丝干系,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到公子头上。你快让我去,否则公子一定要受委屈了!”   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白瓷瓶,正是公子曾经放在药箱里的那个。   桑鸠看着,出了神。忽而,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难怪啊,他自己就想不到这一层,满以为听公子的话便是忠心。   可容安敢赌公子不会因违令而责罚他,自己却不敢赌。从一开始,从太后把他拨到公子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没有赌的机会了。   桑鸠动了动,默然让开一条窄窄的道,身后却传来了珠翠摇曳拍打的声音。   他下意识将身子挡回门前,按住了容安,“容安别去。”   “桑鸠,你!”容安气急,猛推他一把,随即就撞上了素服前来的郡主。   郡主清丽素雅,睇着一双娇美的眸子,温声问道:“你是表哥身边的那个?你去何处?”   “去听政殿。”容安伏在地上大声答,没看见郡主那双眼里骤然上涌的寒意。   桑鸠跪在他身边,“容安只是想去求情。”   “奴……”   “表哥是自作孽不可活。”郡主周身拢在件素色金丝云纹斗篷里,肩上的狐皮毛领被寒风抚平,“他害死了人,不会有转机了。你——也不必去,就留在这里罢。”   “不是的,公子是冤枉的,公子他没有……唔!”容安还在不知死活地争辩,忽而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郡主身后跟着的两个渊奴扭着他的双手,押在桑鸠面前。   郡主掀睫望向远处的明月台,笑道:“我记得那儿有好些水缸。你浸一浸,也能冷静些。”末了又敛起笑意,“桑鸠,你送他。”   后来……后来的事,公子再也不会知道。   桑鸠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是想救容安的,可偏偏郡主来了。如果他不动手,连他自己也会死。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把容安按进冰冷的水缸里的。那时候水面结了厚厚的冰,要人先把冰凿开个窟窿,然后由他一手扣住容安的后脑,让他的口鼻全都没入水里。   他没用地哭,和容安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容安亦哭,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只濒死的鸭子在水里头扑腾。   最后他告诉容安,“如果你不死,郡主来了,咱俩就得一起死。到时候公子身边没了人,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你……你要照顾好……公子……”容安吐着水,绝望地看着他,颤巍巍地将瓷瓶塞到他手里,他抱着头躲在水缸边上放声大哭,冻僵的手被风吹过,血淋淋地疼。   后来,容安的身子在寒彻骨的水里痉挛着没了声息,事情的真相随他一道永远沉在了水底。   桑鸠也终于彻底堕入了无垠的深渊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下线了呜呜 第152章 坠崖   容安的尸首在院子里躺着,半掩在雪里。桑鸠说怕搬到殿内经火一烤就腐了,只好搁在外头,我叫他搬去一条棉被裹着,不至于走得太冷、太寒酸。   “郡主说在宫外头择了一处吉穴,明日就叫人葬了。”桑鸠撑起伞,半倾着替我遮去向内扑来的风雪。伞檐一抖一抖的,不时遮住我望向容安的视线,“他走得凄惨,但愿来世生在安乐之家。”   我坐在屋檐下,两眼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久不合上一回。   泪已流尽了,剩下的唯有胸腔里一块黑黝黝的豁口。空中不时传来两声鸦啼,在满目苍茫中显得尤为凄寒。   满宫里都在筹备年末的宫宴事宜,虽算不得热闹,多少有些人情味。独我这里,冻得像冰窟。   他们说伽萨知道我昨日傍晚出了宫门,倒是没有差个人来斥我。或许他已经连口舌都不愿再对着我费,彼此不相见已是最后的体面。   一眼望过去,这宫里没人能帮我。   “我想亲自给他找块好归处,送他往极乐。”我咳了两声,徒劳地举着手挡在唇畔,“可惜也不能了。”   “公子对他一向恩重如山,容安若明白,九泉之下也能安息。”桑鸠说着,与我一同看向雪地里的容安,目光里露出几分落寞。片刻,他道,“若是有朝一日奴也死了,公子肯这样对奴么?”   我抬起脸看向他。   “我不会叫你同他一样。”我说,“我身边只剩你一个了,容安走得不明不白,我决计不叫你步他的后尘。若还有什么事,叫他们先来杀我。”   桑鸠的神色变得分外复杂,他的眼神闪烁几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跟前。他将脑袋搁在我的膝上,像只乖驯的小狗,“奴一定尽心侍奉公子。”   “只是长砚的信也许久未来了,那墨鸽是不是折在了路上?”我有些担忧,“天寒地冻,不知他是否带足了冬衣。”   自离宫,温辰每三五日便有一封书信寄来,以报平安。而他的书信早在数日之前断了,此次宫中大变,竟一句询问的消息也无。   这叫我不禁有些担忧。   万明地势复杂,流民凶匪颇多,温辰虽有侍卫护送,不知是否会受他们的阻拦。   “那奴去向那些守卫打探一番?”桑鸠说着要起身,我摇了摇头。   “那些人吐不出什么的。”我叹了口气,就听外头一阵绵密的踏雪声传来。抬眼望去,朦胧飞雪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沈宝璎立在不远处,柔柔地冲我喊了一声:“表哥。”   桑鸠搭在我膝上的手紧张地攥起来,我轻声安慰他,“别怕。”   随即便是沈宝璎歪歪扭扭地迈过雪地走过来,大雪湿了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眼里又满是心疼,“表哥这里好冷,竟然连炭火都捂不暖了。”   我听着,转过头去。   “表哥突遭变故,他们就这样对你,实在是……”沈宝璎抱着手炉,温声道,“我给了守卫大哥几两银子,悄悄送了些好炭来,还望表哥千万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好好养着身子,将来才能东山再起,重得王的欢心。”   我抬起眼,还是不由得叹她不懂得情爱二字。   “欢心”二字轻薄,是施舍。我与伽萨之间所求本是真心相爱,若要我去讨才能得,这欢心不要也罢。   就算走到最后一步,我也不想去讨,不想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求他抚一抚我的头。   “雪天路滑,你何必走这一趟,让他知道了也不高兴。”我说。   “表哥遭难,宝璎既是渊人,又是表哥的远亲。表哥视我为妹,对我多加照拂,这一趟我过来,算是报答表哥的恩情。”沈宝璎道,“我知道表哥或对我有所顾虑,可是表哥,你我都是渊国出身,我们的血脉才是连在一处的。在这宫中,你我才是真正的盟友。”   “盟友也终有弃车保帅的那日,我已如此,你不如先保着自己。”我瞥了眼她身后小奴放下的炭篓,心里还为先前下药之事隐隐不安,“邹吕整治了我,你便是外族人的另一个魁首。城门失火,恐怕也要烧到你身上。”   “表哥说的是,可我不得不来这一趟。”沈宝璎似是听出我话中几番逐客的意思,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表哥可记得从前跟着你的那位,礼部尚书温从云之子温长砚?”   我皱起眉,“怎么?”   “我今日得的消息,他驭马赶路,突逢大雪。正行至山崖之上,马蹄打滑,后头的侍卫追赶不及,他同马一并坠落悬崖、生死未卜。”   -   沈宝璎袅袅地挪着步子走了,我瘫倒在椅上,脑海里仍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女君已经派府上人去寻他的踪迹了,可惜这大雪之时,就算他有一息尚存也难挨到那时候。表哥,你何必叫他走呢?若是他还留在晟都,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儿?表哥可千万不要在意气用事了,好好歇歇才是当务之急。”   温辰坠下山崖,又是因为我么?   若不是我叫他离开晟都换伽叶回来,他便不会这般匆匆地出城,也不会遇上难得一见的大雪。   为何……为何会这样?为何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害死人,为何每一条枉死的命都系在我身上?   是报应么?   我撑着扶手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中徘徊,像只一头撞入牢笼不得出路的兽。桑鸠上前来拉住我,口中大声喊着:“公子,外头雪太大了,公子咱们回屋去罢!”   我猛地推开他,又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将他搂在怀中,口中喃喃道:“别怕,别怕。一定是有人蓄意为之,有人想借此机会害死他,是……是……”   “还是因为我。”我颓然地跌倒在雪地里。   温辰在晟都甚少结仇,就算是朝中那些人,对他有所异议的也只与邹吕亲近的几人而已。有伽殷庇护,没人敢在她头上动刀。若温辰出事当真不是意外,那么这一切的动机,唯在我身上。   是我招人恨,报应在了他身上。   一旦想通此番道理,我便多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任由桑鸠扶着拖进了殿中。   我心中悔恨良久,半晌方发觉口中苦涩。眼珠一垂,便见桑鸠端着碗药在往我口中送,我惊慌起来,抬手将碗推翻在地。   “这是什么药?”我失声问道,“不是说不再用药了么?你为何又把它煎来?你!”   “公子,公子!”桑鸠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这是新配的药,不是从前那些,这是王叫人送来给公子服用的,请公子放心!”   我偏过脸看向地上泼的那一滩温热汤药,将信将疑地盯了许久,直到听见那一个“王”字才落下了心,将身子缓缓靠回塌上。   桑鸠惊魂未定地伏在地上收拾残疾,我看着他,忽而抬手扶上了脸。   “桑鸠,”我回想着自己近来的种种举动,失落又困惑,“我怎么成这个模样了?”   他“啊”了一声,起身端来一面铜镜放在我面前,“奴觉得公子还是从前的模样。”   “不。”我扣下铜镜,“我像个疯子,像个恶鬼,像条发了狂到处咬人的疯狗。”   独不像个人。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或许从我第一次从箱中拿出那瓶见血封喉起,冥冥中就注定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万般苦果,皆由此起。   “公子是伤心过度说胡话了。”桑鸠将镜子拿开,端来药替我换手上裹着的白绸。   我头一次看见了那双经火燎过的手,亘着燎泡与蜿蜒伤疤,皮肤被不平整的骨硌出弧度。   这双手上沾染人血,老天要收去也不奇怪。   我动了动手指,惩罚似的,一股牵扯皮肉的剧痛传过来,叫我肩头狠狠一缩。   桑鸠倒药粉的手亦受惊似的一顿,随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弹在药瓶上,淡黄色粉末轻轻覆上伤口。   腥苦气味蔓延开,我疼得手指微颤,冷汗从额上渗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在被褥上。   疼到极处时,我想,若是没有这一场劫难便好了。   若是当初不去理邹吕,或是当初就死在地牢里,或是葬身兽台,又或是听了皇叔的话求他庇护我,无论哪种情形,总好过今日无数人因我丧命。   我一人的薄命,如何抵得过他们那无数条性命?胜负重孽,终究也不得好死。   只可惜我连死都没能死在伽萨爱我的时候,生生将恶都赤裸裸露在他面前,告诉他我是何其卑劣之人。   风波过后,恐怕他都要恨死我了。   还有伽殷……满宫里独她次次亲切地唤我“嫂嫂”,我却为了与邹吕斗法而叫她与温辰生生别离,如今又害得他们阴阳两隔。   她知道后该有多伤心呢?   远在渊国的温伯父若听到这个消息,又该有多痛心呢?   为何偏偏要下这一场雪,我又为何偏要叫他去边陲之地?倘若我什么都不做,谁都不会出事。容安不会,温辰不会,被烧死的渊国宫奴也不会。   我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目不能视就能从如今万念俱灰的境地里逃开。复尔忽地睁开眼,起身就要往外去。   “公子,公子!”桑鸠在后头追我。   我猛地站住步子,“我父亲的匕首在哪里?”   “公子怎么要这个……”桑鸠小声嘀咕一句,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给了我。   冰凉的鞘落在掌心,我奋力屈指,将它握在手里。   我要去听政殿,我去求伽萨,求他多派些人替我找一找温辰。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把他找回来,给伽殷一个交代。   不能再有一个人因我而死,亦不能再有一对有情人因我而散。就算堵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保住他。 第153章 畸骨   门前的侍卫死死拦着,我盯着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刀刃,向前迈了两步。   “退下!”那人吼了一嗓子,震下檐上一堆雪。我捂住心口,咬紧了牙关。   “你们若是敢,现在就把刀按进我的脖子。”我喘着气,身子被寒风灌得透彻,“否则我今日是必定要出去的。”   “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子,不过是阶下囚!”那人又喝一句,掂量着手中刀。我逼上前两步,眼看着刀刃就要抹上颈,他们终于扛不住退了一步。   就这样,我一次次逼着他们后退,后来这两人仿佛想通了,把持着佩刀送我到了听政殿前,像是在押解赴刑的囚犯。   听政殿的大门闭着,白虹讶异地瞪大了眼,犹豫着将一把伞遮在我头上。   彼时我的发已经全然遭雪打湿了,狼狈至极地贴在面上,嘴唇因寒冷而哆嗦着。   尚未开口,便听里头传来邹吕慢悠悠的声音。我脸色一僵,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白虹扶着我,躲到了檐下回廊处。   “王上放他在明月台,是还存着立他为后的心思么?臣上书十封,王上还是不能窥清。”邹吕的声音分外清楚地传出来,白虹有些尴尬,搓着手想叫我站到别处去。   我立在原地,听着邹吕慷慨陈词,细数我的条条死罪。   “罪人不可册立为后,不可苟活于世!”邹吕道,“何况王上实在不必忌惮渊国沈氏,他那亲叔已成废帝,沈鹤眠其人如今不过一介庶民,无法对王上有所助益,反易招致渊国太后厌恶。依臣看,王上若要保全自己的贤名,不如将他送还贺加兰因手中,既能与渊国重修旧好,又能免王上心中忧患。”   我听着他的话,心如坠冰窟。   这段时日,邹吕不知下了多少奸计,总能背着人生出更加恶毒的念头。   如此,倒不如当面对峙一番来得痛快。   我推开门闯进去,果见殿内只他们二人。伽萨面上无悲无喜,只在见到我时将眉一皱。我将他面上变化尽收眼底,心下彻底凉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将手里的奏章丢在案上快步走过来,眼睫上下一扫,“弄成这副模样给人看像什么样子?”   我盯着邹吕,他拦在我前头。   “我不过一介可有可无的庶人,随手一扬便能扔了,你说得好轻快。”我口中吐着寒气,喉头厮磨地沙哑。   邹吕拢了拢身上厚重奢贵的官服,并不说话。   殿内炭火烘得像三月,我知自己站在这里,是三人里唯一的乞丐。   “那你呢?”我转过脸看向伽萨,他也盯着我看,从头到脚,不知是什么眼神。   罢了。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脸面要他待我如往常。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求你。”我艰难地握着掩在衣袖下的匕首,屈膝跪在他面前。伽萨似是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长眉又拧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些愠,随即就让邹吕出去。邹吕慢条斯理地行礼告退,目光死死地盯了我好几眼,仿佛在意犹未尽地欣赏我这副模样。   从前只有他跪见,如今我也一样,不知道他满意没有。   “温辰……”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忽而觉得冷极,上下牙关不时因为打颤而撞在一起。   “孤不会迁怒于他,”伽萨打断我的话,“你先起来。”   “……他此行坠入山崖,危在旦夕。我求求你,”我重重咳了几声,他又看过来,“多派些人去他失踪的地方找,让他活着回来。”   “什么?”伽萨语调里透出一股古怪的疑惑,“坠崖?”   “你不知道?”我抬起头。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照例瞒着我罢了。   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你从何处听来的话?”   我脑海中闪过一丝茫然,复又明白了些什么,“不论从何处听来,我都已经知道了此事,也必然不会令他含冤冻死山崖之下。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连了他。”   伽萨面上再次沉下来。他立在桌后,微微向前俯着身子听我说话。   “我只求你派人去救他,没有旁的心思。”   “你为何断定他坠入山崖?”伽萨问。   “我……”我抿唇顿了片刻,只能轻声道,“我与他有书信往来……如今却已有十多日未曾收到,听宫中人说方知……”   “道听途说,就值得你这样焦头烂额地跑过来。”他道,“天大雪,你那鸽子受不住冻,有去无回是常事。你先起来。”   “你不想派人去找他。”我双手无力地垂在腿上,拇指按着鞘。   “你究竟怎么了?”伽萨趋履至我面前,我抬头仰望着他。   从未有过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这样遥远。   “若是病了就好好治病,少听外头人浑说。这样跑出来,叫满宫里的人看你发疯,你还有一丝一毫的自重么?”他伸手,我猛地闭眼扭过头去躲,殿内顷刻安静了。   伽萨的呼吸声很轻,他只是扣住我的后脑,潮湿的发像水藻般缠上他的手。   “你是真将自己当作庶人,当作囚徒,是不是?”他道,“孤留着你一条命,不是为了叫你自轻自贱。”   “容安已经死了。”我向后缩了缩,神思再次混沌起来。视线涣散、扭曲,唯一可见的仅有他那双金瞳,“那么多人都死了。可是温辰……他从小陪我一同长大,我不想他死,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我喃喃地,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撒罢。只要能换他回来,怎么都好。”   伽萨似乎生了气。他松开手,带去了几根缠绕得紧的发丝,我后脑针刺似的一痛,仿佛有血涌出来。   “就为了一句谣言,你要我抽调人力去千里之外寻他。”他指着窗外,怒视着我,“外头天寒地冻,就算他真的坠入悬崖之下——”   “你不想救他。”我凄然地歪倒在地上,“你只是不想救他。就算你恨我,可是还有伽殷,你就当是为了她,再想想办法。若是我自己能找到办法,我绝不来扰你的,可是我真的走投无路……”   “他的命是命,去搜寻他的侍卫的命就不是命么?”伽萨喝道,“你可知道这样的天气会冻死多少人?今年大雪,都城外头多少百姓穿不上衣吃不上饭,你还在使性子!”   我的心脏剧痛起来,随着他声音的提高抽痛着,眼底开裂般地疼。   可是我已经没有泪能流了。   悲戚堆积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将这副躯体胀得不成人形。终有一日,我就被这酸涩的海溺死了。   “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了。”我蠕动着嘴唇。   我已经没有银子,连贿赂守门的侍卫都做不到,连一篓过冬的炭也弄不来。   像一条被抽尽了死的蚕,拖着空空如也的身子静候着腐烂。   已经……帮不了他什么了。   难怪邹吕说,我无法对他有所助益。   “对不起,”我说,“自我到万明,似乎一向拖你的后腿,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出来,实在很抱歉。”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默默地爬起身,隐约见他案上放着一尊金色的物件,是那人面蛇身像。不知何时起,他又将蛇神供在了案上。   “万明从前总用王后祭蛇,以求国泰民安,我总将信将疑。”我抬手碰了碰那尊冰冷的蛇像,伽萨跟在我后头,只隔了一步。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我悄悄垂下手,脱下了匕首的鞘。闷响声坠落地毯上,吸引了伽萨的目光。我握紧了匕首,十指钻心地疼,“我不知还能怎样报你这些年的庇护之恩,也无法偿还自己犯下的深孽。”   “我替你祭蛇。”   伽萨眼瞳一缩,冲上来夺我手上的匕首。他五指紧束我的腕,将那匕首摔在地下,怒吼道:“你!”   他十指扣住我的肩,像头发怒的公狼,“你想逼孤是不是?这一条命说不要就不要,你的能耐真是不小!”   我被他压着肩摇晃,骨仿佛要散架了。   次次都是这样,求死也不能够。那仙人说我命薄,其实他算得不对。   我只是命苦,却决然死不成。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之前,一步也别想踏出明月台。”他泄愤般将我随手一推,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踉跄几步撞在桌旁。那尊蛇神像正巧落下来,砸在我身上。我吃痛跌倒在地,伸手去扶时不慎将一副茶具碰倒了,直直地坠了下来。   几乎只是一瞬,连痛感都未来得及向上涌起,脸上就多了些腥甜粘稠的东西。   我听见伽萨的脚步声又远及近,由缓至疾。他似是一愣,然后便靠近了我的身子。   “抱歉。”我仓促抹掉脸上的东西,满以为是温茶,却感到指间尽是滑腻触感。   伽萨突然抱住了我的头,呼吸剧烈地颤抖着。我眼前一片血色,四处摸索着想要爬起来,他似乎很是紧张,未几就开始喊御医。   “无事,我不疼。”我呢喃着,眼前渐渐看不清东西,“叨扰你了。”   似乎有什么落在了面上,我摸了摸脸,指尖碰到一片尖锐的瓷。   它插在我的左眼眶里,像畸生出来的一根骨。 第154章 争吵   天降大雪,明珠阁中灯火阑珊。月光纱轻软地垂着,映出一汪摇曳的人影。   “姑姑,”沈宝璎抿住一衔朱色的唇脂,轻轻地唤,“过了今夜,表哥还能活么?”   铜镜里显出她身后一抹纤纤痩影,裹着件兔绒小衫,将她发上的一串珠花坠子拆下。玉桃莞尔,随手将坠子落在女奴端着的金盘里,“人作了孽,自有天收。当初他如何顶撞太后娘娘,今日狐仙就如何收了他,万事自有轮回。”   沈宝璎咬唇,窄袖搭在腕上,探手抚上玉瓶里一簇新折的梅。她道:“明日我穿那件月色的衫,去外头哭一场。”   “姑娘好伶俐,不枉娘娘平日里的一番疼爱。”玉桃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女奴便去将玉瓶撤下。沈宝璎落在那梅枝上的手微微用力,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已有一截梅枝断在了她手里。   她掀睫,细细端详起那枝断裂的梅。   宫奴都说,万明王在明月台里种了满院的梅花,只因表哥喜欢。起初太后叫她来搅弄风云、令二人反目成仇,她抱了必死之心,可到了此处方才发觉这两人并非外界传闻般情深似海,反倒早有龃龉。   多谢表哥,令她绝处逢生。   “明日那老太傅还来么?”沈宝璎问,目光较月色疏离更甚,“我不想见他。”   “姑娘忍忍罢,如今万明表面还握在那孽子手里,其实早将易主了。”玉桃慢条斯理地将她的盘发拆下,笼在手中用银篦梳开。她从前是贺加兰因身边的梳头丫鬟,人乖顺、手灵巧,熬着熬着也就成了个“姑姑”。她分神望一眼铜镜,徐娘半老,也该称“姑姑”了。   “他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我见今日的情景,万明王恐怕发疯。”沈宝璎用力握着梅枝,白嫩掌心被枝结硌得生红,“别叫他再过来,省得给人看见。”   “我的好姑娘,”玉桃垂手按在她肩上,“你怕什么呢?成大事者呀,从不拘小节。再者……”   她贴在沈宝璎耳畔,轻声道:“万明男子一过了盛年便如枯枝般易朽,不怕的。”   又是“咔嚓”一声,梅枝在沈宝璎手里断作两截。   “姑姑,我近来总觉得难受……”她长叹一声,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你告诉我一句老实话,太后娘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许我回京?”   玉桃敛起面上笑靥,“姑娘糊涂了,太后娘娘要剖了沈鹤眠的心煎汤喝,才能医好病。眼下人还存着一口气,你叫娘娘怎么医疾?”   沈宝璎死死咬着牙,半晌才道一声:“多谢姑姑,我明白了。”   “姑娘是聪明人。太后娘娘知道姑娘这段时日受了委屈,将来回京一定好好嘉奖姑娘。”玉桃于是软了声音,又好言劝道,“届时姑娘就是咱们大渊的功臣,天下的好儿郎全凭着姑娘挑选,何必愁这一时呢?姑娘说,是不是?”   沈宝璎垂眸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无言地点了点头。   玉桃终于满意地退下,换了她身边的碎秋进来伺候歇息。   碎秋是侯府里带来的女奴,从小伺候她长大的心腹。沈宝璎乌黑的瞳盯着她,葡萄似的瞳仁浸在泪里。   “姑娘怎么哭了?”碎秋心疼地抱住她,“是不是玉桃姑姑说了什么厉害的话,姑娘别放在心上。”   “不,”沈宝璎咬着泪,“不。我只是觉得,表哥还是命好。”   她凄怆地看着被丢在妆台上的两截梅枝,叹道:“我的命还不如他。”   -   明月台从未如此乱过。   长久空置过后,这座不知染了多少位王后的血的高台,似乎铁了心要闹翻天,以解多年的冷落之恨。   小奴进进出出,或捧着药粉,或端着绸带,各个神色惊恐。偶尔有人分神抬眼见了他,如见恶鬼般慌忙地跑开。   伽萨立在雪地里,肩头洇湿了一片,右肩上还附着斑斑血迹。   他原本是守在殿内的,只是御医手忙脚乱,他杵在那里反倒像个累赘。青云白虹恭敬又畏惧地请他去偏殿里坐,但他一出门就看见满院的洒金梅都开了。   洁白的瓣上掺着点点猩红色,像溅上去的人血。   他突然就走不动了。   殿内人声此起彼伏,多是御医在交谈、交代小奴们做事,唯独听不见眠眠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知道他疼,疼地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一片衣角,双唇微张,仿佛一尾被浪甩上岸的鱼在用力地喘息着,随后胸膛的起伏缓缓消下去。   伽萨知道,他已经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从未对死亡有过如此清晰的认识,甚至能摸到逐渐消退的脉搏。滚烫的血洒在肩上,比滚油泼上去还要痛。   随后的一瞬,他的脑中什么都没有。   “王兄。”伽殷匆匆赶来,甫一踏入院里就撞见雪地上已经被踩碎的满目猩红血迹。她早已听说了只字片语,却还是不免惊了一下,“王兄,你怎么了?”   伽萨摇了摇头,颅中有万千声音叫嚣起来。他面上浮现出疲惫之色,转身去了偏殿。   偏殿里冷得要命,却整整齐齐地堆着数十篓炭火。他皱眉将眼神扫过去,每个篓中都是满满当当的,仿佛从未用过。   自己送过去的炭火,他一块也不肯用。他是在赌气么?   自己一意孤行地保住他的命,顶着朝臣的口诛笔伐想封他为后,到头来他自己一心求死,宁可冻得病重垂危也不肯点炭火,倒衬得自己像个笑话。   “你说话呀。”伽殷本跟在他后头,此时终于捺不住,追到他面前,“六弟不在了,你我都伤心。可嫂嫂他……你明知道他病着呀,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推了他一把。”伽萨的声音显得尤为平静。他拂衣坐下,撩开茶盏,一滴热水也没有。   伽殷仿佛被他的神色惊着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   “王兄,你……”她抬眸望着窗外,压低声音道,“嫂嫂病得重,你不是不知道。你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伽萨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几上,“病了就能胡搅蛮缠么?病了就能任性妄为么?他有几分病人的模样,整日里糟践自己的命。我对他仁至义尽,是他自己不想活!”   “王兄!”伽殷大惊,正见白虹端着两盏热茶进来,她快步上前接过一盏来,启盖就泼在伽萨面上。她把茶盏砸在他脚下,“嫂嫂自然不像病人,我看着有病的是王兄你!”   伽萨怒极,一掌拍在几上,将一角震裂开。他起身上前,伽殷亦不怕他,讥道:“万明王这位子坐着舒服罢?你还记得自己为何要争这王位么?”   他一愣,复而很快道:“身在王家,自当为王,昌盛万明。”   伽殷冷笑一声:“王兄果真忘了。那时候信誓旦旦地与我说,要令母亲、令六弟、令嫂嫂过上顺遂平和的日子,这么快便忘了。”   “如今云夫人故去,六弟跟着没了。眼下看来,嫂嫂也命不久矣。”她盯着伽萨,讽刺道,“王兄好好守着王位罢,别什么时候连天下人也负尽了。”   闻言,伽萨眼瞳一缩,似是被噎着了。   良久,他默默转身回了座上。   伽殷叹了口气,不语,也跟着坐下。白虹惶恐地退了出去,重新奉两盏茶过来,特意将水晾凉了些。   “我是想好好待他的。”伽萨终于冒出一句。   “可你看看这屋里的东西。”他被戳中了心窝,连声音都哑了三分,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凡是我给的炭一律不用,给他的饭菜原封不动地丢在外头,药也不肯按时喝,自己生生将病拖成这副模样。”   “我娘被锁在宫里给他当药人,我不怪他;我亲弟弟因他失手枉死,我也强迫自己不怪他;万明数次动荡皆因异族百姓而起,他联络大臣插手朝政,我都不怪他。”他红着眼看向伽殷,“你告诉我,我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我究竟如何才能叫他满意?”   伽殷动了动唇,一时缄了声。   伽萨自顾自地言语,固执地将双眼看向别处,“你嫂嫂总给人骗,我只想着把话说重些叫他收敛,我不知道怎么就推了他一把……我没想过他会病得站不住,我去看的时候,他眼眶里插着一片碎瓷……”   他抬手看了看被割开的袖子。   眠眠抓得太紧不肯松手,他只能割袖。他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从那具瘦弱而纤细的身体里流失,像一捧松散的沙,不论他握得多紧都阻止不了逝去。   那时候他是真的害怕了。   眠眠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在蛇神面前立誓,不论发生何事都一定向着他,转眼他就倒在了自己怀里。   挣扎了十数年,还是让他在同样的寒冬受尽磨难。   “王兄……”伽殷艰难开口,目光忽然瞥见他面上挂着的泪。她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卡在嗓中,再也出不了分毫。   伽萨一把抹掉面上的泪,痛苦道:“你嫂嫂的眼睛最好看……他那么金贵的一个人啊,还是毁在我手里了。”   殿人声已渐渐息下去,未几,宫奴来报了平安,说人已经昏睡过去。伽萨骤然站起身往外走。伽殷追上去,只听他道:“早知今日,我不论如何都该杀了邹吕,何必投鼠忌器。”   “王兄不可,”伽殷忙道,“若你今日轻举妄动,这些日子的筹谋忍耐岂非就功亏一篑?若不能将邹吕斩草除根,必将落下更大的祸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们正等着你自乱阵脚,此时此刻千万不可动邹吕啊!”   “若不是他,你嫂嫂不会误入歧途,更不会成今日的模样。”伽萨眸中泪色已消,剩下的唯有凌厉,“他的这条命,早该偿了。怪我动作太慢,总想将事事计划得缜密,却次次叫你嫂嫂受委屈。若今日还不能替他出气,这王位拱手让人也罢!”   伽殷拦在他前头,“王兄,你错了。”   “什么?”   “邹吕固然可恶,但嫂嫂屡屡行事出格,其因其实……与王兄相关。”伽殷道,“嫂嫂不是逞强的人,只是每每受邹吕挑衅,王兄的态度都模棱两可,叫他猜不准心思,恐怕自己终有一日被弃。渊国内乱,嫂嫂已无退路、无后援,在万明又行如孤木、步步艰难,若是王兄也不能坚定地与他一心,你让他如何自处?”   “你是说……”伽萨冷静下来,口中喃喃。   伽殷继续道:“若是嫂嫂知道王兄始终与他一心,我不信他会与邹吕置气。邹吕死不死都不重要,唯独王兄的所作所为,嫂嫂记挂在心上。”   听这一席话,伽萨顿悟。伽殷见他面上有所动,连忙劝人坐下歇息。   两人相顾无言,转眼就到了天明。伽萨放出消息说不上朝,冷眼旁观邹吕闻声而动,默默算着他的死期。   届时要好生安抚眠眠,劝他安心养病,还要寻个名医来医他的眼。他虽失手害了淘儿,可按照小奴的说法,其间似乎还有蹊跷须细细查问。那么便罚他在殿里闭门思过不得出,正好等病养好了,后头查清缘由便放他出来。   他在心里一一数着,绞尽脑汁思考安抚眠眠的法子。伽殷默默陪他坐着,让人送来了些许吃食。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声惊呼:“我们公子醒了!” 第155章 罪咎   大梦一场,我久违地梦见了云夫人。   依稀记得她那双空瘪的眼眶,眼皮皱缩着搭在骨上。她亲手剜去双眼,是为了不再见一生的仇人、强取豪夺的万明王。   我如今成这副模样,又是为了什么?   我微微睁着眼,目里苍茫的一片,像满载的雪。左眼埋在绸缎里头,看不清一丝一毫的东西。   整个颅都如碎裂般痛着,就连耳根、脖颈,一直到胸膛、指尖,都好似被万千马蹄踏过碾碎了,成一滩凄惨之物,被一张皮无力地裹着。   耳畔海浪拍击礁岸之声此起彼伏,俄而又似刀刃相接的尖锐叫嚣。温热的液灌入口中,有一片薄而甘甜的东西落在了舌上。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折磨一番自己?   皇叔说,高处不胜寒。可我偏要往那极寒的地方去爬,碰得满身伤痕,殊不知立在高处之人未必想见我。   都不过我的一厢情愿,殷切地给旁人做嫁衣,最终落得如此田地。   罢了,罢了。   不过街头望一眼,彼此都是年幼稚子,哪里来的一见钟情。我早该想明白,免去这一遭的苦痛。   我阖上眼,将思绪尽抛诸脑后,在剧痛里昏睡过去,又在剧痛里骤然醒来。仿佛入了阿鼻地狱,生生受尽八重苦痛凌虐,才能得一丝安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如盘古开天辟地般将混沌割开一隙。桑鸠的声音由远及近,呼道:“我们公子醒了!”   我动了动唇,他连忙又用小匙送一口参汤。左眼未有知觉,我只能靠一只右眼望他。   “王和女君都守了整夜,公子可算醒了,吓死奴了。”桑鸠扑在床边嘤嘤地哭,豆大的眼泪直往汤药碗里落。   我看着他,心里复又想起了容安。   若是他还在,兴许也会这样哭罢。他向来对我忠心耿耿,谁料最后竟走了歪路。   可人生在世,总要跌个跟头。就连我自己都走错了路,撞得头破血流。   “女君……”我嗓中含血,嘶哑地摩挲着喉头,“见……伽殷……”   桑鸠伶俐,连滚带爬地出去请了伽殷进来。她步伐利落,进门便唤我一声:“嫂嫂。”却没了后文。   我躺在床上,心道这副模样恐怕惊着了她罢。   “阿殷……”我喃喃地,将手探出去。那只手上又缠满了白绸,严严实实地捂着,像两团雪。   “你放心,我一定……拼尽全力……”我断断续续地说,嗓仿佛被刀划开了,字扭曲着从口中滚出来,“我找他。”   “嫂嫂,”伽殷不忍道,“你究竟再说什么呀!宫里的事有王兄顶着,你且放宽心将病养好了,什么话后头再说也不迟。”   我目光模糊地看着她,大抵猜得出是她不想叫我伤心。可温辰因我受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我一定……”我艰难挪动着僵硬的舌,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半个字。   伽殷令桑鸠又喂了我些许参汤,说了不少宽慰我的话。末了,她踌躇地问:“嫂嫂可要见一见王兄?他……他有许多话,想亲口对嫂嫂说。”   还能有什么话呢?我与他相见,不过互相视若仇敌,谁心里都不能痛快。   况那日一见,已叫我近乎丢了半条命去。今日再见,恐怕也不得善果,何必相见?   我轻声道:“我累了。”   “……不见了。”   -   歇了小半月,我终于有力气挪动身子。不知是否见我太过可怜,伽萨松了手,让人陆陆续续送来了些补品和衣物。   桑鸠几乎日日来问是否请他进来,我垂着眼皮,次次只有一句“不必”。   不想见,也怕见。日日忧心愁苦,不如索性不见。   反正也是靠不住的人。   “我让你去请邹吕,他可应邀前来?”我问。   桑鸠手里捧着药,道:“奴去求了郡主搭线,邹大人说今日午后可一见。其实公子见他做什么,这样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奴见了他都觉得晦气。”   “他位高权重。”我摸索着将一件青色衣裳披上身,似乎比从前宽松了些。桑鸠替我将衣裳整好抚平,我抬手摸上左眼。   御医的药喝下去能止疼,却也让我反复记起插入眼中的那片碎瓷。   那般深的碎片,我这只眼大抵是保不住的。只是这么些时日过去,也未见过绸布底下的模样。   环视四周,殿内的铜镜不知何时都收了起来。我摸着已然凹陷的眼眶,想来已经变得极为丑陋可怖。   “去取镜来。”我道。   “公子……”桑鸠杵在原地。   “我看一眼,不打紧。”我笨拙地控制着手指,颤巍巍将面上的白绸解下。白绸沾染着药粉,棕黄一片。   桑鸠从柜里翻出一面小镜子,缓缓托到我面前。   十数日过后,我终于见到了自己瞎了的眼。   那道伤疤穿过左眼皮,斜着亘过去,又遭人用针线细细地缝起,成了条扭曲的虫爬在左脸上。   眼眶果真空当当的,眼皮飞快地萎缩、衰老,薄薄地贴在眼眶上。   真丑。   “他从前总夸我的皮囊好看。”往后不会了。   为这一张脸,太后的眼在我身上盯了数年,皇叔也在暗处等着我数年。往后容貌毁去,便也不会再有人对我生出种种臆想,不必再为此烦恼。   许是好事。   我将目光从铜镜中挪开,兀自坐在了桌前,叫桑鸠烹一壶茶来,静静候着邹吕的到来。   茶叶在壶水中上下翻滚,只听外头一声通传,那件刺眼的白色官服便落入我的视野之中。   -   邹吕身上还携着一股淡雅幽然的香气,似是刚从明珠楼过来。他拢着大衫的袖,像尊毫无生气的玉像立着。   不曾想,求到最后,竟还是求到了他身上。   我垂眼看着那壶茶被桑鸠提起,倒了两盏置在桌面上。我道:“你赢了。”   邹吕欣然受了这一句话,拂衣坐下。我抬起眼,他的目光飞快从我面上一掠而过。   “贵人,”他拿起那只小小的茶盏在手中端详,笑道,“罪人。何事见臣?”   “长砚失踪,与你是否有关?”我撑着立直了脊梁,肺腑登时一阵刺痛,只能又将身子软下。   他见我无力模样,心中猜着几分,更有恃无恐起来,“是。”   闻言,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他是死是活?”我又问。   邹吕眯起眼似在笑,“是死是活,还得看主子。”   “你想如何?”   邹吕将茶盏落回桌上,神色淡然自若,“国运动荡,人心惶惶,贵人自幼养在渊宫之中,臣想问一问,你们沈家如何安抚百姓?”   “除恶扬善,大赦天下。”我道。   “非也,”邹吕盯着我,目光渐渐幽寒,“当彻查上下,将祸首绳之以法。”   我的眼瞳缩了缩,内里一阵剧痛传来,化作血气上涌。我掩着唇连连咳嗽,一汪血自喉中淌出来,染满了掌心。   桑鸠慌忙用帕子替我擦拭血渍,间隙抬头,似乎在哀求邹吕。后者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并不言语。   “你想让我顶罪。”我含糊着,又吐出一口血,“究竟为什么……你如此恨我?”   “当今的王,自幼天资聪明,臣当初见他第一眼便知他是帝王之材。”邹吕毫不避讳道,“臣呕心沥血辅佐国主,盼他成一代明君,名垂青史。”   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自口中蹦出来,“既为国君,便不可行差踏错,不可耽于情爱,不可误入邪途,不可落人话柄。”   “因而你笼络朝臣,把持朝政……你分明是……”   “臣——”邹吕陡然升高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他起身,居高临下地说,“只盼着王重回正道。”   正道?难道我便是邪途么?   我咽下喉头腥甜,不甘地闭了闭眼。邹吕似有离开之意,我咬着牙喊他:“先生。”   “你我之间的恩怨,实在不必牵连他人。”   邹吕挑眉,悠悠开口道:“边疆战事难平,百姓怨声载道,称王兵法有失。臣以为,他受人调唆、迷惑心智。”   我抬手抹去唇畔血沫,道:“是我之过。”   “国境之内异族频频作乱,扰得四海不得安宁。臣以为,有人故意搅弄风云、为己谋利。”   “是我之过。”   “渊宫之中数次闹贼,以致舆图失窃,军士血战至死、马革裹尸。臣以为,此事与宫中人脱不开关系。”   我久久地盯着他那双半敛的眸子,薄唇微颤,应道:“是我之过。”   邹吕再道:“边陲之地渊国工匠以权谋私,勘察万明地形、私撅万明地藏。臣以为,不得命令,他们万不敢行此事。”   桑鸠抱住我,奋力地摇着头。   我万念俱灰,只道:“是我之过。”   邹吕自袖中掏出一卷纸呈在我面前,数十条罪状依次细细陈列其上。他是有备而来。   “此乃诉罪书。”   我抬眼扫过其上触目惊心的罪行,是我之过、非我之过,尽数按在了我的头上。   “只要我认,你就会放过温长砚?”我注视着他。   “温长砚也好,郡主也罢。乃至于王,皆会平安顺遂、长乐无恙。”邹吕俯身,两手按在桌上,阴翳便笼罩下来,“以你一人性命换万明境内余下异族人之命,臣以为,是利。”   我垂下眸。   是谁之过,从来都不重要。只要能得最大的利益,就算明知有冤又何妨?此番道理,六岁那年我就该明白,却硬是走到如今才可能信。   “万明的国运,只能握在万明人手里。若不想国境之内数以万计的异族百姓受你牵连——”邹吕抬指敲了敲那张薄如蝉翼的纸。   “是我之过。”   我抬手,将沾染血色的指腹按在了诉状书上。 第156章 送别   暮岁之始,黄昏将近。自我在诉罪书上按下手印已半月有余,温辰依旧下落不明。   大抵是给骗了。   我守在将熄的火炉旁,怀里抱着最后一只墨鸽。它“咕咕”叫唤着,用尖而短的喙啄断我耳旁挂下的一缕发。   按下手印,我就彻彻底底成了万明的罪人,缺衣少食是应当的。它饿着,我也饿着。往年冬日里常有小兽因找不到食而饿死,如今不过是宫中也多了两个。   自那日之后,伽萨再也没来敲过明月台的门。我往火炉旁靠了靠,竟也反思起他前几日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难道也是为了劝我认下那一桩桩罪么?否则为何有了那份诉罪书,明月台的门就未曾再响过?   我抚过墨鸽光滑的飞羽,脑袋里乱哄哄的。昏昏沉沉地思索半刻,脑中也只剩下“弃子”二字。   弃子,弃子。从小淘儿亡故到今日不过一月有余,我已经是个弃子了。   他将我关在明月台里,任我自生自灭,犹如钝刀割肉般慢慢折磨,还不如三尺白绫来得痛快。   “人命有时是很轻贱的。”我说。不论何等出身,总有一日落到命如草芥的境地。从前是伽牧,如今是我。   桑鸠正端着汤药进来,听着我的话,他默然许久,缓声道:“还有奴陪着公子呢。”   我摇了摇头,两手扭曲着以一种怪异姿势接过碗。汤药入口,腥苦的味道直冲脑门。我麻木地擦去唇畔药渍,依旧抱着那只墨鸽。   “明月台外头落锁了,奴听人说,如今谁也不能进来。郡主前几日还说着想来见见公子,生是给门前的守卫赶回去了。”桑鸠用小枝拨了拨已燃得灰白的炭,腾出一阵温热的香气。沈宝璎身为渊京中贵女,就连用的炭火都要精挑细选,力求风雅精致。我扶着脑袋,有些头晕。   “她不受我牵连已是难得。”我乏力地垂了垂眼皮,复而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只是可怜你跟着我关在这冷冰冰的地方。”   “奴愿意陪着公子。”桑鸠抱着膝坐在我身旁,“容安不在了,奴一定好好照顾公子。”   容安……这个名字是心上火燎出的一串泡。哪怕过了多日,总还是锥心般地刺痛着。他不在了,像是从我心上剜去了什么似的,总叫人怅然若失。   我低吟他的名字,总觉得还会有人应声。   半晌,我道:“今晚趁着守卫换班,你去郡主那处罢。”   桑鸠猛地扭头看向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匆匆开口道:“奴——”   “有太后撑腰,她在宫里不会受什么委屈。你去她那里,兴许还有活路。”我盯着火炉里所剩无几的红色星点,释然道,“明月台的门恐怕不会再开了,我出不去是自己罪有应得,却不能让你陪我葬在这里。”   “公子,奴不走。”桑鸠双膝跪在地上,低声哀求道,“奴不想走,奴愿意陪着公子。”   我的指腹蹭过墨鸽颈下绒羽,“容安已经不在了……我想你活着,替他,也替我。就当是为我争口气,另寻明主罢。”   桑鸠痛苦地摇着头,眼泪淌在地毯上,星星点点的。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磕得前额一片红肿里渗着血色。   他似乎难过极了,眼泪淌了满脸。我未曾料到他会如此悲伤,不忍地别过头去。   “往后要好好活着。”我用力咬过下唇,轻快地祝他,“万事平安。”   -   桑鸠披上黑袍,身影掩在夜色里。他一步三回头,几次欲往回走。眼见远处火光逼近,我用肩抵着将大门合上。   至此,明月台彻底只剩下了我一人。   “还有你呢。”我再次抚了抚始终抱在怀里的墨鸽,将碗里剩的一口吃食喂给它,“吃饱了,也去罢。”   振翅高飞,替我看一看外头的天地。   雪天路滑,我抱着它,踉跄着寻到明月台的最高处。   谪仙楼。   此处为纪念奢夫人而建,楼宇高极,可望见整座万明王宫。只是一向大门紧闭,不知里头究竟是何样的陈设。   我用小臂推了推,积年陈腐的锁便松松垮垮地落了下来。厚重大门缓缓向内旋动,一座高而空旷的楼便呈现在我眼前。   楼内中空,高若通天,沿壁修筑了环绕而上的长阶,扶手作乌金蛇石刻环绕其上,金银珠宝镶嵌其间。长阶上每十五步燃一座长明灯,火光摇曳,蛇影绰绰。   中央空旷处立着一座狐面女的玉像,因长久无人清扫而挂满蛛网尘土。她神色亦喜亦嗔,似笑似怒,蒙尘的狐狸面孔上镶嵌着两颗闪烁如新的紫色宝珠。   火光一映,目色闪烁,那狐面女仿佛有了生气。   我见这情景诡异,心中却反倒不害怕,抱着墨鸽就拾级而上。   每一处染着长明灯的地方,都供了一幅女子的画像。或丰腴、或清丽,或眉目刚烈、或温婉可人,无一不是头戴宝冠、身披华服的模样。   我当即明白,她们都是从前被献与蛇妖的万明王后。为了祈求一方泰平,将活生生的人送入蛇窟,随后在此装模作样地供奉一幅像以示崇敬。   万明自古以来的陋习,从未改变过。原来这一座突兀的楼,不过是万明王后血肉铸成的坟、记刻着她们枉死的碑。   不知攀了多久,我终于拖着步子至楼顶。四周空旷,万明王宫内灯火通明,将天际映得仿佛将明。   快是年下了,宫里多少都该喜庆些。届时燃放焰火,不知该有多热闹。   可惜都与我无关了。   “飞罢。”我将墨鸽捧在手里,用力向上一送。它扑棱棱扇动翅膀,转眼便飞去了夜色之中。   然而待到我精疲力尽地爬回地上,已有一身披金甲者立在那处。见我出来,他右手一抛,将一只血淋淋的东西掷到我面前。   是那只墨鸽,被一箭穿胸,流血而死。   “王有令,明月台不许私自联络外人。”他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转身走了。   我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墨鸽两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血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   又是一夜,我独自坐在屋檐下看院里盛放的满树梅花。这是整座明月台,唯一有些生机的地方。   送餐的小奴依旧时不来时不来,我偶尔吃些东西,也不问。桑鸠走后,我连药也不愿煎服,只是懒懒地等着自己的死期。   曾几何时,他们都热热闹闹地陪在我身边度过这漫长的冬夜。彼时我还稚嫩地想象着归于渊京后的情景,虽悲戚,却总有他们二人来宽慰我。   今时今日,当真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长叹一声,起身去了院里。周遭渊宫楼宇宫殿环绕,大雪纷飞迷住眼,一时让我恍惚起来,总觉得自己是那困在渊宫中的人儿。   是了,那时候在御湖里钓鱼,在梅园里戏雪。宫奴们大多不与我说话,却也不叫我觉得孤单。   戏雪啊,戏雪啊。我喃喃自语,当真用手去探地上一捧软绵绵的雪。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跌倒在地上。   身子撞上梅树,枝上堆的薄雪便簌簌地落在我面上、在颈间,而后化作冰冷的水往衣服里钻。   我仰着头紧闭双眼,假作自己当真身在渊宫之中,并未受过今日一番跌宕起伏。   若是大家都还在就好了,今日雪大,足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或是一同围炉煮茶、就着渊国的蜜饯或万明的肉干,其乐融融地谈一整夜。   指不定桑鸠和容安又拌起嘴来,嘴上的仗打着打着便动手,随后一同扑倒在雪地里闹腾。我呢,我也不消责备他们,只管看着偷笑就是。   或许啊,宴月也在。他若要入战场,必然偏帮着容安,用他那不甚流利的渊语指挥着人躲闪,再被容安嫌弃地推一把,最后老老实实蹲到我身边。   温辰呢,自然是在女君府里,至多赠我一封问安的书信。   我呼出一团白雾,再没有力气起身,便这样蜷缩着身子躺在雪地里。总觉得一闭眼,今日的痛苦便都能消弭了。   再说说……皇叔。我对他又怕又恨,后来还带着些许的同情。不知渊国若大雪,他身为阶下囚可是同我一样食不果腹?   若是他未遭难,大抵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罢。   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在雪地里冻得几乎昏死过去。右眼干涩着,不知是否有泪落下。   “都不在了……”我倒在地上,听着雪地里有脚步渐近。那人很慌张地将我抱起来,温暖的斗篷裹在我身上。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探不到一丝暖意。   “什么都没有了。”我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肺里像是被风灌满了,咳出的声音像座腐朽破烂的风箱。   那人垂下头,将耳朵凑在我耳边,颈上坠下的金蛇挂坠硌在我胸口。   “什么?你说什么?”他反复地问,似乎盼望着听清我口中含糊的话。   我的身子在他怀里搐动、颤抖,突然仿佛融化了,一股热泪自右眼里涌出。   “都不在了。”我的唇经过几番挣扎,终于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大家都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第157章 以后   昨夜里大抵下了场厚实的雪,白日的雪色映着日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木木地挪开眼,眸子底下像刀划过似的,眼皮又像劈头盖脸浇了壶醋,同样酸胀着。   伽萨坐在床边,浓密的睫几乎搭在下睑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坠着,令他睁不开眼。   他缓缓地用木匙搅一碗汤,仔细地研磨,发白的圆物在汤中浮浮沉沉,好似人骨。   我将脸朝另一侧偏过去,他的目光就追过来。   “邹吕死了,五马分尸。”他沙哑地开口,倦意掺杂其中,与窗外呼啸的北风抗衡着,“以后不会有人欺你了。”   我听着,心中却未起丝毫波澜。   死了一个邹吕,将来还有赵吕、王吕、孙吕。只要还有我,他们便无穷无尽、循环往复。   见我不语,伽萨又道:“你要好好吃饭,别总饿着自己。腹中含饥,病也难养好。”   他终于舀起一枚东西,是个煮得软糯稀烂的元宵。万明人做不来这等甜腻之物,好好的元宵几乎煮成了粥。   我别过脸,只嗅到一丝清浅温热的甜味。   “你母亲的琴,”他似乎叹了口气,将木匙暂且搁下,“先前送去修时留了底样,已经叫工匠去寻同样的木料重制了。”   我掀睫向角落里堆着的焦黑木料看去,重新包扎住的手在被褥上动了动,“不必费心了。这双手,如今也碰不了琴。”   “好好养着,都会好的。”他似乎想把手覆上来,我扭过肩,将双手藏进被子底下。那只探过来的手就顿在半空中,最终寂寥地放下了。   伽萨的睫终于抬起来,露出眼下两块浓紫。他憔悴了许多,整张脸疲惫又哀愁。   “伤处还疼么?”他又问。   “疼不疼,都挨着。”我道,“早都疼过了,就这样罢。”   “昨晚上你哭得厉害。”他踌躇着,试图唤起一丝我们之间的温存,“外头雪大,太冷了,要少出门,别被冻坏了。”   下令克扣用度的是他,将我困在此处如囚徒的是他,如今好言相劝的人又是他。口中说着望我好生照顾自己,背地里却又不肯给我一丝喘息之机。   我抬起脸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伽萨的目光在落到我面上的那刻颤了颤,不由自主地盯着我左眼上那道疤。   见我如今这副模样,也该死心了。   “对不起。”他喃喃地,“对不起。”   “你也看过我这张脸了。”我将脸转回去,淡淡地,“我如今……没有几日了,以后也不必专程过来一遭。你有你的事做,不必为我劳神。”   伽萨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长眉微微蹙着,“这是什么话?总能治好的,这病并非不治之症,我今日来就是要劝你放心……”   “放心?”我口中念着这两个字,“次次都叫我放心,我还能将心放到哪里去?如今成了这样,别管我了。”   “这次是真的。”伽萨急切地起身,阴影登时落在床前。我不知怎的浑身一哆嗦,向内缩了缩,他又坐下了,“我从前也并非弃你,只是尚待时机将邹吕一众连根拔起。我自知叫你受了许多委屈,将来定然好好偿你。”   他拼命想着要说的话,我却已经闭上了眼。   “他们都很恨我罢。”我道,“有了那份诉状书,不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城中百姓,都恨死我了。”   伽萨怔了怔,没问我为何要顶罪。他只说:“是邹吕逼你认错,我知道。朝中如今空缺颇多,明年三月仿渊国开科举取士,还要你帮着留意。你先养好身子,等开了春我就放你出来。”   仿渊国开科举?难怪他要来宽慰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心中越发凉薄,“你的那些事,我不会碰了,也请你放心。”   他面上刚露出的一丝希冀转瞬便僵住,而后消失在了深深的无奈之中。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又试探般地伸出手,想碰一碰我的面颊。我扭头躲开,他便颓唐地耷拉着肩。   “眠眠,”他口中念着,“眠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着等你好些了,我就陪你去折梅花。我们去野原看月亮,去大漠看星辰,我一直都陪着你,还像从前那样……”   “从前?”我眯起眼,往昔种种重新浮现在眼前,却好似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光阴。   那样遥远的从前,其中埋没了无数人的性命。还能回去么?   让我踏着容安的尸骨,踏着温辰的尸骨,踏着所有葬在火场里的渊人的尸骨,假作无事去求一个从前?   伽萨目光炽热地盯着我,俄而又挪开了眸子,像是怕自己盯得太过用力令我厌恶。他满怀的期待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又被笨拙地藏起,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景象。   我抬手抵在心口上,曾经如瀑布般喷薄的悸动再也不曾出现。如同沉入水底的月,或有残影,却也仅此而已。   “现下想来,你我也算年少相识。”我道,“从前是很好的。”   “是,是,”伽萨道,“你那时候才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眼里突然闪出一丝晶亮,“在你们那叫……粉雕玉砌的,那么一个小娃娃。”   “我喜欢,我从那时就喜欢你。”他说,“渊国非我故乡,可我临走时,竟想再留一日,想再见你一面。”   “你明白吗?眠眠,你明白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伽萨身子前倾,那双向来狭长的眸微微睁大,“这段时日里发生了太多事,让你过得好苦。是我不好,没能护着你,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受委屈。”   自始至终,我只是倚着身子听。   他道:“所以你安心养好病,等过了年,放一场盛大的焰火,烧尽往昔的晦气。以后,我们还像从前一般。”   听到“火”字,我心下一凛。蓦然抬头,伽萨止住话,几乎是哀求地等待着我张口。   透过他的眸子,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场大火及火中嘶吼扭曲的焦尸。   “不,”我僵硬地在口中挪动舌,“不会有以后了。”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复:全都睡不着 第158章 送酒   “只要我在一日,晟都、万明,都不会消停。”我闭上眼,不再去看他的神色,“如今大家都不在了。我在这里,不知还要祸多少人的性命。”   伽萨的气息骤然顿止,俄而短促地吸气,又急急地喘去。他的声音如同檐上的雪簌簌落下,四分五裂。   “那些渊奴,对你有异心,所以该死。”他道,“我只是借机除去……眠眠,往后万事太平,你信我。”   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衣料重重地摩擦一下,伽萨几乎蹲在床畔。我睁开眼,他已经略低于我。那双金瞳以一种微微仰望的方式,注视着我的双眼。   “眠眠,这次是真的。”他的手搭在床边,小心地碰上被褥一角。我将被子往后掖起,他局促地收回手,“我们这些日子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眠眠,你记得吗?我们分别之时、绝望之时、痛苦之时,如此种种都挺过来了,眼下是黎明将近,我们……”   我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几番经历生死离别,哪怕粉身碎骨也咬着牙想彼此再见。伏地讨饶也好,装疯卖傻也罢,纵然断情使我形同废人,也未曾叫我动摇一分。   我信他会平安而归,信他会继承大统,信他会护我一生,信他会与我白头偕老。可临到终了,才发现不过错信。   从前拼尽全力也要珍惜的“情爱”二字,竟是最易滚落尘泥、最形同草芥的不堪之物。   长夜漫漫,不过是将一颗陨落之星最后的光亮,误当做了启明的长庚。   “一路走来,确有许多难以释怀之事。”我张口,“若你对我还有一丝情谊……怜悯……”   “我对你一片真心。”伽萨的眉微微颤着,眼尾可怜地向下垂去。   他的一片真心,便是变本加厉地将我虐死在这一座四方的牢笼之中。每每等我濒死之时便匆匆来迟,好言相劝,施舍我一丝希望。而后继续使我受冻挨饿,却求死不能。   在我眼前之人,与那东君殿中下令者,竟像是两个人。   我这样一个人,被他置于掌心翻来覆去地玩弄、折磨、泄愤。到头来,他还要与我论真心。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放我走罢。”   “什么?”他似是没听清,一连问了数次“什么”。   “我如此恶行,按律凌迟处死也不为过。”我道,“明月台的主人当性情高洁,非我这等罪孽深重者可以住下。何况本也命数将近……虽说苟活几日也就得了,可我在这高台之上、踏着冰冷的玉阶,总觉得心中凄寒。若是你还肯念及旧情,放我出去看一看罢。”   伽萨茫然地盯着我,随后顿悟似的问:“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我们驭狼一道去。”   我缄默了多时,道:“你我在一起,终无益处。”   “你想走?”他终于品出了一丝言外之意,猛然站起身来,颤声问道,“你想走?”   “是。”我深吸一口气,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嗓中滚出一丝血,“我如今……”我伸出手给他看,嘴唇不知是因冷还是因痛而哆嗦着,“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了,只剩一条命。”   无亲无故,无人牵挂。渊国被贺加兰因把持朝政,我对他的用处甚至比不上沈宝璎。   “我和邹吕约定,独身揽下一切罪责,他就放过温辰,放过在万明的异族百姓,放过所有人。如今……”邹吕死了,不知还作不作数。   我道:“这场怪病来势汹汹,我撑不过冬日了。明月台太冷,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这一条烂命,你即刻拿去也好。我死了,万明才能真正地太平。”我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肺腑震得浑身血肉都要碎了,“若是你肯怜惜,我想去宫外……寻个地方葬了自己。”   “不。”伽萨的眼爬满了血丝,他咬着牙,露出颇为残忍且扭曲地神色。   我长叹一声,左眼的伤处开始隐隐作痛。每当泪水试图同往常一般涌出来,那颗已经干瘪的眼眶便会剧痛不已,最后淌出粘稠的、混了血的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我想走,想寻个清净的地方了结这一生,想离开这座吃人的金笼。我说,“若是来世生在布衣之家就好了。”   伽萨的一只手攥成拳,骨节处的皮肤绷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嗓音相比之下却显得尤为冷静,“我不想你走。”   我闭上了嘴。   “你不能走,眠眠。”他道,“我找到了擅长渊国糕点的厨娘,这几日就入宫。你喜欢什么,就叫她做。再过两日就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他立在那里,宣判似的叫我好好歇息。随后匆匆离去,仿佛在逃,又仿佛弃我而去。   -   次日夜间,便有小宫奴送了些东西进来,是万明新产的矿宝雕成的一只小狐狸,还有几件他从前赠予我的物件。   有个白玉扇坠,还有一只手镯,同先前伽萨画的那张极丑的小人像。   父亲的匕首被他扣下了,明月台里凡是略有些尖锐棱角的、能照出人影的,都被他尽数搜去了。   传话的小奴显得尤为恭敬,递上了笔墨说若是得闲便画两幅画罢。   我抬起眼,他也偷偷瞥我,未几便吓得瞳仁一颤,行礼告退。   我垂眼看着小盒里那些光彩照人的东西,只觉得万分嘲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被他做得淋漓尽致。   屋外洒金梅已尽数染红,艳艳地在月色里摇曳枝条。它翩然,借着夜色跳一支妖冶的舞。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立在了梅树底下。   那是院里最粗壮的一株梅,张牙舞爪、热烈鲜艳。一条遒劲的根略拱出地面,似将醒的游龙。   我缓缓蹲下身去,探手触了触根下松软的泥土。泥中掺了雪水,湿漉漉的一片。一朵雪花飘落眼睫上,随后淌进眼里,我抖了抖眼睫,伸手刨开了土壤。   双手缠绕的白绸泥泞一片,渗出血迹,我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忽而碰到个铁硬的东西,竟不知是谁落在树下用以栽花的小锹。   我双手笨拙地夹着小锹往下凿,雪落满了发时,终于挖出一个小坑来。那树根歪歪地躺在一侧,已经被小锹凿得断裂,从断口处淌出血红的汁来。   郑重其事地,我哆嗦着手将怀中抱着的小盒放入沾染树汁的泥坑之中,像是在葬一方棺椁。   那小盒之中多了一片焦黑的木,是母亲的琴。它跟着我从渊国至万明,如今在这里安息。   一同下葬的,还有彼时之我。   尘封入土,一别半生。年少种种爱恨嗔痴,不过黄粱一梦,纵有再多流连忘返,都不如在今日彻底埋葬。   残雪敛尽,我自白首。从此,再也不念了。   我在雪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腕仿佛被一股寒气缠绕着拽向地面。随后小臂、两肩、身躯,都好似结冰似的,内里却有血液流淌带来的温暖。   抬眸望向那一轮孤清的月,满地银花开遍,月华为我之白绫。我呼出一口白雾,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心中已然再无可挂念之物。   正要阖眼睡在树下,身后传来了踏雪的声音。   倦然回眸看去,来者提着一盏幽幽的纸灯。   是沈宝璎。   -   她穿着银狐皮小袄,身子显得有些臃肿。相比之下我这一身青绿的衣裳显得寒酸又单薄。   “表哥。”她扶我进了殿内,让人替我掸落发上的雪。我动了动眸子,认出来人是桑鸠。   他显然比在我处时过得好了,袖口繁杂的暗纹似缠绕着的藤蔓。他不言语,只用帕子替我擦去雪水。   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斗之心,撑着桌勉强坐直了身子。屋内重新燃起炭,淡淡的香气浮在空中。   沈宝璎的眸子转了转,让人端来一壶热酒,“我来时,万没有想到表哥会落入今日的境地。”   “世事无常。”我的鼻音浓重起来,像是哭过一大场。   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壶壁,袖口露出一只花纹华丽繁重的金镯子,在烛火下几乎要晃了我的眼。   我抿住唇,偏过眼去。   “我听说,表哥在这里缺衣少食,又受病魔缠身,寻了好几次死。”沈宝璎道,“心里当真是……”   她缓缓抬眸,眸中却并非同情的神色。   我眯起眼,心中生出一丝厌恶。   “表哥还记得太后娘娘为何送我来这里么?”她忽而笑起来,明艳温婉地弯着眸子。   我面无表情道:“她还不死心。”   “表哥只以为我在她手底过得舒坦,其实我与表哥是一样的。”沈宝璎秀美的指甲敲了两下壶壁,“所以我也想一争,让自己过得好些。”   “他……”本想敲碎她的一场美梦,我的脑海中却不由得出现伽萨那张脸来,默然止住了声。   他想如何,与我何干?   “表哥,”沈宝璎又道,“他是个王。为王者,当从长计议,以求安定国家,不可耽于情爱二字。”   我听着她这与邹吕别无二致的话,偏过头去。   “表哥说,为谋长远利益,他会不会立我为后?”沈宝璎的眸子闪烁着,像两丸乌黑的葡萄,“我会为他诞育后嗣,为他操持后宫,为他安定万明。表哥,我是个女人,注定胜过你万千。”   血气翻涌而上,我咳得浑身颤抖着,几乎倒在她面前。   “你是……”我竭尽全力道,“你早有此意!”   沈宝璎挑了挑形似小山的眉,从壶里斟出一小杯露水般清澈的酒来,“否则,这壶酒是谁让我捎给表哥的呢?”   什么?!   我骤然看向那杯酒液,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人总是要变的,太后娘娘一封诏书向他陈情,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进去。”沈宝璎将酒推到我面前,“表哥身上牵扯了那么多人命,真要细查起来,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这莫不是、莫不是……   “不可能,他舍不得赐死我。”我激动起来,嗓音嘶哑如同枯枝上的鸦,“我不信。”   “他自然舍不得,可万明想要活下去,不得不倚仗太后娘娘。”沈宝璎依旧面色和婉,声音却冷若冰霜,“否则便不会将这杯酒交于我带来。表哥做了那么多错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容安、温长砚,还有成百上千的渊奴,都因你而死。”   “不……我没有想害他们……”痛苦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他们的身影消散,却无济于事,只有愈加强烈的痛感逐渐占据了颅脑。   “表哥还不明白么?有你在,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丧命。为了你,六殿下中毒身亡,王一向敬爱的邹大人也被迫处死。而你,自己也并不好受罢?”沈宝璎将那杯酒越推越近,“表哥,你已经把我们害得太苦。放过大家,也放过你自己。”   我猝然睁开眼,那杯玲珑的酒里倒映着一枚酥酥的月亮。   他会赐我毒酒么?他怎么会赐我毒酒呢?他不是说……他想我活着么?   我瞪大了眼,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破绽。殿内的香气愈加浓郁,我的头开始剧痛起来。   “边疆战事不定,只有太后娘娘出兵才能救万明。”沈宝璎道,“不过,我也知道表哥一直想逃出去。这杯酒下肚,足过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表哥,宫外有一辆马车候着,只要饮下这杯酒,我送你出去。”她莞尔地看着我,“若是有幸碰到狐医,表哥便也不死了,总比在这处忍饥挨饿等死的好,是不是?”   我用力捂着脑袋,脑中好似山崩地裂。嘴唇开始生出麻木,我问:“他给我的?”   “是。”她说,“表哥心里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今日自裁,还能保全双方的颜面,得个贤名、留他一丝念想。若是再拖下去,他降了罪,表哥便真是罪人了。”   “他给我的。”我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终于将它咬得破碎,一股苦涩心酸充斥在体内。   酒液入喉,万物骤然陷入静默之中。   作者有话说:   大刀发完了!大刀发完了! 第159章 新生   马车在宫外一条崎岖逼仄的小路上飞驰,我卧在车厢里,四肢绵软无力,五脏六肺翻腾似海。   车轮滚过一颗凸起的石子时,将车厢狠狠地一震。我被颠簸得轻轻飞起,又重重跌落,一口黑血自嗓中滚出来,蜿蜒流淌似一对连体却分首的乌金小蛇。月光自敞开的车窗里窥进来,铺着绒毯的厢底仿佛浸过血海。   我知道这是什么毒。   是见血封喉。   我困倦地扇动眼睫,口鼻用力地吞入一口凉风,将更多的血挤压出了喉咙。凌乱发丝被血沾湿了糊在脸颊上,仿佛海底伸出的藻将我浑身锁住,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中去。   眼睛大约看不清了,只听见有人毫不避讳地问着:“就是这儿了罢?再往前真要沾一身晦气了。”   “就这儿了,差个十来步也不打紧,早些时候回去复郡主的命才要紧。”另一人说着,骤然勒马。车厢向后一倾,便将我顺势从未锁的车门中推下去。   嗓里发出血液滚动的“咯咯”声,我滚落在地,身子抽搐几下便伏在了嶙峋的石地上。   那两个人身着黑衣的蒙面小奴正要打转,又抽紧缰绳回转至我身前,口中喃喃告罪几句,“贵人,这可都是渊宫那位和郡主谋划的事儿,你死后化作冤魂,可千万别记恨小的,千万不要寻错了仇啊。小的们这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哪敢犯这杀头的大罪啊,贵人可都听见了罢?”   另一人则抬手指了指四周,“你看那边,再往西走两步那可就是乱葬岗了。小的们这是摸着良心,才没直接把你丢在那个晦气地儿。贵人就自求多福罢,啊?千万记住,小的也不过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说罢,他们紧赶慢赶地扬鞭离去。   乱葬岗……我努力睁大眼睛,四周黑蒙蒙的一片,似有什么堆成的小丘。原来沈宝璎口中的“送我出去”,就是将我丢在乱葬岗等死。   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腥气,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最后看了眼无穷高的苍穹上挂着的那轮月。   一弯刀削似的月挂在远处,早已看惯了古往今来的无数别离。它就清冷地挂在那处,送来一缕凉薄的月辉。   这一别,是永久了。纵情睡去,醒来便能见着母亲,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终局。   只是幼时听人说过,狐死时,头总要朝着故丘所在之处。不知今日我倒下的方向,可是我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我疲倦地闭上眼,听着水的浪潮在身体里滚动、拍击。容安说水诞万物,死后亦要归于水中,他或许是对的。   混沌之中,往昔诸人的容貌身形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当真如走马观花一般。我这一生在宫中困了大半,又在颠沛流离里虚度光阴,救过人,也作过孽,如今终于可以歇息了。   万物归于寂静时,依稀有烈火灼烧的气味钻入鼻腔里,像极了当初那些渊奴被烧死时的情景。我心脏一抽,耳畔便响起了烟火窜上天空炸开的爆裂声。   是啊,今日是除夕了,宫里要放一场盛大热闹的焰火。伽萨呢,他终于不会再为我犯下的错悬心、叨扰,不用再为了维护我而与大臣们唇枪舌剑、剑拔弩张。新年伊始,他终于可以去当一个名垂青史的明君了。   眼前一片漆黑,就连耳畔的声音也渐渐退去了。唯独腹中灼热的痛感愈加明显起来,顺着筋脉流窜在四肢上,周身都陷入了撕裂般的疼痛之中。   “傻孩子。”   似乎有人走来,又似乎有人在说话,吹落一阵深长的叹息。   坚硬的木棍在我身上杵了杵,随后一只冰凉的手探入我颈间,扯下了什么东西。   “我早就说他要死的,”那人说,“呆在宫里没有好结果,他早要死的。”   -   “他死了。”   “没有,师父说还剩了口气。”   “他现在死了。”   “我摸摸,”三只手指搭上来,那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没死,还有一线生机。”   仿佛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坐在枯木上谈天,将生死之事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嚼了许久。终于,那只冰凉的手再次搭上我的腕时,我浑身被冻得一颤,腹部一搐,眼睛就睁开了。   “我就说,他死不成。”眼前朦胧地被光勾出一道少年身形,白衣翩然,踏着光走出去。他将手一伸,“你赌输了,给我一钱银子,我现在去请师父。”   他款款出去,一阵北风呼来迷了我的眼。匆忙闭上,再睁开时,面前已显出一张意气风发又愁眉苦脸的圆脸来。   那少年用手戳了戳我的脸,叹道:“你活啦?”   我躺在床上,连舌尖也没力气动,只默默寻思这青面小鬼长得还挺像人的。   他手里丢下个琥珀似的珠子,在我眼前一晃,道:“还给你咯,早知道不贪你的财,叫你死在乱葬岗里,我还能保住那一钱银子。”   我眨了眨眼,用力地回想昨日之事,半晌才麻木地张口吐出一溜话来,“你揍了我?”   “?”少年歪着脑袋。   “不是,你揍、走、你……”我如新生幼儿般笨拙地调度口舌。他一拍脑袋,“对,就是我救的你!”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托着脸问:“诶,你要不要拿点什么东西,感激我一下?就拿点什么,金子银子、珠宝玉石,随便给我个小件儿呢?”   那些字眼构筑出一座恢宏的宫殿,鹰隼冲入云霄、白象巍峨前行,金箔自空中纷纷散落,将高台之上覆作一片辉煌金顶。俄尔,它又随着纷飞的黄沙逝去了。   我哽咽一声,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晟都王宫。   “我没有了。”我用微不可闻的哭声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嗨,你别哭啊。”他又凑过来,从我枕畔捡起那根金线串着的狮负,“喏,你还有这个呢。”   我的眼微微张大了,眼瞳缩起,用力地追逐着那颗在空中摇晃不定的珠子。自它被送给我的那一日起,我就将它贴身带着。我对它已习以为常到几乎化入骨血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直到最后关头,我都不曾记起要将它摘下来还回去。   可如今,留着它对我已毫无用处了。   “我不要了,”我说,“送你做谢礼罢。”   “啊唷,这么贵重的谢礼多不好意思。”少年假意推脱了一下,双眸却已经熠熠闪着光。他满心欢喜地将狮负托在掌心里打量着,正要往怀里收去,屋外已走来了个人。   那人身高约八尺,同样白衣素裹,唯独肩上多了两片天竹纹样。容貌清冷却又透出几分温和,两丸乌目虽不含怒意,轻轻向别处一瞥,少年立刻老老实实地窜起身立到一处去了。   “小五。”他伸手,少年便恭敬地将那枚狮负挂坠两手奉上,悄悄吐了个舌头。   “这位是师父,号空青子。”随男人入内的少年见状,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与我道,“今日是大年初二。除夕当晚我与师弟出门搜、呃……化缘,碰见你在乱葬岗内垂死挣扎便秉着行医救人之训,将你带回山上救治。师父妙手回春,救你性命,你当铭记于心。”   我打量着这两个少年的举止声调颇为熟悉,惑道:“你是……”   那贪财的少年朝我一摆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摸出个帷帽往头上一扣。白幔垂下来,我当即认出来他们就是当初助我平定蜃渠一代时疫的两个狐医少年。   他们不似悬壶济世的白衣仙人,倒更像是活生生的孩子,还会惦记我身上的三分钱财。   而那眼前这个男人便是……   “许久不见,”他缓缓开口,嗓音犹如润玉相撞,“三公子。”   骤然,我的心跳停了一拍,良久才回味出这一句“三公子”的意思。当初我险些冻死在冬日里,母亲说是有一位仙人飘然而至、用药救下了我的性命,保我存活至今。   她还说,那仙人本想将我带离俗世、隐居桃源,只是她舍不得,才强行将我留在了身边。   可是已十数年过去……我怔怔盯着眼前这青年相貌的男子,一时有些茫然。懵懂片刻方强行爬起身,尊敬地唤一句,“先生”。   空青子摆手让我躺下,“当初我算定你这一生注定不是一帆风顺之兆,可惜母子情深,我亦不舍强行将你们二人拆散。如今,三公子终究还是到了陋居。”   “多谢先生数次救我性命。”我扬起脸,感激地望着他。   “三公子无事,便是我之至幸。”   从前之在话语间听说过这位能使人起死回生的仙人,如今亲眼一见,更让我心中有了许多疑惑。   “先生,我……”我踌躇着正要问出心中的疑惑,忽而听得外头刮风似的一阵碎响。而那两个狐医少年则扬了扬眉,快步退到两侧,面上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空青子便并非如此了。他那张凝着山雪的面上露出一丝困惑,而后转过身子。   一只手“哗啦”一声将门帘掀起,闯进来个飒爽的女子。她一身红袍,浓眉大眼,张口呼出一团雾气来。   “好啊,”她拍了拍手上的雪,“哥哥又背着我干什么好事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连着飞了两天,时差总是倒不过来5555 第160章 相知   见状,空青子几步迎上去。   我透过垂下的床幔,婆娑里见那女子将一柄长刀“铛”地立在地下。她皮笑肉不笑道:“听闻哥哥自山下捡了美人回来,什么模样的妹妹,我也想瞧一瞧。”   我暗自汗颜,却又爬不起来,只好默默陷进了被褥里装死。又怕她看见我面上的伤疤,连忙将被子往脸上遮了遮。   “相知。”空青子无奈地唤她一声,让开了身。女子带着一身雪气走近,撩开床幔盯了我许久,将被子掀开一个小角。目光凝在面上,我不自觉出了身薄汗。   “长得还算有几分英气。”她嘀咕一声。   “我……”   “啧,”她又道,“这嗓子听着不大好。”   我挣扎两下,只见十指上都仔细地缠上了白绸。白绸地下的骨节平整,不再如过去那般突兀崎岖地鼓着。眸子朝床外侧看过去,两个狐医少年立在远处,嘴角抽搐着装出一副老成模样。   “我不是姑娘。”我说。   女子的眉微挑,又上下打量我两眼,俯下的身子直起来。   “相知,他是我过去游历至渊国时救下的病人。今日流落他乡,我接他上山修养一阵。”空青子掸去她身上的雪,与我道,“这是我娘子燕相知。”   燕相知这才卸下面上阴阳怪气的情貌,“我说呢,料你也不敢随意接个妹妹回来。”   她亲切地又俯下身来,与我道:“原来是个渊人。我姓燕,小燕儿的那个燕,白首相知的相知二字,你说是不是很好听?”   “是。”我赞她,“清丽脱俗又不失端雅。”   燕相知满意地将唇瓣一勾,拎起她那把依在墙边的长刀又出去了。我方舒了口气,听得空青子道:“三公子莫见怪,夫人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   我点头,问道:“叨扰了先生,是我的不是。”心下却踌躇着如何将疑问恭敬地尽数问出口。   空青子似乎看出我有话欲言,却借口陪夫人先行离去。临走时,他将那颗狮负重新缠绕好、掖在了我枕下,“这件东西还请三公子好好保管,别被我那混账徒儿要去了。好生歇息,失陪。”   那门帘外短暂地映出一弧清澈明亮的日光,转眼又合上了。   我徒劳地动了动唇,将目光挪回屋内。   那两个少年蹲在角落里,将贴身荷包内抖出一粒碎银,二人分好了,才得空来看看我。   其中被唤作小五的少年离我最近,仿佛依旧舍不得那颗狮负,盯了许久才与我道:“喂,你就这么被赐死了?”   闻言,我像是被刀扎在心口,将眼皮垂下去。   一旁的少年推了他一把,道:“世事无常,月相且有盈缺,何况人心比月还要复杂善变。他虽杀你,可师父救了你,说明你命不该绝。”   “绝不绝的,没什么意思。”我说。   少年凝噎片刻,“你这人真奇怪。”   “他一杯酒就能叫你心甘情愿地赴死,连自己的命都轻贱。可是师父呢?”他道,“师父出身药人谷,他要救你这条命,少不得要伤自己的身子。”   “先生为我至此,我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道。   “师父不要你什么,反正你也没钱。”小五说,“你老老实实活着,也就不枉师父救你,也不枉我和小六雪夜里顶着风来捡你回山上,还不枉我输给他的那一钱银子。”   我长叹一声,“是啊,我如今一无所有,今生都……一事无成。”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小六出去抱了条大黄狗来。   “你的这些话,说给狗听罢。”小六说,“这是我们老大。”   我动弹两下,小五贴心地扶着我坐起来,目光贪恋地抚摸着那颗自枕下掉出来的狮负挂坠。他是……当真爱财。   “是条狗?”我诧异道。   “老二是只顶漂亮的大母鸡呢,师父叫三哥炖鸡蛋去了,就是它下的蛋。”小五说,“老大看家,老二下蛋,我们才能有屋可住、有餐可食,功劳大着呢。后头咱们是按年纪排的,你别看小六这么老气横秋的,今年才十六。”   “过了明儿就十七了。”小六说。   还是两个孩子。我碰了碰手上缠着的白绸,断骨处已不似从前那样一碰就钻心地痛了。可惜蓦然想起来,伽萨那封狼皮军书送到宫中时,我也才十七的年纪,不免又为往事伤心。   他们像是不想让我为从前的事分心,东一榔头西一拐杖地说个没完。我时而支起耳朵听,时而又兀自沉浸在绵绵无绝期的悲伤里头。   “对了,”小六忽然起身端来面铜镜,“你还没见过自己的脸罢。”   他将镜子往我面前一塞,也不容我拒绝。我知道他所言,指的是我已伤了的左眼。可怖疤痕横在上头,估计连他们也吓着了。   可当我抬起眼,镜中人的那只左眼上皮肤分明已经平整如初,细看方寻见一道淡淡的、犹如新生的疤痕。   而那干瘪的眼眶里被添上了一颗宛如紫玉的圆珠,竟也与完好的右眼别无二致。   “说来也真奇怪。”小六道,“是什么人替你缝的伤口?线粗就罢了,针脚也歪歪扭扭似虫爬,他缝你的时候,你不疼么?”   “疼啊,”我道,“可是我太疼了,想喊也喊不出,任着他们用针在脸上胡来。”   针尖穿过眼睑那层薄薄的皮肤,随后整个针身都在那半寸皮肉里拉扯着,简直要将眼睑整个撕扯开。而缝线穿过圆孔时又是另一般的痛感,火燎似的,好似将肉都烫熟了。一针下去,我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呜咽、嘶吼、叨扰,全然卡在喉头。我虚弱地喘气,疼晕后不过半刻又被剧烈的痛感唤醒。但见血淌满了整张脸,身子却虚弱得无法支撑我呼一声痛。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抬起指尖推开御医不断穿针的手。   那一刻,我在心中乞求了无数次,希望自己下一刻便猝死过去。   可是那时候伽萨在哪里呢?我最想见的人不愿见我,把我孤零零地丢给御医诊治,任由他们给我上刑。   “就算我喊疼,他也会斥我耍性子的。”我道。   小六不说话了。   不多时,小五又道:“你这颗新眼珠子是花了大价钱紫琉璃做的,虽然看不见,但是比从前好看多了,是不是?”   “是。”我摸摸左眼,“多谢你们。”   “你这双手也是,”小六似乎从我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替你缝针和接骨的是同一人么?这指骨接成这样,又囫囵地闷在里头,就算能长好,手也废了。师父已经替你重新包扎过了,过三五个月就能做事。”   他托着脸,幽幽盯着我,“你在宫中树敌不少罢?出来时身上淤积了不少陈毒,轻则使人头疼脑热生幻觉,重则浑身无力毒发身亡,偏偏那日还中了见血封喉。幸好是给人丢出来了,否则你在宫里长此以往,只会死得更惨,连尸首都要腐坏。”   “这人看似是在替你医治,却让你的伤势、让你的病越来越重以至于几乎到了不可救治的境地。要我说,你的眼、你的手本都不至于伤得这样重。尤其是眼珠,若是师父来诊治或许还能保住。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恨你啊?”   -   元月一晃就过了,我坐在屋前的树下,看着燕夫人用小秤精细地称量药材。   在此处住了一月有余,我渐渐地清楚了这座小丘上的事。   空青子原姓徐,名棋正,早年四处行医济世,中途碰见了如今的夫人燕相知,而后在万明成婚安定。除了老大和老二,他统共收下了四名无亲无故的药人孩童,按顺序依次取了名,叫徐三、徐四、徐五和徐六。   小五和小六谁也不提取名的事,因着他们觉得这名字太过难听粗陋,还不如叫小五小六亲切。不过自我到这处,小五总是撺掇着让空青子也收了我,这样便多一个徐七出来,也多一个人同他们一起用这类丑名。   空青子说不成,又说渊人最风雅,不如叫我给他们各自取个名。我随口说那便叫徐财,小五竟很高兴,吓得我不敢再给旁人乱取名。   自此,徐财成了兄弟姐妹们里唯一一个有大名的人。   燕夫人换下那身红袍,着了件更显清减的青色衣裙,方显露出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狐医每隔三月下山行医一次,此次正是燕夫人带着三四二人下山,听闻山上多了个“妹妹”,这才匆匆赶回来。   又给人家添麻烦了。我抱着膝叹了一声。   “师娘你听,这是他今日第三十七次叹气咯。”徐财用力杵着药钵里的草药,“咱们这也不要叫捣药轩,都快成叹气轩了。”   我抿住唇,一点声音也不出了。   燕相知抬眸瞧过来,招手唤我过去。她穿青色衣衫时便更显得温柔,婉婉道:“这世间许多事终难遂人愿,莫说是你了,就是我呀,我从前也遇到过负心郎,如今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什么?”我看着她。   “我并非一下就见着棋哥哥,而是先被父母许给了当地一大户人家。那人吃喝嫖赌,偏偏有钱。”燕相知放下手里的小秤,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道,“虽答应我收心,可从未有一日做到过。”   吃喝嫖赌,这可算得是世间最恶的人了。伽萨呢?我想了想,他算不上。   “那后来……”   “后来?”燕相知掩唇,眸色却渐冷,“后来我将他一刀两断,从此两清,再后来便遇见了棋哥哥。”   我道:“我亦想与他两清,只是……从前情丝万千,斩不断、断不清。”   “他也……他算不得什么负心郎,他从前对我很好。”我道,“或许只是我踏错了一步,又或是我们二人各自错了一步,我也不知怎么就成了今日的结局。直到那杯毒酒摆上桌,我才知道彼此当真已经没有了缘分。”   “既然缘尽,就不必再念了。”燕相知说。   “我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也不敢信。”我垂下眼,她青色的裙摆如碧波漾起,“过去经历了许多事,我们都为彼此豁出过性命。那时候受多少苦都不觉得心碎,哪怕有误会隔阂,过两日也就好了。可是后来……我重病缠身,我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死了。”   徐财努努嘴,不屑道:“这多简单,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还有一句我不记得了。”   “你不明白,”我猛地抬起头,泪珠在眼眶里荡了一瞬,顺着面庞滚落下来,“我们是生死之交啊,就算情分不再,可是早已共历生死。”   徐财伸过手来,“兜着点,别把药材打湿了,这批药贵着呢。”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道,“你自己算算,他干什么非要你到万明来?因为只要有了你,你皇叔就会赔上许多许多的金银财宝。万明国库空虚,正要这一批钱财来充盈国库,且万明技艺落后,你带来的那些工匠恰好能为他们传授教义技能。再者,渊国富庶而万明穷僻,只要你与他一心,肯定会缠着你皇叔百般对万明好。”   “只要把你哄得神魂颠倒,他要什么没有?还有佳人陪伴在侧。”徐财道,“如今他什么都有了,你皇叔倒了、自己又没钱,还得了重病。这时候你们那个太后又送来一个美人,不就同你皇叔那时把你送来是一样的么?”   “他不是。”我厉声驳他,又找不出旁的话来佐证,只能在这短短的三个字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燕相知斟酌着我的话,终于道:“帝王之心最难猜,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哪里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有难言之隐罢,不过他既然不愿留你,也不必太对他牵肠挂肚。你回去给手换药罢,小五,你陪他进去。”   -   一路无言,我在前头走着,徐财抱着捣好的药跟在后头。   他后知后觉地憋出一句,“这都是我从话本上看的,你就当我乱说的好了。他究竟如何,你自己心里才有评判。”   “或许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自知人在屋檐下,也不好与他撕破脸。何况若不是他们救我回来,我早已成了乱葬岗的一缕亡魂,“燕夫人说的对,还是一刀两断的好。”   徐财默默道:“师娘说的一刀两断,是她提着那把大刀把那贼人砍成了两段。”   我一惊,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时间,我们二人又相顾无言。转过两个岔口,药房就在前头,徐财又道:“雪化了。”   闻言,我扫了眼两侧的草叶,翠绿如新。积攒多时的大雪,似乎一下就化尽了。   “这段时日似乎要比过去暖上许多,雪也化得早。”我应道。   “毕竟你被丢到乱葬岗的那天,”徐财道,“宫中失了一场大火。”   “哪里?”   “你那时候晕着不知道,明月台起了一场大火。”他说,“整座高台由于是渊式建筑,被一场大火吞噬坍塌,烧红了半边天,城里跟入了夏似的。”   “后来火灭了,你也就醒了。”   作者有话说:   眠眠拥有了,呃,美瞳(? 第161章 梦回   除夕夜,除了孤清的明月台,宫中四处都挂了金线缝边的红绸。   照旧例,国主的亲弟亡故,不论如何宫中都不许挂显眼鲜丽的颜色,但不知为何东君殿里就是没有声响。直到前天,御前的白虹才过来支会一声,让大家把该挂的都挂起来,白绸就压箱底罢。   “今日是王的生辰。”青云走在路上,与女君身边的女奴说道,“宫里都不许丧气。”   “这也是王的意思?”女奴问。   青云点头,将手里的点心盒往上颠了颠,“宫里遭了这么多事,多日不曾热闹过了。若是过年也不许挂红绸灯笼,怕那些贱口跳到贵人头上去嘀咕。你看,王让我送了盒糕点去明月台,勒令他们不许苛待贵人。其实说来也奇怪,送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丢出来,可贵人又苦兮兮的,看着不像是不想要的模样。”   “那或许是底下的人私自做主?”女奴顿住脚步,拉过青云道,“你若是肯定,我现在就去告诉女君。”   青云说:“我也只是猜测。上回还说温大人滚落山崖,这不是好好地送了信过来说平安无事么?这么多事诡怪得很,像是有人故意搅浑水。”   “贵人的事,如今依旧不告诉温大人么?”女奴又问。   “女君府上的事儿,还请姐姐多斟酌。”青云道,“我今日见王将诏令已写好了,就说都是邹吕一党在朝中翻云覆雨、意图谋反,明日就撤去明月台的禁令。到时候两人虽拌嘴,总也要和好的。你看这糕点,是那新来的厨娘按渊人口味制的,提得我手都酸。王肯花心思,贵人又是明事理的人,两人什么时候真的闹坏过?就算今日写了信,等温大人知道了,也就差不多和好了。”   “哥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临到宫门前,女奴转身往一侧通向城外的宫道走去。青云抬头望了眼刚擦黑的天空,转身正要叩响明月台的大门。   此时宫宴刚刚开始,路上几乎不见宫奴。他覆掌去推那厚重的大门,忽觉那门烫得厉害,木头灼烧爆裂之声愈加清晰地在门后响起。   他心道不好,倏然抬头,果见一条火龙飞快地窜上天际。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富丽堂皇的木楼吞入腹中。镶嵌在高台之上的各色玲琅宝石受热爆裂开,在半空中炸得粉碎,犹如一朵又一朵绚丽至极的焰火。   “来人,救火!”伴着青云的疾呼,而那座巍峨的高台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   早春。   伽萨在梦里,在火海中翻腾。   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青青的竹林。他还未从除夕那场大火里回过神来,睁大了肿胀的眼环顾四周,碧空如洗,绿草无垠。正当他诧异地将手撑在地上准备起身,指腹已经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眠眠躺在他身边,身子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微微蜷起,怀里抱着一只风筝轴,耳畔还插着一朵随风摇曳的小花。   他蹑手蹑脚地向天上看去,高飞的、巨大的一只纸鸢正飞在云间,红绿配色的绸布在薄云中翻飞,像只花哨的大鸟。   是……梦?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朵花,手指立刻被一只白净小手扯住了。眠眠睁着惺忪的眼,问:“干嘛呀?”   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圆润又透彻,没有受过伤,完好地盛在眼眶里。   伽萨盯着他那颗明亮水润的眼眸,突然湿了眼眶。   眠眠攀住他的衣袖爬起身,调皮地往他面前钻,仰着脸定定地盯着他,“你哭啦?”   他别过脸,眠眠就不依不饶地跟过来,口中念叨着,“伽萨,你怎么哭啦?你告诉我呀。”   柔顺的乌发在他怀里蹭得毛茸茸的,像只懵懂的小兽,专心致志地用手给他擦掉眼泪。眠眠说:“是不是梦魇啦?我甚少见某人哭呢,方才还当孩子王在那群小萝卜头里逞能,转眼就给梦魇吓着了。”   “你过来,我给你擦擦。”他细致地一点点抹开他脸上的泪珠,随后捧起他的脸,“伽萨,梦都是假的,你做了什么噩梦?”   “我……”伽萨欷然,用力地将对方按进怀里抱紧,“我梦到以后……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把你弄丢了。对不起,眠眠,对不起,我让你受了好多委屈,对不起……”   眠眠在他怀里小小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手掌在他不断颤抖的肩上拍了拍,“磕着我下巴了……梦都是假的,伽萨,别怕。”   他放开他,指骨轻轻蹭过那只眼,泪水又滚了下来。   “况且,我也不信你会那样对我。”眠眠面上依旧是笑靥,复而反客为主地将他抱进自己怀里,“对不对?你不会的。”   再简单不过的询问,他却不敢给出分毫的答案。   那些事是他亲手做的,眠眠的手、眼,还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和千疮百孔的身子,但凡早一日,他都不会让他绝望地在月明台自焚。   他只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沾湿了那一缕缕乌黑的发。   漆黑如墨,未有白发。   原本就是应当这样的眠眠,在不到一月的时光里飞速受伤、破碎、枯萎,最后永不再回头。   “哎呀,”眠眠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纸鸢飞走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跑出了几步远,冲他挥挥手,“我去追纸鸢!”   若我飞走了,你心疼么?   那句不经意间的问询突然回响在他耳畔。伽萨慌忙起身,只见那纤瘦的小人正提着衣摆要渡过河去捡那落在对岸草地的纸鸢。   “眠眠,小心急流!”他大呼,“快回来!”   眠眠很遥远地回他一句,“我要去捡纸鸢!”   “你先回来——”他连忙追上前,却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条河。   眠眠冲着他喊:“伽萨,我先去捡它,那是你送给我的!”   话音未落,原本流水潺潺的小河突然变得百十倍宽阔。风卷起的巨浪自背后涌来,一眨眼的工夫,那道身影随即消失在了水里。   “眠眠——”伽萨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却见眠眠已经浑身湿透地站在对岸,纤细的手脚上都挂着镣铐。   他失魂落魄地低着头,身边站着两个面目可怖的小鬼。俄尔,他抬头朝来处看,伽萨心里一惊,无数次闯入河流又被浪推回原处。   眠眠的身子在风里几欲歪倒,勉力露出一个将哭未哭的笑容,“我走啦。”   “以后不必为我费心啦,千万照顾好自己。”他的容貌渐渐幻化成最后伤痕累累的模样,左眼眼眶黑洞洞的,两手的骨节零碎地被包裹在薄薄皮肤之下。可那副嗓中的声音依旧温和恬淡,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怨恨、从未遭过什么不公,“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祝你平安顺遂,儿孙满堂。”   -   “啊!”我惊呼一声,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贴身的衣裤都已被汗水打湿,仿佛当真被大浪打落水中。   子孙满堂……哪怕是在梦里,我依旧祝他子孙满堂。我分明该咒他孤独终老、咒他一生所求皆不能如愿,才对得起他在我面前假惺惺掉的那些眼泪。   我用手背擦去面上纵横的泪迹,短暂的恨意过后又是长久的空虚与哀痛,终于重新在眼眶中凝聚、坠落。   被褥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深色泪花时,我默默想着。我是个无用的人,就算被狠心抛弃、被赏赐毒酒,酝酿了半宿的满腹恨意还是抵不过回忆里一时一刻的蜜意。   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为他落泪了,似乎每个夜里都要因此惊醒一回,又次次眼角带泪。徐财因此嘲讽我数次,也终究没能将我骂醒。最后,他恨恨地甩上门大喊再也不想与我说话。   他们说的对,我只会轻贱自己。哪怕身在百里之外,目光所及之处也总有他的身影,那个早已将我抛却脑后的人的影子。   “昨日的药也无效么?”空青子叹道,“这是心病,我恐怕不能医。”   “先生,我不明白,也放不下。”我疲惫地跟在他身后,眸子因彻夜流泪而酸痛,“总觉得他不会那样对我。”   “夫妻之间,难免有所龃龉猜忌,或许是你们缘分未尽。我并非仙人,也不会算命。”他话里暗示着,自己已无法再帮我更多。   “先生,若是……若是夫妻之间只剩猜忌呢?”我问。   空青子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其实我也明白,若是我与伽萨之间只剩下猜忌,彼此分离已是最好的结果。可惜我舍不得,死乞白赖地跟在他身边,终于闹成了这样身死的结果。   他杀我杀得毫不留恋,我却偏偏在这里对他旧情难忘。任是谁来了也要笑我傻,恨我痴,唾我一身毫无用处的软骨。   “我忘不掉,先生。凡目所及之处,总能窥见他道身影,也总能念起过往种种,而后心如刀割。”我想起云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既然忘不掉,便请先生将我的另一只眼也摘下罢。”   “此后不再看这世间,也就不再看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一半去哭了一会,然后又爬来写3 第162章 忘忧   屋外白露未晞,将沙土搅成泥点甩在空青子近乎及地的衣摆。他拂袖落下一隙氲湿的药草香气,大抵是刚从外头采药而归。   他定定地站着,眼底如鹤羽点过水面般地,露出一丝叹惋。而后向我走来,探掌用一叶草片覆上我那只完好的右眼。   一叶障目,如蒙黑夜。一息之间,万物皆寂。我呼吸一滞,只听见心脏在体内蓬勃地跳。声音鼓击双耳,我闭上眼,心中难得地静了下来。   空青子的声音自黑暗中翩然传来,“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筑巢的鸟,尾羽是何等颜色?”   我一愣,即猜了个“青”字。   “非也,”他道,“本是黑羽。大漠上的星辰如何流转,启明在何方,又呈什么色?”   我思索着,勉强答:“晨时在东,暮时在西。”   空青子不置可否,再问:“神农谷的溪流折几道弯,分几道岔?”   “先生,我并未到过神农谷。”我无奈道。   眼前那片草叶卷着边落在地下,空青子的一袭白衣重新落入我视野之中。   “这世上万千浮尘,你才见过几分,便要舍去这一颗眼珠。”他撤步,“太不值。”   “先生,我心中种种哀思皆因目之所见。”我知他所言,意为我阅历太浅,不应因噎废食。跟上前去,又见他止步。   他道:“人有五感,就算目不可视,还有两耳可听;就算将耳作聋,还有鼻可嗅、舌可尝、手可触。视人悲惨之状,听人痛彻之吟,嗅人腐死之气,尝人钻心之苦,触人破败之躯。取眼为盲不过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难道你自甘为人彘以绝哀思?”   我欲言又止,话竟被哽在了喉头。   “再者,你目不可视,世上凄风寒雨却不因此而绝。”他道,“何况,你只为了一个人。”   “一人足可使终生不渡。“我长叹一声,习惯地抬手去揉额侧的穴。那处已鲜少作痛,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那处。   “既如此,”袖在桌面一掠,落下个小瓶来。空青子道,“此乃奇药忘忧,无色无味,状若溪水,却可使人忘却过往种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悔之;可你心中喜怒哀乐皆由自己而生,惜之弃之,全在于你。”   我喃喃开口:“忘却……过往种种?”   “遗忘而后如新,既不伤身,也不伤心。”他道,“只看你舍不舍得心中之物。”   我心下一动,伸手取过那瓶子。他所言不无道理,若能重获新生,作“徐七”存活在这一隅,未必不胜过如今日夜哀思不得安寝的日子。   “是往昔一切。”空青子见我动容,又添上一句。   我用圆润的指甲贴着瓶身,指肉就按在光滑冰冷的瓶上。往昔还有什么值得念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惺惺相惜的时刻,只会让我如今的心境更加凄切。背负着数以百计枉死的冤魂,我寸步难行。   “先生,我……”我缓缓将手指挪到瓶塞上,露出的瓶腹映出一张憔悴人脸来。忽而心中一紧,我道,“那我母亲……?”   一只手将那瓶向前推了些,“嘉王府将与你没有任何干系。梁夫人为你流的泪,远多过你今日心碎的情状。你忘却旁人,却也会忘了她。”   “那……那长砚,还有容安、桑鸠、白瑕,他们都会被我忘了?”   “是。”空青子点头,“此药虽无味无色不可伤人,却真真切切是把双刃剑。全看你舍不舍得下,狠不狠得了这个心。”   他说罢,出了屋子只留我一人。我无措地立在原地,手里的瓶已经被捂出了温度。   若是他们知道我如今的境遇,定然不忍我日夜被伤心事所扰。况此举能让我好好活着、安度余生,只是舍弃些旧念,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总会遇到新人新事,总还有新的记忆填充虚无的内心。   渊国弃我、伽萨负我,我为何不能舍他们?凭什么次次都要我痛彻心扉不可自拔,他们争权、逐利,各自心怀城府,却唯我飘零,唯我不能活。   到最后,也还是我愧疚不舍,独自承受。   我也只是……想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世间。不在王宫高墙之内,就在天地万物之间,总有我的栖身之处,总能给我一丝苟活的余地。   天底下谁没有负过别人,难道还不容许我自私一回么!   我捏紧了瓶身,颦起的眉渐渐舒展,而后往下一压,眼里已平静如水。   -   徐财和小六抱膝坐在门前的阶上,各自手里捏着个树枝下五子棋。   听见门响,两人齐唰唰地抬头望过来,脸上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关切。我知道,他们大概又赌了钱在我身上。   我把那小瓶还给小六。他一掂量瓶子,随即伸手到徐财面前,“你输了,银子给我罢!”   徐财不敢置信地凑过去,将瓶塞拔下来对着光瞧,而后问道:“你怎么没喝?”   “想喝,又觉得不值。”我亦坐下。   两人对望一眼,徐财道:“我当你想开了呢,谁知道还是狠不下心,舍不得亲亲王夫。”他龇牙咧嘴地念最后四个字,带着几分嘲弄和讽刺。   “不值?”小六暗地里踢了徐财一脚。   我托腮看着他们二人在地上画的简陋棋格,轻声道:“他不配。”   闻言,徐财张大了嘴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小六伸手,“我赢了,快把那一钱银子还我!”   小六拍掉他的手,“你怎么想通的?”   “我这些年受过的恩总比受过的苦多,”我道,“这世上爱我之人虽不多,也总有几个。为他一个人,将其他人都抛诸脑后,太傻。”   “何况他们中好些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捡起一根树枝,见其上已经冒出了青青的小芽,“就比方说阿娘,梁府不认她,嘉王府又厌她,贺加也早已不存于世。若是我也将她忘了,以后还有几个人念她呢?她虽亡故,世上总要有人念一念,否则她九泉之下该多伤心。”   “不认她?这是什么道理?”徐财问。   我叹道:“她不从梁府定下的婚事,又不是亲生女儿,梁府早已和她断绝了关系。她总是很难的,她们女子在世上都很难的。”   小六点了点头,幽幽地盯着徐财。   徐财的脸涨红了,突然嚷起来:“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对阿枝妹妹是真心的,她家人有朝一日总会认我的!”   “我又没提,是某人自己舍不得亲亲小妹。”小六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   徐财的脸红得像傍晚的霞光。他正要发作,小六突然抱起身侧一个硕大的布包往我怀里塞。   “这是什么?”我问。打开一瞧,是三卷整整齐齐的医术。   “师父说你若是想通了,就也别整日想着从前那些事。这些都是先生研制的药方,老你得空就整理一番,誊写出来。”小六说,“有些事情做总比空着好。”   我迟疑地张开十指,“我的手……”恐怕已经写不得字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徐财说。   “再说了,”他道,“老二这些日子下的蛋可都给你吃了,这山上好歹也多了张嘴吃饭。”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叫我别光吃饭不干活。   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作者有话说:   阿眠过上了打工人生活!我过上悲伤上学生活T^T 第163章 义诊   檀香袅袅,好似一抹仙灵钻入空青子的白衫之中。   他立在百眼柜前,提笔蘸金粉在柜上写下药名。我见他身长玉立,多有些道骨仙风,却显得尤为年轻。若是救过幼时的我,如今也该有不惑之年的迹象。   又整日里一袭白衣被身,医术更是出神入化地高明,倒真像个仙人。   我用笔杆挠了挠下巴,只听“啪嗒”一声,笔又滚落在纸上,洒得一道墨痕似玄河泼落天际。   空青子依旧背对着我,道:“如今不好好练,往后有后悔的时候。”   “先生,”我道,“我这手还是无力,握不住笔杆。”   “伤过的手,自然不能如常人般轻易地执笔。若是以后还想做些精细活儿,”他的脸微微向侧一转,眸子的余光扫过我,“还想抚琴作画,眼下少不得吃苦。”   我心里挨戳了似的,心情登时蔫了下去,“我弹什么琴?琴有什么好弹的。”   笔搁在架上,空青子转过身来,两手揣在袖里。我重新捡起笔往右手指间塞,用左手指头一根根掰着右指,扭出个握笔的姿势来。也像个松散的架子似的,勉强袈住了那笔。   只是不过一瞬的工夫,笔杆又从指间滑落,甩出的墨汁溅在衣襟上,乌了一片,像小孩儿时啼哭落下的泪。   “我并未提。”他道。   我搓搓手,索性不再管笔,“都不许提。”   “凭空和他置气呢。”空青子走过来,自桌上拣了二三张纸端详。其上歪歪扭扭的万明文字如蚂蚁爬般七零八落地散在纸上,却已经是我用尽法子才写下的几个字。   那些更加不堪入目的,已经全然被我用墨抹黑了。   这样一双连笔都握不住的手,哪里还能抚琴作画?就连去鸡窝捡个鸡蛋都艰难得很。   “怕腌臢了这难得的清净地。”我越发觉得索然无味,起身就站到了窗前。窗外已不见寒气,地上冒出了青青的草芽儿,转眼间春日就要到了。   城里的少男少女们又要结伴出游了罢?不知还戴不戴渊宫里传出的绢花呢?戴也好,不戴也罢,这是他们的春天,已经与我无关了。   闻言,空青子若有所思。未几,他开口道:“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若是宫里的事,先生就不必说与我听了。”我耷拉着唇角。不知为何,空青子对宫中事总报以宽容的看法。他并不如徐财那般十分地厌恶宫里人,甚至连伽萨……他明知道是伽萨伤我至此,却总是闪烁其词,似乎有意为其开脱。   一时间,他那清风霁月的身影在我心中也庸俗了几分,时而还不如徐财爱憎分明的好。   人非圣贤,我在心里劝自己。他救过我的命,两次,不论如何我都应敬重他。   想罢,我转过身,“先生想说给我的,必然是要紧事。先生请讲。”   空青子打量了我片刻,缓缓启唇:“前两日至山下采买药材,听到一则消息。先王爱女伽殷公主有一位心上人,同样是渊国来万明的使臣……”   “长砚?”我惊呼出声,又连忙垂下头去,生怕他告知我什么噩耗,“他……他如何了?”   “这也是宫中事。”他故作玄虚。   我上前两步,急切地哀求道:“先生,告诉我罢。我自幼视他为兄长,却不想他因我受灾遭难、了无踪迹。先生,他、他如今可还好?”   空青子点了点头。   我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那他可有受伤?可还能治愈?”我又问。   “他已到达边陲之地,”他道,“一路顺风,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我张了张口,心中又惊又喜,却也蒙上一层迷雾。沈宝璎那日说他滚落山崖、生死未卜,邹吕也认下是自己在暗中作乱,怎么到他口中就成了一路顺风呢?   “先生,你是哄我。”我当即灰了心,重新转过身去。窗外振翅飞过几只鸟,我噙着哀伤抬眼,“别哄我了。”   “我知道你不肯信。”空青子道,“如今是二月末,等开了春,你跟着小五小六下山时一问便知。”   下山?我也要下山么?可我什么也不会呀。   “狐医……下山行医济世,我一个伤患跟着下去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拖了后腿,败坏了狐医的名声。”我低声道。何况那山下在我眼里就跟妖洞似的,指不定就碰见不想见的人了。   再指不定,空青子与宫中人有来往,把我供出去可怎么办呢?   “我只问,你想不想下山?”他问。   我心里甫地想起温辰,老老实实道:“想。”   “可先生为何非要我下山呢?”我又问。   空青子的眉微微挑动,默然不答。只转过身去,望着那一面百眼柜轻轻叹了声气。   我听他叹气声中带着丝丝哀愁,不禁联想起神农谷中人悲惨的遭遇,亦有悲伤漫上心头。他们狐医身着白色,大抵也是为枉死的族人守丧,就连逢年过节也不愿脱下,只在手腕上系一根大红的绸带算是迎了新年。我喃喃道:“狐医总是衣白袍……”   何等的重情重义。   我正要为其不幸而叹惋,却听空青子幽幽道:“穷啊……”   -   “我们山上就是很穷的,”徐财背着药箱,垫脚将帷帽扣在我头顶上,“所以人人都要干活,连只鸡都不能闲着。师娘腹里有了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只多不少。”   “怎么这样穷?就算你们每三月下一次山,医费也不少罢?”我将折起的白纱打理平整,确保遮住了脸。   “医费?”徐财道,“义诊哪里有医费呢?来求狐医救治的大多都是掏不起医费的穷人,否则早就自掏腰包去请城中医师了。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晓得有多少人拖着烂疮和肿包,专等着狐医下去救命的。”   “竟然是这样。”难怪他对我那颗珠子垂涎欲滴,恨不得含在嘴里。狐医贫穷至此,还能常怀善心,真是世间难得。忽的,我想起一事来,问道,“所以你们那日去乱葬岗是……?”   徐财不说话了。他将药箱往肩上掂了掂,步子迈得又快又大。   我看向身侧的小六,他简短地道:“乱摸两把,指不定就发财了。”   “可惜有人出门什么都不带。”徐财又折回来,“那宫里的墙都是白玉做的,你居然两手空空地出来!”   “我那时被囚在宫中,尚且无力自保。别说金银,就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我忽地想起过往之事,想起过去繁华傍身又登高跌重,想起那些永远离我而去的人,俄尔又意识到这是我数日来有意避开不愿提的事,兀自闭了嘴。   小六问:“他连饭也不给你吃么?”   我摇了摇头,“三两天里总有一顿。虽饿不死,却也绝不好受。”   说罢,两人都无言了。我亦闭口,目光谨慎地望着前方一团团云雾似的白气。   小六低声嘀咕一句“怎么这时候起雾了”,飞快从药箱里掏出小瓶,倒出三粒药丸来,分我一颗道:“吃下去。”   “这是什么?”我匆匆嚼了两下便吞入腹中,顿时一股暖流涌入身体,驱散了所剩无几的春寒。   小六抿着唇,嘱咐我屏住呼吸,而后拉着我飞快地奔跑起来。白纱笼在面上,将白雾与脸隔绝开。只听“飒飒”的声音,约摸跑了半刻钟方远离了白雾。   而小六抓着我的手因露在袖外,已经起了薄薄一层红疹。   “这是山脚的毒瘴。”他娴熟地从药箱里取出一盒碧绿的药膏,厚厚地摸匀在手上,“有这层毒瘴在,山下的病患就不敢涌上山头去敲门。从前有几个敢冒险的,全死在瘴气里头了。”   “他们若非到了紧要关头,也不会冒死上去。”我道。   徐财则道:“那我们呢?谁知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从前打砸铺子争抢药材的不在少数,还强绑了四师姐要去当媳妇。这些人穷,却也恶得很!”   “他们竟然这样?!”我皱眉。   “自然咯。你在宫里,你又怎会知?”徐财一把薅起小六,推着我往前走,“他们见了你装得多恭敬,私下里该坏还是坏得很。”   “装的?!”我瞪大了眼,忙拉住他的袖子。   小六抬臂悄悄杵了杵徐财的腰让他噤声,而后与我道:“总有些人心术不正,大多还是好的。只是人心难辨善恶,别说是你,就连师父也被骗过。骗过一次两次,也就明白了。”   我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难怪当初邹吕能轻而易举地挑唆着百姓犯事,仗的还是我的名头。我不识他们的真面目,次次加以维护,只以为自己在护着他们,殊不知是助纣为虐。   或许,从最初他们还有所忌惮,发觉我被蒙蔽后便彻底地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只以为拿捏了我就能万事无忧。   我竟然……冥冥之中当了恶人。   “好了,前头就是城中了。”小六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掰下一半抛给我,“师娘亲手蒸的馒头,吃饱了就干正事去。”   我笨拙地接过去,与其说是拿,不如说是手指缠在了馒头上。   “你这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徐财问。他上手捏了捏,“骨是长合了,这是伤着手筋了?他不会拿夹板夹你的手罢?”   “给房梁砸了,”我拨开他的手,悄悄将袖往下捋了些,“我自己弄的。”   徐财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嘴便被塞进了半个馒头。小六一脸嫌弃道:“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   前者一听,那还得了,将药箱往我肩上一搭就张牙舞爪地向小六扑过去。小六闪身一躲,更加嫌弃地指指点点起来,末了还冲我道:“宫里没有这等粗鄙无礼的人罢?”   我刚要点头,又听徐财大声道:“好你个小六,论年纪辈分你还得喊我一声师兄!今日非得让你喊一声来听听!”   他们二人追逐打闹着跑远,我望着那两个愈加渺小的身影,脑中也不自觉浮现出两个在水边嬉戏的小奴。   从前也是这样啊。   可惜一死一残,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我仰起脸望向空中浮游的云,长叹一声。   -   城中今日难得的冷清,偶有几人在街上,仔细打量了我们半晌,才不知谁喊了一句:“狐医来了!”   随后瀑布流水般“哗啦”一声,几乎是拖家带口地,一大群人自大街小巷里钻出来,卷起的尘土漫天飞舞。   我在一旁看着小六诊脉,徐财抓药,自己像个闲人似的,只懂得把药材包得七零八落地塞给人家。   偶尔有几人在队伍中肆意穿插,引起一阵阵吵闹骚乱。他们二人只当没看见,依旧细致地给人看病。   “不在眼前的事不要管。”徐财告诫我。   我点点头,又见队伍自老远处炸开,人群作鸟兽散。正要问这是怎么了,便听远处传来浪潮似的鸣锣。   我心中一凛,从未想过这御前的鸣锣这样刺耳。   “这是宫中的阵仗,是宫里人!”我压低了声音,心脏疯狂地跳动,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包好的药材散落一地,对方也无暇再捡,直愣愣地往地上跪。   徐财口中嘀咕一声,拉着我跪在了人群后头。他按着我的脑袋伏在地上,低声道:“公子大爷,你现在还抬着头生怕他看不见自个儿呢!”   伏地前的最后一瞥,只见写着“肃静”“回避”的木牌正高高聚在顶上。   这铁然是宫中王亲贵族出行了。我难受地闭了闭眼,躲在白纱底下不敢出声。若是伽殷、伽叶其中任意一人还好,走过去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是——   不想见,不想见。   我更将头往地下埋了埋,手指竟也有了力气,紧张地扣着地。   千万不要是伽萨,千万不要是伽萨。我在心底念了无数遍,只听地面传来沉沉的敲击,是开道的白象在行走。   白象之后,便是巡幸之人。   我深吸一口气,却久久没有听见其他节外生枝的响声。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街上一声近乎欢愉的狼啸。我心虚地抬眼,从帽檐边缘空隙里瞅见厚重的白爪朝自己挪过来。   我心跳一顿,不详之感顿时升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狼狼队也要立大功! 第164章 错过   踏霜巨大的头颅贴在地上,黝黑湿润的鼻尖向前拱了拱。我飞快地压下帽檐,它的鼻息拂在我两肩,一团泥尘嘭到衣上。   它开始用鼻子嗅我的气味,喉中不断发出“呜呜”声。紧接着我右肩一沉,是他的前爪按在了那里。   齐鸣的锣鼓声乍停,人群里发出一阵惊慌而畏惧的轻呼。   小六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飞快地在腰间一掠,指间弹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一股浓郁而沉重的气味登时弥漫开,是猞猁头上取下的膏液。我屏住气,感到踏霜的爪更沉了些。   很快,它收起爪,局促地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似乎在思索是否要离去。   此时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凌空传来,“踏霜,回来。”   我的眼瞳一缩,连后颈都绷紧了。   踏霜喉中依旧不断发出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唤我。颈上的白毛从我的手上蹭过去,将袖子拨开一道缝隙,狼毛就贴在了我手背上,像是在讨我摸摸他。   气味愈加浓郁,挟着枯木野草的味道,终于令踏霜难受得转过身。长尾自我肩头拂过去,我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帷帽,内里却早已心乱如麻。   空中四散的奇怪气味里夹杂着另一股同样浓重的草药味道,苦涩刺鼻。路中的队伍久久没有传来继续行进的声音,我依旧低低地伏着身子,几乎能感受到一对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终于顿住了。   若是他从踏霜怪异的行径中察觉出什么可怎么办呢?难不成叫我撩开白纱告诉他我没死,再让他把我拖回去杀一回么?   我难耐地躲在一片苍白地下,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狐医?”高处传来了询问。   小六答:“是。”   伽萨的声音消去片刻。他的喉咙仿佛被千万颗沙砾磨过去,吐出的字眼带着血丝。“你们出自神农谷?”   “狐医来去无踪,请王上莫要为难草民。”小六道,“往事,不须问、不可说。”   伽萨乏力地“嗯”了一声,似乎累极了。   不多时,他叹息似的道:“走罢。”   又等了许久,我才在周遭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抬起头。朝远处望了一眼,远去的队伍中,他倚在十六人抬的辇上,四周都垂着华贵的纱。右手自辇中探下来,搭在踏霜的左肩上。   那些纱如云如雾,又似牢笼。若隐若现的身躯在那些飘动的纱中,显得格外清冷孤寂。   -   “王上面色不佳。”青云跟在辇的左侧。他跟着这位主子二十多年,知道何时该说话、何时当噤声,也知道此时并非开口的良机。   可他还是想劝一劝。   伽萨久久没有出声。他一只胳膊支在扶臂上,勉强撑着昏昏沉沉的头,另一手不断抚摸着踏霜厚实的皮毛。腰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火燎过的地方像是又生出了脓。   “可是伤势又在反复?”青云道,“奴去传太医。”   “不必。”伽萨闭着眼,似乎困了。正当青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缓缓地道:“你说,刚才那人有几分像他?”   青云心中暗叹,“噗通”一声跪在地下,队伍因此而停住。青云道:“奴有罪,让王上想起了伤心事!”   伽萨睁开眼,情绪已疲于再生波澜。青云不明白,不是他想起了伤心事,而是他始终都没忘记过。   他勉强直起身子,手掌覆在左腰上,稍稍用力便能感到剧痛从厚厚包扎的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灼烧感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拉回了除夕夜。   那天几乎看不见夜,万明王宫顶上的整片苍穹都被烧得亮如白昼。而明月台顶上更是艳红如血,几乎昭示着那里的结局。   他一听见消息就赶过去了,也从未觉得从宴宫到明月台的路会那么漫长。从前朝到所谓的“后宫”,原来有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以为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其实远在天际。   远到他拼尽全力赶到时,整座主殿都已经烧穿了。   他曾经以为没头没脑地往火里冲是最下等的方法,可是真到他身上时,他也只会往火里冲。   所有人、连挑水救火的奴都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去,连一个最低等的小奴都知道火势太大,人必然已经救不出来了。他不信,推开人就往里闯。烧断的屋梁砸下来,四溅的火星子点燃了身上的衣物,那些挂在身上的金饰就成了滚烫的火球,灼得皮肉生泡、翻卷。   他在黑烟里翻遍了所能到达的每一处角落,喊了无数声“眠眠”。浓烟窜进肺腑,小奴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向外拖。   在他离开明月台的那一霎那,整座高台火光四溅,彻底坍塌成了一片烈烈燃烧的火场。   老天为了惩罚他的自大,生是让整座明月台垮在他眼前。连同着他在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像他亲手扔进去的那张琴一样,彻底被大火吞噬殆尽。   -   伽萨压着腰上的伤口,青云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主子腰上的伤是被折断的木梁扎出来的。那根半寸宽的木梁碎片将左腰捅了个对穿,伤及脏器,又经火燎。他们手忙脚乱地将衣料从伤口上揭下来,白虹被那血淋淋的血洞吓得直哭。   他们真的想过,要是主子这回挺不过去了将如何。但主子九死一生,还是从阎王殿里爬了回来。   他睁眼的第一句话,是问那根刺为何没扎在他的左眼眶里。   在坚实的腰际就已经让人痛不欲生了,那颗圆润又脆弱的眼睛破碎时该有多痛?主子握着那根染血的木刺端详了许久,又在眼睛前头比划。最后是女君过来,才从他手里夺过那截可怖的凶器。   后来,收拾明月台残局的小奴在废墟中拖出一具已经烧得焦黑如炭的尸体。验尸官说虽看不出样貌,但身形应当没有差错,加之贵人卧病在床根本不能行,又遣散了宫中奴仆,左右就是了。   青云心里虽暗暗地震惊,却也不知能说什么话。一个活生生的、曾和颜悦色与他谈天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焦炭,任谁看了都要哀叹,又何况是王?   最后同样是女君同三殿下一起,去东君殿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日,主子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是无言地卧在病床上。他面色灰败,眼底却血红一片,挣扎着要去看那具尸首,又仓惶地跌倒在门槛前。这般反复几次,主子仿佛想起什么,扑到寝殿中的每一个柜子前翻着。   青云知道他在找什么。   可是贵人所有的、可被称作遗物的东西,都已经在两场大火里燃作了灰烬。头一场大火,是主子亲手扔进去的;后一场大火,又是贵人亲手放的。   这样一个水玉似的人,在大雪里被磋磨了性命,终于也如雪一般悄然逝去,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他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世间,仿佛世上从没有过这个人,也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其实,”青云依旧跪在地上,“世间的人不计其数,容貌身形相似者常有。”   “孤只是在想,若是他还在,应当和孤一起巡幸四海罢。”伽萨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离。他重新将胳膊支在了扶臂上,还是不死心地扭头往回望了一眼。   那三个狐医已起身往回走,瘦削的背影对着他,他却还是能一眼就从三人里揪出刚才那个伏在地上不敢动的狐医。   “奴有一大逆不道之言。能让王上想起故人,是这狐医之幸,既然相似,王上不如……”青云继而道。   “不如什么?”伽萨收回目光。   青云咬牙压制心中的不安,伏地大声道:“不如将其带回宫中,以慰相思。”   见主子不发话,他又接着道:“虽说只有身形相似,但世间未必没有其他容貌、声音、品性相似者,也未必没有善琴、善画者,王上为万明之尊,仅是以此寄托对故人的思念之情,未有不可的道理。”   伽萨长久地无言,冷眼盯着他半天,才道:“自己去领十个巴掌,换白虹上来,这几日都不许在孤眼前晃。”   -   “哦,你说宫里那个啊?”眼前的女人一手抓着两只鸡,大大咧咧地道,“听说是到边境了!宫里传的消息,其实大家伙儿也不关心这个,不过一夜之间满街上都在说这事儿了,你说奇不奇?”   “那,大娘可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么?”我追问。   女人笑道:“这多简单,那官府前的告示贴着呢!不过世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先前还有人说宫中那个,王后要造反!还不是唬人的?那时候王下令不许传谣,吓得我们上街都不敢说话。”   “不过呢,”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事儿倒是没不让说,你就当是真的罢!”   她沾着鸡毛的手拍拍我的肩,又和同伴兴高采烈地拉着家常离开。我抚去肩上的鸡毛,重新坐在了石头上。   满街上的人都说长砚平安无事,甚至在官府前头贴了告示,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架势。这又是做什么呢?   “这就是你日夜挂心的那个?”徐财坐在我身边,看着日头西沉,“你究竟为何认定他死了?好好的人,被你哭丧了小半年呢。”   “是旁人告诉我的。”我道,“我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她一说我就全信了。”   “所以你就去求了,呃,那个谁,然后又去求那个大奸臣?”徐财说,“多不值啊,给人两头骗。骗你那人可高兴坏了罢?”   “我不知道。”我起身想走。   徐财拉住我,“那我可知道了。那个谁把这消息在各城之中张贴,就是在说‘看罢,我说他无事就是无事,不像有些人非要信人家的鬼话说他死了’云云。”   我一听,眉头立刻皱起来,甩开他的手就往远处走。   其实这几日我也思量过,捋清楚了不少当时的事。若是往最坏处猜,便是从沈宝璎到御医,再连同着容安,全都与我为敌,处心积虑地坑害我。而那日桑鸠说去求了沈宝璎才得见邹吕,便是说邹吕也与沈宝璎联了手。   他们里应外合,想置我于死地。   而伽萨……我想起他就不免沉闷起来。他就那样看着,置之不顾,最后终于厌倦。不论那杯酒是沈宝璎擅自做主,还是他当真急于摆脱我这累赘,我与他都已经形同陌路。   以后只管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便罢了,何必再想他!   “其实我并不这样想。”一个声音插进来。   我抬眼,是小六抱着买来的三个包子走过来。他将油纸揭开,将唯一一个馅中带肉的塞给我。大口咬下一口包子,小六道:“他也许还抱着一丝‘你的魂魄还留在世间’的念头。”   “所以他将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想告诉你这位温长砚没事,他没有骗过你。”   作者有话说:   狼狼:我恨自己不能变成人 第165章 客房   狐医一诊便是半月有余,往来的百姓熙熙攘攘,果然如徐财和小六说的那样,万明人并不如我从前看到的那般温和宽厚。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性情举止,更如渊国藏书中所记载的那般好斗善武,更有甚者乖戾凶悍。而长居在万明境内的异国百姓更是各有各的性子,一不小心就叫人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路上,我竟觉得自己像话本中过五关斩六将的人,恨不能多生出几个脑袋来与他们斗智斗勇。   “幸好你聪明。”小六照例抱着三个馒头回来,只不过因为缺钱,三个都小了许多,也不像先前那样新鲜。他丢给我一个,坐在歪倒的枯树干上道,“我每次和徐财下山,一旦不看着他,他就会给那些人骗成穷光蛋。”   徐财三两口将那袖珍的馒头吃完,腮帮子鼓鼓囊囊好似个小老鼠。他不满地嚷嚷:“你胡说,哪里就给骗成穷光蛋了!最穷的时候不还有你一口饭吃么?”   小六撇撇嘴,凑到我耳边嘀咕:“他带着我去翻烂菜叶和人家不要的肉。”   我听着,将手里的馒头掰开塞给他们两人,“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徐财大抵是真的饿了。他撩开的帷幔底下,露出的青涩脸蛋微微泛着红,先是很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两下,这才囫囵地塞进衣服里。   “我替你收着,等你饿了再吃。”他突然站起身,又凑到我身边读地上写的字,“璎?这是你那个郡主表妹?”   我艰难地捏着树枝,将那个歪歪扭扭的字划去了。   “你在担心她受封王后么?”他又盘腿坐下来,与我一起躲在矮墙后头。我抬眼看了看他沾上灰的白衣,总觉得往昔狐医清冷的模样在心中日渐支离破碎。   “我不信。”我说。   小六问:“你那日怎么信了?”   我想了想,答:“只是觉得日子熬得太艰难,心里一味地求解脱。与其再等别的机会,不如就借那杯酒,起码是死在他手里。”   “可是如今细想,那杯酒也未必是他给我的。”   这十多天里,“沈宝璎”这个名字一刻也不曾从我的脑海里散去过。   从她第一次向我哭诉开始,我似乎真的将她当成了柔弱无力的女子。她是那样的知书识礼,又是那样的凄然哀婉,却是蛰伏在暗处的一条美人蛇。   不知是给太后教坏了,还是人真的变了。   是她亲口说不愿遂贺加兰因的愿,也是她亲手送我入黄泉,用与过去判若两人的神情说着封后之事,仿佛名位已经成了她的全部。   在我和伽萨之间发生的数件事里,她似乎从未现身,可如今细想之下,她却好像无处不在。   殿中的炭火是她送给我的。自从她送过那些带着香味的炭,我的身子便越来越弱,整日疼痛难忍以至于近乎奄奄一息。空青子说我体内陈毒郁积,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   随后她又借着我不能辨清是非之机,将长砚坠崖之事告知于我,旁观我与伽萨争执误会。   至于我这只眼睛,这道被人蓄意扭曲缝合的伤疤……我摸了摸左眼,经过修整的伤口已经近乎于平整。虽有些微不可察的凸起,总体上已看不出什么了。   沈宝璎,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才等到将我推落悬崖的最后一步?   那一杯酒,究竟是他给我的,还是你给我的?   我丢下树枝,抱着膝闷闷地看地上被划去的字。   “原想将宫里的事全部忘却,却怎么也放不下。”我自嘲道,“明明早已成定局了。”   “刨根问底总比死得糊涂好,”小六说,“若是我,我也要弄明白。”   “弄明白,然后呢?”徐财托着腮,“就算不是他毒杀你,难道还要回心转意么?我光听着都恨死了。”   我久久凝视着地面,突然伸出脚,用鞋底蹭掉了地上的痕迹。   黄昏时分,倦鸟归林。天际传来振翅声,鹰啸穿破了沉沉暮云。我站起身,帷帽重新戴在头顶上。   纵然那杯酒不是他让人送的,我在明月台里所遭受的一切虐待却当真是他的手笔。左不过是他想杀我,却并不想用那杯毒酒杀我。像那样将我困在囚笼里,凌迟似的绝望而缓慢地感受着生命的消失,远比一杯酒来得大快人心。   也许在他心里,只有这样才能为他枉死的弟弟偿命。   “不会回去了。”我说。   -   是夜。   本当如先前几日那样,随地找个废弃的旧宅子栖身。偏巧这座城中有家富庶大户曾受过狐医救治,掏了银子请去客栈休憩。   那人年岁已长,谈吐显出几分风雅,不必细问便知是读书人家。他乐呵呵地说自家幼子得上天垂怜,已在月前赴晟都考科举,如今留在王都里做了官。   “科举?”我问。   “是,听闻是渊国那儿传过来的。”富人道,“这科举真是厉害,大抵就是写些文章,谁想犬子也能得入王的慧眼。”   “从前不是这样么?”我又问。   “从前?哦,那可不是。”他道,“要先给大员献礼,谁献得最多,谁就得举荐。要么就是异族人来投诚,或有额外的路子。那时候谁敢肖想做官呐!”   “幸好来了个渊国的王后……”他慨叹一句,摇摇手佯作打嘴的手势,“罢了,如今不能提了。”   闻言,我足下步伐缓了一瞬,身子掩到了几人后方。小六回眸一瞥,心领神会地上前补了我的位置,同富人继续谈天。   他问:“大人为何说不能提?是有什么禁忌么?我们常与世隔绝,求大人说与我们,也好叫我们避开官府那些横祸,先受我一拜。”   富人连忙制止小六,摇了摇头,四顾无人方敢敲声道:“先前不是说王后心怀不轨,意图谋反么?”   “可我听闻,那话本是无中生有。难道另有隐情?”小六接着问。   “嗐,虽说是这样,可自从出了那事,王后就再无消息了。”富人道,“从前总听人说王后四处施恩,鄙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鄙人还盼着接王后的驾呢,可惜了。”   我跟在后头,虽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倒是一字不落地听在心里。   “按大人的意思,王后有功在身,大概也不会真有什么事罢?”小六的语气里满是担忧,“王是贤明的主,又与王后琴瑟和鸣,要不怎么也听不见废黜一类的话?”   富人又开始四处张望,而后用更低的声音道:“大人果真是隐居世外。前些日子才听晟都来的人私下议论,或说王后卧病宫中,或说……”他的声音已弱化成轻轻的吐气,“王后早已被处死,为了天下安宁才秘不发丧,嗐!”   我突然停住步子,问:“一条命罢了,难道还能让万明乱了不成?”   陡然发出的声音在静谧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富人慌张地折返,伸手就要捂我的嘴,口中哀求道:“大人,我的好仙人,这话可不敢乱说,弄不好要割舌砍头的!”   徐财和小六一并围过来,那人才道:“鄙人就这样说罢,见过王后的都说他心善赛神仙,没见过的呢,都说他是菩萨像里装的恶鬼心肠,这里头的门道乱着呢!”   我不再多话,那人也恐自己言多有失,又送了我们半程便告了别。   徐财道:“别难过,起码还有人念着你的好。”   怎么外头人都知道我死了?我心里暗暗嘀咕着,从前渊宫里的事半句都不会透露出去,晟都王宫的小奴嘴也太不严实了。若这样下去,哪日里宫中何处栽了花砍了树,外头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那么长砚的事也是宫里说漏了嘴传出来的咯?   说什么一门心思想告诉我呢,他哪有那个心。我不语,抬头仰望天上的一弯弦月,回想起即将离开渊国的那个晚上。   小六和徐财已经跟着小厮上了楼梯,站在二楼给我指休息的客房。而原本站在那里的,是长砚。   事到如今,陪在我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一批。热闹,人也好相处,可惜终究不是从前了。   我也再不是从前的我,不能有从前的心境,踏上楼梯时却同样愁肠百结。   可是人总要向前走,也总会向前走。   我循着他们走过的方向追上去,一步步向前走着。鞋底稳稳地踏在地上发出细微声响,仿佛真的开始远离往昔的时光。我下定决心与曾经告别,伸手推开那扇门去迎接新的生活。   平淡、静好的,永无风浪的日子。   -   那富人出手阔绰,徐财和小六也没省着花。这间房里的装饰虽少,却从简洁里另显出一份罕见的大气。   不过他们到底是医师,随身携带的药箱多少还是将这间屋子染上了草药气息。陡然之间,这屋子就生出几分病意,仿佛有什么得了伤病的贵人住过。   明早走时,将窗开了收拾收拾罢,总不好给店家添麻烦。   “省着些罢,别一夜之间就花光了。明日还得赶路,总得吃饱饭。”我端起桌上的盏润了润嗓子,却始终不见里屋里传来回应。   随手将白纱卷到帷帽顶上去,我托着手中的盏往里寻人,却整间屋子都不见人影。   忽的,我从淌下喉的液体里尝出一股淡而甜的余韵。熟悉,却又令人心惊胆战。   这盏中不是水,是酒。甚至……是渊国酿法制成的桃花甜酒。   如一道霹雳似的,我心中大惊,搁下酒盏就往外跑。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沉重而疏于节奏的脚步声。   我呼吸再三,将白纱拉下挡住面容,看准时机拉开了门就准备溜之大吉,却恰到好处地一头撞在来者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我亦撞得头晕眼花。   “你!”那人身边传来个声音,半是惊呼,半是讶异。   刹那间,我突然醒悟了似的,将身子往侧面一闪,心中一面深深地悔着,一面拔腿就跑。谁知那人同样眼疾手快,伸手便揪住我的后襟拽进了房中。   作者有话说:   阿眠:事不过三,事不过三 第166章 庸医   白狼在楼下对月长啸,屋内烛火摇了摇,火苗化作一缕青烟。   白虹熄了里屋的几盏灯烛,只留外头的烛火照明。我老老实实伏在地上装聋作哑,期盼着陡然昏暗的光线让他看不清我的脸。   那股愈来愈浓郁的草药气味随着衣袍的一件件落下而充斥在整间屋里,混合着张扬的血腥味钻入我的鼻腔。   我心尖猛然一痛,针尖扎过似的,登时蜷了蜷掩在衣袖下的手。   “你究竟是什么人?”白虹问我。   我飞快地思量几下,装哑巴绝非良策。指不定他就因问不出什么,抬手将我的帷帽掀了。   “狐医。”我压着嗓子,粗哑的声音连自己都惊了一跳。   “我看你是刺客!”白虹声色严厉,气势上却还是露了青涩,可见平时这事都是揽在青云身上的。   他虽更讨人喜欢,做事还是不如青云稳重,怎么今日不见青云呢?   “小的不敢,大人明鉴。”我说。   闻言,白虹没了声音。他似乎在品鉴“大人”二字,而后才故作老成道:“你既然不是刺客,为何偷偷潜入这里?”   “此间客栈布局错综,一时误了路才惊扰大人休息。”我瓮声答,生出一股欲哭无泪之感。   我分明看见小六与徐财是朝这里走的,难不成又在对门么?从前走错就罢了,这回偏偏又误入狼窟。   不知怎么才能逃出去。   “这么说你是走错了?”白虹将信将疑,踱着步子绕着我观察了一圈。   “是。”我道。   他伫足,似乎抬眼看向榻上倚着的伽萨。后者不出声,只用指节在扶臂上不紧不慢地扣着。我心里“咚咚咚”地打鼓,不自觉用手悄悄扶上了帽檐,脑中飞速思量着对策,不时腹诽他为何纡尊降贵地住在这地方。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有繁华大城,亦有行宫居住,岂不更好?   难不成是他那日从踏霜的异动中察觉到了什么,才折返回来?今日我一时疏忽,竟是自投罗网?!   “走、错。”良久,叩击声停止,伽萨嘶哑的声音终于传过来。我听着,不知为何,一股寒意顺着脊骨往上攀。   我往后缩了缩,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缓缓游走,带着极强的审视意图与……   杀意。   他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身子忘记了颤抖。他那双黑靴就落在我前头,一滴浓稠的黑血自上而下低落在帽檐的白帷上,缓缓晕开。   我的心思被满目苍白中那一点红色吸引,仿佛溅落雪地的一滴血,一朵凋零在地的洒金梅花瓣。   看来他这段时日过得也不比我好。朝中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他急着补上,忙着建功立业,望着彪炳千秋,居然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目光慢慢向上挪去,他突然蹲下身,我连忙埋下头。头顶的帽子晃了晃,帽檐重重磕在地上,凌空翻了个身,自行倒在一边。   一时间,我心中只有“完了”二字,两袖遮在脸前装死。   “谁告诉你的?”他声音低沉带寒,像把钝刀子要从我的皮肉上划过去。伽萨拿起我的帽子,我两手死死压着薄如蝉翼的白幔遮在脸上,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谁教你用这种借口,进孤的房间?”   他似乎在生气,怒火眼看就要烧到我身上。我用余光打量着自己离门口有多远,打算孤注一掷地博一把。   突然,帷帽从他手中落下,重新砸到我头上。随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歪,右膝沉重地砸在地上。   大片的血从他用手紧紧捂住的地方涌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白虹连忙上前扶住伽萨,我趁乱想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白虹顺着方向看过来,盯着我道:“你若真是狐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   里屋又重新点上灯,伽萨一手扶额,双眸紧闭,将脸往里微微侧过去。   他似乎很不喜欢烛火摇曳的感觉。   白虹紧张地蹲在一边,目光死死盯着我的手。我忍着血的呛人气味,伸手几次没能解开包扎伤口的结,最后只能接过他递来的刀。   甚至还是我父亲的那把。   白绸底下的伤口情状骇人,古铜色的肤上仍清晰可见烈火烧伤的痕迹,加之一道极深的、堪称血洞的伤口已生出了脓,绝非我这抄了几日医书的三脚猫功夫可医治的。   我闭眼将那血淋淋的伤口从脑海中驱走,道:“这脓血要清干净,非我一人可以完成,还需二位同伴前来。”   “庸医。”白虹正要出去找人,伽萨冷不丁骂了我一句。   我盯着他虚弱的面色,心道真是不知好歹。就凭他做的那些事,我此时就该撒手不管,或是乱治一通,全当报仇。   “奴去找人。”白虹替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向我嘱咐几句就匆匆出了门。我手里握着那把刀,目光冷漠地落在了伽萨脸上。   如今只有我和他了。   他缓缓地喘息,伤口随着腹壁的起伏而微微收缩着。我不知里面烂成了什么样,血肉模糊地堆在一起,上头浮了一层黄白色的脓。   这种伤势若再拖下去,他能死在我前头。   “宫里老道的御医多的是,王上不喜欢,何必找我们这些庸医?”我说,“一会儿躁起来,把人的头都砍了。”   “谁给你的胆子?”他刚要直起身,脓血又顺着伤口被挤出来。面上顷刻又白了三分,大颗冷汗自额上滚落。   我抬眼看向他的脸,那张脸上憔悴和疲惫交杂一处,再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皮肉枯槁地贴在颅骨上,眼底都是浑浊的。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大概人一旦被权迷了心智,转眼间就会化作恶鬼。从前是我,如今是他。   “这是皮肉伤叠了烧伤。”我道,“刚开春,天气还未热,竟会化脓。”   “自己就成这样了。”他有气无力道。   “凡事都要讲因果。”我干巴巴地说。   “因果?”他喃喃复念,忽而凄沧地笑起来,一手捂住了双眼。我皱起眉,只听他两眼望着屋顶,长叹一声,“报应。”   因果报应,都在上天的一念之间。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很是无趣,既无看见他落魄的报复快感,亦无往昔那样恨不能以身相替的心疼。   大抵是真的缘尽了。   白虹不在,我起身欲走。眸光从支开缝隙的窗向外瞭望,客栈底下只伏着一只白色巨狼。那些暗卫,应当是藏在了暗处。   伽萨在身后道:“你不是狐医。”   “我是。”我道。   身后静悄悄地,过了一阵方有声音传来。我诧异回眸,正见一道白刃出鞘而来!   他想杀我!他怎么突然之间就想杀我?!   我连忙躲过,却被伽萨扯住手臂按在了门前。他浑身滚烫,隔着染血的白幔,眯眼奋力地想要看清我的脸。我慌忙扭过脸,依旧拦不住他逐渐凑上前的动作,可惜还未等他看清,身子却偃旗息鼓地摇晃着,而后脱力地压下来。   “不论你的主子是谁,到底有何目的,”他虚弱地将头垂下,伏在我耳畔说的话却依旧狠戾,“都不准用这种方式接近孤。”   长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的眼瞳开始涣散,血随着靠近的身躯染到我的衣服上。那身白袍被洇得血红,我脑中猛然钝痛,宫奴们被烈火焚烧时惊恐万分的惨叫重新响彻耳畔。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两眼昏花、视野间天地扭曲旋转起来。我亦惶恐地将身子全然托付给身后的门,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伽萨用力地扣着我的腕,在我耳畔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别想在孤面前耍这种把戏,孤认得清楚,孤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孤不许你仿他,不许你轻渎他,听见没有?”   背后的门被大力推开,伽萨带着我滚落在地。行色匆匆的小六挡在白虹前头,迅捷地将我拉到身后,给徐财使了个眼色让他带我出去。   我失魂落魄地跟在徐财身后,他将我安置在客房里,伸手摸了摸我的额。   “我看见好多人……好多人死在火里……”我道,“他还是想杀我,他杀了那么多人,终于轮到我了。”   “你又犯病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丸药,混在水中灌入我口里,又把那半个馒头放进我手中,“吃饱了就睡罢,睡醒就不想这事了。”   “我忘不掉,忘不掉他们在大火里被烧死的样子。”我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床边一角,“我没想过拉着他们一道死,为什么……”   徐财看了我片刻,转身走向了门口。他轻轻地落下一句,“总会忘掉的。”   作者有话说:   两个对火ptsd的人呜呜 第167章 医道   睁开眼时,视野里已经是苍茫的天。   徐财和小六连夜雇了辆驴车,带着我躲到了更远的一座小城。城中破败杂乱,一看便是不曾接到接驾的旨意,故而城中官员连装模作样的兴致都没有。房子该塌的塌,该倒的倒,好不荒凉。   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荒芜中杂草丛生,却又理不清道不明。   那一把火燎在心口上,留下了彻底治不好的疤。昨夜里多亏了徐财的那颗安神药,否则我如何也难眠,亦难从陈伤下恢复神智。   “你没事儿罢?”小六用胳膊碰了碰我的手,我回过神来,手里的细绳在药包上又绕了一圈。   面前的是个老媪,满头银丝软软塌在黝黑干枯的脸皮上。她佝偻着腰,从我手上接过那包药,双手颤抖着合十朝我们三人一拜,迈着趔趄的步子走远了。   “能有什么事呢。”我说。   “他的伤虽重,只要按时用药也不至于一命呜呼。”小六道,“你别放在心上。”   “还有力气拿刀杀我呢,自然不会一命呜呼。”我手里将油纸折了一道又一道,“我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你若是不放在心上,何必闷闷不乐的。”徐财将抓好的药“哐”一声落在我面前,“明明心里就放不下,整理日都失魂落魄的,还不承认。”   “若是阿枝妹妹拿刀杀你呢?”小六怼他。   徐财登时昂起头,几乎是要跳起来道:“她怎么会!阿枝妹妹何等羞涩温柔的人,你不许诋毁人家,听见没有?”   不许诋毁人家。我低下头,继续包手上的药材,脑子里重演起昨夜的情景。   他昨夜说过差不多的话,让我不许亵渎人家。   不许用……这种方式?   我将药包推出去,手腕上露出一道清晰的淤痕。他发着高烧,满嘴都是胡话,心里只以为谁都像我一样痴,谁都贪图他的滔天权势、想从他身上分一份荣宠。   走错了地方罢了,偏偏说得好似我要勾引他似的。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救命,救命!”一道嘶哑衰老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是个稚童拖着块破旧门板,门板上垂死的老人用手扒住了小六临时搭的诊台。   那老人面色晦暗发黑,眼珠昏黄,已是将要力竭之象。   我紧张地站起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却按着我坐下。小六面不改色地搭脉、诊断,而后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串药方交给徐财。后者亦冷静地抓好药,站在身后看着我包起来。   面对重病将死之人,他们似乎格外冷漠。   “老人家,你按着这副药吃,切忌心中烦郁哀痛,切勿动怒动气。”在老人殷切的目光中,小六嘱咐道。   “他……”我欲言,徐财再次按住了我的肩。他摇了摇头,继续反身去取药。   我心中憋着个忿忿又疑惑的念头,直到又一个黄昏,小六收了摊,我才真正地能够拉住他。   “你给他抓的药,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药材。”我道,“他病得那样重,为何反而糊弄了事?”   小六卷起搭在台上的布,“正因他病重。”   “什么意思?”我问。   “我诊得出他时日无多。”小六道,“纵使延请世间名医,用尽天下珍贵药材,也无济于事。不如开一方寻常药让他不痛不痒地吃着,心里不记挂着病,走时也轻松些。”   我心中一惊,忙问:“可你是医师,怎能任他病死?他家孩子才那么小,家中又足可见贫困潦倒,能让个稚儿来,定是家中其他大人也不在了。老人家一走,那孩子该怎么办呢?”   小六站直身子,双睫上下一扫,“那你去救他。”   “我才学了几天医……”   “你不能,我也不足以救他。既然大家都救不成,难道要直白地告诉他等死么?”小六难得地有了脾气,抱着布与我道,“我们行医问世,但求无过。医师不是神仙,我只救自己能救之人,至于那些不治之症,他们的死并非我之过。我已尽力而为,心中无愧。”   我一时无言反驳,只觉得不甘心,却也实在无力挽救,只能立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两下将摊子拆了,砖石重新堆在杂草里头。   是啊,人虽灵巧,在天地间也不过如草芥一粒。妄图以蚍蜉撼大树,是痴心妄想。   未几,徐财冷不丁地从后头揽了我一把,将我向前推去,“走了,别杵在原地。一会儿吃饭,我可要饿死了。”   -   “你不高兴。”草草解决了晚饭,徐财躺在草地上休息,小六坐在了我身边。   “我觉得你说的对,心中却不服气。”我道,“不甘心。”   “心善的人都这样,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小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里头是几块碎得不成形的糖,大概是糖铺里剩下卖不出去的边角料。他塞给我一颗,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我从前也觉得这话不对,可后来就明白了。”   我转过脸,认真地听他说话,稀薄的月光下,他那张稚气的脸也线条分明起来。   “为医者,若是次次都要为别人的死自责愧疚,早就心碎而亡了。”他抬眼看向远处的点点星子,眼里映着薄薄的弧光,“我以前总是因为治不好别人而大哭,哭晕了好几次。”   他自嘲地笑笑,眼尾轻轻勾着,“可是这病也不是我让他们得的,我已尽了全力,又何必鞭挞自己的心?我们本也无过,对不对?人之所以死,是老天要收了他们的命去,我们为人,别无他法。”   他忽而看向我,我的眸子闪了闪,不答话。   “人不是你杀的,别总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救不了的人死了,错不在你。”小六说,“有时我看你伤心,私下里反倒觉得不值,徐财也一样。”   我随手捋了捋身下土地上新生的嫩草,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场大火,只道:“徐财似乎不大喜欢我。”   “他不是不喜欢你,是心里有些顾虑。”小六亦拔了两根草,又合起手拍拍尘土,“你知道为何么?”   “为何?”   “当初人人都知道你和王恩爱无比,如今竟成了仇敌,还闹出了杀不杀的事。徐财是个痴情种,喜欢山下西风村的阿枝有三五年了。你这不是告诉他,再相爱的人都会反目成仇么?”小六口中慢慢地嚼着那块糖,眼里依旧是星光,“你让他怎么想?他也只能说,那王本身是个坏种。”   他一语刚落,伽萨的身影又浮现在我脑海里。他身上那片醒目的烧伤,以及腰上那个血淋淋的大洞,再一次令我浑身难受起来。我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腰,那处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他……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六叹了口气,“舞刀弄枪哪有不受伤的?再说这等机密绝非我们这等人能够探知,要不你去问呢?”   “我已经死了。”我说。   “你是不是心疼他?”他又问。   “他都不心疼我,我为何要心疼他?”我转过脸,去望天上的星星。   可我一看见繁星,又只会想起和他的往事。曾经在我心目中中那样高大的英雄啊,如今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心疼他,那我自己呢?从高台之上坠落的是我,倒不如心疼心疼自己漂泊四海、孤立无援。   “也是。”小六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师父待我们如亲子,他对你也是一样的。既然大家都是世间流离的人,也算是缘分。”   我应了声:“嗯。”   小六想了想,又道:“其实,你实在放不下也无事。”   我的眼微微下垂,再次被他一句话引出思绪。   细算下来,我跟着伽萨来万明时尚未及弱冠,活的岁数不长,和他相伴的时候却不少。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那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放下的?就算心里恨啊,失望、痛苦、悲伤,终究不能将他一瞬就从脑海里抹去。   年少情深的坏处便是往后也不知要熬过多少时日才能真正地算得上一句“放下”,恐怕此后一生都蹉跎在追忆最初的少年身上。   但愿有一日见了他能泰然自若地擦肩而过,不会再如昨夜那样落荒而逃罢。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小六摇了摇我的肩。我猛然惊醒,迷茫地看着他,小声道:“我是没有……”   “我说,你要是实在愧疚,就老老实实地学医。”小六的脸凑近了,那双明亮的眸子闪如碎星,“以后与我们一起义诊,救一个人就算抵一条命,这样心上是不是好受些?”   我先是一怔,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放不下”是指那些被烧死的渊奴。   逝者已逝,用心去救那些仍在世上受苦的人,倒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好。”我说。   小六眯起眼,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   -   夜深,徐财睁开假寐的眼四处一转,“腾”地坐起身来。   他鬼鬼祟祟地爬到徐小六身边,小声道:“我就知道他放不下,你赌输了,快把钱给我!”   “没钱了,”小六从地上捞起块石头塞进他手里,“先抵着罢。”   “没劲。”徐财随手扔掉那块石头,抱着膝盖看身边人摘草编蚂蚱。其实山上人人都知道小六的天分比他好,就连编的蚂蚱都要比他的漂亮七分,人也比他会说话。他闷闷地,“既然你知道他没放下,为何不把真相告诉他?”   小六手指一弯一收,挑出个蚂蚱身子来,口中轻声道:“他是多愁善感的人,看不得别人过得不好。就算王那样对他,他也没恨得咬牙切齿地要报仇。你说,他要是知道那伤口都是因为他来的,心里要怎么想呢?”   “昨天那小奴不是说,王痛失所爱痛心疾首痛不欲生什么、什么的?”徐财也拔了根草在手上盘弄着,“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别扭,人在的时候恨不能虐死,人不在的时候就念着他的好了。”   “其实我觉得奇怪。”徐小六回头望了眼破败的空屋子,确认无动静后才道,“他要是做给百姓看,也得先昭告天下王后薨逝,才能显出他如今夫妻情深。如今这样硬说人还活着,身上的伤又是那样的原因,不像是装给人看的。况且昨日的小奴说,王的身子撑不住了才临时下榻那客栈,他真要做样子何必赌上一条命?”   “那他这次出巡是为了什么?招魂呢?”徐财问。   小六白了他一眼,“师父定然知道些隐情,否则何必叫他收着那珠子?师父总是对的,听师父的就是了。”   “师父还让你叫我师兄,你怎么不听?”徐财勾住他的肩,“快喊声师兄来听。”   “少装模作样了。”小六拿起编好的蚂蚱在他脸上打了一下,徐财飞快闪开。   不多时,他又问起来:“那珠子到底什么来头?”   “师父说,那是定情信物。”小六把蚂蚱抱着的枝插在一旁的砖头缝里,“万明王族年少时都戴抹额,抹额上镶宝石,传说能护人心神安宁,大抵图个保平安的兆头——不过医书上并无这种说法,自然我是不信的。”   身边的徐财听了,倒是陷入沉思之中。   小六见耳边久久没有聒噪之音,侧脸看去,徐财正托着下巴出神,手中的草叶随风晃来晃去。   “你发什么呆呢?”小六问。   只见徐财突然“嘿嘿”一小,两眼放光道:“这个倒是不错,等我攒钱也买一个送给阿枝妹妹,她一定高兴!”   果然这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六又是一个白眼,丢下徐财兀自回屋睡觉去了。   作者有话说:   在萨老师眼里的昨夜:一个小王八蛋仗着自己有几分像眠眠,心怀不轨大逆不道地设计了误入客房2.0情节 第168章 所求   草叶在木石缝隙里绿得发亮,小六用药锄挖下一株塞进背篓里,“你说这是什么?”   “细辛,”我坐在山头的一块石上,头顶盖着的斗笠遮住了骄阳。如今六月里,山上刚添了声儿啼,人人都干活更卖力些。我瞥了眼那完整而细密的根,“性温味苦,主祛风散寒,与羌活、防风并用可止风寒所致头痛。”   “不错。”他鼓掌,将身后的背篓放下,亦在石头上坐下。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是山下重重叠叠的毒瘴,哪怕烈日当空,也没能将那片白色云海驱散半分。   山下的人上不来,才能保山上人的太平。   “你在看什么,想下山行医?”小六问我,“还是想山下的人呢?”   “随便看看罢了。”我起身,提起他脚边满满当当的药篓背在背上,小六跟着从石头上跳下来。我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还未结痂的伤痕,是今早偷老二的蛋时被它抓出来的。   在宫里时,这样一道疤足可以让满殿里的人骚乱一阵子,在山上却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人人都为着生计奔波,没人会为一道无关紧要的疤停下脚步。   “师娘今日正好出月,师父说大家伙一起吃顿饭。”小六将药锄一并放进背篓里,“七月里是三师兄与四师姐下山问诊采买。大约十一月里,才轮到咱们下山,别急。”   “我不急。”我道,“下山没什么值得急的,顺其自然。”   沿着嶙峋山路走了半个时辰,小六伸手要接我肩上的背篓,我轻轻地将手挡下。我与他们并无不同,也不用再特意照顾我了。   “回来啦,”四姑娘手里抱着个盆,刚从溪边浣衣归来。她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吟吟道,“今年的溪水比往年好了不少,不必寻老远去找水了。你们快进屋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吃饭呢。”   “嗳。”小六应了声,接过她手里的盆,“徐财又和三师兄一处呢?”   “他俩一个烧火一个做饭,今日该让师父师娘歇歇。”四姑娘双目亮晶晶的,小六走在前头,她与我并肩走着,“你在这里住着还惯罢?若有什么缺的,下回姐姐下山给你买,千万不要拘谨。”   “我都惯的,不必麻烦姐姐。”我道。   四姑娘点点头,仍旧笑眯眯地去和小六说话。她的左手不大利索,听说是从前在山下给人绑走时,用棍子打伤的。三师兄说她那时吓得瑟瑟发抖,眼里噙满了泪珠,心性却还是坚强不屈的。后来她依旧温和、明朗,将整个山居打理得井井有条。   远处的屋子飘着炊烟,燕夫人怀中抱着婴儿坐在屋檐下,徐财蹲在地上用一只已经枯黄了的草编蚂蚱逗她玩儿。   “怎么才回来,师娘我都快睡着了。”她一见我们,终于从恹恹中打起精神来,哄了哄怀中的幼女,“囡囡也困了,是不是?”   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看了眼,是个乖巧漂亮的小女孩,缩在襁褓中恬静地酣眠。   “好小。”我说。   “小孩儿么,哪里能大呢?”燕相知来了兴致,将孩子往我面前递,“你还没抱过她呢,给你抱抱这小崽子,也算领点贵人的福。”   “我哪里是贵人。”我口中虽说着,依旧慎重地接过来。她轻微地动了动,握紧的小拳头隔着襁褓按在我胸前,随后再次陷入安眠之中。只不过一气呵成的几个动作,却让我紧张得敛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可惜我如今没有东西送给她。”我惋惜道。那颗碎珠子虽然贵重,陪着我落得这么个结局,又是碎珠,多少有点不详。从前能毫不吝惜地弃掷金银,如今要用时偏偏一件也拿不出来。   燕相知轻轻拍着孩子,“你没有东西送她,我却有东西送你。”   她抱着孩子回了房,返身托出一只小盒。盒中是十只一套的指环,约莫三分宽,在阳光下光辉熠熠,不像是普通之物。   “这是……?”   “你的手受过伤,如今虽好了,到底还脆弱。”燕相知拿起一只小环在我手上比划过去,“此物套在指上能有保护之用,以免再次指骨断裂。越是伤过,就越要好好养护。”   “这不似寻常物,我不能受。”我将盒子合起,她却索性塞进我怀里。   “我与哥哥早已商议了叫人制好的,你就算不要也来不及了。”她道,“放心,咱们这儿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个金挂呀金镯的,就连囡囡也有个长命锁。你既然长住山上,就是我们家人,合该有一个。”   她将盒子给我,转身进了灶屋。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一声笑:“好香啊,三小子又瞒着师娘捣鼓了什么好东西?”   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打开了盒子。那一串指环堆叠着,外表光滑而圆润,边缘镀着一层弧光。成色并非上佳,但胜在心意贵重。   “戴上罢,都是师父和师娘的心意。”徐财手里握着那根草枝,蚂蚱隔空蹦了两下,落在了指环上。   我捏起一枚指环,触感微凉,但很快就被手指的温度捂得热了起来。它滑落在指根处,恰到好处地护住了曾经被砸碎的骨节,连同着尚未完全消去的伤疤一并藏了起来。   我鼻头一酸,托着小盒回了屋。   徐财跟在我后头,手里的草编蚂蚱在空中跳来跳去。“你这是什么表情。”他说。   “你懂什么。”我怼他。   “我有什么不懂,师娘送给你这个,你很高兴呗。”徐财追到我前头,很不悦地认为我看扁了他。   我的手指从小盒盖上抚过去,一瞬的工夫,它就在我手中成了无比珍贵之物。   “我求它求了很久。”我喃喃自语。   原来自始至终我所想要的,不过是有人爱我。一份礼,一口饭,哪怕只是一句话,只要出自真心,都胜过世间的金银珍宝万千。我所想要的不过一个“爱”字,一个能真心爱我、真正接纳我的如家一般的地方。我想把它偿给自己,偿给那个幼小却被四处为难厌嫌的自己,偿给如今遍体鳞伤沦为弃子的自己。   我求了那么久,眼睁睁看着它从手指缝里溜走,满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得到。可是如今,它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徐财,”我抱着盒子,“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这种东西那么轻易就能得到啊。”   作者有话说:   阿眠本身就是在缺爱环境里长大的小孩,原本萨老师的出现慢慢填补了他生命里缺失的爱,但是再次被“抛弃”使得阿眠小朋友陷入了更加缺爱的地步呜呜呜   不过话又说回来,萨老师现在是真的一个人了,谁又能治愈萨老师呢QAQ   他们为什么不能打电话解释(暴言) 第169章 封尘   时桂月,秋日悬空干烧,偏被一场绵薄的秋雨浇灭了气焰。宫里宫外皆有人说今年天象大异,不过非坏事,雨水丰沛,才能使民生安乐。   “这等东西,先不要拿来了。”伽殷站在东君殿前,垂眸掠过底下人呈上来的一只小盒。盒上沾满了泥,似乎还压着浅红的水痕。她回眸窥了眼殿内,压低嗓音道,“王兄心神不宁,不宜看这些东西。”   白虹托着小盒未动,伽殷皱起眉。   他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以为,王心神不宁皆因此而起。”   “你当明白,谁才是你的主子。”伽殷立直了脊梁,将目光从盒上挪开。白虹低下头,手指握紧了盒的下缘。   他知道盒子里是什么,是王牵挂了大半年的念想。王是他的主子,可他的名是贵人赐的。贵人对他很好,他心里把贵人当小主子,当成更亲的人。   这样一个人,不能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女君恕罪,是白虹糊涂了。”眼见伽殷面色不佳,身边的青云忙跪在地替他打圆场,低声斥道,“糊涂东西,还不赶快向女君请罪,再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白虹的眼眶渐渐泛起赤色,他把小盒抱在怀里,突然俯身叩首,大呼:“王上,奴在明月台废墟中寻得一物,请王上亲启!”   话音未落,他面上已经落了重重一击,震得他左耳轰鸣,脸颊高高地肿胀起来。   “混账,还不快滚下去!”伽殷厉声斥他一句,动手的女奴已将手按在腰间小刀上。青云瞥了他一眼,起身将怔在原地的白虹拖下去。   白虹和他犟,怀里死死抱着小盒伏在地上。青云又急又气,扳着白虹的肩,五指几乎要按进皮肉里。   此刻,久闭的东君殿大门终于向内旋开。   伽萨立在门前,面色灰白,眼底却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腰上的伤已结了痂,卧床多日沾染上的病气堆在面上尚未消去,那副身躯也显得多有些虚弱。   “王兄——”伽殷迎上去,却被他挥手止在一旁。他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白虹,“何事殿前大嚷?”   白虹忽然清醒了似的,连滚带爬地挣脱了青云的手,将怀中沾满尘泥的盒子高举上前,“奴……奴在明月台翻找到一个盒子,呈给王上!”   伽萨的眸缓缓下移,目光落在那只陈旧泥泞的木盒上。他久未言语,青云心里的弦绷紧了。   王早已下令不许人入明月台,自从上次巡视半途回宫后,更是连人带着渊国都半个字不许提。就算他找出一个什么盒子,焉知在王面前不是找死?!   他忙道:“禀王上,白虹是误入……”   “奴不是。”白虹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奴是自己偷偷进去的。”   “白虹!”青云额侧的青筋突突直跳。   后者抬起头,投过来的目光失望又坚决。他道:“奴去祭奠贵人,意外发现梅树歪倒,树根里裹着此盒。奴不敢擅启,故而呈现王上。”   伽萨伸手拂过盒上的尘泥,夹杂着火灰与红渍的泥裹在手指上。   未几,他沉默地拿过那只小盒,右手掌心覆了上去。小盒被白虹捂得几乎有了温度,他的手掌贴上去时,仿佛能感受到盒上落下的血迹在涌动。   封存的、他刻意想要掩盖的事情开始复生,明知道盒内的东西会让自己再一次陷入失态,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打开。   他太想再看一眼,那道身影曾经鲜活的印记。   -   盒底压着一幅画。   伽萨犹豫地摊开,是他从前画的那幅媒婆似的、耳边还插着朵艳艳的大红花的……小人。   小人身子细长,下巴尖尖,歪着脑袋仿佛在寻什么,眼睛却是正盯着画外观者。两眼狭长,活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是个狐狸。   伽萨盯着那幅画,心中不觉被那贼眉鼠眼的俏皮模样逗笑,手指略过处却露出两个并不规整的两个渊字。   ——娇娇。   他看清那两个字,唇畔的笑意还挂着,眼底已经飞快地发了酸。仿佛给醋汁溅了似的,连着鼻子和嘴角都不受控制地搐着。   那纸上的小人当真成精般,身子一扭便从纸上飞出来,三两下幻化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脸。一张脸上喜、嗔、哭、笑,轮转了一遍,如梦似幻,亦假亦真。   这世间终于有了一物,成为他曾经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佐证。飘渺如烟的、近乎消失的身影,突然就被一根线牵了下来。   “我画这画时,陪他在渊国。”伽萨把画摊开在案上,用指腹一点点将折痕压平,“那次在宴上,总有人欺负他。”   “王兄,”伽殷飞快地打断他,“我们既已说好不再提,就不该再提。”   伽萨的眼睫抬起来,露出一双神采暗弱的眼。   因为他长久地走不出那场大火,只能迫使自己装作一切如初。只要无人提及一个“死”字,他就可以假装眠眠依旧活在明月台。只要无人谈及明月台的垮塌,它就依旧是与东君殿并肩矗立的王后殿。   只要假装一切如旧,他还是那个撑起万明的王。也只有假装一切如旧,夜深梦回时才不会因思念彻夜难眠。   他亲手封存了关于沈鹤眠这个人的一切,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抹消。   到头来,他最对不起的还是他。   “我总觉得他还在。”他自顾自地抚过那张被刻意画得奸诈的小脸,“自他不再给我托梦,已有二月余。你说,他是不是……”   “王兄,嫂嫂已经不在了。”伽殷斩钉截铁地,一手撑在桌上,俯身与他对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重申一遍,“他死在大火里,王兄,嫂嫂回不来了。”   伽萨按在纸上的指节僵住了。手指因用力而绷得微微颤抖,他在伽殷那双绿眸里清晰地看见自己沧桑的面容。   他的眼眸开始被血丝缓缓缠绕,竖瞳紧缩成缝,从宛若峡裂的最深处渗出丝丝血红。   伽殷静静等着,等着看眼前这副血肉之躯究竟是会撕裂还是崩塌。自兄长将年幼的她从雪地里抱回来那刻起,他的背影自始至终都是伟岸坚实的。她不想他被打倒,但如果他败于情爱脚下,“兄长”二字同样会在她心中坍塌。   那么她也就无须再站在他身后仰望所谓“王”的身影了。   伽萨的眸变得猩红,人却显而易见地冷静下来。他紧绷的背脊松弛了,整个人放松地靠在了椅上,案上摊着的画被他拿在手里。   “知道了。”   他的目光轻抚过那张画,扫去伽殷脸上。后者亦收回了身子,道一句“王兄好生休息,朝臣们、百姓们,都还在等着王兄”。   她最后垂眸看了眼那只内里还干干净净的小盒,退去了殿外。   伽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将那幅画拿回自己身前。他微微垂着头,目光仔细地打量那个小人,指腹一次又一次从他面上抚过去,直到纸面都被茧磨得毛糙。   人常言,逝者已逝,生者却还须继续活着。若是寻常人,沉湎在伤痛之中尚可被允许,唯独他不行。   他是国主,是万明百姓仰仗的王。他多垮一日,万明的天就向下塌一寸。历代先王挖下的坑还未填上,千疮百孔的万明尚未恢复,他根本没有伤心的机会。   一直以来追求的王位,在令他失去的爱人之后成为另一道枷锁,要他断情绝念。   “孤。”伽萨重新念过这个无数次令他自恃身份的字,“孤家寡人。”   原来不过是一道让他一无所有的诅咒。   “可是我如今要这王位还有什么用。”他仰过脸,叹息却是轻轻地出口。目光依旧落回画上,他问,“你想我如何?”   画上的小人看着他,耳边的大红花开得正盛。一缕阳光落在那张脸上,他突然想起那句话。   ——到阳光灿烂处来。   “眠眠。”他念他的名,一如过去那样缱绻。   那幅画被重新按着折痕对折,贴身收进了衣服里,放在心口的位置。 第170章 遇蛇   初冬,喧闹了整个秋日的吆喝声终于消停下来,山上却反倒热闹起来。   三师兄背上背着满满一筐腌过风干了的肉,四姑娘手里摇着一只小巧的拨浪鼓。万明金秋难得丰收,他们风尘仆仆地赶路,带回来不少新鲜东西。   “万明多少年没有这样喜庆过了。”四姑娘趴在摇篮边,用小鼓逗摇篮中的婴孩,“日子好过,山下的人都温和了不少。不像从前那样,眼光精明得好像要杀人。”   幼儿盯着摇动的小鼓,兴奋地伸出小手去探。我坐在摇篮边看,问道:“万明最苦的时候,是先王……更像是四殿下篡权的时候罢?”   四姑娘想了想,含糊道:“万明从来就没有几年好过。”   “师姐可听见什么新鲜事么?”小六搬了张矮凳来坐,手中托着几块油纸包的芝麻糖。   四姑娘的眸子在我与小六之间晃了晃,继续逗起了孩子,声音轻轻:“听说边关的战事平了,总算能安稳一段日子。晟都下令大赦,被押的外族人都放了出来。再者,也就同从前差不多啦。”   我听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四姑娘敏锐,飞快地察觉到我的沉默。她依旧摇着手里的拨浪鼓,温和柔软的目光落在床中婴孩的面上,她道:“你来这里,也快有一年了。如今过得还开心么?”   “很好。”我道,“承蒙各位照顾,我很感激。”   “是啊,”她笑笑,既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自己,“总会变好的。如今好了,往后也会好的。”   我点点头,目光缓缓抬起,掠过她微垂的睫,又晃过小六手里的芝麻糖,随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一道飘入云霄。   已经快要一年了,我在从旧伤中恢复,万明同样在渐渐地归复元气。大家都在奋力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也都找到了新的路。   都会好的。   “姐姐说的是……”我的目光收回来,口中的话却像陡然结冰的水,哽在了喉头。   在不远处的墙角下,有一坨漆黑之物在缓缓抽动身子。   它原本盘起了身,仿佛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可那身子一动,覆在皮肤上的鳞甲就重新熠熠生辉起来。小蛇抬起头,似乎正在朝我观望。   随后,它裂开嘴,吐出一道分叉的信子。   那是一条年幼乌金蛇。   自从大蛇从岩窟中消失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乌金蛇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伽萨身上那股自愈的神力。   我尚来不及思索,身子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四姑娘与小六同时抬起头来,他们定然能看见我的胸膛在起伏,两腿僵硬地往小蛇那处走过去。   “你怎么了?”小六跟上来,见我弯腰伸出手,他按住我道,“空手碰蛇,不怕挨药中毒?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这是乌金蛇。”我喃喃地,那条小蛇甩了甩尾,朝我爬过来。   小六拉着我要往后退,口中问:“什么蛇?”   “乌金蛇,万明人最崇尚的蛇神便是乌金蛇。”小蛇顺着手指绕在臂上,我立刻回忆起这颇为邪性的蛇所行过的种种事迹。后怕从心底涌上来,我猛然转过头,“他能驱蛇,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的后脊一凉,已飞快地将蛇捏在了手心里。它受惊张口,两颗稚嫩的尖牙险些楔进我的虎口。   小六虽被我的反应弄得皱起了眉,却迅速按住蛇的七寸将它从我手中接过去,放归了地上。   “蛇易受气味引导,书上常有驱蛇骗取钱财的事儿。”他道,“就算万明人尊崇蛇神,这蛇也未必就是什么灵物,都是糊弄人的把戏罢了。你方才究竟怎么了?”   “你不懂,这蛇邪得很。它能与伽萨传信,他马上就会发现我在这里!”小蛇一落地便立刻游入了墙缝之中,我回过神,却是更心焦,“你放了它,它马上就去通风报信了!”   小六的目光从迷茫变成疑惑,又转为担忧,“你没事儿罢?”   “我……是真的,我在蛇窟里见过那么大一条蛇!”我伸长了手比划,小六的神色却越来越困惑,我再道,“万明人把历代王后都献祭给蛇神以求太平,我见过那条蛇,他能拖人入梦!”   小六踌躇了片刻,摸了摸我的额头。   “蛇毒能使人生幻觉,不怪你。”他道,“你说的那个蛇窟,师父带我去过。”   “你去过?!”我失声问道。   那可是极其凶险的地方,只消看水玉地下层层堆积的白骨便知有多少人死在了洞穴之中,就连我也是历经危难。他们竟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去过,”小六看着我,“可是里头什么也没有啊。” 第171章 阿枝   “你俩神神叨叨说什么呢?”徐财冷不丁从后头探出个脑袋,左右打量一番,口中叼着根枯草盘腿坐下,“说什么也不要紧,要紧的事在我这儿。”   他“嘿嘿”一笑,自然地将手搭上来,一边勾起一个。三人的头挨近了,他才神秘兮兮地道:“下回轮着咱们下山了,你俩记得罢?到时候恐怕大雪封山碍了路,咱们提前两天启程,行不行?”   我心里还记挂着乌金蛇的事,小六则是一副明知故问的口气,“你急什么?万明难得下雪,大雪更是罕见,哪里就封山了?”   徐财握拳捶了他的头顶一下,“我不问你。”他勾紧手臂晃了晃我的肩,谄媚道:“公子大人,你觉得呢?”   他几乎是两眼放着光地看我,鼻尖上闪烁着紧张的汗珠。我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偷偷错开目光瞥向小六。小六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他就是想去西风村看他的阿枝妹妹。”   “你怎么说话呢?指不定西风村也有病患,我们身为医者,这近水高楼……什么……什么猴子捞月?”他的话突然卡在嗓子里,我替他补上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对,我们医者仁心,去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嘛。”徐财十分自然地以为我站在他那一边,与我道,“你说对罢?”   我拂下他揽过来的手,一股无名火突然窜起来,“想见就见,有什么好遮掩的。你若直说去见她,我还同意早两日启程,支支吾吾的算什么。”   徐财的面色突然僵住了,他张嘴含糊两声,“我就是怕你们不高兴,毕竟也是我这人自己的事。”   “难道我们不吭声,你就不去见么?”我问。   徐财忙道:“那自然不是,不过这既然是咱们三个人共同的行程,总要与你们商量。”   “你自己偷偷下山去的时候还少么?”小六道,“每次都是我替你在师父面前打掩护,哪一次半路把你卖了?”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徐财口中嘟囔着站起身,大声道,“对,我就是想去见阿枝妹妹!你们不同意,我就自己去,那是你们没福气和我一起去见她!”   小六努努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示意我松口。我叹了口气,刚张开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见谁?”   四姑娘站在不远处,纤细的手指缓缓捋过散下的发。她眉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也不走近,只是歪着头打量我们三个。   徐财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两手难堪地抓紧了衣裳,攥出深壑似的皱纹。相比之下,他的声音细得仿佛蚊咛,“四师姐……”   “三师兄让我过来喊你们一声,都过来吃饭罢。”四姑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利落地转身离去。她的长裙拂过枯草,徐财的脑袋就同枯草般缓缓地垂下了。   “我就是想见,就算你们都不同意我也想见。”他说,“都好几个月没见到阿枝妹妹了,不知道家里人有没有为难她。”   “想去就去罢。”我起身跟上四姑娘的步子,“我同你去西风村。”   徐财的眼睛重新亮起来,他咧开嘴,“我就知道……”   未等他说完,我转过身,“不过事成之后,我要你同我去岩窟。”   我亲眼见过大蛇,身上留存的金纹是它存在于世的证据。我不信它凭空消失,更不相信世上从未有过蛇神。   -   徐财心心念念的阿枝是个普通长相的万明少女,皮肤黝黑,双眸翠绿,手脚都带着农人的粗砺。   小六拉着我躲在石头后面,看着一向潇洒的徐财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东西塞给她。那是他亲手写的信。   前一夜,徐财拉着我分析了三个时辰,问我他写得好不好。我给他圈了几个错字,他又仔仔细细地誊了好几遍,这才满意地交出去。   阿枝甫一读信就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浮起羞涩的红。我曾经也满心欢喜地收到过信,可惜以后再也没有了。   我扶着石头看了片刻,转身背靠着石头坐下了。   见状,小六也收回了目光。   “他想过往后如何么?”我闷闷地,“听他所言,阿枝家里怕是不待见他。”   “万明人都穷怕了,谁都想借女儿攀个富贵人家。”小六道,“徐财攒了好几年钱,还是不够凑不上她家要的十之一二。”   “不过他不死心。”   小六盘腿坐下来,遮在白纱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神色。只是从他倏然变得低矮的声音里,我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他微微扬起脸看向灰白的天空,“大不了,把我的那份也给他。”   话音刚落,他又突然埋下头用力甩了甩。伴着我轻轻的呼吸声,他无言了片刻,又遮掩似的道:“反正也是从他那里赢来的。”   我不去追究他那番话背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心绪,只道:“那我明日也开始攒钱。”   小六怀里抱着药箱,大抵是知道自己不经意露了思绪,反倒有些释然起来。他看向我,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白纱,彼此都朦胧着,开始说一些袒露心迹的话。   “其实我总想问,你将来想如何?”他道,“宫中不可归去,故里又易了主。若说长住山上,大家总有一天要各自别去。你不是愿意孤身的人罢?”   “不是,却不得不是。”   当初从渊国声势浩荡地走来,到如今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总像是命运安排好了的结局。我争,却次次争不到;我斗,却次次斗不过。一如上天诸神手中的玩偶,拼尽性命所求,在他们眼里却不过供其取乐的戏文。   我曾经见过大漠之中浩瀚璀璨的星辰,后来身边人便如群星闪烁、消黯、永恒地隐入黑暗之中。如今好容易抽身,不想再奢求其它了。   小六轻叹一声,托起腮,“那你想过成亲么?”   我偏过脸。   他不看我,只是口中道:“像世间无数正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过你喜欢女人么?”   我缄言,心里好似有一粒沙子飞溅入水。一直以来被忽视之物,突然顺着水流淌了出来。   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女人。   大家——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宫中被教成了娈宠,所以顺理成章地叫我喜欢男人。伽萨接我到身边,他喜欢我,我便喜欢他。所幸上天庇佑,我们那时还算相爱,倘若没有别的事,日子就能这么水到渠成地过下去,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在外人眼里,我不需要喜欢女人,生命里也不需要任何一个女子的闯入。我不应该有妻子,也不会有后嗣,我的使命仿佛就是爱上一个男人,令他高兴,仅此而已。   可我未必天生喜欢男子,只是在取悦他们这件事上做得好。   “我不知道,”我说,“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   小六有些诧异,他自觉失言地向一侧扭过头,面上的白纱局促地飘动。   我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指上的金环,释然道:“不过想来也没有一个女子希望自己的夫君曾在别的男人身下雌伏,所以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我写苦苦的文,朋友给我撒甜甜的粮,于是:我也好想快点写到甜甜的地方啊啊啊啊啊 第172章 心病   “都过去了。”我道。   小六闻声看过来,递来一块帕子给我擦手。我抓着帕子胡乱拭过掌心,滑腻的血蹭到帕上。面前又高又瘦的男人面色死灰,两眼定定地望向天上,仿佛已经被耗干了血气。我盯着他大腿上那块被猛兽撕咬过的伤口,脑中闪过一瞬的杂念,随后将手帕搁在一旁。   “冬日里缺食,故而猛兽易伤人,不过既然已被诛杀,也不必恐惧。”我将桌上的药瓶推给他,“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回去后每日换一次药。放宽心,才能保住你这条腿。”   男人依旧不张口,他身边伴着的妻子忙上前接过药,踌躇地将屋角坛子里封着的一把咸菜拿出来。   “这就不必了,”我说,“世道艰难,既然下山救人,更不能夺人口粮。”   “多谢先生救我家夫郎性命。”女子如释重负地行礼道谢,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那句“先生”从我耳畔划过去,让我心头小小地惊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离去时,我回首看向男人因被撕咬而残缺了一块肉的腿,白布包裹下的血肉凹下如盆地的一片,血腥气格外浓烈。   原来猛兽尖牙刺入身躯后,是这样骇人的情景。   莫名觉得面上有温热液体滴落,我抬手抹过面颊,只有手上干涸人血结成的疤在剥落。   “他这样的伤,就算保住了腿也无法像以往那样行走自如。”我退出屋子,颇为感慨地扶了扶帷帽下的假面,“若是人受了伤,一下子就能恢复如初就好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们三人总觉得连帷帽也不大可靠,一人往脸上添了张假面。分到我时,正巧是张狐狸面。   “这是什么话……就算一下子恢复,疼不还是照样疼么,还不如小心些别受伤。”徐财大大咧咧的,“不过你这么金贵的人,居然不怕。我刚行医时看见人家给咬烂的胳膊肚子,心里都要先发怵。”   “你知道兽台么?”我问。   “听说过,”徐财说,“你不会还进过那地方罢?”   “我还给人扔下去喂兽呢。”我说。   徐财的眼睛渐渐睁大,随后露出了钦佩的表情。他大力拍拍我的肩,又怕把我的骨头拍散似的收敛了力气,抬起手肘搭上来,“看不出来,你命这么硬啊。”   “你忘了,他刚来时体内跟养了蛊似的,能见各族秘药的影子。”小六道,“常人早就挨不过去了,他还能挺着不闭眼。”   “宫里那种地方想要活下去,要么心狠,要么命硬。”我垂眼看向微微颤抖的双手,“前者害人,后者受害,斗个没完。”   这双手纵然得神医医治,却还是不时颤抖。有时能自行抑制,有时却抖动如筛糠,根本无法握笔缝针。   恐怕还是伤及筋骨了。   俄尔,一阵寒风迎面刮来。小六剧烈地打了个寒战,催着我们二人进了客栈。草草吃过四师姐准备的干粮,他们二人缩在一张床上歇息,将另一张小榻让给了我。   又是冬日里了。我搓着双手,立在窗前看向远方,那是一座洁净的塑像。再远处,便是晟都的方向。   狐医每次下山义诊都会制订不同的路线以确保救助更多的百姓,此程绕晟都外围诸城而行,如今正在蜃渠一带。因我从前来此处平定瘟疫,又有狐医相助,百姓多对我们礼待有加。   可是故地重返,心境到底不一样了。   从前陪着我的人,一死一伤,还有一个自从兽奴被诛杀后就再也不曾露面。我想打探他的下落,却又害怕听到他身亡的消息,更怕坐实他的遭遇皆因我而起。   “可是你究竟在哪里呢?”我远眺那冷冰冰的地方。如果他平安,不会对我的遭遇无动于衷。可我宁愿他看开诸事对我冷眼旁观,也不想他私情尚存却因故不能相救。   我似乎总是留不住身边人。   戚戚之感重新布满心头,我犹豫地将收在袖中的那颗狮负拿出来,托在掌心里反复地瞧。   它破碎,又被修复。那时候宫殿里着了火,我偏要找到它才肯逃命;后来伽牧将其一脚踩碎,我宁可伤了手也要把它捡回来。   可它如今除了提醒我不过一枚弃子,竟也找不出其它的含义了。   说不准只是他随手送我的东西,我却珍藏至此。我所珍重的东西,却能被他轻易地夺走。   说到底,都是在意与不在意罢了。   就快一年了,放下罢。   徐财在屋里嘟哝着风大好冷,我敛起心绪正要去关窗,那颗狮负却从我的掌心滚了一圈。   我下意识想要抓住它,不料两指屈起时,它正好从指缝间落了下去。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它已经坠入夜色之中,发出水波激起涟漪的声音,承载着最后一丝念想,石沉大海。   鬼使神差地,我跑出客栈。在那颗珠子落下的地方寻了小半个时辰,几乎将那一条土路翻遍了也未能找到它的踪影。   我垂下手,夜幕之上月明星稀。   或许,是上天在告诉我,该淡忘前尘了。   -   此后几日,徐财照例支起了诊铺。来人大多只因无钱看病,其中少有地夹杂着几个身患重疾的可怜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叫人看了难免心酸。   虽然心痛,却也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怜悯之情。我不过一个医师,做不出与天争命的事,也抢不过阎王的命簿。看惯生死后,总觉得心要比从前硬了许多。   直到有个老者出现,花白了胡子和头发,手指已经肿得仿佛冬天的萝卜,指甲歪在一侧。   他这手上并不罕见,多为异物嵌入所致。可离奇的是,小六从他切开的伤口中,取出了一枚薄薄的、沾血的鱼鳞碎片。   这可是万明,大漠中的万明,哪里来的鱼?!   我目光讶异,老者见状则松了紧咬的牙关,长舒一口气问道:“如此便无事了罢?”   “你对这熟悉,你怎么看?”小六扭过脸看向我。我检查过他的伤口,道:“确因鱼鳞嵌入所致,按时敷药便无大碍了。不过万明怎会有鱼?”   老者一手落在案上任小六包扎,一手擦了擦额上疼出的汗,答:“晟都下的令,让我们在这一带试着撒些鱼苗来养,都是从大渊进贡的好苗子。”   “大渊……听说那里如今给贺加人把持,与万明势同水火。怎么,他们也同意?”我心里琢磨着,难道是沈宝璎从中调和么?   老者道:“自然是不肯,还是当初王后私下送过去的一批商人偷运回来的。嗐!”   我思量着,大概是当初带着矿宝去渊国贩卖的那批商队。沈澜当时短暂地松了口,可惜不多时就被太后囚禁,两国之间的商路刚有了个雏形便断了。那么远的路,难为他们还能将鱼苗送回来。   见他叹气,我道:“万明水域稀少,气候又艰难,先生受苦了。”   “老朽并非因此叹气。”他道,“当初渊人来勘查过这河,整治过后也还算好,勉强养出几尾像样的鱼,可惜啊……”   “在下愚钝,恐不能意会先生的意思。”   老者托起被包扎好的手,起身拜别,“上头让养鱼,是托王后的名。可当初谣言四起,老朽实在担心,不知这一番心血究竟是入谁的腹。”   他握着那片鱼鳞,在徒弟的搀扶下缓缓离去,背影被斜日抻长,仿佛有无尽的话要恋恋不舍地说与我听。   “我竟不知人与人的感情能如此深厚。”我坐下,“分明最多也只见过一面。”   “你不懂,这世上高高在上的人太多了。尤其是老人,经历了那么多,若是突然有个本可以作壁上观不管百姓生死的人,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他们,谁心里不发酸?”徐财说了一半,又纠正道,“不对,你应该懂的。”   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我重新摸了摸脸,那一滴腥热的兽血仿佛依旧挂在面上。   “人是会变坏的。”我说。   “他们又不知道这个。”徐财在药材面前走来走去,一包包药就堆到我面前,“在他们看来,王不过是个定天下的象征,擎天的巨柱。可是王后呢?王后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站在他们面前、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远水不解近渴,盼王不如盼王后。”   “这位仙人说的是。”我面前的病患接话道,“起码王后是真心待我们好的。”   我用余光悄悄瞥过去,徐财忙碌的身影尴尬地僵住了。   我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按脉,小六突然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   “那儿有个怪人,非要你去。”他替过我的位置时飞快地低声道,“看着不像是善茬,你千万小心。”   -   来人确然不善,歇在一顶小轿里,连轿门也不愿迈出一步。   我只当那人是个讲究的闺阁女子,自窗口伸出的手却骨骼粗犷,一看便是个男人。   不知穷讲究什么呢。   我正要将手搭上去,双目不经意间落在他掌心的茧子上。那里虽有一层薄茧,却还算平整,应当是精心养护过的。   如此便不是穷苦人家,更不用握锄耕地。   大富大贵者,却连穷人医病的便宜也要贪么!他大可以花钱请个大夫来问诊,却偏偏要挤在人堆里,殊不知或许就有人因此延误了病情!   我几乎要变了脸色,轿旁的小奴却卑微恭敬地俯身道:“仙人,我家主子的病请了许多医师诊治也不见好转,实在无法了才来求仙人帮忙,求仙人帮着瞧瞧。”   那只手静静地躺在诊台上,似乎在等着我的搭脉。   我狐疑地打量那只手,不似重病之人那般瘦骨嶙峋,反而修长匀称,指甲也修得平整圆滑。   “求仙人看看罢。”那小奴好声好气地央求再三,我耐不住他求,伸手搭那人的腕。   他的手比我的要大上一圈,若是我握紧成拳,正是能被他的手包住的尺寸。   我摇了摇头,不知自己为何头脑混沌地想起这个念头,心口却又重重地鼓动起来。伴随着他的脉搏,我的心开始肆意乱跳,闹得好不安生。   一念之间,我骤然抬眼看向一旁的小奴。虽不曾见过,我对他的骨相倒是有些熟悉。   是巫奴的相貌。   我飞快地收回手,沉声道:“我学艺不精,让旁人来看罢。”说着便起身往回走。   “仙人、仙人,”小奴追着我的步子,“你看一看,看一看,这里的人都说你的医术好啊,仙人!”   见状,小六亦察觉到不对劲,匆匆站起来要来替我。谁料那轿中人伸手将帘一撩,最先倾出轿门到是一缕银白色的发。像一堆雪,几乎冻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徐财同情地扫了我一眼,转身去安抚剩下的病患。   “转过身来。”伽萨的口气冷冰冰的,哪怕一年将过,他说话还是像见了仇人。   大抵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语气。   我徐徐吐出腹中的气,暗暗嘀咕一句“阴魂不散”,利落地转过身走回台前。   “为何要躲?”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扫动,拇指一次又一次揩过指节上戴着的玉戒。他看起来与春日里那次判若两人,面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成了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世人的王。   所以也不免仗势欺人。   我自顾自地坐下,“鄙人学医不精,恐误了大人的病。”   经过上回的事,他眼里更多了层寒霜,总透露出一股“想要扒了我的皮”的意思。难不成他真认定我存心勾引,不远千里也要过来整治一番么?   怕不是生病伤着脑子了!   伽萨打量我许久,方才收了气势敛衣坐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敢。”我说,“也不相识。”   他握拳敲了敲桌面,“说说,你诊出了些什么?”   诊出他气血两亏、少寐梦多,不是长久之象。不必猜都知道是一心扑在他的功绩上,许是又去整治谁了。   他过去从不肯听我的话,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早晚有一日,他的这幅血肉之躯要彻彻底底地填进万明百年积下的窟窿里头,生生累死。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说是我,就连他自己,只要能救万明于水火,都不管不顾地往里跳。从前我陪着他填,尽我所能将能支配的人员、钱财尽数拿去堵万明的漏洞,堵到一无所有,就沦落至今日的田地。   我本可以依仗着皇叔那笔丰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私财,在万明挥霍无度地过完一生。我本可以安生地养着所有渊奴,当一个永远被簇拥着的公子,不必承受任何一次生离死别的悲痛。   是他骗我,让我误以为他是救世主般的人物。可到头来,还是他将我囚入金笼,使我入万劫不复之地。“万明”这两个字太重,重到我的一厢情愿在相较之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如今……如今我本可以以狐医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却因他那些可笑的念头和猜想一次次被打搅。   我看向他的金眸,那双我注视过无数遍的、曾经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的眼瞳。   他不想放过我,可是我累了。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被迫想起过去那些伤心事。   “是心病。”我道。   “所以……”   “我是个医师,只能医身疾,不会治心病。”我道,“不过还是有句话能赠与大人。”   他道:“你说。”   我拢起袖,轻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作者有话说:   眠:朝你心上打一枪 第173章 蛇遁   震惊、愤怒、茫然和隐隐的悲伤在伽萨面上精彩纷呈。他像只被戳中了伤口的凶兽,在近乎一瞬的刺痛过后是疯狂的反扑。   本就简陋脆弱的枯木板在他掌下轻而易举地碎裂,巨大声响惊得徐财和小六齐齐扭头看过来。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领,骤然收紧的布料将我颈部勒出得青筋凸起。帷帽落在脚下,露出那张粗糙勾勒过的狐狸假面。   他自然地被我异于常人的左眼吸引了目光,金眸里印出那颗在日照下泛着光彩的琉璃珠。