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大宋宣和遗事   作者:周扶   Tag列表:原创小说、BL、连载、古代、双性、宫廷侯爵、父子、NP、大长篇   简介:沉溺声色的无道昏君,终于得到了报应。   大宋宣和十六年秋,金军兵临汴梁城。   坐享十九年富贵的道君皇帝赵持盈紧急把一团烂摊子甩给了倒霉太子赵煊,   自己则美美带上姘头南下避难。   却不料想他刚到江南,   就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报应。   阅读提示:   1.北宋背景,主角有历史人物原型,作者嬷味十足,自推滤镜800米   2.过程np,结局1v1,介意慎入   【正文已完,但大宋没完,番外正在施工中。】 第1章 伐燕云娇儿弄痴 摇前星妖道鼓舌1   ==============================================   “哎,大王稍等,官家还未起身呢!”   “不妨事,大官让让!”   福宁殿外,大太监陈思恭装模作样地稍拦了拦来人——当今皇帝赵持盈最宠爱的儿子、十八岁的嘉王赵焕,就从善如流地让开,将他放入了皇帝的寝宫。   嘉王赵焕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向来要星星不给月亮,现在只不过是趁皇帝睡觉的时候闯将进去,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福宁殿中一点恼怒的声响也没听闻,只过了一阵,皇帝约莫是被儿子闹醒了,向外传了人更衣。   三十来岁的皇帝站在殿中,任人为他裹系。   他生的一副端雅韶丽的绝佳样貌,若笑起来,应当是很风流多情的,且他那一弯唇天生上翘,有一个浅浅的笑弧。但不巧的是,他此刻正闭着眼睛,眼下一片青黑,整个人散着一种没有睡饱的怠惰气息。   受懒散这种氛围影响,为他穿衣的宫娥动作也慢了起来,仿佛乞巧一般。   这一下把旁边等着的赵焕急得不行,连声道:“快点儿呀!”   宫娥被他催促得手抖,盘在皇帝腰间的玉带怎么也扣不上,赵焕连忙将手上的东西一放,对那宫娥摆手道:“你去吧,我来!”   宫娥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的皇帝,慌忙垂首退开。赵焕便冲上前去,三两下将腰带胡乱系好,就开始拉起皇帝的袖子让他睁眼看自己带来的宝贝。   感受到衣袖间的拉力,持盈这才半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条歪扭如蛇的玉带。他昨天同人厮混晚了,精神很是不济,自然也没什么好气:“大清早的胡闹什么!”   这种程度的嗔怪对赵焕造不成任何影响,当然了,如果换成他的大哥、太子赵煊的话,此时恐怕已经诚惶诚恐地请罪了。但赵持盈对他宽容太过,他就将这怪罪当成耳旁风:“爹爹快来看我画的画吧!”   皇帝雅好诗画金石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上有所好,下必从焉,自他登位以来,朝野间多有以翰墨晋身者,甚至还开了专门的绘画书法考试一类来筛选人才。   赵焕是皇帝最爱的儿子,笔墨风月上的功夫自然不差。   持盈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旁边的赵焕立刻兴冲冲将卷轴铺开,铺着铺着,福宁殿中的案几已经不够他发挥了,几个内侍慌忙上来替他将画卷拉起来,竟足足有三十余尺,画上的是一幅泛着金粉的青绿山水。   正午阳光穿窗而过,照得画金粉灿灿,画卷上的江河山水一起发出了金光,仿佛置身仙界。   持盈定定瞧了这画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想起来临摹这幅画?”   这幅画的原作者,是翰林画院中的王希孟。当年持盈爱他之才,亲自指点他笔墨技法,而他也于十八岁时画出了《千里江山》以回报。当年持盈看了即下论断“此画足以垂之千古。”从此便与王生以师徒相处,多有相谐。然而,王生刚作完这画,就奇异地一病不起,至于英年离世,只留下这一卷画传世。   持盈见此画便思故人,颇多伤感,将它赐给了丞相蔡瑢,从此不再提及。   斯人已逝,持盈自然不可能于七八年后再行感伤。这画一出,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响起来:这画是蔡瑢藏着的,他竟然也开始和赵焕结交了吗?   赵焕浑然不觉父亲的心思,只撒着娇道:“爹爹看我画得如何?”   不能让他们两个走得近。这想法在持盈脑中晃了晃,但他太困了,于是敷衍道:“长进了。”便倚回了玉座上,靠着引枕说话。   赵焕也不沮丧,反正这画也不是他画的,而是全托给了幕僚。不然三十余尺的画,要他亲自临摹还不得累死,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由头罢了。   他让内侍收起来画,三两步挨蹭到持盈身边,席地撒娇:“爹爹富有江山,我却只能凭画临摹,真是不太公平。”   持盈信手抚上他的额头,很是亲昵地笑:“那三哥想怎样呢?”   宫中呼皇子为“哥”,帝姬为“姐”,赵焕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因叫三哥。   赵焕被他的笑容鼓励,内心一热,说出了自己的终极目标:“我想和童大官一起去北边,收复燕云十六州!”   童大官者,童道夫也。他是持盈最亲信爱重的宦官。宋金联盟,持盈已经派他去同金国合兵攻辽、收复燕云,听说是颇有战果。本朝先祖说,收复燕云十六州者封王,童道夫一介阉宦,持盈却连封号也给他想好了,只等他得胜归来。至于赵焕,他不需要这封王之功,但他想要什么,其意昭然。   他要做太子。   持盈对于儿子的野望,一贯持一种很暧昧的态度,他将赵焕封作太傅,让他的宅邸建制超越东宫,甚至让他领兵护卫京畿,乃至于让他和自己的近臣结交、拜为兄弟,但持盈就是不废太子:“本朝哪有亲王领兵在外的,胡闹。”   赵焕不肯罢休:“本朝本朝,爹爹总这么说,去年廷试我才是唱名第一,爹爹却怕天下人议论,将第二名点作状元。如今要北伐燕云,正是建立不世之功的时候,也不叫我去,这也不让,那也不让,难不成……”   赵焕苦心筹谋了今日一出,正是为了后面那句话,然而持盈的眼神已经垂下,赵焕猛然撞进了这双如渊的眼中,觉得父亲好像洞悉了他的一切筹谋,顿时嘴边讷讷了几下,才一鼓作气将打好的腹稿倾倒出来:“难不成是因为大哥吗?因为他文不成武也不就却做了太子,所以我不能超过他?可是这世上之事,不是向来都是能者居之吗?哪有因为他不行,就不让我做的道理?”   赵焕已经做好了迎接皇帝雷霆之怒的准备,福宁殿中众目睽睽,他身为弟弟却埋怨兄长,在普通人家也少不得一顿打,更何况他大哥身为嫡长子,又没有丝毫的失德之处——可是、可是,只是没有失德而已,皇帝之位,难道只要不失德就行了吗?他那样平庸!   而他臆想中的怒火并没有到来,持盈的手只是屈起两指,敲在他额头上,很轻地来一句:“孩子话。”   皇帝偏袒得那样明显,又那样柔情。   赵焕抬头看去,皇帝的那一弯笑弧又如月牙一样出现了,就好像小时候教他写字,教他画画那样,他是那么特殊,他比太子要特殊——太子可以爬到皇帝作画的案上吗?太子的书画,是皇帝手把手揽着抱着学的吗?   赵焕几乎要落下泪来,多年的不平让他抓住了皇帝襕袍的袖摆,揉出一堆纠结的褶皱来:“爹爹……”   他将头靠在持盈的腿边,宣和天子袖中的暖香将他萦萦围绕了起来,好像他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八岁,可以被纵容干一切淘气顽皮的事体。但持盈不安慰他,也不斥责他,而是神游远方。   爱子正在膝边哭泣,持盈却忽然想到,大哥此时在做什么呢?读书吗?可他那样庸常的文采,看起来真不像是日日读书的人。   想到这里,他竟然笑了一下,惊得赵焕立即止住了哽咽之声,打出一个响亮的哭嗝来,而皇帝笑了一下以后,又没有了下文。赵焕的眼泪被他吓了回去,一时之间连从持盈腿边站起来都找不到理由。   持盈见他呆傻在那里,正要说几句话让他起来,然而不等他开口,在门口的陈思恭已经得了外信,入殿禀告道:“官家,元妙先生求见。” 第2章 伐燕云娇儿弄痴 摇前星妖道鼓舌2   ==============================================   元妙先生林飞白,持盈最宠信的天师道士之一。   大约三四年前,持盈夜夜发梦,总能梦见自己身骑青牛,身边有一穿羽衣、持塵尾的伟岸男子,渡引着他穿越过渺渺层云,醒来以后心中便觉得怅然若失,而此后不久,左道录徐知常引荐了林飞白给他,持盈一见林飞白,就觉得仿佛是梦中的渡引他的男子下凡。而林飞白刚见到他则更是激动,说他是“长生大帝君骑青牛临凡下世”,正暗合了持盈梦境中的飞升之景,一时之间,加官进爵,敕封金门羽客,封号“通达元妙”,出入禁中不忌,堪称隆宠无极。   林飞白能施符水,善制丹药,恰好持盈近日精神不济,肾府中虚,时常发晕,便命他进药来服。此来求见,想必是仙丹已好,持盈立刻来了精神,挥手道:“三哥的心思我知道了,不要忧虑,自有你的时候。”   他知道林飞白一来,绝不会是献个药就走,两个人多半还得干些什么,于是抓紧时间赶赵焕走,甚至抛掷下了这句他明知会引起误会的、模棱两可的话。   赵焕自以为得了满意的结果,挨挨蹭蹭地从持盈身边起来,正要出去,正赶上林飞白一身道衣,头发尽散,左手挽麈尾、右手持锦盒,匆匆忙忙进到福宁殿来。   赵焕看他披头散发、十分狼狈的样子,便好奇问道:“聪明神仙,你这是怎么了?”聪明神仙乃是持盈从前与林飞白调笑时戏谑的昵称,无意间被赵焕学了去,持盈也只笑了笑便纵了。   宫娥将林飞白手上的锦盒呈到持盈面前,持盈略打开看了看,只见一枚丹药有幼儿拳头大小,赤红如血,顿觉一阵反胃,不想下咽,忙将盒子盖上,抬眼去看林飞白:“三哥问你呢,怎么这副样子来见朕?”又命宫娥给林飞白梳头。   林飞白受他荣宠,大大方方坐在凳子上:“臣给官家献丹心切,来的路上催促太过,那赶马的小厮被臣催得忘了避让,导致马车相撞,将臣的头发也给撞散了。”   持盈听不是大事,便无心随口一问:“既然是马车相撞,另一辆车是谁的?”   林飞白抿了抿唇,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正是臣死罪之处。另一辆车里头坐着的,乃是太子殿下。”   一听到这事和太子有关,赵焕的脚就黏在地上了,要留下来看热闹。   持盈一听林飞白和赵煊的马车撞上,林飞白只是撞散了头发,那赵煊乘坐太子车驾,保护更加严密,想来更无甚大事,林飞白又新进了药给他,也不好发落:“既然惊了大哥,回头和他赔个不是也便罢了。”   赵焕见父亲连太子好不好都没问一句,心中窃喜不已,急急忙走了。殊不知他刚一走,林飞白便从凳子上站起来,来到御座之后,将两只手放到持盈肩膀上。   “官家,臣服侍官家进药吧?”   可怜皇帝的袖摆刚被儿子拧成抹布,领口就立刻被道士挑散,情急之下,只挥退众宫娥,头也不转地闭目凝神,不管身上多凌乱,脸上倒还算端正:“你冲撞大哥的事,没被别人瞧见吧?”   林飞白正在低头解持盈腰间的玉带,听他无一丝怒色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方才进殿时的那点心虚也抛诸脑后了。他圈着持盈的腰,用牙咬开持盈衣裳间的系带,含含糊糊地道:“没人看见,官家放心。”   听到这话,持盈就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冲撞储君这事可大可小,既然没人看见,那就索性小事化了,毕竟林飞白是替他做事心切,情有可原。至于大哥儿那边……持盈正想着,若是赵煊对此事不依不饶的话,倒是有些难办。   而此刻林飞白正欺身上来,舔吻上他的脖子,持盈无暇再深想,只念着赵煊平日里庸懦,鲜有怒容,想必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便抬手搂了林飞白的脖子。   时已入秋,持盈贪凉,外罩的宽袖襕袍乃是一层茜金纱,随着他的抬手而柔软地覆在林飞白的脸上,盈满襟袖的暖香钻入他的鼻尖,隔着红纱一隙,他看见天子意乱情迷的轻佻面容,猛然想起先帝驾崩、持盈将要登基时,宰相章惇一句反对的怒言来——穆王轻佻,岂可以君天下?   他是个假道士,他也不像个真皇帝。   林飞白将持盈打横抱起放到榻上,皇帝好似没有骨头一样倚靠在他的怀里,他忽然觉得那句话说得对,这位宣和天子,风流端雅,万事皆能,唯独少了为君者的庄重,就这样轻飘地好似一枝任人撷取的牡丹,仿佛怎么对他都不会反抗似的。   他信手去取案几上的丹药,那红色的丸甫一上手,持盈就推拒了一下:“这药太大,颜色不好,看着恶心,你重炼一个来。”   林飞白见他这幅做派,反倒觉得他可爱。但又心想,凭你夜夜笙歌的放纵劲,就算是真的长生大帝君下凡也治不好你的肾精亏空,还挑剔起大小颜色来:“官家,这药不是内服的,而是外用的。”   他将持盈抱在怀里,一手捏开药丸,这药丸遇热,顿时淅淅沥沥地化成粘腻的汁水,淋在持盈的胸间,艳红的汁水遇上雪也似的皮肤,好像一株红梅渐渐下隐。持盈不喜欢粘腻,但此刻已然动情,便随他支配去了,只嘴上还要训一两句,听着如猫挠似的:“…要什么外用的,朕平日里,嗯…不好此道!”   这话说的也是,持盈爱好龙阳,无非是图的不出力也能爽,但男子毕竟天生非此道中人,有所缺陷,前戏还不少,麻烦得很,来来去去不过那几个入幕之宾,换换口味罢了,平日里还是正常撒播雨露的。   但听在林飞白耳里,想起他御座上正襟危坐时你来我去的,到了塌上意乱情迷时却开始假正经地称孤道寡,一下子更为兴奋,湿着手便向他下体探去,借着丹汁的润滑,开拓极为顺利。持盈先时还略皱一皱眉头,到后面便按捺不住,从喉间逸出几声呻吟来,那一身衣袍也皱的皱,湿的湿,狼狈地半脱不脱,吸在天子的肌肤上。   “内服之药,臣方才已在外头交给陈大官了,日服两次,保让陛下龙精虎猛、风采不减……”林飞白用牙齿咬开持盈的衣裳,将他剥得如同初生的羔羊,一面又在他穴中捣鼓,持盈四面楚歌,索性束手就缚,闭着眼靠在林飞白身上:“既然不是内服之药,何必这么急匆匆地送来,还冲撞大哥……”   不要说冲撞太子,我连天子都在冲撞——林飞白脑子里蓦地闪过这句话:“臣只是太过思念官家,怕再不来,官家便忘了臣了。”   持盈听得他肉麻话语,刚要讥笑几句,却不曾想林飞白说完这话以后立刻挺枪直入,惊得他一喘,几乎有些眩晕——昨日嬉闹太过,今日一大早又这么刺激,再不进丹,怕是撑不住了!   持盈承纳林飞白少许时候,喘了几口气,好像濒死者抱着浮木,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地摇摆着。他正是脑内眼前同泛金光的时候,却听见林飞白一边喘着气,一边附在他耳边说:   “至于冲撞大王,臣给陛下进药,抄的是近路,也不知怎么,竟能在一条僻道上撞见大王的车驾,这才闪避不及,酿成大罪。”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持盈一边抱着木头,一边分神去想,林飞白来献药,是为他好,甚至心切地抄了小路,而恰巧赵煊也出现在那里,难道……   难道赵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与他有些妨碍吗?   半昏半醒、半浮半沉之间,持盈想起他第一次见林飞白时候的场景来,那也是林飞白第一次说起赵煊—— 第3章 伐燕云娇儿弄痴 摇前星妖道鼓舌3   ==============================================   持盈第一次见林飞白,其实不怎么正式。   他自得梦以后遍寻仙人,来的却多为招摇撞骗之辈,无一人知道他心中所想,早就失望至极。因此当有人向他引荐林飞白时,他也没当回事,过几日便抛诸脑后,连召见也不曾。只是有一日,他同丞相蔡瑢煮茶听琴时想到此人,便信手招来。   林飞白那时候还是一位不曾扬名的落魄道士,穿上了自己最值钱的行头觐见,人靠衣装,他努力挺起胸膛,知道泼天的机遇富贵尽在眼前了。他头一次进入了号称囊括天下之美的艮岳别宫,也头一次见了御宇多年的宣和天子。   他进入艮岳时,便觉得恍如仙境一般,汴梁建立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之上,并无任何的山陵天险,而持盈即位以后,则在宫城的东北角兴建了这样一座宫苑,将世间珍奇之物囊于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万寿奇石,十组为一纲自江南运来,被持盈拿来堆叠成山,在原野上成就了吞山怀谷、枕水眠山的奇迹。当然,这其中花费多少生民膏泪、征发多少民夫士卒、拆毁多少城郭围墙,持盈一贯是不问的。   他只管坐在仙葩奇石前,和丞相蔡瑢听琴问道。   林飞白进来时,正见此景。他向皇帝行道礼以后,悄悄地抬眼。   皇帝当时穿着一件雪青色的广身圆领袍,两边宽大的袖口被襻膊束着,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碗茶汤、一炉香,与林飞白庄重的衣饰相比显得那样随性而不尊重。林飞白原本应该有种被轻视的羞耻的,可是,当他看见皇帝自袖间露出的一隅风雅时,竟然胡思乱想道:他挽起袖口,是为了点茶吧?谁又有这种荣幸,喝到圣天子亲点的茶汤呢?   襻膊松开,持盈的宽袖被风吹起,仿佛要登仙似的。他是那样漫不经心,又不报任何希望地免了他的行礼,直接问道:“你既从道,有何术?”   “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   持盈笑了一下,说自己通晓九重九幽的人如过江之鲫,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天宫如何?”   “天宫有九霄,神霄为最高,神霄玉清王者,陛下是也。”   持盈很轻地笑了一声,有些愉悦地问:“朕是——”   “神霄玉清王者,号为长生大帝君。”   持盈点了点头:“哦,长生大帝君。”皇帝的玉音就此止住,艮岳间的松涛摇摆着唱歌。一旁坐着的丞相也不说话,轻轻吹了吹茶汤。   林飞白心中一沉,抬起头来,高声地、孤注一掷地问道:“陛下当年骑青牛临凡下世,正是臣渡引,陛下忘记此事了吗?”   持盈原本已想将他挥退,赐他一些金钱还乡,谁知道他竟然说出了自己梦中的场景。是啊!他做梦时,正遇见一个人将他指引到层云尽头去,莫不成就是面前此人?他近乎失态地一下子从石墩上站起:“是你!”   “正是微臣!陛下忘了吗?当年在神霄府时,您有左元仙伯辅佐,左元仙伯便是蔡相公;有文华使随奉翰墨,文华使者转世成了王甫王相公;您的爱子嘉王殿下,乃是青华帝君,您之良配,乃是九华玉真安妃刘娘娘……”   他话说到这里,皇帝脸上的那种激动和失态渐渐褪去了,只留下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不知道皇帝对他的这些话是认可还是否定,正是心跳如擂鼓的时候,听到皇帝亲昵甚至带着一些轻挑意味地叫着丞相蔡瑢的字:“元长,他一个两个,竟都是天上的人物了!”   原来是认可的。他长出了一口气,却又觉得皇帝对丞相的感情有些不似君臣,丝毫没有庄重可言——是因为在私下里吗?   而另一边,丞相蔡瑢目向天子,皇帝一笑时正如牡丹回春,富贵灵动已极,纵然他不信什么道法,也情不自禁被皇帝的快乐和风采所感染——林飞白说自己渡引了骑青牛下凡的皇帝,可宫内消息灵通者谁不知皇帝前几日忽然放着珍禽仙葩不去描绘,而是勾了一头牛在纸上呢——林飞白是假的,而皇帝的兴奋却是真的。当然,这道人再派下去,杨戬、梁师成、童道夫这些阉人都要是神仙转世了,哪家神仙这么胡乱投胎呢?他又何必跟这些人同流?   但他仍笑应了:“仰赖官家洪福。”   皇帝便很得意,他在蔡瑢面前仿佛是个小孩子,很有狡黠的风采,当然了,蔡瑢的儿子蔡攸在皇帝还是穆王时就与他通好,本质上,皇帝在他跟前的年纪,也是子侄辈。   他几乎带着一种宠溺而眷念的目光看向皇帝。   而持盈对这目光浑然不觉,只是将眼睛盯住了林飞白,有些刁钻地为难道:“你在天上时,不曾见过太子与皇后吗?”   林飞白实在是深谙个中真谛,一个人若是要算命,若是要渴望知道前尘后世,必然是对现在有所不满的,而皇帝口里的皇后,必然也不是当今的继后郑氏,而是早已仙去多年的,他的发妻、太子的母亲,显恭皇后王氏。   太子赵煊是国朝最珍贵的嫡长子,又是诞生于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仿佛是天赐之人用以庆贺大宋新君的,如果没有意外,比如他眼瞎、耳聋、腿瘸抑或是死了,他必然会继承大宋的皇位,成为下一任的天子。   如果皇帝想要听这些人尽皆知的东西,也不会找人来卜算前尘了。   他要赌这么一把,求得世上最险的富贵。   从龙,他要面前这位皇帝的信任,也要下一任皇帝的倚重,他要呼风唤雨,做个凡间的真人。   太子原本就是要登基的,他说太子的好话有什么用处呢?太子只会觉得那是他应当做的事。   由是他叩首:“此世能为陛下妻、子,想来已是百世修德。至于天上之事,臣不曾见过。”   不知道持盈对这个答案是怎么想的,但这话很快就随着林飞白的加封圣旨一起,飘出了艮岳,飘向了整个汴梁。   过了不久以后,皇帝生起病来,汴京也发起了大水,在冬日里连日暴雨。   林飞白的用处又来到了。   他来到皇帝的枕席边,将皇帝支离的病体搂在怀里:“官家命属青木,而东宫却命犯业火,以火烧木,则帝星晦暗。这一切都是太子失德,冲撞了官家的缘故啊。”   皇帝冰冷的手被他握住,这是一双怎么样的巧手,画得出这世上最精致的花鸟,勾得出这世上最锐利的笔锋——然而笔锋的主人那双手是软的,凉的。   “——所以上天示警,引来西方之水,以熄灭九幽之火。因此,只要太子登坛祈祷,这场大水就会立刻退去,陛下龙体也将转危为安。”   林飞白将丹药滑进皇帝的唇边。   迫于皇帝的压力,三天后,不崇道教的太子赵煊被迫作道人打扮登坛祈祷,而汴梁城立刻云销雨霁、拨云见日。   持盈的病也在那一天好了起来。 第4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1   ==============================================   持盈倦极以后又睡了过去,连林飞白是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也许是林飞白在他昏睡前提了一句太子的缘故,他竟然梦到了赵煊……还有,赵煊的母亲,他已经死去多年的发妻,王氏。   他和她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赵煊和小女儿荣德,可即使这样,他也快忘记她的名字与容颜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他从闽南移栽来的荔枝树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结出了果子,他让蔡攸给自己在下面扶着梯子,自己爬上去摘了好些,全部用袍子兜着。   那时候他还年轻,干这些事怕被台谏看见,便着陈思恭、萧琮等一帮中官去门外守着,若有人来立刻来报。   谁知道,宰辅大臣没一个经过的,倒是等来了皇后殿中的押班宫女。   她跪在持盈的梯子下:“官家,娘娘怕是不好了!求您去看一眼吧!”   持盈恍若未闻,又伸右手摘了一颗荔枝,不知怎么着,拉着袍子的左手一松,荔枝劈里啪啦全部掉了下来,砸在了蔡攸的身上。   蔡攸因给他扶着梯子,怕把他摔了,动也不敢动,只“哎哟”了两下,喊道:“十一哥,下来吧!”持盈这才愣愣地爬下去,摆驾坤宁殿。   他和皇后因为从前的一些风波早已是相看两厌,多年不曾交心,蓦地来到坤宁殿时,才惊觉他的妻子已瘦得如同一具枯骨,在锦衾之下毫无起伏。   而年幼的赵煊就这样睡在母亲身边,听到他来的声音,很警惕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皇后拍了拍赵煊,赵煊就手脚并用地向床的里边爬去。   这种明目张胆的防范让持盈冷笑连连,他对宫女说:“圣人病重,你们还将大哥抱到她身边,她病了,你们也糊涂了?”   由是女官告罪,要起来把赵煊抱走,而皇后却伸手拦住了,赵煊的眼神游移不定地看向女官、皇帝还有自己的母亲。   “辰君,叫爹爹啊!”她这样气若游丝地和赵煊说话,赵煊属龙,小名便叫辰君,赵煊的嘴巴闭紧了不肯动,皇后便含恨道:“平日里你不是说很想爹爹的吗,爹爹来了!”   赵煊仍然不说话,嘴巴如同闭紧的蚌壳,只盯着持盈。   持盈见等不到他那一声爹,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乎这些。   皇后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费力地侧过脸来想和他说话,连起身的力气也没了。持盈听不见她说什么,又见她凋零若此,便凑近了附耳过去听。   皇后拉着他的右手,那手也没什么力气了,持盈动也不敢动,生怕皇后握不住他。   她马上就要死了。即使医官们还在全力救治,想到给皇后艾灸,但是持盈几乎直觉她救不回来了,他在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即将腐朽的气息。   这种味道,持盈已经很熟悉了。生父的、生母的、养母的、兄长的,现在轮到了自己的妻子。   王氏带着苦涩药味的气息喷在他耳朵里,持盈觉得又痒又苦。   “我知道,官家不喜欢我……”这第一句话就让持盈皱起了眉头,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难道没有恩爱情好的时候?王氏为他诞育一儿一女,他何曾有过亏待?只是她自己想不开,为了旁事同自己的夫君离心,有些事原本是误会,王氏为何不肯揭过呢?他是皇帝,难道要他低头赔不是不成?   而他兀自忍耐着,听王氏的絮絮微弱的讲述。   “我,我死何足惜!只是,大哥和二姐从此以后要没有母亲了……二姐犹有出嫁的日子,可大哥他……求官家,官家看陈娘娘面上,可怜可怜这一对要没娘的孩子罢!若有他日,请官家、官家饶大哥一命,让他出家做一太乙宫使,妾于愿足矣!”   陈娘娘是持盈的亲生母亲,她原本只是神宗皇帝后宫中的一位不起眼的美人,持盈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哲宗皇帝即位。陈娘娘便被迫地去为神宗看守陵墓,不过两年便死在了那里,留持盈一人孤零零地长大。直到后来,哲宗皇帝无子驾崩,持盈登基,才将她追封成太后。   皇后这话,便是要提醒他,让他想想自己当年没有母亲的孤独,好可怜可怜自己的一对儿女。   但是。   “圣人说若有他日,是什么意思?”持盈问,“我说了多少遍,当年的事是意外!”   古往今来,不做皇帝的太子就只有死,现在皇后要他看在赵煊失去母亲和他一样凄惨的份上在日后饶过赵煊一命,让他出家做个道士。分明笃定了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废黜赵煊,笃定了他要虎毒食子。   持盈百口莫辩,因为皇后已经将脸转了过去,是不欲听的姿态。   持盈气得哽住,站起来就要走。   皇后的手向前抓了个空,那是持盈原本靠在床边时手放着的地方,而持盈已经站起来了。   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女人,用尽一生最后的气力握紧了拳头,流着泪说:“妾当年嫁的是…端郎,若早知、早知嫁的是你官家……宁、宁作一农妇耳!”   看来之前那些告饶求情都是假的,这才是她弥留之际的真心话。   这话很轻,但是全部人都听见了,这么的怨怼,这么的愤懑,持盈几乎要原地跳起来,他逡巡了全殿的宫女太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垂下的头与弯曲的脖子,他们在做聋子——可是他知道他们都听见了。他的皇后!他十五岁就结发的发妻!在死前对他说,宁肯做一个农夫的妻子,也不要嫁给他这个皇帝!   端郎、端郎……他恍恍惚惚记起自己从前是不叫持盈的,皇帝叫持盈,那穆王叫什么呢?当年结发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啊?   他不知答案,于是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皇后薨于坤宁殿。   时隔多年,他连她的名字都快忘记了。只记得他在礼仪官给的札子选取了显恭二字作谥号,并辍朝表示哀悼。事实上,他只有第一天去了一下坤宁殿走了过场,便猫在福宁殿里为牡丹描容,余事一概交给了贵妃郑氏。   而就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福宁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第5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2   ==============================================   而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福宁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太子赵煊。   母亲死了,他穿着麻孝,踉踉跄跄地闯到福宁殿里,并且自以为聪明地躲到了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子,悄悄地,又警惕地看着持盈。   持盈那时候大概才二十出头,养气的功夫很不到家,看见失恃的儿子躲在柱子后面,第一反应竟然是皇后去世前的诛心之语,她笃定了持盈要废太子,因此在临终前恳求持盈饶她的儿子一命。   仿佛赵煊不是他的孩子一样!虎毒尚且不食子,在她眼里他是什么样毫无人性的畜生啊?而赵煊又是那么木讷,对他生疏又警惕,可见皇后平日里教了什么——他的三儿子赵焕,只比赵煊小一岁,每每见到他便孺慕亲热至极,爹爹长爹爹短的,再对比赵煊,怎么能让人不生恨?   赵煊不出声,他也哽着不说话,权当赵煊是一团空气,和这么一团大的娃娃置气起来。   赵煊那个时候的性子就很木讷,大概站了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他终于憋不住了,喊持盈求救:“爹爹……”   持盈正准备晾晾他,他对别人常干这招,却没想到赵煊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他刚一开口,福宁殿里就响起了水滴声。   持盈疑惑地抬头看天,总不至于天子寝宫还能落雨吧,然后那么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是尿在了福宁殿里。   小孩子原本就憋不住,更何况这么无休止的等待,他想要和父亲说话的,他是有事来的,但父亲看见他了,却不理他。   陈思恭“啊呀”一声,慌忙上去抱住赵煊,赵煊后知后觉地才哭起来,持盈被他的哭喊吓了一跳,工笔的牡丹花瓣顿时变得肥大起来。   他把笔——不对,他的笔不行,他信手拿起了什么来着?忘了,反正扔到柱子前面去,好大一声响,叮铃咣铛,天崩地裂一样。赵煊的哭声停住——他不哭了,也不尿了,而是直接晕了过去。   “陈思恭!”持盈很大声地喊,其实很奇怪,他一贯是个心软多情的人,除了亲缘淡薄以外,活了二十多岁无一挫折,十五岁以前斗鸡走犬游戏汴京,十五岁以后御宇登基治领天下,赵家天子做得难,面对文臣的唾沫要有十足的涵养功夫,而持盈连这点都不在乎——他亲政以后就将蔡瑢从杭州起复为相,君臣两个狼狈为奸,他半点骂声也不用听。   大臣实在骂得狠了,也只能说蔡瑢狡猾,浮云蔽日——其实,这朵乌云乃是皇帝自己扯来盖住的。   除了,除了面对赵煊的时候,这个长子真的让他觉得复杂,这个儿子的降生驱散了大宋因皇帝崩逝而密布的阴霾,还是最标准的元嫡长子。   他曾经多么期待并且盼望着他的降就算封他为太子是他没亲政时被迫的,他也没有要废黜太子的意思,他难道不知道废太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吗?可是,赵煊无论出了什么意外,所有人都会把目光看向他。   他是他的儿子啊!持盈想起皇后警惕的目光,想起自己的养母向太后去世前眼睛里的怀疑,顿时觉得百口莫辩,他实在是怕了赵煊,也感到痛苦,赵煊这么小,好像一团棉花,他看到他就气哽、难受、郁结于心!   尤其是现在,福宁殿里的暖香被皇太子的一泡童子尿浇得无影无踪,持盈诛心地问他的近侍大伴:“当值的都是死人吗,把大哥这样放进来?他身上穿着孝,你看不见吗?”言下之意竟然是说赵煊身上的孝晦气,冲撞到了他。   陈思恭几乎是百口莫辩,只能低头拜倒:“臣万死!臣只是想着,娘娘仙逝……”他原本想说,您的儿子才五岁就失去了母亲,现在想来见一见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误呢?他身上的孝是为自己的母亲、你的发妻所穿的,有什么晦气的呢?但是皇帝是这样盛怒,容不得辩驳。   “臣万死!”他磕了一个头,不再说话。   持盈跌在椅子上,赵煊那么小,难不成还能刺驾不成?更何况,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趴在柱子后面看自己的父亲……他那么小!持盈郁气结在胸口,觉得自己理亏又咽不下那顿无名之火,直接哽住了。   然而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实在忍不了福宁殿里的味道,也许是一些心理作用,他跑到蔡瑢的府邸里去看花,看着看着看到了床上,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件事情,并且给自己做了十足的美化:“我看见大哥,被吓了一跳,那幅画也没了!”好像赵煊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蔡瑢情知他在颠倒黑白,因此不予置评,而是从案边取一个琉璃镜子,照在持盈脸上。   持盈不以为忤,还微微抬了抬下巴,把脸从头发的遮掩里面剥出来,很骄傲的样子,他:“这是干什么?”   蔡瑢大笑道:“官家没的那幅牡丹花,不就在镜中吗?”   持盈大乐,将这事就抛在脑后了,只记得后来御宴簪花的时候,他亲自操剪刀给蔡瑢别了一朵牡丹花在帽上,时人以为盛宠至极,而他两人相视一笑罢了。   也真是奇怪,昼来多梦,竟然梦见这事。   持盈醒来以后,对自己的这桩梦哭笑不得,服了丹以后,竟迷迷糊糊走到了外殿正中,看着赵煊曾经躲过的柱子若有所思,而另一旁的陈思恭则是将脸皱得苦瓜也似:“官家,李相公在外,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持盈恨不得拔腿跑回床上去。 第6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3   ==============================================   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李伯玉,乃是赫赫有名的一位强项令。   持盈当国十余年,早已过了气盛的时候,情知这世上还是得有这么一两位刚直的大臣的,倒不是说他要去听这些人的话,而是他要将这些人做一个堂皇的摆设供起来。朕知道了,朕晓得了,卿说的是,不过来来回回几句话,又有何难?知道了,但不改,不就成了?   所谓刚直的大臣们也心知肚明,大家你谏你的,我纳我的,关起门来还是过日子。说完了就得了,听不听得进去,他们才不管呢。   但李伯玉不太一样,他说完以后,还盯着持盈改。   此人在民间又颇有声名,持盈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放他,便只能受他口舌的折磨。此刻听到他来了,也只能叹一口气,幽魂似的——真的没力气了,大干了一场,又被李伯玉烦的——飘出去见人。   李伯玉在前殿的冷板凳上被晾了许久,见到皇帝虚浮着脚步,魂也似的飘来,立刻下拜:“臣——”   持盈还没走到他跟前呢,就被这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善了,他摆摆手,内侍便上去扶住李伯玉,使他不必下拜。   “凤宾不必多礼。”持盈亲昵地喊着他的字,暗暗提醒他这是一个私下的场合,好让他不要这么古板,稍体谅下未睡醒的皇帝罢!   李伯玉见皇帝的衣袍如流水一样在他眼前滑过,袖襟上传来一阵黄庭经香,心知这并不是福宁殿中熏的味道,想来林飞白这道士是确实已经来见过皇帝了,而皇帝显然没有任何怪罪,放他全须全尾地出了宫门,心中更是一片瓦凉。   持盈在上方坐定,笑吟吟地看他:“今日不廷议,凤宾有何事前来吗?”   李伯玉见他这副懒洋洋、没形状的样子,很痛惜地问道:“陛下忘了宰予之事吗?”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垢也,于予与何诛?”   持盈没想到他这么好的态度,也换不来李伯玉一句软话。李伯玉上来不先说事,先刺了他一句,不过是白天睡了一觉,一下子他就从圣明天子沦落成朽木,沦落成粪土之墙了!持盈迅速在脑里过了一遍空缺的官位表,恨不得琼州之外还有一片大宋土地,好把李伯玉扔到那里为官,茹毛饮血去吧!   然而他面上仍笑着,和他的祖辈一样十足十的好涵养,何况借口是现成的:“昨天夜里打雷,朕实在没睡好,所以刚才歇了会儿。凤宾说的是,今后不这样了。”   他对台官从来这样,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从善如流但死性不改,又因为这好态度,每次一出事,大家就会觉得他只是受蔡瑢蛊惑,本质上还是能够改过的。   而李伯玉实在是不吃他那一套,或者说曾经吃的,但他在御史台的位置上一年有余,对皇帝阴一套阳一套的两面禀性可谓了解:“陛下昨日闻雷霆之声吗?”   持盈点头。不知他问这个什么意思。   李伯玉又问:“那陛下可曾今早的听见马叫之声?”   持盈不说话了,他知道李伯玉的正题要来了,立刻见招拆招:“凤宾此话何意?”   “陛下,臣要告神霄宫林飞白,目无王法、冲撞东宫,其门下恶奴见皇太子车驾曾不敛避,马车相撞,其马嘶鸣,致使东宫睿体有损,至今未起!”   “这……”   “陛下,臣还听闻此人冲撞太子以后,竟然直入大内禁中,说要面见陛下请罪,而后竟完璧出宫,不见责罚。陛下忘广宁公主与杨氏之事,忘玄宗之祸了吗?”   唐玄宗天宝十年,杨国忠与杨氏姐妹夜游,与广宁公主争道过西市门,杨氏家奴挥鞭及公主衣,驸马前去搀扶,家奴数鞭驸马。公主上告,玄宗杀杨氏奴,但也免去了驸马之职位,不允许他朝谒。   持盈被他的比喻砸懵了,林飞白的确说过他与赵煊的车驾相撞,只是——   “李伯玉!”持盈勃然色变,“照你的意思,朕是唐玄宗了!”   他私下里对士大夫素来温和,毕竟他的圣君之名还得靠着这帮笔杆子,然而李伯玉说话实在太没轻重了些!   玄宗一日杀三子,吓得肃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掠夺儿媳,导致有安史之乱、西内之祸,他若是玄宗——他若是玄宗,凭当年之事,赵煊的尸骨都化成灰烬了,哪里还轮得到李伯玉在这里为他不平!   “臣不敢!只是,当年玄宗尚且杀杨氏之奴,今日东宫是国之储君,林飞白靠道法迷惑君上,今日凌加太子,陛下竟然不管不顾,不仅不发落治罪,甚至还接见他。陛下如此为君为父,叫太子为臣为子如何自处?”李伯玉见皇帝到这种情况了,还不问一句太子的情况,而是为自己被比作唐玄宗兀自生气着,心下一阵绝望。   倒不是他对太子有多尊敬爱戴,皇帝对太子不满,对嘉王偏爱乃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只是作为文臣,他喜爱看到“正统”之人即位得宝、政权平稳过渡,何况两龙夺嫡,国家必有祸殃。更何况——   “官家,即使是普通人家里,儿子被人欺负了,也没有不闻不问,甚至嘉奖欺凌者的道理吧?”   李伯玉这话说得很委婉占理,持盈于公于私的两头都被他占住道理,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地说道:“凤宾说的是,朕受教了!”   然而他有些时候比李伯玉这强项令还要强项,毕竟从小呼风唤雨,从皇子到皇弟再到皇帝,从来没有伏小作低的时候,白日睡觉的小事他认错也就罢了,反正下次还敢,只是这种不慈的帽子他可不想戴,于是狡辩道:“他和朕说了车驾相撞之事,道路相遇、马匹受惊,这本就非人力所能控制,也是情有可原……朕因此没有重罚他,也是度念他是方外之人。更况且,朕见林飞白无事,想来太子车驾更为周全……”   他口中一边说着,一边看到李伯玉一张俊脸越来越青,心下一个突,便觉得有些不好。   果然,李伯玉问道:“陛下忘了崇宁元年的宫廷之事了吗?”   崇宁是持盈的第一个年号,哲宗皇帝于二月份驾崩,持盈登基以后便圈定了这个年号,等到次年改元。这个年号一共用了两年,和这个年号一起被确定下来的还有赵煊皇太子的身份。   赵煊出生以后,先被他的养母向太后抱过去养了一阵子,册封做太子以后,持盈又把他抱到自己的福宁殿里来养。   那是崇宁元年的十二月,即将过新年的日子。   一岁半的太子赵煊在福宁殿的侧室里安睡,皇帝持盈早朝回来,心血来潮想要去看一眼儿子,十分不巧,那天负责逗赵煊睡觉的宫女正支着脑袋打瞌睡,见皇帝来了,匆匆忙忙站起来,衣袖拂到了一旁的香炉。   咣当——   香炉打翻在赵煊耳边,把年幼的皇太子吓得魂飞魄散,高烧三日三夜不退险些丧命,虽然后面转危为安了,但也留下了一个不能听见响声的病症。   那一个新年谁也没过好,皇后还大着肚子,听说长子出事,当场昏倒,一醒来就立刻跑到福宁殿里,夫妻两个你来我往地吵了半个时辰,最终皇后将太子抱出了福宁殿自己养育。   而崇宁年间最大的宫廷案也来源于此,不知道谁说那天的香炉是皇帝故意扔的,只为了杀死自己的亲儿子。这消息查来查去,源头竟跑到了坤宁殿。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愤怒,新皇帝血洗掖庭,更是欲盖弥彰地将严查的告示贴在坤宁殿的外墙上,被皇后愤怒地撕去。   从此帝后不谐,人尽皆知。   持盈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两马嘶鸣,马车内天翻地覆,一阵乱响——   持盈忽然想起来,那一年赵煊在福宁殿里哇哇大哭的时候,他信手扔的是什么东西。   也是一只香炉。   --------------------   虽然已经是有历史人物原型的但还是说一下,被香炉吓死的故事版权来自于煊的侄子赵敷。 第7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4   ==============================================   持盈不肯承认他全然忘记了赵煊不能听响声的病症,因为他一直标榜自己是个好父亲,不管是对赵煊还是对赵焕还是对别的孩子。   不过,他自己三岁丧父,本身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样。他去蔡瑢家里,看蔡瑢怎么对孩子,就照猫画虎学了来,问两句功课便觉得自己很是关心了,只除了特别能撒娇讨乖的赵焕得了他几分爱宠,别的都是平平。   因此,他从不觉得自己对赵煊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面对李伯玉的质疑,他只窘迫了一下便为自己转圜道:“凤宾说的,朕知道了。朕去看看太子,若太子有失,朕定不饶林飞白。”   而李伯玉面对皇帝的话也只是心下绝望,太子安危未知,皇帝竟然还不提要杀林飞白,不饶两个字和自罚三杯也差不了多少了:“臣唯望陛下修德,远离他那等妖蛮道士罢了!”   他这话简直是骑在持盈脸上骂人了,但国朝素重儒臣,持盈又正是理亏的时刻,加上十几年来脸皮功夫已成,等闲话也就不放在心上。只在心里骂了一两句林飞白谎报欺瞒,明明说是偏僻小道没人看见,转头台谏御史官都打上门来了,若是赵煊有所闪失,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腹诽完林飞白,又骂起赵煊来,被人欺负了何不直接来找他,起不来了找太子府令来福宁殿告状也成,非得唧唧歪歪地在东宫躺着,着这帮大臣来对他蹬鼻子上脸说皇帝不爱不慈,也不知道哪里亏待他了!   持盈一边在心里把人都骂了个遍,一边又只能理亏地去看赵煊——毕竟他在林飞白冲撞太子之后还如常召见,本身就是在狠打太子的脸了,他倒不在乎打赵煊的脸,按照赵煊的性格来说,他打了赵煊的左边脸,赵煊还会把右边脸转给他,只是这么一来,林飞白就保不住了。   为了保住这胡蛮道士,持盈也只能去这么一次。   从法理上来说,卑不动尊,持盈既是君又是父,就应该让赵煊来拜见他,没有他去东宫的道理,于是在李伯玉看来,林飞白冲撞太子以后,皇帝竟然亲自去慰问,这次纳谏的态度史无前例、前所未有的好。其实他忘了,不说皇帝数次驾临嘉王赵焕的府邸,王甫、蔡攸的府邸皇帝也没少去,甚至蔡瑢的丞相府和皇帝的福宁殿还通有密道,卑动尊的事儿,持盈兴致上来的时候从来没少干。   倒是东宫,持盈第一次去。   他并没有摆皇帝仪驾,只是带了几个内侍,就从福宁殿转了出去,显然也不预备让赵煊太有脸。   太子赵煊的性格和皇帝迥异。   皇帝好谈笑,而太子性木讷;皇帝赋性奢侈,太子素尚简朴;皇帝崇道,太子则对此教敬谢不敏。   皇帝即位以后,大修延福宫,起宫观,从江南千里迢迢运送万寿花纲来京,从闽南运来荔枝树栽在宣和殿前,世间珍宝皆囊括于毂中,他尽心督造的艮岳更是有奇石珍禽,以风雅独绝冠名于世。   而赵煊爱的,只有一缸鱼。每次休息的时候,就搬着小凳子来到鱼缸旁边看鱼游戏以自娱。   持盈耳闻已久,这次进东宫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这个水缸。他因从未来过东宫的缘故,东宫的侍从也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寻常官员来探病太子的。   持盈驻足在水缸前,摸着上面的铜环道:“这是金的?”   侍从见他着一身青袍襕衫,与朱明紫贵的相公们大不同,只当他是落魄的江州司马,没好气道:“什么金子,这是黄铜!”   持盈又探头去看鱼缸里的鱼,水并不清澈,缸上又有荷叶,他看不清楚:“这里面养的是红龙鱼还是金龙鱼?”他想了想,赵煊号称简朴,养的鱼应当也不至于太名贵,这两种鱼倒是经常被人养的,去金明池里捞一下就成。   侍从更没好气:“什么红的金的,这是鲫鱼!”   听了这回答,持盈好笑地摇了摇头,他禀性奢侈,最好享受,自然觉得赵煊这样是有些作戏的成分,便对陈思恭来了一句:“他何必如此自苦,王莽……”他本来想说王莽的例子,此人未曾篡位以前也装的很是谦恭简朴,以此骗过了太后王政君,但想想这个例子太过不详,哪有把自己儿子比作王莽的?便只能吞了自己的话。   陈思恭也装作聋子,这时候,赵煊的侍从埋怨道:“官人这些话好没道理,难道是殿下天生不喜欢好东西不成?谁知道用些好东西,会不会……”   “住嘴!”太子詹事程振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听见这垂髫侍从正要顺嘴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立刻喊住他,“你这小童实在无礼,竟敢冲撞官家!”   持盈不用听完也知道这侍从要说什么,便摆摆手示意无妨,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你是不是姓杨?”   “是……”   那垂髫的小儿低下头去,只见青衫如流水翩飞而去,他抬起头,程詹事陪在皇帝面前引路,还不忘回头对他用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你吓他做什么。”持盈微微笑着,程詹事诺诺应是,心想最吓人的该是你。皇帝对太子虽不至于宽容,但绝不至于苛待,然而对待太子的侍从、官员等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甫、林飞白等人交好嘉王,动摇东宫,每次东宫被参失德,皇帝总拿太子的人折罪。比如这杨小郎的父亲……   “大哥如何了?”还没等他在腹诽完,持盈便问道。   程振恨不得这路立刻就到,两股战战地答:“有官家圣德庇佑……”   他还没说完,持盈便抬脚进了赵煊的寝居,赵煊正半靠在床上,让宫人为他梳头,好整洁地面对君父。   他是有些瘦苦的长相,不像持盈那样,倒是更像他的伯父哲宗皇帝。因为时常皱眉的缘故,眉间甚至拧出了一道竖纹,持盈有一回看见了他眉间的竖纹,便与旁边的高俅谈笑道:“大哥这竖纹可作二郎神了!”   高俅便起身弯腰,很夸张地向赵煊作揖,逗持盈笑道:“那臣上场前,可得好好拜拜大王千岁呀!”   二郎神清源妙道真君杨戬一向是蹴鞠的保护神,当年高俅幸进也是靠踢得一手好球得了持盈的青睐,因此他这么一拜倒也情有可原。持盈被高俅逗得乐不可支,难得亲近地把赵煊叫到跟前来摸他的竖纹,谁知道他的手刚碰上赵煊的脸,赵煊便仿佛被针扎了似的弯腰下去,持盈自觉没趣,就收了手,笑也不在了。   后来赵煊见他时甚至还会涂一点粉膏遮住这个凹陷,持盈就更不再提这件事了,背地里同蔡攸讲:“大哥要强尊重,倒显得我不端正。”蔡攸亲他:“官家不端正就不端正吧!”   言下之意是持盈真不如赵煊庄重。   比如现下吧,夏天的余味还没过去,持盈耐不得热,还在穿纱,而赵煊呢,严格按照服志规定,连被子都换上了秋被,身上的素白中单也是换上了秋天的布料,即使被热出汗来也绝不换掉。   当然,赵煊似乎本身也很耐热,比如眼下他额角仍然是光洁一片,一点汗水不见,见到持盈来,便要下床行礼。持盈来是为了做戏给外头人看,好保住林飞白,因此装得很是慈爱,比对李伯玉还要好——他自己上手扶了一把赵煊。   一上手他就觉得这个孩子瘦得可怜,神色恹恹,李伯玉来告时也是真的没有夸张,不然,赵煊何至于知道他来还不出门相迎呢?   这孩子个性虽木讷些……持盈坐在他床边,摸着他的手腕骨,伶仃得都突出了骨头:“大哥见瘦了。伤到那里了不曾?”   赵煊被父亲的手握着,几乎有些受宠若惊,这种待遇似乎一贯是赵焕的,和他从来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僵在皇帝的青衫之中,这件青衫上熏的檀香和皇帝平日里爱用的金颜香、龙涎香都不同,叫他觉得宁静。   “有劳爹爹挂怀,臣真是,臣真是……”赵煊不敢动,就靠在父亲怀里,到底也没真是出来什么东西,他实在是词穷了,说什么好呢?臣真是铭感五内?感激涕零?爹看儿子,要什么铭感五内呢?   然而持盈不接他的话,只笑盈盈地看着他,赵煊难得见皇帝一个好脸,但皇帝的笑意那样狡黠狭促,他是那样风流多情又好笑语的姿态长相,眼睛里的水即使是看自己的儿子时,也满得像要溢出来似的,那个眼神,显然就是在说“我看你能‘真是’出个什么来”。   皇帝是那样明目张胆地用眼神调笑他。赵煊憋了半天,只能说一句:“臣真是,真是惭愧。”   好了!持盈得到这句话,拍了拍赵煊的手,道:“你也知道你难受,会令我担心。”这句话几乎是轻狎了,赵煊只听得耳朵麻了似的,皇帝这样同旁人说话,光他见到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头一次这么温言软语地对他,只是此时他还分神想:他会这么和赵焕说话吗?   还没等他回味一阵,皇帝下一句话就顿时让他心凉:“陈思恭,叫医官来。”   于是早准备多时的医官赶紧上前为赵煊请脉,皇帝也顺势离开了他的床边,檀香瞬时离他而去,医官的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这医官并不是他常用的,而是日常给皇帝请脉的——看来,皇帝今天是非得知道他病得重不重了,或者,非得决定他病得重不重了。   过了一会儿,持盈便问:“大哥身体如何?”   那医官尚在沉吟,赵煊就告罪道:“臣一点小病,何至忧劳爹爹至此!”   持盈意味深长地笑道:“大哥若病,朕寝不安呐。”   仿佛刚才的调笑和檀香一起远离他了,父亲总是给他一口糖吃再露出刀剑来,他曾经劝谏过父亲不要大造宫室、靡费民膏,持盈见他反对,丝毫没有动怒,还夸他贤良。虽然太子的谏言在持盈眼里和那帮御史一样,他生下来几十年,能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只是,对的让他不开心,错的叫他开心,他就宁可错了——左右他是皇帝,真的错了,自有人替他去死,他还会因为之前肯定过善举而博得美名。   但是,当时赵煊以为,父亲是听从并且将执行他的谏言的——谁知道当天下午,王甫进了福宁殿,持盈转头便流放了东宫的太子舍人杨炯,说他“离间两宫”,流配沧州。   就好像刚才,他是那么珍而重之地,仿佛很担心地来到他床前,抱着他,对他嘘寒问暖,然后就露出他的最终目的来——太子病得到底重不重?   太子病得重了,朕可是要睡不着的。   这话一出,赵煊怎么敢病得重?不然是多么不孝啊!赵煊想起来马车相撞的时候天旋地转的感觉,马的鸣叫如同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还有林飞白假模假样的告罪,惺惺作态、令人作呕……林飞白从前就说持盈病是他克的,汴京发大水是他失德,现在还敢明目张胆地冲撞他,这么对待储君,千刀万剐都是轻的。就算,就算他不是储君,他父亲不是皇帝,可是,普通人家的父亲能容忍别人这么说自己儿子吗?   可是、可是!   可是持盈就这样轻飘飘地来了,问他病得重不重,几乎明示医官要说出太子没事身体很好的话来,以此保住林飞白。赵煊一时之间开始头晕目眩起来,夏天明明还有一丝余韵袭扰,可是他浑身上下冰得一点汗也没有。   持盈恍然未觉。在他眼里,就是马车的事故,地方偏僻,驾车的马那都是畜生,谁能控制得住?林飞白冤枉,赵煊也是无妄之灾,两边各打八十大板——赵煊是他儿子,不可以打,但林飞白打八十也就够了,打死了,他也要心疼。   果不其然,医官说,太子受惊,一时难以起身也是有的,调理一下就好了,殿下春秋鼎盛风华正茂年富力强又有官家庇佑……   赵煊已经听不下去了。   持盈对于医官的答复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赵煊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定然不会放过林飞白,但,这不是没什么事,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罢了!   他于是就很悠闲地在赵煊的寝居内踱步,四处观赏太子雪洞一样的卧室,赵煊见他飘飘如鹤一样的身姿,风一样云一样地、轻盈地转来转去时,甚至想,他会不会再到我身边来看看我?   然而持盈没有,他驻足在赵煊的书案前,捧起了一张字纸。   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竟然将这纸对着窗户看了起来。   阳光疏疏落落地照过纸,漏在持盈的脸上。   赵煊只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持盈见了,顾而笑道:“我还以为大哥不喜翰墨呢。”   持盈看这行字,自然如赵煊本人那样,中正有余,个性不足,只是今天赵煊给他台阶下了,他看赵煊可爱,自然也不挑剔他:“比从前有所长进了。”   持盈很难得在翰墨书画上给他笑脸,得事实上,连赵焕都很难得他几句真心的夸奖。他曾因为对父亲怀有孺慕的心肠而偷偷练习父亲的字体吗?肯定是有这时候的,但皇帝在翰墨之道上是这样孤绝地站着,他又不像赵焕,可以屡败屡战甚至撒娇卖痴。持盈说他写得不好,他还敢上去捂住皇帝的嘴求他改口,可是,赵煊不行,持盈说他的字没有灵性禀赋,他就黯然提着纸回到东宫去了。   但此刻,赵煊的手抓紧了身下的被子,忽然通了灵犀似的,说:“臣,臣思慕爹爹……”但这灵犀仿佛就是一点,他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回答他的是持盈的一阵笑声,如同春天一样将他整个屋子都映照起光辉来:“大哥仁孝。”   赵煊甚至连苦笑的心思都歇了,他为皇帝刺破手臂用血抄写经书的时候都没有获得过这个嘉奖,真实一种讽刺了。而持盈也没有后话,只是只是弯腰,拿起了笔。   赵煊心里有一个猜想,讷讷地开口说道:“臣这里的笔不好,配不上爹爹的字。”   其实赵煊说这话的时候,心已经跳到了喉咙口,他是这样激动持盈可能要做的事——一幅字,他要给他一幅字!   持盈背对着他笑了,他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在,只听见他那一如风中荡玉的声音:“大哥谬矣。善书者不择笔。”   他不说他的笔好,也不说他的笔不好,他只是自得自傲自己的字。   赵煊看不见,他看见持盈弯下去的腰,看见他的青衫衣袖微动,但他看不见,看不见皇帝的那一只手腕是如何起舞,如何提笔写下一行字来的。   赵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皇帝的一行字,一书纸。林飞白的神霄宫匾额甚至还是御笔,可是,他是他的儿子,十九年——他没有得到过皇帝任何一封私下的信笺与赠字!   赵煊就怀着这样嫉妒又渴望的心情送走了持盈,后者在走前还命身边的宦官萧琮去向大臣相公们如实汇报太子的身体情况,尤其是——持盈着重地说——李伯玉。   持盈一走,赵煊便立刻下了床,太子詹事程振也悄悄入得殿来。   “殿下,方才官家来时,见着二郎了。还问他是不是姓杨。”   “什么?”赵煊惊急反问,杨炯被流放沧州以后,家无余财,妻子无以为继,他便将杨炯的孩子接到东宫来,竟然叫皇帝发现了,皇帝会不会以为他在不满,“他说什么没有?”   很不尊重的,不是官家,也不是爹爹,只有一个“他”让赵煊代指。而程振摇摇头,说:“官家没说什么。”   赵煊仅着一身中衣,走到案前,忽然停住,喃喃自语地揣测道:“我若是纠缠不休……”若是刚刚他非要说自己病重,要惩治林飞白,皇帝会不会搬出杨炯的事情?父亲将别人的父亲发配,儿子却收留了别人的儿子,难道是俟他日复仇吗?   那刚刚,如同窗纱纸一样的,存在过一瞬间的温情会不会转瞬即逝呢?   接着,程振又说道:“外间都说,林飞白冲撞了您之后,立刻就去了福宁殿,官家召见了他,嘉王千岁也在。千岁还说要从童媪相北伐,收复燕云,听闻官家很许可他的志向。”   赵煊没有说话,程振接着讲:“林飞白献了一枚仙丹给官家,因此官家不处罚他。这妖道在福宁殿里同官家讲了一个多时辰的经,便回到神霄宫去了,说是待罪,实际上……”实际上皇帝对他也没有作出任何处罚,而赵煊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讲经,讲经,讲的是什么经,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吗?他们俩谁是阴谁是阳?   赵煊想到这里,手上便禁不住地用力,险些将寸纸揉皱。   赵煊那样的纠结,他看不惯父亲的做派,可是,当这寸父亲落墨过的纸真的生了褶皱,他又是那么爱惜、珍重地抚平,开始仔仔细细看起了这两行字。   皇帝的字初学黄庭坚,又学褚遂良与二薛,揉出了一种遒美霭然的风骨来,其字几可屈铁断金,又盎然有富贵之气,几乎可以冠绝古往今来、帝王的书法之巅了。   然而皇帝的这一笔宸翰落在纸上,竟写出了不庄重的唧唧笑语,赵煊捧着那一方纸,上面写的是陶渊明《责子》中间两句。   “阿煊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皇帝特地将原文中的“宣”改成“煊”,更合他的名字,简直是十足的亲昵了。而赵煊却想,陶渊明名为责子,实则爱子;而你给我这一行诗句,名为爱子,可是,这行字,分明是我再三退让,再三求全以后才得来的,若是我今天不合你的意,让林飞白非受罢黜不可,你还会对我有那么一丝笑容吗?   他想起持盈回顾时的阳光,以及嘴角的笑容,是那样的包含情谊,仿佛很温和、很爱他似的。   赵煊几乎要冷笑,可不止怎的,眼里却滚下来一行热泪。 第8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1   ==============================================   不同于赵煊的肝肠百转,持盈踏出东宫,顿觉大功告成、雨过天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子没事,林飞白也保住了,真是甚好!至于赵煊会不会记恨林飞白,这种事他才懒得管,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   剩下的半晌时光,他也不准备回宫,而是转头去了大相国寺。   他这两年尊崇道教,对于大相国寺这一佛地少有礼拜,唯有佛诞日、敕封方丈、使节来访等重大之事时才肯踏足。但此寺自有宋开国以来便地位崇高,因而即使皇帝崇道,此地也是香客云集、万姓交易。商贩在此摆摊买卖,还有许多不第的举子在这卖字弄画,更有妙龄女子、郎君在这里求佛,为自己谋得一桩好姻缘。   持盈此生至此,自觉尘世富贵已极,便不准备参禅礼佛,唯念早日飞升、长生不老——实在不行,忝活二百岁,享受够了再仙去也行。因此,他来大相国寺,只是为了赏花看人,白龙鱼服与民同乐罢了。   陈思恭在他身旁,见他面色和缓,精神也好,便和他说一些趣事:“官人,据说这大相国寺内近日来了位灵通神算子,号称能知人福祸命运,灵验的很。您瞧,都排着等呢。”   持盈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远远地看见一张“铁口神断”的帆布招牌迎风招展,面前的队伍更是长如游龙,衬得旁边卖字卖扇的书生摊前门可罗雀。   “‘铁口神断’。”持盈仰头,眯着眼念他的招牌,“好大的口气,若真有这本事,神霄宫叫他提举去得了。”   神霄宫乃是林飞白的观,持盈爱宠他以后,天下道人隐隐有以他为首的趋势。持盈说这话,陈思恭却不敢接,只道:“他这等草莽道人,算算平头百姓的命数便罢,官人命在紫薇,他便是再活五百年也算不出呀!我只是听说他的招数巧妙罢了,据说是不要生辰命盘、籍贯姓名,只要人到他面前,写个字就行了。”   这下持盈乐了:“只写个字吗?”   他说完便抬脚往那摊位走,陈思恭假模假样地拦道:“官人您的墨宝赏他,可是折他寿了!”   持盈哈哈大笑,他虽好书,却爱惜自己的墨宝,轻易不肯赐人,唯好在匾额石碑上题字,以求字与他的江山万年寿长。从前甚至有朝臣为了求他一副字在御前哄抢起来的事,这什么神算子只在大相国寺外摆摊,他怎么肯轻易落墨?只是:“倒不必我写,只是这里正好有两个字罢了。”   陈思恭面露明显的疑惑,表情夸张得过分。持盈便从袖中掏了一张揉皱的纸出来,正是他方才在东宫时,看到赵煊写的那行字。他因为要另起一张新的纸,便将赵煊这张纸顺手拿起塞进了袖子里,原本这事他都要忘了,谁知道忽然来了个神算子,也是恰好。   他将这皱巴巴的纸给陈思恭,道:“去吧,叫他算算。”   陈思恭便将纸接过,交给一个卫士,再一抬头,持盈已经信步走远,停在一个书画摊前。   皇帝仍旧穿着那一身青色襕袍,头佩并桃簪,又生得白皙俊秀,如一颗宝珠内敛光华,停在书画摊前时,真的像位骚客文人,而非是天下一人的皇帝至尊。陈思恭连忙跟上前去,只见持盈正在端详这书画摊上的一把扇子,良久以后竟哑哑地开口:“这把扇子,我要了。”   那摊前贩卖字画的文人原本在打盹,见顾客上门,立刻抖擞了精神:“官人不问问价吗?”   持盈垂下眼看了看那把扇子:“你开价吧。”言下之意,竟然是无论多少都要将此扇收入囊中了。   那文人见他语气豪阔,立刻坐直了身子:“这把扇子,售价一万贯。”   持盈还没什么反应,陈思恭偷偷看他眼色,又看了那把扇子,猜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一万贯堪称天价,想来持盈也不是什么傻子,于是他便替持盈开口道:“你这书生好刁蛮,看我家官人喜欢便漫天要价,这把扇子是金的还是银的,竟敢张口就要一万贯!即使是丞相的月俸也才三百贯!”   一万贯的确是天价,即使是皇帝在前,陈思恭也难免想起那句民间的谚语来,“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即丞相蔡瑢、媪相童道夫等人大肆买卖官职的事。一万贯,都足够二十位黔首白身进入官场了!   而文人只神秘地笑笑,他一眼便看出做主之人乃是持盈:“官人是识货之人,难道这一万贯买去,没有赚回来的时候吗?不过是一跻身之阶耳!”   他的语气让陈思恭疑惑起来,他仔细地想要瞧出扇子上的端倪,而持盈已经转身吩咐道:“回去拿钱吧。”即使是皇帝微服,也暂时拿不出这一万贯来,陈思恭只得派人去取,还禁不住心下疑惑,这扇子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若说字么,这字……   此时他忽然看见了持盈面上的神色,原本精神头尚好的皇帝已经有些恹恹的,看这把团扇时,脸上的神情竟然有些落寞怅然。   而正当他要领命去的时候,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大官不必忙。这钱我来付便是。”说话的是一位紫袍郎君,和持盈差不离的年岁,嘻嘻笑着凑近来,“十一哥要买什么呢,我瞧瞧。”   这话真是十足的亲昵了,持盈登基前在先皇的子嗣中排第十一,兄弟间便叫十一哥,然而他的那些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就算尚健在的,见了他也只额首称官家、陛下,“十一哥”这称呼,竟然只有一人叫了。   这人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丞相蔡瑢的儿子,蔡攸,在持盈未即位前就同他认识交好,更是他的入幕之宾。   持盈见了他来,原本有些萎靡的脸色立刻生春带喜:“买了把扇子,只怕你不喜欢。”   持盈窃自笑了,蔡攸不信,从持盈手里拿来那把扇子,信口道:“你喜欢的我就喜欢,你不……”他说到这,忽然住嘴了,定睛一瞧扇面上的字,忽然发起痴来:“哎哟,这钱我不付了!”   持盈大笑,将团扇从蔡攸手里抽了出来,还用它拍了拍蔡攸的肩膀,:“晚了!”蔡攸于是认栽地付了交子钱,嘴里还不饶人道:“十一哥为这字花一万贯何苦来哉,自登门拿便是。”   “居安!”持盈笑着喊他的字,但蔡攸与他认识多年,最知道他的心思,此刻已经讪讪地闭了嘴。陈思恭见他二人将哑谜打来打去,正在疑惑这扇子上的字有何玄妙时,方才拿了字去算命的卫士已经回来了。   持盈见了他,问道:“他如何说?”   那卫士道:“官人,那道人说这字的主人贵不可言,他不敢直断,要见面了才能说。”   太子的确是天下至贵,想来这道士颇有眼力。持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向那摊子走去,只见那摊子上的招牌已经放下,前来断命的客人也都散去,竟然是个清场的做派。持盈便径直坐在摊前的凳子上,那神算子见他坐下,连忙站起拱手行礼。   持盈道:“我的家人讲,先生要见人才肯断命吗?”   那神算子捻了捻胡须,用眼睛在持盈脸上描了个遍,直到蔡攸不耐烦地“啧”出声音以后,才说道:“官人并非是这行字的主人,我要见主人才肯说话。”   持盈挑了挑眉:“你怎知我不是?”   那神算子道:“官人休要取笑,我修道多年,也颇有些眼力,一见便知这是东宫手书。东宫是哲宗皇帝元符年生,如今睿龄方十九,和您不是一个年纪。我方才说要面见字的主人才能批命,官人若不能替东宫做主,还是快快回去吧!”   这话好生无礼,然而持盈也不恼怒,旁边的蔡攸一手支到摊前的桌子上:“能为东宫做主的,天下只有官家。你一个市井道人还想面圣么?你只与我家官人说,若有灵验,少不了你的好处!”言下之意,竟然是默认了这是太子所写的字。   那神算子沉吟片刻,指着那张纸道:“既然如此,那小道斗胆一言.您请看:这张纸上写的,乃是一个‘太’字。‘太’字乃是‘大’下一点,可是这人却将‘太’字下面的一点变成了一横,他日此横移诸于上,岂非‘天’子之‘天’吗?因此,小道猜测此人有潜龙天子之命,不是东宫,还能是谁,只是可惜,可惜!”   持盈略垂眼看了看赵煊的字,也不知道他学的谁,路数和他不同,果然这“太”字下面的那一段是横的:“可惜什么?”   “可惜……”那神算子说,“可惜东宫有命而无运,若即位为天子,恐有性命之忧啊!轻则……”   “轻则什么?”   “轻则祸及父母妻子,重则身死国夷、客死异乡,重蹈吴、楚之祸!”吴王李从嘉、楚王孟永日,都是被宋国俘虏的亡国之君。   这话已经不是在算命,更接近于一种诅咒了,然而这神算子还嫌不够:“我观郎君此字,横点微颤,恐非年命久永之人,难镇一国之命啊……”   “大胆!”持盈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卫士们已经如鹌鹑般恨不得装自己不存在,皇帝去算命,算出太子会亡国,还和自己相克,这叫什么事呢?但大家都忙着擦冷汗,全然顾不得这道士从太子的命不好讲到了太子的命不长,陈思恭看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连忙喝止。   而持盈面色不改,只抬了抬手制止,又问这神算子道:“那么,照先生看,为之奈何?”   那神算子道:“依我看,太子不如退位让贤,择一水土丰美之地,终老天年,安享万民之养,方能成就一段佳话!”   持盈不怒,点了点头说:“先生的话我记下了。”又命人赐他财物,才起身离座。   --------------------   章节名字改了很多遍,原来叫“翻云雨父子共麀 起兵戈金主寒盟”一直打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想起来可能是边限词……父子就算了,金主真的是金的主喂! 第9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2   ==============================================   持盈一路走,步履仍是悠闲的做派,只是唇抿住了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对刚才那个道士的话持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后面缀着的卫士们也不敢说话,生怕这谶言传到外头去,皇帝一个个将他们的口封住。   而蔡攸仍然陪在他身侧,笑嘻嘻的,也不管赵煊方才翻来覆去地被咒一遍:“天色还早,十一哥去我家玩吧?”   持盈原本在想事,被他这么一打断,没好气地说:“去你家玩了出来,天色可就不早了。”   蔡攸挑了眉毛作讶异状:“十一哥还准备回去呢?”言下之意竟是准备让皇帝睡在他家里,他的神情夸张,持盈每每见他这张和蔡瑢有着四五分相似的脸做出这种吊诡的表情,都有些隐秘的快乐。   但即使持盈放纵多年,也没干过夜宿臣子家这种能让台官们上太庙前磕头死谏的损事,摆摆手道:“你少疯了!”   他停了脚步,此地已经离大相国寺有些距离,人间烟火就此远去,天朦朦胧胧地灿烂着:“告诉王将明,叫他也少疯了,不许闹出事来!”   将明是枢密使王甫的字,他统领枢密院,管军国机务,甚至还代蔡瑢执政做过宰相,是持盈近年来的宠臣之一,甚至还得过持盈袍上的玉带——上一个得玉带的人,还是神宗年间变法的荆王。   他更重要的一个身份,则是嘉王赵焕的坚定支持者,从前持盈病重、京城大水的时候,他便和林飞白一起说是太子失德,逼赵煊登坛祈祷。   这道人对东宫如此不客气,直指他没有帝王命格,一看就知道是王甫派来给皇帝上眼药的。   蔡攸的靴尖点了点地,很是不以为然:“你把我和他比什么?他也就会耍这些破把戏,哄的你赏他条玉带。”   但他心里想,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己找的吗?皇帝扶持王甫,不为别的,就为了和他爹蔡瑢分庭抗礼。他爹执掌国政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王甫除了打出嘉王的旗号吸引大臣求个从龙之功,还能怎么做?甚至嘉王声势如此浩大,也是皇帝默许之下的成果。王甫被皇帝逼着和太子闹翻,现在除了一鼓作气把太子拉下马以外还能干什么?等着太子即位杀他的头祭旗吗?   皇帝当年和他爹蜜里调油、相知相许的时候不知肉麻死了多少人,现在不和了、不好了、离心了,觉得他爹欺蒙他了,便拉拔起一批人分他的权柄,又不肯彻底把他贬了。他是既要蔡瑢风风光光、位极人臣,又要蔡瑢对他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不然皇帝掌权近二十年,难道还废不了一个宰执大臣吗?可是,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就连他,亲儿子,也被持盈拉起来和自己的亲爹作对。寻常人家里,父亲死了儿子方才分家别居,三年前宴席上持盈谈笑间竟赐他一座新宅,门口好巧不巧地与他爹的相对,正是分庭抗礼的架势。   赐他这座宅邸时皇帝的眼分明看着丞相,仰着脸问道:“元长,十哥同我的荣德年纪相仿,我同你做一对儿女亲家如何?”   宣和香烛照彻不夜,宫灯映在他的眼里,好像万顷湖上落了一盏星。   宫中呼皇子为“哥”,却总有破例,皇帝爱重蔡瑢,用皇家的排行称呼他的孩子们,长子蔡攸族中排六,称之为蔡六,幼子蔡候族中排十,称之为十哥。皇帝刚悄悄地诅咒他死,转头又把自己最金贵的女儿下嫁给他的儿子,真是很反复无常。   蔡攸闭起眼还能想起那天的事来,皇帝打一下拉一下,同他爹异梦又共枕地拉扯这许多年,平白让这许多人做筏子,他和持盈年少相识的时候,后者甚至还不是皇帝,只是个闲散王爷,因此说话间从不避讳,可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说话,只是想问——   十一哥,把我提拔起来和我亲爹作对的时候,你到底希望谁赢呢?   你让我和赵焕结拜成兄弟,又把赵煊的同母亲妹妹嫁给蔡候,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而他不敢问,就装傻充愣,持盈哄他道:“是,就你不和我耍把戏。”他摸了摸今日系在襕袍上的方团金带,“明天也给你条玉带,今天先凑合着吧!”   蔡攸将他的手按住:“回家再解吧!”便拉着持盈的手要往家走,大相国寺毗邻内宫,而蔡府更是居宫城之左,几步路的功夫,但他走着走着,又忽然停住,落霞如血,血中掺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看见天空中劈出几道银色的闪电,像一个鬼脸似的,看着叫人害怕。   “十一哥,”他喃喃地说,“我……”   他拉紧了皇帝的手。   持盈歪着脸,看起了他的神色,蔡攸在他面前一贯不知尊重,此刻却面色凝重,但他不知是蔡攸的心中此时正恐惧着,只以为他不满王甫,便问道:“怎么?”   他以为是对蔡攸的奖赏不够,或者在他和王甫之间自己失了偏颇,蔡攸到底和他多年的情分,他是要偏袒的,便悄悄道:“童道夫出征,即将要到幽州了,到时第一道捷报传来,你便领兵前去坐镇军中,得了功劳,我封你作国公——王将明枢密使的位置,我本就不打算久留。”   这话若是叫赵焕听见,立时要闹将起来,泼天的功劳不给儿子却给姘头,哪有这样的道理。但蔡攸心里却一突,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觉得不祥的是什么:童道夫手下的二十万兵丁……   他瞬间就明白了刚才的闪电像什么。   那几道闪电,竟然像极了一个嘴歪眼斜、死状可怖的男人!   而这脸皇帝没看见,童道夫的事,皇帝也不知道。   童道夫此人虽为宦官,是皇帝私人的家臣。但他也是人,不法之处也需要王甫和他爹的遮掩,自然在王甫和他爹面前左右摇摆徘徊,他是王甫的同党又是蔡瑢的儿子,自然知道有些事已被他爹和王甫一床棉被遮蔽过去了。三方精诚合作,已将这御宇多年的天子蒙了个底朝天。   难不成,真要出什么意外吗?   不过辽国主昏臣弱,自家又是与金国结了海上盟约,二打一的仗,还能输不成?实在不行,叫金国代取燕云,到时候拿钱从他们手里赎来便是,一群蛮夷,几个钱便打发了,左右皇帝要的也只不过是收复中原故土的名声,又不在乎赐他多少岁币金帛。   安慰完自己以后,蔡攸长出了一口气,和持盈并肩向前走去,他俩手拉着手,肩挨着肩,呼吸相闻:“你不留他,封我做枢密使吗?”   “他诅咒大哥,我若不处置他,怎么做人父?”其实处置王甫和赵煊没关系,但持盈总要师出有名吧!   你自己要做慈父,还逼得别人父子反目成仇。蔡攸心里骂他,但自己又实在要这份反目成仇的好处。和蔡瑢闹翻后,皇帝对他恩宠更胜从前,更何况——   他难道不嫉妒父亲,可以将明月摘下,将天子拥入怀中吗?   于是他得寸进尺地说:“从前太祖皇帝时,宰相和枢密使连结亲都不许,我爹是丞相,我做枢密使,不好吧?”   持盈摇起了那把团扇:“那你预备怎么做?”   蔡攸忽然笑道:“我爹早就老眼昏花了,宰执之事,都是十哥在管。要我说,你把十哥杀了,他那宰相横竖也做不成了。”   他这话说的,蔡瑢还没到天命之年呐!   持盈一下子把方才蔡攸脸上的忧虑、担心、凝重忘到了脑后,抬脚就踹:“你疯了!他是我的女婿,你要我的荣德守寡不成?”   蔡攸被他踹中下袍,假模假样地逃一下:“哎,你自己说说,那谁十几岁生了我以后,三十岁上才得了这小儿子,你说该不会……”   言下之意便是蔡瑢床笫之间难以为继,蔡候乃是别人的种。   持盈听他议论蔡瑢,脸上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蔡瑢膝下的确只有两个差了十来岁的儿子,因此蔡攸和他一般大,蔡候却能做他的女婿。可是蔡攸也说得荒谬,蔡瑢阳衰与否,他还能不晓得?   蔡攸见装疯卖傻也差不多了,皇帝已经忘记方才自己面色不对的事了,便立刻求饶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舒服。”   持盈和蔡候之间,除了他是自己女婿、蔡瑢儿子以外并没什么感情,蔡攸说要杀他,又没真的杀他,因此懒得和蔡攸计较他那些话,反而关心道:“怎么?”   蔡攸乐道:“按理来说公主下降到咱们家,驸马的辈分就该升迁。管翁翁叫爹爹,管爹爹叫哥哥,我本来是他哥,现在倒成了他侄子了,我本来就烦他!”   持盈倒是没想到这一节,实在是蔡家的情况过于特殊了,他可是睡了蔡家两父子,叫亲父子做了靴兄弟:“那我不是叫你别居,你不见他就是,他难道还上门来让你管他叫叔叔吗?不许再提杀了他的事!”   “不行,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难受。”蔡攸仍然不平。   持盈已经察觉出他是在玩笑,便问道:“那你要如何呢?”   蔡攸看了一眼最近的陈思恭,确定他听不到,又看了一眼远远跟在后面的卫士,悄悄地附耳过去道:“他管我叫侄子,我睡他丈人老子!” 第10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3   ===============================================   按照蔡攸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性格,他疯起来连持盈的侍女嫔御都敢讨要,自己的亲爹也敢诅咒,蔡候这种谦和忍让之人,管他叫侄子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但蔡攸是真的敢睡他的丈人老子。   持盈被他推倒在榻上,腰间金带都解开来了,襕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蔡攸跪在他两腿中间,专心致志地解他的系带,他还懒洋洋地下命令:“快点儿,朕晚上还要回去呢。”   蔡攸跪在他面前,仰起脸:“官家晚上还有约?”   方才在街上他俩倒是黏在一块儿好似一对兄弟,现在在床榻之前倒是假模假样地称起君臣来了。只是君主的鬓发散乱,双眼也已经迷离,他轻轻踹了一脚蔡攸:“我回去睡觉!晚上要是再来,也太损我的修行。”   他向后一倒,斜卧在榻上,蔡攸便将跪在他两腿之间,笑嘻嘻地问:“官家今日是第几回了?”   不算今天天没亮的,持盈虚虚地伸出两个手指头,在蔡攸面前晃一晃,又弯曲起来敲在他的额头上:“还不是怪林飞白那厮…他今日还冲撞大哥,害得李伯玉将我一通数落。”说话间竟然是委屈极了,仿佛自己是个受害者似的。   蔡攸只觉得好像额头上有羽毛拂过,伸出手去握皇帝的性器。   持盈在服用丹药以后,性情燥热,被蔡攸一服侍,更是欲望蓬勃,但今日实在疲倦,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便由蔡攸做主导。   “一个道士罢了,不中用杀了便是。”蔡攸将持盈抱起来,吻落在他的脖间。   持盈被他弄得舒服,懒洋洋地道:“凭他炼的丹,我也不杀他,我还靠他飞升呢。”   他的脖子被蔡攸亲着,被痒得抬起头来,轻轻地摸着蔡攸的背,忽然感怀道:“说起来,他当年……没有说见到你。”   持盈的药性受了激发,浑身都燥热起来,皮肤显出一种桃霞似的粉,连面孔都好似醉酒一般,蔡攸从他的脖颈间抬头,痴痴笑道:“那官家来日飞升做神仙时,可不要忘记带上我。”   “你在天上做什么呢?”持盈垂下头,轻轻抚着他的背,蔡攸的唇舌在他的身上四处点火,没有空回答。持盈于是自问自答道:“与我做个侍读吧!”   蔡攸抽空答一句:“臣不爱读书,换个官吧!”   持盈哈哈大笑起来,想起蔡攸这人是不爱读书,外界谓之痴顽,和他那满腹翰墨、如岳如嵩的父亲截然不同,然而持盈仍封他做宣和殿大学士,只为以此取笑。   他落落大方地舒展着身体任人亲吻,甚至舒服地眯了眼睛,有些迷离地道:“还挑上了……哪有这么多好官与你做!”   “那我不做官了。”蔡攸俯身在天子的肌肤之间,那种淫靡的、暖情的、芬芳又绮丽的香气盈满了他的鼻尖,“我做一头牛,驮着你去天上,好不好?”   他说话的语气那样认真,持盈竟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抚着他的头,仿佛上面有牛角似的,他骑青牛下世的传说已经林飞白之口闻名于世,只是,有人做左元仙伯,有人做文华使者,倒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做一头牛——   这个人还是蔡攸。   他相识二十余年的,比兄弟还要亲近的伙伴。   蔡攸后来每每说起和他的相见,都说那是一场精心的、金石为开的布局。彼时十四五岁的穆王从垂拱殿散朝回府,每次都能遇见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眉清目秀的少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于是就问左右那是谁,旁边人说,那是蔡承旨家的衙内公子,如今受荫在太学读书呢。   承旨便是蔡瑢当时的官职,后来先帝驾崩,他被向太后贬去杭州,那也是后话。   当时持盈见蔡攸与自己年纪相仿,又生得可爱,便将他叫上前来说话,还约了日后去踢球——蔡攸的球技实在很臭,持盈后来就不和他玩这个了。   蔡攸和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总问:“我在旁边悄悄看你,你就立刻要我来见。是因为我是蔡瑢的儿子还是别的原因?”   那也是一个月夜,持盈也这样躺在他怀里:“那时候我哪知道蔡承旨是谁!我只是看你和我差不多大,想找个人陪我玩罢了。”   “哼,我还以为……”   持盈嫌他身上硬,让他去拿个枕头来给自己靠,偌大的天子寝居内侍尽退,蔡攸披着一件中单,赤着脚找软枕。   “你还以为什么?”   蔡攸拎着软枕垫在他背后,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官家是看我好看呢。”   持盈让他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的尊容,蔡攸不找镜子,只将脸凑近皇帝如镜如水一样潋滟的眼:“我在那年的金明池会上见过你,你不记得了。那天你骑着小乌,我在想,到底是这马太黑,还是人太白……我晚上想这个问题都想的睡不着觉,就去等你下朝,其实在你看到我之前,我已经等了半个月了。”   谁知道穆王会什么时候回头呢?   持盈迷迷糊糊地想那是哪年的金明池会,好像是向娘娘同他讲,给他定了德州刺史王藻的大女儿做妻子,他心想,金明池会如此盛大,这王娘子应该会去吧?我骑着小乌一定能得一个第一,叫她来见见我的风采吧!   那年他果然是第一。   “就为了看一眼黑白?”   “——不然呢?”蔡攸说,“我那时候真是好奇死了,我在想,怎么有人生得这么白,这么好看,是不是太阳光把我照花眼了。当时又不知道你能做官家!”   他翻一个身,一只手搭在持盈的肚子上,持盈失笑,他做官家乃是捡他兄长无后的便宜,可兄长和他感情甚笃,他也不能以此为喜。   “真是奇货可居啊。”   持盈听到这个词,气得离开枕头半坐起来:“叫你读书,你是说自己是吕不韦还是说我是——滚吧你,从下面走!”   蔡攸懒洋洋地起来,衣衫不整地走,走前还问:“官家,臣还有个疑问,不然晚上又睡不着了。”   持盈从前做王爷时,一贯和人没大没小,做了皇帝时要尊重,可年轻时候却每每在蔡攸面前破功:“你别睡了,回家找根绳子吊死吧!”   “——啊呀,官家,臣只是想问,您修这么个地道,是为了臣呢,还是臣的爹啊?”   持盈顿时觉得那软枕很是不够力度,抄起一个瓷枕就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把地道给砸上了。   因为他回答不出来。 第11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4   ===============================================   “十一哥也太不讲理了,半点力也不肯出。”   持盈回过神来时,已经迷迷糊糊泄了一回,觉得浑身乏力,而蔡攸正蓄势待发,一边亲他一边向案上够油膏,在手心里化开,汪汪地滴落下来。   强烈的香气弥漫在寝居内,这味道就好像蔡攸这个人身上天生带有的一些野蛮和强势一样,持盈被冲到了鼻子,微微往旁边一躲,却被蔡攸分出一只手扳住。这味道纵然不好闻,但在床上持盈向来随性,受了这么一点阻力,也就懒得动弹,只调笑地看向他:“你若是乏了,不如……”   宫灯下皇帝那双含情的眼睛横斜一眼,连嗔带喜地看来,蔡攸刚想回他一句什么,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相公,相公!”小厮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夜里传来。   持盈受了一惊,立刻半支起身,蔡攸立刻将他拦住,低声道:“他不敢进来!”又扬声向门外道:“干什么?”   “太、太师来了!”   皇帝拜丞相蔡瑢为鲁国公、太师,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蔡瑢的府邸也称是太师府。   而这小厮背后正站着一位面沉如水、身着朱袍的中年男子。   正是蔡瑢。   夜黑极了,今日的月亮也无清光,他一个宾客侍从都没有带,只兀自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前,风吹得烛火摇曳,照得他那张儒雅端正,一望即知是文士的脸上一半风一半雨。   风雨欲来。   而蔡攸的声音此时远远地从门内传来:“叫他滚!等他死了我再去给他送葬!”蔡攸刚说完,持盈便挣了一下,作势要起来,蔡攸看他在怀里有动静,索性两手一环将他抱在怀里,他手上还有方才没化开的脂膏,暗红的痕迹淋漓地印在持盈的身上。   门外久久地没有声音,久到蔡攸以为小厮已经离去了,他将头埋在持盈的脖颈间,两个人身上还是什么衣物都没有,但方才那些绮丽而淫靡的心思已然远去。   “……你干什么?”蔡攸闷闷地问。   持盈摸了摸身上,不知是油膏还是涔涔而下的冷汗,他一冷一热之下只觉得四肢有些虚软:“我回去了。”   蔡攸不放手,也不动,持盈正要自己挣脱他,而门外又冷不丁地传来一句。   “官家。”那是蔡瑢沉静而不悦的声音,他衣着鲜洁地站在儿子府中的庭院,明明隔着一扇门,他却洞悉了一切,“北方有急报,请您相见!”   持盈一听是燕云之事,匆匆忙忙将身上的衣服潦草穿好就要出去,连身上的那些痕迹也全然不顾了,蔡攸在后面喊他:“他吓你的!什么事急在这一刻!”   但他自己心中也慌张,只是还心存侥幸,莫不是蔡瑢嫉妒皇帝驾幸刻意将不重要的军情说得十万火急吗?想来是的,宋金合攻一国,他耶律阿果纵然有八手八脚也是必败,军情真的紧急到这种地步吗?敌人还能打进东京城不成?   他有心喊持盈穿鞋,而门外又传来一声。   “童道夫攻取燕京失利——”   持盈原本都要走到门前了,忽然听到蔡瑢的这句话,方才一冷一热兼早上的丹毒一起发作,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堪堪扶住了身边的一张桌子。   此时门扉大开。   蔡攸素来胆大,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积威深重,他要和持盈做事,门外便布着森森侍卫,同持盈的卫士一起将院子把得密不透风,出于这种倚仗,他竟然是门也没锁。   而蔡瑢要进来,连天子的卫士都不敢阻拦,蔡府的家丁又怎么敢拿出刀剑。   夜间的穿堂风森森而过,恐怕明天不是一个好天气。   蔡瑢看见天子鬓发披散,衣着凌乱地靠在案几边上,唇间与眼角如同春日的桃花一样染了绯色的霞光。   连身上那件襕袍也是揉皱的,沾着不清不楚的湿痕。   何等狼狈,何等匆忙,何等可怜啊。   可惜襄王有意,刀剑无情,北伐未竟,童道夫在攻取燕京之时竟然收留辽国降将,惹来金人的问责,燕京攻不下还算不得什么,收复燕云十六州在他看来原本就是皇帝的痴人说梦,可是如今……   他刚要说些什么,可燕京大败的消息已经让皇帝这样的心神不定,好像蝴蝶刚刚破茧,就经逢骤雨——这场战役是皇帝刚愎自用不假,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事,不由得对皇帝油然升起了怜爱的心绪。   十几年前,皇帝登基刚满半年,力排众议,将年号改为崇宁,任用新法。然而却急急地生起病来,几乎有了死兆,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连唇色都泛了乌青。   蔡瑢去见他,等了一刻钟才见他自昏睡中醒来,艰难地说话:“我如今病重,那个便要裹幞头垂帘,我若有失,卿……救大哥一救……”   当时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在襁褓,珍爱非常,那边的太后却已经在筹划他的身后之事了,而持盈说完那句话,便开始发抖,身体颤了一会儿,就开始咳嗽,身上泛起奇异的红光来,正如同今夜一样:“元长,我不想死……”   这话便像个小孩子了,不过那年他也才十七八岁:“咱们、咱们还……”他不说话了,气息游弋在喉咙间,有一上没一下的。   可蔡瑢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是皇帝的知己,他懂皇帝就好像懂得自己:“臣知道,官家勿忧。”他拉住皇帝的手,使得持盈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持盈拉他的手,说不出话,他却一下子就猜中了:“娘娘的事臣来理会,年来修葺宫观,总有倾倒的。”持盈点点头,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弧来。   那时候皇帝的心思真是好猜,写在眼睛里,一齐对他倾倒出来,像瀑布似的。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皇帝把他从杭州洞霄宫提上来,向他问政。   他俩从熙宁之治讲到绍述先圣,针砭历代之得之失,皇帝是那么好动、灵巧、神采飞扬,他那时又已近不惑,宦海沉浮,人至中年却遇见天赐之主,如何不感怀五内以至于涕零呢?   更何况皇帝和他通宵达旦地讲话,讲到后面玉音沙哑,而精神却更加健旺,说到兴头的时候还手舞足蹈,赤着脚急急地跑到内殿,自屏风之后捧出一把团扇来。   那是个月圆之夜,明月皎皎,清辉遍撒。   月亮吻过天子的脚背。   “我从前在王邸的时候,有一日去大相国寺看见了这把扇子。”   蔡瑢很讶异地看向这把扇子,皇帝把它捧在身前:“我一见扇上的字便喜欢,却不知道字的主人是谁,直到童道夫去杭州寻了你的字画我才发现。蔡卿,咱们真是神交已久啊!”   皇帝兴奋的声音如同春日里欢歌的黄鹂鸟,蔡瑢愣了半天才想起这把团扇的来历,那时候他横遭贬谪、去国南迁,心中郁结愤懑,在两把团扇上提了两阙刘禹锡的竹枝词,随手赠给了随行的小吏。   皇帝手里捧着的正是这诗的上节——   “城门西前滟预堆,年年波浪不能催。恼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他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呢?   皇帝那时候年轻、康健,叽叽喳喳的,像春天的桃花开在枝头,灿烂而明媚,他要效仿父亲,他要超过兄长,父亲有荆王,兄长有章相,他也要,他要一位与他千古齐名、君臣相得、彪炳流芳的贤臣。   他要这个人有和他相同的愿望,相谐的志趣,他迫不及待地要让整个帝国因为他的即位焕发出新的生机。   皇帝笑盈盈地看向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说:“官家,穿鞋吧。”   皇帝才懵懵懂懂地看向地上的月光,哈哈大笑起来。   正如他现在这样。   皇帝兀自不能支撑地、狼狈地将腰杵在桌子上,怔怔地看向他,今日今时知何地,此夜此刻难为情。   只有月亮,隔着十余年的光阴,孤而清地照着。   他于是躬身退下:“臣带了官家的衣裳,请官家先更衣罢。”   持盈才恍然大悟地、踉踉跄跄地,转入到屏风后去。   人心为什么不能和石头那样一生一世永不变化呢? 第12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5   ===============================================   “官家我在这里自有衣裳,不劳父亲大人费心。”蔡攸强作镇定,与蔡瑢坐在正厅,父子俩一左一右坐在下首,仿佛隔着天堑似的,“什么要紧军情,也值得大人夤夜前来吗?”   蔡瑢听得他这样逆耳又犯蠢的话,实在不想理睬。而蔡攸的下一句话便让他勃然失色:“童道夫一介阉宦,输了便输了。官家已经准备让我前去军中,他若是一路高歌,我还愁如何得这泼天大功呢!”   蔡瑢本就不支持北伐一事,更何况现在童道夫已然失利,蔡攸虽然和他闹掰了,但到底是自己亲手养育长大成人的孩子:“你又不知兵,如何去往燕云?糊涂!”这个词却不知骂的蔡攸还是骂的皇帝。   蔡攸原本心中惴惴,但见了蔡瑢如此脸色,不由得大快:“大人以为,官家为何让不知兵的我前往燕云?”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暧昧的、回味不已的笑容,就好像已经长成的狮子要将自己的父亲赶下王座那样。   蔡瑢刚要说什么,皇帝已如一缕魂似的飘了进来,他果然没穿蔡瑢带来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浅绯色的褙子,头发也用白玉冠绾得整整齐齐,也许是方才更衣的时候想通了,他的脸色倒没有那么难看。   他坐在位置上,先不说话,闷闷地垂头一会儿,蔡瑢也不打扰他,只盯着他烛火下那段侧颈看,如同看仙鹤栖息在水边,又很愁闷似的。   良久,持盈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吧。即使是太宗皇帝,不是也有高梁河的失利吗?”   他话是这么说,但仍然带有淡淡的惋惜意味,方才他在蔡攸寝卧之中险些昏倒,虽然有被蔡瑢捉奸惊吓的原因,更多的也是对战事失利的痛心,两国合兵打一个辽国,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如今——   “之前既然签订了和盟,那童道夫打不下燕京,着金国人去打便是。”   蔡攸听皇帝话里的意思,也并不是很怪罪,甚至与自己不谋而合:“官家圣明。”   持盈见他人模狗样的,但今天实在笑不出来,摆了摆手便要瓢回宫去。然而他刚看向蔡瑢,蔡瑢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回望他。   他心中悚然一惊:“元长有话说?”   他和蔡瑢这两年虽然私下有些不和,但到底是多年君臣,从前刚登基时甚至待他如师,更是多年共枕,蔡瑢若真心要欺瞒他,为何露出这种眼神来?   蔡瑢摇头道:“官家,童道夫攻取燕京失利以后,便让金国代为取之。只是他一时不慎,收留了叛将张觉,金人便以此为由,要撕毁盟约。”   持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方才还只是进攻失败,现在怎么又扯上寒盟之事:“那是何人?怎么引得他们发怒至此?”   “此人原本是辽国的兴军节度使,后来投降金国。只是如今王师一到,他便又降了童道夫,大官也是求城心切……”他不能叫童道夫投向王甫,于是开口还为他说了那么一句好话。   持盈只觉得怒火中烧,直接骂道:“荒唐,忠臣不贰主!如此反复之人,岂可以收留?辽国待他高官厚禄,他却转头投金做贰臣,如今还来投降我国,岂不是把自己当成个货买卖,图个价高者得吗!”   蔡瑢见他怒火勃然,痛骂张觉,知道他并不是恨张觉,而是恐惧他给了金人一个借口。他素知持盈禀性,运筹帷幄之时便如春风般和煦,轻佻温柔;一旦事情有变或者理亏了,便会牙尖嘴利、色厉内荏起来。   持盈骂完张觉,又转头数落童道夫:“童道夫好糊涂!朕给他二十万精兵,他还要让金人代取燕京,还收留这等跳梁之辈,朕实在是……我……”   皇帝已然语无伦次起来,但他到底御宇十数年,骂了两句以后也平静下来。实在不行,真的大不了,这燕云十六州再扔回去不行吗?有宋开国百年,没有燕云十六州不是照样过下来了吗?   “罢了!此事有谁晓得?”镇定了一会儿,持盈问道。   “此事先报给枢密院,王甫一听这事便病得不起,余下的只有臣了。”   持盈见此事知道的人不多,长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有闲心骂王甫一句:“不中用!着人将张觉还给金人,他们若不满,给他们些钱财便是。此事断不可叫下面人知道,叫童道夫接着打。”   见持盈仍不甘心,还要让童道夫竟全功,蔡瑢劝道:“官家,就此息兵吧。”   持盈讶异地看向蔡瑢:“元长何出此言?哪有覆水收回的道理?”   若持盈从开始不出兵,没有这份执念也便罢了。可是收复燕云的不世功绩近在眼前,多挫折些又怕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他要做那万世不祧之主呢?   此时此夜,他不由得想起了从前,他和蔡瑢靠在一起,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讲荆王的“将兵法”时,曾畅想着用此法剿灭西夏、收复燕云,成就大一统之伟业。   然而现在,却是蔡瑢第一个劝他息兵,连李伯玉那等迂腐台谏之官,最不乐意动兵、最厌恶童道夫的人,都支持北伐,而蔡瑢却……   “官家,用兵有伤天和,又靡费颇多,不如下旨意同金国和谈,他一刚起的蛮荒小国,纵有些未开化的骁勇,料想能治理多少城池?便同他们划太行山而治吧!如今耶律阿果已经逃到燕山之北,辽国宗社已然覆灭,官家之功已然比肩先祖了。”   持盈不说话,蔡攸便笑嘻嘻地道:“丰亨豫大,以天下供养君父一人,不是父亲大人您说的话吗?现在正是时候了!何况官家出兵燕云,乃是为万世计,我朝物阜民丰,难不成还没有几个养兵的钱?”   持盈于是面色稍霁,蔡攸转向持盈道:“官家勿怪,父亲老矣!想来是被那方十三吓破了胆子,不如官家赐臣玉龙宝剑,臣替官家勒石燕然,如何?”   持盈虽然早有让蔡攸去军中镀金的想法,但那也只是为了叫他做枢密使,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去前线干预童道夫行事。   比起得意蔡攸对他的支持,他心中更恨蔡瑢的反对,为此不惜下了诛心之语:“元长又不知兵,何故阻拦我?难不成真如居安所言吗?”   却并不曾答应蔡攸的话。   那方十三乃是几年前在东南一带举事的贼人,势力最盛的时候甚至占据了杭州,将蔡瑢的祖坟都给刨了。为此,持盈甚至被迫停了修建艮岳万寿山的花石纲,至今还在惋惜。   蔡瑢与皇帝对视,后者的眼神与方才那痛楚的、如蝶一样的眼睫重合起来,而他实在不忍,或者说不敢将真相揭露在皇帝面前,童道夫当年带兵打方腊的时候他查阅禁军,发现大宋最精锐的部队也早已朽靡,但这事怎么能告知皇帝?承平时倒也无妨,可若见了真刀真枪——   要这些人去攻辽,叫金人见了,岂不是自揭其短吗?若不打,大宋还能保持天朝上国的颜面,可若参战日久,露了短怯,难道金人攻下辽国以后,会不艳慕中原的辽阔土地吗?汴梁处于中原腹地,半点天险也无,胡骑索虏一旦驱兵,东京,以及身在东京、久处锦绣的天子,要何去何从呢?但……   “是臣失言了。”   蔡瑢这话说得落寞,一眼就知是被逼出来的。持盈如同一口气哽在胸口,他甚至站起来走到蔡瑢面前。也真是奇怪,持盈分明多年养气,李伯玉骂他他都能唾面自干,面对蔡瑢,他却偏要蔡瑢对他心悦诚服。   “你——”   “爹爹!”   持盈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呼唤打断了。   东京城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冷风宿雨吹鼓了持盈的衣袖,而站在门外的则是他下午才见过的长子赵煊。 第13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6   ===============================================   赵煊看起来狼狈极了,身上虽然披着蓑衣,但那水如同断不了线的珠子那样洇湿了他的衣袍,弄得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   持盈见他慌张的样子,又怕他看见自己刚才失态的表情,立刻斥道:“大哥这是什么样子?”却全忘了自己深夜还在臣子府上,叫儿子抓了个正着,才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赵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原本就觉得自己好似被扔进河里,一时之间耳朵里还残存着嗡嗡响声,好不容易到了屋檐底下趋避风雨,冷不丁又听见父亲的斥责,便也顾不得蔡瑢蔡攸父子已向他见礼,只就地在外头俯首道:“爹爹恕罪,北方有急报,臣不敢擅专。”   “有军报怎么传到了你那里去?”持盈只疑心是童道夫收留张觉,金国撕毁盟约的事叫人知道了,只是他方才已经想了应对之策,哪怕这败绩广而告之也无伤大雅,因此并不失色,反而有空追问起赵煊,“你如何知道朕在这里?”   赵煊低着头,只见到皇帝浅绯的衣裾与蔡瑢的朱袍缠绕在一起,仿佛是染了蔡瑢的颜色似的。他不恨旁的,只恨持盈在外人面前尚对他如此不假辞色,连搀扶一把也不肯。   然而正当他怨望的时候,皇帝已经走到他面前,显然不预备问清楚答案了,仿佛对他口里的急报也不太在乎似的:“你的病刚好,又何必受凉?身上都湿透了,居安,让人拿一件我衣服来。”又将引着他进屋内,赵煊这才意识到这屋子里竟然一个随从也无,只有蔡氏与他父亲三个人。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这个念头忽然侵袭了赵煊。皇帝在大臣家里打上橱子放衣服了,下午从东宫走时身上穿的分明也不是这件啊?种种念头在赵煊脑中仅仅是一闪而过——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本就是早有耳闻,此时不过是眼见为实罢了。皇帝对于急报的云淡风轻才是他所讶异的,难道皇帝的养气功夫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但面上也只能回复:“此事太急,底下人原想奏明爹爹,却不知圣驾何处,以为您还在臣家里,臣这才知道的。”   持盈一听这解释倒也合理,他下午时分从福宁殿出去,宫人自然只知他去了东宫:“那你怎么来的此处?”   赵煊犹豫片刻,颇有些难以启齿,脸颊上还在答答地向下滴水,而持盈的一双手已然轻轻拂过他的下巴:“这……”话语间很是犹疑。   持盈对这孩子的情感实在是纠结,赵煊端端正正时他觉得这孩子装相,偏要和自己做出不一样的派头来,但此刻赵煊如同一个落汤鸡似的,他倒觉得有了些孩子气,惹人怜爱起来。   持盈摸了摸他潮湿的脸,将水珠挥到一边去:“怎么?”   赵煊猛然被他一摸,别的不想,只觉得皇帝袖中的香也变了味道,同蔡攸此人那样放浪大胆:“臣…臣底下人同臣说,爹爹驾幸蔡学士府时,府上便会挂红灯笼一盏在东门口。臣命人……臣才……”   蔡攸家里的东门口正对着蔡瑢的府邸,这红灯笼明显是给蔡瑢看的。   持盈暗恼他同自己亲爹争宠还能争得天下皆知,自己驾幸臣子府邸之事怎么可以让别人晓得?刚要骂两句,蔡攸便对他挤眉弄眼,持盈立刻破功,转头不轻不重地对赵煊道:“你底下人说话也太没分寸,学这种话给你听。”   “臣不敢!”   赵煊立刻下拜,持盈真是烦了,方才那点怜爱就烟消云散了。他和赵煊不亲,有些原因是从前因王氏而生的嫌隙,但赵煊生出来的时候,他大赦天下,待之如珠如宝,到后来如同陌路只称君臣,赵煊这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死板性格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不过调笑几句,赵煊就吓得好似他要打要杀了一般。久而久之,持盈便不同他玩笑了,今日下午难得驾临东宫,以为这孩子开窍了,却不曾想还是这副死样子!   “好了。”持盈见他这样作态,实在是没意思,“雨这样大,索性也不要回去了。你要报的事,方才太师已告诉我了,胜败兵家常事,你何必如此慌张?”   他在赵煊面前素来强要脸面,这一下是全然忘了他自己方才大惊失色的样子了。   蔡攸便笑道:“大王少年人,怎可与陛下相比?臣草舍区区,能迎接殿下,乃是——”   而赵煊显然不打算理会蔡攸——即使是蔡瑢送他东西,他也摔的摔扔的扔,更何况这与王甫同流每天想着扳倒他的蔡攸,他只是看着持盈,有些惊恐地问道:“爹爹已经知道金人寒盟,南下攻占河东的事了吗?”   “什么?!”持盈的玉音立刻转厉,“河东?他、他……!”   赵煊听得皇帝“他”了半天还没有下文,不禁抬头去看,只看见皇帝的裙裾翩飞,竟然禁不住地向后倒去,而他后面本无依凭,还等不及蔡瑢去扶,赵煊连滚带爬地便上前去将持盈半抱着搀在怀里:“爹爹?”   持盈猛然间得了屏障,气虚之间并不认得谁是谁,但他到底还记得这厅堂中三个人都是可以依靠的,于是只闭眼摸索着,将手拉住面前人的胳膊,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地喊道:“元长、元长!”   皇帝分明靠在他怀里,却口口声声喊着别人名字,赵煊连拉带抱地将皇帝扶到主位上,刚要走,皇帝那一只手却极有力气地按住他,叫他只能做一个人肉垫子,让父亲坐在自己的怀里。   宣和天子被他抱了满怀,然而他心中仍然惊惧不止。方才他来时持盈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他险些以为皇帝是那样胸有成竹,却不想他压根不知这件事,可金人已经攻占河东,剑指京师了!   “官家?”蔡瑢跪在持盈面前,见他眼睫惊颤,方才那点腹诽已经飞出九霄,只握着持盈的另一只手喊他。   而皇帝勉力咽了口口水,才惶惶然睁开眼,强撑着精神道:“兹事体大,召诸卿入宫。”蔡瑢点头,便转身要去吩咐人冒雨敲钟,而持盈又喊住他。   “不行,得先说个章程出来与他们知道。”持盈犹自支撑,才恍惚间发现抱着自己的人乃是赵煊,内心竟有些侥幸,若叫赵煊看见他被臣子抱着,这也太失尊重,而儿子抱着父亲,倒是很应该,“童道夫的军队现在何处?金人又打到哪里了?”   这事赵煊却知道:“爹爹,金人以童大官收留叛将张觉为由撕毁盟约,童大官已将张觉交出,金人犹以为不足,直接发兵,他,童大官他……”   “他什么,说!”   “童大官便、便带兵走了,说‘我受命为宣抚,不是来守疆土的。若事事要我,留将帅何用?’,便、便回京来了!”童道夫和王甫交好的时候可没少帮赵焕,因此他揭童道夫老底极快,半分遮掩也没有。   持盈一只手握着赵煊,一只手又被蔡瑢握着,实在分不出手去,不然他真想摔些什么东西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蠢货!”他用尽千言万语,骂出这么一句:“童道夫害我至此!如今鼠窜回京,有何脸面陛见?”   蔡瑢劝解他道:“官家,现在不是发落他的时候,外事要紧。”   持盈也只是骂他这么几句,毕竟童道夫乃是他一手提拔的知兵心腹:“是,是……议和吧!”   蔡瑢看向他,只见天子的嘴唇也在颤抖,好像说出这么几个字颇费力气一样:“议和吧。”他再次重复。   “给他们些钱,让他们走!我就不信,朕就不信,他们刚吃下辽国,还能打到开封来不成?”   他瘫倒在赵煊怀里,一夜之间,燕云的美梦从此消弭了,他竟然要开始担心鞑虏的铁蹄会不会兵临汴梁,他的汴梁,他的家乡,天子安居的地方!   皇帝好像是在赵煊怀里歇够了,或者说自己给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下子也有了精神,无论如何,是胜是败,绝不能让他在汴梁城底下见到金人!他从赵煊身上起来,走向屋外,檐下雨落如珠。   然而他抬头望去,竟然见一轮血月映照在天空。   月赤如血,见则天下兵。   他垂下眼,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仿佛觉得很陌生似的,他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件褙子是什么颜色,这上面的浅红,究竟是衣料本身的,还是月亮所映照的?   这样不吉的天相。   这样不吉的天相!   持盈回头,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看见了赵煊忧心的目光。   他走上前来将持盈搀住,唯恐天子玉山倾倒之时旁侧无人似的:“爹爹?”   皇帝身上那股放浪的气息,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连面上的青黑虚色,也被眉间的哀愁截住,他仰头看着月亮,赵煊便和他一起抬头。   奇怪的月亮,疯狂的月亮,月亮染红了父亲的脸。   “议和吧!”   对着月亮,皇帝又喃喃地说,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赵煊搀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这样讨厌父亲的轻佻,父亲的浪荡和他的不庄重,讨厌他身为天下大宗、万民君父却又违背礼制,听说他为蔡瑢点茶,与蔡攸嬉戏,听说福宁殿和太师府甚至有密道以供厮混往来,他那样痛恨。   可是皇帝神魂潦倒、愁肠百结时,他又由衷地难过起来。 第14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1   ===============================================   持盈见到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的样貌倒无甚出奇,只是较旁人更高大魁梧一些,身上的衣物也不特别,不过是件黑漆漆的圆领窄袖袍,上面勾了些珠子。   那男人似乎看见了持盈,冲他咧着嘴一笑,摘下了帽子——   他的头顶剃得光秃秃的,只有额头和鬓角留了头发垂下,留有这种发式显然不是汉人,持盈只在辽国使臣觐见时见过这样奇怪的头发。   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看起来比持盈要大一些:“赵官家,你不认得我吗?”   咧着嘴笑原本是很开心的表情,持盈却从中看出了一些不怀好意来,他向上看去,只见天穹茫茫,身侧还有不断蔓延的海水,仿佛身在一座孤岛一般。   而持盈也的的确确,只认识,或者只叫得出那么一个辽国人的名字。   “耶律阿果。”   辽国的皇帝。   宋辽还是邦交的时候,他和此人多有文书,连皇后薨逝也要对他报丧,可他们从未见过。   听到这名字,男人果然笑了,他弯腰拿起地上的斧头,持盈登时想起本朝旧事,惊悸地向后退了两步,那耶律阿果并不拿斧头砍他,而是劈向了地上的木头。   木头顿时分成两截。   持盈觉得他想砍的并非是这块木头:“你何故在此?”   耶律阿果又诡异地笑了:“赵官家,我的好弟弟,你不认识此地吗?”   持盈平生只活有两个哥哥,且都已经去世多年,猛然听到这称呼还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宋辽之间的确曾建立盟约,为兄弟之国,耶律阿果长他七岁,的确能喊一声弟弟。   虽然不是时候,可他蓦地又想起自己的六哥,先帝赵佣。若他还在,似乎也要是这个年纪了。   “当年你不就是以买马的名义,派遣使者来到这里,和金国签订盟约共同讨伐我的吗?”   “这是蓬莱?”持盈看向周围,只觉得四面环水,看来真的是一座孤岛。当年宋金要签订盟约,但国土没有接壤,又怕和盟的事情叫辽国晓得,于是便以买马的名义,在山东的海上签订了条约。   持盈恍恍惚惚记起,晚上看军报时上面还写着耶律阿果且战且退,溃败逃到了燕山之北,却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蓬莱?难道辽国已经彻底覆灭,他已经投降了吗?辽国覆灭倒是他乐见的,但如果他连辽国灭亡、辽主被俘这种大事都不知道,来日金军兵临汴梁他岂不是都要被蒙在鼓里?   持盈惊悲交加,只道:“你也曾是一国之主,怎么流落到了这种地步?”   耶律阿果将一根人高的木头拉起来,立在地上,持盈看得胆战心惊,不由得后退几步,唯恐这木头忽然倒下砸到他似的。   “我在这里等你啊。”   “等我?”   “我在海上筑造宫室,等你很久了!”   耶律阿果抱着木头逼近他,持盈只觉得后面有墙壁,让他无路可退:“总有一日,咱们会见面的。”   “你马上就要和我一样了。还记得那些归顺你宋国的亡国之君们吗?易服肉袒、献璧牵羊……赵持盈,你的下场,会比他们惨上一百倍!”   耶律阿果的诅咒把持盈气得或者说吓得发抖,直指着他的脸厉声呵斥道:“闭嘴!分明你自己有违天道才有今日之祸,与我何干?”   “哦,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耶律阿果绝不可能闭嘴,只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紧接着,他松了手,那根人高的柱子竟然直挺挺地砸了下来。   “——北方苦寒,弟弟,你久在南地,多穿些衣裳再来!”   持盈被这当头砸来的柱子吓得一个激灵,直挺挺地从床上弹起来,将旁边半昏半醒的蔡攸吓了一跳。   “十一哥?”他揉了揉眼睛,只见才睡下片刻的皇帝额角涔涔地冒出冷汗来,头发都沾湿在了鬓边,蜿蜒得好似一片柳叶。   他爱怜地将这缕湿发别到皇帝的脑后,而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似的,只将右手手臂举起,伸出一根手指来,不知什么意思。   “官家?”他又试着叫,见皇帝还是直愣愣地,便上手掐他的人中,“官家醒来!”   而皇帝还是不说话,蔡攸疑心他是被梦魇住了,不然,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好像傻了似的?两个时辰前,皇帝从他家出发和太子一起驾临垂拱殿顾问群臣,定下了议和、增岁币、同金国划太行山而治的章程。群臣如李伯玉者虽有觉得童道夫望风而逃实为丢脸要求降罪的,也不觉得皇帝的这招做错了。   虽然说的是归还燕云十六州,可童道夫连燕京城都打不下来,能拿上一半也算是不错了。太行山本不属于宋土,和谈若成也算是开疆拓土光耀祖宗,没有白白征讨了——至于金军已至河东十日可望东京,皇帝更是笃定:“他蛮夷小族,能有多少人口?无非是趁边备空虚才得直入,等童道夫回来叫他戴罪立功便是。”众人见皇帝说的这么笃定,扳起指头一算,金军十万宋军百万,十个打一个还有打不过的道理吗?遂将心放回肚子里,高歌官家圣明。   持盈由此散会。   那时候皇帝的精神倒还很好,只有些受了惊吓与凉风。蔡攸原本要冒雨走了,却得陈思恭传唤去了福宁殿,见到了天子为他空着一边床席等他共枕。   蔡攸仍在回味当时的情景,分明是很正常、很温馨的一幕,却不知怎么的,再醒来时却成了这样。   皇帝似乎被人中上传来的痛楚惊醒了神智,良久才从嘴巴里飘出一句:“把它搬走。”   这游丝一样的声音如同天籁,蔡攸沿着持盈举起的手臂看去,那里只有一盏蜡烛,只是这位置摆的不好,身后就是一栋宫灯,被这宫灯一照,蜡烛竟然成了一根粗壮的棍物,将阴影直打在皇帝的鼻梁上。   蔡攸赤着脚下床,将那盏蜡烛移开,皇帝盯着那烛火半天,脱力似的:“我做噩梦了。”   蔡攸听了,连忙跑过去抱住他,持盈得了依靠,觉得身体活泛了过来,可是方才举着的胳膊却开始泛起麻痒,如同针扎一样,放也放不下来,他整个人都软倒在蔡攸怀里,只有一只胳膊还硬挺地举着着。   蔡攸不知道他的苦楚,只问道:“十一哥,还有什么事?”又惊疑不定地沿着持盈的手臂看去,发现那是一大片空地,他疑心持盈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只是天子寝居神佛共佑百毒不侵,谁的鬼魂会飘过来呢?   持盈一时之间心神俱震,这种痛楚比他今天听见金人攻占河东更为厉害,他听到童贯失利时犹自镇定,听到金人攻占河东时玉山倾倒,但还能强自稳定地召诸臣工垂拱殿议事,迅速定下章程来,即使做噩梦,梦见耶律阿果如此恶毒的诅咒,他也只是神思不属了一会儿。   可是他的手,他的手!   比起他的政绩,他的领土,他的子民,更为金贵的他的手!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手,在蔡攸怀里放声哭了出来:“居安,我不能动了!”   蔡攸被他吓了一跳,他与皇帝相识二十年,从没听过他如此悲痛的声音,一点点珠泪自持盈的眼眶里翻滚洒落下来,蔡攸才恍恍惚惚地动手将持盈那半边僵直的胳膊放下来,拢到自己怀里。   “没事,没事,我去叫医官。”蔡攸握着持盈的那只手,“方才睡觉的时候叫我压着了吧?”   他企图开一下玩笑,而持盈仍在震颤之中:“别去!”他不敢叫医官,医生来前,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治得好,医生来了,他要怎么办呢?若是医生永远不来,岂不是永远都有治好的希望吗?   这可是他的手,比万事万物都要金贵的他的手,他点茶泼墨、写字作画、酿酒簪花的手!他眼睛里可以看见蔡攸和他十指相扣,却只能感到一点稀薄的温度。   蔡攸却觉得他这不像偏瘫的症状,便慢慢摁过他胳膊上的穴位,不知过了多久,持盈又觉得那如同蜜蜂蛰过一样的痛楚散去,手指又能动了。   他想起那个梦境,又看看自己缓和过来的右手,在欣喜之余,忽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居安,我有事同你说。”   蔡攸又附耳过去。持盈侧卧在他怀里:“我要去亳州。”   “亳州?”蔡攸紧急在脑内搜索这个地名,亳州不远,只是皇帝轻易不出京,持盈生长汴梁三十余年,双脚最远也不过去过京郊,怎么忽然想起南下,“去那里做什么?”   持盈道:“我要去亳州进香。”   蔡攸随即了然,进香无非是南巡或者南逃的隐晦表达。金人以骑兵为主,自河东至京畿不过半月光阴,然而只要乘船南下,过长江自有天险,皇帝南逃虽不好看,但金人刚吃下辽国,难道能将宋国广袤的领土一并吞了吗?皇帝先去南边躲避,等战火平息了再回京,这也是古有例子的。总不能叫皇帝待在这毫无倚仗的平原地带叫金人揣走吧?   看来,皇帝方才在垂拱殿里的笃定金人不可能过河的模样,倒很有装相的成分。   蔡攸向下看,持盈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凝结在脸上成了一个白点,那是盐被解了出来,全然不似在垂拱殿里那样威严,而是很可怜可爱:“那京中事宜,谁来处分呢?”   若是李伯玉甚至是蔡瑢在此地,必然劝他回心转意。对于李伯玉而言,外敌入侵皇帝却先跑了,岂不是将子民推给如狼铁骑吗?而宋朝武力本就不强,身为军心凝聚之中心的皇帝都跑到南边去了,两河之地的将士还怎么去拼命?再说了,皇帝出行,得带走多少精锐禁军?到时候汴梁是一座空城,难道这衣冠文物、巍峨宫城也要给人烧毁摧塌不成?   若是蔡瑢,他自然对气节军心、祖宗百姓没什么在乎,只是必然要担心皇帝带走禁军护卫,禁军的家眷又在东京,不可能一心一意地随皇帝南行,若行至半途、禁军思家导致哗变,皇帝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此刻和持盈共枕的人是蔡攸,他从不肯反对持盈做的任何决定,持盈说要南巡,他想也不想就觉得这招很好,只是问谁来提举京中事宜。   想也知道,皇帝膝下子嗣众多,可有能耐监国的,也只有那两个儿子——太子赵煊和嘉王赵焕。   持盈听他问了这个问题,内心波涛翻滚,太子已立,哪有旁的皇子监国的道理?蔡攸问出这个问题,实在是非常恐怖。可他心里又清楚,为了让王甫迅速起势,他对赵焕的爱宠已超越常制,当然,也有赵焕本就讨他喜爱的缘故。   只是原本他以为自己考虑这个问题起码要等到二十年后,却不想突然天降横祸,将这个问题过早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赵煊是中宫出的嫡长子,名正言顺,可个性如何也不讨他喜欢,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忍心废黜他?   至于赵焕……   他素来就是这种个性,事不到眼前不操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实在是几十年富贵风流养出来的软弱本性,反正他从前是王孙如今是皇帝,天捅破了也不过是两句骂罢了。   只如今牵涉国本,危及社稷,他实在头疼于自己摆下的烂棋臭局,对提出这个问题,戳破他精心粉饰太平局面的蔡攸也没有了好声气,兀自一个人生起气来道:“立太子又不叫他监国,你叫大哥何处容身?等天亮去叫吴敏,我自有吩咐。”   吴敏是负责拟诏的中书舍人,况且此人原本没考上进士,是蔡瑢特为请的御笔破格录取,受天恩隆甚,向来是为持盈所驱使的。   “成吧。”蔡攸点点头,吴敏当年没考上进士,是他爹向皇帝求的御笔破格录取,若不是已经成婚,早就成了自己的妹夫。至于持盈发火,他倒不以为意,总不能烧到自己头上,“明早去叫,先睡吧!”   皇帝夜里同他讲小话要私逃出京,换成别人怎么还睡得着,而蔡攸想得很开,皇帝跑他跟着皇帝跑就得了,他爹、他儿子、他弟弟乃至于他的公主弟妹,想跑的跟着跑,不想跑的留着,哪来那么多话。至于别人,关他什么事?金人攻得过黄河,还打得下长江不成?   至于立赵煊还是立赵焕,他更是毫无所谓。赵煊同母所生的亲妹妹荣德已经下嫁给他弟弟,总不能杀了亲妹妹的伯哥与公公吧?而他本人早在持盈的授意下与赵焕结交八拜,赵焕若即位,对他少不了倚仗,纵然覆巢也能保下完卵。   他只不过是嫉恨皇帝将两个儿子都系靠在他家,却不是为了他罢了。   他在那边呼吸都放长了,而持盈靠在他怀里久没有睡着,蔡攸没有熄灭只是移开的那盏蜡烛跳动在他的眼睛里。   他气蔡攸没心没肺先睡着了,将这问题抛给他烦恼。于是刻意等到蔡攸快睡着了才摇醒他:“谁叫你睡了?”   蔡攸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见皇帝那张脸放大在眼前,朦朦胧胧地好似在雾里观花。皇帝常干这事,折腾的他都没有起床气:“你不睡么?”咬字都不清楚了。   持盈不睡,持盈把他摇醒,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地道:“你说,我让大哥监国,会不会伤了三哥的心?”   蔡攸索性不抱他了,翻身滚在一边:“那你叫三哥监国吧!”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持盈就质问道:“那大哥怎么办?”   “……”   “说啊!”   蔡攸疯了:“那你杀了他们中间一个!”   持盈一听他的疯话,气得坐起身来:“好啊,我现在就去降旨杀一个!反正起居注上写的咱俩一起睡的,到时候就说是你的主意。陈思恭——”持盈就喊。   青纱帘微动,蔡攸连忙向外喊道:“大官不必惊动!”一边又只能坐起来,假装自己清醒了。   见他起来了,持盈才放心地躺下去。   蔡攸看着持盈安安稳稳地躺回床上露出一个坏事得逞的笑容,很没心肝的样子,那副眉眼都变得秾艳狡黠起来,如同个少年人。   他又好气又好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算是知道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轮到我头上了——我爹都将五十了,要是夜里被你这么一折腾,第二天天亮就得归西!”   持盈撇撇嘴,不说话,躺在床上看帐子顶,现在心里还在计较。蔡攸冒出一句话道:“照我看,叫太子监国就是了,不然台官们一吵闹,咱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动身。至于三哥,你叫他和你一起走就是了。”   持盈被他一说,颇为意动。   儿子固然是江山有靠的标志,可他不止一个儿子,狡兔尚且三窟,他如何能把唯两个稍长大的儿子都放在东京城?他虽然在垂拱殿里说金军无法渡河说得振振有词,但做了这怪梦以后到底是心虚,不然着急忙慌地向南边跑什么?   这世上第一金贵要紧的人自然是自己,但保证了自己安全以后,也得想想儿子,若是东京城失守,赵焕和赵煊一起陷在里面,他可真没地方哭去了!因此必要带一个儿子走。   也许蔡攸说的是对的,得带赵焕走。   一旦笃定了这个想法,持盈就觉得这计策实在是妙极。他这两个儿子之中,赵煊要强持重,赵焕张扬活泼,若问他更喜欢哪个,自然是文采风流,性格做派上更加肖似自己的赵焕。   但,正因为赵焕太像自己,他也太懂赵焕了。   若他今天是病重归天,可能一瞬间真的会将皇位传给赵焕——要他眼睁睁看着赵煊被折腾死,他是不忍心的,但死了以后谁管呢?但现如今他只是去南边躲避战乱,如果派赵焕监国,等战乱过去以后,他回不回得了东京还不一定呢!   如同当年他那样敬重仰慕哲宗皇帝,可山陵崩塌、自己即位之时,难道心中没有一丝控制不住的窃喜?   而赵煊则不同了,赵煊性格说难听了叫木讷,说好听了便是守礼,说监国就是监国,绝不行监守自盗的事。这些年他扪心自问,对待赵煊多有不公和偏颇的地方,赵焕更是步步紧逼,然而赵煊的应对方式就只有一退再退,退回东宫养鱼,可谓是唾面自干,比仁宗皇帝还要宽让。   况且,他想起自己在蔡攸家中险些要晕倒时,赵煊牢牢地搀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西华门走到垂拱殿,他俩撑着一把伞,伞面几乎全部倾斜到了持盈这边。   垂拱殿上的金砖被赵煊身上的雨水浇透,散发出一种潮湿而清旷的香味,这种味道穿越了两个时辰再次萦绕在持盈的鼻尖。   也许,只有叫赵煊监国才是两不伤害的最好结果。 第15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2   ===============================================   次日,皇帝在福宁殿召见中书舍人吴敏,陪同者唯有宣和殿学士蔡攸。   吴敏入得殿来,便道不好。是时皇帝穿一身大袖襕袍,而旁边的学士蔡攸手执一把青蓖扇站在旁边给皇帝扇风,谄媚至极,半点宰辅风度都没有。   皇帝气色与态度倒是很好:“吴卿坐。”又拿过蔡攸手里的扇子,让蔡攸也坐。   吴敏屁股刚挨上半边,就拼命看蔡攸,蔡攸不说话,皇帝倒先开口了:“如今金人渝盟,举兵犯顺,已占河东之地,顷刻便至京畿,为之奈何?”   吴敏那半边屁股立刻离开座位:“臣等无能,使官家忧劳!”   持盈摆摆手,觉得吴敏很配合,便道:“朕欲往亳州进香,谒见天帝、阐明此事。朕不在京中时,一切事宜听凭太子处分。”   吴敏的两个膝盖顿时亲了福宁殿地上的砖头:“官家要弃京师而去吗?”   持盈皱起眉,蔡攸就道:“元中,怎么说话呢?官家去亳州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吴敏连头一起亲砖头:“臣万死不敢奉诏!”   持盈大为头疼,吴敏是中书舍人,诏令起草由他而出,持盈将他提拔做此官,全因他是蔡瑢一手提拔的门生,又与蔡攸交好,若是连他都如此反对,更遑论别人了。   蔡攸道:“元中何必如此迂腐,学那些台官臭气?官家有吩咐,你照写就是。”   吴敏大摇头:“学士何出此言!他日青史若写我为官家南幸拟诏,我死且羞见祖宗!即使是恩相太师在此,也不敢轻易奉诏啊!”   持盈被他说中了,若是蔡瑢在,必定要劝他留守京师,皇帝离开政治中心又命令成年的太子监国,实在是很危险的举动,这也是他为什么留下蔡攸的原因。无论如何,蔡攸总是站在他这边的。   他干脆直问道:“这诏书你如何肯写?”   “宰执相公若不知此事,臣便写不得此诏,官家另请高明吧!”   “你!”   持盈被他气得站起,又尴尬地坐下,官员不奉诏是清名,他罢黜了就是恶名,还是来日再找由头,于是缓和声气道:“那吴卿替朕寻一位高明罢。”   吴敏赶紧扔出烫手山芋给自己的同年:“臣举荐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李伯玉!”   持盈抓紧了手上的扇子,很想把它砸下去,只是此刻为尽快完成交接事宜,拟诏着赵煊监国并准备南巡事体,实在不容耽搁——倒不是他等不得,他正掐着手指算河东至此的里程呢:“那你去叫他来吧!”   吴敏擦了擦汗连滚带爬地就走了,持盈这才狠狠地将扇子扔下去,蔡攸拾起来,吹了吹不存在的灰,笑道:“他怕招人骂罢了,你将他贬了,我来权兼中书舍人。”   持盈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酸,想起了从前蔡瑢在神宗、哲宗朝时也是承旨的中书舍人,这没来由的想法叫他难过,刻意白了蔡攸一眼,故作无事道:“你倒不怕挨骂!”   他在吴敏面前装得严肃,在蔡攸面前则细细碎碎地埋怨:“我平日待他不薄,竟搬出这些大道理来气我!”   蔡攸乐了,走到他身边给他扇风:“我挨骂与否,难道不是全看官家吗?官家如此厚恩于我,想来他年青史,臣必然和官家永不分离。官家做万世圣君,我便是贤臣;官家做昏——”   官家做昏君,那我必然是那贼子奸人了!   持盈把扇子劈手夺过,打他的肩膀:“不许说!”   蔡攸不知想起了什么:“官家拿这扇子打我倒不心疼,昨日那一万贯一把的扇子却好好珍藏着吧?”   持盈每逢此刻都不说话,他先睡爹再睡儿子,实在是不礼貌——虽然他当年是先认识儿子的。   于是他垂着眼看桌上的砚:“不该叫李伯玉的,他若来,这事怕不能善了。”   对这话,蔡攸哼一声,也不知哼什么。   而君臣二人此刻也没想到,李伯玉来时竟然如此的不能善了。   他带来了一封血书。   持盈看着他双手捧着那片纸过头顶,就一阵的肉紧牙酸,心想当时话赶话被吴敏赶得喊了李伯玉来,早知如此,他宁可去说服蔡瑢,叫他背这骂名。   “凤宾此举何意?”持盈明知故问。   皇帝要内禅南迁,这事绝不能在出发前叫外人晓得,因此内侍也不见一个,而李伯玉就那么举着,也没人替他转呈文书。   殿中剩下三人看来看去,最后蔡攸大呼倒霉,从李伯玉手上接过那白纸血书,捏着交给持盈。   持盈不看:“凤宾可是要阻朕南巡吗?”   李伯玉见皇帝不看他的血书,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苍凉,竟然一声叹气也没了:“臣不敢!”   持盈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松动,立刻长舒一口气,还有余裕关心起来:“凤宾有谏,但与朕说便是,何故自伤?”   他主动下座去搀李伯玉,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的手臂道:“卿为国家献身至此,朕实在感动。”   李伯玉只垂首道:“臣事国尽忠而已!臣不敢阻拦官家南巡,只是臣有一问。”   为求脱身,就是有十问持盈也只能回答:“凤宾请讲。”   “金人猖獗至此,官家却要南幸,不知如何招徕天下英雄,护卫京畿?若京畿不保,祖宗陵庙、衣冠文物,又要如何自处?”   持盈早就有想法了:“朕方才已同吴卿讲了,朕将拜太子做开封府尹,留守东京,处分京中事宜。太子国之储贰,难道不能保全京师?”   李伯玉等的就是持盈说到太子。   即使此刻持盈还搀着他,他也执意跪下,持盈只觉得手上一坠,李伯玉已然矮了半身,他也只能弯腰,不解其意地看过去。   “皇太子监国乃是典礼之常,可如今臣敌犯阙,兵至河东,危急存亡只在呼吸之间,非常之时,如何能守寻常之礼?官家若不传太子以位号,实在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   持盈不知怎么着,愣在原地。李伯玉的口吻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他仿佛听不懂这话似的:“你说什么?”   “臣请陛下禅让!”   持盈才恍然大悟地松开他的手,不可置信、惊怒交加地问:“你是说,朕若要南幸,就得禅位给太子不成?”   而李伯玉犹不自知,或者已抱死意:“官家圣明!”   “朕不圣明!朕是个无道昏君!”持盈怒极反笑,都要忘了国朝不杀文官的规定,“殿前班直——”   “官家息怒!”吴敏拼命给蔡攸使眼色,而后者仿佛眼瞎似的,眼看皇帝已经怒起要杀人了,就只能自己站出来上前,连扑带爬地抱住皇帝的腿请罪,一边还给李伯玉使眼色。   李伯玉上次被罢黜,持盈就说他“不合时宜”,如今要紧关头,更不会退缩。   皇帝同他僵持了一会儿,倒是自己缓过来了,只是脸上仍然被气红一片,咬牙道:“是否禅让,是朕家事,卿不必干涉!”   紧接着他把腿从吴敏手里拔出来,走到自己的桌案边,一手死死捏着案几一角,冷笑道:“你在这里叫朕禅位,不如去东宫问问赵煊,看他敢不敢要朕的位子!”   “太子事父至孝,岂敢有他望?只是事急从权,请陛下三思!”   “朕不必三思。”持盈听他说一句顶一句,气得把涵养扔到了九霄云外,“朕何必三思?萧琮!”   中官萧琮闻声于帘外叩拜:“臣在。”   “去,去东宫把太子叫来——”   而持盈话还未毕,萧琮还未应诺,珠帘便一阵乱晃,陈思恭自殿外急步趋入,五体投地地跪在门槛之前:“官家,军中急报:金人已越中山向南而来,计程十日便至京畿!请官家早做打算!”   持盈只觉得这珠帘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眼前直接一黑,冒起了金花来。   想他前日里还做着收复燕云的美梦,昨晚还想着划太行山而治,却不想他人已经将刀举起,劈在他的河山之上了!   十天,十天!仅仅十个日夜就会叫他的锦绣河山被铁骑践踏干净了!   良久,皇帝空而飘的玉音,砸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去东宫把太子叫来……朕、朕要禅位。”   萧琮颤抖着正要领命而去,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是笔墨砚台、珍玉金器叮铃咣啷砸下来的声音。   他一抬头,发现皇帝竟然在慌乱之间一个踏错,跌扑滚落在阶下。 第16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3   ===============================================   “金军将树枝绑在马腿之上擂响战鼓,我军以为敌酋有百万之众,不能自守,就、就此溃散!将领王炎死节。”   赵煊来时,便见医官跪在御床前为皇帝施针,皇帝的唇色煞白,一丝血气也无,而脸色更如金纸,显出憔悴枯萎的死相来。   好像秋天的一片枯叶,稍一碾就要簌簌地落成粉末了。   还来不及想金人行军之神速,赵煊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昨日此时,皇帝还在他的床前同他笑语,而此刻,竟如天地惊覆了一般。   “照例抚恤。”赵煊还没有上前见礼,就听皇帝从喉咙间喷出了这几个字来,话音还嗬嗬作响,不知被什么淤积住了,“诸君……国事至此,为之奈何?”   赵煊直挺挺地立在门前,皇帝这话显然不是在问他。情势危急,皇帝寝居的福宁殿里罕见地站满了宰执相公,皆面带哀戚、不言不语。   一时寂静无话,衬得皇帝如同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大哥,你上前来。”   良久,赵煊才听到父亲的呼唤,便垂着头向前,跪在皇帝床前的脚踏上:“爹爹圣躬安!”   持盈的右手手腕还悬着医官所扎的针,他素来爱惜自己的身体,再也不敢妄动,只微微将头偏向外侧,看见赵煊的发顶,他想摸摸这孩子的头,表达一下自己的温情,但似乎也不能够了。   他不敢动他的手,唯恐伤到了根本,影响他的吟风弄月。   他只能尽量温柔了语调,把险恶的真相用甜蜜的外衣包裹住:“皇太子赵煊,仁孝智慧,可即皇帝位。”   赵煊只觉得天降一道惊雷,他猛然将头抬起,父亲的眼神是痛苦而避讳的,嘴唇又强自笑着,他又转头去看张邦昌、王甫、蔡攸、白时中等一帮宰辅大臣,甚至角落里的吴敏李伯玉,而即使是同他交好的李伯玉,眼神里也透露出一种凄怆与惋惜来。   于是他用膝盖向后退去:“爹爹富于春秋,臣不敢受!”   持盈想拉住他,但是没有办法,他只颤抖着嘴唇说:“爹爹已无半边矣,如何了得大事?你不受才是不孝!”说到最后,竟然又咳嗽起来。   持盈下意识要拿右手去捂嘴巴,刚抬起来便被内侍摁住,只能向天将口水呛进去,却好歹咳出了一些潮红的颜色。   他真是狼狈极了,连头发也是乱的,宽袖外袍松垮地披在身上,凝出一节手腕以供施针。而此刻无人在有心思去看皇帝是否衣冠整洁了,一柄刀,一柄马上就要落下来的刀,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现在的皇帝没人管,未来的皇帝正跪着磕头,也没有人去扶。   映入赵煊眼帘的是皇帝脚踏上的祥云图案,恍恍惚惚地想,十九年,十九年,他竟然第一次对我自称“爹爹”——只为了让我留在汴梁,留在这个危如累卵的,和敌人只有十日距离的地方!   那赵焕呢?他想,赵焕会去哪里呢?你又会去哪里呢?   他又忽然萌生了一个臆测,如果,如果金人围城,攻破东京,乱兵之中他死在汴梁,皇帝既不用违背祖制,又可以安安心心地叫他真正的爱子赵焕即位了!   若不是必死之局,手持太阿之柄十九年的皇帝,怎会轻易禅让呢?   而他正臆测皇帝举动时,持盈因见他久久不答话,索性将头偏过去,道:“将大哥扶起来。”于是左右内侍听命,搀住赵煊的两边胳膊,而赵煊受惊似的,仿佛内侍要领他去的不是皇帝的床前而是刑场一样。   “臣不敢!”情急之下,他奋力甩脱两个内侍,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跪下:“臣不敢!爹爹要禅位于臣,臣有死而已!”说着竟然抬头在殿中逡巡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持盈见他似乎要撞柱子,一时之间被吓得坐起来:“大哥!”   天家父子上演的闹剧谁也不能料及,纵然是首倡皇帝禅让之说的李伯玉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大宋的皇位竟然要变成一个烫手山芋,被这两父子推来搡去的。   持盈不顾自己右手上还扎着银针,一拢手将它们全部拔出来,猛然间皮肤滋出几柱血来,众人惊呼失色,蔡瑢想要上前,谁知道皇帝已经下得床来,从旁边的衣架子上取下一条玉带,踉踉跄跄地跑到赵煊面前。   左右内侍如同母鸡一样护在他的左右侧。   持盈来到赵煊面前,揪着他的衣裳,将天子的玉带围在了他的腰上。   银针猛然拔出流下的血顺着持盈的手臂蜿蜒流下,落在赵煊的袍子上。   好像海棠经雪,梨花遇雨。   将这襕裳换作绛纱袍。   持盈的手没有力气去替赵煊系好这寸腰带,他只用这腰带做一个倚仗,几乎是靠在赵煊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你要怎样,才肯即位?”   好像赵煊的拒绝是天理不容,他的劝解是苦口婆心那样。   赵煊怕他摔倒,把他抱住,他盯着父亲的眼睛,那样的疲惫,那样的痛苦,看到他泛白而起皮的嘴唇和陷下去的眼窝。   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么的神采飞扬、那么的美丽。   赵煊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油然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原来他可以在一夕之间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他也要受命运的操控。   如果我做了皇帝,如果我守住了汴京,如果他做了太上皇,如果……   如果我真的拥有了权力。   我想让他哭他就哭,我想让他笑他就笑。   既然你从来、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那我就把我的喜怒哀乐,变成你的雷霆雨露。   他的心骤然跳了起来,持盈见他不再挣扎,立刻将玉带尾穿过扣头,又拉着赵煊的手,摁在扣头处,极恐这玉带脱落似的。   “我老矣,欲将此身托付于你。”他平生头一次,用那样可怜的语气同自己亲生的儿子说话,“大哥即位以后,我便出居延福宫,自此再不问政了。好么?”   好么?   持盈心想,赵煊无非是担心自己空让个名头不肯放权,既然如此,为求南行退让一步有何不可?   而对于赵煊来说,他所震撼的竟然不是即将到手的权力,而是皇帝同他说话时那种可怜的语气以及求怜的神态。   皇帝病得不能支撑,就好像一抹柳叶似的随风荡在他的怀里,好脆弱的皇权,好脆弱的父亲,好像一阵西南风,长长地吹过他的心田。   “臣……”他踌躇着,欲望如野火一般烧过他的心灵。   而另一边,群臣已由蔡瑢首领,向这一对可以说是相互依偎着的父子行过大礼:“臣等愿见新天子!”   被万人顶礼膜拜的愉悦,通过父亲的体温几乎要烧穿赵煊的肺腑,仿佛他父亲交给他的是一座承平的山河似的。他一时之间要忘了金人的马蹄,要忘了童道夫流窜在外的、执掌于他父亲之手的精锐部队,忘了多年来的不公与辗转难眠。   他几乎要答应下来。   然而正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殿外传来了一声少年人的斥骂。   “何瓘,你不认得我吗?!”   这声音正是来自皇帝最为钟宠、爱逾常制的嘉王赵焕。   --------------------   历史上他要大哥继位的时候,直接要太监把御衣(肯定不是现做的,应该是他自己的衣服)给大哥穿上,大哥不敢穿,吓得扑在地上,他就把大哥的佩鱼解开,把排方玉带系上去——最好笑的是九哥(赵构)去金营出使的时候,大哥也给了他这么条玉带。。。 第17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4   ===============================================   “臣认得大王,可臣手上的剑不认得——官家有命,非常时期,任何人无诏不得出入禁中,请大王退后!”   持盈不知怎么的,他素来宠爱赵焕宠得明目张胆,此刻却陡然在赵煊面前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   而赵煊原本松动的神情与口气,再次回到了原点:“爹爹,怎么不叫三哥进来呢?”他用一种很疑惑的口气问。   持盈眼看赵煊马上就要同意了,却因为赵焕的贸然到来吞下了自己的话,气得对外喊道:“何瓘,叫他给我滚进来!”   却不想他已经下意识地按照赵煊的意思做事了。   赵焕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那素来风流皎然、衣裾整丽的父亲,此刻身上只穿着一件宽袖的中单与雪青色的外袍,潦草地靠在他木讷的兄长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嘲笑赵煊身上荒谬地系了两条腰带,就看到父亲的手臂正在汩汩地向外渗血,连拜也不拜,便捧着他的手臂道:“爹爹的手怎么了?”   持盈的血流了半日,若是往常非得要小题大做罢朝七七四十九天才可,现如今却无人关心,半天才得到赵焕的一句安慰。   因为有人安慰可怜,他手上的针孔也开始作痛起来,心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对赵焕发火,竟然缓和了声气,道:“我不曾叫你,你来干什么?”   赵焕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血,哭道:“我久未见爹爹,才来问安,谁料何瓘无礼,竟然对我拔剑!请爹爹为我做主!”   他昨日方才为皇帝献画,今天就说许久未见,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借口。持盈自己都心乱如麻,更何况何瓘此举是他授意的,只道:“他只是奉诏行事,爹爹如今有事,你回家去吧!”   赵焕一听他这话,又看了一眼和他贴在一起站着的赵煊,才看清楚他兄长身上的两条腰带,一条正是他昨天亲自为皇帝系上的天子玉带。   他虽然早已得了禀报,说金人叩阙,皇帝有意禅让南巡,可他心里清楚,他父亲纵然面上再随和,再温雅,那也是个握有实权近二十年的皇帝,怎么可能把皇位拱手让出?   可是,可是那条玉带,就系在他大哥身上!   “爹爹有何事,我愿为爹爹分忧!”他不肯放弃,如果让赵煊得了皇位,他就真的完了!皇帝纵然再苛待太子,那也是他亲爹,可自己就不同了,这世上子杀父少见,兄弟相残那不是年年都有吗?   持盈久久不说话,赵焕对帝位之期许,他对赵焕之放纵,才养成了今日之祸,他情知这一切并不是赵焕的一厢情愿,若无他的纵容……   而另一边,他们父子三人实在是僵持的不像话,毫无道理在此危急的时刻还要纠缠,便有人好言相劝道:“贼虏犯边,官家正与臣等商议应敌之策,千岁请回吧!”   赵焕闻言,便跪下去抱住持盈的腿,哭道:“我不回去!爹爹昨日还许诺说要我挂帅燕云,如今贼寇入侵,我愿意挂帅讨贼,为爹爹而死!”   燕云……燕云……   持盈想起昨日见这孩子时,燕云似乎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还要想一下将这个泼天的功劳赐给谁,可是如今,不要说十六州,就是六州,就是河东也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了,兵败如山,兵败如山!   他惊畏金人的骑兵如铁不可战胜,如何还敢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前线,他想起赵煊对他的命令一再推拒,又想到赵焕愿为他而死的蜜语,不禁掩面道:“傻孩子……”   他又缓了口气:“回家去吧!”   赵焕好不容易听他语气松动,又如何肯回家,他与持盈素来温情脉脉,知道皇帝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最是心软多情,其时恨不得肝脑涂地求他收回成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赵煊登基!他心里害怕极了,连起都不敢起来。   而赵煊看着父子两人温情的一幕,心里只想冷笑。   他的眼睛向下瞥,看见了弟弟涕泗横流地抱着父亲的大腿不放,内心忽然而起一阵悲凉。   五岁以前,母亲像呵护珠宝一样呵护着他,却很少让他见到自己的父亲。而他五岁失去母亲以后,持盈便让他一人居住在东宫,在女官寺人手中长大。   他楷书有小成之时,大约是九、十岁的光景,那时候他从先生的嘴里听说皇帝的楷书如断金之刀,锐绝古今,便偷偷讨来御笔临摹——多好笑啊,儿子要练习父亲的字体,竟然还要托人去讨!可是皇帝的宸翰墨宝乃是天下至重,谁又肯出借呢?   不知怎么的,这事竟让蔡瑢知道了,他托人送来了皇帝二十岁时手书的《千字文》——敢将御赐之物送人的,蔡瑢还是头一个。   赵煊惊讶于蔡瑢的胆大妄为,但内心又暗暗揣测,蔡瑢乃是皇帝的心腹之臣,又经历三朝,颇为老成,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难道这是父亲的默许吗?   他千恩万谢了蔡瑢,又怀着憧憬打开这千字文卷。   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天底下都要为皇帝的御讳盈字避让,只有皇帝自己不用,赵煊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见到了此字全貌,同皇帝流丽遒美的笔锋一起震撼着他。   他近乎虔诚地临摹这字帖,恭恭敬敬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想要拿着给父亲看。   他从东宫跑出来,沿着宫道跑过紫宸殿、垂拱殿、文德殿,跑了好多好多的地方,终于在宣和殿里见到了皇帝。   而皇帝只是用眼睛扫过他那一卷纸,如远山一般的眉峰即刻轩起:“这千字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蔡相公……”他讷讷地说,“是他给臣的。”   皇帝没有笑,也没有怒,他只是面无表情,冷冷淡淡地说:“你身边的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了出来?”   他想过皇帝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这个笔画为什么这么写呀,这个字的墨好像凝滞了你要加油啊,或许皇帝还会自己写一个字给他临摹,告诉他这个字应该怎么写,也许皇帝会夸他在翰墨之道上如此有禀赋……   可是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皇帝雷厉风行地发落了东宫的侍从,包括太子最亲近的押班娘子张氏。那是他母亲给他留下来的旧人,他又去求皇帝,张内人是娘娘给臣留下来的人,爹爹饶恕她吧!   可是还是没有用。   张内人只是被网开一面,赦免出宫,临走的时候她对赵煊说:殿下不要哭,官家这是在磨练殿下呢。   赵煊说,可是他对我那样不好,对三哥又那样好。   他又很卑鄙地想,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可是他的亲妹妹荣德,皇帝还推着她荡秋千,他亲眼所见。   难道真的是我不好吗?   张内人说:殿下,因为三哥只是官家的儿子,可您不一样呀,您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官家怎么可能把让自己不喜欢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天位呢?   殿下,只要您一天是储君,您一天就是官家最爱的儿子。您知道太子的太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大的意思,您就是官家最重要、最爱的儿子。您是拱卫官家的前星,而别人只是后星罢了。   官家把我们驱逐出宫,是为了要殿下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依靠别人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殿下也要做一代圣君,开疆拓土、收复燕云,奴等着那一天……   他真的听信了这话,十年!他听信了张内人的话十年!即使他在宴席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皇帝的纶音钧旨一日不废他这太子,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   如今才知道,什么太子,自己分明只是一个接烫手山芋的容器,一个替他送死的鬼——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又是君又是父,自己应该送死,可是……   可是你哪里像父亲,你哪里像君主,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明明见过你对别的孩子那样好!   赵煊只觉得他们父子之间是何其的假惺惺,他很想把赵焕从地上提起来,对他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打算吗?只等着我死,只等着我死在东京,你就是新的太子了!你还在这里不知足,你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父亲,一手将张内人给自己缔造的美梦打破的父亲,现在还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父亲。   他把那玉带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双手还给自己的父亲。   持盈看到那条带子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仿佛自己的血白流了,痛也白痛了,他是如何也不明白,方才还有些松动的赵煊,怎么就——   而下一刻,赵煊连他的话也不听了,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持盈愣在原地,看见他转身翩飞着衣袍而去,残影之间甚至还有红点。   那是他刚才流下的血。   --------------------   三哥:大哥好无情哦,不像我,我只会心疼爹爹~ 第18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5   ===============================================   赵煊不见了。   从福宁殿出去以后,谁都没有再看到他。   持盈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昨天他还嫌热穿纱,今天腿上却已经盖上了薄毯,兵败如山,病来亦如山,为君为父为人的三重失败,将皇帝打回了凡人的原型。   他已经准备动身南幸,而另一边的赵煊却死活不肯接下皇位,但这消息已经铺散传开来,若是太子监国,群臣自然不肯同意,但若是禅让,大家也便点头了。   既然宣和天子铁了心地要南幸,那让太上皇走,总比让皇帝走来得好。皇帝若弃汴梁而去,那就是真的兵败如山,有南渡之辱了!   这边是群臣要见新天子,那边是急急打包銮驾卤簿南下的内侍,持盈看到福宁殿里乱成一团,几欲晕厥,喊停众人道:“陈思恭——叫他们不必收拾了。”   陈思恭清点内库正点得心乱如麻,天子二十年的积累不可谓不巨,更加之有童道夫、蔡瑢、王甫等人为他掏空东南、经营西北,简直是一笔天数。他猛然听到这句话简直如闻天籁:“官家这是,不走了吗?”   持盈并无此意,但是陈思恭说完这话时,殿内的内侍竟有人出了悲泣哭声,持盈顿时中心如捣——这是汴梁,他的家乡,他三十余年未曾有一步远离的天子安居之所,他难道想走吗?   他抬头看福宁殿里桩桩件件的摆设陈列,没有一件不是他喜欢的,没有一件不是他中意的,如果出福宁殿,他还可以看到新修葺的延福宫,看到他督造的艮岳,看到金明池,看到相国寺……这凤阁龙楼,这琼枝烟萝,哪一寸土地,哪一处楼阁,不曾承载着他这么多年美好的回忆?   可是不走怎么办呢?他难道要直面风霜刀剑吗?他是天子,是道君,是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他怎可居于危楼之下,任由敌酋欺凌?   那内侍的哭声引起了一片抽泣,连持盈也只得掩面,有一瞬间他想答应陈思恭说,是,朕不走了,难道金人还能打到东京来吗?——可是,是的,他们真的能打到,汴梁之外是千里沃原,地势平坦毫无险要,他们连黄河都能渡过,纵然汴梁的城门修与天齐又如何呢?   他猛然想起李从嘉的那首词来“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当年太祖皇帝俘虏他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子孙,如今,也到了这样仓皇辞庙窘迫的境地啊?   他也羞见这满殿侍从,几乎是逃似的走出了福宁殿,大家伙就上来追他,陈思恭更是变出了一件披风裹住他:“官家善保玉体!”   持盈驻足,微凉的秋风刮过他的脸,他看向月亮,忽然喊道:“大官。”   陈思恭“啊”了一声,持盈低下头看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昨天,大相国寺的神算子,是你引我去的。”   陈思恭心中一惴,跪趴下来,皇帝的靴子在他眼前,动也不曾动一下:“你也帮着三哥,是不是?”   陈思恭不说话,而持盈只笑了一下,那笑容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陈思恭,然后便挥退了众人,拔腿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赵煊在哪里,一直知道。   五岁以后,赵煊离开坤宁殿,自己一个人在东宫居住,持盈没有找任何妃子抚养他,而是自己遥控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成年。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奇怪,自赵煊以后,他再也没有抚养过任何一个儿子。说赵焕和他亲近,其实赵焕也不过是半旬十日才见他一面,而赵煊婴儿时就睡在福宁殿的侧阁,他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个小孩舒展皮肤和筋骨的。   可是那只香炉实在是让他百口莫辩,他和赵煊不相见的时候越多,就越生疏,到后来他越来越木讷要强,持盈则越来越放荡肆意,俩父子竟然是只有年节宴会上才见一面——即使是宴会,赵煊也是能推就推。   他时常觉得这孩子如同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这也是赵煊奉行的策略——只要不见面,就不会出错,只要不出错,皇帝是无论如何也废不了他的。   其实持盈哪来的无论如何,他当国二十年,赵煊则空有一个太子的名头,若他真爱赵焕,随意找个由头废黜简直是轻而易举。说白了,只是没那么讨厌,也没那么喜爱罢了。   但他就是很明白赵煊,别人都找不到赵煊,他却知道赵煊在哪里。   他在坤宁殿里。   坤宁殿自他的发妻王氏去世以后,本应由郑氏进来居住,但是当时持盈的延福宫刚刚大修完毕,郑氏一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便一直耽搁了下去,久而久之,也没有再提过正位中宫的事。   坤宁殿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一切都保持着显恭皇后在时的样子,赵煊丧母以后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持盈很清楚,他只是倦怠去管罢了。他自己也是这样,三岁失去父亲,离开母亲,向太后只将他交待在宫人手里,不也这么长大了吗?   他那时候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哪里来的空闲去管一个垂髫小儿的情绪,他要忙着实施新法,他要忙着和旧党掰腕,除此之外,他还要忙着修葺他巍峨的宫城,忙着寻找他的祥瑞,忙着描摹他的花鸟写他的字弹他的琴,忙着忙着,赵煊就长大了。   他也是第一次跟着赵煊的脚步,来到坤宁殿。   赵煊蜷在坤宁殿的侧阁旁边,这座小阁是赵煊从前住的地方,床还很小,赵煊根本无法睡下,因此只是将头枕在床上,整个人坐在地上。   月光从门扉处泄漏一丝,持盈才看清他的形状。   他借着月光的记忆上前,轻轻推了一把赵煊的肩头。   赵煊已经睡熟了,模模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乘月而来,衣袂临风,竟如仙举,他只记得自己睡在母亲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一时之间泪如泉涌,哭道:“娘娘,是娘娘来见我了吗?”   持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赵煊已扑上来将他满怀抱住,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哇哇哭道:“娘娘,我好难过!”   他一时之间竟然被赵煊的哭声感染,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成为自己的妻子去安慰他,紧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赵煊难过的源头。   可是不这样能怎么办呢?总有人要在东京镇守的。   他必须要让赵煊守在这里,不然他怎么走?赵煊要是跟着他走了,他就得让赵焕监国了,如果东京城……那东京城若是保住了,赵焕之威望必然如日中天,他怎么回来,即使赵焕心中是真心爱戴他这个父亲,那赵煊又怎么回来?   他总不能盼着东京城覆灭,祖宗陵寝衣冠文物全部被人掳掠而空,自己在南方另立个朝廷吧?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他留在这里,让赵煊去南方。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自己的身家性命是那样金贵,若非万不得已,岂可付诸于他人之手?   因此,他只能不说话,抱着赵煊,轻轻地拍他的背。   赵煊很快就反应过来,死人是断不可能复生的,他脸上犹然带着泪痕,便去摸索对面之人的眉眼,他疑心是哪位守殿的宫娥,如同巫山之女见襄王那样给予了他一个怀抱。他平生陡然起了一种欲望,想将这位不知名的宫娥纳为自己的侍御。   而跟随他这念头一起来的是一声惊雷:“大哥如此思念母亲吗?”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父亲微凉的,沙哑的声音让赵煊如同遭受雷殛一样呆在原地。   持盈索性也坐在地上,地砖是凉的,透过衣料渗透进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发抖,他见赵煊不说话,便温声道:“他们找不见你,很着急,我就猜你是想母亲了。”   他悠悠地一声叹息,仿佛很爱这位发妻似的:“我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姐姐伤心欲绝,自请去守陵。那一天后,直到她死,我都再没见过她——大哥,你娘娘去世时,曾拉着我手说,要我想想自己的身世,多多地可怜你,这些年里,我没有一日忘记的。”   赵煊心里只有一片冷笑,方才的那一点对于陌生宫娥的懵懂而旖旎的情愫叫他更为自苦自弃。他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三岁失去了父亲,五岁失去了母亲,分明和我一样难过,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现在你只是有求于我了,才对我这么好的!   可赵煊不得不承认,这样喁喁的关怀,让他几乎迷乱了神智,他想借着月光看父亲的脸,又想问问他的手臂还好么,但最终还是无言,他怕自己开口,就松出   但持盈几乎恳求地:“咱们说说话吧,啊?”   赵煊还是抿紧了嘴,不说话,他只唯恐自己泄出一丝气来,而持盈挽着他的胳膊,毫无父亲的尊重仪态,他平生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小意温柔地讨好过谁,最柔情的时候无非就是给了嫔御与娇儿,他便如此对待赵煊,像哄孩子,或者哄妃子那样:“你连和爹爹说话也不肯了吗?”   他借着月光捧赵煊的脸,黑暗里面他们两眼对视着,持盈小心翼翼地呼唤道:“——辰君?”   他这样凄凄惶惶的,好像一只鸟,或者一朵花,被风雨浇透,有说不尽的苦楚似的。赵煊恨他逼人都逼得那么可怜,好像是自己在拿乔一样。   甚至还叫了他的小名,尘封已久的,自母亲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的小名。   这样的用尽手段。   他禁不住泪流:“爹爹……”   持盈见他态度松动,立刻把他抱在怀里,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但要你肯即位,使京师稳固,旁的事爹爹都答应你,好么?”   赵煊微微动了动,持盈的力气并不大,也许是和他不亲近的关系,抱也只是虚虚地环着,赵煊觉得这怀抱犹如清晨的露珠,只待日出便要消散,他闷闷地问:“金人凶残,若是真的攻破汴梁,爹爹会来救臣吗?”   持盈一愣,他每每说服自己、说服赵煊的时候,都刻意避免金人真的会攻破汴梁,使国都沦陷的事,不然这不就是变相送赵煊去死吗?他只是想要保全自己,他扪心自问,没有一秒钟是要赵煊去送死的。   眼下他并不顾不得这些了,道:“你比东京要紧得多,若有……若有那时候,千万不要他顾,也不要抵抗,只来南边找爹爹,咱们一样做父子,好么?”   他的话是多么动听啊,赵煊即使心里一直在大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等你死了,他立刻立赵焕作太子,也许他会给你一个追封,一个没有用的只给死人的追封!   赵煊埋在他的肩窝处,皇帝身上的馨香混着药味缠绕在他的鼻尖,好像一场绕梁的美梦那样:“那臣若是陷于贼手,无法出逃了呢?”   持盈拍了拍他,不要钱地许诺道:“我出钱,爹爹出钱把你赎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是要发笑了,他若即位便是皇帝,皇帝被掳哪里是可以用钱买回来的呢?但他明知是欺骗,只是皇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问道:“爹爹肯出多少钱呢?”   持盈和赵煊的性格迥然不同,持盈的个性素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而赵煊则是怀揣忧天之心。兵败在即,持盈想的便是先走了再说,宁可做着金人到了东京城下自发撤退的美梦;而赵煊已经在想东京城的失陷了。   持盈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但他觉得怀里的赵煊那样孩子气,只是要他一个许诺罢了,于是说:“他们要多少钱,爹爹就给多少钱,爹爹用金子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要被父亲虚假的许诺逗笑了。   皇帝的价值是几百万斤的金子、绢布、粮食也不可能换回的。他一个人才多重呢?但持盈仿佛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逗弄,如果他今年是十岁,得到父亲这样的话,早已忘却姓氏了。   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   持盈见他不说话,用力地抱住了他:“不要多想,咱们都会平安的。”   但他说这话时也很心虚,敌人只在咫尺之外,除非天降奇迹,不然谈何平安?怪不得人家说掩耳盗铃,掩耳盗铃,谁第一次读到这故事时不觉得可笑呢?但谁没有掩耳盗铃的时候呢。   而赵煊被他抱着,内心却如同饮冰,他知道自己是肯定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了。东京不可以没有人镇守,让他镇守总比让赵焕镇守好,更何况皇帝原本只是让他监国,现在被情势所逼,竟然要禅让给他了,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了。   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但他要保证自己的权柄牢牢地握在手里,以期待金人退去以后,叫自己能够操控父亲。   如果实在守不住……他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想,刚才父亲的许诺总有一句是真的吧,他并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自己罢了!如果我跑来南方,他也依旧会接纳我;如果我被掳走了,他会把我赎回来。   如果。   他要为这个如果下一道保障。   于是他仰着头看父亲:“可是臣不信。”   听到这三个字持盈简直要谢天谢地,从他和妃子的山盟海誓的套路来看,“我不信”的意思就是要他做一些什么来取信,于是紧着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信呢?”   黑夜里,他看不清赵煊痛苦的眼神,只听到他的声音,融化在月光里。   “我要太师和三哥留在东京。” 第19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1   ===============================================   宋宣和十六年秋,皇帝赵持盈以“倦勤”为由,宣布将皇位禅让给十九岁的太子赵煊,自此退居延福宫,号为“道君皇帝”。   此时,金军铁骑,已陈于中山之南。   东京城之中的走卒百姓尚不知敌人就在眼前,只是觉得最近出城的马车越来越多,最夸张的是道君皇帝宠臣的蔡攸,为给自己身为镇江知府的堂弟贺寿,竟抬出了二十里生辰礼沿江而下,绵延了半座东京城,比皇帝的帝姬下降时的嫁妆队伍还要长。   而众臣已无心弹劾,留守东京的留守东京,转移家小的转移家小,趁新皇登基党同伐异的党同伐异,忙成了一锅乱粥。   这一天晚上,尚未迁出福宁殿的道君皇帝,悄悄出了大内,提着一盏红灯笼,来至蔡太师府前。   与东宫的小童不一样,蔡太师府的门头对皇帝这张脸熟悉至极,立刻大开中门迎接。   