那双眸里如同蛛网般的金纹快速收缩着,我能听见他的心脏因此而更加剧烈地跳动。   相比之下,我心中反而平静了。   “喂!你怎么伤人!”徐财握着药秤冲过来,伽萨脸上难得的复杂情绪转眼消失了。他转过头,凶神恶煞的表情让前者有些畏惧地放缓了步伐。   “是你害死他的。”我说,“你让他生不如死。”   “我没有!”他猛地扭过头冲我低吼,“孤从来都没有要他死,从来都没有——”   “奢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怔在原地的人群里,传出一个怯弱的声音。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望向我的脸。他既不痴狂地崇拜,也不胆怯地躲闪,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随后拉了拉身边的女人,“阿娘,那是不是故事里的奢夫人?”   传说奢夫人行医济世,传说奢夫人天生紫眸,传说奢夫人能保一方太平。   传说她是万明的王后,她是唯一一个在情爱与江山之间寻得两全之法的人。   我不是她,所以我败于垂成。   伽萨回过神来,厌恶地眯起眼,“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伸手按在我的假面上,背后却突然飞来一颗石头砸在肩上。他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周遭围观的路人也好、本就排队的病患也罢,几乎手上都拎上了一两件家伙。   “狐仙降世,赐万明祥瑞……奢王后转世,保万明万年太平!”一道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可为奸人所害!”   “你们疯了,这可是……哎哟!”巫奴不可置信地争辩,却吃了离得最近的男人一拳。他疼痛难忍地抱着腹部弯下腰,“王上”二字被彻底地吃进了肚子里。   “今年异象纷起,原来是奢王后转世!”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响,念叨着诸如“狐仙”“救世”的词,紧接着一拥而上。   伽萨远远不曾料及此种变故,攥着我的手一松,小六冲过来飞快地拉起我往人群里钻。   我艰难地喘气,间隙回眸一瞥,他的身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海之中。   “你明白我说的了罢?”徐财领着我们往小路跑,“他站得太高,百姓认都认不出。故而他们只认真正站在自己身边、造福他们的人。国主能定江山,却未必令百姓心悦诚服。”   “不过,”他慢慢停下脚步,“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能令他们臣服,威慑王权,你才只有死路一条。”   他转过身,小六并不看他,转过身查看我的脖子。脖根被勒出一道深红泛紫的痕迹,已经微微得肿起来,他用嘴吹了吹,“你说你惹他干嘛?”   “是他不放过我。”我坐在墙根下,后知后觉地被伤处火辣辣的痛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了眼巷口,几个小男孩正握着小木棍慢吞吞地跑过去。   “听说有狐仙看,大哥,我也想看!”   “看什么看,我们这是保卫狐仙!保卫!不是去袖手旁观的!”   “你们说,狐仙在咱们这儿现身,是不是说这里是风水宝地?能不能挖出金子来呀?”   ……   这里的人是真的信狐面女,信奢夫人能给他们带来吉兆。我摸摸那颗假眼,将面具从脸上脱下来在手中端详着。   并不十分像狐狸,可他们偏偏认定了是狐仙转世。   难道千百年前的奢夫人,也同我一样只是个镶了假眼的医师么?可是那蛇妖也说过奢夫人飞升一类的话,她定然不是常人,不过今日我运气好,借着她的名头脱身罢了。   “神仙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都因人而异罢了。”小六坐在我身边,“说不定百年之后,你也被封个什么新的神仙,还有自己的轶谈被记在书上。”   “我?我也只能为他的丰功伟绩多添一笔罢了。”我站起身,拂去衣上的灰。帷帽落在人群中,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遮在面前之物消去,我突然更清楚地看见这世间。   “摊子给砸了,东西也丢了。一会儿去客栈将行李拿上,咱们回去罢。”小六说。   “不。”我看向远处,是晟都的方向。此处离晟都不远,伽萨才能得知我们的踪迹后迅速赶来。既然离晟都不远,那么去蛇窟就更方便了。   我道:“我要去蛇窟。”   -   通向蛇窟的路依旧怪石嶙峋,险若登天。那座威严而诡奇的岩山肃穆伫立在天地之间,簌簌剥落的岩壁碎屑仿佛昭示着天意。   我进过两次蛇窟。第一次,它认我为王后;第二次,它预示我的将来如一片血色。   它可以欺骗,可以耍诈,可以愚弄诸人,唯独有一点——大蛇必然存在。   我沿着岩洞崎岖的壁艰难前行,目光不断在石缝间搜寻着,既希望于寻得几条蜷缩匿藏于其中的幼蛇,或者再不济,几片褪下的甲也好。   可是石缝里空空如也,唯有积年的灰尘,古旧到似乎已被尘封了多时。偶尔滚下一物,不过是只扁蛛一类的虫。   小六和徐财闷声跟在我后头,不出一言。他们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只耐心地等我碰壁而归。我亦抿着嘴,铁了心要找到大蛇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沿着晦暗的穴路走了许久,眼前终于豁然明亮。我心下一动,当即意识到前方便是偌大的洞穴!   快步奔向前去,脚下坑洼不平的石几乎要牵绊住我的步子。我跌跌撞撞闯入洞穴,横生的水玉丛映入眼帘。玲琅满目、光彩四射,纵然我已看过此番盛景,却仍像误入洞天福地般被眼前绚烂之景震慑住了。   “就是这里……”我喃喃地,“我在这里见过大蛇。”   小心跳下洞窟,袖上的一片布料被水玉锋利的边缘挂住,落在上头成了飘逸的旗。   足下几尺深处,依旧埋藏着重重叠叠的人骨。那些骨上或带有腐朽的血色,或呈现出暗淡衰败的灰白,俱被水玉封在了底下。我忙指着那些枉死的冤骨,向身后二人道:“快看,这些就是被蛇吃下的人!”   “这里、这里真的有蛇神。”我扶着旁逸斜出的水玉在洞中来回寻找,似乎一切还如旧,就连中央那座冰冷的榻都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偏偏没有大蛇的身影。   我迟疑地将手按上一块破碎的水玉,回眸看向身后将信将疑的两人,掌心用力一握便割出血。   “你做什么?!”小六拉住我的袖子。   掌肉刺痛传来,我道:“蛇喜欢血腥气,我先前用血问过宿命,它应了我。它会应我!”   小六与徐财对视一眼,他道:“你糊涂了,这里水玉丛生,又有日光从顶上落下来。层层照射、彼此辉映,易使人头晕目眩、产生幻觉!”   “不是的,此处当真有大蛇盘踞,我见过。”我挣开他的手,将流血的手掌伸出去,又前行几步企图寻找大蛇的踪迹。   腥甜的味道逐渐扩散在空中,就连石头上都好似蒙上一层血霜。   可饶是如此,洞窟内除了摇曳的人影,再无其他声响。   也许……我脑中浮现出大蛇濒死而后轰然倒塌的情貌,心道也许它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飞升或者衰亡了?   “世上没有蛇神,真的没有。”小六说。   “不,它只是飞升了。”我疲惫地爬上中央的榻,闭上眼,那些昂首立在榻下围观的乌金蛇依旧历历在目。   它生有神力,可拖人入梦,可传音入耳。它亲口承认我是万明的王后,为何又会让我历经这些本不该有的猜忌和怨恨?   我扶着榻,慢慢将身子蜷缩其上。眼前的水玉一闪,映出一抹乌黑的袍。我连忙回头,并不见旁人,再伏下时却又总觉得有人抱着我。   我熟悉此种温暖之感,伽萨从前就是这样抱着我的。那时我体弱畏寒,他的体温又总是高于常人,我便喜欢钻进他怀里窝着,听他的心脏为我“砰砰”跳动。   那时情意正浓,岁月静好。不像如今彼此仇恨,剑拔弩张。   “飞升?”徐财不可思议地重复一声,转头对小六低声道,“他这是被迷惑了还是被夺舍了?”   我还想争辩,小六却重重地掐了我一把。身上刚刚弥漫上来的温暖突然退去了,眼前的水玉透亮,再没有裹着黑袍的人影。   他的手指温热,而我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浑身冰凉。   我在他们的搀扶下爬起身,两条胳膊几乎要被冻僵了。   “世上没有蛇神,”小六冲我的手哈了口暖气,“只有被珍宝迷惑而来的贼,被水玉光线迷了眼,死在这里。他们便同你一样,沉浸在幻象之中不可自拔,被冻得手脚冰凉却不自知,直到彻底冻死在这里,化为一堆堆所谓的‘被蛇吞吃’过后的白骨。”   “你看底下这些人的尸骨,若是被大蛇所吃,必不能保存得如此完整。”他声音平淡,耐心地一一指给我看,“万明人信蛇神,可乌金蛇到底也只是一方信仰,与其说是神,不如说用来使人臣服、震慑百姓的借口。那些被送来的王后也未必是被大蛇吞噬,只是被囚于此——”他适时地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可大蛇……”   “你想说大蛇允诺你为王后之事么?不如说是被自己心中所盼的幻觉迷惑了心智。”小六拉起我,缓缓地朝外走,“况且你终究没能成为王后,难道是神之失职?再者,你问出一片血色,是大凶之相,如今却好端端地在这里,岂非神之疏忽?”   “我……”   “非也,”小六打断我,“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岩窟中的幻觉也大抵是这个道理。梦分好坏,幻觉也一样,只不过都是你心中所期盼之事的寄托。如今你经历的一切,做到的一切,不是因为所谓的神在九重天外赐福,而是因为你自己。”   “再说了,”徐财突然凑上来,“天上的神仙才几个,地上却有这么多人,谁有空单管你一个人?”   “我之所以成为今日的自己……”我低低地念叨着,脑中却飞快地思考着。好似在迷雾中四处探寻,终于觅得一丝亮光。   我总是轻易地认为自己命薄无依,故而时时自叹自轻,以为自己如何挣扎都挣不过一个“命”字。我将它当作了自己的束缚,不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笼,因而惊惧、忧愤、自扰,却不知一切皆发于本心。   猛地,我抬起头与小六对视。   “我之所以成今日之我,不是因命,而是因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让我来解释一下:大蛇和奢夫人都是存在的,是我另一个神仙文脑洞里的配角啦(现在这本的脑洞是后出的,不过先写了这本,有一丢丢联动)按照时间线大蛇已经飞升了,所以阿眠什么都没找到。   但他现在也不需要大蛇了,他会信自己 第174章 草药   日落收光,洞窟内几乎耀眼的光线随着日暮西斜渐暗下去。水玉旁逸斜出,壁上寒意侵人,几乎有水凝成珠落下来。   我垂眼看向堪堪愈合的手掌,刺痛还未消下去。干涸血迹挂在石壁上,孤零零地落下一抹红痕。   它蜿蜒,流淌,牵出浓稠而纤长的血丝,连到远处模糊的身影上,系住他垂落的手腕。   他的身体被一颗巨大的兽齿贯穿,血雾喷洒在外袍镶嵌的宝石蛇目上,伤口又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万千条通体乌黑的蛇昂首簇拥在地,项顶粼粼金环将光晕映在他身上。   在眼里。   “若没有蛇神,难道他是神么。”我低低地吐出一句,那道身影立刻被艳红如血的雾吞噬。浓云翻滚,成了大蛇目中最后的情景。   可蛇神向他赐福,予他神力,却赐我无物。   因而他需要大蛇,供奉大蛇,祈求大蛇,我却不用。   我既不从它处求取,便不必向他处俯首,故而这世上有无大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我已无须向大蛇问命,我只靠自己。   “出口在这儿!”徐财的声音贸然闯进来,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迭起,仿佛颂起一支古调。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条,良久才继续道,“天快黑了,咱们赶紧走罢。”   他站在一道隐蔽的甬道前朝我挥了挥手,我抬起腿迈过去,看似不长的路却好似走过了无数日的光阴。   古往今来多少人在这里丧命,唯有寂静的水玉知道。我不过也是漫长岁月中一个无名过客——   踏出洞穴前,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就此别过。”   -   万明的冬日倏地过去,仿佛山上的泉水昨日才冻上,今日就又欢快地流淌起来。   它淙淙地向前,日复一日地将笔尖上饱沾的墨水带去山下,喂给草根与枯树。我照旧每日替空青子整理抄录他那些不知何时便会冒出的新药方,有时胜似神药,有时毒过砒霜。   他沾着药香的手指捻起一页纸翻过去,“这味药虽有效,我还需斟酌。”   我颔首,将拿纸折了一角,单拿出来放在一旁。他看了眼,道:“你做这些事得心应手,远比他们几个好。”   “枉读几年书罢了。”我不想与他说从前整理奏折的时,只不动声色道,“论医术精妙,远不如小六;论为人处事,更不如小五。若是这些事也办不好,先生怕是要赶我下山了。”   他勾一勾唇,“这几日确有人在山下聚集。”   我提笔的手突然一顿,笔尖在纸面晕开一道圆润的墨痕。   “仍旧是西风村的村民么?”我问。   空青子道:“山下人知道有毒瘴,自然不会再闯。”   “那是……”我手中的笔杆晃了晃,从指间滑落下来,毫尖的墨将纸上一片墨迹都糊去了。我问,“是宫里人?是军队?”   空青子点头,“来人戴有镶金头鍪,约有十数人,应当都是出自都城城郊的那批大军。不过碍于毒瘴弥散,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只能在山下徘徊几日便撤退。”   我脑中飞速转起来,千百种猜想都被一股巨浪掀翻。终是伸手抓住笔杆,将骨节绷得煞白,金环护着的肤下传来细密的疼痛。   “他生气了。”我道,“我顶着狐医的名头冲撞了他,先生,我恐怕惹祸了。”   “狐医过去避世不出,是为自保。”空青子站起身。我跟着扶膝而起,心里已列出大小共六七个解法。   最不济,我自己下山去就是。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不远处,正配药的夫人。草药焙过的香气萦绕在一袭青色衣裙上,周围坐着两个神情专注的年轻男女,一人称药,一人煮药,俄尔目光相接,相视一笑又心有灵犀地错开,何等静谧美好的景象。   我不想这青青的山头染血,不想见这些视我如亲眷的人蒙难。   “先生。”我开口。   空青子摆了摆手,“我们行医济世,与人为善,自问无愧。但若是有人想欺到头上来,狐医的药方也不是炼着玩笑的。不过这些人,自上月现身后就消失至今,我去山下采药时询问村民,都说官兵声称不再打搅,还给了他们不少钱财。”   我不自觉地为他这话发愣,空青子回首,“我让你抄的药方,记住了多少?”   “记住了……山楂去核,文火炖煮至软烂后捞出,添白糖一钱捣作泥状,而后制成丸。”我道。   “这、此方药效如何?”他噎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可止咳化痰、开胃……先生,依我看这药方更像是止小儿啼哭、治馋嘴猫的。”   “看得还算认真。”空青子唇角抽了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狐医不能时时下山,更无法踏遍万明,总有不可及时救治的人。我这几日思量着,你既会说渊话,又精通万明文字,不如多译两版,叫人拿去山下制成书文,传遍各地。既能造福百姓,又能多挣一抿银子。”   “即是先生所托,我一定尽力而为。”我回头望向桌上那厚厚一摞纸,点头应下了。   空青子颔首,从袖中拿出一枚半掌大小的油纸包,扔给我。   “这是……”我从微敞的纸包里嗅得一丝久违的酸甜味道,“山楂糖丸?这是渊国的东西?”   “近来万明多了不少糕点师傅,山下拣了一包。”空青子两手拢在袖里,只模糊地丢下一句,单薄的衣摆就融进了远处的树影之中。   我握着那包山楂,剥开油纸看了看,最终还是堆在了桌角。   -   接下来的日子消停了许多,山下不曾再有任何万明官兵的影子,倒是西风村的百姓生活日益富裕起来。   他们舍弃了原本挖矿的营生,在山脚下借着还算肥沃的土壤,专心致志地种起一畦一畦的草药来。时而挑两担送给狐医,给一两银子求人制成药丸。   我不知道是谁教他们这样做的,只是当我费尽大半年的功夫整合出两册药经时,山脚下已经立了一座专门用于贩卖和交换草药的小亭。   心中大抵是猜得到,都是上头人的意思。但看着山上宽裕,山下不贫,我坐在阶上看着小妹妹的颈上多了个长命锁,千般言语也不消多说了。   只要大家过得好,什么恩怨都搁置罢。   “你听说了么?”徐财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他的家产用力地数了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大发慈悲。”我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扭头看我一眼,将银子好好收在腰间的小袋中,“我说的不是这事。你知道长平君么?算下来你们应当见过,他疯了。”   随着“长平君”三个字,我脑海中浮现一张可怖的带有刀疤的脸。从前觉得骇人,可我也丢了一只眼睛留了一道疤,现在只觉得疼。   “疯了就疯了,整理日被监视着一举一动,绞尽脑汁也逃不出牢笼,是我我也得疯。”我耷拉着唇角,“不想听他的事。”   “哎哟,你不懂,我说的不是脑子有病那个疯。”徐财急得手舞足蹈起来,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给我划拉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见你死了,突然在府上哭天喊地的,闹得整座城中的人都知道你死了。”   我道:“我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了就死了呗。”   徐财深吸一口气正要大讲特讲,不料被扬起的尘土呛入喉中,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他挣扎着,又急不可耐地给我讲接下来的事。   “咳咳,这是夏天里的事儿,你那时候关在房里不知道……”他道,“现在到处都是你死了的事。”   “怎么,晟都要给我行丧葬之礼了么?”我闷闷地盯着他。   徐财急得脸都红了,用力吞了吞口水道:“不是,他、长平君!他说你死得好惨,有几城百姓、特别是蜃渠那地方,还有那些异邦人……”   我心中“咯噔”一下。   这不会是同邹吕一样的计策罢?   “他们不会是暴……”我喃喃地。   徐财奋力点点头,“他们围在城门口长跪不起,求问你的安危!” 第175章 内乱   “万明是不是又要动荡了?”我屈腿坐在石阶上,两只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那倒也没有,宫里那位又不是傻子。说你只是卧病在床不宜见人,长平君本就疯癫多时又长居宫外,哪里能晓得宫里的事?”徐财又说,“由此可见其言不真,不可信。”   “他这番说词,有人信么?”我问。   徐财顿了片刻,委婉道:“世上的人那么多,有人信就有人不信。长平君拿出当日拓骨人接风宴上的情景说事,宫里反驳说是一派胡言。这两人的嘴仗倒是打得腥风血雨。”   “当日宴上……”我眼前是那一小盅被炖成酱红软烂的人肉,“他恨我、失态是应当的,这事不能怪他。他没杀伽莱罢?”   身边人缄默片刻,答道:“没有。他连几个臣子都舍不得杀,别提那个兄弟了。万明人与外族人积怨已深,隐隐约约透露出势不两立的意思,全受长平君挑唆。”   可邹吕还是死了,只不过死得荒谬,而我败得惨烈。彼此相争到底,谁知两人都是一败涂地的结局。   早知如此就不与他斗了,那些流言蜚语惹出来的事,何必要放在心上。   我究竟为何要放在心上,白白惹了一身病,又碎了一腔心。   “眼下不能杀伽莱,否则更会落人口实。他应当是派了重兵围守伽莱府邸,一面治他谋逆之罪,一面封锁消息令谣言不再外传。”我道。   徐财嘟哝着嘴,“你猜得还挺准。”   我托起腮,搭在膝上的手微屈,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落膝盖。我道:“我做的那些事,虽是为百姓造福,却也有自己的私心。可如今却觉得,这一点儿私心叫我错得彻底。”   我总想着为自己多寻一重依靠,刻意地对城中外族流民示好,却令他们以我为首,时不时便会被轻易地煽动。他们大抵是没有坏心的,只是这世上有坏心的人太多,想要利用他们的人也太多。   久而久之,竟叫我弄巧成拙。非但没有护得万明安定,还将自己推入不复的境地。   “不论如何,他们的日子是好过多了,他们愿意向着你也是好事。”徐财说。他沉闷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那些流言蜚语也不算什么,你先前那份认罪书才算是狠的。总有人说你是被逼着给他顶罪,所以那些人才……我们外族人总是给人拉去愿望啊、顶罪啊,万明人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就能杀人占地了。”他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哀哀地盯着我。   这些事我虽有所耳闻,抚民司却也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事,就已经成了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长砚远调,而我又假死,全靠着伽殷打理。她又是万明王族出身,未必能服众。   “山下乱的不止百姓罢?”我道,“若是民心一直不定,非要见到我无恙才肯罢休……”那些官兵恐怕又要围在山下了。我默默地,咽下后半句话。   “公子大人,你已经薨啦,不如早日抛弃前尘,少管仇人的事。”徐财说。   “他知道我在这里。”我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离了他手里的木枝梢儿,抛向远方那轮半掩在云絮中的落日。   “这山脚下的瘴气能毒死人,最少也要瞎一双眼睛。”徐财毫无察觉地安慰着我,“他要是敢来抓你,那就是死路一条。再说,是他们先把你扔出来的。”   “山瘴有消散的时候么?”我问。   他转了转眼睛,思考一瞬,答道:“没有,至少我没见过。”他用力地一揽我,“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罢,他上不来的!”   我轻轻摇头。若真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别说是毒瘴,就是刀山火海他都敢闯。   我不想见一个血淋淋的人顶着伽萨的脸从瘴气里闯进来。   “再过几日又要轮到咱们下山了。”我换了个话头,“先生的意思,让我将整理好的书稿送到山下去。”   徐财愣了一下,“都这个光景了,你还要下山去?”旋即他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力抿住嘴,随后才道:“虽说现在不那么乱,但也不那么太平。山下可没有毒瘴护着你,东西我和小六替你带下去就是了,你在这儿照顾小妹罢,她喜欢你。”   “死在大火里的有八百三十七个渊奴,”我摊开掌心看着这双手,轻声道,“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你的那册书送下去,能救成千上万的人。”徐财说,“难道你不喜欢在山上的日子么?”   “我喜欢。”我两手撑在身侧,微微抬着头去看无垠而澄澈的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山上从无枷锁桎梏,也无主仆之分。他们待我如家人,我亦视他们如亲眷,在这不满两年的时光里,从未生过争吵龃龉,有的只是身上逐渐愈合的伤痕和消去的旧疾。   这是一个,能让我长久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地方。   “可就算我在这里,山下的太平也总是因我而被打破。”我道,“我想下山多做些事,哪怕只是补偿一点点。”   我本是外乡人,身在万明就如一根扎入肤中的木刺。纵然木已被除去,留下细密的刺却依旧留在肤中,略有不慎就会红肿、化脓,让这整个国都难安。   “那些事不能怪你。”徐财义正严辞地纠正我,“但凡他不把你丢出来,但凡他能尽早破除流言,但凡他能在那些大臣对你口诛笔伐的时候就立刻惩处他们,你——”   他用手戳了戳我的肩,“你不会‘死’,他不会痛苦,万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痛苦?”我几乎是莫名地从他的长篇大论里抓住这两个字。   “呃,腰上戳个大洞能不痛苦么?”徐财遮遮掩掩地试图躲过去,却被我揪住了话头。   我道:“我知道他那伤口是遭利物刺穿又被火燎过的,那日你们替他诊治,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没告诉我?”   “这能有什么啊,公子大人!”徐财的目光开始学者蝴蝶乱飞,在半空中画了个圈,飞过花头与叶片,最后落在了远处的小六身上,“就是你说的那样,宫里人的事哪是我们能探知的。”   我追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六,小六停下手上捣药的活儿,久久地凝视徐财,随后点了点头。   后者投降似的,泄气瓮声道:“他就是……他好像没想过要你的命。那个不太聪明的万明奴隶说,你死的那天,王很伤心。”   -   送药书的日子飞一般到了眼前,仿佛知道我心急似的。   我将手里厚厚的两册书稿交与书翁,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一眼,被徐财笑着推开。推走书翁时,他附耳与我道:“公子大人,别耷拉个脸了,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闻言,我悄悄地打量周遭,发觉确有人在暗暗地打量着我,只好舒出一口冗长的气,勉强将自己从“伤心”两个字里刨出来。   徐财念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潮湿而连绵的阴雨扑面而来。这样几乎未曾在万明出现过的阴雨压在我心上,记忆里伽萨流过的每一滴泪水都清晰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会伤心,为他的母亲,为他的弟弟。   可我没想过,那时候他还会为我伤心。   “得了,一会儿我把东西交给阿枝后咱们就赶路。”徐财从随身背的药箱里掏出一份几乎皱折的纸,鬼鬼祟祟地揣在怀里,然后飞快地跑向了阿枝的家。   带起的风拂在我面上,凉飕飕的。我蜷起手指,掌心顷刻多了一丝凉意,方觉又是一年冬临。   我对万明王宫的记忆,已经被封停在了两年前的寒冬。里面如今是什么光景,人又在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刻意地施恩于这座山附近的村落,只知道他受过伤、他巡幸各处、他依旧试着将万明拉出深渊。   如今还知道了,他为我伤心过。   -   “宫里今年颁了十多条新律令,又从旧律中删改数十条,”坐在我膝上的小孩子仰着脸,一面说一面龇牙咧嘴地让我替他除去手上烂疮里的脓,“嘶,我爹说……今年就能少交赋税了,年末给我买膏药贴!”   他的父亲立在一旁看着那条本就细弱的手臂上新添的豁口,不忍地扭过去,目光挪向窗外。未几,他又转回了头。   “好,好。”我将药膏填在他的伤口处,任由他的冲天辫在我下巴上扫来扫去,“给你买新衣穿,买糖吃。”   稚子年幼却不怕疼,绿莹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的帷帽。可惜已经入了夜,仅靠着我们带来的烛火,他看不清楚我的模样。   “你在数什么?”他问。   “在数我帮过的人,”我道,“你是第六百八十二个。”   他懵懵懂懂的,被父亲从我身上抱下去。他向我道谢,用一只石头雕刻的小老虎赠与我为谢礼,又叮嘱我切莫在外逗留太久。在他略显窘迫的目光中,我将小虎收入药箱里,起身退出了这件简陋的屋子。   外头已经漆黑,徐财与小六在街边支摊,眼下独我一人点着烛往回走。冷不丁的寒风吹过,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握紧了蜡烛,想起多年前在樊城的那次夜行。   彼时我还年少,独自在樊城里走路,略有一丝声响都能吓得我魂不附体。那时候全靠长砚陪着我,才使得我迈开步子朝前走。   如今不知不觉地,已渐渐习惯于独行。   若是没有砸在脚边的石头,大抵我还是愿意在外头多走一走的。   我猛然回过头,只见后头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举着火把冲过来,将地上踩得尘土飞扬。我心中的弦立时绷紧了,连忙转身要跑,又见前头冲来几个外族人相貌的大汉。他们穿过我扭打在一起,口中嘶吼着抡圆了胳膊挥拳而下,未几就有人面上开了花。   听闻此处的万明人与外族人常常起冲突,动辄就要出人命。他们打得激烈,我蹑手蹑脚地后退几步,随后大步向来时路跑过去。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喝令:“在那里!”   我的身子僵住了一瞬,更加慌不择路地穿梭在街头巷尾。万明这段时日屡生事端,多是万明人与外族人之间的,他们从争论我的对错到细究各族的待遇,不论是舌战还是肉搏都打个没完。呵斥我的人是万明口音,万不能让他捉住我这外族人!   谁知后头的人越追越近,盔甲砸在地上的声音厚重而深远,几乎要通过大地的震动砸在我的身上。我逐渐地抬不动腿,只听得他们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他!”在耳畔回响。   眼见要被他们追上,我一面往细窄的小道中躲,一面在药箱里掏些能够助我逃脱的药。可惜这药本是为了救人所用,根本没有能够用以自卫之物。   幸而片刻之后,大约是巷口太多又太窄,身后的脚步愈行愈远,直至恢复了寂静,唯有远处男子的嘶吼依旧时不时传来。   我扶着墙,颇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正要坐下休息,只听空中传来细微的、白羽离弦之音。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酥麻之感随之而来。眼前化为漆黑之后,身子登时软绵绵地跌倒在地。   我用尽力气抬了抬手,触到一块坚硬的甲。 第176章 鱼羹   身体上的松弛麻木之感退去时,我却仿佛只是睡了极其深长的一觉。像是蜷在晒过的棉絮中,一点点洗去长途跋涉留在四肢中的疲惫之感。   身旁氤氲着轻浅的檀香,不像是给强盗抓进了什么洞窟。我动了动手臂和双腿,睁开眼,眼前依旧只有一片漆黑。   有人在我耳畔发出声响,被厚重的云隔在外头。我扶着脑袋要坐起来,蓬松柔软的锦被从身上滑落,陡然加于身体的寒意令我轻轻哆嗦一下,随机被带着余温的被子重新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指。   我几乎要跳起来,迅速往后头一缩,后脑重重地磕在壁上。那人跟着蹿过来,一手护住我的后脑,一手将我按进怀里。我大惊,两手胡乱地推搡起来,他一手抓住我的两只腕,却不敢使劲,我一莽撞,挣脱的手不知在什么上头挠了一下。   “是我,是我。”他不还手,只是更加用力地道,“眠眠。”   他似乎念了个魔咒,让我身上的温度渐渐冷下去,就连骨子里都生出一股凉意。箭伤留下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入身体,我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一时间,无数的后果都在我脑中依次上演。是死、是活,是痛不欲生、是不得好死,是被囚于宫中为傀儡,是……   伽萨的掌心突然贴在我面上。   他捧起我的脸,柔声道:“别怕,你看一看,是我。”   我茫然地睁着眼望那一片黑暗,只从他的声音里分辨出浓重的鼻音。他的呼吸依旧微微带着颤抖,也许是受到了腰伤的影响。   半晌,我抬手摸了摸右眼,那颗眼珠依旧好端端地盛在眼眶里。   “我看不见。”我说,惊恐骤然涌上了心头。   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何会看不见?我分明好好的,为何到这里就失明了?!   “什么?”伽萨迟疑地伸手碰了碰我的眼,我不曾躲避,他轻易地触到了我的睫。   那一触好似推倒了我,我的身子向后软倒,靠在墙壁上迷茫地用手摸索周围,而后捧到眼前——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颤声问:“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旁人道,“把配药的御医找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上下唇一碰的工夫,嘴角已不受控制地搐着向下弯去。   徐财说他为我伤心,可他只不过是让人把我抓回来,把我仅剩的那只眼弄瞎。我回到他身边的第一刻,他又从我身上夺去了一样东西!   “你让人拿箭射我,再把我的眼睛弄瞎。”我只感觉额旁的青筋都在突突跳着,“你想做什么……你怕我跑是不是?我跑了就没人给你作证,你说的那些话、说我卧病在床,你千方百计地把我抓回来圆谎!”   “眠眠,我只是……外头太乱了,我想接你回宫避一避,我不知道为何会伤及眼睛。”伽萨挨过来,我扯起身边的软枕往他身上砸。他似乎愣住了,没有再上前。   我握紧手指,心里的委屈和恨意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巅峰,眼泪如消融的雪水似的“咕嘟咕嘟”往外冒。   每一片雪的消融,都让我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事,让我想起自己是怎样卑微地伏在他脚边求饶,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毁去我珍视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   “眠眠,你听我说。”他试图解释,用词也吞吐起来。我愤恨地抹了把泪水,恶狠狠地:“我不听,你滚。”   伽萨的话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长久地未动,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在我面前,呼吸被刻意控制得很轻。   “我知道你没走。”我用眼睛盯着虚无的前方,“你滚。”   “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伽萨像陡然失了力气。   我再次重复道:“你滚。”   布料摩挲声终于响起,他拖着步子缓缓地远离,直到房门打开又关上。我抱着膝坐在角落里,颤抖的手一次又一次从面上抹过去。它更剧烈地抖动,我就更痛苦地流泪。   他装得太好,骗过了黎民,骗过了徐财,最后骗过了我。可是一旦我信了,他就立刻撕去伪装,再一次易如拾芥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谁知道明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呢。   我将脑袋垂到膝上,犹豫地按上自己的手腕。脉象往来迟缓,像是药物所致,幸而情形不重,应当只是暂时之状。   那我的这只眼睛……应当等药效退去就会复明罢?   我勉强松了口气,卧在床上闷闷地不说话。   俄尔有人进来,先自报了家门。   “贵人,奴是白虹。奴带着御医来了。”他立在门前等我的应许,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我眨眨眼,没有让御医进门。   让他们当我瞎了才好,省得再抓心挠肝睡不着,寻别的法子来折磨我。   “瞎就瞎了。”我说。   白虹似有些困惑,但还是吩咐御医退下。他慢慢地走过来,用打湿的软巾给我擦手。我猛地抽回手,他道:“贵人指尖有血,奴擦一下。”   闻言,我捻了捻手指,似乎是有些血痂。又忙去摸指甲,直到确认了甲片好好地覆在肉上,这才垂下了手。   白虹见我不语,道:“贵人刚才抓伤了王。”   “是大罪么?”我问。   “不是,只是大概很疼,”白虹说,“王刚才好像哭了。”   -   他们应当是得了什么命令,不许打搅我休息。白虹问我可要他陪着说话,告诉我徐财和小六已经被送回了山上,又提起长砚在边疆发回的几封书信。我心里额外记挂着宴月,又不敢多问,只能摆手说无事。   白虹于是叮嘱我有事唤他,自己则安静地退去了门外。我独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摸着被子上繁杂的绣纹。   是如意纹。   自从目不可视后,余下四感似乎都敏锐了许多。我能听见外头的风呼啸、虫嘶鸣,也能嗅到灯烛燃烧的气味。   比方此时,有人又回来了。   伽萨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询问白虹我今日如何,然后抑不住地叹了口气,走进来的步子依旧谨慎中带着些许迟疑。   “眠眠,已经入夜了。”他轻轻唤我,我翻了个身,闭着眼装睡。   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候着,让人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去重新温着。   我本以为自己能挨到他失去耐心,他却好似一点也不着急,不出一声,也不离去。他只是坐着,偶然能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我心里躁起来,张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怕你饿,带了吃食来。”他的声音突然靠近了,“我问过御医,说是箭镞上的迷药涂多了些,等过两日就能看见了,别怕,眼睛不会有事。”   我冷哼一声,心里嘀咕起来。若是那箭正好插进我心窝,他大约就说,是箭的方向偏多了些,不用等两日就死了。   “射箭者已经关起来了,任你处置,好不好?”   我没好气道:“我不敢。”   “眠眠,我只是想带你回宫,我……”他道,“我叮嘱过他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伤你,用箭涂迷药是下下之策。可你也见了,那时候城中不太平,若是安定时候,我又何曾去打搅过你?”   他不来打搅我是很好的,可是——   “难道过了这段时日,你还会放我回去么?”我问。   伽萨久久不语,我依旧朝向内侧,不让他看见我的面孔。   “眠眠,我很想你。”他又道,“我真的……我知道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也知道你必定恨我至极。”   “你在忏悔么?”我嗤了一声,“你将我的性命视作草芥,让我痛不欲生,如今轻飘飘地说着这些。你当我是怎样轻贱的人呢?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巴巴地说无妨,然后继续讨你的宠么?”   “眠眠,我并非这个意思。”他忙解释。我道:“我不想见你,也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把我抓回来是为了什么我都知道。”我索性把话摊开了讲,“不过是因为我今日对你还有用处。”   “不是,眠……我们之间何来用处之说?我视你如妻,是我此生都盼望能够相守之人。”他急切起来,像是被我的话吓了一跳。   “世上没有一个夫君会看着自己的妻被奸人所逼却不相救,匍伏脚下苦苦哀求却不为所动。”我道,“你只是用这些话将我拴在身边,让我死心塌地地接受一切。可我是什么?我是哄你高兴的东西,是在你心里永远占不得一等的东西。”   屋里又陷入一片死寂,我闭着眼,牙齿抵住下唇。   伽萨道:“我从前,是入了歧途。”   “我太过理所应当地以为你不会走,总想着先清除异己,再好好待你。谁知邹吕势力颇深,我拖得太久,放任他兴风作浪,让你受了许多不该有的委屈。”他说,“是我让你等太久,吃了太多苦。忘了你本是金玉窝里生出来的人,该娇养着,偏偏让你受了这么多风浪。”   我用被子掩着脸,并不说话。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些事我怕做得太快,叫人觉得肆意妄为、形如昏君。后来才想明白,若是因为我这般做了就被当作昏君,那便当个昏君罢。”   我听懂他话里暗指撤去囚禁的令、乃至于封我为后之事,冷哼道:“难不成你现在舍得抛了太后的助力,和她作对封我为后么?”   “我从未向她低过头。她既是你的仇敌,我没有向她示好的道理。”身后传来窸窣声,是伽萨起身。他道,“既然无须,也就舍得,我现在就颁诏封你为后。”   我呼吸一滞,翻身坐起来道:“你站住!”   “我可不敢要你的后位。”我一字一句道,“我也不会为你的妻。”   伽萨轻轻地叹气,呼吸声宛如海浪起了波澜。他叫人拿了吃食进来,淡淡的酸味被炭火烘得浸润了屋角。   “这是我让人在蜃渠一代养的鱼,按渊国的方子制成的鱼羹。”他用汤匙搅了搅,发出细微声响,“浇了几滴醋,怕酸了你不喜欢。”随后是哀求似的,“尝一尝罢。”   “万明本干旱,根本不适合养鱼。”我道,“少折腾人家。”   伽萨应声道:“是特意选了还算可用的水域叫人试着养的,只活了几条,连夜送进宫中的。”片刻,他自嘲似的,“就是想着万一你还在,指不定想去钓鱼,想吃渊食。可惜我太笨,摸不出其中的关窍,白费了多少鱼。”   我咬着牙,用被子掩在鼻头,秉着不食宫中一粟的念头僵在原处不肯动。   奈何长久地赶路挨饿后,一碗滚热酸甜的鱼羹已令我腹中饥饿越发强烈。   不多时,伽萨见我不愿动弹,似乎很是失落。   我道:“你把碗给我。”   手上很快多了个圆润光滑的小碗,沉甸甸地冒着热气。他大概非常热切地期盼着我吃罢,我心里想着,手中摸索着握住了汤匙。   而后我道:“你可以出去了,恭送王上。”   作者有话说:   卡文好难受,不过马上就能解开误会了!小情侣归来!小情侣归来! 第177章 水痕   是夜,我抬了抬眼皮,被流沙落在金漏的“沙沙”声扰得彻夜无眠。   好似蛇在摇尾,一下下将尾槌往我心上敲。我翻了个身,在萦绕身周的檀香中再次记起那一场大火。火舌猛然从屋内窜上高顶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火星中迸裂出来。有如一道道生满尖刺的荆棘勒在心口上,我骤地缩起身子,手指却只抓到了柔软的被角。   如今我的眼前应当是什么景象?我又身在何地?我抱着头,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应有的木梁、垂纱、软毯,却一次次地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   冷汗从鼻尖上滚下来,我犹如困兽,怎么也逃不开那场火。不论如何挣扎,它总是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脑中,烧尽我刚刚描画出的静谧场景,将我的心煎得焦黑。   我目不能视,那些本就对我怀恨在心的人更有机可乘。就算得幸恢双面复明,焉知不是再一次卷入是非之中?   此时此地,是真的没有人会站在我身侧。   我抹了把额上沾湿的发,摸索着扶壁起了身,手指按在箭伤处微微地喘气。虽不困倦,却是万分疲惫涌上心头。   他千方百计地带我回宫,为的是我身上尚余的那一丁点儿用处,为此不惜让人用涂了迷药的箭射我。我自嘲地扯扯嘴角,安慰说自己还算是个对社稷有用的人。   若我无用,贺加兰因就不会把我困在宫里,皇叔也不会对我步步紧逼,伽莱更不会在险境之中垂手照拂我。   我绞尽脑汁地证明自己不是个绣花枕头剪纸人,可如今反倒宁愿自己是个无用的物什。纵然无用,也有人愿意带我回去。   可惜到头来还是为利。   我慢慢挪到床边,伸手去探身旁的东西。宫中殿宇多大而空旷,物件摆得散开,一时半会摸不着什么。这倒叫我想起那格外精致的明月台,渊人的寝殿不以大气为上佳,反倒要小而聚拢,方能攒住人的精神气。   明月台是依着渊宫内殿宇建的,冬日里点上火炉本应暖和得仿佛暮春。可惜我住在那处,竟会被冻得手脚僵硬不能动。   双足垂在地上,柔软暖和的绒毯垫在脚掌底下。我心中百般滋味却难言,只是静静坐着,听自己的呼吸拂在胸口。   “眠眠?”伽萨带着困意的声音冷不丁从外头传来,他声音里倦意未消,似是刚从梦中醒来。   我抬了抬头,意识到他或许从未离开。   他只是装模作样地骗我,连躲也不屑地欣赏我的模样。   “可是饿了?”披衣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清醒过来,也靠近了些,“还是觉得不暖和?”   我眨了眨眼,隐约能见模糊人影在面前晃过。我道:“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   他不与我争辩,握住我的手探了探。我抬起手,在指尖变得冰凉以前收回了交叠在膝上。   “为何还在这里?”我睁着空洞的眼看向前方,“见我这副模样,还不安心么?”   他噎了片刻,半分气焰也没被逼出来。他说:“我怕你冷,担心你一个人害怕,就想过来看看。”   “当初我在冬日里受冻挨饿,你没有过问一声。如今倒想着来看我了?”我面上淡淡的,心里却又是苦涩又是怨恨,两股拧在一起成了自哂,只觉得可笑。   “我以为是你……”他顿了一下,改口道,“是,是我安排不当。我应当派多多的人来照顾你,让你安心养病。眠眠,从前欠下的,我如今定好好地偿你!”   我心中冷笑,道:“我不敢信你的话。你对我立了多少次誓,骗得我团团转,若是做不到,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说得累,我也听得倦。”   眼前的人影又晃了一下,渐渐矮缩成一团。他蹲在我面前,握住了我的手。还未及开口,我就挣开了他掌心的束缚。   “少碰我。”我脑海中尽是他与邹吕一起旁观我伏地求饶时冰冷的眼神,一旦想起那双眼睛现下依旧注视着我,便觉得一阵恶寒,“难听的话我已说过了,请你出去。”   “眠眠,这其中必然有误会。”他轻轻地,“那两个神农谷少年与我说起毒酒的事,那绝非我下的令,我也从未下过这样的令。沈宝璎我已派人看守起来,我们一起……”   “误会?”我念起这两个字,“误会又如何?真相就那么重要么?”   “当初你明知道我有苦衷,明知道我本意并非借异族百姓之手搅弄风云,不还是与邹吕携手对付我么?”我道,“真相是什么东西?真相比不过你的长远之利、你的野心与抱负。就算没有邹吕,也会有旁人,一旦出事,你一样会弃我不顾。你以为今日点上炭就能解昔日之寒,今日烹上汤就能缓昔日之饥,可你看见我这双手了么?”   我伸出双手,在空中微微地颤抖着,“早已不能恢复如初了。”   他是想碰的模样,手在空中僵了半晌又放下,道:“昔日之痛,我自知已无法挽回,更不可否认。我今日、将来,愿从此刻起将我的余生都用来偿你。以后凡事都站在你的身前,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为了这几句话将余生托付给你?”我咬重了“你”这个字,听见他的气息急促地颤了一下。我的心头跟着飞快地抽搐一瞬,继续道,“若你想要我的人,现在就可以,我拗不过也躲不掉。可你若还存着心思想让我如从前那般对你,再不能够。”   眼前的人影久久未动,我缓缓耷下眼皮又睁开,视野又开始模糊。跟着模糊了的还有我的声音,我道:“从前求不得的东西,如今就是塞到我手上也不会要。”   -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房中都静悄悄的。偶尔有白虹进来送些糕点予我,说是宫中新来的几位御厨做的。我尝了两口,搁在手边不动了。   “是不是不好?”白虹问。   我道:“我不饿,你拿去吃了就是。”   白虹不多言,端起那些渊国口味的糕点退了出去,留我一人独自坐着。   自那夜之后,伽萨便不曾再踏进这间寝殿,至多也只是在垂帘外侧的地方问一两句话。我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明,可那道身影被日光投到帘前时,我还是不适应似的扭开脸。   环顾四周,这是我曾经住过的东君殿偏殿。只是重新修缮了一番,显得更加精致了些,像个珠光宝气的匣子。   但我想要的哪里是这个。   正想着,交谈声又在门外轻轻响起。听着白虹恭敬地答话,我便知道又是什么人在外头,身子一歪又躺在床上装瞎。伽萨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往内看了眼,我下意识地想阖眼装睡,又仗着瞎眼大胆起来。   他抬起腿,自脚跟处一寸寸地往下落,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声。我看着他那件格外朴素简洁的外袍起皱、垂平,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鬼鬼祟祟地挪了足有一刻的工夫。   伽萨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边脚踏上,只将一只胳膊轻轻搭在床沿。他趴在床边仔细地打量我,目光长久地停驻在我那颗左眼上。我有些窘迫地与他对视,看着他那对眸子缓缓地融化,像黄昏时近了山的落日。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衣着上缺了绣金与宝饰后竟显得有些落魄。   其实这殿里所有的尖物都已经被换作了边缘更加圆钝的样式,易碎的茶盏、瓷瓶也都被人仔细地看管着。他怕我弄伤自己么?我暗自想着,见他突然抬起手。   手指往我面前靠近些,似乎想触碰,但又很快收回。我怕他再次伸手时眨眼,打算转过身去,他却先一步受惊似的往后一缩。   我登时不敢动,只见他的眼眶开始泛红,很快地蓄起一汪泪水,沾湿了下睫顺着面颊往下滚。伽萨自己仿佛也愣住了,只是下意识地在泪珠坠入空中前摊开掌心,接住了那滴眼泪。   紧接着,他才隐忍地松了口气,垂眸望着落在掌心的那个小水洼发呆。   我本是冷眼旁观,偏偏在泪珠滴落掌心时,鼻头狠狠地发起了酸。   伽萨又慢慢地靠过来,伸手想要覆住我搭在腹部的手。我偷偷猜测他掌心的茧子如今是否更厚了些,手背却久久没有那样粗糙的触感。他只是踌躇地将手悬停,随后松松地握住了被角。   我心中是说不出的情愫,不知是心酸还是难过,只是背过身去不想看这幅情景。   身后的人似乎竖着脑袋观望了很久,才谨慎地伏下身。我咬着牙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再次转回身子,他已经伏在床沿最边缘的地方睡着了。濡湿的眼睫压过的地方,洇出了一朵小小的水痕。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屏息静气从被子下挪出来,弓起身子凑过去。伽萨睡得沉,长发散在身侧,几缕压在脸颊下面。他只占了巴掌大的地方,脸颊被木梁堆起了一小团肉。   我悄悄伸出手指碰碰他的发,那根银丝就断在了我手里。   若是没有那些事,我静静地想着,大约我就心软了。或是再早一些,但凡早一两日,指不定就能轻易地将“原谅”二字说出口。   可惜偏偏是这样,我哪里还敢回头。   -   不多时,白虹进来拍了拍伽萨的肩。后者眼神朦胧,又在触及我的那一刻变得清醒。他依旧像先前那样蹑手蹑脚地出去,想回头望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冬日一晃就真的到了黄昏,等我想要抬头去看,沙海已经吞噬了最后一缕日光,唯独窗外幽幽的梅香还留在月光下。突然之间,我不想再束手束脚地装着眼瞎,索性推开了窗。   窗外的洒金梅开满了枝头,自天上勾下了一丝又一丝蛛丝样的月光。月色凉薄,它们却恣意地盛开着,才不管别人的眼色。   白虹推门而入,面上有些异样神色。我抬眼看向他,他打量我片刻才进走来,眼珠往一旁瞥了瞥。   “贵人的眼睛好些了么?”他问。   我见他神色有异,迟疑了些许时候,方道:“我躺得久了没什么精神,下地乱走走,不成么?”   “贵人还需好好歇息。”白虹道,“女君来探望贵人。”   我寻了把椅子坐下,桌面镜中的眼瞳渐渐无神起来。我道:“请她进来,我与她叙叙旧也好。”   说话间,伽殷已经立在了我面前。她身着暗红冬装,行走间带着梅香,却比院里的红梅还要烈上三分,发髻间的珍珠映得殿内都亮起来。   她一个眼神,白虹便退了出去。   “嫂嫂,好久不见。”她敛裙坐下,铺面的威严压来。她的嗓音较从前更低沉缓慢,让我一时有些耳生。   我道:“你知道的,‘嫂嫂’这两个字我如今担待不起了。”   “王兄为你神伤多日了。”伽殷开门见山地,并不为我的遭遇叹息。她只是道,“嫂嫂,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可王兄整日暗自伤心,我不能坐视不管。”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在我面前说话,以至于我几乎能猜出她的意思。   “世上能哄他高兴的人,难道只有我么?”我问。   伽殷道:“这两年我寻过多少法子,都医不了他的心病。嫂嫂,唯独你了,你去看一看他,他会很开心的。”   我心叹一声果真是自小养大的恩情,也知道难躲,道:“我目不能视,如何看他?”   闻言,伽殷便道:“今日不能,总有能见他的时候。嫂嫂,你不在时,王兄已经改了许多,你见一见他便能明白,过去的那些事他已经极力补救了。哪怕往后你不愿做我的嫂嫂,只宽慰他几句,叫他解开心结,我也不做那般死缠烂打的人。”   我想起那片小小的水痕,没有开口。   见我没有应答,伽殷道:“我知道嫂嫂心中不愿意见他,只当帮我一个忙,我自然也准备了礼谢嫂嫂。”   我掀了掀睫,她便凑近了,附耳道:“嫂嫂离宫在外这些日子,难道就不想知道宴月的下落么?”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这章重写了好几遍,果然写虐文除了让我伤心还有什么好处呢 第178章 醉酒   冬日的迹象一点点变深,火炉中的碳也愈加红亮,可我总觉得屋内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不厚,却固执地包裹着一颗心。   他落在掌心的那滴泪在我心中悬了很久,久到被北风吹成了冰。   其实那一滴泪落下来又何妨,我未必看见,也未必摸着。可他偏偏用手托着,不知是生怕沾湿了床铺半分,还是怕落下的声音叫我生厌。   我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么?   我闷闷地,抬手用金夹夹起发灰的炭往外拿。手上的力道太大,已然松散的炭四分五裂,灰扑扑地落满了地毯。   白虹见状,蹲下身去收拾。   “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我放下夹子,拍了拍手上的灰。   白虹闷着头,“王说贵人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觉得奴还算堪用。”   “喔?是么?”我道,“我看着觉得倒不是为这个。你是自请来的罢?”   后者屈下的脊梁一僵,默不作声地清扫地毯上的灰。   “看你这么些时候寸步不离的,若放在过去,也该寻个空和青云会一会。”我道,“你们闹得不快?”   “各有各的前程奔,没有彼此牵绊的道理。”白虹说。   “难道你的前程在我这里么?”我对他与青云的事不加以评判,反倒想起个人来,“若是桑鸠回来,你的身份怕要低青云一头。”   白虹对此并无不快,更像是没放在心上。他道:“桑鸠在郡主那处,整座明珠阁都被人牢牢看守着,他出不来。”   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心上一凛,“桑鸠怎么了?”   “贵人以后会知道的。”白虹道,“也不会让桑鸠近身伺候的。”   -   我整日在屋内假作养病,白虹耶心照不宣地帮我掩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了就卧在殿内一尊弥勒榻上休息。   是夜,门外轻轻响了三声,是他与我约定好的暗号。我闭上眼,一只手悬空垂在榻边。   伽萨的步子有些沉重,想必是整日里看那些文书累得慌。照他的性子,当日的奏折不看完是不肯歇息的,为了得空来见我,他必定起早贪黑地批阅。   纵使疲累,他在踏进寝殿时还是控制住了步伐。   我眨了眨眼,只见他顿住脚步,立在原地观望了许久,见我久未有动作才放心地继续挪动。   同前几回一样,他也只是小心地靠近些,仿佛要偎着我取暖。   这个冬日,他心里大约也是泛着凉意的。   伽萨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我那只垂在榻边的手,半截腕露在外头,皮包着纤细的骨,中间一层薄瘦的肉显得时有时无。   他犹豫地想触我的指尖,却又在半空里徘徊,最终也只是隔空碰了碰。   我看着他被我的手吸引,像只得了吊穗的狸奴。而狸奴上蹿下跳地扑穗,他却百般克制,最终也没有将手握上来。   未几,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起身去了外头。我支起耳朵,便听得他低低地与白虹交代,将我的那只手裹进被褥里,千万不要叫我着凉。   我看着帘外被拉得颀长的人影,又打量着殿内始终被故意剪得发暗的烛火,腹中叹出一口气。   一连数次,我自顾自地将手露在外头,可他没有一次握住。   等他走远了,白虹方进来。彼时我已兀自坐起身,手里端着一碗甜枣汤,心中莫名地有些挫败,“你和我说说罢,这两年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虹听话地坐下,从明月台那场大火说起,讲到了大门紧闭的东君殿。我心里猜得到事沈宝璎为我遮掩所为,却毫无准备地从白虹口中听得当晚伽萨闯火场的事。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去,烧塌的木梁砸下来,断裂的尖刺扎进了他的腰际,带着周遭一圈的皮肉都被烫伤。   浓烟滚进喉,所以他嗓音沙哑,养了一年有余才完全恢复。   我被抛弃在乱葬岗那日所见的焰火,也并非他毫不在意地庆祝新年,而是当晚明月台内镶嵌着的上千颗宝珠受热崩裂的情状。   甚至到了这般地步,伽萨都不肯离开明月台一步。   “真的?”我问。   “奴只是实话实说。”白虹道。   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来迟。可是来迟一步,是否来过就都毫无意义。若非我碰巧遇上狐医,今日早就化为一抷黄土,他就是割肉为祭,我也只是一缕孤魂。   我道:“是否为真都不重要。若是纷怨能轻易化解,你和青云也早就和好了。”   “是。”白虹说。   我手里温热的枣汤冒着热气,薄薄碗壁上透出来的温度捂得指上金环发起烫。我又道:“可女君非要我去见过他,才肯告诉我宴月的下落。”   “那么我还是去见一见他。”   -   通向东君殿主殿的玉阶很长,总给人一种无法企及殿中人之感。从前我爬得不累,是因为满心里只有与之相见的欢喜。而今日不累,只因平日里跟着狐医在山里绕得久了,反倒觉得平整的玉阶要好走许多。   殿内灯火昏暗,隐约有琴声自门的罅隙中溜出来。青云守在门前微微垂着脑袋,他目光及我面上时先是一怔,随后飘去了我身后。   白虹不作声,停在了阶前不再向前。他们二人隔着短短几步路,眼神没有一寸交错。   “奴去通传。”青云窘蹙转身,我道:“不必。”   他的脚步顿了顿,怕我离开似的,侧身请我进去。   东君殿内陈设照旧,我抬眸扫过去,却觉得时光已过了千年。分明看着自己的过去轮转眼前,却好似在看旁人的人生。   我循着熟悉的乐声,在一道帘前停驻脚步。帘后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或伏在桌前,或跪坐于地,尽围绕着中央一人。   我迟疑地挑开帘,只见伽萨居于中位,手支着脸合眸小憩,一只手搭在膝前歪歪的酒壶上,面色微醺。三五个俊美少年围绕在他身边,有人抚琴,有人作画,亦有人端着一盘果候在身旁。   我的呼吸倏然停滞了,撩开帘的手顿在原处,无声地看着眼前堪称静好的景象。   捧着果的少年抬眼看来,亦双眸微缩,愣在原地。我盯着他的脸,才知道其实伽萨和沈澜并无什么区别。   只是沈澜的运气更好,轻易地找到了心爱之人的替代品,而伽萨没有。他只是在无数的人里尽力拼凑出一个我,却反而将自己显得凄凉又无奈。   他让人抚渊曲,却勾不出渊人的惆怅百结;他让人为自己作画,却画不出眉眼间的一丝意气。他只是求一如从前,却不信再不似从前。   我放下帘的同时,少年伸手推了推伽萨。他睁开眼,在看见我的一瞬几乎是蹿起来,衣袖带翻了身旁的小桌。少年手中的金盘砸在地上,小果四散。   琴弦崩裂,砚台翻倒,将东君殿泼成了一片狼藉。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躲似的快步离开,他在身后唤我“眠眠”,踢开小桌脚步匆匆地追上来。   茶盏银盘翻了一地,他试图跟上我的步伐,将满地的残渣踩得“咯咯”作响,巨大的声响却告诉我他重重地跌了一跤。   我停住迈下台阶的脚步,月华披了满身,却终究没能让我转过身去。   他也未必想让我见他跌倒在地的狼狈模样,于是很快收拾好了上前来,三步并作两步拦在我身前。他脚下的台阶更矮一截,让我能够直视他的双眼。   “你能看见了?”伽萨问,带着浓烈的酒气,“……还难受么?”   “能看见了。”我说,“也不难受。”我绕开他往下去,伽萨忙向下迈了几步,重新挡在我面前,浓郁的烈酒味道立刻飘向我,“复明了就好……能看见就好,我把他们都送走,现在就送走。”   我立在台阶上,垂下的袖被风吹得裹在了手上。我道:“不必,有人照顾你也好。”   “我、我没碰过他们,我只是……”伽萨解释道,面上的擦伤随着脸颊的鼓动而渗出血来,“只是将他们召集在身边,偶尔传来听一听琴,起码让我觉得你还在。我知道此举不对,我现在就让下令青云去办。”   我盯着他带着几分酒醉的眸子,道:“我今日过来,只是女君托我来看你一眼,不必多想。”   他的身子因醉意而晃了晃,脚下趔趄,偏又勉力站稳了步子。我心中一紧又一松,暗暗放下了下意识想要拉他的手。待我抬眸,他的面上已经微微地搐动着,眼里汪着出乎意料的可怜。   “那你以后还来么?”他扬起脸问。   我不吱声,看着一颗血珠从他摔伤的额前沁出来,滚过山根,顺着面下歪歪地往下淌。伽萨抬手抹了一把,血迹就糊在了脸上,被他的手掌带得到处都是。   我看不过去,伸手替他擦了一把。   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他眼里飞快地冒出了泪光。   “你喝醉了,”我说,“让青云扶你回去歇息。”   “眠眠,我想和你说话。”他嘟哝起来,吸了吸鼻子。   我道:“冬日天寒,别在外头发酒疯。”说罢便绕至他的右侧,往台阶下走。   伽萨脚步踉跄地追着我,却还谨记着不能用手来拉,只能一路跟着我到了偏殿前。   他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一直都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不好好珍惜你,你恨就恨罢,都是我活该。”   “眠眠,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他快步拦到我身前,挡在了寝殿门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过天了,我有许多话都堵在心里,你听我说一说好不好?”   “伽萨,我今日来,真的只因女君的请求。”我扯开目光,不去看他微红的双眼,“其实你自己也明白,我不是这世上不可替代之人,你也已经践行过了。执着于我,并无益处。”   他急切地反驳道:“怎么不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你就是世间顶好的、谁也替不了的眠眠。”   我摇摇头,再次绕开他进了屋里,连身也不转就将门合上。伽萨被关在门外,沉默了须臾,缓缓将额头抵在了门上。   他开始低低地抽泣,却并不用力地往内闯,唯独潮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在我胸膛里凝结成水珠。   “我知道你想走,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试过了,可我真的、我无能,我做不到。”他喃喃地,“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自己灌醉,这样就能将他们误认为是你,心中却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不是。我以为这样就能抑住相思,这样……等习惯了,我就能迫使自己还你自由。有时我知道你在山上,也知道你过得快乐,那是你应当去的地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想见你,眠眠。”   他深深叹气,带着浓重的心酸,“我是个自私又虚伪的人,明知道自己犯了错让你痛苦,却还是想你在我身边。你想走是应该的,假死逃走也是应该的,跟在我这种人身边只会让你痛不欲生。当初口口声声说让你自由,却唯独不知自己才是你的笼。”   我独自在殿内,倒了一整杯凉茶灌入腹中以平复被他挑起的心绪。他以为我是假死,就是说那杯酒当真不是他给我的。   沈宝璎……   我捏紧了手中的杯,骨节的刺痛又让我不得不松开了手。   伽萨的影子渐渐变矮,他抱着膝背靠门而坐,抬起脸仿佛在努力地呼吸。他道:“两年了,我以为自己能放下,可见到你的那一刻,那些让人觉得温暖快乐的东西就再次涌进胸腔里。我很想念过去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自己不懂珍惜,辜负了你一腔真心。眠眠,你恨我罢,是我让你一无所有了。”   他抹掉面上的泪,轻轻地,“我说这些话并非求你原谅我,我也无颜求你谅解。我只想你能好好吃饭,莫要再赌气,我知道你厌烦我,那些吃食都是渊人做的,我没有碰过,你大可以放心地吃,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饿坏了。”   “那些炭,若是冷了就点,都是供给你用的。你身子弱,一直都怕冷,不要在这些地方赌气伤自己,好不好?”   他开始努力地将呼吸调地匀长以平复情绪,我垂眸盯着火炉里燃烧的炭,总算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什么叫赌气?赌气不用饭?赌气不点炭?   我分明是饿得爬不起身也未见饭菜送进来,冻得四肢僵硬也求不到一篓炭、一床被。   我站起身,手中的杯子倾倒在桌上。步至门前,我又迟疑片刻,平白地想起白虹那句话来。   桑鸠……桑鸠?!容安走后,一向是在照顾我,整座明月台也只有我与桑鸠。而桑鸠看似无能为力,却能从沈宝璎处求得她向邹吕说情,让邹吕来见我,再让我认下邹吕列出的罪状。   难道连桑鸠也……   我原以为自己只是病着,却不知道被引入了这样大的一盘局?!   我越想越后怕,一个不仔细便装在了门上。伽萨起身的动作一顿,仰起脸回首望着门后我的。   月色散落,将他的动作照出了几分虔诚。   我将门拉开一点,只见他双眼微微肿着,眸上还覆着一层未消的水膜。   他望着我的脸,目光湿润,却很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为我让开了路。   “别哭了。”我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他。伽萨踌躇片刻,才畏手畏脚地接过去,紧紧攥在了手里。   我看着他近乎卑微的模样,忍不住松了口,“你要忙于政事,我也有些自己的事想做,恐怕不得空来看你。”   “我不要紧,你做你喜欢的事便好,不必顾及我。”他忙道。   “若是得空,我叫人来告知你,你只将方便见客的时候告诉我。”我道。   伽萨点头,“你想来便来,什么时候来都行,不用拘那些规矩礼数。从前是我考虑不周,既然是眠眠,又何必受那些东西的束缚。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有谁拦你、或是管不住嘴,让他来我面前说道。”   我沉思片刻,问道:“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当初我在明月台饥寒交迫,究竟是不是你蓄意为之?到底是不是你,不许他们给我吃食,也不许他们送过冬的物什给我?”   闻言,伽萨的眉微皱,随即也意识到了奇怪之处。他誓道:“我以我的性命发誓,从未有过此举,也绝不会有任何伤害你的心思。那些过冬之物与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我只以为你心中伤心怨恨,才坚决不用,以至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我几乎未曾见过那些东西。”我道,“我只以为是你恨我,就连苟活于世的机会都不想给我。”   若伽萨所言如实,我究竟被人坑骗了多久,还要落得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结局。   我心中满是后怕,进而又充满了愤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或许真的不是你做的,”我道,“我要弄清楚从前的事,所有的事。那些被扣下的东西,我的病,容安的死……”   我全部都要弄清楚。   -   月色空悬,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青云与白虹对立,谁也不愿打破清冷的夜。主子在阶下说话,他们只能远远守着,数日未见的人终于打了个照面。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青云终于先开了口。白虹瞥他一眼,扭过头去看长廊里蜷着的一条小蛇。   “贵人性格安静,你跟着他也不错。不过眼下他心中难免有恨,平日里还好相处么?”青云又问。   白虹话里带刺道:“再难相处,也比有些人好相处。我跟着他当然不好,也只有哄着王高兴算是个好差事,你说是不是?”   听罢,青云面色一僵。他辩解道:“当初那么大的火,连王自己也以为贵人再也回不来了,谁会想着他还能回来?我只是对主子尽心。”   “这便是你尽心的结果。”白虹抬手指着主殿,“你哄着王将这些人接入宫中,会弹琴的,会作画的,哪怕只有面容、身形一丝相似的都接来,如今好了,贵人看见了。”   “你、我,我们的主子只能有一个。”青云道,“当初宫里那么多小奴,唯独我们两个跟着王的能免去净身之苦。凭这一条,就该对王忠心。贵人再好,那也只是王的宠儿。”   白虹几乎是被气笑了,咬牙道:“好啊,宠儿。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你的宠儿么?”   “我并非这个意思。”青云脸色铁青,万没有想到这话会被按在自己头上。眼前的青年自幼便同他在一起,两人尚且懵懂时就学着话本里的杂谈滚作了一团,他一向以为自小的情分更深,与那些半路生出的大不相同。   可在白虹眼里,似乎是相同的。   “贵人从未苛待过你我。平心而论,都是做奴才的,贵人在时你我的日子都好过不少。”白虹愤愤地,“可在你眼里,在王眼里,他都只是个宠儿。你们都不把他当人看!”   “你少说胡话!”青云大惊,上前几步就要捂他的嘴。白虹挣开他的手,大声道:“他不是生来为了讨别人高兴的,他只是因为心悦王才自甘沦为一个宠奴。你不明白他,你会明白我么?在你眼里,保命是一等要事,权位也是一等要事,可我不是,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青云明白他是在说当日见女君的事。可在宫中禁谈贵人的是王,不愿将盒子交给王的是女君,他们确实是小小的奴,一不小心就会掉了脑袋。   何况女君那时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他如何敢让白虹继续说下去?大家都当贵人已葬身火海,白虹此举,只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你求公平,那我呢?”青云失态地吼道,“我只是想保住你,这也是错么?你有你的雄心,就不许我有私心了?我求了女君那么久,她才肯将棍罚降为二十,我去求药给你,你却反倒恨我,借故去了贵人那里躲着我!”   冷风从中袭过,将两人推得踉跄了几步。白虹不服气地摸了摸大腿上的伤,“我以后会报你这个恩的。”   “就不能功过相抵么?”青云道,“就当我说错了,你抵消不成么?”   “这有什么好抵消的。”白云犟他。   青云道:“若是王把贵人哄好了,咱俩以后还需常见面,你躲也躲不掉,难道还要结梁子?”   听了这话,白虹心里还是不快,又无处反驳。伸长了脖子看看长阶下的两人,他道:“那以后再抵也不迟。”   “那你说好了,能抵。”青云强调。   “能抵能抵。”白虹敷衍着,抬腿开始往下跑,“夜深了,我得下去伺候了……你黏着我干什么?”   青云无奈道:“那你问王黏着贵人做什么呢?求人家和好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撸猫被抓了,打疫苗去了呜呜 第179章 逢旧   不过几日,伽殷托人送来一折字条,详细记录了宴月曾经现身的地方。   不远,恰好在野原上,荒废许久的秋狩之地。   日暮之始,我换上一身轻便保暖的简装,从小路绕去了宫门。女君府上行令在手,守门的侍卫相视一眼,微微俯下了身。   渊国的地官治水有方,晟都河水上涨,野原上一改枯草满目之景,生出一丝生气来。纵然冬至,枯黄的色泽里还倔强地沾着一点绿,草根紧紧攥着身下的一捧泥沙。   “跟得这样紧,是怕我跑了么?”我问。   白虹眨眨眼,手里的缰绳又将手掌绕了一圈。他牵着一匹白马,默默跟在我后头,始终保持着一步之距。   我道:“若是想走,我便不带你出来了。”   “野原是狩猎之所,常有凶兽出没。”白虹道,“时值冬日,虽有人看护,野兽难免饥饿少食。奴若是不能好好地把贵人带回去,王得把奴生吞活剥了。”   “何至于。”我搓搓手,趟过杂草靠近了冷峭的树林。自从兽奴出事后,宴月就再也不曾回到宫中。据伽殷与白虹所说,伽萨心中虽然有所猜疑,却无端地放过了这件事。   一隔数月,只有在我的死讯传出时,宫中人才再一次察觉到了他的踪迹。   他独自在野原上做什么呢?   白马在身后喷鼻,热气拂在我身后。蓦地,我止住脚步,侧耳细听,寂静之中传来了温热潮湿的呼吸声。刹那间,白马向后退了几步,响亮地嘶鸣起来。   前方的树林里窜出一只金瞳利爪的黑豹,前半身低低地压近地面,分明是伺猎的动作!   我一惊,却脱口而出一声:“煤球?”   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宴月追着黑豹从树林里出来,略显破烂的粗布衣裳挂着残枝落下的树蜕。他拎起黑豹的后颈,对着它的圆耳嘀咕几句教训的话,正打算转身回去,又诧异地抬头。   他的目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回收时突然挂在了我身上。那双碧绿的眼立时缩紧了,拎起黑豹的手不自觉松开。煤球的后爪在他腿侧猛蹬一道,落下地来,他愣住的身子才好似回暖了似的,慢慢向前了几步。   我看着他始终垂在身侧绵软无力的右手,轻声道:“你……近来还好么?”   -   简陋巨石堆成的小屋内点起一盏灯,摇曳灯影里,宴月缓缓地卷起了袖子。   那只手臂上肌肉略有些萎缩,显然已长久未用过了。我用针扎入几个穴道,直到七分深,宴月面上依旧平静。他道:“是我当时大意,让铩捉到了破绽。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哪怕只有一条手臂,我如今也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我环顾四周,可谓是家徒四壁。唯有那只黑豹卧在桌旁舔舐着油光水滑的皮毛,可算是屋内唯一的活物。   “你是因为这个,才始终不肯来见我么?”我收起针,徒劳地检查他那条受伤的手臂。是从上臂处经脉就折断了,致使整条手臂都毫无知觉。废了一只手,他便再难制作暗器,也无法再吹那支笛子。   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却葬送了他的半生。   宴月腼腆地笑,“我怕主子看见了伤心,一直躲着不敢来。后来听闻主子出事,我想来,却迟了,便决心在这里替主子养好这匹豹子,顺带着……也替容安守墓。”   容安的墓就在野原上,我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我不明白沈宝璎送他到野原上做什么,可看着周围环绕着的脚印,我心中便蹦出个不好的猜想。所幸有宴月打理,否则还不知被糟蹋成什么了。   我叹道:“多谢你费心。可为了我受这样重的伤,实在是不值。你这双手多金贵啊,兽奴的事捅出来便捅出来了,如今变成这样可怎么办呢。”   宴月的眸子闪了一下,道:“主子托给我的事,我必然要办得周全。当初也是我疏忽,恐怕还让主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幸而主子平安,否则就是抵上我这条命也赔不尽。”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告诉他我这两年的遭遇,只是在心里叹了一遍又一遍“不值得”。   见我神色郁郁,他又从桌上捡起一片枯叶抵在唇边。悠扬单调的乐声响起,带着枯叶独有的哀意和清脆的破碎声,好似在叹他的命运。俄尔止住,宴月却笑得温暖,“主子瞧,我还能吹。”   可枯叶之音,难摹他当日武英殿外惊鸿一曲。   我眼中落寞难掩,思来想去,定不能让他在此处埋没了终生。   不多时,他又道:“不过既然说起兽奴,我总觉得他们当初的形迹有异。原本还被主子掌握得好好的,后来仿佛是一夕之间就生出反叛之心。主子让桑鸠来指点多回,他们却好似更加逆反了。”   “桑鸠?”我疑惑出声,心里已然一跳。我握紧拳头,“居然是他。”   宴月眼眸流转,即刻压低声音道:“主子可是察觉了什么?”   “略有些眉目。”我脑中飞快转起来,眼眸挪向一侧的窗。眼见天色渐暗,白虹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窗前,我自知不能久留,与他道,“你在这里虽自由,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我替你在宫中寻一个去处,让你安度余生好不好?”   怕他不乐意,我又补充道:“如今我在宫中也算是无依无靠,你回来,我心中也能宽慰些。”   宴月垂眼看了看煤球,点头应道:“若主子有用,我便随主子去。”   -   祭拜过容安,我便快马回了宫中。刚在东君殿的台阶上落了脚,便见伽萨装模作样地走下来,匆匆的步伐却透露了他心中的焦灼。   见了我,他试探着:“听闻你今日出宫了,是不是宫里太闷了?”   “办事罢了。”我揣着满心的思绪,又灌了一身冷风,快步往殿内走着。   “你今日……”   “我见了宴月,问了些兽奴的事。”我转过身,他连忙刹住脚步。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险些把我笼在身下。他道:“我知道兽奴之事本怨不得你。”   我道:“这并非怨不怨的事,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被谁当了刀子,又替谁顶了锅。”   伽萨点头,却欲言又止,我掀着眼睫打量他,直白道:“我想把宴月带回宫中。他本是宫中的暗卫,因我才沦落野原之上,又伤了手。他忠心,我也不能弃他于不顾。”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抿着唇闷闷地不说话,反倒把一个精致的手炉递给我,“刚叫人换了炭,我记得你以前手总是冰凉的,暖一暖。”   “多谢。”我犹豫了一瞬,安慰似的接过来,“你若是不喜欢,我自己再想别的路子。”   “我没有不悦,你想带他回来也好,多个人作伴也热闹。”伽萨的语调都沉闷起来,偏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我从中品出些别的味道,揣着手炉道:“大难不死,我如今也不敢想什么福,只想查清楚祸根究竟在何处。对你,对他,都是一样的。”   他听了前半句,面上刚有些松懈之色,又立刻因后半句丧气起来。我暗自揣度了一下,只好又道:“我先回去了,夜深,早些休息。”   “知道了。”伽萨珍重地看着我,唇角笨拙地勾起一个笑。   我转过身,疲惫地舒了口气。   -   次日清晨,我估摸着伽萨起身去上朝,悄悄地出了殿就往明珠楼去。   明珠楼里里外外的门前都立着侍卫,神情肃穆如一尊尊金像。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刚要拾起久违的架子来,那侍卫已恭敬地让开了身子,请我进去。   我狐疑地止住脚步,他道:“王有令,不论贵人往何处,任何人不得阻拦。”   “谁要他下这种令。”我小声嘀咕一句,侍卫则率先推开了门请我入内。我摆了一半的款儿好似爬到半坡的太阳,往上不是,往下也不是,只能憋着一股气迈开腿。   厢房里昏暗,只有门开合时的几缕光投进来,照出屋内飞扬的尘土。   桑鸠比从前更佳消瘦,两颊凹陷,下巴尖尖。他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站起身,目光已有些浑浊了,独独在触碰到我时,他的眼眸突然地亮起,随后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他向我走来,身上陈旧的渊服透露出些许腐意,跛了的腿在地上拖行,使得他的身子时高时低,如同在跳跃。   我静静盯着他,回想起从前在渊宫中,他陪我在花架下看话本的时光。他比我还年幼些,脸蛋红彤彤地立在我身后,我拿着话本,花香不知何时钻入袖间,扑了满鼻,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   那时他灵巧又乖顺,骨子里还带着一股作为太后眼线的逆反与造作,是个活生生的人。今日眼前之人,却已经衰颓入了心肺。   桑鸠在离我三步之远的地方撩开衣袍跪下,他努力挺直了腰杆,随后以渊国的礼数向我伏地叩首,大声呼道:“奴桑鸠叩见公子。”   不知怎的,我从他略显虚弱的嗓音里,听出了几分眷恋的味道。 第180章 似鸩   “我还以为,”我扫了眼简陋的屋子,言辞间颇显出些感慨,“你见了我会如见亡魂。”   桑鸠伏在地上,身子拢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被人握在了掌心。我打量着他,心道原来居高临下地看人匍伏便是这样的感觉,仿佛轻易能攥住人的生死——我想叫他死,他就绝不能活。   “公子鸿福深厚,非薄命之人。”桑鸠道,“奴如今还能见公子平安归来,便是即刻死了也无憾。”   “我竟看不出你对我有这等忠心。”我道,“还以为你将一腔忠心都向着沈宝璎去。”   闻言,桑鸠的背脊极快地一哆嗦,终如座小峰缓缓隆起。他跪坐着,一缕发散落在额前,显出几分凄凉。半晌,他扬起来,眸子恬静地弯着,“都是主子,做奴才的想活命,也只能到处讨巧奉命。公子这样问,可见是知道了。”   “从我头一次将你送到沈宝璎身边,你就已经受她笼络。”我冷冷盯着他,话里却是伤心,“桑鸠,我待你不薄。”   桑鸠的眉如蝶须般在空中点一点,而后垂落。他道:“是奴做事不当心,遭郡主拿住了把柄。奴想保命,就只能对不住公子。”   “期间我召见你多次,你分明可以与我诉苦,我自然不会不管。”我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帮着沈宝璎,一次一次地往我心口上捅刀子。”   桑鸠长叹道:“奴知道公子定会这样问。王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心中如何想,奴不敢乱猜,可王的眼里容不下奴,公子又只倚重容安。奴……”   他痴痴地笑起来,眼里渐渐含了泪,“奴傻呀,还把太后当救命稻草。”   我随手拂了两下屋中圆凳,坐在他面前。“我今日独自入内,只是不想让外人看咱们主仆间的笑话。桑鸠,事到如今就说实话罢。”   “太后对公子恨之入骨,说只要公子不好过,就还许奴回八宝殿伺候。八宝殿固然不是好去处,太后也并非明主,可奴蠢,害怕有朝一日遭公子厌弃,加之郡主多番恩威并施……”桑鸠抬起手背擦了擦脸,“后来他们又给奴喝了一种药,唯有按时服用解药方能活命,让奴忠心做事。起初奴只以为要让公子痛苦,只想着保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她们是要取公子的性命。可奴再后悔,也来不及了。那夜明月台大火,奴就知道此后日夜提心吊胆。今日见公子无恙,反倒是解脱。”   我打量着他憔悴的面容与枯瘦的身体,确实有长久用药的迹象。他饮药投诚,也是害了自己。   从前的事,是我放下了,却也知道桑鸠一向都记在心里。他伺候我时总是不经意间露出惶惑的神色,又满是羡慕地将目光投向容安。我分明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也与他说过多次不必放在心上,可这终究还是成了他的心魔。   “贺加兰因许你回八宝殿?她还想接沈宝璎回去?”我皱起眉。   “是,”桑鸠道,“郡主不信任奴,可奴也听了几句话,说是太后许诺过要接她回京。至于如何,奴便不知了。”   我的一条胳膊搭在桌上,隔着袖子触到了冰凉的桌。指腹蹭过手上的金环,我问:“当初给我下药的也是你罢?我记得你通晓医理。”   “是,”桑鸠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身子也松弛下来,坦白道,“香料中的迷药与汤药中的慢毒,都是御医交由奴做的。奴知道公子为此痛苦不已,是奴对不住公子。”   御医,很好。我脑海里闪过御医花白的胡子与颤巍巍的手,只觉得寒心。   “而后你背着我,撺掇兽奴不断与人冲突,彻底将其暴露。”我盯着他,不知他那样瘦弱的人,竟能将一池水都搅混。   “是。”桑鸠应声。   “你没有争辩的话?”我问。   “没有,”桑鸠道,“奴说着不想做却还是做了,就再无颜为自己辩解。”他横了心,又坐实了沈宝璎与邹吕勾结联手的事。他道:“郡主与邹吕议定了,让奴以公子的名义激怒兽奴,再让王亲自发现兽奴的踪迹,以为这一切皆为公子所为。”   忽地,我像是被戳中了心窝,骤然怒起来,“你就这样看着我们互相猜忌?!”   桑鸠仰脸看向我,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一步错步步错,他既然向沈宝璎倒戈,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或许从最初,他也只想一赌,或许又是真的对我有怨在心。可是到最后,也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后来也是你故意藏起了伽萨送来的东西,让我误以为他恨我至此,是不是?”我咬着牙,愤怒地盯着桑鸠。   他的眼神忽闪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我几乎被气笑了,又觉得十分地不敢置信。我真心待着的奴,生怕他被伽萨为难,百般地护着,又怕他在我走后无依无靠,替他寻个去处叫他安度余生,却不知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害得生不如死。   幼时我可怜过他许多次,又被他骗过许多次。没想到如今,依旧被他骗得输得彻底。   沈宝璎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看重身边的两个小奴,也知道从我身边下手,会让我毫无察觉又心痛不已。   可是桑鸠啊……我心中悲愤交加,他却又开了口:“既然公子回来了,奴也就没什么好瞒的。”   “你还做过什么?!”我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他望着我,轻声道:“容安不是自己跌进水缸,也不是王让人下的手。”   “是奴。”   我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雷惊着了。我失声道:“他与你共事多年,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并无错处。”桑鸠哽咽着,面上淌满了眼泪,“他只是想把实情告诉王,可是正巧撞上了郡主。郡主让奴溺死容安,否则便连同奴一道处死。”   “容安颇通水性,挣扎了好一会。是奴告诉他会好好照顾公子,他才肯将身子沉下去。奴就这样看着他在自己手里渐渐没了声息。”话及此处,桑鸠再也止不住泪,他开始抽泣,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奴对不住公子,也对不住容安。唯有容安的最后一句话,请公子务必信奴。”   “他说什么?”我努力克制着心绪,眼底还是不免一阵赛一阵地潮湿。容安枉死,我不知为他伤过多少次心,可如今才知道他究竟屈死在了谁手上。   他那样精通水性的人,被强行按入冰冷水缸中时该有多绝望。偏偏又是被桑鸠以我的安危劝着,连挣扎也不敢。   “说话!”我失态地冲桑鸠吼道。   后者肿着眼,口齿清晰道:“他说他并未对邹吕下毒,那瓶见血封喉自始至终都在他手上,故而小殿下亡故也与公子无关。”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直到一颗泪蓄在眼眶里,缓缓滚落面颊上。   不该说喜极而泣,甚至连半分喜也无。真相来得太迟,我已经成了今日的模样,遭遇了不该遭遇的一切。   那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因为我而死,我也挨过了每一次惩罚。该有的、不该有的,轮番加诸我身。九死一生后却有人告诉我,这竟是出于虚有的罪名。而在此之前,无人怀疑过着虚有之罪,也无人为我彻查过真相。   我像个在红尘里跌打挣扎的笑话,被人翻来覆去地玩弄、折煞,到最后得知真相已不是平冤,反倒成了更加血淋淋的折磨。   真相重要么?早已不重要了。   桑鸠起身,从褥子底下取出一封压得微皱的信。他抚摸着信纸,嗓音沙哑道:“剩下的话,公子大抵也不愿听奴说了。奴将这两年所知尽数写下,交由公子,不敢乞求赎罪,只盼望公子将来皆为坦途。”   他跪下,将散乱的发尽数别到耳后,又将面上的泪擦干了,再次毕恭毕敬地向我叩首。   “奴桑鸠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请公子裁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这样说,倒是叫我犹豫。”我抬手压在胸口,强行抚平了自己的心绪,“车裂、凌迟、炮烙……你想要哪样?”   “奴愿受世间最痛苦惨烈之刑。”桑鸠道。   我来回踱了两步,目光依旧牢牢拴在他身上。我恨他,又偏偏知道他有身不由己的道理。   他跟着我长途跋涉至此,屡经纷乱、命悬一线,又曾兢兢业业地服侍过我。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定不会让他好受。可如今,我偏明白了世间人多有难处,多是被命推着走。   他只是个奴。主子的话就是天命,纵然是恶,他也不得不做。奴的命轻贱,他不害人,便要被人害死。   我看着他伏在地上,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高高在上时,总觉得做什么都轻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临到自己落魄,又发现事事都难,人人都要欺负自己。我常以自己比作笼中雀鸟,而他又何尝不是一只本就囿于桎梏的鸟?   我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赐你死。”   桑鸠惊愕地抬起头。   “这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斗得头破血流,杀来杀去,好没有意思。”何况他只是个奴,哪里有斗的机会。   他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渊奴了。   他若是死了,我便真的无依无靠。不用便不用了,关他在宫里日夜抄经祝祷,余生赎罪,总比杀了他好。   我道:“我会留着你的性命,可我也不想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让你回来伺候。”   “你不杀我?!”桑鸠瞪大了肿胀的眼,良久,又凄哀地笑起来。他半哭半笑,几乎磨尽了自己的力气,“自第一次犯错,我便假想过无数的死法,却从未想过公子要放过我……”   “奴怎配?”他爬起身,似乎为我那一句话彻底崩溃了,疯癫地哭喊道,“奴这些日子日夜不宁,满心都是自己作的恶。太后、郡主,谁都能使唤奴,唯有公子真心待奴,反倒被奴暗害至此。奴这些年早已被自己恶心透了!公子愿意放过奴,奴却不想放过自己。”   他扬手拔下发髻上的长簪,在我拦住之前用力捅进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留恋,也未曾有过分毫的犹豫,似乎早已演练了无数次。   血飞溅出来,沾湿了我的衣裳。我艰难地向前,蹲下身看向他飞快失去血色的面孔。   “桑鸠!”我唤他。   “这个名啊……”桑鸠蠕动着唇,“总是被人念、桑鸩。桑鸩……桑鸠……”   鸩有毒,其羽入酒可害人性命。鸠无毒,不过一种小巧的鸟。   “你是桑鸠,并非鸩鸟。”我轻轻地说。他听见了,嘴角用力地触动一下,双眼就失了神采。   我搭上他的手腕,已经没了跳动。   鸠字似鸩,却并非毒物。一如桑鸠,他虽行错了事,终究也不是天生的坏种。   我对着他渐渐凉去的身体沉默许久,终于落寞地摇了摇头。   “且祝你来世安乐,千万不要再入宫闱。”我覆掌,将他的眼合上,“去做只畅游天地的鸟罢。”   作者有话说:   又下线了一个宝宝呜呜 第181章 误会   桑鸠去后,日子虽与前些时候无意,我却总觉得缺了些东西。梅花艳艳地愈发开了满树,将遒劲的枝丫攒得好似裹上了火狐狸毛做的围脖。   可是再也无人来簇拥我了。从盛夏走至隆冬,从花团锦簇落到孤身一人。   院落里洒扫的小奴不敢抬头,更加用力地用扫帚在地上磨出“唰唰”声。他们勤谨恭敬,只是不敢轻快地打趣,也不会亲和地缩在我身边烤火。他们是这宫里的奴,并非我的奴。   天阴沉沉地干冷着,没有一片雪花飘下。天不肯为他落泪,我在檐下悄悄地站了会儿,转身要回殿内。目光抽收时,宴月的身影从台阶上缓缓露出来。   他换了身体面的衣裳,颇有些不适应地挺了挺肩,又抻了抻袖子,似乎还不惯这一身精贵布料的束缚。   我飞快地打量了他这一身,又想起他堪称家徒四壁的居所,便知这并非他一人可以弄到的。他见我,腼腆地一笑,“主子!”   宴月快步上前来,随手将挡在路中的小奴推至一旁。小奴懵懂地抱紧了扫帚,俄尔又迅速低下头去。   “主子神色不佳,”他盯着我眼下布满疲惫的乌青,俯下身子,“是不是在宫中住得不高兴?”   我看着他,心中百愁骤起拧成了丝,却也只是无力地叹气。桑鸠留下的那封信,我看了多遍,方知这宫里里里外外多渊人中有多少人恨我,又有多少人联合起来要置我于死地。   其数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其中千丝万缕的弯弯绕更是一时难以捋清。   我乏倦、失望,又倍感伤怀,以至于哪里都不痛快。早起觉得粥煨过了火候,夜里又嫌炭火烧得不暖和,竟是更加念起了从前。   越是念,就越是失意。   “近来繁忙。”我抬眸看向他身上波光粼粼的缎面,伸手捋了捋,“你这身衣服……”   宴月微微直起身,准备向我展示他新换上的衣服。我的手指捻过缎面,忽觉得乏力,顺势将头垂下,抵在了他胸口。宴月身子一僵,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的手抬了抬,终究没有碰我的肩。他只是微微弓起肩,将我挡在了怀里。我道:“桑鸠也死了。”   “他是……他……?”宴月下意识想要安慰我,却也困惑,一时语无伦次起来。我叹道:“都不在了。”   “主子是为这个。”他恍然,话里带着些许了然与无处藏匿的失落,轻声道,“我在,主子,我还在。若是主子心里不高兴,或是想他们了,我就来陪主子。我和主子讲他们的事,讲他们瞒着主子的事,哄主子高兴。”   “是啊,你还在。”我喃喃地,躲在他撑起的一方小天地里努力地喘息,而后重新直起身子,勉力道,“也只剩你了。”我拂了拂衣摆,收敛起情绪,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伽萨让你来的?”   宴月点点头,“王……王叫我来陪主子,就住旁边那个空着的小屋子。”   我眉头一皱,“他让你住这里?”   这可是东君殿,宫里最尊贵的居所,伽萨那种性子居然会让宴月住进偏殿,还是我这里的厢房?   “是,王还给我置了许多新衣,赏了几箱东西。”宴月挠挠头,“他说叫人把那间屋子收拾收拾。我还想着,这深宫里住着,每日去局里当差都要走大半个时辰,又要上下长阶……”   我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又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间简洁却绝不粗陋的屋子,如此反复地将目光来回几轮,顿感无奈。   我道:“罢了,你先住着,差事我再去安排。”   “嗳。”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应了我的话,乖乖往那小屋子去了。我瞧着他的背影,也不自觉地挠了挠头。   -   “今日过得还舒心么?”是夜,伽萨殷切地来看我。他的目光很不乐意地绕过我,先去打量了宴月的居所,才勉强收起眼里的妒色,重新看向了我。他道:“这几日你都为那小奴的事怏怏不乐,我就让宴月提早进宫了。你们……你……今日有没有开心些?”   我立在门口,将领上的兔毛往脸上拢了拢,已将他面上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我不答,只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眼,道:“进来说话罢。”   伽萨的眉微微扬起,怕听错似的愣了许久。我一只脚跨进门槛,回眸催促他,“这门开着,暖气都跑光了。要么你就站在门口,我自己进去。”   他忙挤着进来,殷勤地将门阖上,生怕我变了主意把他赶出去。我看他难得手忙脚乱的模样,脑海里重新上演了白天的怪事,心中暗暗叹气。   “你这几日在想什么?”我拎起炉上的小壶倒了两盏茶,自己捧起一杯坐下喝了。伽萨目光掠过圆桌与几个圆凳,谨慎地挑了一个离我不近也不远的,也束手束脚地坐下,连外衣也忘了脱。   我观察着他如今的模样,只见他伸手去碰茶盏,随后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望我。在触及我目光的一瞬,他迅速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膝上,整个人坐得笔直。   我收回目光呷一口茶,生怕再盯下去,他就会局促得站起身不敢坐下。   “我就是想你高兴。”他说。   “于是你就这样把宴月弄到宫里,住进——”我隔空点了点,“那个地方?”   伽萨的金眸在眼眶中一轮,半是妒忌半是委屈。他嘟哝一声:“难道要拿八抬大轿去抬么?”   “什么?”茶汤在喉头一滚,我呛了声,失手将杯盏翻在了桌上。   见状,伽萨扭过头很不服气地看向别处,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将地毯盯出个洞来,方才咬着牙道,“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安排。”   闻言,我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偏偏茶汤呛在喉中不上不下,只能赤着眼干着急地用指节敲桌。伽萨眼睛一闭,狠心道:“屋子是简陋了些,我叫人重新修葺就是。旁的也会安排好,你还要什么都告诉我,我去做。”   话毕,他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丢下一句“我还有些文书没批完”,起身要走。未几却又舍不得地折回来,也不坐下,只是难耐地立在一旁。   我瞧着他那双眸子逐渐变得剔透水润,牙齿将下唇撕咬得渗出了血珠。   “你坐。”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摆手道,“坐。”   伽萨的眉低低压着,默不作声地重新坐在了椅上。他长叹一声,抢在我开口前道:“我明白我现在像个……像个妒妇。”   你那股醋劲什么时候改过呢?我暗自嘀咕一声,将茶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知道人走茶凉,远没有新鲜热乎的好。”伽萨说。   我心上一阵茫然,只好提起小壶给他倒了盏热茶推过去。   谁料他依旧不碰,愁眉苦脸的。我摸了摸下巴,将其中那盏凉茶倒去,只剩下两盏。   好了,也该满意了。我暗自思忖着,自信地抬起头。   伽萨的目光却追着那盏被泼出去的茶落到了火盆里,他面色有些发白,接着又因太热而闷出了细密的汗珠,两颊升起不自然的红晕。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口中反复念叨着“我明白,我明白”,背过身往门口去。他背影瑟缩,像极了受伤后蜷缩一团的兽。   “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实在忍不住追上去,伸手拉他的衣袖,“我是说我对宴月没有……”   伽萨的步子一顿,迷蒙地回头。我见他面色不大对劲,手指顺着他的腕钻入袖中在经脉上一按,他便支撑不住身子压了下来。   脉象沉缓、细弱如丝。   是大衰之兆。   -   主殿内烛火昏暗,白虹和青云分立在屏风后两侧,互相大眼瞪着小眼。我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个小手炉,仔细端详着伽萨平静的面容。   倏尔他皱起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滚落。我搭上他的手,他才逐渐归于平静。   “这殿内也太暗了。”我道。   “王自那场大火后……始终心有余悸,不愿近火。”青云道,“寝殿内不许点过多灯烛,外殿也要尽量地少。”   “这样暗,对眼睛不好。”我说。   话音刚落,白虹立刻点上一支烛奉上前,赌气似的瞟了青云一眼。   借着烛火,我更加细致地描摹着伽萨的眉眼。他面上的那股桀骛不驯已经被消磨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不尽愁云。   自明月台大火中受伤,他似乎一直都未能完全恢复元气。只是强撑着,也不知道在撑什么。   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有将自己埋在政事里,才能短暂地忘记从前之事。   伽萨的手轻轻勾了勾,将我从思虑中剥离。我抽回手时,他正缓缓睁开眼。   “眠眠……”他唤我,嗓音干渴。   我掀了掀眼睫,“你还知道醒呢。”   伽萨的眼突然涌出了几大颗泪珠,他一病就好似被人下了咒,脆弱得像春日里的薄冰。   “你是不是、盼着我死……”他泪汪汪的眼乞求地看向我,“我死了你就能得自由,就能和宴月……”   他噤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我无奈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也不会随便咒人死。”   他默默半晌,我猛地醒悟过来——他大约是觉得我不反驳后半句,便是坐实了他那胡乱的猜想。   我一手握拳捶在掌心,挥退了屏风外头不断偷瞄的两个小奴。大门一关上,我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与宴月之间什么也没有。”   伽萨爬起身,脑袋在空中晃了一道弧,又瘫软在枕头上。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眼里却透露出不信的意思。   “你不信?”我的右眼皮跳了跳。   伽萨犹豫几分,低声道:“可是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我迷惑着,突然想起今日与宴月短暂的一次相触。   果不其然,伽萨颇为伤心地说:“我看见你抱他了,眠眠。” 第182章 寒夜   我面上一热,心虚地将眸子转到一边去,道:“你看错了。”   伽萨喉头一滚,垂下眼不再说话。我良心作祟,不忍地去看他灰败的面色。他浓密的睫毛间或摆一下,搭在下睑上翘起了一小簇,随后又睁开,露出狭窄的一弧金色。   “既然你不喜欢他,何必让他呆在我身边?”我问。   他的手隔着被子搭在腰部的伤口,低声道:“桑鸠去了,你必然伤心。他跟在你身边,你会好受些。”   我道:“我竟不知你如此大度了。”   伽萨的目光低矮垂着,时而闪烁一下,“你高兴就好……”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已扭过头看向一侧,道:“宴月是好。为人忠心,什么都听我的。”   伽萨的手抓紧了锦被,死死地按在了伤处。我继续道:“我想要的东西,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夺过来献予我,可我从前却不识他的好。”   “而你,”我道,“你已经是一国之主了,却依旧给不了我想要的。”   他支起身,毫无血色的唇微微颤着,“你想要什么,我也能给你。”   “我要自由,”我扫了眼他执迷不悟的模样,飞快将眼瞥开,“我要你撇下王位同我远走高飞,你舍得么?”   他眼里仅有的一丝光亮渐渐消下去了,面上呈现出绝望而痛苦的神色,整个人轻轻地颤抖着。   虽是随口的气话,他的反应还是叫我大失所望。   我喃喃地,摇了摇头,“我在你心里从来不是第一等要事,我早都明白了,就是不死心。”我默然片刻,起身往屋外走,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   见状,伽萨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踉跄着跟在我身后。他虚弱却锲而不舍地唤我“眠眠”,声音苍白中透露着心碎。那块薄冰开始瓦解、消融,遗下满地冰渣。   “你从来都不肯站在我身边,”我转身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再也不信你。”   他的脚步戛然而止,逗留在原地不敢上前。他像个被丢弃在陌生之地的孩童,兜兜转转却不敢迈出一步,只是悲伤地望着我。   我错开目光,不知道他眼里难舍的神色究竟是在诀别还是描摹最后一眼我的模样。   “眠眠,”他单薄的衣服在寒风里被吹得猎猎,勾勒出了日渐消瘦的身躯。他摇摇晃晃地靠近,口中的声音微不可闻,“我抱抱你。”   我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双臂,低头朝着偏殿的地方去。他小心地拉住我的袖子,颤声道:“我想抱抱你。”   “你松开。”我被他的模样弄得心烦意乱,一面挂念着他并不康健的身体,一面又为自己觉得实在不值。仿佛化作了两缕魂魄,将我撕扯成了不完全的两个人。我心中开始作痛,怨恨而不甘地甩开他的手,“抱我?我重病之际为何不见你抱我?我将死之际为何不见你抱我?你如今在这里,还有什么资格抱我?”   伽萨的身子似乎被冻在了原地,他努力地喘息,滚烫的气息喷在我面上。他没有辩解,只是眸子里难掩的内疚透出来,让我心中复杂更深。   我兀自下了玉阶,步子快得几乎是在跑。寒风在耳边刮过,冻得我连骨都在叫嚣着痛。   待到独自立在了殿前,我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才猛地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失落与寂寥。   我搓了搓双手,漫无目的地在殿前打着转,脑海中浑浊一片。张口试图呵出一口暖气将冻僵的手指化开,仅有的一丝暖意也很快被风卷去。   我的双手是凉的。   我记得伽萨的掌心温暖而宽大。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把我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里了。   我垂下双手,筋疲力尽地往殿内走,却又缺乏勇气推开那扇门。门后的偏殿漆黑,没有一丝人气,像只大张着口的妖魔,要将我的性命吞吃殆尽。   我叹了口气,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只能失落地垂向地面。   一只手伸过来勾了勾我的指尖,随后将其整个包在了自己宽大的手掌里。我猝然抬眸,只见伽萨神思倦怠地托着我的双手,低头呵了口暖气。   他喘着气,神色恹恹,声音细若蚊咛:“跑得好快,我差点追不上你了。”   “你……”我想问他追来做什么,出口却只是嘤了一声,彻底卡在了喉中。伽萨的脸上泛着异常的薄红,整个人都烧得滚烫。他道:“是不是手冷?以前一到冬天,你的手啊、胳膊、身子,都是冷的。”   “我抱抱你,好不好?”他说着,动作唐突地将我按进怀里。一股暖流顺着他的身躯窜进我的经脉里,我眼眶一热,一瞬间失了推开他的力气。   伽萨沉重的呼吸拂在我耳侧,原本冰凉的耳垂也因此泛起了一丝暖意。我明白他烧得有些糊涂,又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追过来,却也无法开口说一句重话。   我解开外袍,披在他身上,毛绒绒的领就紧挨着他的面颊。几簇长而细密的毛撩进他眼里,他努力眨了几下,更加用力地用双臂裹住了我。   “你为什么不骗我?”我问,“我宁愿你骗我。你骗我说你愿意抛下这个该死的王位、带我去天涯海角,说你会珍重我。可是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   伽萨重重地咳嗽着,腹壁收缩,一小块并不平整的疤痕硌着我。   “我做不到,”他说,“我不敢承诺,我只会让你受伤。”   “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你以前那么敢豁出去,现在反倒连一个谎都不敢撒。”我的声音颤抖着,“你从前骗我骗得还少么?难道就差这一次么?你就哄我一次让我高兴不行么?”   伽萨的声音模糊,双臂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他将我整个人都拢在怀里,仿佛是个巨大的暖炉。   他轻轻地,嗓音低沉又不舍,“我不敢,眠眠,我真的做不到了。”   “我也想走啊,”他在我耳畔叹息,心中的无奈和挣扎显得真切又痛苦,“可是我走不掉了,眠眠。王位是个枷锁,我已经被拴在这里了。” 第183章 瘦骨   夜深风冷,我盖着条兔毛毯坐在摇椅上,不时睁眼瞥向一侧熟睡的伽萨。   只有病痛能让他老实。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烫得好似被刚烧开的水浸过。这若是把脑子烧坏了,或是把经脉烧断了,以后只能卧病在床可怎么办呢?   卧床也就罢了,若是人痴了,岂不更坏?   我摸摸下巴,正巧白虹托着药碗进来。我凑上去嗅了那汤药的味道,苦得能把人腐蚀出一个窟窿来,当即拧了拧眉头,“刚睡下,也不好强要他喝药。”   “嗳。”白虹应了声,将药端到一旁的几上,又用钳拨了拨炭火,“贵人可觉得冷?”   我道:“这么个大火炉在这里,我哪里会冷。”   他又应一声,退到了屏风外。我盯着那浓重漆黑的汤药看了许久,终于舀了半匙在眼前,踌躇地用舌尖卷了些许入口。   苦得我险些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我从前喝了那么多苦药,他吃点苦又怎么了?我忿忿地瞥他一眼,又将汤匙放回了碟中。   伽萨睡得很熟,又或许是昏了过去,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不断扑打着被褥,不见他有一丝动作。我撇下汤药,缓缓挪回了床畔,例行按住他的脉。   “那些文书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低声埋怨道,“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就是家里的狗新下了崽都要写上向王上请安,真是有毛病。”   “我才不管你。”我双手抱起手炉回了座上,一只脚刚落在脚踏上,脑中突然又蹦出个念头。   蹑手蹑脚地,我放下手炉,缓慢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薄薄的布料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腰上仍不平整的伤疤。蜿蜒成了个圈,随着腹壁的起伏而绵延成山丘的形状。   我垂眼打量片刻,将衣角小心翼翼地掀开,那片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块明显泛起白色的伤疤,经过缝合的伤口不规则地凸起,是山脉的模样。   它已经不再溃烂渗血,可任谁一眼望上去,都知道那里有一道经年的疤。   会隐隐作痛么?我看向自己张开的双手,纵有神医救治,它都不免生疼,仿佛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从前受过的伤。他大概也会疼罢,虫啮、火灼似的疼,再也不会好了。   我掖好被子,放轻了脚步在殿内徘徊,目光借着昏黄的灯火掠过架上的书画。   我见过许多伤者、病患,有的四肢溃烂,有的口舌生疮,更有甚者血肉模糊、不明生死。看着他们,我亦觉得 痛苦,好似一碗醋泼在了心上,酸涩却无奈。   而看着伽萨,心却好像被寒风剐过,裂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每一处都渗血,每一处都轻轻地疼痛。   书架上的典籍多而杂,更像是他寻常读来偷闲的书。我只以为多是些政论,却不想摆了满架的,都是渊文,譬如什么《渊人说》《江河杂谈》,大多是讲渊国风物之书,另有些闲书话本,大约是前朝人闲来无事写着玩的,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上。   随手拿起一册,引言又是书生爱上书香门第的小姐一类的佳话。我随手翻了两页,只见几句话被仔细地勾出,一旁落着两个字“牢记”。   再仔细一瞧,是说二人如何相处为佳。其中写道:“王生又想:窈娘蹙眉,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不喜阴雨矣。王生曰:不能使云销雨霁,为我之过。”   我迷惑地向后翻了一页,又是一则:“王生曰:窈娘不悦,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多愁善感矣。王生曰:不能使之展颜欢笑,为我之过。”   后又写道:“王生大惊:窈娘落泪,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失手碎盏矣。王生曰:暂且不谈,其无我之过邪?”   “这看的都是什么?”我嘀咕一声,唯恐被其迷惑心智似的迅速将书合上,却见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夹缝中落下。我捡起来对着光看,是从前伽萨给我画的像。   那只奸诈又滑稽的媒婆狐狸精。   画纸的周围已经被摩挲得生了毛边,氤氲其上的水痕将纸面染得起伏不平。耳畔的那朵红花已晕开,将面颊染作了大片的粉红。   这是从前在渊宫的御园里,他故意使坏给我画的。我把它压在了小盒的最底下,深埋进了明月台的梅树根旁,还是被他给刨出来了。   可惜我再也回不去渊宫,也回不去那个风和日丽、花团锦簇的御园。   我轻叹一声,将画像重新夹入书中。指尖一颤,却让那张画在空中打了个转,枯叶飘零般下落,偏巧落入了火盆里。   两三颗火星飞起来,在我伸手捞它以前,火舌就将那张薄薄的纸吞噬。   我心中“咯噔”一声,不安地看向了伽萨。床上人依旧陷入沉眠之中,我注视了火盆片刻,默默地将话本放回了原处,装作无事人飞速走开。   -   次日,青云进来与我附耳,说沈宝璎托人传话,想见我一面。   自上回见过后桑鸠,我原本满心都放在借着他那封剖白的信顺藤摸瓜,不过几日又被伽萨绊住了动作,反倒把她晾着了。在宫中被囚禁了足有一年余,她的心里应当也是十分焦灼的。   我打了个哈欠,径直去了明珠楼。   明珠楼一切如旧,我去时,沈宝璎正坐在檐下,仰着脸眺望无尽远的苍穹。冬日里的天穹灰白,在万明也同样如此。不时二三只雄鹰振翅划过长空,在她眸中划出一道弧。   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面色宁静而恬淡。半晌,她带着轻浅的笑意看向我,“表哥,你来了。”   她从椅上缓缓地由人搀扶着站起来,举止依旧端庄大方,身子却如竹枝抽条般消瘦。她已彻底脱去了过往少女的稚气,变得温和静好。   若没有从前的事,我依旧会觉得她只是颇有林下风致的大家闺秀。   “我就说表哥命大,”见我不语,沈宝璎自顾自地向前几步,朱红的唇一勾,仿佛噬了血,“一杯酒,根本要不了你的命。”   我眼里最后一丝伪作的和善随着她轻咬贝齿的动作瓦解,我道:“熬了两年,你视作囊中之物的后位可得到了?”   她淡淡地,拎起小壶倒出一盏茶,“表哥知道,这后位从来不是我的,彻底压垮你的也不是我。”   “可想置我于死地的,却真真切切地是你。”我开门见山道,“太后想要我死,你便帮着她作孽,可她终归没有护着你,也不会接你回渊京。宝璎,你究竟是为什么恨我入骨?”   提着小壶的手一顿,茶水便从盏中溢了出来。沈宝璎道:“表哥这样问,难道是真的不知道么?”   她将壶提高了在手中端详片刻,纤长的睫摆动如蝶翼,随后毫无征兆地将壶砸在了地上,汤水与茶叶散落满地。   “太后恨你,却平白无故地牵扯到我,表哥,我为何不能恨你?”她抬眸看向我,“若不是你,她不会将我送到这个偏僻遥远的破地方,让我背离故土、为她棋子。表哥,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么?”   “既然是贺加兰因送你来,你不恨她,反倒来怨我。”我的目光从软塌塌的茶叶上收回,“你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胆,你怎敢直呼太后娘娘的性命!”她身侧的侍女怒目圆睁,刻薄地指责起我。我微微侧过脸刚要打量她,白虹就已上前重重地掴了她一掌。   他恶声恶气地,“主子说话,你少插嘴!有什么事不如来和我说!”我扫他一眼,猜到是伽萨又提前下了什么令。   上了年纪的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掀翻在地,沈宝璎惊了一瞬,却也不曾过多地将目光停留。她道:“表哥,你真是傻得可爱,事到如今还在讲道理。你想要冤有头债有主,却忘了我还被太后抓在手心里。如此,我又有何选择呢?”   “你若是想,我自然能护着你。”我盯着她,“从你初来乍到之时便是这样。”   沈宝璎很不屑地嗤笑一声,“光护着我有什么用处?我的爹娘、兄弟,哪一个不是在她手里握着?表哥,你敢顶撞她是因为自己早就与她撕破了脸,又有万明国主撑腰,而我呢,我有什么?”   “我只有……”她怜惜地抚过自己的脸颊,指尖顺着光滑优美的脖颈往下滑落,最终将双手叠交在了腹上。她垂着眼,露出温驯又痛苦的神色,“表哥,我是个女人。这是我的筹码,也是我的把柄。“   我看着她近乎魔怔的神态与瘦削的骨,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同样是被太后拿捏在手里的人,连自己的一生都被毁去,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真正一见钟情的人手里。   沈宝璎也只不过是贺加兰因寻得的新棋子,被强扭这送来与我这造了反的废棋为敌,打得不可开交。不论谁胜谁败,她都是最后的赢家。   念及此处,我倒为这位死敌似的表妹与自己感到不值。   沈宝璎感慨道:“可惜啊,太后千算万算,却没算准她要我勾引迷惑的人,竟然真的不喜欢女人。表哥,你的命实在是好。” 第184章 玉碎   “贺加兰因的心思,若放在十年前还算有些用。”我道,“万明遍地都是美人,她送你来,恐怕不光是看中了你的容貌。”   我双手交合拢在宽大的袖里,指腹按在金环上,唤起埋在心底的仇。   “我竟没想过,你心里藏的是一把刀。”   沈宝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柔柔地落了片刻,待她挺直了脊梁,那一束纤弱的骨就更生出些坚韧。她的眸里已全然替作了淡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只是替自己争一口气,报一次仇。”   “贺加兰因对你做的事,却报复在我身上。”我道,“沈宝璎,你我与那兽台中的兽有何区别?不想着突出重围,却咬着我的喉管不放,让真正的罪首坐收渔利。这便是你想要的?”   “错了,表哥。你我并非兽与兽,而是兽与奴,一个死,另一个便能活。”沈宝璎笑道,“我想活,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地要了你的命。”   可惜她要的不仅是我的命。   她面上亦哭亦笑,复杂的神情在我面前扭曲、幻化,成了桑鸠书信上的遗言。   她是躲在阴翳中的毒手,趁着我与邹吕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一次一次地在暗地里捅下刀子。不过短短月余,令我被猜测、诋毁、防备,直到被彻底推入深渊。   “自小就听人说宫墙之内明争暗斗从不消止,可人心从善变作恶,从人变作恶鬼,我还是头一次见。”我道,“不知世昌侯与孟家姨母知道自己万分宠爱的掌上明珠成为了如今的模样,该作何感想?”   沈宝璎的神色在触及自己爹娘的一瞬有了片刻的动摇,而后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她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不光能保全自己,还能保全家人,必定也会欣慰。”   “手里沾满了人血,与外族勾结走漏消息害得边疆战士死伤无数,与外官合谋动摇万明根基。”我逼近几步,“这一封书信送到他们手里,他们大概也会为你欣慰罢?”   “表哥,你——”她的眼瞳缩了缩,飞快地扭头走到一旁。   “你害怕了?”我缓缓踱着步,从那侍女的面前走过去,“令桑鸠和容安自相残杀的时候,命人将见血封喉投入小淘儿碗中的时候,联合渊奴与御医一同给我下药的时候,你都不曾害怕。如今却害怕了?”   “表哥,你又比我好在哪里?”沈宝璎道,“你满心扑在王身上,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个能被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我是借着你的邪念将那孩子毒死,可王若是真心信你爱你,又怎会囫囵地相信你就是背后主谋?同样,就算是我窃取了万明舆图,可拿出假图哄骗、试探你的是王,不信你的也是他。”   “你该谢我,”她“咯咯”地笑,“谢我让你看清,你心心念念爱着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你是个恶人,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折磨你;而我,我的爹娘,他们永远都站在我的身后。”   “啊唷,我忘了,表哥早已经父母双亡,恐怕也没尝过被家里宠爱的滋味。”   白虹喝了一声:“你找死!”而她不以为意,眸子挑衅地盯着我。   我亦盯着她片刻,忽而觉得心中平静如水。   是啊,我从小就失了爹娘。可爹在时没给我好日子过,他在不在又有何区别?唯我阿娘可惜,但这世上人不肯好好待她,让她受尽了苦楚。如今,她应当投生在别家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了罢。   如此想来,感慨却也不必伤心。   “你在戳我的痛处么?”我问。   沈宝璎一愣,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   “我是没有爹娘疼爱,可我这人记性好,这些年受的小恩都记在心里。”我道,“这一路漫长,却也交上了二三好友,亦有人真心待我。”   眼前的白虹宴月也好,去了的容安桑鸠也罢。若将目光放远些,自然有山上的狐医,山下的百姓。未必没有人站在我身边,也未必无人愿为我后盾。   我心中缺失的憾事,早已在这些年历经的种种中被积少成多地补满,甚至更加丰盈,连魂魄也被编织得厚重。   “表哥,你不会放下了罢?”她不只是惊讶还是好奇,又像是恨我不争气似的,“你受的那些非议、折磨、羞辱,你要这样轻轻地拂过?表哥,你比我想的还要窝囊。”   我摇头道:“我并未放下,也不想放下。”   曾经遭受的猜忌、背叛,流过的血、落下的泪,同消失在我生命中的种种都深刻在我的骨上。它们是我身上永恒不灭的疤,我永远也不会遗忘的痛楚。   只是如今,我欣然地接纳了它们,篆刻在我来时的路上。凡我今日所获种种,皆为往昔刻骨铭心所化。届时回头望,也算是走过一段波澜壮阔的路途。   “若无过往,何来今日之我。”我走近了,她便惶恐地后退几步,“我从未忘却过去之事,自然也不会放过害我之人。”   “宝璎,被囚在宫中的滋味不好受罢?”我弯起眸,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也许你说得对,我是命好,不用被太后胁迫着做令自己痛苦之事。而你,摒弃了自己的良善和本心,得到自己所求了么?“   沈宝璎的双眸微敛,晶莹剔透的眼瞳顷刻暗了一半。被白虹钳制着的侍女虽伏在地上,却好似突然被言语刺了一下,她小心地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忙道:“姑娘,太后娘娘是疼你的啊。”   “我看你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白虹喝止她。我厌烦地瞥她一眼,白虹当即钳着她的下巴将头抬起来,那张染着了岁月痕迹的脸依旧留存着几分美人相,我道:“你是贺加兰因身边那个亲侍?”   她颇有些敌意地盯着我,又胆怯地向后躲了两下。   “你认得玉桃姑姑?”沈宝璎似无意地点出了她的名。   “玉桃,”我在口中嚼了嚼这两个字,饶有兴致地问,“你那位姐姐如何了?否则怎么轮得到你来万明?”   玉桃的脸陡然吓得惨白,扭动着身子从白虹手中挣脱,秀巧的鼻尖上挂住一滴汗珠。   与她朝夕相伴的姐姐,一同服侍贺加兰因的絮娘,早已被沈澜下令乱棍打死。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没了,这才轮得到她来。这差事恐怕还是她自己求来的,否则像她这样数十年也混不到掌事的宫女,却不会有更好的出路。   “从前跟在贺加兰因身边,玉桃姑姑没少照拂我,故而认得。”我从她脸上收回目光,“姑姑宅心仁厚,原以为此生不能再见到,没想到姑姑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躲着。怎么不来与我相见,是怕我招待不周么?”   玉桃喉中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呜咽,而后攒足了勇气似的冲我道:“我不怕你……我有太后娘娘庇护,我不怕你!”随后她飞快地泄了气,蜷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   “也是,毕竟她承诺过要接你回京。”我道,“可惜不知这诺言何时兑现?届时,我一定好好为姑姑饯行。”   闻言,沈宝璎身子猛然一颤,她唤道:“表哥……”   “你呢?”我道目光在天际周游一圈,终于在她面前站定。我道,“你是为了她这句话,才绞尽脑汁地想要了我的命罢?可两年前纵然我身死,贺加兰因也没松口让你回去。你的爹娘在京中盼了多年,也在贺加兰因手底下小心乞求了多次,却从未得到过一声许可。”   沈宝璎染上口脂的唇轻颤,眼里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姑娘,太后娘娘何时骗过你呢?”玉桃伸手抓住她的裙摆,“你想想,自进宫来太后娘娘哪日不曾惦记着姑娘?只是时候未到,是那贼王咬得太紧,才让渊国的兵马不能进城来接姑娘啊!”   “惦记?惦记着她身上那点儿可图之利罢了。若是真的仁慈,哪里会把人送到这个地方来?不如叫她自己来,总比远在渊国鞭长莫及的好。”我嗤了一声,“贺加兰因是什么人,在我身上做了什么事,你远比我清楚。”   “你这孽种……少在这里教唆姑娘!”玉桃急得面红耳赤,又遭白虹一巴掌掀翻在地。她捂着脸尖叫,殿外的侍卫头领忙跑进来问我的意思。我盯着她红肿的脸颊,摆摆手让人继续在外头等着。   我径自在小桌旁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看了眼,内壁光亮的一道弧,干干净净。我道:“事已至此,你若还想替贺加兰因遮掩着,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些事我多多少少都已知晓,今日肯见你也只是看在这稀薄的血缘上。你托人带话,也不只是为了让这贱奴与我说话的罢?”   回应我的是良久的沉寂。沈宝璎的面上逐渐恢复了麻木神色,她怏怏的,像被霜打过的一株兰草。   “你说的是,表哥。”良久,沈宝璎抬手擦去滚落眼眶的一滴泪,“也许她从没有想过要我回去。京城里的女儿那么多,除了我还有姝仪小妹,还有各家百十数的女儿,哪里非用得着我。就是配亲……”   玉桃负隅顽抗地再唤她一声姑娘,劝道:“你的名声要紧啊!”   沈宝璎的话突然止住,她咬着唇瓣,死死地盯着玉桃。   “我知道凭你的才情、出身,这里的人多是配不上你的。”我道,“细挑也挑不出几个人能与你门当户对。”   她久久无言,我抬眸,只见她盯着玉桃的眼中泄出几缕愤恨,而后者则紧张地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惑道:“难不成你在京中有心上人?”   “有没有,都回不去了。”沈宝璎再次揩去眼泪,“表哥,我说过,我是个女人。太后送我来,自然不只是为了迷惑国主,离间你们。”她悲哀地看着玉桃,一字一句道:“她想要一个体内淌着万明血脉的孩子,若万事顺利,她会扶他登上万明的王座。”   “姑娘,你糊涂啊!”玉桃悲愤地冲她喊,言语里透露出恨她不成器的意思,我给白虹递了个眼色,他一掌劈在她后颈,令她伸长脖子呕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奄奄地喘息。   我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骂道:“做她的梦!”   贺加兰因永远只想着把人塞到别人身边去,不论是我母亲、是我,还是如今的沈宝璎。在她眼里,容貌和身体是最贵重之物,也是最能轻易舍弃之物。   她也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本事。   猛地,我看向她。沈宝璎被我陡然凌厉的目光吓得一搐,我问:“伽萨根本对你无意,你跟了谁?”   “表哥猜得到。”她说。   寒风刮过,将她衣袖的一缕清香磨出了刀光。我拧起眉,圆润的茶盏在手中缓慢旋转。   她被困在宫中,见过的万明人也就那么几个。宫中都是些阉奴,侍卫虽能在宫中来往却到底人微言轻,血脉不纯。若想要扶一位新王,必然要有权柄在手,若无王族血脉,便要有权臣为后盾。   茶盏猛然停在我指间。   我清退了殿内所有人,唯独剩下我与她,及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玉桃。   “太后知道拉拢国主无望,想从权臣身上下手。恰逢邹吕与他心生嫌隙,又是万明众臣,若一朝风云剧变……”沈宝璎就这样立在玉桃面前,垂眸冷漠地盯着她,“太后说我长久在宫中,只要咬定这是国主的孩子,邹吕便能名正言顺地扶他为王,自己躲在幕后把持朝政,而太后亦能从中分一杯羹,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若是能将万明收入囊中,我还怕没有回去的机会么?”   “你就这样听她的话?这是毁人终身的事,你宁愿听她的话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丝么?”我一时瞠目结舌。   我单知道她与邹吕勾结多半是太后授意,却未曾想过是这样的“勾结”。   “我只是想回家,表哥。我想见爹娘,想见兄姊,也怕他们被太后刁难。”沈宝璎道,“我只是想要保住家里人,若是能以一个孩子保住全家人的安危,我做的这些事也就不算什么。表哥,或许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只能对不起你。”   “那孩子呢?”我又问。   沈宝璎细长的眉扬了扬,“当初表哥垂危,万明王一怒之下诛了邹吕九族,牵连了不少朝臣入狱流放。他既然无用,这孩子亦没有了生下来的道理。”   她轻轻地,“本就不该托生在我腹中的孩子,自然是随他爹去了。”   事已至此,我总算知道她先前的魔怔神情从何而来。   “姑娘啊,太后娘娘说了,只要接了姑娘回京,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呢?”玉桃用手捶着地,“你这样背叛太后娘娘,怎对得起她的一番心血?!”   这番话无疑是在沈宝璎的伤口上撒盐,她敛起短暂露出的柔弱,几步冲到玉桃面前,“姑姑说这话,还打量着骗我呢?姑姑是太后的眼线,她愿不愿意接我回京,姑姑会不知道么?当初是姑姑送我去与邹吕会面,也是姑姑传了太后的意思一次次用爹娘的性命逼我,如今口口声声依旧念叨着太后娘娘,可太后在何处?接我回京的车马又在何处?”   玉桃被她一席话怼得辩解都卡在喉中,气势消了七分,只能又搬出了贺加兰因作靠山。她道:“姑娘,你的爹娘可还握在太后娘娘的手里。”   沈宝璎闻言,悲愤交加。她咬牙道:“爹娘是因为我才屡屡受太后挟制,而我又因他们不得不对太后言听计从,好一出一箭双雕的计谋!可是姑姑,你当我过了今日还能活么?”   “你……你……”玉桃骤然醒悟过来,指着她长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表哥说的对,我囚在这里一年有余,日日被人监视,确实不好受。”沈宝璎转过身,“原以为戳中了表哥的伤口,你就会了结我的性命,没想到表哥还是个豁达的人。”   她乌黑的眸子转向我,“不过表哥也知道我做了多少错事,大概也不会放过我罢?”   我默不作声,注视着她重新走回了玉桃面前。她俯身,皓腕一折就抬起了玉桃的下巴,以一种未曾有过的凌厉模样与她道:“太后娘娘设的这一场好局叫我和爹娘都投鼠忌器,那不如就由我破局。我沈家的女儿决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她自以为能拿捏住侯府,我就与她贺加兰因斗一场,看看谁才是赢家。”   沈宝璎手上一使劲,玉桃便被推在了地上。她的目光飘得飞快,一会儿转到我脸上,一会儿盯着沈宝璎的裙摆。   后者立在我的面前,眼里渐渐地淡然。她望着我,忽而羞涩地抿唇一笑。   “表哥是不是觉得我说这话,还是像小丫头过家家?”她问。   但我知道这是她所能说出的最坚定的话,也是她所能在做出的最勇敢的事。   “我只觉得,不愧是世昌侯家的女子。”我道。   沈宝璎的眼眶湿润,她摇了摇头,“表哥如今苦尽甘来,能否替我给爹娘带几句话?”   我迎着她殷切的目光,道:“慢着。”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递到她面前。   乌黑的刀鞘在冬日迷朦的日头底下依旧泛起一道光,我道:“这是我父王的刀,按孟家的辈分算下来,他与姨父是连襟。”   沈宝璎犹豫着,双手将那把刀接过去,柔软的手掌握紧了刀柄。   我道:“听你方才的言语,这两年间也没少受委屈,用这把刀替自己讨个公道罢。”   -   随着短刀出鞘的声音,我转过身走开几步,站在檐下半步处仰脸看向天穹。   盖子似的压在人的头顶上,那外头会是怎样的风景呢?真的有神仙在九天之外看着么?若是他们看见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生死离别、阴差阳错,会出手相救还是作壁上观?   对宝璎这样的人物,又会判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未几,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惊得几只鸟从枯树上扑棱着翅膀飞走。它们一头扎入云层之中,再没有回来。   “表哥。”沈宝璎微微喘着气唤我。我回首,只见她身上沾满了血,双手和脸蛋却擦得干净。她道,“若你还能回渊京见着我的爹娘,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时一切安好。托表哥的福,平安喜乐。