持盈并未马上进去,而是将手上的一盏灯笼给了这门头,道:“把这灯笼挂上去。”   门头不疑有他,立刻招呼人拿来爬梯,将皇帝亲自提来的灯笼挂上太师府的门匾,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遥遥地盯着对面的学士府。   持盈此刻已步入中庭,而蔡瑢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他着一身紫袍,系一条犀金革带,在林立侍从的灯下显得温雅请举,仿佛时光回到从前似的。持盈一时之间看得痴了,呆在原地。   蔡瑢上来拉住他的手,引他到正厅去:“臣早就在想,官家何时要来了。”   持盈涩涩地开口:“元长如何猜到朕会来?”他还是没法撇去这个自称,他仍然居住在福宁殿里,仍然做皇帝,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似的,只要他不收到军报,天下仿佛就还是承平盛世一样。   蔡瑢道:“臣想着,官家去南方前,总会来见见臣的,不是吗?”   话语里竟是个告别的意思,持盈一愣,他今天的确是来告诉蔡瑢让他不要随驾的,日前他早已答应了赵煊——   只是,蔡瑢是怎么猜到的呢?   “你不同我走吗?”持盈问,他环顾四周,太师府的随从仆人们也都面色如常,并没有收拾东西的响动。   蔡瑢看了他一眼,屏退了诸人,他在皇帝面前做主,旁人也肯听他的话。   持盈并不以为忤,反而侍从退去以后,他站起身来到蔡瑢身边,靠着他坐下,复问道:“你不去南边吗?”   蔡瑢微微笑道:“官家来,不就是要臣留在东京的吗?”   持盈被他说中,低敛了眉目,默认了他的话。   在他们的谈话里,蔡瑢经常作为一个主导者:“臣听闻,昨日嘉王进宫,在福宁殿和您吵起来了,是么?”   蔡瑢在宫中遍地耳目,他俩都互相知道,事已至此,持盈已经懒得纠察了:“是。”   嘉王前脚刚哭着出了福宁殿,后脚道君皇帝便下钧旨,说新帝即位,诸皇弟应升一等,加封嘉王赵焕为凤翔彰德军节度使、凤翔牧兼相州牧,看似是升官,却罢免了他身上提举皇城司的实权紧要职位,由新帝的亲舅舅王宗楚取而代之。   只道君一道旨意,赵焕便被彻底打落了夺嫡舞台,朝野哗然,从前附庸的党羽更是惶惶。   而蔡瑢最了解不过持盈:“原本照官家的意思,是预备太子监国,嘉王随您南下,以保万全的吧?”纵然已经告谕天下退位,蔡瑢仍然没有改过来称呼。   持盈盯着蔡瑢,忽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开心还是自嘲:“知我者,元长也。”然而可惜,蔡瑢从不把“知君”这一点用在好处。   蔡瑢便道:“原本嘉王提举皇城司,随官家南下保护左右乃是理所当然,只是现在您忽然罢黜他此职,想必是太子不让他南下的缘故吧?”   持盈只能点头,他和赵煊的那一场密谈谁也没有告诉,但蔡瑢就是能从蛛丝马迹里面猜出事情的原委:“他要你和三哥一起留在东京,他才放心。”   留下赵焕,持盈唯二两个成年的孩子便都在东京了,虽然持盈富于春秋,要子嗣不是难事,但也保证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放弃东京,在南方另立朝廷。至于蔡瑢,皇帝南巡必带的蔡攸,和沿途不少州县的父母官都是蔡氏门人,留住蔡瑢则可以挟制他们。   一看即知是新天子的手笔。   蔡瑢知道赵焕走不了时,便知道自己也难以脱身了。   而另一边持盈又很委屈地垂下眼,同蔡瑢诉苦道:“只他不曾做爹爹罢了,我身为人父,纵然、纵然…又怎么会因为三哥而弃他于并不顾?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若我早有废立之意,何至于等到今日。”   蔡瑢岂不知今日的夺嫡之事,大部分都是他和王甫两个人提着皇子唱念作打,皇帝并没有一日狠得下心去要废除过赵煊,又舍不得打压赵焕,以至于今日,原本按照皇帝的身体康健程度,考虑这些事的确该十年二十年以后,可是谁能做先知呢?   蔡瑢淡淡道:“大哥是恐官家效仿景帝故事吧。”   汉景帝为了武帝即位,杀死了太子刘荣。   持盈大骇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刚辩解完,忽然想到,景帝、武帝、玄宗…多少杀子之事!   他百口莫辩:“我实无此心,纵然他不讨我的喜欢,可他到底是我的孩子!元长!”   他哀哀可怜地叫蔡瑢的字,好像要自证清白似的,他登基将二十年,蔡瑢执政将二十年,和赵煊的年龄几乎等长,他迫切地求蔡瑢证实他的清白。   蔡瑢知道这生于锦绣的宣和天子,实是心软多情,连血也不愿多见——至于他大兴花石纲修造艮岳宫观涂炭生灵的事,便是眼不见则没有了——又如何能对自己亲儿子行生杀之事,于是只摇头道:“官家不该禅位的。”   持盈只觉得悲从中来,顽固如李伯玉都同意了他禅让,蔡瑢为何还要阻拦他?连蔡瑢都认为他要借刀杀了赵煊吗:“元长,连你也误解我吗?”   蔡瑢叹了一口气,看到天子眼里满目的晶莹,心想你如今被冤枉一下就成这副样子,以后不做皇帝了更要如何呢?   他自己被皇帝弄得父子反目,却还要操心皇帝家里的那一笔烂账:“臣实无此意。”   他温和了声气,凑近去,摸着持盈的鬓发:“若是当时臣在官家身边,臣便劝官家直接放弃东京南渡以求天子之全;要么就劝官家组织兵勇号令天下勤王死保东京。哪有这样禅让的法子呢?”   他微微惋惜道:“可惜官家叫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不知怎么的,持盈想起当时蔡攸说的那句“若是我爹,早给你折腾死了”的话,一时之间脸上不知应哭应笑,只是道:“贼人还未至眼前,我若是直接放弃东京,将来以何面目见祖宗?”可是要他挺身去守卫都城,这是万万不能的。   汴梁多好啊,汴梁这么好,可再好,它也是个死东西,它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金贵的天子呢?   蔡瑢便叹气道:“官家为求颜面,不惜禅让也要让令太子留守,可有想过若敌酋退兵,官家又要如何自处?这皇帝的尊号送出去,岂有好拿回来的?自古以来,只有子弄父兵的,哪有君父复辟的?”   持盈被他说中了利害的心事,这事持盈不是不知道,只是就他的个性,事不到前不操心,而赵煊目前又是如此守礼仁孝,他不愿意回答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童道夫手上还有数万兵勇,梁师成、高俅又在军中经营多年,若赵煊实在不孝,他在东南另开朝廷,又或是废黜赵煊,也只在反手之间罢了。   但他不肯承认自己对儿子算计得那么深,只强颜欢笑道:“诏书上不都写了吗?我已倦于万几之事,从此只管问道长生了。元长,你我执政已有二十年,放在寻常皇帝宰相上,也算久长了,有何不可放手的呢?”   蔡瑢心知他和持盈都非是甘于放权之人,持盈也许要贪恋的少些,但也是绝不容许人指手画脚的执拗性子。刚想说皇帝何必说这些官面话,而宣和天子的下文又紧接着到了:“你从前与我说在杭州修建了一座园子,若大哥真能接下江山,咱们就在那里终老,又有何不可呢?”   持盈忽然抬头,那双眼亮晶晶的,他们情知彼此都在痴人说梦,但蔡瑢还是罕见地受了感动,这双眼睛仿佛带来了二十年前的月光。   明月已非昨夜,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伸出手去:“原来官家还不曾忘了这些话——那园子大抵早叫方十三推了。”   持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上,好像一只猫,平日里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忽然就在你手边胳膊边栖息了:“那叫他们重建便是了。”   他略叹息道:“官家若是想此事善了,就不要张扬,直接秘密出京,改道镇江吧。”   持盈被他这话吓得一惊:“这又是为何?”   蔡瑢道:“金人离东京只有数日之遥,声势太大恐为他们所知。况且,纵然太子已经登基,但官家才是百姓心中的真皇帝,乘舆一旦南行,天下必然大乱,人心涣散,则东京难保。”   持盈为难道:“几百人?”他的仪驾护卫都不止这个数!   蔡瑢叹道:“人多则易生变,官家只在江南忍耐数日即可…童道夫正带兵赶回,若是东京万一有失,臣便叫他立刻南下,到时官家可以直接在东南坐镇,不使天下无主。”   方方面面都被他考虑的那么周到,乃至于持盈自己都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了。秘密南行,既可以保全自己临阵逃脱的颜面,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又可以凝聚军心,让赵煊不至于在东京城孤木难支。   于是他深深地看一眼蔡瑢:“元长竟是忧我所忧。”   蔡瑢起身跪倒在持盈的脚边:“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持盈将一只手搭在蔡瑢的肩上,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他和蔡瑢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一件事出过力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他密谋四辅,结交童道夫,企图触碰兵权开始,持盈为了反击,便也开始提拔他的政敌上位。   可他又不忍心蔡瑢被黜落,以至于今日这样难堪的局面,甚至一手提拔并且睡了他的亲生儿子。   灯下他看着蔡瑢的头发,痴痴地道:“二十年前,朕在福宁殿对你问政,你说,愿为朕效死力——”   “是。”   “那时候你肯为朕而死。”持盈问,“现在也是吗?”   蔡瑢仰头看着他的皇帝:“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持盈恨恨地,尖利地问:“那你为何不肯为朕而活?”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一个人的臣子,为什么要有二心,为什么要反客为主,为什么要将我孩视欺瞒?   蔡瑢低下头去,他视皇帝如学生,如子侄,如君王,如爱人,但他不可被驯服而只可驯服他人:“臣能为陛下而死,却不能因陛下而活。”   他要驯服皇帝,而皇帝又何尝不想驯服他呢?   持盈冷笑道:“愿为朕而死的人天下比比皆是,你算哪个?”   他狠话既出,便从袖口抽出一把团扇,迎面扔到了蔡瑢脸上。   那把他在大相国寺,用一万贯买来的团扇。   那团扇顿时把蔡瑢的额头砸出一个红印来,持盈顿时泄了气力,他和蔡瑢纠缠这么多年算什么呢?他们相爱,然后呢?臣子想要操控帝王,帝王又何尝不想驯服臣子呢?   于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朕尝以为百年之后,你可以和朕一起在太庙里面共同受享万世香火,还想过把自己的王号赐给你。”   穆,一个美丽的王号,也想必能做一个美丽的谥号。   神宗皇帝有荆王,官家不是也有我蔡某吗?   蔡瑢将此扇拿到眼前,那把团扇历经二十年风尘未变,只上面多了皇帝一个“天下一人”的花押:“陛下不曾背我,是我有愧于陛下。”   这么多年,他为天子揽尽九州之财,君臣二人同眠共枕又同床异梦,皇帝恨他时转头便睡了他的儿子,罢黜他的官位,提拔他的政敌,可哪一次,哪一次都舍不得把他彻底贬谪。   宣麻命相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难道不曾被皇帝那样远大的志向所感动过吗?只是他不要再被人摆布了。   持盈轻轻地说:“这扇子是你的吧,我没有认错吧?”他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掩饰地眨了眨眼睛,可是睫毛竟然挂不住泪水:“花了一万贯呢,叫居安付的钱。把他心疼坏了。”   “这么多年,臣都以为此扇已经不在了。”蔡瑢看着这把扇子,这扇子乃是他被贬出京时愤懑所写,扇上的字并无后来的尚意之趣,只是为了抒发罢了。   字也正是竹枝词的下阙——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题此诗于扇上时,分明讲的是宦海浮沉的悲凉,可二十年转头一看,竟莫名地符合了他与宣和天子的这许多年来的诸多纠缠。   人心还不如水啊,即使黄河如此凶猛,又何能及得上万一呢?他是这样贪婪,得陇望蜀、永不知足啊。光阴如果要回到二十年前,他仍然会发誓效命皇帝,接着企图操控他。   他忽然笑出了声音,不知怎么的眼泪也落在了扇子上,持盈别开脸去:“哭什么呢?”自己又抹了抹眼睛。   蔡瑢说:“臣原来以为,太子要臣留京,是要牵制居安,要他不得挟天子号令朝廷。”   持盈笑了一下:“他?”这话他知道说出来伤人,但仍说了:“你若有居安一半的好……”   可他没有,持盈也仍然爱他,或许爱他和自己一样相谐的志趣,爱蔡瑢永远知道如何迎合他的喜好,爱蔡瑢宛如父兄一样的关怀。   持盈将未尽之语咽下,问道:“那不然大哥为什么留下你呢?”   蔡瑢微微地笑了:“也许是他以为,臣在东京,官家总有回銮之日吧。”   持盈抿了抿唇,蔡瑢对他来说当然是很重要,非常重要,无比重要,君臣一体,蔡瑢是他的半身,但是儿子呢,儿子是他的延续。可无论是半身还是延续,都比不上他自己来得重要。年年都有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也是富于春秋,易求子嗣的年纪。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可是持盈找了二十年,才找到一个蔡元长,于是只说:“是。”   他拉着蔡瑢的手,这把扇就在他们两个人的手间了,他说:“这扇子你写了两把,等我再回东京的时候,将另一把扇子也签上花押给你,好吗?”   另一把扇子被皇帝妥善珍藏了二十年。   持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元长从前总在我的画上题字,现在轮到我了。”   蔡瑢勉力笑笑,他看向皇帝的身影,已然从十来岁的少年人,变作一个风华正茂的君王了,自古君臣如夫妇,他们一路走来二十年,就是夫妻之间也算久长了。   而另一边的宣和天子,已然擦干了眼泪准备回去了。   行至中庭时,在卫士的簇拥之下,他忽然回顾,看见了灯下站着的蔡瑢。   蔡瑢对他拱了拱手,隔着丛丛黑甲,持盈强颜笑了一下,灯下的太师宽袍振袖,肃肃萧萧,一如二十年前。   那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谁也不知道,只有月亮知道。   --------------------   写完这章刚好5200个字,就没改动。我只能说大哥开始了他升官发财死(爹的)姘头的好日子 第20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2   ===============================================   三日后,在五百胜捷军保护下,道君皇帝赵持盈连夜秘密乘船向南而至镇江,随行者唯有宠臣蔡攸、皇后郑氏并几位帝姬。   为令赵煊安心,别说赵焕,他索性一个儿子也没带上,统统都扔在了汴梁。蔡攸笑称为“一锅烩”,意思是汴梁一旦陷落,皇帝辛苦开枝散叶二十年的成果便要灰飞烟灭了。   彼时持盈因舟行受阻,靠岸来街边散心,听这话便横他一眼:“说点吉利的!”   蔡攸和他逛街,街上挨挨挤挤的,北边的战事打得再狠也传不到这水乡来,百姓都各自穿着短褐上街买卖,持盈见此,才觉得自己治下太平安稳,很有些盛世气象,同时又有些气苦,这儿再好,也不过是个城镇,哪里有汴梁十分之一的繁华开阔呢?   着人提前清扫过一遍街道和百姓的蔡攸见他没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有些伤感,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持盈见这太平景象还以为不足,事实上,这景象也是蔡攸着人辛苦粉饰的——这么多年,又是花石纲之役又是方十三作乱,东南人家的饭锅子早给掀翻了。   而他一口气还没出完,持盈又不知何时走到了河岸边,那里有不少鱼贩正在卖鱼,整个河岸的空气中都充满着腥味。   蔡攸过去时,持盈正弯着腰往篓里面看,头戴的鸦色幅巾都垂到了肩前,蔡攸忽然恼恨现在不是春天,他无法为持盈剪一朵花簪上。   他上前把持盈的幅巾拢到肩后去,持盈任他动作,只问贩子道:“这是鲫鱼吗?”   那鱼篓里面密密麻麻堆的都是鱼,只有浅浅的一层水,鱼鳃里都溢出泡沫,不断翕张着,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蔡攸凑过去,没觉得这鱼身上有哪一点值得他驻足的:“看这个做什么?又不好看,又不好吃。”   鱼贩见蔡攸奚落他的鱼,顿时横眉。持盈哭笑不得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去大哥家里时,他那里养了几条鲫鱼在缸里。”   他想起因林飞白去东宫探望赵煊,分明只是前几日的事情,但自己的心境变革,竟若隔世一般。他左看右看,企图理解一下儿子养这鱼观赏的缘由,但始终不得其法——纵然赵煊的鱼缸里有荷叶,又勤换水,可鲫鱼究竟是鲫鱼,灰扑扑的,有什么好看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竟然出手去碰了一下鱼篓最上面的鱼,那鱼虽然半死不活的,被他一摁鳞片,竟然一个摆动,将尾巴上的水溅到了持盈脸上。   “哎哟!”   蔡攸看他像小孩子似的去戳弄鱼,又被鱼甩了一脸水,顿时大乐,拿手帕给他擦脸,抹得他满脸腥气。   持盈把脸从蔡攸手里挣出来,问贩子道:“这鱼多少钱?”   那鱼贩看他装束形容,像极了不识庶务的衙内公子,便伸出一根手指道:“好说,好说,一百文。”   一百文足可以买下几十斤大米了。   持盈因而回顾蔡攸,冁然笑道:“此汉毒也!”   他穿着一身玉白色的燕居道袍,裙长曳地,一笑便如梨花初绽,满堂生春一般。蔡攸见他脸上的郁结终于消散,心怀大慰,嘴上却不把门地道:“一百文罢了,十一哥买扇子时却不还价。”   持盈哼笑瞥过脸去,对贩子道:“你当我不识物价吗?这鱼如何能卖上一百文呢?”   寻常人听这鱼要一百文早骂开了,而鱼贩见他面上并无忤色,便知道一百文对他来说不是高价,于是也不害怕:“官人有所不知,这鱼乃是江北的东西,因此要价贵些。”   “既然在一条江上,为何要价这么悬殊呢?”持盈索性也无事,便和他聊了下去。   鱼贩道:“官人是哪里人氏,竟不知道花石纲吗?”   蔡攸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有些色变,去看持盈,持盈面色却不变,在一旁踩水坑玩,随口便接道:“花石纲同这鱼又有什么关系?”   汉子道:“这赵官家喜欢咱们南边的石头,那朱勔老贼就从南边运石头讨他开心,从平江府到东京,咱们这可是必经之地。五年前,一块四丈多高的破石头行过咱们这的时候过不去桥洞,老贼就将桥给拆了,从此江南江北便没有桥可以通行,久而久之,这江上就有了强人,专门抢劫来往捕捞的渔船,官人这一百文钱,却有二十文我得交给那水匪呢!”   因前两年方十三作乱的事,持盈早被逼停了花石纲,还罢黜了朱勔,因此这鱼贩讲起朱勔时话语间并不尊重。至于“四丈多高的破石头”乃是朱勔为他特地寻找的神功昭运石,此时正在艮岳摆着呢。   花石纲扰民他素来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改罢了。这块神功昭运石从太湖沿着汴河而上,一路上不知拆了多少桥洞城郭,但他实在是喜欢那块石头,对这些也就视而不见了,只是有些烦朱勔不会善后,导致强盗滋生——自古以来只有百姓向国家交税的,给这些贼匪又算怎么回事?   他心里埋怨,面上倒是不显:“既有强人,何不通报官府,委派厢军来剿?”   那汉子看他实在是天真,哎哟哎哟了两声,取笑道:“我的大官人哎,你平日里只在家里高坐读书吗?那歌里都唱呢,‘金腰带,银腰带,赵家世界朱家坏’,我们若要官府出兵剿匪,还得付额外的税钱哩,细想想,还是强人公道些!”   持盈冷不丁踩中了一个深坑,水溅出来,湿了他的靴子。   百姓拿官府和强盗相比,后者竟然还赢了。他不知道说什么,盯着靴子上的水渍看,不知道是在恼恨靴子湿了还是旁的,脸上便沉了下来。   蔡攸和他同行回去,见他唇上那个笑弧都不见了,但有碍于朱勔乃是他家门人,只点一句道:“百姓奉养君父,乃是理所当然的,官家若是仁慈,见不得这水匪扰民,我即去信告知三哥,叫他带兵剿了,平安一方也便是了。”   不远处的镇江,知府正是蔡攸行三的族兄。   蔡攸与蔡瑢即使政见不同,倒也觉得“丰亨豫大”四字没有错,皇帝原本就应受天下之力奉养,况且持盈在少年时便是富贵丛里生长的纨绔个性,哪能容忍自己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原本皇帝高坐龙椅,李伯玉陈禾等人说破了天地持盈也无动于衷,只是这一下子见了真状,才有些苦恼罢了。   这苦恼稍过一阵就会歇去,毕竟只是少吃几口鱼,见面费力些罢了,和皇帝的宝贝石头比起来算什么呢?   而持盈在行至客居寓所之前显然还没收拾好心情,也不顾靴子已脏,就向卫士道:“给我牵匹马来。”   “病刚好呢,当心吹着风。”蔡攸听他要骑马,不是很赞同,“五姐还和我说呢,叫我早带你回来,说你答应要教她画画来着。”五姐便是持盈的女儿茂德。   持盈撇嘴道:“你比陈思恭还烦——我一个人出去跑跑就回来,街上太挤了。”   蔡攸拗不过他,又怕他自己蹲在屋里想到朱勔的事生气,连通了前后——朱勔在东南作歹受贿,难道不是他和他爹作伞吗?便目送他一路向东走去,又连忙去叫几个卫士跟上。   而持盈在马上一路狂奔,顷刻已至夜晚。   他跑了这许久,才发现蔡攸带他去的那一条街道已是此间最繁华的地方,很快这东南小城便没了正经道路与炊烟人家,出现了一大片一片的泥泞荒地。他出行时都要紫土铺街,纵然如今仓皇南下,也走的是汴河长江等宽广水域,舟行安稳,何时受过这种颠簸?   东南多雨,那土地一片一片的粘成泞滩,马一脚踏进泥坑里时,便将泥点子甩到了他身上。   持盈这一趟出来,又是一脸鱼腥又是一腿泥土,可谓是受了罕见的苦楚,他素来要干净好看,受不了身上脏,当时便要回转,可马又往前跑了两步,前方竟然显出一片小小的村庄来。   仔细一想,他出来已跑了许久,此刻回转,等到了地方,恐怕身上的泥巴都要刮不下来了,便准备去村庄里要盆水先事擦洗。   他骑马一路向村中行去,才发现这村庄之中竟然有十室九空,唯有一间小屋子里颤颤巍巍地亮着烛火。   马蹄声也许早已让屋主生了警惕,持盈刚一敲门,屋内便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柴扉晃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中格外响亮。持盈等得有些不耐,又敲了一下门,这一下屋内响起一个老妪慌乱的声音:“来了,来了!”   那屋子实在是小,前脚这声音传出,后脚门闩就落了下来,然而持盈还未曾看清屋主,那老妪就先扑跪在地,声泪俱下地道:“大爷,昨天才交了公用钱,实在是给不起免夫钱了!”她仰起脸,黄昏下持盈看见她纵横的皱纹,皱纹里面夹着泪水:“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个名目,没有准备,好歹宽容些日子吧!”   持盈听到免夫钱这三个字,顿时一怔——他与金国合兵攻辽,却缺乏财帛,王甫便向他建议在全国收取此税,百姓家中有成年男丁不想入伍的,北方每男二十贯,南方每男三十贯,奋力收缴一年,才凑够了出征的钱粮。   而如今燕云梦破,北虏兵临,他自己也只身南下,早已忘了免夫钱还在征缴的事,一时之间也只能涩然回话:“老姥,我并不是官府中人。只是路过此地,想要一点水。”   那老妪抬头,见他衣着锦绣,且带着一匹神骏之马,恍如神仙中人,并不是小吏的模样,顿时胸中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喘气:“有,有,水是有的,官人进来吧!”   持盈见她跌坐下去,便要去搀。那老妪的两只手上布满了伤疤老茧,熏得黑黑苍苍,持盈一去扶她,手上便被茧刮去了一层皮,那老妪不敢叫他再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向里面喊道:“大郎,快出来!”   随着老妪的呼唤,柴门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竟然缓缓爬出了一个男子。他爬得缓慢且吃力,老妪便跑过去,拽着他的两条胳膊往前拉,持盈也借着那一短截蜡烛看清了男子的全貌。   他蓬头乱发,面目黢黑,上身衣物虽然褴褛,但勉强可以蔽体,而下半身却是一片模糊的血肉,持盈定睛一看,竟然有白而黄的蛆虫在人的血肉间蠕动。   血腥与腐臭的气息弥漫了整间屋子,持盈几乎要吐出来,但他的头刚一外撇,就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妈,你喊我出来干嘛,吓到人家了。”   这屋子就那么点大,他自然听清了持盈方才的话,只不过对于盛年男子,他仍保有相当警惕:“你要水,在旁边缸里的就是。”   持盈点点头,心下就有些后悔来到此地,便径直向那男子指的水缸走去,谁知道他刚把身上带的帕子放进水里,这男子就大声说道:“你干什么?这是喝的水!”   持盈一时语塞,他如何知道这水缸里的乃是饮用之水,他还嫌蜡烛光少,看不清缸里的水是否有灰尘呢。那老妪似乎觉得儿子说话太过生硬了,恐招人生气,便抱歉道:“官人,我这儿子有残疾,语气不好,你不要见怪。你随意用就是。”   持盈道:“原是我不知道,脏了你的水。”他往身上摸了一摸,发现也没什么可以给这家人的财物,便讪讪地放下手来。   而那老妪显然无心管他怎么做,只是奋力把儿子拉到一席蓬草上去。   持盈原本正湿了帕子,在衣袖上擦拭,那衣服沾了水也不见干净,反倒将泥点晕开,持盈有些气恼地抬头,见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这老妪将成年的儿子抱在怀里,借着烛火,用手开始抠他下半身蠕动着的蛆虫。   持盈一时之间忘了动作,怔愣在原地。   手指深入血肉之后,同筋脉搅在一起,发出啧啧的声音。   一条,两条……   好几条蠕动着的蛆虫,被放在了桌子上,那蜡烛原本就只有一小节,烛泪把蛆封在了桌子上。   他看得呆了:“小郎这伤是怎么来的?”音调竟很轻,唯恐将这一对母子用以照明的烛火吹熄了。   烛火对于他来说,是要一日一殿数百枝以求长明不夜的存在,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夜间根本不点灯,这也是为什么持盈会贸然敲门的原因,他原以为点得起蜡烛的会是一个富庶的人家。却不知这一对母子深夜点烛,乃是为了……   那男子将头撇过一边,显然是痛极了,嘶着声音说:“怎么来的?还不是那昏君!”   持盈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听到了男子咬牙切齿的咒骂,仿佛恨不得将他拆碎似的,顿时吓得一惊。   那老妇人见他失色,心想他这一身锦绣,恐怕是官府中人,唯恐持盈去揭发他们,立刻骂道:“不许说官家!——官人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他是自家摔的,我们没钱找大夫,才拖成了这副样子,不关官家的事!官家万岁!阿弥陀佛!”   持盈不知道说什么,那老妇人为了怕他向官府举报,搜肠刮肚地对皇帝极尽祝福,而他儿子显然痛得发狂,连母亲的掩饰都没听出来,喊道:“我没摔,我原本是个好好的人!是花石纲!皇帝的花石纲!我为他拉那破石头,身体没日没夜地泡在水里才烂掉的!”   老妪急得不行,想要去捂住儿子的嘴,但是看到自己手上那一滩来自于儿子脊背的碎肉,顿时泪如雨下,哀哀向持盈求告道:“官人,他疯了,是他疯了才这么说的!求官人不要说出去!”   她一个老弱,儿子一个病残,持盈若现在去官府揭发,他两个必死无疑,于是只能讨好道:“官人,我看官人的靴子脏了……”她实在别无他计,扑到持盈面前就要用拇指去擦持盈靴上的泥点。   持盈慌忙道:“老姥何必如此!我不说出去!”他一时之间心神俱震,是,花石纲会死人,但他宁可见一具死尸,也不要见到这样的惨象,但他又想起了老妪方才在门口说的税,嗫嚅道:“可我听说免夫税是,是成年的康健男子不去当兵才要缴纳的,小郎他……想来不必缴纳吧?”   “他们只要钱,哪里管我们是死是活!”那男子吼道,显然痛失了神智,“我就是死了,他们也能把我拖到东京去给皇帝的万岁山做砖头!”   老妪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在烛下哀哀地哭,持盈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只见那蛆虫在烛泪下爬啊爬,竟然和男子扭曲的面目重合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持盈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事情不到眼前,便不去细想。   他是天下一人的皇帝啊,又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难道不是理应受尽四海九州之物力供奉的吗?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但古往今来,修造宫殿哪有不死人的呢?秦有阿房,汉有未央,唐之大明宫富富皇皇,东京城的宫殿较之前代相比,已经很是简朴了!   他在内心为自己辩解着。而老妪见他面色纠葛难明,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只道:“我自家命不好,与官人有什么干系?只这辈子受苦,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了。”   她忽然正视看向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子,玉袍鸦巾,竟是她一世也未曾见过的清隽与漂亮,她不知道这美丽上面凝结着多少来自于她的膏血,只是看到也持盈没有告发的意思,说话也还和蔼,就大着胆子,摸着自己儿子尚且完好的上半身说:“大郎,抬头看看这位官人罢,沾沾他的福气,下辈子做他那样的人物就好了。”   持盈分明见她眼底有泪光,若非已到了死境,怎么会去想来生呢?而到这个时候,她也只是说:“只可惜你从妈妈肚皮里出来。”   那男子即使痛得发疯,听到母亲的许愿,也从乱发之中抬起头来。   他看向持盈,柴扉挡不住秋风,吹得蜡烛动摇,持盈身上的道袍忽明忽暗,显出烨烨的金光,仿佛要羽化仙去一般。   他伸出手,好像要碰碰持盈似的。   持盈见到他的手,那是破了皮的、留了疤的,上面交错着红色的血与粉色的新肉,手掌上还有细小的砂石。   神使鬼差地,持盈竟然上前,将他的手握住。   那男子忽然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把脸冲出一道浅灰色的痕迹,方才警惕的神情也不见了,他的唇上甚至还有因为在地上爬行时脸挨着地面沾上的茅草,说话时喷到持盈的手上。   “好,好……”那男子也没说什么,却不知为何,他觉得同自己交握的手竟然轻轻颤抖了起来,他不解地看向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又与他截然不同的富贵公子。   他看起来是多么漂亮,多么皎洁,又多么害怕啊。   而此刻,外面却响起了尖利的兵戈之声,脆弱的柴扉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秋风倒灌,那一节蜡烛顿时被吹灭。   黑暗只有一瞬间,很快,目露精光的卫士与士兵举着火把一拥而入。   “官家——”大老远地就有人喊,持盈惊疑地向外看去。   童道夫身披重甲,翻身下马,奔跑到持盈面前,大哭道,“官家吓坏老臣了,天这么黑,怎么还到处跑?”   持盈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什么,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猛力,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急急转头去看这残疾的男子。   四目对视。   皇帝的脸上,忽然被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沫。 第21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3   ===============================================   “我就说外面风大,恐吓着你,你还非往外走,受那邪风,现在知道难受了?”蔡攸没好气地踏进门来,“娘娘今日里带着五姐七姐要来看你,我给拦住了,可总不能一直不见吧?”   他甫一入门,只觉得屋子里气闷,又有南地特有的潮霉味道,刚准备将窗户打开,持盈的声音透过帐子传了出来:“别乱动!”   那声音听着倒还好,蔡攸走过去拨开宝帐,把皇帝从被子里头剥出来:“透个风吧,老这么闷着总不成。”   持盈撇过头去,小声道:“我不愿开。”   蔡攸就挨着床坐了。   持盈闷在屋子里三天不曾见人,连妻子和女儿上门来也是原样打回,可是细察身体,总不见什么病症,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睡到一半还发噩梦,蔡攸疑心是那晚上见了风吓的,便追问童道夫发生了什么。   童道夫正在驱兵为持盈建造东南行宫,这要奇石那要珍玩,还费尽心力地找来了两头通体雪白的小鹿,正哀哀地绑缚了四足在地上呢:“官家骑马到庄子里,见了两个疯子,给吓着了——这几头白鹿吉祥得很,大郎君带去给官家吧。”   蔡攸命人牵了鹿走,又疑心道:“什么疯子,将官家吓成这样?”   童道夫答得支支吾吾,然而他论起身份,在蔡攸之长,从皇帝小时就服侍在掖庭了,蔡攸也不敢逼问他。童道夫自然不肯和他说皇帝被人吐了一脸血唾沫的事,只含糊道:“不管什么疯子,冒犯圣驾,老夫早已将他们处理干净了。官家这病症,医师若看不好,不如大郎君请个道士来穰治吧?”   蔡攸仔细一想,倒也很正确,于是来问持盈。持盈恹恹的,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觉得满脸都是痰液的腥味,哪有什么心思请道士:“等回家再说罢。”竟懒得治,只浑浑噩噩的。   当时他被吐了唾沫以后,脑内刷的一下全是空白,只制止了拥上来的卫士与童道夫,叫他们不要伤人,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外走,连怎么回去的都忘了。   蔡攸见他实在提不起精神,便哄他道:“童大官在外头寻了几只白鹿给你玩,去园子里瞧瞧吧?”   这白鹿原本是祥瑞之物,若是以往,持盈见了鹿就要去寻那芭蕉叶了,如今却挥挥手道:“他上哪找的?我不是和他说要他隐秘行事,不要惊扰地方吗?”   说起这事,持盈更加嫌烦,当时他和蔡瑢约定,若东京事有不测,童道夫便带兵南下,可是如今金人还未至京畿,他却带了这么多精锐禁军过来,岂不是让东京守备更加空虚了吗?   他有心骂童道夫几句,但也知道他在辽国战事上失利至此,若老老实实留在东京,少不得被赵煊处置,他谅解这人之常情,只是这数万精骑声势浩荡地南来,世人也尽知他退位南幸之事了。   ……也知道此刻的东京城,兵力是十分的不足了。   他有心叫童道夫回去守护京师,但又被前几日的见闻吓到了心神,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军队保护,于是也就半俯就了童道夫身为大将,不听敕令远来东南的不法行为。   蔡攸见他对白鹿没有兴趣,又道:“不见白鹿,吃口饭总成吧?今天是初十呢。”   十月初十,是他的生日。哪一年不是大作盛典天下同乐?但持盈已无这心思,只是不禁想起了什么,拉住蔡攸慎重道:“居安,我有一事要托付你。”   就是皇帝托孤禅让也没这么郑重的,蔡攸笑道:“怎么?”   持盈道:“你派人骑马向东跑半个时辰,会见到一个庄子,里面有户人家,家里有个残疾的儿子和一个老妇人。你派人给他们些钱财土地,再给那儿子治病——不要说是因为我,就说你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   持盈仿佛在心中打了一万遍腹稿似的,说得极为流利快速,连借口都想好了。   蔡攸闻言却心中一突,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童道夫的话,童道夫杀了两个疯子,皇帝又要他去找一对母子,人数上的重合让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领命去了。   他心里颇觉得可笑,这样的人家天下俯拾皆是,皇帝这么发善心得发到什么时候去呢?若这一对母子便是童道夫嘴里的“疯子”,照这么说,大抵早叫一把火烧干净了。就是那一整个村庄都不一定会在了。   只是皇帝不会知道罢了。   持盈将这事吩咐完成之后,心中犹如卸下千斤重担,又狠狠地擦了把脸,他南幸仓促,连陈思恭都因要筹备迁居——他去延福宫,赵煊去福宁殿——的事宜没有跟来,屋子里没人敢站着,于是他就在一个人神经质地擦脸。   直到感觉脸上烧着似的疼,持盈才停下手来,心想,虽然因他的缘故,对这两人不住,但他也做了补偿不是吗?这么想着,他竟然在塌边歪坐着睡了过去,一醒来时已经将近黄昏。   蔡攸请他出去吃饭,他不去,便在屋里摆桌子,一个人看着碗里的米发呆。   那米好像动了起来,像……!   他想起了那夜的场景,一失手把碗打在地上,急忙抬头去看蔡攸,求救道:“居安,我和你说的事你做好了吗?”   死人如何给财帛土地安居,但蔡攸点头道:“去了。他俩还叩谢圣恩呢。”他话音刚落,持盈的脸上就有疑窦,蔡攸为打消他的怀疑,便故意道:“我将旁边的水田给了他们两亩,大官也在那边上正给你修园子呢,去不去看看?”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持盈绝不会去,果然,皇帝不愧和他相识二十余年,连连摇头道:“算了,我身上难受,不去了。”   想到这一对母子有了着落,他的心才有些安定下来,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似的:“不吃了,叫五姐来,她上次描了幅海棠,我还没看过呢。”   蔡攸道:“别叫她来了,在这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好歹出去走走吧。”他去拉持盈的手,命人进来为他更衣。   持盈更衣并不避讳他,蔡攸在灯下凝视皇帝如玉的脸半日,甚至有了些绮丽的遐想,持盈也看了他一眼,两人俱笑起来。   蔡攸忽然用手指点了点唇边道:“脸。”   持盈一摸,果然起了一块皮,是方才擦的,并不以为意,戴了幞头便要出门。   他的女儿茂德前两天便央求他改画,他二一推作五已有数日,想来这娇儿也要发急,埋怨父亲了!   然而谁知道他这封闭数日的房门将将打开,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童道夫便着急忙慌地手捧氅衣趋入中庭,向他跪了下来:“官家,此地有刁民作乱,老臣请官家移驾!”   持盈大骇,他从汴京跑到这里,不就是怕人作乱吗:“此处是国家腹心,怎么会有人生乱?”他急切要地往内宅走:“圣人与帝姬还在里面!”   童道夫却已站起身来将氅衣不由分说地披在持盈身上,拉着他的胳膊制止他道:“官家,不可迟疑了,速速起驾吧!”   童道夫说是宦官,实际受宫刑时已经成年,又兼之多年行伍,身强体壮,持盈被他一抓,顿觉胳膊一僵,然而他不肯动,只道:“圣人与帝姬都是女流,怎可与我分离?”   童道夫到底不敢下力气抓他,只跪在他腿边苦口婆心地道:“那刁民汹汹,官家若是玉体有伤,如何是好?”   他这样哀求,持盈却不听,只抓着柱子,在栏杆旁坐下,竟然是个不肯走的意思。   童道夫着急地喊蔡攸:“大郎君,好歹劝劝官家吧!”   从前蔡瑢被黜落在杭州,唯恐持盈忘了他,恰巧持盈派童道夫在杭州设金明局寻找书画珍玩,蔡瑢贿赂童道夫,让他将自己的书画送给皇帝,果然皇帝一见便要童道夫带人进京,到后面此二人互为表里,一个攻政一个弄兵,持盈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拆开。   但正因为这缘故,童道夫一向以蔡攸的长辈自居。   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对他恭敬的蔡攸却不听他的,只道:“大官,我和官家来南方数日,向来与民无涉,怎么大官一带兵前来,百姓就开始造反了呢?”   他说完这话,童道夫立刻暴起道:“你懂什么!”   他急急地去看持盈,却发现他看着长大的皇帝面色也很不善,急急解释道:“官家,这帮刁蛮愚民想必是受了他人指使,这才、这才……江上有水盗作乱,臣带兵围剿,军用有缺,实在是不得不……”   此刻他再矫饰持盈也听懂了,分明是一边剿匪,一边劫掠地方,这才导致了民怨,从前童道夫征讨方十三的时候,他也听说过多有不法,但最后到底剿灭了这心腹大患,也就没将台官的话没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就在这里呢——童道夫这么没分寸,岂不是将他置于险地吗?   由是沉下面色:“居安,你去收整兵马。”分明是要黜落童道夫的意思,然而这种自罚三杯的形式并不足以让童道夫警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侍奉皇帝二十余年,皇帝顶多是冷他一阵罢了!   蔡攸方领命而去,前院里就已经传来一阵嘈杂的惊叫。   木头与铁的摩擦声相互撕成一团,持盈原本还打算问罪童道夫,但听到这声音也惊得站了起来,慌忙便往内宅跑,和冲出来的妻子女儿迎面撞上。   童道夫见皇后与帝姬都在此处,立刻道:“官家这下放心了?快和臣走吧!”   持盈立刻点头,童贯即点了卫士开道,分三辆马车从后门护送持盈等人离开,他本人则在皇帝车前亲自执戟护卫,持盈看他如山一样高大的身影,虽气他多有不法,又临阵逃脱,但到底爱重多年,见他如此守护,只道:“道夫,你糊涂也!”   童道夫垂下头去,分明是等皇帝骂两句出气的意思。   而持盈这段时日仿佛经历了此生所有的落魄,已经没有心气了:“我此来东南,不过是权宜之计,待贼虏退去以后便回京师,你为我修造行宫,多伤民生,打扰地方,还是不必了。”   童道夫却不赞同道:“官家乃万民君父,岂可蜗居于这小宅之中?”他把戟一横,掀帘子对持盈说,那目光极尽慈爱:“官家不怕,这些流民并不成气候,只是老臣怕惊扰官家才请移驾,过几日——不,明天,老臣就能将他们清剿干净。”   童道夫所率领的胜捷军乃是大宋王牌精锐,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民夫自然好说,持盈看他他对内镇压无所不胜,在外却四处鼠窜,叹道:“道夫,你了得一世,何不在辽国作气?”   童道夫听了皇帝这话,刚想辩解一句什么,却听到前方的卫士们齐齐抽出兵刃的声音。   六军驻马。   持盈的身体几乎向前倾倒,车帘的抖动之间,黄昏下雪亮的刀光叫他心生不妙,只见童贯点的卫士们围成一圈,将他的车驾拱卫在中心,而远处则是一群穿着短打的百姓,手上连寸铁也无,只是龇牙咧嘴地举着木棍、饭锅等一切比皮肉坚硬的事物。   这群人见有一体貌魁梧、腮下生须的男子,手执长戟拱卫车驾,便知那乃是臭名昭著的大珰童道夫,而他身边隐隐显出个清瘦人影来的,不是当今皇帝赵持盈还能是谁?   持盈的班直侍卫当即大喊道:“你们在此地做什么?还不走开!”   百姓之中不知由谁带头,当即大喊道:“我们要见官家”、“对,我们要见官家,请他杀贼!”   莫要说杀贼,持盈的天子之剑尚未见过血,然他在卫士拱卫下,虽然惊疑不定,但还是勉强保留了一丝镇定。而童道夫岂不知百姓要“杀贼”,杀的是谁?当即跳下马车,执长戟挑了为首者的衣领,怒道:“刁民大胆,官家圣容也是你能见得的?”   他将人挑上天去,就要预备给人摔死。这一堆民众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平日里也战场都不曾上,眼看为首者被挑在戟上,都吓得齐齐后退,童道夫大笑一声,正要将这人摔死。   却不料那人在戟上既知死期将至,大喊道:“官家!官家!这人不杀敌人,却要杀你的百姓,你还不肯惩治他吗?!”   童道夫大骇地向后看去,持盈正由侍卫搀扶拱卫着提衣下车,黄昏下他那一身藕色的褙子叫风吹得猎猎响,童道夫唯恐皇帝再听清什么,立刻骂道:“你找死!”说罢,便将这人挥戟摔下。   持盈的脚刚踏上实地,便见那戟向地下挥去:“道夫不要!”   然而童道夫那一戟已经落地,尘土飞扬,皇帝凄厉的玉音响彻黄昏,天边凝聚起了乌云。   黄土地上晕开来一滩血,与白色的脑浆。   众百姓见他真的敢在天子驾前见血,又看到那活生生的人被他摔死,七嘴八舌地就吵起来,持盈不可置信地向前,卫士们紧紧地拱卫着他。   而见天子近前,原本恐惧的百姓又齐齐围了上来,似乎是要冲破卫士的屏障:“官家,你就看他杀你的百姓吗?”   “我等奉养你们赵家一百七十年,到头来还要给这阉人杀死吗?”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冒出来一句:“请官家杀贼!”到后来黄沙阵阵,几可蔽日,持盈迷蒙了眼前,惊颤地问道:“你们要朕杀谁?”   他看向童道夫,这位陪伴他二十余年的忠诚伙伴,这答案不言自明了。童道夫在他面前动兵,论罪理应处死,即使为平民愤它也可以诛杀,但是现在这些人能叫童道夫死,难道不能叫他死吗?醉翁之意难道在酒吗:“他是朝臣,杀他自有国法!”   童道夫得到他这句话,仿佛是心怀大慰,持盈说这话分明是保他的意思,于是横眉道:“老夫为你们杀贼保护一方,你们今日还敢犯上,好死!”便抖落那长戟,指着越众而出的百姓,骂道:“官家驾前不见血,还不滚开!”   然而他知道,别人岂不知道?童道夫今日带皇帝仓皇出奔,身边才有几百卫士,如今日不杀了他,待他回到军中,谁还能活?   那带头的就喊道:“官家,你好糊涂!你受他的骗!他根本没去剿水匪,他杀的都是你的百姓!”   “他放火烧了葛村!把里面的人都杀了却说那是水匪!”   童道夫急急向持盈看去,而持盈并没有看他。   他摸不清皇帝的心意,索性执戟要将反对他的人都杀掉,可是没想到这些连铁器都没有的百姓,面色赤红地一起涌了上来。   他大呼卫士求救,而卫士视若无睹地守在了持盈的身边,分明是不想触犯民怒。   而唯一能救他的皇帝,却抬头看向了天空。   星陨如雨,彗芒袭月。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   持盈忽然响起了那天的血月,粉色的月亮让他失去了燕云的疆土。   那么彗星呢?   君闻庶民之怒乎?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他仍然仰着头,他没看见他们是怎么杀了童道夫的,也没看见他们是怎么样一拥而上,拔下这位宿将的头颅。   他只看见童道夫的血从脖子里面喷出来,喷得和天上的夕阳,柳梢的月亮,滑过天空的星星。   一样高。   于是天上的星星就这样,沾着血,跌入了道君怀中。 第22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4   ===============================================   “今日之事,蔡瑢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为非西北,朱勔作歹东南,王将明、童道夫结怨辽、金,创开边隙,以至于天生异象,月赤如血、彗星袭之,伏惟陛下诛此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则兵戈可息,四海复又升平矣!”   秋主刑杀。   金人叩边,陈兵中山,即将渡河。新天子受禅以后,任用主战派李伯玉为枢相,统领军事,保卫东京,暂时挽回了宋军颓势,战况陷入焦灼。   十月初十,道君皇帝万寿天宁节,星陨如雨,彗芒袭月,天下见之。   为此异象,嗣君赵煊下诏悔过,斋戒告庙。   次日,御垂拱殿。   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新帝赵煊,看起来是一位比他父亲端庄、严肃、内敛许多的君王。身在太子之位近二十年却从未执掌过实权的他,会一脸认真、凝神聚精地听取每一位官员的奏事。   他从东宫搬迁到福宁殿时,自己的私库竟无余财,只有数十担的书。和道君皇帝,新天子的父亲赵持盈爱好珍玩美器的奢侈的秉性来说,新天子的帐幔几无文饰,床榻也不曾丹漆,起居比任何一位官员都要简朴。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位与父亲迥然不同的皇帝能为天下带来新的气象——当然,新的气象绝不指如何使金国退兵,大宋上下所有官员都坚信这些人只不过是来趁机要钱的,他们要一个新的朝堂。   一个和道君皇帝赵持盈在位时迥然不同的朝堂。   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因此,他甫一坐定,下面的公卿大夫就因天象异常,开始讨伐起了政敌。被讨伐者毫无例外的,都是深受道君皇帝信任的旧臣——天有异象,那就是天子失德,天子当然不会失德,肯定是小人作祟了。   更加上赵煊在做太子的时候,储位非常不稳,和道君的旧臣关系极其恶劣,因此,大家在上疏的时候,都做好了天子立刻降罪的准备。   然而和他们预想中的情况不同,龙座上的皇帝罕见地优柔起来,一贯严肃的面容上面浮现出一点无奈:“童道夫、李彦、梁师成,家奴耳。朱勔不过一伥鬼,何足道哉?只是蔡、王二人,乃是国家肱骨,道君爱重至极,子曰‘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卿等要朕不孝吗?”   又命令道:“祖宗家法:与士大夫同治天下,蔡瑢为相二十年,位在枢密机要。王甫也曾得蒙道君恩遇,亲赐玉带,且容他二人上疏自辩吧!”   其实照他这话说的,也是默认蔡王二人有罪,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要“容情”罢了。   由是退朝。身穿方心曲领朝袍的大臣们鱼贯而出,开始交头接耳、互相埋怨起来。   “你未免也太急切了些,道君身在东南,又非升遐,你这么得罪他的亲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说,“我听说官家原本要亲征讨贼,命童道夫留守东京,结果他却不奉敕令,领兵南下去守护道君去了。照我看,东南将有朝廷矣!”   “国难当头,道君却弃神器而去,怪不得会招致天相的异常!他作的孽,却要官家去斋戒,他竟还要在东南……难不成你也要去东南投奔他吗?”   “啊呀,你这就是误解我了,虽说现在是非常之时,但金人这两天不是已经停下进攻了吗?我只是说你太心急,不该弹劾他几个人,难道不知道‘投鼠忌器’这四个字怎么写吗?道君还在呢,你就叫他儿子去杀他的臣子,岂不是逼他在东南自立吗?”   “是他自己抛官家不做的,又赖我底事?今天贼虏长驱直入,和他难道没关系吗?只是我原以为官家在东宫时,储位颇受他几个贼人动摇,今日即位,该把他们杀个干净才是。”   “世兄,你真是糊涂!官家要杀他几个,那不是明晃晃打道君的脸吗?人家可是至亲父子,哪有隔夜之仇?我听说前几天官家还托人南下寄语道君,说什么‘爹爹自外,我寝不安,愿归来以天下养。’他自己睡那破木头烂床,延福宫的陈设倒是半点不变。再说了,那蔡瑢和道君——”   “什么,可我听说,道君不是和他儿子蔡攸……”   声音渐渐远了。   很快,蔡瑢、王甫上札自辩,待罪在家。   又数日,皇帝在前线胶着的战事之中终于拨冗下达了对这六人的处理结果:童道夫贬为左卫上将军;梁师成、李彦绞杀;朱勔流放,关押循州;王甫贬崇信军节度副使,抄没家财;蔡瑢黜为秘书监,放逐南京,其长子蔡攸贬为太中大夫,任便居住——不任便也无法,他正在南方呢。次子蔡候因尚荣德帝姬,令袭蔡瑢之爵,官如从前。   相对于抄家、流放、绞杀来说,皇帝对蔡氏的处罚实是轻微,简直是不痛不痒,不足以平民愤,同时也向大家昭示了他并没有迫害父亲旧臣殆尽的意思,哪怕他们是那么的丧尽天良、祸害国家,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甚至没有褫夺蔡瑢的爵位,只是令自己的妹夫蔡候提前继承罢了。   而蔡瑢这位势倾朝野、就揽纲要二十年的权相,甚至还在去国之际,得蒙天子召见,来至福宁殿中。   福宁殿已经大不同了,作为天子固定的寝居,每位天子即位之初都会对它进行自己爱好上的改造。持盈在时,这里曾彻夜燃着数百支宣和御制香烛,夏之鼎、商之彝,吉光片裘不可胜数,而新帝则将这些金石珍玩尽数迁往延福宫或封存,所用者不过残几病琴而已。   这如雪洞一样一望见底的福宁殿,几乎让蔡瑢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可福宁殿仍然是福宁殿,只是等待着他的,已并非那位风流冠绝、盈盈含笑的宣和天子了。   新天子赵煊极重书礼、雍穆庄严,和活泼好动的宣和天子完全不同,就连这样私召臣子的燕居时刻,衣服的层数也严格按照天子服志的规定,一层不多,一层不少。   他穿着一件红衬里,罩着件靛蓝色的窄袖襕袍,和父亲那裙袂飘飘、广袖仙举的姿态不同,倒是很青春干练,让蔡瑢不由得记起面前这位少帝也只不过是一位二十岁不到的青年人,他甚至见过他父亲二十岁的样子,然后呢?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和蔡瑢素来不睦的缘故——蔡瑢曾经将皇帝的墨宝千字文赠予东宫,却不知为何过了旬月后被原样退回。自此以后,东宫再也不收任何来自太师府的东西。蔡瑢曾向东宫进送大食国的琉璃杯,竟被赵煊示意左右当庭击碎,这事连持盈都有听说,赵焕更是在那之后频频向外暗示自己喜爱琉璃珍玩,过了几日之后,便和他的长子蔡攸结拜为兄弟——皇帝的谈话非常直白,开门见山。蔡瑢甚至还没有被皇帝允许起身,眼帘前便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这盒子的锁已被拆下,随时都可以被打开。   赵煊在上方高坐:“这是令公子在东南奉道君旨意送来的东西。太师打开看看吧。”   蔡瑢正在犹豫,而赵煊已经示意左右去替他打开了盒子。   人头。   一个硝制过、发白的人头,正圆睁着眼睛,在盒子里向他看来。   蔡瑢和这颗人头对视,忽然笑了:“道夫兄,别来无恙否?”   赵煊看他面上奇诡的微笑,说道:“看来太师是知道此贼伏诛之事了,还是说,这件事根本就是你授意的?”   自道君南下,天子的亲舅掌握京畿兵权,李伯玉出任枢密、组织抗金以来,东京城从舆论到实际都早已换成了赵煊的天下,蔡瑢、王甫待罪在宅,行踪都被严密地看管起来,根本无法得知东南情况。   而看到蔡瑢此时的表情,赵煊便知道童道夫伏诛这件事情早已在蔡瑢的预料之中了。   蔡瑢伏地不起:“童道夫伐辽有失,又收留叛将,导致金人寒盟,南下犯顺,侵扰宗社,人人得而诛之。”   赵煊见他将昔日盟友摆了一道,不置可否:“太师说得不错。只是童道夫从燕云回京之时,朕原本有意亲征,使他留守东京,他却不奉敕令、私下东南,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   蔡瑢道:“老臣不知。也许是他自知罪恶弥天,唯恐陛下降罪诛杀,因此才逃往东南,以求道君庇护。”   “道君是朕的父亲。朕要杀的人,太师以为道君会保护吗?”   赵煊一步步下了御阶,来到那匣子旁边。   蔡瑢看见他的靴子和童道夫的头站成并排:“道君和陛下是天下至亲父子,休戚与共、荣辱一体,童道夫不知天数,违背陛下纶旨,阴蹿东南,道君不就为陛下诛杀了他吗?”   赵煊垂眼去看那个匣子,轻轻地踢了那匣子一脚,童道夫的头便滚了出来。这位曾经如山岳一样护持在他父亲身边的阉宦,以国家的名义出使的大珰,在这样的离乱之中已经处以极刑,他笑了一下:“童道夫去东南时,道君原不预备杀他,只是他假借为道君修建行宫的名义,征敛民财,结怨东南,又杀良民以充水匪,索要军用,导致下民暴起作乱,拔下了他的头。”   蔡瑢称赞,此时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沉稳,一点破绽都没有:“‘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童道夫枭首伏诛,是谓天罚也。”   然而不知怎么的,赵煊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愉悦,有些得意——其实是这样的,虽然是国家的多难之时,却是他的生发之年,放在一个月以前,这总揽朝纲的权相怎么会跪拜在他的足下:“太师久不通外界消息,恐怕不知道吧?童道夫不是由道君赐死的,而是下民作乱,一举冲入了道君驻跸之所,童道夫挟持道君出奔,被拦截于途中。他们当着道君的面,拔下了童道夫的头。”   蔡瑢没有说什么。   但赵煊看到他撑在地上的手开始发颤,蔡瑢没有抬头,不然他会看见皇帝的面容上闪着一丝快意的笑,谁家的儿子听到父亲遇险会这样笑呢?   “朕听说血从他颈子里溅出来的时候,都喷到了道君衣服上,道君受了惊吓,至今昏迷未醒。”   他恍然大悟地将这三朝老臣扶起,很真心地问道:“太师,为什么被拔下头的不是你呢?”   皇帝那一双少年人的眼睛,和持盈一模一样的眼睛,就这样看着蔡瑢。   好像离开他府邸时,在丛丛黑甲间回顾的宣和天子。   赵煊知道,蔡瑢对他不是真心叩拜,但无所谓了,蔡瑢向他跪下了,不为别的,不是因为他的智慧,不是因为他的武力,只是因为他姓赵。   就好像蔡元长这个人可以被叫做任何一个名字,父亲也会爱他,即使他布下罗网,为了保全自身让父亲陷入窘境。但他不一样,他只要失去赵这个由父亲血脉赐予的姓氏,就会立刻失去父亲的眷顾——他明明曾经是这么敬仰、孺慕、爱戴这个人啊!   “道君命蔡攸统领童道夫所带来的兵马,现如今他已可以拥兵东南、挟持道君了。圣朝以孝治领天下,你设计使道君陷在东南,朕便不能动你家——蔡元长,我爹爹爱重你凡二十年,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   大家都以为赵煊痛恨的是拥戴赵焕的王甫,然而王甫在他眼里不过是一跳梁小丑,他甚至懒得去羞辱他。只是对父亲最爱重的蔡瑢,他讥笑道:“还是说,你笃定东京会陷落,朕会死于乱军,道君会在东南复辟?”   “臣不敢!”   “哦,你不敢。”赵煊微笑道,“金人进犯,他将这一乱摊子扔给了朕自己跑向东南,现在世人都认为他在东京城还未陷落的时候就带走了数千精锐,在东南保护自己一个人。你以为他还剩下多少声望,多少民心?东南的官员,谁还肯听他的话?从他禅位的那一刻起,今生今世他就只能仰仗着朕了!”   他皱着眉问蔡瑢:“可你还是逼着他和朕作对,为什么呢?”   --------------------   赵煊逐渐掌握了控制爹的好办法:装茶装无辜,不是我要干的,他们逼我的!(他爹在昏迷中进化ing) 第23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5   ===============================================   皇帝的玉音在他耳边如擂鼓一样的响,这位木讷的、严肃的新天子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持盈绝不能退位。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半个月前,蔡瑢必然会在那个血月夜里陪伴圣驾,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地回府,被逼接受皇帝禅让的消息。   本来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还是这样极端的情况。新天子为了平息民愤,总不能杀了自己亲爹吧?那祭旗的人还能是谁?   只是这样连环的计策,总要出纰漏。然而蔡瑢扪心自问,如果在半个月前,他知道这样的计策会让持盈身置险境,他还会做吗?   他想了想,应该还是会的。   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内心有些痛楚。他见证过这么多次属于福宁殿的夜晚,哲宗皇帝晏驾的时候,他起草诏书,向太后和章丞相就在皇帝的遗体前吵了起来。   章丞相说,简王和官家是同母所出,身份尊贵,要立当立简王。   向太后说,我没有孩子,神宗皇帝的每个孩子都是庶出,没有身份上的区别,吴王有目疾,不能做官家。诸王以穆王为长,要立便立穆王吧。   于是章丞相就说出了那句震惊天下的谶语:穆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然而蔡瑢最终还是受圣母之命,在圣旨上写下了穆王赵端的名字,内侍去传旨时,穆王竟然不在,而是陪同有孕的妻子王氏去大相国寺拜求平安。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在福宁殿里看到了匆匆而来的穆王,他穿着一身月牙白色的直领褙子,提着翩跹的裙裾跨过福宁殿的门槛,神采含光,如珠玉照世。   他那样悲伤地扑倒在皇兄的遗体面前,又那样生机勃勃地,接受了诸人的礼拜,成为了大宋的第八位皇帝。   后来他受贬谪去了杭州,又得蒙新天子的恩遇回到东京,那一夜月色微蓝,就好像哲宗升遐的那天,穆王如流云一样的衣袖。   他只能叩首:“臣实无离间两宫之心,陛下明鉴。”他绝不认罪,持盈才三十岁,他才五十岁,人生漫说还有二十年,他怎么认罪以落人口实,他怎么肯去死?   而赵煊不再去扶他,只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朕入主福宁殿时,在侧阁发现了一条密道。”   蔡瑢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这条密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持盈甚至和他玩笑过,等有一天他死了,嗣君发现这条密道,走着走着,走到你蔡太师的府里,会不会被吓一跳啊?   他说,臣比官家大二十岁,官家若是飞升仙去,臣岂能还活在世间?   持盈大笑着说,那就让他们猜去吧,让他们去傻!   谁也没想到,福宁殿有新主人的时候,持盈没有死,他也是。   而新主人也没有像持盈猜测的那样傻眼,他只是说了一段关于密道的典故:“庄公寤生,武姜恶之。遂置母于颍,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郑庄公出生的时候,脚先出来,惊吓到了母亲武姜,母亲讨厌他,于是便帮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段谋夺庄公的王位。庄公平息叛乱以后,发誓除非到了黄泉,不然不肯再见母亲。但他很快后悔,修建了一条密道与母亲和好。   赵煊这才将蔡瑢作为一个臣子来咨询顾问:“武姜,虽然是庄公的母亲,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太师以为,庄公应该奉养他吗?”   蔡瑢像一个为皇帝殚精竭虑的臣子那样回答:“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父亲做了错事,儿子就应该去补救,并向大家说明父亲的苦衷;儿子做了错事,父亲就应该去善后,并且勉励儿子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赵煊摇了摇头:“朕说的是庄公。”   蔡瑢也回答道:“臣对的是曾参。”   但他们都知道彼此说的是谁。   而皇帝忽然有些哀伤起来,他踱步在这福宁殿中,也许是他将蔡瑢当成一个死人了——没有错,他没有杀蔡瑢,但是只要他活着一天,蔡瑢绝不可能起复,政治上的死亡,足以让蔡瑢这种人毁灭精神,他若是真的能急流勇退,绝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庄公寤生,武姜才讨厌他,可见即使不慈如武姜,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讨厌自己的孩子。太师有孩子,朕却没有做过父亲,朕是很想知道,天底下会有父亲厌恶自己的孩子,甚至希望他去死的吗?”   而蔡瑢将这一层遮羞布掀开来:“道君珍爱陛下之深,犹如渊海。陛下误会他了。”   猛然听到蔡瑢点破他,赵煊喃喃道:“他爱我?”   他有些自嘲:“他爱蔡行都多过爱我。”   蔡行是蔡攸的儿子,蔡瑢的孙子,自幼被持盈养在禁中,待遇与皇子等同,又受荫封作了殿中省。这官乃是照管皇帝起居的,不过他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持盈将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名目罢了。好比赵焕还提举皇城司,但他一日也未去上过工。   “他还为蔡行写过敕令。”   蔡行做殿中省,空领着官职还出了疏漏,台官弹劾,蔡攸就去禁中把儿子拎着耳朵提回家,听说皇帝还乐不可支地挽留他们两父子。蔡行第二天委委屈屈地上札子辞职,而持盈呢?面对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调笑着为他写了一封敕令。他的行书恣意潇洒、登堂入室,如飘藤荡柳,洋洒林间,像一个温柔的长者那样安慰着这个和他没有一点血缘的少年。   这敕书赵煊也看过,持盈在纸上说,你年纪那么小,又是刚刚入职,有些错误很正常,千万不要因此自责,而是应该振作起来呀!   那时候他觉得蔡行比他更像父亲的儿子,恨不得将这卷书给撕了。   可是多么美的字,多么潇洒的字,他舍不得。   于是他摔碎了蔡瑢进献的琉璃杯。   赵煊轻轻地说,“可他却没有一个字是落给我的。”   他想起持盈为了林飞白来探望他,那个时候的皇帝志得意满,好像一阵风一样刮来东宫,给他留下了狎呢的片语,可那字是给他的吗?难道不是为了林飞白吗。   而蔡瑢沉默了片刻,说:“宣和七年,陛下尚在朱邸时,臣曾进过一幅楷书千字文。”   赵煊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卷千字文。他渴望瞻仰父亲的圣迹,却没有人敢给他,在得到千字文的那一刻,他是多么真诚地感谢蔡瑢呢?   蔡瑢叹了一口气,他为求自保,害持盈落到如此险地,他曾经盼望过他回心转意,也曾盼望着神器陷落,持盈可以自立东南,但是还有最后那种,目前最大的可能——面前这位新天子真的要做他父亲此生的倚仗了。   难道非要重蹈玄宗和肃宗的故事吗?那他会很难过的吧,他是这样一个爱热闹的人,如果像玄宗一样凄冷地被软禁着,鸳鸯瓦冷、翡翠衾寒,他该多么难过啊。   “道君初御宇,陛下即降生,此我朝未有之盛事,道君欢欣卞舞,不可自抑,乃于宣和殿中书千字文一卷,以俟陛下长成后赐下。”   还未至二十岁的持盈,于书法一道上还没有臻至化境,仍有许多二薛的影子在身上,但对于他那个年纪来说,能写出这样的笔体,已可以说是天才少年了。   那一卷千字文匀整俏丽,筋骨挺拔,翩飞如鹤,仿佛即将振唳九天,时人为尊皇帝,将这种笔体敬称为“瘦金书”。   那天宣和殿热极了,持盈吹干墨痕,他唯恐风惊掠了纸张,连打扇也不许,宫娥们只能用冰盆将他团团围住。   “元长。”持盈这样叫他,请他来看,表情得意、骄傲,好像得到了无上珍宝,“我要用千字文给大哥开蒙,怎么样?”   他的孩子明明还在襁褓之中,话都不会说,他却已经想到这么后面了。   正当持盈还在幻想着他以后会如何抱领着娇儿,逐字地点过这卷千字文时,皇后宫中的押班娘子刘氏来见他:“官家,太后将大王抱去隆佑宫里养育了。”   持盈的脸色霎时间倾塌下去:“他要抱走大哥,圣人没有阻拦吗?”   “太后讲,娘娘是少年人,并不会抚育孩儿,她说,她说官家也是他养得大。大王身份贵重,她、她不放心……”   持盈那个时候的气还盛,他刚刚即位就将蔡瑢提拔回京,并出用了崇宁的年号,表达自己要恢复新法的意思——而向太后,他的养母,父亲的正妻,却是旧党的女儿。他和养母闹得非常、非常的不开心。   蔡瑢见皇帝的脸上凝聚风雨,便建议道:“臣听说英明如唐太宗,也曾躬亲抚养过高宗与晋阳公主。太后若是不放心圣人,官家自来养育大王便是。”其实皇后是少年人,皇帝又如何不是呢?   但是持盈想了想,觉得非常正确,于是立刻跑出了宣和殿,他那个时候非常好动,还没有完成从王爷到皇帝的身份转换。黄昏的时候,他就把长子从隆佑宫里抱到了福宁殿,并且煞有其事地在侧阁里布置好了婴儿乃至于幼童的寝具,还为所有的家具裹上了柔软的绢布。   有一日蔡瑢来见持盈,持盈把他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对蔡瑢说,大哥可聪明了——蔡瑢心想这么大的小孩儿能聪明到哪里去,他又不是没有做过父亲,持盈眯着眼睛笑,眼睛像月牙:“他会笑呢。”   谁家的小孩不会笑,不会笑那是傻了。蔡瑢不可能去泼持盈的冷水,跟着皇帝看赵煊一日日的变化,持盈说他这儿那儿又长了一寸,元长,他出生的时候可难看啦!现在多可爱,等他再长大点就可以睡新床了。   他会爬了,会慢慢地走,他看见我就笑呢,他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啊?   但是那张新床到底没有用上,赵煊刚搬进福宁殿不久,皇帝生了急病——这也是林飞白说太子与皇帝相克的证据之一——太后代下谕旨,册封路也不会走的赵煊为太子,以防万一。   那年的冬天,香炉被碰倒在福宁殿里,赵煊被吓得半死。   皇后冲入福宁殿,把太子抱回自己的宫中。持盈怒不可遏,大洗掖庭,最终垂头丧气地封存了他的千字文,但是持盈每见此卷,都有些感伤,于是将这卷交给了蔡瑢。   崇宁二年,太后向氏去世。也许是觉得这个年号实在是带来了太多的意外,皇帝便在次年圈定了宣和这个年号,一直沿用至今。   这么多年,太后、皇后相继去世,掖庭宫女放归回家,赵煊本就在襁褓之中根本不记事,除了他和持盈,谁都记不得那卷千字文原本是要给谁的了。   赵煊想说,可他没有给我,他为什么没有给我呢?   他有些绝望,他刚刚品尝到了报复君父的、隐秘的快乐。他在天下人面前装得自己多么的孝顺,为了父亲的颜面,甚至保全王甫和蔡瑢这两个奸臣,好让父亲显得更加的昏庸,在舆论上陷入更大的窘境。   那一卷千字文,那种被他记到现在的窘迫,父亲远山一样轩起的眉峰,刘娘子寂寥出宫的身影。   可那一卷千字文竟然是给他的,应该属于他的!他曾经被震撼的流云一样的金铁一样的笔锋,携着父亲名讳而来的震撼,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曾经也被父亲期待着降生吗?可他有记忆以来,只有父亲冷淡的面容,和远低于东宫的待遇。父亲教茂德画画,给荣德推秋千,在中秋宴会上夸赵焕是“吾家玉树”,可是他呢?父亲只会流放他的近臣,冷淡他的真心,只有那一个夜晚,父亲踏月而来,抱着他,却只是为了让他接下这个烂摊子。   “崇宁元年,朕尚在襁褓,他让人摔了香炉——”   “绝无此事。”蔡瑢替持盈作辩驳,他对那时候的事记得很清楚,大抵那个时候,他是宣麻命相的宰执大臣,而持盈正全心全意地信任、爱重着他。皇帝的眼神透过青蓖扇、通过珠帘,通过垂拱殿上袅袅腾起的香烟,盈盈脉脉地看着他。   他忘不了那段时间的任何事。   “陛下,虎毒尚且不食子。道君当国二十年,若有废立之意,何至于如今?”   他不知道赵煊有没有相信。   福宁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赵煊忽然想通了。   这卷千字文是不是给他的有什么要紧?香炉是不是故意砸下来的有什么要紧?父亲爱别人胜过爱他,又有什么要紧?   他现在拥有比父亲还炙热的权势,只要他一直拥有这些,连父亲都是属于他的。   他终于不用再朝夕忧惧、仰人鼻息了……只要金人的骑兵退去,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新年的鞭炮一响,他会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他会拥有自己的年号,自己的身份,而不是用父亲作为自己永恒的状语。   “吱呀——”   门忽然开了。   蔡瑢急急地向后看去,这样的密谈,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的。   可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皎洁如同月亮的光辉。   赵煊展露了一个真心的笑颜,那小鹿还很小,只比羊羔大一点,它跳跃着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童道夫在东南的时候,听说当地一个乡绅家中有白鹿,以为祥瑞,便强行占有,进献给了道君。后来童道夫伏法,蔡攸便做主将这鹿送来,路上死了两只,就只剩下它了。朕暂养在福宁殿中,等道君回銮,便送到延福宫去。”赵煊解释这白鹿的由来。   蔡瑢觉得这个解释很诡异,皇帝为什么要对他解释?在福宁殿里养一头鹿罢了,他又不是李伯玉,还能说皇帝玩物丧志不成?   “太师,朕听说鹿这种生物,是没有伦理的,能同睡父子两个。所以礼记上面说‘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吗?”   蔡瑢忍不住抬头看皇帝,后者正爱抚着小鹿的头,呢喃着一句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   “陛下!”蔡瑢发出了今晚上的第一声不恭敬的打断,因为人而无仪后面那句话是不死何为,这样的诅咒让他胆寒,皇帝将这一头孤零零的母鹿养在福宁殿,又要养在持盈即将居住的延福宫,就好像一种刻意的羞辱一样。   他,他的儿子,持盈,这本身就是翻来覆去的烂账了。   “子不言父过,陛下。”蔡瑢说,他的话语里竟然有些恳求的意味。   父亲的旧情人伏跪在自己的靴下,而且即将永远退出政治舞台,得意啊,得意,赵煊实在是得意极了,儿子不能说父亲的过错,那又如何?这种怒气他会发泄在别人身上的:“太师,我其实一直都听说福宁殿里有这样一条密道,当时道君还没有赐给蔡攸府邸,你们住在一起,我一直在想,这个密道是为谁修建的。”   蔡瑢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好,他甚至又想打断皇帝。   “直到前两天朕发现了那条密道,你知道朕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赵煊想起昨天发现那条密道的时候,那条密道在福宁殿的侧阁,一张小床的下面——福宁殿中哪里来的这么小的床?他疑心是哲宗皇帝当年用过的,因为哲宗登基时才十岁,而别人登基时都成年了,不太可能用。   赵煊凝视着那个生尘的入口,即使是多年不用,他也可以影见父亲的身影,是如何雀跃地下地道,又见到他翩飞的裙裾,像蝴蝶一样扑向阴暗的地底。   “朕当时想,这条和庄公为母亲修建的‘黄泉’一模一样。只是,纵有黄泉,恐怕太师此生也再不能与道君相见了。”   他是皇帝了,他口衔天宪、生杀予夺。   他说见不了,就是见不了。   那小鹿又轻快地跑了出去。   --------------------   出了趟远门太开心差点忘记更新了! 第24章 宋道君和合阴阳 金郎主弃掷乾坤1   ===============================================   镇江的知府蔡修,其仕途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他是权相蔡瑢的侄子,宠臣蔡攸的三堂兄,三十多岁时便坐上了镇江的知府。镇江原本叫润州,是当朝天子赵持盈还是穆王时期的封地,能被派到这里做官,几乎可以说是中枢宰辅的预备役了。   然而事有以外,天子退位成了道君,正要南下去往亳州烧香。   他早早收到了信预备接驾,可是道君本人就是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当他以为道君走了另一条路、不再经过镇江的时候,他堂弟蔡攸带着一队甲士闯进了他的家里,劈头便责怪道:“三哥半点不会做事吗?竟然让人在你的地界上作起乱来!”   蔡修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懵然间只见家中的中庭、大门都被强制打开,几抬棕顶轿前后涌入,他疑心轿子里坐的是退位的道君皇帝,但有碍于蔡攸的脸实在太黑,不敢妄动,只能委曲道:“六哥这话是怎么说的?”   蔡攸也不顾这人是他兄长了,放下狠话道:“童道夫带兵南下,骚扰地方,生了民怨,刚叫人当着官家面给杀了,血还喷了官家一脸。这事若掩盖不住,传到东京去,再加上今天生了这种天象,你就等着死吧!”   蔡修大叫不好,立刻转身道:“我立刻去拜见官家请罪!”事实上他该喊持盈作道君,但他见蔡攸不改口,自己也不敢改口。   蔡攸没好气:“官家没空见你!”旋即从卫士怀里拎起了一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把它扔到了地上,命令道:“你叫人把这东西送到东京去。”   蔡修垂眼一看,不由得被吓得连连后退,那骨碌碌滚在地上的,竟然是一颗双目圆睁、不曾瞑目的人头!   “这、这是童、童道夫?”   蔡攸哼了一声,权作肯定。他对这权倾一时、以他长辈自居的大珰是半点同情也无,不仅如此,他还异常的兴奋,这种兴奋几乎要冲淡了持盈本人晕厥给他带来的苦恼。   原本,如果北方战事顺利,持盈应当会叫他挂帅燕云,收取胜利果实,他也可以借此名流千古,立下不世之功,正式与父亲分庭抗礼。然而国事落到如此境地,他的吴钩之梦也就此破灭了。   可谁能想到童道夫这蠢货,竟然如此的不识天数,来东南自取灭亡。这些精兵无人管辖,持盈身在东南,多有不便,自然无法信任童道夫的门人——那些都是将领而非家奴,就只能将兵马的指挥权交给他了。   这种踏马凌云的感觉几乎让他飘起来了,持盈当国十几年,只有兵权上半点不肯松手给他或者他的父亲,而是一直叫童道夫、梁师成等家奴把守,因此黜落臣弼只在反手之间。可是如今,持盈得仰仗他了!   镇江的长官是他的兄长,胜捷军的兵马听他的指挥……热血沸腾在他的胸口,但他却忽然意识到持盈正在昏迷之中,又急着要去看,:“一个死人罢了!三哥怕什么?就说童道夫流毒东南,官家为息民愤,出手诛杀了他,切不可说下民作乱到圣驾前了,知道吗?”   蔡修岂能不知道个中的道理,连连点头,心想这童大官生的不巧,可死的也太是时候了,恰好这彗星异象得找个人背锅,他要是不死,不就得自己死了吗?当下觉得那颗头上的狰狞眉目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那边蔡攸嘱咐完毕以后,便直入中庭,冲向正寝去看持盈。   为了不让人知道皇帝惊厥过去的事,下了马车之后他就用轿将持盈抬入寝卧,借口是天子之足不染尘,没有铺道绝不下地走路,这才掩盖过了睽睽众目,又命人半绑着全城名医前来会诊。   蔡攸来时医生已经去了后院为皇后、帝姬诊脉,外室只煮着一炉涩苦的药,他见持盈没有醒来的迹象,便问身边的侍从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带兵来时,路上遇见彗星袭日的奇异之象,部曲们都不敢向前,到达的时候,持盈已被卫士拥入车驾之内、双目紧闭了。因此只知道童道夫惹了民怨,被人杀死在持盈跟前。   “回相公的话,童大官…身死的时候,我等正在官家身边护卫。当时天上生怪象,有一颗长尾彗星直冲官家而来,又不知怎么的,临到官家跟前又熄灭了。我等以为是瞧错了,可转头一看,官家已受惊晕了过去。实是我等死罪!”   蔡攸疑道:“官家不是见了童道夫伏诛被吓的?”   眼见蔡攸亲口说了童道夫是“伏诛”,给他定性,卫士立刻回道:“不是,是官家顺从民意,杀了童道夫。”   蔡攸心想,还不如是被童道夫吓的,起码也知道个缘由,难不成是被天上的星星砸晕的?这岂不是说异象乃是天子失德招致的?他又问:“大夫看了半天,看出什么来了?”   那侍从只复述道:“诸位先生都说官家是惊厥过去了。若要快醒,还得针灸。”   蔡攸骂道:“庸医!又没有经过铜人考校,凭他们那些江湖郎中还敢给官家扎针?”   他又凝目去望持盈,只见持盈躺在衾枕之间,双目紧闭,表情显然很不安稳,那半个月前还如春月秋雾一样的面容迅速消瘦了下来,下巴上显出了一个尖尖的弧。   一时之间,他不禁偃了声气,伸出手去摸持盈滚烫的脸颊。   那热气烫着他的手掌,却如冷水一样熄灭了他心底的激动与兴奋,若持盈真有什么意外——   他宁可不要这些。   他是万万、一点也不想持盈因此受一点损伤的。都怪童道夫这蠢货,才来几日结怨至此,又是放火烧村、又是苛捐粮用,竟叫百姓冲入皇帝的行宅,像军队哗变那样硬生生地拔下了童道夫的头。   一时也分不清,是这样执掌权柄,调动数万兵马来得快乐,还是要和持盈两个人相伴在江南来得惬意。   但无论怎么样,都得让持盈先醒过来。他握着持盈滚烫的手,发现他一直在出汗,寝衣粘腻腻地贴在身上,洇出褶皱,于是向帐外道:“去取官家寝衣来。”   他的手指掠过持盈的身体,挑开他的交领间的系带,将他从雪白的亵衣间剥出来。持盈昏昏沉沉地垂着头,头发尽披散着,可身体却泛起红,像一具无生气的艳尸,被雨打落在地上的三春桃花。   蔡攸一手将他揽在怀里,一手伸出帐幔,去拿侍女递过来的寝衣。   然而,解到亵裤的时候,他却发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皇帝,或者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男人身上的东西。   持盈的身体他看了没有一万遍也有一千遍,蔡攸笃定,哪怕是今天早上,持盈的身体上都没有这个东西。   那是一个如同豆蔻般泛着红的入口,口边甚至挂着一缕黏露,正随着主人的呼吸,微微地翕张着。   蔡攸赶紧向后看去,层层帷幔后是侍从低垂下的头,弯曲的脖颈,他确定没有人将眼神投向这里,投向他和持盈,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大宋的皇帝——也许现在不是了,但曾经是——天子,言出法随手握王爵的天子,高高在上的天下一人,竟然长出了女人的秕户。   阴和阳两套器官诡异而和谐地集中到了一起,看得蔡攸目瞪口呆,心跳如同擂鼓。   他满怀着好奇,亵渎,或者一种不可言说的激动与热切,将一根手指探入了进去。也许是因为持盈高烧的缘故,那个入口泛着超出常温的热度,紧紧地包裹着手指。他忽然诞生一个很奇妙的念头,若持盈生来是一个公主该多好?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相爱,他不在乎做不做什么学士,什么宰相,什么侯爵,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和穆王踏马游郊的时刻。   那时候持盈还不认识他父亲是谁,他们两个并辔而行,持盈皱着眉头抱怨他的马球打得太烂了,太不好了,每次和他一队都输。   他就求持盈,十一哥,我本来就不会玩,你再不帮我,我就输得更难看啦!   穆王得意地笑,驱马跑在了他的前面。   若他生来是一位公主……   他又深入了一个指节,也许是因为此地从无人探访的缘故,突如其来的异物感让昏迷中的持盈忽然泄出一丝嘤咛,蔡攸疑心他要醒来,附耳过去听,却只听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词。   “娘娘,我痛!”   而与这种痛苦反应截然不同的是他的下体,蔡攸的手指甚至因为穴口热情的吸吮而忘了抽出,那那从未有人到访过的秘地,竟然就因为这几下戳弄就开始充血,泛出了玫瑰一样红粉而淫靡的颜色,又吐露出新的液体来,顺着臀沟一路向下,洇湿了一片。   他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讶了,并且得意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人,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持盈如果还要继续当国持政,这个秘密绝不容许被人发现,谁能容忍自己的皇帝生长着这样畸形的身体?   于是他立刻为持盈套上寝衣,厉声向外道:“官家之病急需静养,醒来前起居都由我来侍奉。圣人、帝姬若要探病,都要先告知我,知道了吗?” 第25章 宋道君和合阴阳 金郎主弃掷乾坤2   ===============================================   元符三年,皇帝赵佣沉疴难起。   十六岁的穆王赵端来到福宁殿中侍疾,说是侍疾,他也不会干什么,赵佣让内侍搬了墩子给他,他便乖巧地坐下,把手放在膝盖上,拿担忧的眼神看向兄长。   赵佣那天精神不错,赵端从宫娥手里拿来引枕给他垫到腰后,他便也能披着衣服坐起来,和赵端说几句话。   “我病了好久,十一哥最近在做什么?”   赵端殷勤给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我在家里读书。”   赵佣轻轻笑了一下:“这么文静,前两天踢球时伤着了吧?”他对这些弟弟们的行踪倒是掌握的很清楚。   穆王前几天和一帮衙内踢蹴鞠,其中蔡承旨的大公子蔡攸仗着穆王的光在里面滥竽充数,那一脚球踢得奇臭无比,球不中球门,专中穆王的小腿肚子,把穆王气得倒仰,还好有个叫高俅的人,很是有些技艺在身上,这才没让穆王吃了败仗——那败者可是要往脸上刮白腻子的。   赵端连忙告饶道:“我再不和他们乱玩了,腿还疼呢。我以后只在家里读书了。”   他这话就是随口乱许诺,赵佣也只是笑着摇头,说他顽皮。   两兄弟说话间,内侍躬身来报:“官家,皇太妃来了。”   居住在圣瑞宫的皇太妃朱氏是赵佣的亲生母亲,并不需要等候通传。因此中官的话音刚落,她便入得殿来,带来一阵云雾似的香气,驱散了福宁殿里苦涩的药味。   也许是坐起来以后视角稍微高了一点,赵佣看见了窗棂外的一丛春花:“十一哥,外头花开得好,与我折一只放瓶子里吧。”   赵端点点头,立刻站起来。朱太妃的香风刮过他的身边,他见礼喊太妃,朱氏不理他。   赵端去折那春花,枝杈都搂在怀里,花瓣蹭着他的脸颊,他抱着芬芳回到福宁殿,只听见朱太妃说一句:“你要立便立十二哥来得稳便,他也是从姐姐肚皮里爬出来的。”   母子俩不知说了什么,床上的赵佣已叫她气得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赵端将花给内侍,到床前呼唤道:“六哥?六哥?”   朱太妃织金的霞帔落在他身边:“十一哥走吧,官家又难受起来了,你在这也没什么用处。”   赵端依依地看了一眼赵佣,后者也别过脸去,示意他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来,原来兄长在朱太妃来前就知道了她的来意,所以把他支出去采花……朱太妃要立自己的亲儿子,十二皇子赵似做皇太弟吗?他想,这算不算在咒自己另一个儿子早登极乐呢?   他一路往宫外走,恰好见了养母向太后宫中的押班女官郑娘子。   郑娘子面若芙蓉,眉如细柳,很受赵端的喜欢,赵端问:“内人寻我何事?”   “自是娘娘思念大王了。”郑娘子笑开两靥。   郑娘子去拉他的手,他二人早已暗通款曲,只等着向太后将人赐给他,因此很是亲昵。赵端便侧眸问道:“娘娘想我,姐姐呢?”   郑娘子含羞作嗔,赵端大笑地走向向太后所住的隆佑宫。   他的养母向氏,是一位面容清苦的中年妇人,和朱氏至今还艳容不减不同,她自做了太后,便是青灯古佛、日日苦修,脸颊眉间都生出细细的纹路来。   她把赵端叫到跟前,将内侍都屏退下去:“你去见官家了?他好吗?”   赵端是由她养大,和她很亲,随口就道:“六哥今日精神很好,只朱太妃来了,同他吵架。”然后在旁边自己剥桔子吃,手上片刻也不停。   向太后冷笑了一下,赵端觉得有些诡异,他这养母素来是菩萨一样的人物,因何故笑成这样?   “她是不是要立十二哥做皇太弟?”向太后云淡风轻地说道,“她以为和章子厚勾连,就可以一手遮天了吗?哼!”   她那一声冷哼让赵端忍不住从橘络里面抬头。   只见向太后面上全无哀色,甚至有些扭曲,叫他道,十一哥,过来。   好像魔音似的。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拔腿,靠到了养母的膝边,仰着脸喊她:“娘娘?”   “你是娘娘的孩子,娘娘要你做官家。”向太后摸着赵端的头,那乌黑的头发,还因为不听话露出一点顽皮的细碎,她奇异而快慰地笑了,“好不好?”   赵端三岁以后就没见过母亲,一向将向太后视若亲母,此时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否认道:“我不是娘娘的孩子,我是姐姐的孩子!”   这话一出,另一个声音便在心里喊道,别说,别说,不要你伤她的心!可话已经出口了,向太后一听这话,果然怒道:“我养你十五年!你放着太后的儿子不做,去做一个美人的儿子?”   赵端内心已经非常后悔,他从未见过养母这样的表情,可他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道:“娘娘养我,只因为九哥眼睛不好,六哥要是没了,我就是爹爹的长子,下一个官家!”   他将这些弯弯绕绕都撕扯开来,向太后却怒极反笑:“没有老身,你一出生就要被杀死了!”   赵端踉跄地站起身来:“为什么?”   向太后的脸上陡然显现出一种她绝不可能做出的狰狞表情,在持盈的梦魇里被撕扯得扭曲,此时诸天作乐,战鼓齐鸣,持盈还听见塞上的羌笛,吹得风雪中的梅花泠泠作响,一时之间他头痛欲裂,而向太后的话远远地扔了过来:“因为你是个阴阳同体、祸国殃民的妖孽——”   “我不是!”持盈吓得坐起身来,“娘娘!”   他惊坐而起,把他面前的蔡攸吓得不轻,只见他一只手迅速从被子里面拿了出来。随着他这个动作,持盈顿觉下身酸楚,好像有什么东西抽离了,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然而这感觉不是一下子就结束的,他感觉自己的下身好像肿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因为失去了堵塞流了出来,全部蹭在亵裤上。   蔡攸的两根手指湿淋淋的,还有银丝勾着,持盈用手去捏被角,但不敢掀开,只盯着蔡攸:“你在做什么?”仿佛期望他给个否定的答案似的。   好半晌,蔡攸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又不敢直言。可持盈又盯着他,要他给答案。   他索性一咬牙,用那两根带着水泽的手指,将被子掀了开来。   持盈的下半身光裸在被子底下,一件衣服也没穿,凉风忽的一下吹进,他就着坐姿,呆呆地向下看,梦里养母的声音还在回荡,他觉得那只不过是个梦,养母不是这样的,但——   但他的下体,却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长出了一个,他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东西。   一个绝不应该长在皇帝身上的东西。   这东西不知道是何时经受了玩弄,竟是艳红充血的状态,就好像鲜花被强行剥开了花蕊,露出里面的芯子,并洒了一地的粘腻雨露,黏在芯子下面的入口上。   持盈不相信那是自己身上的东西,可他吸气,它就瑟缩,他呼气,它就张开。   蔡攸见他傻了,要拿绢布给他擦下体的汁液,持盈昏睡这几日,他偶尔以戳弄此穴为乐,却不意恰好撞见持盈醒来。   “……这事有谁知道?”持盈缓了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蔡攸这绢布擦的实在是火上浇油,持盈被他擦得声音都哑了,甚至忍不住合拢了双腿。   蔡攸索性一用力,将那些汁液一并揩去,持盈受苦,拿脚踹他的胳膊:“问你呢!”   “没人知道,这些天圣人要来看你,也被我拦住了。”   持盈一晕数日未曾露面,皇后郑氏日日登门,都被蔡攸拦了过去,今早上她带着帝姬一同过来,茂德在外面喊爹爹,而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中午的时候皇后就赐了鲍鱼给他吃,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已经驾崩,他在这学李斯呢!   蔡攸本要向持盈大呼冤枉,看你这一晕倒把我难为的。然而他还没开口,持盈的面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了。   他垂眼看向自己狼藉的下半身,小口吐露出的清露已经沾湿了床单,晕开深色的一片,有些自嘲地说:“你和蔡瑢,真是亲父子啊。”   皇帝大病刚醒,面色憔悴,应该是很不好看,很狼狈很落魄的姿态,可姿态却仍如一支被风雪摧折以后的梅花,在白茫茫的地上艳得分明。   蔡攸问他道:“你什么意思?”   持盈自哂道:“他在东京瞒天过海,你在我这里隔绝中外,这不是亲父子吗?”他又假装懵懵懂懂地戳蔡攸的心肝:“他是要做周公吗?”   周公辅佐年幼的成王,曹氏也曾以周公自许,结果篡了汉朝——   蔡瑢和他约定好,若是东京有变再叫童道夫南下,结果童道夫却不保卫东京,径自带兵南下,那必然是得了蔡瑢的授意。   童道夫带了这么多精兵过来,东京怎么办?留守在东京的赵煊怎么办?他扔在汴京的一切怎么办?换句话说,东京就是守卫住了,赵煊会不会以为童道夫的南下是他的授意,这孩子原本就和他不亲,以后会怎么看他?   更何况他此次出行,一个皇子也没带,东京若是陷落,哪怕他现在立刻找人生一个儿子出来,恐怕也等不到儿子成年了,主少国疑,而东南尽是蔡氏族望,江山易姓不就在反手之间吗?   他指了指外面的衣架子,诛蔡攸的心:“外头架子上有我的衣裳,你自去披上吧!”   这都成了黄袍加身了,你家江山来的不正,还爱以己度人。蔡攸怒道:“你胡乱猜忌什么?还什么我和他真是亲父子——”   他咬牙道:“你和他睡的时候怎么不想我和他是亲父子?你和他睡完了以后再来勾搭我时怎么不想着我和他是亲父子?你叫我去帮着王将明和赵焕,跟他恩断义绝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和他是亲父子?”   他一下生了气,将持盈推倒在床上,持盈吓得惊呼一声,外头即有人问道:“官家圣躬安否?”   蔡攸板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道:“你再这样,就叫人进来杀了我!”他话是这样说,手却半点不松,甚至探进了持盈的中衣里面去。   持盈一边被他摸,一边对外道:“朕躬安!”他大病刚醒,本就四肢无力,见推拒不开,只气道:“你疯了,我刚醒呢!”   蔡攸如何不知道他刚醒,只是他被持盈气得不浅,非得作歹一番才罢休。当然,刚才电光火石这么一刹那他也明白,童道夫带兵南下恐怕真是出于他父亲的授意,以这种半逼迫的形式叫远在东京的天子不敢擅动,最好持盈能在东南自立。只是这么一来会叫持盈陷入两难的境地——但毕竟即位的人毕竟是他亲生的儿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但持盈猜疑之心已生,蔡攸和持盈相识二十余年,太清楚不过他的个性,皇帝的个性如水,并不是上善,而是和流,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像李伯玉赵煊似的嘴笨、落他的面子只会被他讨厌,在他面前装可怜才是正道。   他必须得恶人先告状,在持盈面前把自己洗刷干净,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爹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也知道你刚醒?你昏过去这几天,我眼睛都没敢闭上,结果你倒好,一醒来就这么冤枉我。”他脱鞋上床,把持盈搂在怀里,一只手伸过去他的穴,那地方虽遭了绢布的擦拭,却还有些湿润的余味。   他附在持盈耳边道:“你自己要不要摸摸?”   持盈被他那么一闹,已经信了三分,又实在是对同睡他父子两个生出了些许愧疚,便将身体软倒,任由他作为。   而蔡攸的手还在他身底下作弄,熟悉的酸麻感涌上来,他感觉下面一阵阵地出水,忽生好奇,竟然垂首去细看,蔡攸见他看得起劲,笑道:“怎么样?我看着挺好看的。”   他又伸了一根手指进去,持盈也不阻拦他,只有些抱怨道:“这东西还是生在别人身上好看!”   谁料他一抱怨完,蔡攸便用劲将他摁倒在枕头上,将他两条腿摁在身前,摆成一个门户大开的姿势,他眼前一晃荡,什么都成了残影,正是头晕的时候,下身却传来了一阵温热的触感,他低下眼去看,只见蔡攸埋在他的腿间,仿佛在品尝什么甘霖似的,吸得啧啧有声。   他本来想要制止,但穴口的每一处敏感点都叫人舐得淋漓尽致,那推拒的话也便咽下了肚子,只恨不得将腿再张得开一些,叫他舔得更细致一些。擦过哪里都让他浑身颤栗,他原本有些害怕这个多出来的器官,却万万想不到有如此新奇的体验,既然这东西不是天生的,那必然有去掉的法子,他现在身在东南不稳便,待回銮的时候,自召林飞白等人前来做法穰治便罢……   持盈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个性,在这样的口舌伺候下更是意乱神迷,从未有过的快感如潮水淹没了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持盈几乎以为自己的屁股下面都被这口穴吐出来的水淹没的时候,蔡攸却不知怎么的停了下来,然后张嘴,用自己侧边的犬牙,轻轻咬了一下已经肿胀半天的花蒂——   这种快乐来得太突然,持盈的小腹一下子没有绷住,竟然涌出一股热流来,直直地喷在蔡攸的脸上。他吓了一跳,立刻坐起来,而蔡攸的脸上,已经是沾湿了一片了。   他一下子呆住,又四肢麻软地躺下去。   蔡攸附身过来要亲他,他嫌弃地闪开,一时之间两个人都相视笑了起来。   蔡攸道:“挺好!”   持盈问他好什么,蔡攸道:“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他这话说得不错,持盈就算再不忌讳,长了这东西,在去掉之前绝不可能再去临幸别人,免得叫这事传扬出去。   蔡攸转过头去看他,见他脸上还有那种痴醉的表情,如同海棠花承接了朝露,就这样赤裸裸、俏生生地绽放在枝头,蓦然想起了一句旧词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持盈睡在他枕头旁边,恨不得两个人老死在这里得了。   而持盈不置可否地笑笑,他魇足了之后显得很好说话,那惯弄风月的手一路沿着蔡攸的身体向下,去抚弄他已昂扬的性器,他把头埋在蔡攸的脖子里,汲取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未老莫还乡’——”   他下论断道:“犹冀老而还乡也。”   江南再好,可只有东京才是他的家乡。   蔡攸见他有些神伤,便调笑道:“那等老了再说吧,别这样打发我!”便要将持盈抱起来入港,持盈不知这穴口长出里面会不会连着别的东西,万一能如女子般有孕,他岂不是得蜗居宫中不得见人?   刚想阻拦他,那边门外便有通告:“官…”刚要开口,却似顾忌着什么似的,改了称呼:“道君,延福宫使、知枢密院事、少宰吴敏吴相公,奉皇帝命,自东京来,请见道君——”   持盈因笑道:“催人还乡的来了!”蔡攸气急,持盈便用鼻尖去蹭他的:“咱们快点儿吧,啊?”   “哼!”   --------------------   持盈:先让兄弟爽爽 第26章 宋道君和合阴阳 金郎主弃掷乾坤3   ===============================================   吴敏在正厅之中胆战心惊地等了许久。   他从汴梁来镇江之前,赵煊便连续两日找他密谈,希望他作为中间人——新帝即位的倡导者和道君皇帝的旧臣——来转圜父子之情。他临走前,皇帝连连拉着他的手掉眼泪:“道君自外,朕寝食不安,愿早归来以天下奉。”   这声泪俱下的样子,若不是吴敏知道持盈从前对这儿子多有薄待,都要被蒙骗过去了。   难不成这世上真能有无缘无故、不求回报、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递过去的忠臣孝子?听说这位新天子在东宫时不是读书就是看鱼,难不成真是读书读傻了?   可若这天子当真如此孝顺,道君的做法,便显得更不堪为人父了。   抛下嗣君逃往东南,当然这无可厚非,毕竟狡兔三窟,总不能叫人一锅端了吧,自己总是更金贵要紧些的,可是到了东南,又叫身带重兵的童道夫南下保护自己,这一下把南巡的事弄得人尽皆知,东京城人心涣散,家家户户都往城外逃跑,这摆明了是要在南方另立个朝廷的意思。   难不成真的要这么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而正当他叹息间,持盈已从内宅中转了出来。   吴敏抬眼望去,只见这一月未见的宣和天子,穿着一身天水碧色的燕居道袍,由两位侍从扶持着走了出来,面容清减,竟是大病一场的虚弱样子。道君再不堪为人父,但对他却是恩遇有加,甚至让他做了倡导新帝登基的第一人,在这新旧罔替的节骨眼上加官进爵……   由是趋步上前关怀道:“官家?”话一出口,竟然还是旧时的习惯。   持盈由人扶着坐定,吴敏不知怎么着,竟然觉得这从来鹤步徐行的道君走姿有些奇怪,仿佛不想触及到什么地方似的。   持盈摆了摆手:“我萧然老寂之人,元中何必再叫官家?”   吴敏忽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变革感,改口道:“道君。”   持盈便受了,他靠在玫瑰椅上:“你既从东京来,可是带来了官家谕旨?”他饶有兴致地问:“方才听内侍唱名,他封你做了少宰么?”   少宰领吏部,乃是天官,对于吴敏来说显然是高升了。但持盈显然觉得赵煊礼遇他的旧臣是理所应当的:“他是年轻人,不知事。治理朝廷,自然要多多地托付你们。”   他敢说这话,吴敏却不敢托大,刚要叩恩,持盈便挥手免了。虽然吴敏是带了赵煊的旨意来,但比起儿子,持盈更关心朝中的人事调动,于是问道:“我记得官家同李伯玉要好,如今封了他做什么官?”   当年汴京发大水,林飞白和王甫认为是太子失德,逼太子登城门作法,只有李伯玉坚称是因为言路闭塞才导致这场灾难,与太子无关。后来持盈因他总要进谏,贬他去外地做官时,赵煊还给他写了诗,说他是“秋来一凤向南飞”,持盈听了牙都给酸倒了——他还没给蔡瑢写过这么黏糊糊的东西呢!   果然吴敏回道:“官家提拔他做了枢相。”   持盈倒不以为意,只是挑了挑眉毛:“噢,替了王将明?也好,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官家将他黜去了何地?”   他提拔王甫和蔡瑢作对,王甫为了聚集党羽,和赵煊素来不对付,若赵煊即位了还要将王甫放在枢相的位置上,那才是傻了呢。更何况他原本就打算提拔蔡攸替代王甫,只是他这么随口一问,吴敏却犹豫了。   “他……”   持盈生了疑问,王甫虽然不像样,但到底曾经做过宰相,国朝礼重文人,顶多致仕罢了:“你直说便是,我不过是随便听听,难不成还为了他同官家生气吗?”   吴敏一咬牙一闭眼便道:“官家将他家抄了,发配到崇信军里。”   果不其然,他刚说出这话,原本笑吟吟的持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吴敏担心他要问蔡瑢,但持盈并没有:“官家的老师程振,现做什么官呢?”   吴敏心里顿时一个突。   因为程振做了蔡瑢的官。   他若是这么回答了,持盈必然要问蔡瑢去了哪里,而新天子虽然对蔡氏宽厚,并没有抄家流放,但蔡瑢、蔡攸这二人同道君关系如此紧密……   正当他准备措辞的时候,持盈却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替了他蔡元长的官?”   吴敏默认。   持盈见此状,唯有一阵悲凉,并不是因为蔡瑢受贬,而是因为赵煊。   蔡瑢骗他,童道夫瞒他,蔡攸不知道是什么心肠,而一贯对他顺从的儿子,竟然一朝做了皇帝之后立刻将老臣罢黜——这是罢黜蔡瑢吗?这不是打自己父亲的脸吗?三年不改父道,哪家皇帝一上位就挨个驱逐自己父亲的旧臣?   他轻轻叹了一声,吴敏见他方才进来时脸上的那些笑意也没了,竟然成了哀哀凄清的可怜模样,好似被谁狠狠苛待欺负了似的:“实在是前几日里生了彗星袭月的异象,群臣上书,物议斐然,官家不得已才如此的。”   他还没说赵煊自己斋戒了三天进太庙告罪的事呢,按理来说那时候他才做了一个月皇帝不到,有什么好罪的?   而持盈竟然是半点不听,蔡瑢王甫等人欺瞒他他都可以过往不究,对赵煊却是很苛刻,更何况吴敏说到了彗星袭月,他更是愤懑,彗星何止袭月,彗星甚至都袭他了,弄得他现在两头烂账:“彗星袭月?是天宁节那天罢。”   他对此也只有冷笑道:“我的生日出现这样的异象,他不如将我治罪好了。”   吴敏安能听此话,只能从椅子上滑下来:“官家息怒!”   他一惶恐,嘴巴里面又顺出旧时候的称呼来,持盈正在生气,瞥过眼去:“谁是你官家!”   他一气急,竟然呛咳起来,内侍连忙递水拍背,吴敏跪在地上,持盈也不去管,只道:“那个才是你官家呢!咱们的新官家有何谕旨,要赐教给我这老朽之人?”   吴敏悄悄抬头去看他,只见他面色都因生气飞出霞光韵采来,眉眼间即使是嗔怒也似含情,哪像什么老朽?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觉得赵煊托他带的那些话也是情深意切,想必持盈能息怒,便道:“官家是道君的儿子,在您面前怎么敢称谕旨?官家只托臣带话,说‘爹爹在外,我寝不安,愿爹爹归来,以天下养。’”   他想起自己去福宁殿里时,内侍鱼贯出入,将持盈数十年的珍藏原封不动地挪到延福宫去,而从东宫抬过来的只有厚厚的书籍,哪怕前线战况如此胶着,皇帝也没动父亲的一分钱,宁可自己缩那点衣食,是够意思了。   而持盈仍不满意,并没有开颜,反而指摘起赵煊的话来:“‘我寝不安’是什么意思?太祖皇帝说,‘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看来是我在东南碍官家眼了。”   吴敏傻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也能让持盈挑出刺来,那太祖皇帝是对别人说的,又不是对自己亲儿子亲爹说的:“道君明鉴,官家绝无此心!”   不知怎么的,持盈自己刻薄完儿子,紧接着就委屈上了,吴敏看他眼睫抖动,以袖掩面,天水碧逶迤在那一方乌木桌案上。他本来就是多情风流的长相,又摆出泫然欲泣的姿态,好像是真的被人辜负了一片痴心似的。   “当初你们逼我退位,才许我来东南,蔡瑢、王甫多有劝我的,我并不听,想着官家是我亲生,怎么会对我不好?可我前脚刚到东南,官家就将我从前用的人全部罢黜,又逼我回去,这是何故?”   吴敏见这道君皇帝倒打一耙的功夫如此精妙,心想哪里有逼你,又哪里对你不好了?可见他的样子竟然是十分委屈,一时之间深觉伴君如同伴虎,不知蔡瑢这许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本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板起脸来?   又见他实在是消瘦可怜,眉间似蹙非蹙,好像被儿子伤的很深似的,也是怜惜,只开解道:“官家事道君,圣孝升闻,实在是迫于物议。”   他现在都不敢让持盈知道梁师成几个被杀的事了,那还不得翻天了吗:“至于回銮之事,官家身为人子,只是觉得东南小地,究竟不比汴梁,道君在外多有不便,并不是、并不是旁的意思……”   持盈难道不知道汴梁好?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想过离开汴梁,可是这不是危急时刻吗?现在来催他有什么用?有这个空,不如让金人退兵吧!   只是他前脚被蔡瑢摆了一道,后脚身体又生了异样,在东南这一带连医生也不敢看,蔡攸又不知是什么心肠,一时之间悲痛交加,赵煊又撞上来不顾他安危,防着他、管着他,要他回去,撞到了枪口上。   可他一时之间又想起来兵祸是谁引起的,就算再怎么胡搅蛮缠,他今天身在东南也和赵煊没关系,于是只能有些理亏地不说话。   而正当吴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外边又来通禀,说陈思恭奉皇帝命前来。   持盈允见。   但方才和吴敏聊天,对赵煊已有微词,陈思恭进来对他问安,他开口便埋怨赵煊的催逼:“郎君才派了元中,怎么又叫你过来?”   吴敏是朝臣,他便喊赵煊做官家尽朝礼,陈思恭却是他从小的玩伴、家臣,便用家礼,叫赵煊做郎君少主。   陈思恭连忙道:“老奴比吴相公晚了三日出发呢,只是走水路快一些。家里的东西,郎君已盯着收拾好了,又说您南下仓促,怕身边没有惯用的人,因此叫老奴来服侍,还带了家信。”   持盈皱眉道:“家里搬东西,他盯着作什么?”   陈思恭道:“郎君说,您的收藏之中,不乏商、周的古玩,也有不少前人的字画,唯恐宫人们笨手笨脚地伤了东西,您知道以后难过,因此盯着我们。”   吴敏悄悄抬眼去看,持盈的面色果然稍霁,只是嘴上道:“他万乘之主,何必做这些小事!东西坏了,我还能说他不成?”   陈思恭陪笑道:“郎君何惧您说?只是怕您伤心罢了!”   他果然是持盈这么多年的心腹太监,持盈被他一哄,想到自己福宁殿里的收藏,坏了也真是可惜,赵煊若肯盯着,也算是有孝心了,但一想吴敏的话,便道:“郎君派你过来,也是我早些回家的吗?”   没想到陈思恭讶然不似作假:“郎君并无此意,老奴出来时,郎君还对老奴说,‘如今金人陈兵于外,爹爹若此时南还,恐受惊扰。还是等退敌之后,再动身回家不迟。’”   听到这话,持盈再也不好意思去挑剔赵煊了,甚至还罕见地生出一些小小的愧疚来,他的确不应该用蔡瑢和王甫的态度来揣测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怎么能比呢?于是问陈思恭要来赵煊的家书,也不假手他人,自己将火漆印拆开。   他原以为赵煊要写什么又臭又长的之乎者也,却没想到里头只有一句诗: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穆王啊穆王,你有这样神骏的宝马,为何还不来见我呢?   持盈登基前正是穆王。他想到赵煊以西王母自比,思念但又恐他受惊的模样,面上不由得带了笑意,想来这孩子总是好的,是他的血脉,和蔡瑢、王甫他们这样的臣子总是不同的。   他将这封信收进袖中,对吴敏道:“官家的意思我知道了,请元中替我带话吧。”   “请陛下勿要牵挂,待贼虏退兵,我其还也。”   --------------------   下章回家,下下章见面,噢耶~出去玩没带电脑存稿告罄了 缓两天~ 第27章 宋道君和合阴阳 金郎主弃掷乾坤4   ===============================================   宣和十六年,凛冬,暴雪。   生长于白山黑水间的金军极擅长在这样的天气下作战,如破竹一般向汴梁而来。很快,兵锋便指向开封城郊,这一片东京沃土、膏梁锦绣,终究是无法幸免在战火之外。   金人马跨中山的时候,朝中百官,尤其是蔡瑢、王甫的门人,纷纷托病告假、弃官不朝,向身在江南的道君皇帝行宫逃去。   新天子赵煊在腊月视朝。茫茫大雪,穆穆金殿,班缀空然,众目骇视。   他就在这样空荡荡的垂拱殿里,圈定了自己的第一个年号——   绍兴。   不知道是不是新天子想要让国祚绍继的殷殷期盼感动了上天,改元之后,喜事接踵而来。   元月,金主完颜晟暴崩的消息传到了汴梁。金国的情况与宋朝开国时一样,为求版图的扩张,采取了兄终弟及的继承方式。而长君的猝然崩逝,让两边臣子相持不下,最终竟然直接跳过了子辈,推举了太祖完颜旻的嫡长孙、年仅十岁的完颜亶继位。朝堂的斗争使在外征战的金军处处掣肘,竟然攻势大缓,退回河东。   二月,金军统帅斡离不,即完颜宗望,迫于内部催逼,将兵马驻扎于太原。赵煊派出使者与金国和谈。   三月,和谈事毕,汴梁的生机渐起。中宫皇后朱氏更是在此时诞下长子,举国欢庆。   外敌暂攘,赵煊终于开始着手解决内事。   他命刚从前线回来的枢相李伯玉南下,请离开了东京半年的道君皇帝赵持盈为长孙赐名,并乞君父回銮团圆。   镇江。   在金军南下攻宋的半年间,文武百官从东京逃来镇江的十有三四,皆麇集于道君身旁。这一座东南小城,也因为人口的暴涨,有了些东京的繁华气息。   画舫上,窈窕的歌女春衫轻薄,正沿河唱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歌谣。   持盈穿一身云白蓝缘的野服,在酒家的二楼凭栏下望,只见到歌女乌黑的秀发同远处灰白的天映成一色。   歌声渐渐远了。   “噔噔蹬——”   木制的梯子被人轻盈地踏响,持盈被这声音打断了思考,转头便见一位头戴莲花冠,满鬓簪花的美丽少女提裙上楼,正是他的五女儿茂德。   后面还有人喊道:“五姐,慢一点!”   茂德已到了二楼口,回头笑道:“蔡六哥,你才要快一点!”又转身像燕子一样掠上了台阶,依偎在持盈的身旁。   持盈将视线收回,伸出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很亲昵地道:“都这么大了,也学不会稳重!”   茂德惯受父兄之宠,母亲生前又是持盈最宠爱的嫔妃,因此半点不惧怕持盈,只撒娇地问道:“爹爹,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持盈何尝不思乡,但是他在女儿面前不能如此表现,他要一个做父亲的尊严,这个尊严他只能在赵煊面前抛掉,但在别人面前要端起来。他总不能向女儿承认说,我怕了那帮人了,我怕被他们捉住,我得等他们走了之后再回去。   因此只能反问道:“这儿不好玩吗,怎么总想着回家?”好像他多喜欢这里似的。   茂德瘪嘴道:“刚来是好玩,可都好久了,我都玩厌了。”   茂德一说,持盈才恍惚间反应过来,从十月他匆忙禅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他离开汴梁的时候,天阔云高、雁叫西风,而现在这个时节,春江水暖,连燕子都列队飞回,可他还滞留在东南。   他只能保证道:“再过几天就回去。”   可茂德板起脸:“爹爹前几天也这么和我说,爹爹骗我!”   她给持盈扮了个鬼脸,持盈被她玉雪可爱的样子逗笑了,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次绝不骗你了。”   “这句话也是骗我的。”茂德哼道,“你们男人最会骗人了!”   持盈被她逗得大笑,对走上楼来的蔡攸道:“看来我们五姐出阁时,要为她选一个不骗人的男人了。来——”   他低头逗茂德,喊她的小名:“来,环环,告诉爹爹,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这话真是没轻没重了,然而茂德只迟疑了一秒钟,就立刻道:“反正不要爹爹这样的!”她知道这话说出来要挨打,立刻逃离持盈身边:“你都不去看娘娘,谁做你的娘子,真要委屈死啦!”   持盈被她说的一愣,知道她在为郑氏打抱不平,刚要说她几句,茂德已如脱兔一般跑下了楼。   他对蔡攸似埋怨非埋怨地道:“我真是管不了她了!”   蔡攸笑了笑,坐到他身边去,却有些反常地没说话。   持盈有些忧伤起来:“她说我不去见圣人,可这事我连圣人也不敢告诉。”   他原以为身上多的那口穴既然是无缘无故多出来的,总会无缘无故地离开,可是,半年过去了,这个器官好像在他身上黏死了似的,再也不肯离开。他如何肯以这样的身体去面对郑氏?   这事恐是涉及神鬼,想必医官看不了,得叫林飞白焚香祷告,告知天帝,好歹将这东西去除,不然他死后怎么见祖宗?   可是即使是林飞白,也身在汴京……   蔡攸看他有些落寞的神色,知道他归乡情切,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而持盈见他半天没说话,只疑惑道:“你今天怎么了?”他拍拍蔡攸的嘴:“哑巴了?”   蔡攸看向他的眼睛,憋出一句话:“李伯玉来了,奉官家的旨意,请你回家。”   原本靠在美人阑上的持盈立刻直起了身子,蔡攸悲哀地看他的眼睛仿佛星子一样一闪一闪,好像一谭水遇见了源头,立刻变得活泛起来。   果然:“他在哪里?”   蔡攸回道:“他在楼外等着。”   他刚一说完,持盈便张口要命人传见,他急急地拉住持盈的袖口,问道:“你要回去吗?”   持盈回头看他:“不是我,是咱们,咱们要回去。”他看蔡攸的面色实在很奇怪,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怎么,你不要回去吗?难不成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蔡攸急急地问道:“不行吗?”   持盈听见这反问,几乎要笑出声音:“这是什么地方,岂可作为安居之所?”   他实在太想回家了,茂德腻了这里,他又何尝不是?况且他身上的这口穴,不回汴梁怎么治?这种东西迟则生变,万一一辈子都弄不掉了怎么办?难道下半辈子就这样过吗?   但蔡攸无论如何不敢让他回去,虽然他受持盈的差使去拥护赵焕,但他对赵煊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赵煊的同母妹妹下嫁给了他弟弟,赵煊即使登基,看在妹妹的面上,也不会对他家怎么样。更何况他和持盈一边大,等到赵煊继位,他要么也死了,要么已经位极人臣做了宰辅,赵煊何必大费周章地违背常例杀他?   可是经此一役,东京百姓对他家痛恨已深,再加上东京被包围的时候,南逃的多是他家门人。他自己又把持着东南的兵权……别说是娶了赵煊的亲妹妹,他就是娶了赵煊的亲爹,也难以保全了。   他甚至希望两宫就这样遥遥对峙着,不要打破这个局面。   然而李伯玉终究是来了。而持盈又是这样的归心似箭。   于是他破罐子破摔地道:“可东京已经有新天子了!十一哥,你回了东京,便再也不能做官家了。”   持盈脸上的笑意果然凝住了:“当初禅位的时候,我就答应过要退居延福宫,再也不问政事了。”   蔡攸听了他这话,心想,那是因为当时金人离汴京只有十日之遥,所有人都以为东京必然会陷落,可谁能想到赵煊真的能可以守住东京?一个南逃的太上皇,一个守城的皇帝,难道会有人支持前者吗?   于是他问道:“十一哥,你难道不怕做唐玄宗吗?可他被儿子囚于西内的时候已经七十岁了,你现在才多大?你受得了吗?”   持盈斥他道:“胡说什么,你拿我比谁?”   但他斥责完这轻飘飘的一句以后,竟然也没了下文,只抬眼看向天边,看着北风吹起阑干上挂着的纱帘,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绵白灰沉的天时隐时现。   安史之乱的时候,唐玄宗为了保全自身,将儿子肃宗留在马嵬坡平息民怒,自己先前往蜀中逃命,结果肃宗便北上灵武登基,将唐玄宗逼成了太上皇,又逼迫父亲在甘露殿凄惨地死去。   和今日的场景多么相像?   “蔡攸,你进献谗言、离间两宫,难不成想要做曹操吗?”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持盈讶然地抬头看去,李伯玉那一张消瘦且沧桑的脸便露了出来,“你将道君比作玄宗那等失德之君,你又是谁?是杨国忠,还是杨玉环?”   持盈见他眉目,竟然是恍若隔世——两个月前,李伯玉逼他禅位的时候,分明还是一位春风得意的青年郎君,可现在两鬓却已经生出了点点星斑,想必是操劳前线战事的缘故。   而李伯玉面貌虽改,禀性却不变。只见他那一张俊面铁青,不顾持盈在场,张口便骂蔡攸。   蔡攸也不甘示弱,冷笑道:“我谁也不想做,但我看李相公倒想做陈玄礼!”陈玄礼原来是李隆基的臣子,却投靠了肃宗李亨,在马嵬坡勒死了杨玉环。   持盈一会儿是汉献帝,一会儿是唐玄宗,要么被臣子胁迫,要么被儿子拿捏,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个好结局,索性坐回美人靠上,烦道:“凤宾,居安说的虽然不对,可你也少说几句吧!”   又问道:“我不曾传召,你如何上来?”   李伯玉见他这样和稀泥拉偏架的态度,内心如同饮冰,对他更加失望:“金人退兵,臣奉官家命请道君回銮。刚才是五殿下让臣上来的。”   持盈失笑,想必是茂德见了李伯玉,知道自己能回家了,便急匆匆让他上来,不意竟让他听到了这样的话。   李伯玉守卫东京,劳苦功高,声名闻于朝野,这次又是带着赵煊的旨意前来,他并不好为难,只让蔡攸先走,竟是个和李伯玉密谈的意思。   蔡攸愤愤然离开,二人互相冷哼一声。   持盈不去管他二人的针锋相对,李伯玉科考那年的恩相座师正是蔡瑢,他连蔡瑢都能恩断义绝,更不要提蔡攸了。别在他眼皮子底下吵起来,他就当做不知道了。   蔡攸一走,他就很直接地问道:“凤宾听见居安方才的话了?他说我是唐玄宗。”   他一只手伸在阑干外,广袖如垂柳一样临风摇着;而另一只袖口则安然垂下,堆砌一如天边的流云。李伯玉看他的神情,竟飘飘然在世俗之外,又茫茫然在红尘之中,很是纠葛与混乱的模样。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而持盈不听,接着说道:“我南下之事,原本不欲为人知,只带了几百的卫士。童道夫害怕官家的处置,私自带兵南下,不料惹了民怨,终究伏法。我怕禁军哗变,难以辖制,才让居安暂领兵权。照你的说法,官家是觉得他在胁迫我吗?”   李伯玉原本想,持盈将他留下密谈,总该关怀一下身在东京的天子以及前线的战事吧?没想到持盈开口先替蔡攸陈情,紧接着又道:“之前战事急迫的时候,诸大臣有不恤国家之难者,南逃至此,我念在他们往日对国家有功,不得已收留。现在金人退兵,官家要我回京,我自然是不胜欣喜的,只是官家要把他们怎么办呢?”   皇帝会怎么处理我的旧臣呢?   李伯玉听他的口吻,便知道蔡攸那些话已经说进了他的心里,虽然他对持盈的个性已经了如指掌,可是——   去年十月,持盈南逃至镇江,就发生了彗星袭月的事情,赵煊迫不得已处置了他的旧臣,立刻派吴敏南下去请罪,不过三日,又担心父亲在外不便,急急忙将内侍省押班陈思恭派去服侍。   几乎每隔一旬,皇帝便会派人向父亲问安,并送去父亲平日惯用的东西,哪怕战事再胶着也从未停止。   这种传信方式一直到金人马踏汴梁城郊才停止,而汴梁城被围的两个月里,道君不曾寄一言与皇帝。   现在金人退兵,战事平息了,他奉皇帝命来求持盈回銮。可持盈张口不问皇帝,不问国事,只问这些旧臣,或者说他自己的事。   他即使被战场的烽烟杀得心都硬了,还是忍不住跪下哽咽道:“道君只想问臣这个吗?”   持盈对于前线战事,一直做掩耳盗铃的姿态,他实在害怕忽然有一天赵煊来到江南告诉他宗社已经陷落了,现如今李伯玉来,他只当战事平息了,焉能晓得其中的痛苦,便惊讶道:“凤宾这话何意?”   他站起来去扶李伯玉,而李伯玉不肯被他扶,仰面道:“半年前,您留官家一十九岁的少年郎在东京守城。元月的时候,贼人甚至打到了东京城郊,朝廷官员十去三四,官家连溃围出逃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天降陨石,砸死了那郎主吴乞买,他自家争斗起来,斡离不迫不得已退兵议和,现如今您也不必问官家怎么办这些大臣了,您大可以自己做主了!”   “您问蔡攸、问这些逃国的懦夫,怎么不肯问问您的儿子呢?”   持盈讷讷无言,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确是一句话都不曾关怀过赵煊,这孩子还好吗?他一时之间有口难言,只是现在再关心赵煊,就显得有些假了。   “我当时走时,同官家说得分明,若有不测,即刻弃城,汴梁纵然是国都,哪有他重要?”持盈剖白道,他去用力去拽李伯玉,将他拉了起来,“凤宾,大哥是我亲生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关怀?”   李伯玉恨恨地道:“当时,官家的老师程振要官家西幸,官家也只说‘我若弃城而走,置君父何地’,想到东京失守,您在镇江如何安稳?因此决意不走。道君关怀官家,可官家爱您之心难道不是更加天地可鉴吗?您现在就要为了蔡攸的这几句话,滞留东南,让天下人觉得官家不孝吗?”   持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赵煊自然是做的好,再没有做的比赵煊更好的了。但是,他难道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到赵煊虚无缥缈的好上面去吗?唐玄宗做太上皇时都七十岁了,他现在才多大?难道真的要远离权柄,专心修道,乏味地度过下半生吗?   他又悲哀地恨起自己的禀性来,他当时南逃的时候,绝不想让赵煊死,他多么希望战事胜利。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战事胜利以后的事,现在事到眼前了,怎么办呢?   “我并非是不想回去。”持盈艰难地措辞,“你也看到了,人心如此,即使是我,也要稍顾些他们心中所想吧?”   “道君眷顾他们的所想,难道全然不管官家吗?”李伯玉质问道,“长孙已经降生,道君也不愿看一眼吗?”   “我……”   “官家殷殷仁孝之心,道君复有何疑?”李伯玉拉着他,走到二楼凭栏之处,持盈被他拽的踉踉跄跄,向楼下看去——   街边正停着一辆宝盖华采、遍饰玉裙网、七宝、真珠的大辇,持盈眨了眨眼,他自修道以后,到底觉得这样奢靡在外表的东西略有浮夸,可这显然是帝王制式的东西,于是问道:“凤宾,这是何物?”   “金军方退,官家便翻阅古书,照制式为道君做七宝辇,务求闳丽舒适,愿用此奉您还京。”   持盈向下看去,这辆大辇显然迎来了路人夹道注目,几十个卫士围绕在身边,他虽然觉得这辇外放太过,可是一想到赵煊本身是那样俭朴无华的性格,连鱼缸都是黄铜漆的,却为了他大费周章地做了这台宝辇,内心也只有叹讶。   “官家之仁孝,我素知之。”持盈感叹地说道,“我原就是要回京的,只是你也看到了,人心浮动如此,属实难办。”   竟然是要李伯玉给他下一个保障了。   李伯玉摇头道:“蔡攸说您是玄宗,如此动摇人心,实在是可恶。蔡瑢少年鼎贵,建第钱塘。蔡氏族望,尽在东南。蔡攸不愿您回宫,难道没有旁的心思吗?官家为何不相信自己的亲儿子,要去相信一个外人?我听说,童道夫南下,也是受蔡瑢的指使——”   纵然被蔡瑢摆了一道,被架起来与赵煊作对,但持盈还是想要保全他,只道:“这是童道夫自己擅作主张,与他人无涉。”   是不是自己干的,蔡瑢也被贬去南京,童道夫也以伏法。李伯玉深知不是追究的时候,只道:“无论如何,他人事道君,必有私心,唯独官家没有。玄宗是被迫让贤,而您是主动禅位,您不应该是玄宗,而应该是睿宗啊!”   唐睿宗李旦,禅让给了玄宗,玄宗却仍然侍奉他,让他处置朝廷的法度与人事的任免。   持盈向下望去,春风拂过七宝辇的裙网,滴子一样的珍珠簌簌地抖。   也许李伯玉说的是对的。   蔡瑢不愿意让他退位,因此让童道夫带兵南下,在东南与赵煊分庭抗礼。   而蔡攸作为童道夫死后唯一能辖制禁军的人,童道夫的死,有没有他的煽动?   他们的门人畏死,逃来东南,而赵煊还在东京,怕挡不住金人,不敢南下、西奔地逃命……   别人对他,都是有私心的,只有赵煊……赵煊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赵煊会无条件地爱戴他、尊敬他。他纵然有时候对赵煊不好,可是从来都没有苛待过他……玄宗落得那样的下场,难道不是因为他有杀子的先例,并且还多番放逐李亨的门人、削减李亨的势力吗?   他可没有过!他已经把皇位都给了赵煊了!赵煊对他好,不是应该的吗?   只有赵煊对他好,赵煊没有私心,赵煊是他的亲生儿子,和他是一体的!   ……   绍兴元年四月,道君皇帝南幸还京。   据说他离开镇江的那天,曼妙的歌女拨弄手里的琵琶,悠悠地唱起歌来:   “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欣则欣,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   --------------------   开文前存了五万字已经被我嚯嚯光了,没更新是因为一直写一直改,好消息是终于不用快走剧情了马上进入囚禁play!   持盈: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大哥:?不用了谢谢,还是你求我让我对你好点吧!   年号从赵构那边蹭了一个过来,我个人换皮的原则是太出名的就换,靖康这个年号太出名了就连滚带爬地换掉。。。   另外,小蔡怎么不是一种杨贵妃呢,他(历史上)也是被勒死的呀~ 第28章 太上皇玉辇銮回 绍兴帝西内兵陈1   ===============================================   “太上皇还自镇江,上出郊奉迎。太上皇乘七宝辇,戴玉并桃冠,着销金红道袍,入自兴宋门,都人皆夹道观之,无不欣喜。”   无论后人怎么记载,对于持盈来说,那一天都如同是他人生的某种开始,或者某种结束。   他离开汴梁的时候太过匆忙,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禅让仪式,都城的百姓甚至还不知道江山换了主人。而等到半年以后他再回来,便俨然是太上皇、教主道君皇帝的身份了。   大辇进入汴梁城郊以后,越走越慢,持盈在车驾的辘辘前行中昏昏然闭上了眼睛。   不知怎么过了多久,裙网上的珍珠沉默了下来,周遭寂寂,唯有一阵阵的风声。   纱帘被挑开,阳光洒了进来,持盈被照醒,迷蒙着双眼去看,朦朦胧间只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踩着朱漆辇踏,穿淡黄色大袖襕袍衫,戴朝天幞头,躬身向他看来。   持盈将将睡醒,眼前似乎还有一层白翳,一时之间忘了今夕是何年,只知道面前人穿着皇帝的袍服,迷迷糊糊地脱口喊道:“六哥?”   他隐隐约约记得赵佣这么大时,自己好像还是个垂髫小儿,于是就去扯他的袖子撒娇道:“我刚刚睡着啦。”   赵煊被他上扬而亲昵的话音弄得一愣,而持盈随即清醒过来,眨了眨眼睛,拉他的手也顿住了。两个人的手就都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持盈看清楚了那是赵煊。   一个崭新的赵煊。   从相貌上来讲,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是那样瘦削,甚至眉间那道竖纹都还在,只是他不再用粉膏去遮蔽它,而是大大方方地将之坦露在持盈眼前。那是一种大方与得意的姿态。   并且他很难得地在持盈面前笑了,很温顺地道:“爹爹好吗?”   持盈没想到半年不见,他开口竟然是这一句话,一时之间很感怀他的孝顺——东都还没被包围以前,赵煊时常遣人问安。每逢人来,第一句话便是“爹爹圣躬安否?”紧接着告诉他朝廷人事升迁、变动的缘由,仿佛一个如履薄冰、手无实权的天子。   事实上,持盈身在东南,根本无法影响国都,只是赵煊的问候叫他觉得熨帖。因此嘴上每每说“官家自裁决,不必问我。”又很满意他的作为。   “我好,你好吗?”他想到此节,索性手上一用力,将赵煊拉到自己的身边坐好,很爱怜地摸摸他的额头,“这些天你辛苦了。”   往常他触碰赵煊的时候,赵煊总会敏感而警惕地躲开,仿佛他手上有刺那样,但现在却难得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衣袍都层层堆叠交织在一起。   持盈透过帘子看一眼外面的景象,尽是连绵的阡陌,想来车辇才行到汴京郊外:“不是说在兴宋门等,怎么跑到这么远?”   赵煊低下头,仿佛有些羞涩地道:“想见爹爹,因此早来了。”   持盈见他这个样子,仿佛是一个新郎官似的,大笑道:“我总会到的,你急什么?”   他这话不知戳中了赵煊哪一点,他闷闷地道:“臣还以为爹爹不回来了。”   持盈原本觉得他变得有些圆滑,不似从前那样老实。但这话一出,才发觉面前这儿子不过一个一十九岁的小郎君,长到成年头一回离开父亲的庇护,就得去防御外敌。   他替童道夫设想、为蔡攸考虑,怎么没想过他这个孩子呢?   于是搂着他的肩膀:“爹爹怎么会不回来呢?”   若说原本的和睦有些试探的成分,毕竟他回到东京以后就要受这个儿子辖制了,此刻却是真心实意地道:“你做得这么好,我很开心。”   赵煊被他搂在怀里,父亲身上的那股金颜、沉香混成的降真香气涌入他的鼻尖,他想起那个月夜父亲也这样搂着他,转眼间已经半年了。他做了皇帝,也已经半年了。   他为这迟来的夸奖感到痛心和悲哀,如果早一两年得到温柔、关怀的话语,他愿意为父亲而死。可是现在呢?   持盈见赵煊不说话,仿佛是很不信任的样子,搜肠刮肚,觉得自己只有一件事做的不好。   那就是东京被围的时候,他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月余不曾和赵煊通信。   便解释道:“两军交战的时候,通信多有不便。我听说东京被围困,便没有派人回信,是怕人知道行宫所在,也怕他们篡改我的书信,让你不安。”   赵煊心里想,前一条倒还有可能,毕竟你那样惜命。至于后面那条,道君书法冠绝天下,谁又能仿造?即使是从前梁师成、王甫当权的时候伪造御笔,赵煊也只要一眼就能认出真假。   毕竟,他是那样虔诚顶礼地临摹过父亲的书法啊。   只是父亲从来不会知道罢了。   于是,他模棱两可地哼出一个“嗯”音来,那声音闷在持盈的怀里,是一种沮丧又认可的语气。   持盈自觉和赵煊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非常折节了,便当此事已经过去,开始玩笑道:“李伯玉带七宝辇来接我,将我一通好骂。”   赵煊见他这样轻挑又娇嗔的语气,好像自己很无辜似的,心里想李伯玉骂的好,骂的对,你哪里不该被骂。但是嘴上又问道:“他敢对爹爹无礼吗?”   持盈放开他的肩膀,向后靠在团龙背上,他身上穿的销金道袍和龙座上的朱漆花纹都是一个颜色,赵煊抬头看去,便觉得好像是百花丛中酿出了一点羊脂玉一样,有一种鲜明而秾艳的美丽。   他在设计此辇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持盈坐上去的场景。   竟然是一模一样。   而持盈的笑弧又出现了,他很随意地道:“他为你出气呢。”辇车又缓缓前进,珍珠宝玉泠泠地响:“他和我说,金人陈兵于京郊的时候,程振劝你到西京去,你不去,为什么?”   赵煊甫一听见老师的名字出现在持盈的嘴里,眉头猛然一跳,李伯玉对他忠诚,是因为他是皇帝,代表着国家,而程振却是和他本人同忧共辱的,甚至于在过去的时光里,他比持盈更多地行使了父亲的权责。   “我……”   持盈的眼波向他轻飘飘地看来,他轻挑、随意,可多年以来的威仪仍然压人。   “我怕……”金人退兵以后,催请持盈回京都那么不容易,若是当时战事失利,他跑到西京去,恐怕大宋真的会出现两个朝廷了!他勉强固定住心神,“爹爹在镇江驻跸,离东京走水路不过是三日的距离。臣若是弃城而逃,金人若是南下惊扰爹爹,又要怎么办?”   大辇平稳地行驶着,赵煊跪靠着持盈足边的脚踏,双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虔诚地望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父亲拢了拢双腿,十分不自在的样子,好像要遮住什么似的。   但他这话果然说得很漂亮,持盈见他关怀仁孝,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做得对、做得好,李伯玉说他是唐睿宗,可不尽然吗?睿宗的皇位也是继承于兄长的,睿宗退位以后也和自己的儿子处得那样和睦。   他是舍不得皇帝的尊号吗?分明是娇养放纵多年,害怕有一天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   而赵煊又那样地贴心依恋,持盈顿时就忘了他这么多年对赵煊的薄待,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呢?他已经替赵煊原谅自己了:“你是为我才不走的?”   我是为了自己。   我若离开东京,才是真正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若非守住了东京,我何来的权势名望与你抗衡?   但他到底也掌权日浅,说不出什么太虚假、太违背自己心意的话,于是就沉默不语。倒是持盈觉得他很诚恳,叹了口气,反省道:“我从前待你不好。”   赵煊将脸靠在他的膝盖上。   持盈感觉到他脸颊的热度,透过衣料传达给自己,他有些不太适应儿子做这么亲密的举动,更何况再往前一些就是……但他仍然颤抖着指尖去摸赵煊的脸:“你会记恨我吗?”   这样的一双手,吟弄风月,盈满暗香的一双手。   他多么不知所谓又多么盲目自大啊,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该爱你似的,从前对我这么多不好、漠视、抛弃,难道想用一句话就一笔勾销掉吗?   赵煊一半的脸陷在持盈的衣料里,另一半脸被持盈搭着:“爹爹生我养我,与我一体,怎么会有记恨二字?”   他的嘴一张一合,持盈的手也随着他脸颊的起伏摇动。   恍惚间他想起李伯玉的话,“他人事道君,必有私心,唯独官家没有”,他将手下移,蹭了蹭赵煊的脖子。   这样隐秘要紧的部位,赵煊也向他坦露开来了。   他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下:“好,好,好。”他轻轻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话语里面有一些乞求的意味:“咱们从今以后,好好做父子,好么?”   太晚了,好晚啊。   赵煊在心里悲哀地感叹,这话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呢?但他又想,这话早一点说晚一点说也不妨碍什么的,从前他仰人鼻息的时候,持盈若说出这话,他必然要感激涕零,恨不能为他去死。可是现在呢?现在他是皇帝了,蔡瑢贬官南京,童道夫已经伏法,梁师成、李彦等人他已经借民怨之手除去。王甫拥护赵焕,和他结怨最深,他名义上只将他抄家,暗地里已派了武士斩草除根。蔡攸在东南掌兵,此刻随驾回銮,也是瓮中之鳖。   他执政二十年的父亲,已经是罗中之雉了。   现在求和,未免为时过晚。   可阳光又这样好,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春天,被烽火灼烧过的东京城郊因为天子的降临重新洒水、铺土,焕发了生机。父亲坐在他亲手设计的大辇上,这样的亲和与温顺,梦里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吗?见过这样一朵海棠花,颤巍巍地绽放在他的枝头吗?   他不忍心去破坏这样的场景,有一瞬间他不想听从程振的劝谏——程振叫他遣人搜索,尽退道君左右,不退者斩。严防死守,不许道君问政。   可现在他想要依从父亲的话,与他做一生一世的好父子。   持盈若要对一个人好起来,那想必是能很好的。他为蔡瑢点茶,为蔡攸酿酒,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赐给王甫,对赵焕、茂德也是极尽爱怜与疼惜。   这样温软而多情的目光,马上就要下顾给他了。   他几乎要答应出一个好字,可持盈又开口了。   他不知道赵煊心中的愁肠百转,只觉得二人已无芥蒂了——他向来就是这样,包括蔡瑢,一阵风一阵雨,蔡瑢在丞相之位上十多年,被他贬谪五次,每次国用不足又好言好语地把他请回来,丝毫不会觉得蔡瑢会因此记恨于他。   “我听说你提拔程振做了宰相,替了蔡瑢的位置,是吗?”   他自以为是对儿子推心置腹,要教他如何做一个皇帝了:“他从前是你的老师不错,但在朝中没有根基。如何能调燮阴阳、顺遂万物?你初登大宝,提拔他本没有错,过些日子还是将他罢免了吧。”   丞相和皇帝一样,没有根基,就只能做个傀儡。程振做了半年的宰相还不出大错,只是因为金军围城,大家没空去反对他,等到缓过劲来了,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帝,一个没有根基的丞相,两个人不是睁眼瞎了吗?   持盈难得要尽父亲的责任,去教导赵煊书上没有的道理。那是他用天生的灵敏与二十年的帝王生涯得出的经验。   然而赵煊并不领情。   赵煊觉得眼前是一片茫茫然的红,持盈道袍上的金线闪得他头痛,好像海棠的花蕊,引诱他前去,然后再把他吞噬。   父亲真是天生和他作对的角色啊,才好了一刻钟,就要开始指摘他了。   难道蔡瑢是天生有根基?难道王甫是生来有门人?天子给了谁权势,谁就是宰相,但他还是问:“那爹爹觉得,谁能为相?”   持盈的手无意识地在赵煊的脖子上游动着,赵煊觉得痒,又被他柔软的指腹捏着要害,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在水火之间难熬痛苦着。   “白时中是老成之人,吴敏也堪用。”持盈在心里搜索着名单,不知怎么着忽然笑一下,“李邦彦长得好看,可惜是个花架子,平时摆摆倒行,现在是多事之秋,还是算了。”   白时中是蔡氏的傀儡,吴敏是蔡氏的门生,李邦彦更是劝他弃城逃跑。   这就是父亲心里的宰相人选吗?   赵煊抬头去看他的脸,如同海棠花一样温柔而多情,父亲笔下的花鸟画,是真的花鸟,还是他自己的顾影自怜呢?   然而还有更过分的,如果说前面三个人赵煊勉强还能忍受的话——   “蔡攸在东南时,扈卫行宫,朝夕警惕,也是为相的人选。”持盈犹不自知赵煊心中的怒火,“蔡瑢受了你的贬谪,虽然是非常之时,情有可原。但难免他门下之人惶恐,你任用他的儿子,可以让他们安心。你做了官家,却不能做独夫,得叫下面的臣子为你尽忠竭力才好。”   这是朝廷,不是你的姘头窝!   赵煊见他的红道袍,一时之间想起蔡攸府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想起蔡攸家里备着他的衣服,想起持盈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和蔡攸有了眉眼来回,想起蔡行,想起那个血月夜里,陈思恭急匆匆地跑出来喊人,他有一瞬间渴望父亲喊他回去,他淋了这么久的雨,好歹会受一点关怀吧?   然而陈思恭说,蔡相公——蔡瑢和蔡攸一起回过头去,陈思恭又很抱歉地笑——小蔡相公,官家等着你呢。   他还记得蔡攸听到这话时脸上浮现出的暧昧而得意的笑。   而那笑意的源头,全是因为他父亲。   他高坐龙辇、玩弄人心,惹人生恨生厌、痛苦不堪的,恶劣的父亲。   --------------------   你爹是不会变好的,不要报任何希望了,死心然后囚禁play吧噢耶! 第29章 太上皇玉辇銮回 绍兴帝西内兵陈2   ===============================================   傍晚,道君车驾入禁中,于紫宸殿赐群臣宴。   宴罢,太宰兼门下侍郎程振、枢密使李伯玉、少宰兼中书侍郎吴敏,和皇帝赵煊一起,将微醺的道君送入延福宫。   “蔡瑢掌权十余年,蔡攸更是道君腹心,朝中大臣,多为其羽翼,门人使徒,更是杀之不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治生于一,乱生于二。请官家早做决断,尽退道君左右,着卫士死守延福宫,任何人等不许出入。使道君在延福宫中恬养魂魄,安享天年。自此政令可明,法度可统,官家才成真天子也!”   “你要朕把道君关起来吗?”赵煊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程振的,“你要朕不孝吗?”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老师的意见,将丛丛的武士埋在黑夜里。   毕竟,父亲实在是变数太大,太不听话,又太会和他作对了。就好像唳于九天的鹤,不套上脚环,就得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于是他很贴心地说,爹爹饮了酒,恐受风吹,便不坐乘舆,改坐轿子吧?   持盈欣然应允。   他于是搀着持盈走向黄顶小轿,四面遮得严严实实。风进不来,父亲也见不到藏在黑夜里的军士,亲昵不设防地靠在轿中的椅背上。赵煊起身去探他的脸,微微的烫,像烧红了的桃花。   “爹爹,到了。”他刚说完,持盈就把自己的脸按到他的手指上,好像在给自己的脸颊降温似的。   赵煊觉得这举动有些像小孩子,不禁笑了。   他要是一直这个样子就好了,可惜不能。   赵煊很可惜地这么想。他已预备发难, 因此将陈思恭、萧琮等持盈惯用的内侍支开,自己扶着持盈下轿。   父亲靠在他的身上,瑶光酒的清香和衣襟上的芬芳一起向他涌过来。   他托着持盈的胳膊,从某种意义上看,像父亲靠在他的怀里。   走上台阶,走进这扇门。   再也不要生任何事端了。赵煊想。   然而,在台阶上的时候,持盈忽然停住了。   赵煊出于孝道,矮了他一个阶梯,向前躬身着去搀扶他。   此刻持盈顿住脚步,转身去看赵煊。两两相对之间,赵煊看见父亲桃花一样的面容上显出一个笑弧,黑漆漆的眼在宫灯底下融了漫天的星子,一副醍醐灌顶,受了天启的样子:“有了!”   有什么?赵煊还没来得及问,持盈便笑道:“大哥叫‘谌’,赵谌,好不好?”   赵煊愣了一下,才想到持盈口中的大哥指的是谁,是他还在襁褓之中的长子,这称呼给了别人,倒叫他很不适应。   初为人父是什么感觉?他想,他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越喜爱他,自己越感到悲哀,听蔡瑢说,持盈曾为了他的出生欢欣鼓舞,后来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他以后也会厌恶自己的儿子吗?   宫灯背后有黢黢黑影,那是他埋下的武士。   只等着父亲进入延福宫,就会立刻将这座宫殿围住。叫他成为笼中的鸟,槛中的花。他太危险了,三十多岁的太上皇,反手间就可以复辟。   但持盈不知道,在他耳朵里,只有树木轻轻地摇晃。他喝多了,又没有喝多,一种飘然欲仙又可以高歌起舞的状态。   “琛?美玉的琛吗?”赵煊问。   持盈摇摇头,停在了台阶上。   赵煊和他并肩而立,向阶下的老师程振投去目光。   程振对他几不可察地点头,催促他早做决断。   持盈又说话了,   “谌,从言的谌。我到时候写给你。”持盈解释道,“我想着,你不太爱说话,不如叫子辈们弥补弥补吧。”   竟然是一句亲昵的戏谑之言。   赵煊勉力扯了扯嘴角:“我以后多说话。”只怕你不爱听了。   持盈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好,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赵煊的胳膊上,浑然不觉他惯用的内侍陈思恭、萧琮等人已经被支开来了,他有些微醺,因此眉飞色舞,很是活泼,赵煊极少参加宴饮,很难见到他这副样子。   好像星星划过天空时,专门为他洒下这点灵犀。   这世间的毓秀钟灵,不要钱似的,全部都撒给了他。   “《书》云:‘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上天的意志是难以琢磨相信的,天命也是变幻无常的,咱们做天子,要持戒修德,才能保住尊位。”   持盈不爱读《春秋》,对《尚书》倒是不反感:“金国人不识天数,我听说吴乞买是被一颗石头砸死的,对么?”   “是。”   若不是吴乞买猛然叫石头砸死,金国两边吵来吵去,拥立了十岁的太孙为幼主,他不知道要再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才能平息这场汹汹的战争。也许汴梁城从此破了,也说不定。   持盈此刻也忘了也有一颗石头曾跌入他的怀中,给他的身体带来一些小变化,只道:“这就是他们的罪愆了。大哥生在两国止兵的时候,是好兆头。大宋开国百年,还没有皇帝得过嫡长孙的。你以后做官家时,更要修德,更要虔诚,才能不辜负天意。”   他脸上显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来,毕竟他的一生都在寻求天帝赐予的神迹,嫡长子得嫡长子,这样正统,这样的标准,难道不是上天的眷顾吗?连倾覆宗社的噩难都远去了。   赵煊此刻也忘了程振的脸色,这位中年人连眼睛都要眨抽筋了,而道君就是站在阶下不走了,不肯跨入赵煊为他精心准备的牢笼。   仿佛他有预感似的,程振心想,不会走漏了风声吧?   可是现在明显是赵煊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他问:“爹爹给我起名的时候,也这么用心吗?”他不自觉带出了一些怨望的语气,而持盈没有察觉。   就和蔡瑢说的那样吗?那场密谈让他混乱,痛苦,究竟是什么让父亲再也不喜欢他的呢?   持盈笑了,他回忆起二十年前,他金色一样的年华,一切都变了,只有月亮还在。他的妻子,他的养母,乃至于他的知己……统统地远离了他。   “傻孩子。”好像焦尾琴的一根弦颤动了,持盈拍了拍赵煊的手,“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只有更用心的。”   “那——”赵煊将脚钉在阶下,持盈原本都要前进了,可他就是不走,他拉着持盈。   他有预感,等父亲走进这扇门,一切都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可能听到自己名字的由来了:“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持盈是沉醉的,在春风吹面不寒的夜里:“赵煊,赵煊……”他好像在回忆,赵煊侧耳听着。   “你原来,我不准备给你叫这个名字的,原来拟的名字叫‘亶’,和现在金国那个小太孙一个字,不知道谁给他起的汉名?”   赵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或许叫抽搐了一下,宫门已经敞开,穿堂风拂过,深渊的巨口已经张开了爪牙:“他的女真名字叫合喇——为什么不用这个字呢?”   持盈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赵煊以为他忘了,谁知道持盈对他勾勾手,叫他低头侧耳,于是赵煊躬身,持盈悄悄地附在他耳边说:“亶,就是诚实的意思。”   他这时候像个小孩了:“我希望你做一个很诚实的人。”   “为什么——”赵煊不知道持盈是不是意有所指,他现在这个状态不就是在骗人吗?他在等什么,等父亲自投罗网吗?   如果诚实是他对自己最开始的期望,过去的十九年里他哪一天不诚实呢?父亲什么时候多看过他一眼?   而他现在开始装模作样了,父亲才会栖息在他的身边,附耳说话。   那是瑶光酒的气息。   持盈很快速地说:“因为我那个时候爱骗人。”   因为自己爱骗人吗?你在骗谁?赵煊心想,我出生的时候,蔡瑢还在杭州,你在骗谁呢?而持盈已经离开了他的肩膀,好像燕子低飞的时候掠过水面又抽离那样,他又变得慈爱起来:“可你那个时候身体不好,娘娘请人来算,说你八字缺火,所以改了一个煊字。”   娘娘,又是哪个娘娘?你的养母,还是你的妻子我的母亲?   而父亲在春风里,说一句漏一句。   他只想起来去捏捏赵煊的手,煊是温暖的意思,可他觉得儿子的手那样冷,还在微微地发抖:“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当时——”   “道君!”谁打断了持盈的话,持盈朦朦胧转头看去,只见阶下还站着三位公卿,他歪了歪头。   李伯玉,他认识;吴敏,他认识,那么站在他们前面的是谁呢?   他做皇帝的所有年月里,下首站的如果不是赵煊,那就是蔡瑢,可是赵煊在他旁边,蔡瑢又去了南京。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和天子跟前站着蔡瑢,那么绍兴天子跟前,又要换人了。   所幸他还认得自己为儿子选择的老师,程振是鸿儒,但绝不是宰相的人选,何况又打断了他的话,他就在台阶上,自高临下地睥睨他:“程希道。”   他喊程振的字。   太上皇和皇帝好容易相携着说会儿话,谁不愿意见两宫和睦?吴敏是蔡氏门人自不用提,李伯玉虽然不满持盈的轻浮,但皇家父子能没有龃龉就没有龃龉,不然闹得这样难看,岂不是违背了国朝的道统根基?   程振贸然打断这样的时刻,实在是很叫人惊讶。   持盈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赵煊紧紧地搀着他。   两个人的衣裾缠绕,眉目间有三分相似,又贴在一起,仿佛是一对璧人。   但程振没有空欣赏,他深深恐惧着持盈。   虎毒不食子,这位道君皇帝的确没有对自己的亲儿子做过什么,只是太子的门人、老师经常被他黜落、流放,他还记得半年前自己看到道君的时候两股战战的样子,他替如履薄冰的东宫去打听皇帝的行踪,每一次赵焕入见都会让他害怕,他是赵煊的老师,同忧同辱,休戚与共……   他垂首下拜。   持盈不说起来,他只盯着程振垂头时露出的方心曲领,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语气:“我听说金人围城时,你曾劝官家西幸是吗?我当时身在东南,你为何不让官家前来找我?”   程振立刻不拜改跪。   赵煊做了天子,他觉得天子就是学生,已经忘记了持盈的威仪。   哪怕这个天子已经身在糓中、插翅难逃了。   “你替蔡瑢做了这官。”持盈的语气是沉穆的,“可你不如他,你做不好宰相。”   这话叫程振开始发起抖来,但又不平。   蔡瑢为相十余年,横征暴敛、苛刻民财、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结怨东南、辽、金、西北的,哪一个不是他的门人?导致天下大乱局面的,哪个不是他的学生?而道君竟还殷切地觉得他好,这天下难道是他一人的天下、一家一姓的天下吗?   他由是恨恨地抬头望向赵煊,竟然无礼到不去回复持盈的话,而是大喊道:“官家,为何不早做裁决?”   他这话叫后面的李伯玉和吴敏一惊,二人抬头向四周望去,刀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光,好像狼幽幽的绿眼,他们震慑地看向程振,又看向皇帝。   而持盈还浑然不知,他的反应要稍稍微微的慢一些,他看不见铁甲的反光,只能感受到左手臂传来的纠结力量,于是侧着脸嗔怪赵煊道:“大哥,你捏疼我了。”   赵煊下意识地松开手。   所有人都看向他,已经到了这一步了,程振已经喊出来了,李伯玉和吴敏都听见了,父亲也只是酒醉,不是傻了,等明天天亮,他也会回味过来的。   赵煊闭了闭眼。   父亲要做唐睿宗,可他却怕做唐睿宗。   他害怕到手的权力飞向天边,他害怕和唐睿宗那样先是皇帝又变成太子。   “官家不可!”他看见李伯玉对他摇头,吴敏也下拜。   持盈侧头看着他,朦朦胧胧的眼睛,好像一池潋滟的桃花,他绝不能失去权力,再仰仗父亲的善心过活。   好美丽的一株海棠花,不如就开在自己的枝头吧。   “夜深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来人,送道君回宫。”   门扉是早就敞开着的,赵煊跪下去,请父亲入瓮。   没有人再托住持盈,他那流云一样的袖子逶迤下来,好像一株菟丝草,失去了依傍的磐石。   刀剑冷冷地出鞘了。   持盈茫然地回望,他看不见陈思恭,看不见萧琮,看不见蔡攸,也看不见自己的妻子,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   他恍恍惚惚明白过来什么。   他抬脚踢了踢赵煊的肩膀,但没有用力,只在他鲜洁的衣袍上留下了一点灰。   他喃喃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   他问赵煊,一种讽刺的语调:“官家,我要是不进去,你准备杀了我吗?”   赵煊仰头看他,父亲的面容在月光下,摆成一个哀戚的形态,好像朝夕间的露水摇成了白霜,在长夜将晓的时候散去。   赵煊心里哀叹,眷恋父亲方才的温柔,可更多的是激动、快意,他终于报复了,不管是从前的警惕和木讷,还是今天早上的款款温柔,哪一个都不是他对父亲真正的态度。   “臣不敢!”语调是激动的,他终于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做皇帝真好啊,真快活。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父亲的袍角翩飞在星夜,在雪亮的刀光,明亮的火炬下。   赵煊听见一只飞蛾扑向宫灯,嘭,嘭,嘭地撞,他不知道说什么,而持盈已经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步入宫门。   他没有任何反抗,也许是知道反抗没用;他也没有任何的斥责,也许他理解了,或者说已经对这个儿子绝望了。   赵煊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持盈还没有把那个谌字写下来,赐给他的儿子呢。   --------------------   赵煊:上锁 噢耶 第30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1   ===============================================   绍兴元年五月,仰承道君皇帝谕旨,赐长孙名“谌”,进封检校少保、宁国军节度使。   但册封礼当天,道君皇帝并没有出席,乳母抱着在襁褓中的赵谌完成了所有的仪式,这几乎是立皇太子的规制。   有老臣见了,顿觉唏嘘,礼罢之后和赵煊说道:“臣曾见神宗皇帝,见哲宗皇帝,见道君皇帝,见官家,今日又见宁王,知江山有靠矣。”   赵煊看到他感怀的样子,忽然问道:“道君册封朕的时候,当比谌儿现在大些吧?”   那老臣回忆了一下,道:“官家当时是先封的定王,那时哲宗皇帝方驾崩,就没有做册封礼。若说正位东宫,那时官家应当有一岁了吧?臣记得那是崇宁年的事。”   他生在哲宗皇帝驾崩的那年,等到持盈改元崇宁的时候,虚岁也应当有个一岁了。   赵煊隐约知道国朝的礼节,哪怕是诞生了元嫡皇子,也不能轻易地册封太子,好歹得等到孩子三岁时候,看着能长大了再说,因此便只是先册封了赵谌做宁王。   他已经预备册立赵谌做太子,于是就开口问这老臣缘由,好为将来做准备:“朕当时才一岁,怎么就行册封礼了呢?我听程卿说,似乎是要等到孩子稍大些?”   那老臣已经须发皆白,想事情很费劲:“那时候,臣记得…当时道君生了一场大病,钦圣娘娘便说,事急从权,先立好太子来得稳便。于是就给官家行了册封礼,臣记得道君那天是被人搀着来的,病还没好。当时官家就是由道君抱着,念册的人,好像是……”   赵煊动了动眉头,还想听一些,可这位老臣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乱回忆,根本没个中心:“官家当时活泼得很,道君差点抱不住,后来是交给了显恭娘娘。噢,说起这个册封,冲献太子降生的时候,哲宗皇帝也想要立太子,只是当时华阳教主还在尊位……”   赵煊懒得听哲宗朝的旧帐本,哲宗皇帝唯一的儿子冲献太子只活了三个月,不然皇位也不会落给他父亲,他只是阴谋地想着,看来立他做太子的并不是持盈,而是向太后。   前朝旧事已经远去,可他知道,哲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当时就有人要立哲宗的同母弟弟赵似,是向太后一力主张立了他父亲。若是他父亲当时生病没好、撒手人寰,皇位就要再一次回到赵似手里,也难怪向太后会急匆匆地立一岁的他做太子。   赵煊有些怅然地想,看来我从来都不是他要立的那个太子。不过他又在心里给自己找补,就算不是,最后做官家的不还是我吗?   他思考间,而那老臣已经从从哲宗的冲献太子讲到仁宗早夭的褒王、寿王、鄂王,开始长篇大论起了小儿千金方,赵煊听得有些迷茫,那老臣见他迷迷瞪瞪地,笑道:“官家不爱医术吧?”   赵煊有些不好意思:“卿见笑了。朕今后有余力时也当涉猎。”   那老臣呵呵地笑,看他如同看子辈一般和蔼:“官家学力纵深,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大成。”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君曾主持修过《圣济总录》和《和济局方》,官家若有心涉猎此道,大可以随时去问问道君嘛。子养而亲在,不是人间至乐吗?”   赵煊素知他父亲万般诸事皆能,也承认自己在此道上比之不过,但这位老臣显然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相看两厌的地步了,他若去问持盈医药,持盈不把他毒死然后复辟就算心善了。   他正准备搪塞过去,而那老臣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太老了,看不懂人的脸色,又殷殷地问赵煊道:“自上月紫宸殿此宴以后,臣已有月余未见道君了,道君好吗?”   持盈不好。   赵煊将他关进了延福宫,在事物用度上无一亏待,事如从前,但他从前身边所有的内侍、班直以及嫔御,都被赵煊屏退了。   赵煊将他从前没有即位时的穆王府做了改造,改成行宫的规制,并将这些人赶到那里去居住,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妻子郑氏。这样一来,偌大的延福宫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赵煊的指示,这里的宫人不愿意和他说话,一板一眼,生怕多说一个字。持盈问时间,问日期,他们都回答,好像大相国寺里的晨钟,可如果是涉及旁的,他们就只会跪下请罪,说:道君恕罪,奴不知道!   他感觉到很寂寞,非常的寂寞。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赵煊来看他,但是赵煊并没有,那个月夜里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儿子为自己布置的牢笼,赵煊的态度仍旧很好,李伯玉和吴敏已经懵了,而赵煊还泰然自若地跪在他足边:“爹爹要休息吗?”   持盈坐在椅子上,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会面临这样寂寞的情况。对赵煊的失望,让他忘记了自己受辖于人的境地,他冷笑着说道:“官家在,我怕是睡不好。”   人都跪了一地,持盈看见他,就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感动,想起蔡攸劝他不要回来,可他还是回来了。   因为他相信赵煊,果然他一生一世不能相信谁,从蔡瑢到赵煊。他自己也骗人,所以活该被人骗:“我在外面时,官家睡不好。现在我回来了,官家能安寝了否?”   赵煊艰难地回答他:“爹爹好,我就好。”   持盈歪倒在椅子上,他有一种脱力的眩晕感。   他被蔡瑢欺骗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难过,可赵煊是他的孩子啊,赵煊骗他!纵然他有做不对的地方,可是他孤身进京、自解兵权,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赵煊手里,可结果呢——   “你不在,我就好。”   他这么回答。   于是赵煊很快走了,内侍关上延福宫的九扇大门。   而赵煊再也没来过,据说他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在延福宫外磕头问安,持盈也懒得搭理他:他做皇帝时都没有起得这样早,赵煊知道他早上起不来,还刻意选在这个点来请安,分明也是不想相见的意思。   但他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到宁可赵煊来看他。   他想要和人说说话,谁都行,谁都好。   这些人不敢和他说话,他也不敢让这些人靠近,不敢让这些人给他沐浴穿衣,他们是赵煊的人,而赵煊,显然还不知道他身体的变化。   如果知道了,他又要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父亲?   他就更有理由把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了!没有一个皇帝身上会有这样阴阳两套的器官,长成这样的孩子也许都在宫廷里面活不到成年。   于是延福宫就产生了很奇怪的景象。   延福宫只有一位主人,所有人都应该围着这个主人转。但是,他把自己隔绝了起来,他自己梳头发,自己穿衣服,沐浴了以后自己一点点把湿着的头发绞干,一点也不假手他人。   有一段时间他的衣领是歪的,头发也只扎一个道髻,被风一吹就散出几缕来。赵煊给他准备的所有衣服都是宽袍振袖,远远看去好像随时随地要翩然霞举、羽化登仙了一样。   他有的时候去凉亭歇着,有的时候看着湖水发呆,有的时候登上杏岗远眺,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躲在假山里睡一觉,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庄子的梦境,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他梦见以前的许多事,感觉灵魂都在飘飘地升天,有好几次他醒来不知道眼前是哪里,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跑到那九扇大门前,班直武士不敢对他拔刀,只是沉默得如同一道墙,像黄河堤前的坝。   他们说——   官家已经吩咐过了,道君的身体不好,不能吹风,请道君回去吧。   他回头看,宫人们惶恐地涌出来,那是另一道墙。   他在这两道墙里夹着生存,然后怔怔然地继续躺回假山里睡觉。   错落的光影照在他的眼皮上,有的时候他觉得太亮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达到一种玄妙的、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境界。   比如现在,他被温热的舌头舔舐着眼皮。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只雪白的,温顺的,目光清澈的小鹿。   远方传来内侍的呼喊:“小白——小白——你在哪里?”   持盈看向面前的鹿,他真是疯了,或者物我两忘,他觉得自己和面前的鹿是一个物种,小鹿在他身边吃草,他靠在假山料峭的璧上,摸摸小鹿的头。   “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猛然想起来这头鹿的来历,童道夫在江南的时候为他寻来了三只白鹿,蔡攸做主将它们送到了东京。时至今日,他想起童道夫,想起他分立身首还是会止不住地战栗,或者说陷入一种如堕梦中的虚幻感。   他爱怜地问这头白鹿,或者说顾影自怜:“怎么也只剩你一个了?”小鹿的睫毛都是雪白的,温顺地让持盈的手拂过它的眼睑,一动也不动。   鹿只剩下一个了,他不也是吗?举目四望,谁是他的伙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持盈娓娓地念这首别词,仿佛抚弄琴弦似的,内侍的呼喊若近若远地传来,“你叫小白?小白,咱们走好吗?”   白鹿悠闲地啃着嫩草。   持盈抬头看天,他要走到哪里去呢?童道夫死了,李彦、梁师成死了,高俅被贬。按照赵煊的性格,王甫多半会被他暗杀。蔡瑢谪居南京,蔡攸孤掌难鸣。更何况赵煊在危急时刻守住了东京城,名望日隆,他难道还能像从前那样去东南或者去西京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现在能依仗的,竟然只剩下赵煊虚无缥缈的孝字。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反省,但他并不反省自己对赵煊不好,而是在想,自己是因为什么觉得,赵煊是一个不计恩仇的孝子?   内侍跑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鬓发散乱的道君皇帝,穿一身牙白的燕居道袍,左手持一把青蓖扇,半醒半梦地靠在假山的岩壁上,他的道袍都没有穿规整,像云朵一样堆在身上,徜徉在风里。   白鹿吃完了草,用头去蹭他的下巴。   好像在瀛洲之境、蓬莱之岛上,驾雾腾云的仙士。   持盈见了这小内官,随口就问道:“你来找小白吗?”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回答,这些人总是这样,放任他在这里自言自语。   “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内官很快就回答了,“奴奉官家命,将小白送来延福宫,不料却被它跑脱了绳索,冲撞道君,万死!”   持盈“啊”了一下,对那白鹿道:“你这么调皮?”语调很是温柔戏谑,青蓖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它的头:“要是再这么调皮,可是要被关起来的。”   他又对这小内官问道:“这么说,你不是延福宫的人?”怪不得敢和他说话。   小内官回道:“奴不是,奴只是奉命来送小白。”   持盈见他不木,便要和他说几句话,随口问道:“小白是你养大的吗?我记得当时送了三头,怎么只剩下它了?”   小内官回忆了一下:“原本的确是三头,好像路上没了两头,就只剩下它了。”他也许是觉得这话生硬,又补道:“他们都说小白好福气,才能够撑着来见道君呢。”   持盈喃喃道:“原来你的朋友们是死了。”   那小内官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地看他,见他有几缕头发都散了下来,披到肩上,衣裳素净,而眉眼却秾丽,竟然有些凄艳的意思。   情不自禁地说道:“道君,您的头发散了。”   持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哪里会给自己梳头发呢?只是,他不要内侍近身,传到赵煊耳朵里,那就是和他赌气。但若是不要人给他穿衣服,却要人给他梳头,岂不是自投罗网一样地告诉赵煊“我身上有鬼,不能见人”?   他得想个办法见林飞白,但赵煊翻脸太快,他不敢提出来。   小内官忍不住说道:“奴来给您梳头吧?”   持盈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很小的内官,大概只有十几岁,眉眼间还有点活泼的样子,不然也不会被人派来延福宫做这送鹿的差事,还敢在这里乱喊——但凡派个乖觉点的,看到这里来往的宫人都是这样严肃的面容,哪里还敢高声说话。   