可惜宝璎不孝,不能赡养爹娘、承欢膝下,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我应下这几句话,问:“你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她柔柔地笑着,一如我初次见她时那样,“就愿来生托生在寻常人家,不再卷入这些悲伤的事里。椿萱具在,长乐未央,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颔首,击掌三下,白虹便托着一只小壶入内。   “这是……”沈宝璎只扫了一眼那酒壶,便知道了我的意思。她冷静地提起小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澄澈的酒液。   “宝璎,当初你怎样送我,今日我就怎样送你。”我道,“时候还早,可要人为你梳妆?”   “不必,”她轻快地将那杯酒饮下,“这是我亲手为自己报仇的证据,我就这样去,让人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表哥,谢你今日来送我,宝璎就此别过。” 第185章 赏梅   朔风猎猎,致使一树梅花飘散,零落满地。   似积了满地的雪,斑驳的腥红掺杂其中。我将一张写满人名的纸凑近了烛台,那承载着所剩无几渊人性命的纸顷刻间化为飞烬。   两年前的那批被沈宝璎笼络为线人的宫奴葬身大火时,我悲痛万分。今日却是我自己料理了他们的残党,收拾得干干净净。   干净到这白茫茫的宫里,只剩下我一个渊人。唯一的好处,便是往后不会再有天罗地网似的眼线盯着我。   我转了转眸子,目光落在桌上的小壶上。再一转,便见一双闪烁的金瞳。   那小奴不知所措地立在我面前,眼瞳边缘还带着最后一丝未及幻化的翠色。接替了御医位置的巫奴对着壶中茶水研究了半晌,道:“这应当是添了能使人双瞳变色的药粉,至于其中到底用了那几味药,臣愚钝,尚未能确定。”   “不急,”我道,“你且带着他下去休息。”而后又与那小奴道:“你也不必担忧,这药效不出三日便能自行消退,这三日就当我准你休沐,不必忙着来洒扫。”   闻言,小奴紧皱的眉心终于抚开,谢过我高高兴兴地要告退,临到门口又赶忙退了回来。   伽萨正立在门口,睨了他一眼。随后他快步到我身边,目光在周遭游走一圈未发现宴月的身影后,唇畔的笑意险些没藏住。他道:“我来看看你,眠眠。”   “哦。”我随口应了声,“你来的正好,我刚得个新鲜的玩意儿,也给你看看。”   “什么?”他迫不及待地凑近了,解去了臃肿的大氅往我身边坐。我瞥他一眼,招手让那小奴上前来。   “前些日子见了宝璎,她留给我的东西,置入茶水之中喝下能使人双目化为金色。”我说着,让白虹将一片仿制的薄金假面递给了小奴,“是不是很新奇?”   小奴的目光在我与伽萨之间飘忽了片刻,别扭地将假面贴在了自己脸上,又罩上了黑袍。伽萨看向他的眸子一缩,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在他脸上刮过去。   我道:“当初你查了多日的拓骨飞贼,并非从外部窜入宫中,而是本就一直在宫里。沈宝璎带来的宫人中有几个身手矫健之辈,飞檐走壁的功夫很不一般。他们服下这种东西,装作拓骨人在宫中搅浑水,末了烧去行头,待药效消退后便了无破绽。”   “竟是这样?”伽萨惊讶,从壶中倒出一杯灿若黄金的汤水,“真是好谋略,难怪当初不论如何也抓不到那几人的行踪。好眠眠,若不是你,恐怕这事如何都找不到破局之处。”   “你没想到罢?”我冷冰冰的,“我也没想到,靠着这些民间的小把戏,他们居然真的能把宫中的水搅浑。”   伽萨端详茶水的动作一顿,他望向我,我迎着他的目光道:“没想到你从那时就开始防备我。”   “我……”   一旁,白虹带着殿内小奴快步逃离的身影映在我的余光里,我看向外头满地残花,哂道:“你又百口莫辩了?”   “我并不是疑你别有用心,只是不想让你插手此事,以免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伽萨自知无可辩解,一时又被病气压了下去,“是我为了所谓大义,又叫你受委屈。可那时你病入膏肓,我怕一个不小心便让你被牵扯进来,若是因此加重了病情,又让我怎么是好?”   “我那时疑心过你为何非要将所有舆图全部收归宫中,放在勤政殿内。只是重病缠身,无力多想,今日一思索,竟是这样的缘由。”我语气淡淡,“其实藏在暗格中的舆图都是伪作的罢?”   “是。”伽萨坦白,“那时情况危急,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我站起身,同情地望着他,口中道:“你不想以真心待我,又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我的真心。伽萨,你真叫我失望。”   他跟着站起身,轻声道:“我那时是做了许多不该的事,可我以后再也不了。”   “有了开头,还怕没有第二次么?”我看了看殿内摆着的漏刻,细砂已落下了大半。我道,“你的身体还未痊愈,早些回去休息罢,一会儿宴月就回来了。”   伽萨杵在原地不肯抬腿,不情不愿地道:“难道他还能赶我走么?眠眠,我以再也不骗你了,我保证。”   “哦。”我说。   他再没等到我下半句话,又想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刻,他问:“眠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用指间戳着漏刻的壁,将那些粘在壁上的细砂如星辰般抖落。他的倒影被弧壁拉长,像条黝黑扭动的蛇。敲了片刻,我直起身,“好啊。”   “真的?”伽萨上前几步,刚要开口,我又道:“你若是实在想,给我做小也行,我给你排个号。”   -   “主子,我刚看见王出去,他还瞪了我好几眼。”宴月趴在桌上研究一支通体漆黑的长管。浅金色的发不断垂落额前,他随手一捋,额上就多了一抹黑。   我凑过去朝那长管里瞧了好几眼,随口道:“我今日让他做小,他不高兴。”   “王是国主,肯定得做最大的。”宴月问,“做小是什么?”   我沉吟片刻,委婉道:“就是……我和他和个半好。”   “能和一半好也很好了,主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宴月又低下头开始盘弄那根长管。他的一只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因而多有些不便。但他那双眼里却熠熠生辉,甚至露出些许堪称贪婪的神情。   我道:“就是你的差事,恐怕又得往后拖拖了。”   “主子肯帮我安排,我已经很感激主子了。”他道,“就算只是擦砖我也高兴。”   我道:“这怎么行,要找就找最好的。我身边就剩你一个了,若还过不上好日子,岂不是我无用处?”   闻言,宴月面上漾起浅浅的笑,“那我全听主子的。”   说罢,我自己却抿唇苦思起来。他是忠诚,愿将自己的一腔真心托付。可我从前何尝不是这样,可惜那人捧不住,白白落在地上沾了泥。我思忖着,宴月先前不明不白地失踪,如今也不好直接回暗卫那里去,何况手又受伤,人未必肯听他的。   要说继续当个乐伎,他的手不方便再按笛孔,自己也未必肯再去那个地方。   若是我能养着他就好了,偏偏又不想轻易地与伽萨道一声“没关系”。   正想着,宴月手中的长管突然发出一声响,仿若惊雷炸起。我忙追着声响去看,只见不远处的矮柜上多了个小洞,周遭炸得焦黑一片,仿佛真被雷劈了似的。   我好奇地跑上去查看,却还未等我到那处,矮柜已经“支呀支呀”摇晃两下,自行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你这是个什么宝贝?”我又惊又喜,重新凑上去看。那黑管上冒着烟,弥散出一股浓重的怪味,宴月伸手一挡我垂下的发,“主子小心,这东西怪烫的,会把头发烧焦。”   我垂眸一看,他虎口处已红了一片,烫出了两颗水泡。我一皱眉,让屋外的白虹取来药酒。他犹豫地往外头观望好几眼,才做贼似的猫着腰溜过去。   待他取来,那两颗水泡已经鼓胀起来。我一面沾了药酒往宴月手上抹,一面继续瞄着那长管。   “主子这样,王会不会生气?”宴月问。   “大概会罢。”我想起白虹那做贼心虚的模样,道,“他生了气,出些汗,没准就退烧了。”   他“唔”了一声,偷偷抬眼看向了门外,“要不我自己来罢,主子坐着就行。”   “你怎么来?”我问,“你那条胳膊尚无知觉,怎么给自己上药?”   他又“唔”了一声,彻底不安起来。   我捏着他不断扭动的手,终于不满地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卑微地看着门外。我转过头,果然又是伽萨站在门外。   不及我开口,他便道:“我路过。”   我放下药酒,立刻有个身量瘦小的女奴窜进去,大声道:“宴月哥,我来给你上药罢!”   我回眸瞥了眼那动作局促的女奴,叹了口气走到门前。伽萨面上绷得铁青,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他突然就萎靡起来。   “什么事?”我问。   他问:“宫里的梅花开了,我来问问你想不想去看看?”   -   确如他所言,梅园里开了数百株艳艳的洒金梅。可惜今年缺了一场大雪,就连这样盛大的梅花也少了几分韵味。   我握着手炉,肩上披着伽萨递过来的兔毛斗篷。他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仿佛只是个跟从。   “我还记得万明从前下过一场大雪。”我道,“那年皇叔宣我回京,你我在雪地里打了好一场雪仗。”   伽萨似是没想到我会提起往事,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我将手炉换了个方向,立在一株梅树下,“我也记得那年宫宴,你在梅树底下抱我。那晚是我第一次将身心都托付给了你。”   “你还记得?”他终于追上前来,“你还记得。”   记得。   所以我也清楚地记得,一对恩爱非常的鸳鸯是如何走到那样的境地,这其间的失望、伤心、痛哭流涕、撕心裂肺,都清楚地烙在我的心里。   每每想起,心里只觉得更加叹息。   我抬眼,觉得今夜月色格外刺眼,叫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可那又如何,我早在心里描摹过成千上万遍的容貌,纵使看不清也记得一清二楚。   “我怎么会忘?”我道,“可我记得又有什么用?囿于过去不是好事,对我是这样,对你大约也是同样的。”   “不是的,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伽萨道,“我不信就这样改变了,眠眠,我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还有我的,对吗?”   我踮起脚靠近了他,那双金瞳眨了眨,他垂下头与我额头相抵。有一瞬间,我看清他眼里充斥着的渴求、期盼以及浓烈的爱意。   我不知他是否看清,我的眼里是惋惜。   “我记得自己从前踮起脚,都是在吻你。”我道,“可是今日不想了。”   伽萨的气息颤了颤,发出一声轻叹。他只是将手环上我的腰,试图将我拉得更近些。   “我走以后,你追查过真相吗?”我抬手抚上他的面颊,“当初你弟弟的死蹊跷,你有疑心过一丁点儿么?”   “伽萨,你知道么?害死他的不是我。”我哽咽道,“不是我下的毒,也不是容安。可是为此我付出了什么?我的这双手、我娘的琴、我苦苦维持的自尊,还有我一直以来想要抓在手里的爱……”   他抓住我的手,贴在了心口。他的掌心依旧滚烫,皮囊下的血液翻腾。   “你怀疑过一点么,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念头?”我的心浸在酸海里,“我为此内疚了两年,如今才知道并非是我的错。可真相早已经不重要,它来得太迟了,它让我失去了一切,让我以罪人的身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就算今日洗脱冤屈,我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我道:“其实你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对么?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做出恶事也不足为奇的坏种。”   我试图收回手,却被他牢牢地抓在了手心。他的指腹从我指根套着的金环上划过,随后抬起眸,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我怀疑过。”   伽萨小心地摊开手掌,托着我曾经被砸碎的双手,“我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从前在渊京的流言蜚语不信,后来的诬蔑构陷也不信,我从来都不信。”   他的手掌重新缓缓覆盖在我的双手上,“你走以后,我的天都要塌了。我不想疗伤,不想听政,只想和你以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可后来我意识到不该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所以我从颓唐里醒来,爬起来彻查从前的事。”   “那你……”   “我查清楚了。”他郑重其事地,又带着几分激动,“我查清楚了,我知道是你沈宝璎下的手,也知道她和邹吕里应外合,我都知道。”   我的眼睁大了,“所以你囚禁沈宝璎是因为……”   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本想杀了她,又觉得让她死得太过容易,而不久之后我就碰见了狐医。”他道,“其中有个人,身形很像你。”   “那你拔刀做什么?你不许这世上有人长得像我?”我问。   他摇头,“我当是有心之人照你的模样培养了替身,想送到我身边来,又偏偏是那样的方式……”   那样的方式?不就是走错了门么!   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我只是走错了!”   “也是,”他的睫毛垂下来,将眸压成两道新月。他抚上我的头顶,“所以我又想着,会不会你还在。”   “我得把沈宝璎留着,我要告诉你,你是冤枉的。”   我张了张嘴,还是扭过头去,双手从他的掌心滑落。   “就算如此,一切都太迟了。”   我双手搭在一起,无言地端详了许久。手心的温热逐渐被寒风卷去,手指悬在空中不断颤抖着。   “你看我的这双手,总是不受控制地发抖。”我惋惜道,“我再也弹不了琴,也画不了画。如今就连字也写得丑陋无比,不堪入目。”   “而我的眼睛,”我仰起脸,“你看得见这道疤么?已经不会痛了,可它当初是怎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我至今刻骨铭心。”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他道,“是我的错。”   我叹了口气,勉力笑道:“不是的,只是缘分不够。”   “这两年我跋山涉水,走过了许多地方,也看过了许多人。”我离开他的怀抱,独自在梅树下漫步,“或善或恶,或是善恶掺半的,我都见过,比我可怜许多的不在少数。原也为自己愤愤不平过,可看着看着,便觉得世人都过得太苦。”   “也觉得,自己的爱恨其实并没有那么值得一提。”   “眠眠。”伽萨唤我。   我笑道:“我曾经恨你,恨你不肯偏帮着我,不肯时时刻刻护着我。可如今,今日,我却放下了。只是我娘的琴毁了,我的手也废了,哪里还能回到从前呢?”   伽萨道:“可以的,眠眠,只要你肯……”   “我不恨你,也不想再拘泥于过去。”我的目光跳过他,望向天空上明亮的月亮,“但我会陪着你,会去向百姓陈情。若你想,我就继续做那明月台的主人,但也仅此而已。” 第186章 更衣   立在宫门前时,我从未想过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居然能以薄薄几句言语就消了百姓的顾虑,安定了人心。   “王后还会来民间巡幸么?”有人问。   我道:“会的。只是前段时候不慎染病,卧床多日,如今好转,特意谢过诸位的挂怀。”   借着立在众人面前的工夫,伽萨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他将我的手裹在掌心,我动了动手指,也握住了他的手。   猛地,我感觉到他的脉搏在疯狂跳动。   待简短应过百姓的话回宫,他依旧不愿意松开我的手。也不言语,只是在上车时悄悄观察着我的神色,随后继续装作无事地握着我的手。   可我偏偏察觉到了他心中强烈的不安。   “想握便握着罢。”我道,“只是别捏得太紧,有些疼。”   “啊,好、好。”他连忙松了手上的力道,“你上次说的事,我想过了。宴月喜欢研究暗器,兵部那儿正好在增设军械所,我让他到那里去。不用如何劳动,就老老实实地研制他那些新玩意儿,再交给人去做就行。”   我满意地点头道:“多谢你。”   伽萨勾了勾唇角,“你还想要什么,我都去做。”   “倒也没有什么了。”我道,“弱实在要找件事儿……”   “你说。”伽萨凑上来,侧着脸专注地听。   我道:“既然宴月有了差事,就让他搬出去罢,找个合适的地方让他住着。”   “好啊,这好。”他听了,果然高兴起来,仿佛解决了一道心头大患。   我问:“伽萨,你当初分明不喜欢宴月,让他住在我身边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只想哄眠眠高兴,”他眸色沉沉,片刻又亮了起来,“至于我,就当小罚罢,我也该受着。”   “回贵人,王每晚都抓耳挠腮得睡不着觉,差奴悄悄去打量了好几回。”青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就怕贵人有了新欢,真的不要王了。”   “混账,还不住嘴。”伽萨陡然肃穆了神色,转脸向着车外的人影骂了两声,又和颜悦色地转回脑袋,“我这人的德性就是……”   我笑道:“醋王。”   他也笑道:“眠眠说是便是。”   明明是和谐温馨的场景,可无意间四眸相对时,彼此都局促地错开了目光。   微妙的隔阂悄然生长,他抚过我的手背,轻轻搭住我的肩。我暗自叹气,歪过身子靠在了他的肩上。   -   日子一晃便到了来年开春,难得有了春拂大地的景象,我也舒散了懒怠整冬的筋骨,亲自踏入了伽萨的寝殿。   他正立在架子前翻找什么,一册又一册书翻开,又伴随着“啧”“怎么没有”的声音,重重落在了一旁青云的手上。   他的双臂上已经堆了十数册厚重的书,一脸无奈地向我们投来目光。白虹“咦”了一声,我故意道:“你去帮把手。”   白虹得令,极其不愿意地走过去,步子倒是迈得飞快。   “你来了。”又一册书落在青云双臂上,伽萨眉间愁云不散,暂且搁置了手上的东西来陪我,“坐,今日想吃吃桂花糕还是盐渍梅子?”   “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忙你的去。”我探头望过去,“找什么呢?”   伽萨捏了捏眉心,无奈道:“先前收着的一张画,不知给我收到哪里去了,现在到处也找不着。”   我接过小奴奉来的茶,盏缘抵在唇边刚要喝,他的话却骤然钻入我的耳朵,拽出一段记忆。   他找的那幅画,不会是……   “什么名画这么贵重?”我笑笑,呷一口茶入喉,“难不成是名家所作?或是古画?”   “是我自己画的。”伽萨叹了口气,“便是当初在渊国给你画的那张,我从那个小盒里找见的,算是往昔留下的念想。”   果然是被我失手掉进火盆里的那张。   我讪讪地,“那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找不见就找不见了嘛。”   伽萨望向我,大约是以为我不留恋过去,也借故提醒他不许再念着从前之事。   毕竟是我搬出了一大套说辞,告诉他不要囿于过去,还说了些“仅此而已”的话。   “我只是……很喜欢那幅画。”他喃喃地,而后很快掩起面上的留恋,道,“不过既然是眠眠的画像,眠眠说如何便如何。”   “喔……嗯。”眼看着他的话音落下,我却想不出有什么言语来答他,只能仓促地应了声。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蔓延在我们二人之间,一点点将若有似无的温存驱尽。   他小心翼翼地爱护着我,依旧生怕我有一星半点的不高兴。而我因他的谨慎低微而不知如何自处,只能与他相敬如宾。   这样真的是我想要的的么?   我低头盯着那盏茶,又用力地眨了眨眼。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何必又要陷入从前那样的情状?我待他好,可似乎又要在相处中渐渐的——   再次对他生出情愫。   “我……我突然想起些事,我先告辞了。”我有些仓惶地起身往外走,伽萨跟在我身后道:“眠眠,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脚下的步子越发慌不择路,一个不留神就撞在了门板上。   端在手里忘了放下的茶盏扣在身上,打湿了初春刚制的新衣。好似一片莫名的心意,彻底撒了欢地四处氤氲。   伽萨扶住我的肩,靠近了检查我额上撞出的红印。他双唇微微撅起替我吹了吹,顺道把春风吹进了我心坎里。   我别扭地推开他,却没有力气迈步,只是像幼时犯了错那样立在原地,不安地扣弄着双手。   “眠眠,你坐一坐,我让人给你取套干净衣服来换上。”相较之下,伽萨倒是比我更加自如。他拉着我坐下,让白虹去取来一套罕见的杏色衣裳。   柔嫩鲜艳的色调映着我的脸,几乎晃进了我眼里。   “我又不是小孩子,穿这么嫩的颜色做什么。”我嗫嚅着,“我穿件绿的好了。”   “虽说过了年,春日里穿得鲜艳些也好看。”他道,“明日我带你上街,街上那些少男少女穿得才叫艳丽。不过眠眠肤色白嫩,穿起来比他们都好看。”   我看着那件衣裳片刻,思绪已在脑中绕成了团。伽萨拍了拍我的肩,只当时我碍着他在场不愿意穿,“那我出去避一避。”   “你不避也无妨。”我道,“反正你都看过了。”   方才还在整理书架的两人又识趣地跑开了,我瞄着伽萨,磨蹭地解开衣带。他自觉地挪开眼,又实在抑制不住般偷偷瞥过来。   就这样,我们二人的目光在空中打了个照面。   他慌忙移开眼神,于是我便看着他的目光往下挪去,在我刚露出的肩头点了点,随后就如误入网中的鱼开始四处乱窜。   我双手一松,外袍便滑落在地。他面上一红,突然捂着眼转过了身。我摸了摸耳垂,那里亦烧得滚烫。   “有什么好躲的,你不是都看过了么。”他背过身不可能看我,越发弄得我心中慌乱,三两下将脏衣脱下,他偏偏在这刻转过来。   “我……我还是出去……”伽萨的舌头开始打结。那股羞涩的红已然浸透了他的肤色,完全地显露在了面上。   我皱着眉披上外袍,手里握着腰带堵到他面前,“你为何躲我?”   “我没躲,我就是避一避。”他涨红了脸,说话磕磕巴巴的。   “我知道我身上有许多疤,不好看了。”我盯着他。   “好看……好看。”他面色通红,几乎酿成了酱色。随后深吸一口气,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才将目光真真正正地落在了我身上。   忽地,他闷哼一声,抬手死死地按住了鼻子。   从他用力得发白的手指间,一股温热的血液缓缓渗了出来。   他本就通红的脸因此而烧得更加厉害了。   我撇了撇嘴,借着挠头的动作用手指擦过耳垂。是烫的,但必然没有他那样烧得人都要着火了。   真当我暗自腹诽时,伽萨已飞快地找到了帕子,将面上的血擦得干干净净。可行走间,柔软轻薄的裤子还是将他的窘迫暴露了。   我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赶快挪开了视线,远处的铜镜里却映出了我逐渐充盈血色的脸蛋。   我搓了搓脸,快步走到他跟前,将衣带往他手里一塞。   伽萨拿着那条刺绣精细的衣带,另一手握着沾满鼻血的手帕,茫然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我好看么?”我道,“那你替我系上好了。”   “啊?”他喉中轻轻一声,却不是我想象中的兴奋,而是极其扭捏地蹲下身,双手绕至我的身后。   随着手指在我腰上一寸寸地丈量,隔着衣物摸索在皮肤上的感觉让我有些发麻。冷静下来时,我才发觉将自己置入了更加窘迫的境地。   我的脸开始无止境地发烫,似乎随时都要烧穿我的皮肤。   而伽萨的双手亦颤抖着,动作青涩地将我的衣带绕紧,然后咬着下唇,将脸凑近了研究如何系紧。   从前那般轻浮而游刃有余的他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懵懂青涩如少年的他,鼻尖上甚至因为着急而沁出了薄薄的汗。   “罢了,还是我自己来。”我咬牙推开他,他却反倒扑上来,很不好意思地道:“马上就好了,眠眠。”   我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心中突然发笑。望着他渴求的目光,我还是没能躲开他。   “好罢,就这一次了,你快些。”   伽萨的目光逐渐从情迷意乱中恢复了清明,他认真地摸索着,而我正巧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   我努力地呼吸,期盼着赶快将面上的红色消下去。未几,他终于系好了衣带,扬起脸冲着我笑。   我刚要张口夸他,青云便在外头敲了敲门。   “禀王上,拓骨人又卷土重来了。” 第187章 过节   “王说明日带贵人上街,”是夜,白虹小心翼翼地抚过几件精绣的衣衫,生怕手上的茧和倒刺勾坏了那针脚细密的纹绣,“贵人喜欢哪件?”   我的视线略微一偏,从书页上挪开。   “你没听青云说么,边境又要乱了。”我道,“两年前金甲伤亡惨重,边陲百姓后撤了三城,也不过是险胜。他如今哪里还会有心思上街?”   白虹道:“贵人别这样想嘛。其实万明哪年不在打仗?不过三天两头地起些冲突,这次也未必就是要出兵的架势。”   “这不一样。”   伽萨这两年伤病不断,万明虽向好,多多少少还是被先前与拓骨人的一仗中伤。他需要这个机会来重新立威,万明也需要大胜以振人心。   有了上次频频惨败的事,若是真闹起来,他应当会亲身赴战场罢。   我合上书,望了眼挂在架上的那件杏色外袍,起身去剪了烛芯,轻声道:“指望他带我上街,还不如靠我自己做梦。”   -   次日,白虹果真没来唤我起身。我兀自盯着渐亮的窗外看了片刻,心里不免还是生出一丝落寞来,拉过锦被掩住半张脸就翻身朝内侧睡去。   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待到刺目日光洒在面上,将我硬生生晃醒了。我心中莫名地恼,弓着身子翻来覆去地躲,俄而那道光被挡住,我挪了挪,总算揉开了眼。   伽萨宽阔的肩挡住了日光,他正垂眸看着我。   “你……你怎么过来了?”我惺忪着眼爬起身,“来了很久么?”   他道:“说好今日出宫玩,结果看你实在困,略坐了一会儿。”   我动作一顿,嗓中憋出一句心虚的“喔”声,“我当你今日忙着,没空过来。”   他笑道:“说好了陪你,再忙都不能失约。”   我听了,默默的不说话。正巧白虹将几件衣衫都捧过来,我的目光从其中那件碧山色的袍上滑过去,道:“正好,你替我掌掌眼,哪一件衬我?”   闻言,伽萨假作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后如我料想那般拿起那件水红的衣裳。   “你肤色白,这个衬你。”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一眼,“像桃花。”   三月里,桃花是该开满山坡了。若在渊国,此时必定有无数年轻男女上山去赏花,还要拜桃花娘娘,求一段天赐的姻缘。   我道:“可惜万明没有桃花。”   “你若是不喜欢,”他估摸着,“还是挑件你喜欢的穿上。”   我摇头,唤白虹替我披上那件水红的外袍,“你挑的,必然是适合我的。”   “可惜万明没有桃花,”我道,“我穿给你看罢。”   -   万明的春日是很不一般的,与其说赏花,不如说赏人。   这里的少男少女各个打扮得较花更艳丽,各色鲜亮的布匹都制成衣衫穿在身上,富家子弟额外配上奇珍异宝,在逐渐浓稠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在集市里穿梭,街头小贩敲起挂了铃的手鼓,他们便挽起手来旋转着起舞。长发与飘带在空中扬着,浓重香粉味随着激烈的鼓点渐渐升腾。   不知是谁带头吆喝一句,便有人扬声唱起一支古老的长调。声音穿透大漠的黄沙,被磨砺过的沙哑声音与清脆歌喉编织一处,仿佛唤起了万明人沉寂多年的魂魄。   我下了车,专挑人少的地方走,还是不时被人撞得一趔趄。伽萨眼疾手快地将我捞进怀里,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隐隐作痛的左肋上揉了揉。   “三月里,万明人都要过节。”他护着我挪过去,背对着那些欢悦的男女,不时被推一把,“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且让他们放肆玩一次罢。”   “我没觉得不好,新奇得很。”我踮起脚观望着,突然从背后伸来一只胳膊,攀住了伽萨的手臂。   他也一愣,越来越多的人挤上来,嬉笑着把他拉入起舞的人群中。此时那些二三起舞的男女已里里外外地围作了圆,彼此勾着手兴奋地转起圈来。   我努力地在无数攒动的人头里寻他的身影,一不小心花了眼睛。低头揉时,又不知被谁拉了一把,亦加入了他们隆重盛大的节日之中。   这些人如同海浪,欢笑着,呼啸着,将越来越多的过路人卷入队列里。有万明人,也有相貌各异的外族人,或跃跃欲试,或满脸茫然,皆不由自主地被拉着跳起了舞。   我有些窘迫地学着他们的步子,不时向前撞一下,又向后踩一脚。来回几次他们非但不恼,反而“咯咯”地笑起来,教训似的在我脸上轻轻捏了一把。   我不好意思地搓搓脸,低头时却也不自觉地勾起唇,与他们挽起手继续蹦蹦跳跳地去搜罗躲在角落里偷偷打量的异族人。   待到一曲舞毕,已日薄西山。他们呼啦一下散开,各自又找起了舞伴。   我立在原地喘着气,面上笑容随着四处寻找伽萨的目光不断挪动而逐渐僵住。人太多,我们像两尾被浪冲散的鱼,谁也无法找到另一个人的踪影。   四周的小贩殷切地跟上来向我展示他们兜里的好宝贝,我却无心落目,只是焦急地在集市里转来转去。   这里实在太大,我又不熟地形,几次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又匆匆地往回走。   直到一旁的小贩将我拦住,问我要不要一支仿渊国样式的钗。我心烦意乱地随意瞥了一眼,口中道:“好看好看,别给我……”   “把这几支都包起来。”身边突然传来个声音。   我回眸一看,伽萨额上挂着粼粼的汗意,显然是刚刚找到这里。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陡然放下,浑身的戒备与警觉都卸去了似的,上前几步几乎要扑到他怀里,未几又连忙停住了步子。   “买这个做什么?”我被脚下一刹弄得浑身不自在,随口嘟哝着。   “你说好看,”伽萨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他转头对着小贩重复道,“好看就买,都买。”   我道:“这都是姑娘家的东西,我又不好意思戴,才不要呢。”   闻言,伽萨拿着那几只包好的、琳琅满目的钗沉思了片刻,弯下腰哄我道:“没事儿,我们回去偷偷戴。”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生病了,不过现在已经好啦 第188章 坠子   黄昏之始,伽萨在僻静处与青云交代事项,我独自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手里握着串粗木串着的烤肉,无言地吃。   城中的热闹随着日头西斜而褪去,竟要比退潮还快。此时日轮迫近了沙丘,无端生出一股荒凉的意味。   我静静看着远处伽萨的身影,落日讲他的影拉得斜长而寡瘦,像一柄利剑插入地面,可我却怕一旁的墙柱坍圮,将他彻底砸断。   我不由地想起方才他在人群簇拥下玩弄飞镖的模样,臂上结实的筋肉不时拉扯一下,轻而易举地将手中流星镖飞掷出去,次次正中那圆盘,赢下满筐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他想证明什么?证明他已痊愈,能与拓骨人一战么?   我不自觉咬紧牙关,握住木串的手开始不自然地颤抖,扑面而来的香料传入鼻腔。我肩头一耸,打了个喷嚏。   “可是觉得冷?”伽萨不知何时就飘到了我身边。他将手搭在我肩上,自顾自地念叨着,“虽然开了春,寒气还是料峭。”   一件外袍便披在了我身上。   我道:“不小心将香料吸入了鼻子,你尝尝这个就明白了。”说着将剩下那半串肉递了出去。   见状,伽萨乐呵呵地弯腰凑上来,一手顺势握住了我的手,从串上咬下一口。   我抿嘴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总感觉眼窝要比从前还深。忽地,他的眼睫如小扇似的一掀,金瞳从我面上浅浅扫过去,双眸突然就弯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   他脸颊一侧被撑得鼓鼓囊囊,口齿不甚清晰地道:“眠眠喂我吃的。”说罢,他伸手将我从石头上抱下来,捞起一只手团在掌心里。   “这有什么。”我嘀咕一声,被他带着往马车处走。   闻言,他偏了偏头。嘴上虽不曾言语,身子却悄悄向我身边挨过来。我垂着眼偷偷瞄他腰上的伤口,又看向远处几乎压垮了两匹马的大箱子。   “怎么买了这么多?”我问,又猛地想起了先前的场景。   晟都城中的集市星罗棋布,满目琳琅几乎叫我看花了眼。伽萨身为国主,自然也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只要我的眼睛往哪一瞥,他就立刻掏出了钱袋子,一来二去恨不能将人的摊子都搬空了,害得我最后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万一有你喜欢的,我就都拿下了。”他道。   “挥霍无度。”我说。   他“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双手托着我上了车。我再次扫了眼那箱子,心上突然生出个好主意。   虽说我用不上,总有人用的上。   我可还记得,有个人天天攒着钱,就盼望着攒够了礼去聘山下的姑娘。   “既然是你送我的,”我的眼睛转来转去,挨到他身边,“那我可就拿去借花献佛了。”   伽萨突然警觉起来,像只炸了毛的大猫,连发丝都微微翘着。   “眠眠想送给谁?”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伸手抚平他的发梢,“给故人。他照顾我多时,教了我不少东西,我还未谢过他。”   闻言,伽萨的发丝险些又翘起来。我忙补道:“不是宴月,你放心,只是患难之交。”   “他心中有喜欢的女子,却苦于无礼下聘,遭那家父母瞧不上。”我道,“如此,你我不如成人之美,也算是一桩好事。”   他想了想,虽有些惋惜,依旧点头道:“好。”   正说着,马车缓缓移动起来。我身子未及适应地一晃,伽萨忙扶住我的肩,拧眉让车奴小心些。我扫他两眼,将唇一勾,从袖中掏出个闪光的东西。   “这是我从集上买来的,”我把那枚小小的镶金翡翠坠子放在他掌心,“送给你。我记得你从前喜欢挂这些东西在身上,像只发光的大黑孔雀,周身还会响。”   他原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随后眉梢一抽,将那枚坠子挂在了脖子上。他问:“眠眠喜欢大黑孔雀么?”   “喜欢,谁不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我说,“只是你再没戴过那些。”   伽萨沉吟片刻,手指抚摸着那枚坠子,道:“那些东西一来是为彰显身份高贵,二来是……”   “是什么?”   “万明人总说,若有心爱之人,向他求爱时穿得越华丽越为上佳。”他垂眼看了看那枚坠子,忽地笑起来,“你说的对,大约也和孔雀似的。”   “那你怎么不穿了?”我问。   他道:“我怕硌着你,也知道你不愿接受我。”   话音落了,我们二人一时都没了下言。   半晌,我道:“你戴上罢,戴着好看呢。”   闻言,他久久地望着我。我撇开脸,他便重重地道:“好、好!”   “嗯。”   “可我送你什么……”伽萨的目光又投向车后那两匹马,似乎在惋惜那些被我拿去送人的东西。   我伸手戳了戳他袖中布包着的东西,“喏。”   那几支被他顺手揣进袖里的簪。   马车轻轻颠簸着,不知怎么就将我的心颠得软了几分。我将他方才喜忧参半的神情尽收眼底,只当要给他一颗甜枣吃,松口道:“晚上替我试试罢,偷偷地。” 第189章 御韘   华灯初上,伽萨的鼻息轻喷在我裸露的后颈。   我听见他微微喘息,目光落在桌面一支燃烧着的烛台上,伸手将它拿近了些。俄而后脑一阵刺痛,我倒吸一口凉气,他猛然松开了手。   回眸看去,那支细长的梨花银簪还握在他手里。我摸了摸后脑散乱的发,“不是这样插的,我的脑袋都险些给你戳出个大窟窿来了。”   伽萨有些笨拙地将簪放下,手指挑起一缕发查看了伤处,这才从后环抱住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那烛火有些晃眼了。”他辩解着。   我索性拿起烛台,端详了片刻那红烛中一汪清亮的蜡油,旋即将它递到了伽萨面前。随着燃烧的火苗在空中一晃,伽萨弹跳似的躲开,接连后退几步方才回过神来似的,一句话堵在了嗓子里,“眠眠……”   “你害怕。”我握住小剪子,剪去了露出的一节烛芯,口中道,“就这样还想征战沙场,别人放个炮就能把你吓着了。”   “我不是……”他反驳了半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噤了声。   我起身端着烛台向他走去,边走边道:“你怕火,是因为当初明月台那场大火么?”   随着我的步子渐渐逼近,伽萨不断向后退去,直到他的后背抵在了光滑的榆石壁上。他别扭地别过头,“那场大火……”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艰难地闭了闭眼,方道:“我只知道那场大火让我失去了原本该捧在手心里的人。那段时日我总是梦魇,梦到你被大火烧伤,听到你哭喊、咒骂、苦苦哀求,我却没能将你救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我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就在你眼前。”我道,“我并未死在大火里。”   他将紧闭的双眼略睁开一条缝,飞快地瞄了眼那朵小小的火苗。我将它在空中晃了晃,他便又闭上了眼。   我将烛台换了只手,与他道:“我从前也总是被梦魇纠缠不休,想起从前那些死在大火里的渊奴。”   “那是他们……”   “是,”我道,“我知道其中有贺加兰因安插的细作,也知道他们被沈宝璎收买,我最后的处境与他们的推波助澜脱不开关系。可我看着他们被火烧死在眼前,还是不免害怕,不得不服用安神丸。久而久之我方发觉,这竟成了他们按在我身上最后的诅咒,他们害得我不得安生,死后却还继续折磨着我。”   言及此处,我有些自嘲地一笑,“好不划算。”   “他们是活该,我呢?我也是……”伽萨摇摇头,双眼再次睁开时眼底满是自责。   “你尽力了。”我抬手抚上他的腹壁,随后缓缓游走至腰际。他的腰侧一搐,抽身想躲开,我道:“至少你想过救我,也做了,就算我真的死于那场大火,也不会怨恨你,更何况我还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他的眼尾微微垂着,在不甚明亮的烛火映衬下显得像只可怜兮兮的大狗。   “别怕,”我软声安慰着,“大火夺不走我,也夺不走你。”   猛地,伽萨好似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直视着我的面孔,随后缓缓看向那朵跳跃着的火苗。未几,他伸出手,接过了那盏被手心捂得温热的烛台。   我顺势腾出手,眼疾手快地解开了他的衣袍。他身子一颤,而我已先一步将手贴在了腰际那块淡淡的旧疤上。   没有了所谓蛇神的赐福,他的疤痕就彻底地留在了身上,成为积年不去的陈伤。   伽萨反应过来,飞快地用手遮住那块比周围肤色更浅却纹路崎岖的伤口,“别看,丑。”   “你从前又是替我挡老虎又是替我挡刀的,不都是靠着肉身抵上去,原来还会在意这个呀?”我扬起脸道,“给我看看。”   “从前有蛇神在,伤口愈合得快又不留痕迹,自然不担心。”他道,“我这疤骇人,别看了。”   我“唔”了一声,道:“可是你也未曾嫌弃过我呀。”   闻言,他神色有些哀伤地望了望我的左眼。我挪开他的手,“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你看,就算是被火灼过的伤口也会愈合,大火也没什么可怕的。”   伽萨正要点头,我俯下身在他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下。   “好了。”我看见他的脸倏尔涨得通红,“现在不丑了。”   他的胸膛快速起伏着,一手端着烛台,一手紧紧按在那块伤口处,仿佛要扣下什么东西。随后,他猛地扑上来将我框在了怀里。他闷声问:“眠眠何时愿意亲亲我的脸?”   我松了口气,双手抚上宽阔的后背,道:“等你决意不上战场的时候。”   -   那支簪子静静地躺在桌上,与铜镜紧挨在一起。我坐在桌前,通过镜面观察着身后伽萨的神色。   他似有难言之隐,又不得不开口道:“眠眠、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猜的罢了。”我道,“可惜被我猜中了。”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正有一副要与我细细剖析局势、分析利弊的架势。我起身躲开他,“万明人善战,你朝中的将军没有五十也有二十罢?怎么非得你这个国主亲自跑到战场上去提刀杀人呢?”   “眠眠你听我说,万明边境一向不太平,如今贺加兰因频频作祟,且不说那些小地方,万明的东西南北四面皆有其他部落蠢蠢欲动,而先前接连迎战,万明金甲并未完全恢复元气。”伽萨追上来。   军队调不开,我明白他的意思。   可就算明白,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道:“沙场刀剑无眼,又不是逛园子似的走一个过场就是了。你刚重病过一场,现在去,又能有几成胜算?”   “正因外人皆知我病了,我才……”   “你才要去证明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一病对你而言根本无伤大雅,你还是那个能够叱咤风云的万明王,是么?”我着急地打断他的话,“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有闪失,那就是要丢了性命的。”   伽萨沉默片刻,望向我道:“国有难,我没有缩在军士身后的道理。眼下这一批都是我亲自带上来,自我少年时就跟着我四处征战,打过拓骨,也……战过渊军。胜算几何,我心中有数。”   他的声音沉静如水,却掷地有声。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明白他的心思根本无法强拗着扭改。   “你要去送死。”我叹了口气,“我不拦你。”   “好眠眠,我会活着回来见你。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他的手抚过我眼前垂下的几根青丝,正要安慰我,我拉住了他的手。   我盯着他,“可你就不怕我走么?我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就算你平安归来,这辈子也都见不着我了。你就一点也不怕么?”   伽萨握紧了我的双手,轻轻拉到唇边吻了一下。   “你不怕么?!”我提高了声音,紧接着发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骨。   这是……我这是在害怕?我在担心他的安危?   “我想过,”他道,“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突然间,我的心中燃起一丝希冀,又很快被他接下来的话按灭了。   他似是释然,又带着几分惋惜地端详了我许久,直到烛光在他眼尾映出了一丝湿意。他叹了口气,随手揩过眼尾,握紧我的手却迟迟不舍松开。   “是我悔悟得太晚,原想好好地偿你,却又出了这些事,像是上天想要惩罚我似的。”伽萨望着我,声音颤抖起来,“我、我明白自己若是走了会十分对不住你,眠眠,或许上天就是不想给我这个挽回的机会。”   “你有,你一直都有,你只是……你只是要抛下我。”我道,“在你心里,我依旧比不上整个万明。”   万明,我到底又什么底气与这整个江山社稷相较。   我试图抽出双手离去,却被他死死地攥住。拉扯间,我的手心里被塞上了一枚碧绿圆润的扳指。   摊开掌心,我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枚许久未曾见过的御韘。   伽叶那懒怠的声音突然间又回响在耳畔。他说:“这是我们用以出入王宫的御韘。”   “你……”我托着那枚绿莹莹的翡翠,迷茫地看着他。   伽萨的唇畔噙着一抹苦涩而轻浅的笑意。他看向我道:“我知道万明王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过去两年,大约是你最快乐的时候罢?”   “眠眠,我实在不堪托付,却总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生生将你困在这里,明知道你不喜欢也装作听不见。”他的手指划过我的手背,将我的五指珍重地合起来,那枚御韘便被我握在了掌心里。他道:“如今总算想通,也舍得放手了。眠眠,我放你走,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罢。和你的友人、师长们一起,过会令你真正开心的生活。”   一时间,我竟觉得手心的东西冰冷得可怕,也骤然明白了他今日为何要带我去集市大玩一场。   这是他与我的告别。   我颤声问:“你就不后悔么?等到战胜归来,最想见的人却不在,你不后悔么?”   “若是真能回来,定然是后悔的。”他道,“可是眠眠,你当自由。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但我能给你自由。”   作者有话说:   御韘:没想到我还能有戏份,感谢大家,感谢上苍,感谢明月台TV 第190章 出城   自那以后,伽萨就不曾再如从前那般殷切地来偏殿找我。或许是怕有朝一日满怀希望地过来,却发现大门紧闭、人去楼空。   那枚御韘被我随手丢进了抽屉里,朝外的窗台内侧点上了一支彻夜长明的灯烛。若他能见,便知我不曾离去。   那件桃花似的衣服被压进了柜子底下,恰如开败了满地的残红。烂漫春日里就这样过去,我有时看医书,有时索性和衣小憩,一觉从午间睡至黄昏。   我与伽萨似乎都在小心谨慎地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他一心扑在边疆的战事上,我则将心全然抛却进了衰落凋零的残春。我心里期盼着拓骨人早日知难而退,也盼着伽萨能隔空便退了拓骨的军队,好免去一场血腥的厮杀。   他大抵也在努力着,勤政殿的灯火日夜都点着。   可是春日销尽之时,他还是走了。   那日我立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一如多年前奋力攀上城墙那般。可如今分明已经没有人逼着我与他离别,没有人会以我的性命要挟出征,却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去。   而我亦无法将那一句“你一定要回来”喊出口。   我意料中可长达数百日的纠缠、拉扯、求饶一并没有出现,留给我的只有他的一句“你当自由”。   也许当初那个下山的决定,当真是错的。   伽萨的身影随着他远去的动作愈发渺小,他甚至不曾回一次头,仿佛对王宫和身在王宫中的我没有一丝留恋。   “难道他一句还我自由,就能偿还我这两年的痛苦么?”我喃喃地,从那处终于收回了目光。   “贵人说什么?”白虹问。   我兀自摇了摇头,问:“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白虹道:“王说过,只要贵人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可我早已不是当初稚嫩单纯的小孩,怎会不知战场上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何况他终日操劳不知疲倦,早就被虚耗透了。   “他回不回来,都与我无关了。”我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转身回了殿内收拾东西。   若是他想赌我究竟会不会走,那他赌错了。   -   我回来时本就两手空空,走时亦没有什么想要拿走的,面对着偌大的宫殿看了半晌,最终也是只将那枚御韘握在了手里。   白虹似乎还想挽留我几日,接连几日都带来了不同的小玩意儿给我看。其中有一尊金身蛇神像,据说是民间用以占卜的器具。   我满是敌意地盯着那尊蛇神像许久,徐财与小六的话轮番在脑海中嚷了三圈,方才伸手驱散,将蛇神像托在了掌心。   这尊蛇神像做工不大精细,反倒像个粗制滥造的物件。我伸出手指弹了弹它的眼珠子,忽而起了个念头,咬破手指将血抹在了它的眼上。   他会平安回来么?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不多时,蛇神像的口中吐出一枚血红的小珠子。   那抹红色映入眼帘,我心上一惊,白虹已将那珠子捡了起来递交与我。我瞥了眼,嫌不吉利地皱起了眉。   大约是我问的不对,我心中默默想着,更加郑重其事地问了一遍。   伽萨会从战场上平安归来么?   蛇神像内部一响,又是一颗血红的珠子落下来。我的眉拧得更紧,白虹约莫看出了几分不对劲,却依旧把那珠子捡在了手心里。   “贵人……”他张了张口,我摆手止住他的话,随后随手将那蛇神像往地上一砸。   “什么破东西。”我抬起脚踩上去,将那中空的蛇神踩瘪,“装神弄鬼的妖精。”   我转身拿起包好的几件衣物,又抓起案上摆着的御韘,转身就往殿外走。   “贵人,贵人!”白虹追在我身后,我一个驻足,他险些一头撞在了我的身上。   我等着他开口与我长篇大论伽萨的难处,他却只是把几个包裹塞到我手里。   迎着我诧异的目光,他道:“王嘱咐过了,这些东西请贵人带着,若是路上有何危险,还能应个急。”   我迟疑地打开其中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竟是宴月先前研究过的那支黑管,及我父王的短刀。   我提着那几个包袱往外走,却见门外露出几个大汉的影子。我道:“倒也不用送我。”   谁料那门打开,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几人,各个凶神恶煞,如门神般挡在了门口。   “女君有令,贵人不得踏出偏殿半步。”领头的大汉粗声粗气,将门外的日光遮得严严实实。   我眉梢一跳,“你不知我有王的御韘么?”   那几个大汉互相望了望,依旧是领头的道:“卑职是女君府上的人,自然先听女君的吩咐。得罪了!”   他朝我抱拳作礼,随后便将我向后一推,麻利地把门关上。   我茫然地抱着包袱,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怒道:“你放肆!”而后门外却再也没有了声音。   白虹眼巴巴地望着我,随后默默地奉了一盏茶来,告诉我伽萨临走前将万明诸事都托给了他最为信任的妹妹伽殷。   那可是个什么事都以二哥为先的主。   我在殿内枯坐半日,终于等到伽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命人打开门,褪去青涩的面上已经端得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亦有几分铁面无私。   “嫂嫂,”她道,“你不能走。”   我心中窝火,却气极反笑,“你哥哥亲口答应还我自由,怎么,还得听你的指示么?”   伽殷不疾不徐地进门,光影将她的身子衬得婀娜。她像一条初长成的美女蛇,终于露出了野心的一面。   “嫂嫂,”她又道,“我王兄喜欢你,你是他心中唯一挂念之人。他既然交代我稳定朝局,我便要替他定心。”   “他若是真挂念我,怎会一次次地抛下我?”我并不看她,目光盯着地上那个被踩扁的蛇神像。   伽殷无奈地叹了口气,“嫂嫂,我不信你不明白王兄此去凶多吉少。我不过是想你留在此处,让他多一分回来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他——”我握紧拳头敲在桌上,“他非要去,他就是找死!”   闻言,伽殷突然变了脸色。片刻,她才复又道:“嫂嫂,或许在你看来这是荒唐之举,可在王兄眼里,这场仗他非打不可,不光是为了保卫万明,也是为了振奋士气、震慑诸部。近来边地诸部落多蠢蠢欲动,全因有人放出风声说王兄一病不起,再也保全不了万明,这背后少不了渊国太后的手脚。”   “若是他连激将之法都受不住,他还领什么兵。”我道。   伽殷摇摇头笑我,道:“嫂嫂以为,周边诸部一向对万明俯首称臣是为何?全靠王兄一个一个将他们打服了。若是王兄垮了,嫂嫂猜猜,他们还会不会安于一隅?”   “就算如此,”我道,“他积年操劳,身子早就不如从前了。他现在还想去领兵,就是、是……”   我闭上了嘴,再也无法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这事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伽殷说,“可我劝不住王兄,只能尽量多争一丝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嫂嫂,他说过,只要你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伽殷说罢,正准备离开,忽而外头飞来一颗小石子正中她后颈。她闷哼一声,扶着桌子便瘫软在地。   放眼望去,门外的大汉竟一个个都被放倒了。   此时门外闪出个人影,是多年未见的伽叶。他在边地被风沙吹了几年,眼角眉梢的轻薄与风流都消去不少,却将眉眼磨得更加锋利。   “多日不见,我还得唤你一声嫂嫂了。”他笑道,“不知你愿不愿意受我这一声。”   “你这是做什么?”我扶起伽殷,却发觉她已经昏沉睡去,只好将她搀到了一张榻上。   伽叶并不着急,双手环抱在胸前静观着我的一举一动,道:“我回来时,见诸城百姓安乐、其乐融融,贺加人过得也很好。虽说大多是二哥的心血,其中未必没有你的功劳。”   我警惕地盯着他,并不说话   他朝我伸出手,“阿殷想让你留下,可二哥却愿意放你走。若你想走,我带你出去,也算还你对贺加的恩情。”   -   夜黑风高,我独自坐在沙丘上,远远眺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晟都。   身边仅有的一匹骆驼正跪坐沙丘上休眠,我放松身子靠在它身上,却被骆驼粗糙的毛硌得睡不着觉。   这是我头一次独自离开万明,大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时间,所有关乎过去的记忆都涌上心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仿佛在挽留,又时刻提醒着我并不属于这个大漠之中的小国。   荒凉、寂寥、哀愁。   这便是我的自由。   我抱着膝望向夜空,星河流转。而远处,灯火通明。独我与习习凉风相伴,却无人为我唱一支送别的歌。   一时间,我竟有种放声大哭的念头盘旋在心上。   骤然,一声悠长的狼啸划破夜空。沉重的脚步踏沙而来,我警惕地抬头张望,一只巨物却从背后扑上来将我压倒在地。   腥热的舌在我面上舔舐过去,我艰难睁开眼,是伽萨的那匹白狼。   “踏霜……踏霜!”我爬起身,它便坐在了我身边。我心中突然如开了闸似的,眼泪“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只能努力地抱住了白狼。   “他不听我的话,”我跪在地上,抱紧了白狼的脖子,“他不肯留下来,他对我一句抱歉也没有。踏霜,我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踏霜喉中亦“呜呜”的,像是在帮腔附和。随后它伸出舌头,帮我擦干了眼泪。   “我甚至、无法劝他为了我留下来。”我抹掉眼泪,又呜咽着扑进它胸口的白毛中,“我要走了,我再也不回来,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踏霜垂下巨大的头颅,安抚似的蹭了蹭我的脑袋。   “你也不让我走么?”我抬起脸,“我不知道对不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我只是想走。他给我自由,那我就去追寻我的自由。”   踏霜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沉思片刻后,它抬头看向了远方。   那是伽萨离去的方向。   “他想抛下我,每次都抛下我。”我低声地说着,站起身看向远处。夜色朦胧,我所能见的唯有连绵起伏的黄沙,这便是伽萨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他一次次地抛下我,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地方。   世事难两全……   “他身子不好,”我喃喃地,“不知道他会不会生病,若是受伤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包扎。”   我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可是我会。   若是我在他身边,兴许还好些。   我摸了摸白狼的毛,它用脑袋将我朝远处拱了拱,再次仰天长啸。   随后,我抓住了骆驼的缰绳,将它从地上拉起来。   他想抛下我,只要我追上就好了。 第191章 黄沙   金甲行进的速度远比骆驼要快,我风尘仆仆赶了足有七八日,方才隐约见得远方猎猎飘飞的战旗。   正要松一口气时,不料骆驼却一蹄陷入流沙之中。黄沙如漩涡般飞速下沉,连带着骆驼那只枯蹄深陷,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然被黄沙吞吃了一半。   庞然巨物嘶鸣着,却仍不能将沙的吞噬阻止半分。我连忙抱着包袱从它背上滚落,又恰到好处地被两只手胡乱拽到了平地上。   我慌张一抹脸上的沙,迎着刺目日光看过去,竟然是空青子身边的四个青年男女。   他们几人身后跟着辆骆驼拉的小车,显然是朝着军队的方向去。几人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尤其是徐财,面色犹如扑头盖脸吞了一把黄沙似的难看。   他上上下下将我盯了好几眼,丝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在这儿了?”   我一噎,一时有些尴尬,“我看看。”   他的目光在渐行渐远的战旗与我之间来回跳动了数回,终于跳起脚来。“谁说倦了,又是谁说不配不堪托付。”他道,“他又回心转意了!”   “他回心转意,你不该跟着高兴么,嗯?”小六暗戳戳地怼他,伸手拉了我一把。   “行了,我输了我赔你。”我从地上爬起身,随手在包袱里掏了掏,把一锭银子塞进他的手里算是堵了他的嘴。随后转向其他人,我问:“你们怎会在这里?”   四姑娘分神瞅了眼徐财抱着银子的滑稽模样,勾唇浅浅一笑,方道:“知道要打仗了,担心前线医者不足,故而前来。”   “你们是去……”我指了指那处,四姑娘轻轻点了头。   “师父说这一仗恐怕打得艰难,叫我们前来支援。”徐三道,“一别数月,你还好么?”   “算是过了个不大舒服的年,”我垂眼看了看手心,想起那些永远留在了冬日里的人,无奈笑道,“到底是什么样,你们大约也能听到几分。”   “总会好的。”四姑娘安慰似的说着,把一顶白帷帽戴在了我的头上,“既是同路,不如同行。”   我一时不辨她口中“总会好的”是指什么,转眸望向已经不见人影的远处,我只是扶了扶帽檐。   但愿万明总会好的。   -   接下来一连月余,我们都远远跟在大军后头。一来是怕扰了他们的进程,二来……是怕伽萨发觉不对,把我赶走。   又过几日,前面终于兵刃相接,飞快地见了血。伤兵一个接着一个地抬下来,我们几人便顺理成章地凑了上去。   守营的士兵将我们打量了好几眼,直到伤兵躺满了大营,他才冒险将我们放了进去。   刚从沙场上退下来的兵与城中那些饱受顽疾折磨的病人是不相同的。他们的伤口鲜血淋漓,又被沙土掩着,浑身都脏兮兮的,只剩一双双碧绿的眸子还算清明。   我看着被利刃破开的整齐血肉,十指沾满了滑腻滚烫的人血,头颅里突然一阵晕眩。   帽上的白帷下段已经被浸得鲜红一片,我一手按着身前士兵的断腿,一手抓着止血药往伤口处撒,手忙脚乱间扯掉了帽子。那士兵的呻吟顿了一瞬,悄悄地压了下去。   我望着他咬出了血的牙,道:“不必忍着,你只当我是个路过的医师罢了。”   他那条被截断的腿动弹两下,伤口里又渗出了血。我用力将他的伤口束紧,抱着药箱又去了一侧。   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时,我的心里突然一刺。   那是个脸蛋很稚嫩的少年,胸口的金甲不知被什么东西炸开,血肉都模糊了一片,可见断裂的白骨折在外头,几乎要刺入胸膛内。我忙抚开他杂乱的发,那双被掩住的眼瞳已经开始涣散了。   我按了按他的脉,细若游丝。   “还能活……么?”他用虚弱沙哑的声音问我,手里还握着一把沙。   他以为那是他的刀。   “能。”我嗓中一哽,低头在药箱里翻找着,却将脸越埋越低,颤抖的手指不断碰倒一旁的药瓶。   等到深吸一口气,从底下翻出吊命的药丸时,少年的胸膛已平静了。   我扑到他身前,只见那双眼直直地望向天空,眸子倒映着明净的天穹。   他的鼻息一点也无了,脉搏沉静得仿佛浸入水中。蜷起的手指松开,被紧紧握在手里的沙子簌簌落下,没有一丝留念。   而他自己也像一粒沙,永远地落在了这片血染过的大漠里。   我双手握着药丸,盯着他那张还未脱去稚气的脸蛋,心中的震惊压过了悲伤。正当我发呆时,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小六脸上沾着血,朝我指了指大营里躺着的、一望无际的伤者。有人还挣扎着活命,有人也许已经魂归天际。   而在这里,甚至无人有暇为他们的死驻足一刻,哀悼一瞬。我奋力摇摇头,将脑海中铺天盖地袭来的泪意抛去,抱起药箱走到了下一人的面前。   “有人会为他落泪。”小六说,“你只要负责救人。多救一个,落泪的人就少一个。” 第192章 绣花   黄昏渐近,整座大营下的沙地都渗着淋淋血色。逝去者的尸首被抬出军营,那些死里逃生的军士也只是用眼看着,目送他们的离去。   沙场之上,性命的消亡远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快,快到我甚至来不及从心里分出一丝悲悯给他们。   没有哭喊,没有缅怀,他们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正如一粒沙落入大漠般细微无声。   伽萨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死么?   我不知道。   我抱着膝坐在一张临时收拾出来的军床上,仓忙整日后,军帐内沉沉地弥散着一袭悲凉。   几名退下来休整的军医神色哀哀,狐医一行人的面色亦沉重,就连最爱说话的徐财都泄了气。他萎靡地坐在地上,背脊软软地垂着。小六从浅红的水盆里拧出一方帕子,交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帐外的军士伤亡不轻,送过来时多是血肉模糊、四肢残缺之状。我追问过,说是拓骨人新制了什么兵器,能从中射出火球来,一近人的身就如烟花般炸开,将人炸得血肉横飞。   我瞥了眼堆在角落里的包袱,想起了宴月捣鼓出来的黑管。   拓骨人的背后是渊国,渊人工匠最擅研制这些精密的物件,恐怕是贺加兰因下令让人送过来的。我的母国想要攻占接纳我的土地,杀死护过我的人。   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愿再与渊人站在一边。   小兵送了些干粮进来,我抬眼瞥过去,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忙将脸偏过去。   “他还坐镇军中么?”我问。   “是。”小兵答。   我松了口气,抹了把脸道:“怕是快要坐不住了。”   可我又不敢去见他,怕扰乱了他的心神,怕他执意要赶我走,更怕自己说出让他随我逃走的昏话。   一路憋着口气追到这里,反而不敢见面了。   思量再三,我撩开门帘去了外头。小六在身后唤我,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去外头透透气。”   大漠白日里酷热,夜间却寒凉。月明星稀,四姑娘轻柔的歌声随风飘荡在整座大营之上。   她抱着一把简陋的琴,坐在篝火旁轻轻地唱歌。那些伤兵与军医望着她,眼里不时掠过蹿跳的火光。   我在军帐外心烦意乱地徘徊了半刻,足下的沙踩得“咯吱咯吱”直响。终于叹了口气,悄悄钻进人群里。四姑娘抬起脸,将琴塞进我怀里。   “我头一次来这个地方,”我再她身边坐下,自顾自地说道,“也是头一次知道征战的险恶。大家是为了万明赴汤蹈火,浴血奋战,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万明是你们的故土,也是我视作故乡的地方。”我抬起头,将琴抱在怀里,“如今他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与诸位同生共死,绝不后退一步。”   我脱下手指上的金环,勾动手指,生疏的技法将琴弦勒出一道不甚悦耳的脆响。四姑娘的声音又轻轻飘向了月亮,柔和静好地抚过每一个人的伤口。   原本僵硬着身子的军士们重新松弛了身子,不知是谁先张了口,沙哑悲怆的歌声就环绕在了军帐之间。他们只是唱,歌声不尽相同,诉诸着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与绝望。合着我指下孤零零的弦勾出的单调伴乐,将夜拉扯得长而凄凉。   我忽然想起从前伽莱说的,要将我仍进军营整治的话。   当初只觉得自己被这一番话羞辱,如今看着眼前的军士,方知他那一席话侮辱的远远不只我,更有这些忠诚的战士们。   连军士都不懂得敬重的人,难怪败得一塌糊涂。   唱着唱着,便有人将一截枯枝塞到我手里。   传说从前出征时要先行祭祝祷,过问天意,而祭司持剑作阵前舞,以鼓舞军心。   “我……我不会这个。”我支吾着。四姑娘却轻轻道:“别怕,去罢。”   我握住那截枯枝站起身,随后便有人以掌击地,沉重的声音在黄沙间流淌,使大地为之震颤。我踏上这如鼓面般震动的地方,心中回忆着当初沈澜在武英殿中教我的一招一式,跟着他们的歌声摆弄起来。   如入阵,如杀敌。衣袖纷飞、篝火跳动中,我仿佛真的步入战场,手中的枯枝化作敛着寒光的长剑,斩去扑向我的、作祟的黑影。   我看得清楚,那想要夺我性命的人正是贺加兰因。   而我眸光一闪,余光未曾看清楚的却是远处躲在军帐后,一道孤立修长的人影。   待一舞毕,定睛看去,那人影也随之消失在月色下,留下的只有绵长悲怆的歌声。   未几,几个军医又提起药箱。嘶哑的哀嚎与呻吟夹杂在歌声中,犹如闷在了水底。   我抬起地上男人的胳膊,将止血散洒在伤口处,忽见他破碎衣袖上仅剩了半片的小花。   男人黝黑的脸上擦着灰,面上虽疼得龇牙咧嘴,掌心很是小心地贴在了那处,“这是娘给我绣的。”   我点了点头,正要将他的伤口包起来,那片脆弱的小花却跟着他掌心的离开一并飘落在了地上。男人的目光一滞,默默地将布片抓在了手里,攥得紧皱。   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可是说我回不去了?”   “怎会?”我抬起眼。   男人道:“我没读过书,就是听闻万事总有天意。若是蛇神要我折在此处,还请王后善待我老娘。”   “我不信蛇神,我只信人命都是握在自己手里,国运握在百姓手里。你是万明的将士,上天必不会负了你的一腔忠臣。”我口中安慰着,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彼时男人已疲惫得昏睡过去,我提起药箱欲离开,转念又放下了。   我从药箱的小格子里翻出多日前收在其中备用的针线,在他袖上重新寻了个还算平整的地方,绣上了一朵小花。   -   此后接连一月,总有几个小兵探头探脑地立在我休息的帐前,问能否给他们绣个小花。   细问之下方明白,不知是谁传出的话,说王后绣的小花携有奢夫人神力,能保人在战场上平安归去。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小六却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沙场上本就刀光剑影,一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而如今最要紧的是重振军心士气以应对汹汹来袭的拓骨人。若是这一朵绣花能让他们安心,那便绣罢,是真是假又何妨?   于是我点点头,一一给他们绣上了,全当作是护身符。   再过一两日,又有两个面生的小兵捧着一件包裹整齐的衣物过来,说有人请我为他绣一朵小花。   我盯着他们手里那件衣裳许久,倒是小六伸手接了过来。私下打开,竟是件贴身的衣物。我的脸一黑,丢开道:“既是你接过来,那你绣罢。”   “别呀,这儿还有张纸呢。”小六抖开了衣服,从地上捡起张薄薄的纸。那纸上墨迹缭乱仓促,画的倒是很有神韵,一见那顶着狐狸脸的木桩子便知道是谁作的话,又是谁画的我。   小六端详片刻,认真道:“我瞧着这像你。”   “谁画的丑东西。”我不悦地夺过来,随意折了两下要扔到火烛上,手悬在烛火上却顿了顿。那纸上分明还有两个字,写的是“抱歉”。   那是用万明文字写的,龙飞凤舞,我看了心中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将纸攥在了手里。   小六转了转眼睛,提起药箱说要去给人换药。我把那衣服往他怀里一塞,“你叫人送回去。”   他点了头,抓起衣服往外走。我独自在军帐中休息,又将掌心里的纸抚平了端详,脑海里闪过那夜躲在远处的黑影。   罢了,谁叫他次次都将我抛下,我不给他绣花也是应该的。   可若是他没有小花,真的成了别人刀下的亡魂可怎么办?   我越想越后怕,仿佛那一朵小花绣上了便真能保人性命似的。又气不过自己回回心软被拿捏,只好咬牙一跺脚,将画纸藏进衣间,追出帐外想叫小六将衣服拿回来。   谁知迎面撞上他,他将衣服抓在手里,神色却犹豫不决。   “怎么了?”我心生不妙之感,连忙抓住他的手,“是不是前线出了什么事?伤兵又多了多少?”   小六摇头,一闭眼道:“这衣服不用还回去了。”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刚去问了,”小六说,“前线有一支精锐消息全无,派去寻找的队伍也不曾回来。他刚刚亲自领着兵走了,说要去寻那些人。” 第193章 援军   他带着精锐走了,我和他的伤兵留在大营里。   大漠上方悬着的日头越来越毒,那些留在原地休养的军士伤口一次次地生脓、腐烂,皮肤被烤出了沟壑,略一动便会裂开渗血。   留守大营的几支军队日复一日地巡逻,期间抓过二三个前来烧粮草的飞贼送到我跟前审问,他们个个见了我便挤眉弄眼,痴狂大笑说万明的王已经葬身沙海之中。   我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袖口沾了血,叫人割掉了他们的舌头拴在营前。   可纵然面上装得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早已是心力交瘁。   小六有时得空便送一碗安神汤给我,我喝一口,数着大营里抬出去的伤兵越来越多。   “有时我真恨自己太弱小,”我问小六,“只能被他留在这个地方。若我也能同他一样上阵杀敌,是否就不会被一次次地抛下?”   小六道:“各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替他稳定了后方,他才能专心应付拓骨人。就像伽殷公主坐镇晟都,是同样的。”   我低低地叹息,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唇角自嘲地勾起又垂下。我道:“我这几日总是梦见自己去找他,怕他回不来。”   “你这几日统共就没睡几个时辰,还说呢。”他道,“喝完药去歇息会儿,指不定军报就送到手上了。”   我点点头,将安神汤灌入口中,又问了问营中伤患的情况,终于和衣卧在了床上。   梦里唯有血,如大蛇眼中的一片赤色,又如蛇神像口中落下的朱珠。我心中惶恐又害怕,不自觉地出了满身的汗,前额烧得越发厉害。   等小六摇醒我时,我已烧得浑身滚烫。   “这地方太艰难了。”他一勺一勺地往我口中喂药,先我一步道,“不怪你,人家王侯将相家的公子都养在锦绣堆里,不像你愿意跑来这样的地方。”   我接过药碗,手腕松松地抖了两下,仰脸将药饮尽了,方道:“我才来了多少时候就病了,可他们要在这里守多久啊。”   “你总是怪自己不能与旁人共苦,可天底下有千万种苦,难道你都要尝尽么?”小六皱起眉,望向我的眼里流露出真确的心疼,“再者,你已经尝过许多了。哪怕即刻去投奔渊国太后,也无人能怪你分毫。”   我摆摆手,问道:“军报来了么?他怎么样了?”   小六道:“还没消息,你先别急,四师姐正替你等着。”   “四师姐她……”   “不必你叹息,四师姐她性子坚韧着呢,不会惧这风沙,也绝不怕那焦阳。”小六道,“你要是怕她辛苦,那才是看轻了她。”   “我明白了。”我应了声,正要起身,正见四姑娘怀里抱着个活物进来,手上提着个瓦罐。   她迎着我的目光松开双手,那只奄奄一息的鸟便伏在了地上。四姑娘从瓦罐里倾了些清水在碗里,鸟便挣扎着将喙搭进了水碗。   我仔细一辨,竟是跟在伽萨身边的那只隼,叫作穿云。   穿云原本布满光泽的羽翼枯槁炸开,目光几乎要涣散了,又一点点被水凝聚起来。他的爪上绑着一根小管,小六将其解下递给了我。   “这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缇耶将军说这是王的鸟,怕有要紧的事,请我带来给你看看。”四姑娘抚了抚穿云,“它的一只爪子折了,我一会儿替它包扎。”   缇耶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双目炯炯,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走起路来连大地都要震动。   听说他从前是万明边陲最勇猛的武士,伽萨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他驯得服服帖帖。哪怕此时他不在,缇耶跪在我面前时也恭敬得像只大猫。   而我手上这封短信,正是伽萨写给他的。   信的内容简短,只有用血书写的寥寥几字——缇耶,护送王后撤离。   我的右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飞快攀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将我向下拽去。   小六瞥见了那封信,面色一凝。我抓住他,勒令他绝不许将信的内容告知缇耶,只让他加强防卫,严禁任何人进入大营,尤其要守住粮草。   “你别着急,先养好了病再说。”四姑娘忙倒了盏茶来安慰我。茶水澄明的倒影里,我望见自己的身子在剧烈颤抖着。   他为什么要让缇耶送我离开?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我突然站起身,披上衣服向军帐外跑去。小六一把拦腰抱住我拖回了床上,将那信夺在手里。   “你若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外跑,”他将信捏在手里,“我现在就去告诉缇耶,让他送你离开!”   我扑上去抢他手里的信,小六几步闪身,绕得我头晕目眩。我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眼前已经花白一片,连手脚也不能自已地发着麻。   见状,四姑娘忙劝慰道:“你别急,说不准他也只是怕万一伤了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像……就像你起先猜的那样呢?”   我捂着脸,从指缝里望那张被弄皱的信笺,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迫使自己平静,紊乱的心跳却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呼吸。我的胸膛起伏愈加剧烈起来,将心上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我艰难得喘气,将头摇得眼前都昏花,“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赶我走。如今突然传信回来,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这也未必……”小六劝道。   “什么未必?什么未必!”我突然发疯似的扑向他,“你不明白,我却清楚得很!从小到大,凡是我想留住的人无一不是伤残身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就算这次无虞,还会有下次,万明年年都打仗,年年都动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他宁愿自己身死也要拉它一把,早晚有一天,我会连他、连你们也失去。”   “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已经……”望着小六惊恐的眼神,我重新跌坐在床边,痛苦地捂着脸,“好像我去到哪里,哪里便会遭殃,哪里的百姓就会痛苦。凡是近我者都无善终,凡是爱我者都不安宁。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的,并不是你为他们带去了灾殃。”四姑娘坐到我身边,轻拍着我的背。她声音轻缓柔和,道,“是你选择站在这些本就受苦受难的人身边。可世事无常,我们不过凡人,这些并非靠我们一己之力可以抗衡。若你回首望,便知道万明境内许多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其中没有你的功劳么?”   我听见自己无力地叹气,“拓骨人屡次来犯,定然有贺加兰因在背后驱使。是因为她恨我,才使得大家蒙难。”   “若是这样想,那不如……”   小六突然插话道:“与其自责,倒不如你替他们报仇。反正渊国本就是你沈家的江山,按理说你也顶了个沈姓,拉她下来也是情理中事。”   “我如何能……”我问。   小六道:“我也不知,却明白你现在这样是定然不成的。不过你若是真心喜欢万明王,你自己应当怎知道眼下怎么做。”   他扬手将那张信笺凑近了烛火烧尽,我低着头兀自蔫了半刻,将穿云抱在怀里抚了又抚,却疲于再言语。   走到今日,若说不心灰意冷,决然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帅才,在这里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光说些让我去报仇的话,轻飘飘地如同空中云絮,却无异于异想天开。   四姑娘又劝我几句,带着小六离开了军帐,企图让我冷静。可我心中早已荒草丛生,辟不出一条蹊径。   我还能做什么?就算拼尽力气,也不过是与他们同归于尽。   -   “王后命末将前来,可是王有话吩咐?”次日,缇耶单膝触地跪在我面前。我手里抱着穿云,并不看向他,道:“我看了他的信……不过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可我并未亲历过征战,故而心中有些疑惑想请将军解答。”   “王后请讲。”   我的手指抚过穿云坚硬的喙,问道:“万明金甲骁勇,我一直有所耳闻。若要说败,可曾有过?”   缇耶一愣,粗声粗气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有胜便必然有过败绩。”他毫不客气地问:“王后是担心王无能么?”   我道:“我不懂这些,本也不该插手。我只是担忧,大漠地势复杂,他去寻了这些日子也没有结果,会不会中拓骨人的埋伏?营中伤病军士颇多,从前也是这般让他们留在大营中的么?”   “若是王也会在大漠中迷失,天下就无人能走出这片地方了。”缇耶道,“至于伤患,一向如此。王后有何话想说,不如直言。”   穿云在我怀里小小地动了一下,我指腹一痛,已现出一个血点。我捻开了血,道:“他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来。我虽顶着王后的名头,也如将军所见,对排兵布阵一事丝毫不通。我想拜托将军操持营中之事,千万要护住营中诸人,至于王……”   闻言,缇耶骤然抬眼,警觉问道:“王后可是知道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王后的意思,是要离营么?”   “我已写信告知晟都女君,不日便将有援兵前来。这些日子请将军务必小心,决不能让拓骨人趁虚而入。”我避而不答,只道,“拓骨人背后站着的是我的死敌,今时今日既到此处,万没有弃大家而去的道理。不论如何我都会在此处,就算刀剑在前也绝不闪躲。”   缇耶眼里突然一亮,如两点火星迸入干柴之中。他抱拳道:“好!王后既然如此,微臣定誓死护卫大营,不死不休!”   他披着满身金甲离去,日光在空中一旋,折出了耀眼的光芒。我方敢抬起肿胀的眼,望向他坚定的背影,酸痛的双眼干涩不已。未几,我依旧垂下头,抱着穿云轻轻地叹气。   大营中留守的兵力本就不多,若是此时再遣一队人马出去找,营中放手空虚不说,必然还会惊动了拓骨人,也闹得自己人心惶惶。   伽萨……但愿他吉人自有天神庇佑。若无法……我闭上眼,摇了摇头不再想,只是将收在身边的那张画重新捏在了手里端详。   其实那小人画得也不算极丑,指不定他还精心地练过技法,只是实在不得要领才画成这样。   “其实他能画就很好了,世上多少人不肯为爱人画像呢。”我默默地,反而替他开脱起来,“你说是不是?”   穿云在我怀里扭动一下,我垂眸看去,它已经闭上眼小憩。   良久,我干涩的眼里终于酝酿出一滴眼泪,落在了它的稀疏的羽翼上。   -   又过数日,未有音讯。红日一点点沉下,我目光定定地盯着被风堆起的沙丘,眼里的光一并消下去。   拓骨人没来,失落在大漠里的人也未归。缇耶大约猜到了些什么,也只恶狠狠地赶走那些疑惑的下属。整个军营平静得像风雨欲来前的湖,而血腥气依旧盘旋在上空。   我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在领口上摸到了一朵小花。我替他绣上了,可他已经拿不到了。   静静垂着的门帘突然一晃,我眯起眼还未看清,就已被巨大的白狼挤歪在座上。   “踏霜?!”   白狼用吻亲昵地在我颈侧蹭了蹭,喷出的炽热鼻息扰乱了沉静如水的军帐。我抱着他的头,好似突然活过来了,抬眼朝外望去,伽叶活动着肩膀正走进来。在他身后,是列队整肃的男女老少。   他那双多情的眼一挑,我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仿佛终于看到一丝希望,将浑身的戒备都顷刻放下。   “我就知道你不会走。”他坐下,“瞒着他们很辛苦罢?”   我抱着踏霜,半张脸埋在它的毛里,紧闭的眼角滚出泪珠将白毛濡湿,“你王兄他、他一直没有消息,这都快二月了,我什么都问不到,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把穿云放出去不过几日,它便自己飞了回来,腿上的信筒永远是空的。”   “阿殷也放了不少鹰隼去探。”他观察着我的神色,而后道,“你听说了罢?拓骨人新研制出了一种兵器,远远射出来,碰到人的身子便炸裂。”   “是。”我抹了把脸,微肿的眼接连眨了许多下,“我记得宴月碰过这些东西……”   “不错,宴月确有天赋,不日便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如今军械处试着制出了一批黑管,我们已带来了。”伽叶把外头那些玄色的兵器指给我看,“被他们炸了这么多时候,总算该还击了。”   “那伽萨……”我推开踏霜快步走到他跟前,哀求似地问,“你知道他如何了么?”   伽叶的神色凝了凝,默不作声。   我失望地将目光落下,慢慢走回了座上。踏霜凑过来用舌头舔我的手指,我抚了抚它的后颈,问:“他是不是真的……”   “暂且还无音讯。”伽叶道。   我努力地点点头,手指无措地在踏霜的白毛间穿梭、游走,微张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几番挣扎后终于被吸入腹中的夜风呛住。   我仓惶地抱住踏霜,用力控制着耸动的肩,喉中却还是发出了轻声的呜咽。白狼不安地蹭着我,湿漉漉的毛被蹭成几缕竖在皮毛上。   伽叶道:“若不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二哥不会亲自上阵。他想为军械所争取机会,又不忍冷眼看着那些不明所以的士兵上去送死,才非要亲自领兵的。”   我只顾着点头,已然听不进他说的话,只是在屡次绝望后,下定了决心般地,“这些日子我都瞒住了,除了缇耶将军与那几个狐医,应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做得很好。”他说。   “所以,”我抬起脸,胡乱抹掉眼泪,“如今你也来了,此处便不再需要我了。”   伽叶问:“你想走?”   我道:“我要去找他。”   伽叶那双像是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突然瞪大了,他的眼瞳晃了晃,问道:“你知道他身在何处么?”   “左不过是在大漠里。”我说,“再不济我就去敌营,总会找到的。”   “你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伽叶的声音抬高了,“你一个人,又文弱,你要去敌营?!你知道拓骨都是些什么人么,你让我怎么和二哥交代?”   “他从来都不与我交代,我有什么好和他交代的。”我站起身,“他给我自由,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伽叶亦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你这是去送死!”   “我死里逃生多少回自己都数不清了,哪一次不是人把我往死里害,又次次侥幸活下来。”我道,“难道我还怕死么?老天若是想收我,早就将我收了去,怎会留我到今日?从前奢夫人孤身闯敌营,今日我也去,也不辜负你们总说我狐仙降世。”   “你疯了?难道别人哄你几句,你就成仙了?”伽叶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怪人,“我娘倒是心心念念着奢夫人,最后落得个惨死的结局。”   “我不怕死。”我道,“可我若是不去,恐怕终生都会为此后悔。我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明知会死,我也想去。”   “就当是我也为你们拖延几日罢。”   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如今诸事落定,再无牵挂,不如为此放手一搏。   若是就此陨落,投胎做天地间自由自在的一只鸟也好。   我想做的事,就要放手去做。这是他教给我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伽萨:啊可是我教你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第194章 脱险   “其实他说得对,我就是疯了。”我骑在踏霜的背上,背着宴月赠予我的黑管。它竖起双耳听我说话,厚重的爪沉稳踏在沙地之上,“若是只有疯子会去找他,那我就做这个疯子。”   依稀记得我头一回爬上狼背的情貌,怯懦又狼狈地被吓得两腿发软,嚷嚷着要从狼背上跳下去。   可如今我再也不会怕了。   踏霜是极有灵性的狼,带着我在沙丘间隐蔽地驰骋,时而慢下脚步,将步子贴近地面嗅寻伽萨的气息,而后继续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   此时此刻,娉姑娘应当扮作了我的模样在军营中糊弄人罢。   我贴在狼背上,看着远处的敌营越来越近。三日的寻找,最终将我带至此处。   踏霜带着我远远躲在一座沙丘后,我抱住它的头,从包裹里翻出一块肉干喂给它。肩上的穿云跳下来抢着啄了几口,又矜持地蹲在了沙丘上。   我将黑管抱在怀里,父王的短刀藏在袖中,悄悄望了一眼,正见几个已脱下了面具的男人谈笑着走过去,手里都握着与我手中相似的兵器。   我思索片刻,将穿云放出去,自己躲在了沙丘后头静静地等着天黑。搭在地上的手指无意碰到什么东西,凑在鼻尖下闻了闻,是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像极了当初我与伽萨在大漠中看见的,黑色的泉水。   “奢王后,我借你的名头许久。”苍穹渐暗,群星闪烁其间。我口中喃喃默念,“若你显灵,保佑我这一回。若你不肯……那是你无能。”   想罢,我猫着腰钻到了离敌营更近的一座沙丘后,娴熟地从袖中掏出一副波光粼粼的面纱戴上,张望片刻便见一个小兵醉醺醺地走出来。   我摘下手上的一枚金环抛出去,滚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在掌中抛掷两下,两眼朝四处一扫,眼疾手快地将金环塞进了衣服里。   见状,我又摘下一枚丢过去。他跟着金环滚动的痕迹一步步朝我走近,终于发觉了异样。   男人径直朝我走来,我躲在沙丘后,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不料一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抵在沙丘上,恶狠狠道:“你是什么人?”   我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壮汉,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只好道:“我是过路人,与我家夫郎走散了,躲在此处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将信将疑地打量我好几眼,幸而夜色已深,他盯着我的脸,忽而狎昵道:“原来是个美人儿。”   他一松手,我便滑落在地上。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又联想到方才那人醉醺醺的模样,定然是在开庆功宴。   难道伽萨真的在此处?   正想着,那人突然将我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走,爷带你去找乐子!”   我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捏住嗓,生怕露了破绽。先前被我用金环引诱之人也跟上来,喝道:“你们在行什么苟且之事!”   “去,干你屁事!”我身下的大汉借着酒劲骂道,“老子捡了个美人儿,少来搅你爷的好事!”   “什么……美人儿?”那人敛起双眸凑过来,又被对方推了一踉跄。见我盯着他,面子上过不去,当即就要发作起来。   见状,我忙添了把火,凑在那人耳边嘤咛道:“大爷我怕,他为何那样盯着大爷?”   “他就是个草包!”扛着我的大汉嘲讽两声,“哈哈”大笑起来。对面那人更是气恼,我软软道:“是,那位看着便不如大爷你,幸而大爷救了我。”   那人气急,大吼一声便整个身子撞过来,将扛着我的士兵掀倒在地。我在沙地上滚了两圈,顾不得摔得头晕眼花,忙爬到一旁躲着,口中不忘道:“大爷救我,我可不想和那人走。”   眼见他们扭打作一团,我连忙挖了两捧沙将黑管埋起来。忽闻身旁一声惨叫,原是方才抢我那人已被一拳打裂了颅骨,脑浆从裂缝中淌出来。   我心下一惊,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我只好道:“大爷——”   那人蹲下身,揪着我的衣领道:“你看清楚,老子是谁!”   我轻轻用双手包住他的拳头,小心地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而后服帖地将头伏到他的膝上,低声道:“是来救我的大爷。”   “哼!”那人不满地从鼻孔里喷出气来。我暗自努努嘴,讨好地仰起脸望着他,乖巧道:“大爷疼我,我一人在这荒郊野岭的,我好怕。”   那人的眉头这才一松,伸手在我面颊上捏了一把,笑道:“再喊一声来给爷听听?”   “大爷疼我。”我一边呢喃,一边往他怀里钻。手指摸到他腰腹柔软处,随即要从袖中拔出刀。谁知他急不可耐地将我推倒在地,我连忙又抱住他的脖子,“大爷,我怕,这里沙子硌人呢。”   “喔?那你说如何是好?”他不耐烦地问。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营地,撒娇道:“大爷带我去屋里点了灯,我就不怕了。”   那人抬眼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大营,思索片刻道:“不成,那里头臭男人多得是,你这小妖精哪里还顾得上老子?”   我忙道:“大爷悄悄带我进屋,门一关,管谁在外头都先紧着大爷吃头一口。大爷,求大爷疼我。”   一筐子甜言蜜语灌下去,那人醉得双眼迷离,抱我便快步往军营里钻。我飞快地扫过军帐,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他抱进了一顶军帐里。   “大爷点灯。”我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嗓子捏得甜甜蜜蜜。   他急不可待地压上来,“有什么好点的,点个屁!”   “真的不点了?”我的手贴着他的胸口下滑,到那柔软的腹部。他身子一颤,胡乱道:“不点了,不点了!”   “好嘞。”我嘴上应着,将短刀一把捅进了肉里。他惨叫一声,我便用力旋起了刀柄,滑腻腻的肉直向外流。血腥气呛得我干呕两下,拔出刀便往他的喉管上戳。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他便没了声息。   我摸索着点起灯,飞快扒下一旁的盔甲套在身上,将血迹擦净后便装模作样地出了军帐。   这么多顶帐篷,谁知道伽萨被关在何处?   我避着人在军营里蹑手蹑脚地走,不时掀开几座帐篷,又被里头真正抱着美人的拓骨士兵用酒壶砸出来。   找了一炷香的功夫,生是挨了十多次揍。   正当我累得双膝发软时,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突然走过来,扔给我一捆东西让送去主帅的军帐里。   我心虚地接过,转身磨磨蹭蹭地往那处走,心里如打鼓似的。硬着头皮掀开门帘一瞧,幸而里头只有一人,似乎正睡着。   我放轻了脚步进去,正准备放下东西便溜走,看清那人面庞时却僵住了脚步。   “伽萨!”我轻声喊他,又怕引来旁人,只能跪在地上用力地晃他的身子。   伽萨的银发上凝着血,双眸无力地垂着。他勉强醒来,我便将面罩推上去,抱着他道:“伽萨,是我,你看看我,是我!”   他的眼瞳突然缩紧了,干裂的唇动了动,仿佛要唤我的名字。我被这意外之喜击昏了头脑,含着泪水吻住他的唇,双手摸索着去解束住他手脚的绳索。   猛地,他用肩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口中安慰道:“我帮你解开,我带你走,踏霜就在军营外,我们——”   头部骤然的痛击让我眼前一黑,口鼻中都淌出血。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落下的短刀,忽而喉头一腥,一口血涌出了喉管。   钝痛后知后觉地爬到了心上,我浑身颤抖起来,抱着头伏在了地上。一股向后的力拽掉了头鍪,那人抓紧我的发,阴冷笑道:“让孤看看,这是谁。”   血积在口中,我的喉咙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音,却清楚地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姒玉。   成长数年,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伽萨身后喊“大哥”的小少年。他脱去了面具,继承了王位,成为拓骨人名副其实的王。   我突然便明白了为何会有这样一场战争,不光是因为贺加兰因的推波助澜,还有这个新王由于急待立威而必须挑战曾经站在他身前、接受了他无数次仰慕的王者。   “伽萨哥你看,我就说罢。”姒玉道,“你要你在,他就会跟过来。”   他手上用力,我便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双手用力掰开他的手,却反倒被亲昵地握住捏了捏。我恶寒顿生,只能用力眨着双眼以尽快恢复视野。   “他与你并无愁怨。”伽萨喘着粗气,一瞬间便让我知道他受了重伤,“放过他。”   “伽萨哥,我与他没有,但与你却有。他死了,你会伤心欲绝罢?”姒玉阴森森地,用力在我小腿上一踩。   我咬着唇闷哼一声,剧痛之下,眼前却清明了。我望向伽萨,又看向被踢到角落里的那把短刀。我咬牙道:“怎么,你也喜欢话本里那套伤心欲绝的把戏?”   闻言,姒玉突然抓住我的脑袋砸向一旁的桌子。我惨叫一声,血淌满了半边脸。   “伽萨哥,你心疼么?”他嬉笑着去寻伽萨的身影,我奋力从地上爬起身,借着盔甲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上。   姒玉动了怒,抄起一旁的鞭子便勒住了我的脖子,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它生生勒断。   我卧在地上,模糊的眼泪淌了满地。而后听一声怒吼,颈上的力道骤然松开。我艰难爬起身,回首看去,姒玉正被伽萨压在身下,一拳一拳抡圆了砸在他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帐外隐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伽萨与我同时动作一顿,他飞快地抱起我,冲出了军帐。   姒玉提刀追在后头,随后是泱泱大军。他抱着我,脚步愈发沉重,我拉住他道:“你……你放下我。”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更加用力地将我抱在怀里,“你这么小一个人,我还抱得住。踏霜在何处?”   我撑着模糊的意识,抬手指向远处。那里,白色的庞然巨物正飞奔而来。   “抓住他们!”姒玉扭曲的声音传来,随后紧接着的是一声鹰啸。我视线模糊地望向天空,穿云长啸着自空中飞速坠下,利爪挠在了姒玉的脸上。   正是他们一愣神的工夫,伽萨已经跨上狼背。他将踏霜口中叼着的黑管塞进我怀里,驭狼在暗夜中飞驰。   正当我以为终于顺利脱险时,前方却好似凭空出现似的,被一队拓骨士兵拦住了去路。   后方士兵不断逼近,伽萨抓紧了踏霜背后的白毛,狼便仰天长啸,脚下的步子越发急促。眼见要直直撞上他们的长枪时,踏霜一跃而起,竟从他们的头顶跃过!   我被颠簸得吐尽了口中残血,险些抱不住黑管。后方轰鸣的声响终于响起,踏霜哀嚎一声,鲜血从后腿伤口处淌下来。   它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伽萨抱着我滚出几步,将我牢牢护在怀里。   “我不怕。”我说,“我不怕。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就知道能找到你,我找到你了。”   伽萨抱紧了我,“你很厉害,眠眠。”他的吻落在我的发边,手扶正了我手里的黑管,“用过这个么?”   “看见宴月用过。”我低低地呢喃着。   “试一试,这东西可新奇了。”他轻声道,“你想打谁?”   我无力地挪动着胳膊,笑道:“打最坏的那个。”   随着一声巨响,我们二人被那黑管震得向后翻滚了几步,早不知将火药打去了哪里。   拓骨军队的步子一顿,驻足原地观望片刻,又继续涌过来。我看着那根烂掉的黑管,无奈地闭了闭眼。   望向伽萨时,不自觉笑出了声。   他不再盯着那些人,宠溺地捋了捋我的肩,吻住了我的唇。   鼻尖相碰时,我闻到一股燃烧的味道。   大地突如其来的震颤似的拓骨人再次停下了脚步,也让伽萨的吻顿了顿。黄沙之下仿佛有巨兽在游走,将地面拱得炽热,仿佛要起火。   愈加浓郁的烟火味飘散在空中,远处摔倒的白狼挣扎着爬起身,叼起我们二人甩上背,用尽全力向远处逃去。   而我们身后突然火花四溅,俄而一场巨火蹿上天际,几乎将苍穹烧穿。流沙倾泻,踏霜拼命地逃窜,却还是跑不过大火。   滚烫的地面将它的爪烫伤,它呜咽着,终于被一股力量推翻在地。伽萨抱着我在地上滚动,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二人都昏死过去。   -   待我终于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处岩洞里。伽萨虚弱地躺在我身边,面色灰白,双眼紧闭,而踏霜早已不知所踪。岩洞的出口被坍塌巨石堵住,只留下小小一个洞口透出光。   我顾不上寻找白狼的踪迹,先撑着疼痛的脑袋,凑到伽萨身边检查他的脉搏。尚且有气,可他的伤口……   我的目光被他腰上的那道旧伤吸引,眼下那处正鲜血淋漓,显然是再次崩裂了。   我伸出手去触,伽萨便疼得轻哼一声。我心道不好,果然发现伤口已经彻底裂开,不像是用力过猛,而像是有人蓄意对着那个地方捅了一刀又一刀。   “眠眠……”伽萨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搜寻我的身影。他沉重地喘息,舌舔过干裂的嘴唇。我凑上去吻过他的唇,用舌尖一点点润湿那干裂沟壑。   血气在舌尖蔓延,我道:“别动,我替你包扎。”   我将手指用石头割开自己的衣摆,布料一碰到那处便被染透。我皱起眉,心道恐怕要缝合才能止血。   我在身上摸索着,却找不到一根可用作针的物件。伽萨拉了拉我的尾指,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枚坠子摘下。   勾勒翡翠的金丝,正与针差不一二。我从上折下一根,又扯下自己的发为线,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处的皮肉。   伽萨痛得腹部一缩,我道:“你忍一忍,缝好便不会流血了。否则……否则撑不到援兵来,就会……”   话到一半,我突然闭上了嘴。我亲眼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们握着针,在空中抖如筛糠,根本无法穿透伤处的皮肉。   停下来,停下来。   我屏住气,心中默念着,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处,手却依旧颤抖个不停。   “眠眠,不着急。”伽萨握住我的手,声音弱得仿佛飘在空中,“不着急。”   “我能行的,”我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紧张。伽萨,我怕你疼。”   我继续敛声凝神,握住金针在那处比划着。可数番尝试失败后,我望着鲜血横流的伤口,终于崩溃地低吼一声,将手砸在岩壁上。   伽萨支起身,心疼地将我的手护在掌心,安慰道:“不打紧的,眠眠,没事儿,不缝了,仔细手疼。”   “不缝,你就会一直流血。”我望着渗出血的手背,痛苦道,“你会死,伽萨,你会死。可是我的手一直抖,我缝不住,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我想救你回万明,可是我这双烂手一直抖个没完。”   “不哭,眠眠。”伽萨将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你救了我啊,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在姒玉手里了,眠眠,你做得很好。”   我摇头道:“不是的,我要把你带回万明。”   闻言,伽萨的眸子暗了暗。他轻声笑道:“回不回万明,我都不在乎。本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如今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只是连累你在这里……眠眠,小傻子,你该走的,何必来救我啊。”   “我偏要救你,偏要救。”我红着眼眶,不甘心地瞪着他。伽萨微微喘着气,唇角却勾着,将我的手托在掌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闪亮的金环,郑重地推到了我的手指上。   “这不是我的指环么?”我惊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趁乱捡了一个,我就知道是你的东西。”他呵气吹了吹我的手,“可不是烂手,你这双手好看得很,当好好养护着。”   “可惜我没能将你好好养着。”他叹一声,抬手抚过我的脸,将我拉进了。   “我不在乎,我如今这样也很好。”我道,“我宁愿满身尘土、日日狼狈,也好过在宫里当个绣花枕头。”   他弯起眸子,垂下头吻过我的发。而后他在我耳边道:“眠眠,你知道兽台中人无食物时会如何么?”   “吃人。”我说,“你一向不愿意我提起。”   “吃人是不光彩的事,可是在那种地方想要活命,就必须舍弃人性。”伽萨道,“眠眠,其实野原上的兽在冬日里也会争相吃同伴的肉,向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呢……”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伽萨孱弱地望着我,血已不知不觉间浸染了我的衣服,他道:“我怕是出不去了,眠眠。若援军一直不到,你就……”   “吃了我罢。”   作者有话说:   阿眠:好像知道奢夫人是怎么退敌的了 第195章 血腥   好似有一滴冰凉的水落在了颈间,沿着背脊滑下去,寒意爬上了胸肋。   我后脊生寒,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伽萨的唇微微颤抖着,最终也只是垂下了眼睫。我这才发觉他的唇已经苍白得可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悄悄按在伤口处的手掌已满是腥热的血。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陡然慌了神,裁下衣料团起按在他的伤处,却亲眼见着那块布飞速被染上血色。我又慌忙去找那根金针,伽萨却拉住了我的手。   他道:“眠眠,听我说。大漠一望无际,最易迷失方向,他们恐怕一时半会找不过来。这里四处都是岩壁,没有吃食,怎么、怎么撑得到他们来救你……”   “怎么就等不到了,铁定能等到他们来。”我说着爬起身,拖着无力一条的腿艰难挪到洞口。只见数块巨大的岩石死死挤压在洞口,只留下最上头一隙小洞还能窥见三寸天光。   我用半边身子抵在岩石上用力一推,如山的石堆丝毫未动,连尘埃也未撼动分毫。   我们被彻底地封在了洞里。   那小孔里的光亮渐收,凄寒的夜将要降临。我扶壁回到伽萨身边,他已阖上的眸又强撑着睁开一道缝。   “指不定明日就来了。”我在他身边坐下,伤腿一阵阵的刺痛扎进髓中,“你别灰心,援兵马上就到了。”   他不答,按在伤口处的手微微抬起,又很快垂下。他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低着头,俄而摸了摸额角凝固的血迹,喉中酸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岩洞内渐渐昏暗一片,又是死一般的沉寂。伽萨气若游丝,我屏气听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那颗素来强健有力的心,仿佛被人拧碎了,连跳动也失去了力气。   “眠眠。”他虚弱地喘气,两个字像是被风从嗓中托出来似的,吹到我的心尖微微地颤。他道,“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处?”我几乎猜得到他接下来的话,心里又急又怕道,“你只当把抱歉两个字嚼烂便能偿我受过的苦么?”   他那颗心在胸腔里几乎要跳碎了,呛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的伤腿感到一丝寒意,动手松开了外袍,盖在了两人身上。   “到头来我又得到了什么?就算你将真相查清了告诉我又如何?我该受的罪都受过了,你却告诉我其中还有冤屈。难道我得了真相,这些年积攒下的伤口就不会痛了么?”我略显粗暴地将外袍搭在他身上,“你不该尽力偿我么?凭什么你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带过去,从前的承诺依旧是一场空话。”   “我今生怕是、怕是难了。”伽萨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暖流缓缓渗透到我的腿上。我身子一僵,腥气蔓延在鼻尖,连忙扭过头去。   只听伽萨继续道:“若是来世你还愿意遇见我……”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来世的话,我就要你今生的允诺。”我道,“我要你这辈子把我应得的都还给我,我的金玉满箱,我的荣华终生……还有我的后位、我的明月台,这些本该就是我的,你别想糊弄过去。”   他吸气的声音哑得想破旧风箱在鼓气,胳膊动了动,“我写一道诏,把、万明的半壁江山都抵给你。”   “那你会带着我去看么,就像你画上画的那样?”我问。   他不再说话,气若游丝。正当我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忽听他带着潮意的嗓音,“我想,眠眠,我也想啊……”   “你回来之后,我还没有好好看过你,没有见你真心高兴地笑过。我预备了许多事与你一起做,想着等把你哄高兴了,我们就和好,这个王位不要也罢……我还没有和你说够话,我想看你笑,看你蹦蹦跳跳地到处逛,去你牵挂的地方看一看,我就能、跟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我想和你共白首,可是我大约要先走一步了。”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眼泪一点点浸湿他的衣襟。   “你想带我去看哪里?”我问。   “去……去野原好不好?我教你拉弓射箭,带你打兔子回去烤。或是去集市上,那里人多热闹,你大约也会喜欢。”他道。   我悄悄抹了把眼泪,问道:“若是这两处我都不喜欢呢?”   “万明是没什么好玩的……那我带你去、去渊国罢。我把渊国打下来,送你做聘礼好不好?”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摸索着将指腹触碰在我面上,“不哭,不哭了。”   “若是我流连渊国,不和你回来了,怎么办?”我没有躲过他的手,任他在我面上缓慢移动着手指。   他道:“那就让你住在渊国好不好?”   “不好,”我说,“你该把我绑回万明,我想跟你在一块儿。”   “我怕伤了你,舍不得。”他轻轻地笑,又呛了寒风,洞中的腥气便更浓了些。   我的眼皮搐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将伤心咽入腹中,道:“我不怕伤,我怕你不要我。”   “怎么会不要你呢……”伽萨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忙按了按他的脉,仍是跳动着的,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睁着眼到了天明,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丝声响。我满心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动手要摇醒伽萨,又畏惧似的收回了手,独自踉跄着走向了那处。   一声“救命”还未喊出,我脚步一顿,只听外头传来利器刮擦岩面的声音。我正狐疑,忽见一匹瘦骨嶙峋的狼从那狭窄的洞口钻了进来。它腹部干瘪,肋骨清晰可见,显然是已经饿了多日。那狼一嗅到浓重的血气,两眼便放了光,腥红的舌头吐出口中,涎水不断顺着舌面滴下,汇聚在爪下成了一汪汪腥臭的小水洼。   我心中刚刚腾起的希冀转眼化作了惊惧,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饿狼先是吓得向后一退,而后步步逼近,涎水更加汹涌地淌了出来。   情急之下,我握住短刀在手中。还未来得及思考对策,那狼转眼便已经扑到了我跟前,大张着嘴咬向了我的喉管。 第196章 救兵   我闷哼一声,被狼扑倒在地上。后背单薄的衣遭被岩石擦破,崎岖棱角嵌入背脊之中。   血气一钻出伤口,饿狼的眸立刻莹莹地亮起来。我将刀横在身前,它张口咬下,漆黑的刀鞘便卡在他喉中。   狼的利齿咬了两下,甩头将刀鞘丢开,寒光裹着的刀刃便被抽了出来。   我手腕轻颤,两肩被狼爪踩得生疼。口中求救似的喊着伽萨的名,余光瞥去,他的头垂在一边,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不会再挡在我面前了。   我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攥着刀柄,抬腿用力蹬向狼干瘪的下腹。它到底是头饿极了的瘦狼,一不留神竟被我蹬翻在地。   我爬起身便想跑,却猛然想起这是座封死的洞穴。若我跑,伽萨便是他的腹中餐。   狼飞快爬起身,瘦长的头颅晃了晃,喉中滚出恐吓似的声音。我回眸望了伽萨一眼,挡在了狼的面前。   它再次目露凶光,疯狂地扑上来时,我的眼前之景狠狠地一旋。万物自眼前划过,我听见轻轻的哭声。   温热的血滴落,我有多少次躲在伽萨身后流泪呢?   我看着他为我受伤,躯体血肉模糊,换来的却只有我的眼泪和道歉。   他总是站在我的身前挡住明枪暗箭,将我保护得像个从未长大的孩子。我肆无忌惮地倚仗他,若他失算,我便不解、失落、怨恨。   其实他本不必一次次为我受伤的。   狼的利齿嵌进左肩,它几乎要撕下一块肉来。我在剧痛中清醒,满眼赤红唤起我的另一段记忆。   我扭过头与狼目相对,在它的眼珠转过来以前,我迅速举起刀插进了它的眼眶里。   其实我可以站在伽萨身前的。   我不怕痛,不怕受伤,我只是怕他因我的怯懦而死。在他面前,一道横亘在身上的疤远不及他的安好重要。   他站在我身前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罢。   狼哀嚎一声,抽身从我身上滚开。沾了血的刀被我握在手里,滚烫的血从刀刃上滚落。   它彻底癫狂起来,被疼痛驱使着再次冲向我,瞬间便到了我眼前。血盆大口猛然张开,即将咬在我喉管上时,我将刀竖起,直直地捅进了它的口中。   狼躲闪不急,径直扑在了刀上。半截刀尖从它的后脑穿出,腥臭的血液浇了我满身。我的手腕被这巨大的力道带着一折,右腕已经飞快地肿了起来。   我躺着喘息了片刻,方有力气睁开眼,后知后觉的惧怕才涌上心头。踢了踢那狼,见它已无声息,我长舒一口气,被伤口处的剧痛折磨得脸都皱了起来。   半晌,我咬牙从狼身下爬起来,抬臂抹开脸上的血,舌尖却缓缓从唇上卷过去。   生锈了似的味道在口中缓缓荡漾开,我扯开衣服裹住肩头的伤口,抓着狼的后颈拖向伽萨,在地上擦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血路。   “伽萨,”我跌坐在他身边,脱力似的将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了听心跳,“我把狼杀了,你该夸夸我。”   “我学着你那时的模样,把刀从它的嘴里捅过去。我学会了,以后你不用为了我再受伤了,我也能护着你。”我抬起脸,见他的眼睫动了动,只当是在夸我。   我垂眼望着手边的死狼,趁着尸体尚且温热,用刀割开了它的喉管。鲜血洇湿了杂乱的皮毛,我伏下身,被腥气呛得腹中翻江倒海,又不得不忍着恶心含住一口狼血。   浓重带着臭味的血气直冲入脑门,我“哇”一声将血呕出来,酸气从早已空置的腹中翻涌出来。   泪水不能自主得溢满了眼眶,我晃了晃脑袋,重新含住一口血,而后挪向伽萨干裂的唇,缓缓渡入他的口中。   一小股血如同溪流,自他唇角淌下。我用还算干净的外袍一角擦了擦,再次渡给他一口狼血。   “你得活下去,”我哀求着,“别抛下我一个人。伽萨,你听得见对不对?我求求你,活下去。”   我摸了摸他泛起凉意的指尖,俯下身张口呵着暖气,却发觉自己的气息开始断断续续地颤抖。   微张的口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拉过他的手贴在面上,心中的恐惧一阵赛过一阵。   俄而我又想起什么,抓着刀将那狼开肠破肚,五指抓着一颗热气腾腾的狼心回到他身边,那坨血肉被递到他唇边,“伽萨,你吃点东西……吃了就不饿了,就能活下去。你把嘴张开,我喂给你。”   那双眸子不曾再睁开,我徒劳地抓着狼心,好似抓住了自己的心脏。我将它掐得不成形状,鲜血横流,手指痉挛般越缠越紧,直到它被我捏碎在掌心里。   我忍着眼泪,把一块碎肉塞进口中迅速地嚼碎,强行咽入喉中,又被强烈的不适顶出来。三番五次的尝试后,腹中迭起的酸水一边边翻过我的嗓,将它腐蚀得犹如积年坍塌的石壁。   直到最后,连舌也没了知觉,我终于能吞下一块带着血气的生肉。   它落入我腹中时,我抱着肚子依偎在伽萨身边,泪珠顺着眼角滚落。   “你总是以兽台那段时日为耻,不愿意叫我知道你食人的事。”我默默感受着腹中火燎似的疼痛,“我啃过生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我们都一样了。”   “就是不好吃,我以后再也不想吃了。你带我走,烤兔子给我吃好不好?”我的手指顺着他的小臂向上游走,直到贴在心窝处,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还活着。   只要有人寻来,他就还能活着。   可是还有谁会来呢?   “苍天在上,我不管你是谁,是哪路神仙,”我终于止不住泪,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子嚎啕大哭,“我求你找个人来救他,是谁都行。我给你建庙,日日供奉,只要能救他,救救他……”   终日悬心遗落的倦意袭来,我睁着肿痛的眼迟迟不敢入眠。口中早已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浑身力气被抽空,痛楚便占据了整个身子。   若是一睁眼,就有人寻来就好了。   我抬起昏沉的头再次看向伽萨,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次醒来后,我茫然地打量了四周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记起自己还在岩洞里。   伽萨的心口还是暖的,被我杂乱的发压出了细密繁琐的花纹。我抚了抚他的胸口,依旧是柔软的。   身边那匹狼已经冰冷得吓人,我却浑身都烧了起来。再次艰难挪向堵住洞口的岩块时,我听见了久违的人声。   是我的乞求被上苍听去了么?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岩石边,努力分辨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声音。是人在说话,却不是万明语,一时令我有些陌生。   直到岩石被人自外捅开,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我许久未曾听见过——   渊语。   还未等我闪开,已有几人拔剑将我按着跪到在地上。我伤过的小腿一痛,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把头抬起来!”   一柄长剑抵住我的下巴,见我的脸慢慢抬起。洞外的日光灼目,骑在马上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后纵马上前几步。   “怎么是你?”他惊道。   我眯起眼,过了许久才勉强看清了那人的脸,刚刚放下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大哥?!”   作者有话说:   还有差不多两万字就要完结啦   最近一看到这些情节就想哭,每天都为小情侣emo 第197章 军功   一滴裹挟着寒凉的血自岩壁上汇聚落下,凝结成一颗赤红的珠子敲在我眉心。   我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哪里是什么岩壁,已通通换成了纱帐。   我下意识地伸手朝身侧摸了摸,空荡冰凉,方扶着头爬起身。四周空无一人,唯余放在香炉旁的两件衣裳。   屋内装饰虽不比晟都王宫内奢华豪横,却别有一股雅致的精巧秀美。我扶着额上缠绕的布带回忆多时,才勉强认出这当是郡王府上。   沈虎材的府邸,此时我身在此处,甚是不妙。   幸而大约是分了府,否则王妃早就浩浩荡荡地带着大队人马前来看我的笑话了。   我掀开被褥下床,脚掌踩在柔软地毯上,双腿险些软了一下。我的一条腿上夹着两片小竹板,细思半天,应当是被姒玉打断的。   竟断了这么多天。   肩上被狼齿撕咬过的地方亦被包扎起来,看得出是渊国医师的手法,却还是隐隐作痛。浑身都好似被大卸八块后又零零碎碎地装成人样,没有一寸筋骨不因终日劳顿而生疼。   依稀记得沈虎材命人将我拖出岩洞,问了几句模糊的话后便撇开我往洞里去。我抱着他的腿,神志混沌地念叨了许多话,再后来便是被马驮着在大漠上走。   一路反反复复地昏厥发烧,直到见了水源才有了好转的势头,再睁眼便是在此处了。   若我在府中,伽萨在何处?沈虎材与他积怨已深,又在他手上吃了大亏,此时此刻沈虎材必然心生报复之意。   念及此处,我心上陡然一寒,忙拖着伤腿往门外跑。余光瞥过窗外一道身影闪过,待我披上衣服追出去,屋外却已无了人的踪迹。   我出了客房,在偌大王府中胡乱地找着。渊国已是秋日,园中一池澄澈水中飘着几片枯黄泛红的枫叶,不时被鱼顶出的涟漪推向远处。   我绕过开了花窗的墙,正要抓着低头扫落叶的小侍女质问,忽而听身前一声弱弱的惊呼,一抹绿意俨然闯入了眸中。   身前一纤弱的女子被我吓得接连后退几步,直到侍女将她扶稳方站住,抬手扶住圆润发髻上泠泠作响的坠子,这才小心道:“这是三弟罢?”   我上下扫了她两眼,见其人眉眼柔和温驯,身形清瘦单薄,仪态气质却不俗,便大胆地猜她是沈虎材的夫人。   一声青涩的“嫂嫂”还未喊出口,便见沈虎材匆匆从九曲桥上过来。他拨开侍女,从善如流地将她扶在了怀里,神色复杂地瞪了我一眼,毫不客气道:“没看见吓着你嫂嫂了?”   “不妨事,是我走路不仔细,撞着他了。”女子转身安抚了他,顺毛似的抚了抚他的胸口,柔声道,“不妨事的。”   “嫂嫂……”我轻声念了句,踉跄着脚步到沈虎材身前,“大哥,你把伽萨弄到哪里去了?”   他扫我一眼,拉着夫人转身就走,置若罔闻道:“今日难得回来早,让我看看琅小子。”   “大哥,你告诉我。”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时被门槛绊得险些跌倒。谁料沈虎材拉着人越走越快,我心急如焚,脚下一滑就趴在了地上。   那绿衣女子忙拉住沈虎材,与侍女道:“哎呀,还不赶快扶起来。”她嗔怪地挣开他的手,走到我身前道,“伤得这么重,肯定疼罢?”   我爬起身,又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那条断腿上的竹板松动,裂骨处霎时生出了痛意。   我喘了几口粗气,忍着痛爬起身,绕过那女子伸来扶我的手,径直到沈虎材面前,“你把他杀了是不是?”   他道:“是又如何?”   晴天霹雳似的,我脑袋“嗡”的一声,舌头僵着说不出话来,眼圈已经红了一片。   “一个蛮人,值得你要死要活的么?”沈虎材不屑地哼了一声,对身后小厮道,“还不拉回去,少在外面抛头露面。”   “别伤心,”他的夫人倒是柔柔弱弱的,劝慰道,“三弟,你先回去歇息,旁的事往后再说,千万别伤心过头。”   “小元,别管他,也心疼心疼你夫郎我。”沈虎材大大咧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故意抬高声音让我听到似的,以一种炫耀的语气道,“咱们去看看孩子,过两日满周岁,也带去给母亲瞧瞧。”   -   客房大门紧闭,从内向外闩上。屋内未点灯,借着蒙了细纱的窗外朦胧的光影,我缩在床上,抬手摸了把眼泪。   女子的声音又在门外轻轻响起,“三弟,我是嫂嫂,我来看看你。”   我叹了口气,侧过身蒙住耳朵。   “他不见人好久了,夫人还是请回罢,若受了凉就不好了。”外头有人劝她。   “他就是死了也没用。”沈虎材在门外嚷嚷着,我眼睫湿漉漉的,身子颤了一下。   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他踹开门,折断的门闩飞出来砸在床柱上。我心上一惊,慢慢爬起身,喉头腥甜一片。   嫂嫂被我的面色吓了一跳,忙让人点起了灯,心疼道:“才几日不见,都成这样了……”   沈虎材盯着我,撇了撇嘴没说话。   我张了张口,在眼眶里堆了许久的泪珠先一步滚落下来。他与我都一惊,道:“就一个蛮人,至于么?”   我登时恼起来,正要反驳,一口血先从喉中涌了出来。嫂嫂惊慌地想用绢子擦我唇畔的血,又碍于身份不好动作,只能哀求地与沈虎材道:“少说几句罢,好不好?你既然决意视他作弟弟,又何必说这些话叫他伤心?”   “弟弟?”我笑道,“他什么时候把我当作弟弟过?不过一个任打任骂的出气包,连条狗在王府都活得比我快活。”   闻言,沈虎材的面色又暗了几分。   “你明知道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如今连个能挂念的人也死在你手里。”我抹开唇畔的血,道,“大哥,我这么多年都被你压在头上,如今依旧活得不如你,你也该满意了。”   “你就这样舍不得那个蛮人?”沈虎材问。   我垂下眼,轻声道:“只有他肯对我好。”   “难道我们府上人人都对你不好么?”他不满地问。   我抬起眼静静地盯着他。沈虎材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一噎,不再多话。   “他肯保护我,大哥,”我的泪又开始在眼眶里凝聚,顺着枯瘦的面颊往下淌,“你没体会过无缘无故被人怨恨的感觉,你从一出生就顶着嘉王府长子的荣光,母亲又是赵国公家的嫡女,府上的一切都是你的。”   “可我呢?我娘是被太后骗来的,父王又不喜欢我,我早就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次唾骂,或许这世上除了我娘,没人希望我降生在这里。”我的手掌顺着胸口贴在了心上,“后来我碰到伽萨,也算是因祸得福。那时候,我心里缺失的东西是他一点点弥补起来的,他爱我。”   沈虎材“啧”了一声,微微拧着眉,显然是没听懂我言中之意。   若没有沈澜明里暗里地使绊子,他如今应当按部就班地继承王位,娶妻生子,颐养天年。可就算沈澜出手,他也不过是降为郡王,依旧袭了爵,又有温柔可人的妻子相伴在侧,又儿女承欢膝下。   他不会明白我这些年究竟在求什么,如今又为了什么而寻死觅活。   他永远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也无须设身处地地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知道什么是成王败寇,你想看就看罢。”我道,“从前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虎材挠了挠头,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坐下,抬手传人拿来一样东西给我。   “这东西还给你。”他道。   我转眸看过去,是张已经染了血的画,伽萨临走前夹在衣服里给我的那幅。   我伸手拿过来托在掌心里,图上的小人已经被血浸透了,墨迹花了一片。好似这画的主人,就这样轻轻地被抹去。   我鼻子一酸,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嚎啕大哭。嫂嫂与沈虎材轻声说了几句话,他道:“行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嫂嫂摆了摆手,他又道:“别哭了。”   见状,嫂嫂连忙捂住他的嘴,俯身耳语几句,沈虎材方恍然大悟道:“你再哭下去,哭死了,他也就死了。”   我听得心上愈发难过,两肩不断耸动着,好似要断了气似的。泪水浸湿了画纸,本就脆弱的纸骤然化开,彻底成了一团废物。   我的眼瞳一缩,险些晕死过去。   “弟弟,你大哥嘴笨,他重说。”嫂嫂推了推沈虎材,“你就告诉他罢,好不好?”   “好好好,”沈虎材道,“你要是实在放不下,他如今就在宫里锁着。我告诉你这话就是叫你别哭了,你若是想,寻个法子将他救出来,兴许还有一口气。若是一直哭下去,那他死了也就死了。”   “宫里?”我猛地抬起头,面上还挂着泪痕,腿已经迈下了床,“他为何在宫里?我是和他一处的,为何唯独他被抓进了宫里?”   “呃,”沈虎材面露难色,支吾了半晌才道,“我总得立个军功才能回京罢?什么都不带,太后哪能让我回来。”   末了,见我双眉皱起,他有些尴尬地添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第198章 密谋   总算晓得为何沈虎材会在战场上被伽萨按着打了。   我眨了眨眼听他解释,心里暗暗地嘀咕,兀自拼凑出了个真相。   沈虎材其人,不知怎么就想通了,知道从前追着我欺负是大错特错之事。此次碰巧在大漠中捡着我与伽萨,便心生一计,将我偷偷带回府上。救我一命,以为多年来的补偿。   而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把重伤的伽萨交给了贺加兰因,将我的事彻底隐瞒下来。   可他见了我,偏偏又咽不下几年前在府上被伽萨揍的那口气,拐弯抹角地想气一气我。其次又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改过自新,还需装作凶悍模样来欺负我,美其名曰“循序渐进”。   谁知一来二去,气得我吐了血,才肯说真话。   “贺加兰因恨他不比恨我少。”我道,“你把他交出去,和要了他的命又什么区别?”   “若不把他交出去,我们连你的小命都保不住。”沈虎材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多亏了你们当初搞来那么多矿宝,贺加兰因对万明地下的矿藏垂涎已久,若有万明王在手为质,她不怕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心下一动。   伽殷并非庸才,她必然会开出条件要王兄平安归去,贺加兰因也必然不会放任伽萨白白去死。宫中御医医术高明,定能吊住他的一条命,如此想来,他在宫中倒是更安全些。   只是若要他平安,还需早日救他出那狼窟。而最好的办法便是……   “那便把贺加兰因杀了。”我道。   沈虎材一愣,已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他大惊,“你说什么?”   “那妖女把持朝政这几年,难道渊国皇亲国戚就这样任她为非作歹么?”我亦不解。   他道:“皇叔登基时,兄弟姐妹便只剩下二位和亲的姑姑、父王与二叔、三叔、五叔。父王战死沙场,三叔卧病在床,五叔常年在西北戍边,太后不知怎的与二叔搭上,这才宫变囚禁了六叔。起先大家都以为他不过是病了,后来宫中才走漏风声说是太后的手笔。偏偏她将京中的贵子贵女扣在宫内,致使无人敢有动作,一拖便拖了好几年。”   沈虎材偷偷翻了个白眼,道:“我还当着你能带人杀回来。”   二叔庄王与我父王交好,对沈澜素来不满,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偏帮着太后。三叔康王体弱多病不经事,可他家的女儿沈淑仪自幼与贺加兰因亲近,不知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五叔端王……我几乎不曾见过,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我满月宴时,他是少有的几个愿意备下厚礼来贺我的人。   一时间,昌盛百年的沈家像是零零落落的没了人。   “万明自己都火烧眉毛,哪里帮的了渊国?我只当你们有应对之策,却只等来了宝璎妹妹。”我叹了口气,“那五叔呢?”   他摇头道:“六叔刚出事,他坠下山崖身死的消息就传回来了。没过多久,二叔又暴毙宫中。如今……怕是难。前段时候世昌侯似乎有所动作,可不多时就没了声响。”   世昌侯是为了他家的掌上明珠沈宝璎,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没了,老侯爷必定坐不住。可满京之内只他一家有反贺加兰因之心,终究也是势单力薄,成不了气候。   不过有这门心思就已经很好了。   “未必是放弃了。”我道,“若是老侯爷有心,应该已经暗中动作许久了。怎么大哥还未得消息么?”   沈虎材面色一僵,忙道:“我那时在外领兵,连你嫂嫂妊娠都没能陪在身边,哪里还有京中的消息?”   我艳羡道:“大哥真是好福气,家中又添了弄璋之喜。”   “嗐,身强体健罢了。”他眼中露出些许得意神色,一时有些飘飘然。直到嫂嫂轻轻咳嗽一声,他才敛起神色。   我侧眸看去,嫂嫂的脸上浮出了胭脂都压不下去的粉红。   她是户部尚书的次女,姓秦,名叫元妤,故而沈虎材唤她小元。只是……   我上回回渊京时,沈虎材似乎并不像如今这般喜欢她。   “如今京中到底如何,我不清楚,大哥也不清楚。”我道,“若要一一下帖拜访,恐怕引起贺加兰因的注意。可若是缓缓为之……”   伽萨的安危便说不好了。   “若是这样,我倒是有个法子。”秦元妤忽而出声,弯起眸子道,“夫君可还记得,再过几日便是琅儿满周岁的日子。”   “嫂嫂是说……”   “夫君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正是太后娘娘眼前的红人。若此时下帖宴请诸位贵戚,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秦元妤细声细气的,说话却条理分明,“届时若是弟弟有想见的人,请他私下相会就是了。若是太后娘娘问起来,这小孩子的周岁宴本就是要办的,也好应付。”   “这个法子好,果然还需小元出谋划策。”沈虎材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我们二人万万想不到这法子!”   我暗自嘀咕一句,怕是只有你想不到,抬手揉了揉肿胀的双眼。   -   午后,沈虎材去兵场练武,秦元妤坐在廊下给孩子缝一件小衣服,突然唤人过来请我过去坐坐。   我立在廊下,伸头看了看躺在襁褓中的沈琅,目光忽然被远处玩弄小木棍的孩子吸引住。   那孩子与沈虎材长得有七分像,估摸着已经有四五岁的模样。而秦元妤嫁入沈家也不过这几年的事,必然不会是她腹中所出的孩子。   那必然是沈虎材年少时干的风流事。我看着那孩子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挥舞着小木棍,心中多为这位嫂嫂感到不值。   “三弟看着那孩子,想来也知道他的来历。”秦元妤头也不抬,在衣服上绣一朵艳丽的小桃花,“那孩子的娘前些年得病去了,留下他在我身边。”   “看着是个乖巧的孩子。”我道。   她笑笑,“他才那么小,就知道自己没了娘,又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所以跟在我身边也总是谨小慎微的模样,连饭也不敢多吃几口。其实那样小的孩子自己哪里能想的明白?定然是有人故意告诉了他。”   闻言,我再次将目光投向他,一时竟有些心疼。我从前何尝不是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呢?而他的母亲身份低微,他的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   “三弟定然是觉得,他跟在我身边会不好过罢?”秦元妤抬起头,目光清澈明亮,含着浅浅的笑意望向我。   我忙道:“嫂嫂是个心善的人,必然不会苛待他。可是风言风语总是入耳,这孩子恐怕也是被那些闲话吓着了。”   秦元妤点了点头,继续道:“其实夫君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却又放不下这个孩子,故而托我养着他。确如三弟所言,总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这孩子又偏偏都记在心上,几次偷偷抹眼泪都被我撞见。”   我的眼里渐渐漫上了心疼的神色,仿佛蹲在那里的并非沈虎材的孩子,而是年幼时的我。那样孤单又怯懦,好似一阵风都能将他吹碎了。   “两年前,不知是谁家设宴,那时琅儿还未出生。我与夫君带着这孩子去赴宴,席间几个孩子玩耍起来,这也是常有的。”