他笑了一下:“那你来吧。”他袖子里刚好有一把篦子,递给这小内官。   密密的梳齿拂过他的头发,他问:“你叫什么?”   “回道君,奴叫冷元子。”   持盈又笑,太阳明晃晃地打在他的脸上,温暖,和煦,春天要到了。   “冰雪冷元子?”那是他年轻时爱吃的消暑冷饮,他一贯就是这样,喜欢了就捧,不喜欢了就摔,那年夏天他吃坏了脾胃,养母就将这类冷饮统统禁绝了,“你这个名字倒是好。”   他又想起很从前的时光,而头发又牢牢地被簪住。   他和蔡攸一起出门偷偷地吃冷元子,他俩看见章子厚,看见曾子布,蔡攸就往后看看他爹在不在,持盈说,你爹知道你逃学,肯定骂你!两个人就一起跑,持盈吃完了冷饮,又急急地跑了一阵,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向太后遣人来狠狠说教了他一顿。   养母向太后是世上最后一个能辖制住他的长辈,她还在的时候,不许持盈吃冷元子,持盈偷偷地吃。   可她走了,持盈真的十几年没有再碰过这东西。   那小内官羞涩地笑了:“是。奴进宫时,师傅刚吃了一碗冷元子,就给了奴这个名字。”   持盈宽容地笑,看到他额边渗着密密的汗:“你叫冷元子,可看起来又热。”他随手将手上的青蓖扇给出去:“拿去扇风吧。”   那内官捧着扇子就离开了。   然而晚上,这把扇子又出现了。   持盈原本散了头发要睡觉,忽然想起来翠微殿旁的云归亭上里还放着一幅他没写完的字,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有些沉闷,半夜恐怕会下雨,他担心纸被吹坏,就要出门去拿。   他从内殿穿行而出,却发现满堂的宫人都静肃而惶恐地站着。   赵煊坐在蕊珠殿正座上,手里拿着一把青蓖扇,他身边的桌上搁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碗,正袅袅冒着冷气。   那是一碗冰雪冷元子。   --------------------   掉马倒计时3! 第31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2   ===============================================   持盈顿住了脚步,和他遥遥相看。   父亲是美丽的,赵煊无数次认识到这个事实。   他罩着一件青烟似的罗衣袍,在夜里任风吹着,那几缕头发犹如柳丝一样垂下。赵煊蓦地想起司马温公的那首词来——宝髻匆匆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相见不如不见,多情更似无情。   他和持盈是相见不如不见,持盈对别人,是多情更似无情。   今天下午,他收到这把青蓖扇的时候,竟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内心终于得到了安慰:看吧,他是不可能安分的,我先手一步将他软禁在延福宫,并不是错的。如果我不这么干,他迟早有一天会复辟的。   他永远都是这样,用得着你了就对你好言好语,用不着了就弃若敝屣,在东南的时候他截粮纲止勤王,果然是要我死在东京。   然而这缕青烟飘到了他身边,持盈隔着桌和他坐下。   赵煊不知怎么着,忽然感觉到很美好,很宁静。   而竟然还是持盈先开的口,没有斥责,没有谩骂,说话的语调竟然很平稳。   “冷元子好,不过有些寒凉,官家还是少吃些吧。”持盈没有提赵煊手上那把扇子,他正在寻找和儿子相处的方式,他得见林飞白去治好身上的病,而见林飞白只能赵煊点头。   巧言令色鲜矣仁,他最会口蜜腹剑,这样的好都是虚妄的。赵煊想。   赵煊捏了捏那把扇子:“这是我拿来献给爹爹的。爹爹今天下午的时候,不是想吃吗?”   持盈凝视着这碗冷元子,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赵煊不过是示威罢了,他就是要堂而皇之地告诉持盈:我知道你干的所有事,你被我掌握着。   “官家是来请我吃元子,还是来告诉我——”他将视线流连到赵煊身上,“要我安分守己?”   赵煊当即反问道:“不应该吗?”   持盈从前做皇帝时就不懂这个儿子,现在更不懂了,他下意识地看满堂的宫人,看他们的头低垂,没有人看见。可他仿佛是当众被赵煊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他出生就是皇子,长大了是皇帝,三十多年来,未尝见过别人的脸色,就算是养母对他生气,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临到如此,竟然要被儿子指摘!   他一下子就忘了对赵煊好言好语的初衷。   “官家要我在延福宫里安养魂魄,一个月来,我何曾出去过半步?难道官家还不安心吗?”他反问,“我老了,我不懂官家的心,但求官家明示,怎样才算够安分?哪怕是要我死,也请说个明白吧!”   他猛然说出一个死字,赵煊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到底是积威深重,更何况赵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把持盈软禁在延福宫都寝食难安,更何况持盈当他的面说了一个死字。逼死父亲,他难道是禽兽吗?   当即站起来谢罪:“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持盈问,“官家早已是真天子,我一老朽之人,还能奈何?今天我不过是给了别人一把扇子,官家竟这样催逼,是为何故?”   “他的师傅是邓详,邓详的师傅是陈思恭。爹爹从来不和延福宫里的人多说一句话,连更衣沐浴都不叫他们近身,却怎么和这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还赏他一把扇子?”   持盈发现自己在赵煊身上永远百口莫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林飞白的预言,说太子和官家的命格有些妨碍,永远是这样,从他一岁半那个香炉就开始了。   他是疯了才会去记得清楚陈思恭有多少徒弟,徒弟又有多少徒弟!   他立刻否认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赵煊听见他的否认,内心只想冷笑,陈思恭做内侍省押班十几年,掌管内廷,一手遮天,他不知道挑了多少时日,才挑出这么一屋子清清白白,和此人没有关系的宫人。   然而持盈从来不和他们说话,连日常服侍都不肯叫他们近身,好像就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脸,告诉他:你派来的人,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今天他忽然想起来那头白鹿,随手指派了一个宫人前去,没想到持盈竟就开了笑脸,和那小内官聊起天来,还送他扇子。   一查,此人果然和陈思恭有所关联。   赵煊看向持盈的头发,披在身上,像乌云,像瀑布,像春天恼人的风絮,一下一下搔着脸。   “既然爹爹不知道他是陈思恭的人,又为什么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持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官家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我同他说话,难道不是官家逼的吗?这里谁敢和我说话?”   他指着满堂的宫人:“他们不是哑巴,却不敢和我说话,难道不是官家授意的吗?官家问我为什么要见陈思恭,我倒是想问官家,陈思恭从潜邸开始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未曾有一日远离,官家隔离我和他做什么?难道我是唐玄宗,他是高力士?”   他将脸从头发里面剥出来,仰头看站立的赵煊,儿子已经比他高了,他陡然生出一种被儿子阴影笼罩的恐惧来:“还是官家已经以肃宗自居了?”   持盈站起来,去拉赵煊的手:“劳烦官家给我指一指,李辅国是哪一个?”   李辅国阻拦着肃宗玄宗和好,苛待玄宗,逼他至死。   他一说这话,宫人们只有把头埋得更低。   持盈云烟一样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这话说的是实在急切又可怜,仿佛赵煊不择手段地欺负他、把他逼得无路可投了似的。   赵煊有一百种办法驳斥他,陈思恭阴通王甫,设术士在大相国寺说他乃是亡国之君,有身死国夷的下场,劝他传位给赵焕。   持盈在这个节骨眼上赏赐他的门人,难道不令人多想吗?   可是持盈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纯然的无辜样子,好像赵煊声音一大,他就要簌簌地落下泪来似的。   赵煊不由自主地软了声气:“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而持盈不愧是打蛇随棍上,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第一流人物,赵煊一将声音软下,他就问:“那官家要我回京时说的话,是不是骗我的?”   赵煊甚至都没有思考,就回答道:“不是。”   他去拽持盈的袖子,好像去抓一缕风,一只蝴蝶,从前他不敢这么做,这似乎有些调笑的成分了。持盈和别人亲昵,对他却严肃,他从来不敢触碰父亲。   可他现在是皇帝了。   他膜拜过他,孺慕过他,怨恨过他,可到现在,也只是想要抓住他的一方袖子罢了。   “我是真心想要奉养爹爹,真心希望爹爹好。”   “那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爹爹就在此地修道不好吗?”   持盈叹气,那一声气幽幽的,他好像忽然变得可怜起来:“我不出去,可这里没有人同我说话,我想找人陪我说话。”   好正当的要求,好可怜的语气,照他说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和陈思恭的门人说话的,只是他太寂寞了,这一切寂寞的源头都要怪赵煊不许宫人和他说话。   上天可鉴,赵煊只是不许他问政,只不过这些人问弦歌而知雅意,更进一步罢了。   可持盈是一个多活泼的人,平地没事都要折腾一些事出来,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寂寞?   赵煊忽然有些不忍起来:“爹爹要见谁?”   持盈深谙要开窗就得先提开门的道理:“蔡攸何在?”   赵煊原来以为他不会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却没想到他一开头就提了蔡攸。   先不说蔡攸和赵焕结拜动摇东宫,他恨不得将之正法。单说他前脚贬谪蔡瑢,后脚就让蔡攸入宫,局势要怎么好?   “金人犯顺,天下都以为是蔡氏之祸,我本欲杀他,念在他护送爹爹回銮有功,不欲追究,命他在家中思过。”赵煊沉着声音,“爹爹说了半天,原来是要见他?”   他一下就觉得持盈眼里的波光是假的,甚至生出一些不明的嫉妒来:“金人来犯时,东京百姓对蔡氏愤怒不已,李邦彦作为蔡氏门人,上街都尚且被人殴打,现如今金军方退,爹爹就叫蔡攸进见,怕是不好吧?”   岂料持盈接受得很快,他原本就不抱见到蔡攸的希望,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这世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又河西,贬两次算得了什么:“陈思恭、萧琮等,都是我平日里梳头系裹之人,官家叫他们回来吧。”   赵煊的眉头又跳一跳:“我为爹爹挑选的人不好吗?爹爹何以不要他们侍奉?反而自己操劳?”   他鬼使神差地去摸持盈的头发,瀑布一样,绸缎一样,放在半年前,他怎么敢?而持盈竟然也并不觉得冒犯,好像他那一头青丝,已经被人抚摸过一千遍,一万遍似的。   他把持盈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心跳忽然就好像打雷一样炸了起来,持盈的脸露出半边,他的眉好像远山——可赵煊还想拿黛笔往上描那么几下。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而持盈甚至还将头向左偏了偏,叫他别的更顺手一些,这事蔡瑢做过,蔡攸也经常干,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轻狎,毕竟他有时候会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给自己的不知道哪一幅图画描一笔,头发有时候沾到颜料上,就要叫人给他别起来。   不来就不来吧,现在也不是相见的时候,他对这些宫人毫无意见,只是担心自己身体被人发现。等林飞白来了,自然也不怕这些人近身了。   “去年天宁节的时候,天生异象,我受了惊吓。”持盈慢吞吞地图穷匕见,“我要见林飞白,请他为我上告天帝、祈福驱邪。”   这是他向赵煊提出的第三个要求,没道理三个都被驳回吧。   事实上赵煊完全可以驳回,持盈如今有什么面子在他跟前讨价还价?   他甚至疑心持盈的最终目的就是见林飞白,前面的那些只是垫脚石,因此并不想答应。   但他凝目去看持盈,觉得他好像是真很落寞的神态,好似要变成一缕青烟飘然离去:“爹爹受惊,何不叫医生?”   但他随即就从这青烟中醒悟过来。   他对父亲的秉性,实在是有所了解的。   他杀了梁师成、李彦,持盈连问责都不曾;王甫蒙持盈超品提拔,现在死于非命,持盈也只字不提。因为这些人都曾拥立赵焕,触及他的霉头,为了防止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持盈就装得这些人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世界上一样。   若说持盈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眷顾,也全都给了蔡氏一族。   至于林飞白,他乃是王甫一党,更是公然宣称赵焕是青华大帝君转世,多次动摇东宫。持盈为何当着他的面提起林飞白,又为什么不惜用蔡攸来做开路的垫背?   这样的时候,他不见宰执大臣,向他们哭诉皇帝软禁君父,为什么选择见这个妖道?   “这事涉及神鬼,医生如何看得?”   “若是涉及神鬼,道宫之中多的是高士,爹爹又何必要他来看?”   “他当年算出我身骑青牛上天的旧事,想来是有些本领的。”持盈又问,“官家方说要对我好,怎么连人也不许我见?”   那语气竟然是有些委屈的,又好像在撒娇一样。   赵煊忽然有一些想笑,他从前觉得君父是九天上的月亮,皎皎明明,遥不可及。却发现他只是一株凌霄花,攀附在皇权的藤条上,才有了俯瞰众生的权力。   他对父亲好,父亲就为了林飞白逼他病愈,为了逃命把他扔在东京守城,甚至还在这期间止勤王、截粮纲,还把数万精兵留在东南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知趣地、施施然地为这个求情,命那个为相。   可是他只要露出一些凶狠的面目,露出一点獠牙,父亲就像鸟似的把自己缩回羽毛里面去,再颤颤巍巍地探出来一点头,温言软语、委屈撒娇,甚至连脸色都不敢稍变,泰然处之了自己被软禁的事实,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和他讨价还价   是这样的……知情识趣。   这样的人怎么做皇帝呢?他要做就得做待诏的翰林,做山崖间的黄冠,做被人娇养的宠儿。   命运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皇帝呢?   他第一次俯视君父。   就好像套上脚环的鸟,飞也飞不高,走也走不远。   他不用猜持盈在想什么,只要把林飞白放入延福宫,他就会得到答案。   --------------------   好日子即将到头 第32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3   ===============================================   林飞白过得很不好。   有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过去三年像一场黄粱美梦,但事实上他的处境比三年前还要窘迫,起码三年前他不用担心性命的问题。   因为皇位的下一任继承者赵煊,和他既有旧恨,也有新仇。   他曾公开宣称过赵煊与其父命格相克,真正继承天命者乃是青华帝君嘉王赵焕。甚至就在皇位更迭的前几天,他冲撞了赵煊的车驾,引发了他的旧疾。   梁师成已死,李彦已死,王甫流放,估计也命不久矣。   他自禁在灵霄宫中弗敢出入,不知道赵煊是忘了他这个人,还是享受这种猫抓老鼠的逗弄快感,总而言之,这个地方被人遗忘了。   直到有一天,代替陈思恭任职的内侍省左班都知王孝竭来传。   这位新晋身的大宦官看着面善,连说话的腔调都抑扬顿挫。   “官家特许,”他咬紧了这四个字,“道君召见你。”   他叩谢天恩。   内侍又补道:“官家说,你素行不法,本应处死。但官家闻你能为道君解忧,特行赦免,饶你一命,待陛见完成,你就回乡去吧。”   又是一个特字。   他又叩头。   大珰的手放在他肩上,拍一拍:“元妙先生,官家是很孝顺,很孝顺的,道君若是有什么疑难,你须报给他知道,切不能使他烦忧,知道吗?”   他说明白了,多谢大官。   然后他就来到了道君皇帝所居住的延福宫。   延福宫在宫城之北,在先朝时只是一座小行宫。   宣和元年的时候,为庆贺改元,宰相蔡瑢提出“丰亨豫大”之说:承平盛世,天子的宫殿也该扩建,便要改造这座小行宫,命童道夫、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这五位大珰分别监造了延福宫中五座宫殿,极尽靡费能事,穷尽人力天工,用五年时间,终究改造完成。   持盈果然很喜欢,亲自为之题匾写记、一一赐名,又命自己的学生王生希孟为之刻石竖碑,时时去游乐行宴。   林飞白由宫人指引,来到了杏岗之上。   五月的杏花已经萧条败落,只剩下秃秃的枝桠,持盈背对着他,头发半干不湿地披散下来,由一本书遮面,竟然是躺靠在交椅上睡着了。   他总那样随意,初次召见的时候正在为蔡瑢点茶,现在呢,这样的最后一面,对林飞白来说意义非凡,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就这样又轻飘飘地睡着了。   别人日夜忧惧、战战兢兢,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阖的功夫,丝毫不挂在心上。   林飞白此时才生出一丝别愁与怨怼来,他想要像以前那样悄悄地走近持盈,却在三步之内被一个宫人横手拦住。   这动静带起了一阵风,持盈动了动,把脸上的书揭了下来。   他侧身转头看向林飞白,脸被书页闷得有些红:“元妙,你来了。”   元妙是他赐给林飞白的封号,这称呼已经半年多未曾有人提起,一时之间竟让人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宫人木着脸看向他,他跪下:“道君圣躬安!”   持盈又笑一下,眼睛碌碌地扫过两侧的宫人,问道:“近前来吧。这些日子,你在做什么?”   林飞白换了个方向,来到他的身前。持盈的样子倒没有大改,甚至气色还好了些,并不像很愁苦的样子。   “臣在灵霄宫内日日诵经,祝祷大宋国运绵长,道君、官家圣寿万年。”   持盈的语调倒是很和悦:“那倒多谢你。”一时之间也没了下文。   林飞白在此时才生出疑窦来,王孝竭说的“替道君解忧”,解的什么忧?他不记得和持盈之间有过任何约定,况且延福宫的宫门一直以道君潜心修道、不欲外人打扰的名义紧闭着,连吴敏、李伯玉等人都进不去,持盈要见人,不选这些公卿,选他做什么?   总不能叫自己咒死赵煊吧,他若真有这个本事倒好了!   于是只能惴惴地地道:“臣不敢!”   持盈见他面容枯槁,内心倒生恻隐:“官家怎么安置你,有眉目了否?”   “官家天恩,赐臣宫祠,命回乡居住。又说臣蒙道君恩遇,特许臣前来告别。”   持盈对这个发落并不意外,看来赵煊也懂得林飞白不过是一方外之人,杀王甫尤可慑人,对别人却不应动刀:“你何日启程?”   林飞白抬眼去看他,方见持盈身上显出一些落寞的姿态,新天子将他的旧臣或贬或杀,能够和他告别的有几个呢?或者说,还能活下来的有几个呢?   “臣……”皇帝其实并没有给他确定的日期,但他不敢在此地久留,“臣马上就走。”   而持盈静默了。   他望向料峭的树枝,搭着林飞白的胳膊起身,他身上的衣料便如云如烟地垂落下来,林飞白感觉到他身上湿润的香气,动人而凄婉。   “你的道法精妙,我素来是知道的。”持盈说,“我这里有手抄的道德经一卷,你拿去供奉在山林之中,好叫天帝知道我之精诚。”   持盈刚刚举步,准备沿阶而下,宫人便亦步亦趋地跟上,持盈转头说:“此乃神物,我不欲令外人所见。”   林飞白心里蓦然一跳,知道这便是要托付什么了,他不知道这秘密是什么,脚步一时也变得踌躇起来,他甚至希望宫人违背持盈的命令跟上他们,他不敢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孤证不立,他怎么向厌恶他的新帝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如何取信于他?好不容易蒙他高抬贵手,难道还要在此地羁留吗?   而宫人终究是停下来,目送他二人远去。   持盈带着他,两个人经过游廊,挑过珠帘,行至蕊珠殿的内室,这仙境一样的宫阁竟然被持盈关得密不透风,在白天生出暗光来,而持盈也没有丝毫点灯的意思。   林飞白看着他的头发扫在腰间,又倏忽然静止。   “你好么?”持盈没有直接介入正题,而是转过头来问他。   持盈散着头发,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绞着他衣服上明灭的暗纹,看起来有种末日黄昏、尘埃落尽的美丽。仿佛这密不透风的、仙境一样富丽的房间,乃是一座囚笼,他是笼中的伤心之鹤一样。   林飞白恸于这种端华美丽,几乎要落下泪来,发自内心地说道:“臣不好,臣日夜惶恐,悔之晚矣。”   持盈默然:“是我当初没有考虑你,让你受苦了。”   事实上,重来一遍他还是会这么做,还是会禅让,还是会南幸,谁能阻挡住他的脚步呢?连蔡瑢都不可以,可他还是那样温柔婉转地说话。好像他多么怜惜,多么爱林飞白一样。   林飞白党附王甫,结怨赵煊,几乎是出自于他的授意,而他以王甫治蔡瑢,又不忍心将蔡瑢彻底罢去。就好像他明显更喜欢、偏心赵焕,却还是不忍心以赵焕代赵煊一样。   他就是这样多情又无情,林飞白便是知道这是一句场面话,也动情地落下泪来,可是时光若是会倒流,他还愿不愿意花重金买通宦官的消息,揣测持盈的梦境呢?这几年的风光得意又不是假的,宣和天子在衾枕间的风情难道他曾有一日的忘怀吗?   他跪下抓着持盈的袍角,悲痛地说道:“我此去,再也不能侍奉官家了!”   他又讲起旧日的称呼,持盈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也有些许怅然:“当年你得徐守常举荐,来华阳宫见我,历历还如昨日。人生天地,总有分离,殊不知世上还有共看明月的道理?你修道山林以后,见得明月圆时,便是我和你在同看了。”   宣和天子好像空中的月亮,艮岳的松涛也似乎在他耳边沙沙地响了起来,林飞白潸然泪落,持盈俯下身,捏着衣袖为他擦去,那柔软的织物蹭在他的脸颊上。   二人双目对视,持盈微微眨一眨眼。   缓缓的,像一只蝴蝶。   林飞白为这样眷恋的目光,死也甘愿了:“他们说官家有忧,臣愿意为官家解忧。”   那织物吸了他的泪水,在持盈衣袖上晕出浅的一滴,春衫轻薄,空气里的微尘也在抖动,多么美好的一幅画。   好寂静,持盈也许在犹豫,也许在想着怎么开口,他在屋子里转两圈,最终坐到了书案前,林飞白此刻才见到持盈方才口里说的“手抄道德经”,道德经凡五千言,他竟然还没有写完,就端坐在案前,挽起袖子开始写了起来。   微尘和光,香烟袅袅,林飞白在他身边为他磨墨,竟然是持盈许久不写的楷书瘦金,那样锋利的笔刀,又镌着金玉一样的美丽。   岁月静好,山鸟轻扑门扉,像梦一样。   他就要离开了,从此再也不能相见,而镌刻在记忆里的最后一幕,竟然是持盈悬起的霜腕。   持盈对道德经早已成诵,一边写,一边分神说话:“你这次来,大哥让你将一切报给他知道,是不是?”   持盈那一卷道德经其实快写到末尾了,林飞白只是疑心这纸张怎么有些微微泛黄,还有些茶水的味道,让纸张显得陈旧且脆弱。   他不解其意,却仍点头道:“是。”   “我和你说的事,切不能叫他知道。”持盈蘸了蘸墨,他在用笔之道上已经臻入化境,有神一般,即使分心也不歪不斜。   林飞白正在犹疑的时候,持盈已经替他想好了理由:“他问起时,你就说我找你问卜吉凶,占前生之事,你只和他说,从前你算错了,青华大帝君是他赵煊,知道了吗?”   林飞白瞠目结舌,心想这怎么改口?这论断已经传出来三四年了,赵煊甫一登基他就改口,也太假了吧,赵煊会相信吗?   持盈胸有成竹:“他从前有个名字,叫‘亶’,金国那个小郎主的‘亶’,这事旁人都不晓得。你但说卜算的时候,命格簿上还没有更过名来,你一时看差了,见青华帝君旁边写的是赵亶,不解其意,是王甫叫你附会到三哥身上的。”   林飞白听见持盈这么说,便知道王甫是十死无生。然而持盈叫他把罪责推给王甫,显然是最简单的办法,存者且偷生,而死者只能长已矣。   然而这一卷书已至末尾,林飞白眼睁睁地看着持盈在上面写了“崇宁壬午岁宣和殿书赐亶”。   竟然是在造假。   崇宁二年,距今已经一十七年了。   他模仿自己十七年前的书法做什么?   持盈搁笔,将字放着晾干,道:“他问时,你便将这道德经给他看。”   他笑了一下:“告诉他,这是他当年身体不好时,我特为他写了供在华阳宫的。现如今叫你带去。他必然不会再与你为难。”   林飞白猛然想起崇宁二年发生了什么,崇宁元年年尾,太子赵煊在福宁殿侧阁睡觉的时候,皇帝突然驾临,宫人失手打翻了香炉,赵煊大病不起,显恭皇后冲进福宁殿抱走了赵煊,持盈梳洗掖庭——   林飞白素知他能玩弄人心,连蔡瑢这样的奸猾之人也被他任黜任提,王甫、蔡攸更是供他驱驰,前者估计已经流落异乡、尸骨难回了。   如今即使身在囹圄,也能玩弄天子于股掌之上。   可不管再怎么说,有了这卷道德经,到底能保住他的性命。可是,为什么呢?   他究竟不过是一个道士,持盈虽然崇奉道教,退位以后也自称道君,但这种崇奉是要为皇权退让的,这样一卷道德经,连王甫都能保住,为何赐给他?   又为什么要召见他呢?   林飞白将话染上疑窦:“臣何德何能,忧劳官家费心至此!”   而持盈果然也不再和他斡旋了:“元妙,你少时在苏学士门下服侍,又游历江湖,兼修佛、道,可曾听过什么骇人的传闻吗?”   林飞白不解其意,抬眼去看他:“官家问的是什么样传闻?”   持盈坐在圈椅上,抬头看林飞白:“男生阳,女为阴,这本是生来有之、各司其职的使命道理。可你有没有听过,有人能同时兼顾阴阳?”   林飞白万万想不到他会问出这话来,心里想着还不如给他一个巫蛊娃娃叫他咒死赵煊来得清楚明白:“官家的意思是,此人又是男人,又是女人?”   持盈反问:“你见过吗?”   林飞白皱眉,斟酌道:“臣从前曾受教于释氏,有经曾言‘于十方界若有女人,念诵我之名号,暂经其耳,或复称念,有大功德’,想来佛家有法门,可以让女子修持成男子。若世上真有人又是男人,又是女人,臣想此人应当是正在修炼,欲证菩提?”   持盈不置可否:“他不信奉释教,也没有修行。”   林飞白又愁思道:“难道是生来如此吗?臣听说民间有生双性胎者,一般来说,断绝一脉皆可。”   持盈这时候挑了挑眉毛:“如何断绝?”   林飞白道:“狗立耳,羊断尾,趁其幼年血肉未成的时候,阉割了便是。”   持盈微微张嘴,有些惊讶的样子:“那岂不是做了女子?”   林飞白被他脸上惊讶而空白的表情逗笑了:“为何不能做女子?男子之势可去,官家难不成听说过女子之户可以缝上的吗?”   持盈不说话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寝卧里转了两圈,可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林飞白见他没了下文,心中疑窦重重,总不能宫中生了这样的胎儿?可是持盈今年根本没有子嗣诞生,若是宁王赵谌,也不该由持盈来问吧?   然而持盈道:“那,如果一个人生来是男子,却不小心又另长出了女子之器,又要如何?”   林飞白隔着案几与他对望,半天,“啊”了一下。   “不小心?”林飞白重复道,“何有这样的道理?”   他的眼神不小心和持盈对视上,因而萌生了一个奇异的猜想。   他俯视持盈,皇帝莹白而清润的脸颊陷在头发丝里,是一个很赤裸、很纯真的姿态。   他不应当用纯真来形容一个掌权二十年的皇帝。   但他的好奇心又是如此陡然地升起了,他来到持盈身前,在桌子和椅子之间的缝隙里,半蹲下去,将手放在持盈腿上。   天子的体温通过轻薄的春衫传达到他手里,他解开持盈的衣服,那件交领的衣衫就散开来,隔着亵裤,他感受到了持盈身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崭新的器官。   持盈的头发刮到他的手上。   “国家正是动荡之时,若是此事败露,我何能为人君父?”   他说起话来这么落寞可怜,林飞白记得他从前不这样说话,这样求怜的姿态是为谁而生的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去扯持盈的裤子,而持盈竟然从善如流地俯从了,让林飞白去除了最后一层遮蔽。   造物何其工巧。   “去年天宁节的时候,下了一场陨石星雨,当时我身在东南,不服水土,高烧数日。”持盈为自己掩讳道,“醒来以后便生了此物。”   林飞白将手指触摸在花蒂上,持盈稍拢了腿,有些不太允许的样子,连带着花心也稍稍颤动。   “依你看怎么好?”   林飞白虽能制丹药,善用符水,可未曾听过如此离奇之事,按照皇帝的意思,是要将这秕户原原本本地给复成原来的样子,这如何做得到?   更何况是这么……这么美丽的东西,宣和天子身上本无一处不动人,连忽然生出的此器,也是如同闭门之蕊,娇嫩可爱。   “官家为何要复原?”他装作讶异的样子,仿佛是他有复原的办法似的。   持盈的脚踩在他的膝盖上:“你疯了不成?”   “官家,臣听说那陨石下落的时候,正砸在金国王帐之上,砸得贼酋头破血流,猝然暴崩。而您作为宋国之主,却安然无恙,这不是天帝的肯定吗?”   他的手去掰开花蕊,露出里面的幽径来:“天地生日月,故而昼夜、寒暑、男女、阴阳和合于万物之中。而官家一人就能自洽阴阳,与道合真,难道不是天赐吗?”   “可我不要这样的和合!”持盈咬牙道,“我如今受制于官家,你难道要他见到这样的父亲吗?赵武灵王饿死沙丘,齐桓公尸体生虫,你难道要我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即使是这样凄厉的语调,可他的脸也因为下身的情动,生出一丝艳色。   “你为我祝祷天帝,元妙。”持盈哀告道,似乎说起赵煊他的情绪才会稍微激动一些,“请他收回我身上的奇异之处,此事切不能让官家知道,若他知道——”   话音截然而止。门扉轻动。   持盈突然仰起头,那是很明媚的阳光。   在这样强烈的阳光下,他罕生了极度的羞耻。   赵煊站在门外。   而他披散着头发与衣服,开着腿,坐在椅子上,林飞白埋在他的腿间。   可是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连愤怒都没有,而是害怕。   由多日的寂寞和威慑催产生成的害怕,父亲害怕儿子,任谁也难以相信。   可是持盈就是发起抖来,连腿也忘了合上。   林飞白终于明白了,这位风流肆意、潇洒轻佻的宣和天子,为什么会如此熟练地运用哀怜求告的语气。   他对自己儿子说话的时候,声音竟然是轻而软,甚至带着央告的。   “官家,给我留些颜面吧!”   --------------------   这件事告诉我们,今日事今日毕,不要老想着摸鱼,事到临头了还要赶工作假,被抓到了吧,本来可以速战速决的! 第33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4   ===============================================   赵煊不说话,他是一个人来的,身侧连侍从都没有,不知道听了多久。   持盈踢了一脚林飞白,他才如梦初醒地知道向赵煊礼拜。   而后者并没有任何要给父亲留面子的想法,他只是用眼睛描摹父亲的身影,从他敞开的衣襟,散乱的鬓发,到雾蒙蒙的眼睛。   风雨欲来。   “留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良久以后他开口,跨入了门槛。   “官家!”持盈喊他,打断他。   赵煊自哂道:“去年九月,金人犯顺,战报送到东宫,我来蔡攸家里见爹爹。”   那时候他还只是太子,仰持盈的鼻息过活,父亲靠在他的怀里,口口声声却喊蔡瑢的字,浅绯色的衣裾和蔡瑢的袍摆交缠。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愿意的话,他已经可以装扮父亲了,他可以让父亲穿上任何一件,他想看到的衣服。   他的步履没有停下,这寝阁为了要私密,造得并不大,他几步就到了持盈跟前,“那时候不就见过了吗?现在只是换了个人罢了。”   持盈咬牙,稳定住心神,将僵了的手活动了一下,试图给自己系上衣带,可又觉得在赵煊面前这么做实在是欲盖弥彰,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持盈面色如烧,霞云一样:“你叫他走吧!”   赵煊奇道:“他走什么?莫非他没见过吗?”   持盈忽觉面前的儿子有些陌生,赵煊在他眼里,从前是木讷、老实,不敏却认真的,后来他退位,赵煊派人来问安,他当着诸臣面多次称赞“官家仁孝”,后来即使证明那是假仁孝真计谋,他也只会想着,赵煊原来竟是个皇帝了。   然而他此刻的审视,竟多了一些情欲的色彩。   不应该是儿子对父亲的。   “我听说王甫、蔡攸两个,经常入宫,假扮优伶逗你开心,是这样吗?”   赵煊拿起案上的道德经看,那墨水仍然是崭新的,持盈还未来得及做旧,可落款又明晃晃地写着崇宁二年。   “宣和十三年,王甫弹劾蔡瑢,说他将大食国的贡品琉璃杯送给我,你因此第四次罢免他,又流放了我的舍人杨炯。”   “然后,”赵煊的声音陡然转厉,“蔡攸就照你的意思,和赵焕结拜,晚上和王甫一起入见延福宫,你们通宵宴饮,酩酊大醉,天亮的时候你还召见了林飞白——”   持盈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怎么,你们四个人?”   赵煊没有说完话,持盈就被他语言中未尽的桃色意味气得发抖。休说是无此事,就是有此事,他又凭什么干涉?一时之间也忘了处境,赵煊是他儿子,皇位是从他手上得来的,能将他怎么样?   因此拿起案上的香炉狠狠砸过去:“闭嘴!”   砸在赵煊脚边的是一只雨过天青色的莲瓣香炉,持盈梦里的颜色。   梦醒吹彻,玉笙微寒。   香炉碎成一地,持盈才猛然想起来又是这个器物,仿佛和他和赵煊生生世世相克似的。   赵煊被响得捂住耳朵,持盈就吓得站起来,唯恐他被吓出好歹来,便要去看他的端倪:“官家?”   而赵煊已经将手放下,掀起桌上的那一卷道德经扔给林飞白:“道君拿这东西保你,滚吧。”   那泛黄的,带着残茶气味的纸张洋洒而落,持盈已经多年不写楷字瘦金书了,林飞白将它们拢在一起,抬头去看持盈。   持盈对他摆了摆手。   好狼狈的告别,门吱呀一声开,又吱呀一声关,把阳光关在外面,而春色关在里面。   赵煊踢了踢地毯上的碎盏,持盈将身体靠在桌边,忽然觉得这父不父、子不子的情况尤为荒谬。   “那天是我通宵饮酒,头痛发作。”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解释起这件事,“我没有和王甫……”   他不知道对赵煊解释这个东西干什么,但乱了,全乱了。   赵煊凝视他:“噢,你只和蔡攸?”   他又意味不明地揣测:“所以你去东南,只带了他?”   持盈反驳道:“是你不让我带别人!”   “意思是本来还有蔡瑢。”赵煊极具讽刺地看他,“爹爹,你……”   他没再说什么,持盈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儿子身上见到过这样意味深长的笑容,赵煊不再说话,只是走近他。   持盈第一次意识到赵煊是一个皇帝,是一个成年人,他手上煊赫的权势是由自己赋予的。   赵煊把他推到椅子上,持盈愣愣地坐着,几乎不明白他动作背后的含义:“赵煊!”   持盈喊他的大名,又婉转地恳求改口:“官家,刚才的事不能叫外人晓得。”   赵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反问:“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持盈一时之间难以启齿。   赵煊忽然命令道:“给我看看。”   那是很容易看到的,持盈的裤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赵煊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直接扳住父亲的腿,向扶手两边抬去。   他操控过父亲的意志,却没有操控过父亲的肉体。   那金尊玉贵的,流丽膏脂,现在正在颤抖着的肉体。   持盈又央求他:“为我留些颜面吧!”   颜面,颜面,又是颜面,可你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今天你轻而易举地就脱给林飞白看,那在东南的半年,蔡攸会没看过吗?是不是已经叫他玩烂了?   赵煊手上用力,持盈竟然连反抗都不敢生硬,害怕闹出什么事来。两条腿被强制地挂在椅子的扶手上,门户大开,供儿子观赏。   赵煊好奇地伸出手去,那花蕊今天第二次显于人前了。赵煊看着这艳红而淫靡的颜色,忽然凑近去,对着它吹了一口气。   那幽口果然一缩,开始似有似无地翕张。   持盈实在痒了,想要将双腿并拢,挣扎了几下,却被赵煊摁住两边的膝盖。   这地方他可以坦露给蔡攸看,给林飞白看,甚至陈思恭、萧琮,他也毫无避讳,更衣梳沐之事仍如往常。   可是面前的人是赵煊。   他的儿子,他的君主,他曾经抛弃过的,现在又辖制着他的儿子。   持盈的人生中罕有这样被动的时刻,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企图挽救:“国家多事,这事不能为人所知。从今以后,我一定——”   回答他的是赵煊的手,他凝视着持盈的入口,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弄了一下露出的花蒂。   赵煊懒得听他解释,懒得听他保证,持盈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说过真话?   “不要说了。我原本是很想相信爹爹的。”赵煊说,“可爹爹连为我祈福的经书都要做假。”   这时,赵煊手上的劲道微微一松,持盈立刻受惊似的将双腿并拢。   他给自己系带子,可总也系不好,他想去找一件新的衣服穿,他知道衣服在哪里,可是他刚有起身的意向,赵煊就把他摁住了。   他搭住持盈的肩膀。   “爹爹十八岁时,瘦金书还未大成呢,怎么模仿自己的笔迹也模仿不像?”   竟然是个责怪的意思,但又好像是责怪猫抓坏了帐子,狗咬坏了鞋子,鸟儿飞啊飞,到了黄昏也不知道回家似的。   持盈被他那样的语气吓得心惊肉跳,可是他自己身有奇疾,又自恃赵煊看不出自己笔体的变化,造出这样不用心的假来,正是心虚的时刻,现下也无言以对了。   “爹爹总骗我,却不肯骗我到底。”赵煊幽幽地叹,“立我做太子,却加封三哥做太傅,让他统领皇城司禁军;说不曾有一日忘记过我,可在南方的时候,截粮纲、止勤王,恨不得叫我死在东京;现在还骗我,说曾经为我祈福……”   持盈被他一一数出陈迹,觉得赵煊对他怨望已深了,不知如何开口。而赵煊又历历数派。   “从前,那个香炉……”   “不是!”这个持盈立刻就否认,他慌不择路地去捂赵煊的嘴,倒像贴上去似的,“真的不是,三哥的事,是我对你不住,但我未曾有一日想要更易太子,你一直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在南方的时候,我也并没有要分裂国家,你叫我,我不是回来了吗,我从来是相信你的。”   他的声音哀婉动听,赵煊被他捂着嘴,觉得父亲像纸做的老虎。   “那卷道德经,我是怕你发落他,所以才……”   “你怕我发落别人,就不怕我死在东京,是不是?”赵煊反问他,持盈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很有自己的立场,但半分也没有为儿子考虑过。   天子的宠臣都向着赵焕,赵焕的门人加官进爵,东宫舍人流配沧州,皇帝的入幕之宾甚至还和赵焕拜起了把子,好,好,果然是天家。   他管自己的小娘叫姐姐,赵焕更好玩,管自己的小爹叫哥哥!真有趣,真有趣,王甫上午弹劾完东宫门人,下午就被赐宴,林飞白大摇大摆地冲撞他的车驾曾不敛逼。   他在东宫朝夕忧惧,那几年他看到刘荣,看到刘据,看到李建成、李承乾还有赵德昭,他们的鬼魂在对他招手。   父亲考虑过吗?   他在危急时刻接手东京,东京兵备空虚,童道夫还带走了人马,人心浮动,而他的父亲在东南还留了几千上东京勤王的兵马,截断了粮草,百官大臣纷纷南逃。他穿着盔甲上城门楼巡视,极目远眺,甚至看见金人的帷幄与旗帜。   父亲考虑过吗?   不,他只会记得自己杀了梁师成杀了李彦杀了朱勔王甫,记得自己流放了蔡瑢,记得自己把他关在延福宫。   “你的事,敢叫蔡攸知道,敢叫陈思恭知道,敢叫林飞白知道,但就是不敢叫我知道。”赵煊把他的手腕捏在手里。   这腕子悬起时,可以写出天底下最遒美的字体,画出世上最传神的花鸟,可是又支楞出一点骨头来,像剑上的那点料峭寒霜。   谁爱上他,谁就要被他割伤。   你不知道吧,所以以为能骗过我,可我曾经是多么虔诚地临摹过你的字体——   “你泼一点茶水上去,就想装成十七年前的字?”赵煊质问他,持盈的手腕在发抖。父亲是这么脆弱,他无数次地认识到。   他玩弄人心,他可恶至极,可又那么美丽,好像他童年时,或者第一次梦遗的时候所见的神女。   云雨巫山枉断肠。   “爹爹,你不是在造假,你是在侮辱我。”   赵煊将耳朵贴在父亲的腹部,他是不能听见响声的,爆炸、崩碎、打雷,每一次都叫他痛苦,勾起他内心深处的灰色记忆。   小时候娘娘抱着他,她说,辰君,辰君,不怕了。   可长大了,他只能看着鱼缸,鱼儿游啊,游啊,游,游不出去。   可父亲的心跳那么快,震着他的耳朵,他的血液,他的心脏,浑身上下都开始燃烧起来。   持盈的手是颤抖的,他不敢违抗赵煊,既恐惧,又愧疚:“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对官家再也不会有秘密了。”   “我不相信。”赵煊仍然是这个论调,持盈想起那晚上的月亮,赵煊也这样趴在他的怀里,他那个时候想着要去南方,却远远想不到儿子的“不信”背后,要割去他多少血肉。   他又问:“那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呢?”   他忘记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再是天下一人的天子,他没有什么能再给赵煊的了。   除了他自己。   赵煊从持盈的腹部抬起头,粲然笑了。   “我要你。”他说,“爹爹,我要你。” 第34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5   ===============================================   赵煊上一次说不信,持盈尚有选择的权力。   而这一次,赵煊更像是一种通知。持盈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字背后吓人的含义。赵煊的手就已经伸了上来,将他向后摁去。   持盈的整个头都悬空在椅外,头发更是垂到了地面,逶迤在兽毛毯上。   休说他惯经风月,就是一个傻子,也知道赵煊什么意思了:“你疯了!”   他的脸色因羞愤与缺氧染上奇异的红色,想要挣扎起来,而赵煊已经埋首在他的胸乳之间,用犬牙啃咬着。   持盈有一种正在给儿子哺乳的错觉,他与男子相戏虽多,可天子之躯何其金贵,谁又敢如此冒犯,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快感麻痹了他的全身,所幸他尚有理智,斥道:“这事传出去……”   “怎么会传出去?”赵煊舔吻上他的脖颈,这话含含糊糊的,“刘骏与母乱伦,史官尚且讳言,更何况我和你?”   “你也知道这是乱伦!”持盈去推拒他,但也不敢用力,“咱们是父子,上有天理,下有纲常,你不怕天谴吗?”   赵煊眨了眨眼,持盈以为他要清醒了,顿时松开一口气,央求道:“官家吃醉了酒,是不是?”   他自以为委曲到了极致,还知情识趣地递出了台阶。   赵煊见他满脸隐忍,连怒气也不敢勃发的样子,才觉得人生是到了极乐之处,这种快乐流窜在他的血液之中,又叫他的性器迅速勃发起来。   看吧!他不可一世的父亲,手持王爵的父亲,一旦失去了权力之后就任人宰割,任人侵犯。   还学会了自欺欺人。   赵煊停下舔吻,手指拂过持盈的身体,将他已经敞开了的衣襟再往外撇,露出一大片清莹如雪、娇养多年的皮肤来。   持盈仍然盯着他,乞求地望着他,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是一个想推拒又不敢的姿势。   “爹爹忘了,我不饮酒。”赵煊越在此时,越要喊他爹爹,持盈羞惭得满脸通红,寝阁私密,他觉得空气都不太流通了,到处都是燥热的。   然而权力与征服的快感的确如酒,叫他生发,几近于醉,他用手盖住持盈的花蒂,旋转,揉捏,那里立刻变得硬而肿,连带着下面的花穴也凝出了露水,赵煊往下一摸,果然是满手的湿滑。   有一点像鱼鳞片上的粘液,他想。   他越摸,持盈越要把腿并拢。不敢反抗,只是一种无声的不配合。   赵煊把手指伸进去他的穴里,持盈猛然被进入,吃了一痛,更加瑟缩道:“我与你父子一体,你怎可做此事!”   赵煊不理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裤子,露出甚少使用的性器来。   持盈见到儿子的器物匕见至此,当下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斡旋了,趁赵煊松开他,当即踉踉跄跄地要向外面跑去。   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在这暗室之中!   赵煊难道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怎么样不成?   然而赵煊拉住他,直接将他撂在地上,持盈本就被他弄得身体酥软,当场就跌坐,懵懵的仰头看他。   “爹爹这样子还要往外面去吗?”他身下的器物昂扬着,持盈抓着桌子的腿,凄惶地看他,“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父子的事吗?”   他又有恃无恐地问:“照爹爹的名声,他们会不会以为是爹爹勾引的我?”   赵煊是守护东京功成、驱逐奸佞、名望日隆的新天子,而他不过是一个萧然老寂、声名狼藉之人,自然赵煊的皇位法理正统是由他而来,可是,那怎么样呢?   赵煊在东宫时,声乐舞伎无一所好,而他又是什么呢?民间都已有人编排他和伎子私通、时时私会的艳闻了!   这一下他果然不再动了,只哭道:“咱们这么做,与禽兽何异?”   “怎么做?”   赵煊掰开持盈的腿,将性器塞入幽闭的口里,持盈被突如其来的饱胀感吓得魂飞魄散,怔怔地看向自己和赵煊相连的地方。   “这么做吗?”   他想叫,可又怕叫惊醒门扉上的山鸟,只能低低地呜咽,听起来像是一种愉悦的呻吟。   而赵煊已经入港,更加是肆无忌惮,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好像打翻的水,反正收不回来了——他将持盈的身体按住。   地毯搔刮过他的肌肤,显出满身艳丽的桃红。   而眼角的那一滴泪又这么清澈。   赵煊没有怜惜的心情,怜惜父亲是他做的最错误的事。他只有冲天而上的快感,父亲的阴户容纳着他,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了。   “这话我也问过蔡瑢。”赵煊蓦然提起这个名字,他身上有一种少年人的血气,持盈被他压着觉得浑身燥热、呼吸困难。   赵煊在他身前抽插,他眼睁睁地看着赵煊出入在自己的穴口之中。赵煊甚少沉迷此道,不好色的嘉名闻于中外,因此性器也是颜色浅淡的一根,并不狰狞,捅入时持盈竟恍惚觉得像是一套榫卯。   如此契合又愉悦。   在这样铺天盖地又罪恶的快感里,他一时之间都要想不起来蔡瑢是谁。   “我问他,听说只有毫无伦理的禽兽才父子两个睡一个,对吗?”   他看着持盈讶异、恐慌、凄怆的眼神,那种快感比性交更让他愉悦:“爹爹和别人的儿子睡觉,为什么不能和自己的儿子睡?”   赵煊这毫无道理的昏话将持盈打得哑口无言,少年时做的所有疯事一起向脑海中涌来,性爱是令人愉悦的,他被赵煊的挞伐不可自抑地抛上高潮,腿心都开始发抖,赵煊每次拔出的时候都要带出粘连的丝线,勾到毯上,持盈被他顶得来回晃动,屁股正挨着这些纠结在一起的皮毛。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些动物做的皮毛毯子没区别,他看到自己的头发垂画蜿蜒在洁白的毛毯上。   赵煊掐着他的腰,阳光照进来,照着他伸出去的一只手,照在赵煊的汗上。   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你,”持盈喊他,“你非要如此羞辱我吗?”   好像全身上下的水都流向下体,他的花穴汩汩地冒水,而喉咙是沙哑的。   赵煊却只脱了裤子,还是楚楚的样子。赵煊不回答,只是情不自禁地去亲吻狼狈的父亲,舔舐掉他脸上星点的泪痕。   没想到这罕见的温情时刻让持盈更加惶恐,他拼命地去往后靠,宁可承认这是儿子的羞辱,也不愿意想见其中有任何的爱意。   然而靠无可靠,他原本就被赵煊摁倒在地上,此刻一退,直接连头带肩膀地撞到了桌腿,也不知道这力气多大,乌木桌子竟然被他撞动了一下。   这桌上原本也没放什么东西,香炉被持盈碎了,经书叫赵煊扔了,只剩下持盈拿来做旧的一盏残茶,受到撞击以后倒翻在桌上,茶水淅淅沥沥地向下浇倒,全部倒在了持盈的肚子上。   滚黄而寒冷的残茶冰得他小腹连带着穴口一起收紧,而赵煊也在此刻受他的绞弄,泄出精来。   持盈感觉到性器忽然胀大的时候就大觉不好,他想要叫赵煊拔出去,他决不允许男子的精元泄在里面,他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出意外的可能性。   然而儿子微凉的精液,已经开始一股股地击打冲刷着他的内壁。   赵煊抱着他的腰,又些快乐地,发自内心地笑了。持盈恐慌地看着他那向来木讷内敛的面容上扯出快乐的笑容:“爹爹和别人做时不觉得羞辱,和自己儿子做,怎么能就感觉羞辱了?”   他的语气甚至还带着性事后的魇足,缓缓将性器拔了出来。   茶水,汁水,精液,全部浇到了地毯上。   持盈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而赵煊还在笑。   他抬手打了赵煊一巴掌,不知道想让谁清醒一下。   --------------------   被强制并不是最惨的,被强制了还要和血吞才是最惨的,要不你们父子一体呢 第35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1   ===============================================   “嘶——”   蕊珠殿里,陈思恭将持盈的头发分开,用沾了化瘀药汤的滚烫毛巾去敷他脑后的包,持盈疼得眼泪涟涟,不禁喊出声来。   药味弥漫到他的鼻尖,竟然有些酸楚的意味:“他还没走吗?”   昨天弄完,赵煊大发慈悲地叫回了他身边服侍了十余年的内侍,好歹算是给他留了半分的颜面。然而他昨天那个样子,真是连陈思恭也羞见。   陈思恭将眼睛垂下,唯恐涉及天家父子之间的恩怨,哪怕是他,也与赵焕往来甚密,险些性命不保:“官家退避到侧阁去了。”   持盈又十分爱惜地去摸自己的后脑勺,果然是一个极大的肿包,怕是头发也要梳不上去了,头也一阵阵发晕,不由得自怜起来。   他既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也没有给自己立牌坊的爱好,赵煊和他胡来,那也是赵煊的不孝,就算天上打雷,雷也该劈到赵煊头上去,关他什么事?   只是他究竟难过了起来,陈思恭说赵煊退避,事实上赵煊不退避又能如何?可叹他为帝二十年,头一次下移权柄,竟有如此的下场。   不由悲从中来:“早知如此……”   陈思恭凝神去听他的话,他声音低低的:“若我当时留在东京,会不会好一点?”   正如李伯玉说的那样,天下的城池,哪一座比首都汴梁更为坚固?宗庙、社稷、百官、万民,都在这里,他当时为什么会害怕呢?他如果不禅位,怎么会有今天的下场?   “或者干脆不回来?”   又是一种设想。   陈思恭看着他从小长大,知他自幼就受惯养追捧,未曾有一点磋磨,长大即位以后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旁人给他打点折扣都要不高兴,何曾想到今日的下场?他昨天被人从囚禁之处连夜召来延福宫,见他持盈上红红白白的一片,还以为他吃了什么虎狼之药,竟然伤伐至此。   而身边的赵煊竟然也是有些狼狈的癫狂样子,只叫他如往常一般服侍。他看过赵煊受伤的脸,又去看昏昏的持盈,脑子里如同被雷劈过一般。   纵然他自诩饱览世间荒诞之事,也未曾听闻有、有……   然而也知道,持盈若有个意外,他就会失去最后一点价值,秘密地,被消失在宫廷里。   持盈是他最后的庇护伞,因此正要附和几句时,却见皇帝自外挑了珠帘健步进来。   陈思恭被吓得赶紧噤声。   赵煊的脸色不好看,身上衣冠虽整洁,但左边脸上赫然肿起一个巴掌印,持盈昨天下了死力气打的,今天全部发了出来,最边上还有两缕血丝,横亘了到了鬓角。   持盈见赵煊来,悚然一惊,觉得这儿子神出鬼没,脚步声也听不见,又偷偷去看他的脸色,害怕被他听去刚才的话。   不管是不禅位,还是不回来,不总是一个不满意的意思吗?   于是转开眼去:“官家的酒醒了?”是个逐客的意思。   赵煊见他披散着长发,又一幅掩耳盗铃、不敢直视的可怜样子,刻意刺他道:“臣不饮酒,爹爹又忘了。”   持盈咬牙道:“我人老了,忘性大。”   他何曾老,赵煊伸手去碰他脑后的包,持盈又痛得一缩。   “臣年轻,臣记得。”赵煊摸索着这块突起,持盈在他手底下发僵,时刻担心他手上会用力摁一下,那可得痛死他了,“臣不会忘的。”   他这话叫持盈齿冷,赵煊不会忘的是昨天的事,还是从前的桩桩件件?   扪心自问,人的五指尚有长短,何况他这么多的孩子?自然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赵煊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哪有不爱的道理?可赵煊性子沉闷、不讨喜,他更喜欢赵焕,难道也有错?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更易太子名号的想法,扶持赵焕是为了王甫,将儿子当个棒槌使,他本来就愧疚,对赵焕纵容些不也应该吗?真到了要紧关头,他不也把皇位禅让给赵煊了吗?何曾去考虑过赵焕?赵煊身为长兄,连这点偏心也容不下吗?   赵煊做了太子,继承了皇位还要鸣不平,别人还活不活了?个个跳护城河吧!   他昨天是心虚过甚,又觉得赵煊疯了,才不敢抵抗,今天回过味来才觉得昨天和被魇了似的:“官家最好记得,从前官家读过的书,学过的——”   “道君!”阁外萧琮躬身禀报,“皇城司围了延福宫,要见官家!”   皇城司掌管宫廷的人员出入,并有护卫王室的职责,位在腹要。持盈在三年前将赵焕封为了皇城司使,统管此衙。   因此听到萧琮这话,持盈觉得不可思议,赵焕把他的宫殿围起来干什么:“赵焕他疯了?”   随即才反应过来,当初禅位的时候,他前脚刚放出禅让的风声,赵煊都还没同意呢,赵焕就得到了消息,带人冲到禁中,他在南下的时候已经把赵焕职务罢免了,新任的皇城司使乃是他的小舅、赵煊的亲舅,他发妻的亲弟弟王宗楚。   于是更烦了:“王宗楚他疯了?”又仔细一想,他这位内弟,乃是天下第一的软弱性子,瓦掉下来都怕砸到头,更何况是带兵来围?   他看了赵煊一眼:“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国公爷他……”   “他封什么国公?”持盈打断,直接转头看向赵煊,“你给他封国公?”   赵煊坐在他床前的墩子上:“他是我的舅舅,为什么不能封国公?光献皇后的弟弟还封了王呢。”   他见到持盈这样迅疾的语气,面色也不好看。他贬蔡瑢,杀王甫,怎么还敢用他们的门人?重用自己的母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持盈当即反驳:“曹家与国同休,王宗楚算哪个?他身无尺寸之功,你就敢给他封国公?”   当年谁也预料不及哲宗皇帝的早逝,因此向太后给他挑的王氏,门第并不显赫,其父王藻身为刺史,因为沉湎修道被人弹劾多次,险些罢官,还好持盈继位得快,给他封了王爵,让他在家中安养修道,听闻是平地大笑三声之后坐化的。   父亲不事生产,他发妻又是长姐,持盈与她娘家几个弟弟妹妹常有来往,他最清楚不过王宗楚的个性,那岂是可以重用的?   持盈说这话并没有指摘发妻家族的意思,然而赵煊却听得冷笑。   他对母亲的感情可以说是十分深厚,见持盈鄙薄她的家世,内心愈发不平:当今的皇后,他的继母郑氏,原本只是向太后宫中的一个押班宫女,持盈也把她父亲封成王爵,他的外祖父原本就是刺史,竟落得和这厮一个诰封。   论规矩,他岂不知这是逾矩,但天下人都可以说他,持盈又有什么资格?   “他是没有功劳。”赵煊毫不留情,“蔡瑢封鲁国公,他有什么功劳?王甫封楚国公,他又算什么东西?”   持盈两眼一黑,蔡瑢、王甫竞争敛财,为他收来了千万缗铜钱以作军费、修造之用,但这是可以在诏书上写的吗?王宗楚别说为君敛财了,他不问赵煊伸手要钱就不错了!   他开始怀疑赵煊为政的能力,的确他没有授予过赵煊任何这方面的知识,但这一些朝堂禀赋,应该是靠自己领悟的,怎么能用教的呢?   难道他在兄长死前的任何一天,学习过如何为君吗?   然而赵煊的面色实在太阴沉,持盈也只能撇过头去:“那你出去见他吧!”   赵煊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出去,陈思恭见持盈浑然不觉,开口道:“官家这样子出去不好吧?”   持盈这才正眼瞧了瞧赵煊,他右半边脸倒是没什么,左半边脸赫然是他昨日的杰作,高高肿起的巴掌印,任谁也知道皇帝被人打了。仁宗的郭皇后掌掴嫔妃,仁宗挡了一下,被打到脖子,言官论及废后,还要仁宗展示脖子上的伤痕。   他倒是不怕被废,赵煊的皇位正统性乃是来自于他,他不好,赵煊又能是个什么像样的东西?正所谓父子一体,便如此了。   只是多事之秋,皇帝来见父亲,竟带着一脸伤出去,恐怕要天下皆知他两人内讧了,这又如何使得?   然而赵煊已经往外走了,持盈喊他:“官家!”   他咬牙切齿地软声:“官家稍稍修饰一下吧,别叫他们看见。”   赵煊背对着他:“这不是爹爹赐的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读过书,臣不忘记。”   持盈差点被他气得倒仰,心里都要疯了,好像他是无缘无故打的赵煊一样。晚上被儿子睡,白天还要给儿子善后,他上辈子欠了此人不成?   当下眼冒金星,赵煊昨日这么作弄他,今天他还要出去给赵煊圆这个场不成?叫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孝吧,反正谁都不会往那方面猜,做儿子的纵被老子打死了又有什么好怨的?大杖才走,小杖当受,一个巴掌这才哪到哪?   然而。   “你让官家出来不就结了,这人都不见一天了,你叫他——”   “你要见他做什么?”   王宗楚原本在门外和萧琮有声有色地来回扯皮,话说到一半,便先见了一双红舄,再往上瞄,乃是持盈的一身霜色襕袍。   他并没有束髻,而是把头发放下来,用发带打了个结,松松地挽在脑后。   王宗楚素知这姐夫爱俏,却不想他避居在延福宫还精心打扮,面色更如桃花,分明是个过得好的样子,于是不由得目露狐疑,向后面的李伯玉、程振二人看过去。   他这一侧身,持盈也见到了后面两个人。   “官家是我儿子,在我宫里一晚上不露面,竟吓得两位相公都来了。”持盈冷笑,“带兵包了我这里,下一步做什么?王宗楚!”   持盈大婚的时候,他还是垂髫小儿,时常从德州过来在姐夫家里玩,一呆就是月余,他看持盈的脸色一阴就知道天要下雨,立刻撇清道:“姐夫哎,是他们!可不关我事啊!”   持盈见他的秉性是半点不改,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便知道带兵围延福宫不是他本意,于是叫他滚开,露出后面的两位宰执来。   王宗楚立刻倒戈,屁滚尿流地滚到他身边,告状道:“姐夫,今早上我还在睡呢,这程相公就到我家里来,说大哥昨天在你这里,一晚上没出来。我说大哥又不是小孩,今天也不是大朝会,不出来就不出来了。结果他非要拽我起来。我说别人父子,干你底事?他不听,还威胁我,姐夫你看我手都被他拉紫了!”   持盈侧过脸去看他,见他带兵围宫,盔甲也不穿,竟然是一身道衣,心下恨不得把他就地送进道观子承父业算了。   他当时为了赵煊继位,命这位内弟做皇城司使,真不是是福还是祸。   然而现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程卿威胁他什么了?”持盈听起来好像真给这舅子出气似的,“宗楚,说说吧,他威胁你什么了?”   王宗楚原来只是想撇清自己,却没想到持盈拿自己做文章,程振和他说的话,难道有一点可以进持盈的耳朵吗?立刻求饶道:“我、我记不清了姐夫。”   持盈笑了一下,跨过延福宫的台阶——一个月前,他就是这样,在这列台阶上见识了黑夜之中汩汩冒出的武士。   他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程振,这位他亲自给赵煊挑选的老师,举世闻名的鸿儒:“那我猜一猜吧?程卿是不是和他讲,我在延福宫摆了鸿门宴给官家?官家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这个国舅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凤宾,你也这样想?”   李伯玉摇头道:“臣自镇江迎奉道君还都,为的就是让天下人知道两宫情理相通、心无芥蒂。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官家不可不理政,还请道君容官家出来相见。”   持盈听他嘴里说着多事之秋,分明也是个怀疑的意思。   难道他今天在这里,不也是为了这个多事之秋忍气吞声吗?   “你两个真是好忠臣,好孝子。专想着我给官家摆鸿门宴,不想着官家先给我演太极宫了!”   太极宫俗称西内,乃是肃宗软禁玄宗之地。持盈分明是说他俩纵容着皇帝软禁亲生父亲了。   李伯玉本就不赞同赵煊将事做得如此决绝,须知持盈揽政二十年,先后有蔡、王二人收揽门人羽翼,朝中百官,无一不和他们有所关联。   赵煊即位,已经将这两个首领用非常之法贬谪,本来就是人心惶惶。现在若还不让父亲出来受百官朝见,这些人将何以终日?又如何肯安心?   然而旁边的程振却高声道:“事急不可不从权,官家也是迫于无奈!”   持盈又将目光转向他,淡淡道:“我是官家的父亲,尚不知他有甚么无奈,竟远不如你体贴了。”   程振被他吓得噤声。   持盈素知他是个纸上谈兵的没用东西,转头对李伯玉怀柔道:“我仅官家这一个嫡子,又早早正位了东宫,心中本无什么隔阂。官家昨日来请安,在我这喝多了酒,一时睡迷了。你们若担忧,何不叫内官来问,反而叫皇城司包了我这里,是个救驾的意思吗?官家何曾危急?我问你,调皇城司需要令牌手诏,你们有没有?这里是禁中,围了禁中视同谋反,你们担不担得起?——我不追究,我体谅你们忠孝,可你们也该稍解父子之情吧?”   李伯玉下拜道:“臣等失态,请道君恕罪。待官家回宫,臣等必然上书请罪——不知官家何时可以醒来相见呢?”   说来说去,还是不放心赵煊在他这里。   “官家圣机渊断,退金狄之兵,东都百姓、臣工,无不仰赖天子,请道君容官家早日出来相见。”李伯玉又劝他,这话里隐隐有些告诫的意思了。   无论如何,金军总是在赵煊的治下被击退的,又已经杀去为害的奸臣,百姓只以为他励精图治,在民间已有声望,是不可以轻动的。   李伯玉以为他要复辟的心思,才发出这样的警告,而持盈真是百口莫辩,赵煊做出如此兽行,他作为受害者竟然还要咬牙圆场。   子为父隐,父为子隐。赵煊做他的儿子,就要为他修饰一切;他做赵煊的父亲,不也得给他收拾摊子吗?   “我知道了。”他忍气吞声,“官家酒醒以后,自然会回宫的。”   粉膏遮一下脸上的伤,一两刻便能好了,到时候赵煊出来,自然就万事大吉   只是,李伯玉油盐不进,程振视他如仇雠,王宗楚废不堪用,持盈一眼扫过去,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怎么你两个来了,吴卿呢?”   吴敏和他亲近,在赵煊即位前就是中书舍人,未来的宰执。李、程以为他扣押赵煊,怎么会不带吴敏来中间斡旋?   程振回答道:“吴敏与徐处仁为个人私利在官家跟前争吵,官家将他二人俱贬了。”   持盈懵了:“什么?”   吴敏是宰执,徐处仁也是重臣,赵煊拉一个打一个也就罢了,怎么一起给贬了,他月余不问政,怎么宰相都换了,这东西又不是走马灯:“贬做了什么官?”   “徐处仁主战,吴敏却要臣割让三镇给金人,都是不堪用之人。”程振还没来得及回答,持盈身后就传来了赵煊的声音。   赵煊的脚步还是轻,轻得听不见。   “爹爹在宫中安养魂魄便罢,政事繁琐,还是不要涉及了。”   持盈对他又气又怕,一时之间僵住,觉得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赵煊语调十分恭敬,而字字句句都是防范。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王宗楚已经像兔子似的冲了出去,高喊道:“哎哟,无量天尊!我的大哥哎,你的脸这是怎么啦?”   持盈听了这话大惊,不由得转身望去,只见赵煊的脸上赫然一个红肿的巴掌印,竟然是半点也没有遮蔽。   持盈只觉得一阵冷,赵煊是天子,除了他,谁敢掌掴?任谁都能猜出来这是谁的杰作了。   他为掩盖父子俩的龃龉,在人前斡旋半日,然而这一刻钟里,赵煊在后面做了什么?他是如何泰然地带着脸上的伤,施施然走到人前,告诉天下人,皇家父子失和的?   寻常人家里,儿子对父亲不孝,都要受罚入狱,现如今皇帝竟然身先士卒地开了这个先例。赵煊欺辱他,他为之隐晦,闭口不提;他打了赵煊一下,赵煊就不知道为他避讳吗?   只是他能将这巴掌印露到人前来,持盈总不能脱了裤子去招摇:看,我打他是有原因的!   “怎么我看着像是人打的?”王宗楚端详一阵,“谁打的你,你和我说,舅舅去给你打回来。”   隔着王宗楚,他俩的眼神遥遥对上,赵煊道:“昨晚上无聊,逗弄爹爹这里的猫,给抓了。”   可他脸上赫赫然一个五指印,和猫有什么关系?   王宗楚疑惑地转头问:“姐夫,你不是爱养狗吗,怎么喜欢猫了?猫这东西养不亲,你看给咱们大哥抓的。”   持盈属狗,甚至勒令民间不许吃狗,宫里也只有御犬,甚少见猫。王宗楚这话无心,听在别人耳朵里,更是一种欲盖弥彰。   持盈长长、深深地呼吸一下:“官家既然酒醒了,就去理事吧,不必在我这里待着了。”   他扶着陈思恭要回去,路过赵煊的身边:“官家既然被猫抓了,就应该知道持重的道理了,对吗?”   赵煊看父亲的背影,看他霜色的袍摆翩飞,发带隐在头发间,偶尔又掉出来,像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掠过窗棂的一道。   他内心升起一种陡然的愉悦,一种战胜父亲的愉悦,含怒不发的父亲,萧条老寂的父亲,被拔去爪牙,只剩一具美丽皮囊的父亲。   他欠他的,难道不应该一一还回来吗?   赵煊内心无比快乐,而面上仍旧沉郁地转过脸去,看见李伯玉不赞成的眼神,但是他不在乎了。   而舅舅还在他身边喊:“王孝竭,你愣着干嘛呀,给官家请医生啊!” 第36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2   ===============================================   福宁殿里乱成一团。   程振皱着眉:“臣记得官家从不饮酒,即使宴会需要,也不贪恋,何故会在道君宫中醉倒呢?”   药童为赵煊的脸一点点敷药,赵煊的脸绷着,不方便说话。   程振接着道:“官家为什么要在道君的宫里饮酒呢?酒会迷乱人的心智。更况且,道君的态度并不明确,这酒中万一有什么……”   李伯玉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十六年前,道君便禁毁宫中毒药库,诏曰‘好生之德,洽于人心,自干宪纲,莫不明置五刑、诛殛市朝,何尝用此’,还建立保寿馆救治宫人,仁慈之心,中外咸知,如何会做这种事?程相公,你还是慎言罢!”   陈振冷笑道:“李相公,你乃是吴敏的同年,我记得你的座师便是蔡瑢吧?也无怪乎为道君陈情了。”   李伯玉见他翻旧账,毫不留情地反击道:“道君即使退位,也是天下的君父,我为道君陈情,不是‘难怪’,而是‘应该’。程公号称饱学,难道不知‘对子骂父,便是无礼’的话?你在御前空口无凭地污蔑道君,最该惩办你的便是官家!”   然而赵煊仍然木着脸不说话,好像在看他俩演戏一样。   旁边的王宗楚发了半天呆,飘出来一句:“我还是不明白。”   赵煊原本就没有饮酒,李伯玉和程振的吵架本来就是空中楼阁,他将视线瞥向舅舅。   王宗楚托着下巴道:“不是,我说他怎么开始养猫了呢?怎么还这么凶啊?”   众人齐齐无语,王宗楚道:“我记得他只喜欢狗啊?”   根本没有猫,也没有酒,所以赵煊一视同仁地不去理舅舅。   事实上,除了不事生产、坐享其成,张嘴天上就有馅饼掉,姐夫和外甥轮番做皇帝的天生幸运儿王大人以外,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脸上的巴掌印是人打的而非猫抓的。   至于是谁打的,真是一目了然。   皇帝乘肩舆从延福宫一路到福宁殿,未尝遮蔽,明天恐怕是汴梁城里的贩夫走卒,都会知道皇帝挨打的事了。   李伯玉沉默片刻:“官家显露自己的伤口,怕会让人以为两宫不和。”   虽然按照持盈的一贯作风,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去撇清赵煊,但是,这世上的地位,到底是父亲更加尊崇一些。持盈对他有生养之恩,既是君也是父,要他死都可以,更何况只是打一下?   “道君素性温和,陈禾碎其衣,尚不变色,臣请问……”李伯玉措辞道,“道君这是何故呢?”   从前童道夫与梁师成两个人里外勾结的事传出来,陈禾向持盈进谏,持盈知道他俩勾结,但童道夫当时正在为他攻打西夏,于是不回复陈禾,千方百计地躲着他,结果最后还是被陈禾堵住。持盈听了一半就要走,陈禾直接跑上来扯住他衣服,把他衣服都扯坏了还不罢休。   即使是这样,持盈也并没有发落他。   程振冷笑一下,反驳道:“道君虽然当时并没有发落陈禾,但后面童道夫回京,道君就将陈禾外放,贬做信州监酒。官家曾劝道君少修宫殿,道君也是悦纳,结果王甫入见,道君直接流放了官家当时的舍人杨炯。咱们这位道君,阴一阵晴一阵,好一阵坏一阵的事还少吗?无论如何,官家如今位及九五,天子之颊,岂可轻触?金庭教主当年误伤仁宗皇帝,便遭废黜……”   李伯玉忍无可忍:“道君是官家的父亲,又不是官家的妻子!这是可以做比的吗,程希道,你指斥乘舆,妄言讪上,当论罪!”   赵煊始终不言不语地听他们吵,药童终于给他细细地上完药,躬身退出去了。不知怎么的,赵煊忽然想起来,国朝废黜的皇后,都是以教主的名义发落出家,金庭教主郭氏与尚健在的华阳教主孟氏都是此理,而他父亲自号教主道君皇帝,是不是有些不祥的含义?   “朕酒后无状,惹怒道君,故生此事。朕身为人子,君父责罚,受便受了。卿等不必忧虑,回家去吧。”   这逐客令一下,李伯玉与程振再忧虑,也得打道回府。而正告退时,国舅才反应过来,大叫道:“什么,不是猫啊?”   众人再次对这位国舅刷新认知。王宗楚犹不自知,端详赵煊上过药的脸:“无量天尊!怎么打得这么狠,他从前打我都没下过这个劲。你喝了酒干了啥啊这是?”   “他打你?”   赵煊有记忆以来,母亲便已经失宠,最后更是郁郁而终,他连蔡瑢说持盈曾经满怀期待地迎接他降生都不相信。王宗楚说持盈曾经打他,显然这个打字是有管教意味的。   父亲竟然会管母亲的娘家弟弟,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很新颖,很新颖的事。毕竟持盈对王家只是例行恩赏,待遇几乎和继后等同了。若非他登基,其实和这个舅舅有没有很熟悉。   在漫长的东宫生涯中,他是孤单的,只有鱼和他相伴。   “是啊,我当时不是在太学里面读书吗,然后我读书又不好,他就问我啊,说宗楚,你这个都不会啊?我说我真学不会。他说好吧,那我来教你吧。然后每天晚上都来过来教我读书。   其实我当时是逃课去玩了。这事有一天给他知道了,而且他连我逃了哪几节课都说出来了,我逃一节他让人拿尺子打我五下,我痛得大叫,把你娘娘都惊动了,挺着大肚子过来……”   “结果你猜他怎么知道的?”   赵煊发现这位娘舅虽然没什么办事的天分,但很合适去茶馆里说书,于是给了他一个兴味盎然的眼神。   “他那个时候就认识蔡攸了,你知道吧!我和你说,蔡攸成绩比我还差呢,当时他俩去踢球,蔡攸球也踢得烂,你爹就和他生气了,他为了和好,就把我给卖了,你说我冤不冤?你娘娘也不救我,我手都给打肿了,结果第二天还要考试,我肿着手写字,原本是要得个不合格的,结果……”   王宗楚长出一口气,多年以后还在庆幸:“结果他争气做了官家,学监看我是国舅,直接让我优等毕业了。”   他说完还一拍手,期待着赵煊的开颜,然而赵煊并没有笑,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蔡攸和赵焕受持盈的意思结拜为兄弟,和赵煊闹得并不愉快。   于是一下子也偃旗息鼓下来,比怕姐夫还怕这个外甥。   而赵煊隔了很久,才有些喃喃自语地道:“我以为他对我娘娘家不好。”   他从小接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的,结果他现在即位了,蔡瑢却对他说,那一卷千字文是他的,舅舅对他说,父母之间也曾有过这样一段静好的时候。   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问娘娘要爹爹,娘娘说,不要去,爹爹想你时自己总会来。   但爹爹总不来。   提起早亡的姐姐,王宗楚再不会看人脸色,也不敢乱说话了:“啊,这……我记得从前是很好,很好的,但后来就那样了,谁知道呢。”   他的面色有些怅然:“姐姐嫁过去的时候,原本是很开心的,我们也常去她家里玩,你爹爹对我们也很好,你姨母画鸟画得不是很好吗?他当时一笔笔教的。你出生的时候,大家也都很开心,他当场就去告太庙了。只是后来……”   赵煊不说话。   “后来我爹你外祖父看儿女都有了归宿,尘缘已了,一天夜里忽然就坐化了,你娘娘那时刚出了月子,宫里要办宴会,这事原本是要一代代教下来的,但她没学过这些,你爹爹做官家,本来就很意外嘛。钦圣娘娘觉得官家即位第一年,要办的好些,就派了她宫里押班的郑娘子来管这事……郑娘子,你也知道是谁的。”   赵煊如何不知道,郑娘子,那便是他的继母,如今的太上皇后了。   “她是那时候封的昭仪。你娘娘身体便不好,太后怕她顾不好你,就把你抱过去养,姐夫又给你抱回来了,后来就出了事,你娘娘就更难过。但那时候,我们全家都得守孝,进也进不去,你娘娘怎么想的,我们也不知道。到后面出事的时候,便是那件掖庭案了。”   再往后的事赵煊也知道了,皇帝血洗掖庭,皇后手撕诏告,吵得不可开交。   王宗楚道:“他那时候是新做官家,你娘娘也是新做圣人,彼此都体谅一下吧!我也是,我这也是新做皇城司使嘛,哎,你爹讲,我这带兵围宫要论斩的,可是的吗?”   赵煊默默:“视同谋反,理应族诛。”   王宗楚吓了一跳:“哎哟,那不杀到你了吗!”   赵煊一阵无语,王宗楚又似有似无地道:“程相公来拉我的时候,说姐夫给你摆鸿门宴,要毒死你,自己再做官家。他对你爹成见太深,你也少听一些吧!大哥,我们说句实在话,他又是官家,又是你亲爹,他要杀你,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的。我不知道他怎么要打你,但他打了你,还出来给你掩饰,分明是不欲为人知的意思,可你却把这伤口露给人看,是怕人不知道你的委屈吗?你是做儿子的,他是做爹的,你被爹打了,人家肯定是先猜你的不好,再去想他的不是。然而他纵有千般的不是,却已经将皇位传给你了,大节上总是不亏待你吧?”   “他传位给我是……”   “哎呀,大哥!他前脚刚说要传位,后脚三殿下就来了,你不要说那时候有金人,皇位不好坐,那好坐你爹能让出来吗?但要是这皇位真不好,三殿下能来抢吗?你们不好,不是让他开心吗?”   赵煊靠在引枕上,冷不丁哼了一下:“我从前在东宫时,不觉得他对我好。现在做官家,你们个个都来说他对我好。”   王宗楚静默片刻,便知道赵煊面前的说客不少,便道:“我是你一个人的舅舅,他却不止我一个内弟,我没道理去帮他,你听我一句,同他讲个和吧!天底下只有弑父的皇帝,无有不孝的皇帝,就算是唐太宗,也得给他爹跳舞呢。实在不成,你叫人一刀把他杀了!绝不能和他这么吵下去,他是你爹,你的位子是他给的,他到时候传衣带诏出来要勤王,你要怎么办?”   赵煊如何不知道有这个后果,但他就是不做,持盈会废了他吗?那么立谁呢?他总共这么几个成年的儿子,关键时候,赵焕不也被他抛弃在东京吗?难道赵焕会对他毫无芥蒂吗?   然而王宗楚叫他杀了父亲,他却也从来没有想过,他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舅舅,只吐了两个字:“晚了!”   赵煊很神秘,很愉悦地笑了一下,他拿起案边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脸,铜镜里晕出来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他脸上的药膏是棕色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点像父亲,所以笑着眨了一下,他记忆里持盈总这样笑,长长的睫毛抖一下,眼睛眨一下,然后脸上溜出一个笑弧来。   他动了动嘴角,而他的下半张脸并不像父亲。   王宗楚看他又在发呆,心想这外甥是不是从前在东宫看鱼的时候看傻了。   于是问:“什么晚了?”   晚了,他已经不能同父亲讲和了,也不想再要讲和。   他不要杀他,也绝不会放了他,谁来做说客也没有用。   谁做他的儿子,谁就要痛苦。难道赵焕就幸福吗?   他看到父亲驾临东宫的时候不曾欢欣吗?可父亲是为了林飞白。他被父亲祈求的时候不曾心软吗,可父亲是为了南逃。他登基做官家,如履薄冰,而父亲在南边竟然截住了北上的勤王兵与军粮。   赵煊有这么一个,难熬而痛苦的冬天。   可做他的入幕之宾,赵煊想起他蜿蜒的长发,逶迤散在毛毯上。   ——又是这么快乐。   --------------------   他小姨是真的很会画画,我推非常欣赏。至于他舅舅这个人,大家可能不清楚,但当时围城的时候,有人推荐郭京的六甲神兵,大哥一开始没用,是舅舅力荐的,说这人一定行。   金军:谢谢送人头(不过当时什么京都没用了) 第37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3   ===============================================   汴梁无奇山,持盈却很爱山之料峭险峻。那是他天然的画材。   除了那次谁也不能意料到的南下以外,持盈生长三十年,从来都没有出过汴京城。于是对于山的遐想,除了在画纸上弥补以外,就是从江南运石,建筑假山。他修建的所有宫观,几乎都用奇石堆叠成料峭的山峰,最出名者自然是万寿山。   延福宫中也造有一座小山,是整个禁中的最高点,登上便可以目瞰整座汴梁城,山上有亭,名为云归,太阳落下的时候在此地,就好像能抱拥渺渺层云入怀一样。   持盈想画出这一泓霞色,而为这一抹颜色,已经调了三天。   两边胳膊用襻膊挽起,霜色的襕袍沾了红梅点点,陈思恭侍立在他身边,假山上蜿蜒的道路,列满了赵煊派来的宫娥与内侍。   持盈仍然调不出这样柔和又秾丽的霞色,而天已经暗下,他恐灯光吃色,于是便将笔放下,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   这亭子建得奇诡,他的半边袖子无所依地飘在风里。   持盈问陈思恭:“他从撷景园叫你来的吗?”   撷景园是从前的穆王府,持盈登基以后,便将这座潜邸改为游景之园,赵煊登基以后,便将他的嫔御、内侍,尽皆迁去此处居住,并改名作“宁德宫”,而他本人则是赵煊借口“行宫修缮未成”,被禁在了延福宫,从此隔绝开来。   陈思恭道:“是。”   说到这,他又不禁想起了昨夜的景象,父子之间失和之事多了,但乱伦之事,他长来四十余年,也未曾有所耳闻。纵然这道君皇帝之风姿再如何卓然,可、可终归也是皇帝亲生的父亲啊!   然而他又想起持盈腿间的异象,也许皇帝是因此乱了心智也说不定。   况且现在道君失势,舆论又甚嚣尘上,看他今天的样子,也是想要为皇帝遮掩,与皇帝和好的。于是又多说了两句:“官家在内藏库支了一万贯钱给圣人修造宁德宫呢,务求您来日居住时舒适。”   持盈半笑不笑:“一万贯?”一万贯虽是巨款,但也不过是他扔来买扇子的钱,如今竟像是赵煊的恩赐一般。   太阳被云霞卷入,天地暗了一度。   陈思恭见他这个表情,便知道他并不是很受感动:“国用不足,官家自己且削减着呢,只是要务求您之隆厚。”   持盈皱眉道:“国用再不足,也轮不上他削减自己。”   陈思恭见他这样子,便知是王甫、蔡瑢、童道夫这几个平日里敛财有道,将他惯坏了。持盈即位以来,除了对外战争、修造宫观两个大头以外,还增设了官员,俸禄也是一笔开销,加上他本人用度也不太收敛,财政能撑到如今,全赖这几人生财。   如今赵煊甫一继位,上述几个人结局最好的也只有蔡瑢,还留一口气谪在南京,他们一倒,门人四散,朝廷除了抗金,又在党争,打得不亦乐乎,谁还管皇帝有没有钱?更何况金人退兵,那边还要和议,岁币又是一笔钱。   能支一万贯便是不错了。   然而持盈并没有一个体谅的样子,只道:“李伯玉从台谏升上,不通庶务。程振是个醋大腐儒。官家不听我话,不仅不用蔡攸,连吴敏也罢去。谁替他经营这些?”   事涉国政,陈思恭不敢说话,只赔笑。持盈想起赵煊的行为,心意也冷了,并不想管赵煊的钱,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他自己能知道的。   国家明面上的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官员、边防、岁币等诸多开销,更何况还有皇帝本人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等一笔笔钱,赵煊光靠节俭是不可能解决赤字的,哪怕是自己亲自种地自给自足都不可能。   陈思恭被他这几句话吓得赶紧瞄旁边赵煊派来的宫人:“朝堂之上,相公们自有本事的。您如今退位,正是修养天年的好时候,何必还要为这些琐事烦心呢?”   持盈摇了摇头,让人把他试过墨的纸收好,便探步下山,宫人便向鱼尾一样跟着他。   不料他走到一半,转头一看,突然见自己喜欢的一丛芍药秃了半边。   延福宫里遍载奇花异竹,这丛芍药更是他退位前从山东移来的花王,珍贵异常,如含泪美人,醉卧霜枝一般惹人怜爱。   而如今这带春芍药竟然只剩下了几片叶子,花瓣也零落陷入泥土。持盈一时心痛如绞,弯腰去捡花:“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弯腰,旁边的人都拥上来替他淘花,赵煊派来的押班内侍谭世绩为难道:“道君,想来是官家送来的那头瑞鹿不曾拘着,乱跑时啃落的。”   持盈这才又想起来那头白鹿,他想起白鹿就想起赵煊对自己如影随形的监视,因而不去管它。   他不管,宫人们自然也不敢管,延福宫本来有专门关鹿的鹿岩栅,但这鹿是祥瑞,生的又可爱,大家也不去拘着它,竟成了延福宫里最快活之生物了。   没想到它在悠游的时候,吃了持盈的花。   持盈看着手里的残瓣,叹道:“延福宫到底是禁中,这白鹿爱跑,关在栅里反倒拘束了,把它送到华阳宫去吧。”   延福宫栽着花草奇竹,素是鹿类爱食的,今天是他的芍药,明天岂非要欺凌他的霜竹?他正要腹诽赵煊给他送了个祸害,谁知道旁边的谭世绩听完他的话,面上又一阵为难踌躇。   持盈作疑道:“怎么,这事也要报给官家知道吗?”   谭世绩嗫嚅半日:“回禀道君,这华阳宫……”   当年哲宗皇帝因无子,皇位旁落给持盈,而持盈也在那年年底生病。而他方好起来,赵煊又开始生病,便有道士进言说“宫城东北,地协堪舆,形势加高,福宜子孙。”   持盈便依言在东北方选山筑石,修造宫城,初名万岁山,又更名艮岳,号华阳宫,平时多有道士在里面作法祈福。   持盈偶尔也去住一阵,但现在这个情景,赵煊绝不可能放他出去,不如让这鹿在那里跑动。   “华阳宫怎么?”   谭世绩闭眼道:“金人犯阙的时候,炮石不足,官家命人将、将……”   持盈歪了歪头,好像不理解似的:“什么?”   “官家已将华阳宫拆去了!”   “拆了?”持盈不可置信地反问,“拆了?”   谭世绩跪在他脚边:“道君,彼时国用不足,官家也是无奈为之!”   持盈冷笑:“不足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我原以为他只抄王甫李彦的家,没想到还有我呢?”   谭世绩叩首道:“道君恕罪!钱财好办,只是金人围阙之时,采买不力,只能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以作抵御,官家原本不欲做此事,左右大臣皆劝谏以后才不得已为之的。”   换一个月前持盈还信,现在他把赵煊在人前作戏的那一套都嗤之以鼻。金军最远也不过碰到京郊的边缘,很快吴乞买的死讯便传来,乱作一团,立刻退兵河东,然后至太原议和。汴梁城高粮多,哪有非要拆他艮岳的道理?   分明是故意的!   那是他的华阳宫,他毕生修造的最得意之作,休提里头的寿山奇石、梅涛松林,还有:“这宫城建造,是感应天帝、福泽王室的,他就这么给我拆了?”   艮岳修造以后,他的子嗣便鲜少有夭折的,赵煊的长子方将诞生,正是危险的时候,赵煊竟然在这个时候拆了艮岳!   他被赵煊一套套气得两眼生花,急急扶住身边的陈思恭,又问:“屋木是死物,华阳宫里有数万的水鸟、麋鹿、仙鹤,都在哪里?”   “官家说,天养万物,有好生之德……”   持盈方舒下一口气,而谭世绩下一句道。   “便将水鸟扔进汴河里放生,给道君积福了……”   这些水鸟自养在华阳宫里,从来都有专人抚养,扔进汴河恐怕不是积他的福,而是折他的寿。   他眉头狠命地跳:“仙鹤麋鹿一类,不是水生,又去了哪里?”   谭世绩见他非要刨根问底,便只能和盘托出:“大鹿数百头,官家取来犒赏军士了……至于仙鹤、仙鹤……”   持盈道:“他不会连仙鹤都给我煮了吧?”   仙鹤乃是祥瑞之物、三山之使,他登基不久,便有十数只仙鹤徘徊在宣德楼上不去,以为吉兆,故画《瑞鹤图》并题诗。赵煊拆了他的宫殿,吃了他的麋鹿,总不能再——   谭世绩听到仙鹤,如梦初醒:“仙鹤,仙鹤在的!”便急急向后命人去抱来:“官家有宁亲之孝,知道道君最爱仙鹤,不忍杀尽,还、还剩了两只。官家讲了,一雄一雌,很快便能繁衍成群的,就养在山下的鹤庄栅里!”   持盈再也支撑不住,原地坐在山石之上,霞光已晚,毕生心血又在今日毁了一半,想起艮岳的繁华之景,如他的盛世、美梦、权柄一样统统远去了,顿觉心灰。   也许这就是赵煊拆毁艮岳的用意之一。   少顷,两个内侍将剩下的两只仙鹤抱来。持盈与鸟兽从来亲近,这两只仙鹤甫一下地,便亲昵地向他跳来,边走边叫。   这丹顶霜翎的仙物,持盈素来喜爱,只是——   鹤唳之时,两只仙鹤一起张开了翅膀。   持盈咬牙对谭世绩道:“仙鹤唳叫时,振翅者为雄,敛翅者为雌。官家给我留下两只公仙鹤,是准备让他们怎么繁衍?”   谭世绩大叫不好,这仙鹤本就是罕物,除了持盈这种天天观赏,又因为作画看东西分外细致的人以外,谁能分得出公母?当下只能自认倒霉。   持盈怅然地看向他秃了的花丛,仅剩的两只鹤,此刻才生了些飘飘何所依的味道,他摸了摸仙鹤的翎毛,颓然地下山去了。   赵煊就是这样故意地打着大义的旗号,剥去他的一切东西。无论是他不能受扰,故而将他隔离住在延福宫也好;还是国用不足,拆毁艮岳也罢;哪怕是打着他的旗号,容许蔡、王上疏请罪也是一样。他向天下演绎一个大孝子,掀开了皮却是最忤逆者。   持盈从前只以为赵煊这孩子木讷,却不知他有这样百转的手段。   来对付自己的生身父亲。   然而已经无法后悔了,他已经是持盈的嗣君,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在青史庙堂上分不开了。   父子一体,休戚与共。   赵煊好,他不一定好;但赵煊不好,必然将有他的祸殃。   因此,即使做出这样的事,赵煊也有恃无恐。   持盈咬碎一口牙和血吞,心中郁结,不觉已步至蕊珠殿,殿外他亲题的匾额旁,一盏红灯笼正在升起。   他仰头看:“这是哪来的?”   宫娥俯首道:“道君,这是官家亲自装了烛火,给您照明的。”   灯火经由灯笼外的红纸一照,更加幽暗,持盈要靠这个来照明,趁早跌死算了。   他忽然想起来,他赐给蔡攸府邸,命他和父亲分庭抗礼,每次他游幸蔡攸府邸,蔡攸都会升起一盏红灯,以炫耀皇帝的驾幸。   这事赵煊也知道,当时北地侵扰,他正是靠着这一盏灯找到持盈的。   就用这灯笼堂而皇之地刺他一下,再表示自己已经是皇帝,因此来他的延福宫里,也算“驾幸”了吗?   持盈几乎要被他气得笑了,然而在他人面前,仍不欲给赵煊难堪,或做出父子不和的情态来:“官家费心了。旁的事还有没有?”   别的事千万不要再有了,别烦他了!   谁知道还有:“官家说,道君还都,已有月余。皇子帝姬们都思念父亲,想请道君下旬日幸紫宸殿,以完天伦。”   她刚说完,持盈的衣摆已然飘了过去,她看见那霜一样的袍子,卷着降真香,混过去一点红,又有一点泥泞的影子,闪走了。   这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她又疑惑了。 第38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4   ===============================================   持盈有半个月未见赵煊。两人只要不碰面,持盈就装聋作哑、自得其乐。   赵煊每天天蒙蒙亮时就起来,步行至他殿前问安。持盈正睡得香,被他这么一堵,从前还会说几句面子话,问官家辛苦,叫他回去。   现在直接不理,直接翻身向床里面滚。   然而他翻身的时候还能碰到后脑的包,直接给疼清醒了,于是更烦。   白鹿吃光了他的芍药花,又跃跃欲试地作弄他的芭蕉树,陈思恭派了两个人专门盯着它,寸步不离地围着它转,唯恐它再吃了什么新的品种。   持盈有时候去看看它,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亲自给它洗澡,被一拥而上地拦下,在栅栏外看别人给他洗,洗好了以后他就和白鹿一起在云归亭上呆着。   霞光因此也给这只小鹿镀上一层金。持盈在这一天终于调出了想要的红色,在纸上点了两滴,刚要匀开看看淡墨的样子,蜿蜒排列的宫人便齐齐下拜,振出一阵风来。   持盈回头去看,果然是赵煊来了。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儿子,论赵煊对他做的事,不管是……还是流放、斩杀他的宠臣,拆毁他的宫殿,这桩桩件件,若换了别人,持盈必然不能相容。   可赵煊是他的儿子。   是他移交权柄的嗣君,是他下半生的仰赖。   除非他愿意鱼死网破,传衣带诏出去命人勤王,闹出分裂的局面来,否则他就是得受制于赵煊——哪怕他命人勤王成功,他身上的异处赵煊却是知道的,万一传扬,他哪怕赢了又如何坐稳王位?   更况且,他实在是怕了儿子这一生物了,休说赵煊如此欺辱他,换了赵焕或者换了别人,情况会更好吗?李隆基杀李瑛立看似老实的李亨,李亨不照样趁机自立了吗?   他自问在为父一道上,仁慈过李隆基百倍,可赵煊竟然还是这样对他,猜忌他,防范他,甚至于……欺辱他!   在很多时候,他都想要干脆做逐水杨花,随波便算了。他是赵煊的父亲,赵煊的皇位正统性来自于他,赵煊敢对他不好吗?   也只能恶心恶心他罢了。   然而,即使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看到赵煊的一瞬间,持盈还是下意识地一抖,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天晚上狂风骤雨一般的性爱,想起他攀爬在地毯上的狼狈样子,连后脑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赵煊仍然是一张嘴唇放平的木脸,他习惯以这样的姿态面对持盈,谁也不知道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事实上他的眼睛生的与持盈很像,应该是含波而带情的。然而他总不让这双眼睛弯起。   “爹爹圣躬安。”赵煊下拜,“臣来请爹爹移幸紫宸殿。”   持盈一愣,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小宫娥和他说的话来,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而赵煊显然也不需要他的回复,甚至没有告诉他具体日期,就直接来了。   这是极其、极其不尊重的,这是一种通知。   儿子对父亲下通知,这是应该的吗?   然而持盈实在是有同他和好的需求——这种需求并不是说持续这种混乱的关系,而是恢复到从前父慈子孝的水准。赵煊应该允许他参政,允许他见百官,不应该隔离他与自己的子女、嫔妃。   就像李伯玉说的那样,赵煊侍奉他应该如玄宗侍奉睿宗,而不是现在这个尴尬的境地。   “官家要开宴,何不日前先告知我?”   因此,虽然持盈问出这样的话,勉力维持着君父的尊严,然而还是将手搭给赵煊,二人移步下山。   赵煊扶着他,宫人掉转方向提灯,白鹿悠游地跟着,踏在山石上。   “这是琐事,何须爹爹忧心。”在人前,赵煊倒是做得一个大孝子,事实上,只有持盈吃他的苦且无法说出来,旁人都以为他孝顺至极了。   持盈怪他:“即使是琐事,梳头系裹难道不要时间,何必这样急匆匆的?官家也太没有预备了些。”   赵煊垂着眼睛盯着山上的石阶,再次明白了这个事实。   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这样不尊重地支配父亲,也只得到一两句不痛不痒的问责,甚至与其说是问责,不如说是娇嗔。   脱去了权势的外衣以后,他发现父亲是那样地脆弱,又美丽,且惯于自欺欺人。他即使做出这样不尊重的行为,父亲也会掩耳盗铃地认为这只是少年人不知预备的莽撞。   但他就是故意的。   “臣已将爹爹的衣物带来了,爹爹到时更衣即可。”   赵煊将父亲的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好像是无数次演练过的一样。他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和他天马行空、经常脱缰的父亲不同。   就好像他造七宝辇,命吴敏定下道君还都时身上道袍与发冠的规制,再让李伯玉送去镇江一样。   他那个时候就想象过是父亲将以何样的情态,穿着由他首肯的衣服,坐在由他设计的车辇之中。   持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官家带了我的衣服?”   赵煊回答他“是”,持盈皱眉道:“我这里自有,不须再制作。”   赵煊听了这话,不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国朝还未定过上皇的服制,臣已命博士翻阅先典,制作礼服了。爹爹以后的穿戴,臣自为之。”   山上的阶梯走尽了,还有最后一个极陡的小坡,赵煊急急地走两步,先到地上,又伸出两只手去接持盈。   持盈履到地上,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儿子管起老子的穿戴,是什么道理?只不过他的穿戴向来不由自己操心,也就随赵煊去了。   赵煊给他准备了一件荔枝红的褙子。   彼时他在紫宸殿的侧阁中准备更衣,赵煊在旁,并没有避退的意思:“臣看宣和殿前的荔枝熟了,觉得那颜色好看,便让人染了来。爹爹看,可是这个颜色吗?”   持盈看过那颜色,染得有些偏浅,但他不可能对赵煊的所谓心意挑刺,便扯开话题道:“从前我请官家吃荔枝,官家总不来,如今怎么有了兴味?”   他从福建移栽荔枝,不知费劲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养得大,他画过,咏过,每年荔枝成熟还要举宴,但赵煊总不来。因此这类宴会总是赵焕领头赋诗,在诸皇子之先。   赵煊笑了一下,不说话。左右动手为持盈更衣。   持盈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退避。   又是那种怀疑而忌惮的目光,像是一只小兽,惶惶然。   然而退避出侧阁的竟然是左右的宫人,持盈觉得有些不对,喊他道:“官家?”   忽而肩膀上一沉,赵煊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这种极具性缘暗示和压制意味的动作让持盈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持盈一字一句道:“我以为官家上次是疯了,才这么做。”然而竟不敢动。   赵煊道:“我也以为,上次的事,爹爹会恨我。”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幅,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情态。   好像这件事情,在他心里不曾泛起过一丝涟漪。   持盈厉色驳他:“这是官家身为人子应该做的吗?”   然而那一双手仍然不动,持盈忽觉有一种被他抱在怀里的错觉。   “我身为人子,的确不该做这些。”赵煊承认,“那爹爹这东西,又是身为人父该长的吗?”   他就近将持盈带倒,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只春凳上。凳子没有靠背,持盈整个重心都压在赵煊身上。   赵煊一只手横在他腹前,另一只手下移,探入持盈的亵裤中,轻轻摁了两下花蒂。   即使是这样,持盈都没有动手,只是很委屈,几乎要垂下泪来,面上是隐忍的神态:“这事非我本愿,我亦不想。”   他侧身哀求道:“我生出此物,无颜再居天位。回京的时候,我也同李伯玉说得分明了。官家仰赖天和,击退金狄,正是生发之时,何必同我这老朽浪费时间!”   赵煊看他抖动的长睫,泫然的面容,陡然生出一种快乐而非爱怜的情绪来。   父亲认输了。   认输得这么轻而易举,顺理成章。   赵煊抚过他的下体,能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的颤抖。他抱持盈在怀里,并不说话。即使是这样的情景,赵煊面上也没有很迷醉或者很狰狞的表情。   他仍然没有收手,只是隔着亵裤慢慢揉弄持盈的穴口,两个人面上的衣冠都是整洁的,严格遵守服志规定,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   持盈下身已控制不住地濡湿了,任谁来碰都是这样,然而被儿子这样捏玩仍让他有羞耻心。他是一个很擅长遵从自己内心欲望的人——但这种欲望,绝对,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迸发。   持盈抓住赵煊的手臂,却不再喊他官家,官家是旧王对新王的尊称,这一次他连父亲的颜面也不要了:“大哥……”   一种颤动,赵煊在想他是羞耻的还是爽的。他和蔡攸在一起的时候,或者蔡瑢,或者王甫,会有这样的表情吗?   赵煊把他抱起来,持盈一身惊呼,喊他的名字。   两个人就面对面了。持盈坐在他身上,又感受到他勃发起的性器,眼睛微微睁大。   软的硬的都来过了,他甚至打过赵煊,但这种事情有要怎么办呢?他生来鼎贵,万事无有不顺心者,少时哲宗、向后也待他好,何时见过这种受制于人的场面?   而赵煊忽然眨一眨眼睛,问道:“爹爹想跟我和好吗?”   一下子持盈也忘了此刻是什么情境,立即点头道:“咱们父子,勿要再有芥蒂了。从前我有对你不住的地方——”   “那爹爹替我脱下来吧。”赵煊打断他。   持盈本在陈情,听到这一句,愣了:“什么?”   赵煊看向他,又不说话了。   持盈去看赵煊的脸,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行这样的事,能叫和好吗?你喊我爹爹,你也知道我是你父亲!”   赵煊将他的裤子脱下,甚至粘液还与亵裤勾连,生出藕一样的丝线来:“爹爹又不是第一次行这样的事。”   亮泽一片,他拿手抹了抹,持盈几乎支撑不住地滑向地上:“我送爹爹的灯笼,爹爹还喜欢吗?”   “你!”   “别摔了。”他拦腰抱一把持盈,“爹爹不想和上次一样吧?”   持盈想起上次在兽毛毯上叫赵煊摁着操的事,不敢往下滑,可是再往上——他又发现自己胯间的黏液濡湿了赵煊的裤子,勾出一个他怒张性器的轮廓来。   “爹爹在南方的时候,我时常在整座东京城里面走,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赵煊拉着持盈的手,去解自己裤上的系带,亵裤剥落下来,持盈和他才算是真正肉贴着肉,面对着面了。   “我走着走着,走到蔡攸家门口,又看到了那盏红灯笼,都被雨浇白了。”赵煊和他两人合抱着,持盈的腿间湿滑,他总进不去,便伸出一只手去扶准。   持盈再次感觉到了两腿之间的肿胀,硬生生挤进来的器官。   事实上从赵煊起意之后,他就无法逃脱,他不能从紫宸殿跑出去,那里也许已经有他来得早一些的儿女们了。   赵煊就是这样有恃无恐,马上就要举行宴会,和他一样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他的兄弟们都要来了,他还敢在这里肆意妄为,丝毫不怕持盈在外面发难。   他知道持盈只会忍气吞声,他了解自己失势的父亲,就如同了解自己的指掌。   “我就想,”赵煊缓和了好久,父亲的穴口吸咬着他,两个人又亲密无间地勾连在了一起了,如果苍天有眼,降下霹雳,他们两个就这样相连地死去,“我就想,爹爹在南方,过的快活吗?”   持盈看上去像在搂着他,事实上他非得扶着赵煊的肩膀才能坐稳,汁液顺着他的腿间一路流下去,消失在他的小腿肚上。   “爹爹会记得我吗?”赵煊问。   持盈语塞,他仍然能看见赵煊的脸,因为情动生出一点红晕,那双继承自他的眼睛,仿佛很哀伤一样。   赵煊托着他的屁股起伏,持盈上身的襕袍甚至还穿着,顺着一起一落漏进一点空气,他们都这样衣冠楚楚。   “我外面,一直很担心你。”持盈去摸他的脸,竟然不顾自己被儿子操弄的事实,他分出一只手来,赵煊操得他声音都变调了,然而他还在努力平稳着声气,“可我又怕、又怕,怕哪天一睁眼见到你,你告诉我,告诉我东京丢了……”   赵煊想问他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觉得这是在撒谎。   你和蔡攸在东南不知道过得多快乐,怎么会想起我?   他好厌恶这样巧舌如簧,巧言令色的父亲,谁被他迷惑,谁就要进入他编织的美梦中溺死。   可是他又真真切切地被取悦到了。   他的眼睛看向案边摆好的一袭衣袍,荔枝色的褙子在黄昏勾出了金色的枝蔓。   “爹爹。”他托举的动作一停,然而持盈正在兴头上,竟然还难耐地挨蹭了几下,赵煊看他已昏得不成样子,又去摸穴前的花蒂。   他已经不需要抱着持盈了,持盈自己害怕掉下去,会搂着他。   “什么?”持盈本就受他的操弄,用穴口容纳着他,现在阴蒂也受作弄,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并不好受,他甚至去抓赵煊的背,好像这样能让他有所凭依一样。   赵煊被痛得好清醒,甚至是快乐的:“十五年前,我娘娘去世后,我来找过你,你记得吗?”   持盈几乎要被他吓出了冷汗,他紧急想要思考一下什么,隐约觉得这个事情很重要,但赵煊就是用手捏着他的阴蒂,他连腿心都难耐地颤抖起来,如何还想得起十五年前的旧事?   “你在坤宁殿的时候,扔了一颗荔枝在娘娘床上。”   好像是,好像是,她宫里的张娘子来叫他的时候,他正在爬树摘荔枝,那一兜子荔枝全部砸到了蔡攸的身上,但他右手上的一颗没有松,他忘记松了。   他直接去了坤宁殿,然后这颗荔枝呢?在哪里?原来在她的床上吗?   云里雾里的,持盈晕沉沉地想,竟然又是一年,荔枝又熟了。   “她让我来还给你。她让我来见你。”赵煊说,有一瞬间他的性欲褪去了,好像沙滩边上的海,有的时候潮起,有的时候潮落,他带着审视的意味,看向父亲的胯间,被他撞红了一片。   “什么?”持盈没听清楚。   “她说,”赵煊的手上仍然不停,花蒂原本就比穴道更加敏感,持盈的双腿夹在赵煊的腰间,控制不住地去并拢,去抵抗这样潮水般的快感,“我从此以后,没有娘娘了,但是爹爹会对我好的……”   “没有人理我,”持盈想要喊停,想要赵煊在他下半身作弄的手停下来,他想听清楚赵煊在想什么,可是赵煊说话分明是正常的音量,可他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一阵一阵的热流往身下涌。   “她们都跟在郑娘娘身边,没有人理我……”   皇后去世,持盈将郑氏升为贵妃,提举六宫事宜,等孝期一过,她就是下一任皇后了。   新皇后那样年轻,这个后宫还会有新的嫡子降生。   “我就来找你了。我拿着那颗荔枝来找你。”   他穿着麻孝,跑到这里,跑到那里,总也跑不到福宁殿。   荔枝已经腐烂了,发出一种又甜又臭的味道。   持盈忽然急速喘了一下,轰鸣声碾过他的耳朵。   “唔……”   持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音调和肌肉。   一股涓流,从他的腿间汩汩流了下来。   他忽然听清了赵煊的话。   赵煊把自己的性器从父亲的体内拔出来,持盈揽着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从父亲的穴口里喷出的汁液,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溅在地上。   赵煊跪在水泊里,把父亲放在凳子上。   持盈的腿心还在颤抖,整个下半身都是湿漉漉的。   赵煊的袍角被持盈流下的水湿透了,他仰着头看着父亲,又不说话。   持盈的脚无力地垂落在他仍然昂扬的性器上。   他跑啊跑,跑啊跑,手上那颗荔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   他跑到福宁殿,父亲不理他,他去画牡丹,好漂亮的红色,像挂起的灯笼。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荔枝没有了。所以他等啊等,等啊等,等着父亲发现他。然后他憋不住了,尿在福宁殿里。   没关系的,赵煊想,他现在有一袍新的荔枝。他会染出那样的红色,穿在父亲身上。 第39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5   ===============================================   按理来说开宴的时间已经到了,而太上皇和皇帝却迟迟未能出现。   道君皇后郑若云一个人坐在上位,向殿中指挥行动的首领女官略一颔首。   这满殿里坐着的王孙公主,都年纪尚轻,忘了此人是谁。   那是显恭皇后生前,坤宁殿的押班娘子张明训。   新天子的皇后朱氏刚刚生产,没有力气见人。皇帝便将母亲的这位旧人从宫外找回,照真宗皇帝故事,封为司宫令,知大内事。   众人不知她是谁,也无暇去关心一位大内的女官,因为大内已经不是他们父亲的大内了,而是兄长的。   兄长会有新的子嗣,他们也不再是离权力最近的那一批皇子。   父亲和兄长究竟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他们的这位兄长赵煊,并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   他的嘴角向来是平直的,不知是喜还是怒,内心更如渊海,不可机测。   持盈还在位的时候,即使长兄身为太子,他们也懒得去讨好,除了赵煊本人不好亲近的原因以外,东宫的位置屡遭动摇,也是他们犹豫的一点。   毕竟三哥赵焕是那样春风得意,出入宫廷不限朝暮,侍从宴游,位在众皇子之首——赵煊从来不参加这种场合。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容易变化,父亲仓皇禅位,原本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的赵焕,如今也落魄潦倒起来。他仍然坐在亲王位置的上首,但那是因为,赵煊的位置已经在殿上而非阶下了。   他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和大家想象中的一样。   那有没有和新皇帝关系稍好一些的兄弟姐妹呢?大家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只能想出一位来。   赵煊的同母妹妹,荣德帝姬赵合真,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总要稍微好些吧?   然而她面上也不开心,甚至和兄长一样,展出了平平的嘴角。   她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大家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帝姬的驸马,乃是蔡瑢的幼子、蔡攸的小弟蔡候。   蔡候因做驸马,不再参政,而父亲蔡瑢却已经被赵煊清算到了南京,这还是没有明面上和赵煊交恶的结果——至于曾经和赵焕结拜,与王甫密从的蔡攸,皇帝不知因何事耽搁了,总也不下处置,但处置肯定不会轻就是了。   更漏滴过,一声乍长。众人都要等得不耐烦了,侧阁旁才送出了道君和皇帝的人影。   持盈穿一身荔枝红的褙子,戴白玉莲花冠,红的红,白的白,秾艳分明。   他有些迟缓地,扶着赵煊的手走出来。   父亲和长兄很少以这样亲密的姿态出现在人前,无疑是有人服软了,这个人必然不是当权的新天子。   但无论如何,这样和睦的场景,总是所有人都愿意见到的。不然两个人打架,大家还要站队,又得死下去一批。   众人站起,向道君、道君皇后、皇帝称庆,方入座。   持盈向来喜欢热闹,在位时,宫中三五不时便有宴游,同近臣饮酒赋诗、欢乐终日,常至大醉。平日里更是经常出门与民同乐,耐不住半点寂寞。   而被赵煊拘在延福宫后,整日里面对的便是木头一样的宫人和比木头还要木头的赵煊,委实是难过极了。   因此见宫中四处升起歌舞,香屑宝蜡,光耀百枝;更有火树银花,腾空而起照彻不夜,不由得笑开两靥,方觉得烽烟远去,太平年月,翩然而至了。   众人许久不见父亲,便纷纷在乐声中上前来问安献礼。   持盈近年来热爱宗周礼法,有好古之风,为此更改官名不算,连自己女儿的封号都从公主改成了帝姬,因此大家送他的礼物多是商周的礼器。   “这上头的鼎文,可看得出是什么吗?”   持盈的二子、四子俱夭折,长子赵煊坐在他身边,三子赵焕在台下发呆,皇五子赵炳便领头进献了一个青铜簋器,乘在盘中。   持盈见这物古朴,方有一问。   赵炳便拜道:“爹爹,这上头文字,据臣手底下的学官博士讲,刻的乃是武王伐纣,一统天下之事。易经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爹爹在位的时候,黄河五次清晏,如今又出了如此祥瑞之物。臣在此恭贺爹爹,将做共主矣然!”   武王起于西岐,终究一统天下,创立宗周,乃是天下第一个永乐之国。   持盈收了赵炳的礼物,因这几日素知赵煊是个面上不显,心里记恨的主,连一颗荔枝都叫他记了十五年,于是转头对他道:“我今也退位,武王当是官家,愿官家能清扫河、洛,继祖宗之大业了。”   于是赵炳依言向赵煊再拜。   方今朝廷,西夏未剿,辽社窜逃,金狄猖獗,赵煊武德不盛,何能成就一统大业?只是持盈如此期许,赵煊也未曾再说什么,只站起来对父亲之言拜谢,看起来倒是很融融的景象。   然而赵焕却在这间隔期,向他献上了一对琉璃宝瓶。   持盈的心中,对赵煊倒是无甚愧疚,纵然他有再多对不住赵煊的地方,也已将皇位传给,自己还受制于他,百般包容。只是对于赵焕……赵焕在他禅位的时候,胆敢冲入禁中,想要更易储位,事后又和他在福宁殿吵得不欢而散。但这儿子究竟受他宠爱多年,又在书画上极像他——更何况,赵焕的夺嫡之心,他莫非真的不知道吗?只是当时为了提拔王甫,纵容此心,方有今日大祸。   因此,哪怕这对琉璃宝瓶并不稀奇,他也软了声气,问道:“三哥,你近来好吗?”   赵焕献上这对琉璃宝瓶,原本是作给赵煊看的,谁不知道蔡瑢曾经献给过赵煊一对琉璃杯,被赵煊当庭击碎?但听到父亲关怀,竟然忍不住垂下泪来:“爹爹……”   “臣好,臣都好,只是臣久在爹爹膝下,依恋非常。如今半年不见,思念已甚!”说着,竟哭了起来。   持盈命人将他搀到近前来,赵焕伏在他膝头痛哭,持盈抚着他背。   赵焕越发哭得不可抑制,甚至都要抽了:“爹爹南幸之时,臣年少不知事,还同爹爹争吵,每日魂魄梦见,都惶恐不能终日……”   如果说他前面还有措辞,后面直接是嚎啕大哭:“爹爹回家,也不见我,我还以为爹爹不要我了!”   持盈想起离京时同他的争吵,赵焕彼时刚失大位,颇有诛心之语,他更是直接褫夺赵焕的实权,让他成了一个只有虚名的闲散宗室。   父子间闹到这个地步,又是何必?赵焕又说他月余不曾召见,事实上他受制于人,怎么敢当着赵煊的面要见赵焕?   于是便安抚爱子道:“你是我的孩子,怎么会不要你?”   然而赵焕还是哭个不停,持盈心生爱怜,一下子都忘了赵煊还在身边,便软语哄他。   众人尽皆大骇,新皇帝已然登基,道君也是个服软的样子,可为何对赵焕是这样的作态?这三皇子失却天位,却仍然得道君的爱护,难不成还有复起之态吗?   皇帝会同意吗?   此时郑后在旁边开口:“三哥送这琉璃宝瓶,倒让妾想起了从前一件趣事。”   她比持盈大三岁,原是持盈养母向后身边的押班宫女,持盈对她十分爱敬,因此便分神问道:“姐姐想起什么了?”   郑后笑道:“五年前,哥哥亲自检查宫中库藏,查得龙涎香、琉璃缶两大筐,哥哥嫌那龙涎香的模子大,长得不好看,就送人了。后来自己用了又觉得好,还派人去人家家里要回来。”   持盈有些不解其意:“是有这事,怎么?”   郑后见他还不明白,接着道:“哥哥闻今天紫宸殿里燃的香如何?”   持盈因笑道:“不过是龙涎沉脑屑合蜡为烛,阁子中我常点数百枝,照亮罢了,有何稀奇?”   郑后眨了眨眼,不知他素来聪敏,今日却为何点之不透。   而另一边忽生起动静,一堆宫娥内侍正拥着赵煊离座更衣。   郑后见赵煊去更衣,暂时离开,便对持盈点破道:“哥哥,那是官家为惬你意,点了数百枝蜡烛来!他是个勤俭之人,为你方做此事,怎么连声好也不给?”   持盈方才大悟,但赵煊不告便离席更衣,他也对郑后埋怨道:“这本是宫中常例,他又不说,我如何知道他有这心意?”   郑氏只见赵煊对他孝顺的一面,为他修造宫殿、辇车,屡屡破例,然而又不知他和赵煊背后的龃龉,但这苦向谁说去?赵煊节俭,给他造蜡烛便是破例,可他看来这本就是常事,难不成要他陪着赵煊一起受苦不成?   赵煊的好做在表面,倒显得他不占理了!可儿子奉养父亲,不是应该的吗?   郑后又一阵叹气。   赵煊又不是她亲生,她才不管赵煊好不好,只知道持盈退位了,就应当和这继任的儿子保好关系。   她素来聪明,早就猜出皇帝假借修造之名,将持盈和众人隔开,是个软禁的意思。因此希望他父子赶紧握手言和,将持盈放回。   只是她心下也十分奇怪,持盈素来是一个极温和的人,虽是皇帝身份尊贵,但对臣下、宫嫔,大多笑面待人,且善于体察他人的心思。哪怕从前只是闲散王爷的时候,宫娥大臣也有结交倾心者,怎么如今对自己儿子倒显得那样局促、支应不能了?   她仔细一想,发现持盈对赵煊似乎一直都这样,仿佛觉得赵煊天生就该爱他似的。父母虽有生养之恩……他自己对别的儿女可不是这么做的。赵焕给他送东西,再平常他也只有笑纳嘉奖的,怎么到了赵煊这儿就改了?   于是道:“官家素来讷言,不如三哥活泼,你不知道他心意罢了。”   持盈闷闷道:“姐姐也给他说话?”又不开心了。   郑后哄他道:“我何必给他说话,我只为你罢了!”   又对赵焕道:“三哥,娘娘今日也不是说你,你知道官家不爱琉璃器,为此曾生出过事来,今日为何送这个?”   她一说,持盈才恍惚间想起蔡瑢和赵煊的那一桩事体来,心下脑里生乱。   而赵焕只有三个字:“臣忘了。”   郑后知道他不是真心认错,不过赵焕和她也不是亲生:“你回座上去吧。休说你大哥已做了官家,便是寻常人家的长兄,你也不该这样。大喜的日子,哭成这样,岂不是叫你爹爹难做吗?”   她在宫中二十多年,持盈对她也称姐姐,素来尊重,抚育众子女更是慈爱,赵焕一时不敢反驳,带着泪痕便回到座上。   持盈见赵煊的位置仍空着,便知道赵煊是不做脸给他,当场屁股都发起痛来,满心委屈道:“他不说话,反倒要我猜他的心思,何有这样的道理?我真是不懂他!”   郑后坐在他身边,见左右无人了才敢悄声问:“哥哥这些日子还好吗?我每要见你,官家便说你病着不让来。今日里是五哥、九哥他们一起上札子要见人,又传出风言风语来——听说你打了官家?”   --------------------   点蜡烛的事,版权是九妹的,太好笑了所以分享一下:   宋高宗于慈圣太后诞日,极天下之奉,用龙涎沉脑屑和蜡为烛,列十数炬,而太后若不闻。上奉卮,问:“此烛颇惬圣意否?”后曰:“尔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枝,诸阁皆然。”上因后起更衣,微谓宪圣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另外他女儿的名字,百科上说叫金x,富x的,那是清朝人起的,他光给女儿的封号就改了三遍,历史上大哥的名字也改了三遍(赵煊是中间那个),不会起这种名字的(邓摇.jpg)虽然是个美丽废物,但美丽到底还是状语啊喂! 第40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6   ===============================================   这话一出,持盈便知道赵煊为什么要开这宴会了。   皇帝先被打了,又拒绝继母、兄弟姐妹去见父亲,如果再不开宴会让他露面,软禁生父的事就要坐实了。   然而他为什么打赵煊,却不能说:“我哪里打他?是他逗我宫里的猫,被抓了一下。”   郑后一听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任什么猫都不能抓出一个五指痕来。   然而持盈不肯说,荣德帝姬又上来敬酒,她便不再问了。   荣德帝姬赵合真,是持盈与发妻王氏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已经闪出去更衣了。不同于赵煊性格沉静,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姑娘。   然而她此刻却愁眉不展。   持盈看的心疼,将她叫过来,拨正了她垂肩冠上的珠花:“约之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蔡候字约之,正是蔡瑢的幼子。   合真垂着头,坐在他身边:“约之被哥哥拘在家里反省,不便来。”   持盈不知赵煊还连带着发落了蔡候,惊讶地问道:“他一个侍制驸马,又不涉政,你哥哥关他作甚么?”   合真道:“鲁公在南京生了重病,蔡六哥被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约之就上书哥哥,要去南京侍疾。哥哥便说他侍奉我不专心,不许他再出门。”   持盈听见蔡瑢生病,也只有叹气,合真降生的时候,他与蔡瑢正是情好之际,两家儿女也都熟悉,合真与蔡候也是一起长成的,不然他也不会许嫁嫡出的女儿给蔡家,毕竟国朝的驸马多是勋贵之后,轻易不向外嫁。   当然,他许嫁女儿的时候,也考虑过合真是赵煊的同母妹妹,来日赵煊即位,蔡氏也可得以保全,谁知道现在成了这样。   也便只能安慰道:“你叫约之不必难过。元长虽病,却还在壮年,请了医生,顷刻间便能好转。”   然而合真又忍不住抛下泪来,持盈许久不管家务事,一管便接二连三地见眼泪,又问道:“怎么,还有难过的事吗?爹爹来替你弄。”   他在旁的儿女面前,向来有慈父的面孔。   合真诉苦道:“哥哥并不许鲁公延医,让凭天意做主。爹爹,这怎么成呢?”   持盈头大如斗,不料赵煊恨蔡瑢竟如此。蔡瑢此人素擅投机,对他的心思又十分洞明,甚至有颇多讨好赵煊的举动——比如那两只琉璃杯——但赵煊竟还要他死。   持盈恨蔡瑢摆弄他,但究竟是相得多年,二人从前时光历历如在眼前,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要他亲下旨为蔡瑢请医生,那不是在打赵煊的脸吗?可他终究是不忍见蔡瑢去死。   然而,即使他再不明白赵煊,也知道他最烦自己提起从前的那一帮旧臣。   他实在是有些怕了这儿子了。   还未曾想好如何答复女儿,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二姐何必拿这事烦扰爹爹?”   赵煊换了一身赭黄色的宽袖襕袍回来,合真被他的脚步吓了一跳,。   赵煊对自己妹妹不发火,只叫她先走,合真便只能依依地离去,拿眼神给持盈求救。   持盈涩着脸看向赵煊。   赵煊便木着一张脸道:“蔡瑢谪居南京,沿路官员仍对其礼遇有加,何须我来请医生?蔡候为自己父亲,刻意夸大病情,离间我们兄妹,我不杀他,已经是看在二姐面上了。”   他说完才入座,持盈闻见他袖起间有奇花与龙涎的芬芳,和殿中香烛的味道趋同,忽然灵犀一动,就想起了郑氏和他说的话,道:“我闻着殿中香烛味道甚好,听圣人讲,是官家为我造的?”   赵煊以为在蔡瑢的事上还要和持盈纠缠好一阵,说话语气也极其生硬,却不知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从奉宸库中找来古龙涎香碾磨作粉,融进蜡烛里面增香。   这么做时,他告诉自己,天下要见自己之孝,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好父亲,而是为了博得一个好的名声。   可是,当持盈不管蔡瑢,却问他的香烛的时候,赵煊却不知怎么的开心了起来,难得露了一个笑脸,口上却道:“爹爹既常在阁子中设数百枝,又有什么稀罕。”   持盈见他面色晴霁,觉得这儿子倒也好哄,便温声道:“官家的心意不是天下最稀罕之物吗?”   赵煊又想,他可真是巧言令色,这招只对付赵焕好用,对我可——   “爹爹也能见臣的心意吗?”话却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持盈听他这样一句,心中顿觉一阵酸楚,他身为人父,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他也承认这么多年对于赵煊未曾常有庭训之教,赵煊一时走上歧路,和他行下乱伦之事,纵然不对,但若是他好好教育,岂有今日之事?   他去看赵煊。看儿子如今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郎君,那双眼睛生得又和他那样像。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他忘了。听说金人最近的时候打到过京郊,他会不会害怕呢?童道夫说好要镇守东京,却私自带兵南下,而他竟然也因一时心软收留,导致后面有百官麇聚东南的丑事……   可赵煊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曾经最盼望降生的,为之大赦天下的长子啊!   一时之间,只想同他和好,从此再无间隙。他们应该怎么相处呢?反正不要是这样,他恐惧来自儿子的性爱,让他有一种即将被雷劈死的恐惧。赵煊应该对他好,他们应该和好,他们应该朝夕相见,然后他的圣仁与赵煊的圣孝应当传之万世,代代歌颂。   于是他将酒壶拿起,斟满了一杯,对座下诸儿女道:“我平生慕道,天下知之。今将倦勤于万几之事,以神器授嗣君——”   赵煊闻言,同座下的弟弟妹妹们站起,垂首听训。   父亲穿着他想要他穿的褙子,戴着他想要他戴的玉冠,灯光下的面容美丽而朦胧。   他曾梦到过这样的神女吗?   持盈满饮下杯中之酒,他在禅位的时候,并没有通知这些儿女,现如今倒像是在家族之中,进行了一个宣告与传位。   赵煊见他的喉咙一滚,薄酒便下了肚腹。   众人皆呼万岁,持盈缓缓走到他身边停下,用手上的酒壶,将他杯中的酒斟满。   父亲的身量比他矮一些,他新奇地发现了这件事。   持盈微微仰头,忽然对他笑了,好像一个月的软禁,还有不能宣之于口的交合从未发生过那样。   真的忘记了吗?   持盈对他抛来橄榄枝,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远山胧胧一样的眉,荔枝红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如玉一般,赵煊去看他的手,手和玉杯的颜色,竟然没什么分别。   “大哥——”他喊赵煊,他拉着赵煊的手,把那杯酒递给他,又对众人道,“官家在春宫,凡一十九年,我未尝有纤芥之嫌。今有小人希进,妄生猜间,离间我父子,殊不知我心如石,平生所愿,唯有高居养道,抱子弄孙,悠游自乐,不以俗事撄怀。”   那杯酒好满,溅出来两滴,微微凉,泼在赵煊的手上。   持盈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饮下此酒。   在万岁声里,在称庆声里,持盈劝他幸酒,声音很轻:“其实还有一愿。”   赵煊盯着他。如果——如果持盈现在对他说,你放过蔡瑢吧,放过蔡攸吧,放过林飞白放过赵焕吧,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但是没有。   持盈对他说:“我愿与官家朝夕相见,永不相疑。官家喝下这杯酒,就是答应我了?”   父亲对他求饶过很多次,温声过,厉语过,赵煊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真心要和好吗?毫无疑问,是否和好的主动权如今在他手里。   如果和好的话,再也不能有这样的掠夺、亲吻——可是,父亲这样的情态,难道不是他少年时候梦魂见过的吗?他对赵焕是这样,对荣德也是这样,他梦里不希望持盈抱着他,在案上勾勒出丹青的形状吗?   喝还是不喝,是一个问题。   而父亲这样希冀地看着他。   赵煊举起酒杯——然而旁边的王孝竭忽然踩了他一脚。   赵煊吃痛,手一抖,洒去了半杯酒。   持盈见此异状,惊疑地转头,去看王孝竭。   王孝竭下跪磕头:“官家喝了药,不能饮酒!道君恕罪!”   持盈去拿赵煊案上的酒壶,晃了一晃,里面还有半壶,如果赵煊不能饮酒,那么这半壶酒是谁喝的?   这不是不能饮酒,是不能饮他斟的酒吧?   持盈问道:“大哥,他说的可是吗?”   赵煊原本要饮下,却被王孝竭的这一脚吓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为什么对他这样好?   他刚刚分明抱着赵焕十分的爱怜,又听说自己不愿意为蔡瑢请医生,这两件事情放到平时,他两个不得争吵半天吗?   为什么就这样过去了?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持盈见他一直不喝,心下有些茫然,赵煊在害怕什么?他不知为什么,自证道:“这酒我喝过了。”   他不知道说这话干什么,但是,赵煊既然能喝酒,为什么不喝他倒的酒?他在害怕什么?   然而赵煊忽然想起小时候,张娘子给他讲的一个小笑话,张娘子对他说:“官家从前和米先生要好,两个人同时看上一方砚台,官家就说‘咱们喝酒吧,谁千杯不醉,谁就拿去此砚。’米先生信以为真,两个人便喝起来,可是直到他酩酊大醉,官家还镇定自若,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赵煊问:“因为爹爹的酒量很好吗?”   张娘子笑道:“哈哈,因为官家有一个叫‘双珠壶’的宝贝,壶里面一半是酒,另一半却是水。大官给米先生斟的是酒,到了官家那里却倒的是水,殿下,你说喝水会喝醉吗?那方砚台呀,从此就归了官家啦!”   赵煊咯咯地乐,他拍手:“爹爹真聪明!”   持盈会要他死吗?这酒壶里面,会不会一半是酒,一半是毒药?   “我……”赵煊犹豫着张口。   他从延福宫回来的时候,程振不知道他根本没有喝酒,问他,官家怎么敢喝道君宫里的酒呢?   只要他一死,赵谌又还这么小,持盈会立刻复辟。   父亲在毁去毒药库的时候,说,天下纲常,自有法度,人若有罪,自当明正典刑——可是他是皇帝,怎么明正典刑?除了把他毒死,装成暴病而亡的样子,还能怎么办?   然而他这犹豫,已经是不言而喻的承认了。   持盈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害怕酒里有毒,他害怕,害怕一个父亲,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持盈忽然疲倦至极,连他要想什么借口都懒得听了,劈手便把这一杯酒从他手里面夺过来,一口喝尽,扔到了地上。   他为什么不想想呢?过去的十九年里,每一天我都能杀了他。   叮铃咣铛,当,当,当,那一只玉杯滚下台阶,零落成了一滩碎片。   原来这酒是没有毒的,赵煊想。   他难道不该怀疑吗?无事献殷——他还没想完,大殿上骤然响起一阵哭声,这声音萦绕在在座的所有人耳朵里。   没有人敢抬头,只有赵煊盯着父亲。   盯着他荔枝一样艳红而美丽的袍摆,勾连着销金的枝蔓,带着悲恸的哭声,隐匿到了屏风后。   他离开了。   而众人提心吊胆地抬头时,只见皇帝那一摆赭黄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   只有一个破碎的玉杯,还在地上,众人面面相觑。   阶上只坐着郑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女宣布:“道君和官家都累了,大家先回去吧。”   --------------------   这段原文很好嗑:   至是天甯节诣龙德宫上寿,上皇满饮乃复斟一杯以劝上,而大臣有蹑上之足者,上坚辞不敢饮而退。上皇号哭入宫,翌日置黄榜於龙德宫前,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自是两宫之情不通矣。   盈:早知道批里涂毒了 烦死! 第41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7   ===============================================   赵煊打开侧阁的门。   屏风后面勾勒出两弯人影来。   持盈俯趴在陈思恭怀里,仍然在嚎啕大哭。   赵煊走到他面前去,一时之间竟然很难开口说什么,说什么呢?这酒没毒,我知道了,对不住?可是他产生这样的怀疑,已经是对父亲最大、最大恶意的揣测了。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虽然是众目睽睽之下,但在座的无不是持盈的儿女、妻子,假如酒杯中当真有毒,他立时身亡,谁会来替他奔走伸冤?   连荣德都不会!   而自己的妻子,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难道还会有活下去的可能吗?王孝竭提醒他,难道不对吗?   一岁半,香炉,他多么艰难才能苟活到现在?   “大官先走吧,朕与爹爹有话讲。”他想来想去,决定让陈思恭走。   陈思恭方要告退,持盈却牢牢抓着陈思恭的袖子,他好容易从人家怀里抬起头来,哭得整张脸都红了,好像海棠花浇了晨露那样。   即使这样狼狈的时刻,也那么漂亮。   “别走!”   持盈哭得都抽了。陈思恭看看他,又看看持盈,最后跪在地上不敢走。   持盈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抱着他,好像尾生抱柱一样。   赵煊见他两个相依偎,哪怕陈思恭是个内官,也颇觉刺眼,竟出口威胁道:“爹爹确定要他在这里吗?”   持盈听他语气里的含义,整个人都快疯了,指着赵煊的鼻子——陈思恭拼命去摁他的手臂——说道:“官家非要侮辱我至此,又有什么办法?陈思恭在不在这里,于我有何分别?”   陈思恭内心大呼救命,谁要看你们两个乱搞?可持盈是他从小看得长大,又趴在他怀里哀哀地哭:“官家,道君醉了,叫他先回宫去吧!”   赵煊不愿意下这个台阶:“我记得爹爹从前和人宴饮的时候,千杯不醉。”   他如何见过持盈喝酒的样子?他不愿意参加这样的场合。   但他听说过。   在酒宴上,王甫曾经扮作优伶小丑的样子,逗持盈开心;蔡攸在曲宴上和他对对子,对“公相相公子”对“人主主人翁”,然而不管对什么最后都是持盈喝酒,喝得玉山倾倒,靠在蔡攸怀里人事不知;持盈七次——光明面上七次——驾临蔡瑢的太师府,喝得酩酊大醉、起身不能,连卫士都无法请动移驾。   持盈素来不羁,没想到临了会被儿子用这样暧昧的语气说出自己的风流往事来,但这关赵煊什么事?何以有这副撞破奸情的语气?   老子干什么,要向儿子报备吗?   他就算是心甘情愿、自轻自贱送上去给人睡,怎么样呢?   他是皇帝,想睡谁就睡谁,想被谁睡就被谁睡,怎么样呢?哪里轮得到别人指摘,尤其是赵煊还是他的儿子!   他猛然后悔起来,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滑坡的?他刚回到东京的时候,赵煊尚且对他保持着面上的孝敬,即使后来被关在延福宫时,他一说出重话,赵煊也会惶惶然,为他请来林飞白。   事情的滑坡就是和儿子有了这样混乱的关系开始的,就是和他长出这一套畸形的器官开始的,他是不是应该早下罪己诏?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才惹来上天的降罪?可是——那也不是儿子欺辱他的缘由。   他对百姓有亏,他对官员用完就丢,但对于赵煊,他连皇位都给出去了,赵煊还不足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为赵煊遮蔽、掩盖甚至态度还良好,让这畜生以为他是表子一流,故而轻贱了他。   他为祖宗基业忍气吞声,赵煊却以为他是什么?   赵煊到底想看到什么?他一头撞死?他含泪上吊?像一个贞洁烈女一样?他是多么金贵的一个人,他就算不是皇帝了也是皇帝的父亲,什么道德能够约束他?刑连大夫都不上,何况是天子?   他的命何其的宝贵,连一整个国家都比不上!   因而咬牙道:“我从前怎么样,干官家什么事?”   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狠厉的神色来,他对赵煊再苛刻的时候,也不过是脸上显出了一些冷漠,但那个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而现在——赵煊看他只有四个字:色厉内荏。   然而他也扪心自问:关我什么事呢?   持盈有后妃成群,子嗣更是藩多,朝堂上的姘头也有一掌之数,但古来帝王谁不这样?他从前告诉自己,这是痛恨,父亲的荒淫让他羞耻,让他面上无光,然而他真的希望有一位圣明的君主父亲吗?   他只恨父亲不曾荒淫到自己头上来。   父亲可以轻飘飘地和这个玩笑,和那个戏耍,但这样雅丽端华的颜色,如同灯照的海棠,雨沁的芙蓉,料峭春风里的细流……那么美,为什么不曾施舍他半分?他们是父子不是吗,近水楼台,向阳花木,他是太子,他当班的时候,离持盈站得最近。   也最远。   他好嫉妒,他原本要嫉妒一辈子了。   他可以安慰自己,没事的,只要我还是太子,我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我是皇帝,他的庙号,他的陵寝,他一切的功过都是我来定性的,我可以把他描摹成任何一个样子——虽然那已经是死去的父亲了。   可是现在,月亮却自己掉进了他的怀里。   由爱生妒,由爱生怖,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恐吓,因为爱上父亲是羞耻的,他必须要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才能顺理成章地,欺辱父亲。   不是我的低劣,而是你的不检点——   “从前是不关朕的事,可是往后……”   他的话语还未毕,王孝竭便在外面通禀道:“官家,官家!道君皇后请见!”   赵煊将眼神投向父亲,持盈的头发都给哭乱了,并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郑后并不等同意,直接推了门进来。   直接看到了这样荒诞的景象。   “娘娘来做什么?”赵煊生硬地问。   赵煊和她虽然不大亲近,但究竟郑氏统领后宫一十五年,待人平和公允,他也有尊敬的意思。更何况,他的妹妹合真,也是郑氏养得大。   郑若云走到持盈身边,持盈在妻子面前,还要一些脸面,抽搭了两下,由陈思恭搀着坐到椅子上,垂着头不说话。   郑若云问责赵煊:“官家何以这样对道君?”   赵煊垂下眼睛,持盈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敬酒,他却不喝,究竟是一场误会,这问题他答不出来。   郑若云又问道:“道君同我自镇江回銮以后,便被官家隔离开来,官家不让我们夫妻相见,是为什么?”   赵煊回答道:“宁德宫修葺未毕,臣恐惊扰君父,是以如此。”   郑若云不听他的官样文章:“那请官家容老妇去延福宫陪伴道君。”   赵煊拒绝得很快:“不行。”   郑若云话赶话地问他:“为什么?天底下无有让夫妻分离的道理。哪怕山陵崩塌,我和道君也是埋在一起的,连死别都不行,更何况生离?”   赵煊在她面前一直落入下风,然而这只是口舌之上的,持盈都握在了他的手里,郑氏又算得了什么?郑氏说他们二人是夫妻,好啊,那他的娘娘呢?   他是皇帝,是长子,是继承人,继母和父亲怎么埋,不是凭他的意思吗?   持盈也觉得妻子这话有些逼人,不欲令她彻底得罪赵煊,他到底是赵煊的亲生父亲,而郑氏要怎么办:“姐姐!”   郑若云昂着头,她原本身量就高挑,更是戴着一个高耸的花冠,面上极其的庄严,持盈喊她,她圈着椅子抱了持盈一下,将手搁在持盈的肩头,然后直视赵煊,忽然道:“有一件事,道君亦不知,今日老妇愿告知官家。”   赵煊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连持盈也懵了:“姐姐?”   郑若云缓缓说出了一件二十年前的旧事:“元符三年腊月底,那时官家才出生七个月,算上在娘胎里的日子,也才一岁半,道君却封官家做了储君,官家知道为什么吗?”   赵煊立刻答道:“我出自元嫡,敕封太子,本就是秉承祖宗家法。”   持盈立他,乃是立嫡立长,而非立爱,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郑若云笑了一下:“神宗皇帝也是英宗与宣仁皇后的嫡长子,却也是十五岁才入主东宫的。难道宣仁与英宗之间的感情,不比显恭娘娘与道君来得深厚吗?”   赵煊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说起他娘娘遭父亲厌恶的事,然而他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事实:不管舅舅向他描述过多少遍,说曾经父母有过恩爱情好的时候,但这些描述都太远了。   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哀愁的,父亲是冷漠的,合真不在坤宁殿养育,偶尔被昭仪——后来是贵妃,最后是皇后的郑氏带来。   如何能和高太后与英宗皇帝相比?   持盈已经知道妻子要说什么了,但这件事情他不仅知情,还参与了,她为什么说他不知道?   郑若云有一些怜悯地对赵煊笑一下:“因为官家的太子之位,并不是经由道君敕封的,而是钦圣娘娘下旨的。”   赵煊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这事他早就知道了,父亲不立他,那又怎么样?   做官家的不还是他?   “这事老臣皆知,朕亦听说了。钦圣娘娘封朕做太子,又有何不当之处?”   她轻轻抚了一下持盈的肩膀,好像在拍平他衣服上的褶皱那样,说出了多年前的旧事:“哲宗皇帝元符三年,道君登基,愿绍继神宗之志,崇熙宁新法,因此改元‘崇宁’。然而钦圣娘娘,是最不同意新法的。”   神宗皇帝任用王相,变革官制法度,甚至说出了“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言论来,遭到母亲高太后的驳斥,而神宗的皇后、持盈的养母向氏,原本就是高太后亲自挑选的,旧党宰相的孙女。   一脉传承,两对怨偶,看来他娘娘王氏作为向太后亲自挑选的旧党之后,也因此遭到了持盈的厌恶。   持盈满目狐疑地看向妻子,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而郑若云恰巧转头向他看来:“那时候妾还是钦圣宫中的侍女,哥哥病了,我奉钦圣娘娘的旨意来看……”   那是很柔情的一个笑容,持盈却升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42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8   ===============================================   福宁殿好像不吉利。   这里刚送走了大行皇帝赵佣,原本身体很健康的新帝赵端也在入住不久后也开始生起病来。   新被他召回的蔡瑢,与曾布等人,至皇帝御前问候。   倒霉的新皇帝不知生了什么急症,脸都肿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痛,东西也咽不下去。   蔡瑢过去问他好,皇帝病得痛极了,迷迷糊糊见了是他,仰着头便哭道:“极痛,还头疼。”   众人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皇帝摸着自己的脸,忽然觉得有点不平整,非要人拿镜子给他,结果一照发现有个大疮,眼泪更止不住了,让陈思恭把床帘子放下,叫大臣们退出去,只愿意通过中官传话。   蔡瑢知道他年轻爱俏,指天誓日说这个疮不仔细看不盯着看压根看不出来,曾布也保证这只是“气盛之疾,绝不会留疤”。   然而皇帝还是哭哭啼啼地道:“年节庆典,朕容颜如此,岂非取笑中外?”   众臣一阵无语,谁有事没事抬头看你呢?然而皇帝病得这么急切,真叫人害怕,要知道此君在登基前可是非常的活泼康健,怎么一登基就生起病来?难不成福宁殿真该请道士穰治一下吗?   而恰恰此时,向太后宫中的押班娘子郑若云来了,替太后来问皇帝好。   众大臣见太后派人来问,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皇帝甫一登基,在圈定年号的时候,就极其有主意地将年号定为了崇宁,并为此拒绝了向太后“建中靖国”的提议。   崇宁这个年号,甚至都没有出现在礼仪官的札子之上,乃是皇帝自己想的,意思是崇尚熙宁,熙宁便是神宗皇帝的年号了。太后是时垂帘于后,当场便说身体不好,起身离去。   据说皇帝多次前去太后宫中请安,但都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让皇后王氏过去侍疾。   两宫不和,对于新登基的皇帝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况且皇帝登基的时候,是靠太后一力支撑才打败了先帝赵佣的同母弟赵似。若是太后厌弃皇帝,天位动摇,又要怎么办好?   而太后此时派宫人前来,无疑是安众人的心,表示她和皇帝之间无有间隙。众宰辅听到这消息,便心安地退了出去。   郑若云轻盈地走到皇帝床前,擦了擦他的眼泪:“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皇帝看旁边没外人,委屈道:“姐姐,痛……好痛!”郑氏碰碰他的脸颊,他的嘴,皇帝痛得倒吸冷气,又滚下眼泪来。   然而他只抱怨了两句难受,就拉着若云的手急急地说道:“姐姐,娘娘还生我气吗?”   若云拍了拍他的手:“官家好好养病便是,怎么想这么多?”   一听她不正面回答,皇帝就吓坏了,差点就要挣扎地坐起来,若云去按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躺下!”   皇帝哭道:“请姐姐告知娘娘,我幼失怙恃,是个薄命之人,若娘娘也不要我,我死何地也?”   若云看他堂堂的皇帝,竟如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那样,忽然心生不忍,然而……   她像母亲那样抱着皇帝,皇帝躺靠在她怀里。   那时候她还那么,那么的年轻,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作为向太后的人,嫁给她的养子赵端。   赵端是活泼灵动的,她是很喜欢,很喜欢的,她幻想过许多次真正嫁给他的时光,不管是作为穆王的他还是作为皇帝的他——然而他将有这么多妻妾侍女,就连向太后也在除了她之外,准备了另一位侍女王若雨,准备一起送给养子。   怎么样,才能做他心里最特殊的一个呢?自己甚至还比他大几岁,容颜上的美丽,能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她也哭了:“十一哥,你还有我,我有一事,要冒死告知你!”   赵端不解其意,而她的眼泪已经淌到他的脸上,竟像两个人一起哭了:“娘娘已叫了中宫前去,要册立大哥做太子,只等你不好了,便要裹幞头垂帘,做东汉的邓绥!”   邓绥曾经扶持过出生百天的殇帝刘隆,如今养母也要抛弃他,立尚在襁褓中的赵煊了吗?   持盈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浑身都开始发抖:“娘娘不是这样的人!”   若云道:“我是娘娘的人,若非爱你,怎会告密?你的病难道生得不蹊跷吗?我听说大行皇帝驾崩前,也是呕吐,没法吃东西,过一阵子便没了!”   若云一说出口便觉得害怕,实则赵佣死前不仅上吐而且还下泻,况且谁死前不是没法吃东西呢?只是她知道,赵佣病重的时候,皇帝为避嫌,宫里的事半点不曾打听。   因此在她的口吻里,竟然像是向太后毒死了奉行父亲新法的赵佣,又将要杀了赵端,武曌不就是废了两个儿子以后登基的吗?亲生儿子不忍杀,可是赵佣和赵端,没有一个是向氏亲生的!   而皇帝虽病着,神智倒还有些残存:“娘娘养得我大,静和又是我发妻,不会如此对我!”   若云只哀哀地问他:“十一哥,你忘了你的亲生母亲是谁了吗?你究竟不是从娘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虽养得你大,可你本该在陈太妃膝下承欢啊!”   陈太妃、陈太妃……皇帝闭了闭眼,他已经不记得生身母亲的样子了,别人和他说,太妃为神宗守灵,不思饮食,消瘦而死,是一等一的光荣……   形销骨立,他学会的第一个成语,被别人用来形容他的亲生母亲。   棺椁那么大,母亲又那么小。   若云抱着他,像母亲,如果母亲在多好啊。   “你不知道……十一哥,你不知道,陈太妃,她是被娘娘逼去的守陵的,她走前还不放不下你,喊你的名字!”   陈太妃去守陵的时候,若云甚至还没有入宫,她只是这样猜测,赵端若还清醒,必要问她是如何得知的,但赵端病得这样重,神智都被催烧了。   向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甚至逼死了他的生母,他这不是认贼做母吗?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自己的亲娘?   “天底下的母亲哪个不是这样?中宫和你虽然是少年夫妻,然而她已经有孩子了,十一哥,我是女人,我知道,这世上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什么事情就都要为孩子让步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发抖,一直发抖,若云抱着他,因为兴奋和撒谎也开始战栗,两个人发抖发到了一起。   “只有我……”若云说,“我没有孩子,我爱你,十一哥,我只爱你。”   时隔多年,郑皇后讲起这段旧事,仍然散发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微笑,她原本搭着持盈的肩膀,竟时隔多年的,感受到了他的颤抖。   “所以我生了三个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活下来。”若云说。   持盈很漂亮,哭成这样也很漂亮,眼睛肿着也很漂亮,可是那时候福宁殿里,病弱的、年少的皇帝,整张脸都肿起来,脸颊上还有一个大疮,狼狈极了,难看极了,丑到皇帝自己照镜子都给吓哭了,说不要开庆典,不要见辽国的使臣——   现在辽国都灭亡了。   “当天夜里,道君便叫来蔡瑢托孤,然而他那时候太年轻了,竟然只叫了蔡瑢。”若云又很悲哀地看他一言,“钦圣一把他叫过去,他就什么都说了,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蔡瑢投机多年,好容易做了宰辅,皇帝又病重,他向太后投诚,有什么稀奇?   持盈太了解蔡瑢了,了解到又发现蔡瑢玩弄、背叛他一次的时候,心中都麻木了。   算了,算了,他自私,他也自利,真是狼狈为奸的一对君臣啊。   只是他忽然想起,自己对蔡瑢说了什么话。   他说“我方病重,那边就要裹幞头垂帘,大哥是我的唯一骨肉,卿务必救他,留我一寸血脉……”一岁大的孩子如何登基,他当时想,皇位十有八九要落在赵似手里了,到时候赵煊怎么办?   还有一句是什么?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赵煊真能以婴儿的身份登基——“我若有失,卿务教我子,绍继我之志向,似神宗皇帝与我……叫他不要忘记爹爹!”   他对蔡瑢说自己不想死,他还没有做出一番大事业呢,将来九泉之下,见了母亲,父亲,哥哥,要怎么说话?蔡瑢抱着他,蔡瑢说,官家,不要害怕,年来宫殿修葺,纵有倒塌的。   意思是要向太后意外去世。   持盈想,自己怎么没有反驳?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反驳……宫殿没有倾塌,但养母很快就生起病来,半年以后死在隆佑宫里。   她都知道……娘娘都知道!她知道他要她死!   蔡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那句修葺宫观的话,就变成皇帝说的了。   怪不得,养母临死前,要他远离蔡瑢。   但他忘了,养母给了他很多的告诫,他那时候太年轻,一切都只是过耳的烟云。   持盈的表情都是空白的:“所以她,那时候,没有喝药……”   若云微笑,她知道,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以后,自己与持盈的十五年夫妻,就要走到尽头了。   她为自己的主人问持盈:“我不是早和哥哥说过吗?女人有了孩子,就只为孩子想了。”   向太后没有孩子,唯一养在膝下的,不就是他吗?   七分真三分假的谎话,一骗就是十九年。若非有这样绝望的境地,若云还以为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面去。   她没有想到几句话会有那样的后果,只是几句半真半假的话罢了,怎么会这样呢?向太后的确要立赵煊为太子,却没有一日要杀死过持盈,至于王静和,更是冤枉,她甚至死前,将赵煊托付给了丈夫,又将合真托付给了她。   而若云的膝下,竟也只养大了一个合真。   每一次,她面对自己亲生孩子尸体的时候,都在想,这是不是一种诅咒?   “在今天之前,道君都不知道这件事。”若云说,“因此,在他的眼里,你的娘娘王静和——”   “你也配喊我娘娘的名字!”   “背叛了他这个丈夫。你,也威胁了他的皇位。过去的十九年里,他每一天都有机会、都有理由杀了你!他要杀你何须等到在酒里下毒?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家,谁养得你胃口这样大?谁养得你这么不知足?他待你纵然有疏忽的地方,但究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今天这样欺辱他,来日怎么敢面对先祖?”   赵煊盯着她:“香炉、那个香炉——”   他如今也是皇帝了,扪心自问,若是他的妻子朱氏现在联合持盈废黜他,立赵谌为皇帝,哪怕朱氏死了、持盈死了,哪怕赵谌只是一个懵懂的婴儿,他会毫无芥蒂吗?   让他死在一场意外里面,不是最巧妙的化解方式吗?   若云笑了,她说:“官家,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会算到道君刚住进福宁殿就生病,也不会算到那只香炉。”   然而却差点吓死了太子,让皇帝蒙受了不白之冤,让皇后冲进福宁殿。   “那只香炉,真的只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赵煊不信任地看向她。他是太子,是尊贵的继承人!一个影响到他生命的香炉,可以是皇帝亲口吩咐的,也可以是别的阴谋,但绝不能仅仅是因为一个宫女的疏忽!   他不信,他不信!郑若云只想替持盈澄清,怎么可能承认香炉是有意为之的?   “你娘娘去世以后,我做皇后,可我再也没有过一个孩子。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你娘娘为你,钦圣娘娘为他,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我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那时候她终于做了皇后,做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生命中分量最重的女人,她想要再要一个孩子。   “道君没有再给我这个机会。”   赵煊没有母亲,自以为伶仃地长在东宫。   她如果再生下新的嫡子,要让他如何自处呢?   郑若云受持盈的荣宠之盛,在正位中宫之前,年年都有子嗣诞育,然而做了皇后以后,却再也没有一个孩子。众人都以为她是从前生子太多,伤了身体,也不去多想。   原来竟是这样。   如果持盈真的对他起过杀心,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不让郑氏生子?   赵煊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他想,这么多年,他愿意原谅这一切,如果只是一个误会,现在误会可以解除了!父亲冷淡他,竟然只是,只是为了一个误会和谎言,现在谜团揭开了,一切都要得到美好的结局了吧!   持盈仍然呆呆傻傻地坐着,赵煊向他跪下,两只手摆在他的膝盖上,向他求证道:“爹爹,是不是因为这样,爹爹才……”   是不是因为你误会了我娘娘所以你才讨厌我?是不是因为我曾经是你衰朽的证明,是养母对你的抛弃,所以你才讨厌我?你不是天生就讨厌我,我们原本可是很好,很相爱的,对不对?   赵焕、赵炳、荣德、茂德,他们有的,我本来都应该有的,对不对?   你不是故意冷落我的,对不对?   而持盈很久,很久才落下一滴泪来,滴到赵煊的手上,好漂亮的一滴泪,像烟花,啪嗒一下就碎了。   他摇了摇头,他好讨厌谎话,他不要再说谎了,即使这个谎话可以让他和儿子重归于好,回到一种太平的状态,甚至,或许可以摆脱这种乱伦的可怕境地。   诚实——他为什么给赵煊开始起“亶”字做名字呢——诚实!   “不是。”持盈说,“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婴儿,大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手轻轻抚弄着赵煊的头发。   赵煊今天也没有带幞头,只用玉冠把头发绾了起来。   他想起十五岁自己行及冠礼的时候,盛大的典礼上,他不在乎别的,他只在乎父亲的衣袖,裾落起金颜与沉香的气息。父亲把幞头裹在他头上,宣告皇太子的成人。   那天他梦见了神女,神女的躯体是白皙的,柔软的,轻轻抚弄着他,他埋头苦干,却不敢看神女的面容。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神女,教人前往极乐之地的神女,会有着怎么样的面容?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看,甚至连勾勒的勇气也没有。   直到神女的袖口摇落出了降真香的芬芳,那和福宁殿里的宣和香烛,和父亲裙袂摇落时,一样的味道。   他才惊醒过来。   然而神女继续审判。   “我远离你,只是因为你性格不合我的意。哪怕没有这些事,我也不会亲近你的。”   持盈拍了拍他的手,站起身来。   “你是好。可除了好,你还有什么?”   他是皇帝,他要被人哄着,被人捧着,被人爱着,被人像珍宝一样呵护,他要风就得来风,要雨就得来雨,他为什么要折腰去哄一个木讷的儿子?   赵煊好,赵煊老实,赵煊不好美色,爱读书,节俭,有令名,礼贤下士,那是一个好太子应该有的,所以他不废赵煊的太子,但他需要这样一个儿子吗?除了赵煊以外,哪一个儿子不是在他面前表现出他最喜欢的样子?   只有赵煊。   他雅好笑语、风流不羁,赵煊却举止拘谨、讷讷于言;他抚琴弄箫、欢饮达旦,赵煊就声技音乐一无所好,拒绝出席宴会;他修葺宫观、以侈丽闻世,赵煊却以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他宠爱蔡瑢,赵煊就踩着他的脸,把蔡瑢送的琉璃杯摔碎在地上。   你不爱我,有的是人爱我;你不讨好我,有的是人讨好我——   “我有这么多儿子,凭什么非得爱你?”   --------------------   赵煊:没事,没有别人了不爱也得爱?? 第43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1   ===============================================   皇帝到底还年轻,虽然病得汹汹,但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不再提起立赵煊为太子的事,而是破天荒的、十分反常的,将简王赵似叫进了隆佑宫中。   “据说,是很开心,娘娘夸十二哥孝顺。”新晋的昭仪郑若云,十分为难地说道。   她原本是太后宫中的押班宫女,如今虽成了后妃,倒也还有些耳目,更何况太后召见简王的举动半点不曾避人。   赵端听了这话,当即便拖着鞋子下床往外走,郑若云去拦他:“哥哥干什么去?”   赵端拉着她的手:“娘娘已有废立之意,我岂可安坐?”他身体还没好,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还不忘谢谢若云:“若无姐姐冒死告我,我、我…我永不忘记姐姐。”   若云告诉他的分明是假话,可是竟然阴差阳错之间都要变成真实了。皇帝被她的谎话吓得连夜召来蔡瑢托孤,而蔡瑢转头把皇帝卖给了太后。   太后一听养子竟敢如此,过了两日便传召了赵似入内。   她还那么年轻,其实谎话编的很不好,只要皇帝和太后坐下来对账,就可以澄清真相,他们是感情那么好的母子——可是天意如此,上天都在帮助她,太后竟然,帮她把谎言都变成真的了。   皇帝也由衷的,真心实意的,感谢她的冒死告密。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顺利还是不顺利?皇帝不会真叫废了吧?她一时发了呆,赵端已经冲出福宁殿,坐一顶小轿,前往隆佑宫。   他并不后悔,但他恐惧失去。   他还那么年轻,若哥哥一直身体康健,他从来没有登上过帝位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权力的美妙,知道了自己能左右这个庞大的国家,怎么可能轻易罢手?他有这么多的志向…岂能因为养母停止?   养母若是废黜了他,改立简王赵似,那一切都完了……连他的命都完了!   而隆佑宫的大门仍然紧闭着。   太后宫里另一位娘子王若雨出来,哀求道:“官家回去吧,娘娘睡着呢。”   赵端不肯走:“娘娘睡着我就等她醒!”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王若雨道:“可你病才好呢,怎么能吹风?我带你到侧阁去。”   赵端抽着鼻子,像小孩子一样:“你和娘娘讲,我就在这里等,不去别的地方。她都不怕把我吹坏了,你怕什么?”   王若雨是个没主意人,拗不过他,又看他衣服穿得单薄,便趋入告知太后。   赵端只穿着一身燕居服,旁边人拥上来给他披大氅,他也不要,一张脸被冻得泛了红血丝,嘴唇却发起白来,王若雨出来,还是叫他走,哭着叫他走,赵端还是不走。   终于,太后身边的内侍张琳出来了,他大惊失色地跑向赵端:“哎哟我的官家,怎么冻成这样?娘娘醒了,官家快进去吧!”   赵端刚要拔腿,却发现天太冷,自己的双脚都冻僵了,刚抬起来就直挺挺向下摔去,大家又手忙脚乱地扶着他腋下,把他撑起来,七手八脚地抱到隆佑宫里。   刚跨过宫里的台阶,赵端就挣开旁边的太监宫女,踉踉跄跄地跑到养母的膝下,太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哭。   小猫似的哼哼唧唧了半天,太后的膝盖头都给他淹过一遍了。   向太后看到他这个可怜的样子,内心痛彻:“你已是官家了,哭什么?”   赵端憋着嘴,眼泪花花地看她:“我做了官家,难不成不是娘娘的孩子了吗?”   他至今也不敢相信,他只是想要绍述父亲的遗志,怎么就被养母恨成了这样?竟然还要对他下毒?   他们母子十五年,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眼泪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也分不清楚了。   太后别过脸去:“你做了官家,主意大,哪里还知道我是谁?”   赵端哭道:“我到底有何处做的不好,不惬娘娘意,说出这种杀我的话来?”   太后见他哭得惨烈,面容又消瘦,一时之间也心怀大恸,然而蔡瑢的话犹在她耳朵旁,这孩子竟然要她死:“官家心里不知道吗?”   赵端一听,内心如同炸雷:“请娘娘明示我!”   太后如何肯说,也只掩面,赵端便以为是年号的事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年号,他头一回和养母有了不愉快。   “娘娘,新法有何不好,我身为人子,难道不该继承父亲之伟业吗?”   太后驳他道:“新法有何好?新法弄得怨声载道、民乱四起,他王氏为讨好你爹爹,戕害百姓,和桑弘羊有什么区别?你爹爹受他的蛊惑,好容易才改了,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赵端正要说新法生财生兵,他和蔡瑢曾经说过这么多遍……然而,然而养母的泪已掉了下来。   “你爹爹已误,你哥哥也误,你也要陷进去吗?他究竟有什么好?”   她问赵端,也问自己死去的丈夫。   赵端此生都未见过王相,事实上,他连父亲都没有印象了,可哥哥可以做,他为什么不行?赵佣在位的时候,太后有干涉过一句吗?   一时之间也忘了什么新法、旧法,他才多大?在哥哥去世前,他不过是一个闲散的王爷,岂知道天地的危亡?只哭着喊着道:“娘娘就为这事不要我,要十二哥吗?”   太后去擦他的眼泪,却不去回复他:“娘娘把你养得大…把你养得大!只有你不要娘娘的,何有娘娘不要你的?”   她只对这个儿子感到失望,可赵端呢,却要借修葺宫殿,杀死她!   赵端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两个人的眼睛都如泉水一般。   “没有娘娘,曷有我的今天?我福薄命浅,三岁的时候爹爹驾崩,五岁时候姐姐见弃,娘娘悯我孤弱,抚养我在膝下,没有娘娘,我死无地也!”   向太后忽然生出一种疲倦来。   她此生并不讨丈夫的喜欢,又被婆婆管教了半辈子,生下的女儿都没有养得大,更压制不住赵佣。   她这一生都是没有错处的,平庸的,贤良的,戴着面具的。   她对待丈夫的后妃就像对待自己的姐妹,她对待丈夫的儿女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   她只做错过一件事。   那就是十多年前,她把先帝宫中的一位姓陈的美人送去看守先皇的陵寝,并霸占了她的儿子,皇十一子赵端。   陈美人很快就听话的在皇陵中死去。   赵端在她身边一点点长大。   她的生活有了那样缤纷的色彩,她真的不再寂寞了。   赵端又活泼,又健康,还很聪明,他哒哒哒地跑到福宁殿去,然后黄昏的时候回来给她请安,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块糕点喂给她。   “娘娘,”他说,“哥哥带我去小阁子里吃点心,不让奶奶知道,他说这是爹爹以前爱吃的,娘娘你看看,是吗?”   她当时就淌下泪来。为早死的丈夫,为幼年失父的赵端,为守寡的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赵端能做皇帝,如无意外的话,赵佣的世系将传之万世,赵端就会做一个闲散的宗室,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危亡两不知。   她为他挑选了王氏做妻子,王氏的家族还和她有一些亲戚的关系,也是勋贵之后,一个娴静知书的女孩子,两个人站在一起便是一对璧人。   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到时候,她还会抚养赵端的孩子,她的孙子。这个孩子会不会有一些向氏的血脉,和她多一点缘分呢?   然而噩梦一样的,赵佣死得就是那样早,她推举赵端登基,然而赵端竟然,又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新法究竟有什么好?她想了一辈子,都想累了。   非得要变法吗,非得要折腾吗,为什么不愿意太平地过一辈子?   难道抢人的孩子,老来就有这样的报应吗?   她原来想着,到了九泉之下,就得把这个儿子还回去了,可是现在呢?   她不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看到这个孩子,痛苦极了。   她叹了一口气,问:“十一哥,你非得做这事吗?”   她话语中的疲倦,赵端并听不懂,他那个时候好年轻,但他知道,这是养母的通牒,养母不愿意变法,如果他坚持的话,皇帝会不会变成赵似来做?他拼命哀求养母的回心转意。   “娘娘,我只是,我只是没有见过爹爹,我只是想尽孝,我并不是…我不变了,娘娘,我不变了!娘娘别不要我!”   皇帝的意志,最好不要轻易地改变,皇帝的话语,最好不要轻易地说出,做出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想想后果。赵端这辈子都没有学会这个道理。   因为在他漫长的、随意悠游的少年岁月里,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反悔。   他总是被纵容。   最爱纵容他的太后,抚着他的肩头,满心的失望:“你真的不变了吗?”   “不变了,不变了!”   那样的噩梦散去了。太后得到了他的服软与保证,也退开一步:“崇宁的年号,你接着用吧,你是人子,孝顺自己的父亲,也是应该的。”   赵端战战兢兢地看向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还是什么。   而向太后只轻轻地捋一捋他的头发,眼神很悲哀,赵端害怕极了,两个人都害怕对方杀死自己。   “但是,娘娘想给你改个名字,好吗?”   “啊?”   “你如今即位做官家,名字便当与众兄弟分别。你年轻,娘娘也老了,再也给不了你什么,只有‘持盈’两个字送你,你一定要记住,好不好?”   “持盈?”   她本就是宰相的孙女,对诗书饱读不过。   “‘持’者,守也;‘盈’者,满也。咱们赵家有国一百三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你只需垂拱而治,便可流芳百世了。我知你性子好动,只求你安稳做官家,不要惊动百姓,努力保守祖宗之成业,娘娘来日九泉之下,也可见你爹爹了。”   赵端将头靠在她怀里,他那时候并不知道养母的用意,只知道这事过去了……改一个名字罢了,这事情终于过去了!   而向太后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乌黑茂密的头发缝里。 第44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2   ===============================================   崇宁这个年号,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短短的两年里,太子赵煊病重,太后向氏病逝,皇帝赵持盈与皇后王静和吵得天翻地覆。   皇帝决定改元,作为一个新的开始。   诸大臣有上书“大观”、“政和”、“重和”的,持盈圈了重和,与蔡瑢道:“重和重和,和之又和,再好不过了!我只要平和,不想再生波折了!”   蔡瑢称是,又问他那副雪景山水画画得如何了。   而持盈的眉眼里顿生落寞:“画不出!”   持盈那时候和他暧昧推拉,但不过雷池一步,蔡瑢规规矩矩、道貌岸然地坐在赐坐的椅子上,为皇帝分忧解难:“官家有何难处?”   持盈怪他:“我本就不愿画山水,是你诓我,把我害成这样!”   蔡瑢讨饶道:“官家这是哪里的话?”   持盈托着腮,很怅然:“我虽然富有天下,却未曾见过自己的江山。画来画去,不过是在照着王摩诘的样式描罢了!”   崇宁年的时候,内政紊乱,外事上倒有喜报。北地新起了女真部落,把耶律阿果折腾的不轻,持盈便趁机收复了十州的领土,蔡瑢带头对他歌功,他也为自己的军事才能、战略眼光感到得意。   那天他在宣和殿描花鸟,蔡瑢就说,官家收复北方失土,何不画一幅山水表示庆贺?   持盈欣然肯定。他要画一幅北方的雪景,雪景上要有连绵的高山,要有归棹的渔夫——他本人闲看江山的象征——要有料峭的树,要有隐现的宫观。   然而,他能画人,画树,画宫观,却不曾见过皑皑的雪山。汴梁建立在平原之上,他甚至连像样点的高山都不曾见过,只能拾前人之牙慧。   因此在这里和蔡瑢诉苦。   蔡瑢和他不仅在政治上相投,在艺术上也是趋同,他们两个一起写字画画,互为题跋,果然蔡瑢听了他的话,立刻出主意道。   “臣有一个办法,能叫山来见官家。”   持盈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笑,他以为自己是虎着脸的,然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自己弯起来的眼睛。   “蔡相公莫非有神通,能叫山飞来到朕跟前吗?”   蔡瑢对他笑道:“臣一介凡夫,哪来的神通?臣不过愿为官家效仿愚公罢了。”   持盈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只是哼道:“你蔡元长若是愚公,天下哪来的聪明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态,有多像情窦初开的小儿女,一切都被蔡瑢看在眼里。   “臣从前在杭州为官之时,曾见过有高广数丈的巨石,怪状嶙峋,有如山岳,苏州更有闻名于世的太湖奇石,都是天生天养、造化所工。官家要见山,臣便命他们将这石头送上京来,或堆或叠,不就平地起山了吗?”   持盈没有想过这种方法,不由得起身离座,兴奋地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石头?”   蔡瑢笑道:“汴梁无山,因此官家不曾见过。臣宦海多年,多次去国,倒还认识一些。官家不是请人来算,说应在东北角开辟一座宫观吗?不如就把石头堆在那里如何?”   持盈见蔡瑢连地方都给他想好了,一时之间开心极了,他坐到蔡瑢身边,两个人只隔着一张桌子。   持盈已经开始遐想了:“堆成什么样呢?”   蔡瑢最会忧君之忧:“臣提举杭州洞霄宫时,见余杭凤凰山,以为天下最奇绝之山,凤凰又是神兽,官家大可命人将它描来,照此堆叠。”   持盈的眼睛里闪着光芒神采,一座山能长成凤凰的样子,该有多美啊!   “江南之景,竟有如此美丽吗?”   可他是天子,轻易不出东京,他见不了皑皑的雪山,也见不了烟雨的江南。蔡瑢忽然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持盈被他吓了一跳:“怎么?”   “官家刚刚作画,脸上沾了墨汁。”蔡瑢神色正常,持盈不疑有他,只是内心狂跳,面色如烧。   蔡瑢又和煦地笑了:“官家来日倦于万几之时,臣若还活着,便奉官家南下如何?”   “倦于万几?”持盈品尝这四个字,他才登基两年,什么事情都是新鲜的,身体更是充满活力,根本想不到会有疲倦退位的一天,但蔡瑢给他描摹的图景太过美好,他一时也有些神往。   但很快,蔡瑢又有些落寞地道:“只是臣痴长官家这些年岁,官家倦勤之时,臣恐怕早就是是白发苍苍,两耳昏昏的丑模样了!”   持盈下意识地摇头:“怎么会?”   他望着眼前正值盛年、清贵如竹的宰辅,眼睛里的情意好像要漫出来了。   可是那时候没有人给他递镜子,他就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蔡瑢自哂道:“到时候叫居安陪官家去吧,官家不是爱同他在一处吗?”   持盈下意识地摇头,事实上他很喜欢和蔡攸在一起玩,但他不要在蔡瑢面前承认:“谁喜欢和他玩?他都不读书的!我要你陪我。”   他也没有察觉到蔡瑢话语里和儿子竞争的意味,和落了上风的得意之笑。   他想不到蔡瑢也会有老的一天,但就算老了又怎么样?身体会老去,可是精神不会!蔡元长只要拿得起笔,就还是那个蔡元长。   然而江南的梦终究是泡影,反正这十年内是先别想了。持盈决定考虑一点实际的问题,况且他不想在蔡瑢面前表现的和蔡攸很亲密。   “江南的石头,我运到东京来,不知要靡费多少,陈次升他几个老臣,最是聒噪……”他又把眉眼耷拉下去,要蔡瑢解决这个问题,“上次我要修升平楼,张商英非不让,说浪费钱,吓得我让萧琮盯着,看见他来了就让工匠钻到地底下,他走了才让上来呢,就这样,他还和我生气。”   张商英没看见工匠,这升平楼却自己慢慢修好了,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被皇帝摆了一道,气得要上书辞官,持盈只能再三保证会改过,他才作罢。   蔡瑢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恨不得把眉毛给他展平了。   运造奇石,第一个可以哄皇帝开心,第二个,这差事的操作空间太大了,他本就发迹于东南,难道不希望更进一步吗?皇帝现在还年轻,以为他好,喜欢他的字,可是能喜欢多久?他羁旅多年,沉浮一生,难道要把自己推给皇帝的一腔喜欢上去吗?   神宗喜欢荆相,荆相不还是谪居金陵?哲宗仰赖章夔,章夔现在又落魄到了哪里?皇帝现在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官家想什么呢,运石头怎么会费钱?”   持盈嗔他:“元长当我是小孩子不成?如你说的,这石头珍稀,岂是便宜易得之物?”   蔡瑢哈哈大笑:“我的官家哎!这石头是能吃还是能穿,他们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为一口吃食奔忙,谁有心思看那石头?况且这石头在官家看来稀罕,在江南却是寻常之物,天生天养的,哪里要钱?就算富商巨贾有所收藏,听见圣意钟爱,不得赶紧奉上?”   持盈一听也是,就好像荔枝一样,他想吃一口荔枝而不得,可荔枝在闽南,不是俯拾可得之物吗?   蔡瑢凝视着持盈:“这石头能让官家开颜,难道不是天生的造化?若说靡费,也只有一点,这石头沉重,得从黄河上运来,官家花钱供那些民夫吃喝便是了。”   这已是很仁德了,要知道徭役都是需要他们自备干粮的。   持盈已经被他说得意动,料峭的山石仿佛在他跟前,蔡瑢忽然拉住他的手,持盈被吓了一跳,然而手却一直没动。   他让蔡瑢拉着他的手。   “官家是天下一人,万民的君父,岂不知承平盛世,‘丰亨豫大’的道理?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官家好,百姓才能好,为官家,天下人死且不惜,更何吝惜几块石头?”   持盈想来想去,也不觉得几块石头能靡费成什么样子,蔡瑢也实在了解他:“再说了,官家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持盈眨了眨眼,蔡瑢觉得他的眼睛像星星,也像月亮,这位新天子,实在生得风神钟秀,不像皇帝,倒像个膏梁子弟、少年探花,合该被人捧着、哄着,把好东西堆到他眼前去。   “更何况,就算是星星月亮,官家只要开口,臣不也得给官家摘吗?”   蔡瑢永远知道持盈要什么,先一步给他预备好,那时候两个人一点矛盾都没有,持盈全心意地爱他:“这可不是宰相该说的话。”   蔡瑢摇了摇头:“这只是蔡元长愿对官家说的话。”   由是,花石纲之役生,华阳宫中的万岁山也修了起来,持盈终于见到了带着江南潮湿气息的奇石,他着迷地抚过它们嶙峋的身体,乃至于惨绿的青苔。   权力的美妙,美妙就在这里,他想要什么,就会拥有什么。他毫不怀疑蔡瑢会给他摘天上的星星,只要他愿意,他想要,如果他不是皇帝,蔡瑢又怎么会为他竭诚尽忠至此呢?   有时候他梦见养母的音容,养母不喊他十一哥,喊他持盈。持盈,持盈是什么意思呢?他还没来得及想,汴梁城上已经平地起就高山。   保守成业的希望,就在升平的歌舞声中,化为汴河上的泡影,只有水鸟掠过,还有一点痕迹。   皇帝罕见地描出了一幅山水画,瘦金书银钩铁画,命之为“雪江归棹”。那是皇帝本人也不曾见过的,冰雪一样的山脉,蔡瑢为他作题跋,每一个字都写在他心里。   写出这样美丽的字的人——持盈看着他落笔——怎么会不是好人?他的身体陡然升腾起一种绝妙的愉悦和欲望来,这个人,对,就是这个人,他要和他永远地绑在一起,做千古相闻的知己、君臣。   蔡瑢太懂他了,懂他的所有想法、偏好,甚至洞明在他之先。蔡瑢说,雪江归棹,江山归赵,臣愿官家收复燕云,一统九州。   持盈被他说得心脏砰砰砰地跳,蔡瑢为他铸九鼎,说他将建立不世功业。他是好动的,蔡瑢是不安的,他们两个将这个国家改动起来,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但终归是改的。   他们的手摸过一块石头,他们的笔落在一张画卷。   重和的年号到底没改成,据说和辽国的重复了,持盈临时将重和改作宣和,那只是一扇小门的名字,他却将就着用了十六年,直到不得已退位给儿子。   因为他忘不了,宣和的第一个早春。   他和蔡瑢在宣和殿里说话,他靠在一把躺椅上,晃啊晃,给蔡瑢讲他的梦,蔡瑢坐在旁边的墩子上含笑听着,偶尔帮他摇一摇椅子,他俩靠得很近。   皇帝的玉音忽然停止了,他看向窗外。两只白头翁鸟栖息在腊梅树上,他喊停蔡瑢,用气音说,不要动不要动。   蔡瑢就伸出手帮他把椅子拉住了,持盈急慌慌下地,去案上取执笔勾形,勾着勾着,蔡瑢伸手拨了一下他散下来的头发。   他手里的笔,不知为何沾了太多的墨,滴下了一点。   他转头看向蔡瑢,两个人不知怎么着,就亲了起来,然后疯狂地,在这张书案上,在躺椅上,在那块嶙峋的石头上,幕天席地,青苔都溅到他背上。   皇帝被他的宰相支配着身体。   后来那幅画终究是画成了,太漂亮了,持盈见了那两只白头翁就忘不掉,他画完还题诗,蔡瑢捻起皇帝的宸翰之宝,喃喃地念。   持盈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乖乖地看他。   “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皇帝的画虽好,字虽妙,却实在没什么词工,不过诗词之道,殆穷而后工,他一生富贵至极,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写得出好词来,“已有丹青约,千秋……”   千秋指白头。   你蔡元长会老去,我的王朝也会崩塌,只有丹青是不变的,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褪色——   持盈自蕊珠殿步出,陈思恭在背后喊他,道君,道君,道君!   持盈听不出他话语间的拦阻,只转头问,合真今天送我的东西呢,在哪里?   陈思恭并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一时不答,而持盈已经抬脚出了寝阁。   守夜的宫娥要为他掀开珠帘,然而还来不及起身,帘子已经被持盈用肩膀撞了开来。   珠帘外的阁子上,竟然还燃着一豆灯火。   赵煊看起来极其的疲惫和憔悴,灯火自下而上地照着他,映出他眼底下沉沉的两袋。   他一夜没睡,在父亲的寝卧外坐着,发呆。   宋金和谈的时候,金国要求增加岁币、割让三镇。他为让持盈尽早回来,不在南方生事,当时答应,随后便反悔。而金廷的主战派竟又整兵,驱马南下,渡河只在呼吸之间。   朝堂上,对蔡、王门人的批斗、清算、株连从未停止,大家你扯出我,我带出你,唾沫乱飞,笏板倒竖,全无风度地扔书摔笔,甚至有斗殴之事。   赵煊在椅子上看他们吵,吵来吵去,不知谁扯到了纵容蔡王的道君,又不知道谁一拍脑袋,道君回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见人呢?然后流言四起,他的弟弟妹妹就开始上书的上书,求情的求情,逼他在紫宸殿开了宴。   宴会上,摔落的酒杯,两宫不和的流言,群臣的政治,内忧,外患,一起向他涌过来。   他先思考哪件事情呢?哪一件比较重要呢?   以前在东宫,心烦的时候,他就会搬一把凳子,坐到鱼缸前面。   现在没有鱼缸了,父亲就是他的鱼,他关起来的战利品,怎么样让这条鱼永远地呆在缸里而不是跳进大海呢?   他不知道。   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就着一盏莲花灯,开始研究起了妹妹送给父亲的礼物,之一。   所有人送给持盈的东西,哪怕是一缕丝线,也必须要登记造册,给他过目。持盈赏赐给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只蜡烛,出了延福宫以后,也得送到福宁殿来。   他就这样掌握了父亲,像掌握鱼。   然而父亲醒了,从寝阁里面撞出来,倩魂似的一抹,朦胧而翩翩,是不是刚从月亮上下来呢?   “爹爹是在找这个吗?”   他好心好意地,给父亲看他手上的东西。   一把白绢团扇。 第45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3   ===============================================   持盈犹犹豫豫地走向他,好像在踏一条不知深浅的河。   “五十一年住世,三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赵煊手持那把团扇,目光却盯着持盈,他看了一晚上,对蔡瑢这首西江月已经恨到了心里。   他越念越咬牙,好像看见了蔡瑢和他父亲在这扇子上交媾,恶心顿生,索性将这扇子当头扔向持盈。   人已经在衡州了,还想梦见什么?   瑶池阙下,哪里的瑶池,西王母的瑶池吗?臭不要脸、恬不知耻,西王母等的不就是穆王吗?谁不知道持盈登基前的王号?延福宫有蕊珠殿,他那里又梦见瑶池宫,好一对鸳鸯隔却银河散落啊!   谁愿意念这肮脏的诗句?   持盈被这劈头盖脸砸来的扇子吓得一躲,然而那扇子终究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两个人之间。   赵煊到底也没用力气。   持盈试探着走向前,用脚将扇子勾到自己跟前,再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扇子捡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赵煊,好像他一有异动,持盈就会弃扇逃跑那样。   赵煊没有动。   持盈将那扇放在眼底下,熹微的天光底下,字都在起舞。   蔡瑢那一笔姿媚沉着、豪情健朗的字,落入他的眼底,就好像二十多年前,年轻的穆王在大相国寺看见的那片语只言一样,写出这样字的人,写出这样字的人——!   而词的后半阙也分明了。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持盈再翻转扇面,果然是他签过花押的那一把,新陈的墨迹两面交错,凌乱了二十年的光阴。   他贪恋的是什么呢?他后悔吗?后悔和我搅在一起,还是后悔——不该骗我、欺我、瞒我?   持盈心乱如麻。   纠缠二十年,他们两个早就分不开了,他纵然不再爱蔡瑢,纵然已经心灰意冷,可是瑶池阙下、蕊珠仙庭,他到哪里去,哪里都有蔡瑢的影子。   他并不是怀念蔡瑢,而是怀念蔡瑢给他铸造的,一场二十年的美梦。   好像从那杯酒开始,这场梦就像风一样,被蝴蝶的翅膀扇乱了——也许是更早,陨石砸破了美梦,或者说金人的铁蹄踏破了欢歌,再早、更早,从养母落到他鬓发间的一滴泪开始。   他想不到他治下的百姓已经狼狈至此,想不到胡骑的铁蹄要踏碎他的河山,想不到儿子会这么怀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间接性地逼死了养母,逼死了发妻,想不到自己年少时候的爱人,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辜负了一片芳心。   他在平静的江面航行三十年,临了却发现江面下有这样的暗波。   思绪翩飞的时候,泪水已经滴落下来,那是蔡瑢的词句,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声?   腊梅树上的一对白头翁,可曾会人的言语啊?   而赵煊在阁子里呆了一夜。   他痛苦了一晚上,整个人都发冷、发僵。今天的局面是谁造成的,总不能是刚刚登基半年的他造成的吧?为什么给他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又为什么不肯好好对他?   甚至,现在,还为另一个人泪落如雨。   他用艰涩的语调把父亲推得更远:“朕把他贬到衡州去,他还能托人把这东西送到合真手里,他倚仗着合真是朕的亲妹妹,朕不会怎么她——你把合真嫁过去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天?”   持盈打了一个抖,赵煊忽然站起来,持盈又往后退两步。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赵煊缓缓地道,“你们在这里给我演什么呢,李隆基和杨玉环?”   持盈平生最害怕李隆基的比喻,赵煊更咬牙道:“这么想做杨玉环,我现在就下诏勒死他。你说我不合你的意,你就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盼着你去救他,去赦免他。”赵煊逼近他,几乎是一种叫嚣了,他想不明白蔡瑢有何可爱,或者说——为什么宁可爱他都不来爱我,“你都自身难保了,他还逼着你和我作对。”   持盈的手腕一抖,天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看起来害怕极了。   赵煊问他:“爹爹是不是后悔了?昨天那杯酒里要是真的——”   他还没说完,持盈已经扑到那盏灯火前,徒手把滚烫的莲花灯罩掀开来,赵煊大惊失色,面上顿时挂不住了,跑过去要去看他的手。   怕他的手被灯罩烫破,又怕蜡烛烧到他。   怕——   琉璃灯罩已经滚在地毯上。   持盈把扇子引到火舌上,白绢布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满屋子的焦味。   赵煊把他的手腕捉在手里,翻出他的手掌去看,没有燎泡的痕迹,只是有些发红。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持盈合拢了自己的手掌:“官家在怕什么?”   赵煊扔开他的手:“我怕太上飞蛾扑火,朕有口难辩!”   然而持盈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善于观察的眼睛,这双眼睛连孔雀展翅的时候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都分得清楚,如何看不懂儿子眼里的情态?   这样的眼神,和二十年前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觉得命运像一场轮回,他离开东京的时候,把扇子扔到蔡瑢头上,可是看到他额头上红印的时候,是不是还后悔呢?   就好像赵煊看到他的手去碰灯,就急吼吼地来拉一样。   人一代又一代,总有人情窦初开,又觉得自己演技绝佳,慢慢走进年长者的圈套中去。   持盈悲哀地看向他。   他宁可赵煊只是单纯地想要欺辱父亲,然而不是。   爱上自己的父亲,一种更严重的罪名。   他本来应该得意的,谁被爱,谁就不会失败。   可是赵煊是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他们永远被绑在了一起。   天光乍破,持盈觉得迟早要和儿子两个人一起被太阳晒化,被月亮诅咒,被星星砸死,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劈成焦土。   和这阙词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持盈轻轻地问:“可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果然,赵煊仿佛受辱一样:“你拿我和他作比?”   焦朽的气息弥漫大殿:“他骗我,你又何尝不是?你派吴敏、李伯玉来的时候,怎么和我保证的?”   赵煊咬牙道:“我不这么说,你会回来吗?哪怕你回来,我也没想要怎么你!”   “你没怎么我?”   “是你非要让蔡攸做宰相,是你,出了事,宁可相信林飞白也不相信我,是你还想要再染指朝政,是你——!”说着说着,赵煊也哽咽起来,“是你对我不好!你对我不好,我才怀疑你的!你还说我不合你的意!你才讨厌我!”   持盈看一圈周围,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了下去,他走近儿子,赵煊的嘴角是平直的,很少出现这样激烈的表情来。   那句话他是不是想了一晚上?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吭地想?   就好像他在东宫看鱼的时候一样,听说他经常闷闷地在鱼缸前坐一整天,几条灰鲫鱼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我是天生会给人做儿子的吗?赵焕要学写字,学画画,你是不是抱着他,教他?你抱过我吗,教过我吗?”   他昨天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晚上,想到蜡烛都燃尽了,想到月亮都掉下天边,难道是不受父亲的喜爱,性子沉闷是他的错吗?不教而诛不是虐吗?他做了十九年的太子,结果一上位就要面对这样的局面,书上没有教过怎么面对,而父亲呢,他不敢问父亲!   “你要一个好儿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教我怎么做你的儿子?”   持盈忽然伸出手,去摸他的下巴,青茬似的,硬硬冒出来一层,刺人。   他在赵煊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第一次感受到了踊跃的期待,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即使赵煊活着,在昨天之前,就永远代表着一种背叛。   他以为让赵煊活下来,让他继续做太子,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持盈的手是湿润的。   他想起王静和,想起哲宗皇帝病重,没有儿子,他又期待,又痛苦,又害怕。   他跟着静和去大相国寺求签,静和摇到一支上上吉签,方丈解签,说她即将诞生贵主,繁衍天支。   静和笑了,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很甜蜜的女子,他们俩拉着手走过街头。   他说,宝宝要起名字了,起什么好?   静和说,娘娘也想给宝宝起名字呢,你别太着急了。   他嘟嘟囔囔的,静和安抚他,好啦,好啦,先起个小名吧。   他踢路上的石子,生怕它们绊倒了静和。   他说,有了,有了,就叫辰君——他是辰龙年生的嘛!这名字女孩子也能用。   然后告哀者就来了,跑到他面前,说,皇帝已弃天下而去,太母请大王入宫登基!   二十年了。   难道这不是作孽吗?叫儿子爱上自己。算了,叫雷劈死就叫雷劈死吧,这一生一世都得绑在一起了,他平生还有什么事没干过,罪名还差这一项吗?子不教父之过,这本来也是他的冤孽!   他的宣和梦华,已经碎成泡影,也许从开始就不存在…只剩下这一副躯壳了,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又不会掉一块肉,就好像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那样,他曾经辜负过这么多人,却只对赵煊有那么一点点补偿的机会。   更何况,他需要……需要一点,能让自己忘掉烦恼的东西,忘掉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不要再看见了!他不想再看见了!   “辰君……”他轻轻地摩挲着赵煊的下巴,指尖感受他冒出来的尖刺,被扎得很痒,是一个十足的,勾引的情态。   他在邀请赵煊。   赵煊的脸,埋在父亲的手掌里面。   父亲的面容是哀婉的,他罢黜蔡瑢又把他提拔回来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动情地呼唤?然后两个人就冰释前嫌?   可惜,他和他所有的情人都不一样,他是他的儿子!   “我和蔡瑢不一样。”   他抓住父亲的手腕,强制性地要求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他一辈子都奈何不了你,我可以。”   我是你的儿子,继承了你所有的权柄。   “除非把我杀了。不然,我再不合爹爹的心意,爹爹也只有我了。”   好年轻的小郎君,干什么事都锋芒毕露,竖起尖刺,带有十足的恐吓意味。   但持盈不在乎,他说:“是,我只有你。”   “那官家,想对我做什么呢?” 第46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4   ===============================================   “你说什么?”   持盈的脾气很好,他再问了一遍:“那官家想对我做什么呢?”   他知道,他接受赵煊爱他,对于他来说,哄一个爱自己的人,实在是太简单了,完全不会失败。   赵煊从地上站起来,他去扯持盈的胳膊,把他拽起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倒在榻上,那只是一张偶尔小憩的木榻,十分狭窄,他俩只能叠堆到一起,赵煊身上甚至还是昨天那件赭黄的襕袍,天子的服色,袖中的香都散尽了。   持盈被赭黄色蒙了一脸,整个人都撞在榻上,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发出一声惊呼。   他太了解这身襕袍的构造了,他曾这样穿过二十年,都没有新鲜感了,他连那袖口有几寸长几寸宽都知道,摸着黑就将这袖子就往下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向赵煊:“官家不会轻一点吗?”   那是怎么样一双,含情又湿润的眼睛啊?   赵煊隔着自己的衣袖去捂他的嘴,持盈就不说话了,很乖顺,只是又眨一眨眼睛。   他不知道,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听话,但这样俯从的父亲,穿着素袍的父亲,好像一张纸,好像一朵花。   他心乱如麻,他需要发泄,而最好的发泄对象就是父亲,父亲是他最大的忧愁和烦恼,他要揉皱这张纸,再碾碎这朵花。   于是他说:“不会!”   持盈纵容他,那鼻息热热的,透过层叠的衣袖传到赵煊的手掌上,好像一种纵容。   不会就不会吧,赵煊在他眼睛里读出了这个意思。   他绞紧了自己的衣袖,不知道有没有抓到持盈的脸,他们互相盯着,五秒钟?十秒钟?   赵煊忽然不敢看他,将他的两条腿折起来,扳上去。   持盈原本就是从床上起来的,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单薄,两条腿都是光裸的,袍摆便垂在他的胯间,将穴口朦胧地遮掩住。   持盈的双腿打开,觉得大腿上的韧带有一种撕裂的痛楚,他喊痛,然而赵煊叫他抱好自己的腿,他要研究,要研究这个器官,天子的身体怎么能长出这样一个畸形的东西呢?是不是报应呢,是不是天谴呢,是不是你的失德呢,爹爹?   赵煊隔着一层布料去亲他的穴,去咬,那一层轻薄的布料也濡湿了,不知道沾着的液体是什么,持盈难耐,两条腿想要并拢,而手又不动,他叫赵煊把袍子掀开来再弄,赵煊说不。   他又要对着干,持盈说东他就要往西,   他掏出自己的性器进去,袍子的下摆也被勾进,原本柔软的织物也变得粗糙,持盈要喊他停,慢一点,赵煊不听。   持盈就把手腾开来,两条腿挂在儿子的肩膀上。   熹光照落,素袍云一样地堆叠在持盈的胸口,他甚至有闲心去摸一摸赵煊的头发。   赵煊想问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却觉得他这个样子圣洁又美丽,一时之间晃了心神。   他从来没有在这样静好的情况下和父亲做过爱,要么就是怒极,要么就是蓄谋已久,而父亲的反应呢?挣扎、哀求、怒斥,赵煊有的时候甚至想,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你的情史上还少我这笔吗?有什么好装的?你对别人这么好,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更何况……不会有人敢记载。   他为这样的宁静,竟然停下来,去摸持盈的脸,去勾勒,忽然觉得自己在成人礼后的那场梦境有了更具象的面容。   神女的样子,素女的样子。楚王见过这样的人吗?黄帝曾拜过这个人为师吗?   持盈问他怎么了,然后仰着脸任摸。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披散着头发漂亮,扎着头发也漂亮,眼睛漂亮,鼻子也漂亮。   更何况他做了二十年的皇帝,他的美丽早就成了标准。   “和我十五岁梦到的一样。”他喃喃地说。   持盈“啊”了一下,有些惊讶:“这么早?”   赵煊忽然生出一种羞耻来,好像自己的一个秘密被持盈看破了,从此陷入了受制于人的被动境地,父亲会嘲笑他的,会玩弄他,操纵他的!   他恼羞成怒地说:“不是你!”   持盈弯着眼睛看他,竟然是很温和的神态,他的整张脸都因为情事泛出醺红,然而微笑着,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他的眼睛会说话,赵煊又读懂了,父亲有恃无恐地说,不是他,是谁呢?   赵煊去抓他的胸口,扳他的肩膀,沿着他的身体一路向下,手指陷进去,摁到他的腰窝,持盈被他掐着腰,每次一吸气,就能感觉到赵煊的双手,桎梏在他的腰上,他的眼前甚至开始发黑,甚至有眩晕。   然而这种缺氧的状态,让他什么也不用想,他只用感受,感受这种背德的、见不得光的、审判一样的快感,他在赎罪,在补偿,在干什么?   “可以了——!”他有些窒息,肋骨都开始发痒,他毫不怀疑再不喊停赵煊真的会把他弄死在这里,然后他就这样去见父亲,去见哥哥,他宁可做个孤魂野鬼了!   他喊停赵煊,挣扎着坐起来,赵煊的性器都滑出去了,持盈将头枕在靠背上,喘息了半日,咽下一口口水。   他去拉赵煊的手,很轻,松松地搭在自己的腹部:“别按太紧。”   赵煊又进来,并没有松多少,他讨厌持盈驾轻就熟的样子,他这么指导别人,指导过多少回呢?   “不检点!”   持盈在床上一贯以自己舒服为主,无论男女,也不在乎什么体统,人都脱光了,禽兽一样了,还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腰,好深的两道指痕。   赵煊自己要睡他,他不仅给睡,还带教,还被骂吗?   刚要反驳,赵煊已经给他把奸夫都找好了:“陈思恭给你搬东西的时候,我都看见了。”说着还去顶撞他,力气很大。   持盈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在南方的时候,赵煊派陈思恭下来问他好,陈思恭说,福宁殿的东西搬到延福宫去了,官家一件件盯着搬的。   持盈的思绪好像已经被儿子撞散了,他偏了偏头:“看见什么?”   最后两个字都碎了,赵煊恨恨地咬他,在胸口上方一点,持盈原本是半坐起的状态,又痛又麻,拿手去扶榻边的木雕。   “那个箱子……”赵煊抬头,持盈的脖子,下巴,就在他眼前了。   持盈这才想起来是什么,他和蔡瑢拿来助兴的玩意,有的时候玩完就扔在床上,竟叫陈思恭给收了起来,他一时之间哭笑不得,然而这样的神情看在赵煊眼里成了一种对往事的留恋和回味。   “他也这么弄你?”   持盈觉得他这话问得越界:“你有些风度吧!”更何况除了赵煊,谁敢在皇帝的身体上留下痕迹?谁敢掐着他的腰,不让他呼吸?他和蔡瑢玩得再大再开,一切都是以他的意志转移的,何曾像现在这样去俯就别人,而他的话已经被赵煊撞碎了,他和发泄似的闷声猛干。两个人的汗水在初夏的早上滴落、渗透,揉皱了持盈身上的衣服。   赵煊射完精,还留在父亲的身体里,持盈的额头上都是汗,他问父亲:“你要什么?”   持盈看到他戒备的眼神,他开口说:“把皇位还给我吧?”   赵煊有那么一瞬间信以为真了,然而父亲很快地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赵煊身体里有一种躁动被抚平了:“想什么呢?”   做皇帝真好,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梦这个,不敢梦他插入父亲的身体,不敢梦父亲没有攻击性的,安宁地躺在榻上,他俩交叠在一起,情事完毕以后他俩一起流着汗。   他甚至帮赵煊挥汗:“我只想给你什么。”做补偿,做赎罪,我只能补偿你了,也只有你能救我了!   他说的肯定不是真的,巧言令色,口蜜腹剑,然而赵煊太困了,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在欲望得到发泄以后有一种天然的疲惫。   持盈问他,你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可以给你的?   赵煊说,你不许走。   他靠在持盈怀里,持盈就问他,那我走了怎么办?   赵煊不拔出来,他说,我们俩连在一起了,你出不去!   他困着,持盈却很清醒,他让赵煊拔出去,他要洗掉,赵煊说不要,他拒绝,他威胁:“如果我醒过来的时候,没有连在一起……”   持盈说:“软了以后自己会滑出去的。”   赵煊还迷迷糊糊的,却抬手去掐持盈的脖子:“你和谁这么干过?”   持盈捂他的眼睛,让他赶紧睡觉。   --------------------   盈:都是我玩剩下的! 第47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5   ===============================================   赵煊没有睡多久,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蕊珠殿的床上。   他这父亲素来会享受,床铺弄得和云朵一样,他睡得腰都疼了,掀帐子去看时,又见持盈在氤氲的香雾中插花。   持盈是很喜欢花的,诸大臣来见他,头上无簪花者还要被宫娥刁难一通,怀疑是否真正得到了皇帝的召见。院体花开得盛,且大,撷在持盈的手上,今天盛花的容具是一件古铜瓶,不知道是哪个土里面挖出来的。   这样隽永的画面,让他的心暂时平和了下来。   持盈听见他的响动,往后转了转脸:“醒了就去吃饭吧。”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煊不说话,他疑心是在做梦,而持盈操剪子修剪花枝的长短,见他不动,还以为他是在发呆,于是将花远远一扔,扔到他头上,啪嗒,掉进他怀里。   一朵粉色的蜀葵。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自己变成了蔡瑢或者蔡攸,不然何以得到这样的颜色?然而持盈已经疑心地看过来:“不饿吗?”   他不要持盈关心他,而是开始清算:“不是不让你走吗?”说的是他要和持盈连在一起的事。   持盈“噢”了一下,像看小孩子一样,他从盆里又拿起一朵蜀葵修剪——刚剪好的扔给赵煊了:“下次别弄进去。”   赵煊盘腿坐在床上:“凭什么?”   持盈送给他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怕怀孕。”他对这种东西向来看得很淡,很多时候性爱只是他追寻快乐的一种方式,这种快乐和作画、写字、弹琴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是简单的,也没有哪一个是困难的。   只有对象上的区别,比如说和儿子,他就需要心理建设,但也不需要很多,毕竟道德从来不是拿来约束他的,他只用考虑后果。   赵煊被他的话惊呆了:“你会怀孕?”   持盈说:“不知道。”这东西又不是天生长在他身上的,他怎么清楚?   然而赵煊已经开始拧眉:“蔡攸在东南——”   持盈打住他:“我没让他进去。”   “那他也该死!”   持盈听他这话又觉得好笑,他连禅位都是第一个告诉蔡攸的,这个事情又为什么要瞒着他,还有陈思恭、萧琮等,都完全知道他的秘密,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虽然长着嘴,却和自己绑在一起,比哑巴还要可靠:“当时我昏过去了,是他发现的。”   赵煊冷笑,对他在南边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你昏过去是因为童道夫,可叫童道夫南下的不就是蔡瑢?他们两父子都很该死。”   持盈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真的痛恨蔡氏父子,心内叹气。蔡攸让他不要回去,怕他做唐玄宗,难道情况还能更差吗?唐玄宗总不用陪儿子睡吧,他被自己逗笑了,拿起一朵复瓣的栀子花,在瓶上比一比长短。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遽然退位,他们惊慌是情有可原。只是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又有誓约不杀文臣,纵然犯下死罪,也还请官家姑息一二吧。”   他叹气道:“并非是为我之私情,蔡瑢为相二十年,蔡攸也是宰辅之臣、位在机要,门下羽毛连结,瓜蔓相勾。方今多事之秋,你若杀他们,弄得人心惶惶,反而不好。”   朝堂之上,的确因为他对蔡、王两人的赶尽杀绝而纷争不断。   然而赵煊听他一字一句都给自己考虑,可说来说去还是要自己赦免蔡氏,便感觉一阵齿冷,将怀里那朵蜀葵扔在地上:“他们猖狂,不是道君你纵容的吗?”   他对持盈称道君,持盈听得心惊肉跳,停下手里的剪子转头看他,走上前,把地上的那朵花捡了起来,识趣地改口道:“官家生气,糟践花朵做什么呢?”   持盈已经被迫学会了看赵煊的脸色,但他内心仍然是叹气,蔡氏门人再多,不也是树倒猢狲散吗?只怕赵煊发落他们太明显,弄得朝廷在这时刻起了内讧,开始批斗,那就要出事了。   赵煊年纪还小,如何能一边治内一边攘外呢?   赵煊不知他的苦心,冷冷将脸撇过一边去:“爹爹真是个惜花之人。”   持盈笑一笑,把蜀葵花放进弃用的盆中去。赵煊继续看他插花,暖日之下,微云之中,持盈将石榴花、蜀葵、栀子并萱草错杂有致地插好,让过身子给赵煊看:“少了一朵,将就看看吧?”   分明是在抱怨赵煊把他的花仍在地上了。   然而赵煊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忽然闷闷地来一句:“你别怀孕,我不想要别的孩子。”   他要持盈也不可能给他生,只是他作为父亲,一下子就不去管花了:“你正当是好时候,为何不要?”若非他们白天刚来过一回,他还以为皇帝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赵煊看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你要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就好了。”   持盈的孩子乃是开朝以来最繁盛的,绝想不到赵煊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爹爹十四个儿子,活到成年的只有四个,活到现在的只剩我。你膝下只有谌儿,他还那么小呢!”   神宗皇帝还有他传嗣暂时不说,想想仁宗皇帝,每一个儿子都早夭,世系流落给了英宗:“谌儿若有意外,你要怎么办?”   赵煊说:“那再生一个。反正我只要一个。”   持盈被他吓得要死:“我大爹爹英宗皇帝,三十六岁驾崩;我爹爹,你大爹爹神宗皇帝,三十八岁见弃天下,我哥哥、你伯伯哲宗皇帝,二十四岁大行,你没一个再生一个,够几个的?到时候世系旁落,你要怎么办?”   赵煊木着脸道:“你不还有别的儿子吗?”   持盈想去摸他的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还是一早上没吃饭人发晕了:“你的皇位若是真给了弟弟,百年之后,谁给你奉祀?”   “哲宗皇帝也传位给你,你断了他的祭祀吗?”   持盈气了个倒仰:“你还想和我六哥比?你怎么对你弟弟们的,你不知道吗?”   赵煊在东宫,独来独往,从不理下面的弟弟们。   持盈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他:“若荣德是男儿也便算了,你别人不想,想想你的娘娘,想想你的妻子,你娘娘只你一个孩子,你的世系改变,你弟弟们对她的谥号不是任行改变?你妻子……小叔即位,叫她何以自处?”   赵煊不去想:“死者已矣,圣人还不一定活得有我长。”   持盈又缓和声气:“谌儿还小,等他五六岁了,没有兄弟姐妹,会寂寞的。”   赵煊冷笑:“我可不觉得。爹爹在,娘娘在,一大帮人围着哄着,长大了还读书写字、习武骑射,哪来的空闲寂寞?”   持盈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反驳。   赵煊说:“我小时候读论语,读‘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时候,爹爹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站起身来去穿鞋,坐到镜子前去:“我在想,为什么要均分?只剩下一个的话,分都不用分了。”   持盈看他坐好,刚要叫人进来给他梳头发,然而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灵犀一动,自己上前拿篦子,摆正赵煊的头,要给他梳头发。   赵煊没躲,持盈把他的头发拢在手里,他梳头的技术其实很拙劣,但赵煊不在乎,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持盈站着,他看不见持盈,只看到云一样的袖子,垂落在他的脸颊。   “你给别人梳过头吗?”   持盈用篦子轻轻敲了他的头一下:“我还给人画过眉毛呢。”   “谁?”   “真想听?”   赵煊偏了偏头,表示想。   持盈吐出三个字:“你娘娘。”   赵煊沉默,劈手要夺他手里的篦子,持盈让他坐好,沿着他的头路把头发顺下去:“我只给你梳过头,行不行?”   “赵焕也没有吗?”   持盈叹了一口气:“没有。你如今已是官家了,为何还和他过不去?他好歹是你亲弟弟。”   但他又想起赵煊刚才讲的“我只愿有一个”。是不是要赵焕不存在呢?不仅赵焕,下面的弟弟、妹妹,在赵煊眼里似乎也很不必要存在。   “他性子随他姐姐,是个没主意的人,难免听了别人的话,得罪你,你做哥哥的,就高抬贵手,别和他计较了,啊?”   他自以为已经同赵煊和好了,人都给他睡了,头发都给他梳了,和和气气的,朝政上他说一句,赵煊就板脸,他就不说了。但他总是还是姓赵吧,自己家里的事体,总能说上几句吧?   天底下哪有他这么委屈求全做父亲的,看自己儿子的脸色行事?   他盯着赵煊的头发,没有看到赵煊的脸色,赵煊的头发黑而硬,他遇见一个结,仔仔细细地去解。   赵煊开口说:“他只比我小一岁。”   持盈叹一口气:“你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怕少,就怕不平均,可分配的平不平均,还不是在我这个做父亲的吗?是我做的不好,你怪他做什么?”   赵煊心想,这种错你也敢往身上揽。为他,你连这种错都敢揽!   持盈实在解不开这个结,索性用力一扯,赵煊在想事情,竟然没有感觉到头发的痛,持盈又给他挑发簪:“不会戴冠子,给官家将就着簪一下吧?”   他体会到一种打扮儿子的乐趣,赵煊没有说话,持盈给他挑簪子,比了一根金如意簪,问他好不好,赵煊还是不说话。   持盈给他盘头发,盘的歪歪扭扭的,赵煊忽然道:“王甫在大相国寺,说我有早死之相,爹爹猜里面有没有赵焕的授意?”   赵煊说完,就感觉头上一松,原来是持盈不小心松开了盘了满手的头发,他轻轻又带着一点抱歉地说:“扎太高了,没拉住。”   持盈又把那头发扯在手里,继续攀登高峰:“我抬举王甫,是为了治一治蔡瑢,三哥是个没主意人,被他说动,可到底年纪还小,如今他两个都黜落了,就到此结束吧。”   赵煊盯着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难看,不是面目上的难看,他父母都是漂亮的人物,连舅舅也是楚楚临风,怎么生的出难看的人?   他只是觉得自己被父亲玩弄于股掌的样子很丑陋。   父亲的俯就是为什么呢?这样梦一样的,梦一样的画面。   “我登基才半年,黜落蔡瑢也只在反手之间,爹爹当国二十年,怎么还要拉一个打一个?”   持盈沉默,赵煊又问:“爹爹这还还叫没有私情吗?”   持盈给他把头发都扎起来,用绳子绑住,再用金簪盘好簪牢。   他叹了一口气,拨了拨赵煊的髻,感觉很是牢固:“汉文帝要和周勃密聊,宋昌就说‘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这就是天子无私事,其实他说错了,天下都是咱们家的私天下,天子无私事就是天子无公事。你是官家,你的私情就是国事。你登基,提拔程振、李伯玉,难道他们就比吴敏、蔡攸来得聪明?这不也是私情吗?”   他把手放在赵煊的肩膀上:“你提拔臣子时,谁对你好,谁有用,你就提拔他,蔡瑢对我好,对我有用,我就用他,仅此而已。私情不私情的,你何必在乎呢?”   他这里对赵煊说的冠冕堂皇,谁知道他和蔡瑢纠缠二十年的时候有多辗转?他已经退位了,不再有问鼎的可能,人一生中有几个二十年呢?   没有一本书,会教皇帝这么治国。   赵煊被父亲话里的意思震慑到了,持盈偶尔会在讲经筵的时候把他一起叫过去,两个人一起听博士讲课。冗长繁杂的礼仪,佶屈聱牙的文字,冠冕堂皇的道理,他们让帝国的统治者要贤明,知人善用,广开言路。   没有一本书教人这么做皇帝,然而这是父亲二十年的总结。   应该相信吗?他见到的父亲,程振向他描述的父亲,李伯玉告诉他的民生,以及金人燃到开封城郊的,远远的烽烟。如果父亲是对的,那么国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谁对皇帝好,就受重用,不用管百姓吗?国家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吗?可是如果天下不是家天下,凭什么做皇帝的人是他赵煊呢?   “蔡瑢有用,就有用成了这样?是花石纲有用,还是万岁山有用,是十大钱有用,还是盐税法有用?”   持盈忽然想起花石纲最开始的雏形,它诞生在一个白天,蔡瑢引诱他,但能被引诱成功,不是因为他内心有毒蛇吗?   他想起在镇江看到的渺远的,没有桥的江两岸,想起他打马到村庄,见到的只有上半身完好的男人,和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他想起被童道夫放火烧过的村庄,想到没有收复的燕云,想到梦魂曾见的养母音容,持盈,持盈,持盈……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他忽然很冷,他蹲下去,把手放在赵煊的膝盖上,好像赵煊还是一个小孩子一样,然而赵煊已经比他高了。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明亮的白昼,蔡瑢对他说什么了?   他仰望着赵煊,重复道。   “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辰君,咱们是天子,天子是源头,臣子只是水流,你好,他们就好,你不好,他们就不好。你贤德,他们就是忠臣;你昏庸,他们就是奸臣。蔡瑢做这些,都是因为我。”   赵煊压下身体,和他对视:“自古以来,都是先有奸臣,再有昏君的。”   持盈笑一笑:“是反过来的。辰君,你做皇帝时,每一个臣子都是按照你的喜好长的。”   赵煊喃喃地说:“那,你的罪过就大了。”他的手放在父亲脖子上,像在抚摸宠物。是他的失德,才招致了国家的霍乱——   持盈悲哀地微笑:“是啊。我的罪过就大了。”   但他又仰头,满怀希望地去看赵煊:“我不是个好皇帝,但好在我还有你,是不是?官家是圣明天子,官家好,我把官家生出来了,我也赎罪了,是不是?”   他带着一种恳求的意味,而赵煊给了他一个悲哀的眼神。   持盈疑心这眼神不对,然而赵煊很轻地抚弄过他的脖子,有点痒,持盈缩了缩。   “你最好祈祷我圣明。”他又重复一遍,“你最好祈祷我真的圣明。”   然后他就站起来,把持盈一起拉起来,他说他饿了,要吃饭,吃完饭要回福宁殿去,他要去做圣明天子了。   持盈说,噢,噢。赵煊又吃饭,只吃一点点,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持盈看他又瘦了,劝他吃,让陈思恭给他布菜,他不吃。   走出延福宫的时候,赵煊忽然就觉得天地茫茫。那种宁静的气息烟消云散了。   王孝竭小心翼翼地问他:“官家,皇榜还要张贴吗?”   赵煊说:“先贴延福宫,再贴宁德宫,但不许道君看见。”   即使拥有过这样一个温馨的白昼,他也不可能向外释放自己和父亲和好的信号,以免叫父亲的旧臣生出他望来——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要姑息,既是私情,也是公理,他要掌握整个朝廷,绝不能容忍任何人顾恋父亲的旧恩。   王孝竭应是,赵煊又说:“陈思恭萧琮等道君身边之人,一并不许出门。延福宫中有敢向道君传播边防动静者,立斩不饶。”   鱼就应该是这样的,在缸里,不要游出去。 第48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1   ===============================================   延福宫之右,有一宴春阁,此名得之于阁旁的一眼清泉,持盈命人将清泉凿开,扩建成湖,湖上架堤,堤上造亭。如果从湖岸看,这亭子仿佛是凭空凌于湖心的,煞是神奇,因命之为“飞华”。   持盈在飞华亭里面纳凉,四周摆满了冰鉴,冰鉴之上放着鲜花净果,风轮车缓转,为他送来冰凉的香风,可饶是这样,他的额头也沁出汗来。   合真过堤岸而来时,见他穿着一件云色的抱腹,月色的百迭裙,披一件沉香色的轻罗长衫,不裹巾帽,只扎了个小髻,看着十分清凉,手上正在雕着什么。   她走过去问安,才发现那是一支簪子,已有了流丽的雏形,簪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祥云。   持盈见她来,倒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又让她坐。   合真在他旁边,看他用小木锉磨平木簪上的小刺:“大哥叫我来的。”   没有赵煊的许可,她本就不可能进来。持盈“噢”了一声:“只叫你一个来吗?”   合真心想,要不是外头流言快捅破天了,她也进不来。即使来了,也是受了赵煊的再三约束。然而这些话她如何敢告知持盈,只强颜道:“原来爹爹想见的不是我吗?那我可走了。”说着要起来。   持盈哎一下,把她叫住:“好姑娘,你请坐吧!”   合真就坐,托着腮,看着他磨那把木簪子,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她搬一把小凳子,坐在持盈身边看他画画,然后耐不住寂寞,在宣和殿里噔噔蹬地跑进来,噌噌噌地跑出去。忽然谁说太师来了,持盈头也不抬,就说让他进来。   合真没有听见,埋头闷跑,撞到蔡瑢的袍摆前,持盈勾不好一笔,见蔡瑢来了仿佛遇见救星:“十哥呢,把他叫来和二姐玩去。”蔡瑢恰好带了蔡候入宫,便叫他们两个一起去玩了。   玩了好久,他俩都把宣和殿踩了一遍了,侍从给他们搬了两把小凳子,两个人齐齐坐在持盈的桌子前,看他勾花样子。   持盈苦思冥想,一抬头看两个小孩儿齐齐托着腮看他,觉得很可爱,拿笔给两个小孩的鼻子上一人点一点,大发慈悲道:“不画了,带你们出去玩儿吧!”   两个人就一起欢呼。   她一时追忆,竟然有些潸然,然而她不敢乱说话,只能去逗持盈的开心,因而故作娇态道:“爹爹这柄簪子雕得好,给我吧?”   持盈换了把小锉刀,去平滑簪头,随口便道:“家里什么好的东西没有,要这根木头的?”   他瞥一眼合真头上的山口冠,冠口上簪满了鲜花:“天气热,换些清爽的花吧。栀子怎么样?”   合真道:“我早听说爹爹这里的复瓣栀子开得好。”   持盈说是,就养在湖边呢,便叫陈思恭去剪两朵给她,然而合真还是不依不饶地撒娇:“花我要,簪子我也要。”   持盈道:“要什么叫人开奉宸库给你拿,这根已有主了。”忽然想到奉宸库已经转移给了赵煊,但想想也没什么。   合真顺口便问道:“这儿一个姐姐也没有,爹爹拿这簪子送谁?千里迢迢赐去宁德宫吗?”   宁德宫是他未登基前的王邸改造而成,哲宗的兄弟少,那位置离禁中也不远,在合真嘴里却成了千里迢迢,持盈不由得失笑道:“怎么就非得给她们了?”   合真笑道:“‘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这不是给姐姐们的,又是给谁的?只是爹爹贵为天子,怎么就削一根木头给人呢,也不嫌寒酸!”   持盈的儿女众多,并不能均沾慈爱,能得到他宠爱的,尽皆是跳脱爱娇的个性。合真更是个中翘楚。   持盈听了这话,果然不生气,只拿起那根木簪敲她头上的玉冠子:“你的嘴巴能有些遮拦不能?这簪子是给你哥哥的。”   合真一愣,继而长长地出一口气:“你们和好了,是不是?”   持盈本想和她说,从来没吵过架,什么和好不和好的,然而他和赵煊前两天刚当着众人面摔了酒杯,实在说不出这话来,只能“唔”一下,又道:“五行相生,他命里缺火,木生火,木簪子难道不好?”   他前两天给赵煊盘头发时,盒子里不见木簪,恰巧点东西时发现一根没动过的小叶紫檀木,他也闲着无聊,便拿来削两刀。   合真见父亲与兄长和睦,不由得道:“爹爹做的,就算是路边捡的枯枝子亦好。”   她仍然是心有余悸:“前两天真是吓坏我了,我刚下去,爹爹就摔了杯子,我以为是我不好,不该说太师的事,引你们吵架。”   持盈道:“这是我同你哥哥的事,怎么样也和你没关系。至于蔡瑢……”   合真见他话说半截,怕他想起蔡瑢的事伤心,连忙道:“哥哥已赦免约之了。”至于蔡瑢本人,赵煊仍不许请医生。但送扇的事,她已受了赵煊的责怪,如何还敢再提。   持盈点了点头:“那便好,你叫他在家放宽心。”他倒是很乐观,毕竟国法宽仁,纵然蔡氏再有恶政,但到底是赵煊一母同胞的亲妹夫家,何况赵煊已杀了王甫等人,如今实在不该动荡。   合真看一眼周围的人,因为亭子小,人站的多了反而闷,持盈就将他们遣到外面去了,亭中只站着萧琮。   她在郑氏宫中养大,自幼又受父亲的娇宠,嫁人以后也是顺风顺水,便实在忍不住,对父亲抱怨道:“前两天竟然有人上疏,要我与约之和离,我真怕哥哥……还好他给否了。”   听见女儿心有余悸的话,持盈忽然有些难过:“我不该给你选这门亲事。”   他当初下嫁合真给蔡氏,就是想帝姬下降,是蔡氏何等的光荣。等到他百年之后,无论哪个儿子即位,政治无论再倾轧,合真也可以保他家一命,不至血脉断绝。   其实他那时候与蔡瑢已有嫌隙了,赐婚的时候,同时给蔡攸赐宅,指使俩父子反目,自古以来,凡有夺嫡的,便有灭族的,合真与蔡候固然有感情,可他那时候是为了保全……他不忍心!   然而真的事到临头了,他才后悔把女儿牵扯进来。   合真是中宫嫡出,这样尊贵的女儿,向来是嫁给与国同休的勋贵亲戚,一生富贵平安的。蔡氏虽然煊赫一时,可是改朝换代之间,倾覆的又何其之快呢?   合真大惊道:“爹爹怎么这样想?我同约之一起长大,爹爹见约之也叫‘十哥’,与兄弟们等同,我嫁给约之,恩爱情深。纵然他家如今获罪,我也不在乎。我和哥哥一样是娘娘生的,看我面上,难不成还保不住一个他吗?”   持盈撇过脸去:“只是何苦叫你受这波折呢?”   夫家获罪不讲,赵煊清理蔡氏,必然会有人把倒蔡做跻身之阶。现如今已到了插手公主闺阁事的地步,与驸马和离,真是所未闻——就算是仁宗的福康公主,费尽心思与驸马和离,仁宗也在几个月后命令他们复合。   女儿受前朝事的连累,竟要受损闺誉,这不叫人痛心吗?   合真摇头道:“世事如水,总有波澜之时。况且,不都过来了吗?只要爹爹与哥哥从此和睦,就万事大吉了。”   听了女儿的话,持盈心下苦笑,和不和睦,如今不是全得看赵煊吗?儿子那隐晦的,不容于世的情思,以及自己的纵容,和纵容之后的快感,一起弥漫上了心头。   祖宗成业败坏至此,何止蔡氏有罪,他亦受咎,可是如今除了赵煊,谁能救他?除了赵煊,谁又敢审判他?和赵煊行事,他难道不快乐吗?他甚至甘受赵煊对他施的暴行,他愿意以此为纾解。   “我和你哥哥是骨肉父子,曷有不好的道理?”   合真虽然和赵煊一母同胞,但她从小被养在郑氏宫里,赵煊则在失母以后一个人住在东宫,又是那样的个性,两个人并不太亲,不要说她了,都没见过哪个弟弟妹妹和他熟悉的。   比起兄长,她自然更偏向父亲。她忽然欲言又止,想问墙外皇榜的事,然而此刻持盈已经将簪头的祥云锉的差不多了,便要找人拿油来浸润簪子。   他一抬头,看一言周围,却发现陈思恭还没回来,便对身边的萧琮笑道:“陈思恭这厮,越老越懒,剪两朵花都磨蹭半天。”   他拍拍手上的木屑,萧琮和他开玩笑道:“依小人看,他是舍不得折道君的花给帝姬,道君得重打他三十大板才好!”   合真与持盈都被逗乐了,萧琮拿帕子来给他擦手。   合真道:“萧大官说得对,该打他。”   持盈便道:“走吧,咱们找他去。我亲自给你剪花,好不好?”说着,便将簪子扔到了袖子里,和女儿一起向岸边走去。   合真依依地搀着他:“爹爹这里不是有山东贡的白芍药吗,我要那个。”   持盈脚步一顿,随即笑道:“你哥哥送来个祖宗,我的花全叫它啃了,如今只有栀子了。”   合真大惊,便问是什么,知道是一头小鹿以后,也笑起来。   二人涉过长堤,来到岸边,长日正盛,众人亦步亦趋地给他撑着伞挡太阳,然而假山的背后,却传出一阵金玉的叮当响来。   还有求饶的声音:“奴实在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要逃命去,求爷爷饶恕!”   陈思恭的声音隔着假山远远传来:“逃命!你犯了什么罪,要逃出宫去,还敢带这么多东西?”   持盈驻足以后,也没人敢动。   而小宦微弱的声音已经隔着假山传了过来:“爷爷,爷爷,奴无罪啊,只是金人又集结兵马,要过黄河了呀!求爷爷放过我,咱们各自跑去吧!”   合真听完这话,只觉得手上一坠,身侧的父亲已经平地踉跄了一下,径直绕到了假山之后,陈思恭手里还掐着两只怒放的栀子花,而小宦跪趴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金玉首饰。   持盈走上前,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一条玉带,那是天子的专属,此刻却落在地上染灰。   陈思恭被他突然的来到吓得失色,然而持盈连听他禀告的心情都没有,直接问责旁边赵煊派来的总管谭世绩。   “这样天大的事情,官家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   嗯他俩不会报东北旅行团的我保证…… 第49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2   ===============================================   众人在延福殿里跪了一地,连合真也只敢战战兢兢地侍立在一旁。   持盈不欲为难女儿,只问:“此事你知道吗?”   合真埋下头去:“国家大事,自有相公们做主,女儿在深宅之中,委实不知!”   连禁中的小宦都知道军情已急,合真但凡不是瞎子、聋子,又岂能不知。   持盈又问:“你哥哥不叫告诉我,是不是?”   合真颤巍巍地道:“女儿真的不知道!”   持盈微闭了闭眼,知道她已受了赵煊的教训,不再提别的事,只叫她离开。   合真一步三回头地走,而父亲始终没有挽留的意思,只面上仍凝结着欲来的风云。   她一路上走出延福宫,而宫墙上仍然张贴着皇榜,她想要去把那张皇榜撕下来,可她一靠近,门班便上前一步拦住她:“长主不可,这是官家要贴的!”   合真咬牙将手放下,搀着身边的侍女便要离开,只嘱咐道:“速去告知官家,道君已知边情,请官家以父子之情为念!”   说罢便含泪离去。   一帮班直侍卫面面相觑了半日,赶紧抽出一个人向禁宫通告消息。   而这边的持盈仍然在继续他的询问。   那小宦叫人按着,抖如筛糠,持盈不去管那垒在一起的珠玉翠钗,只问道:“到底打到什么地方来了?”   小宦情知自己必死,但死和死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便磕头道:“奴不知,奴不知!道君饶命!”   持盈叫人按住他,不许他磕死:“你既不知,又为何席卷财物奔逃?”   这人只是恰巧被陈思恭撞见,可没被陈思恭撞见的还有多少呢?延福宫遍布亭台阁楼,每室之中皆陈列珍品,少几件根本没有人会察觉。   连相对独立的延福宫都如此,更大、更深的禁宫,又会逃走多少人?这样恐怖的消息,究竟是谁传开的?   持盈见他一味地只求饶命,不说一个字,便道:“你若说与我听,我就放你回家。”   然而这话并不能打动小宦:“奴不敢说!奴有罪,奴愿死!如今要死,只死小奴一个,道君要是再追问下去——”   “我再追问下去怎么样?”   “再、再……”那小宦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手上的劲道一松,正挟制住他的两个太监已经悄悄撒开手去,延福宫的领班谭世绩对他微微撇了撇下巴。   他终究是没“再”出来什么东西,而是直接向延福殿中的一根大柱子撞去。   众人为保自身,只能眼睁睁看他冲出去,将一颗头撞在柱子上,白花花的脑浆与红彤彤的血相映流了一地。   持盈的目光追逐着他,只听见“砰”的一声脆响,就好像是夏天开西瓜似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上次见这样的场景,还是……还是,还是他十三岁时,哲宗皇帝铁了心要废孟皇后。内侍梁从政借机大兴冤狱,拷杀宫娥、内侍几十人。那时候他从拱辰门过,恰巧撞见裹尸体的草席中,滚出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来——   这小宦红白相间的头颅还没来得及和他对视一眼,陈思恭已经扑上来捂他的眼睛:“别看,别看!”   持盈又气又怕,在一片黑暗里仍对着谭世绩的方向道:“外贼又来,官家不令我闻知,聋瞽我,如今你们又当着我面灭口,到底要怎么样?”   谭世绩的声音传来:“道君,这小宦偷窃宫中财物,唯恐降罪,才说出这样话语,如今天下太平,并没有什么过河之事!”   持盈叫人扶着,勉强倒在座位上,小宦的尸体已经悄悄被拖了出去,持盈又见光明的时候,下意识往那根柱子上看。   就这两句话的空挡,已经有人提着水桶在那里弓腰擦洗,小宦的尸体也被拖了下去,很快,柱子就干净了。   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持盈盯着谭世绩的头顶:“他要是说出来了什么,你们都死,是不是?”   谭世绩只磕头,不说话。   持盈道:“官家是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儿子,竟这样防备我吗?”   这话就说的很是凄惨哀怨了,谭世绩不敢说什么,然而皇帝的旨意早就通过王孝竭的吩咐传达了下来,谁敢向道君说一句边防外事,一律处斩。   内心又有些埋怨地想,即使金人攻破了汴梁城,要死的也不是你,可现在胡乱折腾,死的人可就是我们了!   他不说话,延福宫里,持盈身侧的人一贯不许出入,而皇帝派来的人绝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持盈如何询问,都只有磕头不答,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哑巴状态。   持盈已经和他们耗不下去了,这种沉默简直就是一种默认,才多久,才多久!金人是二月份离开的汴梁,如今也才七月——七月!就算是打草谷,也没有这样卷土重来的!   汴梁守得了第一回,还守得了第二回吗?就算守得了第二回,那第三回、第四回要怎么办?这是在玩烽火戏诸侯吗,可他不愿意做周幽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见官家!”   谭世绩大叫不好,扑上去抱他的大腿:“道君,道君!卑不动尊,官家是您的儿子,应该让他来见您,道君若要见官家,臣立刻去禀告!”   持盈如何还等得!   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从谭世绩的阻拦中脱身,一阵甲胄金属之声已经由远及近地传来,内侍省押班、天子近侍王孝竭带着十二名手执金瓜的殿前班直入了延福宫。   持盈见已有人给赵煊通风报信了,咬牙坐回椅子上:“大官来此,有何见教?”   王孝竭跪下,双手呈赵煊的一笺纸给他:“道君圣躬安!官家有旨,请道君御览。”   持盈拿过,放到眼前一看:王仍、梁忻、邓文浩,辄怀诡计,离间两宫,边防动静,妄意传播,转相耸动,不可姑息,立鞠府狱,不得有误。   他将这一笺纸揉皱在手心,扔给王孝竭:“这三人是谁,我不认识,何故传到我宫里?”   谭世绩颤颤地提醒他:“道、道君,王仍刚刚已经伏诛了。”   持盈下意识转头看一眼那一干二净的柱子,他的鼻子尖甚至还残存着一些血腥味,然而人已经不见了!   “那剩下两个呢?”   “王仍的师傅是梁忻,梁忻的师傅是邓文浩!”   持盈看向一殿宫人中抖的最厉害的两个,想起从前他随口说一句冷元子,赵煊就把人派到了祖宗八代上去,这小宦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和他说一句军情,看来就是在这里了。   他若是说了,延福宫里谁也别想活下来。怪不得,他能挣脱出桎梏一头撞死。   死他一个总比死所有人好。   王孝竭得了赵煊的旨意以后,一路连奔带跑地来到延福宫,此刻汗如雨下,而持盈问了他一个更刺激的问题:“金人打到哪里了,为何官家还不肯告知于我?”   王孝竭连汗也不敢擦:“回道君,天下太平,未闻有犯阙之事!”   持盈道:“不会要等到金军攻破汴梁城吧?”   王孝竭将头嗑在地面上:“回道君,天下太平!宋金已有和约了!”   和约够干什么的?澶渊之盟他不是说撕就撕,海上之约金国不是说毁就毁?持盈见王孝竭仍要隐瞒,当下又急又气,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一闪身走到门外去,   王孝竭要去抱他的腿,却扑了个空,大喊道:“拦——”   王孝竭不敢喊拦住道君,毕竟皇帝把亲爹关在延福宫,也只敢打着休养身体的旗号,他再失势,也是皇帝的亲爹,也做了二十年皇帝,朝中文武莫不受过他的恩典,若有来日,清算下来可要怎么好?   众人齐齐拥上持盈,七手八脚地去拉他的衣服袖子,王孝竭道:“道君要见官家,臣这就去请官家,不敢劳动道君!”   说着,一个小内侍就一溜烟地跑出去,王孝竭大喊道:“已经去了,已经去了,道君稍待!”   持盈不听他的,一把扯出袖子。王孝竭带来的两班侍卫手拿着金瓜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把他放出了大殿,持盈快步走向延福宫的大门。   门口的守卫见他出来,后面又涌出来一堆内侍宦臣,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吓得去拦他:“请道君回宫!”   持盈站住,只问道:“我今天偏走,你们怎样?”   他是皇帝亲爹,谁敢怎样?老子要见儿子,谁又敢怎样?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不过是天子家事,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是来上工的,总得囫囵个回去吧?谁若是磕着碰着他点,一家子都别过了!   至于把他放出去,法不责众,皇帝还能把大家伙都杀了不成?   想了一想,便跪地称不敢,自动分出一条道来。持盈信步下延福宫的台阶,他自回銮以后,处处听赵煊的,甚至只出去过一回延福宫,那还是赵煊带他出去的。   他走下台阶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禁回头后望。   他还能想起那天晚上的月亮,和黑夜里涌出来的,铁甲泛寒的武士。   他缓缓地打了一个抖。   可太阳还在,很红,很大的夕阳。   他转头看了一眼这座禁闭了他几个月的宫城,他是爱自由的,好动的,在位时都时常和近臣满东京的乱逛,有人传他夜宿娼门,虽然夸张,但他的确去过,只是没睡罢了。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这样的时光远去了!   他在这里,画地为牢了几个月,剖出一颗真心来,声泪俱下地求赵煊,他愿意给赵煊他能弥补的一切,他愿意被赵煊审判,赵煊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已经做下了这样的冤孽,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愿意为他赎偿?   可赵煊还是,这样防备着他。   这究竟是不是报应呢?如果万事万物都有报应,按他作下的孽,九幽地府,又该到哪一重去?   他回头,看见宫墙上有一张榜贴。   众人见他站在台阶上不走,自然不会猜他这是回心转意了,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张,那延福宫的宫墙上——   “道君!”   果然,持盈转身,走到宫墙前,仰头看那一张皇榜。   他将它展开来看,正如同看赵煊那道旨意一样,他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但他念了出来:“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   众人齐齐垂首,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只是看他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的风里,沉香色的大袖长衫翩飞,像秋天的一只枯叶蝶,或者撞灯的飞蛾。   一声裂帛,他撕下了那张皇榜。   持盈忽然想起来十九年前,静和肚子里还怀着合真的时候,赵煊被香炉吓得半死,她戴着抹额,披着头发,跑到福宁殿来要一个公道。   持盈一想到她曾经联合养母想要药死自己——哪怕不是联合,也是默认——就对她心灰意冷,厌倦至极。   静和问他要个公道,她是很娴静的女孩,平生一句重话也不曾挨过,却不知听了谁的话,凄厉地对他说,官家已经容不得妾和大哥了吗?   持盈转过脸去,说没有。然而连眼睛也不想看她。   静和说,妾嫁给官家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做皇后,妾德行有亏,能力也不够,官家将妾废了吧,就像华阳教主那样,妾愿意为大宋,为官家祈福一生一世。   持盈不说话,静和过去,大着胆子抱住他,持盈感受到她的肚子,圆滚滚的,生命在里面隆起。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又一个孩子。   静和说,只要官家饶大哥一命,我们母子,连同妾腹中的这个孩儿一起出家,绝不给官家添堵!   杀儿子的罪名顿时向持盈泼过来,持盈再一次徒劳无功地辩解,说了多少遍,是那个宫女偷懒睡着了,看到我来她害怕,才把香炉摔到地上去的!   然而静和用一种不信任的,狐疑的目光看向他。她喊他十一郎,她声泪俱下,她说,我们母子给他们让位,好吗?官家放过大哥吧!   那时候持盈盛宠若云,若云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当然,这个儿子很快就夭折了,但那时候还病怏怏地活着,持盈给他请医生,请道士,怎么都不管用。   持盈想到若云冒死为他告密,又看到眼前的发妻,若云还是养母的人,尚且愿意为他死,可静和呢?静和是他的结发妻子,却最先背叛了他!   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给我回坤宁殿去,不要在这里发疯了!   静和不在乎自己疯不疯,她跑到侧阁里面去把赵煊抱在怀里,要带他一起回去。   赵煊和她不熟悉,不知道她是生身的母亲,发出微弱的,小猫似的哭声来。   侧阁里有一张床,持盈为赵煊打的,新打好,就放在那里,可以睡到十岁。静和坐在那张床上哄赵煊。   持盈跨进来,赵煊忽然不哭了。   静和一边哄小孩,一边自己潸然泪落,像断线的珠子那样。   持盈忽然想和她说说话,问她你后不后悔,我是你的丈夫啊,我若是有意外,你和大哥孤儿寡母两个要怎么办?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柴宗训可都八岁了!大哥呢,当时有八个月没有?   然而静和看着那张床,哀切地问:“官家真的希望他活到这么大吗?”真的可以吗,在父亲的谋杀下活到十岁?   持盈就再也不要说话了,他让静和抱着赵煊走,他不想养了,他看到赵煊的襁褓,听到他的哭声就感到疲倦。   静和跨出门槛,赵煊微弱的哭声又响起来。   持盈闻到静和身上的香气,他们从前一起调香,打香篆,点茶,插花,他跟静和玩投壶,谁输了谁就是小狗,有一天静和终于赢了,他说,啊呀,娘子,可我本来就是属狗的呀!他们俩就一起笑开。   他带着她去金明池骑马,去汴梁的城郊踏青,射落一对大雁,静和去学他的字,和他一起坐在湖边亭子里看野鸭戏水……多么好的辰光!   然而静和走了,一眼都不再看他。   他让人把皇榜贴在坤宁殿的宫墙外面,他说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皇榜上午贴出去,陈思恭下午就告诉他,娘娘全给扯下来了,一张都没有剩。   十九年了,一个字都没有差。   一个字都没有差地,被赵煊贴在了延福宫外。   流言是止不住的,大兴刑狱、张贴皇榜,都只会适得其反。   赵煊的榜,表面上来看是要表达自己与父亲和睦,事实上却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父子不和。一个以孝作为统治基础的国家,一个孝是第一美德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皇帝,却要和他的父亲割席?   为什么?   持盈想起他们两个的汗水交杂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天光亮起来,赵煊还在他的身体里,他想他们是父子,赵煊是他的延续,他的血脉,赵煊应该爱他,赵煊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地该爱他,他想起自己禅位的时候说,我老了,我将此身托付给你。   赵煊没有回答,他想起来了,赵煊没有回答!   持盈自问三十余年来识尽爱恨,高坐在皇位上将别人又提又罢,任敲任打,可是当自己处于弱势的时候,还是担惊受怕起来。   赵煊究竟愿意承受这样的托付吗?愿意承受一个有罪的父亲吗?   他是不是坏透了?   飞蛾又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往南走,可是,火光在哪里呢? 第50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3   ===============================================   持盈一路走,从拱辰门入禁中。当他过临华门角楼的时候,已经有两班人提宫灯在那边等着了。   夕阳,宫灯,赵煊站在影影绰绰的红里。   即使这样热的天,赵煊仍穿着严严实实的两层,白的交领长衫,配苍绿色的大袖襕袍,持盈远远地看见他,觉得他热,又觉得他瘦,又觉得近乡情怯,不敢上前。   便遥遥止了脚步。   赵煊见他站住不动,就从宫娥手里接过一盏绛纱灯,趋步上前,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额角,继而滑落到他的脸颊。   赵煊受惊似的抬头,撞进父亲的眼睛里去。持盈关切地问他:“几日不见,官家何瘦?”   他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融化了,然而他为什么事情哀愁,这事,他并不想告诉父亲:“臣苦夏,不爱饮食,故而瘦了。”   他又请持盈乘舆,持盈否了:“官家不爱吃饭,是忧心国事,动的少了,我和官家走一段吧。”   赵煊没有动。   接到妹妹的消息以后,他设想过很多种场景,见面以后,父亲会怎么问责、惊疑,或者是……失望?   他想,父亲怎么有资格失望?他给他的又不是一个完整的、升平的江山!   然而父亲的手只是抚摸过他的额角,请他一起走一段路。   “好不好?”持盈又问,好像谁拒绝他、谁让他难过,就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良久,赵煊沉默地迈出了第一步,众人远远地缀在后面。   他和持盈走在宫道上,晚风偶尔吹起持盈的袖袂,和灯笼上的绛纱相映,调和成了一个很冶艳的颜色。   持盈和他宁静地走了一段,肩并着肩,手贴着手,朱砂的宫墙,绛纱的灯,霞绯的落日染红了天空,四野寂静,远方传来宫女提铃的声音。   “叮当——叮当——”   提铃是一种惩罚,受罚的宫女要在傍晚的时分,提着一对铃铛,从皇宫的南边走到北边,还要念告祝祷的四字词语,比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   铃声悠长,穿透宫墙。   在这样的铃声里,持盈开口道:“你今天衣领子上的珍珠缝得好。”   冷不丁这样一句,赵煊不知道什么意思,而持盈缓缓地念道:“‘尽是珍珠匀络缝,唐中簇带万花枝。’”   这是持盈早年写的一首宫词。他纵然善书能画,可是在诗句之上的功夫实在是欠奉。   这首宫词赵煊读了好几遍,怎么也觉不出一个好来,写的是一位美人——应该是自己的哪位庶母——爱俏,将衣领子上缝满了珍珠。   他下意识向下,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长衫衬里,衣缘、袖口都勾了金边眉子,眉子上缝满了珍珠,才回过味来父亲的狭促。   持盈问他:“官家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吗?”   赵煊以为他开口就得问军情,然而并没有,那首宫词写得不好,他为什么要记?   可是话已经从嘴里飘了出来:“女儿妆束效男儿,峭窄罗衫衬玉肌。”   回答他的是持盈的一声笑,这首诗不好,然而赵煊背下来了。   他照着诗品评赵煊的袖子:“官家人瘦,何必穿大袖子?”   赵煊被他比作女儿身,又给他提灯,却不知怎么,嘴角仍然提了提。   走了一阵,持盈又问:“那天我在紫宸殿上,看见了张明训,你把她叫回来了?”   赵煊说是。   张明训是他娘娘生前的押班女官,他把她叫回来又怎么样呢?   持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地道:“我就猜这件衣服是她给你选的,衣领子上缝珍珠,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他有些怀念地说道:“我六哥也有一件这样的,他还穿着叫人描了容像,那天我就在旁边,心里还在想,那画师还画的没我好呢。”   赵煊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来这个,然而父亲的确常作自画像,甚至还画过自己抚琴给蔡瑢、童道夫听的景象,蔡瑢这乱臣,竟然还在御制画的正中题字,说什么“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谁是含情客,谁又在审视?   “她很爱自作聪明,是不是?”   持盈的语气融在风里:“你小时候临的那幅千字文,就是她去问蔡瑢要的。”   当时蔡瑢已经与童贯往来已久,乃至与梁师成等宫廷宦臣结交颇多,他身边的内侍,都在说蔡瑢的好话,支持蔡瑢的所有举动。   蔡瑢向他提出了建澶、郑、曹、拱四州为四辅,各屯兵两万的建议,并且举荐自己的姻亲掌管兵权。   他差点就要答应了。   而赵煊却在此时给他送来了一幅楷书千字文,这幅千字文是他很久以前写来,准备给赵煊启蒙的,然而后来……他就把这个字帖送给了蔡瑢保管。   赵煊把自己临摹的千字文给他看,他却想,东宫和宰相应该有这样的关系吗?中间人是谁?蔡瑢为什么把手伸到他儿子的身上去?   他如果此时驾崩,赵煊又那么小,凭着四辅兵权,江山就该换姓了!   于是他借彗星的名义把蔡瑢罢免,又给东宫换了一遍血,但最终目的只是这个张明训,自作聪明的张明训,敢以太子名义和宰相结交的张明训。   而赵煊还为她跑到福宁殿里来求情。   赵煊猝不及防听见了旧事的真相,他耿耿于怀的,向父亲献上又被践踏的一片痴心。   父亲防备蔡瑢是真的,他只是受了一点余波,仅此而已,。   可父亲那时候讨厌他,连眼睛也不看那幅字帖,也是真的。   那样冷淡的语气,时隔多年仍然割过他的每一寸皮肉。   父亲的这双眼睛,泉水一样的眼睛,在他面前凝成了冰。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赵煊抓紧了手里的灯笼,驻足看向持盈。   灯笼照着他们面前的一块青砖,持盈发现青砖的缝隙里颤颤巍巍地长出一根草,他的裙摆划过这根小草,小草倒下去,又站起来。   “所以…布告是她叫你贴的,对吗?”   持盈的语气甚至有一些可怜。   赵煊的嘴唇的是平直的,然而他被父亲的语气取悦了,他没有去看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能想象出来,那两道远山一样的眉,若有若无地蹙了起来,好忧愁的面容,真好,他的忧愁,他的烦恼,他的喜怒哀乐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赋予的——   他把布告拿出来,团成一团,揉皱的,放在赵煊面前。   赵煊将眼睛垂下去,忽然觉得父亲自欺欺人的样子也令人愉悦,他竟然觉得一个十年不见的女官能主宰自己的意志,事实上,即使是亡母复生,自己也不会言听计从。   他用张明训,用王孝竭,驱逐陈思恭,都只是为了更快地把父亲经营了二十年的禁中掌握在自己手里,仅此而已。   所以他很快就做出了否定的答复:“不是。”   说这话时,他的皮肤甚至起了一层细小的栗子,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愉悦的感觉直冲他的颅顶。   他去握持盈的手,甚至做好了被甩开来的准备,然而父亲的手指,竟然像一条蛇一样迅速缠绕住了他。   十指相扣。   赵煊侧目去看他,看他委屈的神色,被纱灯的红光照得十分清晰。   持盈问他:“官家知道这是欲盖弥彰吗?”   赵煊往前走,牵着他的手,长日渐落:“我知道。”   持盈摸不清楚赵煊的神色:“官家不知道我的心吗?”   赵煊说:“我知道。”   持盈被他笃定而确切的回答吓得心慌:“那为什么——”   赵煊叹了口气,好像持盈很让他苦恼一样:“可是爹爹有这么多的臣子,我不相信他们。我对爹爹一好,他们就爬上来,生出别的想法。”   宫女提铃的声音,再次隔着宫墙缓缓传来,像警钟。   “叮当——叮当——”   他们一路往回走,走过宫墙,即将望见拱辰门,拱辰门是皇宫的北门,过了这道门,就是延福宫了。   “蔡瑢远在衡州,都能和京中互通消息。童道夫的门下,在军中还有根基。王甫虽然死了,可蔡攸还活着。”赵煊一个个给他数,“连赵焕也活着。若有一天,爹爹受他们胁持,叫爹爹废了我,爹爹要如何?”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非得把他们杀干净才肯放心吗?”持盈说,他难得带了一点急迫的语气,“我已避罪退位,怎么还敢有他望?”   赵煊只重复他的问题:“如果有那么一天,爹爹要如何?”   持盈受他的训诫,已经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了,他知道赵煊想听什么。   “官家是我此生唯一的继承人,我绝不会把自己放在险境之中,令官家为难的。”   赵煊果然笑了:“像爹爹今天这样,擅自走出延福宫就很危险。”   “可是……”   赵煊问:“爹爹知道李邦彦的事吗?圣驾在东南的时候,金军过河,李邦彦让我割地求和,太学生们就在宣德门上书,让我罢黜李邦彦。李邦彦刚一退朝,就被太学生和百姓摁住打,他把鞋子都跑丢了,才捡回一条命来。前几天,爹爹教我君臣源流的道理,那么,他们想真正想动手的是谁呢?”   君主是源头,臣子是支流,先有昏庸的君主,再有奸佞的臣子。   他们想动手的是谁呢?   李邦彦算什么,李邦彦只是一个花架子,是推举上来的傀儡,然而连李邦彦都被人殴打,仅仅因为提出割地求和。   他可是真真切切地,抛弃了国都,跑到了南方去啊!可南方难道是真正的桃源吗?长江,断烛,彗星,民怨,童道夫冲出脖子的血,又走马灯一样贯穿到他的眼前。   他是有罪的……他是有罪的!   他想到自己回京以后赵煊的所有举动。不管是软禁他,隔绝他身边的侍从也好,还是黜落蔡、王门人,削减他的势力也罢。   摔碎的酒杯,昭然的告示——   赵煊要做一个,和自己,迥然不同的皇帝。赵煊要和自己割席。   因为他是有罪的,受人鄙弃的,失格的。   陨石砸死了吴乞买,会不会在某一天再次降落,砸死他?   让他生出这样的器官,是不是一种警告?   如果他不听从这种警告,会怎么样呢?   持盈攥紧赵煊的手,凄凄惶惶的,像一只被风雨淋透的燕子:“我知道官家的意思了。我听官家的话。”   赵煊感到很满意。   养鱼的时候,他就经常会担心鱼因为太活泼跳出鱼缸的事。如果没人看着的话,就得在陆地上干涸而死,鱼是冷的,傻的,他没办法驯,也教不会。   然而父亲的手是温热的,像凌霄花,像藤条,攀附着他。   人比鱼要听话得多。   他继续把父亲送回鱼缸里去。   他安抚自己的小鱼:“这布告我贴在宫墙之外,只为让外人死心,本就不打算给爹爹看见。咱们关上宫门,不是一样做父子吗?”   这话甚至有点暧昧了,关上门的时候,他们做的哪一件事像父子?谁家的父子是这样的?   然而持盈觉察不出来,他想起来一件更严重的事,他跑出来的根源。   “我在延福宫中,高居养道,安享天年,从不想给官家添乱,可是我听说金军犯阙,心下惶恐……”   赵煊沉默地向前走,那小宦说了什么,已经有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了,这样的小宦,得到的消息不过是传了又传的边角消息,一手的军报只在他的手里。   “大事究竟如何,官家何不告知于我?”   宫女提铃的声音再次传来,隔着一道宫墙。   “叮当——叮当——”   他们两个走出拱辰门,拐了个弯,过一条道,前面便是延福宫了。   而提铃的宫女,终于唱出了她的四字祷词:   “天下太平——”   --------------------   赵煊:一种pua高手 爹爹现在是坏蛋还要给我添乱 请你乖乖待着   另,宫女提铃是明代的一种惩罚,暂时用一下。   补充:《听琴图》应该不是他画的,不然老蔡不会题字在正中间 第51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4   ===============================================   “爹爹真的想知道吗?”在天下太平的祷词里,赵煊很平静地问他。   赵煊的面容一向是没有波澜的,持盈却看出了风雨欲来四个字。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赵煊问他是不是冷了。   他点头了,或者摇头了,总之不再说话,只是凄惶地走在长街之上,朱砂的宫墙黯淡下来,这是禁中的长街,有宋以来,世世代代的皇帝都踩过这里的石砖。他哥哥,他爹爹,英宗、仁宗、真宗、太宗、太祖……他们会看见吗?   持盈抬头看向天空,北辰星在闪烁。   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真的有鬼魂吗?祖先们又在哪里?   真的要问吗?如果不问的话,如果掩耳盗铃的话,金军就永远不会过河,他永远不用去承担罪责,毕竟皇帝已经不是他了。   拐过一个角,延福宫就在眼前,众人跪伏在宫前,好像海岸被分开两边。   赵煊命人拿了一件外袍给持盈披上,弯腰给他系好带子,拢了拢他的衣襟:“爹爹累了,早些歇息吧。”   然而持盈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拽着他的袖子:“官家做什么去?”   赵煊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又确切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听,我想知道。”   侍从如水一般退去,赵煊坐在他旁边,阁子里很亮,非烟香的气息铺满了整间屋子,天下都改元了,只有延福宫还维持着旧天子的生活方式。   赵煊问他:“爹爹听了又要做什么呢?”   持盈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他的脸色,忽然凝滞住了,这问题问的好奇怪:“难道我不该听吗?”   赵煊道:“可我害怕说给爹爹听。”   持盈急切地道:“这有什么,咱们父子一体……”他疑心前线战事不利,赵煊羞于说给他听,可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宋失却燕云,没有跑马地,没有天险,厢军弛废,兵员繁冗,这些问题难道他不知道吗?就算战事不利,和赵煊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吗?”赵煊打断他,“爹爹总说和我父子一体,可金人犯阙的时候,不还是吓得传位给我,自己跑到南方去了?我听说爹爹本来还不打算禅位,只准备让我以太子的身份监国,是吗?”   持盈一听他翻起旧账,辩解道:“当时情况紧急,为之奈何?咱们父子总不能一起呆着吧,若事有不测,又要怎么办?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是咱们?”   “那如果情况和上一次那样危急,爹爹要怎么办呢?”   持盈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得“蹭”地站起来,上一次金军打到了汴梁城郊,天子脚下!可是这才过去多久?   “怎么会如此?他金人纵然是不开化之蛮族,有些骁勇的武力,可到底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何以能一年之内两至汴京?难道太行山、黄河,在他们眼里都是平地吗?”持盈惊恐地问赵煊,“难道上次金人退军之后,官家没有加强防秋吗?”   他一出口,发现自己有些质问赵煊的意思。   果然,赵煊的面目已经暗了下去。   持盈竟然被他吓得有点怕。   赵煊反问他:“驻兵在黄河,军费哪里出?刚刚才议的和,如果金人不来,我要白白扔多少钱在防秋上?”   秋高马肥,正是外敌侵扰的时候,在秋季增加边防警卫是常有的事,此谓之“防秋”。种师道建议他在黄河两岸屯兵驻扎,他本来都同意了,然而那得要多少钱?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钱!   持盈下意识道:“军费……”   赵煊打断道:“你的军费怎么来的,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持盈驳他:“事急从权,你为了这点名声,连国家都不要了吗?”王甫、蔡瑢、童道夫等人为他敛财,筹措军费,纵有伤民之举动,然而这些和金人长驱直入、国破家亡相比,孰轻孰重?   他以为赵煊是把书读傻了:“程振害你!你不该相信他!”   赵煊反问:“那我要相信谁?爹爹你吗?可那时候你在哪里?”   天地君亲师,程振才算得到哪一个?君是他,父也是他,元凶究竟是谁?   持盈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赵煊直接替他回答:“爹爹那时候在南方,截留了北上勤王的兵马,收留了南下逃亡的官员,谁都知道镇江已经有了你的小朝廷,只等着我死……”   “我没有!”   “我不同金人议和,不叫他们退兵,你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你不回来,总有一天蔡攸会说服你在镇江复辟。那我怎么办,我去做李旦,还是去做李显?等着有一天你善心大发再次传位,还是等着你为了赵焕杀掉我?”   持盈吓得要去捂他的嘴巴:“我没有!官家怎么这样想我,虎毒不食子,我要是曾有这样的想法,叫我、叫我……”   赵煊抓住他的手腕,不叫他把自己的嘴捂住,逼问道:“叫你怎么样?”   持盈哭道:“叫我国破家亡、客死他乡!”   赵煊冷笑:“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国破家亡、客死他乡,我还能落得到好吗?”   持盈哭得泪朦朦,他不知道怎么和赵煊下保证了,他去抓赵煊的袖子,赵煊看他抓半天抓不住,索性把他抱在怀里,把袖子放进他手心里。   持盈把他的袖子抓出一丛一丛的褶皱来,袖口的珍珠把他的手指碾出圆圆的凹陷。   赵煊一只手给他抓着,另一只手拦着他,不叫他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响在持盈的耳畔:“你叫我去筹措军费,可我怎么能和你一样?”   有些轻,有些缓,像水上的浮萍,在微风里招摇。   “我派吴敏来见你,你说‘三年不改于父之道’才是孝顺,可你的‘道’我怎么遵从呢?你奢侈,我就得节俭;你逃离,我就得镇守,我要是和你一样,怎么能消除你的痕迹,怎么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安安静静地,呆在延福宫?”   “你当初就不该传位给我,既然传位给了我,就应该安分守己,而不是让我一边抵御外敌,一边还要分心对付你。”   持盈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赵煊把袖子抽出来,去摸父亲的脸,湿淋淋的,他用指腹把泪痕在父亲脸上涂开。   “爹爹很想知道军情是不是?我告诉爹爹吧,斡离不已经在打太原了。”   赵煊的脸上甚至看不出惊惶的表情,好像只是下棋的时候输了几颗子,事实上如果不是持盈拽住他的袖子,他要回福宁殿里,他还要召见臣子,程振、李伯玉、唐恪,都在等着他。   等他们走了,他也不会睡觉,他会想一个晚上,也许大半部分时间他没有想前线的军情,只是看蜡烛流光泪水,然后露出烛台。   他经常很久地不吃饭,靠在窗棂旁边发呆,偶尔一个灵犀的分神,他会想父亲在干什么?他找人记持盈的起居注,就好像观察小鱼的生活一样,持盈画画,写字,为了调一抹晚霞的光彩忘了吃饭,他都知道。   那时候他也好久没有吃饭了,他厌倦食物,他想,真是天涯共此时,我们两个都不吃饭。   他在持盈面前那样要强,父亲是不好的,低劣的,受人鄙弃的,他是好的,高尚的,众望所归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父亲,驯服父亲……   而不是把父亲已经弄得糟糕的事情,变得更糟。   父亲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抱住了他,这个拥抱为什么不来得早一些?早几年?失去了羊以后再去补洞口,有用吗?   赵煊问:“现在爹爹知道了,想要怎么办呢?”   持盈搂着他,是一个交颈的姿势,喉咙,人身上最要紧的部位,就这样碰在了一起。   父亲的温度,芬芳,渐渐传过来。   “当然,不管爹爹现在想要怎么办,都得听我的了。”赵煊说,他被父亲的温情时刻感动,然而感动之余还竖立起一身的尖刺,“爹爹恨不恨我?”   “当初要是不回来就好了,是不是?”   安史之乱结束,肃宗九月收复长安,而玄宗在蜀中一直等到十二月才迟迟回京。而他三月份和金人刚和谈,四月份持盈就回来了,还不包括在路上的时间。   持盈如果真的不回来,依照蔡氏在东南的党羽,依照他盛年的威望,依照两个人之间子低于父之间的关系,赵煊能把他怎么办呢?   持盈在他怀里摇头:“我怎么会恨你,我怎么能恨你?我是你爹爹啊!”   何况,事情是他弄得这么糟糕的,赵煊的错,最错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赵煊的手抚摸过他的肩背,两个人在夏天的夜里搂抱起来取暖,持盈身上甚至还多披了一件袍子,汗涔涔落下。   持盈说:“辰君,我们走吧!”   不出赵煊意料的提议。   “到哪里去?”   他把椅子让出来一点,持盈就滑下来和他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两个人腿挨着腿,肩膀并着肩膀。   “去西京。”持盈去抓他的手,“咱们去洛阳,洛阳靠近潼关,若有不测,我们还可以去长安,长安是古都,城高粮广,又有险要,西军精锐也在那里驻守——辰君,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说让赵煊不要怕,但其实最害怕的人是谁呢?   赵煊看向他。   “辽金交恶已久,耶律阿果虽然被俘虏了,但辽国皇族在西北另立了宗社,金国绝不会放过他们。况且金人的都城远在会宁府,距此千里之遥,劳师疲敝,能有多少战力?他们只不过是南下打草围,古已有之,难道还能长久占据中原领土不成?只要躲过去就好了……”   他的心咚咚咚直跳,赵煊看他的脸色泛起奇妙的潮红:“汴梁没有天险,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们围住,我们到西京去,到西京去就没事了。”   赵煊把手抽出来:“我不走。”   他又补充:“爹爹也不走。”   持盈被他执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有少年气性,说服他道:“即使是宗周天子,也有平王东迁。唐代疆域,较我朝广大多少?可依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卧薪尝胆、包羞忍辱古自有之,你何苦挣扎一时的气性?”   “汴梁如果被攻陷……”持盈的话都说不出口来,汴梁曾经有过多少归降的君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辰君,咱们岂能将性命放在别人手里?”   他站起来,他要把赵煊一起拉起来,然而赵煊他拽不动。   赵煊问他:“童道夫为爹爹经略西北,很多年了吧?”   持盈悚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赵煊勉为其难地对他笑一下,提了提他平直的嘴角。   持盈立刻改口道:“去东南,那我们去东南好不好?东南有长江天险,咱们去杭州,去明州,去应天府!南迁,咱们南迁好不好?”   赵煊问他:“蔡瑢少年鼎贵,建第钱塘,蔡氏族望,尽在东南。爹爹造下花石纲以后,还敢再去东南,依仗的是什么?”   持盈惊道:“你还是不信我?童道夫已经死了,蔡瑢也被你流放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天子是什么?”   他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咱们赵家的皇位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童道夫死了多久了,你还忌惮他?真心依附蔡瑢的人有几个?蔡瑢给他们好,他们才听蔡瑢的,你给他们好,他们照样听你的!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你就为了这点小事,要死守汴梁不成吗?汴梁怎么守得住啊?”   赵煊的眼睛波澜不惊,持盈知道了,他忌惮谁。   他忌惮的,是出了汴京以后的自己。金人围住汴梁了怎么办?可以议和,可以割地,但赵煊只要把他关在这里,就还能做皇帝!金人可怕,在赵煊眼里,自己比金人更可怕!   他推开门,高喊:“陈思恭——陈思恭!”   陈思恭不知道躲在哪里,然而很快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持盈回头望一眼赵煊,赵煊的面色仍然是那样,波澜不惊,他坐在椅子里,甚至只坐了左侧的一半,另一半刚刚是持盈坐着的。   他对赵煊不好,是他让赵煊失却庭训,才有了今日的祸患,他一二十年地冷淡赵煊,才让他宁可在这里相信天意也不离开。   “你送来的那个箱子呢?”持盈问陈思恭,“从前我和……被你放在侧阁子的那个箱子呢?”   陈思恭“啊”了一下:“道、道君?”他以为持盈疯了,这箱子里面是什么,这一对父子又是什么关系,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持盈急得踹他:“带我去!”   门扉大开,陈思恭去看门内赵煊的神色,然而赵煊的神色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带着持盈去开那个箱子。   木箱打开,陈思恭刚想问持盈要找什么,持盈已经躬身探进去,在这一堆惊世骇俗的淫具里面胡乱翻找,他刚想提醒持盈,这得洗洗再用,而持盈像拽什么似的,拽出了一副细长而精致的,黄金手铐来。   陈思恭清晰地看见上面还有五色的宝石,勾花的纹路,这手铐拿来铐谁的?他来不及想,持盈已经拿起它就往外走,陈思恭追在他后面喊:“道君,道君!”然而持盈走得两只袖子都吹满了风,鼓起来了。   陈思恭追到门前,持盈反手关上门,他撞了一鼻子的灰。   “官家怕我像上次那样,是不是?”持盈因为快走了一路,甚至气息还不平稳,“官家怕我走,是不是?”   赵煊还没来得及应答,持盈已经上前来了,喀哒两下,他先用手铐铐着自己,再去铐住赵煊。   赵煊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右手的手腕上已经被圈上了,持盈蹲在他脚边,袍摆逶迤一地。   他的左手,霜雪一样的腕,烫上了这只黄金镯。   “汴梁没有天险,贼虏南侵,我们守不住的。官家和我一起出幸吧,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官家了,一步也不离开,官家像这样锁着我吧。”   持盈说,他的面容,好漂亮的面容,好像被高烛禀照的海棠花,光亲吻着他,而他正在乞怜,向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放在赵煊的膝上。   “一直锁着我,咱们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他徜徉在极乐欲望中二十年,导致了这样的哀景与灾祸。   赵煊盯着自己的手腕,他一提手,持盈的手也跟着抬起,他一放下,持盈的手也跟着放下。   他甚至很喜欢这个手铐,他和父亲,被强有力的外力,强制地拴在了一起。   他支配着父亲。这种臣服,这种归顺让他愉悦,鱼算什么呢?   如果把鱼缸和海放在面前,鱼会自己游向更宽广的水域,而父亲不会,父亲已经心甘情愿、画地为牢了。   赵煊轻轻地抚摸持盈的脖颈:“爹爹何怕?若真有不测,爹爹带着谌儿南下,我把你们送出去。他还小,不认人,爹爹好好教他,不要像我这样。”   “不、不……”持盈摇头,“什么叫不测?”   赵煊微笑道:“不测就是我死在汴梁,或者投降了,亡国了,‘一旦归为臣虏’了,还有别的意思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叫你一个人不测?”   “那咱们只能不测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在一起了,怎么样呢?”   赵煊把持盈拉起来,抱着,他们两个人的手连在一起,持盈像一只小猫,依偎在他的怀里,好美妙的时光,好宁静的夜晚。   他希望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火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父亲眼睛里的泪水,是为他而流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想起自己跑过的长长的宫墙,他从东宫跑出来,跑过一间间宫室,在宣和殿里找到了父亲,或者和今天一样,他从福宁殿出来,过迎阳门,在临华门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父亲,像飘落无依的杨花,像风里的柳絮,像被雪压弯的梅枝。   不管是他去找持盈,还是持盈去找他,   只要持盈出现在他路途的尽头,那整条路都会发亮。   他是他对于一切美好事物,具象的化身。   “好了,好了。”赵煊说,他仍然留恋着父亲的温柔和眼泪,“中山尚在,黄河也还在,如同爹爹说的,南边亦有沃土,天下还有勤王的兵马,金人是远征,怎么就一定会不测了呢?若实在不测,我必然会走的。”   一滴眼泪掉进了他的衣领里,两滴,三滴。   “咱们不分开?”   赵煊保证道:“不分开,不分开。”   “爹爹给我打开吧,早些休息。我得回去了。”   军报来的时候并不分黑夜白昼,连议事都是通宵达旦。他不敢不睡在福宁殿里,生怕半夜有事他们找不到人。更何况,李伯玉和程振在他面前吵得不可开交,怒而辞官,乘舟南下,他已派内侍前去拦阻,估计该回来了。   然而持盈愣住了:“官家自拿钥匙来打开不就行了?”   赵煊反问道:“我怎么有钥匙?”   持盈理直气壮地道:“那我怎么有?”   赵煊沉默良久,他提了提自己的手腕,想起来这东西应该是在何时何地,被何人用过的。   他把父亲从怀里剥出来,认真地问道:“爹爹不会要我派人去衡州,问蔡瑢,要钥匙吧?”   持盈的面上空白了。   --------------------   呵呵终于不闹别扭了,再闹别扭要被踹窝子了。开始谈恋爱!   预警:文案里面讲的放飞自我现在开始,靖康时期的记载太过混乱真假难辨,历史上想要不被打包走,按照他俩拙劣的指挥能力只能迁都,然而我懒得折腾只想让他俩谈恋爱,金人just 一个谈恋爱的催化剂! 第52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5   ===============================================   陈思恭在箱子前翻箱倒柜,汗落如雨。   他把箱匣里的所有钥匙都翻了出来,一把把在持盈腕上试验。   眼看着最后一把钥匙也捅不开锁,持盈的眉心顿时跳了跳。   那种因为急迫而疯狂的羞赧,也渐渐漫上了他的心头,他为什么想去拿那个手铐,他发什么疯呢?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想起前几天赵煊和他叠在榻上的时候,赵煊说不许他走,他们俩要连在一起,那时候赵煊心里在想什么呢?和他一样吗?就像抱住海底的孤舟那样?   赵煊当时在想什么,持盈并不知道。   但他现在在想些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人到了五十岁果然就不行了,净弄这些旁门左道,魅惑君上。”   “谁到了五十岁都这样,你有些风度吧!”   反正赵煊还没有五十岁:“他敢把这东西用在你身上……”   持盈告饶:“我没用,我怎么可能让人碰我的手!”   他的手素来金贵,怎么能随便上铐?这话倒是可信,赵煊哼了一下。   持盈拉着赵煊回去,拒绝赵煊再看见这个箱子里的任何东西。他俩没办法各坐一张椅子,就挨挨挤挤地蹭在榻上,持盈把手抬起来,抬得很高,于是链子把赵煊的手也扯了起来,持盈的广袖在空中飘啊飘。   持盈捻了捻手铐上的那条细链子,本也不是正经拿来捆人的,流苏似的一条,他叫陈思恭拿把剪刀来绞掉,先把他和赵煊分开,至于手上的环就再说。这样勾连着,连衣服也不好脱。   陈思恭只能告罪,去找了一把剪刀,凑近他俩,在链子的中段又剪又绞。   然而链子却始终没有断。   陈思恭面上起了苦色,有些难为地道:“告知道君、官家,这好像不是黄金。”   持盈摸了摸链子上陈思恭绞过的地方,摸到了一手的金箔。   “——这是黄铜。”   “……”   赵煊咬牙道:“他受禄至此,连金子也舍不得给你用?”   持盈艰难地开口:“黄金性软……”   赵煊道:“所以是真的不想让你挣脱。”   持盈无言以对。黄金性软,黄铜却坚硬,总不能拿火拿钻头来打开,也不好拿刀割,只能连夜让陈思恭去传匠人开锁,夜半宫门落钥,赵煊还给他特批了条子。   赵煊一时半会儿受这连累,压根走不出延福宫,而他身旁的持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赵煊,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笑了。   赵煊问他笑什么,持盈动了动手腕,说:“我傻了!”   赵煊没说话,然而也笑,他不想要持盈看见自己笑,就把持盈抱进怀里,闷着他。那种一旦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候,活泼、快乐而静好的氛围又出现了。   持盈在他怀里闷闷地笑:“‘一旦归为臣虏’,官家连吴王词都会背呢?”   赵煊刚刚都快和他生离死别了,然而这种悲哀的气氛竟然奇妙地给代替了,他抚摸持盈的背,背后的两根骨头好像蝴蝶:“我在东宫,不读书还能干什么?”   持盈被他摸得痒,换了一个躺着的姿势:“照官家看,我之词工,较吴王如何?”   赵煊仰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爹爹文采风流,胜吴王百倍。”   持盈不满:“我说词工。”   赵煊委婉地道:“非诗之能穷人也,殆穷而后工。吴王如何比得爹爹富贵?”意思就是不如了。   持盈挽他的脖子:“我难道没有一首好诗?”   赵煊不说话,低头和他对视。   持盈笑开来,眼睛一弯一弯:“官家喜欢哪首?”好像笃定赵煊都看过似的。   赵煊摸一摸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持盈用生漆给鸟画眼睛,鸟眼便灵动如生,可生漆怎么生得出这样盈盈的秋波来?   他最喜欢哪一首,他最喜欢哪一首呢?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的上元次夕,他那时候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持盈在延福宫赐宴群臣,他原本不想去的,然而程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和他说这场宴会非常、非常地重要,一定要去。   他又想起昨天的上元节。皇帝叫人围着,在宣德楼上观赏灯会,天下万姓如同拱月亮似的仰望他,赵煊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回顾。皇帝和所有人说话,语调和缓而温柔,好像吹在大地上的第一缕春风。也许是很开心,皇帝看到他的时候也微微笑,然而夸不出什么,就说大哥又高了些,是不是?   众人说是是是。   但赵煊没量过。   于是在程振的三催四请之下,他决定不再拒绝这一次的宴会,走之前,程振和他说,殿下切勿饮酒,见机行事。   他说,究竟是什么事?程振讲,他也不知道,但王甫近几日颇有异动,殿下不可不防。   王甫是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选出来的货色,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上进士的,除了一张好脸以外一无是处,言辞上更是谄媚不堪,这样一个人竟然获得了皇帝的青睐,由通议大夫超升八品直接做了宰相,皇帝还曾经把腰间的玉带解下来给他,甚至给他的府邸题字。   更可恶的是,这个王甫一上来,就和赵焕过从甚密,赵焕的母亲王若雨去世,他作为宰相亲写诔文,还说赵焕和皇帝在书画一道上乃是“父尧子舜”,夸赞赵焕“诸王谁似嘉王贤”,二人公开往来,而皇帝曾不拦阻。   赵煊一边恨王甫,恨不得他死,一边又怨望自己的父亲,又害怕哪一天废太子的诏书和毒酒会降临东宫。   他来到了宴会上,又是沉默的,他本来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然而过不久,赵焕就噔噔蹬地跑过来,不要脸地靠在皇帝身边说话,皇帝怕他累,找了把凳子给他坐着,台官要进谏,说这不合礼制。   皇帝又开始和稀泥,好啦,好啦,是家宴。   谁家家宴赐群臣,谁家家宴让小儿子坐身边?赵煊心下气愤又委屈,他想把嘴角狠狠下撇,这样的话父亲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色,然后就知道这样做不好了!   然而皇帝没有看见。   赵焕和他说笑话,皇帝被他逗乐了好几次。大晟乐缓缓奏响,忽然一阵云气漂浮而来,赵焕站起来,竟然敢去捂皇帝的眼睛。   而皇帝竟然不生气,还问他怎么了。   鹤唳响彻。   众人只看见仙鹤乘云自迎端门而来,最后竟然久久盘旋在宣德楼上不肯散去,其中两只站在了鸱吻之上。   赵焕把手放了下来。   皇帝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了,他站起来,披着猩红的氅衣,在正月十六,汴梁的雪里面呼出兴奋的冷气,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他兴奋,他快乐,他由衷地微笑。   他说陈思恭,他喊,他说,拿笔,拿笔!   谁都忘记了宴饮,大晟乐仍在演奏,冰天雪地里,皇帝拿襻膊挽自己的袖口,露出霜雪一样的腕,被冻得通红,好像雪上点了片片梅花。   仙鹤在他头顶长长地唳叫,好像在为他献舞。   到底谁是仙鹤?赵煊有些想要动,他想要拉住父亲的袖口,他害怕,乘风归去、琼楼玉宇,父亲会不会也飞走?他会不会回到天上去?神女——他那天梦见的是什么?   然而赵焕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皇帝身边,为他铺纸,为他磨墨,好像有无数次的默契那样。   仙鹤散去以后,皇帝意犹未尽地收起了他勾线的草稿,赵煊发现他的鼻子尖被冻红了,然而还是很兴奋。   赵焕说:“这些仙鹤是从迎端门过来的,一定是爹爹治下,升平大同,天帝派来向爹爹告瑞的!”谁不知道呢,谁不知道皇帝从前的名字叫赵端?   “臣闻,‘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爹爹治下,黄河五清,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今日还有仙鹤告瑞——臣请给爹爹上徽号,以慰天下臣民之心!请爹爹安受!”   王甫也越众而出,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伏下去,赵煊孤零零地站着,这时候持盈看见他了,他们两厢对视,赵煊想,我要不要也跪?   原来他们这些天在折腾这个。然而他刚想要跪下去,持盈就托了一把他的胳膊,赵煊还没来得及反应,持盈就像风一样,带着冰雪的气息回到了主位上。   他说:“徽号还是免了吧,仙鹤飞归西北,想来是天帝告诫,我朝还有燕云未复。何日燕云收回,再上不迟。”   然而他的神采是灵动的,开心的,那天他又喝醉了,赵煊就静静地看着他。   赵煊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饭,他在座位上苦思冥想,想王甫真是阿谀奉承、不择手段,想赵焕和王甫勾结成奸——   他想,为什么我没想到呢?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他是为我而醉,如果为他构造这样一场幻梦的人是我……   那幅图很快就被皇帝画了出来,赵煊也看见了,他再一次,被皇帝笔下的世界所震惊了。他们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吗?   如云似雾的仙鸟,石青染霞的天空,他忽然一阵的心悸,猛然抬头看向皇帝,他在不在,他会不会消失,会不会不见,就好像飞归北方的仙鹤?   为什么仙鹤会飞向北边,而不是去水泽温暖的南方?   赵煊把持盈搂在怀里,搂紧了,持盈问他怎么了,和他开玩笑:“官家不会是一首都不喜欢吧?”   “清晓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赵煊一寸寸摸过他的肌肤,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人在他怀里,甚至和他被一副镣铐连在一起,他们手连着手,肩并着肩,他拥有这个人。拥有!他不会走!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持盈没想到他真的说出了一首,可为什么是这一首?他用眼神疑问赵煊,他的眼睛会说话,眨了一眨,赵煊就读懂了。   他说:“当时爹爹在宣德楼前画仙鹤的时候,我很害怕。”   “害怕?”   “我怕爹爹和那些仙鹤一样飞走了。”他有些喃喃地讲,“我怕他们带你走。”   持盈被他逗笑了:“那是他们弄来哄我开心的,又不是真的神迹,怎么可能把我带走?谁家的仙鹤会在冰天雪地里飞向北方,要冻死不成吗?”   持盈忽然想起来赵煊拆了他的华阳宫,将仙鹤刨得只剩下两只,刚要计较什么,赵煊忽然开口道:“当时我在想,我已没了娘娘,爹爹再走,我不就是孤儿了?”   持盈一时被他这话震惊了,他企图开玩笑道:“我要是当时便走了,你做官家,岂不好?”   “那你当时要是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持盈乐了:“我都化鹤归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穆王啊穆王,你有八匹这样的神骏,为什么,为什么不再次来见我?   持盈仍然是躺在他的怀里:“我在南边时,官家就和我说这个,官家是西王母不成?”   他的语调是上扬的,赵煊抱他在怀里,嘴巴里飘出来一句:“不管我是谁,爹爹是我的仙鹤。”   他是庶俗,他是仰望,仰望在天青色的霞光里的三山之使。   “啊?”仙鹤在他怀里滚了一个圈,扯动了手链,他甚至有些不满地道,“你送李伯玉外放的时候,讲什么‘秋来一凤向南飞’,他是凤凰,我怎么就是仙鹤了?”   赵煊正要说几句,然而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孝竭微弱的声音自门扉外传来,持盈吓得半坐起来,潦倒着衣冠半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把他的肩膀扶住,看他冶丽的裙摆垂到榻下,他想把持盈的裙子踢上来——   “启告官家,李相公的船已经截住,现宣押于其府之中,官家可要召见?”   赵煊和持盈齐齐对视一眼,持盈惊讶道:“你把李伯玉都给气跑了?” 第53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6   ===============================================   “他和程振不和,上札子请去,我不让走,他就挂帽子出通津门要南下。”赵煊对持盈道,说起通津门的时候,他还有意瞥了持盈一眼。   持盈当时带五百人并蔡攸离开汴梁时,走的也是此路。   然而持盈浑然不觉,只击节赞道:“官家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都没能把李伯玉逼走,官家真是深藏不露。”   赵煊赧然,用力扯了一把铐子,持盈就歪倒在他怀里了。   他闲逛似的,观赏如今的福宁殿——李伯玉被内侍召回以后,赵煊传召众宰辅议事,然而锁匠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配不了钥匙,持盈就陪着他从延福宫回到了福宁殿。   他真的有很久没有来过这地方了。   然而福宁殿现在如雪洞一般,他真是半点兴趣也无,他让赵煊把椅子底下铺个垫子:“你自己年轻,底下人却老,你当他们的屁股是铁打的?”   赵煊说就是要给他们硬板凳,免得他们说个没完。   持盈又指导他的床,床帐子太素了,而且床身应该漆一层丹,应该要软一点。   赵煊拽走他,说太软的床睡久了腰疼。   持盈窃窃地笑:“你怎么不学勾践,他睡柴火堆上面,够硬了吧?”   赵煊无言以对,不说话,然而也笑。   持盈巡视完赵煊的领土,觉得福宁殿如今的陈设真是不好看,就乖乖地坐回赵煊的怀里——椅子硬,没垫子,他嫌弃。   持盈说:“那他们进来了,我怎么办?”   赵煊心想,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刚刚还痛哭流涕要一起去死的人是谁?于是故意道:“给你在旁边扯个帘子。”   持盈“啊”一下:“垂帘听政?”他够了盘子上一个橘子在手里剥,然而他嫌弃橘络太多,有些苦,索性喂给赵煊:“难道不许二圣临朝?”   赵煊吃他的橘子:“爹爹果然还是想做皇帝。”   “我本来就——”持盈要去接他的话,然而话音戛然而止,他故意地端详赵煊脸上神色,“官家还不放心我吗?”   赵煊不说话,持盈盯着他,就笑,然后赵煊也没办法了,受他的感染,只能跟着笑。   他问:“爹爹看什么?”   “我看官家的脸色呢。我怕惹官家生气!”   “臣不敢。”   持盈就笑两下,仔仔细细去剥橘子上的橘络,状似无意地问道:“李伯玉怎么和程振吵的架?”   赵煊就沉默了。   持盈不催他,把剥干净橘络的橘子喂给他:“甜不甜?”   “我同金国议和的时候,李伯玉要我趁金军出境之时纵兵追击,程振劝我不要再生事,便在黄河边竖大旗,有过旗者斩。”少顷,赵煊回答他。   毫无疑问,赵煊选了第二种,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在南方。   战火一天不停止,他一天不会回来。   持盈道:“派兵护送,是澶渊故事,官家何错之有?”他夸起赵煊来倒是很顺畅:“官家之苦心,他何以不知,竟要挂印离去?”   “我罢李伯玉之相,太学生陈东等竟纠结数万人伏阙上书,威胁我,要我为他复相,人臣作威,专权浸长,如何可取?”   持盈骤然沉默,良久才道:“那官家为他复相了吗?”   那股橘子的香气还在他的唇齿,然而却品出一股艰涩来:“没有。他上书辞去,我亦未准。因此他直接走了。”   持盈道:“他是个有气性之人。官家罢他之相,叫他如何做事呢?”   他在赵煊怀里动了动,侧身和他对视,忽然那目光就有些慈爱的感觉,好像赵煊还是一个小孩,做出任何不对的事情,都可以被原谅。   赵煊想反驳他,又有一点想哭。他想难道你对蔡瑢不是这样的吗?宰相又怎么样,敢以民意胁持君主,就应该罢去,隔段日子再提起,告诉他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向你学习的,不是吗?   持盈的语调仍然是和缓的,像幼年时的歌谣。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子,自然希望君王礼遇他。然而咱们是天子,天子,应当视有用之臣为手足,无用之臣如犬马,失责之臣如草芥。”   “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什么又是失责?”   “你是天子,谁利你,谁就有用;谁不能利你,谁就是无用,谁妨碍你,谁就是失责。戎虏拥兵,困扰中国,第一利害之事是消弭兵祸,那李伯玉便是有用的,天上的鸟还未打尽,官家何以藏起良弓?‘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郭子仪平乱长安,其子郭暧醉打金枝,代宗都不降罪,今日李伯玉不过性刚而已,官家何不再用他呢?”   “李伯玉要我死守社稷,绝不出奔,爹爹也要我听他的吗?”   “那官家更应该用他了。”   赵煊给予了他一个疑惑的目光,持盈笑道:“李伯玉不叫官家出走,防的不就是我吗?官家亦知我南幸之时,本不打算禅让,是李伯玉固请坚求,我才为之,他这不是有从龙之功吗?”   赵煊道:“爹爹这话说得很贤良大度。”他可听说李伯玉提出要皇帝禅让的时候,皇帝喊了殿前班直侍卫进来,要打要杀的。   持盈道:“如今不贤良也不成了。你若要提点他如何为臣,好歹等退兵吧!”   赵煊看他一眼,分明是个什么都懂,但事不到临头不去做的样子,丢了羊才知道补洞,烧眉毛了才知道去扑火——还不是他自己亲自去补、去扑。   然而持盈又去够一个橘子,赵煊推拒道:“不吃了。”   持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自作多情,谁给你吃的?”   赵煊以为他饿了,也不再管。   然而这橘子转头就让持盈给了李伯玉。   干干净净的一只,橘络都给剥干净了,由王孝竭放盘子里呈给李伯玉。   是时宰辅陛见,持盈坐在主位,赵煊居其左,两把椅子挨得极近。   李伯玉刚坐上船,就被一堆内侍不分青红皂白地拉了回来,晕头转向、悲愤交加之际,又见了这宣和旧天子笑吟吟地看他,差点以为时光倒流了,险些撅过去。还好这福宁殿的摆设素得不像这位旧天子的作风,他才惶惶然醒过神来。   持盈拿手帕擦手:“凤宾一路渴了吧,吃个橘子。”   李伯玉伏地,只称罪,称不敢。   持盈就不说话,赵煊开口道:“卿骤然离去,所为何事?”   李伯玉道:“官家惑于人言,于臣不得无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此何也?”   赵煊默然良久:“国事冗杂,是朕日前失言。”   李伯玉原本只是台官,受他恩遇,超品提拔,以为知遇之主,因此赵煊猜忌于他,他更为痛苦。   然而得了这样一句安慰,纵使他平日性刚,此刻也落下泪来:“臣闻上古之时,升平大同,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臣等无能,竟使官家宵衣旰食、忧劳至此,实是死罪。可金虏谋又南来,狼子野心,不可不战!臣仍然请战,伏请官家圣断!”   程振听他直接和赵煊说起正事,阻拦道:“李公!你要以军国之事,相累道君吗?”   竟是要持盈走的意思。李伯玉见状也住了口,只伏在地上。   赵煊难得开了金口:“照睿宗旧例,报与道君知道。”   程振大惊:“官家!治生于一,乱生于二啊!”   持盈烦道:“治生于一,我和官家父子一心,如同一人,自然天下大治。乱生于二,你在这里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岂不要动乱天下?我问你,吴敏何在?”   “吴敏正在治《春秋》之学。”   持盈道:“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你将他排挤出去,是什么道理?”   吴敏是蔡瑢的门人,与持盈关系更是密切,朝中蔡王门人不受牵连都不错了,怎么还能让他做宰执?就算他有从龙之功也不行!   然而他见赵煊没有阻拦之意,也只得下跪道:“道君容禀,澶渊之盟之后,我朝本不治防秋,日前因与金人定好盟约,互有往来,因此循照澶渊旧例。是他们朝夕不定,反复无常,撕毁盟约,再次南下,古语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等无常之国,天必诛之!”   持盈道:“程卿别做宰相了,外头设个坛子上去求雷,劈死他们罢。”   程振锵然:“那金主吴乞买,不就因为失德寒盟,被陨石砸死了吗?”   持盈一阵无语,后面的唐恪已经在拉程振的袖子了,吴乞买撕了海上之约,可持盈也同样背弃了澶渊之盟,他是失德,持盈是什么?   程振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连忙补救道:“金人寒盟,才显得准备不足。可若是金人不来,防秋之事,将竭天下之财供养兵丁,何其靡费?岂不重蹈王甫故事?”   持盈要打辽国,王甫就大肆敛财,甚至赎买空城当捷报,而且还力推三皇子赵焕做征战燕云的元帅,程振提起这件事,就是要赵煊好好想想在东宫日夜忧惧之日。   怎么还能把持盈放出来?   然而赵煊再开了金口:“防秋之事,多说无益。鞑虏又困中国,当如何?”   李伯玉道:“当战!”   程振驳他:“李公专主战议,劳师费财,先前你向官家请命,想要劫营杀贼酋斡离不,然而偷袭失败,险些无法和议。你说要战,谁来战?”   李伯玉道:“堂堂中国岂无人?程公未战先降,又要如何?”   程振道:“和议!他们蛮夷小国,趁秋高马肥之时,南下打草围古已有之,不过是为了些许钱财,有何德行窃柄中原?我中国地广民丰,如何在意这些?兵祸涂炭百姓,连年打仗,损害生灵无数,真宗皇帝立澶渊之盟,不就是这样一片仁心吗?国家养兵,每年要耗费三千万贯钱财,如今金人虽增加岁币,也不过百万,孰轻孰重、孰大孰小,李公不清楚吗?”   李伯玉道:“之前难道没有和议?贼虏狼子野心,程公不闻‘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程公步步退让,金人步步紧逼,今日已趋太原,明日将过洛阳!封锁潼关,则西军不往;度过黄河,则汴梁危矣!”   持盈听的头大如斗,他做皇帝时向来一言堂,偶尔听台官们念叨几句,便以为仁慈了,哪想到这几个人还能当庭吵起来,然而赵煊竟然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怪不得要撤垫子。   持盈打断他们:“汴梁无险,不足以守。你要战,战有胜败之论;你要和,和有寒盟之危。何不治兵西京?”   李伯玉痛心疾首道:“道君又要弃京师而去吗?”   持盈被他说得脸一红:“为今之计,又要奈何?”   李伯玉道:“道君要一人治兵于西京吗?”   想也知道赵煊决不同意,持盈否道:“我和官家一起出幸。”   李伯玉道:“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乘舆一旦西幸,要带走十几万的禁军,洛阳与东南沟通不利,不像汴梁漕运发达。一旦金人围城,城内粮草不能自足,禁军一旦哗变,道君与官家如何是好?若要西趋洛阳,道君和官家只能去一个。”   持盈又问:“南下如何?”   李伯玉道:“帝驾一旦南下,必然会导致军心涣散,到时候金兵长驱直入,得到长江边上才有阻拦,长江以北尚有百万臣民、千里江山,道君难道要将北方的祖宗基业一并丢弃、拱手让人吗?”   持盈沉默,李伯玉劝道:“守城在德不在险,汴梁是国都,龙气所在,黄天后土,共所佑之。道君也是生长此地,何苦离乡?”   持盈叹喟一声,程振难得和李伯玉想到一起去了,半句话都不反驳。毕竟持盈一旦出幸,便如龙入海,上一次能把他骗回来,下一次可就难了!   赵煊开口道:“卿等无需多言,朕将死守社稷。”   持盈叹出一口气来,南下西行都有风险,坐困汴梁难道就是好事?想开口,可李伯玉都明说了,他和赵煊两个人只能去一个,他现在若敢一个人走,都不用金军来,赵煊先能给他折腾死。   况且……他如何能再抛弃赵煊一次。   他看向赵煊:“官家要守社稷,谁能与战?”   众人提举了几个名字,尽皆这个不是,那个不行,老种相公要守西北,李伯玉请缨,程振又说他不知军旅。   李伯玉道:“臣虽书生,但曾与主帅斡离不交兵,素知敌情,如何不行?”   持盈忽然道:“斡离不,是不是汉名叫宗望的那个?”   李伯玉称是。   持盈道:“他父亲完颜旻与我通信时,曾说起此子,称为英勇仁善。我记得完颜旻生有数子,完颜晟膝下也不单薄,何以叫孙辈登基呢?”   持盈与金国建立海上之盟时,承诺取得燕云十六州后,将辽国之待遇转让给金国,因此与完颜旻兄弟相称,完颜旻和他曾有通信,然而完颜旻早死,他弟弟完颜晟灭辽以后便对宋用兵,自此断绝往来。   然而完颜晟死后,怎么叫十岁的孙辈登基?   持盈心想,太祖、太宗也是兄终弟及,然而太宗甫一即位,太祖数子便获罪离世,不然皇位给不了真宗。哪怕他完颜晟真是风霜高洁之辈,何以跳过哥哥的儿子,将皇位给了哥哥的孙子?   李伯玉回答道:“完颜晟受天之罪,横死当场,并未立遗嘱。完颜旻的嫡长子蚤死,余下数子各自为政,互不相让,因而推举了小儿即位,便是长孙完颜亶,如今金国之中,由他几位叔伯共理朝政。”   持盈听了,便想起什么,掐了一下赵煊的手,要和他说小话,赵煊刚将耳朵凑过来时,门外忽然生了骚动,他俩受惊似的分开。   王孝竭听了外面禀告,躬身来报:“道君、官家,皇城司捕了一名伪造诏令、私自出宫的贼人,王大人称事关重大,要面圣。”   赵煊道:“里通中外者斩,不必来问。”   王孝竭便要去通禀,然而王宗楚仗着自身是国舅爷,已经长驱直入,持盈还没看见人影,王宗楚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官家,我一年就上那么一次工,你猜我抓着谁了——”   --------------------   盈:废后出冷宫就素这样趾高气扬不服吊死 第54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7   ===============================================   两个人状的麻袋,被班直侍卫押着,五花大绑,摔进了福宁殿。   随后是王宗楚一身道袍,跨过门槛,边走边说道:“官家,你说我这姐夫也是……”   “我怎么?”   王宗楚立刻接口道:“也太不安分!”   他将心里话随口说了出来,正准备抖抖袍子,抬头向赵煊见礼时,猛然见了大殿上竟摆了两把椅子,当中坐着的,不是他那不安分的姐夫还能是谁?   他扑通一声跪下,持盈的话盘旋在他头顶:“舅爷?”   “臣不敢!”   “不知老朽是何处不安分,惹了舅爷夤夜来见官家呢?”   王宗楚一阵牙酸,五体投地道:“臣失言!”   持盈听他的话,就知道这事多半和自己有关系,他扪心自问,自己已经是安分至极了,因此很笃定地看赵煊。   赵煊道:“究竟何事,舅舅说罢。”   王宗楚正要说话,那大殿之中的一个人形麻袋已经呜呜出声,王宗楚给他摘了头套,露出一张大家最熟悉不过的脸来。   那是持盈身边最亲近的宦臣,前内侍省左都知,大珰陈思恭。   持盈因而怒道:“王宗楚,你疯了!抓我的人做什么?”但他即使盛怒,也没忘了自己和赵煊之间拴着链子,绝不能胡乱动弹,以防露馅。   王宗楚原本只想禀告赵煊,连腹稿都打好了,然而现在持盈本人也在场,这姐夫积威仍在,他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倒是旁边的程振,因为最想让持盈滚回延福宫去,便开口道:“国舅说的伪造诏令之人便是他?”   王宗楚道:“对对对,是他,是他!他伪造官家手书,被我抓住,赃物俱在!”他从袖子里抽出片纸,交给内侍。   “他说奉官家旨意要连夜开宫门出去找人,我想他是姐、道君身边的人,官家明令不让出去,如何得奉诏令?这御笔必然有诈的,有什么要紧事,要官家为他破例?我抓住他,问他找谁,他说找一锁匠——”   赵煊其实在见到陈思恭的时候就猜到来龙去脉了。无非是他给陈思恭手书,让他开宫门去找锁匠,结果好巧不巧,被这难得上一次工的舅舅抓住。   陈思恭帮王甫,助赵焕,他才懒得救,宁可王宗楚给他就地处决,这样冤死他,持盈也只能咬牙和血吞。   然而偏偏王宗楚把他拎到了福宁殿邀功。   陈思恭究竟是持盈自小服侍在身边之人,情非一般。今天之前,他说不定还真的会将错就错,再让持盈背一个里通中外的黑锅,叫他永生永世在延福宫里……   然而父亲的手和他连在一起,他们的衣袍都是相交叠的。   于是拦住王宗楚的话头道:“确是朕的手书。”   “我就心想什么锁要连夜——啊?”王宗楚洋洋洒洒的话说到一半,吃惊道,“不是,真是官家写的?”   持盈不自觉地松了松手,那一只没有和赵煊连在一起的手,如果赵煊矢口否认,他能怎么样?他是皇帝的父亲,自然不会有什么处罚,可是陈思恭……   陈思恭即使帮了别人,也是他数十年的心腹,朝夕陪伴之人,童道夫违背敕令南下,将赵煊扔在东京,他都不忍处决,更何况是陈思恭。   因此长出了一口气,质问道:“官家御押,你认不得吗?”   王宗楚心想,你身边的大宦官,哪一个没瞒着你里应外合、伪造御笔过,他们连你的字都能仿,更何况是你儿子的?我哪有那个空认真假?他疑心这一对父子和好了,不然赵煊怎么肯把父亲放出来?   但他这辈子最会的就是能屈能伸,姐夫做皇帝时屈,外甥做皇帝时伸,外甥姐夫并排坐着了,他就半伸不屈,上去给陈思恭掸灰松绑:“哟!大官!实在是,哎哟你看我!”   他把陈思恭嘴巴里的布抽出来:“啊呀,大官,你早说嘛,真是的,你看看你看看这闹的……”   陈思恭和他说了一万遍,奈何他当时不信。他是持盈自潜邸就跟着的内侍,向太后指定的升龙人,持盈平常都听他三分,今天不分青红皂白地叫这位国舅一顿猛打,脸色都要挂不住了。   但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先不说王宗楚是皇帝唯一的、嫡亲的舅舅,不说他自己站错过队帮过赵焕,单说皇帝命他夜出宫门的事,一时半会儿怎么解释得清?   然而有人不愿意息事宁人。   就在持盈即将要开口,说这都是误会赶紧散了吧的时候,李伯玉皱眉问道:“官家何以深夜传召锁匠?”   赵煊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   “官家为何派道君身边的内侍出宫传唤锁匠?”   “依睿宗例,道君的确该五日一闻朝政,官家为何深夜忧累君父?”   赵煊沉默,一直不说话。   持盈叹了口气,心想赵煊还是木,还是不会撒谎。他现在看赵煊好看,觉得他的木讷也是一种诚实,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被他装着乖憋着坏,从镇江骗回东京的。   他挺身而出,和李伯玉转圜道:“凤宾这话说的,自然是要开锁,才传唤锁匠的。既然是误会,不如就此散了,宗楚,你带着他二人走罢。”   李伯玉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赵煊不说话,他顿时起了疑云,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道君何事需要开锁?”   持盈随口道:“我宫里从前打了个匣子,今要用里面的东西,找不着钥匙,故而要传。”   这事倒是他的确干得出来的,这位宣和旧天子,向来就是说一不二,半刻也等不了,实在是多年被他底下这帮臣子惯坏的。若是一年前,李伯玉劝谏他几句也就罢了。   可是如今,没有赵煊的允许,持盈连延福宫都出不去。他荒唐,可赵煊却一直有美名,为何会同父亲一起胡闹?如果真的事出有因,又为何一直不说话?   李伯玉追问道:“宫门夜阖,启闭由时,事关天子,岂可轻易更改?汉光武皇帝夜还,郅恽不开上东门;陈思王夜闯司马门,魏武帝赐死公车令。本朝亦有仁宗故事。道君匣中究竟何物,竟要官家手诏,连夜去开宫门?”   持盈推脱道:“是我顾虑不周,一时兴起。”   他一时兴起是有可能,可是赵煊为什么要帮他?   李伯玉仍然不信:“道君说有匣子无钥匙,为何不就地摔开?”   持盈艰难道:“里面东西金贵,怕给摔碎了,是以如此。”   他越圆话越知道错漏百出,心中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这么想解开这铐子,急吼吼地就让陈思恭出去了,早知如此,大不了他和赵煊绑一个晚上,又能怎么样?   李伯玉道:“究竟是何物,道君如此珍重爱惜,且迫切要开?”   持盈再被他问下去,就要露馅了,于是作色道:“我开什么东西,难道还要告知于你吗?”   李伯玉见他急了,便知道事情有诈,他实在知道这位旧天子滑不溜手、本性难移,可皇帝为何也要帮着父亲隐瞒,他必须得弄清楚这件事:“臣请问道君,真有这匣子吗?”   当然没这匣子!   持盈被他逼问,实在烦了:“都同你说了,这是我一时兴起,官家为不扫我兴,特令人连夜传了锁匠来开锁。你既不信我,叫官家同你说话!”   李伯玉看向赵煊。赵煊沉默。   持盈转头道:“官家,说句话罢!”再不会说谎,这种是和不是还是会的吧?李伯玉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赵煊开口,这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赵煊勉开尊口道:“确有这匣子。”   李伯玉连他的话也不信:“请官家拿来相见!”   赵煊抿了抿唇,显得更加欲盖弥彰了:“此等末节,卿何故细究?”   王宗楚的眼珠子转了两圈,打圆场道:“啊呀,都是误会,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是那该上工的人。大官,咱走吧!”   他去扶着陈思恭,去拽,又叫班直把地上的另一个倒霉蛋拖走。   那倒霉蛋横遭此祸,在黑暗中被人拖拽,发出两声惊呼来。   然而李伯玉立觉不对,阻拦道:“官家!”   他实在是一位清正刚直之人。   陈振想要扳倒持盈,故而一开头就给陈思恭安好罪名,然而赵煊一旦承认这事是他做的,他就不再说话。然而李伯玉,赵煊对持盈不好时,他站出来讲皇帝应遵循孝道,然而持盈举动怪异之时,他也这么步步紧逼,即使赵煊作保,他也要追问。先不说持盈的事,会不会影响政局,他心中更害怕这位新皇帝被自己的父亲带歪。   即使皇帝在朝局上已经显出了刻薄寡恩与反复无常的苗头,远不如他父亲和蔼,也一样。勤俭修身,对他有知遇之恩,在关键时刻没有放弃国都的天子,是他要去匡扶的。   他必须排除身边的不安定因素。他不能让皇帝不孝,留下污点,也不能让皇帝太孝,最后和父亲混在一起——   究竟什么人会让持盈连夜传见?而皇帝又为什么同意,不惜违例?   “这人真的是锁匠吗?”   持盈见他还是不依不饶,便道:“不是锁匠,还能是什么?”   李伯玉道:“国家多事,岂可容外人进入宫闱,威胁帝驾?延福宫和禁中有一道拱辰门阻隔,延福宫的宿卫向来不归皇城司提举,说明陈思恭是入了禁中才被国舅发现的。道君说在延福宫里见了匣子,可为何陈思恭将锁匠带到了禁中?”   持盈都开始耍赖了:“他走福宁殿的路,走了二十年了,走惯了,认错路了,不行吗?”   陈思恭跟他打了多年配合:“臣年迈,一时走岔了路,万望恕罪!”   李伯玉转头盯着陈思恭,重复道:“这人真是锁匠吗?大官掀开他面目再说话!”   “这……”陈思恭道:“李相公说笑了,道君、官家都亲口定了,他是锁匠,他如何不是?”   纵然这匣子是假的,锁匠却是真的。   持盈为打消李伯玉的疑心,说道:“既然李相公要看,你就给他看,好消他的疑心!”   陈思恭一脸为难地对他摇头,持盈和他对了对神色,多年以来的默契让他立刻改口道:“锁匠还能把我是锁匠四个字刻在脸上吗?凤宾你非得见人做什么?”   李伯玉见他改口改得如此之快,内心更加笃定。   他也不要陈思恭来掀,直接冲上去掀了这锁匠的头套。   这锁匠久在黑暗,骤见光明,不由得惊叫出声,因在布袋之中受人拖拽,头发也散了下来。   这声音,任谁一听都知道,面前之人乃是一个作了男装打扮的妙龄女子!   王宗楚“哟”了一下,原本黑灯瞎火的他没看清楚,他仔细端详这女子的面目:“姐夫你可真是……真是……哈哈!哈哈!你这,你这……”   他痛心疾首地对赵煊道:“大哥,你也是,宁德宫还在修造,好歹把你那些姐姐娘子放几个在你爹爹身边呢?你爹爹正当盛年,岂不寂寞吗?好在你还有些孝心,哈哈!都是误会,哈哈!误会一场!”   他尴尬地大孝,可无人陪笑。   要早知道是他这姐夫是连夜心血来潮,召幸女子,他绝不掺和这事,要知道他看见陈思恭的时候,还以为这姐夫传了衣带诏出去呢!   老子睡女人,儿子批条子,挺好,挺好!那唐太宗政变以后,唐高祖不就老老实实在宫里每天生孩子玩儿?   他早说延福宫缺了点什么嘛!赵煊也是小孩,不知道往父亲宫里塞点人,让他消磨消磨志向,少折腾点事情出来。   持盈也绝没想到,陈思恭给他连夜找来的锁匠,竟然是个女人。   他因为实在前科太多,此刻真的百口莫辩,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是他半夜里兽性大发,非得找个女的来泄欲,还非得从宫外找,逼的赵煊给他下诏开宫门。   而李伯玉的疑云也就此解开,他从听见麻袋里传来的两声惊呼以后就觉得不对,如今猜测成真,不由痛心疾首:“今日道君为一女子,竟逼迫官家下诏夜开宫门,明日又当如何?”   持盈原本想含泪认下来,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然而李伯玉的话实在不像样。   “嫪毐假扮宦官,蕲年兵变;荆轲假扮使者,秦王绕柱。专诸杀姬僚,要离刺庆忌,此皆收纳外患所致。平时便罢,国家已是了不得也,道君还不修德,竟要向宫外渔色吗?”   “若叫外敌得知,安排刺客,则乘舆安危将置何地?道君难道要做刘骜,要做司马曜吗?”   刘骜马上风,死在赵合德的床上;司马曜为酒色所伤,被张美人闷死在被子里。   持盈只觉一阵昏天黑地,纵然知道李伯玉是一片赤胆忠心,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李伯玉,你说什么疯话!”   他一起来,只觉得有一股力道拽着他往往下走,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力一拽——   赵煊被他拽起来了。   诸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上这一对父子,和他们袍袖之间,摇晃在风中的,一条锁链。   那黄金铐子正在持盈的手腕间飘荡,一望即知那不是什么正经的玩意,在灯烛下闪着暧昧而淫靡的色彩。   李伯玉瞬间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赵煊会同意陈思恭出宫门,为什么赵煊会带着父亲出席这场会议,为什么他们肩挨着肩,不合礼制地考得这么近——因为赵煊也需要这个锁匠,他和持盈一起被锁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持盈会和自己的儿子铐在一副手铐上?   他宁可看见这太上皇和蔡攸铐在一起,和蔡瑢铐在一起,哪怕是王甫也行——   为什么是看起来颇有希望的新天子?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连旁边陪站的几位宰辅,也摸不清楚什么状况。良久,大宋硕果仅存、根正苗红的国舅爷见淫思齐,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一起,啊?”   这四个字让李伯玉的血直冲脑门,面红耳赤、恨铁不成钢、颤抖又惊恐地喊道:“官家!道君已误,官家你,岂容再误啊!”   那根链子剧烈地晃了一下。   --------------------   啊又到了我最喜欢的我推有苦难言的环节! 第55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8   ===============================================   “我恨不得手斩王宗楚!”   福宁殿里,持盈沐浴过后,散着头发,倚在罗汉床上,细细碎碎地对赵煊埋怨道:“你娘娘、姨母俱是严谨之人,怎么家门不幸,生出他这等混帐来!”   赵煊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持盈的对面,手上掐着一本书,眼睛却在看内侍给持盈的手腕上敷药——方才持盈在殿上站起来骂李伯玉时太急,把赵煊都给拽了起来,手腕上勒出来了几道血丝。   他想持盈的药膏上是不是混进了薄荷脑,或者今天他沐浴的澡豆上掺杂了橘皮,总之是很清新的味道,透过风轮,吹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之中。   药膏是黑色的,带一点棕。他把书放下,趿鞋下床,从内侍手里接过那罐药膏,让他们走,又坐到了持盈的身边。   持盈的手就悬到了他的腿上,未干的药膏在他的睡袍上滚出一个棕色的痕迹。多金贵的手腕,一点淤痕都见不了,赵煊在罐子里挖药膏,好大一块,甩在持盈的手腕上。   皮肤就越见皓白。   持盈教他慢慢地把药膏揉开,揉到什么地步?揉到黑色变成棕色,棕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透明,像水泽那样凝附在皮肤上。   持盈笑他给自己揽活:“官家将人叫进来罢,何苦劳累自己?”赵煊不说话,盘起腿,持盈靠着他,手腕就悬在他双腿的空隙上。赵煊揉起药膏来像模像样,他性子轴,不爱听人的话,持盈就由他折腾,神思随着手腕上和缓的力道渐渐飞去天边,是个要睡着的模样。   然而仍撑着精神讲话:“陈思恭越老越不像话,真是害煞我也。”   赵煊摸着他的腕骨,是突出来的,好像墙上遥遥一枝突出来的梅,他用指腹捻过:“解开了就行。”   持盈撑着眼皮,去看桌上的那副手铐,在他眼里已经晕成了金灿灿的一团:“那也不能请一位……唉!”   赵煊觉出来他要睡了,垂落眼睛去看他,看他的睫羽一颤一颤,分明是挣扎着说话的。   父亲的头发散下,穿着一件素袍,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将要在他怀里睡着了。这种认知让赵煊变得有些激动,又有些柔软,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月光下的一滩。   滩上,持盈模模糊糊地求情:“他也是老糊涂了,官家饶过他吧?”   赵煊把药膏涂开,那几道血丝已经被药膏覆盖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若不想饶他,在殿上时就不会承认那是我的手书了。”伪造御笔视同谋反,又夜开宫门,陈思恭就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持盈一想也是,心中顿时放了心,又讲那小娘子,赵煊说已经着重恩赏安抚过,放她回家了。   持盈“唔”了一下,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李伯玉和程振,还有那倒霉的灾舅子,他明早起来再和赵煊分说也罢。   赵煊捏着他的手腕:“爹爹还有别的话要吩咐吗?”   持盈想说没有,然而话到嘴边他紧急吞了下去,后知后觉地补一句话来哄赵煊:“若无官家,我此身也不得昭雪了。”   便自以为贴心至极,靠着赵煊的肩膀就要睡去。   还昭雪,好像他很冤枉似的,赵煊想,这不是咎由自取吗?平常做这么多出格的事,怪不得关键时候怎么说李伯玉都不信。   然而持盈的话轻而软,好像真是仰赖着他过活似的。   宫灯照出赵煊一个笑来,持盈没有看见,他只觉得很奇怪,赵煊怎么不说话了,手腕上的摩挲也停了。   他以为赵煊还不满意,于是又哄道:“多仰赖官家急智,想出这么好的借口来,搪塞他们。”   这下总该好了吧?他又觉得有点冷,往赵煊怀里缩了一下,罗汉床本也不是什么正经睡觉的地方,赵煊随便给他扯了一条毯子来盖,风轮轻转,可惜赵煊简朴,福宁殿里没有设鲜花增香,持盈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作罢了。   那锁链横在他两个人中间的时候,持盈被王宗楚和李伯玉两个人话赶话地赖个正着,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为了和赵煊和好,竟找了个娼门女子来父子同睡,堕落儿子。   百口莫辩的时候,赵煊开口,对诸大臣道:“是朕不孝,引道君担忧,行此惩戒,又弄丢了钥匙,才派陈思恭出门,这女子确是锁匠,卿等不信,叫她上来解锁便是。”   持盈心想,是啊,叫她上来解开锁不就行了吗!于是伸了手腕,让那娘子上来摆弄铐子。   李伯玉一旦相信了女子的清白,便对这对父子更为起疑:“官家之孝,海内升闻,何事烦忧君父,以至于自锁?”   持盈顿时心里一个害怕,他和赵煊那点事岂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然而赵煊木着一张脸给火上浇油:“朕要御驾亲征,道君不许朕走,故而拿了铐子来。”   持盈以为这理由妙极,李伯玉顿时就落下泪来,程振、唐恪等人也是泣不成声,称朝中无人,竟劳驾君父,实是为臣的不好云云,又称持盈慈爱,劝他两个不要吵架,诸如此类的话。   持盈现在想想还觉得很是可乐,顺嘴多问道:“官家这借口是何时想出来的?”   若他说要御驾亲征,李伯玉多半会以为他要借御驾亲征的名头逃跑,直接迁都,然而赵煊木着这张脸,却蛮有可信度。   赵煊的语调仍然平静,他按着持盈的手腕:“什么借口,我说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御驾亲征。”   “啊?”   赵煊的手掌上都沾满了药膏,他发现这样可以把父亲的手腕包裹住,一只但要悬起就可以勾出这世上最精妙的花鸟,最锋利刀剑的手腕。   “我说,我要亲征。”赵煊云淡风轻地道,“和真宗皇帝一样,亲征。”   “什么?”   持盈被吓得睡意全无,直接从他怀里坐起来:“不许去!”   赵煊仍然捏着他的手腕:“怎么不许去?”   持盈不可置信地说道:“太宗皇帝亲征,在高梁河遇险,若非皇天保佑,险些无法回銮。你若有失,叫我怎么好?”   赵煊微微笑了一下:“那不一样,太宗是去讨伐辽国,收回燕云。而真宗皇帝的时候,是辽国主动进攻,和今日的场景不像吗?金军孤军深入,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御驾亲征……”   持盈委婉地道:“金社武德正盛,官家何苦与他们为难?”   赵煊问:“爹爹不相信我吗?”   持盈道:“非是我不信你。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谁能作准?天要下雪,地要刮风,我不说别的,你的龙旗一竖,叫人看见,拐子马要冲过来将你抓走时,又要怎么办?”   “难道任由他们欺压不成?爹爹没听见李伯玉的话吗,今日五城,明日十城——”   “那就给他们!”持盈怒道,“你是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汉文帝快马下山,袁盎都要止辔劝谏,更何况你要亲征?你家里还有老父妻儿,何敢如此?你如此自轻,置我于何地?”   他裹着药膏的手在赵煊的素袍上滚了好几个圈,留下片片药膏的污渍来。   赵煊淡淡地道:“我若不测,不论谁即位,都是爹爹血脉,就算我不孝吧!”   持盈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激将还是赵煊的真心话。   然而赵煊已经躺在罗汉床上,有一种空茫怅然的感觉:“我原本就道我了不得,也不愿做官家。可现在不出征,又要怎么办呢?”   持盈去摸他的眉眼,月光与宫灯照彻新天子的福宁殿,他的头发蜿蜒在赵煊的胸口,像水草,像毒蛇。   赵煊讲:“我不愿迁都,也不愿割地,要这么干了,将来青史之上,要怎么说我们?”   他有些放空:“和议的时候,他们叫我割太原,我原想同意,可同意了,万世之后,子孙如何看我?就又不同意了。石敬瑭割让燕云,咱们就受这骑兵侵扰二百年,爹爹要收复燕云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他?我如果割却三镇,纵然能够得到一时的安宁,可子孙要怎么办?谌儿,谌儿的孩子,他们总有一天要被逼得跑到长江后面去,要迁都,他们走的时候,回头看东京时,要怎么看我?我不也成了石敬瑭吗?”   长安回望绣成堆。他们后世的子孙会不会也被问呢?是汴梁远,还是太阳远?我抬头,看得见太阳,可我看不见汴梁。   “我在东宫时,不喜欢你做的事,我以为我自己做了官家,一定会比你做得好。”   持盈想说你比我做得好了,做得好了。他相信如果赵煊能生在盛世,一定能垂衣裳做一个太平天子,他这样安宁,都不折腾人——   可赵赵煊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   他拉着持盈的手腕仍然去揉搓药膏,汁水粘腻地涌在他们之间,摩擦。   “可我什么事也做不好。金人打到汴梁城外的时候,我穿着盔甲上城楼巡视,大家为我欢呼,我想这是书里说得‘得民心’。可我那时候,心里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在想,怎么这么倒霉,竟然托生到了这时候?为什么天要叫我和这样的凶猛贼人处于一代?”   “我多想叫你后悔。”赵煊去摸父亲的头发,他手掌上还有药膏,就糊在持盈刚洗的头发上,橘皮、丁香、沉香、桃花混成的芬芳就传了过来,“你在南边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我想赢,我想比三哥好,他刻意逢迎你,叫你冷落了我。我想看你痛哭流涕地对我认错,说你以前对我不好,说你以前不知道我的好。”赵煊道,“让后世子孙都知道,你是个坏人——”   赵煊轻轻笑了一下,好像那场景就在眼前了似的:“然而唯一的好处,就是生了我。”   他们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持盈不知道说什么了,纵然战事失利,可个中有多少赵煊的罪愆呢?   “官家要将圣名垂之宇宙。”持盈哽咽道,“怎么还要这样轻率出征?‘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官家这个时节,生在我家里,又要如何?怎么不善自珍重,韬光养晦,以待天时呢?”   “来不及了。”赵煊叹道,“趁太原还没丢,还能亲征。三镇若失,金人一旦封锁潼关,休说是我,就说是太祖皇帝复生,也难以保全了。爹爹,咱们都听天由命吧。”   “什么叫听天由命?”   持盈把手腕抽出来:“我爹爹驾崩时,我六哥才十岁,宣仁太后就想要兄终弟及。你一出征,我就立你旁的弟弟,叫你百年之后无人奉祀,扔出太庙去!”   赵煊道:“我登基未久,尚且没有建立陵寝,爹爹在自家陵园内,为我起一坟茔吧。叫我死后陪着爹爹千秋万载。”   “谁要你陪我?我缺人陪吗?”   赵煊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我原本不想亲征的。想着谌儿这么小,我若走了,朝中诸事不就得给你料理了吗?回来以后,我做不做得成官家还难说呢。”   “我想着和你一起死守在汴梁,我不走,你也不许走。金人打进来了就打进来,我就是亡国,也得拉着你一起。不可能再让你走,到外面逍遥快活去,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这一切是你做的,你去和人家海上之盟的,你去和人家一起打辽国的,你亲手把人引进来的,是不是?”   “是……是!”   “你就该陪着我,我干什么你都得陪着我,对不对?”   “对!”持盈拉着手和他保证,“我早就说过了,我此生绝不再离开官家。可官家怎么好亲征?即使是真宗皇帝,也是前方传来捷报时再上的战场。如今金人正是猖獗之时,若有不测,官家岂不是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赵煊摸过他乌檀木一样的,带着芬芳的头发。   “不过我现在有些舍不得,不想拉你一块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亲征成,咱们继续做父子,亲征不成,爹爹立别人做官家吧,自己复辟也行,但得把我的孩子养得大,好不好?”   他有些哼哼的,窃喜地笑,笑父亲为他的每一句话牵动心绪,他说:“这么一看,我是不是比三哥好?”   持盈被他一句话给问懵了。   “爹爹立我做太子,是因为我从娘娘肚里爬出来;现在对我好,也只因为我是官家。我常想着,三哥会惬你意,会讨你开心,写字画画都比我强,比我更像你,我是不是真不如他?”他哼了一下,“我真想叫你后悔,可惜不能了。但我告诉你,若你禅位给他,他不会比我更好!”   他如何不知道?哪怕他因爱让赵焕即位,可任凭哪个儿子,被父亲抛弃留在东京,都不会毫无芥蒂的。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不管对于哪朝哪代的皇帝来说都是执政的盛年,哪一个儿子会放心这样的太上皇?   因此哭道:“你饶了我吧,休再说这种话伤我的心!”   赵煊不依不饶:“我若和他一起掉进水里,爹爹救谁?”   持盈道:“我把你们这两个前世的冤孽各绑一块石头,沉下去!统统给我淹死了事!”   然而他的眼泪水真的要淹没赵煊了,赵煊听他哭,又觉得很好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倒打一耙的功夫这么厉害?   他去揉持盈的手腕,那药膏已经融化成了淡棕色,淅淅沥沥地滚落在腕间,持盈眨着眼睛看他,赵煊想他可真会哭,这么大的眼睛,孕育出这么大的眼泪珠子,豆子一样,哗就滚落到腮上,却不知怎么着把睫毛也浸得湿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舍不得这样的燕子飞在雨里。   可他能怎么办呢?   持盈盯了他一会儿,说你起来,我和你去一个地方。赵煊说又要去哪里,不怕被舅舅再抓住吗?   持盈哭中带笑,他说不去很远的地方,就在旁边。   他也是福宁殿的主人,曾经的,他拥有过这座宫室二十年。和新造的延福宫不一样,他们穿出宫门,侍从如流水一样垂头,下拜,夜风穿过他俩的袖子。   先朝的七位皇帝,都曾经走过这一片雕栏玉砌。赵煊忍不住抬头,觉得自己暴露在夜空之下,然而持盈带着他走到了侧阁,果然很近。   宫人仍然每天打扫这一间根本无人来临的阁子,赵煊在这里发现过一条通往太师府的密道,一张十岁小孩睡的床。然而这个阁子是暗的,赵煊简朴,缩减开支,这阁子他不来,就不许在这里点灯。   漆黑一片,只有月亮照下来。   持盈嘭地一下把门关上,赵煊和他摸黑着走,然后一起摔在那张小床上,赵煊对这个地方还是不熟悉,去握床上的靠,摸到柔软的,陈旧的绢布。   持盈说,不害怕,不害怕,不会摔痛的。   他抱着赵煊,两个人蜷起身体,这张床太小了,持盈的泪水落在赵煊的眼睛里:“这是你小时候,我为你打的床,想你在我膝下长到十岁,再送到庆宁宫去住。”   庆宁宫,他的东宫。   赵煊忽然想,自己曾经猜测过,这张小床是谁的?哲宗皇帝的吗?先祖皇帝中,只有他登基时这么小。   可原来这张床是他的。   他感到这么陌生的地方,本来应该是他的房间,他应该在这里长大,长到十岁,而不是在母亲去世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呆在东宫,走过长长的宫道,才能寻觅见父亲的身影。   “你出生时,我第一次做爹爹,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在想,真是皇天保佑我,让我有了你。”   哲宗皇帝二十三岁,膝下还没有孩子,而他一即位,上天就赐他嫡长子,这是怎么样一种神迹啊?他那一刻方觉得自己是天子了,天帝多么爱他!   “我原想好好教你,我生下来三岁,神宗皇帝就见弃天下,我只能从别人的口里听他的事体,我在想,绝不能让你和我一样……可中路还是生出这么多波折来。辰君,你若是在我膝下养大,怎么会与我生恨?”持盈哭道,“今日你猜疑我也好,恨我也罢,还是为了掣肘我,不愿意迁都,不管怎么样都好,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做好爹爹,是我错,你宽宥我吧!咱们还有二三十年的好光景,为什么这样不顾惜自己呢?为什么要到这样危险的境地里面去呢?”   赵煊被他说得目眩神迷了,他不说自己有没有打消这个念头,他只是摩挲过父亲被月光亲吻的身体:“若我在你膝下长大……”   他想到那场盛大的及冠典礼,皇帝要做宗周的天子,要一个垂拱而治的世界,蔡瑢就给他出主意,他说要把公主的名字改成帝姬,还要效仿周礼十五岁成人,太子要十五岁了,就从他开始吧。   持盈给他制定浩大的及冠礼,分大宗,分小宗,分严格的制度,他只用听命。持盈带着他去告太庙,去告天地,告祖宗,他就跟在持盈的后面,看太阳光把他照的那样得意,那样漂亮。   二十四旒,十二章纹,红罗襦裙,白玉双佩,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然而他不敢抬头,只盯着持盈行走时偶尔掀起的裙摆,露出天子之舄。左脚,右脚,他跟着持盈迈步子,生怕持盈对他生出不满,走过门槛的时候,他一时走了神,顿时就慌了,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然而持盈没有回头。   如果他在父亲的膝下长大……   在这场盛典之后,他做梦,梦见神女的衣裳一件件剥落,堆叠成一座锦绣的山。   如果他在父亲的膝下长大……   神女骑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叫,像幼猫,皮肉上散发出一阵芬芳。   沉香、檀香、金颜香、背阴草、龙脑、麝香、丁香……还有朱砂。   宣和御制香,渺渺如云,向他散了过来,甜而凉,好像天子的笑靥,多情又似无情。   如果他在父亲膝下长大……   “如果我在你膝下长大……”赵煊和月亮一起亲吻他,“你还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持盈被他亲的颤抖,就在这样一张小床上,赵煊原本要在这张床上睡着,长大,然而现在床边扶手上,绢布都老去了。   这样的假设让持盈都激动起来,很多时候他觉得赵煊是忽然长这么大的,可是如果赵煊长在他膝下呢?他看着赵煊像树一样拔高,然后自己呢,像藤一样去缠绕他?那可真是恬不知耻,真是浪荡,然而他被这样的假设说得燥热起来。   赵煊掀开他的衣服,他俩就抱在一起,与子乱伦和杀子,到底哪一个罪孽更为深重?这里是福宁殿,大臣议事,君王起居的福宁殿!先朝的七位君主正在凝视着他,持盈有一种身在穹庐的感觉。   他向窗外看去,天上只挂着月亮。   明月上高楼,流光正徘徊……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赵煊去摸他情动的下体,湿淋淋的一片,和他手上的药膏混在一起。   一直到清凉的感觉从下体窜上脑门,持盈才后知后觉地抓着他的手:“你把手擦一擦!”那药膏上有活血化瘀的清凉药物,已经全部擦在了持盈的身上,冰凉与燥热一起在他的下体滚开。   赵煊让他把药膏冲开来,冲开来就好了,黑的变成棕的,棕的变成黄的,黄的变成透明的……持盈在他耳朵旁边哭,说好凉,凉的他感觉自己流的是冰水。   这东西敷在手腕上都能让他的皮肤发红,更何况是擦到这样娇嫩的花蒂上去。他被一阵阵的清凉逼得发抖,赵煊说有热的,你要不要?自己来拿。   持盈摸着黑去捋他的性器,好昏暗的月光,什么都看不见,赵煊说对不准,持盈就捋着它,从花蒂一路向下,滑进穴口里面去。   他俩就连在一起,持盈问他冰不冰,赵煊说是不冰,是热的。持盈的手就搂住他的脖子,手腕上的药膏淋漓地涂在他后背上。   赵煊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在这一张床上,好像圆满了多年的夙愿,好像他就是在持盈身边长大,持盈只爱他一个人……如果事情是这样的,那多好?   “如果我在你身边长大,十五岁的时候梦见你。”赵煊说,“那我第二天早上就会冲进福宁殿对你告白。”   持盈仰着脸看他:“那我就把你关在家里,一辈子都不许出来。”   是啊,如果没有金人的铁蹄,没有南下的奔逃,没有上天的预兆,让他生出女子的器官,他怎么可能答应儿子的求爱?   然而听到这样的话赵煊也没有生气,他关着持盈,持盈关着他,又疯狂,又好。太子冲进福宁殿,对着皇帝告白,说我要和你睡觉,好极了,妙极了!   我要是被你爱着长大,我一定光明正大地去讨要你的喜欢。   赵煊去拽他的头发,让自己进得更深,他抓住什么是什么了,他说,我要是被你养大,我肯定就……   肯定就什么?他不想开口,然而月亮静静地照着他们。   持盈喘的不成样子,冰凉的药膏让他的下体好像含了一块冰,冰融化了生出更多的水,他附在赵煊耳边,轻轻地说话,头发丝垂到赵煊全是汗的后背,蜿蜒,像海草,或者毒蛇。   “官家刚才……”赵煊附耳去听,持盈说话的声音有些迷醉,痛苦,魇足:“看别人给我上药的时候,书是拿倒的,你自己知不知道?”   他假装看书,原来书都拿倒了。   又被持盈看到了笑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在小时候的床上,和父亲交合。   赵煊想,原来,不管是不是在他身边长大,自己都会爱上他。   怎么会有人这么可恶啊?恃美扬威,还理所应当?   --------------------   煊:我要亲征   盈:尊嘟假嘟o.0年纪轻轻就要做太皇太上了吼(不会让他去的) 第56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1   ===============================================   赵煊最终还是没有亲征成。   持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延福宫里玩推枣磨,这个季节没有枣,就给他找了几颗硕大的珍珠来代替,一颗珍珠砍半,留出一个尖尖,尖尖上挂着竹签子,两头各挑着珍珠。   持盈托腮转磨玩,随口道:“我就知道你去不成。”   赵煊给他倒满满一杯的川芎茶要他喝:“若知道我去不成,爹爹那天哭什么?”   持盈闻见川芎茶里的薄荷味就皱鼻子,想起自己倒霉催的手腕来,摆摆手让赵煊放到旁边:“官家也玩。”绝口不提茶的事。   赵煊去拨竹签,然而这竹签两头都坠着硕大的珍珠,力道不好控制,在尖上只转了一圈就“啪嗒”掉了下来,持盈扑哧一下笑,赵煊抬起眼睛看他。   