秦元妤亦抬起眼,望向那孩子,“不料镇军大将军家的长子听了闲话,故意推了他一把,额头磕在石头上,肿了好高。那时他母亲新丧,夫君很是伤怀,又见他受伤,一时情急,险些和那家人动起手来。”   “结果你猜怎么着?”她道,“镇军大将军早就与太后娘娘亲近,那时本就受着太后的宠,他家便仗势肆无忌惮起来,竟说起你的事。说夫君的弟弟当初在街上被打得半死,也不见他出来说一声,怎么这样一个卑贱的庶子就这样高贵起来。从那日回府后,夫君就恹恹的。”   我听着,大约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秦元妤道:“后来夫君就变了。只有自己当了父亲,才知道从小就没有爹娘疼爱的孩子过得有多难。或许有些晚了,叫你受了那么多年委屈,可他如今想补救,这点心意,还请你收下。”   “我明白,多谢嫂嫂告诉我。”我坐在她对面,道,“可惜我如今孤身一人,连份礼也没给两个小侄儿带。那孩子叫什么名?”   秦元妤抬指在空中写了几笔,“单名,一个玓字。”   作者有话说:   大哥应该也很难理解吧,为什么作为一个爹能那么偏心,可怜小眠 第199章 舅舅   三日后,王府设宴为沈琅庆了周岁。我立在园中一座跨过清溪的拱桥上,拄着拐看远处来往的人影,将给伽殷传信的鸽送上了天空。   那些人熙熙攘攘的,好似多年前那日,门客们聚在府上宽慰王妃的情景。只是如今这些人,我都认不齐全了。   不多时,小厮引着一人走来。我观望一眼,转身进了厢房。   “伯爷请。”小厮推开门,恭敬地躬身请人进来。那人身形颀长,着件青头雀黛蝠纹锦袍,跨过门槛便警惕地扫了眼屋内。   待小厮退出去,我抬手撩开玉珠垂帘,来者正是我的小舅舅梁问宁。外祖故去后,他承袭了靖安伯的爵位,如今已俨然是梁府的一家之主。   我离京太久,去时京中满是我的恶名,与他们相见甚少,难得回来一趟又是大闹王府吓晕嫡母的事,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人来求。梁府的血缘是沾不上边,可我母亲出闺阁前到底也是在梁家长了十多年,眼下也只有这位小舅舅能见一见。   除了五叔,他便是另一位肯为我的满月宴备下一份礼的人。   目光寻着珠帘碰撞声看来,梁问宁的步子一顿,随机快步上前来将帘一撩。   “鹤儿?”他的眼瞳显出一瞬的紧缩,而后惊诧道,“你怎的回来……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伤着了。”我从里屋走出来,拐杖触在地毯上,声音沉闷松软。我抬起脸,唤他一声。   “舅舅。”   -   梁问宁的脸色不好看,尤其是当我言及扳倒贺加兰因之事时。   其实谁都看得出这事太过仓促,叫人不敢妄动。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我知道,他也知道。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我就明白这事多半成不了。   “鹤儿。”梁问宁扫了眼我的伤腿,“你说实话,生此想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舅舅知道。”我道。   他叹了口气,“前几日听闻你大哥擒了万明国主回来,我心里正觉得蹊跷。今日见了你,倒把疑惑打消了。鹤儿,你是真要为了这一个人,将大渊搅得天翻地覆么?”   他齿间咬重“一个”二字,仿佛咬碎了我的一番托词,露出里头荒谬的真心来。   “是。”我道。   梁问宁用手敲了敲桌子,恨不能来敲我的头。他皱眉道:“他做了什么事,能叫你为之联络京内诸权贵卖命?这话你说出去,自个儿敢信么?谁会为了你的几句话、为他的一条命去犯诛九族的大罪?”   “舅舅说得是。”我垂下眼,应道。   见我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气道:“当年阿姊为了你父王,生生拖着整个伯爵府下水。如今倒好,你为了一个外人要拉整个渊京陪你一同送命么?!”   渊京哪里会有人愿意为了我送命。   我喉头一哽,道:“我想着是没有,不过是不死心要试一试。舅舅说得对,我有多大的面子能让旁人舍命相救?今日的话,舅舅全当未听过,我自己再想想法子。”   “你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法子?”梁问宁又道,“如今好容易回来,你兄嫂又待你不错,不若悄悄安定下来,不远比你瞎折腾要好么?”   我说:“不。他在宫里困着,我绝不坐以待毙。”   梁问宁一惊,怒极反笑道:“你与你母亲当真是一个性子,为了情爱豁出去,值得么?”   “我打定了主意,舅舅不必劝我。”我摇了摇头,转而道,“既如此,就请舅舅代我问舅母、姨母安好。”   梁问宁惋惜地看了我一眼,口中叹道:“还说呢,你姨母家的姝仪小妹妹整日被太后扣在宫里见不得,康王府上下都提着心,唯恐与世昌侯家的大姑娘一个下场。你在万明,见着他家那位长女了么?”   我脑海中轻轻浮过沈宝璎的模样,道:“见过了,她过得并不好。”   “这孩子命苦,听闻侯爵夫妇的眼睛都要哭瞎了。”梁问宁不住地叹气,忽又想起了事,猛然抬头看向我。   我便轻轻地提了一句,“表弟近来如何?”   眼前人身形果然一滞,而后道:“他年纪小,我借口他离不开母亲,没让太后将他带去宫里养着。”   这些年贺加兰因从沈宝璎身上尝到了甜头,越发喜欢将权贵的子嗣夺到自己身边养着。一来为质,让其父母不敢轻举妄动;二来为棋,若有用处便抛出去,远比笼络那些城府极深者要轻易。   怜子之苦心,天下父母皆有之。他们忍一回便过了,却不知放在心尖的孩子何时会被夺去,又会承受怎样的结局。   而我与沈宝璎便是例子。   就算他们不为了自己一争,也要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果然,梁问宁有些坐不住。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道:“若是你以情爱为由劝人为你卖命,决然不可。”   我道:“我也只说,是为了朝局,为了圣上,也为了渊国的国运。”   他一手负在身后,道:“如今虽是太后夺权,可明面上是皇上抱病,太后扶持了小太子登上皇位,她自己垂帘听政。若贸然行动,必然是犯上之罪。”   “太子?”我一拧眉。沈澜何时有了个孩子?他那样痴情到发昏的人,怎会与别的女子有孩子?   “是个才二三岁的孩子,为张皇后所出。”梁问宁道。   沈澜这连后宫都不愿踏入的人,居然有了个孩子……我脑中飞快思索着,又听舅舅道:“若要有所举动,必得有个正当的由头。”   我抬起眼,“皇叔?若是能得皇叔的圣谕入宫救驾,大家便不会束手束脚,也不怕贺加兰因再耍花招。”   梁问宁正要点头,又为难道:“皇上如今被囚于宫中,生死未卜,谁也不曾再见他。这事儿难。”   他虽这样说,我心中却好似燃起了一丝希冀来。   “这事儿急不得。”不料梁问宁又道,“待我回去细细想过,再来与你说。”   我心中虽焦急,却也只好道:“好,多谢舅舅!”   送走梁问宁,我又一一见过几位由沈虎材引荐的人。或是我父亲的亲信,或是朝中与他私交甚笃的官员,无一不如同梁问宁最初那般一个劲儿地摇头。   唯一有些动摇的,是沈虎材的下属小李将军。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意讨好,他倒是不曾一口回绝,只是一次次瞪大了眼问我“可当真?”,最后也没给个准话儿来。   如今我被藏在府中,恐怕见的人太多走露了消息,虽心中越发郁郁,却也只好恭敬谢过他们,好生送了出去。   梁问宁便成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   日头西斜,我独自坐在屋内,小啜一口冷茶润过干燥喉舌。   渊京里人人都有牵绊自己的人、事,所以都不敢贸进。唯独我好似是独身一人,如何豁出去都不怕。   可若这次不成,我便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抬眼望向窗外夕阳霞色,沈虎材与妻儿的身影融在一片瑰丽云彩中,格外的静谧美好。   若是我与伽萨也能这般便好了,可如今他还安好么?   他还会等到我去救他么?   我又呷入一口茶水,眼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近,身后跟着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影,像是另一对夫妻。   门外轻叩三声,甫一打开,那对夫妻便匆匆进来。我茫然地打量他们的面容,一时却也分辨不出是谁。   “这是……”我拄着拐杖站起身。   那已见华发的女子上前两步,抬起一双肿胀混浊的眼,含着怨恨与痛惜地瞧过来。   小厮关上门,她便急切地逼到我身前来,问道:“我的女儿……我的宝璎,她在何处、可还安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最近忙疯了啊啊啊啊磕头谢罪 第200章 入宫   世昌侯夫人、我名义上的姨母。她通红着双眼,干枯羸弱的十指紧紧抓着我的两肩,再次问道:“我的宝璎,她如今可还安好?”   “尚且安好,托我向二位问安。”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被她撞得踉跄几步道。   孟夫人陡然松了手,泪珠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沾湿了正片衣襟。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已被描摹得发黄,又被泪浸透生皱的信纸,其上几个娟秀的墨字。   “女儿不孝,无法侍奉父亲母亲。一朝蒙难,幸得表哥庇护方得周全。惊闻表哥回京,若有难处,还请父亲母亲出手相助。”   那一封,是沈宝璎的家书?   “我就知道……我的宝璎还在这世上。”孟夫人喜出望外,紧接着又啼哭不已,扑上前来抓着我的手,满头珠钗摇得玲琅作响,“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究竟受了什么罪、遭了什么孽?”   我望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样,心中骇然,又暗中庆幸自己当初松了手。   沈宝璎怎样送我,我便怎样送她。可我终归是活着,给她的那一杯“毒酒”,也不过是令人昏眠的药酒。   待她醒来,当发觉自己身在晟都那群渊人的聚落里。虽不比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到底还有人照顾她,也不必再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惜消息传回渊国,多是说她病故他乡,不知世昌侯夫妇要为她掉多少日夜的眼泪。   没想到她竟愿意在这时候帮我一把。   我缓缓地将沈宝璎的事述之于口,跳过那些撕心裂肺的折磨,只说了些被贺加兰因为难的事。眼前的女子脆弱得近乎破碎,若全说了,恐怕她一时撑不住。   然而仅是这样,孟夫人已恨得咬紧了牙关,身子因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好,好,”她恨道,“她抢走我的女儿,便是为了这样折磨她!贺加兰因,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我扶着她坐下,目光投向憔悴的世昌侯。他疲惫地颔首,只几个字道:“公子若有主意,务必告知我们。”   “我……”我心中踌躇,一时难将心思说出口。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事,我帮你。”孟夫人睁着红肿的双眼道,“就算没有公子,我家也必然会有此举。我要为我的女儿报仇,我恨不能将那女人扒皮抽筋!”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们愿意站出来帮我。   闻言,我满是感激地点点头。正要将心中所想尽数告知他们,外头忽而跑来鸽小厮,口中大声嚷着:“不好了!不好了!”   我狐疑地拉开门,只见他一个跟头栽到我面前,又慌忙爬起身,道:“不好了,王妃方才乘了轿子入宫,说是要去面前太后,怕是知道了公子在此处的事!”   “什么!”我拄着拐杖的手一紧,失声道,“还不快派人去拦着?!”   小厮哭道:“已经入了宫门,那边府上才有人来报,王爷已经往这边赶了,公子……”   正说着,沈虎材已经大步迈了进来。我盯着他眼下浮起的一丝慌乱,无措地吞了吞口水。   -   “她去见了太后,是一丝也不顾念我。”沈虎材屏退众人,有些激动道,“太后若是追查下来,我必不能独善其身。”   “就算她不为我想,可我已经有了琅小子!”他在屋内来回地走,崩溃道,“他才满一岁啊!母亲她为何总是不顾及我,她!”   “她恨我,胜过一切。”我轻轻地,将一只茶盏握在手里。我只当她一向看不惯,没想到已疯魔成了这样,连自己亲儿子的安危都不顾。   可如今不是指责王妃的时候,早日想想如何应对才是要紧事。   “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去城外避一避,他们找不到人,也奈何不了你。”沈虎材道。   “太后见不到人,而王妃偏说我在府里,她必然要问罪大哥。”我放下茶盏,“若逼问不出,指不定要做些什么事。大哥不是说了,还有孩子么?就算真要做,也得想着他。”我看向立在一旁的嫂嫂,她点了点头,目光迫切。   “那你说如何?总不能真让他们把你带走罢?”沈虎材着急道。   “大哥救我一命,我不会连累大哥。”我道,“躲是躲不掉了,若想脱罪,大哥得亲自送我去宫里。”   沈虎材的眉毛拧得几乎要织起来,“什么?”   我将桌上厚厚一叠纸塞到他手里,是我这几日细细整理来的可用之人。自父亲从前的门客,至他生前在朝中交好之人,并上沈澜旧党与我在京中攒下的那些许人缘。若是能得他们相助,这事还算有半分赢法。   “这是我这几日整理下来的东西,大哥照着做便是。若有拿不准的……便与嫂嫂商议。此处我是留不得了,生死与否,都掌握在大哥手里。”   沈虎材翻看几页,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加兰因既知有我在府上,就是将整个院子翻个底朝天都要将我找出来。唯有我到了她手心里,大哥才能平安无事。贺加兰因因此松懈,后头的事才好做。”我站起身,从摆满兵器的架前走过去,挑挑拣拣选出一条长鞭来,银柄在手里颠了颠,递给了他。   “大哥,你缚我入宫,我教你怎样应对。后头的事,便全然托付给你了。”   -   是夜,沈虎材匆匆进宫,跪在了八宝殿里。我伏在地上,看着血顺着指尖往下淌,耳畔传来他重重的磕头声。   “臣有罪!”沈虎材大声道。   “这是怎么了?”贺加兰因慵懒的声音响起。她明知故问道,“大半夜里赶着进宫,弄了这么一个……”   她声音凉薄,像是刚从冰棱上滚下的水珠,“血人,呈在哀家面前,好吓人哟。”   我动弹两下,咳出了一口血。沈虎材偷偷瞄我一眼,道:“臣有事瞒了太后,还请太后责罚!”   “唔。”贺加兰因轻笑两声,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窸窸窣窣地响。她道,“说说罢,怎么回事儿。”   “臣……臣那日见这罪人,陡然想起母亲当日所受侮辱,气不打一处来。一时上了头,呃,就动了手。”沈虎材道,“本当入京既将他交于娘娘,可无奈下手太重,唯恐娘娘因臣私下用刑而责怪,便猪油蒙了心,将他藏在府中。臣有罪!”   他大喊一声,声音震得我头晕。   “这么说,你果真是糊涂了。”贺加兰因搭着侍女的臂起身,裙摆自我眼前扫过去。她绕着我踱了两步,抬脚在我的伤处踩了踩,“打得这样狠——”   她陡然弯下身,双眸眯起像只奸诈的狐狸,对着沈虎材道:“哀家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与你?”而后与侍女道:“传御医来,瞧瞧这小畜生身上的伤,究竟是什么时候的。” 第201章 痴人   几个御医握着烛台,又是细查我身上新添的伤口,又是按着手腕切脉。而后交头接耳默默几句,唬得沈虎材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我身上新伤旧伤叠了不知多少,又悄悄用药紊乱了脉搏,他们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只能囫囵地应了贺加兰因说“是”。   后者冷哼一声,话里暗暗提点了沈虎材一番,着人送他出去。   “再次落进哀家手里,怎不算是老天开眼呢?”她笑着用鞋碾我的伤口,欣赏我因疼痛而哆嗦的模样。见我说不出话,她亦感无趣,挥袖叫人将我丢进了牢里看着。   我装作濒死的模样卧在地上,紧闭的眼悄悄睁开一道缝,看着狱卒远去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   身边的锁链刮擦着,随后我被小心地抱在了怀里。他贴在我身上的手抬起,细微的捻着手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偷偷地看,只见伽萨盯着满手滑腻的血,苍白的唇色更惨淡了些。   “眠眠。”他小声地叫我,伏在我耳畔呢喃了一遍又一遍。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在洞穴中濒死的模样,赌气般地决意装死叫他尝一尝我那时的心碎,终日悬着的心却渐渐地放下了。   幸好啊,幸好他无事。   伽萨的声音随着我久无应答而焦急起来,直到狱卒不甚厌烦地折回来,刀柄重重地敲在了狱门上。   “别叫了。”我睁开眼,抬手扯住他的囚服,“难道你没死过么?独你能死,我不能死么?”   我扶着他的胸膛起身,手指尖萦绕上一股上好的伤药气味。抬眼看去,伽萨的气色较当初好了些,显然是经过了御医的治疗。   果然,贺加兰因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枚与万明博弈的棋子。   伽萨盯着我身上的血迹,眉皱了皱,并不辩驳,只是心疼地将我抱进怀里,两臂松松地勾着我。   “我只当自己再见不到你。”他轻声道,“眠眠,别说这样的话,是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我问。   “错在不该把你一个人抛在岩洞里,不该使你牵扯入如此险境之中,错在……”   “错。”我打断他的话,“你错在次次都将自己的命豁出去,仿佛心里根本没我这个人。就这样,你还说我呢,半斤八两的,谁都别说谁。”   他道:“我怕你疼……他们打你了是不是?他们对你用刑,是贺加兰因还是你大哥?是王妃?”   我抬指按在他唇上,低声道:“我大哥手下有分寸,只是伤及皮肉,不碍事。再说我疼,难道你就不会疼么?”   “我从小挨打,早就皮实了。可你不一样,眠眠,你……”伽萨说着,突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又轻轻将下巴垂在我的肩上。   我感受着肩上渐渐传来的暖意,长舒了口气,抱住他道:“你挡在我身前多少次,我不信你不痛。以后我再也不要你为我挡刀了,我能护着你的。若是多流一次血能换你平安,我愿意。”   伽萨叹了口气,双手覆到我面颊上抬起我的脸,眸子微微垂下。我与他四目相对,忽地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来,不禁将目光落到了他的唇上。   我勾住他的脖子,拇指揩过他的后颈,轻微的痒意令他微微偏了偏头,唇畔不自觉向上勾起一个浅显的弧。   正此时,狱卒又折回来,仿佛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似的,破口骂道:“蹲牢子也不老实,简直是找死!”   我微微侧过脸,余光扫过那人面上,又悄然落回了眼前人身上。伽萨捏捏我的下巴,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弯起眸子,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狱卒站在牢门外,嗓中咕咕唧唧的却着不出话来说,只能再次重重地踹了一脚门,避晦气似的匆匆转身离开,口中不住地嘀咕着:“两个大男人……什么世道……”   待他躲远了,我松开伽萨。他亦正色看向我,手指从我发上抚过,唇贴在我耳畔问:“眠眠接下来可有妙计?”   我动了动唇瓣,刚要将心中计策和盘托出,随意打量牢房的目光却陡然一顿,随即想起从前的事,便道:“没有。”   伽萨卷起我发丝的手指一顿,“嗯?”   “我就是想见见你。”我故作为难地小声道,“你也知道,我虽是渊人,渊京却并非我能随意行动的地方,更别提京中那些被贺加兰因按得老老实实的人。我就是……”我抬眸窥他一眼,“我没什么办法,只是临死前想再见你一眼。”   伽萨突然愣住了。他将我揽进怀里,又试探着问:“那你京中熟识的人,譬如温长砚……”   “温伯父一家因得罪了贺加兰因,已被挪去了外边,一时半会帮不上什么。”我靠在他胸膛上,抬头道,“我被人斗倒了,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动作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下巴蹭蹭我的脑袋,“斗倒了就斗倒了,不怕。等金甲打过来,还怕没有周旋之机么?眠眠不怕。”   “若是……”我又问,“伽萨,若是这回真的折在此处,你恨不恨我?”   他笑道:“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大漠中了,那还有如今坐在这里与你谈话的机会。”   我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嘴里偏偏又道:“不知贺加兰因如今怎样,指不定在笑我们呢。”   “她笑归她笑,总有她笑不出来的时候。”伽萨说。   “是啊,”我放松了身子,软软地依偎着他,装作不经意道,“等着罢,总有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若是顺利,世昌侯府应当已联合了几家被贺加兰因掠去子女的,在京中造势将她的恶行公之于众了。人言可畏,一旦成了气候,我不信她不急。   人急了才会出错,这是我当初走过的路子。外头越乱,我在暗处才更好行事。   不知沈虎材能不能笼络到父亲在兵部的旧部,若能,京中就更乱了。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将目光挪向外头。   至于沈澜的诏令,我定然也要拿到手,才不枉受一顿鞭打,蹲一遭大牢。   我蹭了蹭伽萨,心中不禁为自己的大计一乐。   “笑什么呢?”他敏锐地捕捉到我唇畔的一丝笑意,抬手挠了挠我的下巴。   我被他弄得生出痒意,抬头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喔?”他来了兴致。我偏扭过头道:“不能与你说。”   谁叫你当初在牢里骗我呢?就叫我也瞒你一回。   “总之是高兴的事。”我说。   -   一连在牢里呆了七八日,贺加兰因都未曾再来讥讽我,只是偶尔遣个侍女来瞧瞧,逞一番威风便又离去。   这倒是坐实了我心中的猜测,世昌侯府已然有了动作。   父母怜子之心,当真是令人敬佩。能撼动高山,亦能让四海为之倾泻。沈宝璎有这样一对父母,何尝不是她的幸呢?   而未让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这日,前来送饭的宫女身形与先前有了细微的差别。虽只是微末,伽萨却仍察觉到了,他将我往怀里按了按,目光警惕地盯着那人。   我抬眼,盯着他浓密的眼睫高高抬着。那人却左顾右盼几番,而后蹲在牢门前,低声唤道:“公子,是奴呀。”   我心中疑惑,起身上前几步,这才认出她竟是我当初在街上买下后送入温府的女子。她将食盒放下,推给我道:“王爷托奴给公子送的东西。”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将声音压得极低,眼睛死死盯着她身后,生怕狱卒发觉异样。   那宫女道:“这说来话长,那日奴得幸陪夫人入宫,张皇后说奴的手艺好便留下了,这才有机会来帮公子。王爷说,请公子换上衣服,让奴扮作公子留在此处。”   她掀开食盒,最底层赫然放着一套宫女的着装。   我道:“你与我容貌相差甚大,一不小心便会被发现的。”   “这不打紧。”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假面来,上头竟是照着我的模样画的人面。若不仔细瞧,还真有七分神韵。她道:“公子可知道江吟?他说公子对他有恩,故寻到王府,将这东西拿来给奴,说是他们那里的人常用的。”   我心下一动,又道:“这若是被人察觉了可是死路一条,你不怕?”   女子笑了笑,又赶忙回头飞快打量一圈,方道:“公子救过奴呀,若不是公子,奴早不知被卖去了何处。若能救公子于危难,奴愿意。”   我回眸望向伽萨,他也早已靠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道:“去罢,去做你的事。”   闻言,女子起身迎了出去,不久外头便传来她温柔愉悦的声音:“各位大哥都辛苦了,这不,皇后娘娘此番命我前来,还给诸位带了一壶好酒,奴为各位大哥倒酒。”   借此机会,我麻利地将那一身衣裳换上。伽萨替我整好了匆忙之中翻折的衣带,又拉住我的手,在我额前落下一个湿润的吻。   “我就知道眠眠留了后招。”他道,“去罢,去罢。”   “你等我。”眼见那女子从门外折回来,紧张地用钥匙打开了牢门,我回首对伽萨道,“我一定回来救你,你记得等我。”   “好,”他坚定道,“我等你。”   外头的几个狱卒喝得酩酊大醉,我提着食盒匆忙出了大牢。秋日里微寒的阳光落在面上,险些刺得我睁不开眼。   远处一队宫奴正朝这边走开,我匆匆观望了一眼周遭,低下头朝与之相同的方向快步走着。   既然出来了,正好去见一见我那“抱病”的皇叔。   只是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我闷着头,脚下步子迈得飞快,生怕耽搁了一点而被人捉住。凭着旧日里的记忆,我在大小宫殿前穿梭着,渊宫中的秋日之景别有一番韵味,可惜我如今并无心思驻足观赏。   正当我转过角门时,突然见一队宫奴簇拥着一乘辇轿,浩浩荡荡地过来。我心道一声不妙,连忙转身就要往回走,却听得身后一道刺耳阴柔的呵斥。   “站住——”   那为首的宦官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过来,口中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见了皇后娘娘也不行礼,正该拖下去打死!”   我听着他掐起细嗓聒噪地吵闹,又是狗仗人势的模样,心中正烦躁,又不好抬头,只能跪在路旁,将头埋得更低些,脑中飞快地盘算起脱身之计。   然而还未等张皇后走近,身后已钻出个人来。他合掌拍了两下,忽地凑到我面前,捏着我的下巴往上一抬!   我心中大惊,却见那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正是我许久未见的皇叔沈澜!   沈澜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张开双臂往我身前一挡,挡住了宦官的目光。可他这副模样,非但没有了帝王的威严,反倒生出了几分滑稽。   “皇上,这……”那宦官左右探了几次脑袋,接连失败后才无奈道,“奴拜见皇上。”   趁着他向下拜去的功夫,沈澜飞快地拉我起身,“嘿嘿”地笑道:“阿栖!”   我尚且悬着的心被他这一声“阿栖”吓得蹦到了嗓眼里,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经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而我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皇叔疯了!   “哎呦,皇上,你可叫奴好找啊,皇上!”耳畔又传来了旁的声音。那人气喘吁吁的,连原本尖细的嗓音都粗了几分,大口喘着气道,“皇上,快和奴回宫歇着罢。”   沈澜动了动,似乎有所反应,却是朝那人“呸”了一口,骂道:“阉奴,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抢朕的阿栖!快滚!”   “哎呦皇上,奴哪儿敢啊。”那宦官欲哭无泪地上前几步,沈澜似感应到了似的,将我的脸往怀里又按了按。宦官道:“不信皇上仔细瞧一瞧,这是个路边的宫女,哪里是什么阿栖呢?”   沈澜的手松动了几分,我连忙抱住了他,心中祈祷着他千万别松开手。幸而他见我如此,更加用力地箍紧了我的身子,勒得我刚刚愈合的伤口开始作痛。   “阿栖,这就是朕的阿栖!”他嚷嚷道,“谁都不许抢朕的阿栖!滚,都滚,快给朕滚开!”   未几,身边传来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张皇后的仪仗终于行至此处。   女子典雅端庄的声音响起,“臣妾见过皇上。”   沈澜抱着我转向她,而后后退了几步,冷声道:“你也是来抢朕的阿栖的么?”   我听着,不知怎的竟有一刻生出了丝丝心疼来。皇叔固然对我母亲情深,可是张皇后,她又做错了什么?她这一生被困在皇后母仪天下的躯壳里,可有一刻得到过自己丈夫的真心么?   她侍奉终身的丈夫,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哪怕此时面对着她,他口中喊着的依旧是别人的名。   张皇后……会伤心么?   “臣妾并无此意。”张皇后道,“若是皇上喜欢阿栖,便带她回去罢。皇上说过阿栖身子弱,如今入了秋,在宫道上恐怕吹了冷风要受寒。”   她的声音那样淡然自若,仿佛已经对沈澜的种种行径习惯于心。   沈澜抱着我沉默了片刻,大约是在思考她这一句话。而后他道:“好,来人,抬朕的御辇来!”   不多时,我便觉得身子一晃。脸依旧埋在他怀里,身子却已经落在了辇上。正如多年前那般一样,他抱我上了御辇,强行将我带走。   我的心里依旧充斥着慌乱,却不是从前那样的惊恐,而是从心底缓缓升起一股辛酸。   与此同时,张皇后的声音远远传来,又被沈澜甩在身后,显得孤寂又凄清。她道:“臣妾恭送皇上,愿皇上圣体安康、长乐未央。”   -   待入了殿门,沈澜又吵闹着遣散了殿内所有宫奴,行径近乎与一个顽劣的孩童无异。   我终于从他怀中抽身,他却攥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目光固执地追着我。我只好顶着他热切的目光,道:“多谢皇叔搭救。”   沈澜不说话,强行将我的手攥住。我心中的疑惑越加深重,手却被牢牢地握着不可挣脱。   他伸手捋了捋我杂乱的发,又默默地替我抚平了衣上压出的皱褶。   我试探着唤他,“皇叔?”   闻声,沈澜抬起眼,目光透露出些许迷惑地盯着我,似乎正在思考我究竟是谁。随后,他的指腹轻抚过我眼下的小痣,面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他怪异的动作与神情让我不禁生出个可怕的猜想,再次问道:“皇叔……可知道我是谁?”   沈澜点了点头,握住我的双手,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冲我喊道:“阿栖,朕终于找回你了!”   作者有话说:   以后写一个if线番外好了,祝大家都幸福 第202章 蓄势   仿佛一盆冰水自头顶浇下来,我后脊一寒,顾不得多想便伸手搭上他的腕。沈澜的脉象杂乱无章,显然是积年的迷药淤积在体内,致使他神思恍惚、记忆错乱。   他不是抱病,是疯癫了。   定然是贺加兰因!   我见他神色迷离地捉着我的手腕,只能试着拿起笔塞进他手里,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皇叔,我要求一道你的御诏,京畿大军才能奉旨入宫救驾。”   沈澜抓着笔杆,眼睫垂了垂,扭头看向我。他突然撒开手,抬袖将我拢在怀里,亲昵道:“阿栖。”   “皇叔,我、我是……”我心中的绝望愈发深切起来,从笔筒里重新抽出一只羊毫,“皇叔,求你写诏。我已让人飞鸽传书给戍边的大将军韩宁,大军不日便到京郊,京中各家亲兵也已暗中集结,只要皇叔一道诏令,他们便即刻攻入宫中,皇叔,我求你写罢。”   只要有了御诏,一切都好办了。   沈澜握着笔的手轻微抖动,忽而痛苦地皱起眉,屈指用力地按在眉心。我铺开纸,引着他道:“皇叔,写这儿。”   他颤巍巍地动笔,却听外头一声尖锐的声音通报,几乎顷刻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太后娘娘驾到——”   那道雍容的人影已落在了紧闭的殿门上。   我失力地一扶桌子,沈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他眼瞳里映着门外的人影,随后拉着我藏到了屏风后头。   待他转出去,贺加兰因已然立在了殿中,浓郁的脂粉香扑鼻而来。她并不像前朝那些太后一样穿着端庄沉稳的深色衣裙,而是报复似的浓妆艳抹,仿佛少戴一支金钗都会辜负了一日的岁月。   “哀家听闻,皇帝绑了皇后身边的宫女进来。”她道,“你放着自己的妻不顾,反倒要了人家的宫女,像什么样子?叫出来,哀家命人送她回去。”   “那是朕的阿栖。”沈澜冷脸道。   “去,搜人。”贺加兰因下了令。我向后缩了缩,腿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   沈澜厉声道:“谁敢!”   趁着他呵斥的间隙,我飞快从一旁的架上取下柄裹着寒光的长剑。   正当二人针锋相对时,外头又跑来个小宦,道:“禀太后,方才有人来报,边塞突生动乱,一夜之间便占领了北郡,似乎是要挥兵南下。”   闻言,贺加兰因柳眉倒竖,“找死!这群畜牲为何突然谋逆?”   “说是……”小宦道,“那身死的端王又现身,怕是要率兵往渊京来。”   端王?五叔?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沈鸿……他不是死了么?”贺加兰因声音中略显震惊,又道,“哀家派去的人呢?都死了不成?!”   “奴不知,还请太后娘娘定夺……”小宦怯怯道。   贺加兰因重重“哼”了一声。借着屏风的缝隙,我看见她狠狠地盯了沈澜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眼见着人走远了,我慢慢从屏风后头挪出来,沈澜立刻迎上来道:“阿栖!”   他焦急地扶着我坐下,“可吓坏了?别怕,朕在,朕一定好好护着你。”   我指了指桌上的笔,“皇叔快写罢,若是她再折回来就不好了。”   “是,是。”沈澜好似恢复了片刻的清醒,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而后转身道,“朕叫人送去给四哥,让他来救朕。”   “皇叔,他……他已经不在了。”陡然提起父亲,我脑中思绪万千,奈何时局不定,只能抓过御诏。   正要走,沈澜伸手拦住我,“阿栖,你要去哪里?朕找了你多年,你还是要离朕而去么?”   我步子一顿,艰难地回眸望向他,口中道:“皇叔,你放心,待我把御诏送出去,一定来救你。”   他眸中似有泪意,追着我几步将我拉入怀中,“阿栖,朕不想你走,你别走。”他捧着我的脸,轻轻地,“别走,好不好?”   我手里紧紧捏着御诏道:“皇叔,今日我必须走。若我不走……”我咬咬牙,“皇叔就永远也无法为阿栖讨回公道。”   他的眼微微睁大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我准备抽身,他忽地用一物裹住了我。低头看去,是一件朱色的外袍,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阿栖,”他道,“入秋了天寒,仔细着凉。”   -   是夜,宫中华灯初上。   贺加兰因临时起意将京中官眷召入宫中,说是行宫宴以解她们对子嗣的思念之苦,可我觉得更像是她察觉了什么,才要将官眷捏在手中为质子。   那些女子入了宫,得以与自己的子女相见,传出去加以官兵威慑,便能止住京中流言蜚语。   若是被她平息了风波,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夜深人静的御园里穿过去,身上依旧披着沈澜的袍子——他非说我冷,偏要我多搭上一件。   御园中格外寂静,偶然传出几声蛙鸣。俄而一声清脆的踏碎枯枝的声响传来,我敛声躲入树丛中,趁着那人不设防,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手将剑横在他脖颈上。   那人“哎呦”一声,竟是个女子。她讨饶道:“大人饶命!”   我压低了声音,“你是哪家的侍女?”   那人弱弱道:“奴是小李将军家的……是李将军之姊的贴身奴婢。”   我猛地松开手,她喘息几声正要跑走,我抓住她道:“慢着,你家夫人可是如今小韩将军的夫人?”   “是,是。”侍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家夫人去岁才与韩将军的幼子成亲,若是韩家有什么事,她并不知晓……”   小李将军如今是沈虎材的亲信,韩宁又是沈澜的旧部。他忠君报国,几乎是一知道消息便冒着死罪领兵往回赶。眼下在此处碰到他的儿媳,真是天助我也。   我拉着她出了树荫下借着薄薄的月色,她往我脸上一望,拜道:“公子。”   我将御诏塞进她手里,叮嘱道:“你记着,千万将这东西悄悄交与你家夫人,让小李将军送与我大哥沈虎材,明白么?”   那女子身子一滞,猛地醒悟过来。她抓着那份御诏,用力地点了点头,“公子放心,奴必然送到!”   “对了,今日塞北陡然生变,可有什么消息?”我又问。   侍女平复了心绪,一面将御诏贴身藏起,一面道:“奴听将军与夫人说起此事,太后娘娘已立时调派人手去北郡支援。虽说不好端王究竟如何,却也暗暗猜测……”   她走近几步,附耳道:“王爷此番回京,当是为了皇位一事。”   这是自然。细想来,这位五叔的心思真是深沉。沈澜在位时,他为了保全自己不步上我父亲的后尘,老实安分地在塞北啃了数年的冰渣子。沈澜一朝失势,他又立刻假死以逃过贺加兰因的迫害。   这几年,恐怕都是藏在塞北养精蓄锐,磨一支精兵为利器攻入渊京,夺回江山。   “好,好五叔。”我喃喃自语。有了他在外折腾,各处兵力首先便是要调往北郡,如此一来,若京中有事,必然将兵回调不及。   再过几日,韩宁的大军就该压至渊京附近云川郡。加之驻扎在渊国边境的金甲,倒是将贺加兰因架在火上了。   既已如此,不如我再给她添一把火。   -   夜深人静,牢中守门的狱卒抱着刀倚在门上打瞌睡。今夜宫宴,他们也跟着躲懒喝了不少好酒,此时正是迷蒙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挪进去,只见那人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手中的剑自他脖子上一抹。   那人惨叫一声,惊醒了一旁的人。他仓促拔刀,又见我身上绣有金纹的红袍,摸上刀柄的手顿了顿,疑惑道:“皇上?”   趁着他愣神的工夫,我抽出剑往他颈上砍去,直到剑刃卡入脊骨方停下。   狱卒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鲜血汩汩向外喷出来。我抹了把脸,从他腰上拽下狱门钥匙,打开了关着伽萨的大牢。   伽萨的目光在我身后凝了一瞬,才道:“怎么了?”   “五叔起兵了,”我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这才飞快道,“韩宁为金甲开了道,再过几日,万明的援兵就到了。此时贺加兰因顾不得此处,你趁乱与他们汇合。我留在宫中为你们探情报,一旦有机可乘,便即刻率兵入宫。”   说着,我向一旁的侍女道:“你有皇后宫中的宫牌么?”   “有。”她道。   “引他与我大哥汇合,你也跟着出去。宫中若要查,必然查到你头上,届时恐怕我顾不上你。”我交代一声,她点头悄悄退出去。   “眠眠,你一人在贺加兰因眼皮子底下,千万要当心。”伽萨抚过我眼下沾染的血迹,手指落到外袍上时一停,终究没多言语,“若有什么事,先顾着自己。”   我点点头,碰了碰他腰上的伤,“还疼么?”   “不疼了。”他握住我的手,却知道这不是缱绻的时刻,只能道,“多保重。”   话音落了,他缓缓松开我的手,快步从我身侧离开。衣袖拂过我垂下的手,好似一阵微风刮过去。   卷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作者有话说:   狂写!狂写! 第203章 破局   接下来数日,宫中大乱,我趁着夜色放飞数只墨鸽,将宫中情形一一告知了沈虎材。因狱中伽萨与我失踪,贺加兰因大怒,搜查的人手陡然增多,上下横扫了一遍又一遍。   我躲在沈澜的殿里,看着他一次次立在殿门前与那些人对峙,心里总不是滋味。落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蜿蜒得像一条流淌的河流。   若是母亲能如愿嫁给沈澜,她此生必不会受任何的委屈。她会是他的正妃,被捧在手心里的人。   沈澜不会为了报复而登上皇位,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他们会有另一种生活,张皇后、我父亲,甚至是王妃孟氏,都不会是如今这般惨淡的结局。   “阿栖,”沈澜赶走了搜查的侍卫,俯身在我面前,“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皇叔有孩子么?”   沈澜扬了扬眉毛,眼睛弯弯的,“朕怎么会有孩子?若是有,也只有与阿栖诞下的孩子。”   那太后手上的那个孩子又是谁?   我又问:“皇叔这些年……都不曾与张皇后有过孩子么?”   “朕不喜欢张氏女。”沈澜说,“若无阿栖,朕也懒得碰那些女子。爱住便住在宫里,只要不到朕的跟前来晃荡,朕也不管她们。”   我心中“咯噔”一下。贺加兰因扶持的那个小太子,终究是谁?   正想着,方才阳光明媚的殿门前突然黑压压的仿佛遮了层乌云。沈澜直起身,眼里的笑意瞬时换作了肃穆。   “禀陛下,臣奉太后之命搜查反贼。”为首的侍卫行礼,目光却锐利地在殿内游走着,“得罪。”   “整日搜来搜去,难道朕是贼么?”沈澜怒道,“究竟什么事?!”   侍卫道:“京中大乱,娘娘查了多日,这罪魁祸首却藏在宫里。揪出来,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若是一个不当心,让反贼打着陛下的旗号作孽,反倒不好。”说着,他绕过沈澜,挥手道:“都给我搜仔细了,若是找不出人,就拿你们的脑袋交差!”   我后退几步,飞快地在内室里寻找藏身之处。只听外头传来几声声响,沈澜大喝一声,“你们都反了么!”   随后便是瓷器砸碎的脆响。   我扭头看去,只见那人扯着沈澜的发,粘腻血液淌到他手上。他扬声道:“太后娘娘有令,若今日找不到人,你这位皇叔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你放肆!”沈澜挣扎几下,那侍卫却有恃无恐,抬手便捅了沈澜一刀。血自他腹部渐渐渗出来,他闷哼一声,唇角有了血迹。   我的目光在内室扫了一圈,索性自行走了出去。   “别找了,我就在这里,把他松开。”   -   京中诸人的动作较我想象得要快上许多,贺加兰因押着我上城墙时,只见外头黑金交错,浩浩荡荡地围住了整座渊宫。   巨大的声响震动着墙上的尘埃,是他们在用圆木破门。   “纵使你押我上来,又威胁得了谁?”我被熠熠生辉的金甲迷了眼,索性笑道,“多亏太后这些年把我扣在宫中,京内的人家我一概不熟,谁又会为了我的性命而不敢妄动?”   贺加兰因的眼里映着城下的情景,她气得面容扭曲,憔悴的眼里满是恨意。   “哀家小瞧你了。”她抽出侍卫的刀,刀面拍了拍我的脸,“你竟能骗着沈澜写下诏书,又让韩宁为万明人开道。怎么,宁愿渊国的江山落进万明手里,也不愿让与你有血缘的贺加人坐上皇位,你与哀家又有何区别?”   我眯起眼,“若无区别,为何守城之将见了义军纷纷大开城门?你在京中祸乱大渊,不管不顾地四处征战,早已失了人心,如今——”我哼了一声,“就算你杀了我也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又如何?哀家游戏这一场,早就够了,这烂摊子就丢给人收拾。”贺加兰因抓着我的衣裳扯到城墙上,“你身为贺加后嗣却与哀家斗,是全然忘了渊人是如何欺辱贺加。这等孽障,哀家要你生不如死,就跟你那下贱的母亲一样。”   “你放屁!”我骂道,“你害了她一生,你这自私自利的老妖婆!”   她命人压着我,抬手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又用枯瘦的手指掐着我的下巴,“你看,伽萨是不是在那处、那处,还是……”她道:“你如今应当很得意罢,满心想着扳倒哀家,好与他相守一生。可你这贱种,也配得善终么?哀家拿捏不了他,却能拿住你。哀家要他看着你,被哀家折磨到死。”   “带着你那些山盟海誓、连枝并头的美梦,去见你那个娘罢。”   脚下的砖石轰然震动,我一个趔趄,她顺势扯住我的发往那砖上撞去。我吃痛地呻吟,扶着墙爬起身,便见她挥刀向我的眼刺来。   我闪身躲过,又立时被身后的侍卫拿住,只能被押着跪在地上。   “你不过是见不得旁人好。”我口中满是血腥味,“你根本不想让那些流离失所的贺加人过得好,就算他们安定下来、成亲生子,你也不会高兴……因为你是圣女。”   我道:“圣女没有过上的好日子,旁人哪里配过呢?你要这皇位也并非为了复仇,只是想要搅乱安定的地方,让那里的人与你一样经受灭族之痛,无嗣之苦。”   “如今就算我死了,城下的这些人,还有整个大渊,乃至于万明,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我道,“你以为我过得苦么?这世上有人爱我,却无人爱你。”   “你——”贺加兰因目眦尽裂,抓着我到墙边,再次抬手将刀割向我的面。   若我死了……   我闭上眼,默默地想着。   若我死了,会有缺憾么?必然是有的。我还有许多想与伽萨说的话没有对他说,还有许多想与他一起做的事不曾做,还有许多承诺未见他向我兑现。   还有那张被我失手落入火盆的画,还未将真相告诉他。若他再找起来,会不会着急呢?   我死后,能化作魂魄入梦与他相见么?他可会后悔从前对我做过的事,会不会日夜为我伤心?   若是能托梦,我便告诉他莫要伤心。我已放下了,如今也心满意足了。   我此生从未做过什么大事,多是为了情爱喜怒哀乐。若真能扳倒了贺加兰因,也是一桩好事。   以后见了母亲,我要把真相告诉她,把这些事都告诉她。她必然被我吓得说不出话,嗔我非要卷到是非中去。   可我很高兴。   我很满意。   猛的一声哀嚎响彻耳畔,我睁开眼,伴随着刀砸落地面的声音。贺加兰因的手腕处断得整齐,血流如注,一枚沾血的流星镖深深嵌入墙里。   我向下望去,只见一人冲我喊道:“眠眠,蹲下!”我连忙缩在墙后,无数支箭凌空飞来,没入了贺加兰因的胸口。   她大张着口,被十数支箭贯穿了身子,剧痛使得她面色煞白,整张脸又可怖地扭曲起来。   她向前迈了几步,似乎还想抓住我,随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没了动静。   她就这样死了,带着最后的癫狂,死在她最恨的土地上。   “眠眠!”伽萨冲上宫墙,一把掀开头鍪。他将我抱在怀里,身后跟着的伽叶领兵将侍卫尽数押下去,随后识趣地与身后人道:“王爷还是先去宫中消灭贺加兰因的同党罢。”   我无暇顾及多年未曾谋面的五叔,紧紧抱着伽萨,心中好似卸下了重负。眼眶烫得吓人,想哭又不愿在此时落泪,只能委屈地小声道:“你怎么才来,吓死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着我,心疼地吹了吹我额头上的伤口。   我道:“你知道什么?我险些就被杀了,到时候你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都好了,没事了。”伽萨安慰道,“贺加兰因已经死了,别怕,我带你下去。”   “你抱我。”我说。   他连应几声“好”,手抄过我的腿弯将我抱起。我抱着他的脖子,转身便看见了愣在原地的沈虎材。   “呃,”他支吾一声,“本王,这个,走错了。我怎么上来了呢,我这不跟着五叔走么,嘶,怪!”   作者有话说:   我写!我写! 第204章 落定   此后七日,肃清逆党,京内一时人心惶惶,宫中也暗流涌动。   我仗着身上的伤将门一关,躲在屋里与伽萨下棋。阳光自轩窗花格里漏进来,斑驳落在棋格上。他执白子在手中捻了半晌,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宫女送来一盘玫瑰香梨冻膏,我擦擦手捏了一块在手里。她道:“王爷说如今入了秋,吃些梨能润肺。”   “唔。”我应了一声。   梨。这是催促我离京,还是在催伽萨离京?   “听闻宫中的金橘团子做得很好,怎么不送一盒来?”伽萨道。   小宫女笑道:“那得等到冬日里才有呢,这会儿的金橘酸涩,远不如过了冬至的。若是公子喜欢,王爷也必定送来。”   “唔。”话里话外,主事的都是沈鸿了。我指了指棋格,与伽萨道,“那棋子在你手里磨了半个时辰了,再不落可都磨穿了啊。”   伽萨将白子丢进棋盒,“下不来这个。”   我拍了拍手,与一旁候着的小宫女道:“收了罢。”说着便站起身,动了动腿,还是有些不利索。   可惜还没躲到身体痊愈,就被人催着去见上一面了。我看向眉心酝着郁色的伽萨,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五叔此时在何处?”我问,“多年未见,我该去谢他。”   “这真是巧了,今夜王爷设宴,正说起请公子叙旧的事。”她道。   “喔,果真是巧。”我端详着那盘精致的糕点,“知道了。”   闻言,伽萨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小宫女身上,仔细端详过她的容貌。我抬眸扫了他一眼,他道:“我同你一块儿过去。”   余光瞥过欲出言劝阻又露出畏惧的小宫女,我道:“我们家的事儿,你跟着掺和什么呢。御园里逛逛去罢,我一会儿去去就回。”   -   天色初暗,小宫女再次前来,引我去的是勤政殿。   我抬眼扫过这三个大字的匾额,对沈鸿的意思早已了然于胸。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起兵便是想事成后顺理成章坐上皇位,谁知中间隔了个我。   我虽不是能人,到底在渊京翻云覆雨一把,兴许是谁多了一嘴,想推我上位。   其实我哪里想要这个金座子。   “五叔。”我入了偏殿见过沈鸿。他的脸庞被塞北的风吹得黝黑,不像沈澜那般养尊处优的模样。   “鹤儿,一别数年,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见了我,却不生疏,随手将一封泛黄的信给了我,“从八宝殿里搜出了这个,我想着,还是交给你好些。”   我接过那封信,娟秀的墨迹似乎还带着衣袖间浅浅的熏香。目光划过落款,竟是母亲写给沈澜的绝笔。   我心上一凛,将信整齐叠起,收进了袖中。   “五叔与我相见,当不只有此物相交。”我打量一眼殿内的小桌,道,“听闻五叔这些日子顺藤摸瓜查出不少贺加兰因的残党,已尽数押入天牢候审,城中不少贺加人都辗转难眠。”   “喔?”沈鸿撩开衣摆坐下,“我不过是想着多年未见,一同吃顿饭说说话,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咱们一家人,切忌彼此胡乱揣度。”   我随手拣了果篮中一只拳头大小的梨,“五叔好端端的让个面生的小宫女过来,话里话外都不离五叔。”我啃了一口梨,“又偏送我一盘梨糕,怎能不叫人多想?”   他不置可否道:“关心罢了。既身在此位,自然要记得关心小辈。”   我笑道:“可见五叔这几日对我的挂念只多不少。”末了瞥一眼那雪白的梨肉,又道:“我尝过那梨糕了,果真还是宫里做的好吃。只可惜少了样东西,怕不能入五叔的眼。”   “哦?”沈鸿的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少了什么?”   “少了一记鹤顶红,”我的目光滑向他,“否则五叔便不会对我如此牵肠挂肚了。”   沈鸿抬了抬眉,双目定定地挂在我脸上。我啃了口梨,抬眼瞧着他,半晌才“噗嗤”笑了声,在小桌旁的椅上歇下。   佳肴满桌,一侧摆着只盛酒的玉壶,莹润光泽挂在壁上,幽幽的。   “说笑罢了,”我从壶盖上收回目光,道,“五叔不会当真罢?”   “你啊,”沈鸿的身子向后仰去,靠在了椅背上。他抬手随意一指,“能调度渊京如此多的权贵,手又伸到了万明。这等人才,一记鹤顶红如何匹得?”   “五叔谬赞。”我道,“不过是他们早有此意,我年纪轻不经事,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们便也不藏着掖着,就这般动手去做了。若真要说谋略……”   我“咔嚓咔嚓”地嚼着梨,四溅的汁水在口中流淌。沈鸿静静看着我,拇指上的扳指转了转。   “五叔既是长辈,必然胜过我不知多少。”我笑道,“哪里有我班门弄斧的地儿?”   听罢,沈鸿放声笑道:“我记得鹤儿从前最乖巧,如今吃着勤政殿的梨也不畏怯,果真是长大了。”   “离京多年,规矩记得不大清楚,让五叔见笑了。”我将梨核丢进小盘里,“幸而是五叔,若是换了旁人,渊京哪里还容得下我呢?”   沈鸿耸了耸肩,随后起身,负手至我面前。他道:“说罢,想要什么封赏?封爵、赐邸、追封你母亲梁夫人,还想要些什么?”   “自古新皇登基恩赦天下,五叔仁厚,必胜过古今多少贤帝。”   “你是想让我赦免贺加人?”沈鸿道。   “贺加兰因虽疯魔,普天之下的贺加人却是无辜。不只是贺加,还有其他流离失所的外族子民,”我道,“都是一条性命,谁又比谁贵贱?没有叫人就是过不得安生日子的道理。”   他点点头,兀自道:“你说的也是,当初射杀妖妇的也是贺加人,可见人必然有好坏之分。既如此,我必不会赶尽杀绝。”   竟是贺加人?   我单知道金甲中有不少外族人应征入伍,却不知那射箭的之中正有贺加人。贺加兰因口口声声为了贺加复仇,自己却最终丧命在了族人的手下。   真是令人唏嘘。   “还有六叔,他在位虽算不得实打实的明君,到底是五叔的手足。”我摸了摸下巴,“还有皇后婶婶……”   沈鸿道:“我已着人送张家女回府上静养,那来路不明的孩子……说是不晓得从哪家抱来,也交由张相夫妇养着。至于六弟,”他笑道,“既然你为他求情,就迁居宫外别居。”   “多谢五叔。”我道。   “说了这些话,倒忘了今日备下的酒菜。”沈鸿提起玉壶斟了满满两杯酒,“如今逆贼已伏诛,来,鹤儿,陪五叔喝一杯。”   我端起酒递到唇畔,酒液颤颤地顺着杯壁滚下来。我道:“说起来,万明的金甲还在京郊驻扎,五叔想如何安排他们?”   沈鸿刚夹起一块白玉虾仁,又搁在了小碟里。他用玉箸拨弄着蜷曲的虾,“听闻近来那万明王整日与你在一处。”   “此次京中一战,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我道,“鹤儿想着五叔宽仁,不至于连一块地都舍不得让他住。”   沈鸿将那裹着浓汁的雪白虾肉丢进口中,目光幽深,“若是我不想宽仁呢?”   我放下酒盏,“五叔是怕他有异心,趁此时朝局不稳,再起兵变;还是怕他偏私于我,不敬五叔?”   亦或是二者兼有之。   沈鸿不置可否。   我支着脸看壁上挂着的一副硕大舆图,问:“五叔预备赐我的宅子在何处?”   沈鸿道:“必然是风水佳处,奢华之地。鹤儿,五叔厚待你,你可别忘了本。”   我起身,立在那幅舆图前。渊国山水秀美,贺加丘陵错落,万明满目黄沙。不论如何渊京都是最好的去处。   “五叔的心意,鹤儿永记于心。”我转身,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恕难从命。”   他手中的玉箸一顿,细微的刮擦声仿佛在磨一把刀。我道:“七日之内,金甲会从渊京撤走。我会与他一同去万明,如此,五叔的心头之患便可消除,还请五叔放过他。”   沈鸿自顾自地吃一片白灼鱼卷。他“唔”了一声,“这鱼不错。”   他道:“好端端的吃饭,鹤儿跪下来做甚?起来罢,咱们叔侄说说话,只当是家常。”   我缓缓起身坐下,面前那杯酒重新落入眼中。刚拿在手里,沈鸿又道:“五叔忘了你身子不好,喝不了酒。来人,换盏参茶来。”   -   待我出门,天已全黑。御前宦官正拦着一人,已然满头大汗。   见我出来,伽萨一手拨开了宦官,快步到我面前,“怎么待了这么久。”说着抬眸不知盯了谁一眼,拉着我向外走。   “与我五叔说着话,就忘了时辰。”我道,“他那儿的梨还不错。”   闻言,伽萨的步子一僵,左脚险些装在右腿上。   我跟着他,慢条斯理道:“五叔说要在京中赐我一座大宅子,还要封我为亲王,说我立了大功。”   不知哪根弦动了一下,伽萨道:“以后在渊京,你就有吃不完的梨了。”片刻,他又道:“渊京的风景,确然是绝无仅有的好看,既无大旱,又无酷暑。”   “这可是渊京啊,否则我幼时哪里长得那么水灵,能叫你看上。”我拉住他的手,道,“以后我留在这儿了,你会想我么?”   伽萨猛地转过身,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他用力咬着下唇,不安地捏着我的双手在掌心。   顺着他的指尖,我能感受到那颗心在“咚咚”地跳动。   他依旧咬着下唇,直到鲜血渗了出来。他面色有些惨败,“眠眠,你……你已经打定主意留在渊京了么?”   “不然呢?”我问,“渊京这样好,难不成我还去别处?”   我心中盼着伽萨执拗地说要带我回万明,一如他过去那样坚定得有些蛮不讲理,可他只是笨拙遮掩着发白的面色,握紧了我的手。   我努了努嘴,陪着他慢慢往回走。这一路上,他的话似乎被风堵在了腹中,最多也只是问我“冷不冷”。   他脱下外袍搭在我肩上,贴心地将布料捋平,似乎还借此机会多碰了碰我的身子。   路过从前住着的小筑时,我拉他进去敲了敲。满院的梅树都枯尽了,丛生的荒草伏在地上,好不凄凉。   见此景,我心中又不免伤怀,偏偏身边这个也跟树木枯死了似的,就是不肯说一句“跟我走”。   我来回打量他好几眼,想不明白从前那个说着要把我抓回去囚起来的伽萨去哪儿了。   “明月台的梅树还在么?”我忽而想起来。   伽萨似乎被刺痛了,低声道:“都枯了。自你走后,那儿再也没开过花。”   “怪可惜的,大约是我那时候到处乱挖,伤着根了。”我的手指从几根遒劲的枯枝上滑过去,“辜负了你一番心思。”   他道:“本是为你种的,后来却没护住人,连着树也留不住。”便是轻轻的叹气。   我回眸,只见他背过身去,影子在夜里显得瘦长孤清。   其实就算我不想走,也不得不离开。沈鸿知道我与伽萨的这层关系,也亲眼见过我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模样。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必然想得到将我留在京中而将伽萨放回万明,若有朝一日我生了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万明金甲便是我现成的臂膀。有我在,他便不会放过伽萨和前来援助的万明金甲。   且就算我无此心,他也会对我终日忌惮、猜疑,指不定哪日又送来一杯毒酒要了我的命。   倒不如我以远离渊国为条件,换伽萨的生路。   这样简单的道理,伽萨竟会想不明白么?!   “傻子。”我提着灯,心中暗暗地不快。   “什么?”伽萨转过身,那双眸子暗淡得像天上被云遮住的月亮,就连细长的竖瞳都生出几分涣散。   我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殿前残旧的台阶上,招手命令他立在我面前。借着脚下的台阶,我恰好能望进他眼里,而他微微仰着脸,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近乎乞求的渴望。   “带我回去看看罢。”我说。   伽萨的耳朵动了动,眼瞳一瞬便亮了起来,仿佛敛尽了天地间的光芒。他仰着脸,发出一声茫然的“嗯?”。   “既然是给我种的梅花,若是我不在,还有什么意思?”我道,“况且那梅花种下后,我还未仔细瞧过呢,带我回去瞧瞧罢。”   一字一句,清晰地从唇齿间咬出来。   伽萨的眸子闪烁起来,他重重地呼吸几声,随后猛地将我抱在了怀里。   “眠眠,眠眠。”他反复地唤着我的名,郑重道,“我一定好好珍惜你,必然不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这才像话嘛。   我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抬眸望向天际,薄云不知何时退去了,银汉流转,星辰明亮。我闭上眼,闻到了清浅的梅花香气。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这周完结的,结果太忙了orz跑去赶俺的开题报告了,还有一个终章周五发! 第205章 终章   翌日,我见了沈虎材一面。   王府前厅摆着秋日里的瓜果,香气清甜合宜,一看便知道是秦元妤的心思。沈虎材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呷了口茶,直截了当地让他上书,恭请沈鸿继位。   “我还以为万明王会把皇位送给你。”他说。   “我要那东西做什么?”我用茶盖撇了撇浮沫,“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远不如在万明来得快活。这事儿由谁提,好处就由谁头一个吃,大哥上书,指不定就重封个亲王。”   他听了,搭在桌角的胳膊一动,似是有了兴趣。秦元妤垂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沈虎材便点了头。   俄而,他又感慨似的说起了嫡母的事。这是他头一次亲自与我提起,却是无限的叹息。   原来自我那次回京打晕沈鹄显后,我的这位二哥便时常愤愤,连带着对沈虎材的怨怼也愈发深重。王妃孟氏多疼爱幼子,又因沈鹄显幼年早慧,更是认定他才是嘉王府的指望。   一来二去,沈虎材忍不了母亲偏心,索性带着妻儿分府别居。再一二年,沈鹄显便因郁郁不得志而疯了,整日里在旧府上自夸为天下第一才子,时而又指责天下人有眼无珠,四处打砸。王妃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劳累出了满头白发。   我听了,并不多加评述,只借口回了宫中料理杂务,带走了渊宫中的万明奸细,又对容安的家里多加照拂。   其间还抽空去见了沈澜一面。   他身子本就被药蚕食空了,又挨了那一刀,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恹恹地卧在床上。   可他的神志却是清醒了。   “你竟有空过来。”沈澜抬起薄薄的眼皮,又恢复了往日对我话里带嫌的模样。   我瞧着他,虽有些不忍,还是将袖中的信递给了他。   “什么东西?”他问。   我垂着眼,轻声道:“皇叔看了就明白了。”   那封泛黄的信被干枯手指展开,沈澜静静扫了一眼,双瞳突然瞪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是我母亲写给他的绝笔。   她说她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若沈澜封兄长的侧妃为后,必然招致朝臣非议。她自责让他失去了安稳的日子,又愧对于他的一腔爱意,更不愿成为贺加兰因捅向他的刀子。   权衡之下,唯有以死相报。   “若来世得以相见,阿栖愿为王爷的妻。”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贺加兰因为何不曾毁去这份信,而是将它藏在八宝殿的小屉子里,以至于令它十数年后终于到达了沈澜手里。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沈澜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借着将信纸紧紧按在了心口。   “五叔说,不会过问皇叔这些年的罪责。”我道,“还请五叔迁居宫外休养。”   沈澜听罢,默然许久,道了一声“不必了”。他叹道:“阿栖,我竟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   待到手上的事料理完了,已是沈鸿登基的第二日。他恩威并施,将与贺加兰因同谋者一一下了大狱,又颁旨嘉奖万明上下,言下之意便是催促伽萨尽快离京。   谁知最先闻风而动的竟是驻扎在渊京外的金甲。他们入京时,沈鸿将我叫到他身边去,与他一同立在长阶上看。   我不明所以地提着心站过去,只见京中大街小巷里,凡是目光可及之处,都是一片耀目的五光十色。   “这、这是……”我踮起脚去瞧,沈鸿在我身侧幽幽道:“朕还未见过,把宝石铺了满京当做聘礼的。”   我的脸“嘭”地一红,瓮声瓮气道:“他没和我说过……”   “六弟自尽也给朕留了封折子。”沈鸿又道。   我一愣,旋即想起来,沈澜已在得知真相的那晚服毒自尽了。他舍不得阿栖等得太久,立时就决意抛下一切随她去了。   一封红纸写的折子递到我面前。沈鸿道:“你瞧瞧。”   我摊开折子,其中详细列着的尽是些国库中的珍宝,密密麻麻写了足有一丈余长。   我恍然大悟道:“这是……六叔决意将皇位托付给五叔,所以尽数国库之珍,五叔继位实为人心所向。”   沈鸿不为所动,扬起下巴指了指那红纸的末尾,“你仔细悄悄。”   蹲下身捡起那拖在地上的长尾,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近乎要挤不下的小字。   “皆赠与鹤儿,充盈奁箱。”   我脸上烧得滚烫,恨不能赶快离开沈鸿身边。却听他慢条斯理道:“万明给的聘礼丰厚,若渊国这儿给的少了,恐怕被人看轻。”   “不过这……”   这也太多了。   沈澜几乎要将渊国国库掏空送给我了。   “他们那儿不大讲究这些。”我贴心道,“再者,伽萨也并不会因此亏待我。”   沈鸿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便将礼单递了回去。他随手将礼单一撕,塞了一半给我,“如此,便差不多了。”   -   又一日,万明金甲终于启程离京了。   伽萨抱着我骑在马上,双手自背后绕着我,扯紧了缰绳。   秋风飒飒拂在面上,他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里,“你五叔将那些车漆得好红。”   “你明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缩了缩脖子,将发热的脸颊藏起来,“伽殷竟有这样的心思。”   “沈澜不也有这般心思么?”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彼此彼此。”   我用肩轻轻撞了他的胸膛一下,口中发出一声“哼”。   回眸望向逐渐隐入云中的渊宫,我长舒了口气,笑道:“这下可算不在我五叔眼皮子底下了。天地辽阔,柳暗花明!”   话音刚落,伽萨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良驹便在旷野上飞驰起来。眼中的花草树木都化作模糊影子,飞速从身侧晃过去,花花绿绿,好似我的前半生在飞快地后退。   万明大军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在这世上一隅相依相偎。   行至无人之处,伽萨才勒住缰绳,带着我骑在马背上慢慢地游荡。   “等到了万明,大约就是冬日了。”我说,“那时候,梅花就开了。”   “是啊,到时候我陪你去御园里赏梅好不好?”伽萨单手搂紧了我的腰。   “焉知你那时候不忙呢?”我调侃他一句。   身后的人沉吟片刻,凑在我耳畔低声道:“眠眠,我不想要那王位了。”   “嗯?”我讶异地回头,正对上他闪亮的双眸。   “我不想要那王位了。”他重复道,“伽殷这些年替我监国,她做得很好,又有野心。万明交给她,我不担心。这些日子我越发明白,你是比权位更重要的人。剩下的日子……”   我支起耳朵,只听他道:“我想陪你去这辽阔天地看看,我们一起。”   他曾说我是一只小鸟。   他曾经想要将我放归天地。   如今,他终于要陪着我一起去天地之间畅游。   “好啊,”我说,“一言为定。”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就让世间万物去见证。   “一言为定。”伽萨再次抱紧我,策马在旷野之中飞驰起来。   远方一轮耀日喷薄而出,我们将往之处,光明璀璨。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小眠和萨老师的故事就到这里啦,剩下的次要角色的结局(比如鸾姐姐)会在番外里交代~   寒假会修文,然后更番外,所以这篇文还能和大家一起过年,虽然写过过年番外了(?)   总之很感谢各位大人看我的文,虽然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咕咕,但我会努力成长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