持盈就指着那颗珍珠,装模作样地道:“啊呀,你好大胆,怎么这么不给官家面子?”   赵煊悻悻然,持盈给赵煊做示范,怎么样轻巧地让这个竹签子挂在珍珠尖上而不落下来,赵煊看那根签子在持盈手底下扇子似的转了七八圈还稳稳地挂着,看起来也无甚艰难,于是鼓起勇气又试了一次,仍然失败。   他别过脸去:“这都是小孩子玩的,爹爹真是不尊重。”   持盈接过来玩,鼓着腮帮子对签子吹气,签子就坠着珍珠晃晃悠悠地动起来:“我小时候一学就会了。”   赵煊玩不过他,又要他喝茶,这茶凉了就不好治头痛,前几天持盈和他在福宁殿里一通胡闹,隔天就害起头痛病来,缠绵病了旬日才好。   持盈又不喝,狡辩道:“我的头原来不痛了,可官家是个木头脑袋,推枣磨也不会玩,气得我复发了。”   他扯开话题道:“小时候底下人不曾教你吗?”   赵煊说:“奇技淫巧,荡我心智。”   持盈窃窃地笑,随手拨弄一下枣磨,珍珠滴溜溜地转,晕成一圈雪白的残影:“你学学嘛,等谌儿长大一些,你可以带他玩。”   赵煊忽然问道:“这东西是谁教你的?”   推枣磨是小儿常玩的游戏,反正持盈没有教过他,而持盈的父亲,他的大爹爹又早死,是谁教他玩的这个游戏呢?   持盈随口道:“陈思恭啊。”   赵煊“哼”一下:“他带坏你。”   持盈乐了:“一个小游戏而已,官家这么较真做什么?我害病时,不肯吃药,他就和我玩这个,他转的圈数比我多,我就得吃药。”   赵煊来了一点兴趣:“我转的圈数要比你多,你是不是也吃药?”   持盈道:“你先让它转起来吧!”   他起来去推窗,太阳洋洋洒洒照进来,赵煊问他干什么,屋子里有冰块、鲜花,风轮吹着,现在把窗户打开,冷气不都跑到外面去了?   持盈伸出一只手,在外面招了招,凭窗回望道:“我看看外面风大不大。”   “看风干什么?”   持盈觉得他真好逗:“我怕风大,官家吹牛闪了舌头!”   赵煊知道他在嘲笑自己,就知耻而后勇地苦练拉磨,珍珠啪嗒搭、啪嗒搭地摔在桌上,好像一首不成调的琵琶曲。   他一边练,持盈一边和他说话:“我想你也不该亲征。你前脚刚走,后脚程振就得吊死在垂拱殿里。”   赵谌这么小,肯定无法监国,赵煊前脚一走,要么请王弟,要么请父亲重掌国事,程振怎么可能同意?   啪嗒。那一圈又跌下来了。   持盈见他手如此之笨,目不忍视,怕自己笑出声来。   赵煊分心道:“他不会。他会劝我中途改道。”   持盈道:“去洛阳吗?”   之前持盈在南方的时候,程振就劝过赵煊以亲征的名义去洛阳治兵,甚至要先奉椒房出奔,然而皇后那时候正在孕中,月份亦大,绝不能受颠簸,加上李伯玉力止,这才作罢。   啪嗒。   持盈摇着一把宫扇:“你轻一点儿转它,珠子都要给你甩出去了——你去洛阳,把我一个人留在东京?”   洛阳有潼关,有西军,防守城池不是问题,赵煊若是带着禁军出征,半路改道洛阳,持盈就直接困死在东京得了。   赵煊低头研究:“是。怕不怕?”   持盈哼笑一下:“到底谁是穆王?”   啪嗒。   赵煊让他不要再说话了,他被他害的只能转两圈。持盈大呼冤枉。赵煊又让他去把窗户关起来,风太大了也影响他发挥。   持盈看他怪天怪地就是不怪自己,听天由命地去关窗。   啪嗒。啪嗒。啪嗒。   赵煊又找借口:“你别扇风!”   持盈乖乖地把扇子放在腿上,一点也不给他生事。   啪嗒。啪嗒。啪嗒。   赵煊默默抬头,和他对视一眼。   持盈无辜地回望,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做。   赵煊找不到外因,只好归咎于玩具本身:“这珍珠里面是不是有问题?”   他要把人叫进来,把珍珠磨碎,看看里面是不是不一样重,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持盈拦住他:“好了,好了,别折腾了。”   他捧起杯子喝那要命的川芎茶,赵煊悻悻地住手,把这玩意推到旁边去。   持盈苦得皱眉毛,赵煊道:“请爹爹喝点药茶,真是不容易。”   持盈道:“是不容易,还辛苦官家给我弹琵琶。”   就是说赵煊推起枣磨来珍珠乱掉的声音像弹琵琶。   赵煊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出了丑,而持盈已经起身离座,溜达到下首的座位上去吃葡萄了。   赵煊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让人随侍。刚装模作样地给他请完安,就让所有人都出去,故而持盈的下首椅子上还放着果子盛——那原本是赵煊的位置。   宫人一退下,赵煊就坐到他旁边来了。   这葡萄原本是冰过的,赵煊不赞同地看他:“爹爹从前吃冰,有脾胃失和的前事,怎么还不做忌?”   持盈本来就怕热,一热就开始往外冒汗,即使摆了冰块也收不回去,他想赵煊自己不怕热,真不知道怕热人的苦楚。   他自己吃一个,还剥一个给赵煊,他并不是会剥葡萄的人,葡萄的肉连皮一起给他剥掉了,放到赵煊面前的就只有原来的半个那么大小。赵煊把葡萄衔在嘴里,又找手帕给他擦手。   持盈道:“为这老毛病,我已经不吃冰了,怎么连口果子官家都要管着我?”   赵煊让他坐到自己旁边来,持盈对挨着他倒没什么意见,赵煊身上也不热,他把果盘放到自己怀里,和赵煊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赵煊问他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吃坏肚子害病的事,怎么现在还敢吃,讲他那时候病了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持盈讶异他记得那么清楚,他自己生的病,自己都将要忘了,用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事?应该是杨介给我治的,我小时候得病也是他来管。”   他和赵煊分享自己小时候的事,只是掩掉了姓名:“我少年时和别人逃课,出去吃冰,路上遇见了他爹,他就带着我跑,害得我当天就害起病来,肚子很痛,把娘娘给吓坏了。”   赵煊知道那个别人就是蔡攸,想想就知道,然而他不说话。持盈的额角都出汗了,他给持盈打扇子。   持盈就笑他自作苦吃,怎么不叫人进来。   赵煊道:“这岂能要人看见?”   持盈乐了:“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难道他们还敢说出去?”赵煊又不说话,只慢慢打扇子。   持盈道:“说起这事,我想起来,陈思恭上一次挨打就是那时候。因我病得厉害,娘娘发旨来问,说他服侍我失职,将他按住了打。他那晚上肿着脸来找我,把我吓了一跳。我问他怎么了,他和我说,‘大王哎,可不能再吃冰了,我有几条命够娘娘打的?’”   持盈被自己逗乐了,在他怀里笑,赵煊道:“他有劝你的责任,你不听,难道不该打?”   持盈道:“他怎么拦得住我?”   赵煊想想也是,但他对于陈思恭,或者说持盈身边的一众宦臣都很看不惯。他母亲在后宫中根基不深,又去世得早,不像赵焕的母亲王若雨,是向太后身边的女官,在宫中经营多年,宫中的宦臣都向着赵焕说话。赵焕也恬不知耻,譬如童道夫,年纪比持盈还大,赵焕也敢和他结拜为兄弟,这事持盈也知道。   于是挑刺道:“拦不住就不拦了吗?”又叫他不许吃了,持盈也知道再吃又得去见医生,就把葡萄放到桌上,手上那颗也喂给赵煊吃。   持盈笑道:“好吧,他拦不住我,官家拦得住我,好不好?”他疑心陈思恭的话题再说下去,赵煊又要变脸。   赵煊受他的贿,哼道:“爹爹对他们宽和,生出这许多事来。”他一上位杀的李彦等都是宦官,童道夫虽不是他杀的,但死得更惨。若说蔡、王还有些用处,这些刁奴会什么?   持盈不和他说这个,人心是肉长的,哪怕李彦等人的提拔是他为了控制朝局,但像陈思恭那样的宦臣,却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持盈不对他们宽容,对谁宽容?   赵煊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持盈要生气了,他心里又想,自己说得不对吗?可爹爹若是生气要怎么办?   持盈生气了,也不会拿他怎么办,可他不想看见这样的情景。   然而持盈只埋怨道:“我生官家是来做儿子的,怎么你行事做派,倒像我爹?”   赵煊不知怎么的,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冷不丁回道:“那爹爹以后和谌儿以兄弟论吧。”   持盈被他忽然抖的机灵吓了一跳,转头拿胳膊肘捅他:“你疯了不成?这么和我说话!”   赵煊装作很痛的样子,向后倒去,不料真撞在木雕上,持盈又去看他的头,赵煊仰靠着,半天没动。   持盈疑心他撞傻了,想起上次打他一巴掌都不知何处说理去,连忙去看。   赵煊仰靠着,抓着他的手:“爹爹是不是还不曾见过谌儿?”   持盈道:“是不曾见过。”   他把赵煊拉起来:“有什么着急见的?他年纪小,不要特地抱他出来见风。”   赵煊记下这件事,又扯开来,漫无目的地和持盈聊天。   “我罢亲征,是因为完颜宗磐给我来了信。”赵煊说,“爹爹记得他是谁吗?他的女真名字叫蒲鲁虎。”   持盈皱着眉头道:“完颜晟的嫡长子,是不是他?”   完颜晟就是刚被石头砸死的金主,他的皇位是继承自兄长完颜旻的。   持盈和完颜旻曾有通信,约为兄弟,结下盟约,共同攻辽。然而完颜旻死,完颜晟继位以后就寒盟攻宋,持盈对他烦不胜烦,别说儿子了,连他有几个孙子都在心里记着。   赵煊说是,又悄悄地靠在他耳边说话,持盈在想四周无人,赵煊为什么要和他说起悄悄话来?但仍然靠过去听。   “我有时候想,他们金人,倒有些信义……弟弟的皇位,真会传给哥哥的子孙。”   持盈吓得抬头看天:“你敢说这样的话!”   他头痛道:“若不这么做,何来我们的今日?他完颜晟哪里是讲信义,他只是死得太快了!”   这世上做父亲的,谁不愿儿子继承皇位?完颜晟被陨石砸死当场,又有什么办法?   想想他们家里,太祖皇帝传位给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也许诺会将皇位传给太祖的儿子,然而他登基不久,太祖长子赵德昭便自杀了,于是再没人提起这事,皇位世系就一直在太宗一系传承。   持盈和赵煊都是太宗的后人,怪不得赵煊要悄悄说这话,也不怕遭雷劈。   持盈想这事的确不厚道,但那怎么办呢,总不能他捡了便宜还卖乖吧?   持盈道:“所以他写信给你,是想杀了完颜亶?”   赵煊道:“不是,他想议和。”   持盈出了一口长气:“也对,外头带兵的宗望,是完颜旻的儿子,和他有冲突。他要议和,是想把这煞神菩萨喊回去杀吧?”   赵煊问道:“爹爹不怕他诈人?”   持盈道:“‘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此,则在彼。宗望破辽的时候,抓了辽国皇帝,已有声望,他要是再立军功,哥哥的一系煊赫起来,弟弟的后代哪里有容身之地?”   赵煊疑道:“这话不是司马君实说的吗,爹爹把他写在党人碑上,还信他的话吗?”   当年司马君实与荆王,一个吵着祖宗成法,一个吵着熙宁变法,蔡瑢刚一当政,持盈就支持他刻了元祐党人碑,头一个名字就是司马君实。   持盈道:“我信不信他,和他人怎么样,有什么关碍?我刻党人碑,只是为了叫他们都听话罢了。”他少年登基,要执掌国政,不把人罢掉一批,空出位置来,怎么提拔自己的心腹?   “完颜亶才十岁,虽然做不了事,但也应该明白道理了。他们金国尚未开化,没有礼仪,没有尊卑,还是贵族共同议政,并不是君父专断。我听说完颜晟曾因为偷喝国库里的酒,被大臣摁着打了二十大棍,哪里有国君的尊严?完颜亶虽然小,但他的老师是曾经辽国的进士韩昉,他沐化中原之道长大,也不会放心年长的叔叔在外面领兵的,叔叔们威望日隆,他这么做皇帝?”   赵煊去看他的眉眼,淡若远山,然而这样的飘渺间岂有情谊?他有时候觉得父亲只是一位风流文人,可想到他即位二十年,动辄用御笔办事,不经过枢密院与中书省,程振讲他独断专行,没有天子从谏的风范,可是……   蔡瑢这样阴险,也二十年不能奈何他。他每觉得父亲心狠,却又想,若是心软,怎么连陈思恭也要看顾?   然而他又悲哀地发现,父亲通过新旧党争来铲除异己,他又何尝没有通过贬蔡杀王来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已经做皇帝了,然而皇帝和他想的不一样,父亲和他想的也不一样。   他自己变成了父亲的样子。   他知道持盈说的是对的,打不过宗望,那又怎么样?人会死的,让他的皇帝把他叫回去,让他们自家生乱,简直是最好的了。   持盈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只当他在想怎么给宗磐回信。于是又偷偷伸出手去够葡萄,赵煊下意识去抓他的手:“爹爹还吃,真想和谌儿论兄弟吗?”   持盈仰着脸看他,嘻嘻地笑:“已经不冰了。”他又剥一颗给自己,剥一颗给赵煊。   葡萄的滋味是甜的,又酸牙,冰倒是不冰了。   --------------------   历史上完颜晟还能再活近十年,女真内乱一直要等到完颜亶正常继位(即你宋灭亡很久)以后再发生。因为不想给他俩开金手指,只能掣肘一下对手了。   因为本文比较戏份重要的金国人只有一个,所以还是用汉名了。即将进入最后一个副本地图!   (章节名说的不是他俩,但本来是父子仇雠,又被敏感惹。。。) 第57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2   ===============================================   宗磐虽说要和议,可八月底的时候,太原城还是陷落了。   金军分成东西两路,开始夹攻汴京,西路军的统帅宗翰从太原出发,克威盛军、隆德府、渡孟津之后,被阻拦在了洛阳;东路军的统帅宗望自真定而来,攻下临河、大名、德清以后,到达濮阳。   濮阳城外,就是黄河,黄河以南,就是汴梁。   濮阳城易帜的消息传来,迁都之事越吵越烈。   “宗翰已经在攻打西京,西军无法进京勤王。”赵煊说,“宗望已经到了濮阳,不日即将渡河,一旦渡河,汴梁无险,何以自守?”   程振委婉地道:“迁都之事,实在凶险。臣请官家下诏,令各地军民勿要抵抗,与金人就此和谈吧。”   李伯玉骂他:“胜时的和谈叫和谈,败时谁愿意同你谈?上次金人要了十倍的岁币,这次如果再加十倍,又要如何?”   程振道:“再加十倍也给得起,也比养兵省钱!”   李伯玉冷笑道:“那是国家之财!不与百姓,为何要与外邦?”   程振道:“不与外邦,连年兵祸,百姓如何修生养息?”   赵煊喊停:“收拾卤簿吧。”就起身要走。   程振去拉他:“官家!官家!”   赵煊好歹给他一点面子,停步看他,程振道:“西京无法迎驾,官家难道要去东南吗?道君宠幸蔡氏凡二十年,东南地方,如臂使指,蔡氏门人杀之不尽,官家去东南实在凶险!还是与金人和谈,保住东京要紧!”   “保东京也不能靠和谈——”李伯玉也冲上去,“仰赖他人,怎么能保住东京?”   赵煊转头,脚步也不停:“怎么就去不了东南?道君难道有金人可怕?他同朕是一体父子,国家动荡,难道他有好日子过?”   大庭广众之下,程振将话憋在心里没敢说,他想说金军来了,咱们和谈,你还能做皇帝,你爹爹要是复辟,你焉有命在?   而后赵煊也未曾再召见他,而是宣入了李伯玉。   李伯玉甫进殿来,赵煊就告诉他:“宗望退回德清军了。”德清军是濮阳稍稍往北的一座城池。   李伯玉吃惊道:“濮阳并无险要,他何以在此受阻?”   赵煊沉默片刻:“他渡不了河,宗磐在后面拽着他。”   他有些怅然,宗磐的阻拦终于见了成效,然而大军的止步并不是因为军队的威力,也不是他的圣明,只是靠敌人的自相争斗。他有些怅然,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怅然,这么幸运还不够吗?   李伯玉听了,便道:“宗磐究竟是外人,虽然和宗翰两厢争执,官家亦不可多信他。”   赵煊说:“朕知道。朕仍旧对外说要迁都。”帝驾一旦南下,宗望可以直接过河,甚至驱兵长江,到时候自然有人着急,要说起议和的事。   李伯玉潸然道:“臣等无能,使官家蛰居至此!”   赵煊撇过脸去:“卿也知道濮阳无险,又毗邻黄河,朝发夕至。宗望此时受人挟制,但若狠下心来过河,汴京一时也要失守。”   李伯玉以为他又在犹豫迁都的事情,下拜道:“请官家稍作忍耐,号令天下义士英雄,进京勤王。”   赵煊不说话,李伯玉恳求道:“请官家不要离开东京!东京的百姓,不能失去君父!”   赵煊捏着自己的眉心:“金军第一次围城时,程振劝朕西幸,銮驾都已经收拾好了,你来劝朕不要离开,朕对你说‘当死守社稷’,如今也是。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愿离开东京。”   李伯玉伏地:“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赵煊惨淡地笑:“百姓应当也不想要朕这样的皇帝,朕也无法给他们什么,丢盔弃甲,狼狈至极……就这样吧!”   李伯玉看向他:“官家何以如此想?依臣之见,三代以下,帝王莫贤于汉文者。秦皇一统天下,黎庶困苦;汉武横扫漠庭,劳军过甚。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不在乎皇帝的武功文治,皇帝打仗,他们就要交赋税、去当兵,输了,他们埋骨黄土;赢了,也不会对他们有好处。”   “道君皇帝收复湟州,敛取青唐,设郡陇右,雪清横山,治下疆域之大,七朝未有,然而王甫、蔡瑢、童道夫,横征暴敛,诱惑君王,起花石纲,建造宫室,惊动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官家即位以来,废除苛政,斩杀佞臣,与民修养,床不丹漆,帐不纹绣,简朴令名四海升闻…对于百姓来说,官家胜道君皇帝远矣!”   赵煊听到他对持盈的批判,并不想说什么,他甚至想,连李伯玉都想错了,他口里的,被人魅惑的道君皇帝,把一切都看得明白。   每一个奸臣,最开始都只诞生在君王的脑海之中。   他想起持盈在他怀里哭得哀哀戚戚,他说……我做错了许多事,可我有官家,对不对?   他忽然很想见见持盈,繁忙的国事已经让他很久没有见到持盈了。他按照玄宗待睿宗的故例,领臣子五日一朝太上皇,持盈一般不发表任何意见,或者对他表示支持。大臣散去以后赵煊会留下来,他靠在持盈怀里,或者躺在他的膝上。   持盈是不会给他扇风的,然而他自己动手摇扇子的时候,风会吹过赵煊。他静静地抱着持盈不说话。   持盈有的时候会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睡觉,自己去做一些别的事,即使不做皇帝了他也有这么多无聊的事要做,他弹琴、点茶、插花,打香篆,偶尔叫几个画院的学生来,在他们勾好线的绢本上设色。   赵煊偶尔靠在他旁边,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赵煊睡过去,倒在他身上,持盈的笔就勾出去了,画歪了。他会气急败坏地把赵煊喊醒,要他赔,赔他的芙蓉,他的牡丹,他的白鹅或者五色鹦鹉,鹦鹉的背上缺了一块颜色……   赵煊迷迷瞪瞪地又闭上眼睛。   一天就过去了。   只有这么一天,他不用减膳,不用熬夜,不用听人在下面吵架。   太原陷落以后,这个常朝就不存在了。他也没有再去过延福宫。   他们两个只隔着一道拱辰门,但持盈不会出来,即使延福宫的禁制放宽了也一样。   现在濮阳又收回,赵煊终于得以喘息,抱来了已满半岁的赵谌去见持盈。   他一直记得持盈还没见过赵谌。   他出拱辰门,入晨晖门,却被告知持盈不在蕊珠殿里,去了山上的翠微殿。   赵煊认命,把赵谌交到奶妈手里,自己往山上走。   将走到山脚时,一只五色鹦鹉直直地向山下冲过来,陈思恭连滚带爬地跑下山,见了他急急刹住车:“官家圣躬安!”   那五色鹦鹉踩着赵煊的肩膀,停到秃了的杏花枝上,赵煊无语片刻:“爹爹在上头画画吗?”   陈思恭道:“是,是,在调颜色呢。”   赵煊腹诽他片刻不肯消停,这五色鹦鹉是异域所贡,据说是能吐人言。他开始并没有把这个鹦鹉放在延福宫里,持盈知道赵煊派人给他记起居注,人虽然不来,但每天都得看。   他有时候借起居注问赵煊的好,添几句话给他,赵煊都能看见。   持盈那天说要石青的颜料,他就送去了这只五色鹦鹉。五色鹦鹉的背部要用石青的颜料,他那天去的时候发现那块地方还未设色。   他还没有腹诽完毕,持盈已经从山上下来了,是个很仓促的模样,胳膊上的襻膊还没有卸下来,丁香色的缠枝牡丹长衫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溅了不少石青色的颜料,最大的当属怀中的一团,把丁香都染深了。   遥遥相望,持盈定定地看了他一下:“陛下何瘦?”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瘦的了,相反因为总是熬夜吃东西还胖了一些,然而在持盈眼里就是瘦了,他永远在变瘦,赵煊怕有一天在他嘴里自己变成骷髅架子。   他还来不及回答,枝上的鹦鹉已经俯冲到持盈的肩膀上,赵煊看见鹦鹉脚爪上有一大坨石青颜料,又去看它的背部,果然持盈为了求颜色的相似,在鹦鹉的背上调起了石青颜料,弄得这鹦鹉忍无可忍,冲出了亭子。   赵煊道:“真怕爹爹哪天把锦鸡也传来入画。”   持盈让陈思恭把这倒霉的冤家放到脚架上去,赵煊看他肩膀上又晕开了石青似的一坨,他上去给他解襻膊,那云一样的广袖就垂落了。   持盈和他一起下山:“锦鸡不好吗?”   他告诉赵煊:“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傅距,武也;敌在前敢斗,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信也。怎么不好入画?”   他画芙蓉锦鸡图,并且以锦鸡比诸大臣,引为得意之作。   赵煊道:“可是它乱拉。”   持盈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赵煊又补充道:“刚才那只鹦鹉也是。”   持盈难得哽了一下:“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赵煊道:“你从前在宫里和他们玩斗鸡,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看吗?”   持盈让他闭嘴,不要再说了。赵煊难得大获全胜,极其开心,他去拉持盈的手,告诉他自己把赵谌带过来了。   他牵着持盈的手下山,衣袖把他们的小把戏都遮掩住了,在这样的时节,他难得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和持盈介绍赵谌:“大哥很聪明,会笑,四个月时就能认人了。”   到了山下,他从乳母手里接过赵谌给持盈抱,持盈坐定,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给赵谌抓穗子玩。   赵谌很喜欢持盈,他抓着玉佩上的穗子,冲持盈咯咯地笑,持盈也乐,他让人去拿磨喝乐娃娃,他和赵谌说话:“咱们大哥长得比磨喝乐更漂亮,是不是?”赵谌咿咿呀呀地说话,谁也听不懂。   赵煊忽然有些沉醉,如果一切没有那么多意外,他是不是应该这样在父亲的怀里长大?父亲没有变化,好像从他小时候就长这个模样,皎洁,美丽,甚至脖子上溅落的石青点点让他显得更加年轻活泼。   他怀里的究竟是赵谌还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大哥又是谁呢?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道:“爹爹喜欢大哥吗?”   持盈好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他对赵谌笑:“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大哥呀?”   赵煊说:“那让他养在爹爹膝下,好吗?”   他冲口出了这句话,旁边的几个自坤宁殿出的乳母都变色了,而持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有些怅然:“你生下来时,娘娘也想抱你去养。”   赵煊知道这件事,他非常、非常短暂地属于过持盈的养母向太后。   “我第一次有孩子,舍不得,但我不好拒绝娘娘,就每次都搪塞过去。后来娘娘去找……静和。”他好像烫舌头一样,把发妻的名字滚过牙齿,好陌生的名字,“直接把你抱走了,当时我在宣和殿里,可生气了。我想,她可真是的,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说让人抱走就抱走?我把你抱过来,就直接养在了福宁殿里。”   静和不再拥有对赵煊的支配权,他凭着勇气冲进隆佑宫,把赵煊抱回来,他想自己可真是勇敢,又想静和怎么这样,送亲儿子出去讨好太后?后来若云和他说皇后和太后一起密谋废了他,他就相信了。   很多年以后他才有这样的同理心,想起自己的发妻,他是少年的皇帝,她何尝不是少年的皇后?赵煊刚生下来,月子还没出,她父亲就去世了,向太后是她在宫里的唯一依凭,是持盈的养母,手下的郑、王两个娘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又想起自己的悲哀身世,若云讲,自己的亲生母亲去守陵前,还放不下他,喊他的名字,为他带来荣光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现在想想,你真不该离开她那些时候。”   也许就没有香炉,也没有吵架了,这铺天盖地的二十年冤孽。   赵煊垂下眼睛去:“是。我不说这话了。”   持盈见他这样,开了个玩笑道:“官家若是要多生几个,我倒很乐意养。”   现在想想,也是赵煊出生的时候过于宝贝了,他后头有这样多的小孩,谁不能解养母膝下的寂寞呢?可是她没有等到。   然而赵煊冷不丁来了一句:“爹爹生吗?”   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以为赵煊让他给他……他抬眼看周围的内侍,与赵谌的几个奶娘,手上一不留神用力过猛,把穗子彻底扯出了赵谌手里,赵谌拿不到穗子,哇哇地哭了起来,持盈才被叫回了心神。   赵煊面上一点破绽也没有,一如往常。   持盈警告他:“官家!”   他把赵谌抱给乳母,让她们抱着赵谌去睡觉,内侍如流水一样退下,持盈把手上的,拿来逗赵谌的玉佩砸到赵煊怀里,“你疯了,当着人面说这样的话!”   赵煊无辜道:“我说什么了?”   持盈别过脸去,赵煊道:“爹爹心虚什么?我只是问爹爹春秋鼎盛,何不自己生?”   持盈道:“是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清楚!”   赵煊把玉佩捏在手里,跪倒持盈的脚边给他系上。   持盈道:“以后不许说这样话!”   赵煊对的也很快:“我从前就和爹爹说过,我只要一个孩子,爹爹怎么又忘了?”   持盈道:“你还年轻……干什么!”   赵煊刚把玉佩佩上,又把持盈的一整条腰带都解了下来:“并且,我也不再想要新的弟弟,或者妹妹了,爹爹以为呢?”   持盈道:“我怎么敢?”   赵煊道:“爹爹不要‘不敢’,爹爹要‘不想’。”   持盈道:“我不想,行了吧?”他又去看赵煊的脸色,他想不想的也要靠赵煊给他机会,他的所有嫔御都在宁德宫呢。   赵煊哼一下,不置可否。   持盈又训他:“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吓人,知道吗?”   赵煊道:“那话有什么不对?爹爹怕什么?”   他跪在持盈膝边,持盈弯腰道:“我做贼心虚,官家不知道吗?”   赵煊抬眼睛看他,两个人就笑,赵煊让持盈把他拉起来,持盈就拉,赵煊被他拉起来,就和他一起滚在榻上。赵煊说自己有洁癖,衣服脏了,要请爹爹更衣,持盈就让他脱,赵煊刚把他那件沾满了颜料的衣服扯下一半来,外头谭世绩发抖的声音就传了来。   “道、道君,官家,嘉王殿下在宫门外求见道君!”   赵煊的手一顿,持盈无辜地回望他。   赵煊虽然照例五日一常朝,然而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来延福宫打扰持盈清修,当然,除非持盈自己去召见。   持盈自己也清楚,这种召见是否被同意,自己是否在清修,都是要经过赵煊同意的,他偶尔会叫几个画院的学生来,但没有一次叫过自己的儿女。   赵煊更不可能传召这死对头弟弟来他这里。   还没来得及细想赵焕唱的是哪一出戏,赵煊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新的不要,旧的我也不想要了。”   持盈无奈道:“生都生出来了,怎么办呢?”   赵煊立刻答道:“让他出家做黄冠子去!” 第58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3   ===============================================   作为皇子,能够影响赵焕人生的,其实只有两个人。   他优柔寡断的父亲赵持盈,还有他道貌岸然的兄长赵煊。   父亲当断不断,实在误事。他的文韬武略不知道胜出赵煊多少,可废太子的诏书迟迟不来,一拖再拖,竟拖到北虏兵临,而父亲竟然头脑一热,抛下皇位引咎退位跑去了南方,而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继承帝位的可能性,尤其是在赵谌出生以后,他的继承权再次后移。   有时候他恨不得一夕之间整个禁中起火,但火最好只烧到拱辰门就停止,因为持盈就居住在拱辰门以北的延福宫,父亲还是对他很好的,他舍不得父亲出意外。但他希望烧光福宁殿,烧光坤宁殿,让赵煊和赵谌一起被烧死,这样他就可以凭借父亲的支持再次获得权力。   父亲是偏心他的,他知道,只是礼法让他不得不立赵煊,仅此而已,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心慈手软,毕竟被废了的太子要往何处容身呢?只有一条死路了。   其实赵焕已经给兄长挑好了下半生修道的宫观。   赵煊是一个非常适合修道的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赵焕想,太适合出家做黄冠了,叫他一生一世去为国家祈福好了,来做什么皇帝?   但正是这种伪君子的表象,让赵焕胸有成竹地站在了这里。   他尝试着求见过持盈很多次,持盈都拒绝了,他知道,按照现在的局势来说,即使持盈想要见他,也得赵煊同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父亲已经被兄长关在了延福宫里,宛如禁脔——然而赵煊绝不允许他们私下会面,除非他在场。   出于维护名声的需要,只要他在场,就不会拒绝父亲召见弟弟。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陈思恭便来请他入见。   陈思恭和他很是亲近,见他手里捧着一个食盒,笑道:“大王手里的是什么好东西?”   赵焕心想,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我对你这么好,禅位的关键时候,你都不在父亲面前说好话,哪怕带上自己去南边也行啊!他自然能够说服父亲永远地留在南方。   但他还是笑眯眯地提起食盒:“大官看不出来吗?”他把食盒转了个圈,露出食盒上的标志,看起来得意极了。   陈思恭有时间觉得赵焕像持盈是真没有错,好笑语,风流,活泼,爱书善画,这位三皇子不管从面相还是从性格上,都有持盈少年时的影子。   他假装稀奇地道:“啊呀,这不是天汉桥上的食盒样子吗,大王去那里啦?”   赵焕点点头,脚步都加快了:“是呀,我今天去,正巧遇见他们新开了张,我想着爹爹爱吃,赶紧买了来。”   陈思恭看他犹如看小孩一样:“大王都跑出汗来了,有事何不叫索唤?”   赵焕笑道:“哎哟,我给忘了!我想着他们跑得慢,糖化了可怎么好?”   陈思恭刚想问他买了什么,赵焕已经噔噔蹬往蕊珠殿跑了,那食盒被他稳稳地捧在手里,倒是半点不晃动。   陈思恭隔着老远喊他:“大王,别摔了啊!”   赵焕才懒得听他的。   蕊珠殿里,持盈换过衣服,坐在罗汉榻上,赵煊坐在他旁边,并且命令内侍把椅子搬到下面去,准备让赵焕坐得离持盈远远的。   持盈觉得好笑,不管他,赵煊又说:“爹爹见我,衣服上都脏了,见他倒换了件袍子。”   持盈对他勾勾手,赵煊附耳过去:“我穿什么衣服最后都……”他话还没说完,赵焕清朗的少年音调已经传了进来。   “爹爹——”   赵焕进门,就见父兄两个人正在说悄悄话,见了他来就受惊似的分开,他疑心这两人之间如何这么亲密,但他又想,自己这位父亲,若是想对谁好,那自然是无往不胜的,赵煊又是他亲儿子,两个人和好再正常不过了。   他忽然对父亲转变如风的态度生恨起来,他最好父亲恨赵煊,最好恨死赵煊了,这样才对他的计划有好处。他想,赵煊软禁你,架空你,杀你的臣子,肃你的朝堂,隔绝你在这延福宫,你怎么还能和他笑语晏晏?   他又恨赵煊,没二两骨头的东西,他对你怎么样,才几个月,你就都忘啦?和他凑在一起!   这么一想,脸上差点没有绷住,然而持盈已经在叫他了:“三哥来了。”   赵焕心里再恨他,听到他的话,也觉得心里好受,他和往常那样半散不散地行礼:“爹爹好,大哥好。”然后噔噔蹬跑到持盈身边,半蹲着,献宝似的捧盒子。   持盈接过那盒子,一看盒子上的标志,笑骂他:“你这馋鬼。”   赵焕逡巡了周围的内侍一番,并没有一个熟脸,看来都是赵煊的人,奴随主一样的是个木头,也没有人给他搬椅子!   他于是自力更生,从堂下拽了一把椅子,搬到持盈的右边,和赵煊相对而坐。   持盈眼睁睁地看着他拖着椅子上来,想起赵煊刚才特意叫人把椅子搬远点,不自禁笑倒在榻上,赵煊去扶他的胳膊。   持盈对他说道:“我早知道是这样!”赵煊却不说话,只把他扶靠在榻边,小小地哼了一下。   赵焕去夺他的注意力,把食盒掀开来,献宝道:“我今天在天汉桥上闲逛,就看见刘婆婆家的糖霜玉峰儿出了摊子,想起现在是秋天,最好吃莲子了,赶紧给爹爹买了来。”   持盈道:“我这里要什么没有,看你跑的那一身汗。”   赵焕想,我有汗你倒是拿手帕给我擦啊?然而持盈只说了那么一句话,旁边的内侍也是木头桩子似的,他想也许持盈换衣服时忘带了手帕,只能认命地自己擦,摸了摸衣襟,手帕也没带,只能苦兮兮地拿袖子碾额头。   又笑道:“可爹爹爱吃他家的点心不是吗?爹爹和我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就和我说她家的东西好吃,想把她招进宫里呢,还有那樊楼里……”   持盈一听赵焕都开始说自己带他出宫去玩的事了,顿时一下头疼,他可从来没带过赵煊出门!   然而赵焕说完那一通地名,又道:“可惜我不知道大哥在,没有给大哥买进,实在是……”说着要站起来赔罪。   持盈见他十九岁,装相的功夫都不到家,赵煊要是不在,自己根本不会见他,他难道心里不清楚?   分明是不想给赵煊吃罢了。   他不见这儿子,也是为了他好,但儿子千方百计地要来看他,他也觉得他孝顺,连这点刻意地装相都像是小孩子气,娇憨得可爱了。   “好了,自家人聚在一起,你也不必赔礼,分着吃也便罢了。”   赵焕只想额外地烦赵煊一下,没想到持盈为了他牺牲至此,只能瞠目结舌地看持盈从从食盒里舀了一勺莲子吃,尝了以后,又舀一勺给赵煊。   而赵煊竟然还拿乔,说他不爱吃甜的,持盈哄道:“我爱吃呀。其实不大甜,甜的东西不甜才好吃。”   他说话和绕口令似的,赵煊低头吃了一口,然而咀嚼了两下,面色有些奇怪。   持盈道:“不会莲心没拔干净吧?”他想这家摊子已开了十年,主人家手艺娴熟,怎么赵煊就那么倒霉,第一口就吃上一个苦的,万般无奈之下去拿手帕给他:“吐出来吧。”   赵煊说:“已经咽下去了。”   持盈哭笑不得,把食盒里的蜜浮酥奈花舀起来给他,这点心用糖霜酥油做成茉莉花的形状,最甜蜜不过,他懒得切割,就把一整个递给赵煊,预备让他咬一小口冲冲苦味。   赵煊知道这东西甜得离奇,然而持盈递在他嘴边,他犹豫了一下,一横心,张口就给吃了。   持盈愣住,看他眉眼都给甜住了,吓道:“给官家沏茶来!”   又是一盏酽茶,赵煊在心里骂赵焕是他上辈子的仇家。   赵焕一共就带了这两样东西,酥奈花就一朵,一口气让赵煊全吃没了,忍不住心里大骂他,又等着持盈给自己也舀一勺莲子,不是要分着吃吗?   然而持盈已经无奈地在榻上笑:“你们一个两个,在我这里演老莱子彩衣娱亲了,是不是?”   赵焕心想,我是故意彩衣娱亲的,赵煊是天生的蠢到出丑!而天竟叫这蠢人做了官家,真是何其不公。   而持盈又若有若无地点他:“三哥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赵焕道:“我没什么事。”他直白地仰头看持盈:“我只是想爹爹,可屡屡请求,爹爹都不见我。”   持盈心想,我不见你才是为你好。他对这儿子素来有一分愧疚,是他提拔起这个儿子的,可哪怕最偏心的时候,他也未曾想过要废赵煊的太子,他以为赵煊老实、仁慈,赵焕又是个少年孩子,二三十年以后自然会释怀,然而……   赵焕现在就应该乖乖呆在家里,而不是想着来见他,做出挑。但他想,这孩子争强斗胜惯了,如果换了是他,他甘心吗?便叹气道:“我居处道宫,安养精神,向来不见外客的。”   赵焕委屈道:“爹爹已然是教主道君,超脱三界之外,可我还在五行之中呢!我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见过爹爹了……”   赵焕说到这里,也有些情动,他自搏得持盈的宠爱之后,出入禁省不限朝暮,提举皇城司更是风光无限,他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了!   又对赵煊道:“我听说大哥每五日一见爹爹,我比不上大哥,可又想尽孝,大哥容我旬日一见爹爹,好吗?”   赵煊为他带来的酥奈花灌了两盏酽茶下去,嗓子都浊了:“不行。”   赵焕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快,这么不留情。   旁边的持盈也道:“你兄弟姐妹众多,若人人要见我,我又怎么好养道?你差人在宫外问安,使我知道你的心就好。”   话软和些,却和赵煊一个意思。   他怎么能和别的兄弟姐妹一样?赵焕心里不平,他是最特殊的,最像持盈的,就连赵煊——赵煊也只不过投了个好胎,生到了皇后肚子里,而且比他早一些罢了!   然而他刚要再磨一磨,想要在赵煊面前获得和持盈独处的机会,以实现自己的计划——反正他和持盈见面的时候不能有赵煊——殿内就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哭声。   持盈顺势扯开话题道:“想来是谌儿醒了,要见人。将他抱来我看吧。”   乳母将赵谌抱给他,持盈将莲子上的糖霜刮了点给他吃,一转头,便见赵焕瘪起嘴,红着眼睛。   他到底宠爱了赵焕多年:“三哥怎么了?”   赵焕哽咽道:“我也有孩子了,爹爹……爹爹却不曾见过,也没有赐名字。”   持盈却不知道这事,转头看向赵煊,赵煊现在哪有空管赵焕有没有儿子,同样茫然地回望。   赵焕道:“谌儿金贵,可,可我的孩子……”他难过道:“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我整天都命人抱着,可还是哭,我怕他没福气,再也见不了您!”   持盈并没有动容,甚至有些漠然:“儿女靠缘法,见了徒增我的伤心罢了。”   赵焕道:“可这孩子是阿瑚所生,也是我的长子,我……爹爹福泽之厚,也许见了能好起来呢?我听外邦有高僧圣人,能够摸顶受福,爹爹难道不比他们厉害?”   持盈叹一口气,不知听了哪句话,竟改口道:“既是你王妃所生,明日抱来我看一眼吧。”   赵焕都说这孩子身体不好,那想必是真不好,就当最后一眼吧。   他失去过不少的孩子,到后来都有些麻木了,但他还记得,若云给他生的第二个儿子,身体也不好,若云没日没夜地守着,好像只是一个眨眼,小孩就断气了。若云哭晕前对他说,若我做错过什么,上天应报应给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孩子!他当时还不解其意。   对于养不活的孩子,还是不见面的好,见了面徒增伤心……但那到底是……   然而赵煊仍不说话。   赵焕求情道:“这孩子是阿瑚生的,即使不从咱们这里论,阿瑚也是圣人的妹妹,这孩子又是大哥的侄子,也是大哥的外甥,大哥也一起见见他吧,好么?”   哲宗皇帝赵佣的母亲朱太妃,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叫朱伯材。朱伯材生有朱琏和朱瑚两个女儿,被持盈分别嫁给了赵煊和赵焕。   赵煊明日决计没空,但他为人父以后究竟也有一些恻隐:“我明日有事,你一人来吧。”   赵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赵煊又对他假惺惺地猫哭耗子雪上加霜:“儿女之事,不可过于伤怀。”   赵焕恨他做了官家就充起家长的样子,然而仍忍气吞声地拿衣袖擦眼泪:“是,是。”   赵煊见他把持盈也弄得不开心了,说了两句话以后,就叫他走。   持盈叹了口气,赵煊怕他看着赵谌伤怀,命人把赵谌送回去。   有更重要的事,忽然诞生在他的脑海里。   持盈仍有些难过:“眼见你们都做了父亲,成人了,我心里还想着你们小时候的事。”赵煊心想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吗?   持盈对他道:“五哥、九哥要见我,都问过你这里,你着人来问,我也不见,三哥,不经过你这里,我更不见。但他性子要强好胜一些,是我有意惯的,你做长兄的,忍让他一二吧。你做了官家,应也知道,这都是我托王甫打的擂台。”   赵煊道:“他若肯静心读书,收敛自己,我不再管他。我只要问爹爹一件事。”   持盈看向他。   赵煊道:“爹爹心里,真的没想过废我吗?”   他想持盈又要否定了:“爹爹把合真嫁给蔡候,又让蔡攸和三哥结拜,是为了做双重保障;让阿琏嫁给我,又让她的亲生妹妹嫁给三哥,不也是双重保障吗?”   这说明皇帝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就是摇摆不定的,只是没下手罢了。   持盈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再次重申一遍:“我不知道。”   他曾经对赵煊不满意吗?是的。他曾经对赵焕很满意吗?是的。可是他不想让赵煊死,他做不到。   然而赵煊已经做了皇帝了,实权的皇帝,圣人论迹不论心,他究竟还是没有废他,不是吗?他越不过礼法,也不忍心。   赵煊道:“爹爹已让我做了官家,又因为从前的事情,我原来不该计较这些的。但是,爹爹恩幸蔡氏,天下有目共睹,想要保全他家,我无话可说。我想问爹爹,为什么如此恩隆朱氏?竟叫他两个女儿都嫁到我家?”   “无论是我还是三哥登基,他家女儿都是皇后,只要生下长子,就是下一个皇帝。”赵谌已经被生下来了,赵谌就是他的太子,“爹爹为什么要皇位上的人,一定流着朱氏的血?”   持盈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圣瑞宫的钦成太后,据我所知,曾在哲宗皇帝病重时阻止你前去探病,并要自己的亲儿子赵似即位,爹爹为什么留心她家里?”   持盈的声音有些涩:“你想问什么?”   赵煊发现他的手捏成了拳头,他去抓住持盈的手,湿淋淋的:“爹爹十五岁的时候,梦见的是谁呢?”   我十五岁时梦见的是你,你呢?虽然不可能是我,也决不可能是我的娘娘,但那个人是谁呢?他想起赵焕说起自己的儿子身体不好时,持盈并没有松口,但一听这儿子是朱氏所生时,便改口要他抱来见。   那个答案已经在嘴里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持盈把手抽出来,没抽动,他有些冷漠地回答:“我大你十几岁,你若要计较这些,就没完没了了。”   赵煊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持盈说:“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甚至是平淡的,已经没有哀伤,人死了二十年了还哀伤什么:“我那时候很年轻,做了梦以后也很害怕,甚至不敢去见他,但那都过去了。”   如果他不去看那幅御容像,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然而他记得那件衣服上有珍珠,他托着腮在旁边看画师画画,他想假以时日,他的画技难道不比这画师高超?   他看的都要睡着了,御座上传来笑语:“今天耐着性子等这么久,是不是又来问我打抽丰?”持盈矢口否认,说他的钱还很够花,但他想要一块砚台——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赵煊垂眼睛道:“我问这些,并不是要计较些什么,也不是要干什么。”   持盈摸一摸他的头发:“你可以计较,也可以要。”   赵煊扑进他怀里,他俩靠得很近,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你做官家的人了,要天上的月亮也使得。”   赵煊不想让持盈看见他此刻的表情:“我是做官家,又不是做神仙,上哪里要月亮?我、我不管爹爹的以前,我想爹爹从以后只爱我一个,行不行?”   他和持盈说过这么多遍,他说他不要别的孩子,他也不希望持盈有,然而持盈总是轻飘飘的,半点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他想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关系啊?和蔡瑢、蔡攸哪怕和林飞白又有什么区别,他是他的儿子,是不一样的!怎么能像露水一样顷刻散去呢?   他抓紧了持盈的衣袖,脸却仍然埋着,他怕持盈看见自己的胆怯,脸红,羞赧和弱势。   但又问:“行不行?”   持盈轻轻地笑:“怎么还许上愿了?”   赵煊道:“爹爹是教主道君、长生大帝,怎么不能许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只是一个幌子,然而他抱紧赵煊,像一位真正神仙应可许愿那样:“行。” 第59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4   ===============================================   赵煊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或者说他的身体如同时钟,到了什么点就得做什么事情。   因此,即使他昨天夜里和持盈胡闹到子夜时分,天蒙蒙亮时他还是会准时醒来。   他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持盈的睡颜,然后掀开帐子下地,弄出细小的动静来,宫娥内侍便鱼贯而入,为他盥洗穿衣。   持盈是闹得狠了,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吵醒。   赵煊穿戴整齐以后坐回床上去推他。   持盈连眼睛都睁不开:“你给我……”   赵煊凑近去,趴在他身上听,持盈嘟嘟囔囔:“滚回福宁殿睡觉去!”   赵煊就着俯趴的姿势,把他搂着肩膀抱起来:“爹爹起来,太阳都升起来了。”   持盈睁开眼睛,看外面的天色,迷迷瞪瞪地辨别了一下:“不是太阳升起来了,是月亮还没下去。”   他搂着赵煊的肩膀躺回去:“虫飞轰轰,甘与子同梦……”   赵煊去摸他的眼睫毛,对道:“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公鸡已经叫啦,上朝的官员都到期啦——这才不是公鸡叫,这是苍蝇嗡嗡叫闹。   东方已经亮啦,太阳已经升起来啦——那才不是太阳升起来了呢,那是月亮还没下去!   小虫飞啊飞,咱们一起接着睡——让那帮上朝的官员等,你我岂不招人骂?   持盈闭着眼睛都还在笑,然而仍然不想起来:“《诗》倒是学得很好,怪不得和我请求要加课。”   持盈给儿子们的课业并不繁重,按照进度来说,他们十五岁时才能学完四书,然而赵煊曾经上札子请求,让持盈给他加课,除了吃饭的时间,他都愿意拿来读书。赵焕对此的看法是:他也只能以勤补拙了,毕竟他嘉王千岁就算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能考上状元郎。   赵煊平静地道:“臣除读书之外,别无所好。不像三哥,读完书还能陪爹爹去逛——”   眼看着他要说起赵焕讲的那些小事,真是没完了,持盈连忙从被子里滚出来宣告自己即将起床,甚至因没睡醒腿软,踩上脚踏的时候还摔了一个趔趄。   赵煊扶住他:“侍儿扶起娇无力——”   持盈对赵煊怎么说他没意见,但:“官家好歹在嘴上讨点口彩吧!”   天天闹马嵬坡,谁受得了?   然后就闭着眼睛任穿任戴任打扮。   洗了脸,总算清醒一点,持盈道:“官家何以起这么早?”   赵煊道:“有常朝时,听政御殿不就是此时吗?”   持盈道:“官家御极听政,是为了什么?”   赵煊疑心他有什么陷阱:“为宇内澄清、天下太平。”   持盈点了点头,很严肃地道:“官家肃清海内,难道不是为了让君父得以高枕无忧吗?现在竟然要受累君父陪你一同起床,何其不孝也!”   赵煊疑心他不是位君父,而是位妖妃,然而仍认命地跪下来给他腰带上系玉佩,又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走。   持盈从袍子下面伸脚踢他:“干什么呢?”   赵煊把他带到梳妆台子前面,拿篦子梳他的头发,持盈自镜子前看他,立刻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摊开手掌道:“还给我。”   赵煊问道:“什么还?”   持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官家偷了我什么东西,心里不清楚吗?”   赵煊正色道:“朕是天下之主,天下万物都是朕的,什么叫偷?”   持盈不转头看他,对着镜子就笑,赵煊给他梳头发扎髻,在头顶盘好,并套好发巾,从袖口掏出一只发簪来。   持盈从镜子里面看到这根祥云发簪,正是那天他从延福宫里出来时顺手揣在袖子里的,那天他睡在福宁殿里,衣服自然被人收走,衣服里面有什么,自然也就报给赵煊了。   “官家偷,不,拿的就是这根簪子,还给我吧。”   赵煊问:“凭什么还你?”   持盈转过身看他:“这是我送给我儿子的,废了好大力气才雕好,官家可怜可怜我吧?”   赵煊心里好笑,雕了一朵祥云而已,叫什么好大力气?然而他也清楚,持盈不敢用锉刀雕多复杂的东西,恐伤了手。   “你去告诉你儿子,这东西给官家拿走了,难道他不许?”   持盈失笑:“他许,我不许。我不要给官家,我就要给我儿子。”   赵煊挽不住自己的嘴角,把簪子比在持盈的脖子旁边,持盈伸手去抓,赵煊就松手,把簪子给他:“那好吧,看在你一片慈爱之心的份上。”   持盈道:“谢主隆恩。”他倒是很肯折节。   赵煊把手摁在他肩膀上,然而持盈刚拿到簪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忘恩负义地质问道:“你给这簪子泡的什么油?”   他与合真见面时,削的就是这把簪子,然而那时候还粗糙不平,要想颜色好看均匀,触手顺滑,则需得浸油。   赵煊随口道:“木蜡油,怎么?”   持盈语塞:“木蜡油是拿来涂桌椅的,你拿他泡簪子?”   泡他名贵的小叶紫檀?   赵煊无辜道:“都是木头,又什么区别?”   持盈咬牙道:“我看你像块木头!”   赵煊原本差点拿吃的油给他泡簪子,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来好像有专门泡木头的油,都以为贴心至极了,却不想持盈仍不满意,于是直接抢了簪子,不由分说地给持盈簪在头发上:“那爹爹就当戴着我吧!”   持盈一闻那木蜡油的味道,纯天然的木头味,连一点芬芳都没有:“受官家这点孝心可真难,易折寿!”   赵煊道:“今天自有人对爹爹尽孝心,却不是我。”   持盈知道他又在说赵焕的事:“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是不是?”赵煊哼了两下,持盈把他推滚出去,让他五天以后再来。   送赵煊出去时,他看一眼天色,那太阳也不过将将升起。他平日里要睡到辰时,醒了就吃早饭,然而赵煊过早地把他叫起来,让他的一天都极为漫长。   空的无聊了,他就让陈思恭把前些天里,画院送来的两匣画呈上来。   持盈平生除万几之事外,唯好丹青翰墨,诸大臣札子中有字歪丑的,都要被他点出来骂几句,内侍有得幸者如梁师成,也全靠一手好字。至于丹青,则全凝聚在宣和画院上。   每十天,他就要收看画院学生们的进度,比看札子还认真些,画院的学生,说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也不为过。   陈思恭给他徐徐展几本不曾设色的花鸟图,持盈越看眉头越皱:“泥于绳墨,皆是凡物!没一个像样的!”   陈思恭哄他开心:“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有您这样的伯乐,何愁没有千里马呢?”   持盈顺杆而骂:“驽马!”   陈思恭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其实他看不出什么好坏,然而持盈已经上手给他们改画了,有那不容易救的,直接用白色颜料涂掉,御笔命反思重画。   如是看了几张,香都燃尽一块,陈思恭给他在博山炉里面添香料时,却听到持盈兴奋的声音:“好,好,好!”   陈思恭被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持盈对他展示画道:“这月季花画得好!”   陈思恭愣看不出来,持盈对他说:“月季花少有人能画好的,四时朝暮,花、蕊、叶俱不相同,他画的是春天,中午的月季花,一点儿也没有差!”他去翻这待诏的名字,又命陈思恭传令下去,与这少年赐绯,并厚赏。   “好少年,好少年!”持盈反复看这张月季花,“传他来我这里,我要收他做学生!”   陈思恭一惊,持盈上一个学生还是少年崩逝的王生,那幅千里江山还在太师府里挂着呢,但他提醒道:“千岁今天还要来见您呢,叫那待诏明天来吧?”   持盈已经坐下来,为这素容的月季设色,无法分心:“噢,那就明天吧。”   他这么一描,连午饭的晌都错过了,陈思恭喂他点心吃,他吃了两口还嫌烦,为点心渣子掉在纸头上和陈思恭吵架。   下午时分,谭世绩从外面进来禀告:“道君,嘉王殿下来了。”   持盈道:“叫他来就是了。”头也不抬。   谭世绩为难道:“殿下带了人来呢,怕官家那里不好说。”   持盈停了笔解决这件事:“他带了几个人?”   谭世绩如实道:“带了五十人,说是为小千岁打扇遮阳捧瓶子的,半刻钟也离不开。”   持盈想这孩子可能天生的体弱,父母护着也是应该,便道:“五十人也没什么,这孩子金贵,你给叫进来吧。别让在外头吹风。”   谭世绩总觉得五十人也太多了,就算是宁王赵谌,眼珠子似的,也没见五十个人捧着,然而他知道持盈与赵煊和好,也懒得做这个坏人,便去通传了。   持盈立刻又去调暗处的月季颜色,忽然一阵脚步声沉沉的响动,赵焕由好几个人护着进了蕊珠殿,剩下几十个人一字排开,站得满满当当。   持盈的颜色还没调好,随口打趣道:“你这孩子,看阵势倒比谌儿还大些!”   赵焕抱着一个襁褓在怀里,站在殿中遥遥地看他,父亲只簪了一根木头,没戴帽子,青碧色的广袖襕袍上沾了星点的红粉颜料,好像一支菡萏,又像个落拓的文人。   然而眉眼间是开心兴奋的。   他在开心什么?赵焕想,他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已经搁了笔,他作画时不爱有人烦,然而赵焕是他宠爱多年的孩子,他特开了例外,也不曾看出赵焕的神色不对:“将这孩子抱来我看吧。”   陈思恭依言就要去抱,赵焕退开半步道:“不要他抱,我自己来!”   陈思恭愣在半路里,赵焕道:“这孩子怕生,好容易哄睡了,我怕大官没轻重,吓着他。”   持盈好笑道:“你兄弟姐妹几个,都是陈思恭抱大的。你小时候非要跟着我,最后走不动路了,还是陈思恭抱你回的你姐姐处,都忘啦?他抱孩子功夫,我看比你们谁都要长进!”   陈思恭比持盈大了十来岁,正是个小少年时,就被安排在持盈身边,别说赵煊、赵焕等,就是持盈小时候,也是他抱的。   陈思恭笑道:“千岁长大了,知道疼孩子,‘养儿方知父母恩’呢,他越疼孩子,不是越孝敬您吗?”   持盈被他哄开心了,决定不和他计较点心渣子的事。   赵焕在底下问道:“爹爹给我的大哥起名没有?”他听起来有些不满:“我听爹爹回銮的当天,就给谌儿起名字了。”   赵谌是皇子,生下来便要册封写名字,这不能比。   然而持盈没想到这一节,心里咯噔一下,他给忘了这件事——然而他随即在脑子里翻过几页书,便顺口道:“这孩子身体弱,起个‘奎’字吧。”   持盈为他解释道:“你名字带火,火生土,奎又是神兽的名字,愿他生得强壮,好不好?他是你妻子的孩子,若能长大,我为他特封个恩典,不减爵了,仍封亲王。”   赵焕是亲王,他的孩子应该封郡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和他的孩子,将一代一代地削减爵位,边缘化,最后和平民没有两样。   谁还会记得呢,谁还会记得自己曾经离帝国主人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赵焕张嘴道:“我还以为爹爹说‘奎’,是说魁星的魁。”   持盈笑道:“好吧,好吧,我的状元郎,也有这个意思。”   这话亲昵得让赵焕想要落泪下来,他最得意风光的时候,正是在前年,廷试唱名,众臣皆以为他是第一,然而父亲不愿他魁于士人,将状元名号给了他人,但他才是无冕之王!   持盈知道赵焕最在意这件事,可他写的那文章若是给状元,真是天下都要笑掉牙了,赵焕能讨人喜欢,会来事,他愿意被赵焕哄,众大臣见他愿意,也说那是状元的文章,其实赵焕那年才十七岁,《春秋》都被他找借口不学——因为持盈不喜欢这本书——怎么写得出名动天下的文章?   然而这就是他对儿子无声的宠溺了:“好啦,把咱们的小状元抱上来我看看吧。”   他从腰间顺手解一块玉佩下来,准备压在孩子的襁褓里。在他的三催四请之下,赵焕终于动了,他慢慢地,被人保护着,上来给持盈看孩子。   持盈无奈道:“以后不许这样了,你们这么围着,他喘不过气来了,怎么办?”   陈思恭要去接那小孩,赵焕也不让,看也不给看,持盈从座上站起来,骂他道:“你会不会抱孩子,你这样孩子——”   他伸手去接那个襁褓。   “你不能这样捂着。”持盈指导他,接过那个襁褓,只觉得轻得可怕,一点分量都没有,看来这孩子真的身体很弱。   他一贯不愿意见体弱的小孩,恐以后伤感,然而他自觉对不住赵焕,又觉得这孩子真挚,才特此破例。   他把那襁褓的布掀开来一角,可还没等他看清楚,赵焕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后来。   持盈被他一别,整个襁褓都脱手,朝天飞了出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孩子!”   他想叫赵焕去把孩子接住,可赵焕呢?   赵焕的手横在他的脖子前面。   手上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持盈眼睁睁地看着那襁褓朝天滚在阶下,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竟然是一只剥了皮的,血淋淋的金丝狸猫。   二十多年前,哲宗皇帝废皇后孟氏,都知梁从政大兴冤狱,他自拱辰门出宫,恰撞见草席一卷,露出一个不瞑目的人头来。   赵焕就知道他有这毛病,趁他头脑眩晕的时候大喊:“动手!”   顿时那五十个人开始动作起来,迅速控制了殿内,齐齐拥着赵焕出门。   一场有预谋的动乱。   武士在前面给赵焕开道,赵焕将持盈连拖带拽,拉着就往外跑。   陈思恭被吓得堪堪回过神,扑上来阻拦道:“千岁住手!”   赵焕吼道:“滚开!”   陈思恭要从他手里拽出持盈:“再往前走,就没有回头路了!”   赵煊一脚把他踹远:“我哪里还可以回头?!”   赵煊把他逼死了,赵煊要把他逼死了!赵煊派人监视他!没日没夜!   王甫已经死了,他最大的支持者已经死了,他皇城司的差事也没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要靠这一点血缘,向赵煊摇尾乞怜!   千古艰难惟一死,他怎么可能死?他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他父亲安安分分地做一个王爷,可皇位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了,赵煊为什么不去死,不和哲宗皇帝一样早早去死?叫皇位传给他?   上天何其不公,叫他生晚了,生在小娘的肚子里!父亲何其不公,为什么不追封他母亲做皇后,又为什么不废了无才无能的赵煊?   陈思恭还要来拉:“千岁住手,这事咱们就当他没有发生!”   外面的武士大喊道:“外头来人了,千岁早做裁决!”   陈思恭拉不动持盈,扑上去来拉赵焕,赵焕被他拉的走不动路,持盈又沉甸甸地坠在他怀里,他一时之间怒极——   怎么能当做没有发生?少在这里粉饰太平了,他能当作没有发生,陈思恭能当作没有发生,赵煊能吗?赵煊愿意放过他吗?他也不愿意放过赵煊!   他必须要赵煊滚下皇位,自己再坐上去!除了父亲以外,没有人能给他名正言顺的诏书了!   “滚你妈的没有发生!”   他是天皇贵胄,从不说一个脏字,那是免冠徒跣,最无能者的做法。   可他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除了和金人联合,让他们废黜赵煊,复立持盈为帝,立自己为皇太子以外,有什么办法?   赵煊怎么不去死,赵煊为什么不去死啊?   陈思恭劝他,劝他不要再往外走了,官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   赵焕反手给了他一下。   原来匕首刺进血肉,是这样的声音。   陈思恭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把匕首,这个人是赵焕,他从小抱着的,持盈的第三个儿子,王若雨的孩子,赵焕。   赵焕松开匕首,他也被吓得六神无主,持盈没了依靠,也倒下去。   陈思恭的血和颜料一起溅在他的衣服上,好浓重的味道,他想,梁从政,你杀这么多人,我六哥知道吗?   然而他听不见梁从政的回答,他被抱到了马上,然后是马车,辘辘远行,谁在车外高喊:“我道君皇帝之子也!皇帝赵煊听信奸人,拘囚君父,劳师边隙,人神所共诛之!我奉道君纶旨靖难,谁敢阻拦?!”   道君是谁,赵煊又是谁?   --------------------   更晚了,明天歇一天不更,我存个稿~   金营副本开始,他俩暂时分居,我保证他(俩)不会去松花江种地的。。。 第60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5   ===============================================   “你瞧他那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做官家了呢。”   福宁殿外,吴王赵荣悄悄地对旁边的弟弟,穆王赵端说话。   皇帝赵佣病重,诸皇弟奉命侍疾,然而皇帝的亲娘朱太妃搬了把椅子坐镇福宁殿,除了她亲生的简王赵似以外,谁也不许进去看皇帝。   赵荣和赵端再一次吃了闭门羹,灰溜溜地滚了出来。   他们走出福宁殿时,恰遇见简王赵似来,见了他们两个哥哥,也如同无物,擦过肩去,大摇大摆地踏进了福宁殿。   赵端的面色也不好,但仍劝道:“九哥少说几句吧。”又小心翼翼地去搀着他下台阶。   赵荣不忿道:“我天生瞎了一只眼,做不得官家。可你的年纪却比他大,论长论贤,除了六哥外,难道不该立你?”   赵端被他的话吓也要吓死了,连忙道:“我有何贤,六哥春秋正好,想来明日就能痊愈了。”   赵荣附在赵端耳朵边说:“我听说,太医已经给官家灼艾了,烧了五十支呢。”   “什么?”   燃烧艾绒以熏炙人身上的穴位,此谓之“灼艾”。当世医书上认为“保命之法,灼艾第一。”可这办法实在痛苦伤身,若不是回天乏术,绝不用此,更何况是几十支几十支地焚烧,怕是痛也要痛死了。   赵佣少年时曾有一场大病,每逢冬天就要生病咯血,这事赵端知道,但他没想到……兄长才二十岁出头,不是吗?   他往福宁殿望一眼,想要透过重重宫墙,去看这座大殿病重的主人。   但他唯恐这视线被人触及,又慌忙收了回来。   赵佣有亲生的同母弟弟赵似,即使实在不豫,皇位应当也会给他的亲弟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想,现在对皇帝的身体就这样关注,等他病好以后追究起来可怎么办?皇帝对弟弟们的看管非常严密,虽然不知道别人,但就自己而言,赵佣连他什么时候和人出去打球都知道,他和姑父王晋卿玩斗鸡,玩到兴头上输了他一座庄子,隔天就被叫进福宁殿好骂,那张地契还摆在皇帝的书案上呢。   于是就怕得不说话。   赵荣以为他是在这个关口分外当心些,恐落人话柄,心下就觉得这个弟弟知道韬光养晦,真是再好不过的了。皇帝要死了,又没有儿子,能即位的就只有赵端和赵似,赵似和他又不亲,继位了能有他好日子过?   可赵端就不一样了,赵端若即位,只有他一个哥哥,和他素日里关系又好,就是让子孙再传一代亲王爵也使得。   他用那一只完好的眼睛去看赵端,赵端正搀着他一边胳膊,将他扶下结冰的台阶去,看起来十分乖巧听话。   他半真半假地哄道:“还‘你有何贤’,瞧你贴心的,谁不喜欢你?你是娘娘跟前养大的,受她的教诲,若有事情,她必然帮你……”   就算不为了赵端,向太后与朱太妃,也是向来就不和睦的。太妃作为皇帝的生母,本来应该封太后的,可硬生生叫当年的太皇太后压了下去,太皇太后驾崩以后,皇帝亲政,朱太妃就一直想着做太后,这个儿子任上做不成,不还有下一个吗?   赵端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连累了养母,作势就要放开他:“九哥别说了,再说我就不扶你了!”   赵荣便央求道:“别,你搀着我,要不然我摔了!”   赵端就原谅他了,但叫他不许再说,然而赵荣的嘴不停:“我看六哥对你,比对十二哥还好一些呢,前几个月宫里新造好了亭子,他给起名字叫‘迎端’,平日里你问他要什么,也无有不给的。真要他选起来……”   赵端道:“十二哥和他是一个姐姐肚里爬出来的,我怎么比得上?”   他想起上一次见赵佣,朱太妃也来了,劝赵佣立赵似做皇太弟,说的就是这句话。赵佣当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呢?赵端不知道,因为赵佣叫他走了。   赵荣没听出来他话里的闷气,以为他是被赵似欺负过,心里有怨恨,打趣道:“你还有了脾气!‘我怎么比得上’!啊呀呀,十一哥,给句话吧,等你升官儿时,还扶不扶我?”   赵端眼见他连升官都说了出来,他们已经是亲王,还能怎么升官,赶紧直接三两步跳下台阶,回头对他道:“你自家走吧,我不和你一路子!”   他一边往前走,还一边往后看,生怕赵荣真摔了,但其实吴王府的人就在旁边呢,谁能真的看他摔?   他就这样奇怪地走着,不期然撞进一个芬芳的怀抱里。   “哎哟!”   太后身边的押班娘子若云把他抱住,扶好了,又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大王怎么这么不当心,若撞着别人了怎么好?”   赵荣也下了台阶,他知道若云是太后宫里的人,迟早要赐给赵端的,对若云开玩笑道:“郑娘子,你快和娘娘说去,十一哥好没道理,哥哥瞎了一只眼,他还不好好扶,差点摔死我!”   若云对他见礼:“九大王好。”又叫旁边吴王府的人赶紧扶着赵荣,赵荣听出她逐客的意思,知道太后多半有什么要对赵端讲,于是很快就离去了。   赵端见他走远了,对若云道:“九哥的话越说越浑了,吓我一身汗。”   若云想也知道赵荣说的都是些什么:“官家怕是要不好了,娘娘要你去侍疾,免得以后落人话柄。”   这个以后可真是意味深长,无非就是在赵端和赵似之间做选择的时候,不能让人家说赵端是个不友爱之人,哥哥生病了也一日未去看过。   赵端无奈道:“姐姐也看到了,我是去,然而朱姐姐拦着,只十二哥能进去。”   若云道:“这你不必担心,娘娘自有法子。她圣瑞宫的第二个儿子还没做官家呢,就这样猖狂,真是不像话。”   她摸一摸赵端的头,耐心嘱咐道:“娘娘说了,大王这几天千万不要到外头去,只在家里读书,过几日就好了。”   听到若云的话,赵端的神色顿时就落寞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过几日,已经要灼艾的皇帝,他的哥哥,他……的人,只剩下几日了吗?   若云见他的神色不好,以为他是不甘寂寞,怕憋在屋里闷得慌,哄道:“咱们忍耐片刻,将来自有快活的时候。”   赵端想,原来大家都在等他死。文武百官在等,宫娥内侍在等,亲娘在等,嫡母也在等,连他亲生的弟弟,赵似和自己,也在等。   他死了,所有人都能解脱。可他还那么年轻,赵端想起自己印象中的他,疏朗、俊美,好像一尊笔挺的神,他想要为神塑像,或者描摹,然而这样的人就要死了。   自己也许还是他死亡的最大受益者。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害怕,但又兴奋。   他就受到了宫中来旨,讲皇帝清醒了,要见诸位弟弟。可他照梁从政指引来到福宁殿时,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福宁殿里又热又闷,还充斥着浓郁的艾绒气息,赵端闻了头脑发花,茫然地被引到赵佣的床前,又茫然地坐下。   赵佣玉色未和,连起身也不能,宫娥和打扮娃娃似的,把他扶得半靠起来:“弟弟,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你姐姐拦在外面,我就是进也进不来。但赵端不知道朱太妃的做法是否得到赵佣默许,毕竟在这个时候,他有亲生的弟弟,自己算哪一个呢?   因而犹豫道:“我……”   然而赵佣已经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对,便扯开话题,他因熏了艾,倒还有一些力气:“你的王妃怀孕了,是吗?”   这个话好接,赵端点头说:“是。将七个月了。”   赵佣道:“天底下、天底下有喜事便好。”然而他又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赵茂,面上浮现哀色,如果他的孩子还活着,又何必陷入今天的局面呢?   赵端和他对照坐着,却犹如隔了天堑:“哥哥病好,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赵佣自哂道:“我好不了了。”   他这话一出,满殿的宫人腾腾腾地就跪下去,然而他看这一片鬓影香风,也只有内心的悲哀。   赵端也跪下去,扑在他的床前,赵佣的手恰好能碰到他的脸。   丰盈的,健康的,美丽的,红润的脸。   他们两个没有差几岁,可为什么,他就要这样死去了呢?生命在流失,身体在痛苦,难道他自己不清楚吗?   亲生母亲搬着一把椅子守在他门口,不许人出入,又把赵似带到他面前来,要他立皇太弟;梁从政也受嫡母的旨意,将赵端带进来,所有人都想从他嘴里掏出下一任皇帝的人选。   可他不甘心!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发誓要恢复新法,重振河山,然而壮志未酬、燕云未复,就成了这样子!   他看向赵端,眼睛里是痛苦与不甘,像一只雄鹰要死去了,但还在挣扎:“他们要我立皇帝,你说……我立谁?”   赵端惶惶然看向他,赵佣忽然有些后悔给面前这个小少年抛了这样一个难题,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赵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哥哥快好起来吧,这问题我答不出!”   赵佣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悲哀地笑,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但痛苦:“十二哥被我姐姐惯坏,你,你也不省心……”   赵佣还没说完,又要吐,旁边的宫女捧盂给他,赵端把盂接过来,赵佣就抱着吐,赵端看见呕吐物里面明晃晃的全是血,什么实在的东西也没有,就知道他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他大骇,捧着盂的手发抖:“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六哥!”   赵佣还有更厉害的病症,但灼艾究竟为他拉回一点神智,他无心管弟弟的哭泣,像嘱咐后事那样说话:“你从小,要什么就得有什么,不然、不然就、就闹……如何了得官家事!”   这弟弟长得玉雪可爱,撒起娇来也十分的动人,只要求到他跟前,向来只有应允的,可这样的人怎么做官家呢?   赵端心想不是的,不是的,他并不是要什么就得有什么,他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父母了,他怎么敢嚣张?是他再长大一点,他知道,自己撒娇、闹脾气,不吃饭不睡觉,自有人愿意哄他。   赵佣愿意给他,赵佣愿意纵容他,他才这样的,他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   “哥哥对我好,我却辜负哥哥,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赵端哭道,“哥哥好起来吧,我再也不胡闹了!我以后都改!”   赵端检讨起自己来,可他做的那些算什么呢:“我不和王晋卿一起胡闹了,我也不去外面踢球了,我、我,我不乱花钱了,我再花一万贯去买别人的扇子,哥哥就打我,我受哥哥的打!”   他想起赵佣还康健的时候,他俩见面,赵佣派他的不是,说他竟然花一万贯去买一把破扇子,你一年的年俸也没有一万贯!   他就问赵佣要钱,手心向上,他说可是那幅字真的很好看,很漂亮。   赵佣让他把扇子拿过来,看了两眼,就对他说,这是蔡卿的字,以后我叫他给你写十幅八幅,不许再花钱买了!   赵端说,我还认识他儿子呢,我就要花钱买,这是风雅!   赵佣让他抱着风雅餐风饮露去,别再来找他。赵端就和他求饶,撒娇,把钱拿到手。赵佣就说他要贬蔡瑢的官,这一万贯得从他的俸禄里面出。   赵端说,记得连他弟弟一起贬了。兄弟同心嘛,就和咱们一样,对不对?   赵佣笑着骂他,让他滚。   然而赵佣很快就病倒了,赵端也只能伏在他床边哭。   赵佣只有苦笑,他吐过漱口,嘴唇亮晶晶的,脸色也有了红气,可人却已经坐不住了,滑倒在床上。   赵端一边抽泣一边给他掖被子,简直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赵端这样,赵似也好不到哪里去,赵佣内心都凉透了。   赵佣说:“爹爹已走了,可你还有哥哥……如今、如今我也要没了,你怎么办呢?”   他到了这个地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所想:“你、你、你怎么做官家?”   赵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好起来吧,好起来吧!我岂了得官家事,我只愿做一富贵闲王!”   他话说出口的时候,又害怕,又无助,他想,这是不是赵佣故意的,自己当着众人面说了要做一个富贵王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皇位传给赵似了!赵佣做皇帝时,他自然什么都不敢想,可、可赵佣如果……为什么他不能做?他也是皇子,他也是爹爹的孩子!   他一下心凉,又一下脸热,手都开始发抖。   他想起小时候和赵似吵架,赵似让他不要粘着赵佣,真不要脸——他是我的哥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姐姐只生了你一个!   他说不是的,咱们都是爹爹的血脉,六哥也是我哥哥。   赵似就问他,那你怎么不去粘着赵荣,他不也是你哥哥吗?   他两个吵架,赵佣各打二十大板,都命滚回去读书。赵端回阁子里,难过到吃不下饭,然而赵佣身边的梁从政又把他叫出来,大王,大王,官家喊你呢!   梁从政把他带到阁子里,赵佣给他玩磨喝乐娃娃。赵端瘪着嘴不说话,赵佣明知故问,问他怎么了。   赵端讲你偏心,你偏心自己的亲弟弟。可他说出口又后悔,赵佣当然应该偏心赵似了,他俩是一个娘亲生的。他恨自己的姐姐只生了他一个,又恨养母的公主早夭,自己好孤单!   赵佣就说,那我怎么不叫他来玩磨喝乐挪呢?赵端嘴硬道,他玩什么?你说过的,我长得比磨喝乐还漂亮,当然应该是我玩!   但“长得比磨喝乐还漂亮”,只不过是大人对小孩的平常赞许罢了。但赵佣说,是,是,所以我看到这娃娃就想起你了,赶紧旁边玩去吧。   赵端被他哄好,就乖乖地坐在他旁边玩娃娃,他说女娃娃是六哥,男娃娃是我。   自娱自乐一阵以后,赵端又问他干什么呢,怎么不和自己一起玩。   赵佣在旁边看札子,他对赵端说,奶奶把爹爹干的事都给废掉了,我现在要把他们都捡起来,很忙很忙。   赵佣那时候十五岁,他说:“大臣们觉得不应该恢复爹爹的新法,十一哥,你觉得呢?”   赵端没弄明白什么新的旧的,他玩着娃娃:“什么旧法、新法,咱们是爹爹的儿子,继承爹爹的事业,为什么要他们说嘴?”   赵佣大笑,他把赵端抱在自己的膝头,他说是这样,是这样,十一哥太聪明了,你有大志向!   他又问赵端,为什么代表自己的磨喝乐娃娃是女的?   赵端说,因为我想和哥哥成亲啊,但我是男的,你只能做女的了。   赵佣哭笑不得,他说,你怎么聪明一阵糊涂一阵的?你这么点大,知道什么是成亲吗?   赵端说,成亲就是永远在一起啊,比赵似还要亲,他是你亲弟弟又怎么样?   赵佣又笑,让赵端在自己身边玩一阵,就让赵端走,赵端揣了两个娃娃和两块糕点在袖子里,赵佣问他干嘛去,他说:“我让娘娘见见我的新娘子。”   赵佣笑着让他走,但绍述绍圣,恢复新法的决定,就此开始了。   这决定到现在,也不过七八年的光景,他却要死了。   赵佣有点喘不过气,宫人们见他不好了,急也要急死了,不管是受向太后的旨意,还是听朱太妃的话语,都想跪下来求求皇帝,快说吧,快说吧,皇位给你哪个弟弟啊?   他们捧着碗口大的艾灸站在旁边,福宁殿又充满着艾绒的味道,赵端被这味道熏痛了眼睛。   代表着死亡与痛苦的恶魔一点点凑近,亲吻天子的龙床。   宫娥上前来问赵佣,是不是还要灼艾,赵佣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而迷茫的神色,他抗拒道:“不、不……”他去抓赵端的手。   “若天再赐我二十年!天……天……”赵佣的话已经开始轻了,“哥哥没有用场,害你、害你!”   他仰天靠在枕头上,直着眼睛,哼哧哼哧地喘气,好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像冬天里的北风,裹挟着两根树枝。   赵端见他这样,心痛如绞,扑到他身上喊:“苍天有眼,割我性命给哥哥!”   他最怕痛的一个人,对着那碗口大的熏艾柱道:“与我弄一柱来,我和哥哥同炙,但求分痛!”   太宗皇帝重病,太祖愿与他灼艾分痛,太宗很快便痊愈了。他不要赵似做皇帝,而自己呢?自己若做皇帝!他想,但又不敢想!   赵佣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然而赵佣只惨淡地笑:“这多痛,我且忍不住……”   赵端去抱那根艾灸柱子,被人齐齐拉住。   赵佣道:“去吧,去吧!若我有病好时……府库之中有幅好画,叫梁从政取来给你。”赵佣的话好轻,别人已经拉着赵端往外走了,“别再胡闹,只做个、做个……”   做个什么?做个富贵闲王,还是一个太平天子?谁也不知道了,赵佣根本没力气再重复了。   赵端永远与这四个字失之交臂,艾绒草熏聋了他的耳朵,赵端疑心这是不是宫娥在故意燎烧兄长的皮肉,他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盯着你们,你们是不是在欺负我哥哥,怎么这么痛还好不了?   梁从政去拉他,大王走吧,走吧,你在,官家都不好喊痛。   赵端被人拉出阁子,赵佣的痛叫才渐次第传来,隔着一道门,他听见兄长在里面喊,喊到声嘶力竭。   “爹爹、爹爹,儿忍不得也……痛忍不得也!”   声音一高一低,然而赵端已经被梁从政拽走。   向太后遣若云来问,皇帝有没有说出谁是继承人?赵端说没有,他没有说。若云摇头,叹道:“他是不信!”是啊,谁二十岁的时候,想到自己会死?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皇帝不下诏,那就自己抢吧。   赵端再也没有机会见兄长,然而他的府邸莫名其妙长出了灵芝,引来了仙鹤的栖息。   有一天,静和和他一起坐在秋千架上,眉眼间很忧虑,她说,这是怎么回事,十一郎?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   赵端看着仙鹤飞到院中,它们呖叫,然而赵端听见兄长的痛喊,好像还在耳朵旁边,   做皇帝开心,还是失去兄长难过?他分不清了。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兄长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没有人敢给他弄这些。   他只能回复妻子,静和,因为我要做官家了。   要么做官家,要么被赵似做去官家,然后惶惶不可终日。在妻子面前,他终于吐露了自己的野心,我要做官家……原本我不想的,可是、可是!   静和被他笃定的语气吓了一跳,赵端发抖、兴奋、痛苦,盯着她,你亦要做圣人了,怕不怕?   “他,”赵端摸着静和的肚子,“还有他。”   “如果是男孩,我就封他做太子,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他。”   “如果是女孩呢?”   赵端微笑道:“如果是女孩,我就让她做古往今来最幸福的公主。我要让她嫁给自己爱的人,让她受呵护一辈子。”   然而静和沉默了很久,她握着穆王府的秋千架绳,那是赵端无聊的时候和她一起扎的,她想坤宁殿有没有这样的秋千架子,如果没有,赵端还愿意给她再扎一个吗?她说,十一郎,可是我很怕。   赵端的眼神飘飘忽忽地,飞向了皇宫的方向,他说,那怎么办呢。他想不出办法了,就说,算了,不想了,咱们今天不是去大相国寺吗?走吧。   --------------------   哲宗死后给他加谥号,写挽诗什么的就不说了,哲宗死后他的皇后刘氏养男宠还要趁佶生病的时候立赵桓垂帘听政(你是嫂嫂哎哪来的自信),佶要把她废了,大家劝:你要是把她废了,你哥就没有配偶了。他才作罢。   他回忆和煦的小片段来自于蔡京的《保和殿曲燕记》:朕年方八岁,垂髫侍侧,一日,哲宗疑虑,默若有所思。问曰:“大臣以为不当绍述(新法),朕深疑之。”(佶)奏曰:“臣闻子绍父业,不当问人,何疑之有?”哲宗骇然:“是儿有大志如此!”由是绍述自此始。   和蔡京说这段故事的时候,他的女儿茂德都已经出嫁了,不知道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怀念八岁的自己和哥哥。 第61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6   ===============================================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皇帝赵佣驾崩于福宁殿,未有子,也未有诏。   太母向氏垂帘,请诸位宰执入宫。章夔认为赵似是皇帝的同母弟弟,最尊贵,当立。   向太后说,不,我没有孩子,神宗皇帝诸皇子都是庶子,论长,立则立穆王。   另一个宰相曾布默默地站到了向氏身后,帮助她赢得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穆王从大相国寺被人找到,他乘着夜色来到福宁殿,月白的褙子,在夜光下透着微微的蓝,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柔美。   他皎洁,明亮,拥有着勃勃的生机,并且看起来很镇定,只问梁从政道:“我六哥呢?”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被传召的夜晚。   太后向氏捻帕子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你哥哥在里头,你去见吧!”就让人带他去,层层叠叠的御帐掀开,赵佣已经被人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   赵端走到他的床旁边,好大的一张床,好小的一个人。   梁从政为他解开赵佣脸上的覆面白巾,赵佣的面色经上妆过后宛如生前,脸是白的,嘴唇是红的,他长得很漂亮,很英挺,好像一件艺术品,赵端用美的眼光描摹兄长。   众人见此大行皇帝遗容,尽皆落泪,向太后哽咽道:“你六哥已弃天下而去,你当做官家!”   然而赵端不哭,他只是坐在赵佣身边,去摸他的脸,端详。   众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不哭?哭呀!   梁从政立刻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姜汁手帕,捂在赵端的眼睛上,狠狠地一摁,大喊道:“大王节哀!”   赵端被刺激红了眼睛,终于落下泪来,然而也不大哭,只坐在赵佣的身边默默地流眼泪,生理性的眼泪,带着姜味和咸味,他讨厌这个味道。他的心并不很痛。   大家也不管他的心,见他哭了,齐齐松了一口气,众臣向他跪拜:“为宗社大计,大王少减哀容。”   宫娥又把覆面白巾给赵佣系上,那一张艺术的面孔,造化神工的面孔终于不见了。   赵端下意识地想拦住她,我还没画呢,你们做什么?他在心里咆哮。但他又想,不画就不画了,还有下次呢,我和哥哥难道见不了面了吗?   可他还没出口,梁从政就大喊道:“传帽子衣服来!”   众人就给穆王裹帽子,给他披上赵佣生前穿过的黄褙子,以示黄袍加身,又被人搀扶着坐到赵佣生前坐过的御座上,接受众人的礼拜。   赵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量都没有长足,就在御座之上顾盼他的群臣,他健康而活泼,好像一只在枝头唱歌的黄莺鸟。他并没有什么哀伤的神色,众大臣也不在乎,他只要在该哭的时候哭就行了。   承旨蔡瑢为他起草继位诏书,笔走龙蛇地写了满纸,呈给他看,他才说了第一句话:“这文辞好。”就仰着脸看蔡瑢,他那时候并不哀伤,甚至还有心情想,蔡瑢和蔡攸怎么长得不像?又想起来蔡攸讲他父亲,很严格,也很厉害。   蔡瑢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笑意。他眨眨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被安慰的。   他登基,继位,迁宫,追封自己的生母,加封自己的嫡母,开始在朝堂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主宰人事的升迁,应对辽国的使臣,大家都夸他聪明、仁慈、贤德,他坐在御座上,好像生来就坐着。   直到赵佣称宗袱庙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忙着明天的仪典。   而新皇帝却忽然开口对陈思恭说:“去奉宸库取一幅画来。”陈思恭问他什么画,赵端茫茫然地摇头:“总之,就是一幅画,六哥说过要给我的画。”   他头脚倒悬又精神奕奕地接受了朝拜,做了天子,又恍恍惚惚地想到福宁殿原本的主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赵佣说要送给他一幅画,什么画呢?他要看到,他必须要看到,明天,兄长的灵位就要进入太庙,正式作为一个死人,接受祭祀了——   他忽然抬头望向四周,赵佣,你还在不在这里,在不在福宁殿里?他腾地站起来,然而什么都没有,窗棂外的花开得很漂亮,春天到了,赵佣却看不见了。   陈思恭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只能奉命前去,然而府库官讲大行皇帝行将袱庙,制度混乱,请容后。   他回来禀告赵端:“官家忍耐片刻吧,待明日仪典一过……”   赵端坐在窗旁边看花,他说:“朕今天就要看到。”这个自称烫嘴,碾过他的唇齿。   不听陈思恭的?那好。御笔总该听了吧?   他第一次动用了皇帝的御笔,他要见到那幅画,他一定要见到。他是皇帝,要风就得给风,要雨就得给雨,他要行使自己的权力。   这事甚至惊动了台官,他们拦着他劝谏:“大行将袱庙,陛下哀慕方深,为何对丹青之玩索取不已?此事播之于外,恐损圣德。陛下践祚,如日初升,当开广圣学,明宗典训,好玩易志,此皆古人所戒也。”   然而赵端不管,他就要那幅画,说什么也不听,台官不让他下御笔,他就自己去奉宸库拿,他让陈思恭给他牵马,他就不信了,他自己去,这帮人还能不给他?   陈思恭吓得半死,不知道他疯什么,赶紧说自己去。他顶着太阳走出福宁殿,四顾茫然。   他也不敢告诉刚刚生产完的皇后,也不敢告诉严肃的太后,他悄悄地去隆佑宫找若云拿主意,若云不在,他就去找了王若雨。   王若雨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但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歪着头说:“官家要你去,你就去嘛,别让他不开心!”   陈思恭说:“要是被外头相公们知道了,不得杀了我啊?我的好姑娘,到时候若有事,你可千万帮我告诉官家,请他来救我!”   王若雨歪着头和他笑嘻嘻的:“我是官家什么人,我怎么去见官家?”她又问陈思恭,娘娘要把我和郑姐接赐给官家,你觉得,官家会更喜欢谁?   陈思恭说,肯定是你呀,郑娘子年纪比官家还大一点呢。   王若雨就得意地笑:“那是,也是我更漂亮,对不对?”然而一转头,若云正站在树荫底下看着他俩,不知听了多久。   陈思恭就赶紧灰溜溜地滚蛋去了奉宸库,到那里撒泼打滚,逼得大家伙在故纸堆里找一通,狠狠骂这新皇帝不知体恤,好不容易查到了,陈思恭刚把那画放到手里,向太后的人已经到了。   赵端在福宁殿等了半天,等不见陈思恭,倒是等来了王若雨。   王若雨急切地道:“官家,陈思恭叫娘娘提去隆佑宫问话了,说要打死呢,您千万救他一条命吧!”   赵端吓得往隆佑宫跑,王若雨在后面喊他,要他坐轿子,他也不听。他跑到隆佑宫,若云拦他,他直接一矮身从若云的胳膊底下钻过去,见了养母就下跪求情:“娘娘,是我错,不干他事,娘娘饶了他吧!”   向后骂他:“你已做了官家,怎么还这么任性?你哥哥与你要好,才走多久你就这样,外面人怎么想?圣瑞宫盯着你呢!”   赵端又苦苦哀求,向后看他是官家,这么可怜实在不像样子,恐惹了人笑,便道:“十一哥,你记着,陈思恭是服侍你的人,你不好,他就得丢了命去。我今日记下他的性命——”   她对陈思恭严厉地说道:“你要劝谏官家,好好做事、了得天下,若官家德行有失,你难逃一死!我不杀你,天也要杀你!”   陈思恭如蒙大赦,倒地上砰砰砰磕头:“臣记下了,臣记下了!”   回到福宁殿里,赵端仍然恹恹的,他对陈思恭说:“我原在心里想,再不胡闹的。可今日又害你,我从今后不再这样了。”   陈思恭哎哟了两下:“臣是官家的人,就是为官家死也应该,何说这样的话?”他心里捏一把汗,期待这位主子真能拎得清事情,他刚随龙升天不久,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可不想死呢。他看面前的赵端,已经俨然有官家样了,内心顿觉畅快,知道此生的富贵都在面前之人身上了。   于是把画拿出来献宝,还不忘夸大自己的功劳:“只要官家拿到画能开心的,臣虽死何妨?”   赵端抬手去摸那画轴,但没有打开,像在等待判决:“是谁的画?”   陈思恭笑道:“这是郭熙郭待诏的画呢。”   然而赵端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露出笑靥,只是慢慢将画轴展开。   郭熙的《窠石平远图》,就在眼前了。   一曲小河破开平坡,上面山石如云,树枝如爪。明明是一派明净开阔的画面,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苦笑出了声音。   他恨,他恨赵佣不知道他不喜欢郭熙,但他又恨,他想,赵佣应该是知道的。   他问赵佣要过很多书画,就没有要过郭熙的,可赵佣临终前还是送给他郭熙的画。   赵佣不在乎他喜不喜欢郭熙,他只在乎一个人喜欢郭熙。   神宗皇帝,他们的父亲。   郭熙的画,他最爱,引为天下第一。神宗曾经在宫殿里放满郭熙的画作,他在位的时候,中书、门下、枢密院、玉堂等地方,画壁都是郭熙的作品。   赵佣临死前没有遗诏,可这不就是遗诏吗?他想到那个诀别的白昼,原来那个时候赵佣就已经想好了继位的人选……是他,是他,赵佣裹挟着他,用他们共同的父亲!   赵佣要打理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可全功未竟,就要撒手人寰。他要赵端绍继父兄。   可父亲是什么样的呢?赵端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去看父亲的御容,可脑子里映出兄长的样子。   他在等待登基的日子里面没有哭,在赵佣的遗体前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并不那么难过,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哭什么哭?然而在这一片嶙峋怪石上,他的眼泪接连落了下来,在这幅画上,父亲和兄长的鬼魂一齐对他招手,熙宁、绍圣,他要怎么做呢,他又要怎么做呢?   他只有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终于意识到赵佣死了,死在这样冰凉的冬天,再也没有上元节,再也没有鳌山灯,赵佣要永远地被冰冷黑暗的土地淹没了!   他不会在自己委屈难过的时候,把他叫到侧阁子里,给他吃糕点,给他玩娃娃,他用过这么多漂亮的器皿,金的、玉的、瓷的,可兄长喂他喝水的时候,水杯是陶土捏的。   赵佣也不会再来找自己,悄悄地带自己去到破旧的宫殿一角,指着一张桌子说,十一哥,咱们一起把这张桌子抬回去,好不好?   赵端不想抬,但也不想拒绝他,于是就说好,他们两个就抬啊抬,抬啊抬,抬着抬着赵端没力气了,赵佣就一个人拉。   赵端问他,为什么非得要这张桌子啊?   赵佣额头上都是汗,他说,这是咱们爹爹用过的桌子。   爹爹!爹爹!爹爹!   赵佣悲哀的眼神又在他面前了,你没有了爹爹,但还有哥哥,哥哥要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谁来告诉我,我怎么办?   他的眼泪水滴在图画上,陈思恭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好像自己和少年时代永远告别,好像一场绮梦破碎在烟雾里,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只哭道。   “我不喜欢郭熙,我不喜欢郭熙,哥哥糊涂,哥哥糊涂也!”   陈思恭不解其意:“官家要不喜欢,那就收起来吧。”他暗自想,原来官家不喜欢郭熙,他要悄悄地把郭熙的画都藏起来,弄到厅堂外面去,以免惹官家不开心。   然而赵端扒拉着那幅画,不让他收,他在桌案上捶打这幅画,好像要把自己的痛苦捶打出来一样。   陈思恭怕他伤了手,去拦他,好了好了,不要打桌子,官家打臣吧,到底软和些,是不是?   他只能抱着陈思恭哭,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哭累了,哭哑了嗓子,陈思恭在心里大叫不好,你今天把眼泪哭干了,明天大行皇帝升庙,你怎么办?又不哭?他决定去找五块十块的姜汁手帕。   然而皇帝另有吩咐,哑着嗓子道:“把蔡瑢叫来,我有话问他。”   陈思恭苦笑道:“官家,这蔡承旨已经去杭州了,娘娘亲下的旨意。”   赵端的眼睛仍然朦朦胧胧的:“噢。”他说,就在札子上面写字,札子下面垫着这张窠石平原图,陈思恭偷偷地瞄,那是请皇帝确定明年的年号的札子。大行皇帝死在元符三年的正月,赵端现在仍在用这个年号,但明年就要改元了。   皇帝会用自己的年号,表达自己最美好的盼望和执政的方向。   礼仪官提了好几个年号,太母圈了“建中靖国”,还有大观、庆祐等,然而赵端一个都没圈,他在旁边另批复了两个字,银钩铁画,遒美天成——   “崇宁”   搁下笔以后,好像是歇够了,皇帝长长地出一口气,又开始哭,掩面而哭,眼泪水哗啦啦的,像一条小河冲刷着脸颊,陈思恭问他怎么了,赵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痛如绞。   熙宁!绍圣!崇宁!他绍继父兄的遗志,他要加入到那个队列里面去!   赵佣没有孩子,又英年早逝,太庙里的位置少,等到他死了,他的儿子死了,七八代以后,赵佣的灵位就会从太庙移出来,送到祧庙去,和远祖们摆在一起。赵端心想,在祧庙里,赵佣一个人也不认识,多孤单啊?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兄弟们玩捉迷藏,赵似叫他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谁也不知道这里。   果然,谁也没有找到他,他要强,要赢,不敢出去,可又冷,又饿,又觉得周围黑黢黢的,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四肢都是凉而僵的,他以为自己死了。   是赵佣找到了他——原来他躲在了一个大橱子里,赵佣打开橱子,骂所有人,再骂他,你知不知道娘娘和六哥差点给你吓死?   听了这话,他才缓缓复活。赵佣又转头去骂赵似,朱太妃说,好了好了,十一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小孩子玩玩,你气什么?   赵佣不说话,牵着赵端走。赵端想,我要是真死了,赵似会怎么样?你是因为赵似才这样找我的吗?可赵佣沉默了一路,赵端再也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没死,但是赵佣死了。   赵佣死了,没有孩子,一个人,冰冷冷的,黑黢黢的,七八代以后,牌位要移出太庙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神宗皇帝已经是万世不祧了,他呢?也许他好好做官家,也可以万世不祧,永远地在太庙里享受祭祀。可赵佣怎么办呢?七八代以后他怎么办呢,他谁也不认识,就要去祧庙了吗?   ——赵佣没有孩子,但他有啊!他要让自己的后代,也要流着兄长的血!让他们继续奉祀兄长!   他忽然想到,赵佣的母亲朱氏不是有一个小弟弟叫朱伯材吗?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那他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子也应该差不多大,好,好,非常好,叫他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朱伯材有几个女儿,就嫁给他的儿子几个!不管谁做皇帝,皇位的世系怎么改变,这江山和赵佣就还有一丝藕断丝连的关系!   他这样想,以为能够告慰了,赵佣就不会再孤单了,然而他的心还是痛,他缓解不过来。   陈思恭去擦他的眼泪,说官家,别哭啦,这是怎么了啊?   皇帝哭到情动,哭到难过,哭到嚎啕,他不想让人听见,就去咬自己的手,陈思恭拍他的背哄他,急也要急死了:“官家咬我吧,何苦伤害自己!”   赵端就咬他,咬着咬着再也没力气了,哭倒在座位上。   陈思恭问他好好的哭什么呢?他说他不知道。   ……但陈思恭呢,他在那里?   持盈茫茫然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第62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7   ===============================================   这个房间的门窗都紧紧闭着,屋内的摆设,除了一张床和床旁边的几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持盈也分了个神,他想,真不该嘲笑赵煊的房间像雪洞的。   他仰天想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又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青碧色的那一件襕袍,不再光洁,皱得可怕,上面的红粉颜料还如新,可血已经陈了下去,锈红的一点。   这是谁的血?   他努力咽口水,又觉得口很干,去看几子上仅存的物件,那是一个陶土杯子。   他把杯子拂到地上,叮铃咣铛地响,这陶土竟然十分坚实,没有碎掉。   几乎这杯子刚刚摔到地上,门外就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奔跑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焕头也不抬地跑进屋子中央,又后知后觉地刹车,踯躅在持盈的床前。   持盈看了他一眼,恹恹地转过眼去。   赵焕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他床前,狠狠磕了一个头。   这床不好,持盈想,赵焕一个头下去,床架子都在摇动。   赵焕哭道:“爹爹总不醒,真是吓坏我了!”   持盈盯着儿子的脸一瞬,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但又不敢妄动。   自己在哪里?他不知道。外面都有谁?他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也不知道。   他被胁持着出来,赵煊会怎么应对?他还是不知道。   赵焕又靠过来:“我叫人进来给爹爹换衣服吧。”他带着持盈跑出来以后,唯恐持盈醒来反抗,每逢他有醒来的异动时就再把他捂晕,连日至今才安顿下来。   他看持盈身上那件襕袍都皱了,好像一把荷叶被人碾在手里。   这风流锦绣的天子,何曾经过这样的苦楚?   持盈见他干了坏事还半点不显现出来,心下透凉,然而还有一丝侥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赵焕没有给他换衣服,若换过,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事情就完了!   然而他不能让赵焕看到自己的心虚,只别开他的手:“不必。”   赵焕愣住,持盈冷笑道:“就连司马衷那等傻瓜,也知道‘嵇侍中血,勿去’呢,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他?”   晋朝八王之乱,傻子皇帝司马衷和司马颖打仗,兵败,嵇康的儿子嵇绍挡在司马衷的面前,被乱箭射杀,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战事平息以后,内侍要给他换衣服,他说那是嵇侍中的血,我怎么舍得洗?   好啊,陈思恭这种人也能做忠臣了!   “那爹爹眼里,我是乱臣,是不是?”赵焕咬牙,当时陈思恭挡在他面前,内外都呼喊起来,延福宫和禁中只有一道拱辰门的差距,情况那样紧急,他能怎么办?如果陈思恭知道收敛,根本不会死,他又不是杀人狂!   陈思恭为什么要拦他?   “这天下是咱们家的,我要自家的东西怎么了?”赵焕反驳他,“这皇位若还是爹爹坐,我行此事,甘当一死!可我不服赵煊,他算什么东西?”   他在持盈面前对赵煊明里暗里表达过很多次不满,但这是头一次说出口,说出口他果然畅快多了,什么官家、陛下、太子、大哥——狗屁,都是狗屁!   持盈都没有反驳他,他只是靠在床头,神色悲哀。   他知道赵焕对赵煊不满,可赵煊继位,这两个儿子才能同时保全。赵煊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外总要脸,若弟弟在他手底下出事,后世史书且少不了猜测,他绝不愿意杀赵焕。   可赵焕就不一样了,赵焕继位,赵煊就是前朝废太子,哪来的活路?   看看赵焕现在这个样子吧,如果当初自己真的禅位给他,赵煊要怎么办?   他只是痛苦,痛苦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恶魔,又痛苦这个恶魔是自己催生的,如果他不扶持赵焕,不对蔡瑢又提又打,焉有今天的祸事?他愧疚、不舍,所以他容忍赵焕的野心、冤望还有不服气,可是——   可是这儿子竟然变成了这样。他把剥了皮的狸猫放在襁褓里的时候,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他的匕首插进陈思恭的心口,一点犹豫也没有!   “你小时候,只要陈思恭抱,别人一抱就哭,你记得吗?”但你却杀了他。   赵焕绝没有想到会迎来这么一句话,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烦得要命,陈思恭陈思恭,还有完没完了?他不会走路或者走累的时候当然要人抱,他要陈思恭抱,是因为陈思恭永远跟在持盈身边,陈思恭一抱他,就代表父亲来了,他当然只要陈思恭抱!   他小时候,还没有搏得父亲宠爱的时候,母亲失宠,灰色,阴暗,唯一彩色的时候就是父亲来看他,他多兴奋啊!他不要陈思恭抱要谁抱?陈思恭会把他抱到父亲的跟前去!   他爱的只是陈思恭背后所代表的,父亲的莅临,和陈思恭本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陈思恭,完完全全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爹爹禅位的时候,他叫何瓘在殿前拦我,不让我进去和爹爹说话,导致今天的祸患,凭这点他就该死!”   他到底还是进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金口玉言下诏禅位给太子赵煊了,若没有何瓘的阻拦,他进得殿去,皇帝一定会、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持盈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是我。”   “什么?”   “是我叫何瓘在殿前拦着你,他是殿前都虞,官比太尉,是什么叫你以为陈思恭能够指使他?”持盈盯着他说话,“照你的意思,该死的是我。”   赵焕知道自己应该跪下来,应该请罪,不管是他继位还是赵煊继位,皇位的正统性都来自于持盈,他千辛万苦把持盈劫持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下诏废除赵煊立自己做太子!   可是!可是!   他清楚自己被持盈缔造的美梦蒙蔽了,他不愿意醒来。   而持盈摇醒他,告诉他,不是别人,就是我,我让赵煊继位,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本心!   不、不!你要对我说,你要对我说你爱我,你讨厌赵煊,你是被逼无奈立了他,我是晚来了一步才和皇位失之交臂!   赵焕站起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转圈,他把一切尖锐的东西,任何硬的家具都收起来了。   虽然他知道父亲怕痛,怕血,绝不可能自杀,但他更怕父亲真的死,他不愿意冒任何的风险,可是他发现父亲的心比木头做的家具还要硬。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要是不想立我,为什么对我好?”赵焕站在房间的中央质问父亲,“你为什么让我和赵煊作对,眼睁睁地看我去死?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不是你生的吗,我也能做官家!凭什么不让我做?”   持盈对他的疯狂恍若不觉:“因为我想让赵煊做。”   你就是输了,输给赵煊,不管是输在礼法、人品、文韬还是武略,输了就是输了,持盈轻飘飘的一句话,赵焕简直要疯了,他小心翼翼地讨好持盈十几年!到底哪里不如赵煊?   “你让他做!你让他做!他也配!”   他狠狠地去拽持盈的手,把他拖下床,拖到那个小几子边上,他发现父亲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像山那样巍峨高大,他一拽就拽动了。   他用持盈的手,在自己的袖子里面拽出一封纸来,持盈的手是抖的,赵焕的声音也是抖的:“爹爹让我做官家吧,我比他好!我一定孝顺你!真的!真的!”   持盈惊疑不定地坐在地上,看向那封纸,那是一则诏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故贵妃王氏,诞生贵子,忧在进贤……朕亲札奏封,祈正名号……奉册谥曰明和皇后……”   赵焕央求道:“爹爹追封我姐姐做皇后吧!我再也不比赵煊差什么了!”   赵煊算什么东西,赵煊哪里比他好?不过是占了嫡子的名分,他如果也是皇后的孩子!   持盈疑心他疯了。   赵焕去咬自己的手指,咬出血来递给持盈,让持盈抓着他的手写字画押,持盈不抓,他就去攥持盈的手腕。   “为什么不封?”赵焕吼道,“郑若云能做皇后,刘玉华、刘玉柔都能追封做皇后,为什么不封我娘?为什么?”   他把出血的手指递给持盈:“签押!签啊!”   那手指上的血擦在诏书上,持盈挥开他的手:“她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赵焕怎么不知道,但赵焕就要他签,签好花押,传之于天下,他就是嫡子了,他和赵煊一样了,他也能做皇帝!   他去拧持盈的手,想要逼持盈把手掌摊开来,然而持盈奋力挣扎出来,重重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赵焕的头被他打得一歪,好半天,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出来。   他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持盈褶皱着衣衫,靠在床架上,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赵焕一动,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还要发疯,然而赵焕只是捧起他的手,哭着扑倒在他怀里。   “爹爹的手疼不疼?”   他牵起那只手,眼泪往下掉。   持盈漠然地把手抽回来,咬牙坐上床,俯视这个儿子。   赵焕滚落在床边,仰头看着持盈,觉得自己好像死去了,被父亲这样的眼神切割、凌迟。   可这双手……这双手教他写过字,教他画过画,荣德坐完秋千了,他也坐上去,他说我是男孩子,爹爹也推我吗?持盈就和郑后笑开了,他说好吧,爹爹也推你。那双手就秉在秋千架上。   赵焕看见赵煊也在园子里,看着他们几个人,就故意笑,笑得很大声,他刻意放开秋千架子上的绳,被秋千扔了出去。   内侍接住了他,持盈吓了一跳,赵焕以为他要生气了,可他没有,他说三哥真不当心,真是个马虎鬼。他又问赵焕,怕不怕,还玩不玩?   赵焕说不怕,还要玩。   持盈就把他抱在怀里,揽着他一起坐秋千,秋千飞不高了,持盈的脚点在地面,他的裙摆和秋千一起晃动,像摇篮。   过了一会儿,秋千一沉,郑后也抱着合真坐下来,那一瞬间赵焕希望自己是郑后的孩子,是最尊贵的皇子,他想知道赵煊走没走,如果没走,叫他嫉妒死吧。   摇篮轻轻地动,赵焕在父亲怀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母亲的琼华阁,母亲很瘦:“三哥见到官家了吗?你须禀告他讲姐姐知错了,我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昏了头脑,让他原谅我吧!”   赵焕不说话,心里很讨厌她,如果自己的母亲是郑娘娘就好了。   显恭皇后病逝,留下一个皇帝有心结的太子赵煊,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合真。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早死,次子就是她的儿子赵焕!王若雨在葬礼上不哭,在葬礼后偷偷地笑,她说太子不招官家喜欢,官家要拿香炉砸死他呢。王静和已让了位置出来,待我做了皇后,我儿岂不是太子?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他拔剑要杀人,陈思恭抱着他的腿劝谏:“官家息怒!王娘子是个没主意人,你何苦跟他计较?再说三哥还小呢,您杀了他姐姐,三哥却找谁去?”   持盈坐在椅子上,抱着剑平息,他对赵焕还有几分感情,毕竟他有那么一点父爱需要挥洒,然而赵煊被静和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别的孩子又太小:“看三哥面上,我饶她一命,但不许她再来见我!”   果然一直到她死,持盈都再也没有召见她。   赵焕得宠,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赵焕害怕这母亲到了持盈面前发疯连累自己,怎么也不敢提起,而且他怨恨,赵煊无德无能忝居太子之位,不就凭他是嫡出吗?   我的娘亲若是皇后……我比赵煊就不差什么了!   然而持盈只冷冷地撕碎那张追封皇后的册文,将碎纸洒在赵焕身上。这双手刚刚扇了儿子,又毁了母亲死后的哀荣。   “你显恭娘娘刚走,你大哥还在穿孝,你姐姐就要害死他,只为叫你做长子。”持盈道,他现在还记得自己收到密报时惊恐的神色,赵煊那个时候还没有去东宫,睡在坤宁殿里,他跑到坤宁殿去,心扑通扑通跳。   赵煊千万不能死!赵煊一死,他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然而赵煊睡在床上,安安静静的,规规矩矩的,张明训给他摇扇子,摇着摇着自己也睡着了。   夜色安静,持盈悄悄地走进去,摸了摸赵煊的脸颊,温温热热的。   但他又害怕赵煊睁开眼睛,露出那种警惕的眼神来。他很快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发现自己腿都软。   “我当时拔剑就要杀她,是陈思恭接了白刃,和我求情,说我要是杀了你姐姐,你怎么办。”持盈说,“可你杀了他。”   赵焕满头满袍都是纸屑,他别过脸去:“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承认陈思恭对他好,对他姐姐也不错,但是呢?谁叫他不长眼睛,要阻拦自己?   持盈见他到现在还没有悔改之意:“你的大事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了,赵焕坏,可是他难道没有纵容吗?赵焕说自己不公平,觉得自己文韬武略,可这样的幻梦难道不是持盈纵容出来的吗?他为了平衡朝堂上的权势,拿自己的儿子打擂台!   赵焕见他明知故问:“爹爹猜不出来吗?”持盈不说话。   “好叫爹爹知道。”赵焕吸了一下鼻子,把眼泪咽回去,他想去看持盈的手,可他知道只会招来厌弃,没事的,无关紧要,赵煊和持盈关系这么紧张,可一做了官家,不还是贴在一起?   赵焕太清楚持盈的德性了,这人怕血,怕痛,欺软怕硬,对他越好越不长记性,他懦弱又无情的父亲!赵煊把他软禁起来,他都能不计前嫌,更何况自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只要他做了皇帝,自然有修好的时候!   “咱们已经过了黄河,这里是濮阳,离汴京快马也要三日,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爹爹被我救出来,要废了赵煊。”果然,他一说话,持盈就开始发抖,“爹爹追封我姐姐也好,不追封我姐姐也罢。这官家我做定了。”   他前脚刚出来,赵煊后脚就宣告太上皇在延福宫生病不见人,说赵焕手上的太上皇是假的,可是那又怎么样?持盈的这张脸,做了二十年皇帝,当涂官员谁不认得?赵煊继位,贬黜了这么多蔡王门人,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这些人凭什么不吃他赵焕的饭?   持盈指着他,恨道:“外头大军压境,你这样对你哥哥,对我!一旦归为臣虏,还有什么官家、民家?”   赵焕见他有了表情,自己反而心里笃定了,被骂几句罢了,父亲的命现在在自己手里,难道他敢死?敢把刀割到自己的喉咙上去?别开玩笑了!   “赵煊非要和金国开战,才是要丢弃祖宗的社稷!我已与他们定下约款,只要我做了皇帝,便和他们划黄河而治,永享太平。”   他站起来,而持盈是坐着的,他现在觉得自己比持盈高大了,也有底气了:“废皇帝的诏书,等我找人拟好了就呈给爹爹。爹爹有力气就撕,没力气就放在那里,什么时候想签了就签。”   他用一种很纵容的语气说道:“反正爹爹的花押我也学过,爹爹亲手教我画的,还记得吗?”   一横,一横,提弯点,天下一人。   持盈快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和外人勾连,送自家的社稷,杀自家的人,就使你做成了官家,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祖宗?”   “我不管。”赵焕吐字,“我不管他们要杀多少人,要多少的金银、粮食、土地,我只要做皇帝,难道他们还能杀到咱们头上来不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他们害你哥哥,明日就害你!”   “那就害我吧。害死我前,我就要做皇帝。”赵焕抖抖身上的纸屑,“我非做这个皇帝不可,我要你知道,我比赵煊好!他不过比我早生了一年。爹爹何必就认定了他,焉知我不是李世民?”   持盈被他气得倒仰:“你说你是谁?我看你是杨广!”   “我是谁,不还是要问爹爹你吗?爹爹以为我想和这帮鞑子做生意论买卖吗?你是赵煊的亲爹,你禅位给他,还能蒙起头来过好日子,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赵焕问他,“你把我用完就丢,你好狠的心,你把我留给赵煊杀!天底下岂有你这样的父亲!”   持盈道:“你哥哥何时说要杀你!他要杀你,你岂活得到现在?”   赵焕咬牙道:“因为他道貌岸然,他是个伪君子!你现在还关心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担心他德行有亏?是,他没有杀死我,因为先杀我的人是你!”   赵焕把碎纸捡起来,和尘土一起搂在袖子里。   “在他杀我之前,我已经要被你杀死了。你扶起我,又扔掉我,我就是你的耗材!我是你喂给赵煊的一块肉!”   持盈看着这个最宠爱的儿子,眼里淌出泪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均!他给了这个儿子这么多,他让儿子做神霄宫的宫观官,让儿子享受世人的供奉,把儿子封作太傅,让他提举皇城司,不说这些,赵焕在他怀里膝下长大,他哪里,哪里对不起这个儿子?   那时节他那么年轻,学着去做一个父亲,可看见赵煊,就想起自己身上的脏水,自己的一腔父爱都给了谁啊?难道不是都给了赵焕?   可这个人,竟然说自己杀死了他!纵然自己存了不好的心,为王甫壮大势力时扯儿子做幌子,可正如他说的,赵煊要面子,绝不可能杀弟弟,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保全两个孩子吗?   赵焕看他哭,看他难过,心都要碎了,他又恨,又难过,他情愿持盈骂他,恨他,可持盈哭什么?竟像是自己辜负他了一样!是他提拔自己和赵煊作对,是他纵容自己结交朝臣,是他!都是他!他听持盈的,可持盈就是不废太子,持盈就是把皇位禅让给了赵煊!   文不成武不就,只生得早、生得好的赵煊。   “爹爹后悔对我好了,是不是?”赵焕说,“爹爹现在想不通,没关系,等我做了官家就好了。我做官家,爹爹不一样是太上皇吗?我对爹爹好,一定比赵煊还要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你要是心疼赵煊,我也不杀他,让他出家做太乙宫使,但,你不许再见他——”   “你哥哥已是操控三军的实权皇帝,你以为金人能把他怎么样?你以为我的诏书还有什么用?你听谁的话,完颜宗望,还是完颜宗翰?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管得上你做不做皇帝!他们骗你的!”持盈道,“你做出这样的事体,难逃一死!可叹我养你一场!”   他的神情悲哀,粗服乱头,亦有凄楚之美。   “若有不测,咱们就只能同死。你尽管写诏书来,我绝不签押,来日尸首若传到你哥哥面前,我对他亦有交代。”   赵焕只要做皇帝,绝不要死,他见持盈张口就是同死,闭口就是尸首,冷笑道:“爹爹不必吓我,爹爹若有那骨气,金人第一次过河的时候就该以死守城,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还给赵煊交代——赵煊何德何能,要你给他交代?你不签押,我自来签,赵煊这种无知蠢材,分得清字的真假吗?你还是祈祷我能做皇帝吧,难道还要期盼赵煊来救你?我以你的名义起兵,赵煊早就要恨死你了,他恨不得你早点死呢!”   持盈抓紧了衣袖。赵煊能相信他吗?是他要见赵焕,是他允许赵焕的五十人进宫的,难道在赵煊看来,这不是一场里应外合吗?他想去摸自己头上的簪子,这孩子临走前,将这根簪子给他。   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   赵焕不知道他的愁肠百转。   “爹爹一时想不通,也很正常。爹爹不听我的劝,那就换人来劝。总有一天,爹爹能知道,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过不下去!”   持盈恨他比喻得粗俗,谁要和他做秋后的蚂蚱,然而赵焕躬身退了出去,门一关,少顷,又一开。   持盈被声音惊动,抬起头来,然而面前的人叫他恨不得晕死过去。   “你怎么也掺和进了这件事?!”   持盈从床上站起来,跑到他面前去,他有心要骂此人一顿——   然而他看见了这个人身上的重孝带子:“这是怎么了?”   蔡攸很平静,他看向持盈,去擦掉持盈脸颊上的泪痕。   然后他说。   “我爹死了。” 第63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1   ===============================================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蔡瑢只有蔡攸一个孩子。   蔡瑢去哪里做官,蔡攸就跟在哪里读书。   蔡瑢去钱塘、舒州、成德军、成都、扬州、永兴军……他就跟着去,一边跟着,一边就长大了。   十岁的时候,天子赵佣恢复新法,绍圣绍述,作为新党的一员,蔡瑢终于再次回到权力的中心,代任户部尚书。   蔡攸也因此安定下来,并受荫来到太学读书。   太学的功课繁冗,他辗转在外地多年,跟不上学里进度,蔡瑢忙着往上爬,没空管教他,但所幸钱给的很够。   蔡攸光速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纨绔子弟,这可比读书快,也比读书舒服。   同窗顶顶他的肩膀:“你爹、你叔叔都是翰林学士,正经八百的进士及第,你怎么功课这样差?”   蔡攸恬不知耻地回答:“瓜田里总得结一个坏秧,祖坟也不能一直冒烟吧。再说了,我爹用功读书,不就是让我不用那么拼命?”   同窗深有同感地点头,蔡瑢的仕途好,一片光明,听说要知枢密了,到时候皇帝恩典荫封,蔡攸就是个傻子也能赐同进士出身,辛辛苦苦读书干嘛?   蔡攸自己更清楚,因而更懒得用功,皇帝的儿女难道个个都能做皇帝?差不多得了!他这样想着,毫无负担地翻墙逃课,满东京地溜达去也。   以前他还觉得功课不好,对不起自己爹,现在想想,他爹不做大官,要辛苦他读书,也对不起他,扯平吧!   结果那一天,他真的见到了皇帝——准确来说是上一任皇帝——的儿子。   驸马都尉王晋卿在园子里坐庄玩斗鸡,两只公鸡在擂台上打得羽毛乱飞,大家四下哄叫着下注,蔡攸往台上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儒雅中年人高坐主位,想来便是驸马王晋卿。   他旁边坐着一位小少年,看起来还没成年,不曾裹幞头,只戴了个莲花玉冠,穿一身销金红的襕纱袍,又白又亮,光彩逼人,好像画里的人物。   他正和王晋卿比划着什么,王晋卿听了以后,笑着去摸他的头。   蔡攸问旁边的人:“这是公主的儿子吗?”   “公主是生生给这风流驸马给气死的,哪来的儿子?”   “那上头坐的是谁?”   “那是神庙的儿子,当今的弟弟,十一大王赵端!”   哟,原来真是皇帝的儿子,还怪好看的。   这十一大王不仅活泼,还和他十分有缘。   蔡攸隔日里又逃课,在金明池会上,看见这大王纵马扬鞭,稳稳跑在第一个,网巾里密密麻麻沁出汗来,汗珠子往脸旁边滑,却一点儿也不黏着,太阳光底下晶莹发亮。   太漂亮了……蔡攸心想。   这大王跑了第一,回头往女眷席上看,招手,大家就一起哄笑,朝席上一位小娘子看去,那小娘子飞红双颊,怯扇离席,像一只落跑的雁。   蔡攸见了更加赞叹,小小年纪,心思这么花,真是、真是、真是知音啊!   真想认识他!   蔡攸想了个苯办法。   他去垂拱殿外,等着赵端下朝,等着这位大王不经意的一个回头。   赵端每次下朝都和幽魂一样飘出来,目不斜视,感觉随时随地能倒下去睡觉,蔡攸有的时候离得近,还能听见他和旁边的人抱怨,说他下回要装病,不上早朝了。   蔡攸等啊等,等啊等,不知道等过了多久,穆王总算是回头了,他说:“你好眼熟,是谁家的衙内?”左右答他的身份,是承旨蔡瑢的儿子蔡攸,现在在太学读书呢。   穆王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一圈,对他招呼道:“今天我去姑父家里玩,你去不去?”蔡攸说去,怎么不去?然而穆王并没有马上去驸马都尉府,他让蔡攸等等,等着等着自己却睡着了,蔡攸坐在他床边,看他睡觉,将近一个时辰,竟也不觉得乏味。   赵端睡饱了起来,看蔡攸一直等着,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蔡攸这人不仅生得好看,人也好,就决定交他这个朋友。他俩全东京地乱玩,赵端带他踢球,斗鸡,偷偷跑到瓦子上听曲。然后赵端成亲,娶了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王静和。   蔡攸去他家玩,见到王静和,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金明池会上落荒而逃的小娘子。   蔡攸也娶妻,定下宋家的女儿。   赵端说,我要生个女儿,就嫁到你家来。蔡攸说,那成,我生个女儿,也嫁到你家去。静和很快怀孕,赵端气哼哼地把蔡攸叫过来。   “我那个小舅王宗楚。”赵端说,“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笨呢?他听不懂我讲课!”蔡攸蒙了,往常只知道赵端已经悄悄学完了太学的课,却不想他这样的年纪,已经能教人了。   大家都一样斗鸡走马,做纨绔子弟,怎么你还会读书?   赵端还在他旁边讲歪理:“静和怀孕了,肚子里不是你的儿媳妇,就是你的女婿,你千万不能让她伤心!赶紧去把王宗楚带好!”   蔡攸心想,要我带,你等着这小舅子坏死吧!然而死道友不死贫道,他立刻把王宗楚的逃课记录交给赵端,听说赵端追着这小舅满王府打,他顶着王宗楚怨念的眼神去拉赵端:“走吧,咱们去吃冷元子。”   赵端嘴巴馋,但是手上推拒了一下:“寒冬腊月的,吃什么冷元子?”   “天冷才要吃冰的,走了走了。”   他拉着赵端就上樊楼,他俩躲着吃冷元子,赵端吃疯了,他脾胃不好,平日里太后不给吃,这会儿撒欢似的,吨吨吨就下去一碗。   然而吃着吃着蔡攸觉得不对。   曾布、章夔,等等,怎么还有他爹!   他拉着赵端就跑,赵端跑得直喘气,脸都白了:“你干嘛,咱们没付钱呢!”   “我看见我爹了!”   “你爹?”赵端歪头想了想,“曾相公后面,穿紫袍的那个吗?”   “不然还有谁?你认得他?”   “呀,他?”赵端微笑道,“我听他曾做过翰林,果然是学士面孔。”   妈的,翰林学士不就是个官,还能美容不成?   蔡攸回到家里,蔡瑢已经在正厅等他了。   蔡瑢没管他逃不逃课,只警告道:“官家春秋正盛,却还没有子嗣,穆王的身份敏感,心性又不定,你你少与他往来,以免惹出祸事,累及全家!”   蔡攸低头,却不愿意认错,嘟囔道:“若真有那日,你把我逐出家门便罢,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了呗。”   蔡瑢的儿子都早夭,只剩下蔡攸一个长大,一听这话气得倒仰:“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然而蔡瑢的态度很快就转变了。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天子赵佣驾崩,那天蔡攸一直等着,等到第二天早上,他爹披着露水回家,他冲出去:“新官家谁做?”   蔡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穆王。”   蔡攸好像心里有烟花迸了开来,他和蔡瑢对视一眼,都知道泼天的富贵尽在眼前了。   对于蔡瑢来说,自己受曾布、章夔的压制,眼看就要被打下去。如今章夔站错了队伍,拥立赵似,和死人已无两样。至于曾布……曾布虽然听太后的,立了赵端,可那又怎么样?太后还能活几年?   皇帝要长大,总有一天要和太后争锋,曾布也是明日黄花了!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真是天赐大福,皇天保佑,叫他这儿子和穆王结交往来!他想起新皇帝夸自己的诏书文辞令美,显然是对他有印象的,好!   “穆王是何许样人?”他头一次向蔡攸问起赵端,“他是不是比你小?”   蔡攸从善如流地开了话匣子,兴奋地道:“我和他曾一起去算命,他给的八字上说是壬戌年生的,属狗,比我小两岁——说起来,那算命的说他‘有人主相,宜自爱。’把他吓了一跳呢。他人好,但胆子小,见打人亦怕。平常就画画、写字、读书,和王晋卿和我玩。”   蔡瑢点点头:“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问那个算命的在哪里,能算天子的命,想必也能算他的命。   蔡攸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激动,就告知了算命者的位置。   而父亲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吾儿有大福!”   蔡攸也激动起来。   朋友做了皇帝,自己难道还能少富贵吗?   可他又迷迷糊糊地想,我认识他,和他玩,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啊?但不管了,交个朋友,送个皇帝,这买卖真值得!   出乎他意料的是,泼天的富贵没有很快到来,太后垂帘,恢复旧法,下诏贬蔡瑢去杭州。   蔡攸惊讶于这个消息,而蔡瑢却很平静,甚至面带笑意。他只带了一点东西就走了,让蔡攸在家里好好读书。   他说自己绝不会在钱塘久留——果然,没过几个月,赵端就把他叫回来,越级提拔,恩隆尤重。蔡攸也被赐了同进士出身,授秘书郎。   太好了,再也不用去他妈的狗日的太学读书了!蔡攸把书一扔。   没过多久,皇帝改元又改名,他越来越少地见到自己这个朋友。   持盈,持盈,好好的为什么改个名字?然而他又觉得这名字好,“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好诗,也是好人。   皇帝身边的近侍越来越频繁地来到蔡府宣召、赏赐,赏赐有他的,但宣召没有。到后来他都懒得看陈思恭了,指一指后面道:“我爹在后面呢。”   陈思恭笑道:“这次官家是召您呢。”   蔡攸立刻跳起来,冲进宫里面去。陈思恭在后面撵他都撵不上。   持盈穿着一件石榴色的缠枝对襟衫,在福宁殿前给里给没开的花浇水,六盆齐齐摆开,他弯腰一片片检查枝叶的状态。   “十一哥!”蔡攸喊他。   持盈笑着回头,蔡攸看他的眉眼如旧,却这被衣裳衬出了一丝秾艳风情,在绿叶间夭夭灼灼地开。   蔡攸在他跟前止住步,持盈放下水壶,让人把这几盆花放进阁子里去,切不可被风吹着了。   然后就对他说:“你来啦,咱们说说话吧。”   持盈转身进了福宁殿,蔡攸跟着他,亦步亦趋的,陈思恭给他使眼色,让他离得远点,保持礼节,他才不管,他连礼也不给持盈行,持盈不在乎,让他坐在墩子上,自己则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侧着身子和他说话。   他俩寒暄了几句,无非就是问蔡攸最近在干什么,又讲自己又在干什么,持盈的半边脸陷进绵软的大红引枕里面去。   两边讲完,寂静了一瞬间。   他忽然问蔡攸:“那你爹呢,他平日里干什么?”   蔡攸作疑道:“你问他干什么?”这话题怎么扯到他爹头上去了?持盈不会要惩办他爹吧?这才多久啊?   持盈有点抱怨地道:“随便问问嘛,和你聊聊天,我都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蔡攸被他说得心也软成了水,好像是自己的错,自己故意不去见他那样,立刻把他爹的作息倾倒出来。   他说我爹啊,就那样呗,每天喝茶、写字、临帖,找人算命,出去拜访,然后上朝、值班。   他把父亲的生活说得很枯燥乏味,持盈却笑了,甜蜜蜜的,蔡攸从他榻旁边的几子上拿果子吃,觉得果子比之这笑容都显得酸涩起来。   “是吗,还有别的吗?他还喜欢别的什么吗?”   “喜欢什么?”蔡攸心想,他父亲喜欢权力,喜欢呼风唤雨,这显而易见,持盈都给他了啊,还能喜欢什么,“我不知道了,你老问他干嘛?”   持盈的眼睛像两勾月牙:“我就问问嘛。哎,他喜欢算命,咱们上次去大相国寺算的那个老先生,他知道吗?”   蔡攸道:“我老早和他说了,我看他屁颠屁颠地就要去算。”   持盈被“屁颠屁颠”四个字逗笑了,乐得在榻上打滚,头发都溜了出来,云一样贴在两颊。   “咱们说话,干嘛老提他,他不是天天进宫来吗,你这么关心他,自己去问他好了!”   蔡攸见他总是无端发笑,忽然有点儿生气,好不容易见个面,怎么总提别人?持盈又把滚打回来,蔡攸看他的裙摆都堆叠在小腿肚上。白绫罗袜里,两只脚还在无意识地晃悠。   他在开心些什么啊?   “我就和你聊聊天呀。”持盈看起来无辜极了,“我爹爹没得早,我想问问嘛。”   蔡攸没好气道:“神庙没得早,哲宗皇帝和你爹似的,再不济还有王晋卿呢。”   持盈说:“这怎么能一样啊?”   蔡攸说:“什么一样不一样的,那人生下来不就是给人做儿子的?我爹也没什么特殊的,我倒愿意我爹是王晋卿!”   其实蔡瑢膝下单薄,只有他一个儿子,这么多年,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他,是很亲很亲的,可是他对持盈说不出来,好像要把这爹贬到尘埃里去他才开心呢。   持盈一听果然生气了,蔡攸还是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持盈把引枕砸到他怀里,气道:“你满嘴胡说!”   蔡攸抱着那一团红,愣住了。   持盈跟他生气,可他却发现持盈半边脸颊是红的,那是方才脸靠在销金软枕上时,磨出来的半扇桃花。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轻向檀郎唾——   自己在把皇帝比什么?蔡攸在心里被自己吓得半死。   后来他又很久没有见到持盈,偶尔见个面也是急匆匆的,官和赏赐倒是还接着来,从秘书郎拜修撰,再从修撰拜枢密院直学士,再拜龙图阁学士兼侍读。   他那同窗哀叹道,早知道我和你一起去逃学了,谁知道你逃着逃着,能逃到未来官家跟前去?真是人要发运,谁也挡不住!   蔡攸的学问还是很不好,他知道集贤院的人谁也不服气他,但他不需要这些人的服气,天天迟到早退。这事终于被蔡瑢知道了,他把蔡攸叫过去骂:“诸博士都骂你懵不知学,我蔡某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蔡攸心想,那你想要怎么样的儿子嘛?那时候蔡瑢又生了个儿子蔡候,蔡攸一边想这是什么老树开花,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爹的?他爹究竟还能不能生?一边又想,妈的,果然是看不上我了,想要再生一个是吧?   但内心还是觉得有些惭愧,持盈提拔他爹,也给他荫封,自己还不争气,真是丟两个人的脸。于是好好上工了几天,和一大堆老学究一起修《国朝会要》,修得两眼发昏、五体投地。   那天他一直干到戌时,迷迷瞪瞪地踏月回家,提着灯走过僻静无人的长廊,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却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不应该在自己家的人。   持盈。   皇帝要驾临自己家,怎么一点风声也不见?再轻车简从,也应该大开中门迎接啊?难道他还会飞天遁地不成?   然而持盈就是出现了,甚至和他父亲坐在一张罗汉榻上,他爹怎么胆子大到敢和皇帝并肩?   蔡攸提着灯,在侧面看他们两个。   夜沉沉的,花园里都没有点灯,持盈和蔡瑢正前摆着几盆花,那花甚至还没开,蔡攸趁着月色,看清楚了那是前几个月里,他去见持盈时,持盈手上浇的花。   不无聊吗?他们手上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只是并肩靠着,面对着几盆花。   比这更惊悚的一幕出现了。   持盈穿着一身青烟似的褙子,褙子下面是贴里的白罗内衫,连腰带都没有系,他的头发散下来,应该是刚刚洗过,蔡瑢正在给他绞干头发。   宰相为什么还要干这种活,陈思恭呢?谁要持盈半夜洗头,不怕风寒吗?   蔡攸站在原地,不敢说话,只攥紧了手里的灯,月光底下,持盈的头发还发出水泽的光晕,那一缕青烟缠上了他父亲的脖子——   持盈,皇帝,他的朋友,跪坐起来,搂着他爹的脖子,像小猫,或者小狗一样,轻轻地啄吻蔡瑢的眼尾,再到下巴上去。他俩亲起来,那缕烟就缠着,绕着,好不容易才分开,然而持盈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仰着脸。   他听见父亲的笑音:“官家真是属小狗的,怎么还咬人?”   他一定露出牙齿了,蔡攸麻木地想,他用牙咬我爹的下巴,操,操!   操,是我告诉你他属狗,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啊?然而持盈听不到他的心声,持盈只笑,他甚至跪坐在蔡瑢的怀里——你是皇帝,是天子,你怎么这样,半点也不尊重?攸悲哀而绝望地想。   但他太清楚了,他又不是小孩子,难道看不出此种的狎呢与暧昧?这并不是尊重不尊重的事情,他一瞬间明白了持盈在福宁殿里的笑,为什么这样甜蜜。   操!   然而他的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   持盈附在蔡瑢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两个人就依依分开来。   他听见持盈的抱怨:“好晚了,这花怎么还不开?”   蔡瑢让他回去睡,等花开了就过去叫他,然而持盈靠在他怀里,说不要,可语气是惺忪困倦的。   “我养了好久,说今晚上一定会开的,再等等吧。”   “昙花喜爱温暖,臣给官家点支蜡烛来吧。说不定就开了。”   “我一个人在这里吗?叫人看见怎么好?”   “这么晚,怎么会有人看见?”   我他妈的看着呢!蔡攸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人,他不想骂持盈,就骂蔡瑢,老不修,你知道自己几岁吗?   蔡瑢很快就起身离榻,留持盈一个人空荡荡地靠在榻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看起来好孤单,好寂寞。   蔡攸想,所以蔡候真的不是你生的吧?你是不是不举了?   但他举了,操。   他看蔡瑢走了,就弄出一些动静来,靠近持盈,持盈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烟雾似的褙子,一起,一动。   “大郎君。”持盈回过神来,笑着叫他,月光底下美得像一炷烟,凭虚奔腾到天际。   蔡攸愣住了:“什么大郎君?”   持盈笑道:“我在你家里,你可不是大郎君吗?”   蔡攸想,你知道他妈的大郎君是什么吗?我管你儿子赵煊叫大郎君,我爹的小老婆、续弦管我叫大郎君,你和我是一个辈分的,跟着我爹胡叫乱叫什么?   你他妈的不会……你他妈的还真会!   蔡攸道:“既然按家人礼,不应该按我族中的排行,喊我一声六哥吗?”   持盈作色道:“你疯了!我六哥是谁,你不知道吗?”   蔡攸话说出口,才感觉到不对,跪到榻边去和他请罪,持盈踢踢他的袍摆:“好了,你还和我较起真来了!说吧,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鬼混去了?”   蔡攸道:“臣修书呢,给你家鞠躬尽瘁去了。”   持盈大笑:“就你?天上下红雨了?”   蔡攸说:“难道就只有我爹会做事吗?”   持盈就笑,眼神里显然是不信的,他给蔡攸派秘书郎,只是为了给他养点资历,至于他本人,持盈可再清楚不过了,他连读书都不喜欢,何谈修书!   蔡攸又问:“官家如何驾幸我家?”   持盈还没来得及回答,蔡瑢已经提着一盏灯,出现在长廊转角,持盈顿时别开身子,两手搭在榻沿上,往蔡瑢的方向看。   蔡瑢走近,当头就骂他道:“小子还不知读书,在这里徒惹官家笑话。”   持盈道:“好了,元长你说他干什么?”但也叫蔡攸回去。   蔡攸受了两个人的驱赶,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持盈不再管他,只捧着蔡瑢手里的那盏绢布灯笼,神情雀跃极了。   烛火朦胧而温暖的光晕打在他的脸上,上面还有蔡瑢写好的字,斑驳地勾勒皇帝的御容。   持盈和他玩的时候,说起自己花一万贯买过他爹的一把扇子……蔡攸心乱如麻,蔡瑢知道持盈喜欢他的字,他知道,他故意的!他勾引他!   持盈夸他爹的字,说什么如贵胄公子,意气煊赫,光彩射人,妩媚多姿……全他妈的狗屁,这字只有透过烛火,映在持盈脸上的时候,才有妩媚的一点。   他气得要死,但持盈显然真的被勾住了,他轻轻念上面的字,语调竟然有些发痴。   皇帝的玉音渺渺。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蔡攸木着脸想,你还有脸写苏子瞻的诗在灯笼上,你刻的党人碑怎么不把他给漏了,你就拿他的诗去讨好、讨好……面前这个人比你儿子还小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皇帝念完这首诗,然后双手轻轻搭在灯笼上,仰着脸问他的宰执:“这里并没有海棠花,元长何故题这首诗?”   蔡攸知道他在明知故问,蔡瑢也隐秘地笑了。   这风神秀钟,如云如月的宣和天子,不正是花圃中最美丽的一朵醉日海棠吗?   持盈在笑,在兴奋,在甜蜜,在为自己被比做海棠,被高烛怜惜地秉照而开心。   原来他喜欢人时,是这样的——   蔡攸终于忍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到罗汉榻上,持盈被他吓得收了脚。   他木着脸说:“来都来了,我也要看花开。”   他一坐下,持盈就没地方躺了,如果他半躺,蔡瑢就没位置坐了,他只能委委屈屈地坐正了,又叫蔡瑢坐。   三个人就这样诡异地挤坐在一张榻上,持盈在中间。   出乎意料的是,蔡瑢并没有再驱赶他。   蔡攸连怎么顶嘴都想好了,然而蔡瑢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持盈等得久了,眼皮子直打架,他困得神智不醒,然而又不舍得回去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竟然往蔡瑢怀里倒去。   蔡攸被他的举动吓得站起来,而皇帝轻车熟路地倒,蔡瑢也轻车熟路地接。他的头发干了,如雾如云,散在蔡瑢的手背上。   “元长……”持盈轻轻地说话,声音都晕散在风里,“花开了,一定要叫我。”   花没有再开,然而蔡攸看见了蔡瑢的眼神。   那是胜利者的眼神。   --------------------   我把你当老婆你却想做我小妈.jpg   ps.忽然发现一个bug 因为历史上他们是差十八岁所以一个属龙一个属狗,本文缩小了一点,但他们俩的生肖我都很喜欢so请大家忽略。。。 第64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2   ===============================================   蔡攸越来越频繁地在家里看到持盈,他有时候想皇帝是怎么溜出来的,他派人去守着大门,可皇帝根本不从门过,真是奇了怪了。   最吓人的一次,蔡攸早上起来去给蔡瑢请安,竟然在他的院子里看见了持盈,蓬着头发,拿着一个小瓶子,在叶子底下接拨露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天半夜,皇帝着内侍来告百官,说圣躬不和,难以起身,万般无奈之下取消了明日的常朝。可看持盈的样子,哪来的病态?   蔡攸懵懵地问他:“你病好了?起这么早?”   持盈和他一样是昼伏夜出的德行,他是被逼起来给爹请安的,持盈呢?太师府离福宁殿再近,他过来也要时间吧?这得几点起?   持盈的手腕一抖:“今天是白露呀。”   露水以白露时为佳,珍贵如金,这蔡攸当然知道。   然而持盈富有天下,拿金子当水喝也使得,何苦起这么早,亲自来采集露水?持盈穿过丛花来到他跟前,蔡攸发现他在这样的深秋季节,身上只披了一件青色的外袍御寒。   这青色实在太熟悉了。   蔡瑢封太师,着青袍,与皇帝在松下听琴,时人艳慕,名此青为“太师青”。   正是持盈身上的那一件。   看来他昨天根本没回去。   蔡攸问:“怎么就你,他呢?”   持盈歪了歪头,笑盈盈地不回答:“我取这露水酿酒,酒好时叫你来饮。”   谁要喝,你会酿酒吗,当心把人毒死!可他又知道,持盈会,持盈什么都会,他有这样无穷无尽的精力,万几之外、丹青之外,他还修医书修道藏,酿酒点茶抚琴听风,凡有技艺,无所不通。   而这些事情都是他父亲陪着持盈做的。   蔡攸头一次生出怨恨的心绪来,可不知心恨谁。恨自己吧,早知道在太学好好读书了!他认识持盈比蔡瑢早,可持盈不喜欢他,怎么办呢?   他总以为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然而。   宣和四年,彗星袭日,皇帝以此为借口,首罢蔡瑢相,免官为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乙宫使。   蔡攸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竟然不知是喜是悲。他是蔡瑢的长子,蔡瑢做事,他难道会一无所知?难道会没有从中获利?但持盈没有动他,蔡攸偶尔还进宫去看持盈,宫殿里热热闹闹的,蔡攸却觉得他很寂寞。   那是一种无人欣赏的,兀自开花的寂寞。   皇帝和他在华阳宫玩,在延福宫玩,有一天走到杏岗上,持盈踢了踢其中一棵,他说,前几年时,朕在这里埋下过一坛酒。   然后呢?蔡攸没有听到他的下文,但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果然,过不久,皇帝为蔡瑢复相,拜蔡瑢为左仆射,授八宝。   蔡瑢的第二次为相时间并没有很长,宣和七年,太学生陈朝老上书蔡瑢十四条大罪,朝野传写,市井皆闻。同时,彗星在奎、娄之间出现,皇帝将这些札子留中不发,阴云密布在太师府上空。   有门客替蔡瑢来劝蔡攸:“大郎君,您与太师乃是骨肉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陛下留中劾章,又命太师闭门在家,分明是有处置问罪的意思,还请您看在父子之亲的份上,劝陛下高抬贵手吧!”   蔡攸冷笑道:“我早就劝他收敛,是他自己不知死活,结交童道夫,谋夺兵权,这些还不算,他竟然还染指东宫,他不死谁死?”   他真是不明白了,东宫眼看着就是明日黄花,亲娘死了,外家也不争气,性格也木,关在庆宁宫读书,屁也不敢放一个,蔡瑢为什么要冒大风险,把皇帝御赐的千字文送过去讨好?   门客仍旧劝说:“太师是阖家大树,大郎君亦受荫蔽,大树若倒,大郎君如何自处?您与陛下相识于王邸,情分殊异,事已至此,只有大郎君能救太师了!”   蔡攸还是来到了华阳宫,持盈在绛霄楼前看瀑布,那是人工造成,生生用石头叠出来的如练紫石屏。日照香炉生紫烟……宣和天子的裙摆就在烟前翩跹。   蔡攸问他:“官家指使御史王安中弹劾我父亲,是要逼死他吗?”   持盈的声音消失在瀑布的响声里:“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蔡攸忽然觉得世事茫然,难道不是我和你先认识的吗,怎么你和他成了一体?   但蔡瑢是他的父亲,他跟着父亲的脚步,走遍半个宋土。   他欠蔡瑢的生养之恩,又欠持盈的提拔之情。   持盈生春的微笑,隔着多年的时光缓缓而来,销金红枕,白绫罗袜,和灯笼字影前那一个妩媚的眼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请官家看我面上容情吧。”   持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对我有异心,辜负我,你对我也不忠吗?”   蔡攸回复他:“臣但尽孝报恩,别无他想。”   持盈走到他跟前:“我亦是你的君父,我亦对你有恩!”   蔡攸嗑下头去,亲吻他的裙摆:“臣万死以报陛下!”   持盈说:“你愿为我死?”   蔡攸说是。   持盈冷冷的:“你们可真是好父子。”   蔡攸想,他说的是假的,我说的却是真的!我没有他那么多鬼心思,我只爱你,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我?如果蔡瑢是一个陌生人,他现在就会为蔡瑢的失败而手舞足蹈,但蔡瑢是他的父亲!   持盈指着那瀑布道:“你跳下去,死了,我就相信你。”   “官家一言九鼎。”   蔡攸立刻提步上前,纵身而入,瀑布的水流击打在他身上,持盈被他吓了一跳,竟然跪倒在岸边,伸出手,要拉他上来。内侍见他忽然倒下,又齐齐蜂拥上来,把蔡攸拽出了水。   蔡攸湿淋淋地上岸,那瀑布到底是人工的,并没有什么深度,只是腿上被石子剜出了血。   然而哭的却是持盈,蔡攸想,这个人可真奇怪,要人死的也是他,救人的也是他,哭的怎么还是他?他说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持盈说,你脏了我的水,我哭我的水!   那时候他衣袖凭风,招摇在水中,也湿透了。   他出去以后不久,皇帝下达了旨意,贬蔡瑢为太子少保,命归杭州居住,不许停留东京。同时,又提拔他的长子蔡攸为保和殿大学士。   诸位门人都歇了一口气,这样的惩罚,就是自罚三杯,看来没什么事嘛!蔡瑢下去了,反正还有蔡攸,那年蔡攸还不到三十岁。   反蔡的群臣也齐齐倾倒,蔡氏父子究竟给皇帝吃了什么迷魂药,结交内侍、谋夺兵权、干涉东宫、彗星袭日,四个大罪还不足以让皇帝下杀心吗?蔡攸进宫涕泗横流地求情一通,就给解决了?简直是国无宁日!   蔡瑢去杭州以前,蔡攸的伤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去找他。   太师府的下人里外穿梭,收拾行囊,蔡瑢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看书。   御注的《道德经》。   蔡攸直接坐下:“大人派人来,要我向官家求情,我求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蔡瑢合上书:“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岂不知?念在父子之情上,我劝你一句,就此收手。”   蔡攸顶他:“我也劝大人收手,在杭州安分养老吧!”   蔡瑢微笑道:“我还不老,何须用养。”   蔡攸冷笑:“可我看大人已经老糊涂了!”   蔡瑢弄花石纲,卖官鬻爵,他亦有份,蔡府阖门上下无人清白,可蔡瑢为什么永远不知足,非得要触碰皇帝的逆鳞?这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已有这样的富贵了,为何还不收手?   蔡瑢暧昧地笑,浮现出一种柔软的神情来:“我老不老,是官家说了算,和旁人不相干。”   蔡攸气极而去。   他要恨死了,可机会就摆在他面前。父亲已经被贬去了杭州,这一对君臣的联盟宣告破裂了,并且是由皇帝亲手斩断的!   持盈频繁地招他入宫宴饮,以示对蔡家之宠未衰。   妖童媛女、金粉风流之间,宣和天子高坐明堂。   歌舞未休,持盈问他:“你去过杭州吗?”   蔡攸很小的时候,蔡瑢曾在那里为官,建第于斯,占尽名胜,他当然去过,但他咬紧了嘴巴不说,说自己去的时候太小,忘了。   持盈的面上果然有些遗憾,蔡攸心里却很快活。   他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在持盈登基的前夜,如数家珍地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他恨不得穿越回年少时候,穆王在垂拱殿外回头,问他是谁,他要去扇穆王旁边两个内侍的嘴,什么蔡承旨的儿子,他没有名字吗?他是蔡攸!   可,如果失去父亲作为状语……   穆王的目光还会不会流连在他身上?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持盈缓缓地念,问他钱塘江大潮是什么样子?听说像两军打仗,兵马齐作,是这样吗?   蔡攸也说他忘了。   皇帝摆手,说停乐,又让内侍抱来一把琴。   皇帝爱琴,在宫中设万琴堂,甚至还特地画稿,将凤式古琴稍作修改,流畅琴身,自成一家,世人名之为“宣和式”。   蔡攸认得这把琴,皇帝曾操此琴,弹奏给蔡瑢、童道夫,还让为此画了行乐图。   《忆江南》原本就是教坊曲名,持盈念还不够,还要人唱,他自己停止了歌舞,蔡攸疑心他是不是刚刚喝多了,但他的手一点儿也没乱,抚在琴上拨弄,一个调也没差。   宫灯煌煌,他在这里弹起了忆江南,宫娥稍愣,随着他的调开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潮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皇帝压根没出过东京,乱忆什么忆?   持盈弹罢,哀怨地回望:“你是不是不喜欢听?”   蔡攸想,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借酒装疯?   “没有,我喜欢听。”   “那你为什么还不夸我?”   蔡攸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持盈把琴拂开,内侍扑着去接,没接住,琴摔在地上,摁出一个回响。   持盈说:“我不要这把琴了!你把它给我烧掉!”   蔡攸“啊”了一下,持盈说:“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蔡攸去连盏铜灯上擎一支蜡烛:“真要烧掉?”   持盈说是,烧掉!   蔡攸就把蜡烛扔到琴上,琴用了特殊的漆料,一时半会儿没有着起来,蔡攸又抱着它找炉子,要把琴整个扔进炉子里面去。   他在大殿的角落里找到了温酒的火炉,把琴扔在上面。   持盈的酒如梦方醒:“谁要你烧我的琴?”他朝令夕改,并且毫不知错:“把我的琴拿出来!你还我的琴!”   那火已经把琴点着了。   蔡攸又看他一眼,如火中取栗一般,将烧得滚烫的琴拿出炉子,真奇怪,他那时候竟然不觉得烫,那股疼痛是他给琴翻面的时候,看到琴上的篆文才发觉出来的。   “松石间意”,他爹的字。   “天下一人”,皇帝的押。   火烧在他的手上和心里。   他把琴扔在地上,持盈喊在后面喊他:“居安,你干什么去?居安!”他只叫,却没有让班直拦住他。   烧伤连绵了好几天,蔡攸趁机告假,那时候他们认识将近十年,持盈指使他,他何尝不了解持盈?不给这人一点脸色看,自己就永远,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那天白天,他靠在床上,门就动了。   一股香风袭来,甜而凉。   蔡攸转了个身,背对他。   宣和天子袖起薰风,施施然地站在他床前的珠帐后:“你好大胆,怎么不迎驾?”   “你是谁?”   “岂不认得自己官家?”   蔡攸盯着墙壁,仍不回头:“官家要来,自走大门,你是何处飘来的,我不认得你!”   持盈的笑音如烟:“我自你梦中来。快些转身看我,不然我走了!”   珠帘微微动一动,发出泠泠的声音,好像真的有人离去了。   蔡攸惊得坐起,可持盈只是伸手拨了一下眼前的珠帐。   隔着珠帐,他看不清持盈的面容,只掠过一丝鬓影。   他说,别走,如果这是梦,我就不醒来了!   持盈笑出了声音。   峭壁参差十二峰,冷烟寒树重重。瑶姬宫殿是仙踪。   金炉珠帐,香霭昼偏浓。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香风。   至今云雨……带愁容!   可不是梦吗?   那一天,蔡攸才知道,原来太师府和福宁殿,有这样一条阴暗如黄泉的密道,宣和天子就这样,提裙执灯,夤夜来见,甚至在清晨出现在他家里,拨弄花上的露珠。   无关紧要,反正这也是他家,至于持盈本要见的人,已经在杭州了。这条密道以后就只属于他了。   蔡攸给他让位置,持盈脱了鞋上床。   他翻开蔡攸的手掌,看上面的燎泡,蔡攸和他枕在一个枕头上,连呼吸都是交融的。   “怎么这么傻?我那时候喝醉了,怎么还听我的话?”   蔡攸说:“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我只听你的话。”   持盈受惊似的眨眨眼,睫毛就颤动了,好像一只凤尾蝶,找到了花丛。   蔡攸又说:“其实我小时候还是很聪明的,荆王都夸过我,你知不知道?”   王介甫的女儿鄞女嫁给了蔡攸的叔叔,蔡攸算起来称他一声阿翁。   “那时候我去他家里,他和人在讨论《字说》,我就问他,我说王相公啊,你在这里说文解字,解的是李斯的字,还是仓颉的字?他竟不能对,说我真是太聪明了。”   持盈被他逗笑了:“你分明很坏,他在和客人说话,你却不给他台阶下。”   蔡攸说:“是啊,他也说我‘无良’。”   “他都说你坏,我看你是真的坏。”   蔡攸侧过身去看他,忽然说道:“可我也能很好的……你信不信?”   --------------------   基友逼我声明:松石间意四个字是乾隆刻的。 第65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3   ===============================================   “相公又输了,喝吧!”   “不成,我怎么总输,你把两只手都摊开我看!”   移清宝殿,仙乐齐鸣,蕊珠仙女,鬓影穿行。   乐师弹起教坊歌曲,从《兰陵王》到《燕山破》,再到《谢秋娘》。   宣和天子在此行乐,他的宠臣,保和殿大学士蔡攸陪在下首,和靓妆宫女玩藏钩令,输了却耍赖不认账。   宫女提裙,跑到天子身侧,撒着娇道:“官家,蔡学士输了不认账呢!”   宣和天子雅态神隽,衣满烟霞,温声为这宫娥出气:“蔡卿如此无耻,你说朕怎么罚他好?”   “官家罚他喝酒吧!”   天子依红偎翠,自珠玉衣香之间垂眼下顾,点头道:“那就喝酒罢。取朕的酒杯来。”   内侍听他的令,闪入屏风后,捧出一个盛满酒液的巨觥来,跪倒在蔡攸面前:“请相公饮酒。”   蔡攸猛然间见了底座有两掌之宽,杯身大如人头的大觥,吓得连连推拒道:“喝不得,喝不得。”   持盈冁然下顾:“错了就得认罚,如何喝不得?来人,他不喝,就给他灌。”   蔡攸在大殿上且追且喊:“喝下这酒,非醉死不可!”   内侍在后面追他,皇帝在上面看得大乐,最后蔡攸绕着大殿逃了两圈,看到那酒洒出了一半,才停下道:“既然是官家赏的,臣不喝也得喝。”   持盈点头道:“早该如此,容你耍赖这许久,请吧。”   蔡攸发现他今日里总笑,诸殿宫娥也暧昧地看着他,心下起疑,却不知为何,只能接过那沉沉的酒觥往嘴里灌。   可惜皇帝身边的宫娥仍不满意:“官家,蔡学士耍赖呢,他那酒有一半洒衣服上了!”   持盈在宝座上袖手而笑:“蔡卿之衣也欲同醉吗?”又命人将蔡攸的腰带解开、外袍除去,再将酒杯倒满,命他重喝。   “朕盯着你呢,不许耍赖。”   蔡攸告饶道:“喝不下了,真喝不下了!再喝真死了!”   “就令灌死,亦不至失一司马君实也!”   “司马公虽好,可官家身边难道少得了我蔡攸?”   蔡攸一边跑一边喊,内侍在后面和抓小鸡似的,不紧不慢地缀着他,四下无别的宾客,迷迷糊糊间,他见天子高踞宝座,丰容似玉,犹如姑射神人,情急之下竟然向他跑去,惊得天子驾旁的宫娥雁叫般四散。   蔡攸躲到皇帝身边,内侍果然不敢上前了。   蔡攸一屁股坐在御座旁的地上,耍赖道:“真不行了,真醉了,你饶过我吧!”   “真醉了?”   “真醉了!”   “你怎么证明?”   蔡攸没有注意到大殿之上的宫人如潮水般退去,只靠在持盈的膝头,闭着眼道:“你不信,我吐给你看。”   持盈笑骂:“谁要你吐?”然而手却轻轻搭在了他头上。   蔡攸埋首在持盈两腿之间直喘气,又觉得热,仰面将头枕在持盈的腿上,持盈的手就落在他脸上了。   “那、那怎么你才信?”   暗香影动,明月楼昏。   持盈微微弯腰:“我听说人要是喝醉了,就会不举,是吗?”   蔡攸愣住了,这种有性缘暗示的话语,让他呼吸急促起来,他忽然发现大殿里面已经空荡荡的了。   持盈那时候二十五岁,正是人一生中最漂亮,最得意的时候,秾艳胜比桃李,又偏偏带一点读书人特有的清隽神采。   普通人二十五岁的时候在干嘛?多少人二十五岁的时候,连秀才还没中呢。   有多少人二十五岁的时候,能主宰一个国家!   世间无数丹青手……   蔡攸有点发痴,宣和画院号称囊括天下英才,怎么画不出皇帝的雅态;   华阳宫号称囊括天下奇葩仙蕊,怎么没有一种花,比得上皇帝的芳容?   他忽然想起来高台上坐着的持盈,金明池上勒马的持盈,在昙花面前的持盈,在他父亲园子里,拨弄下一滴露珠的持盈——   在他的床前,轻轻拨了一下珠帐的持盈。   他比兄弟还要亲密的朋友,他的主人,帝国的皇帝,主宰自己命运,赋予自己一切的人!   正暧昧地,厮磨着和他说话:“我来试试吧?看你清不清白。”   石破天惊,梦入神山。   蔡攸从地上起来,欺压天子至御座之上。   持盈的脸颊是芬芳的,和酒味混在一起。他没有计较学士的欺君之罪,而是将手伸进了他的裤子里。   持王爵的手,盖玉玺的手,万万顷宋土的主宰。   蔡攸怒道:“我是醉了,我又不是死了!”   他想就算自己死了,被这样搞,也得做风流鬼,持盈轻而妩媚地笑,眼睛如烟。   “你欺君。”持盈轻轻地吐气,“怎么办?”   你说你醉了,可你还是硬了,怎么办?   蔡攸警告道:“你不要后悔。”   持盈道:“怎么后悔?”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蔡攸的菇头,摸到一点粘腻,伸出来凑到他嘴边:“尝尝?”   “我尝这个干什么!”   天子的芳泽就在眼前,他为什么不去亲吻?他捧着持盈的脸亲,一路从眼角亲到下巴,他伸出牙齿咬持盈的下巴,持盈被他咬得“呀”地叫出声音,蔡攸狠狠地道:“好叫官家知道,不属狗,也是能咬人的。”   持盈晃动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   蔡攸被这目光看得羞赧,要在椅子上把他办了,持盈不许,他嫌椅子硬,指使蔡攸把他抱到屏风后面去。   蔡攸把他打横抱起,屏风后面果然有一张美人榻,扶手上雕一个龙头,持盈将手按在那上面,蔡攸去摸他的下体,果然是湿润的。   “你早想好了今天,是不是?”   持盈回答他:“你也早想过了,是不是?”   不然怎么会记得我曾经和你父亲说过的,呓语一样的情话?   蔡攸想起那个如烟的夜晚,持盈和他父亲同看昙花,花没有开,可持盈像杨花、烟絮、蓬草,缠绕着他父亲。   他忘不了月光下的那一幕,酒让他的胸膛灼热,他觉得自己现在被持盈操控的样子丑极了,然而又要爱死他了。   “你睡了我爹,又来招我是不是?”蔡瑢,蔡瑢,他们血缘上是父子,他要尊敬他,孝顺他,将他作为自己的纲,可是、可是!   持盈没有说话,但身体奇异地红了,谁敢对天子说这样淫辱猥亵的话语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可蔡攸说的是不是事实?蔡攸的唇齿是重的,手也是,像发泄一样凌迟过他的身体,持盈觉得痛,然而性器已经挺立了起来。蔡攸折起他的一条腿,往里面干,一点阻碍都没有,持盈知道他会喝醉,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蔡攸却忽然哭了,他问持盈:“他哪有我好?他哪有我好?”   持盈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也许是蔡攸的那一滴眼泪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皮肉就烫到了心脏,他感觉一阵暖流淌过去:“他没你好,他没有你一半好!”   他辜负我,他欺瞒我,他没有你好,你对我最好,对不对?   “那你要他还是要我?”   这种挞伐操控着天子的意志,让他控制不住叫了出来,他的手在美人榻的扶手上,抓紧,松开,抓紧,最后彻底松开,他用这双手去搂蔡攸的脖子。   “我要你!”   他一点也不好,我要你。   最后蔡攸问他:“你是官家,一言九鼎,不撒谎的,是不是?”   持盈说是,对,他是天子,从来不会撒谎。   蔡攸安心,蔡攸兴奋,蔡攸说要和他连在一起,不许他走。   持盈没有试过,然而美人榻是窄小的,他靠在榻的里侧:“真能连一晚上吗?”   蔡攸很有实践精神:“试试不就知道了?”   事实总是胜于雄辩的,蔡攸软了以后,性器还是滑了出来。正如皇帝曾经答应过选择他也一样,一个人说什么不重要,得看他做什么。   皇帝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彻底放逐蔡瑢。   宣和九年,皇帝将蔡瑢召回京师,仍为宰相,封楚国公。那是皇帝远离蔡瑢最久的一次,也不过两年。   为表荣宠,皇帝将他的长子蔡攸封为宣和殿大学士,次子蔡候,赐同进士出身,蔡攸的长子蔡行,被皇帝养在宫中,与诸王等同。一时之间,门楣荣宠,七朝无有过之。   直到那个时候,蔡攸才恍恍惚惚想起来,那天宴会上,持盈诈他,要他喝酒,那时候乐师奏乐,末一阙正是《谢秋娘》,它另外的一个名字,叫《忆江南》。   江南忆,最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早晚复相逢!   --------------------   持盈:老公能认字,就封大学士! 第66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4   ===============================================   蔡瑢一执政,便尽改盐法、茶法,铸当十大钱,以弥补财政亏空。   皇帝被填好了财政的窟窿,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来,对蔡瑢的恩宠盛于从前,乃至于彻夜达旦,命宿禁中。   太师府连日没有迎来他的主人。   蔡攸去了福宁殿。   出入禁中,需手持皇帝诏令,或携带宫牌,然而蔡攸凭着一张脸即扬长而入,大珰陈思恭吓得过来拦他:“相公这是做什么?”   蔡攸面色阴沉:“我要见官家。”   陈思恭叹一口气,知道他来发难:“官家抽不开身,若要见相公时,我自来请。”   蔡攸道:“那我爹呢?”   陈思恭无奈道:“这国是繁冗,太师也没空啊!”   蔡攸道:“某岂当不得国是,烦请大官让路!”   陈思恭如何敢让他进去,命两个内侍左右拦住他,连推带搡地把他带到侧阁去。   “相公这是干什么,官家、太师在做什么,相公自己不清楚吗?”他委婉地劝,蔡攸坐在椅子上,陈思恭给他倒茶,“相公这么进去,想见到什么?”   蔡攸咬牙道:“宫中皆晓此事,唯我懵然不知,官家何以欺辱我至此!”   陈思恭摊手道:“哎呀我的相公,您急什么呢,喝茶消消气吧,您未经召见往禁宫里来,已经是大罪过了。官家是天子,是皇帝,休说欺你、辱你,就是打你、杀你也使得,相公难道能有一个不字?雷霆雨露,尽皆君恩,相公只消受便是!”   蔡攸怒道:“他无信!”   陈思恭道:“相公快收回那话去,我只当没听见了。就是后宫里的娘子们争风,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相公是机要重臣,何苦如此折节,沦落到这样的争执上面去?”   蔡攸一时之间落寞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福宁殿,又为什么生出这样的怨怼来,持盈和他爹睡在一起,他难道头一天知道吗?换而言之,他自己难道少睡女人了吗?可他就是来了。   持盈答应过他的,是不是?为什么不做到?他又不在乎皇帝睡多少女人,当然,男人也不在乎,但为什么这个人非得是他爹?   更绝望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赢得这场战争。   然而门吱呀一声开了,宫娥躬身,皇帝拢着轻裘掀帘入内,蔡攸猛站起来,盯着他看。   陈思恭被吓了一跳,唯恐他干出什么来,伸手就要拦住蔡攸,持盈对他道:“你先出去。”   陈思恭只能贴着墙边溜出去,而蔡攸看向持盈趿着的鞋。   持盈的一只脚上的云袜没有系牢,堆叠在脚踝上,他披着轻裘坐在蔡攸身边。   蔡攸问道:“你出来干什么?”   持盈好像很冷,缩在裘里:“你不是要见我吗,我就来了。”   蔡攸想冻死你最好,最最好,但还是跪到他面前,给他穿袜子。   持盈的脚却从袜子里钻出来,踢到他胸上。   蔡攸抱住他的脚:“你有空见我?”   持盈将另一只脚也搁在他膝盖上,蔡攸就把这只脚上的袜子也脱掉,一起抱在怀里。   持盈感觉到一丝温暖,问道:“那你觉得谁有空,你要见谁?”   蔡攸坐在地上:“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   沉默。   持盈的声音很久才传来:“我是说过,‘我要你’,我又没有不要你!”   也没有说只要你。   蔡攸仰头问他:“你说这话前,心里在想什么?”   持盈垂下眼睛。   他离不开蔡瑢,他的挥霍,他的艺术,他的灵魂都离不开蔡瑢,但他能离开蔡攸吗?   他的脚趾被拢在蔡攸的衣服里,蔡攸的心是赤忱而火热的。   持盈说:“咱们还和从前那样,有些事,你心里不明白吗?”   蔡瑢走,皇帝任命他人为相,要么是蔡氏遗留的傀儡,要么半点不会做事,他们做不到和他同声同调,忧乐与共。库藏捅了这样的窟窿,除了蔡瑢谁给他解决?他画这么漂亮的花,这么活泼的鸟,这么明净的山水,除了蔡瑢,谁知道他心里的所想?   他奏弦歌,蔡瑢就闻知雅意,他寂寞的内心,只有蔡瑢可以去抚慰——   别的人,谁也不行。   可蔡瑢那样坏。   黄金易得,知己难求,持盈悲哀地发现如果天曾赐给他一个灵魂半身的臣子,那那个人就是蔡瑢。   如果蔡瑢不在,他的灵魂,他的岁月都要黯然了。玉容寂寞泪阑干,他真的要难过,真的要失色。   这个人为什么不是蔡攸呢?可不是就是不是,没有办法,蔡攸没办法为他补天,他们的灵魂——持盈心里的凤凰,谁能与之偕飞?   蔡攸说:“你别要他了,行不行?”   持盈默然,蔡攸就去拽他的脚踝,持盈被他拉下座位,跌进他怀里。   蔡攸摸了摸他的穴口,湿润的,想也知道之前在做什么。   他把淋湿的手指,一道道揩在持盈脸上。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持盈板着他的肩膀,任由这些秽物干涸御容,有一种淫荡而贞洁的美丽。   眼泪冲刷秽物,冲开膏泽。   持盈问:“怎么不是你呢?”   怎么不是他?蔡攸也不知道,只盯着他那张多情含笑的面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皇帝怎么改这样的名字,又生出这样一双翦水似的秋瞳?   凭什么不是他呢?   他父亲能为皇帝做的,难道他不行吗?更何况他远比父亲来得忠诚!他就着父亲留下的痕迹干进去,持盈承受他,任由他随便动作,抱起来也好,压着也罢,他感觉自己把持盈的腿折到了极限,然而持盈也没有喊痛。   蔡攸射在他里面:“我比他好,我保证,我比他好——我永远、永远听你的话。”那是一种欲望和恨都发泄完毕以后的虚无,他脱口而出、摇尾乞怜。   持盈鼓励而纵容地看他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余韵里,舔咬情人的耳垂。   蔡攸并没有被鼓励到,他只觉得有一种痛苦。   但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存在蔡瑢,只有蔡攸就好了。   可如果没有蔡瑢,又何来的蔡攸?真烦,真痛苦,真讨厌!   皇帝提拔蔡瑢,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同时扶持郑居中、王甫,扶持蔡瑢的政敌,甚至扶持蔡瑢的儿子蔡攸,和他打擂台,却没有一次愿意亲自出面,彻底把他摁下去。   两边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地来回,供皇帝驱使,直到王甫再也忍不住了——他找到了十四岁的嘉王赵焕,他企图用从龙之功来诱惑别人。   而蔡攸显然做得更直接,更明显,正如他的名声那样,一个靠父荫和投机官至学士的蠢材。   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背弃自己的父亲,大张旗鼓、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那一边,而皇帝为什么又会相信一个儿子会背叛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带着一队医官冲进太师府的大门,把父亲的手翻出来,让医官为他诊脉。   他状似关心地问自己父亲:“大人近日身体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蔡瑢冷笑道:“你不是叫医官来把脉了吗,不如去问他们。”   蔡攸道:“大人还是不舒服为好。”   蔡瑢不说话,蔡攸就拍拍衣服离开,转头道:“他叫你滚呢,你最好听他的。”   一个月以后,皇帝第三次罢免蔡瑢,说他“久病”,命领衔致仕。   又过年来,这事不知如何被捅了出去,台官受蔡瑢指使,上疏大骂蔡攸“闺门淫秽,复不可道。在家无礼于亲,在朝无礼于君,不忠不孝,天下知之。”   蔡攸在持盈身边给他剥荔枝,指甲进去,汁水就溅到这本札子上,墨色晕开。   持盈两手捧着札子,伸脖子去够他手上的果肉,还舔了舔他指尖的荔枝液,轻轻咬他的指腹。   蔡攸清楚父亲的手笔,也清楚持盈的作态——他又要起复蔡瑢了。   然而却愧疚。   他把持盈抱坐在怀里:“你不能叫他们白骂我吧?”   持盈就和他一起滚在床上,命他大胆、放肆地对君无礼。   宣和十二年,蔡瑢第四次复相,并加封鲁国公。   令人瞠目的是,与他公开敌对,又无功勋的长子蔡攸,竟也被加封做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其长子蔡行,授殿中监,继续在宫中教养。   那年他才过三十岁,皇帝对他的偏袒宠爱毫不掩饰,甚至逾越了蔡瑢。   如果说蔡瑢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及第,累任历官,有曾经受新旧两党党魁的赞许,那蔡攸简直是毫无建树且作风浮夸,大家企图研究一下他身上的优点,发现只有一个——   他曾经在少年的时候,在垂拱殿外,等了十四岁的穆王一个月。   而当今太子赵煊,嘉王赵焕,也是这个年纪。   赵煊惊恐地发现,每当自己下朝的时候,总有官员的衙内在那里却马相迎,目光炯炯,他实在害怕有人借题发挥,向皇帝告状说自己和大臣往来结交,每次下朝的时候都连本带跑地滚向庆宁宫。   而嘉王赵焕的贤名,也在此时,经王甫和衙内们的传扬,歌遍了天下。   夺适之争,就在他们即将成年的这个档口,被大人们驱使着展开了。   而持盈除了大笑赵煊不解风情,像块木头以外,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甚至还往里面添火。   --------------------   大哥:救命这里有人要gay我   盈:嗯……   大哥:都是你害的! 第67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5   ===============================================   蔡瑢第四次做宰相,皇帝继续长久地和他待在一起,他和皇帝一起摹刻《大观帖》,一起编订《宣和书谱》和《宣和画谱》,皇帝频繁地赐给他诗句,他也如流地与皇帝唱和。   皇帝把自己最尊贵的嫡女荣德帝姬嫁给他的幼子蔡候,甚至七幸府邸,轻车小辇,如家人礼。   蔡瑢的夫人为他的手臂上绑红丝纱,和他坐在一起说话,为他沏茶;他走的时候,族中稚子竟然上来挽留,牵他的衣袖耍赖,不许他走。   一时之间,左右皆笑。   蔡瑢听说宫殿失火的时候,皇帝的松石间意琴也被烧毁了。   他斫梧桐、梓木为琴,遍撒鹿角粉和朱砂金银,再次刻字,呈送御前,请皇帝勾押,皇帝抚摸过那四个字,又弹起琴,蔡瑢坐在石凳上,静静地看着他。   然而皇帝勾过琴弦,弦却忽然断了,嘭一声,抽在皇帝的手上,一条细长的红痕。   蔡瑢上去看他的手,皇帝垂下眼睛:“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此乐极生哀、好事难终之意。就此作罢吧。”   他把手抽出来,命内侍将此琴封入库中,再不复弹。   亦没有勾押。   蔡瑢看向他,而皇帝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与他同去延福宫曲宴。   那天人来得不多,皇帝偏心到名为赐宴,但宴席上除几个皇子宗亲并次相王甫外,竟全是蔡氏,然而即使这样,蔡攸还仍然不满。   “太子怎么来了?”蔡攸和旁边的王甫说话,“他不是向来不参加这种事的吗?”   赵煊十五岁,坐在皇帝左边;赵焕十四岁,坐在皇帝右边。   赵焕亲昵地和皇帝说话:“爹爹吃不得冰,还是将这紫苏饮子赏我吧,我替爹爹分忧。”   皇帝就命陈思恭端给他,骂他嘴巴馋,并不是真心的孝顺,赵焕笑嘻嘻的。   赵煊坐在左边,看赵焕对皇帝献殷勤,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头也没有歪一下,好像聋了、瞎了。看起来和周围都格格不入。   王甫看见太子,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刚弄出了瑞鹤祥云,颇得圣心,正是得意的时候:“谁知道呢?官家举宴总不能不叫他,谁让他一叫就来!他在,咱们就扫兴呗。”   蔡攸和他一起笑起来。   这些年来,持盈扶持这人和蔡瑢打对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俩倒是精诚合作过几回。   王甫恨不得扎小人咒死太子,大家都知道,但他说的也没错,太子顶着这张木头脸在席上,大家都感觉分外奇怪,连皇帝都感觉如芒在背,几乎没有动筷子。   蔡攸心里说他假正经,就上去敬酒。   持盈和他隔着几尺远,见了他顿时忘了旁边有谁,笑眯眯地道:“你来敬酒,怎么没有祝酒词?”   赵焕在旁边抢答:“蔡六哥不爱读书,爹爹饶了他吧。”他对父亲所有的宠臣,态度都非常好,和赵煊截然不同。   持盈大笑,眼睛里流光宛转,托着腮道:“你作为大学士,写不出诗来,我不喝你的酒。”   蔡攸打哈哈道:“喝酒就喝酒,怎么还要作诗?诗有何用?岁月能几何,岂徒自劳苦!及时行乐,方为正事,请官家幸酒吧!”   持盈硬要他作诗,蔡攸实在憋不出来,竟捧着金瓯跪倒在御前,将那一卮酒送到持盈唇边,持盈此时也忘了两个儿子正在身边,半躲道:“无诗不喝!”   蔡攸站起来,将酒杯凑到他唇边。   持盈“唔”的一声,半推半就地张嘴饮酒,清冽的酒液依过皇帝的唇齿,流过他的下巴,泼溅到衣襟上面去,后来蔡攸刻意松手,发现持盈已经将杯子衔住了。   持盈对他仰仰头,示意他把喝干了的杯子拿走。蔡攸正要揶揄他几句,却没想到旁边“嘭”地一声响。   太子赵煊突然站起来,退入了殿后。   鼓乐齐齐一停,赵焕风凉道:“大哥看不得人喝酒呢,好不风雅。”   持盈才想起来儿子在身边,剜蔡攸一眼:“你叫我失却尊重!”   蔡攸受他的骂,心想,儿子还想管老子,不想来谁叫他来了?   少顷,鼓乐又起,《扬州散》的曲声里,持盈亲自点茶,分赐群臣,碗盏之中,乳花盈面。   持盈又命作诗,大家冥思苦想,蔡攸蹲到他旁边去。   持盈揭他的短:“你干嘛来?写诗去。”   蔡攸笑道:“来贿赂贿赂你,评我做第一吧。”又和他说小话:“王甫长得凑合,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持盈的笑停一停,他不知道蔡攸说这话时,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感觉人尽可夫四个字从蔡攸嘴巴里飘出来,朝他脸上扇。   睡了老子睡儿子,既要又要,就得有这样的觉悟。   但他装的不在乎道:“你看他的嘴!”   蔡攸就扑哧笑出声音来:“王大嘴!”   王甫的独门绝技,就是能把拳头塞进嘴巴里,君臣二人在殿上大笑,众人齐齐抬头。   王甫谄媚而笑:“官家龙颜因何大悦?”   持盈半点也没有尊重王甫的意思:“居安给你起绰号,叫你王大嘴,朕听了,故有此笑。”   王甫愣在原地。蔡瑢领头大笑,众人才一起笑,又将诗献给持盈,持盈不看,道:“朕不做裁决,呈给圣人看去吧。”   众人就将诗献入侧阁,不久,司宫娘子传出话来:“圣人说,‘月里嫦娥终有恨,鉴中姑射未应真’一句,应为今日之冠。”   那是蔡瑢的诗。   持盈看了蔡攸一眼,胳膊捅捅他:“你贿赂错人啦!后不后悔?”   蔡攸站在他身边,竟然觉得皇帝这话小心翼翼的。   蔡瑢谢恩,又问道:“圣人既许臣为第一,官家有何赏?”   持盈被他一问,也愣住了:“太师要什么?”   他给蔡瑢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可即使事已至此,他对蔡瑢还是尊重,他想蔡瑢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缺的呢——他仍然愿意给。   蔡瑢只捧出一个酒杯来斟满:“官家肯下顾幸酒,便是对臣的恩赏了。”   原来只是要他喝一杯酒。   持盈接过便饮,将酒杯倒悬,以示自己喝干净了:“太师惬意否?”   蔡瑢又倒一杯,持盈问道:“太师还要赏吗?”   蔡瑢道:“臣祝官家圣寿无疆。”   持盈今天被儿子盯着,菜都吃少了,肚子里空空的是酒,但他素来敬重蔡瑢,放眼群臣,不愿给他难看,便仍然喝了。   蔡攸也举另一只酒杯,大声道:“臣也敬官家。”   持盈嗔怪道:“你凑什么热闹?”   蔡攸问道:“官家愿幸我父亲的酒,为何不愿眷顾臣一二?”   持盈无法,接来便喝。   蔡攸又添一杯:“官家方才喝了我父亲两杯,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张口便喝了,又警告道:“既喝了,不许有二话!”   有二话的是蔡瑢。   他说:“君臣有别,父子有序,岂有相等的道理?请官家多饮一杯。”   持盈想了想,也实在没办法,只能喝。   蔡攸冷笑道:“在家是父子,在朝同为臣。怎么还有这序列?请官家不必偏颇,叫我二人相等即可。”   持盈已经多了,然而蔡攸那杯酒已经在他眼前了,他一闭眼又喝,摆手道:“实在不行了!给我斟茶来!”   他那时候已经晕了,谁的手给他递茶也分不清,一只茶盏递过来,他闭着眼小口啜饮。   蔡瑢和蔡攸的借口与酒令层出不穷,这个讲“桂子三秋七里香”,那个对“鸡舌五年千岁枣”,又讲“麦云九夏两岐秀”,又应“菊英九日万龄黄”。   他们对四句,持盈喝四杯,他想不明白怎么他们对令要自己喝,只对蔡攸说:“快别对了,喝不下了,你认输罢!”蔡攸不认输,持盈替他认了,拽着蔡攸的胳膊起身,众人还要挽留,他只踉踉跄跄地摆手:   “散了,散了!咱们散了!散了吧!”   将那广袖襕袍挥出一片晕沉沉的影。   他闪到屏风后面去,张嘴就要吐,然而只吐出一些微凉的酒液,蔡攸抱着他,持盈不要他抱,和他生气,又转头自己扑到他怀里。   “你灌我干什么!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蔡攸问道:“你知道我灌你,你喝干什么?”又把持盈的脸捧出来,给他擦嘴。   持盈迷迷糊糊地道:“我不喝你的酒,你不开心了,怎么好?”   蔡攸摩挲着他的头发:“你在乎我开不开心吗?”   持盈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在乎的,在乎的。我舍不得你不开心。”   蔡攸的心都要融化了,然而门扉一动,他看见父亲正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们。   持盈喝醉了,没有听到这样的动静,蔡攸就问道:“那你为什么喝他的酒?”   持盈想了一会儿,忽然就流了眼泪:“我也不想!”   “他是不是很不好,你是不是讨厌他?”   “是!”   蔡攸把他抱着,然而眼神却隔空和父亲对望:“他要是好,要是不讨厌,不是就没有我了?”   持盈这两年玩得越来越开,形骸放浪,可眉眼间还和少年时候一样,蔡攸发现他今天还是穿着销金红襕袍,宋尚炎德……好漂亮的红色,滚滚而来。   岁月只给他增加了一点丰艳的光芒,这种光芒被眼泪水也冲淡了,持盈搂着他的脖子,去亲他,眼角,下巴,微微露出牙齿。   蔡攸盯着蔡瑢,口里说道:“官家是属小狗的,对不对。”   持盈哼哼唧唧的,知道他明知故问,不回答他,反问道:“你永远对我好,永远不辜负我,是不是?”   蔡攸笑他儿子都成年了,还说什么地久天长、永远永远,但他点头。   持盈果然笑了,他真是喝醉了,竟然敢不经润滑,就要把蔡攸的性器掏出来,要往下坐。   “那你永远比他好,我永远更喜欢你。”   蔡攸任他掏,心里却在想,好嘛,原来也不是不喜欢他,你压根离不开他,是不是?我只是一个更,然而他能向皇帝索求什么呢?他去够油脂膏,涂在持盈的穴口,持盈猫一样地叫,乖乖地承纳他。但性器却没有起来,软软地垂着,蔡攸拨了拨它:“看来是真的醉了,是不是?”   “嗯……”持盈只发出一个迷醉而难过的鼻音来。   蔡攸转头去看蔡瑢,蔡瑢仍然站在门口。   蔡攸送了他一个滚的口型。   然而蔡瑢不滚,他眼睁睁地看着持盈坐在蔡攸的身上,销金的红纱逶迤堆叠在腰间。   持盈闭着眼睛,感觉蔡攸都捅到了自己胃里,他扶住蔡攸,叫他停下,他要去吐,要尿了,蔡攸说不许走,吐好了,尿好了,但不许走。   持盈撑了一会儿,还是坚持不住了,他抱住蔡攸,不许他动,慢慢把自己拔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跑。   撞到了一墙青色。   蔡太师作相时,衣青道衣,谓之“太师青”。   持盈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看到蔡瑢这样的袍色,以为自己只有二十岁的光景,他一次又一次,扑向黄泉,又奔向曙光。   蔡瑢和他一起看花,为他斫琴,他们在神功昭运石前,感受人生的渺茫。   蔡瑢和他一起坐着看石头,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石头是永恒的,一万年前、一亿年前就存在了。持盈却想,而他和蔡瑢如何长生久视呢?蔡瑢有一天老了,死了,要怎么办呢?   他不说这话,只说这石头真是永恒啊,人谁能永恒呢?连王朝都有崩塌的时候,他们说我有万寿,可我何能长生?   蔡瑢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知道持盈每句话的意思。   “官家曾读苏子瞻之词赋吗?”   “天下岂有不读他文章之人?”   持盈还去见他的儿子苏过,但也没手软,照旧把他刻在党人碑上。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官家就生在那年的十月,对不对?”   神宗皇帝元丰五年十月初十日,皇帝圣诞。   “臣少他十岁,后他及第,心中却常有不服,自觉在翰墨之道上胜他许多,不服他的盛名。那年他受贬黄州,诗文传唱至东京,臣见‘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觉喜,见‘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不觉悲,然而见‘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一句,胸怀大畅,始知此生弗如也。后来臣去国还乡,屡遭贬谪,便凭此章度日,聊以解怀。”   当然了,苏子瞻只能卖弄文字,他呢?他会一步步爬向执政的位置,辞赋虽好,可那都是后世之事了,死了的事情谁管他呢?   持盈拉长声调:“蔡元长——你也有自叹弗如之时吗?”   蔡瑢说:“有,臣常怀妒嫉之心。”   持盈说:“说吧,你妒忌谁?”   蔡瑢说太多了,臣都记不清了,持盈一定要他说一个人,必须说。   蔡瑢揽着他:“比如,臣的儿子蔡攸。”   持盈乐了:“你还有嫉妒他的时候!你嫉妒他什么?”   蔡瑢说:“臣嫉妒他比臣年轻。臣有时候就在想,臣比官家痴长岁月,又无福德,如何陪伴官家一生呢?”   如果我和他一样的年轻,和他一样的无知、天真、愚蠢,我就能相信你的爱。我看得懂你的眼神,你爱我。   你的眼神好像一面镜子,可镜子是照不见自己的,你不定的心性,都无法确定自己爱谁。   一丛蝴蝶掠过石上的青苔。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但如果蔡瑢和他一样大——恐怕这时候还在考取功名,又如何和他相逢?   “那时候臣又想起了这章,想到这世上唯有清风明月、顽石朽木,与天齐寿,臣一介凡人,只活百年,且顾眼前便是不易了。又想他苏子瞻在辞赋上垂之万古,臣固然不及。可此人政见之短,寸光鼠目,潦倒半生,竟至琼州海外。臣却与官家相得,变改国家,不也能见之后人,得享庙祀,万古不朽吗?”   “臣遇见官家,难道不是得天之大幸吗?上天如此厚赐于臣,臣又何必拘泥于俗世寿命呢?”   很多年以后持盈仍然想起自己当时的情态,他为蔡瑢感动,为蔡瑢落泪。他说是的,我得元长难道不是如鱼得水吗,咱们做下事来,不是一样不朽吗?   可十多年过去了,持盈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的不好,那完了,他们俩要一起被钉死了。蔡瑢不是他的水,是他的篓,但那又怎么样?   他是蔡元长!   持盈跌坐在地上。   蔡瑢蹲下身,去拉他的手:“我这儿子愚蠢,官家何必戏弄他。”   持盈仰着脸,甩开他的手:“你觉得你很聪明,是不是?”   蔡瑢问他:“官家不愿喝臣的酒,又为什么还喝?”   持盈被操出了汗,头发丝也黏在脸上,绿云扰扰——蔡瑢把那一缕头发撇开来,   持盈说:“你是蔡元长,我怎么会不喝你的酒?”   你是蔡元长,你不是别的谁,你怎么能和别人一样?遇见你的时候,我的灵魂都在共鸣,准确来说,我第一次看到那把扇子,在樊楼上和你擦肩的时候,我的心就炽热了。再无德的君王,也会寻觅到属于他的臣子,你属于我——可你辜负我!你贪心不足、你得陇望蜀!   是你叫我知道的,这个世界上真的可以既要又要,那我要你,还要你的儿子,怎么了?我会比爱你更爱他!   然而持盈对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只能哭,呜咽,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持盈只能说说你来,你过来,咱们同乐不好吗?别让我想这些了,我心里好难受!   蔡瑢坐到榻上,持盈倾身去亲他。   蔡攸自以为见惯风月,也被这样的场景惊讶,父子大被同眠地睡皇帝,这叫什么事?然而皇帝雨露均沾地吻过他的唇齿,他谁也不舍得,却谁都舍得。   疯狂过后,蔡攸披衣步出蕊珠殿,实在是太吓人了,蔡瑢是不是也喝多了?谁在这样的狂欢里清醒,谁才是痛苦的。   痛苦地面对月亮。   他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月亮这么的哀怨。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蔡瑢的话,有一天他还是会和持盈滚在一起,持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知道,他们两个曾经手拉着手跑出樊楼,跑到东京热闹的夜市上。   那时候持盈呵出一口气,白烟就在他的鼻子尖下。   他两个凑得那么近,持盈说他冷,哪里都冷,嘴是冷的,手也是冷的。   他们两个曾经离得那么近,他以为花市如昼的灯下,他们会拥有第一个吻。   当蔡瑢还没有成为他们相交的一个点时。   可他又想,如果没有蔡瑢的话,他在垂拱殿外等的那一个月,穆王又是否会回头?即使回头了,还会不会请他去做客?后面的那些斗鸡走犬、五陵年少的美好辰光,还会不会存在?   持盈爱他爹,恨他爹,防他爹,然后把他给睡了。   愧疚和信任,一个君王对臣子最高规格的爱。他身无寸功,就官在两府,拜相封候指日可待,乃至于皇子都要倾身相交——如果没有持盈,何来他的今日?   可持盈爱上了他的父亲。   他永远变不成父亲。   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但没事,他比皇帝大这么多,他迟早要死的。   可他死了,自己也老了!   父亲和持盈,这两个角色,永远永远横亘在他的生命里。   蔡攸刚经情事、正当炙热的身体忽然冒出冷汗来,他希望自己的亲生父亲死!真是太吓人了,他希望他死——可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不,不!叫他去杭州,叫他滚到杭州去,对谁都好!   皇帝不会叫他们任何一个人死,那就让其中一个人离开!   他往廊外走,然而廊外站着一个人。   太子赵煊立在风中,神色晦暗。   他止住了步:“太子怎么在这里?”   分明是自己的家,却被蔡攸问了这话,赵煊一时之间也愣住了,可是他又有些心虚,所以没有说话。   他只是听说皇帝在宴席上喝多了酒,醉得人也认不清了。   夜间的风这样凉,他想皇帝明天肯定又借口不上早朝了。   ——可他会不会被风吹病呢?   他来参加宴会,皇帝自然命人给他收拾屋子,不叫他趁夜色回东宫去,他从睿谟殿一路出来,在蕊珠殿门口,神使鬼差地停住了。   自己进去,父亲会开心吗?   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事实上皇帝即使没醉,也不会再出来,他不知道在等什么,然而门动了,出来的却是蔡攸。   赵煊忽然想到,皇帝醉后,似乎是被他父子扶入宫去的。   而现在,蔡攸披着衣服,头发乱蓬,出来了。   赵煊已经十五岁了,皇帝已为他裹了幞头,为他定好了新妇,他做过那样粘腻而绮丽的春梦。   皇帝怎么这样的不尊重,这岂是天子的作为?   赵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喉咙和舌头,用来痛斥蔡攸:“掩袖工谗、狐媚惑主!”   可他没办法推开紧闭的宫门,只能含恨咬出这八个字来,拂袖而去。   蔡攸见他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心想这太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犯什么病呢?他并不怕这位纸糊泥塑的太子,只是忽然想起了这檄文的后两句——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翚,陷吾君于聚麀。   看来这太子并没有明面上的死读书,还挺浮想联翩的,正常人谁会这么想自己的爹?   但是,他想对了。   --------------------   小蔡:我敏感的情敌雷达又开始作响,看他不爽,我决定去支持老三! 第68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6   ===============================================   宣和十四年,皇太子赵煊十六岁,皇帝为他聘了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的女儿,哲宗生母、钦成皇后朱氏的侄女朱琏。   这是宋朝开国近二百年来,首次皇太子纳妃庆典。   皇帝近年来效仿先祖,推崇三代、恢复周礼,不仅命宰相写《宣和五礼新仪》,还对官职称谓、阶品等频频做出改动,这一次遇见儿子娶妻,更是如鱼得水、大展拳脚,把大家折腾得人仰马翻、欲仙欲死。   想这皇帝莫不是迟来的父爱爆发,大赦天下、亲告太庙不算,还处处逾制、超规,难道他并不曾想过要废太子吗?那他这么宠爱赵焕干什么?   转头去看赵焕,发现赵焕也被皇帝定下了亲。   只是相比皇太子纳妃,亲王纳夫人就显得黯然失色了,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皇帝为他的次子赵焕选择了朱伯材的次女朱瑚。   兄弟娶姐妹,一时之间,东京传唱。   但故事的主角之一赵焕很不开心。   朱家非是不显赫,但朱家已经有女儿嫁给了赵煊,凭什么费尽心力帮他夺嫡呢?他这不是平白少了一个岳家的助力吗?   这种不平让他在捶丸游戏上大失水准。   作为皇帝的爱子,他自然对这项皇帝喜爱的运动十分精通,可今天他一杆也没中。   他扔了杆子,对旁边的蔡攸道:“不玩儿了,白叫六哥看我笑话!”   年前,他为结交父亲的这位宠臣,甚至不惜以亲王之身与之结拜,与皇帝说时,童道夫正在教皇帝推沙盘玩,皇帝随口便道:“就你们俩么?不如道夫你也去吧,你们凑个桃园三结义好了。”   赵焕心里无语,这童道夫比他爹,当今的皇帝都要大上二十岁,可他又眼馋童道夫的兵马权势,于是可以做祖孙三代的人结为兄弟,把大家伙看得目瞪口呆,赵焕却洋洋得意——桃园三结义,刘备不就做了皇帝吗,这一定是父亲的暗示!   蔡攸也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过来找自己练捶丸,随口道:“风大,失手也是有的。”他心里想这孩子真是学持盈不像,把老虎学成了猫,持盈在他这样大时,甚至能走马捶丸,无有不中的。   赵焕果然借坡下驴:“我今日来,实在是有一事求六哥。”   蔡攸命人收起球杆,二人往正厅走:“你但说便是。”   赵焕道:“爹爹从前在画院里头,曾收过一个名叫王希孟的学生,此人有一幅名为《千里江山》的画,我想临摹一二,能否请六哥为我要来?”   蔡攸看他一眼:“这画在谁那里,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希孟少年入画学,不过是一生徒,其画未工之时,便被持盈看见,认为此子大有可为,便收为学生,带在身边,半年后,王希孟乃作《千里江山》以还,殷勤竟至呕血,很快便药石罔救、撒手人寰了。   持盈见此画便颇多伤感,便请蔡瑢题跋以后赠之。   蔡攸绝不可能为一幅画登太师府的大门。   赵焕如何不知?但他不肯罢休:“请六哥为我折节吧!你也知道,太师为人一向小心,我若问他要,他怎么肯给我?”   这些年来,皇帝盛宠赵焕,屡屡破例,甚至在让他成年之后还留在禁中,不必出宫就第,吃穿用度比太子犹过,嘉王的贤名传唱朝野,众人皆以为皇帝有废立之心。   可只有蔡瑢,面对这嘉王敬而远之,甚至自作多情地去讨好太子。   而太子那边的答复也很明确,蔡瑢送来的礼物,要么退回去,退不掉的就扔掉,实在遇上说不清的,就当庭砸碎,半点面子也不留。   不仅蔡瑢,连与蔡瑢过不去的蔡攸,也不曾得到太子的一份好脸。当然了,蔡攸才没有蔡瑢那种精神,赵煊不给他好脸,他也不给赵煊好脸。   但这并不代表他要替赵焕办事。   赵焕见蔡攸还在犹豫,下拜道:“求求六哥了,我这边有礼了!”   蔡攸实在懒得:“你还不如问我要御府藏画呢——我记得画院里头还有个清明上河图,你爹爹亦喜欢,你不如画那个吧。我去替你要来。不过那画精细,你得受受累。”   赵焕急道:“再精细也不是我画,我受累什么?那张待诏,年轻时候一文不名,还曾上街卖过画,怎么比得上王希孟是爹爹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在爹爹心中分量尤重?我听说他死时,爹爹还哭了呢。”   蔡攸想,你爹的眼泪水可不太值钱。   “当然,这是一说。第二嘛,这《千里江山》,自然是其有寓意在的,王甫和我说,爹爹有出兵燕云、扩土开疆的意思,我想凭这画随军出征,挣得武功下来。到时候大家为我请命时,也有道理。”   请什么命?自然不用多说了。赵焕已经开始准备起了下一次科举,到时候他文能夺魁,武能扩土,皇太子的位置,再怎么论嫡论长,也得论论贤吧?   蔡攸看了他一眼。   赵焕看他不说话,连忙找补道:“也并非是我有动摇国本的想法,毕竟大哥在东宫也无错处。只是王甫前几日问得他八字,领出去算时,说他命不久矣,恐怕……”   “相公!相公!”   赵焕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断,面色很是不好,然而这小厮连滚带爬地奔过长廊,连口气都不曾喘,就禀告道。   “相公!小郎在宫里职上犯了错处,叫台官们给上札子骂了,札子呈上去时,太师正在旁边,已替小郎交了辞呈,正听官家发落呢!”   蔡攸一听,果然面色铁青,他儿子蔡行受荫封任殿中监,可年纪尚轻,不过刚刚成年,会做什么事?只是被持盈带在身边的一个借口罢了,退一万步说,殿中监这个职务,不过是个寄禄官,空拿钱,并不用办事,更何况真要办事,也不过是管皇帝日常的衣食住行,能出什么事,他还能把皇帝饿着冻着了不成?   照他和持盈的关系,蔡行就是真把皇帝饿着冻着了,持盈也不会发落他!   当下便问道:“他犯了什么错?”   那小厮道:“小郎给东宫誊抄纳妃聘礼的单子时,忘记避国丈的讳,叫人看见抓住,东宫入告陛下,御史亦知,才生了此事。”   蔡攸皱眉道:“什么聘礼用具,要用上‘绅’字?再说了,东宫的单子,避他的讳干什么?平地起事!——蔡行身边的人是吃白饭的吗,有讳字也不告诉他?”他说的是郑若云的父亲郑绅。   小厮回道:“不是当今圣人,是东宫的亲娘娘,显恭娘娘的父亲,讳上王下藻的,正对着聘礼单子里头的一对天青色鱼藻纹盘子。”   旁边的赵焕煽风点火:“王藻的讳,为什么要避?”   其实按理来说,王藻是他嫡母的父亲,也是他的外公,然而他显然对这早死的外公非常讨厌,竟然直呼其名。   小厮道:“台官们讲,是、是仿照章献皇后的旧例。”   仁宗朝时,太后刘娥垂帘听政,朝中曾经避过她父亲刘通的讳。   赵焕扑哧笑出了声音:“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哥也好没道理,竟然为这小事去爹爹处告状。显恭娘娘怎么能和章献娘娘比呢?咱们这位王娘娘,休说已经薨逝多年了,就是还健在,也还没做成太后呐!”   小厮听了这话,埋头不敢多说一个字,若是皇帝发文,自然没人要求他避讳自家岳父,可那单子是要从东宫出去,发给朱家的,怎么能连太子外公的名字也不避讳?也怪蔡行倒霉,这显恭皇后都没了多少年了,王藻也去世很久了,这字亦不常用,谁知道就此撞上了。   还是在太子纳妃这个节骨眼上。   这太子一般不出东宫,为自己亲外公倒也发了回威。   赵焕仍旧一幅看热闹的姿态——赵煊得罪蔡攸,得罪得越狠越好,这样蔡攸就会死心塌地支持他了!   “六哥曾做学士,台官谏院多有门下,怎么还叫不长眼的欺负了小郎去?”   蔡攸果然冷笑道:“这不得怪他有个好翁翁?!”   这点小事,竟然惊动了台官群起而攻之,蔡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替孙子交辞呈,不是有预谋的谁信?   说罢,蔡攸便道失陪,要往宫中去,赵焕本就对蔡瑢不满——这人实在没有眼色,不想着讨好自己,竟然去保全赵煊——眼下看他父子两个吵起来,心下大快,谁不知道皇帝近年来爱重蔡攸胜于蔡瑢?蔡攸向皇帝上奏,皇帝就勒令蔡瑢致仕。   赶紧把蔡瑢踢下去,再让王甫重做宰相!赵焕心里为蔡攸摇旗呐喊。   那边的蔡攸并不知道他的柔肠百转,他一路畅通入了禁中,却被陈思恭拦在了外面。   蔡攸无奈道:“大官拦我做什么?蔡瑢不在里头吧?”   陈思恭听他敢直接叫生父的名字,摇头道:“太师不在,可里头有娘子啊!”   果然,他话音刚落,一阵黄鹂似的娇笑就传了出来。   “官家戴上吧,戴上吧!”一听这声音便知是皇帝最近盛宠的婕妤娘子阎月容。   皇帝的声音也传来:“不戴,戴上要热出汗来了。”   半真半假的哭声:“官家不戴这个,我真不知怎么活了!”   听罢声音,蔡攸看陈思恭一眼:“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话音刚落,便一把推开了门,陈思恭一个没看着,“哎哟”了两下:“相公害我!”   蔡攸笑一笑,旋身入内。   福宁殿里,皇帝新近最爱的婕妤阎月容,正俯在皇帝背上,给他系一条金丝红锦的抹额,皇帝晃了两下头,也没有强行甩脱,倒是让抹额正中的那滴珍珠来回晃荡。   蔡攸入内,见他蔻紫袍、金红带,拥珠簇玉,头发又披散,鲜艳漂亮,如上靓妆,因而揶揄他道:“官家在宫里坐月子呢?”   有宋以来,男子多不系抹额,改网发巾,持盈因在病中,散着头发,没法网住,月容才给他系了条抹额在头上保暖,竟像妇人家月中的打扮。   “胡说什么!”   持盈听了这话,当头扔一支笔甩到蔡攸衣服上,竟然是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蔡攸很想请赵焕过来看一看——什么叫百发百中,这点技术都没有,别总在外面说像你爹!   蔡攸把笔从地上捡起来,放回持盈的案上去。   月容见了他来,怯怯地躲到持盈背后去,只探出半个脑袋来。   蔡攸见月容眼圈红红的,又问道:“廿四娘子何哭?”   月容正在家中排行二十四,故有此称。   他平日里来往禁中,多有留宿,和后妃宫女打交道也从不避讳。不等月容说什么,持盈倒先开口了:“她是给大哥吓着了,不是大事。”   怎么又是太子?他最近吃错药了?   蔡攸故作惊奇道:“他还同小娘说话呢?”   月容一听这话还了得,岂不是说太子和她不清不楚的吗?连忙道:“相公少说这杀我的话,我此前从未和太子殿下见过,这都怪官家!”   持盈无奈道:“好吧,怪我。”   月容才破涕为笑。   “日前我在她阁子处,她吃一碗桑葚冰酪,我便问她要了一口,大哥来我这请安时,推出了原委,因有这么一说罢了。”   蔡攸逗月容道:“廿四,她说你什么了?”   月容瘪嘴道:“他就这样——”月容装出一个木头脸,平视前方的样子,和赵煊平日里神情一样,“太子殿下就讲‘后妃应有规劝之德,阎娘子为何不劝陛下自爱,少用冰食?’”   持盈被她逗乐了:“好了,好了,少学他说话,成了木头脸,我要不喜欢你了。”   月容一下子就摇头乞怜,委屈巴巴的:“我年纪轻,怎么知道官家不能吃冰,官家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怪官家?”她晃荡持盈的胳膊。   蔡攸吓她道:“完了,除娘娘外,我还没听太子和后宫哪个娘子说过话,廿四,他难得开金口,你要被他记恨上啦!”   “呀!”   “他一定以为是你教唆官家吃冰的,你等着吧——不过我这儿有个办法能救你,你听不听?”   月容把目光看向持盈,持盈道:“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你少听他的。”   可月容还是不放心,她今年才十来岁,刚刚入宫,并不知这太子是纸糊泥塑的,只以为那是天下第二的人物,太子不就是将来的皇帝吗?惹了未来的皇帝,这要怎么好?于是还是向蔡攸投去求救的目光。   蔡攸果然不正经:“我轿子在外头,娘子同我回家去吧,我家里好,蔡行你亦见过,绝不说你半个字。他要说你,我打他好不好?”   月容被他这话吓得目瞪口呆。   蔡攸又对持盈道:“怎么样,官家,把廿四赏我吧?”   出乎月容意料的是,这样放肆的话,皇帝也未曾生气,只骂道:“她年纪小,你少在这里胡说吓着她。”又叫月容回去。   月容羞愤而走,走到半路里,忽然眼珠一转,回头道:“相公自己要和官家待在一处,说这些胡话赶人,真没道理!”   蔡攸回答她一阵大笑。   而持盈在月容走后,迅速冷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蔡攸故作不知:“我还能来干什么?”   持盈掀起桌上的一卷纸,劈头盖脸扔给他:“给你,滚吧!”   蔡攸接了满怀,摊开一看,正是不许蔡行辞官的敕书,他看到“成命自朕,于义勿违,所请宜不允,仍断来章。”这几个字以后,内心顿觉大快。   他又赢了。   蔡瑢让蔡行辞官,而皇帝曾不允准,能因为谁?   持盈坐在矮几子前,裙袂曳地,他把持盈的裙子踢开,自己坐到他旁边。   “我怎么就是来干这个的,你少冤枉好人。”   持盈道:“早不来、晚不来,你儿子出事了,知道来了。”   蔡攸道:“他那叫什么事,你叫他滚蛋便是了,我不差他一口饭吃。”   持盈道:“那你把这敕书撕了。”   蔡攸和他耍赖:“这么好看的字,我怎么舍得?”   持盈哼一声,还是不肯正眼看他。   蔡攸道:“求你转过眼睛看我吧,你这样我害怕。”   “怕什么?”   “你不知道,你儿子平日里看我就这样姿态,好像我带坏你似的,总这么目不斜视地从我旁边走过去。我害怕你变成他那个样子!”   持盈终于破功,赏了他半个笑脸:“你少编排他,他比你好!他亦知我病了,来探病,你人呢?死了不成?”   蔡攸就知道他气的这个:“我不来,自有人来,你跟前还缺人吗?”说的就是蔡瑢,一边侍疾,一边还能给孙子辞官的事。   持盈冷笑道:“他亦不是好东西。”   蔡攸挑了挑眉,凑到他案前,大剌剌地翻起官员送上的札子来,持盈也随他去。   “怎么给太子妃用重翟车,不用厌翟车?”蔡攸捻起案上的一份札子,讲的正是太子成婚当日的庆典规格,“重翟车不是皇后用的吗?”   持盈见他不是瞎看,竟然还发表意见:“你还懂这个?”   “我修过《国朝会要》的,你忘了?”   持盈不说话,显然对他修出来的书表达水平上的质疑,蔡攸道:“那是你授我的第一个官,我那时候上工都可用心了,可惜你不愿看我罢了。”   持盈显然不相信他能坐下来修书:“做了大学士后,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蔡攸道:“我是陪谁才旷工的。”   持盈装傻:“你官家还在病里,你都不来,谁知道你陪谁?”   蔡攸又翻过一页:“我陪小狗,我陪谁谁是小狗——怎么纳妃还要太子告太庙,还要乘金辂车,建大旂?这不是皇帝的规制吗?有些破格了吧?”   他意有所指地问,持盈故作平静地答。   “他是太子,不能破格吗?”   “太子还破格,再破格成了什么了?”   太子上面,不就只有皇帝了吗?   持盈果然不说话了,蔡攸将札子翻到后面去,果然落款上写着蔡瑢的名字。   他把这落款拿给持盈晃一晃:“讨好你儿子,牺牲我儿子,他可真是我亲爹!”   “他说,这是国朝第一回皇太子纳妃,是开国以来未有之喜事,又是太平盛世,破格举办是应该的,你觉得呢?”   凡是蔡瑢支持的,蔡攸就反对。更何况持盈的态度这么明显,蔡攸又不是傻子。   “再破格也是太子纳妃,又不是皇帝封后。”   蔡攸把持盈的肩膀揽过来,轻轻顺着他的抹额带子,那带子隐藏在他墨云一样地发间。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父亲回到杭州,结束闹剧的机会。   蔡攸再一次厌恶、批判,但感谢父亲的不忠。   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蔡瑢为什么要在持盈春秋正盛的时候去讨好赵煊,赵煊能比持盈对他好吗?更何况等赵煊登基,蔡瑢早该死了!   蔡瑢给赵煊送礼,在王甫的动摇下保全东宫,这些都可以说是一种皇帝乐见其成的分庭抗礼,但他竟然敢在赵煊的事上,亵渎天子的威严——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   蔡攸宁肯去支持赵焕,他可没有和蔡瑢一样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就算最后登基的真是赵煊,可持盈比他还小,持盈驾崩,他还能活多久?自己迟早位列宰辅,国朝礼重文臣,持盈也给他铺路,他怕赵煊这尊泥菩萨干什么?   对我摆脸色,你还没登基呢!   持盈的头发如瀑布一样,悬在他的指尖。   蔡攸说:“他从十年前就这样了,不是吗?”   准确来说是皇太子赵煊九岁那年,蔡瑢擅自做主,将御赐的千字文拿给东宫,这也是皇帝驱逐蔡瑢最久的一次,两年,甚至不让他呆在东京。   “大哥来我这里,讲单子有字不对。他就急吼吼地替蔡行辞官。看起来,太子在他眼里,倒比我还要紧些。王藻已死多少年了!”   皇帝病重,他的发妻联合养母,强立赵煊做太子,皇帝和发妻成了一对怨侣,难道会对岳父有尊敬之心?   “那毕竟也是他亲外公。”蔡攸看似劝和,实则火上浇油,“他由他娘娘亲自养到五岁——”   “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持盈道,“他做太子,是因为他爹爹是我,并不是因为他娘娘!”   他何曾不爱赵煊?可赵煊被生母教的又木讷,对他又警惕,和他半点也不亲,难道这也能称之为孝顺吗?看看他别的弟弟们是怎么做的,他生病时,赵焕恨不得替他喝药,他呢?持盈原本对赵煊没什么意见,然而被这么一说,内心也开始委屈起来。   “他竟然说我不自爱。”持盈原本也觉得赵煊对着月容说那么一句也没什么,现在却越想越气,赵煊让月容劝他自爱,难道不是暗指他现在不自爱吗?   他只是吃了一口冰酪罢了,他这么多年来只吃了一口!   “我小时候,老娘不叫我吃桑葚,怕娘娘叫我时衣服难看。”持盈说着说着,都开始难受起来,他感觉冰酪又在肚子里翻搅,可那明明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他不知我,只说我不自爱!”   蔡攸“哟”了一下:“真可怜!我给你摘桑葚去吧,你在我衣服上吃得了。——不过,话说起来,你忌口这么多年,他怎么知道你不能吃冰?”   他监视你,探听你。   持盈眨了眨眼,愣住了,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然而:“这事原不是秘密,也许是圣人和他讲的。”   蔡攸还要再说几句,却没想到持盈却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很依恋的目光,蔡攸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怀动摇。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你带我去樊楼,冰天雪地里吃冷元子,把我害得上吐下泻。那时候我回家里去,圣人奉娘娘旨意来训我,我都没供出你来呢。”   在这样的温情前,蔡攸有一点后悔。   那是他第一次委婉地利用持盈——为了赶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会直接明白地和持盈说,他对持盈说你儿子今天翻我白眼了,真过分,真烦。持盈就笑,大哥眼里从来不看你,怎么还会对你翻白眼呢?   而不是这样暗示、诛心。   持盈还记得这件事,难道他忘记了吗?灯宵月夕、雪际花时,持盈和他拉着手在长街上擦过行人,奔跑。   街市上已经开始张罗起了上元灯市的招牌,元夕夜,月上柳梢,人约黄昏,他想、他想——可持盈没有等到那年的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全天下都没有等到,正月十二,哲宗驾崩,天下缟素,不许行乐。   转眼间就这么多年了,儿女忽成行。他们的孩子竟然也到了娶妻的年岁。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蔡攸说,“从前你在王府的时候,曾答应我,若生了儿子,给我家做女婿;若生了女儿,给我家做儿媳。”   可是。   持盈的女儿合真,已经嫁给了蔡瑢的儿子、蔡攸的弟弟蔡候,剩下的儿女,即使年龄合适,也再不能和蔡攸的儿女婚嫁了。   持盈靠在他怀里,蔡攸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要不是二姐嫁了我弟弟,今日里我也捞个国丈当当,叫他们也避讳避讳我,还能封王呢。”   持盈有些赧然,只有他自己心里面知道,朱家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是他心里早就定下的事,即使没有合真下嫁,蔡攸的女儿也不会嫁给赵煊。   持盈故作无事:“国丈有何好?我这里自有办法,叫你封王。”   非赵氏不得封王,收复燕云十六州者除外。   持盈愿意把这个功劳给他,他已经同金主完颜旻通信往来数次,有公信国书,亦有私信家礼,女真开化不久,愿拜天朝为上国,供给驱使。到时候两面夹击,共同攻辽,收归失土易如反掌。   虽然完颜旻现在死了,但他的弟弟和他能有什么区别?到时候,他只用从指缝里面漏出来一点,就足以这些蛮族感恩戴德了!还不用伤害自己的兵马。   蔡攸即使不通兵事又怎么样?只要挂帅前去,难道会愁战功?   蔡攸心里虽然早有预感,可这话说出来,他也难免激动了一下。那是燕云十六州——谁收复它,谁就能做异姓王,连赵焕都认为,只要收复它,自己就可以取代太子。   而持盈只握住他激动的手:“只要你听我的话。”   蔡攸另一只空着的手,拨弄了一下他抹额上的珍珠:“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   持盈就笑了,眼睛随着珍珠的拨弄漾出秋波来。   繁冗复杂的皇太子成婚典礼流程,终于被皇帝敲定。   这中间生出了不少的事,譬如蔡瑢的孙子、蔡攸的长子蔡行,在礼单上毫不避显恭皇后生父王藻的讳,冒犯东宫,蔡瑢为他请辞,而蔡攸转头进了宫,很快,福宁殿里就传出敕书,不许蔡行辞职。   也许是为了弥补孙子的过失,蔡瑢提出了很多在太子婚礼上的破格之举,然而都被皇帝否决了,太子妃仍乘厌翟车入宫,皇太子告太庙时,亦不乘金辂,而是照旧制,穿常服骑马,入太庙后再更衣。   皇帝将付与蔡行的敕书先交给东宫,命陈思恭去问太子的意下如何。   太子说听凭陛下圣裁。   皇帝便大觉他乖巧,又想起这一切都是蔡攸入见后,自己才做的,唯恐太子记恨蔡攸,便大笔一挥蔡攸为太子纳妃时候的纳采使,代表皇家向朱家下聘。   这一回太子终于有所举动,他命太子府詹事程振上表,说蔡攸的官位不够,请陛下命他为副使吧。   皇帝若有所思,说,的确是官位不够。   众人长长出一口气。   转过天来,皇帝加封宣和殿大学士、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太子少保。   这一下,官位终于够了。   --------------------   他经常干这种事,老蔡说大宋还没有皇帝得嫡孙的,要求以皇子的身份封赵谌。他本来都同意了封好了。王甫:噢~他说~太子~是皇帝噢~他又后悔了,大哥被逼自己上疏给儿子辞官……历史上大哥15岁册封太子,本来要坐车乘辂,他自己定的,结果大家都说太隆重了,他想了想,后来大哥又乖乖上书:我不要了行吗md 第69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7   ===============================================   太子的婚礼过后,皇帝开始着手罢免蔡瑢。   他重新起用了元祐旧党的党人张康国为枢密使,命他暗中搜集蔡瑢的罪行。然而此人却在一日退朝以后,突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至漏夜时医治无效身亡。   君臣图穷匕见。台官奉皇帝之命上书“瑢睥睨社稷,内怀不道,视祖宗如无物,玩陛下如婴儿,专以绍述之说为自谋之计。其不孝挟持人主,谤讪诋诬天下,颠倒纪纲,恣意妄作,自古人臣之奸,未有如瑢今日之甚者。”   皇帝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罢免了蔡瑢,并勒令他不许在东京居住。   可蔡瑢却在此时生出一场病来,病到连他宛如仇人的儿子蔡攸都登上了太师府的门,他坐在蔡瑢床前:“他说,你死了,他给你用楠木的棺材。”   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子去世时,才能用楠木做棺材入殓。   蔡瑢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然而蔡攸扔下这句话以后,就转身去了太一龙德宫。   普天大醮里,皇帝身披鹤氅,正在焚烧青词,用以问告上天,占求吉凶。   朱笔,青萝纸,火焰烧没了最后一个字。   蔡攸没有看见这张纸上写了什么,但他猜出来了。皇帝在问蔡瑢的病。   飘渺的香火里,真的有神仙吗?长生大帝君转世的传说,又是否属实呢?   然而林飞白只颤抖着——据说那是神明上身的反应——给了皇帝答复:“陛下离九霄而应天命,凡所有奏,无有不准!”   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时候他才看见了蔡攸。   蔡攸问:“你是在问他吗?”   持盈的眉眼动一动:“密奏之事,不可外道。”   蔡攸说:“他刚刚说你的请求得到了天帝的允许,你在求什么?”   想他死,还是想他不死?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他的眉眼有一种怅然和无助,他喃喃:“我不知道。”   蔡瑢的病仍然没有好,他原本就不再年轻了,蔡攸已经开始给他准备后事了,他再恨,那也是他的父亲。   持盈再次走向了这条密道,干燥、生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过了。有的时候午夜梦回,他也会惊讶自己少年时候的疯狂,梦如巫山,爱若湘江……可还是遭到了辜负。蔡瑢当时心里怎么想他的?他不知道。   他在蔡瑢床前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清醒,他等得无聊了,就慢慢翻看蔡瑢寝居里面的东西,暗格子后面全是他们这些年来唱和的诗词,持盈又翻了翻图画,俱都齐全,只少了一幅《千里江山》。   这幅画去哪了?他想问,可那时候蔡瑢醒了,比他先开启话题。   “陛下……为什么要用元祐党人呢?”   “异论相搅,是祖宗做法。”持盈冷漠地回复他,他站在床前,俯视着年少时的爱人。   真宗年间,王、窦两位大臣不合,却先后被真宗命为宰相,世人不解,真宗皇帝说:异论相搅,则各自不敢为非。   起用敌对、不合的大臣,互相牵制,天子才能被众星拱之。真宗这么做,神宗也这么做,到了他,他也这么做,世世代代,没有改变。   “陛下是真天子也。”良久,蔡瑢回复了这么一句。   他说一句话,气息就要不稳很久,可是他宁可慢吞吞地说,也不要结巴,也不要露出垂老垂死的姿态,他害怕在持盈面前显出老态,“陛下为何不再容臣几年呢?陛下对臣的恩遇,臣尚未报也……”   而皇帝的声音甚至生恨,他以为自己眼睛是死的,嘴角是木的,可是那种遗憾、痛苦,简直快要随着他眼底的波澜满溢出来了。   “我召张康国奏对,他问我,在我心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康国已经死了,皇帝命令他搜集蔡瑢的罪状,然后他离奇地死了。   蔡瑢回答他一阵急促的喘息。   “我对他说‘使瑢能正心术,纵古之贤相何如也?’”   蔡瑢不说话,他很长很久地不说话,他的耳朵听见一阵来回的脚步声,他想自己是不是昏迷了很久,持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总是这样,活泼、好动,片刻也不肯歇下来。   “臣蒙陛下恩遇,陨首杀身,不足以报。”他仰天看着床帐,他们拥有过这样多绮丽的瞬间,可他永远做不到像蔡攸那样,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持盈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乳燕,他亦叫他官家。   皇帝说,我爹爹早弃天下,六哥亦久病,我裹幞头时,无人为我起字……   后来他重新议礼,太子赵煊的成年礼是皇室首重,余下诸子亦浩大。可他自己那时候呢?那时候哲宗的病如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上空,哲宗艾灸完,面色苍白,给他裹好了幞头,就匆匆离开了。   可蔡瑢还是很惶恐,自古君臣如夫妻,弥子瑕为晋灵公分桃子,喜欢你时,说你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愿意分给我一口;不喜欢你时,说你竟然敢给我吃剩下的东西。皇帝现在还小,才多大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呢?   皇帝的声音在他怀里传来:“咱们起一个,偷偷叫,好不好?”   他还是没有起,他说,官家若要起字,还是得找宗族的长辈。   但最后也没听说过皇帝有什么字。   他的嚣张只有那一次。皇帝在他家里看昙花,被他儿子撞了个正着,三个人坐在榻上,皇帝最后在他怀里睡过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有别人的情况下没有恪守君臣的礼节——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投过去了得意的光芒。   “陛下为臣设普天大醮,密奏青词,祷告上苍,臣想问……”   他转过头去,可卧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原来那一阵响动,是离去的足音。   他想问,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也愿为我祈祷吗?   也许是怕蔡瑢死在去杭州的路上,皇帝收回成命,他同意蔡瑢在汴梁休养。   那时候蔡瑢的恶名遍播天下。方十三为花石纲起义,将他的山庄推平、祖坟挖掘。   有人恨他不死,便立刻有友人安慰他:“死不得,死不得,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瑢不死,病势复苏,欲使其身受祸也!此贼败坏国家,由他牗下安乐而死,备极哀荣,天道何在?”   那是宣和十五年的年初,皇帝命王甫为相,征收免夫钱。   财政上的匮乏未曾停止,年底,皇帝第五次任命蔡瑢为相。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他将宰相做到了宣和十六年的秋天。   金虏兵临,马踏黄河。   宣和天子紧急将传皇位传给太子赵煊,自己则以去亳州烧香的名义,带领宠臣南下。   蔡攸以给族兄蔡修贺寿的名义,先运送了二十里的财宝,过汴河南下,比他和持盈早到一步。   他正在家中看清单,一边看一边随口道:“前几年于阗送的那块玉在哪里,放进去吧,给他刻着玩儿。”家人应是,便要去找,然而却被冲进来的蔡行撞了个正着。   “爹爹!”蔡行喊他,“翁翁叫我去他家里,说、说——”   “说什么?”   “说他不走了,我亦不走,留在东京!”   蔡攸烦道:“这时候不走,他有病是不是?自己要死带上你干嘛,别理他,回院子里去,明天就走,你照旧跟着我。”   蔡行慌张道:“可是、可是翁翁的人已来了!”   蔡攸把单子一扔,哗啦啦飞出好几页来,他让蔡行跟着他,和蔡瑢去分说个明白,下人拿盏盏灯笼给他们开道,太师府宁静得可怕,一点要远行的动静也没有。   蔡行忽然开口道:“爹爹,咱们真要走吗?太子要是知道咱们走,自己却得留在东京……”   蔡攸无所谓道:“你管他呢。”东京城能不能守住都难说,这太子登基当了皇帝,能当多久?东京城一破他就得自动退位。   蔡行嗫嚅着:“他纳妃时,我曾忘了避他母家的讳,可官家并没有罚我,他要是因此恨上咱们家了,可怎么好?”   蔡攸心想,他就是真恨咱们家,又能干什么?持盈是退位了,又不是死了,太子成了皇帝,那也只不过是一尊泥菩萨。   “事情已经做下了,你还怕什么?”   蔡行委屈道:“可本来底下人是给我备了要避讳的字条子,让我写时对照着看的。可那天陈大官上门来,和我讲已经帮我做好了单子,只要我誊抄便是。分明是他忘了避讳,这事却怪到了我头上,这不是平白的吗,怎么不叫太子恨他去?”   国朝重避讳,持盈又改了个双字名,还都是常用字,光为了他一人,就得避讳近一百个同音字,更有各先帝、远祖的名号、庙号、谥号,孔子、孟子、庄子的名字,圣、王、天、龙等诸多字眼,各类官场私讳公讳,持盈有时候还不让人提狗字——因为他属狗——这么一垒下来,不能正常使用的字约有五六百个,不做成条子,谁记得住?   然而陈思恭跟在持盈身边多年,自小跟着他长大,心思缜密、过目不忘,就算忘了,忘了谁的名字都好说,却怎么会忘了持盈岳父的名字?还是在给东宫纳妃的礼单上,忘了东宫亲外公的讳?   蔡攸铁青着脸道:“你从前怎么不和我说?!”   蔡行被他吓得一惊,冤枉道:“你从前不是和我说这不是大事吗!”   他从小在持盈跟前长大,持盈直接叫他“小郎”,封他官职也只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他年少时候尝试着做事,喂死过持盈珍爱的白鹰,还弄丢过持盈御用的球杆,皇帝都未曾降罪,这些事情可比太子那个虚无缥缈的外公的名讳来得重要得多!   别人不清楚这个太子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吗?太子的亲外公,休说死了,就是没死,他冒犯了又怎么样?难道皇帝还会因此怎么他不成?   可现在太子登基了!   蔡攸被哽了一下:“不是大事你就不说了?”   蔡行从小在宫里长大,觉得持盈比蔡攸好得多,看蔡攸板下脸,他自己就一溜烟跑走了,蔡攸没有去追他,只是忽然想到,陈思恭是向太后派给持盈的内侍,在随龙升天以前,就和赵焕的生母王若雨关系很好。   关系好到,王若雨铸成大错,陈思恭冒死求情——王若雨被软禁而死,大家都要忘了这件事了,可蔡攸没忘。   他闯进花厅,去问蔡瑢这件事。   蔡瑢老神在在:“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蔡行辞官?陈思恭偏帮嘉王,设计让你得罪东宫,而你却只知道和我作对,逞一时之快,以至于今日之祸!”   蔡攸因儿子与东宫生怨以后,与嘉王走得更近,众人皆以为是皇帝的意思,毕竟蔡攸本人是皇帝一人之臣子,为皇帝连父亲都撕破了脸。   可东宫却在这样的时刻登基了。   蔡攸冷笑道:“你以为叫蔡行辞官,让赵煊的婚典破格,他就会感激你?好叫你知道,他恨咱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既知道已经得罪透了他,就该趁势废了他,而非去亡羊补牢!”   羊丢了还补什么洞?既然得罪了赵煊,就该一口气让持盈彻底废掉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让他登基做了皇帝,大家谁能有好日子过?   赵焕虽然利用他,可赵焕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基,先天弱势,要执掌朝政不还得靠他家?   “官家根本不会废掉他!”蔡瑢见他实在愚蠢,“唐高宗庸懦,都曾有废后之心,可这么多年了,你几曾见官家真的对太子动过手?他若真想废太子,怎么会放任他长大!太子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庆宁宫,你以为只有王氏一个人要杀他?可他还是长到了现在!”   “中宫至今无所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他要是有心立嘉王,自然追封王氏做皇后,可你看他做了吗?”   “王若雨得罪了他……”   “王氏得罪的是太子,她要杀太子!何况人已经死了,封一个虚衔能怎么样?”   蔡攸咬牙道:“更易储位之事,我也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难道持盈会骗他,然后把实话说给蔡瑢听?   蔡瑢却忽然不生气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他的儿子,蔡攸认得这个眼神,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怜悯的眼神。   “他当然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但是我比他,还要洞明他的内心。   他绝不会去杀死自己的儿子。   换作十数年前,蔡攸必然要为这眼神怒火中烧,然而现在他只有一种快意:“大人自以为聪明,知道太子必立又怎么样?我懵然不知、拥立嘉王,我不如你,又怎么样?他早就给我想好了退路!”   “他要禅位,只和我说,叫我来赚这拥立太子的从龙之功,凭这份功劳,赵煊还能对我动手不成?”   蔡攸不说禅位之事还好,一说蔡瑢就骂道:“使我在官家之侧,绝不要他退位,他在一日,就有我家一日,他若退位,咱们一家俱死!”   蔡攸诛心道:“‘使我在官家之侧’!好,那他为什么叫我,不叫你?”   蔡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蔡攸好心好意地为父亲解答:“因为我听他的话,我比你强。”   “咱们家今天富贵泼天,门童得官,媵婢封诰,这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若听他的话,怎么会有今天?他今日是退位,又不是驾崩,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危言耸听,说什么‘一家俱死’的话!”   你不听他的话,不然怎么会有我?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既然不听他的话,不爱他,又为什么欺瞒他,哄骗他,凌驾他?叫我陷入这种痛苦的,和父亲相争的漩涡里面去?   蔡瑢看向他的儿子,正值盛年的儿子,那种嫉妒心又卷土重来了,他对持盈说自己嫉妒儿子,持盈只有哈哈大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去嫉妒蔡攸。   可他难道不嫉妒吗?   “倘使我和你一样愚蠢无知!”蔡瑢说。   今日富贵纵然是皇帝赠与的,可他能给就能收回去,难道要把身家性命仰赖在他的身上吗?走到了今天,持盈恨他,又怎么样?匮乏财政、受到掣肘的时候,不还是得把他请回来吗?   蔡攸还是那句话。   “我愚蠢,我无知,可我不会辜负他,你聪明,你怎么样?”   蔡瑢忽然有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如果。   他五十多岁,放在宰辅的年纪上,其实还不算老,可他最害怕的,就是在持盈面前露出老态来。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灵药能让时光倒流,能让一缕青烟再次回到他的怀抱。   他最后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禅位之事已经布告中外,你在这里和我争吵陈年旧事,也没有用。”   蔡攸别过脸去:“你以为我想来见你?是你非要叫蔡行过来!”   蔡瑢不和他牵扯这些,直接道:“我不叫他,你岂会来?听着,我只和你说一件事,明日你随驾南下,不可再让官家返回东京。”   蔡攸失色:“这是他的家!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蔡瑢见他仍不明白:“汴梁是他家,难道不是咱们的家?但这家已经换了主人,新天子已经登基了。我虽然留在东京,但你和官家若在南方,太子投鼠忌器,不会对我怎么样;一旦回銮,让太子无所忌讳,我们一家死也无地!哪怕为你自己,也不许回来!”   蔡攸发怒,怒中又有一丝心虚:“禅让之事,是我力主而成!在东宫时,你也对他多番保全,他妹妹还嫁到我家,他怎么对我家恩将仇报?”   蔡瑢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家春秋正盛,少说还有二十年可活,太子不把我们杀干净了,怎么做天子?”   蔡攸重重地后退两步,坐到了蔡瑢下首的椅子上,他扶住椅子上的把手。   他喃喃地道:“我不叫他回,他就不回了吗?他、他不愿做怎么办?”   蔡瑢强硬地道:“他不愿做也得做!我自有办法叫你拦住他!”   “你这样做岂不是叫赵煊恨他吗?”   “那你当初就不该纵容他轻易说出禅让两个字!”   蔡攸仍不说话。   “他再如何对太子,也是太子的生身父亲,他不会出事的。你先保住自家吧!”   这是一种背叛!蔡攸不要背叛:“我不做这事,你要做,自己怎么不去!你留在东京干什么?”   蔡瑢只有一声冷笑:“我岂不想去?是太子不许我去!我若能去,岂会在这里嘱咐你?”   即使是赵煊也知道,蔡瑢一旦跟着乘舆南下,皇帝受他的游说,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京了。   蔡攸有些茫然,他很久才回味过来,在赵煊的眼里,自己根本无法劝动皇帝。   可持盈主意大,又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劝?   他听持盈的话,永远听,他没办法去违背持盈的意志。   而父亲的话已经从头顶扔来,那是一句很轻,很遗憾的话:“使我年轻二十岁……”   蔡攸夺门而出,一路上夜风袭来,走出太师府的时候,他看见门框上也挂着一个红灯笼。   他堪堪停下,质问门房:“谁叫挂上去的?”   门房躬身道:“大郎君,是官家昨日里来过,叫挂的。”   红色的灯笼,金黄的月亮,持盈昨天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色吗?我父亲背叛了他,难道要我也背叛他,不听他的话吗?   蔡攸跑也似的回到自己家里,底下人还在疯狂地搬运金玉财宝,这些东西将在今夜打包好,沿着水路一流而至镇江去。   要我拦住持盈,我怎么拦住他?我根本说服不了他,我怎么拦住他?   我比你好,我比你听话,他才爱我,他比爱你更爱我——你怎么可以叫我不去听他的话?   然而蔡瑢就是蔡瑢,即使坐困东京,也自有法门。他假传持盈的意旨,暗示童道夫带领禁军南下,又麇聚民怨,杀死了童道夫。   持盈把兵权交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蔡瑢为什么说自己能够阻拦得了他。   蔡修是镇江的知府,他又操控着禁军,持盈在他的身边,那是太上皇,皇帝的父亲!   他对持盈说,军队断粮,如果问百姓征收,恐怕会引起民怨,可是如果让他饿肚子,必然会导致哗变,要怎么办呢?   持盈想了一会儿,开御笔要来了北上运往汴梁的补给。   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蔡攸都在发抖,他想赵煊肯定要恨死持盈了……越这样多做几次,他就越不会回去了。   可持盈还是要回去,持盈拢着大氅登楼远眺,隔着一道江看向北方,那时候冬天喧闹的阳光洒下来,可他是寂寞的,惶恐的,天给了他一道绝不应出现在男子身上的器官,他要回去,谁也拦不住他——   皇位是持盈主动禅让的,赵煊从前有再多的不平,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他又开始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听蔡瑢的话?蔡瑢在危言耸听些什么?   七宝辇隆隆地踏过镇江城,他跟着持盈回到汴京,然而蔡瑢已经受贬去了南京。   持盈安慰他说:“舆论哗然,大哥也是没有办法,你稍作忍耐,有我在一日,难道还会叫你没有下场吗?”   人活在这世上,总有相逢的时候。   可蔡攸心里有些害怕。持盈没有离开过汴梁,难道他与父亲分离过吗?蔡瑢为官的时候,去哪里都带着他,怎么临了却要分开了呢?   那时候车过大江,江心波澜如雪、东奔而去,持盈坐辇坐累了,和他骑马在长江边上,持盈忽然喃喃地念一首诗,人情翻覆似波澜……   蔡攸问他在想什么,持盈拿手指数,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曾花一万贯,买过他的一把扇子,可你知道那时候我年俸多少吗?”   蔡攸心想,亲王俸禄八千贯。一万贯,那是他一年的俸禄还要多。   “我那时候刚刚就第不久,娘娘哥哥俱给我钱,手上还很宽裕,就随手花出去了,后来才发现钱不够了。”   马蹄轻答答地响。   “我就进宫里问六哥打抽丰,他给我钱,却说了我一顿。转头过年来,他要我进宫去参加春宴,我就托病不去……”   赵佣把他叫到宣和殿的西阁,问他生了什么病,好了吗,怎么春宴也不来。持盈说,春宴那天头痛,起不来,就不来了。   赵佣半真半假地说,去年你说你喜欢蔡瑢的字,我特地开春宴,把你和他都叫上,想引你见见他,可惜你生病了,这不是有缘无份吗?   啊?——那、那诗呢?他总写了侍制诗吧?   我忘了。   你想一想吧,六哥,你好好想一想!   梁从政记了,你叫他背给你听吧。   大王可听好了啊,官家讲了,臣只能给你背一次——   大江奔涌,浪淘沙尽。   持盈歪了歪头,想了一下:“我记得上下两句有说集英班的。”   蔡攸凝视着他,不说话。   “牙牌晓奏集英班,日照云龙下九关……红蜡青烟寒食后,翠花黄屋太行间。三天奏乐三春曲,万岁声连万岁山。”   好俗的一首侍制诗。   “欲知君臣同乐意,天威咫尺不违颜。”   持盈背完了,他抬头往北方看,轮指一数:“距今二十年了。”   又是一个春天。   然而没有第二个了。   八月,蔡攸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他问持盈:“赵煊对外声称他是失尽人心,饥饿而死的,你信吗?”   --------------------   漫长的回忆杀终于结束了! 第70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1   ===============================================   持盈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蔡攸身上的那根白黄相间的孝带,白色的是布,黄色的是麻。   失尽人心,饥饿而死!   “邸报上说,他走到衡州,百姓不肯卖东西给他吃,他在一座破庙里面,硬生生地给饿死了。”蔡攸的面容很平静,每个字之间的起伏都不大,可是说着说着,还是激动了起来,“普天之大,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谁知道他是蔡元长?他被贬了,又不是被抄家了,他有钱!他有钱!有钱怎么会没有人卖他东西吃?他死了,赵煊还要这样侮辱他……”   持盈张了张嘴。   “他杀王甫的时候就这样,他把王甫的头割下来,却害怕自己的名声有损,非说是强盗杀的!”   持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只是抚摸着蔡攸腰上的那条孝带,麻绳划过他的手掌,粗糙的,几乎可以把皮划破。   他怎么会失去蔡瑢呢,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他不是皇帝了,蔡瑢也死了,一个时代,彻彻底底结束、落幕了!他的时代!   好像一枝花,开了二十年,大家就会以为它会一直开下去,然而忽然有一天,它谢了,掉进泥巴地里面去了!   是不是赵煊杀的,有什么要紧呢?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不会活了,持盈迎接过无数人的死亡,赵佣死出艾灸的焦味,亲母死出骷髅的酸味,养母死出苦涩的药味,发妻死出一香甜而腐的荔枝味,他的明达皇后死在他们一起种的一棵树下,他的明节皇后死时,将写满遗书的帕巾绕在脖子上,等着他拆解。   那是一股降真香的味道。   可他又想,那天月亮这么好,蔡瑢送他出门,原来是永别吗?这个人竟然死了。   太湖石上潮湿惨绿的青苔气息向他扑面而来。   “他……”持盈问道,“葬在哪里?”   蔡攸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面总是横亘着这个人,这个人现在死了。蔡攸原本想,这个人死的时候,我也老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可他还没老呢。   那种痛苦在见到持盈之后才弥漫出来:“杭州。蔡行已经扶灵回去了。”   方十三攻占杭州时,曾推平过他家的祖坟,把里面的尸骨刨挖出来挂在城门上示众,方十三平定以后,当地官员为讨好他家,已经重新修过,然而一些残骸已经找不回来了。   蔡瑢成了新修之后的,第一具尸骨。   持盈重复了一遍:“杭州。”他想了想,麻木着脸:“杭州是个好地方。”   “你都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杭州是个好地方?”   持盈又不说话了,蔡攸笑了一下,短暂如一粒小石子扔到了湖上:“杭州狭小、潮湿、拥挤,到处都是商贩和走卒,只有西湖稍好看些,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园子就在西湖边上?”   持盈点了点头。   蔡攸说:“从前你问我,记不记得杭州什么样,其实我记得,但我不想告诉你。”   “我那个时候要嫉妒死了……”他把这话说给持盈听。   蔡瑢只有他一个儿子,蔡瑢在哪里做官,就带他到哪里去。   记忆里总是不断在搬家,汴梁总有新的旨意传来,神宗皇帝驾崩了,支持旧党的高太后垂帘听政,一切和荆王有关的官员都被转移出了权力中心,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蔡攸有的时候坐在马车上想,大宋一共才半壁江山,我怎么还没走完?   他对蔡瑢说,爹爹,再走,就要走到琼州去了!   蔡瑢在想事情,然而还是抽空回了他一句,去琼州得坐船。   他们在杭州待的时间最久,久到蔡攸天天在杭州上山捉鸡下湖捉鱼,野得不像样子。蔡瑢再专心往上爬,也得管管这个独生儿子了。   他说,明天你得开始读书了。   蔡攸毫不在乎:“读书能干什么?杭州的先生能教得了我吗?”   蔡瑢见他这么狂妄:“怎么就教不了你,你才学几个字?”   蔡攸得意地道:“王相公都夸过我聪明,我以后可是要做宰相的。”   蔡瑢懵了:“什么宰相?”   蔡攸摇头晃脑:“他说你能做宰相,叔叔亦能做宰相,那我肯定也能做宰相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肯定也是宰相嘛!”   蔡瑢厉色道:“以后凭谁问你,你都不许说起他和你叔叔。”   蔡攸愣住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蔡瑢不和他解释为什么,但他得去服从。杭州远离政治的中心,只有每天叫卖的商贩走卒。蔡攸有时候坐在楼上发呆,深巷子里头有人叫卖新开的杏花枝,他记忆里好像有一座更为美丽、宏大、辉煌的城市。   那是哪里呢?他走过了半个宋土,都不记得了。   司马相公接替了王相公,旧党接替了新党,太后接替了皇帝。蔡瑢禁止他在外面提起王相公——可是叔叔娶了王相公的女儿,那是我的婶婶,婶婶也不能提了吗?——他娶了又不是我娶了!   蔡瑢绝不要老死在这个地方,他迅速地和新党割席,完成司马氏的任务,得到了他衷心的夸奖,司马氏说,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行不通的?但蔡瑢还是没有从杭州回到汴梁。   有一天蔡攸问他,我记得有一幢很高的,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多人,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有一个一粒一粒的,冰冰凉的东西,那是什么?我跑遍了杭州都没有找到。   蔡瑢说,那是樊楼里的冰雪冷元子。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那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樊楼呢?   很快。   太后死了,司马相公也死了,小皇帝长大了,开始奉行父亲的新法,蔡攸再一次回到汴梁,来到太学读书。   蔡瑢的官开始往上升,可是在入枢密院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曾相公讲,蔡瑛已经进入了枢密院,如果蔡瑢再进去,那么这对兄弟的权势就太显赫了。皇帝听了,便要他去做承旨。   承旨自然是没有枢相来得位高权重的,但是曾相公抓住了皇帝的命脉,他说蔡瑢这个人,在王公在时依附王公,司马公在时依附司马公,真是不忠啊!他会真心奉行陛下的法度吗?   皇帝便只让他做一个词臣。   宴会上行酒令,蔡攸的功课落下太多了,对到后面词穷了,又对不上来,大家就笑:“六哥,你父亲当年进士榜上第九名,怎么你连酒令也对不出?”   第九就第九,有什么了不起,真是烦死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科考一条路才能做官!   又有人惋惜道:“这孩子幼时还有些聪明相,怎么越大越不灵光了?”   蔡攸木着一张脸不说话。蔡瑢和人谈笑着出来,就有人和他说了这件事,蔡瑢面色不变,他说,我在外面时疏忽了对他的功课,令诸位见笑。   太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承旨并不是。蔡瑢叛出新党,投靠司马氏,又在绍述的时候乘东风回到汴京,好像一根墙头草,连弟弟蔡瑛都与他不再往来。   有人当即就取笑道:“听我儿讲,你家六哥在太学时候也常逃课,元长,这不行呀!难不成你现在还很忙吗?”   你在杭州的时候忙着往上爬,爬到汴京来,却只做一个词臣,还忙什么呢?有你弟弟在枢密院的一天,你就别想接触到最中心的权力。   蔡攸跟着蔡瑢乘车往家里走,他低着头:“考不中进士,就不能做宰相了,是不是?”   蔡瑢对他说:“也能。”   蔡攸说:“怎么做呢?”   蔡瑢说:“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帝,宰相的儿子也是宰相。”那是蔡攸小时候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蔡攸说:“可你是承旨啊!我以后也要做承旨吗?”   蔡瑢回答他:“难道我会做一辈子承旨吗?”   果然他没有做一辈子的承旨。他做宰相,做太师,封鲁国公,不要说他的儿子、孙子,连他的奴仆都有官做。   他是一片宽广的水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鱼。如鱼得水,如鱼得水,你不是鱼,你不知道鱼戏水中的快乐;你不是水,你怎么知道有鱼游来的欣喜?   蔡攸有点儿麻木地对持盈说:“我以为我恨他,可他死了!我还没做到宰相呢,他就死了。”   持盈已经说好了,收复燕云以后,就让王甫滚蛋,让他来做枢相。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可他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正在向前走的时候,就天旋地转、天翻地覆了呢?为什么一夕之间,燕云的美梦就倾覆了?连国都都要保不住了?   持盈为什么要退位,赵煊为什么要登基?赵煊把他父亲贬死在了衡州!   “他在衡州的时候,托人送来一把扇子,我让二姐给你,你收到了吗?”   “我收到了。”   “你怎么不去救他呢?”蔡攸茫然地问。   他也清楚持盈的困境,可除了持盈谁还能救他,哪怕只是对赵煊说一句别杀他了呢,赵煊是他的亲生儿子,赵煊的皇位是来自于他的,赵煊会不听他的话吗?为什么蔡瑢还是没有保住一条命?   那把扇子已经彻底地,灰飞烟灭,消失在了延福宫的某个角落,持盈那才意识到这是蔡瑢的绝笔,这是求救还是他正在面对已知的死亡?持盈也不知道。   五十一年住世,三千里外无家,而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只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瑶池阙下,为他命相,为他宣麻,身具世间最荣华之事的,不就是自己吗?   持盈徒劳地辩解:“大哥并没有传下令来杀他。”赵煊杀王甫,虽然假托盗贼的名义,可最后也承认了那是他委派聂山去做的,可蔡瑢……并没有!他甚至让这把扇子出现在了延福宫。   每一个出现在延福宫的东西,都会被登记造册。谁送的都一样。   “可他死了。”蔡攸说,不管是不是赵煊干的,蔡瑢被他流放到衡州,就是死了。   “蔡行和我说,他死后,看押他的人不知道把他的尸骨放在哪里,想扔到野地里,可又怕找不到无法交差,就随手扔到了漏泽园。”   乱葬岗容易滋生疫病,所以国家把无主,客死异乡,家贫没有坟地的尸骨,扔到这个叫漏泽园的地方来,让官家丛葬,统一烧毁。   多好笑,整个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才一年不到,就被人扔到了这里。   “蔡行在里面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蔡攸说,“‘满’字科。兴化军蔡瑢元长绍兴元年六月廿五。”   漏泽园里,每具尸体可以容身的地方是八尺到九尺,刚刚好够放一个人,二口方砖,以千字文为号,记死者的姓名、乡贯、年月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为避皇帝讳,改盈为满。   “他葬在漏泽园?”   “是。”   崇宁年,太子赵煊被香炉砸得没了半条命,皇后闯进福宁殿,把他抢了回去。杀子的传言越演越烈,持盈气得梳洗掖庭,命刑部周鼎参验,必须要查出源头,他支持检举,只要口供。   可是坤宁殿的宫人没有人招供,持盈气急败坏,有口难辨,他说那我亲自到府狱去,我非得要问问她们!陈思恭没有拦住他,他就凭着一股气到掖庭里,坤宁殿里所有有嫌疑的宫女都在那里,血气扑满了他的鼻子。   陈思恭说,官家,官家,这里阴暗潮湿,还是走吧!   持盈却站在那里,愣住了。   他想到赵佣的第一任妻子孟氏,那是高太后为他选择的旧党之后,赵佣一掌权就要废掉她,于是命都知梁从政大兴冤狱。那时候持盈自拱辰门过,一个人头就滚出来——他那时候被吓哭了,后来见打人亦怕,可为什么现在打人的成了他?   他忽然很泄气,说算了吧,就到此结束吧。   他又问,这些人的伤,又去哪里治疗呢?   陈思恭回答他,送到广福院去,或者妙法院。   那都是些尼姑庵的名字,持盈一听有下落,就要走,然而宫女中爆发出一阵哀求来:“官家饶奴性命,不要将奴送走!”   持盈踱步回去,他低头,他认识这个姑娘,坤宁殿里她在那里扫落叶,扫出一大片空地,她说娘娘想在这里扎一个大秋千。   他问:“不是要送你走,是把你送到尼姑庵里去,给你养伤。朕、朕已知圣人无辜了,不再牵累你等。”但他心里并没有原谅静和。   那宫女哭道:“奴等若去此地,便无有生还可能了!庵中尼姑贪奴私财,又想要宫中拨给的丧葬费,必不叫奴生还!”   持盈想,那有没有一个地方能代替这个尼姑庵呢?他和蔡瑢说起这件事,蔡瑢说,禁中的西北角还有一块地方空着,官家如果实在不忍心的话,就把这块地方划拨给宫女养病用好了。   持盈点头,蔡瑢慢慢地帮他完善方案:“从前在广福、妙法等地,宫女送去,唯有等死。如果要和他们不同,官家还可以命令医官出诊、治疗,赐给汤药。”   持盈和他同声同调:“是!去这个地方的医官,我就按宫女的存亡率,给他们定考核,让他们尽心医治!就叫、就叫‘保寿粹和馆’,我来给题匾!”   蔡瑢说官家圣明、仁德,真是天下之福。持盈又在殿内转两圈,轻轻抚弄铜鹤的头,香烟袅袅升起,把他放置在了一个神圣的环境中。   “宫中宫女尚且如此,那整个天下将会有多少人生病时,没有医生看,没有药喝呢?我是天下万民的君父,我要对他们好,怎么能叫他们没有下场?”持盈说,“天下穷困无靠的病人,我也要赐给他们医药,让他们有养病的地方,不能让他们等死。”   蔡瑢心里觉得他异想天开,药材何其珍贵,药材比人命还贵,但索性各地方上都有成例,他就继续为持盈完善方案:“可以分区别住,症状轻的住一起,症状重的住一起,不要让他们互相传染。各地官绅有出资的,官家亦可以对他们进行封赏。”   持盈已经学会了,他狡黠的眼睛动一动:“安民济世,这个地方就要叫安济坊!我仍旧对他们考核,谁医好的病人多,我就赏赐他们!我还要找人编撰医书,普发世间,让他们能自己看书,抓药、治病。”   蔡瑢脸上笑着,内心很木,他想接下来持盈是不是要为了让人看懂医书去让百姓识字?识字的人多了,谁来耕田呢?然而持盈没有这么说,他估计没想到考虑到这个问题,他只是在权力的海洋里面遨游。   “那没有病的,但是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办呢?”持盈说,“我也要解决这件事。”   蔡瑢说,那咱们解决吧,臣和官家一起解决。   持盈兴奋极了,他那时候脸上都红扑扑的,他觉得自己要做出一件大事了,不是文治,也不是武功,他在以君父的身份,慈爱他的臣民,他的子——   “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就住在这个地方,官府每月拨给口粮,生病的拨给医药,冬季的柴炭也要给,衣服、被子也要给,如果有孤儿在里面的,还要有乳母和女使照顾。”   蔡瑢听他越说越离谱,寻常有父母的孩子都不一定有乳母呢!你以为是你的儿子?持盈曾经向蔡瑢炫耀赵煊聪明,因为赵煊认得他的乳母——六个中的一个,他见到那一个会笑。   持盈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神亮晶晶的,他说:“元长,这个名字你来起,我让给你起!”   蔡瑢就咽下了反对的话。   “官家之德,三代以下无有越者。此地若成,必然就是书上讲的‘大同社会’,老有所居、幼有所养,不如就叫‘居养院’吧。”   持盈喃喃地念了两遍:“居养院、居养院,好!”   蔡瑢出了一口气,皇帝实在是太活泼了,他拍一拍脑袋,又说。   “他们生老病都有了着落,那么死呢?死生亦大矣!”   蔡瑢为他绝倒,头大如斗,真要管他们一辈子不成?他已经能感受到这几个东西实施下去,中间的回扣能养活多少人了,可持盈的眼神雀跃,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岁,在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地方,思考这个世界上最穷困的人民。   “人死不过尺寸地而已,官家可以命令各地找寻高扩不毛的地方,埋葬家贫、客死、无亲者,深则三尺毋令暴露,宽则八尺能容人即可。客死之人,为了方便亲友来找,还可以用号牌做登记。”   持盈点头,他那时候下巴靠在铜鹤上,整个人倚着,蔡瑢永远、永远能达成他心里的所想所愿:“也考核!找僧人去度化这些尸体,为他们超度,每三千个人,配一个僧人,僧人领事三年的,就赐给紫衣袈裟,再三年的,就由朝廷赐给他们法号。”   “官家圣明。”   “可是用什么号牌做登记呢?百家姓、干支纪都太短了。——元长,你说千字文怎么样?”   “千字文中有圣讳,不好吧?”   “叫他们改嘛,改盈为满!”这名字持盈才用了不久,并没有很深刻的感情。   那时候悬空在他头顶的阴霾都散去了,他想,他这样好,这样慈爱,他对待贫困无依者都那么好,怎么会杀自己的儿子,天下人都睁开眼看一看吧!   他回顾他的宰执,他的腹心,他的半身:“还是给你起名字。咱们一人起两个,好不好?”   “官家圣德汪洋,泽及枯骨,不使子民遗漏暴尸。臣请将此名作‘漏泽园’。”   蔡瑢最后就被埋在这里。   蔡瑢引诱出了他内心的毒蛇,和他一起搅弄风雨,败坏国家至此,最后谴死道路、万民生恨。   可曾经做过的好事,还是给了他最后的栖身之地。   你凡为善时,善有其报;你凡作恶时,恶有其偿。   命运流转。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他的时代落幕了,他的花朵凋谢了,他的盛世破碎了。   他的……蔡瑢死了。   那他呢,他又要到哪里去呢?   “万物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万物自然也。”   持盈喃喃地道。   “他死了!他解脱了!可咱们呢?居安,社稷今日至此,咱们又做下这样事体,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虽九死亦不能赎罪了!”   --------------------   一个笑话   我:你说女真人怎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基友:阿玛?   我:后金……也是……金?   可怜的大哥每天只能活在对话里!   ps 漏泽园不是他首创 是他扩大的 第71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2   ===============================================   蔡攸回答他一个惊恐而不解的眼神:“可咱们还没死呢!”   持盈觉得眼睛很酸,闭了闭眼,一颗豆大的眼泪珠子就滚下来了,眼睛是很酸痛的,他感到眼皮的肌肉都无法支撑。   “天地尚不能久,死只在旦暮尔!”   持盈用衣袖擦眼睛,然而衣袖上的血腥气又扑面而来,对于天地来说,人的一生算什么呢?可他怕死,他不敢死,死了以后是什么样的,他、蔡瑢,又要受到地狱里什么样的拷问?   他一生信奉道教,不仅有圣祖赵玄朗的影响,更是因为他一生荣华世间至贵、所求皆得。他想不通为什么人家要信佛,他听从林飞白的建议,把释迦改成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可大家还是信佛,为什么呢?   他现在明白了!如果、如果念诵佛号可以消弭他的罪孽,让他不堕到九幽去,他也愿意!他害怕,他实在太害怕死了,活着,他还是道君上皇,赵煊会把他怎么样?哪怕来了这里,金人能把他怎么样?   可死了谁知道呢?   蔡攸去擦他的眼泪,可越擦越多,湿淋淋了满手:“哭什么,十一哥,你哭什么?”   持盈回答他:“我亦惧死,不知如何面对天地祖宗!”   蔡攸捧着他的脸,慢慢把他扶回到床上去:“如今海内升平、盛世繁华,只有北边偶有动乱。你是天赐之君,照见十方——赵煊讲我父亲失尽人心,都是荒谬之语!难道他的治下无人饿死、冻死,就是大同世界了吗?他在东宫时,我父亲日夜忧惧、艰难保全,未尝有不恭之处,他一做官家,却将我父与王甫同罪论处!”   持盈的泪水渐渐流落在他的手上,怎么止不住?   “他杀了这么多人,他心里恨着你,你要在他手里,可怎么办好?”眼泪水顺着蔡攸的手一路蜿蜒下去,“你身上还有异样,叫他知道,岂非更辖制于你?在南方时,我就劝你不要回去,那是天罗地网,咱们在劫难逃!”   持盈哽咽道:“他未曾对我不好!是我先负他……”   “他是你的儿子,你是他的纲常,你要他死都行,你还把皇位传给了他!”蔡攸说,“他有什么好不知足?可他连我父亲都这样恨!”   “元长虽号称保全东宫,可最后还是同三哥结交。”持盈睁开眼睛,痛道,“你还和他同谋,挟我至此地,休说大哥待我好,大哥便待我再不好,也是我亲生,你与金人谋皮,焉能有好事?”   但持盈说出这话以后又想,赵焕刚走,走的时候说自己把他当耗材,他的野心,他的怨望,不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吗?他做父亲的不好,提着自己的儿子作对,才生出这样的祸患来。   蔡攸厉色道:“我父何曾与三哥结交?赵煊摔碎琉璃盏以后,三哥问他讨要,他都推脱不给,平日里也不曾和三哥多说过一句话,何谈结交!”   持盈脱力地靠在床架上:“我决意禅位的前一天,三哥曾向我献过一幅临摹的《千里江山》,以示取燕云之意。此画是希孟所作,他去世以后,我不忍相见,便将他赐给你父亲保管……我那天去他家时,并没有见到此画。”   “他从前把我的千字文给大哥,现在又将千里江山给了三哥,岂不是暗示支持吗?”持盈的声音轻而哑。   “千里江山?”蔡攸喃喃地道,“千里江山?那幅画?”   持盈又想起当日的场景来,他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怎么连蔡瑢都投靠向了赵焕,朝堂的平衡打破了,赵焕的势力也太大了,如果不加以辖制,他若一时有个意外,赵焕立刻会被穿上黄袍!   “起初我并不要禅位,只是选人监国,我想过三哥。”持盈道,“可我一想到你父亲都投靠了三哥,我若让他监国,岂非有去无回吗?”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眼睛因为酸涩都闭了起来:“只是不意仍有今日之祸!难道不是因缘果报,各自注定吗?”   “你说,你是因为那幅画,才不让他监国的?”   持盈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蔡攸为什么执着于这幅画上,其实没有这幅画,他估计最后还是会让赵煊监国……然而蔡攸脸上却露出一个不哭不笑的扭曲表情来。   “那画是我给的。”   持盈惊得坐起:“你给的?”他重重地跌回床架上:“我叫你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曾告诉我?”   蔡瑢支持赵煊,我自然支持赵焕,我讨厌他,也讨厌赵煊!假使赵焕真能用这幅千里江山,说服皇帝出征燕云,太子之位难道不唾手可得吗?   可就是这幅图,就是这幅图!这幅图让持盈下定了决心,彻底地选择了赵煊,如果是赵焕继位,他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敢乱杀持盈的臣子?   如果是赵焕!如果是他,蔡瑢根本不会被流放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根本不会客死他乡,最后被抛在漏泽园里……那是宰相,天下第二!就连皇帝要罢免他,都要斟酌、思考的宰相,竟然就死在一个深三寸,长八尺的地方!   竟然是因为这张画。   蔡攸祈求地问他:“告诉你,你就让三哥监国吗?”   他不知道想听到什么答案,如果全是因为这幅图,那就是他杀死了他的父亲!   沉默过后,持盈说:“不会。”   他没有杀死父亲。   但他输了!   太师府的灯下,蔡瑢对他说,官家绝不可能废太子:“他真的比我懂你。”   可他死了!   持盈懵然地回望他,他不知道蔡攸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蔡攸恨道:“他说你一定会选择赵煊继位……所以他一直选择保全赵煊。”   持盈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会选谁。”可蔡瑢看他,如同看一块剔透的冰晶,他的肺腑、心肠,全部在太阳底下暴露无遗了。   话说出口以后,持盈才能感觉到这种惆怅与落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蔡瑢知道,但他死了,永远的死了。   那种痛苦再一次弥漫他:“我与他君臣二十年,治国不德,流毒、流毒天下!他如今已死,我当何如?……所幸我已将天位传让,官家贤德,爱民以俭,天不弃我赵氏,必有中兴之日!我虽遭此祸,有何怨尤?”   蔡攸仍然是不可置信:“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流毒’?那不过是他们发动战争的借口!”   持盈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在镇江时,我曾要你去赡养一对母子吗?那时候我骑马过去……”   蔡攸听见他惶恐的声音:“他母亲老病,他下半身残疾,我拿他家的水擦袖子,一转头,见他娘用手指头,在他的血肉里挖虫子。虫子放到桌上,蠕动到蜡烛底下,就烧焦了……”   “我问他年纪轻轻,如何遭处祸事,他说,是为了我的花石纲……然而我还问他家要免夫钱。”持盈去拉蔡攸的手,又觉得那手没有安全感,去抱他的腰,“我为了燕云…然而燕云呢?我才知他家里为何信佛,为何对我说‘阿弥陀佛’,她要他儿子来世和我一样,可他今生这样苦,难道不是我的罪愆?”   “那是他上一世失德,这世上有人富就有人穷,难道三皇五帝的时候就没有争吵,没有贫富吗?有人要治理,就有人要被治理,你是皇帝,自然应该竭天下以奉,难道别的皇帝就不要赋税,不要徭役,不要金银珠宝了?你说赵煊好,赵煊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嘴里吃的,哪一件又不是别人供奉的?”   “我是万民君父,天底下岂有父亲这样对儿子!”持盈道,“他知道我是谁以后,就吐了一口唾沫在我脸上……”   “什么?”   “我就一直做噩梦,梦里头我去推一块石头,推到山顶,又砸到我身上…我那时候叫你去赡养他们,果然之后他们得救以后,我就不再做噩梦了。可这世上之人,有多少因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怎么赎偿?若无、若无官家——”   “他们没有得到报偿,他们死了。”蔡攸低下头去,撑住他的脸。   “什么?”   “童道夫早就在我之前,烧光了那个村庄,他们早就死了。”蔡攸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赡养了他们,是怕你难过,骗你的,可你知道以后就不做噩梦了,对不对?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因果报偿,你只是被吓到了,和小时候一样。你被废后案吓得做噩梦,可那和你有一文钱关系吗?”   拱辰门,瑶华狱,和持盈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他还是被吓哭了不是吗?   出乎蔡攸意料的是,持盈的眼睛慢慢睁大。   “他们死了?”   蔡攸还要给他肯定的答复,而持盈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蔡攸问他干什么去,持盈没有说话。   蠕动的蛆虫,烧焦的肉味,灯底下模糊的红肉,还有那一口唾沫,跟着童道夫的血一起向他涌了过来。   “怎么了?”蔡攸去扶他,持盈甩开他的手,他想吐,他想吐!他觉得那些东西一起在他的身体里面翻腾,可是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一个盆状的东西都没有!   持盈用肩膀撞开门,他想找个地方吐!而门后还有门。   持盈堪堪扶住那扇“门”。   那是一个高而瘦,脸带笑意的异族青年,发辫垂肩,头裹帽子,穿一身窄袖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大块蜜蜡石。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持盈。   “这是怎么了?”他问。   持盈哆嗦着嘴唇,看了他几眼,勉强认出了他的身份:“太子郎君。”   那青年果然笑了:“上皇陛下,原来你记得我吗?”   持盈被他标准而流利的汉话沉默了,只能飘忽着眼神。   青年盯着他发白的嘴唇,从廊上取下一盏灯来,吹灭了烛火,他问持盈:“你是要吐吗?”   --------------------   他俩没见过 第72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3   ===============================================   持盈下意识接过他手里的灯就要吐,然而那盏灯太浅,灯芯的焦煤味再次冲击着鼻腔,持盈喉咙用力,手却颤抖,他没吃什么东西,只有酸楚的液体往上窜,怎么也涌不出喉咙。   灯油从盏中洒出,蔓延到持盈的手背上。   蔡攸冲出来,抱着他道:“这是怎么了?”   灯盏被持盈失手打在他衣服上,汪汪地洒了一地。   青年对蔡攸道:“你的衣服脏了,不去换吗?”   蔡攸听出了他逐客的意思,反唇相讥:“偷听别人讲话,是你们女真人的美德吗?”   青年并不生气,他的面相甚至带点慈悲的感觉,看不出是一位能在战场上杀人的先锋:“这是在我的地方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蔡攸还要再说什么,持盈却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去换衣服。”   “可是……”   “我想郎君有话要单独对我说,是不是?”持盈的嘴唇仍然是白的。   那青年的笑影就再次出现了:“是的,上皇陛下。”   持盈要去,蔡攸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道:“你身边没人,怎么好和他说话?”   持盈叹了口气。蔡攸和赵焕把他送到这个地方,其意非常昭然,就是要借助女真人的兵马,让他重新做皇帝,或者让赵焕登基,但女真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为赵煊添加动乱了!   “咱们身在此地,就是仰人鼻息,我不去,他也会逼我去。你和三哥把我掠来时,不意有今日吗?”   那青年就哈哈一阵大笑,持盈盯着他腰间的那块蜜蜡,左右晃荡,像大钟里的舌头:“是!是!上皇陛下说得很是!”   “你怎么这样想?难道他没有求我们处?”   即使到了如此境地,他对蔡攸说话时语调也仍然和缓,只叹一口气:“刀剑在他们手上,咱们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再有什么,咱们回家里分说。你保重自己罢!”   他把手抽了出来:“我亦珍重。”   他只要回去,他不能待在外面!他在外面多呆一天,赵煊就要受挟制一天。   持盈将目光转向青年,后者便点头道:“上皇果是个知情识趣之人,那就请和我来吧。”   持盈和他走过长廊,穿过花园。   这里应该是某个乡绅曾居住的园子,临时被金人抢来当作根据点。花园很小,花也没有人浇,因为秋初夏末天气适宜,疯长了一院,连鹅卵石的缝隙里长出脆弱的小草,焕发着野蛮的生机。   天将黄昏,青年走在他前面引路,士兵们把守着这一块地方,持盈的目光掠过这些人。他们长得也没有特别高大,更没有三头六臂,除了发型以外,和汉人没有什么区别,“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他们到底凶悍在了什么地方?   他正在思索间,在他面前的青年忽然开口了:“你真的记得我吗?”   持盈心想我应该记得你吗,这不是一猜就能猜出来的吗?他此刻身在金营,除了军中的两位元帅,粘罕与宗望以外,还有谁有资格见他?而粘罕身在西路攻打洛阳,那面前这青年除了人称“菩萨太子”的、太祖完颜旻的二儿子完颜宗望以外,还能有谁呢?   他摇了摇头:“某与郎君未曾一面,有什么记得不记得?”   宗望有些失望,又有些得意:“那看来传说是真的。”   他忽然把头转过来,持盈被他吓了一跳,并且在内心疯狂祈祷他走路不看路,脚上踏空,仰面跌死。   “听你们宋国人说,我长得很像你们的太祖皇帝?你是靠这个认出我的吗?”   持盈没想到他有这样张狂的话语,即使此刻身处不明、孤立无援,也有些被惹怒了:“太祖皇帝天表神伟,紫而丰颐,人不敢直视。郎君何能如我太祖皇帝?”   他原本表情淡淡,因生气倒是动了动眉眼,宗望便觉得他的神情活泼起来,便故意道:“紫而丰颐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紫,茄子一样的紫吗?那不是黑色吗?可你这样白,你们家赵太祖怎么会很黑?是因为你阿妈白吗?”   持盈站定,沉下声音,面色严肃:“郎君不知道我是太宗的一支吗?”   他意有所指地为宗望解释:“太宗是太祖的弟弟,太宗的儿子继承了皇位。从此世系就在太宗的一脉流传了。”   他警告宗望,他已经死去的太宗叔父完颜晟是有嫡亲儿子的,而这个儿子在多方势力的权衡下心有不甘,希望再次登上皇位。事实上,如果不是此人在后方掣肘,宗望也不必从在濮阳城进进出出,始终打不过黄河去,到了要联合赵焕,把他掠到此地的地步。   宗望道:“你们的太祖没有儿子吗?”   持盈淡淡地回答他:“有。但是他自杀了。”   他盯着宗望的脖子,意指此人乃是挥剑自刎。   宗望摇了摇头说:“果然,没有信用这件事,是代代相传的,你儿子也不是一个诚实的君王。”   持盈皱眉道:“三镇要地,自古以来便是宋土,我嗣君何曾失信?”他说的是赵煊当时松口将三镇割让,又旋即反悔,派兵抢夺的事。   宗望目怀怜悯:“我说的不是这个。听你的三儿子说,他曾经发誓要用天下来供养你,可是你刚刚回去,他就把你囚禁在深宫之中,不让你见人,这难道不是失信吗?”   “我只是在宫中休养,并没有什么囚禁之事。”   他向前一步,靠近持盈:“你的三儿子告诉我,你喜欢穿上平民的衣服,到外面游玩,我想你一定是个活泼的美人——”   持盈掀了掀眼皮:“太子郎君。”   宗望被他打断,问道:“怎么?”   持盈冷笑一下:“我与你父曾约为兄弟,请你像对待伯父那样对待我!”   宗望愣了一下,眼睛上下瞄了他一圈,扑哧笑道:“伯父?”   持盈对他道:“郎君尊重一些吧!今日我受制在郎君地方,焉知他日郎君不会成我虏下之囚?”   宗望大笑道:“你?你俘虏我?”   持盈半点不肯松气,他笃定宗望不敢对他怎么样:“汴梁亦曾有不少降王。古之圣君,无过尧舜,犹有揖逊禅让、改朝换代之事。月有圆缺,潮有涨落,国亦有兴衰。今日我纵有一时衰弱,可郎君之国难道就能兴盛百年吗?焉知他日,不会亡于我手?”   宗望笑道:“百年以后,你我早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知道现在我的兵马正要踏过黄河,灭亡你们的国家。而你,却只能用一张嘴恐吓我!”   持盈直戳他的肺腑:“郎君若是真的有嘴上说的那么豪迈,就请挥鞭南下,迁移我朝神器。千方百计地指使赵焕把我掳来,又是什么意思?”   宗望盯着他。持盈被他看得发毛,然而宗望却忽然躬身道:“好吧,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话,请你原谅我吧,我只是不太清楚你们汉人的礼节。”   持盈想他分明是故意的,他的汉话说得十分标准,持盈和他绕着弯说话他也听得懂。   “我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请你来的,不过,我却不该叫你伯父,你比我阿爹小,我叫你一声叔叔,可不可以呢?”   宗望行了一个滑稽的作揖礼,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真的不通汉人的礼节那样:“阿叔大官家,请你原谅我吧!”   持盈见好就收,抬步上了台阶。宗望要过来搀他,他避开道:“郎君自己注意脚下便罢。”   宗望笑一笑,他俩折过一道长廊,宗望打开一道门,持盈为这里的简陋所震惊了。   这个简陋并不是说房间的寒酸,恰恰相反,持盈刚一踏进去,就被一箱箱的黄金、珠宝震慑住了——他富有天下,自然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罕见,可这些东西正七歪八扭地被扔着、挂着、堆着,毫无美感可言,他毕生也没见过这么凌乱的房间,乱到整个房间凌只有一条蜿蜒、容留一人通行的空地。   持盈猜那应该是宗望自己走出来的。   果然,宗望踢开地上的财宝,金珠子咕噜噜翻滚:“叔叔,我这里乱,请坐吧!”   那是一个新砌的炕床,整个房间最整洁的地方。   持盈后退一步:“郎君何必邀我至此地,外面难道没有厅堂?”   宗望笑了笑:“叔叔,你想被所有人看见你在我这里吗?”   持盈被他戳中了要害,他的确希望秘密地解决这件事。于是犹豫了一下,挨着炕床坐了下来,宗望和他隔了个小桌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持盈不想喝,他只盯着地上的东西看,珍珠、金子,还有些首饰,但也是很老的样式了。   宗望见他看得出神:“叔叔有没有喜欢的,拿去便是了。”   这东西休说掉在地上,已经蒙了尘土,就是好好的放在奁中,也要视持盈的心情赏不赏光。   宗望说出口,就自嘲道:“是我傻了,叔叔曾有天下,怎么看得上这些东西?我听说叔叔的宫殿,是用金子做柱子,白玉做大门的,是吗?”   持盈摇头道:“没有这样的事情。黄金是软的,怎么承重?”可他莫名其妙想起和赵煊一起戴过的黄金手铐来,他曾说要和赵煊一生一世不分开,赵煊只是去听了个政,自己却又失言了!   宗望若有所思道:“看来并非是不能用黄金做柱子,而是叔叔不想。我自北方起兵,一路南行,见南方水土温暖,人物灵秀,才知道叔叔治下的竟然是这样一片土地。”   持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起国朝的规定,但凡有使臣来访的,必须用简陋的器具,不能将富贵露给外国,他当时不明白,他有这么多锦绣瑰宝,不夸耀一下,怎么显得自己治下的富有繁盛呢?   现在宗望的语气让他彻底明白了,金玉巧器,只能增加别人的侵略之心。可此时也只能叹息一声。   “叔叔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宗望歪了歪头,他总对持盈笑,仿佛像个小青年,“叔叔且放心吧,我对南方的土地,并没有野心。上天将土地分成南北,叔叔君南方,我主北地,岂不快活?”   持盈舒了口气:“郎君此意甚好。我与尔父盟约之时,亦有这样说法。”   提起父亲,宗望却有点埋怨地道:“叔叔明明比我阿爹还小上许多,怎么却在信上只说自己是戌年生的,让我阿爹在信里称你为兄,好没有道理。”   持盈不想他把话题扯远:“我与尔父国书往来,是时他还未灭辽,不过一国王而已。自然以我为先,奉我为兄。”   开玩笑,完颜旻当年不过辽国的一个酋长,还得在辽主面前献舞,他为收复燕云,屈节结拜,已是忍辱,怎么还可能奉他做兄长?但他和金国盟约时,又承诺将辽国的待遇转移——他的确是叫耶律阿果皇兄的!于是便有人给他出主意,将他年纪“壬戌年”的“壬”去掉,留一个戌字,金国与宋国天高地远,都没有接壤的土地,谁知道他到底是哪年生的?这样改大了十二岁,他就比完颜旻大上一岁,刚刚好可以做兄长。   而宗望却不服道:“那按照叔叔说的,国大为先,如今我国军队兵临黄河,我亦比叔叔大了?那等我攻破汴梁之时,莫说是做兄弟国,哪怕做伯侄国不也应当吗?难道叔叔要反过来叫我一声——”   持盈站起身来,厉声喝止他:“郎君!”   宗望见他一张美人面,又凝起阴云,想他这人可真不好伺候,怎么每说一句话就要翻脸,难道自己说得不对吗?色厉内荏,不外乎如是!可又生动漂亮,好像画布上的美人动了起来一样。   “我与你先父完颜旻结为兄弟,有海上之盟,发誓要永世恩好、互不攻伐。为你父,我寒背澶渊之盟,若今日大辽伐我,我当所甘心,可是你们!你叔父嗣位,便渝盟弃义,兴师伐我,我传位嗣君,割城犒军,尔等乃还,今又南来,我已不再计较,你却还在这里口口声声说要度过黄河,攻打汴梁!你忘记你叔父撕毁盟约之后,便受天谴,立时暴死的事了吗?你身为人子,不应继承先父之志,与我和好,息兵止战,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吗?”   宗望听他说得掷地有声,刻意激他道:“叔叔好一张嘴,仿佛是为我父亲才打辽国一样!难道不是你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吗?我父替你灭辽,岂非有大造与你?”   持盈果然驳斥道:“你说他有大造与我?反是我有大造与他!当时我国中还有贼子作乱,不便取城,可难道少供给你们兵马粮草?你竟然还在这里和我提起燕云十六州!当时说好要还我燕云,我念贵国辛苦出力,只要你们还回八州,主动退让,愿以太行山为界而治,可你们仍然贪心不足,竟想要掠夺中原!”   宗望见他在一堆珠宝衬下,却仍旧精采照人,和他一比,人间金玉竟要化作尘土也似。便知他说的都是虚假胡话、矫饰伪辞,也无有厌烦之心,只捧起茶献给他:“叔叔坐,又是我惹叔叔生气了,是不是?”   持盈偏过头去,不接他的茶:“当不起郎君的一声叔叔!郎君已忘先父之志,何堪为人子!”   宗望内心都要笑傻了,他想控制一下自己的嘴角,这话说得好像他阿爹不想打宋国一样,完颜旻死在攻辽的征途上,如果他活下来,必然也会继续攻打宋国。辽军腐朽,宋军连腐朽的辽军都打不过,沦落到由阉人领兵的地步,难道他们的国家没有男人了吗?   他又看向持盈,如果宋国的男人都长这样,还不如叫阉人领兵呢,起码童道夫比他壮实一倍有余,他想起自己养的海东青,用爪子攫取天鹅,后者难道有还手的余地吗?   “叔叔坐,何必同我生气?”他安抚道,“南方富饶,北方贫瘠;南方温暖,北方寒冷。可南方有人,北方亦有人。我听说,汉人,是上天的嫡子;我们女真,是上天的庶子。既然都是儿子,为什么不能入主中原?难道中原一直便是你们赵氏的不成?你们从前不也有姓刘、姓李的皇帝吗?”   持盈沉默。   “不过,姓李的、姓刘的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叔叔昔日海上之德厚甚,我心中感念,仍愿你们赵家做皇帝,这也是我请叔叔来的原因。我愿和叔叔再签订一份盟约,叔叔以为如何?”   持盈就知道没有好事,这份盟约的条件恐怕是要比澶渊之盟苛刻上数倍:“郎君既要和谈,就该派出使者,与我嗣君分辩,而不是将我请来此地。我业已退位,只在宫中修道,不再干涉朝政了。”   宗望无害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他将这盏茶凑到持盈唇边,持盈不想喝这些碎末子叶子水,但又推不开,只勉强捧在手里。   “我已经帮叔叔废了赵煊,叔叔现在,又是宋国的皇帝啦!”   --------------------   盈:不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帮我离婚啊??   至于宗望像赵匡胤,是明朝人的笔记,算了他金所有人都像他…… 第73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4   ===============================================   “什么?!”   持盈闻言,惊站起来,手里那盏茶泼瀑在地面,他下意识要去躲茶盏里面的热水,却又不慎踩中了宗望未曾清扫干净的一颗硕大金珠,脚底一滑,竟然直直地跌在地上。   尾椎骨上传来的疼痛让持盈心神俱颤。   “我……”疼痛为他找回一点神智,他甚至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落在宗望眼里,却十分惨淡悲凄,就好像雨打了一夜的荷花,纵然还开着一点儿,也是残瓣了。   “好叫郎君知道,我已是退位之人,我的命令,不会有人奉行的。”   宗望从炕上跳下来,要去扶他。   持盈见他就闪开身体,向后直直靠到炕壁上去,是一个非常抗拒、厌恶、闪躲的姿态。   宗望见他的手向上撑着边沿,那一拢荷叶似的袖子,就铺开在平面上,而袖子下的手,指甲尖是白的,指甲心却是红的。   即使这样用力,一时半会儿也爬不上去。   宗望等待他缓过来,可持盈却久久地没有动,好像傻了一样。   他绝对没想到,金国会这样的神速,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将诏书颁布天下了,他以为这事是可以转圜的!   这诏书他根本不知情!   但那又怎么样?天下人都知道他宠爱赵焕,赵焕是真的,天下人就信了一半了!更何况,他对赵煊,他对赵煊……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对赵煊这样不好,濮阳外就是黄河,他现在就算跳进黄河,也难以清白了!   在世人眼里,他分明是不堪软禁,传衣带诏出去让赵焕来救他,二人共同出奔,在国难的时候和金人合作,攻打自家……   那赵煊心里呢,赵煊会怎么想?   他更加绝望了。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是他希望去见赵焕的儿子,赵煊才松口的,赵焕带了五十个人,谭世绩来去请示,也是他同意这五十个人进入延福宫的!如果他是赵煊,他会相信自己吗?   恐怕只会以为这些日子的情好,都是虚与委蛇吧。   宗望的声音给他冰凉的内心又添上了一点霜雪:“叔叔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要紧,我看赵煊很是着急呢。”   宗望又过去扶他,然而持盈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仰头盯着宗望的嘴巴,希望宗望说出让他能够喘一口气的话语。   可是没有。   “他说你从未离开过延福宫。你的皇后,是不是姓郑?她也出来证明了。啊呀,我还觉得很奇怪,你的这位皇后,似乎不是赵煊的生母啊?按理来说,不应该你这个丈夫更重要吗?她怎么帮着赵煊?”   持盈的嘴唇颤抖着,宗望将两只手扶住他腋下,要把他抱上去。   赵煊做得不对吗?赵煊做得对。这是最准确的做法,矢口否认他在金人的地方,这样一来,金人就没法用他做人质威胁、威胁……   持盈连想也想不下去了,他觉得有点茫然,有点眩晕,他没有办法思考,赵煊说父亲在延福宫,就是说他是假的,是冒牌的,是……   “现在,只有我是帮着叔叔的,叔叔若不听我的话,就只能做个死人啦!”   上皇在延福宫养病,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啊?他被放弃了,皇帝需要一个父亲吗?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宗望手上用力,把他抱到了炕床上去,持盈后知后觉地甩开他,怒道:“我纵死何如!”   还不如死了呢,为什么当初生病的时候没有死在福宁殿里,为什么那颗陨石没有砸破他的头?他觉得一团乱麻,他解决不了这件事情了,他操控不了!   宗望的回答就是一把匕首。   好像是非常不经意的,那把匕首从他袖口里面滑了出来,丁零一下,掉在地上。   这把匕首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宝石,没有金玉。   可是它的身体,赛过月亮的光辉,清清的一泓,持盈见到这匕首就开始后怕,他想,这是宗望拿来防身的匕首,这把匕首上沾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   所有人见他的时候,都不许带兵器,“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是他对于大臣的最高奖赏。   而现在,宗望却把这一把匕首轻轻巧巧地扔在了地上。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你不是要死吗?这里有刀。   宗望笑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弯腰,把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   持盈的身体僵住了,因为匕首的尖口——对准的是他。   就算理智上知道金人和他各取所需,不可能轻易杀他,就算他刚刚抛出了豪言壮语——可是持盈还是下意识往墙上缩了缩,宗望来到他的那一边,将冰凉的匕首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很奇怪,他的脸颊开始因为恐惧而发出炙人的烫度。   宗望没有回答持盈的话,没有劝他活,也没有逼他死。   他只是把匕首贴在了持盈的脸上。   一霎滚烫,一霎冰凉。   持盈缓缓抬手,握住了匕首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握住了宗望的手。宗望没有在手上用力,持盈可以操控这把匕首。   宗望因为他的恐惧而愉悦,笑得露出了牙齿,看起来很是开怀,这种昭然若揭的讽刺。   “叔叔可千万不要死,纵然他们不听你的话,”宗望的声音响在持盈耳朵旁边,像地狱传出的先声曲,“我只要将叔叔送到城前去,他们看到你的脸,敢对你放箭吗?”   就算赵煊不承认,但谁都知道他是真的,对皇帝的父亲放箭,就算守住了城池,也会被抄灭九族!   “我、我……”这里已经是濮阳了,从这里到汴梁,还有多少城池可以挥霍?来日他真到了汴梁城下,难道赵煊会对他放箭吗?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他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的头发散下来,他把赵煊的头发往后拨,去搂他的脖子。   赵煊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金人。   “金人的盔甲也不过五十斤,可禁军盔甲足有六十斤,工艺比他们的还要好,怎么就打不过呢?”赵煊说,“他们把箭射完三轮以后,就问我要赏。我在后面送钱,他们才能去前面放箭……”   金人的盔甲重量,持盈倒是第一次听说。   赵煊就问他有没有穿过盔甲,持盈经常装模做样耕地,表示农业为本的国策,然而盔甲……他倒是训练过五百个宫女身披薄甲作戎舞,射新柳枝。到了他自己身上,就嫌弃盔甲难看笨重了。   赵煊说:“每一件都不沉,但是加起来就很重。有肩吞、掩膊、胸甲、裙甲、锁子甲,反正全身上下都罩完了,重要的地方还要加两片,感觉自己像铁做的。”   “还有那个凤翅兜鍪…就是和通天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持盈戴过通天冠,戴过十二冕旒,他知道那很沉,他想赵煊就穿着这些东西,像一个铁人一样,淌过汴梁城楼上的泥雪,一一去握臣民的手。   赵煊拍拍自己的头:“很重,我当时都不太想说话。”持盈心想你什么时候爱说过话,但他只侧着身体,看向赵煊,觉得自己的心肠,好像月光下的一滩水。   “我感觉每说一句话,那个声音就在头盔里面乱撞,震得我耳朵疼。李伯玉还给了我一桶箭,他说如果金人攻城,让我开第一箭振奋军心,但是得瞄准,不然射空就很丢脸,其实我的箭术还可以。”   他把这些抱怨说给父亲听,那时候在城楼上他的腿是软的,但他不能胆怯,臣民在看着他,他提着天子的剑在城楼上来回,六十斤,左脚踩着泥,右脚踩着雪,他想,如果敌人攻破了汴梁,他怎么办?只能窜逃到南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做回持盈手里的傀儡。   凭什么父亲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南方,却把自己丢弃在风雪里?他要报复,他要让持盈后悔,这个、这个,这个无情的、玩弄人心的父亲,他要……   可持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   又在他眉间亲了一下。   好像那天的月亮,无情,多情,只是照着他,好怜惜的眼神,好眷念的目光,他要干什么?他忘了!   他好恨持盈,持盈对高俅取笑自己眉间的竖纹,可他总要拧着眉毛,他开心不起来,他希望持盈庄重,不要再用手去摸他的眉,为此他用粉膏遮住了这道——   可持盈亲了他一下。   瑞鹤散去的那一天,上元节后面的那一天,众人散去,赵煊神使鬼差地从庆宁宫走到宣德门,他看向天上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觉得父亲像月亮,人啊,物啊,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他身边的宠臣、宠妃一轮轮地换,这叫“无穷已”,而对于赵煊,他始终无情,这叫“只相似”。   但月亮在他耳朵旁边吹气,一口气的声音,比那天他在城楼上说话的时候,头盔里的回音还要大。   如果、如果。   如果金人再踏过黄河……黄河到汴梁,一马平川的土地上,骑兵长驱直入。赵煊就又要穿上那一身盔甲,站上城楼,提上那一桶箭了。   箭矢会不会对向他?   持盈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他闭了闭眼,他想如果我死了,这算不算殉国?就算是赵煊也应该原谅他吧?祖宗也应该会谅解他吧?他可不可以归葬回黄河以南,回到他的汴梁——   宗望的手仍然没有用力。   然而持盈用了。   他将这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脖子。   没有血。   宗望爆发出一阵大笑:“叔叔!”   持盈不说话,他被吓傻了,一层层的冷汗开始从他身上往外冒,他感觉自己的衣服湿透了,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是鼻子不能呼吸了,他只能用嘴,吸气,呼气。   “你怎么连刀有没有开刃都看不出来?”宗望的声音带着一点玩味,“叔叔这样要紧,我怎么舍得?”   他的手指抚摸过持盈的脖子,那里只有一道白痕,一点皮被掀起来了:“叔叔没有用过匕首吧?这样的力气,就算是开过刃,也杀不死人,叔叔只会有一半的头挂在脖子上,一半的头露出筋……”   持盈被他描述的画面吓傻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真的要自杀吗?他还没有和赵煊说清楚呢,他还没有清白呢,天下人都要以为他是畏罪自杀了,就算死,他怎么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家去!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   然后悲哀地发现,他就是怕痛,就是怕死,就是怕血,怕一半头歪着,一半头连着,怕有这样滑稽难看的死法!   宗望用手指去摸他的额头,也是一层层的汗,太脆弱,太胆怯,也太美丽。   “我给叔叔擦擦汗吧。”宗望好心好意地说。   然而持盈只往后缩,他被吓傻了,如果换在刚才,也许持盈还会厉声呵斥他,可是他现在只会往后缩,他差一点就要死在这个凌乱的、简陋的房间里!   可宗望不在乎,因为再往后就是墙了,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一步步逼紧。   可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是女真话,持盈没有听懂。   宗望轻轻地“啧”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把持盈的半边肩膀摁贴在墙壁上,他扬起声音和外面对谈几句,那声音很快就不见了。   宗望转过头去,再去看持盈,他手上已经感觉不到一点抵抗了。他有一种很梦幻的感觉,就好像他第一次踏过黄河,来到汴梁城下。   宋国派遣使臣跟他和谈,他知道皇帝已经退位,现在的皇帝是他的儿子,他陡然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听到的传说。   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是汴梁,在北方已经寒冷侵骨的十月里,那里一丛丛的花开,汴河永不结冰,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运送给它的主人,大宋的皇帝。   那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最智慧的人,他的光芒和仁德照见四方。   那时候宗望还没有汉名,他的朋友在他身边祈祷,他说,如果大宋的皇帝真的那么强大,赶紧派兵让我们成为他的子民吧!我受不了了!   宗望看向他,他忽然哭了,他说我的姐姐死了,她下海去采东珠,在海里面生了,她被淹死了,孩子也是。   海东青盘旋在天空,绕啊,绕啊,饶。   宋国的皇帝没有打过来,但是他打过去了。   退兵的时候他送给赵煊一封挑衅的信,他说下次我还会再来的,希望你到时候可以亲自迎接我——和你的父亲一起。   现在他的父亲在自己手底下,好像宋朝这个国家精美的瓷器、首饰、花朵,一切的一切一样。他当时觉得持盈为什么要跑?可他忽然明白了,他了解了。   应该跑的,这样的人,被风霜轻轻地一冲就要死了,不跑,等着干什么呢?   宗望摩挲了一下他的肩头:“你儿子派人来见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持盈瞬间就动了起来,宗望又把他摁坐下去。   因为他有点儿不开心了,他讨厌持盈这样的眼神,期待、鲜活,好像一幅画忽然就在纸上开始跳起舞来。   “叔叔也太着急了,我还没说完呢。”他的语气不太好,然而持盈不在乎,表情都没有变动一下,宗望觉得很烦,“我想叔叔很想回家里去,是不是?”   这不是废话吗!   持盈按捺自己的性子,勉强回道:“郎君要怎么样,才肯放我回去?”   宗望盯着他道:“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从来不想让叔叔回去。”   他满意地看到持盈的目光变了,恐惧、恼怒还有一点儿悲伤。   持盈咬牙道:“郎君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自己家里也是一摊烂账,再不回去,等着宗磐将你侄子杀了,在会宁府自立为帝吧!到时候郎君如何自处?我想,实在没必要为了一时的贪功,成万古之恨。”   宗望有些遗憾地道:“若我能攻破汴梁,叔叔就能永远属于我了。你们宋军简直不堪一击,我跨过黄河,捣毁汴梁不过是瞬息之间……”   然而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回去,他叔父的儿子,他的堂弟宗磐已经在后方一手遮天了。宗磐和他不一样,他没有足够多的功绩,因此也不能让他有更大的威望——譬如灭掉宋朝——宗磐希望和宋朝和谈。   他只能尽可能地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让自己这一趟来的够本。   比如,他要很多的土地、金银、绢布。再比如,他想见一见持盈,传说里的持盈。   “叔叔既然知道我家里的事,这最好了。既然赵煊派人来见你,你就让他答应我的条件,他只要达成,我就送叔叔回家。”   持盈不知道他开了什么样的条件,只道:“你到底也是一国亲王元帅,这样做,和山上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宗望大笑:“我是蛮夷啊,叔叔!与其骂我,不如好好想想,赵煊会为了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吧?”   赵煊会为了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持盈浑浑噩噩的,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跟着宗望走,他不认识这里的路,只是觉得这里逼仄得可怕,也许是两行甲胄森然的士兵举着火把给他照路的缘故。   如果换成了是他自己,他会来救吗?想什么呢,救他有什么好处,放弃他又有什么坏处——可我养得他大,可是他爱我,他说过他爱我!   持盈在一生中听到过多少爱语,可赵煊磅礴的感情,在持盈还是皇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喷发过。那种愧疚又弥漫在持盈的心里,他想我又给他添乱了,是不是?爱是能吃还是能喝呢,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冰原上,赵煊的心藏在冰下面。   也许哪一天冰碎了,他能去探得那块心,可他希望冰永远、永远不要化开,他近乡情怯到不肯听赵煊的答案。   持盈跟着宗望走到一处庭院,四周门大开着,一个穿着青袍的少年人站在厅堂的中间。   听到响声以后,他警惕地转过头来。   借着兵士的灯火,他们两个打了一个照面。   持盈动了动嘴,找了半天声音,他问:“怎么是你呢?”   杨炯的儿子杨均,他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这个人。   持盈流放了杨炯,把他扔到了沧州去,赵煊就收养了他的儿子。   那天持盈去东宫,探看赵煊的病情,希望他可以聪明地痊愈,如果不聪明的话——那他就要问问赵煊了,我流放了杨炯,你却收留了杨均,是对我的决定有所怨言吗?   赵煊很聪明,他说自己的身体很好,林飞白并没有吓到他。持盈就没有管杨均的事,杨炯不过是替罪羊罢了,他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干什么?   然而这个少年人,却代表着赵煊的旨意,再次站到了他面前。   冰川在持盈的足前开裂,撕扯出一道深渊的口。 第74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5   ===============================================   宗望拍了拍他的肩膀,靠在他旁边,很亲昵地道:“叔叔认识他,那再好不过了,大可以和他好好地聊一聊。”   他的笑太过诡异,有一种得逞的快乐,持盈更加惴惴,宗望敢放他和杨均独处,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问,宗望已经消失在了厅堂,不知去做了什么。   大门轰一下关上。   持盈久久无言。   赵煊为什么会派杨均来?   先不说杨均的父亲是被他亲旨流放,在沧州待罪的,哪怕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官员——他的年纪这样小!如果今天来的是李伯玉,是程振,是任何一个进入过枢密的机要大臣,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使臣的交往,起码代表赵煊愿意按礼节走上谈判桌。   宗望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他说你只是病在了延福宫,你的皇后也证明了”,杨均的到来,更加重申了一个事实:赵煊绝不允许天下人知道,持盈身在金营。   因为这等同于承认了废帝诏书的真实性。   他的皇位是持盈给的,也只有持盈能从法理上废除他。   持盈盯着桌案上的一盏灯出神,他理智上知道赵煊做得对,可是,可是……可是什么!   持盈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房间里的沉默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的喉咙攫住了。   杨均跪在他面前,持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可他不起来。   持盈心里更是一个打突。   这样的跪拜近乎于一种死谏,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持盈干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官家打算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杨均也接得很快:“道君真希望官家接您回去吗?”   他那样年轻,问话的声音这样清脆,理直气壮。持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脸红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杨均高声道:“道君的双龙印就在废帝的诏书上,天下见之!主上仁孝慈俭,未有过行,道君轻言废立、引狼入室,天下怨望尤甚!”   持盈申辩道:“诏书非是我本意,我今日才醒来,不意有此事!”   他有些落寞地补充:“我教子如此,有失义方之训,天下怨望,我当受之。可诏书一事,请你在官家面前为我陈情。”   杨均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忽然偃了声气,他原本打算痛骂面前这个昏君,反正天高皇帝远,持盈还能把他怎么样呢?持盈最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最好跳脚,最好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这样他就可以……   然而竟接到了这样服软的话语。   杨均恨恨地质问他:“今日之事,难道不都是因为道君您当年偏爱嘉王所致吗?道君当年纵容臣下动摇东宫,不意有今日吗!”   他的父亲杨炯,就因为持盈的偏心被流放到了沧州。   持盈命嘉王提举神霄玉清宫,又为了让这座宫殿配得上爱子的身份,对它大加修葺。   赵煊听取他父亲的意见,入宫请皇帝不要大修宫观。持盈说好,太子知道节俭,是一种美德。   可是转头,他父亲就被流放到了沧州!   杨均告诉他:“这里是濮阳。”   持盈知道。   “黄河就在外面。完颜宗望攻打了这里一个月,都没有打下来。守城的官员、将士,谁也不敢跑,做好了死战的准备。然而三天前,道君您的印信就盖在献城的诏书上——”   持盈垂下头去。   他的印信被赵焕拿走。   为了掌控权力,他多次使用御笔,绕过枢密和中书行事,他的双龙小印比玉玺还要出名,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赵焕。   这枚印就盖在纸上,兵不血刃地,让宗望获得了濮阳城。这一座离黄河最近,最近的城池。   他在攻打围困了这里一个月,最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因为他手上有皇帝的父亲!   灯火烧烤着持盈的脸:“我身陷敌营,掣肘官家,难道不应该更让我早回?”   几乎是哀哀的求告了。   杨均跪得笔挺,仰脸望道:“道君知道金人开了什么条件吗?”   持盈将视线拔起来,看向面前这个人,他代表着赵煊的意志前来,持盈通过他的每一处表情,每一句话,来判断赵煊的意志。   他在心里说,可以谈啊,有什么不能谈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两国谈判就是——可是为什么要谈,为什么要和宗望谈?   赵煊已经和宗磐通信,宗磐要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怎么能允许小皇帝的亲叔叔有灭国的功劳?   宗望本来就是笼中困兽了,他打不过黄河去!赵煊原本不用和谈的,他付出的每一个代价都会让宗望如虎添翼,甚至让宗磐撕碎脆弱的联盟。   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和宗望和谈?   杨均问出这个问题,持盈也知道,宗望开出的价格绝不会低,可他还是想要听一听——金国才成立多少年?他当初说给金国人岁币,像给辽国那样,三十万,其实三十万还没有他每年的茶钱多,完颜旻就感恩戴德不胜拜谢了,金人能知道多少钱?如果少呢,如果!   他看向杨均,满怀希望。   “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丝绸一百万匹,割让三镇,对金称臣,命官家拜他们金国的徽宗皇帝宗峻为伯父。”   杨均说完了,他看向持盈。   宗峻是完颜旻的嫡长子,宗望的哥哥,已经死去多年了,他的儿子完颜亶登基以后,追封他做景宣皇帝,庙号徽宗。按理来说,持盈和完颜旻结拜,宗峻应该和赵煊一个辈分,现在却要赵煊喊他做伯父——这就是称伯侄国了,赵煊答应这些,和石敬瑭有什么区别?   赵煊痛苦而迷茫的声音,在持盈身边回响。   他说,如果我割让三镇,即使暂时保住了国家,我的子孙也要跑到南方去,他们离开汴梁的时候,要怎么想?   岂不是会在心里,骂我是石敬瑭吗?有一天他们抬头看太阳,会不会也在想,太阳和汴梁,哪一个近,哪一个远?   割让燕云的石敬瑭,持盈在给金国人钱粮,让他们去攻打辽国的时候,内心不断地滴血,那都是钱!他恨死了石敬瑭,割让三镇以后,赵煊也会在无数个午夜被人痛骂。   如果金军攻到了汴梁城下,为了自己家里,这些条件不是不可以答应,但是,现在宗望根本跨不过黄河。   为了他——为了他!难道要逼迫赵煊答应这些条件吗?   持盈的神情有些萎靡,他有些提不起劲来,为这样的条件,渺茫的。   先不说赵煊想不想救他,即使想,五百万两的金子,五千万两的银子,非得掏空整个国家的储藏不可,赵煊又不会点石成金,上哪变出这么多的钱来?   把这些钱送给金人,让他们再去武装兵甲,再弄出更多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吗?让宗望有能力回到国都,杀了宗磐,然后再渡过黄河吗?   一定要赵煊把话说得那么、那么明白吗?   一定要赵煊去达成这些条件,他心里才快活吗?   一定要掏空整个国家,一定要到无颜见祖宗的地步吗?   持盈觉得眼睛有点痛,好像是哭得太多了,可眼泪又止不住。明天的时候,眼睛就要肿起来了,他想有一块热的巾帕,或者一双温热的手掌,他画画的时候,赵煊有时候就会遮住他的眼睛,黑暗和温暖一起向他扑过来。   他手上一抖,就会画出一条线,他有的时候会生气,有的时候不会,看他的心情。   他想,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可赵煊小时候在他跟前,什么时候有过孩子模样呢?   “我知道了。”   持盈说。他的眼泪分明掉在桌子上,可烛火却跳了一下,他想这盏烛火真是简陋啊,做工真是粗糙,可这还是宋朝的东西,也许、也许有一天他都要不在自己的国家了。   “我、我不令官家为难。”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杨均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出使的前夜,赵煊把他叫过来,对他说:“国家多难,道君在外,朕不能安。”   杨均被他的话所震惊了,他情不自禁地道:“官家难道真的要……”   赵煊不说话,如果赵煊严厉地呵斥他,说道君是朕的父亲,难道朕会不救他吗?杨均会觉得他心虚。可赵煊只说,他不知道。   杨均的心都凉透了,那就是很想,很想,只是他一时之间办不到。   朝中的宰执,没有人希望这位上皇在金营的消息公开,更不愿意答应金人的条件,也不愿意和金人谈判——皇帝是必然拿不出这么多钱的,除了问他们要,还能干什么?不给的话,他又真的是皇帝的父亲,来日史书上要怎么说?   还不如一口咬定这个人不是太上皇!   没有正式的使者,正式的使者出发就是不打自招。   赵煊于是派去了他,程振非常满意,那是皇帝服软了,派出了一个和道君有仇的人出使。他问杨均,小郎,你父亲腿上的病好了吗?   杨炯在沧州的时候,落下了风湿疾病,这是谁害的呢?你不要忘记这件事啊!   可杨均临行的前夜,赵煊叫住了他,给了他一封密信,让他把这封信带给完颜宗望。在这样一场密谈的最后,赵煊说,道君是朕的父亲。   我知道你恨他,但他是我的父亲。   持盈害得他父亲流放到了沧州,差点无法生还,他恨不得持盈去死。但是赵煊,赵煊救了他全家,赵煊赦免了他的父亲,赵煊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赵煊对他有恩典。   赵煊是这个人的儿子,这个人是赵煊的父亲!   杨均在路上时,就大胆地拆开了这封信,这封信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他把信拿出来三次,又拿进去三次,准备让它永远地变成一个秘密。   他想,不管持盈怎么发火,怎么怒骂,他都不会松口的。要让这位上皇知道,自己既然被人劫走,就永远再没有回家的机会了——没有钱,也打不过,你还连累了很多人。就这样吧,你自作自受,活该!   可是持盈只是落下泪来,哽咽着说话。   “不令官家为难”,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位上皇陛下不明白,他本人身在这个地方,他本人没有被皇帝所控制,就是最令皇帝为难的事了吗?   他梗着脖子不说话。   持盈把手伸到腰间,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他连鞓带都没有系,勒着他腰的,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布带。   这位以骄奢闻名天下的上皇陛下,其实很多时候,更像一个风雅的读书人,杨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东宫的鱼缸旁边,他就穿着一身青袍;现在也仍然是,就连头上也只有一支木簪,像把铅华都洗干剥净了。   衣袍陡然宽松,像一只布袋子一样罩住他。   杨均的脑子里猛然闪过三个大字。   衣带诏。   他想问持盈,哪里有墨给你写字?   持盈很快就回答了他内心的疑问。   他把手指递到了自己的牙齿下面,他感觉自己在生吃自己的肉,这是什么味道?   痛倒是没有很痛,他只是有点眩晕,迷幻,但又有一点得意!如果赵煊在他面前,他一定要炫耀,我曾做假骗过你,可现在是真的,我的血,和我的心是真的!   血从他的指腹涌出来,杨均都给看得呆了。他想说血书是刺膊血的,但显然没有这样锋利的刀具,持盈只能把自己的手指咬破。   杨均想他一定痛死了,他保证,上皇这辈子都没有写过这样难看颤抖的字。   他连笔锋都不要了,用横平竖直,勾勒了几个字型出来。   “愿官家……”   杨均在心里轻轻地念。   持盈第一次干这种事,还加了个开头,可这三个字的笔画太多,持盈才写了两个字,血就干了。   他只能再把手指头伸到嘴底下去,用牙齿破开伤口,浅红,粉红,血红,依次在他唇上渲染开了。   “清扫河洛,保存宗庙,洗雪积愤……”   “无以予为念……”   请你继续和他开战,不必顾虑我。   这样的话,简直不像这位自私至极的上皇能说出来的,杨均想,他应该没怎么吃过肉体上的苦楚,这么几个字已经要他痛得哭出来了。   食指被他咬开了很多次,他实在痛了,就换成了中指,杨均想,痛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还要写呢?有那句无以予为念就够了!可持盈又写了四个字。   “毋忘毋忘。”   什么意思呢,是叫皇帝不要忘记保存宗庙、清扫河洛的宏大愿望;   还是叫皇帝,不要忘记他?   持盈将带子捧起来,绿色的带子,铁锈红的血,原来他也会写出这样丑的字,眼泪水滴落在腰带上,晕开海棠红一样的一滴:“你需告知官家,我……”   我什么?持盈已说不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看了看带子上血泪相和的印记,让杨均把自己身上的那条腰带解下来,两个人互换。   杨均把自己的腰带围在持盈身上,持盈的腰被他勒住。   勒出一个瘦削的身形来。   他跪着,仰头,大胆地直视持盈:“官家并无此意。”是我们,我们有这个意思,你误会他了——可误会不误会的有什么要紧,赵煊的信,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持盈只笑一笑,不说话,他一低头,眼泪就掉了。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可他觉得在杨均这样一个年轻人面前哭泣有些丢脸,勉力眨眨眼睛掩饰一下,又把头上的簪子也拔下来:“这字难看,不像我的笔锋。”   杨均心想,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自己的字好不好看!在他眼里,持盈最好是声泪俱下、色厉内荏地逼迫赵煊把他带回汴梁去,可是没有,他甚至只是小小地暗示了一下,持盈就闻弦歌而知雅意,写下衣带诏来。   有这样一封衣带诏,来日就算他身在敌营的消息真的公布于天下、史书,赵煊也可以清白了。   他想,他同时报恩报仇了。可赵煊真的会开心吗?他又不清楚了。   持盈把簪子递给他:“你将此簪还给陛下,陛下即知是我。”   那是赵煊离开的时候,亲自簪在他头上的,更久更久之前,那是他在延福宫里随手削的,天下无二的。   杨均双手接过这根簪子,持盈又恋恋地爱抚了一下簪身:“天祚我宋,宋已有主,愿官家得做圣明天子万万年也!”   这话说得好,这话说得太好了,持盈在心里陡然松出一口气来,他心里还是想要回家,还是想要赵煊来救他,可是事已至此,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他踏在冰川上,冰川开裂了,他就往回跑。就当作赵煊想要来接他好了,只是不可以,对吧?宗望走前的那个笑意终究明白了,他压根、从来,没有想过赵煊能够达成他的要求。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自己回去!如果他有这个意思,就不该开这么匪夷所思的价!   他不明白宗望的执着来自于哪里,他的法理性一旦不被赵煊承认,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可是他还没想完,外面就传来了嘈杂声音,持盈一惊,杨均立刻把簪子收入囊中,当在他身前。   门很快打开,几个陌生的女真士兵,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话,持盈听不懂。   他们说完了,看人不动,就上来拽,他们并没有动持盈,而是拽着杨均。   持盈惊疑不定:“你们干什么?”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把他们两个分开,他说话有点大舌头,但好歹说得了汉话:“衣、衣服!脱衣服!”   持盈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看向杨均身上的那条腰带。   他吓得站起来,拉住杨均的手道:“他是使臣,怎么可以去衣羞辱?”   那头目又大着舌头道:“没、没事!看一下!”   持盈心想,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那头目就好心好意地说:“你、你不信,就来!”他就拽着持盈,几个人互相簇拥着穿行,这一次没有火把,黑暗的庭院里,铁甲冷冷地泛光,持盈觉得自己好几次都踩空了,可枯树叶,簌簌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终于出现了,一声声哄笑传出门扉,响彻在黑夜的上空。   大门哄一下打开,女真士兵将杨均扔到大厅的中间,又如潮水一下散开,加入了笑声之中。   他们离开之后,持盈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   十几个内侍宦官,正裸露着阉割过的下体,在秋夜里瑟瑟发抖。他们面上是屈辱的,然而下体的崎岖,引来了士兵们的好奇的目光。   他们的话没有人听得懂,可是表情很明显。   尿液的腥臊味渐渐弥漫。他们的下体注定了这种味道。   持盈颤抖着声音,质问正在大厅右侧的宗望:“郎君何以辱人至此!”   宗望站着的地方,有很多箱子,都被凌乱地翻了出来,除了衣箱以外,还有金、银、瓷等一系列器皿,持盈一望即知,那是他在延福宫里用的东西,想必是杨均这次带来的。   果然杨均大声道:“这就是贵国的道理吗?这些内侍,都是我国皇帝送来服侍父亲起居的,元帅羞辱他们,这是有德行吗?这些东西,是我国皇帝供奉父亲的生活的,元帅乱翻,这是讲信用吗?”   宗望不理他,只是用一把匕首,从衣箱里挑出了一件衣服,洁白的素袍,衣领、袖口都有金边的眉子做纹绣,金边的两侧,缝满了梧子大的珍珠,在灯下生晕。   女真士兵停止了嘲笑,他们看向这件衣袍,显露出一种痴迷的神情来。   宗望用匕首挑着这件素袍,穿行过裸体的内侍,跨越过正中的杨均,来到持盈面前。   他把这件衣服在持盈身上比了一比:“这是叔叔你的衣服吗?”   在衣服的边缘绣珍珠,都是十几年前的流行了,持盈绝不可能把衣服保留这么久,只有赵煊请回来的张明训,因为离开宫廷太久,才有这么过时的审美。   这件衣服是赵煊的。应该是哪天睡在他这里的时候,混忘了。   持盈低头看向这件素袍:“是我的。”   宗望把衣服的肩线贴准持盈的肩膀:“是吗?我看不像。”   赵煊原本就比持盈高一些,这件衣服比照着持盈的身体,竟然袖口长出一截,袍摆袍摆也拖到了地上。   持盈面不改色:“我喜欢长一点的衣服。”   宗望眨了眨眼睛,认可了他这个回答,持盈说:“秋天天气凉,这些人为服侍我,弃捐父母、甘冒风尘,郎君叫他们穿上衣服吧。”   宗望笑了笑,仿佛恍然大悟地道:“哦,我差点忘了,我只是给他们做一下检查,我希望他们不要带任何危险的工具,我怕他们伤害到你。好了,你们穿上衣服吧。”   这十几个内侍才慌不择路地捡起自己的裤子,狼狈套上,不知道谁哭了,长久地吸了一下鼻涕。   宗望又道:“不过,这个人,我还没有检查过。”   他看了一眼杨均。   --------------------   明天没有更新,去博物馆看他的千字文真迹??   诏书原文是他写给九妹的:   如见上奏,有可清中原之谋,急举行之,无以予为念。且保守宗庙,洗雪积愤。   大哥也据说有一封:啮指书襟,敷告中外,宗族忠臣义士奋起一心,为朕雪北顾之耻,毋忘毋忘。   九妹:好了别给我压力! 第75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6   ===============================================   杨均身上还有他的衣带诏!   持盈闻言,刚要阻拦,旁边的杨均大声拒绝道:“我是宋国使臣,元帅何以羞辱至此,难道要弃两国邦交于不顾吗?”   宗望微笑道:“你是使臣地话,国书在哪里?”   两国邦交来使,必然有国书,但杨均此行秘密,什么也没有。   杨均一时语塞,旁边的女真士兵已经涌了两个出来,动手去拉扯杨均的衣服。   持盈有些急切地道:“郎君,他……”   “我说叔叔,”宗望微微沉了脸,打断道,“不要干涉太多了。”   持盈还待要说什么,士兵那边却爆发出一阵呼喊叫嚷,仿佛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持盈尤恐衣带诏被他们搜出,立刻往那边看去。   却没想到是一封信掉在了地上。   杨均惊恐地大喊:“还给我!”   士兵们不可能听他的,只捡起这封信,递到宗望跟前去,信上的火漆印早就掉了。   一封被人拆开过的信。   黑黝黝的字影往持盈眼前掠过——   那是赵煊的字!   杨均身上有赵煊的信,为什么刚刚一个字都不和他说?   宗望接过信封,把它撕扯开来,信封就飘到了地上。   宗望皱眉,看向信纸上的字体,在殿堂内逡巡了一圈,目光落到宋国的内侍队伍上,随口点一个:“你,认不认字?”   内侍刚刚被士兵剥了裤子,将毕生耻辱落于人前,此刻正是怕他们的时候,立刻就下跪道:“奴,奴认得字!”   宗望将那一张薄纸递出去:“那你来念。”   原来他不认识汉字!他汉话虽然说得好,但却不认识汉字!   持盈长长出一口气,他将这张纸截在半空中:“我来给郎君念吧。”   宗望玩味地问道:“叔叔怎么这么贴心?”却并不松手。   持盈道:“他是使臣,所携带的信,想来至关重要。中官读书不深,若读错了字,生出误会来,倒也不美。”   他再一用力,宗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松手了。   那一张纸就到了持盈面前,宗望来到他身后,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这一封信。   他看不懂这样黑漆漆的方块字,但是却看到持盈的手颤抖起来。   宗望问道:“写的什么?”   持盈却久久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杨均一眼。   而方才因为士兵的羞辱,挣得面红耳赤的杨均,在接到他目光以后,深深垂下头去。   杨均不给他看这封信,杨均的确不该给他看这封信!   因为这封信,实在是会激起,激起他不必要的欲望来。   杨均和他说金国开的这样苛刻条件,和他说,因为他自己宠信赵焕才有了今日的祸患,要他不要想着回家,要他认命,要他别给赵煊添乱。持盈给他写下衣带诏来,这样一封诏书写到赵煊手上,赵煊就可以就坡下驴,不再考虑父亲了!   他以为那是赵煊的本意,他不怪赵煊,任凭谁都要这么做的。   可是,可是。   这封信上,赵煊的字明明白白。   宗望催促道:“叔叔?”   持盈缓缓开口,念了几个字:“足下:来意俱悉……”   宗望等着他说下去,可持盈念不下去了,他的目光流连过这一篇字影。   他好舍不得!   但下一刻,他就将这张信纸撕成了碎片,雪花一样纷纷落在地上。   谁也不会知道信上的内容了——   足下:来意俱悉,需与左右商量,望宽时日。家父体弱,恐惊忧生病,身为人子,岂能以父为质,必欲坚要,我当亲往,以为不失信也。盼复。谨。   一个半框,一个圆圈,赵煊的花押。   金国第二次发动战争的理由,就是赵煊的失信,他在两国和谈未毕的时候,就抢先派兵入驻了三镇。   你要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我给不出来,但我父亲的身体不好,请你把他还回来吧,我是儿子,怎么能让父亲做人质来担保?如果你担心我会失信,一定坚持的话……   请让我代替我的父亲。   这样一封信!这样一封信!怪不得杨均不让他看到,也不敢让宗望看到!   纸张的碎片洒落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拼不回来了,这个世上只有三个人读过这封信就好了,他知道赵煊想要救他,就足够了!   他在冰川底下捧出一颗炙热的、跳动的心。   宗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不辨喜怒:“这是赵煊的信,是不是?我不认字,却认得他的花押。”   持盈甚至还有一些微微的笑意存在脸上,他不避讳宗望,他说是。   宗望不问赵煊写了什么:“不管他说什么,叔叔都不必相信。他要是真心来救你,又何必让这么一个半大孩子送这些破烂来?”   持盈脸上的笑意让他很不开心,他指着杨均说道:“这些东西,怎么带回来的,怎么带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少做这些虚假的把戏。要赎回你们的上皇陛下,就拿我要的东西来换。”   杨均见持盈把信撕了,顿觉胸口一块大石落地,如果说衣带诏被人发现、毁坏,顶多赵煊日后不得清白,永远落下借刀杀父的污名,但如果这封信叫宗望看见……   他只会得寸进尺!   他心中已无挂碍,抗辩道:“上皇是官家的父亲,供养生父,是人子所在。上皇来元帅军中做客,衣食起居,自有我朝负责,不劳元帅费心!”   宗望反问:“费心,是什么意思?他来我军中,我还能亏待他吗?需要你们送这些东西来?”   很快,他就读懂了杨均的眼神。轻蔑的,厌恶的。   ——即使你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也是对他的一种亏待!你供养得了他吗?在你这里,他只能吃苦。   宗望忽然升起一种久违的,恼羞成怒的错觉。   他攻辽的时候,辽国的张觉先对金国投降,可还未献出舆图,就又转入宋国的怀抱,他来到童道夫的军帐中索要此人,要求宋国给一个交代,却连童道夫的面都没有见到。   军帐中前的禁军士兵嘲笑他,你们这些藩子真无礼数!他们嘲笑宗望,身为元帅,衣服上竟然还有补丁,听说你们女真人冬天冷的时候,没有水,用尿洗脸,是不是?   旁边的士兵厉声喝止他,说什么呢你!然后他的表情也没绷住,他说,北方这么寒冷,那话儿要是掏出来,不得给冻掉了?两个人哈哈大笑。   那时候宗望没有生气,他快马回营,面色因为激动而通红。他说我们有了一个和宋朝开战的理由——宋朝已经不被上天保佑了!他们的主帅是这样的浅薄,他们的士兵是这样的无知,他们瞧不起我们,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杀败!   他杀到黄河前,杀到汴梁前,他拥有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然而在宋人的眼里,这些东西根本不配被送到持盈跟前去,他想起持盈在他的房间里,微微皱起的眉,珍珠、白玉、黄金。   这样一笔惊人的财富摆在面前,持盈嫌弃它们乱。   他的国家中,最珍贵、神圣的东珠,在持盈的衣服上,绣满了领缘。   宗望向持盈望去,而持盈还在发呆,他看起来并不在乎这些金银、衣物、器皿的归属,也不在乎宗望和杨均吵什么,他的面上只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思念。   他没有说谁对谁错,他只是不在乎,不管是打着补丁的宗望,还是拥有了金山银山的宗望,只要是宗望,他就懒得下顾。   宗望讨厌这样的脸色,又在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你这些衣服拿走!上皇既然在我军中,就该换上我国的衣服。”   杨均大惊失色,决计想不到在和谈没有崩裂之前,宗望敢给持盈易服:“什么?你敢!”   宗望有什么不敢的,两个女真士兵听他的号令上前,触及到持盈袖子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给你换衣服!”宗望心中终于快活了,持盈的面色终于为他改变了,装什么呢刚刚,撕了信,还摆出一张臭脸来,他发现这位上皇陛下可真是的,好言好语就换不回好脸,只要恶下声气……   士兵还要上前,杨均连滚带爬,扶抱在持盈身前,不让人碰到持盈的腰带衣袖:“你大胆!这是上国天子,皇帝生父!你安敢如此,不怕天谴吗!”   宗望冷笑道:“你们宋国割给我土地,却又抢回去,还敢再叫什么上国?容留你们国家存在,已经是我的仁慈!”   杨均还要抗辩,宗望便将他拎起来,一脚踢到边上去。   杨均仰面跌下,痛得大叫一声。   在这样的惨叫声里,宗望微笑道:“他们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亲自来给你换?”   持盈瞳孔紧缩,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宗望的可怕,这是一个杀过人的将军、首领、异族人!他喜怒不定,而自己的性命在他的手上,现在,此刻!   持盈胡乱摇了摇头,吓得说不出话来,可心里还记着杨均,手下意识向前摸索,找到杨均的腰,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又去看他的脸,果然自额头上破了好大一道,血洇洇地往下流。   持盈给他擦了擦额头,然而血已经在杨均的眼帘底下了。   血激发了他的怒气,杨均破口道:“三镇原本就是宋土,我朝何错之有?你还敢掳掠上皇在此,必如封豖长蛇,灭亡无日也!”   宗望就算听不懂什么是封豖长蛇,也听得懂灭亡两个字。   他从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来。   持盈将杨均抱在怀里,不让他再说话,手护在杨均的后背:“小郎家中还有父母,暂且屈节,休再说话了!”   “忠臣事君,有死无二!臣不复顾家!”   杨均要挣开持盈,血又在持盈的衣服上滚了两圈,“我家蒙陛下恩遇,得还国都,上皇是陛下之父,安能受此辱?”   持盈想捂住他的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呢?他还那么小,他青春年少,凭借这场出使,来日也可以平步青云,怎么好就交代在了这里?   赵煊对他好,他却回报给了自己!他如果今天死在这里……   死!他为什么不怕死?死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持盈看到那刀身极其害怕,可他内心就是笃定,笃定宗望不会动他,他把杨均挡在身后,求情道:“郎君!”   宗望的刀果然停下来,然而没有收回去,刀尖指在持盈胸前的一寸。   持盈央求道:“我闻郎君在军中,人称为‘菩萨太子’,仁慈慷慨,冠于天下,他不过是一个半大稚子,郎君为何不饶恕他?”   宗望端详持盈的面容,总算又有表情了,是不是?他痛恨持盈方才那样空空茫茫的,发呆的神情,他宁可去迎接一百个人轻蔑的大笑,也不要这样的表情。   他在舌尖咀嚼持盈的话:“‘菩萨太子’?——你知道我,是不是?”   女真在发流之时,原本信奉萨满,灭辽之后,释教流入,宗望因面相和善,故有此号。   持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金合力攻辽,宗望南下,生擒辽主,追击张觉,发动了第一次攻宋战争,与粘罕一起,东西两路合并,刚下辽国,又跨过太行山,跨过黄河,来到汴梁城下。   但也仅仅知道于此了。他看到宗望有些期待的神情,搜肠刮肚道:“我与你父通信之时,他素说你之英勇仁善。我怎么不知道你?”   宗望喃喃道:“你一向记得我,对不对?”   持盈就知道这么两件事,但事已至此,他绝对不可能问“我应该记得你什么吗”,只能点头。   宗望的刀仍然不动,持盈从地上站起来,犹疑地伸手,去扶刀柄,宗望看了他一眼,持盈把刀柄拿了下来。   宗望松手。   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持盈真的记得他吗?他不知道,但他愿意相信。   这世上最智慧、最富有的人,梦想中神祗一样的天子,正在请求他的容情。童年时所有听到的,关于这位天子的的描述都具象化了,海东青捉来的天鹅,天鹅的嗉子里,美丽的东珠,就缝在他的衣裙上。   持盈松出一口气,对宗望说:“请郎君留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去,与我儿分说吧。”   宗望回过神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持盈道:“郎君向我儿提出的要求,我已经知道了,恐怕真的无法达成,郎君是真心想要放我回去吗?”   宗望不说话,如果赵煊真能满足他的要求,他说不定真会放持盈走。   他拿到那些赎金,灭亡宋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到时候持盈不还是他的吗?   可赵煊拿不出,除非他现在挖到一座金山,可就算挖到金山,天底下又有谁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营救一个多余的父亲?   他在持盈醒来之前,先下手一步颁布废帝的诏书,为的就是让持盈灭绝回去的可能,灭绝两国坐上谈判桌的可能性。赵煊如果承认持盈在他这里,那就是承认废帝诏书的真实性;而不承认——就无法谈判!   宗望愉悦地回复他:“你知道就好。”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持盈的面容,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惶恐、脆弱的美人。   这片丰饶而脆弱土地的,具象的化身。   持盈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歇斯底里,他回不去家了,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难道这一切不是报应吗?   他甚至有一霎那想起了蔡瑢,蔡瑢死在西南,他要归于东北,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善有所报,恶有所偿,乐不可极,极乐成哀!   这一切不都是报应吗?   “我治国失德,天下怨尤,今日甘受斧钺,远朝尔国……但这些都是我曾用之物,我儿送来,以解我困乏,请郎君容留他的一片孝心吧。”   宗望十分讨厌赵煊,这位朝令夕改的,甚至还在后方给他作乱,和宗磐通信的皇帝。   可持盈的声音轻轻的,哀怜。   他想赵煊有什么好呢?他拥有一半的天下,现在我也拥有了一半的天下,我哪里比不上他呢:“孝心?我看,他的孝心可不怎么值钱。”   他指了指旁边的衣箱:“在他眼里,你只值得这样一点金子。”   宗望给他开出了五百万两黄金的高价,那赵煊开了多少呢?   持盈将目光投向那几个箱子,他走上前去,掀开了其中的一个,黄金被放在樟木的箱子里,整整齐齐。   宗望的声音就响在他背后。   “一百五十斤,在他眼里,你只有这样的分量。”   一百五十斤。黄金。   持盈用手去抚摸这些灿烂的黄金,黄金那么耀眼,也闪亮不过那天的月亮。   他退位给赵煊,赵煊死也不肯接受,跑出了福宁殿,持盈在坤宁殿里找到了他。   他们两个抱在一起,持盈摸着赵煊的脸,让他和他说说话。   辰君,你要怎么样才肯即位呢?   如果我被金人掳走了,爹爹愿意救我吗?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爹爹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爹爹用纯金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好不好?   言犹在耳。   这些黄金去掉损耗以后,不是刚好可以搭建一个,和持盈差不多重的金人吗?   ——我也会,我打一个和你一样大的金人送过去,请你见证我的心,我一定、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他给赵煊的承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而赵煊还给他的,是真的。   持盈靠在一张长几子上,他有些脱力,有些麻木地出神。   他想赵煊究竟爱自己的什么呢?   他后悔起来,如果他不和赵煊做下这样悖伦的事情,赵煊会不会少为难一些?   如果他仅仅只是赵煊的父亲,仅仅只是赵煊皇位的威胁者的话,事情就不会这么难办了。可他的手,只会一遍一遍地抚摸这些黄金,他想我绝不要死,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   那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滚,让五天以后再来见我,不要烦我……他决不要这样的告别!   宗望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些东西留下。   器皿、衣服、钱财,像流水一样被搬运到持盈的院落和房间里面去,他留下杨均的命,要他去告诉赵煊,要么达成他的要求,要么——   如果你还敢再和宗磐通信,加速和议议程的话,我就就地拔营,回国去了。   你的父亲也要跟着我一起,一起走。   人潮褪去,持盈站着发呆,一低头,却看到自己腰上多出了一双手。   宗望微笑道:“我忽然有点期待赵煊和宗磐继续通信了。”   持盈沉默。   “那我就把你带回去,到时候雪原茫茫,我就把你藏在山林的小屋里面,我看赵煊到哪里去找你……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也就死了。   他感受到了持盈衣袍下颤抖的肉体,这个人在发抖?为什么呢,因为回不了家了,还是因为,他的儿子?看到一百五十斤的黄金也要落泪,他发誓自己的房间里就有一百五十斤的金子,而持盈看也没看。   金子是一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是吗?——但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嫉妒。   他的手在持盈腰间游弋,摸到了持盈腰带上的结,一个漂亮的绥带结,他的手指勾上空隙,轻轻一拉,就可以解开这条腰带。   他不动,只问。   “只是,我怎么觉得,叔叔的腰带,好像换了一根?”   --------------------   虽然靖康玩成那样(在我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俩搞内讧,金人要求赵佶做人质,赵桓的反应如信所言:我爹已经被你们吓病了,实在要人质的话我去。   第二次去金营(就是那一次以后他被废了)前,他来到赵佶的地方,和郑后三个人聊天,聊得很好,但没说自己要去金营的事。他一直软禁父亲,但最后要出事了,还是和左右说:不要管我,赶紧带着我爹和我儿子走(没有走成)   赵佶知道亡国后的第一反应是,某愿以身代嗣子,我愿意跟着你们走,但是能不能把我儿子放回去,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没被同意)   我的想法:早干什么去了上金人大爷这来演苦情戏了,当然宗望被他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放他走,那是另外说的。 第76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7   ===============================================   持盈心里被他吓了一跳,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毫不心虚地低头:“有什么不同的?”   他和杨均今日俱着青袍,带子的颜色也近似,因此他才敢笃定地交换腰带。   “我怎么觉得颜色变浅了一些?”   持盈道:“夜深了,各房间的灯光亮度不同,郎君看差了而已。”   宗望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又说:“我忽然才想起来,叔叔身上,我好像还没有检查过。”   持盈道:“郎君检查我干什么?”   检查别人,是怕他们身上有刀具,伤害到他;那检查他干什么呢?   宗望道:“我怕叔叔自杀啊,那多可惜?你们汉人管这叫什么——‘香消玉殒’,是不是?”   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持盈却用一种很认真的态度说:“我不死。我活着。”   宗望哈哈大笑:“这么想,那自然最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可手上并没有停。   持盈站靠在一个几子上,宗望在他身后,细细按过持盈身上的每一寸衣料,似乎在确保底下没有任何坚硬的东西。   他的手按过持盈的手臂,又捉住了他的手腕。   持盈心里一惊。   宗望把他的手提起来送到了眼前:“这道伤口,是哪里来的呢?”   持盈好像第一次看到这道伤口那样,甚至还皱眉想了想:“刚才地上有石子,划开了。”   他刚刚的确被杨均扑倒在地上过一回,但宗望不相信他的话,什么石子能给两根手指头划破伤口,手掌上却半点伤痕都不见?   他状似关心:“刚才叔叔刚才叫他扑跌一下,摔在地上,身上不会有别的伤口吧?”   持盈的眉眼连波澜也没有:“应该没有了。”   他动了动身体,要离宗望远一点。   可宗望拉住了他:“叔叔还是叫我看看吧,我惯在军中,是很会治伤的。”   持盈的身形凝滞,他的一只手被宗望攥住,便不再挣扎,就地坐在椅上。   宗望即使站在他身前,持盈也不抬眼:“多谢郎君美意,但我想不必了。”   宗望反问他:“叔叔想不想,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叔叔来我这里,是自愿的吗?”   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解开了持盈身上的腰带,精致而漂亮的结,一下子就抽成了一根布条。   长长的,像藕里面的线,宗望把它从持盈腰上抽出来。。   持盈还有一只手空着,但他没有动。   他假装不知道宗望举动下的含义:“郎君将我掳掠而来,又开出天价,不肯将我放回,是什么意思?”   “叔叔又不是小孩,难道不知我什么意思?”   持盈道:“我以为郎君智谋远虑,不该如此短视。”   最后一寸腰带离开了持盈的腰间,挂在他的膝盖上,宗望嗅了嗅那寸布条,又把它放到了持盈的鼻子跟前——   这条衣带上没有你的熏香,它不是你的衣服。   但他没有问这腰带是谁的,持盈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只和杨均单独相处过一会儿,他现在追出去杀杨均还来得及,但他没有。   他将这作为一个把柄,他需要持盈贿赂他。   持盈的手抬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动。   宗望俯到他面前,动手解起了襕袍的系带。   持盈的语调平平的,他看起来对自己即将的命运并不在乎,又要做一些场面上的挣扎。   “你现在将我放回,是有恩于我父子,就地拔营回国,杀了宗磐,稳固自家,我两国结永世之盟,有何不好?非得这样羞辱我吗?”   “赵煊和我再不好,也是我亲生的儿子,你将我掠走,又开出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要他恨你,决意去帮助宗磐?你何必凭空添一个敌人?”   宗望微微笑一笑,他的发辫垂下来。   他等待持盈的狡辩,低下头,嗅在他的脖间。   很熟悉的香料,他也闻过,来自遥远宋国的皇帝的赏赐。   皇帝用他的年号命名了这味香料。   并且到现在,仍然试图说服他。   “我与你父亲结拜,你叔叔却起兵攻打我,谁亲谁疏,我难道分不清吗?我心中不忍见你父亲世系旁落,也不想叫宗磐做郎主。你若待我如叔父,我必视你为子侄——”   宗望爆发出一阵笑声来,他拆下持盈的头发,蓬草一样地落在两肩。   “你家要立宗磐,我家也想立赵焕。叔叔要和我比一比谁会赢吗?”   “宗磐,不过是一个酗酒的废物,仗着父亲的势力耀武扬威,赵煊竟然还觉得他能和我相争?你以为我叔父不把他立做谙班勃极烈,是不想吗?”   “他最大的靠山是粘罕,还在西边攻打你们的洛阳呢。你猜,宋国的西军能挡他多久?”   持盈的襕袍敞开,宗望将那一件皱荷叶向肩膀两边脱去。   “我是对你们宋朝最最好的了,我心里还是希望你们赵家做皇帝,只是把赵煊换成赵焕而已。可他俩不都是叔叔的儿子吗?要是换了粘罕,你们整个赵家就会完蛋,到时候,叔叔就真的亡国了!”   “我想,叔叔还是最好听我的话,免得受苦,是不是?”   持盈垂首看向落到自己腰间的衣服,重复道:“听你的话?”   宗望笑道:“是,听我的话!”   他的手流连过持盈的脖颈,那是脆弱的,又是美丽的,像天鹅一样,垂首时弯出美好的弧度来。   “叔叔当年赐礼之时,就待我与众人不同,我心中未有一日忘记……”   持盈即使读懂了宗望的暗示,也还想转圜,然而宗望这句话却把他砸懵了,当年什么当年,赐礼什么赐礼?他与完颜旻通信的时候,的确颁过赏赐给他们家,可这些礼品,哪里用他亲自来挑?他每天这么忙,照赐给辽国的礼物减一等不就行了吗?   宗望那时候又没有出名,为什么会给他与众不同的礼物?就算要多,也是多给完颜旻的嫡长子宗峻吧?   他恨不得将梁师成从坟里挖出来问问,可这时候又不能矢口否认宗望的话,以免他恼羞成怒,只能硬着头皮接口。   “我待你不同,你就这样对我?”   “这样是怎样?我这不是在求叔叔的成全吗?”   “求我成全?”   宗望跪在持盈身前,仰着脸看他:“叔叔已来至我的地方,我亦不会再叫你走,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咱们做事,又不叫别人知道,我还能叫你快乐,不好吗?”   他撩开持盈的中衣,露出里面雪一样的肌肤,南国的锦绣,好像都呈现在了上面,小时候的传说,汴梁城御街上的芬芳,汴梁城是金做的,玉做的,而他们的皇帝,是雪做的,花做的。   他在六匹青马拉着的车里,被几百个人簇拥着向前进,向前进,五百个人为他吹奏乐曲,响彻整座东京城。   他走过的地方,铺上一层层紫色的土,盖上一段段红绡的绸——   持盈重复他的话:“活着?”   他盯着宗望:“我一定活着,看你死。”   宗望觉得那像天鹅被海东青攫取生命以后的悲哀怒号,他好想笑,好想笑出声音来!他甚至觉得此刻快乐过他破开辽宫生擒天祚的时候,人生到此才算真正得意了!   他从小的两个梦想,灭了辽国,还有——   见到传说中,宋国的天子。   现在何止见到,宗望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俯就,无声的同意。   他发现了,这位宋国的上皇,是最不爱干自讨苦吃的事情的,如果知道无法反抗,他就不会做无谓的挣扎。非常好!非常好!为什么非要受皮肉之苦呢?对结局又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如果持盈不同意,他也会继续的,他可以把他的手腕掰折,可以把他的踝骨打断,他可以卸掉他的下巴,让他整个人都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缠绕着自己。   但何必呢?   时隔多年,叔父口中描绘的,皇帝玉辂车碾过的红绸扑面而来。   红绸下面不是紫土,是皇帝丰莹光泽的胴体。   他把持盈的衣服剥落下来,持盈上半身光裸着,衣服全部堆叠在腰间。   宗望快乐地说,可以啊,你可以看着我死,但现在——   他把持盈从座位上抱起来,一整个抱起来。   荷叶就脱离了花瓣,在灯下泛出了美玉一样的莹光,袍摆跌下玉山,他看见了一个,很奇妙的器官。   宋国的上皇!   竟然长出了……   他的呼吸一滞,这东西是天生就有的,还是?   持盈有众多的儿女,满宫的嫔妃,如果生出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没有风声?更何况他当年登基,就是靠打败了自己有残疾的哥哥——   “你知道它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持盈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出任何肉体上的反抗。   他的声音轻轻缓缓,并不在乎自己的裸体展现给面前的青年,他恨宗望,他想看着他死,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要活下来,他要回去,为什么要做无谓的反抗?   忠贞是他要求别人的,从来不是他拿来约束自己的。   但他讨厌宗望,他要恶心一下宗望。   “完颜晟被陨石砸死的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天上下了陨石雨。”   宗望知道那一天。   那一天他就在汴梁城外,汴梁的城门高大坚固,他和粘罕会兵在这里,他们想要找出最薄弱的点攻击,有人来报,说宋国的新皇帝上了城楼,用自己的御膳犒赏士兵,发绢布、金钱,还宰了几十头大鹿。   即使是在战火里,欢庆的乐声也飘出了城墙。   宗望问为什么,那士兵就告诉他,今天是宋人的天宁节。   什么是天宁节?   十月初十,他们宋朝道君皇帝的圣诞生辰,就叫做天宁节。   然而鹿肉还没有做好,天地就开始昏暗起来,一颗颗的流星划过阴沉的天空,落向遥远的天际,那是自然的力量。   他对士兵们说,宋朝皇帝生日的时候,竟然降下了这样不祥的征兆,上天想要废除他们很久了!只要我们攻打进去——那里的人、土地、财富,都是我们的了!   士兵在他身边欢呼,即使汴梁城还巍巍地挺立着。   然而一个月后,他接到了叔父完颜晟被陨石砸中,死在王帐里的消息。   “我也是在那天,有了这样奇异的征兆。你现在还要继续吗?”   陨石砸死了他,又影响了我,是多么不吉的征兆。   你不怕被诅咒吗?   然而回答他的,是宗望膜拜的眼神。   他说,这是你的幸运啊。天底下只有母亲是伟大的。   女真部落里,还存留着对母系的崇拜。女人,代表着生育,代表着新的劳动力,代表着部族的昌盛,守寡的女人带着孩子到新丈夫的家中,给这个家带去新的生命。   他们世世代代都在那里,和冰霜作对,从黑水里面,从白山里面,获得一丝生命的延续。   而母亲是生命的给予。   他跪倒在持盈身前,抚摸过这个殷红的,有些肥肿的器官,很奇怪,花蒂甚至有些突翻出来,并没有好好地被掩藏在底下。   谁会碰过这里呢?谁曾经亵玩过这样的花蕊,谁又饮取过生命的源泉?   他这样问持盈,上皇陛下,谁敢碰你的这里?   从小到大,持盈几乎没有自己穿过衣服,洗过澡,他不在乎裸露身体,他看宗望如同看一头野兽,他泰然自若。   甚至快乐地说道:“这个人你认识。”   宗望摒住了呼吸。   “赵煊。”他的语调轻快,好像没有在说一件天打雷劈的事情一样,“我亲生的儿子。”   宗望抬头,用牙咬他的花蒂,感觉到持盈腿间的颤抖。   他用两只手扶着持盈的腰。   他心想这位上皇真是疯了,口不择言,他说谁自己也许都会相信,但是赵煊!   但是他顺着持盈的话往下说。   “他是你的儿子,我是你的侄子。我们是兄弟呀!你和他睡觉,为什么不分我一杯羹呢?”   宗望沿着持盈的花蒂,直起身体,去亲吻他的腹部,好像在对他进行一种顶礼。   持盈在流水,宗望想他一定是快乐的。   他仰望着持盈,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跑到案上,取来了那一件珍珠缘边的素袍,金领眉子,珍珠匀络。   宗望抖开衣袍,持盈动也不动。   他用袖子去套持盈的手,可这件衣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些,持盈的整只手都被袖口覆盖住,衣袍也逶迤到了地上,覆住了他的脚背。   如果这是持盈的衣服,那他穿起来的时候,是不是还要提着裙摆?会不会被尘土弄脏衣服呢?   宗望为他理平衣袍,珍珠来来回回地抚摸过持盈的脚背。   他是上皇,是天子,谁会让尘埃亲吻他的裙摆?   他沿着珍珠的排列,一路向下抚摸。   有一颗珍珠,恰恰好好嵌进了持盈的花蒂中,染上了一丝水泽。   红色的肉,白色的珍珠,宗望想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开蚌?蚌肉是红的,就这样把沙子孕育成珍珠。   他没有问,然而持盈在笑。   持盈莫名其妙有一种开心,这是赵煊的衣服,可没人知道!赵煊的味道铺满在他身边了。   他甚至憋不住笑音,他问宗望:“你喜欢穿着衣服做吗?”   素袍将他的肉体盖得时隐时现。   宗望说:“我没有这个癖好,但是——”   他就着站姿进入持盈。但是什么?他没有说完,持盈被他捞住,东珠串成的袖口飘荡在空中——但是你很适合,很适合我们最珍贵的宝物。   持盈的穴口是湿而软的,很习惯这样的进入,他微微躬起腰,去适应突如其来的饱胀快感,欲望的波涛间,他难挨到躬下腰来,他看见自己的头发在眼前晃。   宗望掐着他的腰,他希望自己这个时候像野兽,也许不用是兽,禽也可以,他画画的时候,两只锦鸡忽然凑在一起踩背,光天化日下,宫娥飞红了脸庞。内侍说,官家,奴给他们分开来吧?   持盈说,这是自然之理,由他们去吧!   笑声就传过整座亭子。   宗望的顶弄让他的眼前显出一片残影来,他的思绪飘到黄河以南的家乡,飘到眼前,远方有一点红色的反光。   那是杨均从额头上流落下来的血。   他想这可真是耻辱,但那又怎么样?   宗望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持盈的水沿着大腿一直流落到脚踝,他麻木地望向远方,又看向脚底。   “你知道有个地方叫五国城吗?”   那是什么地方,我应该知道吗?持盈迷迷糊糊地想。   “这世上最美丽的珍珠,就来自那里。”   --------------------   好消息:他喜欢穿老公的衣服   坏消息:身边的人不是老公   盈:我多么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认得五国城三个字啊!!!   另:其实开采珍珠的地方是五国部,五国部的头城才是五国城,但这真是太因果循环了,不得不草生一下 第77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8   ===============================================   松花江好像一滩被太阳照化的金子,温暖的夏天就要到了。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宗望——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汉名——应该叫斡离不,和他的朋友忽里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忽里说:“我姐姐怀孕了。”   斡离不好奇地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不请我吃炕上茶?”   女真结婚的习俗,是“男下女”,双方约定婚期以后,男方来到女方家中拜门,女方家中的亲戚无论大小,都要坐在炕上,受女婿的跪拜,吃他的茶。   斡离不非常喜欢这种仪式,那一天他可以喝到男方敬来的香茶,来自南方珍稀的茶叶,补充他体内的匮乏。有的时候他们会用茶叶煮乳酪,也非常的香甜,为了博取娘家人的欢心,新女婿总是不吝啬的。   甚至还会给小孩分糖。   因此他有些埋怨,好友的姐姐怀孕、结婚,怎么不叫上他?   忽里难过地说:“她没有结婚,他怀了辽国人的孩子。”   斡离不愣住了,他重复道:“辽国人的孩子。”   辽国的银牌天使,是辽国皇帝派到女真部落收取贡品的人,取得贡品以后,他们还要额外的贿赂——女人和财富。   不然他们就会向辽国的皇帝报告,说女真认又少给了贡品。他们会弄死女真人上贡的海东青,撕裂紫貂的皮毛,或者捞出一把东珠放进自己的口袋。   辽国皇帝就会震怒,派兵杀死他们的首领。   斡离不回到家里,和父亲说这件事,他有一点后悔。   “那天他问我借舜,我没有借。”斡离不说,“如果我把舜借给他,也许他就可以凑够足够多的东珠,不必要献出自己的姐姐。”   舜,女真语里面太阳的意思,也是他的海东青。   珍贵的海东青。   完颜氏好歹是部落的首领,作为首领的儿子,他可以拥有一只海东青,不必被辽国收去。   东珠长在松花江上的蚌壳中,而珠蚌要等到每年冬春、秋冬之交的时候才会孕育出美丽光华的珍珠。   可那个时候,松花江上已经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如果强行凿冰入水取蚌,只会被冻死在江上。   女真人发现了一种天鹅。   这种天鹅以珠蚌作为食物,它们吃完蚌肉以后,东珠就会留在它们的嗉子里。   而捕捉这样的天鹅,只能依靠海东青。   辽国人拿走了所有的海东青,甚至为这种神鸟开辟出了一条“鹰路”。   斡离不舍不得借出自己的海东青,可单纯靠人力采蚌,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辽国人的要求的。   父亲说:“不怪你。辽国人的贪婪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他们只会要求越来越多的东珠,直到整条松花江上的珠蚌都被他们掏空为止。”   斡离不问:“他们要这么多东珠干什么?”   父亲说:“一部分的东珠,进献给辽国的皇帝,我们的主人。还有一部分的东珠,他们会拿到榷场上去,卖给宋国人。”   二叔在旁边吊儿郎当地喝酒,可是酒很珍贵,他喝一半,又往里面倒一半水,看起来酒永远不会少。   父亲补充说:“宋国的皇帝喜欢东珠,宋国人会买很多的东珠献给他们的皇帝,以讨取他的欢心。东珠可以在宋国人那里换来无数的锦缎、瓷器、茶叶还有黄金。”   二叔打了个没有酒味的酒嗝:“还有酒!”   南方是富庶的,繁华的,当北方的冰雪刚刚融化,南方已经在收第一轮的粮食,宋国人有很多的粮食可以拿来酿酒。   斡离不总结道:“因为宋国人喜欢东珠,所以辽国人问我们要更多的东珠,好拿去卖给宋国人,获得更多的好东西吗?”   父亲点了点头。   斡离不若有所思地说:“那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把东珠卖给宋国人?”   大家都被他说愣了,父亲先哈哈大笑,然后若有所思。   辽国索取女真的东珠,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可却能借此获得宋朝的宝物。既然东珠总是要挖出来的,为什么不和宋国人做交易呢?   父亲问斡离不:“宋国的皇帝和辽国的皇帝又是兄弟,人家凭什么抛开自己的兄弟,来和你做交易?”   女真和宋国甚至没有接壤的土地。   斡离不说得很快:“那咱们也和宋国的皇帝做兄弟!”   大家笑疯了。   二叔反问:“咱们和宋国的皇帝做兄弟?”   他笑得喷出一口酒,酒都没有味道了,像酸涩的水。   他又喝一口酒,他说这他妈的叫酒吗?   他把酒碗摔碎在地上。   辽国人夺走他们的人参、东珠、猞猁,又怕他们反抗,因此只给他们留下了足以果腹的粮食。即使他们家已经是部落之长,也没有酒喝。   大家都不笑了。   斡离不坐着,他看向父亲、二叔、三叔。   二叔看向地上的碎片:“干他妈的,怎么不能做?咱们把耶律阿果杀了,把辽国灭了,不就能和宋国皇帝做兄弟了?”   三叔大声说:“二哥说得对!”   他举了一个精妙的例子:“二哥死了,二哥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妇。耶律阿果死了,耶律阿果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二叔追着三叔跑出屋子,太阳沉进了松花江底。   父亲看着斡离不。   他说:“有你这样的孩子,我何愁大事不成呢?”   过了几天,二叔和三叔来向他们告别,他们重金贿赂了辽国人,混进他们的商队里面去。斡离不说他也要去,可宋国离他们太远了,远到要跨过一个辽国,没有人同意他去。   那一年斡离不十岁。   春天过去,夏天来到,夏天过去,秋天来到,松花江上开始结冰的时候,斡离不指使他的海东青去捕捉天鹅,海东青吃天鹅,他把天鹅嗉子里的珍珠掏出来,带着血的一把,在江水中淘洗干净,放在一个小袋子里。   他把这个袋子给忽里,他说,这里有一袋的东珠,足够你应付辽国人了。   忽里仍然不开心,斡离不就说,虽然你姐姐怀了辽国人的孩子,可她生下来,就是我们部落的人,你为什么在乎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忽里说:“我姐姐死了。”   她和她的孩子一起掉进了松花江里。   斡离不说:“可你还有妹妹,拿去我的珠子吧。”   忽里大哭起来,斡离不说:“我的叔叔们带着东珠去了宋国,和宋国的皇帝合作,宋国的皇帝很快就会来帮助我们,因为他喜欢东珠。”   忽里说:“宋国在什么地方?”   斡离不告诉他:“宋国在辽国的南方,宋国的皇帝,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他的使臣敢骂耶律阿果,耶律阿果都不敢反驳。”   忽里说:“那他为什么不灭了辽国,来做我们的主人?”   斡离不解释道:“因为上天把地方分成了北方和南方,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是南方的主人,如果他愿意帮助我们,女真人就会变成北方的主人。”   忽里说:“那让他快来吧,我快受不了了!”   忽里收下了那袋珠子,为了他的妹妹。   海东青继续猎杀天鹅,但寒冷的冬天很快到来。   斡离不等了很久,等到雪都褪去,春天到了,松花江化冻。   舜又开始盘旋在松花江的上空。   斡离不坐在桌子面前沉思,如果有一天,他们家和宋国的皇帝做了兄弟,他要拿这个东珠,对宋国的皇帝许愿,换最珍贵的东西。   换什么呢?再说吧,皇帝这么喜欢东珠,肯定能换很好、很好的东西。   斡离不把东珠从袋子里面倒出来,一、二、三……十四颗。   他慢慢地数,翻来覆去地数,一颗也没有漏下。大的珍珠如同弹子,小的珍珠如同梧子,各有各的漂亮,可他还没有想好换什么。   也许是茶叶?他喜欢吃茶叶,或者用它来煮乳酪。也许给舜找一个丈夫?舜去配种,可斡离不不太满意舜临时的丈夫。   这时候,马蹄声响起,斡离不听见了族人的欢呼,他弹射出门,果然,二叔和三叔被人簇拥着回来了。   “吴乞买,你怎么总不回来,吓得我以为你死了!”那是二婶在骂他,“你再不回来,我就带着蒲鲁虎嫁给别人!”   “别啊别啊!”   斡离不冲过去:“二叔,你见到宋国的皇帝了吗?”   一颗东珠换一包茶叶好呢,还是两包?   二叔说:“别提了!”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二叔说,他们跟着辽国人的商队,一边走,一边学习汉话,只为了能够和皇帝交流。走啊走,他们来到宋国的首都汴梁——   二叔还没说完,三叔先插话了:“汴梁的人晚上也出来玩!而且他们的寺庙旁边就是学校,学校旁边还有商铺,商铺里面卖很多好吃的东西——”   二叔暴起:“我在养伤,你却在外面吃东西,斜也,我杀了你!”   斡离不急得要死:“什么养伤,你怎么了,你不是去找皇帝了吗?”   三叔说:“他到了汴梁,到处问人,怎么可以见到他们的皇帝。有人让他去敲一个鼓,说鼓响了皇帝就会来,然后他就被抓起来啦!”   二叔说:“狡猾的宋国人!我讨厌宋国!我敲了鼓以后,被带到一个黑屋子里面去,他们问我,为什么击鼓,有什么冤情。我说我没有冤情,他说,没有冤情你敲什么登闻鼓?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国家的人说,敲了这个鼓就能见到皇帝!”   宋国人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屋子里。   他问吴乞买:“你是辽国人?”   吴乞买说:“我是女真人!”   宋国人面面相觑:“女真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吴乞买解释道:“我们的部落在辽国的北边,我们不想向辽国纳贡,我们想把东西给宋国!”   他被汴梁的繁华震惊,最终也没有说出和宋国皇帝做兄弟的话。   宋国人商量了一阵。   “这藩子肯定是奸细,妄图行刺官家……”   “他看起来不像吧?咱们要不要上报鼓院?”   “怎么,你让鼓院和官家说,这儿有个藩子要见你?别说这个什么女真了,就是辽国的使臣来了,也别想见官家啊!”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他们商量完毕,扔下一根签子。   “你这藩子全无礼数,乱敲大鼓,胡申瞎诉,着狠打二十棍,好生反省!”   吴乞买大喊道:“我干什么了,你们就要打我?”   宋国人说:“打你算什么?你这个疯癫蛮子,若不是官家近日里大赦天下,我该将你押入大牢候审,还不叩谢天恩,滚回家去!”   面对大家疑惑的眼神,二叔补充道:“官家,就是宋国的皇帝,他们管皇帝叫官家。”   斡离不对宋朝的皇帝很关注,这关系到他的茶叶,东珠,还有父亲的赞许:“什么是大赦天下?”   三叔已经是个宋国通了,吴乞买在找皇帝的时候他在玩,吴乞买挨打的时候他在玩,吴乞买养伤的时候他也在玩。   他向斡离不解释道:“大赦天下就是大大地赦免天下,所有的罪犯都可以少一重罪,罪轻的就可以直接出狱。”   “他为什么大赦天下?”   三叔说:“因为他要封他的儿子当太子,他不仅要大赦天下,还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祖宗。”   二叔气哼哼地说:“就为了这件事,咱们多留在了汴梁一个月!”   三叔不承认他是为了在汴梁玩才这么干的,他说:“宋国人和我说了,皇帝住在宫里,那我们又不能进宫,不是得等他出来吗?我说多留一个月,就是为了等皇帝出宫,大家都说立太子那天他会出宫!”   斡离不急得汗都要出来了:“那你们见到他了吗?”   三叔说:“见到了啊!”   斡离不要跳起来了,他激动极了:“他长什么样子?他说什么了?”   茶叶!海东青!茶叶!海东青!   三叔说:“这个皇帝出行啊,前几天,就有人在御街——就是皇帝出门那条街——上洒水,然后找来紫色的土一层层铺上去,然后再盖上红色的丝绸……”   “说皇帝!”   “那一天,只见六只大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什么是大象?”   “就是一种鼻子很长,耳朵很大的马,有十只老虎这么大!”   在大家的惊叹声中,斡离不坚持不懈地询问:“皇帝坐在大象上?”   三叔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他:“皇帝怎么会坐在大象上?他在后面呢!后面站着六个官……”   “皇帝站在官后面走?”   “官后面还有十二面黑色的大旗……”   “皇帝举着大旗?”   “斡离不!”三叔终于忍不住了,“你不要总是打断我!那些旗子和大象都是为了引皇帝出来的,皇帝在后面呢!”   斡离不不说话了,三叔就继续说,他说皇帝的车队前面是一辆指南车,车上有一个木雕的仙人,手永远指向南方,还有一辆记里鼓车,皇帝的车架每行一里,车上的木人就会打鼓,每走十里,车上的木人就会击镯。   大家都惊呆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这么神奇的东西?   然而这些还没有到皇帝,用马拉的车完了,就用牛拉的车,有大夫车,有各式各样挂着棋子的车,他们的车辂是用金子和象牙做的,圆穹顶,皇帝的车最尊贵,在最中间,好像月亮一样被人拱着   那辆车叫玉辂,由六匹青色的马牵引,几十匹同样颜色的马拉动。   斡离不摒住了呼吸。   一千五百个人为他鼓吹歌唱,乐声从南薰门传到青城斋。他路过的地方,都会引起欢呼、喝彩、激动和流泪。   斡离不还是没忍住:“那你见到他了吗?”   三叔说:“见到了啊!”   “那他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和他说话?”   三叔说:“我是钻到人家的彩棚里才看见的,我怎么和他说话,他的那辆玉辂车旁边围着五百多个人呢!我又不能变成苍蝇飞进去!”   但风吹开了玉辂的纱帘,他的确看到了皇帝。   宋国的皇帝很白,下巴尖,衣服是青色的,上面有很多图案。戴着一顶挂珠串做的帽子。   斡离不还等着他再说几句,可没有了。   三叔说,别管什么皇帝不皇帝了,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他拿出一个大大的包裹,小孩子们就笑着扑上去抢。   斡离不愣在原地。   大家把东西抢完了,三叔说:“老二,你怎么不拿,你看,都被别人拿光了。”   三叔翻了翻空空的包裹,发现里面只剩下一点碎零钱,和一张拿来包东西的纸。他把这两样东西给斡离不。   斡离不拿着钱,拿着纸,走了。   他来到父亲的房间,很沮丧地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们呢?”   我是多么期待——期待他能够——!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求别人是没有用的,咱们只要足够强大,他自己会来找你。”   珠蚌成熟的季节又到了,斡离不不再让舜去捕杀天鹅,东珠换不回宋国的皇帝,遥遥的好像一个梦。   他在马背上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偶尔拿出那一张来自宋国的纸,想起三叔片语只言里,南国的锦绣风光,用脑子勾勒了一个青色的,珠子串成的光影。   海东青在他的车驾上盘旋,绕啊,绕。   宋国皇帝不会来救我们,可我为什么非得要他做我的主人?我为什么不能坐上这样的车驾,让一千五百个人为我鼓吹、歌唱?   一千五百个人!他又有些绝望,一千五百个人,只是宋国皇帝的乐队。   可如果他有一千五百个甲兵,他发誓——如果有一千五百个甲兵,耶律阿果都得匍匐在他的足下。   那宋国的皇帝呢?遥远的珠光,幻影,梦境,金玉,锦绣。   他想……他想见一见他。   辽国人的掠夺越来越狠,他们要海东青,要紫貂,要东珠,要人参,要马匹,要一切的一切,连舜,他们都要。   斡离不不再拥有特权,舜离开了他,留下一个蛋。   斡离不把它放在最温暖的地方,用被子裹着它。   父亲从耶律阿果的头鱼宴上逃回来,他召集了一千名女真族的勇士,女真的队伍从未超过一千人,有这么多人,还有什么事不可完成?   他们统一了生女真,统一了熟女真,又向辽国磨刀霍霍。   终于有一天,宋国的皇帝知道了他们,派遣使臣来到蓬莱岛上,要和他们会盟。   使臣带来了皇帝的国书,和私信。   他说,辽国的皇帝无道,你们反抗他是正确的。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合作,胜利之后,我将给予你们和辽国一样的待遇,但是,你们要还给我燕云十六州。   辽国一样的待遇,是多少钱?   使臣笑呵呵的,他说,皇帝陛下会给你们一年十万两的岁币。他又补充了两个字“白银”。   十万两白银!所有人瞠目结舌。   二叔再怎么讨厌宋国,也为他的富庶折服了。   三叔摇头晃脑,只要我们杀死了耶律阿果,他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   宗望已经成年了,童年时的梦想,猝不及防实现在了一个瞬间。   大家开始手忙脚乱地给自己起一个汉人的名字,好方便写在国书上,曾经做过辽国进士的韩昉懂这个。   他给斡离不起名字叫宗望。   宗望谢谢他,然后掏出了一张多年前的旧纸,他说,先生,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呢?   韩昉看了一眼,说:“这是宋国张贴的立太子诏书,很多年了,郎君怎么留着这个?”   宗望说:“这上面的字都是什么?”   韩昉一个个指着字给他认:“储贰之重,式固宗祧……皇子、武昌军节度使、鄂州关内观察处置等使、司空、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鄂州诸军事、鄂州刺史、上柱国、定王、食邑八千七百户、食实封二千八百户赵亶……可立为皇太子。所司俱礼,以时册命。”   宗望皱眉:“他立了几个人做太子?”他没数过来。   韩昉笑了:“郎君,宋国和咱们不一样,宋国的太子,就是咱们的谙班勃极烈,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叫赵亶,现在的名字,叫赵煊。”   宗望问他:“为什么立他做皇太子?”   韩昉说:“因为这个人是皇帝的嫡长子,就是应该做太子的。他就好像您的哥哥宗峻,或者宗峻太子的儿子合喇郎君。”   女真人的寿命短,他们还是兄终弟及。   父亲做了皇帝,谙班勃极烈是二叔,而非宗峻。   宗望忽然想,父亲原来也有错的时候,宋国的皇帝,也不一定要足够强大才能见到。   这世上的事情真不公平啊,有人生来就做他的儿子,他用紫土、红绸、金辇、玉辂,册封这个人做太子。   有些人却得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去。   宗望问:“合喇的汉名,你给起了没有?”   韩昉说:“合喇郎君的还没有起。”   宗望说:“那就叫亶。”   他说完这句话,就告别了韩昉,来到了父亲的帐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要拿东珠向宋国的皇帝换愿望,多么幼稚的想法!   他会来的,但不是为了东珠。   父亲正在和大家商量给宋国皇帝的国礼,人参、貂皮、东珠……有没有什么是宋国皇帝没有的呢?决不能让他看轻了我们!   宗望的衣袖里,飞出一只很小的,很小的海东青,刚刚破壳而出。   但它通体都是雪白的,连一丝杂毛都没有。   所有人都赞叹这只神鹰的美丽。   他说:“这是舜的孩子,我把他叫做比亚。”   太阳的孩子,就叫做月亮。   “我愿意把它送给宋国的皇帝。”   他看到了国书,宋国的皇帝交换来了自己的姓名年月,要和父亲结拜为兄弟。   他的唇齿碾过宋国皇帝名姓:“赵持盈。”   我愿意把我的比亚,送给宋国的皇帝赵持盈,以博取他的欢心。   让他赐予我们粮草、金银,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去。 第78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1   ===============================================   二十日,皇帝赵煊诣延福宫问道君安。   延福宫的陈设都没有变,即使他的主人已经像一只鸟一样,拍拍翅膀飞走了。   赵煊假装父亲还在这里,他进入蕊珠殿,对着正殿门跪拜叩首,仿佛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他们还没有和好时候的清晨。   他故意起得很早,穿过拱辰门,来到延福宫前,他知道持盈还在睡觉,他要吵醒他。他想到持盈睡不好觉,被他的请安声吵醒,他就快乐。   后来他们和好了,他就闯进去,持盈听到他的脚步声,迷迷瞪瞪地拥着被子起来——这是他最大的迎接了——然后又倒下去。   赵煊走进了蕊珠殿,来到持盈的寝卧。   鬼使神差地,赵煊把手探到被子底下去。   是凉的。   只有宣和香的芬芳,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淌了他一手。   他对萧琮说:“秋天了,把簟子换了。”   陈思恭死了,萧琮给他收尸,然后做他的官。   赵煊没有把他派出去给持盈。   萧琮说是,他想皇帝的戏可做的太真了,谁会进道君的寝卧里面来看呢?即使要装做父亲在的样子……   他思索间,赵煊已经出去了,他淡黄色的袍摆融在秋天的风里。   他走过蕊珠殿,走过延福殿,走过移清殿……他在庞大的宫殿群里打发时间,寻找父亲的痕迹。   他在睿谟殿驻足。   持盈没有退位,他没有登基以前,延福宫经常举行大型的宴会。   宴会通宵达旦,歌舞竟夜。持盈会象征性地叫他,他如果去,持盈就把他安排在睿谟殿住一晚上,后来他经常不去,持盈就让臣子们在睿谟殿里面赏橘,唱和的诗文传到他耳朵里。   他就去赴宴了。   他竖着耳朵在旁边听赵焕对持盈撒娇,他说爹爹不能吃冰,持盈果然笑了。赵煊就把眼神旁掠过持盈案上的东西,上面不再有冰的东西。   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持盈喝酒,不吃菜,他想终于有话说了,他想和持盈说几句话,但蔡攸上来敬酒了,持盈被他喂酒,牙齿衔着杯子,还弯着眼睛笑。   他离开,在睿谟殿里面生闷气,他睡不着,王孝竭偷偷和他说,皇帝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   他还没听完,就跑到了蕊珠殿。   他等啊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却遇见了蔡攸。   他恼怒地走回睿谟殿,夜风吹着他,他在自己的家里落荒而逃。   他再也没有去过一次非正式的宴会,也再没有去过睿谟殿。   后来持盈喂他吃橘子,说起这件事。   赵煊说:“那是我睡的地方!你怎么叫别人来赏橘?”   持盈的眼神无辜:“可你总不来呀?”   这里的橘子又这么漂亮!   去干什么?陪着持盈宴饮的人,没人喜欢赵煊,没有人和赵煊说话,持盈被簇拥着,无数人上来逗他开心,但赵煊不会逗。   很多次晚上回去以后,赵煊就在镜子前伸出自己的舌头,他想这是和别人一样的舌头,别人觉得好吃的,它也觉得好吃;别人觉得不好吃的,它也觉得不好吃——可它为什么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赵煊自暴自弃地想,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更何况父亲讨厌他,他说什么,都会变成坏事。   持盈的舌头和他绕在一起,有橘子的味道,甜的,他们一起倒在睿谟殿的床上。持盈的衣服越来越少,头发散满衾枕,他说官家,你可真是圣君啊!   ——你知不知道,我白天睡觉,都被李伯玉揪起来骂?你倒好,你白日宣淫,当心他……   赵煊问他,白天睡觉,那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持盈就不说话,嘴边弄出两个笑弧来,他亲亲赵煊。   他们把床铺弄得乱糟糟,持盈的头发先散在枕头上,又散在赵煊的背上。   赵煊抱着他,没事,他肯定以为我在尽孝。   持盈说,那你尽个孝我看看吧!他指着殿中间的一把古琴。   他拢着袍子,转到屏风后面沐浴,赵煊射在他的腿上,一路走,一路滴下来两滴,赵煊想,人家步步生莲,你生的是什么?   持盈沐浴完以后,和他一起坐在琴凳上。   水汽喷到赵煊的手,赵煊说太挤了,他摆不开,所以不弹琴。   持盈就轻轻地,带着一点嗔怪地说:“你小时候不是蛮喜欢琴的吗?我还特地在这里给你放了一把。”   他的话都有点儿委屈了,又开始倒打一耙。看看呀,我对你多好,我多想着你,你喜欢弹琴,我就在这里给你放一把琴,可你总不来,你不来,我只好让别人来啦!   赵煊不弹琴,持盈就弹,他试了试弦,但只用了一只手。   赵煊就跟着他的调子一起弹,弹《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没有持盈的睿谟殿里,赵煊勾了勾琴弦,弦上得很紧,划得他指甲痛。   铮的一声响。   我又不喜欢弹琴……是你喜欢!你在松涛底下弹琴给蔡瑢听,因为他会弹琴是吗?如果我会的话,下一次你会不会叫上我?   可你在哪里呢?你又是为谁,才会弹这样思念的曲调呢?   我不知道你,我只知道我自己。   他不忍心再待在这里,一路走出去,他发现自己从来,从来没有真正地远离过持盈。   持盈对他再冷淡,他们也要坐在一起听经筵,常朝听政他就站在离持盈最近的地方,近到能隔着氤氲的香烟,数清皇帝的睫毛。   过去的十多年岁月里,持盈就算不和他见面,但他知道持盈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持盈在福宁殿,他在福宁殿后面的坤宁殿,后来搬到东边的庆宁宫。   持盈去延福宫,他在福宁殿,只隔了一道拱辰门。   持盈去南方,半年,这么久,可是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是持盈说的算。   现在呢,他怎么办,他说了不算了,他会去多久?   赵煊走向云归亭,延福宫中最高的地方。   他沿着假山一路往上,听见宫娥嬉笑的声音。   “道君万寿!”   赵煊的脚步一顿,他四顾茫然,贡菊开在山路上,料峭斜出一根杏花的枝。持盈喜欢杏花。   又一声传来:“道君万寿!”   “道,君,万——寿——”   好长的调子,赵煊的脚步加快起来,他知道持盈不在,如果在他肯定会知道的,可是、可是……   持盈如果不在,她喊什么万寿,她喊给谁听?他会不会回来,就好像突然离去那样?   赵煊从半山腰一口气跑上山顶,云归亭上甚至还摆着持盈的画材,还有两大匣子的画,亭旁的帷幔起起落落,照出宫娥曼妙的倩影。   宫娥见到他,赶紧跪下去:“官家圣躬安!”   赵煊没有说话,只盯着她身后。   那是一只栖在脚架上的五色鹦鹉。   原来只是在教鹦鹉说话。   赵煊想,我刚刚疯了吗?   他绕过宫娥,去看那只鹦鹉,石青色的颜料已经褪干净了,它换了新的羽毛,但赵煊记得持盈曾经在它的背上调色,把这只鹦鹉气得飞了出去。   赵煊让宫娥起来,他问:“它都会说什么话?”   宫娥说:“它只听道君说话。”   赵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萧琮一路跟着他从半山腰跑上来,见他似乎对鹦鹉有兴趣,就从桌下的格子里翻出一包食物呈上。   赵煊喂了一块给鹦鹉,有些尖的喙嘴戳到赵煊的手心,很奇特的触感,像春天刚抽出来的芽。   鹦鹉吃了食物,说:“官家万岁!”   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这鹦鹉看来很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非常卖赵煊面子,赵煊又喂了它一块。   他教导鹦鹉:“道君万寿。”   鹦鹉动了动脖子,说:“官家万岁!”   萧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鹦鹉是番邦贡来,想是不通汉话,只有道君教得会它,不然只会说这一句。”   赵煊想,他可真招这些东西喜欢。   “道君教它什么?”   “道君教他念诗。”   赵煊抚摸过鹦鹉淡黄色的胸羽:“念诗?”笨嘴拙舌的鹦鹉,还会念诗吗?然而他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教会鹦鹉念诗句——   “都念什么诗?”   萧琮想了想:“依稀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一句。”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赵煊喃喃地道:“那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他盯着这只鹦鹉,他说:“长相思,摧心肝!”   鹦鹉不说话,他的脚爪搭在脚架上,脖子向前抻。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空闻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长相思,摧心肝!   我已经奏响了鸳鸯琴弦,可谁与我一起弹奏呢?   你在鹦鹉面前思念别人的时候,会不会知道有一天,我也这样思念着你?   赵煊喂了一块吃的给鹦鹉,他抚摸过鹦鹉的头:“长相思,摧心肝。”   鹦鹉说:“官家万岁!”   萧琮被这只鹦鹉蠢得心脏狂跳,你旧官家早不知在何处,在新官家面前还学不乖吗!赵煊没有再试图教它。   他浏览过鹦鹉的羽毛,这只鹦鹉有五种色彩:“天数有五,地数有五,它亦有五,这是吉兆,是不是?”   萧琮为这鹦鹉抹了一把汗:“是。是。这是乙未年的时候,交趾国得了一只贡来。”   “乙未年。”赵煊重复这个年份,“是黄河河清的那一年吗?”   “是,是!”持盈在位的时候,黄河曾清过三次,持盈为此立下河渎碑做纪念。最近的一次河清,赵焕和王甫为他提议加封号,而持盈没有允许,那时候他刚派人和金国在蓬莱岛上建立盟约,他说要等到克复燕云的时候,再考虑封号的事。   虽然燕云……但那一年的确是吉兆纷然:“那一年四方都有吉兆,辽国还送来了一只海东青。道君很是喜欢。”   赵煊皱了皱眉,乙未年的时候,完颜旻起兵,耶律阿果亲征,却被打得丢盔弃甲,哪里有空送海东青来?   “海东青也不是罕物,怎么就喜欢?”   萧琮向他描述道:“往常辽国送来的海东青,身上都有褐色的半点,这一只却一根杂毛都没有,连脚爪都是玉色,道君给它做了一个白玉脚架,站上去时,脚爪与玉都无分别。因起名叫‘望舒’。”   月亮的神明。   海东青以白玉爪为贵,想来辽国那时候被逼得山穷水尽,耶律阿果也希望持盈帮扶一把,不然怎么会送出这样的罕物?   这么一想,倒是顺理成章了。   赵煊忽然想起来:“是不是他架在肩上那一只?”   持盈将鹰架在肩上玩,也不嫌沉,鹰爪锋利,勾破了他的衣服,台官邓肃对他好一顿数落,那时候赵煊就在旁边,持盈穿着一件广袖襕袍,想要把鹰塞进袖子里去,可海东青这么大一只,怎么也进不去,弄得羽毛乱飞,持盈把它搂在怀里,轻轻地哄它,那鹰竟然钻进去一个头,拿屁股对着邓肃。   邓肃脸都绿了,持盈狭促地笑:“只为叫志宏你知道,你做魏征,朕亦愿做李世民。”   唐太宗见魏征,怕魏征说他,把鸟藏在袖子里,竟给闷死。   邓肃不知道说什么好,持盈又对赵煊说:“志宏说得好,人主不可因好玩易志,太子要记住。”   赵煊心里只有一阵悲歌,他说臣谨遵爹爹旨。然后心里摇摇晃晃的,一个是李世民,一个是魏征,那我不就是李承乾了!   于是也就忘了这鸟的羽毛是何等的洁白。   萧琮回答他:“是,这鸟被北人称为神鸟,颇有几分凶性,但在道君面前不敢造次,谨受圣教,很是乖巧。只有一次道君带他去华阳宫和……额……”   赵煊淡淡替他补充:“蔡瑢。”   萧琮告罪,赵煊不置可否:“蔡瑢曾在一副御画鹰图上题跋,上面那只鹰是不是他?”   “是,是!”   鹰者,西方之禽也,其性鹫,其色苍,未闻有色白者。皇帝陛下德动天地,仁及飞走,齐阴阳之化,同南北之气,羽毛动植,易形变色,以应圣德。   萧琮说:“也正是那一回,道君放它在华阳宫里飞,竟从旁边咬死了十余只锦鸡,血淋淋地摆在圣驾前,道君天威震怒,就将它关在栅中了。”   赵煊默默地想,十几只血淋淋的鸡,他怕吓也要吓死了,又示意萧琮接着说。   可哪有什么后来?萧琮说:“那鹰被关在栅中,就哀哀地叫,不饮不食,道君亲手给它喂肉,它才吃,诸相公见了,都以为通人性,道君也就宽恕了它。”   赵煊说:“鹰要熬。不熬不乖。”   鹰是野物,非得几天几夜地不让它睡觉,才会服输。   萧琮无奈道:“道君崇尚自然之理,亦舍不得,便由它去了。”   赵煊想,也是,持盈养什么都这样。华阳宫他也去住过几回,每到晚上,里面的飞禽走兽就瞎叫唤,犹如置身山野,真不知道持盈是怎么睡下去的。   可华阳宫已经叫他拆了。   赵煊看向延福宫,清清静静的,他想,要是延福宫和华阳宫似的这么吵,福宁殿里估计也能听到,他怎么睡觉?可是,持盈喜欢吵,他喜欢睡在山泽一样的地方,这人真奇怪!   “将那鹰传来延福宫吧。”赵煊说,“从前华阳宫里抱来的仙鹤,有没有新的繁衍?”   吵就吵吧!   萧琮没好意思告诉他,那两只仙鹤都是公的,而那鹰……   “官家,那鹰福薄,已经没了。从前蔡小、蔡行做殿中监时,问道君要它去金明池上比赛,央了好久,道君便允了,谁知一个月过去,那鹰竟……”   赵煊看了看架上那只鹦鹉,不明不白地说了句:“还是你有福气,是不是?”   鹦鹉在脚架上舒展它的羽毛。   赵煊又不明不白地问:“然后呢?”   萧琮恨不得有一种法术能读赵煊的心,然后什么然后?蔡行养死了鹰,哪里还有然后?他是蔡瑢的孙子,蔡攸的儿子,从小养在持盈跟前,比寻常皇子还亲一些,哪里会有什么然后?   难道道君会为了一只鹰和他计较吗?   别说是那只鹰了,他还完完整整写出了你亲外公的名字,道君都没把他怎么样啊?   赵煊也觉得这问题问得傻,一只鹰,死了就死了,若是蔡行受到什么惩罚,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又乱晃神地想,持盈要是还想要海东青,上哪给他拿去?辽国已经覆亡了,金国……他还没想完,王孝竭就跑上了山,在他耳边说话。   “斥候送了蜡丸来,程、李两位相公欲要陛见,官家是否允准?”   持盈离开近一月,赵煊每五天来一次延福宫,谒见的时候,都不许别人打扰,他会在这里睡一天,假装持盈陪着他,然后走出去。   “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   那就一定是宗磐送来的蜡丸了。   算起来,这应该是他和宗磐通的第二封信。   “叫他们来。” 第79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2   ===============================================   李伯玉、程振对延福宫都很陌生。   持盈在时,即使常在延福宫宴请群臣,他二人也不在受邀之列。   李伯玉的臭脾气朝野闻名,持盈天天躲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在宴会上请他?更别说后来还把他贬出了汴梁,去地方上做官,好几年才回来;至于程振,太子都不来延福宫,太子的老师来什么来?持盈又不爱听经。   后来持盈退位,这就是上皇的道宫,他们是皇帝的近臣,更是不必再来。   踏入这座宫殿群的时候,很难不生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   程振想,当年延福宫的常客,蔡瑢、蔡攸、王甫,乃至于李邦彦、吴敏,这些道君的宠臣,死走逃亡,连道君本人也不知是吉是凶,流落何方。   天下,已是他学生的天下!   他一时心怀大畅,和李伯玉同攀假山,竟也不觉疲惫。   山上的云归亭里,茜纱帘一起一落,影影绰绰地晕出天子的身形来,宫娥上前打帘,他二人躬身入内。   皇帝穿着一身淡黄的窄袖襕袍,戴垂脚幞头,展开一幅画,正在端详。   他身后的鸟架空空,一只五色鹦鹉盘旋下来,停在他的肩上,抻着脖子,和他一起看画。   良久,皇帝问那鹦鹉道:“你在照镜子,是不是?”   他手上赫然展开的是一幅五色鹦鹉图卷,想也知道是谁的工笔,画上的鹦鹉正栖息在一丛杏花上。   鹦鹉说:“官家万岁!”   赵煊把画展示给他们看,问他二人道:“像不像?”   李伯玉俯首道:“道君聪明天纵,艺极于神,凡人不能及也。”   赵煊把目光掠向程振。   程振说:“愿官家少减羹墙之悲。”   尧崩殂以后,舜仰慕三年,他坐下的时候,感觉尧在墙上和他说话;他吃饭的时候,看见尧在羹汤中对他说话。   程振叫他少起羹墙之悲,岂不是咒持盈死吗?   赵煊将画收了起来:“朕有何悲,朕以天下养道君,天下与道君俱在,朕有何悲?”   程振下跪,叩首。赵煊叫他起来,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王孝竭送上蜡丸,赵煊用指搓开,果然是宗磐的来信。   除了惯例的分割与谋划以外,他还送来了一幅布防图。   宗望的布防图。   宗望驻扎在离黄河最近的濮阳城。濮阳城里还有持盈。   那幅图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最先激动的人是李伯玉,他说:“有此图,我等破虏,只在眼下!官家也不必再调动西军前来保卫国都了!”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休战,禁军弛废,只有西军因还要和西夏作战,保持了骁勇的武力,金人分东西两路围攻汴梁,东路是宗望,如今驻守濮阳;西路则是金国丞相粘罕,正在洛阳与西军胶着。   如果宗望打过黄河,赵煊必然要将西军调动过来勤王,那粘罕拿下洛阳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如果可以凭此图破宗望之军,西军有种家将在,也能牵制住粘罕,他们自北而来,补给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必然会退兵议和!   然而程振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官家难道要出兵,杀破宗望吗?”   赵煊将目光放给他。   “宗望,是完颜旻的儿子,完颜旻曾和我国定下海上之盟,宗望本人也深习汉话,仰慕中原;可宗磐,是完颜晟的后代,完颜晟深恶我国,官家与他合作,一旦宗望兵败被杀,北国易主,宗磐即位,恐怕金兵踵又南来!”   赵煊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惊讶,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朕视此图为不见吗?”   一张可以杀死宗望的图。   李伯玉抬头紧盯着赵煊。   程振有句话并没有说错,今天金国让人有机可乘,不就是因为完颜晟死得早,哥哥弟弟的儿子们争执不下吗?如果赵煊和宗磐合作,杀了宗望,等宗磐即位,金国没有内乱的时候,难道会不觊觎富饶的中原吗?   程振掷地有声地回答赵煊:“是!”   赵煊说:“可道君还在他地方,你要朕放过他,置道君于何地?”   宗望,不仅是金军的元帅,宋国的大患,他还掳走了持盈,赵煊的父亲。   程振说:“道君在延福宫中养病!”   言下之意,就是要赵煊不再管持盈了。   赵煊沉默了,他盯着程振不说话,而程振明显认为这是犹豫的表现。   赵煊即使和持盈有了和好的迹象——这是很正常的,这位道君皇帝如要哄人,谁会不臣服于他?赵煊又是他亲生的儿子,程振知道赵煊对父亲的孺慕,可这些东西能吃还是能喝,怎么配与自己的权柄一起放在天秤上?   程振劝他道:“陛下,道君已传诏下来,说不必以他为念,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先孝祖宗社稷,再孝道君皇帝!”   赵煊一字一句地问他:“老师,你是什么意思?”   程振说:“楚汉相争,项羽俘虏太公,置于城墙之上,告刘邦曰:若不投降,则烹尔父。刘邦曰——”   “住口!”   刘邦曰,吾与汝俱北面受命与怀王,约为兄弟,吾父即若父,必欲烹尔翁,而幸分一杯羹!   程振不住口,他说:“陛下来日一统天下、扫清河洛之时,道君必有回銮之日,臣闻宗望善待道君,侍若叔父,难道项羽曾杀刘邦之父吗?请陛下以故事为鉴,以社稷为念,以高祖为范,委屈道君时日!”   赵煊甚至发出了一声冷笑,他意有所指地道:“等朕一统天下,道君已在穷荒之北也!”   程振显然没有听出来赵煊的意思,难道赵煊会把他怎么样吗?赵煊在东宫日夜忧惧的时候,是谁为他出谋划策?他!而又是谁,导致了他日夜忧惧的局面?持盈!   他有恃无恐:“再者,宗磐素恶我国,谁知此图是真是假?万一打草惊蛇,惹怒宗望,岂不是相累道君?陛下若要道君安全回銮,不如和宗望再行商量金银数目,使之送还道君,宗望一旦回师,宗磐必然呼唤粘罕相助,到时候东西两路退军,社稷就大安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煊第一时间就派使者与宗望交涉,而宗望开出的价格即使掏空整个汴梁城也做不到,甚至没有还价的余地。   显然,宗望从掳走持盈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再还回来。既然不能和平还回来,就只能靠抢了!   赵煊忽然问他道:“老师,你喜欢金人吗?”   程振当即答道:“臣与敌酋不共戴天!”   赵煊平静地道:“可你给宗望的消息,不也是真的吗?”   宗磐讨厌汉人,你说他会送来假消息;可你也说你讨厌金国,不也把真消息传递出去了吗?   程振大惊失色:“臣……”   赵煊叹了一口气,继续抛出话来:“赵焕胁持道君,从延福宫一路畅通无阻到濮阳,各地官吏,虽有蔡氏门人,可你程相难道没有从旁协助?”   他来到程振面前,手放在这位老师的肩上:“你亲手,把朕……把我的父亲,送给敌人,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呢?”   我给过你这么多次机会,今天,你还要让我放弃我的父亲。难道我还能继续容忍你吗?   程振一见赵煊已经知道全事,顷刻间流下泪来,他指摘赵煊。   “道君回銮半年,陛下便与闻政事,五日一朝,陛下忘记在东宫日夜忧惧之日了吗?陛下忘记这是为谁所赐的吗?陛下今日坐此天位,难道是道君心甘情愿给予的吗?官家难道想做唐睿宗吗?”   “就因为朕还记得东宫之事!”赵煊指着他,“不然,你第一次对完颜宗望通消息的时候,朕就该杀了你!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事情!”   第一次宋金议和,持盈身在镇江,百官麇聚于南方。宗望退兵,过黄河之南时,李伯玉曾经提出要刺杀宗望,追击金军,然而奇兵一到,却发现宗望早有准备。   这是程振给的消息,赵煊知道,赵煊很早就知道。   程振绝不后悔。   如果宗望被杀,宋金再起战争,持盈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宫,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退位?如果金国要为宗望报仇,又起战争,到时候国都不能自守,那赵煊就完了,赵煊完了,他也完了!   就像这一次一样,赵煊让持盈开始参与政事,那迟早有一天,会听取持盈的意见,那起用持盈的旧臣,不就是立马之事了吗?   朝廷只有那么一些官位,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就好像树上的叶子一样,树上的新叶子要长出来,旧叶子就得落下去!   持盈的旧臣一旦起用,被削弱权力的不就是他了吗?   他不让持盈滚蛋,不让持盈彻底下诏废除赵煊,彻底和赵煊撕破脸,还能怎么办?蔡攸和赵焕不过是昨日黄花,难道真的能在宗望的支持下,打过汴梁来不成?   然而赵煊已经宣布了对他的审判,他发现自己这位学生也是有主意的,他叫两个宰执来,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听取他们的意见。独夫——独夫!他以为自己的学生会和父亲不同,然而,独夫!   “我父子为你所误,以至有今日离散之事!”赵煊说。   黜程振为观文殿大学士,责临江军居住。   程振被王孝竭送下这座假山,他回头看去,天子的身影在帷幔中晕开,那只鹦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延福宫。   赵煊把目光投向了李伯玉。   他坦诚地说:“他将你出兵的消息,送给宗望,我一开始就知道。”   李伯玉没有说话。   赵煊说:“你曾说朕‘养德东宫十余年,令名天下闻之’,因而死谏道君,使他传位于朕……其实朕并不比他好。”   刻薄寡恩的新天子,任性妄为的新天子,难道他不知道吗,宋金第一次和议的时候,正处在完颜晟暴卒的时刻,粘罕、宗望要回去争权,无心恋战,就应该乘胜追击。   但他没有,他把金人送了出去,金人也许会问他要土地、金银,而父亲呢,一旦让父亲喘过气来,父亲会在南方另立朝廷!   李伯玉无数次为他感动,说此生何幸遭逢明主,社稷将安,日月将明。   可是他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说:“你与程振不合,上札子请去,太学生陈东纠集万人伏阙上书,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   “——朕在想,几万人为你上书,让朕任命你做宰相,你的威望,岂不是比朕还要高?”   “臣与陈东素昧平生!”   赵煊说:“朕知道。朕亦知道你好。”   他的语气平淡,仍然木着脸,这是他在东宫很多年里最常用的表情。   “你辞官南下那一天,朕原本命内侍将你宣押,是道君对朕说,你好,要留下你。”   李伯玉听到他声音里面的乞求,他惊讶地抬起头。   皇帝罢免程振,然后对他说,自己是多么的刻薄寡恩,多么忌惮他,然后告诉他,是我的父亲——我原本要你走,要你无法伸展抱负——是我的父亲,他说要留下你。   我父亲他对你有恩典,他帮助过你,所以,现在,请你附和我吧,请你帮助我,把他救回来吧!他的语气竟然是乞求的。   “道君曾经劝朕,不要大肆杀伐,逼迫蔡氏太过,我当时只以为,他心念蔡氏父子,劝我放过他们。”   赵煊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他那时候多么恨持盈!他掐着他的腰,那样是不是很痛呢?可是操控他是多么的快乐!   持盈的声音绕在他的耳朵旁边,好像一株菟丝花,烟草,风絮,淫雨。   我做错过很多事,我不是个好皇帝,可我还有你啊,辰君!   “可今日蔡攸宁死,也要将道君掠走,路上城官,宁死也要为他开方便之门,就是怕在朕的手底下没有明日啊!”   鹦鹉飞过帷幔。   “今日我父子不得相见,徒呼奈何……追念痛心,悔恨何极!”   你抛弃过我,我也害了你!   李伯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赵煊抚摸过云归亭上的柱子。   李伯玉最后开口道:“臣依旧如前言,若生得太平岁月里,无有天子圣明过官家!”   赵煊不起园林,不修宫殿,不做任何扰民的事,在东宫的修行,让他学会了忍耐和克制自己的欲望。   赢得战争,输掉战争,对于百姓来说,都只有痛苦。   一个不惊动他们的皇帝,就是好皇帝了。对于百姓来说,还要要求什么呢?   可他生活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节。   李伯玉并不在乎赵煊心里想的是什么,几万人为他伏阙上书,他就为这几万人继续战斗,党争、私利,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道君一日在宗望手中,社稷君心,皆不得安。”李伯玉说,“程振为党争私利,一味求和,鼠目短视,但有一言却对:宗望若败,宗磐当得国事,无人掣肘,岂不是又要南来?”   他告诉李伯玉:“宗磐必欲除宗望而后快,送来的布防图为真。他不日便要请粘罕回朝,助他夺位,宗望绝不可能坐视,必要拔营,介此时营救道君,最为万全。”   赵煊说:“至于宗磐,朕亦不愿帮宗磐。韩昉的信,就在福宁殿里。”   韩昉,辽国的进士,金主完颜亶的老师。   金人已经掠有辽国广袤的土地,他们的贵族已经不需要像十几年前那样,冒着风雪生存,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王朝,必然有这样的兴衰。他们要设立集权的制度,摒弃贵族议政的原始方式。   他们要学习礼仪,学习尊卑,学习斗争。兴起,然后衰败。   李伯玉有些悲哀地,问他的君主:“设若宗磐亦被杀,韩昉当政,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赵煊说:“当此时,完颜亶也长大了,他不会再允许韩昉当政。”   “完颜亶若当大权,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难道他没有儿子吗?”赵煊说,“只要他有儿子,就会有人想要帮助他的儿子。”   他想起了襁褓里的自己,还不会说话,就被持盈盖上了背叛的罪名,二十年后才得昭雪。   人生一代一代,叶子一片一片,王朝一姓一姓。   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呢?他杀王甫,贬蔡瑢,将陈思恭安排到镇江去,不就是为了迅速掌握朝野和禁中的大权吗?程振宁肯把情报送给宗望,为的不就是让持盈彻底被摁死吗?   持盈活着,就是对他的威胁。   可是他愿意,因为他爱上了他,爱不能吃,不能喝,可来了,就没有办法!   李伯玉问他:“陛下何不自强,反靠他国内乱呢?”   赵煊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呢?”   不靠这样,怎么办呢?   李伯玉也沉默了,难道靠弛废的禁军,射箭过三轮以后不要赏赐吗?汴梁这样富庶,即使金人来了,他们也不过换一个主人,东边是吃饭,西边也是吃饭,赵家是主人,完颜家难道不是?   他们怎么和生长在冰天雪地里,不往外冲就会死的女真人比呢?诗句要国破家亡以后才好看,可人呢,不也得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后乃成才吗?   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鹦鹉,脚架上的鹦鹉,却在沉默中忽然开口了。   它先是重复了赵煊刚才的话:“那怎么办呢?”   赵煊回头看了它一眼,这只五色的鹦鹉,很快飞出了帷幔,舒展起翅膀,飞向料峭的杏花枝头。   它说:“长相思,摧心肝!”   原来他真的会念诗。   赵煊挑起一边的帐子,静静地看着它的尾羽,看着它的脚爪,落在夕阳下镀金的枝头。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杏花的枝头微微颤动,鹦鹉说。   “长相思,摧心肝——”   “那怎么办呢?”   --------------------   程振和耿南仲都是东宫官,我懒得加人物就合并了。他在靖康之后首昌赵构登基,然而赵构并不念他的好,“朕恨不得手斩耿南仲”,并认为他是导致靖康祸父子内讧的第一责任人。   赵佶曾经拉着赵构(还有很多儿子)哭唧唧:我和你哥本来没什么的但现在有小人离间我们。   赵构:你别把我当钱塘老娘舅(真去钱塘了) 第80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3   ===============================================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宗望在院门口遥遥驻足。   这一方简陋的院落已经内侍巧手改造,来自禁宫的摆设器皿装满了这里。   持盈穿着杏色的交领长衫,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秋日微凉的太阳。   旁边的高脚案上,摆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瓶上插着一只粉色的芙蓉花,和一截半枯的料峭松枝。兔毫盏悠悠地散着香。   内侍坐在墩子上,给他念书。   “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   宗望在门外开口问:“什么叫寤生?”   他的声音一传进院中诸人的耳朵里,大家都齐齐变色。   持盈的脚触及到地面,摇椅不再晃动。   他回答宗望:“寤生,就是难产的意思。”   宗望走到他身边:“继续念吧。”   内侍看了持盈一眼,持盈点了点头。   “姜氏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宗望很诚恳地打断:“为什么他都有位子坐,我没有呢?”   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这里没有多的位子,你可以去别处坐。”他连郎君这样的称呼也不叫了,看起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宗望就席地坐在持盈身边,他拨了拨持盈椅子上的把手,持盈猝不及防被晃倒在椅子上,大惊失色。   宗望说:“我坐好了。请让他换成我听得懂的话吧!”   持盈不堪其扰,背对着他,对内侍点了点头。   “武姜偏爱共叔段,想要让共叔段做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可武公都不答应。庄公即位以后,武姜又向他请求,把京邑分封给共叔段。大臣说,连路边的野草,肆意蔓延以后,都会很难除掉,更何况是您的亲兄弟呢?庄公说,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母亲让我这样做。大臣说,您的母亲怎么有知足的一天呢?庄公说,一个人如果做不义的事,必然会自己垮台……”   内侍换成了宗望听得懂的话,而宗望并没有用心在听,他看着持盈,持盈躺在椅子上,好像在思考,好像在发呆。   他的脖子靠在椅背的凸起上,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头上的玉冠,从椅子上探出角来。   “……京邑的百姓背叛共叔段,共叔段跑到了鄢城,庄公在鄢城讨伐了他,共叔段又跑到了共国。《春秋》里说,郑伯克段于鄢,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能算是庄公的弟弟;郑庄公对弟弟失教,因此只能称之为‘伯’……”   宗望发出了一声嗤笑。   “共叔段逃跑以后,庄公把偏爱共叔段的母亲武姜安排在了城颍,并且发誓,不到黄泉,不再见面,但很快,庄公就又后悔了……”   宗望发出了一声大笑。   持盈终于被他夺走了注意力:“你这样对待经传,是很不尊重的行为。”   宗望给他摇椅子,风声呼呼地从持盈耳边吹过,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谁为他这样摇过椅子,难道是在襁褓里吗?隔着黄河,一切都恍如隔世。   宗望说:“你很尊重吗?如果你尊重它的话,为什么现在才读这本书呢?”   持盈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是现在才读?”   宗望说:“庄公,不就是赵煊吗?共叔段,不就是赵焕吗?赵焕逃到我的地方,求我的庇佑,不是被赵煊逼的吗?你偏心小儿子,让他和大儿子争斗,却在最后,抛弃了小儿子,跟大儿子和好——你,不就是武姜吗?”   持盈沉默不语。   宗望说道:“如果你之前曾经读过这个故事,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持盈喟叹久之:“我读过这个故事,但我讨厌这本书。”   宗望继续听他讲。   “我的儿子们读《春秋》,都会被我责怪。我曾经以为,这本书上写了太多弑君杀父的事情,作为儿子和臣子,如果观看这本书,就会被迷乱心智。赵焕就因为我的话,没有读过《春秋》。”   宗望仰着脸,他觉得持盈说话,比那本叫春秋的书更为动人,他去喝兔毫盏里的茶,把茶叶嚼烂,咽下去。   “如果他读过《春秋》,怎么会做出今天的事情呢?春秋,是礼和乐的根源啊。我作为皇帝,不读春秋,就会被坏的言论蛊惑心智;他作为臣子,不读春秋,面对变故,就会做错事情。过去发生的故事,都足以成为我们的借鉴,可我没有借鉴,导致了今日的祸患,现在想想,真是很后悔。”   持盈叹了一口气,去够茶盏,然而茶盏空了,他把视线下移,看到了宗望唇边的两片叶子。   宗望嚼着茶叶,对他说:“其实他们的事也没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我觉得武姜就做错了。如果我是——你是武姜,我的建议是,你的丈夫不听你的话,你就应该带着共叔段改嫁。”   持盈一时语塞,宗望把茶叶咽下去,问:“这茶叶里面有股不是茶叶的味道,是什么?”   持盈终于反应过来:“……龙脑香。”   宗望“哦”了一下,然后他笑了一下:“你的病好了,是吗?”   自那天以后,持盈一直以生病为由,躲在院子里,一步不肯出来,赵焕、蔡攸,他俱都不见。   持盈说:“我病好不好,你不都进来了吗?”   宗望仰头看着他,太阳光照在持盈流丽的百迭裙上,发出灿烂的亮光来。   真让人目眩神迷。   宗望说:“我十分想对你道歉,想让你开心。”   持盈说:“那你让我回家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然而宗望知道,那是他的心愿。   “那我做不到。”宗望坦白地说,“我只想让你开心,但我没想叫你回去。”   你不叫我回去,我就不会开心!   持盈刚想说些逐客的话赶他走,可宗望的手比他的嘴更快。   他一把将持盈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持盈被他吓了一跳,又害怕摇椅翻转,只能用两只手去拽住宗望的手腕以稳固身形。   旁边的内侍一拥而上,给他把摇椅扶住。   持盈踉跄地跌在宗望跟前:“你是想叫我开心,还是想叫自己开心?”   “叫你开心呀!”宗望说,“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我看到你就很开心了!”   他不开心,宗望却很开心,他请持盈去换一件袍子,他想带持盈去看围场打猎。   “秋天了。”宗望愉快地说,“打猎会不会让你的心情好一些?”   持盈换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袍,骑在马上。宗望与他并辔,马上背着弓箭与负袋。   猎鹰盘旋在树林上,为他们寻找猎物的方向。   持盈抬头,那是一只成年的海东青,翅膀伸展开来比人长得多,那翅膀还没伸展开多久,就急速俯冲下去。   宗望见他看得出神,说:“乌稀很漂亮,是不是?比亚离开我以后没多久,我阿父就攻下了上京,耶律阿果的鹰坊小邸就归了我。我进去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一声嘹唳响彻丛林,雁叫四起,那是乌稀寻找到了猎物。   马蹄踏在落叶上,持盈问:“比亚是谁?”   没想到,宗望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比亚是我送给你的海东青啊!”   簌簌。   “你?”   宗望对他比划道:“大概这么大。”   他努力比划了一个幼鹰的形状:“它浑身上下都是白的,连脚也是。五年前,我阿父和你盟约的时候,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忘了吗?”   持盈才从记忆深处拨出一只鸟来:“你说它。”   是有这样一只海东青,很听话,但又不太听话,持盈不大喜欢海东青这种猛禽,他们总是野性难驯,辽国曾经送来过好几只,持盈看过以后,要么送人,要么扔到哪里的皇庄上。   可那只海东青真是太漂亮了,像月亮一样——   “我给它起的名字叫望舒。”持盈说。   宗望一听他记得,立刻笑了:“它离开我的时候,还只有一丁点大,当时大家都劝我,说它这么小,如果要从会宁府跋涉到汴京,一个不留神就得死啦!但它好好地到了,是不是?”   持盈对这只海东青很有兴趣。   那一年他志得意满,他和完颜旻签订了海上之盟,收复燕云的希望不就在眼前了吗?黄河流经北方,竟然澄澈百里,难道圣人不就是他吗?南方的交趾国,送来一只能吐人言的鹦鹉,北方的——哦,原来是女真,持盈一直以为那是耶律阿果的讨好,毕竟他收礼物的时候,一般都懒得去想送礼者是谁——送来一只纯白的海东青。   蔡瑢对他说,鹰这种东西,只听说过有黑的,没听说过有白的,难道不是陛下的德行在感召吗?连鹰这种凶猛的生物,也为陛下你折服,将羽毛变成了白色啊!   那一天持盈跑到华阳宫,问林飞白辽金战事顺利与否,林飞白告诉他,辽国必然会灭亡的。   辽国必然会灭亡,他必然能收复燕云!   这只雪白的海东青就在他的身边盘旋,持盈一叫他就过来,持盈看向旁边的内侍,是不是有人驯过了?大家都说没有,想必祥瑞是有灵性的吧,知道谁是圣明天子!   持盈更加喜欢它了。上哪儿都要带着它,这只鸟停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候竟然睡在他的怀里,持盈被他压着做噩梦,那段时间蔡攸总说他身上有一股鸟味,持盈说望舒非常、非常地干净——   然后这只鸟,趁他在华阳宫和蔡瑢画画的时候,冲进了锦鸡的栅栏,大杀特杀,把十几只血淋淋的鸡送到了他车前。   持盈起驾回宫,车帘一掀开,死不瞑目的鸡就和他对视,那样整齐。   持盈直接被熏吐了。   他把望舒关了起来,一种惩戒。海东青是他的宠物,锦鸡当然也是,海东青是祥瑞,难道锦鸡不是仁德的象征?   听说他不吃东西,饿着,水也不喝,只在栅里面叫。持盈终于心软了,去看看它。   算了,那也是它的天性,这世上锦鸡好找,纯白的海东青多么难得!   弱肉强食,他为望舒开脱。   持盈用手捞起血淋淋的肉,喂给它,望舒吃了。   他对望舒说:“我没有少过你一顿饭,为什么还要咬死我的锦鸡?”   傻傻的,居然对鹰说话!他都被自己逗乐了,他又把望舒架在肩膀上,很得意,很精神,他和望舒都是。   他给望舒画画,望舒乖乖地呆在脚架上,甚至不用脚链子拴着,他对望舒招招手,望舒就停在他的扶手上,好奇地看着他的画。   蔡行问他来借望舒,和他保证:“我半个月后就还给官家!”   持盈说:“干什么去?”   蔡行说:“嘉王和我打赌赛鹰……”   持盈笑骂他:“拿我的鹰,去赢我的儿子,亏你想得出来!我就说你这两天怎么没心思做事,我的球杆呢?”   蔡行当差时,弄丢了持盈一根心爱的球杆,怎么找也找不到。持盈和蔡攸告状,蔡攸把儿子提回去打了一顿,蔡行就过来和持盈告状。   蔡行在他身边拧麻花:“官家,我错了,我错了!可嘉王手上那只是辽国的贡品,除了望舒,我找不到别的海东青能治它啦!”   持盈说:“你们赌什么了?”   蔡行和他说,赌了一座庄子。持盈想起自己从前和王晋卿玩斗鸡,赌输了庄子被赵佣知道的事,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叫蔡行把望舒抱走:“你找几个匠人,用玉给他造个席子,天热,别晒着它。”   持盈嘱咐说。   望舒赢了,蔡行拿地契给他看:“官家的鹰赢了,又不是我赢了,我不要嘉王的钱。”   持盈说他乖,又把赵焕叫来,把地契拍给他看,时隔多年,赵佣又和他见面了。   可望舒没有再回来,蔡行和他说这件事,持盈还没反应过来:“啊,你不还给我了吗?”   蔡行哭着道:“臣没养好,是臣的错,臣疏忽,它不吃东西,底下人不敢来报给臣,官家罚臣吧!”   持盈“哦”了一下,他怔怔的:“算了,它和我没有缘分。”   他失去过很多个孩子,每次都用这个理由,然后就不难过了。   弱肉强食,他为蔡行开脱。   望舒再好,怎么比得过蔡行?可他连骂蔡行的力气也没有了。   “是。”其实望舒没有死多久,也就一二年的光景,它展开翅膀的时候,持盈以为月亮吃了太阳,“他长得大概有这么大。”   宗望很少见到他这种神情,比比划划的,持盈把双臂展开,马蹄轻走,持盈的胳膊也一晃一晃的:“很乖,也很听话,我很喜欢它。”   宗望大笑:“很乖?很听话?那它不合格。”   他告诉持盈,鹰是天性凶猛的动物,尤其是作为万鹰之王的海东青,绝不可能听话,也绝不可能乖,你需要不断地去驯养、压制、胁迫、煎熬,才能把它逼成为你的帮手,但即使这样,鹰也有离你而去的风险。   持盈有些不赞同他的观点,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乌稀就从林中蹿了出来,它的脚爪上攫了一只松鼠,他把松鼠扔在宗望的马前。   宗望驻马,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只,两只,三只……松鼠、兔子、鸟,还有两只没死透的燕子。   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   宗望说:“你看,它把猎物摆在我面前,而不是偷偷地吃掉——”他指了指那只松鼠,吹了一声口哨,乌稀就俯冲下去,用嘴破开了松鼠的胸膛。   持盈讨厌这个味道,却睁大了眼睛。   “就是在等待我的奖励。”   原来它在等待奖励——持盈讨厌驯化——可那是动物的期待。   “为了让它学会等待,我三天没有睡觉,我在额头上绑了一个铃铛,每当我犯困低头的时候,铃铛都会响,我把它熬输了,它才成为我的鹰。”   “你熬过望舒吗?”宗望有些不太相信持盈会为了一只鹰不睡觉,“如果没熬过,它怎么会听话?”   持盈不说话,他盯着地上的一对燕子,它们太轻了,太微不足道,鹰在攫取它们的时候,都懒得把它们咬死。   持盈不想再继续鹰的话题了,他喜欢那只鹰,但都远去了,鹰背后所代表的,他将一统江山的野望,也早就化成了泡沫。他究竟是喜欢作为祥瑞的望舒,还是喜欢它的乖巧,喜欢猛禽臣服于他的足下,以此来炫耀自己的威武呢?   他不想明白,他觉得望舒不适合自己。   那什么适合呢?   他翻身下马,捧起那一对受伤的,唧唧叫着的燕子。   乌稀以为他在抢夺猎物,对他发出不友善的警告。   “这一对燕子,是往南飞的。”燕子还在流血,持盈的手被它们挣扎满了泥土和血迹,“冬天就要到了。”   燕子也要回家去了,而我,怎么能不起伤悲呢?   宗望不想听懂他的话:“如果你想养这两只小东西,我可以给你打造一个暖房,像南边那样温暖,他们可以不用回去。”   “可是——”   宗望微笑地打断他:“你的手脏了,我叫人给你洗手吧,你会开心的。”   丛林忽然一动,一个伟岸的男子,裸着上身,背负荆条,手捧着装满清水的金盆,跪在持盈马前。   那个金盆是持盈赏赐给他的。   郭药师,辽国的臣子,投降了宋国,持盈为了留住他,亲自召见安抚、赐物封官,并允许他不更改自己士兵的服色,甚至允许他不去攻打辽国。   然后他把燕山送给了宗望。   --------------------   他在位期间,不许人治春秋。为了和他别苗头,赵桓登基以后,防秋都不管了就找人治春秋——著名十不管。btw,他北漂的时候很喜欢春秋这本书,又很后悔,还专门在赵桓生日的时候给他写了首诗用春秋的典故(诗已经失传了) 第81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4   ===============================================   “这就是赵持盈赐给你的宝物?”   赵州,球场。旌旗猎猎,群马奔跑,滚起飞尘。   宗望赢下一局,满头大汗地回到席上,却发现自己座位上摆着一盆清水,他伸头往盆里一看,果然笑了。   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但装水的盆子很特殊。   这个金盆不但是用纯金做成,盆底还安着用纯金制成的凫雁、游鱼等诸多水禽摆件。清水一旦注入,就触动了里面的机关,盆里面的水鸭开始浮动翅膀,鱼也开始晃动尾巴。   郭药师说是。   他向宗望说起这件事的原委。   他本是辽将,辽国兵败,他就率兵投靠了宋朝,受宋国皇帝的命令攻伐燕京。可宋军驰坏,军纪不严,他两次进攻都被辽军打得大败而回。   刚换了新东家,就出了大篓子,怎么办?   当他胆战心惊的时候,皇帝的圣旨到了。   皇帝不仅没有怪罪他,还加封他为少保,同知燕山府,又准许他入朝拜见。   “那是一个叫延春殿的地方。”郭药师对宗望说,“赵持盈就在那里为我开设了宴会,他的儿子、宰相,全部坐在他的下手。”   “那他旁边是谁,他的皇后吗?”宗望问。   郭药师摇了摇头:“郎君,汉人有很多不必要的礼节,赵持盈的妻子并没有出现,他身边只有一只海东青。”   宗望挑了挑眉,重复道:“海东青。”   郭药师说:“雪白的海东青,赵持盈很喜欢它,甚至把自己桌上的肉喂给它吃。喂过以后,他就拿那只金盆洗手……”   郭药师重金贿赂了皇帝身边的宠臣蔡攸。   蔡攸对燕云的战况很有兴趣,因此大大方方地指点他:“他喂了鸟,心情正好呢,你上去吧。”   郭药师赶紧从席上站起来,捧起酒卮上前跪下。   戴长脚幞头,穿大红襕袍的皇帝,水珠从他的指尖滚落,溅在金盆上。   郭药师看呆了。   持盈笑了笑,宫娥将他的手指包裹起来擦干,他命人扶起郭药师,又看到郭药师一直盯着金盆看,十分善解人意地道:“郭卿是喜欢此物吗?”   郭药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持盈又取好事成双之意,将另一个金盆又捧出,一起赐给郭药师。   宫娥将两个金盆捧到他身前,郭药师忽然就哭了。   持盈赐酒给他:“今日君臣相乐,药师你何故哭泣呢?”   郭药师哽咽道:“臣不惜念金盆,只是羡慕盆中之水,可以为陛下净手!臣在虏中之时,闻赵皇如在天上,今日得见龙颜,纵死何憾!”   “赵持盈还送了我一件御珠袍,那是他曾经穿过的。”郭药师说,“我把上面的珍珠都拆了下来,他一贯奢侈,竟然拿圣物描边络缝,灭亡无日也!”   东珠是金人的国宝,他极欲和持盈撇清关系。   宗望并没有因为东珠的事情触怒,反而很有兴趣地问:“那,那件衣服呢?”   郭药师非常嫌弃:“那赵持盈的身形还没有我一半大,我要他的衣服有什么用?我把这件衣服赐给了契丹的女奴,竟然刚刚好!”   他说完立刻大笑起来,嘲笑宋国皇帝是那样的孱弱,可宗望没有和他一起笑。   是不是宋国君主对他有厚赐,宗望对他无法打消疑心?   他立刻为自己开脱道:“赐衣赐食,那不过是他们汉人君主用来赏赐的手段,他还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赐给我——”   “你吃了吗?”   郭药师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眨眨眼,说:“我一想到这道菜曾经喂过鸟,喂过他,如今又来喂我,真是吃也吃不下!”   宗望终于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他拍拍郭药师的肩膀:“这么说,赵持盈对你不差,你怎么来投靠我国呢?”   何止不差,郭药师自辽降宋以后,持盈都不曾派文官对他辖制,并同意他不改变士兵的服色,为了让他不投降,甚至许诺封他做异姓王,世代镇守地方。   然而郭药师还是投降了金国。   赵持盈对我其实还不错,郭药师想,但还是命要紧啊!   “我在契丹时,以为世上仅有两个大国,契丹亡灭,我便投宋,本欲为他效死……奈何赵持盈此人,望之着实不似人君!”   宗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持盈见机不行、识人不明。他命我攻打燕京之时,曾经认为燕地的汉人必然会箪食壶浆,恭迎王师,并勒令我不许杀戮屠城,最后就因为汉人的反抗,让我第一次攻打燕京失败;童道夫一介阉人,傲上凌下,而赵持盈曾不收敛,对他青睐有加,甚至要他作为一国使者出使,置国家体面于不顾,今日童道夫狼狈鼠窜,难道不是他有眼无珠的最佳证明?”   宗望若有所思。   就在此刻,郭药师掀袍下跪。   “我曾见辽国耶律阿果,又曾见宋国赵持盈,以为天下无英雄也!今日得见太子,方知何为真丈夫!”   宗望“哟”了一下:“我才是真丈夫?”   “今日一统江山者,非大金莫属!”郭药师慷慨激昂,“太子不弃,我愿拜太子为父!”   你比我爹还大点呢!   宗望连连摆手,然而他叔父已经下达了对郭药师的旨意:“将军何必拜我,你领兵来投,我国必然好生待你。我叔父已经赐下金牌,命你为燕京留守,赐姓完颜,咱们今后不就是兄弟了吗?”   郭药师感激涕零。   宗望扶起他,忽然问道:“我听说赵持盈曾要你为他俘虏辽国的天祚,你拒绝了;如果我今天要你俘虏赵持盈,你怎么做?”   郭药师斩钉截铁地道:“某愿将赵持盈之头献于太子帐下!”   怪可惜的,郭药师想,金殿上的赵皇帝的头,那样极盛的容颜皮相——如果做成酒杯,该盛放多好的佳酿?   宗望面色一滞,竟冷笑了两下,郭药师还未曾发觉出其中的意思,便有一名小将飞马来报,碰上一封赦书。   宗望不认识汉字,他请郭药师看。   郭药师看过以后,哈哈大笑:“太子,这是宋国大赦天下的诏书啊!”   又是大赦天下。   宗望上一次得到的,南国的片语之旨,也是大赦天下。   “为什么大赦天下?”   上一次是立太子,这一次呢?   “赵持盈畏惧天兵,已经退位,逃向亳州。这封诏书写的正是他儿子赵煊登基以后,大赦天下的旨意。”   没想到,宗望脸上浮起一种淡淡的失望:“这么说,他已经不在汴京了?”   郭药师被他问得一愣,宗望接着道:“见不到他,直似买卖罢了。”   他将那封诏书拿过来,把诏书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好像很惋惜一样。   郭药师反问:“买卖?”   宗望道:“我攻打南朝,第一是叫他们臣服我国,朝贡金银、牛马、布匹,第二么,则想见见赵持盈——如今他已去亳州,我第二个愿望,想来无法实现了!这么一想,纵然我到了汴京,也不过是和他儿子空扯嘴皮谈买卖,钱多钱少罢了!”   郭药师被他说得愣住,什么叫罢了,战争打得不就是钱吗?说得好像你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见一见赵持盈似的——赵持盈有什么稀罕见的?   长得倒是的确很稀罕……但面前这个人,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就开始稀罕上了?   “——说起来,”台下的马球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比赛,宗望望着台下一点点的人影,他们在争抢一个球,“赵持盈曾与我父结为兄弟,这么说来,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你以为,我与赵煊相比,谁更好?”   郭药师毫不犹豫地道:“赵煊如何能与郎君相比?”   宗望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又问郭药师:“那你觉得,在赵持盈眼里,我比赵煊如何?”   紫土,红绸,金辇,玉辂,大赦天下。   如果我一出生就认识你。   可惜这个人是赵煊——他难道比我好吗?   “赵持盈若得郎君为子……”   “怎么?”   “那在下岂不是要管赵持盈叫爷爷?”   “哈哈哈哈!”宗望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个答案显然让他非常愉悦。   他的手拍在栏杆上,朱漆的雕栏都在颤抖:“我真想亲自问问他,可惜不得见他一面。”   郭药师百般不解,终于问出了这个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太子为何这么想见他?”   宗望微微笑一笑,他的目光是赞许的,赞许郭药师给了他这个话口。   他指着身边的一名士兵,士兵正双手捧着一根球杆。   那根球杆做得极其精致,把手的地方甚至是一大块温润的美玉雕成,上面还挂着一个香囊,只是看着有些旧了。   “你看到的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叫做比亚,是我送给他的。”宗望得意地说,“他喜欢比亚,所以记住了我,把他自己曾用过的球杆送给了我。”   比亚离开他半年以后,宋国皇帝的礼物,也终于从汴京送到了会宁府。   雨过天青色的瓷器——使者告诉他们,那是皇帝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颜色——龙凤团茶、琼浆玉液、宝玉琥珀、彩绣缂丝……   皇帝给他的便宜侄子们颁布了赏赐,礼单长长地念了半天,摆满了会宁府宫中最大的大殿。   宗望看每个箱子都一模一样,有些失望地问使者:“贵国皇帝送给我们兄弟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使者以为他不满意赏赐的数目:“陛下待诸郎君胜过亲子,纵然是朝中皇子,也不过赐下这些罢了。”   他当然是乱说,持盈敛财十分有道,儿子女儿们过生日恨不得遍地撒钱。金国,不过是一个刚起的小国,这些礼物持盈连过目都不曾,全托给了梁师成料理。   但金人懂什么?   他又看向面前的金国皇子,此人未免有些贪心不足了吧,难道他还嫌弃这份礼物不够吗?   这人虽然是皇子,可衣服连都是旧的,看起来还没有嘉王的随从穿得好呢!还敢对礼物挑三拣四!   但皇帝要和这帮藩子合作,他的态度也稍好些,他为宗望打开了皇帝的礼物箱子:“郎君请看,这些都是陛下送给郎君的——”   他刚要开始介绍箱子中的宝物,却发现箱子里面横亘着一根马球杆。   礼单上并没有写这一项啊?他懵了。   然而金国的众人却已经上前,从箱子里捞出了这根马球杆,使者看到杆子上还有一只香囊。   甜而凉的宣和御制香,飞到了他的鼻尖。   完了,这杆子是皇帝的!   这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皇帝的球杆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想要找出个借口自圆其说,金国人就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起了话。   作为使者,他当然听得懂女真话。   “我们的箱子里都没有,只有斡离不的箱子里面有!”   “大宋皇帝为什么单独送给你一根马球杆?”   “好大的一块玉,你们摸,还是热的!”   宗望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爱打球!走开走开,不要乱摸,你别乱碰!”   “我也爱打球啊!他怎么不送我?”   “摸一摸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就摸!我就摸!”   “滚开,你再摸我打你了啊!”   宗望的长兄宗峻年纪最大,最富有智慧,他分开众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大宋皇帝,肯定知道比亚是斡离不送去的。他喜欢比亚,因此记住了斡离不,知道他爱打球,所以特地送来了自己的球杆。二弟,看来宋国的皇帝很喜欢你。”   使者捏了一把自己额头的冷汗,他说是是是,贵国郎君的风采,我国皇帝早已知之!   “这还用说吗?”   宗望得意洋洋,他把马球杆从大家手里抢回来,马球杆在他手底下转了一个圈,香囊挥出了金线的影子,一种芬芳的香料充盈着他的鼻尖。   “他知道我,记得我,喜欢我!”   我愿意送出我最珍贵的神禽,以博取他的欢心。   我真的得到了他的欢心!   比亚好,雪白的比亚,月神一样的比亚,到了宋国的皇宫里面,不愁吃,不愁穿,还可以栖息在皇帝的身边。在这里,比亚需要冒着风雪去打猎,可如果被皇帝豢养,它就什么也不需要干就能拥有一切!   宗望对着月亮参拜,月亮的光是发蓝的,他想对着宋国的皇帝参拜,可皇帝是什么样子?   他只能对着月亮许愿。   冕旒,珍珠,玉辂,勾勒出来的影子,慢慢晃荡在他的眼前。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见到他呢?   宗望对郭药师说:“这把球杆在我手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输过。我很想见一见他,告诉他这件事。”   郭药师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   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根球杆一定代表着南国的富庶,宗望,不过是向往宋宫中的美玉珍藏罢了!   他引导宗望:“那见了以后,郎君又要怎么办呢?”   宗望没想过这个问题。   郭药师告诉他:“赵持盈昏庸无道,国内起义频繁;如今耶律阿果已经伏诛,郎君正受天眷,何不一鼓作气,使赵持盈成为郎君庭下之虏?到时候休说是一柄球杆,他宫中神器财帛、嫔妃帝姬,不都是郎君所有吗?”   “庭下之……虏?”   宗望从没想过这个,富庶的大宋,繁华的大宋,有一天也能被攻破吗?滔滔的黄河,也会臣服于他的马蹄之下吗?   他和粘罕兵分两路出征,即使势如破竹,但是想过最远的,也不过是在黄河前命令宋帝称臣,借此勒索更多的金银财物罢了。   难道……真的能……   能!为什么不能?难道耶律阿果从前,不是也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他们女真部族的上空吗?现在他逃到哪里去了?   耶律阿果会失败,辽国会消亡;赵持盈为什么不会,宋国为什么不会?   “宋国外强中干,看似兵多将广,但承平日久,将才凋零,兵员弛废。赵持盈临阵脱逃,他儿子仓促即位,汴梁城必然没有准备,郎君兵行神速,乘此破竹之势,急趋黄河,必然大获全胜!”   “那,倘若他们有所准备呢?你方才说,并不知道赵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万一……”   “赵持盈鼠窜之辈,焉有良种?郎君若闻有备,退也可耀兵河东,虎视南朝,以示国威。到时候两国议和,岁币财物,不是由郎君一口定夺吗?”   他把宋军的藏粮库、马匹点,全部告诉了宗望,宗望获得了两万匹的骏马,无数粮草,在汴京城下耀武扬威。   他说:“这都是药师的功劳啊!”   现在,他又要麻烦郭药师了。   “赵持盈在我这里做客。”宗望说,“但他不太开心。”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开心起来呢?   郭药师没有办法,宗望是金国的摄政之一,金国的皇帝那样幼小,已经名存实亡了。   他背负荆条,来到持盈身前,捧起了持盈曾经赐给他的金盆。   --------------------   “皇子郎君到路上,截得今上(大哥)皇帝即位赦书,以手加额曰既是上皇禅位已无可争(我来了你怎么走了啊),却与他讲和,如今来南朝只似买卖也。”   他话是这么讲,钱一分没少要,本来很穷szd,伐宋一趟就变得很有钱,弄得大家都想再去伐一伐…… 第82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5   ===============================================   两年不见,这位皇帝陛下——现在应该是上皇陛下,容颜上几乎没有一丁点改变,依旧可以用“丰艳”两个字简括。   他身上的紫袍,是很明艳张杨的色彩,却一点也没夺取他的神魄,反衬得他更加鲜妍明目、不可逼视。   郭药师跪在持盈的马前,持盈勒马,向下睨视。   宗望说:“这是叔叔的旧臣郭药师,叔叔记得他吗?”   持盈怎么可能忘记他?   有宋失却燕云,养马本来就困难,郭药师一口气直接送给宗望两万匹骏马,持盈收到消息后差点肉痛得昏过去,更不提郭药师指出各地城中粮库、饲料等点位,金军攻城以后,顷刻间占领仓库,叫人打什么去?   若不是他,宗望即使是武神降世,又何德何能在一年之内两过黄河?   我对他不差!持盈想,郭药师想要投降的风声传出来后,我还给他写信…我给他这么多钱!我不节制他的兵马,甚至允许他不去讨伐自己的旧主,他却转头带着我的钱,我的兵马投靠了金国!   难道金人会给得更多吗?   于是他问宗望道:“他投你家后,做什么官?”   宗望回答道:“我先叔父封他做燕京留守,赐了国姓,现随我南下。”   持盈的声音就落在郭药师的头上:“我当年不曾赐你姓赵,因而不如他家,是吗?”   郭药师背负荆条的背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不知是不是被这王君的目光描摹过所致,谁在乎一个破姓?宋军实在不能统领,难道他要把命扔进去才罢休吗?   “臣向在燕京,死战数回,力不能胜,方归金国,非上皇恩遇不厚也!”   郭药师磕了一个头,泥巴地里有个小石子碾着他的脑门,怎么到宋国跪他,到金国跪的还是他?   “上皇待臣殊遇,臣……”下一句该是杀身陨首不能报偿了,可要是真乐意为了这赵王君死,他现在这是在干什么?话说回去,他赵家自己家的江山,事到临头了,这赵持盈自己兀不肯死,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果然那理直气壮的要求下一句就追来了:“天时人事,理合如此,只当日欠一死耳!”   你自己先死——都不要你死,你但坐镇汴梁城上都不敢,怎么好要求别人死?   这话说得宗望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和持盈挨得很近,甚至偏过身体去摸了摸持盈马前的,那一对在流血受伤的燕子。   “药师煞忠南朝。”宗望说,“事已至此,叔叔还是不要生气,受他的水洗手吧。”   郭药师为他南下的掠夺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让郭药师向持盈请罪,只是为了让持盈开心一下罢了,有什么好折辱人家的?   持盈的目光掠向那两只燕子,忽然有些伤感,他凝视着郭药师捧着的金盆,水鸭、鱼儿在里面摇摆。   郭药师抬头看到他的眼神,立刻膝行至持盈马前,将一盆水捧起。   持盈用手沾了沾清水。   时隔光阴,他手上的那一滴水珠,终于溅到了郭药师的额前。   “你未尝抗御外敌,却收功甚厚,我将你豢养至此,酿成大祸,此乃天谴我罪,与你无涉。”   他不再看郭药师,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张着嘴,唧唧哀叫的乳燕:“羽毛飞禽之属,喜生恶死,与人何异?这双燕,为猛禽所伤,行将就死,也知哀哀求怜,何况于人?你投降金国,我不怪你。”   可你将我的兵马、粮草、驻地都一一告知他人,巨细靡遗,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你?   持盈吞下了这句话。   他要杀了郭药师,怎么杀呢?   他得想个办法。   金盆上浮起两粒沙石荒草,游弋在鱼儿的尾间。   那是从持盈手上褪下的。   郭药师将那盆水放到眼前,持盈的手已经抚在了马鬃上,水泽亮晶晶的一点。   他忽然仰起脖子,将盆中持盈拿来洗手的水一饮而尽,饮罢痛哭道:“臣实有负上皇恩德!若有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他在宋国的时候,持盈命他擒拿天祚,他也是这样回答持盈。   耶律阿果,是我的旧主,我如果为了新主杀了旧主,也太不是人了!   持盈果然深受感动,在金盆之上加赐他一件珠袍。   “我国被你贻害至此,今日事属他人,徒可奈何?”不知道宗望有没有感动,但持盈显然语气舒缓了许多,“你自归去吧!”   郭药师不肯走,他弯腰,将背上的荆条挑高,奉给持盈:“臣心中有愧,请上皇责罚!”   持盈不接他的荆条,只叹息道:“伤人者,人恒伤之。我使荆条责打你,难道不会伤害我自己的手吗?”   他的眉宇间似乎有些悲悯的圣人意,郭药师想,他虽然号称道君,不会就此羽化而去吧?可他分明不是什么出尘的仙人,分明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朵富贵花罢了!   这道君皇帝,即使深陷此地,还忘不了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臭毛病,抛弃他果然是对的……然而他又有些发呆,赵持盈对他还真的不错!再没有对他更好的了!   他的儿子安国告诉他,金人将很多自己的士兵混入常胜军里,并且希望掌控这支军队。   可持盈在的时候,他几乎是异姓王的待遇了,何曾有这样的委屈?持盈给他军饷,他自己还派军队做生意,可谓是盆满钵满,但现在……   唉,算了算了!   “你既已归顺金国,便从今以后忘怀旧恩,专心侍奉新主吧。”   持盈抛下这句话来。   郭药师陪宗望演完戏,长出一口气,逃也似的告退奔走了   “叔叔这话说的真好。”宗望目送郭药师的背影远去,情不自禁地抚掌感叹,“真是大度,真是仁德。叔叔若是对自己也这样,那就更好了。”   持盈若有似无地道:“他本是辽国的将领,迫于无奈,投降于我,今又投降于你。我必不可能以宋臣之要求对待他。至于我自己……”   “叔叔怎么就不能忘怀旧国,专心和我在一起呢?”   “怎么,你叫我侍奉你?”   宗望愉悦至极:“当然不是!是我想请叔叔给我一个机会,使我侍奉叔叔。我之前就说过了,叔叔业已退位,正是修道养身的时候。在南朝是修道,到我北国怎么不是安养?赵煊讲什么以天下之力奉养叔叔,可他只有半壁江山,这剩下那一半,不在我手上吗?”   持盈淡淡提醒他:“他是皇帝,你是什么?”   宗望朗声大笑道:“叔叔若嫌我不是皇帝……合喇如今才几岁,焉知我不会有来日?我朝底事,难道叔叔心里不清楚吗?”   他压低声音,凑在持盈耳畔,两匹马都挨得近了:“我知道叔叔在想什么,想赵煊和宗磐合力,把我弄死,好把你接回去,是不是?”   持盈泰然而笑,对宗望的靠近甚至没有闪避:“宗磐对我朝不友善,我何必与他合作?我心中还是希望郎君主动把我放归,我即刻便让嗣君与你化干戈为玉帛,共同诛杀宗磐、粘罕。到时你或做辅政叔王,或自立为帝,不都是一桩美事吗?你在北方为帝,休说是我,你父亲九泉之下亦安慰。完颜亶年纪尚小,若大权旁落,岂不是叫你父亲半生拼搏,化为流水?”   宗望明知道他在说假话,却还是被他构陷进了娓娓的陷阱之中。   但他的意志十分坚决:“这的确是很好、很好的,但叔叔少算了一点。”   持盈洗耳恭听。   宗望凝目于他:“我舍不得放叔叔走。”   持盈的表情凝在面上,宗望哈哈大笑,甚至有空去抚一抚持盈的头发,紫袍金冠……真漂亮,真漂亮!南朝有这样多的精巧物件,都合衬他。   如果这些东西不是赵煊送来的,就更好了。   天边的月亮,永远不可能摘下;可持盈是可以被他控制的,那甜甜凉凉的宣和香,如今不正喷发在他的鼻前吗?   宗望想起他拥有持盈的时候……那件衣服很久没换了,持盈的形容那样狼狈、憔悴,几乎像一朵残荷,然而袖中的香竟不散。   “除了这件事情,别的事情,我有什么不能答应你的?郭药师曾经背叛过你,现在不也向你来请罪了吗,你心里有没有开心一点?”   持盈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情会让他觉得开心?他看到郭药师心里就堵得慌!   “郎君是在向我夸耀你的威势吗?”   是的!是的!换在五年前,不,甚至是两年前,我都想不到,有一天我能对你夸耀自己的威势。   宗望兴奋地笑了,他觉得持盈今天很美,紫色,张扬的颜色,甚至能夺去红色的光采,可是它被持盈穿得那么漂亮,好像一朵精致雍容的魏紫牡丹。   “我并不是夸耀。”宗望诚恳又得意,“我只是想向你证明,他臣服于我,自然就会同样地臣服于你,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只要你想要……”   “我不想要。”   牡丹花上怎么会有刺?他怎么回答得这样斩钉截铁?   宗望讨厌这种目光,持盈的眼睛漂亮的,含情的,一眨就好像水波微微地荡漾,这双眼睛可以哭,可以笑,但不能有这样的目光。   这让宗望想起他带领持盈第一次去他房间的时候,他原本不觉得他的房间乱,相反,他觉得里面堆满了财宝,非常的豪华。   他想过持盈会怎么说,他无数次地在脑海里面演练过。   太子郎君——也许持盈会这么说——这么多宝贝,怎么就扔在地上,多可惜啊?   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把东西收拾好,收拾干净,他会对持盈说,这些东西统统都是你的了!我的就是你的!   可持盈没有,他的目光只是扫过这些滚了灰尘的金银珠宝,宗望想,你怎么不按我想的来呢?他问持盈,你要不要这些,喜欢的话你随便拿呀!   可持盈的眼神淡淡扫过地上的财宝,和炕上的他。   弃若敝屣。   “我有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儿子,我和他分享一切,为什么要来依靠你?”   我们共享光荣、欢愉;   我们分担悲伤、耻辱。   我好他就好,我不好时,他在劫难逃。   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要拥有你的权力,即使你有另一半的天下又如何?   宗望再一次感觉到了茫然,这种茫然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他知道赵煊被立做太子的时候只有一岁。   他想说凭什么呢,三叔曾经和他描绘过的,皇帝出行的盛景,青色冕衣,串珠冕旒,原来这样的盛景是为了一个在襁褓里的孩子。   真不公平啊,有些人生下来就有了我要的东西,而我得去抢!   宗望和他肩挨着肩,近到两匹马的毛发都接在一起,他胯下那匹黑马都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你和想他分享?”宗望说,“他做了皇帝,只会嫌你碍事!”   你看那树上的叶子啊,新的叶子已经长出来了,凭什么还愿意叫老的叶子,和他一起汲取树干上的养分?   他如果真的愿意和你分享一切,又怎么会把你软禁在延福宫里,又怎么会迫杀你的旧臣,提拔自己的亲信?   他如果真的相信你,又怎么急速签订和约,只为了让我退兵,让你更快从南方回来,受在他的控制之下?   “他是你的儿子又怎么样?我们可以有一种更紧密的关系。”   宗望看向持盈,他的胳膊去揽住持盈的腰,他再一次重复道:“更紧密的关系!”   他从自己的马上跳起来,来到持盈的身后,那马受了一惊,在丛林中急速奔跑起来。   黄土,秋叶,像影子一样急速掠后,风声呜呜地刮在持盈的身边,像雷打在他的耳朵上。   马蹄踏碎了他的话语,但宗望听清楚了。   “我有几十个孩子。”持盈说,“你知道我曾经有过多少女人和男人吗?”   他喜欢性爱,喜欢高潮,喜欢放荡,喜欢忘我,喜欢原始的交媾。繁荣皇室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力。   但赵煊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赵煊出生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候,他的兄长因为无子,将皇位传给了他,他像一只燕子一样,在皇位上东张西望,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没有一天学过怎么当个皇帝。   他要写诗,他要绘画,他要古玩,他要什么都行,他干什么都行,但他不能要当个皇帝。   宝座上有针扎着他的屁股,我怎么是皇帝,我怎么能是皇帝?我哥哥呢?可赵似在阶下盯着他,他就硬把屁股坐在针上。   然后赵煊出生了。   风的掠影里,持盈又想起那个日子,元符三年四月乙酉。   坤宁殿外,他一直等着,向太后也在他身边,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   养母是端庄的,严肃的,而此刻脸上也有一些兴奋与期待。持盈环顾四周,他想如果这个时候,他姐姐,他爹爹,他哥哥都在,那多好。   他兴奋,又觉得有点孤单。他在坤宁殿里转来转去,然后又盯着花瓶上的纹路看,向太后让他坐下,他不坐,他转来转去。   张明训冲出来,她说,大娘娘,官家,娘娘诞育皇子……   没听完,持盈就大叫了一声,他说好!   他开心极了,他要冲进去,他要去谢谢静和,却被所有人拦着腰抱住,他实在没办法了,又那么兴奋,脑门一热,就跳到了椅子上面。   向太后让他下来:“十一哥,你干什么呢?”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持盈站在椅子上,比所有人都高。   他开也要开心死了。   我——他立刻改口——朕要大赦天下,朕要为这个孩子大赦天下!   让天下都知道他的快乐!那一瞬间他感觉他真正是个皇帝了,他开心时,天下都要分享他的喜悦!   赵煊被抱到他怀里,他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有点儿想哭,他想,我没有父母了,但我现在有个小孩,他会延续我的一切,就像我延续了我爹爹那样……哪怕现在我死了!哪怕现在我立刻就死了!   只要这个孩子活着,他就会记得我,他是我的证明!   他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四个,第五个,他会询问他们的功课,观察他们的身体,他有无穷的精力和爱意,而这个孩子被他扔在东宫自己一个人长大。   可是再也没有这种感情了。   赵煊出生在一个,他最需要赵煊的时候,一刻都没有差错。   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紧密的感情吗?   他把他自己,和最重要的权力,一股脑地全部扔给了赵煊,赵煊就是他最紧密的人!   宗望对他说:“可那些人都是依附你而生的,赵煊也是!”   你有过这么多男人,女人,那又怎么样?他们仰靠你的鼻息过活,但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   马蹄颠扑着他们的肺腑,宗望一只手执着缰绳,一手探到持盈的袍底,布料阻隔了他和持盈的穴口接触。   他有点威胁,又有点得意地说:“他们也会知道你的秘密吗?”   持盈一点儿也不害怕:“知道这件事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   你有什么特殊的?你只不过是凭借武力,凭借阴谋,把我掳掠到了这里,莫名其妙地号称想和我分享一切,可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回家去!   你和我做爱,那又怎么样,你只不过是我无数个男女中的一个!   就这件事情上来说,我并不以此为耻,也并不以此为乐。   马停在一片空地上,树叶被风吹开,宗望把马勒住。   持盈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沉,他很无所谓,头也不回:“你要在这里做吗?”   回答他的是宗望的呼吸。   持盈说:“把衣服解下来,给我垫着。”   宗望把他抱下马,天似穹庐……没有人。   沙沙簌簌,那是叶子刮落的声音,也许野兽会路过这里,看见两只猴子一样的东西在交媾,鸟、兽,会觉得这样羞耻吗,会赋予这种插入和含纳以别的意义吗?   宗望的衣服被持盈坐在身下,清液缓缓流出来,浸湿了它,单纯的皂角味道,宗望不熏香。   他的手抚摸过持盈的身体,美丽的身体,梦里的身体,更紧密的关系!我生得不巧,但为什么不能通过后天来得到你呢?   “就算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宗望说,他在持盈的领土上攻城略地,也在持盈的身上攻城略地,“但,总还没有人让你生过孩子吧?”   如果我们能有一个孩子,那我们就有更亲密的关系!赵煊和你再亲,他是你生的吗?他曾经破开过你的身体吗?   宗望的气息响在持盈的耳边,持盈靠坐在一棵大树上向下看,肉棍在他的穴口进出,亮晶晶的。   宗望的手摁在他的花蒂上,这个新长出来的器官,可持盈能感受到它带来的殊绝的快感。他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但没有孕育过哪怕一个生命。   有一天他的肚子会挺起来吗?像成熟的石榴那样吗,然后,嘣,爆炸开,溅出红色的汁液?   这就是宗望说得更紧密的关系吗?   持盈摸了摸宗望耳朵上坠着的金环,小拇指穿过金环的圆洞,微微一勾。   宗望的头埋在他的锁骨前,持盈说:“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性爱的快感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熟悉地被抛上抛下,宗望和他贴得很紧,又离得很远。   “我不在乎你对我做什么,我只想回去。”持盈说。   宗望撕咬过他的乳头,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可那有什么用,印记会消除的,哪怕让他生孩子,孩子也有一天会出来!他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要在奴隶身上打一个烙印,永生永世不褪色的烙印!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永永远远属于他?为什么非得回去?   如果他把南朝踏平就好了!如果汴梁城破了,他哪里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想?   但叔父死了,合喇又这么小,宗磐和粘罕像毒蛇一样,盯在他的后背。   “回家?回到南朝去?”他们不是禽兽,他们是人,他们有礼法,有规则!宗望威胁他,好像这件事情已经成就了那样,“上皇陛下,你要怀着我的孩子回家吗?”   他讨厌持盈靠在树上游刃有余的样子,他把持盈掀下来,两个人滚在地上,持盈的金冠也掉落了,燕子在持盈的马上啾啾地叫。   白精蔓延在猩红色的穴口,宗望用两根手指,把持盈的穴口捏着,好像在捏两片蚌肉,持盈不在乎,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怕。   “就算我真的……”   持盈还陷在高潮的余韵里,正在翕张的穴口却被宗望的手指强行合拢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也许是呻吟的时候呛进去了一点灰尘。   “赵煊也会养的,不劳你费心。” 第83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6   ===============================================   热气飘在兔毫盏上。   持盈今天难得穿了一身通体素白的窄袖圆领袍,用黑色的锃带围系,看上去不染纤尘,只有行动间会拂照出一点衣服上的暗纹缠枝海棠。   经过不懈努力,宗望终于在持盈的院子里拥有了一个私人专属的小墩子,他进来,坐下,然后仰头看着持盈:“你在做什么呢?”   持盈把一勺茶粉撒进盏中,又提壶注入一点热水,用一只茶筅,将碗底调成胶状。   他把碗底的凝而不滞的青色展示给宗望看。   宗望说:“我还以为你在刷碗。”   持盈飞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那一只黑兔毫盏摆在桌面上,持盈又提起水壶,沿着盏的边沿注入热水,茶筅就在他的腕下抖动击拂。   宗望站到他的身边去看,原本青色的茶膏已经变成了白色。   持盈又提腕,倒水,用竹筅击打茶水。他有的时候击打得急,有的时候击打得缓,有的时候是转在盏沿,有的时候转在盏心。   第五遍汤的时候,宗望问他:“为什么要穿白色?茶水溅上去怎么办?”   持盈笑了一下,很自信似的——怎么会溅出去?也许他刻意要穿白色,这样茶水泼到他的袖口上就有痕迹,可是他的衣服上永远不会有那么一点。   宗望觉得他的手腕好像一只蝴蝶在翩飞。   二,三……持盈一共加了七次水,本应该是绿色的茶叶,浮上了乳白色的膏沫,像汹涌的浓雾,噬咬着茶盏的边沿。   “像天上的月亮。”宗望说,“也像东珠。”   持盈为他的比喻愣了一下,他并没想到面前这个人和他竟然有那么一丁点稀薄的灵犀共通,他做宣和茶论的时候,就说茶面如同“疏星皎月”又似“珠玑磊落”。   他把这盏茶给宗望,奖励似的。   宗望把茶盏捧在手里,有些受宠若惊:“给我?”   持盈说:“你喝茶的时候,总是会把茶叶喝掉。”   内侍上来,把桌子上的器皿收拾干净,为持盈搬上一把交椅,持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亲吻他的袍角,海棠沿着他的躯体生长。   有些狡黠,有些嗔怪——你总要吃掉茶叶是不是?那我就把茶叶变成茶粉,我看你吃什么。   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宗望刚想说句什么,持盈又懒得听了,他让内侍开始继续为他读书。   香气飘渺在院落里。   宁静的沉香,悠远的檀香,还有神秘的金颜香,他把这几种材料混在一起的时候在想什么?宗望不知道,但马球杆上的香囊里一直飘出这股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放着几粒赤红色的香丸。   韩昉告诉他,那是朱砂。   宗望注意到内侍新换了一本书,他有些狐疑地问:“为什么不继续读《春秋》了呢?”   持盈说:“《春秋》已经读完了。”   宗望并不知道春秋是经典,需要博士去治,穷极一生地治,他想也对,那只是很薄的一本书,更何况,他又从持盈的话中读出一点儿埋怨来。   这本书已经读完了,你怎么不知道?   “是我太久没有来看你。”宗望非常诚恳地道歉,他觉得持盈需要这个,持盈很少出去,并且不见人,看起来不像赵焕说得那样活泼。   濮阳城中的原本的宋官要来见他,他也称病。   除了我,他和谁说话呢?宗望得意地想。   宗望又问:“接下来读什么呢?”持盈在这里,好像只能读书了。   持盈平淡地回答他:“读《三国》。”   宗望有些狐疑地问:“为什么读这本书呢?”他捧着持盈为他点的茶,又坐在持盈专门给他准备的绣墩子上。   持盈回答他:“因为春秋之后就是三国。”   持盈的神色很端正:“晋国统一了天下,又分成了三个国家。”   宗望说:“然后呢?三国之后是什么呢?”   持盈告诉他:“三国之后还是晋国,晋国又统一了天下。”   宗望说:“那真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   持盈笑了笑,他对宗望说:“我爹爹曾有位贤臣,写了一本通史书,用以古今帝王治道之用。古往今来,神器天命虽有更易,但最终会归于有德之人。你曾经对我说,我们中原有姓刘、姓李的皇帝,他们所建立的汉、唐,都曾经有过第二次的延续。”   宗望问,那么现在的汉朝在哪里呢,唐朝又在哪里呢?   持盈告诉他。   最后一个汉朝,在刘承祐手里;最后一个唐朝,在李从嘉手里。   他向院子外指去,滔滔的黄河奔腾过濮阳,黄河以南,那是巍巍的汴梁城,汴水、玉带河、惠民河,像裙摆一样,环绕着这座都城。   他的家就在那里。   最后一个汉朝,也在那里。   汉朝被周朝取代,周朝被宋朝取代,唐国的李从嘉也在汴梁的主人手下为臣。不管什么刘、李,无论什么汉、唐,现在只有赵宋。   宗望哈哈大笑:“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的王朝命断了,还会有第二个像你们赵太祖那样的人出现,为他做第二次的延续吗?”   持盈说是的,他的先祖曾经结束过乱世,难道不是一件功德吗?如果他的王朝坍塌,必然会有人做延续,但,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的能力有多强,而是祖宗的德行正在保佑着他。   “就好像我现在这样,”持盈说,“即使我被你掳掠到了这里,可汴梁城仍旧有主人,我的儿子还在那里,上天没有放弃宋朝。”   宗望盯着他看:“你说你的祖先曾经保佑过百姓。可你做的,不就是在消耗你祖先的功德吗?”   你筑起这样华丽的宫殿,又在闹市中心造出一座山林。你无法走出汴京,寿山石就带着江南的烟雨,来汴京朝见你。你征收过这样苛重的税赋,却没有养起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   你用一个坏人,去胁制另一个坏人;你用一个儿子,去考验另一个儿子。   有人拂过花丛,惊醒了持盈眼睛上如蝶一样的睫毛,持盈喃喃地说:“是啊,我有今天,不都是天谴吗?”   “先祖将基业传授于我,我却把它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不应该随郎君你远朝阙廷、少答天谴吗?我只愿罪不及我的子孙。”   他好像知道自己很可怜。   宗望忽然觉得口很渴。他饮下还有点滚烫的茶水,乳白的沫划过他的喉咙,他把那个精巧的茶盏放下,去拉持盈的手,他说:“你有此意甚好。”   你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就好。   持盈动了一下手,没有拉开,就不再动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然而宗望攫住了他缝隙中露出来的一滴挣扎。   他是不是已经认命了?那最好,最好不过了。兔毫盏上还有两滴残存的白沫泡,炸开一滴,又绽开一朵。   过了一会儿,持盈把手抽了回去,示意内侍可以开始读书。   清朗的语调,不再拗口的文字,生动的故事。   “建安三年,曹操打败了吕布。”   “曹操是谁?”   “粘罕。”持盈告诉他。   宗望懂了,他又问:“那吕布是谁?”   持盈说:“一个勇猛的将军。”   宗望“哦”了一下。   “吕布虽然骁勇善战,但却没有谋略,不能统领好他的部下,因此,他总是失败。”   宗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也是一名将军。   “曹操攻打吕布,围城三月,吕布军中人心浮动,于是,他手下的将领,把陈宫……”   “陈宫又是谁?”   持盈说:“韩昉。”宗望就又哦了一下。   “绑了起来。于是,吕布再也没有打仗的心思,与他的将领一起来到了一个叫白门楼的地方,对曹操投降。曹操把他五花大绑,这时候,吕布说:‘丞相绑我绑得太紧了,为什么不松开一些呢?’曹操说:‘绑老虎怎么可以不紧呢?’吕布说:‘丞相啊,天下间最让你忧虑的一个人就是我啊,今天我已经对你投降了,难道天下不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吗?如果丞相你统领步兵,我吕布统领骑兵,天下就会很快一统了!’”   宗望深深许可:“听起来,此人倒是颇为英豪。”   持盈说:“他曾经在百米以外,拉弓射中戟尖。”   宗望赞叹不已:“厉害!要是和他生在一个时候,我必然要和他比武!然后呢?”   “曹操闻听吕布之言,心中便有些忧郁。此时,刘备说……”   “刘备是谁?”   持盈犹豫了,时人尊刘贬曹,茶馆说书时,听众见刘皇叔赢则大喜,听曹丞相赢则大怒,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一个好的比喻,就说:“就当作是我吧!”   宗望不满道:“你为什么和粘罕呆在一起?”   持盈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把曹操当你自己吧,行不行?”   宗望满意了。   内侍继续:“刘备说:‘丞相啊,你忘记吕布这个人,是怎么对待丁建阳和董太师的吗?’于是,曹操下定决心,杀了吕布。”   “没了?他就死了?”   “没了。他死了。”   “丁建阳是谁?”   “丁建阳就是丁原,是吕布的义父。”   “那董太师又是谁?”   “董太师就是董卓,也是他的义父。”   宗望以己度人:“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义父?这两个人是一对吗?”   持盈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把前一个义父杀了,自然就有后一个义父。”   宗望说:“那曹操为什么不做他第三个义父?”   持盈说:“吕布为了认董卓做义父,一戟捅死了丁原,又因为王允的劝说,斩杀了董卓,把他的尸体熬成了等有。曹操为什么要做第三个人?”   是啊,为什么呢?宗望说:“可他是个英雄,是不是?”   持盈笑了:“天下英雄何其之多呢,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的。”   他这时候就像个君王了,宗望凝视着他的面容,持盈是一位失败的君王,自己应该听他的吗?而内侍的话语已经在继续了。   “吕布死后,陈宫被绑到曹操跟前。陈宫和曹操曾经是好朋友,但后来绝交了。陈宫不肯对曹操投降,曹操就问他:‘公台,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呢?’陈宫说:‘我听闻以孝治天下的人,不会杀别人的母亲;以仁施四海的人,不会杀别人的后代。’说完以后,陈宫坦然赴死。曹操为他的母亲送终,又为他的女儿寻找夫家。”   宗望走出了这个院落。   他召来深习汉话的萧裔,问:“你知道中原曾有晋这个国家吗?”   萧裔说:“回郎君,是有的。”   “他曾分裂成三个国家吗?”   “是的。”   “他又曾经统一三个国家吗?”   萧裔一愣,他感觉宗望说的不是一个晋,但的的确确都是晋,可和宗望解释起来这个晋国、那个晋国又实在太麻烦了,宗望在汉学上有一种如饥似渴的精神。所以他含混地说:“是的,郎君。”   最后一个问题。宗望问:“这个晋国,曾经分成过两段吗?”   萧裔说:“是的。郎君已通达经史,学究天人了!”   原来持盈没有骗他,今天的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巧合,春秋讲完了,自然应该讲三国。   宗望感叹道:“这样看来,汉人的历史,真像是一面镜子,看过去的时候,就能照见现在。这也是他们记史的原因吧?可为什么他们不好好研习呢?如果好好研习,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呢?”   持盈读过春秋,也读过三国,可是为什么还要做武姜,还要做董卓呢?   南朝将基业交到他的手里,真的不会灭亡吗?他读《春秋》的时候,还知道反省,可他刚刚听人读《三国》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是董卓呢?   郭药师这个人,曾经臣服于辽国,又曾经臣服于宋国,持盈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以至于被他背后一击,下场惨淡呢?这个人不忠于天祚,难道会忠于宋朝吗?   真傻啊,持盈!   一个人背叛了一次以后,难道还可以用第二次吗?难道用了第二次以后,还应该用第三次吗?   我不就是郭药师的第三次吗?宗望想。   宁静的宣和香离他远去了。辽国已经覆灭了,郭药师要投靠到哪里去?   可是宋朝不还在吗?持盈对他不差,郭药师自己都承认。   萧裔对他的夸奖,他听不见了,他想,如果郭药师把持盈送回去的话,持盈会原谅他吗?在那片丛林里,持盈已经受了他的水洗手了。这个人这样心慈手软,说不定呢?   他仔细派遣了一下军中的布置,蔡攸、赵焕已经被他严密地监视起来,濮阳、德清几个投降的宋官武将的兵马早已经收缴了。   持盈的院落就在他的行在之中,像一座堡垒。赵煊如果要派人强制来救,没有几百几千人绝不下……只有郭药师的常胜军。   他得杀了郭药师。 第84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7   ===============================================   阳光正好,忽里来到这座神秘的院落,嬉笑声飞过粉墙,冲进他的耳朵。   在外面看守的两个内侍却丝毫不为笑声所动,只肃穆着面容,看到他,打开门往里通禀。   他在外面等着,然后被内侍引进,他下意识地学着内侍,躬身垂首向前一路走,他觉得好像在朝圣,可这位上皇有何圣呢?他想起宗望曾经给他的一袋珍珠。   鹅卵石,石板路,朱漆门槛,水晶帘碰撞出的碎光……   一支箭穿过摇晃的帘子,向他飞过来。   忽里下意识地向后跳去,却在帘缝间看见了一丛蝴蝶。   原来是这位南朝的上皇陛下,正由数个戴无脚幞头,穿蓝衬灰袍的内侍们簇拥着玩投壶。   蝴蝶在他的裙摆上翩跹起飞,一路向上,好像是在追逐他褙子上勾金的牡丹暗纹,褙子的掩映下,是一件交领的长衫,珍贵的东珠镶嵌着长衫的缘边。   他还戴着一个白玉做的冠子,这个冠子长得好奇怪,像两个桃子攒在了一起……   忽里正想着,内侍的声音传来:“奴不中壶,要饮酒来罚;太上不中,又要何如?”   上皇还没有说什么,内侍就说:“请太上垂顾簪花吧!”   又是一阵央求,混乱,嬉笑,没有人看忽里,忽里就看着他们的太上皇帝。   云一样的头发,桃一样的玉冠,鬓边插了两朵粉白的芙蓉花,还有几株小花、绿叶,沿着他的冠子拱衬。   蝴蝶会追逐这从花吗?忽里迷迷糊糊地乱想。   “给他一朵。”上皇的声音传来,好像珍珠扔在了桌案上。   忽里终于被发现了,但他大着舌头说:“我、我不要!”   他的汉话又引起了一阵嬉笑,他想这些人可真奇怪,来这里的第一天,难道不是个个垂泪吗,为什么现在都这么开心,这位上皇不是掳掠而来的吗,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做客?   内侍在旁边的花盘上捧了一朵花给他,上皇站在水晶帘后:“不要它,你盯半天做什么,戴着吧。”   芙蓉花的芬芳在他的头上发痒,忽里正要说明来意,然而一阵清脆的响,内侍挑了帘子,上皇由人搀扶着出来,那是一张很……他说不出来,总之,是一张很多情的面孔,天生就带了一泓笑意,眼珠子是黑的,嘴唇是红的,脸是白的,人是美的,还要怎么形容,他形容不出来了。   会汉话的女真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非要他形容,他觉得面前这个上皇就和他们国家的语言一样,涩口又美丽。   “这是醉芙蓉花。”上皇说,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嘴唇旁边两个笑弧一弯一弯,“到晚上我们回来的时候,就会变成红色。”   醉芙蓉花,一日三变,白变粉,粉变红。   忽里向上皇的鬓上看去,粉白的一丛。等等!   “上皇陛、陛下,知道我们要出、出去吗?”   上皇说:“不然你来干什么?”   忽里恍然大悟,对啊,不然他来干嘛呢?他觉得这位上皇陛下还是很聪明的,或者说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们的太、太子郎君,为上皇陛下准备了一场马球、马球赛!”   城郊好几天前就开始扎彩棚看台,这事儿没什么新鲜的,只有忽里还在想,这位上皇陛下怎么没什么惊讶的神色。   上皇问:“都有谁?”   忽里答:“好多!都、都来了。郎君把大家都、都叫来了。”   上皇听到了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又问他:“那他自己怎么不来接我?”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青年的跳跃的声音:“我在为你准备仪驾!”   他入得门来,先盯着持盈看了一会儿,又笑开:“我听说你出行的时候,车上要用翠羽装饰,可我找不到这么多的翠鸟,所以不敢来。”   这的确是持盈来了濮阳以后,第一次出门——不算上次秘密的打猎。   持盈问他:“那你带来了什么?”   宗望为他擎起一把紫色的罗伞伞盖,持盈的脸都陷在凝露紫光中,连白玉冠上都镀了一层光怪陆离的烟色,几乎有些妖媚的形状。   宗望问他:“这就是‘并桃冠’吗?”   持盈绝没想到,此人连曹操是谁都不知道,却知道并桃冠:“是。”   宗望的目光留恋过此:“南朝风靡此物,是因为你吗?”   持盈崇道,而桃子正是教门中增福添寿的象征,因此,司珍女官便为他做了这样一个并桃冠,一时流行中原,人人效仿。   赵煊请他回銮的时候,也是命吴敏定道君衣裳礼制,最后选了并桃冠给他。   持盈有点儿兴奋,他的眉眼都飞舞起来,他一侧头,鬓上的芙蓉就摇开了花蕊:“我戴着好看吗?”   想来是很好看的,不然赵煊怎么非要挑这个冠子呢?持盈美而自知,赵煊爱打扮他,他喜欢赵煊打扮他!他想起那件荔枝红的褙子来。   宗望愣了一下,然后很迟疑又很珍重地回复他:“好看。”   持盈笑了笑:“我希望你的球打得亦好看。”   他自己意有所指,而宗望的语气却激动起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他吞下了什么话,又说:“我没有一天忘记打球,我每天起来都会自己练,我早就想打给你看了。”   持盈的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因此他只是觉得有点儿好笑,怎么会有人天天起来练习打马球啊?听过有人每天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的,打马球算什么?但他不管了。   “那你会赢吗?”   “我没有输过!”宗望告诉他,“我会赢的。”   持盈以为他在得意,感觉到很好笑,他说:“你没输过,是因为你没有遇见我。”   紫色的光影在持盈脸上镀了一下,他们登上车辂,驶向远郊,他们在车上聊天,持盈想和一个人聊天的时候,话永远也说不完,他和宗望讲马球,讲汴梁的金明池,讲他年少的时候十分厉害——   “我和我的兄弟们打球,他们都怕我。”持盈说,“后来他们骑马,我骑着驴,也一样能赢。”   他讲自己在会上骑马,拿了第一,抛媚眼给楼上的年轻娘子,讲自己曾经训练过一支女子马球队,讲……   宗望如痴如醉地听,可路这么短,他恨不得这车子直接通往燕京,可这车只在濮阳城郊,车辂停下,持盈要下车,宗望忽然说:“你对我真好。”   “啊?”持盈有些惊讶,然后他眨了眨眼,收敛了一下嘴上的笑弧,可鬓上的芙蓉花又在生姿。   静止的空间里,风吹起车帘,宗望忽然想,如果现在有人,扎起一个彩棚,还不会像十几年前一样,看见他的一个下巴颌?   “我们有句成语,叫‘爱屋及乌’。”想了一下,持盈对他说,“喜欢一栋屋子的时候,甚至会喜欢他屋檐上的乌鸦。你就当我喜欢望舒吧。”   宗望喜欢望舒,也喜欢持盈,更喜欢持盈喜欢望舒,他咧开嘴笑了,没有比这更得意的时刻了!   “我真想见见望舒。”宗望说,“它离开我的时候还很小呢,你这么喜欢它,它一定很乖。”   持盈的裙摆流连过车把,他在下车的时候,脚一边探下去,一边和宗望说:“它不乖——但我曾为它画过画,回头送你。”   宗望没有想到那画其实在藏在汴梁的宣和殿里,持盈要怎么给他?可他忽然觉得很圆满,那裙摆流水一样地划过,谁在外面接住了他?   宗望掀起车帘,紫伞被侍从擎在持盈头上遮阳,那一抹妖艳的颜色又出现了。   持盈面上的笑弧消失了,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神色低头——宗望看见他的裙边,是蔡攸在为他拂去灰尘。   宗望站在车前架上,蔡攸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宗望听不懂这句诗,然而他忽然就懂了,持盈裙摆上绣起的蝴蝶——持盈踢了踢蔡攸,那蝴蝶就飞起来了:“起来吧,脏不脏?”   蔡攸就起来,拉着持盈的袖子做力气起来。郭药师、赵焕,宋官、金兵都列在这里,持盈好像忘记了他,给了他一个背影。   宗望想喊住他,持盈刚才讲到哪里了?骑着驴打马球,然后呢?可他被他们俩跑到后面去了,他大喊一声:“叔叔!”   这是一片宽广的场地,马儿可以在这里奔跑,宗望听不到自己的回声。   持盈回头,他跑到持盈的身边,发现蔡攸和持盈牵着手,或者说蔡攸搀着持盈。   他开口,让蔡攸、郭药师和赵焕一干人等先去换衣服骑马。   持盈松开蔡攸的手,他们就走远了。宗望来到持盈的身边:“舞蝶迷香径,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场地的边沿慢慢地走,持盈得去彩棚绣楼上观看这场马球赛:“这是我以前写的一首诗。”   “什么诗?”   持盈背给他听:“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宗望问:“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呢?”   持盈宽容地笑了一下,步上新扎的彩棚楼梯,蝴蝶就在他的裙间飞舞,追逐海棠,他对宗望点了点自己头上的芙蓉花:“这是说我庭院中的花开得很好,白天的时候花朵含苞,娇羞如醉;晚上的时候花瓣盛开,融化在晚霞之中。我曾经想要画出这样的美景,可却做不到。”   持盈顿了一下,宗望问:“为什么做不到?”   “这是造物之功啊,我怎么能相比?”持盈说,“我愿意做一只蝴蝶,栖息在花蕊中。”   “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变成蝴蝶?”   “在我们南朝,有一个典故叫‘庄周梦蝶’,是庄周这个人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呢?谁也不知道。可蝴蝶怎么会有烦恼呢?人又得有多少的烦恼呢?人变成蝴蝶,是人的幸运;蝴蝶变成人,是蝴蝶的不幸啊。”   持盈上得绣楼,官员、女眷们陪坐在他身边,他让他们起来,又坐在彩棚中间的七宝交椅上。   球场的中心,两队人分黑白马已经渐次出场。   宗望站在他身边,其实心里还不明白,做人有什么不好呢?他又想,你还有什么烦恼吗?他仍然听不懂,持盈和他说道,说物化,他都听不懂。   但宗望说:“现在,我愿意做蝴蝶了。”   持盈笑了:“有的时候,我也想变成蝴蝶,没有烦恼,可我没办法变成蝴蝶。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去画画,在画里,我可以忘记忧愁。”   宗望盯了他两下,好像在质疑他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发言似的,但他想起丛林里面,持盈在高潮后迷醉的神情,轻轻的喟叹,那个时候持盈不会在乎他是谁,只会把头枕在他的肚子上,然后看天空。有的时候他们在床上做爱,持盈就会长久地发呆,一动也不动,他问持盈,持盈说:“这是放空。”   他还是不懂持盈的话,但他盯着持盈鬓边的鲜花,他愿意做蝴蝶栖息在上面。   他说:“你给花写诗,那你会给我写诗吗?”   持盈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写诗?”   他指了指场下:“如果你打得好。”   宗望还要问他:“那打得不好呢,就没有了吗?”   持盈要笑他,刚才谁说自己从来不输的?他刚要说出来揶揄一下宗望,而那边的女真士兵已经把宗望的球杆捧上来了,催促他赶紧上场。   那是一根细长的马球杆,握手的地方是一大块暖玉,缀着一只暗红色的香囊。   持盈越看这杆子越眼熟:“这……”   宗望把杆子拿来,放在他手里,得意地说:“这是你从前送我的,记得不记得?”   持盈握了握那一大块暖玉,面上的笑容不变:“你用这根杆子,如果还输,就把它还给我。”   宗望把杆子抢过去,一溜烟地跑走了,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棚子里:“我不会输!”   大家就一起笑开,可笑着笑着,在持盈身边陪坐的官员、女眷们发现持盈没有笑,也就都停止了。   持盈在想,这根杆子是为什么到了宗望手上,又为什么是以自己的名义。   他和宗望之间并没有见过面,非说有过交集送礼的话,那就是当年给金国的国礼,这些东西都是梁师成负责的,他连管都没管过,如今梁师成早就死了,他找谁说理去?   但也不过是个马球杆罢了,他近年已经很少打球了。   最要紧的是郭药师……那持盈出来亦有月余,算算日子,宗磐第二封信应该已经通给赵煊了。完颜晟已死,金廷拱了小郎主即位,皇位落在伯伯家里,宗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全国兵马又被粘罕和宗望带了出征,这时候谁先赶回去,大权就在谁手里了。宗磐有意夺权,必然叫粘罕回国,那宗望为了不让后院起火,也只会拔营。   宗望在军中的举动,持盈已经得到了禀告。宗望分离郭药师的嫡系,混入自己的兵员,这是军队中常规的做法,他必然是要杀了郭药师的,但又不能光明正大,最好让他死在众目睽睽下的意外。   有什么比今天更好呢?   等郭药师死了,宗望的军中乱起来,自然有他和赵煊讲价的时候。   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趁乱走!   持盈有点兴奋,他有点压抑不住,所以从座位上站起来,靠在栏杆上看,可球场朦朦胧胧的,他在看远方的山,山那边是黄河啊,黄河的那边,是汴梁啊。   持盈胡思乱想的时候,锣鼓和欢呼声同时响起,持盈有点儿在状况外,似乎跟这热闹隔离了。   他将视线投给球场,黑马白马四散分开,原来已经有谁赢了,现在是中场休息。   彩棚梯子吱吱呀呀地响,中场歇息的那么一会儿,宗望都不知疲倦地冲上来,他问持盈:“我赢了,你看见没有?”   持盈睨了他一眼:“你赢了?”他示意宗望擦擦汗。   宗望问他:“我刚刚打了那个球好几百下,你在栏杆上看清楚了吗?”   持盈什么也没看,含糊说道:“打得好,但比我差。”   宗望哈哈大笑:“那你下场嘛!”   持盈才不要,宗望看他的打扮也知道他不会下场,不然,鬓边的芙蓉岂不是要散落一地?可他又想,如果蝴蝶追逐着马蹄——那马蹄应该刚刚踏过芙蓉花吧?   他就退了一步,他多想和持盈一起打球!用持盈的球杆,赢过他,然后告诉他——但今天算了:“下一场你来开球,好不好?”   持盈还是不要:“我扔出球时,你们马蹄溅起来土,脏不脏?”   宗望道:“那你从楼上抛球嘛,我看得见!”   持盈往台下看,一片空地,郭药师骑的白马被人牵着在场上热身。   持盈笑问:“若抛到人脑袋上,算谁的?”   宗望意有所指道:“算他倒霉!”   两个人就一起笑,宗望就叫侍从赶紧去捧球,叫上皇扔来开球。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持盈:“你刚刚说要给我写诗,诗呢?”   持盈说:“打成这样,有甚好怀?”   宗望说:“他们没我厉害,所以不精彩——但我保证,下一局肯定精彩。”   他以为持盈什么都不知道,而持盈只眨了眨眼:“打得好,就有诗。”   皮质的小球被侍从捧上来,持盈把它托在手心,对宗望说:“下去吧!”   宗望就噔噔蹬地跑下去,临走前他叫来了四个人,他说:“你要是有诗,就告诉他们,他们会在场下念给我听——”   他很快就骑着黑马出现在场下,对持盈挥手,又挥手。   持盈向下看他们,人,马,都变成黑黑白白的大点子。   “请——”一个嗓门说,“上皇开球!”   持盈掂了掂手上的球——所有人都盯着他,他盯着什么呢?   流星一样,那球就抛了下去,正砸在郭药师的白马头上。   黑黑白白的点顿时四散开。   宗望的球的确打得好,持盈看着球在他的杆子底下击打了数百下,谁也抢不走。   他继续凭风而立,忽里站在他身边,他说:“斡离不每天都、都早起去打球。”   持盈说:“强健体魄,的确不错。”   忽里忽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他不是为什么强健……”他们有那么多运动,为什么非得打马球?可他还没说完,场上已经开始混乱了起来。   郭药师的白马忽然冲倒了哪个小将的黑马,冲出了包围圈,一路向前狂奔而去——濮阳城不大,濮阳城郊因为有黄河,更不大,这一片马场简陋,并没有围墙。   可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再管球,不管是黑马,还是白马,都停了下来。   郭药师的马向前奔跑,刀起,刀落。   郭药师试图杀死这匹马,借此叫他停下,可马只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马撞在了一片木刺围栏上,他被颠了下去,然后,马蹄踩在他的身上。   踢塌,踢塌,踢塌。   然而没有人管他,四个侍从的声音响彻了整片围场。   “上皇赐诗——”   他在金国,哪里有什么上皇?   “上皇赐诗——”   “锦袍骏马晓棚分——”   “一点星驰百骑奔——”   “夺得头筹须正过——”   “无令绰拨入邪门——”   马球落在地上,哪里的门都没有进。   但应该的确,的确很精彩,宗望勒马回头,冲着持盈的方向笑,他看不清持盈的面容,但依稀看见他冠旁的那两只芙蓉变成了漂亮而秾艳的红色,   招摇在他玉白的冠旁……   精致的持盈,漂亮的持盈!   他的心兴奋过度地跳,他又想。   真笨啊,持盈!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持盈!   不忠的人,就应该像这样杀死啊!   --------------------   大家半个月以后见~这半个月里我一定会有充足的自我管理意识的! 第85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8   ===============================================   “太上,蔡相公报来,讲金国的西路元帅粘罕,已经退兵,向会宁府去了。”   水晶帘碰响,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向持盈禀告。   持盈原本正在用石臼研磨香料,听见此话,下意识向内侍的身后看去。   蔡攸报来,但蔡攸并没有来。   持盈发了一下怔,随即低头问道:“洛阳如何?”   粘罕自太原向西攻宋,一路高歌,却在洛阳的西军面前止住了脚步。   内侍报喜:“洛阳有老种经略相公镇守,已得全矣。”   持盈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好!”   他父亲、哥哥,赵家七个皇帝的陵寝可都落在洛阳的北邙山上,要是被粘罕攻下,导致尸骨暴露,他死也难赎罪了。   石臼上的香料已经被碾出了芬芳,持盈命人取来细筛子和蔷薇水。   持盈先用筛子,将石臼上已碾磨过的香料过滤一遍,溜出棕色的,细腻的香粉,又把蔷薇水调在粉上,和成一团香泥,最后把香泥捏成小丸子的形状,放在琉璃盘里。   持盈盯着琉璃盘中的小香丸,才感觉心思稍定。   两次围攻汴梁,金国都是兵分两路,每次都是粘罕打西路,宗望打东路。   粘罕攻打的西路,不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民困土贫,更有大宋最精锐的西军阻挡,可谓难啃;而宗望攻打的东路,地势平川,极利骑兵作战,距离汴梁更近,民殷地沃,当年辽国兴兵之时,也是走的此路,也是一路打到了黄河对岸。   濮阳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澶州。   真宗皇帝就在这个地方,和辽国人签订了盟约,重新划分了疆土。   无论如何,这样的分配显然是不公平的。而粘罕之所以每次都愿意接受这样的分配,只有一个原因:宗望是太祖尚存活的诸子最长,如果不是完颜晟暴死,按照女真人的继承传统,兄终弟及轮完一遍以后,皇位会再次回到太祖的世系,到时宗望便是新的金主。   而粘罕虽然也跟随“宗”字辈,汉名叫“宗翰”,可不过是完颜氏的远亲,并没有半点继承皇位的可能。   好吃便宜的自然要紧着宗望来,粘罕便只能去啃西路的硬骨头。那既然啃不下来,为何不返回会宁府帮助宗磐,等宗磐即位,除掉宗望,再次兴兵之时,他也能去东路吃好的了。   而现下,失去了西路金军的犄角和压力分摊,宗望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黄河去?粘罕一旦回国,宗磐势力大涨,宗望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他拔营的日子也必然在眼前了。   持盈将琉璃盘放到窗下,等风吹醒香丸。   “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持盈对内侍们说,“你们自汴京随逐我至此,艰苦万状,待回时自有优容。”   内侍纷纷泣告:“奴等随太上来此,本尽忠孝之节,官家已有厚赐,如何再望于太上?”   他们提起赵煊,持盈就不说话了,他想起那些金子,又想起那封信。   秋风穿窗而来,拂过牖下潮湿的香丸,他手上还有未曾散去的蔷薇水的芬芳。   他有些思念。   上一个秋天,他也没有和赵煊待在一起。   香丸制成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黄、粉、白,各色菊花灿烂地开过花丛,持盈亲自操剪,折了几只黄白的万龄菊分赐下去,内侍簇在他身边受赏,各自笑开:“太上圣手,奴等亦为相也!”   过去延福宫每逢节宴,持盈总要赐花群臣。为了表示尊重与宠爱,他会亲自剪一朵给他的宰相。   持盈被他们逗笑了,栗子糕的香气涌到他鼻尖,石榴、银杏、松子肉洒在这一道重阳节必备的糕点上。   他命内侍去传见忽里,忽里很快就赶来了。   持盈命内侍盛了一块做成狮子形状的栗子糕给他,对他说,今天是重阳节,是应该吃栗子糕的。   女真人并没有过重阳节的习俗,但栗子糕看起来的确非常香甜,做得也很好看。忽里有点儿舍不得吃,他说:“上、上皇陛下,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赐、赐给我们郎君呢,他会很、很开心。”   持盈说:“我有别的东西要给他,这是给你的。”他来金营几个月,又不懂女真话,只有忽里和宗望会说汉话,忽里有的时候会过来拜见他,和他聊天。   他让忽里去为他拿来宗望的马球杆。   忽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他吃了持盈的东西,就去拿了。   可捧着球杆前来的人是宗望。   持盈见到他,并不惊讶,反而一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样子。   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没有争吵,非常和睦,持盈受制于人,对宗望的任何行为一般都表示没有意见乃至于迁就。   他甚至不和宗望再提起回家的事,好像接受了既定的事实。他是一名获罪的君王,应该随着宗望回去,离开他的家乡、臣民、百姓,以消弭自己的罪孽。   宗望把球杆递给持盈,坐在自己专属的小墩子上,仰头看着他作为。   持盈把马球杆接过来,解开上面坠着的香囊,从中倒出几枚香丸来,裹着朱砂的香丸滴溜溜在桌子上转了几圈,滚滑下去,宗望伸手给接住了。   持盈睨了他一眼:“扔了吧,已经没有味道了。”   宗望把旧香丸塞进随身的袋子里:“扔了,岂不是要变泥巴?”   持盈对他的行为笑了一笑,将琉璃盘中的新香丸拿过来,放在手上:“给你换个新的。”   宗望问:“新的和旧的是一样的吗?”   持盈不说话,只摊开手,深棕色的香丸躺在他的手心。   宗望就把鼻子凑到持盈的手掌上去闻,花一样的芳香,木一样的宁静:“味道和之前的好像不一样?”   持盈解答道:“这香叫做‘云头’,是我在睿思殿东阁新调成的,自然和从前的不一样。”   宗望好奇道:“它闻着像花,为什么要叫云?”   持盈对宗望念了一句诗,他说,因为“美人如花隔云端”。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赵煊给他送来了所有生活起居的必备物品,那天他发现了一个琉璃缶——大食国贡来的蔷薇水盛在里面——他问内侍,怎么这个东西也放了进来。   “这是官家亲自放入的。”内侍说,“没有蔷薇水,太上如何调香?”   调香点茶、绘画插花,他用这些事排遣寂寞。有的时候赵煊会帮他磨一磨香料,然后被香得打喷嚏,微尘就洒在空气里。   赵煊曾经长久地凝视盛放在琉璃缶中的大食国蔷薇水,持盈问他怎么不砸了——蔡瑢送过赵煊大食国的琉璃杯,赵煊当庭砸碎,说蔡瑢企图荡涤他的志向。   赵煊不说话,显然他的志向又改变了。   持盈滴一滴蔷薇水到自己的手腕上,放到赵煊鼻子底下,微微晃一晃,他问赵煊香不香,赵煊不说话。但持盈的袖子,摇摆到了他的眼前。   赵煊终于开了金口,他说太香了。   但还是给他送来了蔷薇水。   持盈用蔷薇水,调出了长相思。   宗望听不懂这样的暗语,他只觉得持盈像花,也像云,总而言之,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他看着持盈把香丸放进马球杆上的香囊里:“这是给我的奖励吗?”   持盈说:“是。你的球打得好。”   他把香囊又挂回球杆上,语调温柔:“我很喜欢这柄球杆,如今到了你手上,也算不埋没了。”   宗望一边笑,一边故作矜持:“本来应该有三局的,可惜有人败兴。不然有更精彩的给你看。”   打到第二局的时候,郭药师的马受惊,他横死当场,马球赛也就仓促结束了。   持盈宽容地笑了一下,事实上,若不是他猜测郭药师会这么“意外”去世,才懒得去看马球赛呢。   他对宗望说:“已经很精彩了,我国中球手不少,但也少有比你厉害的。”   宗望的眼珠子转了转:“是吗?那照你看来,我在你国中当排第几?”   持盈狡黠地笑:“排第二。”   宗望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确切的数字:“那第一是谁?”   持盈指了指自己。   宗望哈哈大笑:“那你什么时候肯赏脸呢?咱们比一场,谁赢了,天下第一就归谁。”   持盈摇头:“我已经不打球了。”   宗望问道:“为什么?”   持盈半真半假地回复道:“怕摔!”   宗望为郭药师选择这样的死法,自然有其原因。在打马球的时候,十几匹马互相冲撞夺球,的确非常容易让马匹受惊,从而导致骑手摔落马背,被踩踏而死。   是一个可以完美伪装成意外的死法。   宗望只能叹一口气:“好吧!看来我只能看三哥打球,想想你的风采了。三哥和我说,你的儿子中,他最像你,是吗?”   他虽然这么说,但面上并没有相信的神色。   持盈说:“他的球技不如你。”   他没有回答赵焕像不像他的话,神情却有些落寞。   赵焕的书画,乃是他一笔笔教成的,他看到赵焕长大,难道不欢欣吗?赵煊小时候和他不亲,他前几个儿子、女儿陆陆续续都有夭亡的,赵煊小时候也常生病,他为此都给赵煊改过名字,唯独赵焕从小就活泼健康,他在赵焕身上,难道少倾注关爱了吗?   王若雨诅咒赵煊,甚至对他下手,持盈都留了她一条命,难道不是看在赵焕的面子上吗?他那么小,若亲娘坐罪而死,该多么可怜啊。   可现在要怎么办呢?这几个月在濮阳,赵焕要见他,他也不愿相见。   宗望岂知他的百转愁肠,他盯着持盈的脸,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一幢旧梦。   他对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要问持盈了。   他问持盈:“赵焕不如我。那,赵煊呢?”   赵焕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持盈可以有很多儿子,但皇位只有一个,赵煊继承了他的皇位。   赵煊凭什么继承他的皇位呢?   持盈猛然听得赵煊的名字,心竟然猛地跳动数下:“谁?”   宗望以为他没听清楚:“我说,我的球技,和赵煊比起来呢?”   他很快就看到持盈的面容松动,溜出一个浅淡的笑弧,好像花瓣上的露珠被拂去了,甚至是一个无奈又怜溺的神情。   “他不爱玩这个。”   “不爱。”宗望咀嚼这五个字,“那他爱什么?”   持盈用手指比了个圆形,宗望看他的衣袖在秋天里飘荡。   “看鱼。他喜欢看鱼。”   宗望没有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他说:“真无聊。”   持盈快乐地点点头,赞同地说:“是呀。是挺无聊的。”   他和宗望描述那个鱼缸,铜漆的,黑黝黝一个,里面有水藻,有浮萍,下面是几条灰扑扑的鲫鱼。   宗望想起那一纸诏书:“他不像你,又很无聊,你为什么还传位给他呢?”   持盈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在亭子里面画画,赵煊陪在他旁边,倚着栏杆看鱼,金鲤鱼跃出水面,赵煊就去喂它们。   持盈画累了就站起来歇歇眼睛,准备捞一把松子吃。   可盛松子的盘子被赵煊拿在手里,撒了最后一把进池子。   持盈看向空空如也的盘子,和一脸无辜的赵煊。   “也许,我挺喜欢他的无聊。”   宗望盯着他:“无聊也值得被喜欢吗?”   持盈点点头说是呀,宗望想问些别的,他讨厌这个答案,所有人都说赵煊不如他,可在持盈嘴里,他还没有获得过这个答案。   一盘绿白相间的菜被忽然端了上来,放在持盈的案边,打断了这个话题。   宗望觉得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持盈让他拿筷子尝一尝:“这是‘翠柏飘雪’。”   宗望从墩子上站起来,狐疑地看着这道菜,首先它是绿的,那么就是“翠柏”了,上面星星点点的白色,看来是面粉。   他鼓起勇气吃了一筷,评价道:“有点奇怪。”   持盈有点惊讶于这个评价,只能补充说明:“这是我做的。”   其实这道菜也不需要做,有人把菜给他洗好,他往上面撒点面粉,又有人拿去蒸屉上,蒸熟了就是一道菜了。   宗望端着盘子,坐回墩子上,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亡羊补牢:“——其实吃起来还挺香的。”   但说实话,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一股草味和面粉的干味,是不是没有放盐?   持盈十分得意:“这是茴香做的,自然很香。”   宗望的筷子顿住了,他重复了一遍:“茴香。”   茴香。   持盈轻轻地、意有所指地说:“好兆头,是不是?”   茴香,回乡。   宗望把盘子放回案上,撇开这个话题:“我听忽里说,你给他吃了一块狮子,是吗?”   持盈说:“你也要吗?其实是栗子做的重阳花糕,上面撒点果子干。”   宗望迫不及待开启了一个新话题,他讨厌持盈的暗示:“你们重阳节都干什么?”   持盈也不逼迫:“簪花饮酒,爬山登高。这两样比较有趣。”   宗望去看他的幞头边,果然有一朵怒放的俏丽菊花,他探手去摸一摸,他坐得比持盈矮许多,持盈甚至俯就,低了低头。   宗望的手摸过菊花细长的瓣蕊。   “你想去爬山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听说附近有一座南山。我们可以在南山上扎帐篷,在上面喝酒。明天太阳升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日出。”   他,抱着持盈,一起看太阳升起来,多么美好!   可南山才多高,太阳根本不是从南山上升起来的。   “濮阳的南山,非常、非常矮,走两步就到顶了,不好!我国中有一座圣山,叫做‘长白’,那是很高、很高的,好!”   持盈想打断他,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原本就不想把话题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可宗望越说越来劲。   他想提醒宗望,茴香,回乡,我该回去了,你也是。   “我们的创世大神叫做‘乌鲁托伊翁’,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动物都很坏,这个世界上没有秩序。于是就决定发洪水消灭它们。这个时候,我们的母亲‘阿布卡赫赫’就出现了,我们管她叫‘佛多妈妈’。佛多妈妈很好,很好。她看到世上的生灵都要被洪水淹死了,很不忍心,就抽出了一根柳条,落在水面上,成就了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一座山,就是我们的圣山长白。”   “她从天上降落到长白山山顶,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就怀孕了,她对野兽们说:‘你们坏。所以,我要生出人来统治你们。’,于是,我们女真人的祖先就出现了。我父亲登基的时候,就在长白山顶祭祀过她。”   “有什么比我们的长白山还要高呢?太阳就是从长白山上升起的。如果你要登高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有天池,天池旁边是瀑布,瀑布向下发源出了我们的松花江,松花江上,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东珠。”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持盈一直不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且,佛多妈妈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   佛多妈妈的柳树枝,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叩拜的爱人,保佑他们子孙绵延、幸福美满。   美丽的柳树枝,婀娜的柳树枝,多子多福、福寿绵延的柳树枝,象征着女性的阴部和生命的延续。   持盈把马球杆递给了他,无声地打断。   马球杆的杆身很细,宗望用手掌包裹住了马球杆,还有持盈的手。   静默片刻。   宗望收起了脸上那种故作愉悦的,实际上不好看的笑容,直接问道:“你不想去,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说想去还是不想去,说不想去,那是心里话,可必然会得罪宗望;可如果说想去……他才不想去呢!   宗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一场美梦到头了。   持盈对他很好,好到他快忘记了,持盈应该是很想,很想回家的。   宗望在心里想,真可惜,如果能够灭掉他的国家,烧毁他的家乡,绝掉他的念想,就好了。   然而那一座巍巍的城池,那一个脆弱的政权,每天隔着黄河,仍然和他相望。   “你曾经说过,你受罪于天,愿意北上朝见我国,赎偿罪孽,都是假的吗?”   持盈见他面色不好,只能出口安抚。   “我身罹重罪,有负祖宗,这话不是假的。   “我亲手调羹,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我听说粘罕已经自西路退兵,回会宁府去了。他一旦回去,和宗磐联手,生出霍乱来,到时后果不堪设想。你那侄儿才十岁,如何了得大事?只怕到时候你父亲一脉,除你以外都要给杀绝了。”   他好像一个真正关怀宗望的长辈,又或者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处处为丈夫考虑。   宗望真的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忧愁,虚假的忧愁,真实的幸灾乐祸。   他到底是皇帝,还是倡优?   “他们若出事,你必然孤掌难鸣,到时要怎么办呢?你父亲曾与我结为兄弟,只可惜缘悭一面,我深为遗憾。难道愿意叫你叔叔的子孙世代为君主,叫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稳吗?”   又是老一套话。然而时事变化,宗望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宗望沉默片刻:“我回去,可以。你和我一起回去。”   持盈叹道:“郎君若要带我走,走得了吗?”   好像若是能走,他就愿意抛开一切,和宗望走那样。   宗望不说话,只凝视着他,看到他帽子上的一朵菊花,张牙舞爪、得意洋洋。   他打不过黄河,宋军难道又能奈何他吗?他现在拔营,赵煊顶多派兵骚扰他几下,什么大伤亡都不会有。   可是,他如果要带赵煊的父亲、宋国的上皇走,走得了吗?   赵煊的生母已经死了,继母郑氏据说被关在宁德宫里,几乎不出来见人,能够顺理成章废除赵煊的人,除了上天,就只有持盈了。   赵煊就算对父亲没有感情,又怎么允许这张王牌落进他的手里?   郭药师死后,宗望发现,曾经投降于他的宋国降将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里离南朝,只隔了一道黄河。一旦他带着持盈走,多少人愿意把持盈救出去,重新向南朝投诚?   在那么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了一切。   “是你……引诱我杀了郭药师。”   他从墩子上站起来,他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个墩子的?   持盈给他墩子,为他点茶,那天有人给他讲起了白门楼的故事,郭药师是吕布,那持盈是谁?   郭药师死在马蹄下,他在楼下得意地向持盈看去,醉芙蓉蜕成了红色。   粘罕已经退兵,南朝最精锐的西军一旦回援,加上后方的掣肘,他此次绝不可能再渡过黄河,灭亡宋朝了。   无论如何都只有回去,而回去……   把持盈送回去,和赵煊握手言和,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持盈转过头来,语调很是委婉,他到宗望的身边去,发现那盘茴香已经被吃光了,只有一点碎面粉还落在盘子上。   他可真喜欢吃茴香啊。   “我不过是退位之人,如日西山。除了家中长子,恐怕也无人挂念。郎君留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而将我送回,却是皆大欢喜,功德一件。   从前郎君不想放我回去,代天罪我,我无话可说,我儿亦无法如数答允郎君的要求。如今时移世易,但郎君想个合理的数目,派使者与我儿分说,自然无有不允。我保证这金银不交割给金国,只与你一个,就当是郎君这些时日里照顾我的花费。你拿去买兵造铁,稳定国内,做一个逍遥的摄政叔王,或者更进一步,难道还会缺少快活的日子吗?咱们两国就此和睦,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岂不是盛世吗?何苦要劳师征讨,穷尽国力呢?”   他这话真是动听,其实持盈这几个月在他营帐中,吃的、用的,都是赵煊自汴京送来的器物钱财,他何曾有过干涉?   可又是这样的囫囵话,持盈第一天来的时候说这些,现在还是说这些,他无论做了多少,持盈都是那一套!   我儿,我儿,我儿……赵煊不过是个废物,他生来就是这么庞大帝国的继承人,可不还是被他打到了国都底下?他若真的贤能,父亲又怎么会被弟弟和旧臣劫出?他不过是生得好!   无聊、无用、无能!   嘴巴里,茴香涩口的味道还在刺激他的舌苔。   他仍然坐在墩子上,这张墩子明天还会不会在?   持盈站着,低头看他,目光有点可怜,又有点哀求。   “你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我这里的。”宗望说。   赵焕被持盈宠爱多年,赵煊一即位就焦头烂额,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的势力通通消除,更何况还有蔡攸的辅助,持盈当国二十年,满朝文武瓜蔓藤绕,所有人都和蔡氏有所关联。   难道这不是报应吗?   宗望说起那名使者,来到他军中的使者。   太子郎君何故兴兵伐宋?   尔皇帝赵煊失信在先,答应与我国三镇,又不肯如数交割,我兴兵来讨,又有何过?   赵煊失德于天,何颜忝居天位?郎君不是我国之人,素不知我国之事。赵煊乃是故显恭皇后之子,命在嫡长,却毫无德行,道君深恶久之,只因其是先太后所立,为从孝道,不曾罢黜。实则诸子之中,我道君最钟爱嘉王千岁,今我代千岁前来,只为与郎君共商大事。   你道君再爱幼子,赵煊也已继位,他一个闲散王侯,能干什么?   千岁做不了什么,难道道君也没有吗?道君乃是赵煊生父,郎君若请他来军中,下旨罢黜赵煊,再打过河去,命千岁继位。千岁素敬上国,三镇必然如数交割,岁币朝贡,只有增添,绝不减少。   道君皇帝……来我军中?   宗望凝视着持盈的目光,他忽然觉得那是一汪深渊,他在风雪之中,和父亲一起登上天池祭祀母神,看到的是不是这样一面镜子?   “他们说你会来,所以我同意了。”宗望说。   他不在乎赵焕给他多少金银,那时候他兵强马壮,随时可以伐过黄河。   整座汴梁城都将成为他的宝库,赵焕给与不给,这些东西都迟早是他的。   但是,持盈。   即使持盈迟早会是他的,他也不要迟,要早。   持盈长什么样?他不知道,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持盈的生辰贴,这个人比我父亲还要大一岁,他不觉得持盈老,他怪自己生得那样晚。   可事实上,他比父亲还要小十一岁。狡猾的持盈!   传说里的持盈,梦里的持盈,遥远的南国的梦,眷顾他的人。   持盈有些懵,这些事情的经过,他推也推出来了,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宗望和他说这个干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只想见你一面。”   持盈不说话,只看向宗望,那意思很明显。   即使宗望的话语已经这样明确了,持盈也只是装傻,那眼神很明确。   你要见我一面,现在见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见到了,怎么还会放你走呢?”   “郎君何必如此!我有什么用!”   一种很困扰的语气,持盈蹙眉,忧愁地看向他。   ——没有用,可是我……爱慕着你!   可宗望的话没有说出口,爱上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太荒谬了,爱上一个男人,一个君主,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共同利益的人,太傻了。   他不愿意,也不能对持盈说出这样的爱语。   他只能用情色的目光,饶有兴味的目光,描摹过持盈的身体。   “你很漂亮,上皇陛下。”   持盈用一种很老成的,像对待小孩子无理取闹一样的语气说话:“我还能漂亮几年呢?”   真奇怪,他怎么可能会不漂亮?   可他也的确会不漂亮,谁能抵得过岁月的流逝?有一天他要老,要聋,要瞎,要走不动路,要说不出话。   宗望忽然深刻理解了一个成语,南朝伟大的创造——美人迟暮。   谁能把西下的太阳拱起来,使它永远、永远地落在中天?   可松花江上秀莹的珍珠,伸展翅膀吞掉太阳的海东青,隔着无数山水送来的马球杆,持盈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像残荷盛雨,一起编织成了遥远的,南朝的绮梦。   他把柳枝扔进天池的水里,祈求佛多妈妈的保佑。   也许这根柳枝会烂在水底,也或许它会跟着滔滔的浪潮,从天池冲下松花江。   我爱你,可你为什么不属于我?我得想一个办法,让你永远、永远地属于我。   他现在说这些爱语,持盈必然不会相信。   他知道持盈不信,他也知道应该要把持盈放回去。   但他就是不。   他的屁股离开绣墩,然后把墩子踹倒。   墩子滚了两下,竟然矢志不渝地滚到了持盈的足边。   持盈无奈地叫他:“郎君啊,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可宗望的脚步顿了顿,走得像一阵风。   --------------------   大家好久不见~ 第86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1   ===============================================   太阳一天凉过一天,菊花也渐渐开败。   重阳节以后,持盈没有再见过宗望,他也不着急,等着宗望的认输。   那一天难得天气好,持盈洗了头发,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内侍用绢巾轻柔地绞他的头发,和他说话解闷:“太上从前救回来的那对燕子,已经衔了泥巴在檐下筑巢啦。”   持盈好奇道:“这时节,怎么不向南飞?”   内侍笑道:“太上乃是紫微圣人,龙气鼎盛,即使是飞禽鸟兽,也知归附,怎么肯轻离君侧?”   持盈即使心里面知道,多半是因为那对燕子被海东青捕来时伤了翅膀,无法飞行,又见他这里有吃食供养才不肯离去的,听身边人这么说也觉得开心。   于是兴冲冲地走去檐下看,果然看见一个灰扑扑的泥巴窝,窝里正有两只活泼的小燕子,探出头来看他。   持盈对它们招招手,那对鸟儿就从窝里飞到持盈跟前来,蹭了他一手灰。   “真脏。”持盈嘴上说它们脏,手上却把它们捧着,又让内侍找了一盆热水来,用绢布沾着,亲自给它们擦拭羽毛,“看看,都黄了!”   内侍凑过去一看,果然擦了一帕子黄扑扑的土,刚要凑几句趣,外头却传来了一阵阵的泼水声。   持盈被惊扰,凝眉向外看了一眼,内侍中连忙分出两个去问询,过一会儿,都跑着回来。   “太上大喜!”一个内侍活泼,扑到持盈足边跪下,报喜道,“外头的人讲,这是他们太子元帅要请您起驾,故而在外头泼水净街呢!”   “好!”持盈听罢,果然喜不自禁,甚至亲了一口掌上湿哒哒的小燕子,“你们真是我的福星!”   很快,忽里来到了院落中,他罕见地穿上一身盔甲,阳光底下宛如一个铁人。   持盈见了他这样,心中更加雀跃:“你来了。”   忽里心情沉重,却猛见他这样的笑容,不由低下头去:“是、是!我们郎君,请您、您、您……”   持盈笑吟吟的:“那走吧!”   忽里话还没说完, 可持盈却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   内侍上来给持盈的珍珠长衫外头加了一件防风用的霞红色的褙子,又要把他手里的燕子接来,埋怨道:“鞑子好无礼数,怎么能轻动帝座?”   持盈爱他几个年纪小,身边又无年长的宦臣教导,笑了笑便放纵过去了——宗望请他移驾,而非自己过来,肯定是军中有宋朝来使,宗望怎么可能让宋人知道他的所在?   互通使者,又洒水净街,想来他离回家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正要走,却没想到那对燕子离开了他的手就唧唧地叫,持盈只能将这两只福星拢过来,带着去见宗望。   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宋使,宗望是独自一人,坐在房间内的炕床上的。   一豆灯火在炕桌上烧,他神情专注地在串着什么东西。   几个月过去,他的房间还是那么的凌乱,金玉珍珠抛掷在地上,扫出一个刚容人过的道来。   持盈扫视了一圈,并没有他人,有些失望。   他坐到宗望的对面去,而宗望开口,连头也没有抬,好像天底下只剩下这么一串珠子似的。   持盈懂得他的挫败感。   宗望不想放他回去,放出无数的大话来,但迫于形势,还得放他回去,和自打巴掌有什么区别?想他少年成名,生擒天祚,灭辽攻宋,无往不利,自然对于这种“挫败”,是很陌生的。   持盈内心发笑,却不愿在这个关头激怒宗望,于是温声问道:“郎君做什么呢?”   灯火跳了一下。   一根金线穿过珍珠,宗望开口了:“我在做耳环。”   持盈心中了然,回家了,自然是要带礼物回去的,便关怀道:“你娶了耶律阿果的五女儿,对吧?这耳环要给她吗?”   宗望说:“这你也知道。”   持盈笑了笑:“侄子娶侄女,这一桩好事,我如何不知?”他的消息又不慢,况且也不算怠政,只是懒得管事罢了,他管宗望叫侄子,显然是想拉近一下距离。   宗望道:“这么说,我要是娶你的女儿,也算是一桩好事。”   耶律阿果、完颜旻,都是曾经和持盈换过帖子的兄弟,宗望和他的女儿们也是平辈,照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持盈才不乐意呢,北国那样苦寒。再说了,他即使再不在乎,宗望也和他睡过了,还有妻室,就算金国搞平妻他也不乐意,这人怎么配得上他的女儿:“我女儿都嫁得早,又娇气,恐怕没有配得上你的。”   宗望也不在乎。他串好了一只耳环,在灯光下摇一摇,一根月亮就出现了:“你女儿们穿耳吗?”   提起娇客,持盈倒笑了笑,和宗望说一点家常,很有一点温馨的氛围。   “有的穿,有的不穿。”   “随便她们吗?”   “当然随便她们了。怕疼的就戴珰子,夹到耳朵上也一样。”   “我们族中,无论男女都穿耳,以求大神的保佑,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标记。”   “疼不疼?”持盈托着腮,有一点好奇,“我问她们时,她们都和我讲‘很疼、很疼’,要拿一根烧红的针捅耳朵,把我说得难过了,就从我这儿骗东西走,是不是很坏?”   他发现宗望的炕桌上也有一根针,应该是拿来引线的:“喏,应该就是这种针。”   宗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小时候打的,痛也不记得了——我听说你们南朝皇后,都有一对排珠耳环,是多少颗珠子一排?”   这事儿持盈倒是不清楚:“这,看她们喜欢吧?脸长戴短些,脸短戴长些。”   宗望问:“你喜欢短的还是长的?”   持盈不知道他说的是脸还是耳环,于是含糊道:“各有各的漂亮吧。”   他和宗望讲笑话:“我六哥的生母朱太妃,同我娘娘不合。娘娘有一日带了一对十二颗珠子的耳环,朱太妃就吩咐下去,要十三颗珠子的耳环,带着去到我娘娘跟前,却没成想那耳环太长,她每一转头说话,就打在脸上——哎,怎么了?”   宗望原本已经做好了一只耳环,却不知怎么着,操起见到将中间的金线剪断,珍珠蹦在桌上,被他用手拢住。   “没什么——娘娘,是你父亲的皇后,对吧?”   “是。”   “那你亲娘呢?你阿妈。”宗望又捻了一根长线,“她的耳环什么样?”   你的嫡母十二颗,你的庶母十三颗,你亲娘呢?   持盈盯着闪耀的金线几秒钟:“我不知道。”   宗望的手一停。   持盈的声音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她原本只是我爹爹宫中的一名宫女,生下我后封作了美人,大概……戴不了这么多珍珠吧?”   宗望说:“她既然是美人,一定很漂亮。”   他抬头去看持盈,灯光下,那一身烟霞色的褙子,比金子还要漂亮。夏天的时候穿得薄,穿得如云如雾;秋天了,就穿的厚,穿得如烟如霞。   好飘渺,又抓不住。   持盈解释道:“美人,只是一个妃嫔的封号,和容貌无关。”   五品,她生下皇子以后才有的晋封。   “我想,她能生出你来,应该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宗望说。   持盈笑了一下,他甚至有些得意,或者顾影自怜。   “我登基以后,封了她娘家人,都召到跟前来看,可我跟他们长得不太像,我又问他们,我姐姐什么样子,他们也都说好看,可怎么个好看,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高是低,他们都说不出来。我想给她补一幅画像,命我外婆在掖庭中找一个与她相貌近似的人,也找不到。最后只能作罢了。”   宗望没有说话,他手上片刻也没有停,持盈看着他的手在珍珠间引导,他把珍珠打散了,又串成一串,好长好长的一串。   宗望用一把钳子拧弯了耳环的头,弄成一个弯钩的形状。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只耳环,直起身体,越过炕桌,在持盈的耳垂上面比一比。   耳勾带着体温,贴着持盈的耳垂。   持盈散着头发。   乌黑的头发,莹白的珍珠,都望不到头,逶迤到肌肤上。   他动了动脸,有些不太配合。   宗望说:“这里有十四颗珍珠。”   你娘娘十二颗,朱太妃十三颗,我这里有十四颗。   持盈并不以为意,十四颗——如果他母亲能够复生,就是十四万颗珍珠,他又何须吝惜?   可他忽然就懂了宗望什么意思。   你找不到人来为你母亲画像,可这宫廷之中,最像她的人,不是你吗?   持盈垂下眼去看珍珠,一看就知道是北珠,小如梧子,大如弹子,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足有两只手掌这么长,隔着衣衫,垂在他的锁骨上。   他把耳环摁在自己的耳朵上,比一比,然后笑了。   如果母亲在这里……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在望舒之前,我有另一只海东青,他为我捕捉了很多天鹅,天鹅里面——”   天鹅吃蚌,蚌生东珠,我把满满一袋子东珠送给我的朋友以后,开始为你准备献礼,我该用什么来取悦你,搏得你的欢心?宋朝的,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   二叔、三叔回来的那天,我的袋子里,刚好是十四颗珍珠。   “我那个时候就想着,要把最宝贵的东珠献给你。”宗望说,他甚至有点埋怨,“可你都没有见他们,还把我二叔打了二十棍。”   持盈听了这故事大惊:“他来过汴梁?”   真是失策,怎么没把他打死在那里!   宗望说:“是。当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想,既然你这么喜欢东珠,为什么要问辽国买呢?为什么我们两方不能直接联系呢?他们又不产珍珠,最好的珍珠,只在我们松花江畔的五国城里。我一说,大家都觉得对,所以他们就来了。”   持盈万万没想到有这么乌龙的事情发生,可灯底下,宗望忽然笑了。   持盈这才发现这卧室并不光明,外面的太阳这么好,里面却还要点灯。   “我那时候就想见你,想了很多年。”   他从前以为持盈无所不能,长大以后才发现,他不仅不无所不能,反而非常、非常地软弱、愚蠢……可那能怎么办?   神走下祭坛,然后——宗望发现他肩膀上架着两只小燕子。   像架着海东青那样。   望舒……如果有一天他们能一起看日出,他抱着持盈,而望舒在他们的头上盘旋,那该多好?   太阳从长白山升起了!   他看着持盈,迟缓声音:“你……”   珍珠耳环被持盈放在炕桌上,长长一条,像蛇。   “你,讨不讨厌我?”   持盈摇头。   燕子离开了他的肩膀,盘旋在房梁上。   “郎君把我掳掠而来,我怎么会不讨厌郎君呢?”   持盈用半开玩笑的话作了回答的开头。   “但,郎君将我掳掠,根本上是我教子无方、驭臣无术,自家生乱,与郎君何涉?”   他的神色有一些怅然,可面容被衣服衬得秾艳,好像照亮了这一寸的房间,烛火烫在他身上,晕出淡淡的金影。   “郎君曾经和我一同听《春秋》,说我是武姜,我深有此感,我为了自己,引起两个儿子的争端,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难道不是报应吗?南朝有一句话,叫做‘亲亲相隐’,儿子要为父亲补救,父亲要为儿子善后,其实这话还能叫做‘亲亲相代’,儿子做错的事情,父亲应该去承受这个报应,这一切和你没有关系,咱们不是一国之人,各为其是,我为什么要来讨厌你呢?”   宗望凝视着他。   他不是他的儿子……休说赵煊,连赵焕他都比不上,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他连他的子民也不是,当然,做他的子民,实在称不上是一种殊荣。   可他把内外分得这样清楚,这样不留余地!   持盈忽然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眼神。   秋波为什么叫秋波?是因为它在秋天的时候,在持盈的眼睛里面荡开吗?   “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以至于国家生乱,险些离散,幸举长子代我,如今只愿归家,与他团聚。郎君也要回国,咱们若就此别过,也算一段佳话了。”   持盈来此,是为了见宋使,可宋使总不来,他只能把话摊开来讲。   内心里来讲,宋朝武德不盛,连朽坏的辽国都灭不掉,更何况新生的金?既然金一定要存在,为什么不选择对他家友好的宗望呢?   他知道宗望,或多或少……那最好了,不是吗?   宗望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信:“可我实在仰慕叔叔,叔叔此次若走,此生恐怕都不能相见了。”   会宁府离汴京,何止千里?即使是军报急送,也要一个月的辰光,更何况他是叔王,持盈是天子,轻易不出都城,难道不是永别?   持盈发觉了他的脆弱与纠结,鼓动道:“郎君天人之表,乃当世英豪。待回国戡乱以后,必然更进一步,到时候互派使者,咱们国书相见,也未为不可——我们中国有句话,叫‘见字如面’,便是这个道理了。”   宗望笑了一下,在灯光底下静静地看了持盈一会儿,对他伸出手,讨要一个将他抱在怀里的奖赏:“你来。”   持盈下了炕床,又被他抱起来,两个人坐在一边,衣服叠在一起。   宗望抱着他,像抱住了一团朝霞,灿烂,明艳,夺目。   持盈坐在他怀里,感觉到宗望的心跳得很厉害,炙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内心便了然了。   不就是再睡一觉,又不少一块肉。军营寂寞,这是很常有的事。   狎呢的味道很快就弥漫起来,宗望在袖中摸出了一条四指宽的素白绢带。   覆在了持盈的眼睛上。   持盈不太适应黑暗,甚至有点儿讨厌,但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了,又只能按捺住性子,以防哪句话不对,让宗望改了主意,只能顺着他来。   “你要这样子做吗?”   持盈陷在黑暗里,微微仰着头,抬着下巴,宗望的吻落在他的耳垂上,持盈觉得自己的耳朵痒痒的,宗望用犬齿一点点地咬。   “你的耳垂很厚。”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就很敏感,黑暗如同漩涡,持盈要深深地陷进去了。   但他不愧是久经风月,并不在乎这一点手段。   “是很厚。我娘娘曾和我讲,我三岁时,被抱着去我爹爹跟前请安,我爹爹摸一摸我耳垂,就说我有福寿。”   养母经常对他说这件事,拥立他登基的时候,也对大臣说。可持盈自己已经记不清了,一张模糊的床,一个病倒的影子,他在床前,谁捏过他的耳垂?   “那你要吃些苦头了。”   持盈挑了挑眉,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宗望直起身体,把持盈揽在怀里,他们俩离炕桌很近,近到烛火在跳动,一冷一热烤在持盈的脸上。   持盈等待了一会儿,宗望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有一股很小的热流,烫到了持盈的耳垂上,开始只是一点刺热。   宗望把他的耳垂抻直了,几乎拉扯到了变形,持盈“嘶”了一声,想叫他放手,内心埋怨他没轻没重,正要抬手去阻拦他——   可耳垂上的异样,比持盈的嘴更快一步。   持盈听见了血肉破开来的声音,“嘟”的一声,或者是“突”的一声。   剧烈的,炙热的,尖锐的疼痛,破开了他的左耳。   “啊!”   持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都不明白这种疼痛时哪里来的。   但他已经叫出了声音,把自己往宗望的怀里塞,试图躲避这种痛苦,他去摸自己的耳朵,而宗望摁住了他的手,那种疼痛开始蔓延起来。   持盈哭着命令道:“放开!放开!”   他喊痛,按照他的经验来说,只要一喊痛,什么都会结束。   可针依然在他的耳朵的血肉里面捣,试图寻找一个出口。   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就不用——   持盈被逼出了满眼的泪水,手脚并用地向外爬,他感觉自己耳朵上的伤口在扩大,可是太痛了,他必须要逃!   宗望摁住了他,用一条胳膊。   他把持盈拦在了他的怀里,针在颤抖,搅弄血肉,一注血流了下来,最后贯穿了天子的耳朵。   宗望看见铁针穿出持盈的耳朵,才下口安抚。   “没事的,没事的,不痛了,好了,已经好了……你咬着我……”   持盈什么都没有想,一口就咬到他的胳膊上。   疼痛一点儿也没有减轻,怎么能叫好了?骗他,骗他!   他要跑出去!可东边在哪里,西边又在哪里,他眼前是朦胧的。   烧红的铁针,穿透了他的耳垂,是热的;眼泪落在绢布上,濡湿了,是凉的。   铁针勾着一条线,贯穿了他的左耳。   那条线在他的血肉里穿行,好像一条鱼,吃干净了他的血,宗望把它抽出来,铁丝又刮过持盈的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持盈感觉自己要痛得昏过去了,宗望才解开绢布。   持盈终于见到了光明,他向自己的左耳看去。   那里有一根月亮。   十四颗东珠的耳环,长长的,挂在他的耳朵上。   耳环的勾头是黄金,耳朵上的血往下淌,淌到黄金上,淌到珍珠上,甩到他的脸上。   宗望一下又一下地,爱抚着他的头发,耳环,还有脸颊。   持盈空茫地躺在炕上,眼泪水,汗水,口水,和血一起往下淌,失神的美丽,头发成了海藻。   宗望和他一起躺下去,脖子贴着脖子。   持盈张着口,连让宗望滚都说不出来。   他失去了一定的思考能力,只觉得耳朵上又沉,又痛,又烫。   我有了一个耳洞,可我要耳洞干什么,我为什么吃这个苦头?   可他又疯狂安慰自己,没有人哄他,他就在心里哄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痛一痛,痛一痛!马上就可以回家了,血肉是会愈合的,耳洞也是能长好的,没有人能发现。   耳朵一阵麻痒,湿热。   是宗望伸出了舌头,轻轻舔掉了他耳朵上的血。   月亮挂在持盈的耳朵上,月亮挂在持盈的头发上。   持盈觉得他的舌头像一只巨兽,正在吸食自己的生命。   他想跑,可又怕惹怒他,动也不敢动。   可有人替他尖叫了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女真话、汉话,惊恐地交织成一团。   持盈被唤回了一丝神智,宗望安抚他,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   “不要害怕,没事的,只是起火了。”   “起火……”   宗望抚摸他的脸颊,他们两个贴在一起,宗望今天戴了一个很大的金耳环。   “是呀,我放的火。”   “你,放的火……” 第87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2   ===============================================   “你放的火。”持盈再次重复,“你放的火……”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在这个昏暗的房子里面找到了一扇窗户。   他扑过去打开窗户,秋风穿窗而来,将他的脸上、后脑吹得一阵发凉。   在窗边,宗望抱着他的腰,贴在他的背后。   烟味蔓延到他两个人的鼻尖。   燕子受惊似的,想要冲出这个房间,最终牢牢地抓着持盈的肩膀。   “不要看了。是你的院子在起火。”   宗望抚摸他的头发,持盈的头发一直散着,垂到腰际,高潮的时候仰起头,头发就会点在腰窝上。   南朝的多少金玉膏脂,才能养得出这样一头丝绸一样的乌发呢?   “他们一个也出不来,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会没有。”   养护这些头发的人,养护这些头发的器皿,统统都要消失在这场大火里面。   他要结束赵持盈的前半生!   他勾了勾持盈的头发,把它别到耳朵后面去,持盈却猛地甩开了他。   耳垂还在流血,持盈感觉自己的耳朵在烧,可真正在烧的不是耳朵,是——   他忽然明白了宗望要做什么。   持盈甩开宗望的手,直接向外面疾步走去。   没有礼仪,持盈甚至在跑,他感觉头发被风吹起来,还有那一长串的珍珠耳环,把他的耳垂拽得变形。   他沿着鹅卵石的小路往起火的地方走,可没有人,所有人都在说起火了,可没有人提着哪怕一桶水过去,木头烧着的味道越来越浓。   安静,或许还有噼啪的声音,火在烧木头。   他走啊走,走啊走,好像没有尽头那样走,他走过一个拐角,忽里拖着一具尸体,和他撞了个正着。   铁人,铁人一样的忽里。   尸体,死不瞑目的尸体。   忽里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忽里。”持盈找回了自己的嗓子,“你在干什么?”   忽里停住了,很为难地看向他,视线越过持盈,投向持盈身后的宗望。   “他干什么去,你不知道吗?”宗望的声音出现在持盈的身后。   “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宗望说,他的声音像一条毒蛇,持盈的冷汗又出来了。   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个青年爱慕着他,不敢伤害他,会把他乖乖地送回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神情,他告诉持盈,你再也回不去家了,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废黜了你的儿子,他要恨死你了!   轰隆。   是不是横梁被烧断了?蔡瑢的声音穿过十多年的光阴而来,官家,不要害怕,年来修葺宫殿的时候,总有倒塌的——   “所有人。”持盈喃喃道,“可我还在外面呢。”   毒蛇又出现了:“你怎么会在里面呢?”   如果为了让你留下来,我何苦放这样一把火呢?   持盈转头,他忽然被点醒了什么,他转身去看宗望。   珍珠耳环甩在他的脸上,打红了一片,他拉着宗望的胳膊,哀哀地祈求:“郎君仁慈,号称菩萨……”   “第二遍。”宗望冷冷地告诉他,“你第一天见我就说了这话,自己还记得吗?”   持盈哑口无言。   “我要真是菩萨,还打什么仗呢,叔叔?”   “你走以后,我让人点了两遍,一个也没少,赵煊送过来十五个人,对不对?”   火还在烧,热浪渐渐地扑过来。   所有人都要被烧死,没有人能跑出去。   持盈看向忽里拽着的一具尸体,他发现自己和这个人的身材差不多。   持盈上前两步,蹲下,他的裙摆蹭到这个人的手边。   持盈颤抖着手,他第一次这么靠近一具陌生的尸体,并且触碰他。   他把尸体的眼皮放下来,那一双惊讶、恐惧的眼睛就不见了。   这具尸体穿着一件紫色的襕袍,持盈在他的腰带上看到了一方双龙小印。   他的双龙小印。   大火会烧掉所有人的面目。   所有人都会被烧死,大火面前,太上皇也是肉体凡胎。   只有这方印章会留下来,人们通过这枚印章,认定他的身份。   他是持盈的替死鬼,昭告天底下所有人。   赵持盈——道君皇帝——死在这里!   哪怕赵煊亲自过来,面对一团焦黑的尸体,也辨认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能替他发丧。   绝不可以!   他忽然扑上去,颤抖着手摸上死尸的腰带。   把印章拿下来!持盈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贼。   宗望在他背后冷笑了一下,直接提着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拽了起来。   持盈死死拽着不肯放手,直到忽里拉了一把尸体。   连接斩断。   尸体失去拉力,沉沉地倒下去,闷响。   持盈向后跌在宗望怀里,宗望去捉他的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试图拿出里面的印章。   他一边掰开,持盈一边归拢。   宗望掰了五次,可成果还是零。   他不知道持盈哪里来的力气,只能下达通牒:“松手!”   持盈不说话,只摇头,只流泪,把手往自己的怀里缩。   多么美的一张脸,盛夏的雨水,落在残荷上。   多么凶残的雨水,多么可怜的荷花。   可宗望绝不要再被他的表象所欺骗。   他要留下这个人,从荷叶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放这个人回去——   太上皇帝可以回去,赵持盈,绝对不可以。   “我说——松手!”   持盈还是摇头。   不听话!   宗望掰折了他的手指。   咔嚓一声脆响。   持盈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撒开手去,中指好像被折断的柳枝,飘在手上。   印章从他手里落下,宗望把他踢到尸体的胸膛上,忽里把它塞进尸体的胸前。   宗望把持盈的手拢成拳头,下达通知:“你给我死心吧。”   血沿着黄金耳钩,蔓延到珍珠上,又甩到持盈脸上,被泪水一冲,好像半扇桃花。   春天盛开在他的脸颊上。   宗望蹲下来,替他擦一擦脸。   可持盈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他也不知道现在哭还有什么用,他过往很少哭,很少有有人值得他动用眼泪的威势,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心的,可是现在不是。   他恨不得宗望去死。   可眼泪水滚落下来,他拉着宗望的胳膊,向宗望求情,或者乞怜。   宗望爱他,甚至是仰慕,他知道,他又不是傻子!   他可以没有尊严,他可以利用这种感情——没有人能看见这一幕,如果眼泪水可以换取他的同情!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吧!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金银,土地,牛羊,还是别的东西?   要什么都可以谈,真的!   宗望爱怜地看向持盈:“我什么也不要。”   持盈张了张嘴,   “我把太上皇帝还回去。”宗望说,“你把赵持盈留给我,好不好?”   大火起来了,谁有双龙小印,谁就是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死了,赵持盈活下来,跟他到北国去。   持盈疯狂摇头,宗望把他的头稳住,怜惜地抚弄他的耳垂,珍珠,头发,把他搀起来。   太上皇在宋朝发丧的那一日,持盈就会彻底属于他了——这个人总想着回去,真是麻烦,不这么做,怎么让他死心呢?   大火蔓延,持盈的眼神都失去了焦距,他还是喃喃地念,宗望把耳朵靠过去:“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   回去有什么好呢?宗望对他保证道:“我会对你很好的,你为什么非得回去呢?”   持盈不听他的话,持盈只要回去,宗望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听,他只求着宗望,宗望擦他的脸,或者怎么摩挲他,他都不管。   又一根房梁倒下。   “我死…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持盈说,“你杀了我吧!”   宗望好像没有听清楚,非常有礼貌地询问道:“你说什么?”   持盈重复:“你杀了我吧!”   宗望冷笑一下,拽着持盈就走,他们穿过小门,来到火海前,那里烧成了一片。   宗望指着火海,黑烟几乎要将他们淹没了,持盈的喉咙、鼻子、眼睛都在抗议。   “你要死,就进去。你死在里面,我就连夜找人报丧,快的话,赵煊后天就能来接你——的尸骨回家。”   他真的松开了持盈的手,持盈怔怔地向前走两步,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宗望问他:“进不进去?”   火烧断了一根柱子,泼天的热浪,滚滚照着持盈的脸。   在热浪前,眼泪都被蒸干了。   他的手抵在持盈的后背上,好像持盈一个点头,他就会把持盈推进火海。   持盈惊恐而迷茫地看向面前的火焰。   “火、火太烫了……”   宗望听到以后,就把他拽离了火场。   走了好远,好远,持盈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忽里和他们擦肩而过,仍然拖着那具尸体,持盈看了那个人一眼。   宗望说:“我没有拦着你去死,对不对?”   对!但持盈说不出话来。他想杨均那天怎么把头碰在地上,死也是一种勇气,千古艰难惟一死!   宗望把他放在一块石头上:“外面就是黄河,你要是跳下去,尸体还能漂到宋国去,只要不被泡烂,我想赵煊能认出来你,去不去?”   一片叶子飘到持盈的袖子上。   袖子是灿烂的,可落叶是枯黄的。   持盈吸了吸鼻子,他颤抖,宗望一下下摸着他的肩膀。   “去不去?”   “不、不……”   “怎么不去?”   波涛汹涌的黄河,吃人的黄河,黄河曾经为他清澈过,可,黄河能够杀死他。   “水太凉了……”   宗望很满意他的回答,果然对于赵持盈,真的一点心软都不能有,他被这个人引诱,去杀死了郭药师,天知道持盈在他面前自以为理智实则得意地分析战局的时候,他有多痛恨。   我灭亡不了你的国家,可我能灭亡得了你!赵持盈,失去权力的依凭以后,你还剩下什么呢?   还不恨我,不讨厌我,你现在总恨了吧,总讨厌了吧?   宗望亲一亲他,持盈木木的,不反抗,只发抖。   他害怕。   火海里已经躺着一个道君皇帝了,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反抗宗望?   他看向宗望的身后。   哪里站着一个人——   多年作战的经验告诉宗望后面有人,但他还要说完才肯回头:“你不死的话,就归我了,好不好?”   战胜者拥有一切。   他把持盈搂到怀里,持盈的长衫脏了,血滴在上面,手也无力地垂着。   持盈挣脱不开,也没有力气挣脱,只能闭上眼睛,靠在宗望的怀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经常复习这两个成语。   宗望志得意满,始觉快乐,无法踏过黄河的颓丧都消弭了。   他看向来人,语气十分和蔼,如同一个长辈:“三哥来这里做什么呢?”   赵焕来了,赵焕在他俩的跟前。   这位经历了人生重大变故的王子,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和……搂在一起!   父亲的头发,垂在这个人的胸前。而这个人得意极了。   他怔怔地,下意识就说:“蔡攸领郭安国,渡过黄河,回国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才回过神来,他跑到宗望面前,当头骂道:“你竟敢羞辱我爹爹!你……”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宋朝的皇帝,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是他的儿子,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可他忽然偃了声气,宗望“竟敢”了,他能怎么样?   他原本要依靠宗望的兵马为自己复仇,可他们没有渡过黄河,宗望废不了赵煊,甚至还可能和赵煊和谈。   赵煊会和他提什么要求?   赵煊一定会杀了他的,赵煊一定会杀了他的!也许使者来谈判,赵煊就会要求宗望杀了他再和谈!   谁能救救他?他的目光投向持盈,他和赵煊共同的父亲:“爹爹?爹爹?”   持盈听见呼唤,恍恍惚惚回过神,他原本干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看起来委屈极了。   赵焕跪到他跟前去,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持盈的泪落在他脸上,好像天上上下雨了。   “你怎么才来呀?”   “我……”   赵焕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父亲湿淋淋的,很狼狈,也很可怜,而父亲的手挽住了他的脖子,湿意传达过来。   一声抽泣,父亲补完了未竟的话语。   “——大哥。”   --------------------   火太烫了版权李煜水太凉了版权钱谦益,李煜说完这句话以后赵匡胤:李煜不过是个措大,说说而已的,然后被回旋镖了…   赵桓:城破朕有死而已宁害朕无害城中军民 第88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3   ===============================================   “攸外总枢府,内预朝政,专为谄媚以道主意,竞作淫靡以荡上心。蚊虻负山,遂有燕山之祸;谗惑嘉邸,致有夺适之争,其罪胜于瑢、甫,伏惟陛下诛杀此贼,传首四方,子孙坐死,以警天下之人!”   蔡攸实在是一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蠢材。   国法宽容,太祖皇帝曾立下誓约“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因此,即使蔡瑢、王甫犯下大错,致使民怨滔天、北虏兵临,新帝即位以后,也只是将他们流放边陲。即使内心再恨王甫,也只能派武士前去暗杀。   而蔡攸,年纪本来就不大,又有王甫和蔡瑢珠玉在前,他还来不及犯下什么大错。道君皇帝在禅位前又把他留在身边,让他做了主导禅位的牵头第一人,给了他从龙之功,陈东头一次上书请新帝诛杀六贼的时候,名单上甚至没有他的名字。   他本人更是被道君带在身边南下,寸步不离,戍卫有功,一直到回銮时才分开——回銮后,皇帝也没有继续贬他,而是把他软禁在府邸之中。也许要继续贬的,但是金人都要跨过黄河了,谁还有空管他?   可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嘉王合作,趁乱劫出了居于深宫的道君皇帝,向北投了正在攻打濮阳的金国元帅完颜宗望,并且颁布了废帝的诏书。   即使皇帝很快就声明道君本人正在延福宫中养病,又请出了道君皇后郑氏,大家心里也都一清二楚,道君本人不管是心甘还是情愿,此刻早就在黄河边了!   若真这么干,干成了,叫道君复位,他蔡攸也算是赌赢了。   毕竟新帝即位以后,“倒蔡”盛行,金人退兵以后,说不定他真的得和父亲一样被流放,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   可是,这蠢材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竟然带着郭药师的儿子郭安国,跑回国来了!关键是道君、嘉王还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这还了得,太学生立刻纠集数万百姓伏阙上书,要求皇帝立刻将他诛杀。   皇帝本人没有回复,百姓们跑到宫前的广场上去请愿,你推我攘间还踩死了几个人,内侍们实在安抚不住,便拱了民间声望极高的李伯玉出来。   李伯玉站上高台发话,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一定会。   领头的太学生大声问道:“交待是什么交待?蔡攸此人不诛杀不足以平民愤!”   众人跟着他一起喊,声潮如雷。   李伯玉回复道:“候陛下圣裁下来,立刻处置。”   太学生怒道:“蔡攸、王甫、童道夫,力主联金抗辽收复燕云,蛊惑道君,今日燕云未复,反而使索虏长入,如今甚至掳掠嘉往投金,难道不是叛国?若宽容此人,国法何在?陛下必然杀他!何需用等?”   李伯玉道:“公等既知攸死罪必定,又何故着急眼前?”   不知道谁来了一句:“我等不怕别的,怕就怕杨玉环还在,保住了杨国忠!”   李伯玉大惊失色:“住嘴!”   可这话已经晚了,大家都回味过来。   蔡攸最大的靠山,道君皇帝赵持盈,不管是在延福宫也好,还是在金营也罢,总而言之,他还没死呢!他是皇帝的亲生父亲,如果不立刻杀死蔡攸,总有一天皇帝会为了父亲释放他!就好像杨玉环如果活着……   一时之间,“请相公杀贼”响彻在广场上空。   太学生问他:“李公今日当断不断,是因为曾是蔡瑢的学生,又受过蔡攸的恩典吗?今日死,明日死,不都是死?陛下圣度宽仁,又正在斋宫之中,若斋戒不可杀人,岂不使此贼苟活?不能枭首于市,何消我等心头之恨?”   李伯玉叹气道:“某以身报国,何有私心?只是蔡攸是两制重臣,某何能杀得?须请旨意来。请诸君稍等!”   太学生又问他:“事急从权,难道李公今日不能做陈玄礼吗?还是说朝廷又有议和之心?!”   “不能议和!”   “对,绝不能议和!”   “我等宁死也不愿和!请官家专主战议!”   李伯玉来到了开封府狱。   关押重犯的地方,反而干净,蔡攸的房间里面甚至还有砚台、笔墨、书桌以供陈词上书,可上面是空白的。   李伯玉问他:“怎么不画押?”   蔡攸看到李伯玉来,动也不动一下,只开口道:“我要见陛下。”   李伯玉自己带了个小马扎,掰开来就坐下,直入主题:“太学生伏阙上书,民意沸腾,必要你死。”   他把一杯酒放在桌上。   蔡攸“哼”了一下:“我胁持道君北行的时候,就知道‘不成功,便成仁’,现在回来,压根没准备活着。死而已,我怕什么?”   李伯玉皱眉提醒他:“道君在延福宫里养病。”   蔡攸扑哧一声笑出来,晃着腿:“这话你骗骗别人得了,少把自己骗了。延福宫那个颜子货色,你敢把他叫出来我认吗?赵煊也就这点本事——”   李伯玉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道君是陛下的父亲,陛下说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蔡攸晃着的腿停了,他想李伯玉说得对。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假的太上皇对赵煊来说更安全,一年后,两年后,悄悄地让太上皇病死。   他就永远能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更何况……持盈对他不好。   蔡攸盯着李伯玉看半天,好像在确认什么。   李伯玉坐在马扎上,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但不说话。   连李伯玉这样的人,也愿意接受赵煊的不孝,愿意让他将错就错,假装持盈正在延福宫吗?   那满朝之中,还有谁愿意接受太上皇的回归呢?   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蔡攸的腿不晃了。   他严肃了面容,张了几次嘴巴,找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话,或者说乞求。   “我愿意死,只是我有些话要对陛下说,说完我就死。”   李伯玉还是不说话。   蔡攸搜肠刮肚,他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低声下气求人的感觉了。   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蔡瑢就算有过仕途不得志的时候,但那不得志是对于蔡瑢本人来说的。在很长时间里,蔡攸作为他的独子,在家里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即使到了天下鼎贵聚集的东京城……有持盈在,他何须有求人的地方?   因此开口也是磕磕绊绊的:“我从前帮过你,对吧?你被贬官的时候,是我救的你,你记得吗?”   李伯玉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太学生在宫前广场质问他的话语。   宣和十年,李伯玉登进士第,座师就是蔡瑢。   在蔡瑢的提拔下,他很快升官至太常少卿。   但他很快就发现,蔡瑢此人引诱天子、舞智弄权,绝非善类,他下决心要和蔡瑢恩断义绝——很快,汴京大水,王甫联合林飞白,说太子失德,引起大水,要求太子登坛悔罪。   李伯玉上书《论水灾事乞对奏状》,直言太子无罪,并指出蔡瑢、王甫等大臣任由大水漂浸民居,并纵容下属侵吞救济款项。札子送到皇帝处,蔡瑢说他“危言耸听、不合时宜”,将他贬去了闽南。   这后来也成为了蔡瑢的罪状之一。   皇帝要罢蔡瑢的相,蔡攸出力最多,他亲自为李伯玉昭雪,先提议他出知秀州,再让他回到中央,历任台谏。   谁都清楚,蔡攸的“恩典”,不过是为了扳倒父亲顺手施为的。   但李伯玉点了点头。   蔡攸看见他点头,内心忽然大松一口气,语气有些急迫。   “我知你是清正之人,我今日恃此旧恩,并非要为难你,是真有要事要见陛下。外面人要我死,我知道你难做,我并不是想活着——”   “你可以告诉我。”李伯玉说,“若说出要情,你纵然死罪难逃,家中子孙也许还有活路。”   原来我犯的是祸及子孙的罪。蔡攸恍惚地想,可你们怎么杀我的全家,我是皇帝的伯哥,皇帝是我的小叔,你要怎么杀我的全家?   “我不告诉你。”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否决道,“我不相信你。”   “那这事一定不利于国家。”   蔡攸听见这句话,又回到了那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教导李伯玉:“国家是赵家的国家,利不利于国家,赵家自己做主,你为什么要管呢?”   李伯玉沉默片刻:“是道君的事吧?”   这回轮到蔡攸不说话了。   李伯玉问他,语气不重,只是有些筋疲力尽:“你们要把国家祸害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呢?”   蔡攸发现他头发有点儿白了,好像来镇江的时候就白了。   他张了张嘴,他想说这国家是持盈的国家,现在是赵煊的国家,他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关你什么事?可他又有些心虚,金人在黄河边上虎视眈眈,他把持盈劫走,险些倾覆社稷,怎么能不是“祸害”呢?可谁能想到完颜宗望会……   他原本只是想借宗望的兵马,让持盈重新做皇帝的!只要持盈做回皇帝,一切都可以和原来一样——   “北顾之事,并不是出于道君的本意,不干他的事,是我们胁持他的。”   李伯玉已经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他是皇帝,叫你这样的蠢货窃弄国柄、有机可乘,就是最大的罪责了。”   “你敢说他有罪?”   “他是皇帝,是万民的君父!”李伯玉说,“孩子要孝顺父亲,难道父亲不需要养育孩子吗?百姓要供奉君王,难道君王不应该使百姓安居吗?做不到这两件事情,就是他的罪责了!今天的事情,不就是上天的降罪吗?他是皇帝,可皇帝的上头还有道理!天底下事,道理最大——你们快活的时候,讲过道理吗?”   可道理是假的、死的,皇帝是真的、活的!   “天底下无有不是的君父!若有错,错皆在我等,我祸国至此,何惧一死?你今天不就是来送我死的吗?”   李伯玉看向他:“如果你只有道君的事要说的话。”那我就是来送你上路的。   蔡攸盯着面前的酒很久。   持盈没有重新做皇帝,他是必定要死的,更何况他平常没少得罪赵煊。   他不怕死,他只怕说不出话来。   他问李伯玉。   “你觉得赵煊比他好吗?”   你效忠赵煊,可你内心深处难道不了解他吗?   “赵煊比他更独断,更专横,他在位二十年,杀过一个人吗?赵煊才做了一年皇帝,杀了多少人?他软禁生父,残杀旧臣,流放、罢黜、坐死、暗杀,若不是赵煊做事不留余地,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能把他从东京一路挟持到濮阳?”   “你以为换了个皇帝就好了吗?   “从我受荫封入朝的那天起,就没人看得起我,我在集贤院修书,大家都骂我懵不知学,靠投机做官,名为学士,实则草包。可那帮人,二十年前在修书,二十年后还在修书,修得头白眼花腿瘸,还走不出集贤院的门!我蠢,可他就是喜欢我!所以,到底是谁蠢?”   李伯玉惊讶地发现,蔡攸的语气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得意。   “谁能比我还要听话?不听话的人,即使是我爹,也被四次罢免,流黜地方。可你看我什么时候被贬过?”   不要说贬谪了,持盈在的时候,蔡攸只有升官的份。   蔡瑢升官他升官,蔡瑢贬官他还是升官,太子结婚他升官,嘉王结婚他也升官。   大家风里来雨里去,他自岿然不动,皇帝不给他升官,就只有一个原因——暂时还没找到借口给他升。   到后来,他竟然能在父子大战里面获得胜利,并且要求皇帝罢免自己的父亲。持盈退位匆匆忙忙,都记得把蔡攸留在身边,让他主导禅位,交好未来的君主。   若不是蔡攸自找苦吃,犯下这样的泼天大罪,怎么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蔡瑢是翰林学士,未及弱冠就得了进士榜上第九名,政绩也做得几件。   而蔡攸有什么?蔡攸,只有听话!   蔡攸诚恳地明知故问。   “你以为,赵煊比他父亲怎么样,你又比我父亲怎么样?”   赵煊下手,比他父亲快得多,狠得多。   而他又怎么和蔡瑢比呢?   李伯玉不说话。   “李伯玉,如果你真的觉得赵煊是你的圣明天子,你开始就不该犹豫,就该直接把酒灌到我嘴里。你说我‘误国’,你自己‘报国’,那我劝你,为了自己能多‘报国’几年,好好听话吧!听话才报得久!赵煊没有要我死,你就不要让我死;赵煊没说不见我,你就别替他做主拒绝我。”   李伯玉把酒泼在地上,走了。   蔡攸用鞋底一点点把地上的液体涂开,涂出一个笑脸来。   他托着腮看,忽然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一直蛮听你话的吧?我一直蛮听话吧?”   我要是不听你话,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没有人回答他,远处的狱卒疑心他疯了。   不疯,怎么会回国来自投罗网?   而蔡攸只盯着地上的湿痕一点点变浅。   持盈明明比他小,可做了皇帝后,对他规划得很清楚,只要他跟着持盈走就行了。   持盈给他赐同进士出身,然后让他去修书,他不用修,持盈找人给他修,修出来的功劳是他的,修书有了功绩,就去做学士,学士有了功绩,就去管翰林,翰林有了功绩,就去做宰相。   持盈给他算,手指轮了两遍,如果一点意外都没有的话——   “四十岁的时候,你就能做宰相了。”   持盈十六岁做皇帝,他四十岁做宰相。   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   酒液干涸在地上,他今年还没有四十岁。   “就这一次没听你话……”   持盈禅位给赵煊,车驾进京的前一天,持盈告诫他,让他在府里不要动弹,说赵煊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持盈猜错了,这么聪明的人,竟然猜错了!赵煊和“孝”字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他父亲死了,持盈被关在延福宫,不和赵焕合作,就只能等死了,赵煊如果心再狠一点,持盈也会无缘无故病死在深宫里。   他和赵焕一起找到宗望。   持盈禅位的那一刻,好像就是噩梦的开始,这一切都开始颠倒、混乱,只要宗望帮助持盈重新做回皇帝,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可是,可是——   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   浅发个便当 第89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4   ===============================================   皇帝赵煊听说太学生伏阙上书请杀蔡攸的事,连夜从斋宫赶回。   蔡攸被内侍摸黑从府狱中带了出来,他的身份实在很敏感,大家伙唯恐皇帝召见他的事情被外面知道,只能给他做了一下伪装。   他们找来了一件学子襕衫给蔡攸穿上,做出皇帝召见太学生的假象。   蔡攸在福宁殿里等了很久,并不是在正殿,而是离侧殿很近,却又较小的东阁。   蔡攸去过福宁殿的每个地方,他认识这里,地道的起点,持盈从这里往下走,终点是——太师府,他和他父亲的家。   忽然一阵响动,门扉大开,新帝赵煊走了进来。   他穿着青色的衮服,穿朱舄,悬白玉,看起来像是刚刚从祭坛上下来,头上的平天冠已经被摘下来了,只扎了一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根木簪子。   祥云纹,蔡攸觉得有一点眼熟。   赵煊的背挺得很直,走到蔡攸身边的时候,蔡攸看见了他眼皮上两道深深的褶皱,那是一个很疲惫的姿态。   真可惜,他只有那双眼睛长得像持盈。   赵煊站在他面前几秒钟,忽然从袖口扔出了一团金色的东西,砸向蔡攸。   蔡攸当胸接住,翻过来一看。   那是一枚有些变形的双龙小印。   蔡攸大惊失色,顿时忘了礼节,张口质问:“这印怎么在你这里?”   这枚双龙金印,乃是持盈亲自拓版,天下无二,跟着他一起盖在无数的字画上,早已成了他的象征。   赵焕和他将持盈带去濮阳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上这枚金印作为凭证。   可现在却到了赵煊的手里。   赵煊继续向前走,坐在一张床上。一张小床,可他人已经很大、很大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宗望仓促拔营,朕派兵去救,道君所居住的院子起火,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其中一具尸体上藏了这枚金印。”   蔡攸听见“火烧”两个字,顿时崩溃。   火一烧起来,任凭是大罗金仙来了也认不出来谁是谁,而一具尸体上发现了太上皇的金印,那他就是太上皇。   “那肯定不是他!”   蔡攸着急地跨前两步,对赵煊说。   赵煊不说话,蔡攸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降真香气息,他以为皇帝是去斋宫只是去躲舆论,难道真的去求神仙了?   “我回来就是为这个!斡离不要放一场火,他要作假!斡离不不可能杀他,那具尸体绝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被烧死在里面。斡离不他、他——”   蔡攸语无伦次,他想把那话说出来,可太荒谬了,再说了,这话怎么能说给赵煊听?   更何况,赵煊脸上平静极了,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好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人的消息。   蔡攸问:“你……你是不是不想救他?”   所有的冤案都已经有主了,延福宫的“太上皇”可以过一两年后病逝,金营的太上皇已经被烧死。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可持盈怎么办呢?谁能救他呢?   “他把皇位传给了你,他、他是你的生身父亲!”   蔡攸语无伦次地和赵煊说话,他和赵煊一点儿也不熟,赵煊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寡言,和他最讨厌的道学先生一个死样子,持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可他应该和赵煊很熟的。   赵煊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就见过了,持盈对他说,我娘子怀孕了,我有孩子啦!后来蔡攸也要做父亲,持盈和他说,生下女儿来就嫁到你家,生下儿子来就娶你家的女儿,如果都生女儿、儿子,就让他们一起长大,做朋友,和咱俩一样,好不好?   持盈带着怀孕的静和出来玩,叫他一起来吃饭,蔡攸说这不好吧。持盈说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是亲家呀!大家就一起笑。   他指着赵煊身上那件青色的衮服,日、月、星辰、山、龙、雉、虎蜼,所有的图形都在张牙舞爪。   “他册你做太子的时候,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一身衣服,我朝还没有过一岁半的太子,大娘娘降旨非要册封你,多少人劝他抗命,他说你‘迟早要是’,亲自抱着你上玉辂车,他那时候还在生病,抱不住你……”   他那时候没有跟随庆典,只是持盈后来又小小地病了一回,和蔡攸有气无力地说话,埋怨他那金贵、闹腾的娇儿,玉辂车闷,赵煊咿咿呀呀的非要往外头钻,急得拍打车壁,持盈没有办法,就只能把帘子掀开来,受了风,又反复了病情。   真是个霸王!持盈总结道。   赵煊勉开金口:“小时候的事,朕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呢?蔡攸想,完了,要开始算旧账了!   他记得持盈把他扔在东宫,持盈宠信赵焕,持盈把他逼上城楼做法,持盈不带他去明堂大礼,持盈提拔王甫,持盈禅位,把他一个人留在风雨飘摇的汴梁——   可是,他能容留你活着难道不就是一种仁慈吗?他随时可以废了你,他半点也不喜欢你!难道他欠你的吗,他那么多孩子,哪个不能继承皇位?   但现在势力强的是赵煊,天下的主人是赵煊,他只能张口,搬来伦理的大山。   他多么希望李伯玉才是正确的人,皇帝之上还有“道理”。   无论如何,儿子都应该孝顺父亲,这是最普适的道理。他多么希望赵煊讲道理。   “他对你纵然有不好的地方,可到底是你的生身父亲。再怎么样,你就当……你就当还他一条命吧,让他回家来吧。”   天大的笑话!蔡攸也有劝人孝顺的一天,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决裂,却劝别人对父亲不计前嫌。   皇帝的话语冰凉,打断了他:“你在府狱之中,不肯就死,屡次向李伯玉请求见朕,就是为了向朕重申,道君是朕的父亲吗?”   这个场合其实很不严肃,这叫个什么地方呢?一个甚至带着点温馨色彩的,却有点陈旧的,福宁殿的侧阁。   这么私人的地方。   蔡攸注意到上面的床帐、被褥是鲜亮的,谁睡过那里?宫中这个年纪的,只有持盈的儿子,赵煊会把年纪小的弟弟叫到福宁殿里来睡觉吗?蔡攸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赵煊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感情,他是赵家第九个皇帝,却和前面八位都不一样,即使杀伐果断如哲宗,也对父亲有深深的追思仰慕。   可赵煊,他对自己的母亲、父亲、妻子、儿子、妹妹,都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激烈的情感。   正如现在,他的语调像一块木头那样,很平静地问蔡攸:“他是被谁掠到北方去的?”   然后赵煊的语调才有了一点起伏:“他原本好好在家里!可你们——”   赵煊比他小,赵煊和他的儿子一样大。   可蔡攸垂下了头,他害怕那双和持盈长得像的眼睛。   赵煊“你们”了半天,最后的下文竟然是:“蔡瑢不是朕杀的,是天谴。你,朕本来也没打算杀,是你自己找死。”   蔡攸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王甫、蔡瑢在新帝登基以后接连死去,皇帝承认了王甫的性命,却否认了蔡瑢。   蔡攸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了,他想自己真的挺没用的。蔡瑢把他养大,他和蔡瑢反目成仇,到现在赵煊说蔡瑢是得了报应横死的,他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算了,反正也要下去陪他了。   “我合当一死。”蔡攸说,“只是道君恩遇我父子,我父子不能报偿,却误他至此,他、他……”   他还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蔡攸闻到皇帝那一股降真香的味道更浓了。   据说点燃这种香料,能引得神仙的下顾。   他现在有了信仰吗?   “他叫你回来的吗?”   “不是。”   赵煊的眼睛掠过他凄怆的面容:“连赵焕都比你聪明。”   他想起蔡攸那舞智凶诈著称的父亲,儿子不像父亲,真是人生的常态。   “斡离不骗了他,不仅不帮他,反倒派出使者同朕和议,又将道君掳走,可他还是跟着去,不敢回国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跟着道君回来,朕一定会杀了他。”   赵煊早就知道火海中并没有持盈了,并不需要蔡攸的告知。   白白地自投罗网。   可奇怪的是,蔡攸没有那种“恍然大悟”或者“悔之晚矣”的表情。   相反,他大喜过望。   他听见了“跟着道君回来”这六个字,像干涸的土地蒙到了春雨:“他会回来,你愿意救他,你愿意他回来的,是不是?”   他逼问一位君王。   然后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他究竟是你父亲……陛下……”   赵煊打断他的感激,并且讨厌他的这种感激。   儿子救父亲,爱人救爱人,蔡攸凭什么对他表示这种感激?   “朕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朕的父亲。”   蔡攸睁大了眼睛,很疑惑于这句话,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你父亲,你如果不是他儿子,你救他干什么呢?   然后他看清楚了赵煊头上的那根木簪子。   赵煊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偏了偏头,他青色的冕服上张牙舞爪的章纹铺陈在床上,和这样繁复、华丽的礼服相比,头上那只簪子显得这么、这么粗糙。   可蔡攸知道那是哪来的簪子,蔡攸见过他,却不是在赵煊的头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联通了前后,大喊出声:“他是你父亲!”   赵煊不说话,灯光下,金线的章纹闪出陆离的颜色。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哪个皇帝需要父亲?   蔡攸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时光倒回,他想起蕊珠殿外站着的少年太子,赵煊那时候站在那里干什么?   赵煊说持盈是聚麀的麀,是没有伦理的禽兽,可他是什么?   臣子爱上自己的君主,儿子爱上自己的父亲!   雷霆劈开了他的脑中的混沌,他发现赵煊的眼神竟然是胜利而得意的。   他胜利了,蔡攸却没有输。   他只是觉得很庆幸。   还好、还好赵煊爱上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不管他是怎么爱上的,不管他为什么爱上,可他爱了,他有那样一份,超出于父子、君臣的情感,倾注给持盈了。   他爱持盈,可持盈呢?蔡攸又很混沌地想。   蔡攸见过太多人爱持盈了,他也知道持盈爱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了。   因为持盈爱人的蓝本,是蔡瑢。   蔡瑢和赵煊,是一点边都搭不上,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他有点为持盈难过,他想赵煊竟然不是持盈爱的类型,那真是有点不圆满。   如果我聪明的话——   如果。   蔡攸跌跌撞撞地,被内侍押回府狱,他回头看了一眼福宁殿。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福宁殿的时候,那时候这座宫殿的主人还是持盈。   持盈穿着大红襕袍,腰系朱色锃带,戴着长脚幞头,像赵宋历代官家御容像的装扮,那是他第一次见持盈穿龙袍。   持盈也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他原本在太学中读书,持盈亲政以后就赐给他同进士出身,授正八品的秘书郎,甚至破格召见。   那天持盈的眼光流连在他身上很久,看得蔡攸浑身发毛,他看自己的打扮,绿色的公服襕袍,正反前后都没错啊!持盈笑什么?   持盈说:“你穿这身不好看。”   蔡攸一听,顿觉这件新官服丑,绿的暗沉,像一只青蛙:“那你说我穿什么好看?”   持盈说,你走近点,我想想。蔡攸就走得很近,他甚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和持盈挤在一块。   持盈对他说:“穿紫的好看。”   蔡攸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也觉得自己穿这种亮堂的颜色好看:“你怎么知道我刚做了一身紫袍子?回头咱们出去玩的时候我穿给你看。”   持盈笑而不语,蔡攸才明白过来。持盈是说他穿紫色的公服好看,紫色的公服,国朝大臣四品以上衣紫,宰相的颜色。   持盈狡黠地笑:“不要你自己做,我赏你穿。”他是皇帝了,想让谁做宰相谁就做宰相,资历不够就熬,他们还那样、那样的年轻。   可蔡攸低头看一眼现在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太学生最普通的学士襕衫,他穿着这件衣服走回牢狱里面。   白绢布,黑缘边,那年他从太学里面逃课出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看斗鸡,十五岁的端王坐在姑父旁边,高台上面。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是皇帝呢,你要不做皇帝就好了,我也并不是那么、那么想要做宰相啊!你要不是皇帝,你肯定会和我在一起的,就算你喜欢像我爹那样的人,但你要不是皇帝,他才不来多看你一眼呢!   咱们可以上金明池骑马,到樊楼喝酒,我们可以牵着黄犬,擎着俊鹰去追逐狡兔。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得不到了啊。   蔡攸静静地坐在床上,盘着腿,他盯着自己衣服上的细纹布看,他翻墙出去玩,学子襕衫总被弄得很脏,蔡瑢没有空,但给他很多很多的钱,蔡攸穿一件扔一件。   过后的几天里,蔡攸一直没有换掉这身衣服,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他忘记时间,只是一直很寂静,他每天给自己留一粒饭来标记日子,他得数着日子过,马上就会有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饭发硬了,硬成了米。   就好像他穿来穿去,还是穿上了这件襕衫。   门吱呀一声开了。   蔡攸抬起头,他的同父弟弟蔡候捧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白绫、毒酒、匕首,还有一个枣塔。   蔡候是蔡瑢的老来子,是后娶的继室所生,他和蔡攸的儿子蔡行差不多大,换而言之,他和持盈的女儿们差不多大。   蔡攸其实一直在等,等持盈实现自己的诺言。持盈有那么多女儿,他不在乎,他并不渴求持盈最尊贵的女儿荣德,他只要,只要一个姓赵的人,一个姓蔡的人,他们在一起,被婚姻的缔约绑住——   可持盈把女儿嫁给了蔡候。   蔡攸讨厌死了蔡候,见了面就冷嘲热讽。   如果没有蔡候,如果没有蔡瑢,持盈就不会出尔反尔了。   蔡候身上还有重孝,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席地而坐:“官家天恩,留你全尸,并没有追究别人。”   蔡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只是盯着托盘上的枣塔。   蔡候见他盯着枣塔看,以为他过糊涂了日子:“今天是……”   蔡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枣塔捏起来吃了,面太干了,他每年都和持盈说,可持盈说硬一点才能把白面做成塔的形状而不塌,他要蔡攸吃下去,一点碎末都不能剩,不然唯他是问。   他是很听话的。   至于别的,他无所谓。   他把枣塔上的红枣吃下去:“爱追究不追究吧,我家得意的时候,他们没少沾光,陪我一起死了又怎么样?”   蔡候给他倒了一杯水:“官家亦饶恕了行哥,命他回家为你和爹爹守孝。他准你归葬在杭州的祖坟。”   蔡攸迟缓地“哦”一声,面饼在他的嘴巴里面发胀。   半晌,蔡候犹豫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替你告知行哥。”   蔡攸说:“让他好好读书,虽然好好读书也没用了。但读书还是好的,书读多了,人自然也就聪明了。”   蔡候点点头:“行哥我会照料,兄长放心。”   蔡攸没什么感动的神色,他留给蔡行很多很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当爹也没什么错误,只是有点丢脸。   蔡候的眼神在托盘和蔡攸上转了两圈,外面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重,是一个催促的意思。   蔡攸把枣塔吃完,发现手指上留下了一点碎末,他舔掉,把带着湿痕的手指往襕衫上擦了一擦。   本来就不干净的襕衫更脏了。   他开始端详托盘内的三样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匕首,好难看,好抠门的一把匕首,一点宝石都没有镶嵌,他把匕首抬起来看,匕身冰凉。   蔡候忽然说:“合真怀孕了。”   蔡攸愣了一下,他说,好,是好事啊。   赵家和蔡家有了孩子,血脉相融的后代。   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持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真是没有信用啊,不是说好要把女儿嫁给他儿子的吗?   可他也明白,也许在冥冥中,持盈就预感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把女儿嫁给蔡瑢,又让蔡攸首倡禅位,一口气保全他们两个——算了,他不讲信用,我也笨,我不听话!   他把匕首放下,又去看酒杯,说实在的,他有点儿渴。   蔡候又说话了,打扰他:“你要给孩子起个名字吗?”   蔡攸否决了:“我起什么?等他起吧。”   蔡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是谁,可即使是他,对于岳父能否回来,也是持一个怀疑的态度。   最后,蔡攸把手放在白绫上,蔡候提醒他:“这个要很久。”   要很久、很久才能死。   蔡攸摆出了一个很不耐烦的神色,他对于这个足以做自己儿子的弟弟一贯的神色。   他把白绫扯起来,好长的白绫,白的像雪,像瀑布,堆在蔡攸的胳膊上,托到地上。   他说:“宫里人都叫你‘蔡家读书底’,你难道不知道杨玉环吗?”   绍兴元年十月初十,攸自缢而死。   因逢道君皇帝天宁节,皇帝出于孝道,准许蔡攸的长子扶灵回乡,将之归葬祖地。 第90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5   ===============================================   绍兴元年十月,宗望自东路拔营北上。临走前,他在濮阳城放了一把火。   火势催生了一场秋雨,天气渐渐凉了起来,越往北,树叶越黄。   宗望很久没有出现在持盈面前,持盈坐在车里,辘辘的车轮一天到晚地响,有的时候军队会惊乱一阵,忽里来告诉他,那是宋军在骚扰他们,但不用害怕,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马上就要到河北了。   河北的燕京,是宗望的大本营。   忽里说:“他们、他们,我们、我们会和平。”   “骚扰。”持盈品味这些词,他们,我们。他告诉忽里,“这是我国的土地。”   忽里说:“早、早就不是了。”   他看向持盈,发现持盈的襕袍里面穿着的还是那件旧的珍珠内衫,他想起来持盈的所有衣服都烧毁在了大火中,漂亮的丝织物,他一直觉得很可惜,斡离不有的时候真让人不解。   他又看向持盈的耳朵:“你的耳、耳朵,还是没有好吗?”   持盈耳朵上的伤口一直在发炎,他的耳垂永远是红色的,偶尔还有血丝渗出来。   持盈说:“摘掉就会好。”   他说的是耳环,但宗望每天都派人盯着他戴耳环。   忽里就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离开。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宅邸休息,宗望来到了他的房间,他看起来气色很不好,嘴唇有些发白。   持盈坐在案前写字,见到他来,将纸卷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炉中,火烧掉了字纸,宗望没有说什么,他只觉得纸上的字像图案,很美丽。   因而有些遗憾:“你烧掉干什么?我又不认字。”   持盈说:“手上没力气,写得不好才扔了,并不是你的缘故。”   持盈话语间还很客气,宗望却想,还不如因为我呢。可他又想,反正手上没力气也是因为我,就这样吧。   他弯腰去看持盈的耳朵:“怎么还红着,是不是因为耳环不好?”   持盈的左耳上挂了一只金瓶耳坠,硕大的一个,瓶身嵌满了宝石,持盈整个耳垂都被这只沉重的耳坠给扯得变形了。   “他们跟我说这是黄金做的,难道他们骗我吗?”宗望为自己开脱,好像持盈的耳朵发炎只是因为一只不好的耳环,他把耳环从持盈的耳朵里面摘下来,扔到炉子里。   持盈的左耳,上半边是白的,下半边则烧出了一点桃花的艳色,宗望摸上去,发现这一块肌肤滚烫。   他从腰间取下烈酒,用帕子沾湿了,一点一点碾持盈的耳垂。   房间里安静到只有持盈的抽气声,酒香弥漫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中间,宗望把帕子沾得很湿很湿,持盈的耳垂上都滴下了酒液。   宗望去舔他耳垂上的酒,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掠过他的衣领:“我给你做了很多衣服,为什么还穿这件旧的呢?”   持盈的外袍是新做的,旧的只有里面那件珍珠长衫。   持盈回答他:“旧衣服好,妥帖。”   宗望皱着眉,嘟嘟囔囔的,有点儿苦恼:“可我听说你所有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的。”   持盈说:“假的,你从哪里听来的。”   宗望思考了一下这话的真实性,他的确听过很多关于持盈的传说,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这件衣服上都有血了,扔了吧,我给你做新的,很多很多件。”   他给持盈打耳洞那天,持盈挣扎得太厉害,拉出一道长口子来,血就往下淌,沾到了这件珍珠衫上。   持盈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原因,只是很直接:“不要。”   宗望没有再追问,他直觉自己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他讨厌这件珍珠衫,持盈最后一件随身的物品,大火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干净了,持盈只剩下那天来见他时的一身衣服,还有两只唧唧的燕子。   他决定不经意间弄坏这件衣服。   他把持盈抱起来,压在床上,持盈的头发扑散开来,耳朵上还有着馥郁的酒味,他希望持盈反抗、生气,这样子他就可以把持盈的衣服扯烂,撕破。   但持盈很小心地把衣服脱了,温顺地露出自己的胴体,宗望看到那件长衫上的血迹已经陈旧,好像一朵腐烂的梅花,被碾碎在了雪地里。   他们的衣服堆在一起,他们也堆在一起,持盈有的时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野兽,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快乐,他想要和持盈一起繁衍后代,他听说持盈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那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孩子是由他自己孕育出来的呢?   他把精液射进去,然后一遍一遍地抚摸持盈的肚子。持盈躺在床上,忽然伸出手来,碰了一下宗望的心口。   心口下面一点,有一处伤口,因为情事的激烈而迸开,正渗出血丝来。   怪不得他面色不大好,又很久不来。   持盈有点儿嫌恶心,轻轻皱着眉,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心疼的模样:“怎么弄的?”   宗望反问:“你不知道吗?”   持盈说:“我想听。”   宗望说:“有人来劫营,然后我被射了一箭,差一点就死了,但我有护心镜,没死成。”   持盈的手指忽然一个用力,宗望“嘶”了一声,已经结痂的伤口被持盈扒开来,露出里面嫩红色的血肉来。   持盈一点点撕开痂,有些的地方的痂刚刚长出来,还勾着红血丝。   持盈的指甲都抠红了,但他不在乎。那时候他们刚刚做完爱,都是裸着的,宗望看见持盈忽然笑了一下。   他喜欢这样的笑,他侧过身和持盈面对面。   “咱们扯平了?”   “什么?”   “你的手。”   听到宗望的话,持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被宗望掰折了一根手指,他至今用不太上力气,手上的指甲里勾着一点痂,血丝好像凤仙花,染在他的指甲上。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内心只希望宗望没有戴护心镜。   宗望的伤口渗出透明的液体,露珠一样冒出来。他想持盈可真坏,他浑身上下都是热的,持盈好像把他胸膛上的肉给挖薄了,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对持盈说:“他们只会玩这些东西,半年前,我第一次退兵的时候,赵煊还派人偷袭我,但你猜怎么着?”   持盈很平静:“他输了。”   宗望第一次退兵的时候,他还在南方,除了李伯玉和那帮不谙朝廷动向的太学生以外,没有人会希望节外生枝。在退兵的时候骚扰宗望,宗望生气之下又打回来怎么办?那他什么时候才可以从南方回銮呢?   偷袭是肯定会失败的。   宗望得意地用眼神描摹持盈的身体,他最美丽、最爱的战利品,他的梦想,遥远的,南朝的传说。   “是的,他输了。有人提前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在原地挖了一很大、很大的一个坑,把他们都埋在了里面。差一点连你们的宰相一起都死了。”   持盈眨了一下眼睛,他感觉呼吸不过来了,就翻了个身,仰天躺着。   “那叫枢密使。”   “不一样吗?”   “宰相是那个告诉你消息的人。”   宗望用一种很新奇的语气说:“你知道是他干的?我听说他是你给你儿子亲自选择的老师,你知道他那么恨你吗?赵煊知道吗?”   持盈就不说话了。   宗望感觉到他的难过,他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话,但他知道,持盈并不会因此感到一点开心。   “他们每次偷袭我,都会失败,这不是代表着我被神灵保佑吗?而你们已经被上天厌弃了。是上天把你赐给了我,你应该跟着我,属于我。”   宗望支起半边身子,去描摹持盈的眉眼,他开心极了,他亲一亲持盈的眉毛,很温情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都不再痛了,即使那里刚刚被持盈挖得血肉模糊,还在一点一点地冒出透明的液体。   “我给你擦一擦,然后我们睡觉——”宗望完美地计划,“明天是个好日子,我领你出去走走,你想做什么?”   明天是他的生日,可持盈想不出来该做什么。   宗望扶着他起来擦洗,路过小炉的时候,宗望看见那只耳环虽然被火烤过,可模样还好好的,看来是真金,可真金怎么会把持盈的耳朵弄成这样呢?   第二天,宗望很守信用地带持盈出门,他们正在一座叫清州的城池,黄河从这里滔滔流经,东去不回。同时,这座城池也毗邻沧州,是宋的边疆城池,再往北走,就是曾经辽国的领土了。   持盈穿了一件白青色的褙子,颜色浅浅的,宗望觉得不好看,他觉得这颜色像葱的尖到根中间的过渡色,没有生命力,死沉沉、灰扑扑。   他劝持盈换掉,换一件鲜艳一点的衣服,持盈没有同意,宗望只能把他的大袖抻直,嘴上还嘟囔着,说这里的布匹颜色都很不好,等我们到了燕京就好了。   燕京是他的大本营,辽国的重镇,被他经营得如同一个小朝廷,他们北上的终点就在那里,在局势未明之前,他不会轻易上会宁府去。   他很遗憾地看向持盈,他觉得持盈应该穿很鲜艳的衣服,和画上的神仙一样,戴金子、珠子,被一切闪耀的东西包裹住。可持盈不穿,不戴,他用墨绿纱包裹住头发,结了一个漂亮的巾。   “这是什么样式呢?”宗望说,“我没有见过。”   持盈告诉他,这叫逍遥巾。   绿纱包住了他的头发,只有两根飘带徜徉在风里。   宗望觉得持盈真笨,头发是黑的,怎么用绿色裹住呢?可上头的时候,就一点分别都没有了,他抓住持盈脑后的一根飘带:“怪不得,你们管头发叫做‘青丝’,原来是有道理的。”   清州是一座很小的县城,没什么好玩的,黄河流经这座城池,也只留下浑浊的泥沙。持盈说要去登高,宗望就和他一起上山,山不高,持盈都没有用登山杖。   秋风卷着秋叶,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吹散,林间有鸟的鸣叫声,凄厉,短促。持盈向上走,脑后的飘带有的时候乖乖垂在他的背后,有的时候拂过他的脸,宗望不知道第几次把他的飘带拢到背后去。   他说:“你们南人说我们北人披着头发,是蛮夷,可你这样的两根飘带,和披着头发有什么区别呢?”   持盈说:“我国中的道士也是披发,因夏天太热不堪忍受,才作了此巾,假装头发披着,你这么说也没错。”   宗望说:“那逍遥巾看起来是道士戴的了,他们叫你‘道君’,你也是道士吗?”   持盈说:“我是。”   他好像爬累了,长长叹一口气:“我今日至此,不过‘流道’罢了。”   那时候他俩站在山腰间的一块平地上,持盈举目远望,四周都是空茫的。   他对宗望说:“我想知道西南在哪里。”   宗望听到他的请求,满头雾水:“你自己不知道吗?”   持盈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宗望觉得他那表情孩子气得可爱。   持盈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   宗望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我听郭药师说,他在燕京时攻辽,战策都是你定的,可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打仗?”   持盈说:“这些都是小节,我只是观其大略。”   宗望又捋了捋持盈的飘带,他把这一层纱抓在手里:“原来,你是真的记错了。”   持盈问他什么记错了,宗望说:“你要攻辽,和我阿爹写信分土地时,写少了一路,你自己知道吗?”   持盈眨了眨眼,宗望的目光流连过他,忽然感叹道:“可我们当时都以为,那是你给我们的考验,为了看我们贪不贪心。”   持盈低低地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事事都知道?”   “你不是吗?”宗望说,“你不是长生帝君下凡转世吗?”   天人感应自然要赋予君主以神圣的色彩,持盈曾经铺天盖地地寻找他是神仙,是圣人的证据,可在这样的境地里,他只觉得这话让他感到羞赧。   “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你从哪里听来?”   宗望顺理成章:“你是大宋的皇帝,大家都在传说你。我还有很多关于你的故事,比如……比如你为了见一个妓女,从皇宫中修了一条地道,每天夜里出去和她私会。有一天你去了,结果她房间里面有人,那个人在床底下听了一晚上——”   持盈不知是哭是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他修过地道,但为了谁呢?   天高云淡,这个人的魂魄又在哪里呢?   他想起自己扑下黄泉的,激动的时刻,他一次次地提着灯笼,只为了和蔡瑢一起看一朵花开,那时候他多快乐,可他现在他很后悔,他很后悔爱上蔡瑢,或者说后悔和蔡瑢纠缠这么多年,他不应该强求的,可他是皇帝,强求实在太简单了。   这种强求害了他,也害了蔡瑢,他只觉得很疲惫,很难过。   他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去,在那个清晨,蔡瑢按住他摇椅的那一瞬间,他应该离开的,他不应该放纵自己的欲望,像一只乳燕一样,扑向宰执的怀抱。   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君臣到头,不应该有这么复杂错综的关系,蔡瑢用他的欲望诱惑他,他用皇帝的权势裹挟蔡瑢,他爱着蔡瑢,现在仍然,但蔡瑢呢?蔡瑢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拥抱他的君主入怀?他觉得蔡瑢应该也不会讨厌他,可爱他吗?也许和君主发展一些私人关系,是蔡瑢喜闻乐见、顺水推舟的。   持盈已经不想纠结这个了,他自己心里有一个很模糊的答案。   即使蔡瑢复活,亲口说一个“是”或者“否”,持盈也不会相信他了。   在那一刻,持盈忽然重新意识到蔡瑢死了,长时间的流离让他没空想这个,可是四野寂静,只有寒鸦短促的叫声。   持盈仰头,把那种难过收回去,然后很平静地对宗望说:“你是说师师吗?我的确有一条地道,但不是为她修建的,我只听过她唱歌。她的歌唱得很好听。”   宗望说:“这么说,你真的见过她?”   持盈说:“你也见过她。”   宗望不明白了:“啊?”   持盈指了指他的心口:“你第一次围城东京的时候,钱粮短缺,她和元奴、念月,将家财全捐出来当了炮石。你虽然没有见过她,可你的身体,一定感受过用她钱买的炮石和箭支。”   说不定就是射向你心口的那一支。   宗望哈哈大笑,他想说这些表子亦有家国情义,可那时候你在哪里呢?而持盈的脸色都不曾红一下,宗望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抱在怀里,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给他指明了方向。   “——这里就是西南。”   持盈抬眼望过去,西南的方向,只有关山重重,青黄的大树、山峦,阻隔了他所有的视线,他极目远眺,连大雁都不曾飞过一只。   “这里就是西南。”持盈重复宗望的话,喃喃的,那里是西南,可西南有什么呢?   宗望想起三叔和他说的话,说持盈的车驾前会有一座仙人指南车,永远、永远为他指明南方的方向,他想问持盈,关于这个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呢?   可话到嘴边,他却换了个说法:“你往西南看做什么?”那并不是汴梁的方向。   “我父兄、先祖之陵寝,俱在西南。”持盈回答他。   他跪下来,垂着头,裙底的金襕围成一朵花,宗望静静地站着,他想问持盈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猜持盈记得。   “我很害怕,害怕百年之后,到地下去,见了爹爹、哥哥,见了祖宗,怎么说话?我不敢睡觉,怕做梦。有一天,我梦见了四个太阳共同照在天上。”   天上怎么会有四个太阳?就好像人间,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天子?   难道乱世要起来了吗?谁开启了乱世,致使生民的流离?   “爹爹丢了永乐城,我收回来时,觉得亦有面目见他,我想他应不记得我了,但到地底下时,他应会喜欢我。我是他第十一个孩子,他走时我还小,不知我哥哥有没有和他说起过我,可我哥哥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他临走前,拉着我手,说我何能做一官家,我心中不服,我做下过这样大的功绩,我还要更大的功绩,我要把燕云收回来,那时候我觉得我真是圣人……可我怎么不死在那时候呢?导致有今天这样的境地。”   宗望心里一个突,他发现持盈的面目盈满了泪水。   “华封人见尧,祝福尧‘长寿、富有、多生男子’,尧都推辞了。我从前想,这是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   宗望给他擦一擦脸,他说:“你何必这样想呢?你跟着我回去,隔着这么老远,你爹爹早迷路啦,你害怕什么?你又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你又没有亡国,赵煊还在汴梁呢,你并不是我的俘虏,我心甘情愿地奉养你,你只当我也是你的儿子——”   他不想做持盈的儿子,事实上持盈只比他大几岁,可如果他是持盈的孩子。   做他的孩子没什么好的,但是。   说起儿子,又有一颗泪水滚了下来,滑在宗望的手指上:“我也对不起他。”   宗望把他拉起来:“你有什么好对不起他的?”他想起持盈把赵煊留在汴梁的事,但那又怎么样呢?皇位都给他了,赵煊已经是皇帝了:“他是你儿子,为你死都应该。”   持盈只摇头,他不说别的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很模糊地说:“我对不起他!”   宗望皱着眉,他隐约觉得这种愧疚是有内情的,可树叶簌簌地落了两下,不远处有歌声传来。   山下渐次第露出一个人来,他扛着柴薪,提着食盒,唱着歌快步上山。   持盈也因此听清了他的歌词,那是一首持盈很熟悉的歌,他起驾回銮,自镇江出发的时候,江楼上的歌女也曾经唱过一样的歌。   “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欣则欣,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 第91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6   ===============================================   那是一个步伐健朗、毫无老态的樵夫。   宗望把手放在了腰间,是一个预备出手的姿态,这里毕竟还没有走出南朝曾经的领土,宋军的骚扰从未停止,宗望要带他出来之前,已经派人将山底围得水泄不通。   这樵夫出现的就很可疑。   可持盈见他短褐右衽,又唱着歌谣,显然是宋朝的遗民,便上前一步,挡在宗望身前:“老丈,你是什么人,何故来此?”   樵夫见他面色哀戚,一副文士打扮,身后又有个辫发垂肩、耳戴金环的异族人,有些害怕,连连告饶:“官人,我老汉住在山里,不知道官人在,不能来。只是逢得节庆,砍完柴以后来祭祀先人的,愿得官人饶恕!”   他指了指持盈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持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果然有一座小土包。樵夫说:“这便是我爹。”   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人的,如果要往土里面埋人,要付向土地的主人支付另外的价钱,于是很多人会选择抛尸或者火化遗体。火化有悖于道德,抛尸又会造成瘟疫,持盈因此大力推广了漏泽园,可清州遥远,漏泽园还是没有办到这里。   因此,除了火化、抛尸以外,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到山中去,找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埋葬亲人,只要没被山的主人发现就行。   持盈远望,见石头上果刻着几个汉字,便知他说的是真话:“我等在此,惊扰你先人了。丈人请吧,我等下山去了。”   宗望听他的话,将腰间的刀收进鞘中,准备和他一道走。   可那樵夫见宗望久不开口,以为他不通中原话,竟然大着胆子挽留持盈道:“你……官人,官人是宋人吗?”   持盈没有说话。   他唯恐自己一说话,引起宗望任何不必要的怀疑,连累了这樵夫。   可没想到樵夫看了他良久,见他穿戴光采,不似凡人,又满脸泪痕,像个被强掠来不情愿的样子,竟上前去握住他手,问道:“我在山中时,听他们外头人讲,金人掳了咱们道君皇帝北去,莫非……”   “不是!”听了这话,持盈顿时一慌,抽手道,“不是……”   樵夫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官人‘不是’什么?”   持盈还以为那樵夫认出了他,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樵夫估计是看他衣着像个衙内公子,以为他知道“道君”的消息,故而大胆发问。   于是心下稍定便道:“道君身在东京,为何会至此地?想来是谣传,因此我说‘不是’。”   樵夫若有所思道:“看来是他们放出话来骗人的。真是坏种!”   然而面上的神情却松快了一点。   他又接着问道:“官人既然是宋人,何故在此地逗留,不向南走?难道是不知道这地方已归了金国吗?”   持盈低头道:“我……”   那樵夫了然,想他应该是某座失陷城池的官员,投降了金国,被俘虏北上,于是叹气道:“唉!唉!国家多难呀!”   持盈默默不语,他觉得这樵夫身在落陷之地,毫无功名,却还是关心国家大事,像是传闻中的伯夷、叔齐那样,便有些赧然。   自己被他认为是投降者,还是赶紧离开吧,如果不走的话,难道要等着羞辱吗?   可那樵夫却露出一个爱怜的眼神来,他拍拍持盈的肩膀,话语间好像是对待家中子侄那样:“官人只身北上,家里父母妻儿,可都要怎么办呀?”   持盈一愣,个中酸楚便涌向眼睛,滴滴地落下泪来。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个小官。   他怎么不是官呢?皇帝难道不是最大的官吗?   “某有负国恩,此恨何极!家中尚有长子,已举之自代,奉祀祖宗、料理家业,丈人、丈人不必为我忧虑。”   樵夫问他:“你姓什么呢?”   持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他说:“我姓陈。”   樵夫点了点头,他把食盒放下,里面摆着几个枣塔,用黄纸包裹住。   他把枣塔递给持盈:“陈官人,你也是可怜!”   持盈见那枣塔是白面所做,对于樵夫来说,显然很是珍贵了,却递给了他,他不太敢接。   樵夫将那枣塔强塞到持盈手上,软和的一团捏在手里,香极了。   “我亦可怜,我只愿做宋人,却没想到胡儿南下,叫我做了遗民,我何甘也!”   持盈万不想到他有这么一句,想起宗望还在他身后,顿时替他搪塞道:“丈人,他赵家有何好,谁家做皇帝,丈人不是交税、吃饭,快不要再说这样话了!”   樵夫有些不满道:“官人,是你快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持盈知道,但他没有脸开口,只是觉得脸像烧着了一样,眼泪水掉到脸上,顿时就蒸发在深秋的白昼。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泓泉,很容易、很容易就难过、流泪,也不知道怎么办。   可樵夫以为他真不知道:“今天是十月初十,是道君皇帝的天宁节日!”   “他有什么好。”持盈满面羞惭,“丈人何苦记他的生日,世道离乱,自己且有一日活一日吧!”   樵夫生气地道:“官人知道这是哪儿吗?”   持盈茫然地回答:“这儿是……这儿是‘清州’。”   樵夫道:“官人不知道这名字是何处来的吗?这里原来叫乾宁军,宣和年的时候,因黄河河清,道君皇帝特下旨意,将这里改名做清州,立下河渎碑,还免了全州三年的赋税,后有洪涝、决堤事,又活我全州人口数万,阴德甚多,我辈老幼俱感恩不已,官人枉自念书读道理,竟抛弃君父、去国离乡。读书识字,我不如官人;可做人上,官人却还不如我一老叟!”   “那不过是……”   持盈说不出话来,他从记忆深处挖出了遥远的,河清的奏章,黄河清、圣人出,他那时候以为他是天底下唯一的圣人,临凡降世,拯救世间。河渎碑,不过是他夸耀的象征;免赋税,不过是他一时的兴起,清州的赋税对他来说算什么呢?有没有他一块石头的花销大呢?至于赈灾……清州是他的政绩,谁敢让这块地方闹出事来?就好像镇江、端州,作为他潜邸时期的食邑,谁敢克扣那里的百姓?   可持盈手上还有那一份枣塔,清州的金丝小枣,每年都曾经供给他做贡品,这是这座偏远的小城中,除了澄清的黄河水外,唯一能和他见面的东西。   于是他说:“我不如丈人远矣!”   樵夫原本面带怒容,可看他神色凄惨,也收敛了一点声气:“官人啊,你既知羞耻,改过便罢,切莫忧伤怀抱,今日是天宁节,你怎么能哭呢?快快吃了这枣塔吧,你要接着往北边去吗?”   持盈点头。   樵夫叹了口气道:“陈官人,往后你离乡甚远,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一口家里的饭,喝上家里的一口水。唉,愿你早日得归宋土啊!”   说完对持盈的祝愿,樵夫自己很茫然,他说:“也不知我等又何时能再做宋人呢?”   持盈捧着手上的枣塔流泪,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只能胡乱地点头,但做宋人是一种福祉吗?谁也说不清了。   他捧起枣塔吃,一口一口啃,糖是很珍贵的,面里面没有糖,又因为想要把这枣塔大些,垒得高些,面身很硬很挺,一下下磨持盈的喉咙。   宗望终于不耐烦了,他打断道:“好了,说好了就走吧!”   樵夫原本正看着他吃,却冷不防听这金人开口,竟然是标准的官话,想到刚才那些话都被他听去,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   宗望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动手,他来到持盈面前,拖长了声调:“陈官人,咱们走吧。”   持盈没回应他,只是加快了吃枣塔的速度,他吃得很快,好像怕人和他抢一样。后来吃得噎住了,周围又没有水,他就用手指把枣塔往自己的喉咙里面推。   宗望被他的吃相吓到了:“吃这么快干什么?”他想持盈今天是吃了饭的,怎么看起来会这么饿?   他不会噎死吧?他觉得持盈是很脆弱、很脆弱的。   他想把枣塔从持盈喉咙里面抠出来,可持盈的两边脸颊正在疯狂鼓动。一块两层的枣塔,宗望一个不留神,枣塔就消失在了持盈的手上,把他的两腮撑得很大。   很快,持盈的手上剩下了一张薄薄的,拿来装枣塔的黄纸,宗望一看那纸头脏兮兮的,就知道是地上随意捡的,他心想这种纸头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站了多少的灰,持盈非吃坏了不可。   持盈把最后一口枣塔全部塞在嘴里,很知趣地面向宗望。   他平生第一次嘴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还说话,含含糊糊的:“我要下山。”   他继续提要求:“我要喝水。”   宗望看了那樵夫一眼,说:“走吧。”   他用拇指将露出一点缝隙的刀摁回鞘中。   下山路上,持盈一边走,一边打嗝。宗望第一次看他这样,觉得很新奇,又觉得他可爱极了。   可持盈马上就不可爱了。他的喉咙被枣塔磨得涩涩的,哑着声音说:“你不要杀他。”   宗望被他戳破:“正因为这样的人多了,才不方便管理。如果人人都想着逃回南方去,谁来给我们种地?我看,应该叫他们把头发剃了,衣服改了,才知道顺从。”   持盈说:“你不应该杀他。”   宗望笑了一下:“不应该?你又要说我是‘菩萨太子’了吗?这是第三遍。”   持盈摇了摇头:“不是。”   宗望洗耳恭听他的理由。   持盈很认真地说:“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能杀人。”   他对宗望说:“你昨天不是问我我的生日怎么过吗?我过生日时,是不能死人的。”   好简单的理由,宗望接受了:“好吧,我不杀他。”   可走着走着,秋风吹进持盈的眼睛里,他又哭了,宗望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了不杀他,你哭什么呢?”   “可我……”   持盈“可”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只是很难受,也许是因为今天哭多了,眼睛忘记关上了闸门。   金丝枣的味道还在持盈的嘴巴里面萦绕,不知怎么的,樵夫的歌谣在他耳朵旁边响起,那首小调,他在南方听的时候,只觉得是在讲一对有情人短暂相聚,又四散离开。   可现在想想,这首小调,说的应该是他的燕云。   入手,不长久,厮守,人来破斗。   他和谁一起听过这样的歌谣?   山穷了,水尽了,他们到了山脚底下,在轿子前,持盈忽然感觉心很痛,他痛得弯下腰去,宗望以为他怎么了,追上来看时——   只见持盈扶着轿子的扶手,猛地抽搐几下,忽然向地面喷出一口血来。   黄土地就变成了深深的赭色,罪孽的颜色。   宗望大惊失色,把持盈的脸翻过来,发现他的嘴唇奇异的红。   “可我还是感觉……今天有人死了。”   “没有人死,哪有人死?”宗望说,“我没杀他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一个人也不会杀!”   “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持盈重复这话,宗望急着带他回去看医生,一掀轿帘就要推持盈进去,持盈摊在座位上,指着宗望道:“你走。”   宗望莫名其妙:“我走什么?”   持盈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他说:“你在我眼前杀过人,我想吐!”   宗望瞠目结舌,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持盈的面色实在太难看,他咽下了话:“我就在外面,你不舒服了要叫人。”   轿帘关上,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持盈闭着眼睛,喘息了很久,他的手指抓在轿子的檐壁上,有一根手指没有用力,他想这根手指真坏,别人都用力,怎么他不肯用力?   接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纸。   刚才那个樵夫,拿来包枣塔的黄纸。   天光从轿子的缝隙里透出一缕,他不敢对着光看,恐被人发现,只能缩在轿子的角落里,趴着,吃力地辨认字迹。   “诏曰。”   他就是看到了开头这两个字,才决定留下这张纸。   油浸坏了这张纸,热气烫坏了这些墨,它曾经被谁扔到地里,又怎样机缘巧合地,被这位樵夫阴差阳错地捡起来,拿来包裹枣塔?   “朕以金国渝盟,药师叛命,侵略边鄙,劫掠吏民。虽在缵承之初,敢怠付托之重事……今仰承道君钧旨,持身斋戒,肃穆六师,躬行天讨。将士锐於敌忾,梦卜兆於袭祥,庶甯邦国之虞,克绍祖宗之烈。应亲征合行事件,令有司并依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疾速检举施行。”   那是赵煊御驾亲征的诏书传单。 第92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7   ===============================================   那一天宗望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持盈不见了,他心慌了一下,但想到这院子四周都排满了士兵,持盈又不是鸟,怎么可能飞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持盈正在坐在石凳上,仰着头看月亮。   一盏灯笼被他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映着他半张脸。   他穿着一身霞色的褙子,火海中幸存的产物之一,宗望发现褙子的衣领、袖口都有销金的纹样,画满了振翅的仙鹤,在黑夜里光明灿烂。   宗望心里想,他要去问问持盈,白天出门的时候穿得那么素,怎么晚上想起来穿得这样鲜艳?他悄悄靠近持盈,却发现他的手正在桌子上打节拍。   他竟然在唱歌。   宗望摒住了呼吸。   “秋风起,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半弦月像一弯钩,也像持盈的眉毛。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宗望自己回到了房间里,他觉得有一点儿难受,持盈的屏障把他隔绝在外面了,他想,我又不是禽兽,你们叫我们“蛮夷”,可我们也是人,我们有什么区别?   就好像他不知道持盈唱的是什么歌,但也能感受到持盈的难过一样。   他会因为持盈的难过而难过,他们两个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一定要设立这样一个屏障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持盈又睡在他身边了,宗望几乎要以为昨天的歌声是一场梦。   他告诉持盈:“我们要走了。”   持盈起来,他说,那走吧。   他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襕袍,登上车,车驾自清州向沧州,缓缓离开了宋朝的领土,向燕京行去,路过宋辽旧界碑的时候宗望停了一下,他说:“那天,我听见了。”   听见你唱歌。   持盈向后看,他不知道哪里是南边,他想自己既然往北边去了,那身后应该就是南边,可无论是东南还是西北,触目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金军兵马、大旗。   他收回视线,对宗望说:“你听见了。”   然后就没有什么话了,持盈抚摸过沧州的界碑,深秋冻得吓人,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持盈弯腰,捧起了一抔土,装进贴身的香囊里。   这是宋朝的土地啊,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宗望静静地看着他,他想,如果放在两个月以前,我会让他告诉我,那首歌是什么意思,再让他为我也写一首,他想持盈给他写的那首马球诗不好,不纯粹,那首诗写在郭药师被马踏死的那瞬间,哪里有什么进球?可他又觉得持盈并不情愿,持盈不情愿为他写诗。   他已经把持盈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他结束了持盈的前半生,那就应该让他的后半生快乐,如果不这样做,千方百计把他弄过来干嘛,还不如还他回去呢!   那就算了吧,不情愿就算了。   他不再提起那天的歌声,只问:“好了么,咱们走吧?”   持盈回头又看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好看的呢?宗望想,你在等什么?你已经死啦,没用啦,大火烧掉了一切,你的替身在延福宫里,不出一年,或者两年,赵煊就会宣布你的死讯,你会永远属于我。   时间还很长,我也还很年轻,是一生中打猎、捕鱼、耕田、打仗,最有力气的时候。   持盈终于登上了车,宗望把帘子一盖,车里面就暗沉沉的。   在长时间的前进中,持盈很少下车,他在车里看书,看得眼睛累了就睡觉,宗望偶尔过来陪他一起坐坐,持盈就不看书了,他们两个人坐着发呆。   宗望的眼睛流连在持盈的衣服上,持盈就懂了,他们在车里面做爱,甚至衣服都没有脱干净,但都被揉皱了。   车帘没有封死,天光一晃一晃地泄进来,打在持盈的身体上,好像一道鞭子。他讨厌那样的光,就背过身去,趴在座位上,宗望从后面进入他。   高潮的时候,持盈不想叫出声音来,就一下一下地喘着气,他趴着好一会儿,才有空把自己的身体翻过来,爬上座位,又把下身放得很低很低,低到车窗下面去。   宗望盘腿坐在持盈的脚边,去抠挖他的穴口,持盈的腿心都在发抖,汁液一点点颤出来,漫湿了下面一滩,宗望将三根湿淋淋的手指抽出来,发现持盈因为抑制不住颤抖和高潮,用手牢牢抓着车窗的边沿,手指甲都陷了进去。   持盈留着指甲,他金贵他的手,平日里爱护得很好,可自大火以后,他手上的指甲无人料理,他自己不会剪。   现在也不需要剪了,有两根长的已折在横杠上,血渐次第涌出来。   宗望盯着他的手,觉得很兴奋,他再一次勃起,真漂亮的手,血染在他指甲上,好像凤仙花的汁液。宗望听说持盈能写很漂亮的字,画很漂亮的画。臣子们为了得到他的御笔在阶前哄抢,而他只是笑,笑着看他们抢。   宗望一点点把持盈的血舔干净,又拿出匕首,削掉持盈断裂的指甲,可血还是往外冒。真漂亮的手指,像葱的白芯。   他告诉持盈:“我们到燕京了。”   他请持盈来到他的王国。持盈擦干了下身的泉涌,腿都没有合拢,但他下车了,燕京的土地在他脚下。   他举目四望,喃喃道:“这就是燕山府。”   他梦寐以求的燕山府,燕云的“燕”,幽州的腹心。   宋金合兵攻辽,并在国书上先瓜分好了辽国的领土,在那封国书上,宋朝将拥有燕云十六州,离开汉地怀抱二百年的燕云十六州。   辽国管它叫做“燕京”,持盈给它起了新的名字,燕山府。   辽国大将郭药师向他投降,他命郭药师攻打燕山府,却始终无法如愿,他就让童道夫去,可童道夫也没有打下来。他一天三遍地催促童道夫,他太想要燕山府了,得到了燕山府就是得到了幽州,得到了幽州就可以收复云州,燕云就在眼前了!   他对童道夫表示不满,他说燕地自古以来是汉家的领土,燕人深陷虏中二百年,闻得王师赶赴,难道不该箪食壶浆表示欢迎?你为什么还打不下来?他的措辞越来越严厉。   燕山府最后被郭药师打了下来,可他并没有把城池献给持盈,而是用这个当作投名状,投降了金国的元帅宗望。金国命他镇守燕山府。   原本的守将张觉跑到童道夫帐下投降,童道夫为了尽快攻获燕山,收留了他。   这也成为金国伐宋的理由。   大兵压境,越过中山,踏过黄河,持盈将皇位禅让给了赵煊,跑到了镇江。   燕山府,持盈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真的到这里来。   他的折戟之地。   宗望向他夸耀自己:“一年前,郭药师把城池献给我的时候,我进城,发现路上都是死人,死人上面插着草标,也做一种肉吃,女人、小孩贵一些,男人便宜,但是胜在量大。郭药师把饿死的士兵也送给我,叫我赶紧分下去吃,不然要生瘟疫了。但你看它现在,我把它治理得多好!”   持盈说:“燕山的繁盛,并不是因为你的德行,大饥之后就有大疫,大疫之后就会有大治,就好像天下一样,分离久了,就会一统。这只是我的不幸,你的幸运。”   人死多了,粮食就够吃了。宗望难道会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对持盈说起了另一件事:“去年汴梁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你知不知道?连我都觉得这雪大。你儿子赵煊穿着盔甲上城巡视,下楼的时候被雪滑倒摔了个大马趴,像乌龟一样翻倒在地上,屁股着地,全东京的人把他们皇帝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   他嘲笑赵煊,然而持盈的眼睛受惊一样眨了眨,他就猜持盈不知道自己儿子这么丢脸。   不应该对着父亲嘲笑儿子,但嘲笑赵煊让宗望感到很快乐。   他继续描绘赵煊的狼狈和虚伪,赵煊把自己的御膳分发给士兵,冰上结满了霜,官吏不许士兵吃,供起来,后来全部腐烂、臭掉,天太冷了,乌鸦都不出来收拾残局,流浪的狗过来偷吃,官吏愿意给狗吃,也不愿意给士兵吃。狗吃完了,士兵想把狗偷偷打死吃肉,但被抓了起来重打。   “因为你。”宗望微笑道,“你是属狗的,你们不能吃狗,还得供奉狗,对不对?不过这很好,我们也是不吃狗的,狗是很忠诚的。”   持盈当年的确颁布过这样一道诏令,他不许人吃狗,我是属狗的,你们杀狗不就是克我吗?但是很快就有人出来驳斥他,官家的父亲神宗皇帝属老鼠,难道天底下的猫都得死绝了吗?持盈一时语塞,只能罢手。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狗,即使收回了政令,这种好恶也深深地根植了。   宗望说,他在东京城郊驻扎兵马,一把火烧光了东京城郊的民居。   他以自己丰富的经验教导持盈,进城之后要先杀人,杀的人多了他们就不会反抗了,你试图进入燕山的时候,如果让郭药师屠城,燕人就不会有力量来反抗你,而且这样一来,粮食就够吃了,也不会遭遇那么大的饥荒。   持盈说:“燕地陷虏二百年,燕人都是汉人,是我的子民,我依靠祖宗的德行奉行王师、收复燕地,怎么能够对他们进行杀戮?如今他们也是郎君的子民了,郎君不该把他们当成牛羊。”   宗望说:“所以你失败了啊!人死了还会再生的,又死不完,人和野草有什么区别呢?杀戮,是为了以后更好的治理。”   持盈只有一句话的回应:“此皆天意,天之弃我,为之奈何!”   他们走在市集上,来买东西的人不多。   宗望继续和持盈说,但其实持盈没有问他。   他在东京城郊外放了一把大火以后,城郊的的人逃到东京城内,赵煊收留了他们,把艮岳打开给他们住,把艮岳的树木拿来烧火,仙鹤、大鹿、鲤鱼,全部被吃掉。   赵煊派使者来问宗望,希望用钱赎回被俘虏的百姓。   宗望笑他想要得人心,不想让他如愿,就开了一个很高的价格,赵煊赎了几个,又发现赎不完。   就好像对你一样——宗望说——他怎么总是问价然后不买?一会儿要打,一会儿要和,没个准话!在战场上,最先死的就是反复无常的人。   和优柔寡断的人。   刚好是你们这一对父子的精准画像!   他们走到一个书摊上。   汴梁城很冷很冷,一边下雪,一边下冰雹,但女真人不怕这个,他们有的时候甚至需要在冬天打猎,他们可以蹲守在那里等猎物出现。   冰雹落在城池上,砸塌了一大块城墙,宗望已经准备好在那里进攻了,他的四弟宗弼都要冲锋了,可报丧使到了,带来了他叔父的死讯。   他隐去了冲锋未遂不谈,只谈那一块城墙。   他图穷匕见,对持盈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我进入燕京之前,燕京就因为饥荒,连守城的士兵都饿死了,因此我得城不费吹灰之力;我进攻汴梁,汴梁就下大雪,如此大雪,胜过我二十万精兵。上天的眷顾在我,而不在你赵氏。我知道你以前说的什么‘悔罪’‘愿意朝见’都是骗我的假话,但你现在也可以多想一想,应该做什么。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燕京了。你总是往南边看,但什么时候有人来过?”   连大雁也没有。   持盈想,原来后面真的是南方,他有一种得意,分清东南西北的得意。   宗望要灭绝他的念想,可他知道——赵煊没有放弃他,那张脏兮兮的黄纸,又展开在他眼前了。   宗望搀着持盈,握住他流血的手:“你和我说,‘爱屋及乌’,你喜欢望舒,所以对我也有好感,这不是一样的吗?那两只燕子,我一路把它们带到燕京来,不正是喜欢你的缘故吗?”   持盈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什么,他的衣服红得滚烫,是很靓丽的色彩,衬得他面色都好了很多,良久,他从嘴里飘出来一个字:“是。”   宗望就笑了,他带着持盈去买书,他知道持盈喜欢看书,燕京有汉人的聚集地,那里有很多古书。   持盈看起来对这些书没什么兴趣,但宗望盯着他,他就随手停在摊上翻了一翻。   可他的手很快停了一下,他的声音低低的,问摊主:“为什么不避讳呢?”   摊主抻着脖子看他手上的页数,无所谓道:“这是南朝的讳,我是燕人,不识赵皇,为何要避?”   宗望也过去看那页书,持盈带血的手指正点在那个字上,他问摊主:“这是什么字?”   摊主无所谓地回答他:“‘赵持盈’的‘盈’字呗。”   持盈把书放在一边,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   一本垫桌脚的书,书上包着几块碎布,应该是破得没法穿的衣服。持盈要那本书,宗望只能把桌子抬起来,持盈弯腰去捡那本书。   持盈拂了拂书上的灰尘,他又问了,他的神情是真的有点不解,或者说生气:“怎么把这本书拿来垫桌脚呢?”   摊主看了一眼书名:“这书有什么看头?谁听他的,谁就要完蛋!”   宗望探过身去,那是四个字,持盈说:“用它的人不好,和书有什么关系?”   摊主说:“你要你就花钱买。”   持盈看了一眼宗望,宗望花钱买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书,但持盈面上的表情很悲伤,他就只能去问摊主。   摊主回答他:“荆王日录——王介甫的书,赵持盈听他的话,都听得完蛋啦!这种人写的书,不拿来垫桌子,还拿来擦屁股不成?”   宗望心想,完蛋了才好呢,他不完蛋,我哪能把他弄到手?   持盈对摊主说:“那是赵持盈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持盈没有再买别的东西,他的神色很哀伤,无处宣泄,甚至有点委屈地和宗望解释,但并不是为自己:“这本书是很好的,是我连累了他,是我不好,他好。”   赵煊已经废除了这个人的王号,并且要将他移除出神宗皇帝的庙宇,皇帝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有臣子。   持盈想起月光洒下的夜晚,他对谁说话,他说我爹爹有荆王,你愿意做我的荆王吗?他们用将兵法,他收复了永乐城,陇右府,谁对他说,总有一天,燕云——   燕地就在持盈的脚下,持盈绝对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燕人不爱戴他,他也连累了死去的先臣。   宗望隐约记得这个人,可这个人比持盈的父亲还要大很多吧?都死了多少年了?按理来说,持盈不可能认识他啊?   他没有办法给持盈回应,只是静静地垂眼看。持盈用包着书的碎布,试图把书上的封面擦干净一些,可他很快发现了布上有什么东西在爬。   持盈说:“这是燕山特有的虫子吗?我没有见过,有点儿像琵琶。”   宗望面无表情地把它碾死在封面上,又把碎布扔掉,他告诉持盈。   “这是虱子,你之前没有见过吗?”   “啊?”   持盈的手仍然捏着书,傻傻的,表情有点空白。   他上哪去看虱子?   宗望盯着他,忽然笑了:“快去洗澡吧,不然它会爬到你身上去——” 第93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8   ===============================================   他们上了车,宗望还吓唬他,他说你只看到了一只,说不定好几只已经钻进你的衣服、头发里去啦,到时候你会浑身发痒,什么药水都不管用,得把头发都剃掉,你要做和尚了!   持盈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手上还是捏着那本书不放。宗望把他抱在怀里,解开他的头发抚摸,好像在很认真地翻找,但他只是在欣赏持盈的头发穿过他的手,好像丝绸那样,溜地一下就散开、滑落了。   持盈乖乖呆在他怀里,宗望就开心极了,哪怕持盈的头发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找了半天,找到车停下才罢手。   车停在他在燕京的府邸,或者说是“行宫”前,持盈头一回不要人扶就跳下车去洗澡,头发一扫一扫地垂在腰上,好像一块幅巾。   宗望在外面等他,持盈出来的时候又是一身销金红襕袍,靓丽光明,闪耀一室。   宗望觉得最近好像天天看他穿红色,就顺嘴说了一句:“这红色你过去二十年还没穿够吗?”   南朝的皇帝常朝服不就是红的吗?红衣服穿在持盈身上亮而秾艳,他想这是一种故国之思,宋朝崇尚炎德,非要这么作态就作吧,他准备给持盈多做几件。   可没想到他这个心血来潮的问题,让持盈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甚至带有点儿惊慌地说话:“不能穿吗?”   小心翼翼的。宗望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没有啊?”   可持盈已经闪入了内室,隐到了屏风后面,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很浅的蓝,容色一下子就黯淡了。   宗望忽然觉得坐立难安,他想持盈的做法没什么不对,可他就是觉得很难受,持盈惊恐地看向他,但他不就是得要持盈怕他,要持盈死心吗?   可持盈像一只惶惑的鸟,宗望又想,持盈是很脆弱,很脆弱的。   他开始观察起持盈的惶惑来。   持盈是很乖的俘虏,不让人操心,他不会想着去死,也不会惊叫、大骂,他很听话,宗望那天对他穿红表示了不喜以后,他就没有再穿红色,一种无声的顺从,宗望让他继续穿红好了,但他还是穿别的颜色。   宗望就派人找裁缝做了很多很多的红色衣服,袍子、袄子、褙子、氅衣……持盈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他的了,红色又怎么样,那是他给持盈的,连耳环都是红宝石。   他一边送,自暴自弃地想,就是你他妈的思念故国崇尚炎德是吧,思去吧,崇去吧,人都在我这了,我看你思到什么时候去!   他感觉自己在抢劫一个想要对丈夫守贞的寡妇,可寡妇就应该再嫁啊,真烦人透了!   守孝也不过守三年,守贞还能守一辈子不成?   持盈收下这些东西,开始每天自由地穿红袍。宗望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又被他摆了一道——赵持盈——又是他的以退为进,打仗打得那么烂,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阴谋诡计倒是层出不穷!   持盈对他的方针一直都是这样,他不提任何意见,不挑剔,但他的身体会及时给出反应,耳环只要不是纯金的,或者稍稍重一点,他的耳洞就会发炎,衣服只要不够柔软,他的身体就会起疹子,红得一片片发起来。   宗望觉得自己好像在饲养、观察一盆花。   包括在食物上,他和持盈一起吃饭,持盈不会说好吃,或者说不好吃,别人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但如果夹到他不爱吃的就会吐,就会生病,宗望通过一种控制变量的方式揣摩他的喜恶,但他问持盈,持盈不说,持盈说都好。   但他记得在濮阳的时候,持盈对于食物有明显的好恶,那群内侍每天会对他列出很长的材料单子并申请出去采买,他找一个人给他念,像念经那么长,他打赌十个持盈也吃不完这么多的鸡鸭鱼羊。   但他不吃猪肉,宗望没有一次在汇报中听到过这个东西。   那一天,宗望给他夹了一块清水煮的肥猪肉,一点盐也没有放,持盈吃了。   他再夹了一块,持盈又吃了。   他又夹了一块,持盈还是吃,然后呕了一下,但没有吐出来。   宗望没有看到他的喉咙动,那块肥肉应该在他的舌尖上滑着。   他把筷子放下:“别吃了!”   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不仅不吃肉了,也不吃饭,只有耳环在他耳边晃荡,左耳有,右耳没有。   他说:“吐出来!”   持盈就吐出来了。   宗望有点儿生气,但他看见了持盈的衣服,红袄衬里的毛皮是他在雪原上亲手打的紫貂。现在持盈的一切都是他的,多好!   他忽然就消气了。   持盈看到他的眼神,犹豫了半天,吐了一个字出来:“你……”   只有一个字,但宗望读懂了他的眼神。   持盈在问他,你打断我吃饭,是想要做爱吗?就好像在车上的时候那样。   宗望不可思议地反问,也是一个字:“我?”   持盈也不生气:“你等一下,我现在有点想吐。”   宗望感到一种荒谬:“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从那件衣服开始说起,他说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只是随口说那么一句,你可以直接和我说,你不喜欢这个,你不要那个,你有什么必要这样?   持盈的声音很温和:“这是应该的。”   宗望说:“你以前不这样!”   持盈莫名其妙:“以前我又不……”他好像意识到不对,半路刹住了嘴,宗望在心里帮他补齐了:以前我又不吃你的,用你的,东西都是赵煊送过来的,我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那些东西全部烧毁在一场大火里。他什么都没有了。   寄人篱下,持盈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已经逊位,不再是皇帝,又远离家乡,播迁至此,要获得好处,还能凭借什么?天底下又没有白来的午餐。我不会种植,也不会狩猎,照郎君说的,我分不清南北东西,连虱子都没有见过,如果不接受你的东西,我就会死。”   “可我不想死。”他说。   宗望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为什么不能单纯对你好?单纯地‘想’给你好处?我记得你对赵煊不好吧,按照你说的,你凭什么愿意接受他的奉养?他从东京给你送东西来,你也给他脱衣服吗——像这样?你是皇帝还是婊子?”   他话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   他为什么愿意接受赵煊?因为赵煊是他儿子,他对赵煊再不好赵煊也是他儿子。而我是什么?一个外邦人,一个稀奇古怪地冲过来,把他带回自己家里的陌生人!   果不其然,回他一个荒谬的眼神。   他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受过磋磨,再装相也有脾气,他质问宗望:“郎君使我去国离乡,也能叫对我好吗?”   那是他自大火以后,第一次对宗望表达出一种生气的情绪。   可不这样我怎么得到你?   宗望站起来。   “我真应该一鼓作气打进汴梁去,灭亡你的国家,让你以亡国之君的身份跟着我到燕京来,那时候你就知道我对你有多好!”   持盈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可你没有!并不是你不想,而是你没有。”   他终于对前几天宗望的话作了驳斥:“上天是保佑宋朝的,即使我被逼跟随你北上……失德的人是我,被上天厌弃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赵氏!”   宗望和他没话说了。   但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又很默契地跳过争吵,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维持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   直到半个月以后,忽里的到来。   忽里来找持盈,发现持盈正拥着毛毯坐在窗边的炕上看书,燕京的雪大得像席子一样,将窗棂堆满白色,却一点都没有吹进来,惊动他的眉眼。   小炉上煮着一壶茶,屋子里还有两只燕子,持盈和燕子说话。   “我爹爹问他:‘本朝祖宗皆爱惜天物,不忍横费,如此靡费,图做甚?’——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了?”   “他说:‘人主若能以尧舜之政,泽天下之民,虽竭天下之力以充奉乘舆,不为过当。守财之言,非天下正理。’——你也对我说过这话,是不是?”   忽里听不懂,而且忽里保证燕子也听不懂,于是忽里打断了持盈,开了一个无害的头。   “雪、雪真大啊。这里也很、很漂亮,比起你在汴、汴梁的宫殿、殿,如何?”   持盈合上书本,他没有谦虚,很直接地说:“不如。”   忽里点了点头,很承认这一点,虽然他没有见过汴梁的皇宫:“你、你想回去吗?”   持盈直截了当地问:“你替谁来说话?”   忽里说:“你、你的儿子亲、亲征,收收回了真定府,他愿、愿意出很多的钱,把你、你要回去,我觉得很、很划算,但斡离不、不、不愿意。”   但他发现,持盈并没有对赵煊御驾亲征的消息感到惊讶。   持盈只是用手把书捏紧了,又把眼神掠到窗外去,天这么冷,雪这么大,像一年前那样,赵煊会滑倒在雪地里吗?他想,赵煊不和他说自己摔倒在地里,是不是怕丢脸呢?   他那样的要面子,要尊重,可我是他的父亲啊!   “我想回去。”   持盈垂下眼睛,他不在乎忽里是不是宗望派出来试探他有没有死心的工具,即使是宗望本人来到面前,他也要说这样的话。   “我想回到我家里去,这一点绝不会变。就好像我们南朝有一个叫苏武的人那样,他流落在异域二十年,渴了就喝雪水,饿了就吃毡帐,放羊的节杖都秃了,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心志。”   “还喝雪水,吃、吃毡帐,放、放羊,我们不养羊!你放什么?斡离不对你,很、很不错了。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俘虏是、是什么样的。”   还用脚走回去,忽里心想,他可真会说大话啊,听斡离不说他根本不知道东西南北怎么分,他一个人走,走着走着说不定就会走到会宁府去自投罗网——南朝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成语?   “你、你和这个叫苏武的人,一样吗?”   “我和他一样。即使我老了,变成一片落叶,也要腐烂在南方的泥土中。”但他面上浮现出一种自嘲的笑意,“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你说的苏武,是受到了无妄之灾,我是自作自受。是我的德行有失,上天才对我降下惩罚,使我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你、你不喜欢这里。”忽里说,“但这里很、很好了。你有什么还不、还不满意吗?”   持盈告诉他:“南朝有一句话:‘函车之兽,离山必毙;绝波之鳞,宕流则枯。’即使是嘴巴里能吞下车的巨兽,离开了山林,也会死亡;即使能够横渡江海的大鱼,离开了水流,也会干涸。这里并不是不好,但我想回家去,那里是我的山林、水流。”   忽里站起来:“其实你留在这里,没有、没有什么好处。”   宗望不应该再和赵煊打仗了,赵煊甚至没有管西路,直接向东而来。金国继承了辽国的土地,已经够不可开交的了,他们必须要确定究竟是谁做皇帝,完颜亶,完颜宗磐,甚至是宗望自己。   忽里离开了这个院子,来到了宗望的书房,发现宗望也在看书。   忽里吓了一跳,他说起女真话来很流利:“你认字了?”   他凑过去看,宗望只是在字上画圈,被他画圈的每个字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不认识那是什么字,索性抛开来这个疑问。   他坐到宗望的对面去,开门见山:“我刚刚去找了赵持盈。”   宗望把书合上:“你找他干嘛,他在干什么?”   忽里说:“他在对着燕子说话,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你应该把他送回去。”   宗望说:“他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你少听他的话,他打仗不行,但骗你就和骗小孩一样。”   “他和我说了两个比喻,说巨兽、大鱼都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家的,不然会死,虽然我没有见过那种生物,但咱们小时候经常在外面挖蕨菜吃,你还记得吗?你说要把蕨菜回屋子里面养着,冬天就不用一直吃茶叶了,但屋子里面是种不活蕨菜的。他就好像蕨菜一样。”   宗望沉默,良久才开口:“这你就误会他了,我看他活得挺好。他那都是装的,想骗你心软而已。你看你自己,被他一哄,就来我这里做说客。”   忽里叹了口气:“你非得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我管他干什么?宋朝的皇帝已经跨过黄河,到了濮阳,他的兵马都到了真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你不应该再分神和他对战了,而且他愿意送给你很多的白银、黄金、牛羊,只为了把他父亲赎回去……”   宗望皱眉打断忽里:“我不要!等我杀了宗磐,抽出手去,跨过黄河,这些东西迟早会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暂时把它存在赵煊那里而已。”   “你得要!”忽里纠正他,“只有这样你才能造出更多的兵马、盔甲,才能打败宗磐、跨过黄河,你忘记濮阳的时候那一场刺杀了吗?那肯定是宗磐出卖了你。”   他劝导宗望:“赵持盈和我说了一个叫苏武的人,他说那是他们中原的一位臣子,被困在异国,二十年以后才回去,但我想,这个叫苏武的人不绝望,是因为中原的王朝一直存在。就好像宋朝还在,赵持盈就不会死心一样。他信任他的儿子多过于你——”   宗望冷笑:“赵煊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呢!”   忽里说:“可他是赵持盈亲生的儿子。只要他还在,赵持盈一定会选择他,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使赵煊死了,只要宋朝还在,赵持盈还有别的儿子可以即位,他就永远不会绝望,除非你把宋朝彻底灭亡了,让南朝换一个姓氏,让赵持盈只能来依靠你,但这一切都得你先把他还回去,先让赵煊住手。我们得先把宗磐杀了。就好像我们曾经捕猎那样,当我们发现一只母鹿的时候,不能着急杀死它,而应该叫它回家去,这样我们就可以获得它的孩子们,更多、更多的战利品。”   宗望仍然不愿意,即使他是这样一位优秀的猎手,曾经那样善于忍耐。   他送回了忽里,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想一想的,然而转头,他就把持盈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连忽里不知道的地方,在一座山上。   忽里是他最忠诚的伙伴,军中唯二知道持盈痕迹的人,连他都来劝阻自己,如果有一天持盈被人发现、送走怎么办?他必须把持盈藏起来!   持盈跟着他来到山上,天冷极了,他全身都被毛绒包裹住,这几天一直下雪,石阶上冻滑一片,宗望亦步亦趋地扶着他,持盈走得小心翼翼,两只燕子从他的毛茸茸的襟前透出小小的脑袋来。   也许是闷得慌了,它们从持盈的怀抱中飞了出来,持盈吓了一跳,要迎上去接住它们。   却没想到一脚踏空,宗望一时之间没有接住他,让他跌在了阶上,连帽子也摔掉了。   宗望“哎哟”了一下,赶紧去扶持盈,持盈看起来像摔傻了,都不知道借他的力站起来。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大得像持盈曾经别在鬓边的芙蓉花,一点点铺满了持盈的头发,连他的睫毛上都凝结了冰晶。持盈痛得声音发抖,却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宗望靠近他,听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嘴巴里呼出来的热气,白白的像雾。   是什么样?   持盈问宗望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像不像一只乌龟?”   他甚至不觉得乌龟是一个恶性的比喻。   原来是这样的,摔倒在雪里是这样的,屁股是痛的,骨头也是痛的,天旋地转,赵煊还有六十斤的盔甲压在身上,怎么办呢?   宗望不回答他,只是把他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雪,又要去拂他头上的雪。   持盈的帽子内戴着一个白玉制成的莲花冠,雪落到冠里,落在他的头发上,甚至亲吻着他的眼睫,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呢?   雪渐次第铺陈在持盈的头上,持盈偏了偏头,等宗望为他把头上的雪清理一下。   可手迟迟没有落下,宗望发了怔,对持盈说道:“你头发白了。”   雪簌簌往下落,他们都没有撑伞,宗望也摘了帽子,聚拢的热气开来,持盈发现他应该很久没有找剃头匠了,头上长出了刺刺的短发,宗望很少在他面前摘帽子,甚至在初见的时候,初秋还有些热,他也是裹着帽子来的。   “我的也白了。”宗望开开心心的,“南朝有个成语,叫‘白头偕老’,是不是?咱们俩!”   持盈笑了一下,把他头上的雪拍掉,雪融化在持盈的指尖,宗望的头发又黑了。   持盈很关心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吹散在风雪里:“淋了雪会感冒的。”   宗望就乖乖戴上了帽子。   头顶、耳朵都被皮毛包裹住,潮热奔涌而来,宗望却忽然怔住了。   他明白过来,那是持盈的拒绝。 第94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1   ===============================================   “我不见他。”   宗望满头大汗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把手上的马球杆递给侍从,接过绢巾就往脸上胡乱擦。   忽里无奈地说道:“他是宋朝的少宰,带着宋朝皇帝的旨意而来,你不能叫他一直等着吧。”   宗望说:“叫他等着好了,我没有听过吴敏这个人的名字,谁知道赵煊是不是随便送了个人来见我?”   忽里说:“他是蔡瑢的学生,就是他为赵持盈起草的禅位诏书。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在你打仗的时候一直在汴梁和镇江之间来回跑。而且就算他人是假的,他带来的钱是真的啊!”   宗望边说边走:“他把钱全部带来了?是我要的数吗?”   忽里严肃地喊住他:“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开出的价格,就算是赵煊凑得出来,运过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宗望把毛巾一扔:“那就免谈。你告诉赵煊,要谈,就把李伯玉派过来,我要五十万两黄金,十万匹绢,这就是赵持盈的价,够少了——对了,我要绫罗,不要纱。”   忽里急得不说汉话都结巴了:“李、李伯玉根本不可能给你这么多、多!你真的不是想把李伯玉骗来然后杀、杀了他吗?”   宗望冷笑:“我又没有一定要他来,你看赵煊敢不敢把李伯玉送过来冒这个险,或者你叫他自己过来和我谈。这点险都不敢冒,在我这里装什么大孝子?”   忽里也生气了:“不管是在我们这里还是在赵煊那里,赵持盈都已经不值钱了,他还能价值五十万两黄金和十万匹绢吗?你不要把赵煊逼急了!他现在还肯装,等他不装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宗望说:“又不是我逼他装的,他既然还承认这个是他亲爹,那他亲爹就是值这么多。他不要赎那更好,我替他养。”   忽里气得跺脚:“你、你根本没打算谈是不是!”   宗望大大方方地道:“你说对了。”   忽里说:“你是不是忘记了赵持盈是怎么来的?他怎么来的,就可以怎么走!”   宗望反驳他:“这里是燕京!在濮阳,赵煊都没有能耐把他救走,在燕京——”   “汴梁还是宋朝的都城,赵持盈是怎么跨过黄河的?”忽里说,“在濮阳,赵持盈还有用,你和所有人说,抢来了赵持盈,就可以让他废除赵煊,让宋朝对我们称臣,到时候宋朝兵力全部给到西边,粘罕就会失败,宗磐也就没有还手之力了。可是现在呢?废帝的诏书成了笑话,被你废的赵煊现在已经到了濮阳。你趁他现在还肯赎而不是抢——”   “他还敢抢?”   “他为什么不敢?而且他这个准确来说叫‘接’,那是他亲生的父亲!我们应该跟他和平,我们应该先把他的父亲还给他,先解决自己的事,一时半会儿,宋朝是打不下来的,但一时半会儿,宋朝也是好不起来的。更何况赵持盈一直想要回去,他已经知道了赵煊亲征的消息,只要有人愿意接应他,他肯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宗望打断了:“谁告诉他的这个消息?你?”   忽里说:“我和他说过,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没和他说过吗?我以为……”   宗望没有回复他的话,转身就走,忽里追不上他,也懒得去追,他知道宗望要去哪里。   那个价值五十万黄金和十万匹绢的人,所在的地方。   宗望走得很快,他下了马就往山上冲,北风呼呼地从他耳朵旁边刮过去,把他的护耳扯得飞起来,他想持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知道他存在的人只有宗望和忽里,宗望选去服侍他的人都是不懂汉话的女真人。   他都已经把持盈围起来了,可消息为什么还能长着翅膀飞进来?   他想起了那个樵夫。   我要告诉他,我会杀死那个樵夫。不,如果要使他绝望,我必须要把那个樵夫的头砍下来,送到他眼前。不,他记吃不记打,我要把樵夫的头硝好,挂在他的床前,让他天天都能看到,永远知道教训——   我得告诉你,任何为你传递消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想持盈还不知道上一个为他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那位据说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宰辅。   他想到持盈霜白的面色,想到持盈发抖的身体,忽然胸膛就开始沸腾了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对你不好吗?你已经没办法做皇帝了,被我养着,被赵煊养着不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爱你?   你曾经隔着千万里,为我送来那样特殊的奖赏啊!你记得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都这样爱你,难道不比你儿子要真挚?你儿子的所谓孝顺只是建立在对父亲的基础上,换一个人做他的父亲,他也会这样的!而我不一样,我——   他给自己打了无数次腹稿,他要吓死持盈,他要比北风更加凛冽,也许他应该让持盈吃一点苦头,让他知道真的俘虏是怎么样的,他要把他扔到林海的最中间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参天的大树——   然后他站在了持盈面前。   持盈在弹琴。   宗望的腹稿消失了一瞬间,他想我要干什么来着?他决定等一等,等持盈弹完琴。   等他弹完,我就要吓死他,我要给他一个教训。   亭子里围着厚厚的毡帘,可持盈还是怕冷,拥着猩红色的大氅,两只燕子陪在他的身边。   琴桌上摆着一个瓷瓶,瓶里是两枝初绽的杏花,宗望一掀开帘子,杏花就从枝头落下,飘到了持盈的手上,又随着他的拨弄,飘到了琴身。   持盈没有再留指甲,他用指腹弹琴,指尖红成了一片。   琴声停止了很久。   宗望站在琴桌的面前,他的腹稿好像消失了:“这首曲子叫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听过?”   其实他也不爱听琴,没听过是很正常的。他想,我只是随便一问,我先和平一点开头,然后突然发难,吓死他。   可持盈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说:“你当然没有听过,任何人都没有听过。”   他低下头,透过琴弦,轻轻地吹了一吹,杏花的花瓣动了动,却没有飞出来:“因为这是我新写的曲子。”   “你写的曲子。”宗望重复道,“你新写的曲子。你会写曲子。”   持盈笑了一下:“我当然会,没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宗望说:“那它叫什么呢?”   持盈通红的十指摁在琴上一下,铮然又是一声响。   “它叫《燕山亭》。”   “《燕山亭》。”   持盈看向他冻得发红的脸,还没有喘匀气的胸膛,忽然笑了一下:“我曾经给这里起名叫做燕山府,梦想着收复这里,又在这里成为了你的俘虏。那天我闲着无聊,在山上走,看见杏花开了,就谱了曲子,写了词。”   “你看见了杏花。”   杏花料峭地开在枝头,零零落落的。   “我喜欢杏花。”持盈说,“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到处都是杏花,只要吃了上面的杏子,凡人就可以飞升。”   宗望沉默了,他坐在亭子的石靠上,他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北风偶尔透过毡帘吹进来,宗望感觉到热,一滴汗从他额头滑落了。   汗流到他嘴巴里,他醒过来了。   “我想听你为这首曲子写的词。”宗望说,“你曾经送过我一首诗,但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   持盈为他轻轻地念,没有琴声,持盈通红的手指打在琴桌上,一点节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但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易得飘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很好。   宗望想,我是第一个听到这首曲子的人,也是第一个听到这首词的人。   燕子盘旋在亭间。   他没有要持盈解释,他想,我是人,又不是禽兽,我和你有一样的感情,我听得懂你的话!   “你是在说杏花,还是在说你自己?”   持盈愣住了,这种修辞对于他来说实在太常见了,他不就是杏花吗?杏花不就是他吗?说的是杏花还是他,有这么重要吗?杏花被雪催着而去,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支杏花开得那样,那样地早。但他想,宗望竟然读懂了这首词。   持盈说:“临水自照、顾影自怜而已,郎君见笑。”   宗望想说什么,但憋住了,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最近在学诗。”   哦,那怪不得他听懂了。持盈想,他学的诗应该是诗经的意思,他为宗望解答道:“这就是诗中的‘兴’。”   宗望听不懂什么是“兴”,他只是胸膛炙热,很闷,很堵,他觉得自己和赵持盈鸡同鸭讲。   他直截了当地问持盈:“你觉得自己可怜,为什么不愿意叫我来怜你呢?”   杏花啊杏花,你曾经是那样美丽啊,淡淡的胭脂涂抹在你的身上,你那样艳丽而芬芳,连天上的仙女见到你,也要羞惭了双颊,可是花有谢的时候啊,无情的风雨,要将你打落在枝头。在这样一片寂静的院落里面,春天也要远去了啊!   持盈低垂着眉眼,是一个很娴静的姿态,他不回答宗望,又回答了宗望。   因为——你——就是无情的风雨啊。   宗望从花瓶里面把杏花拿起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花为什么会有盛开凋谢呢,月为什么会有阴晴圆缺呢?   持盈是花吗?持盈像月亮啊,可恨的月亮,可恶的月亮,无论是何时何地,我一抬头,就跟随着我的月亮;可当我想要追逐它的时候,它就一会儿圆,一会儿弯,一会儿又扯来厚厚的云朵,叫我不许触碰它。   不属于我的月亮啊。   夸父追逐过太阳,那他追逐过月亮吗?太阳把他晒死了,可月亮不会,月亮只会高高地挂着,让你去追逐,然后累死你。   直到你死了,还觉得是自己跑得不够快。   谁能摘下这样的月亮呢?   宗望的腹稿烟消云散了,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双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持盈静静地看着他。   “你——”宗望开了个头,然后停顿了半天。   “你很想家,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但答案大家都清楚。   一句废话,宗望在心里骂自己。他当然想家了,但我就不想家,我的爹娘都死了,我的二叔、三叔也死了,我回到家,我就会杀死或者被我的堂弟杀死。   他想到二叔从汴梁回来,二婶抱着宗磐骂他。他们喝着没有酒味的酒,他们不养殖,想要吃肉了就骑上马,带上弓箭去围猎,鹿被烤得金黄,盐巴撒上去,大家痛骂天祚帝暴虐如猎狗,赵持盈瞎眼不识珠,最好天上下石头,一块一个把他们都砸死。   可这些人都死了。   赵持盈的家人没有死绝,那他想谁呢?   “你想赵煊?”   宗望提起了这个名字,赵持盈的爹娘也早死了,那是因为想儿子吗?他想起第一次和持盈做爱,持盈为了恶心他,和他说,赵煊比他更早知道这个秘密——   持盈说话了。   他说:“我不想他,我时常能见到他。”   宗望疑心他疯了,但他忽然想到了持盈的诗句。   “你在梦里回到汴梁,赵煊好好地做在汴梁的龙椅上做皇帝,对吗?”他对持盈循循善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把皇位给他,现在你还是宋朝的皇帝,赵焕根本不可能把你送到我面前来。换句话来说,你今天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他吗?他对你的臣子不好,他们才齐心协力一起把你送给我,期待我来打倒赵煊。你还有什么好梦他、见他的呢?”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天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忽里和我说,你知道他亲征的事情了,我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不是。”持盈出声打断了他,他脸上有些迷茫,好像自己也很困惑那样。   “我没有在汴梁梦见他。”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梦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到过的地方,周围是很高很高的松树,把太阳都遮住了,我站在有一个小坡上往身后看,可什么都没有,只有农田,有好几个我认识的人在种地,还有人在宰羊,还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喝酒。忽然他就出现了,他拉着我走,我们就到树底下去。”   拉到树底下做什么?宗望没有问,持盈也没有说。   “——后来,我就和他一起靠在树干上,很大很大的树,我们两个肩并着肩,也没有那棵树大。然后天上就打了雷,开始下雨,我们都湿透了。”   持盈的声音有些迷茫,他尽力地给宗望描述这些事情,宗望不知道,自己是个记录者、倾听者,还是一个解答者。   但他提醒持盈:“打雷的时候,最好不要在树底下。”   持盈出了一口气,他很赞同地说:“是呀,是呀!我也劝他走,可他不愿意走,你不知道,他很倔的,书读傻了。”   宗望说:“他不走,你就一个人走,不行吗?”   持盈笑了一下:“他拉着我呀,我怎么走?结果一个大雷劈下来,我们就烧焦在一块儿了。”   宗望说:“雷劈下来的时候,你后不后悔?”   持盈说:“没有,我还没来得及想后不后悔呢。我当时只想着,完蛋了,丢脸死了!”   他笑了,宗望却没有笑,他想赵煊是持盈的儿子,持盈是赵煊的父亲,他们一块儿好,也一块儿坏。   那我呢,我算什么呢?我是什么?   他不怀希望地问持盈:“那你会梦见我吗?”   他想,持盈一定要告诉他,咱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不用梦里我也能看见你,一种赵持盈式的,南朝式的委婉修辞。   但持盈说:“郎君不就在梦里吗?你,不就是那道雷电吗?”   原来我是无情的风雨,还是把你烧焦的雷电。宗望想,这个比喻真让人讨厌,但也没说错,又很传神。   “那我把你烧焦了,你恨我吗?”   持盈笑了一下,他看起来更像月亮了,白狐毛好像云朵一样簇拥着他的脸颊。   “雷电要劈下来,必然要经过上天的允许,这是上天对我的谴责,和郎君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又能把上天怎么样呢?”   他会宽宥你的,而我只不过是你眼里,上天赐下捶打你的鞭子。   宗望把杏花从瓶子里面抽出来,料峭的一根,递到持盈面前,他没有说话,持盈张嘴,吃掉了枝上最后一朵杏花。   淡粉色的花,消失在持盈的唇边,传说中吃了以后能成仙的花果。   他把持盈唇边一点花屑拂去,他说:“上天会原谅你的,你是天子,上天爱护你,就像父亲爱护儿子那样。”   他离开了,慢慢地下山,燕子开始想要冲出毡帘,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很快就缩了回去。   他走过霜滑、阴凉的石阶,骑上马,黄昏过去,黑夜入侵,月亮缀在他的身后,他和月亮背道而行,可月亮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他对忽里说:“和谈吧。”   --------------------   他在燕京还能写燕山亭只能说宗望给他的待遇相当不错,每天送这送那的,他甚至有钱举办宴会庆祝九哥登基。到了五国城就只有五国城avi了,45顷地你就种去吧一种一个不吱声。 第95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2   ===============================================   宗望并没有马上见吴敏一行人。   他试图给赵持盈开一个价格,赵持盈值多少钱呢?忽里再三地告诉他,五十万两黄金和十万匹绢是赵煊不可能达成的要求。   忽里说:“那可是整整七万斤的金子,和山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还有十万匹的绢,咱们现在是在议和,议和就得有议和的态度!”   宗望道:“他们这么有钱,凑一凑总有的。”他手上捏着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忽里说话。   忽里叹气道:“那得他们愿意凑啊,他们已经在真定了。真定离咱们这儿不过八百里!说实在的,咱们今天要是打到汴梁城下,休说是五十万两,就是五百万两他们也能凑出来;可咱们现在在燕京!”   宗望心里也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倒宗磐,他的确不该分任何精力给宋朝,要是再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导致两线作战,迟早会惹来大家的怨恨,生出变乱来。   持盈要儿子,赵煊要父亲,大家要议和,宗望想,看来只有我是个坏人:“那你说多少?”   忽里说出了自己的估算:“三十万两,白银。”   “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不少了,那是一年的岁币钱!”忽里讲,“现在咱们有多少要多少吧,先跟他议和,去解决蒲鲁虎的事情,只要后面没人扯着我们,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照样可以打过黄河去。到时候你要多少就有多少,难道还怕他们不给?就算是赵持盈……”   就算是赵持盈,有什么得不到的呢?他的国家还在,他就不可能爱上你,只要你灭亡他的国家,只要他的希望断绝,只要他唯有你一个依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宗望不说话,他又翻了一页书,那本书本来就不厚,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翻到忽里都忍不住了,一把抢过那本书,气道:“你认字吗?装什么装?赶紧给个准话!”   他疑心这是一本图画书,不然宗望干嘛这么起劲?可他一翻,上面全是方方正正的字,黑色垒着黑色,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也恰巧这时,外头也传来了报告。   是负责和宋国使者沟通的萧裔:“乞告郎君,宋人讲,吃不惯咱们的饭,能不能到外头买去?”   忽里一个头两个大:“让他们买去!和外头人说,遇见说汉话的给我贵一百倍卖!”   宗望把书从忽里手上抽出来,对萧裔说:“贵一百倍也不卖,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来借机窥伺城中机密的?”   忽里一想也是,燕京是大据点,里面的粮食、武库要是被获得了……   “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但他一想,也同意了宗望的做法,毕竟小心为上:“叫他们忍一忍!不是我说,难不成他们宋人天天在家里吃金的屙银的?吃几天咱们的菜换换口味怎么了?”   萧裔面露难色道:“可、可他们已吃了两天咸菜饺子啦!”   “什么咸菜饺子?”忽里站起来,他质问萧裔,萧裔向宗望的方向努努嘴。   忽里转了个身,面向宗望:“什么咸菜饺子?你故意天天给他们吃咸菜饺子,你图什么?”   宗望冷笑道:“怎么,还指望我给他们天天摆席不成?”   忽里无语了,但看宗望的语气又不像松口的样子,也只能叹一口气。   他素知宗望年少成名,最要面子,若是现在他们打到汴梁城下,宋廷来议和,宗望说不定还会宽容,但现在他们却是因为宗磐,被迫和宋廷和议,又得把持盈送出去,这对于宗望来说,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于是也不愿意在这种小细节上计较,便和稀泥道:“左右不过是这几日,咸菜饺子就咸菜饺子,不也别有一番风味吗?又有面,又有菜,又有盐,有什么不好的?谁不吃,吴敏吗?”   萧裔为难道:“并不是吴敏,是他们中的一位副使,叫做赵定倾的。他不仅不吃饭,就连喝水也要别人尝过。”   “赵定倾?姓赵,他是宋朝的宗室吗?”   赵持盈的儿子一律从火,只有单字,这人若是姓赵,血脉再近也只是个宗室了。忽里压根没仔细看宋朝的使臣名单:“他是个什么官来着?”   萧裔禀告道:“他是赵持盈哥哥赵荣的儿子,是赵煊的堂兄,现领了武昌军节度使。”   宗望原本对这人不感兴趣,可听了这个官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动,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浮现上心头,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官衔:“武昌军节度使……”   萧裔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便道:“宋朝的惯例,亲王的儿子封节度使,不过是个虚衔。”   持盈不仅是宋朝的君主,亦是赵氏的族长,这么一想,宋朝派遣一个宗室出使倒是情有可原,忽里点点头:“怪不得这么娇惯。要不,咱们还是给他送点吧,那毕竟是……”   “我要见他。”宗望说,“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我要见他——不,我去见他。”   宗望说到做到,话音刚落就跳下了炕,一掀房门上的毡帘便涌入了漫天的风雪里:“把赵焕也叫来!”抛下萧裔和忽里两个人目瞪口呆。   许久,萧裔试探着问道:“忽里郎君,这是个什么意思?”   忽里咬牙道:“咱们找赵焕去!你记着,咱们要和宋朝和议,不许节外生枝!”   萧裔道:“可万一他身份真的有假,万一他真是皇子,咱们若是拿住了他……”   忽里厉声喝道:“赵持盈光成年的儿子就有六个,别说是皇子,就算今天是赵煊来了,将他杀了,宋朝立刻能再立个新的!赵煊亲征时,已叫了王弟监国,万一他王弟好战,耽误斡离不回国,这代价你付得起吗?”   萧裔讷讷不说话,忽里再次警告他:“宋朝说他是谁,他就是谁,这话你一样告诉赵焕,知道吗?”   “知、知道了!”   宋朝使臣在馆驿之中休整,离宗望的本营不远,快马约一炷香的时刻便到,宗望领着一队卫兵近前,争相开道,一路涌着向那位赵定倾的屋子里去。   走廊里跑出吴敏来,他满头大汗,一看就很着急,大喊道:“太子元帅——”   宗望看也不看他,命令卫兵将他请到隔壁去,吴敏怒道:“元帅是不想和议了吗?”   宗望冷笑,继续前行,卫士跑在他前面,五步一哨列队站好,直接打开了赵定倾的房门。   热气自房间内飘了出来。   宗望发现这个赵定倾不仅耳熟,而且非常的眼熟。   那是一个年可弱冠、身形瘦削的锦袍男子,身披貂裘,戴幞头,坐在椅子上,被卫士团团簇拥在中间。   带着一身寒气,宗望缓缓走向赵定倾,好像一只野兽进行捕猎的前兆。他凝视着赵定倾的眼睛……令人熟悉的眼睛。   定倾亦不说话,和他对视少顷,急得是他两边的卫士,已经涔涔地冒出汗来。   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宗望忽然大笑了起来:“郎君,你属什么来?”   定倾看起来并不是一个爱说笑的个性,他的一张脸木着,缓缓吐了个字:“龙。”   宗望掐指一算:“哦,那我大你八岁呢!”   喜怒不定。   这四个字立刻冲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里,凶神恶煞闯馆驿的人是他,现在哈哈大笑,看起来很和睦的人也是他。   他甚至拍了拍定倾的肩膀:“郎君啊,你叔叔和我阿爹结拜,论起来,我该叫你一声弟弟啊。”   定倾看起来不领他的情谊:“某来此地,乃为两国邦交,不便议论家礼。”   宗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晃了晃茶壶,但好像把定倾的话当成耳边风:“好吧,好吧,弟弟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听说弟弟吃不惯我们的饭菜,要人出去买吗?实在是我怠慢了啊。”   定倾扫了那帮卫士一眼:“他们擅自作主,打扰地方,饮食之事,某素无好恶。”   宗望从腰间取了一壶酒:“美酒、美食、美人,乃是天下至乐啊!弟弟,你既然不爱吃,那我请你喝吧!”   他把定倾桌上的那盏白水扔掉,在茶盏里面倒了酒:“请。”   旁边的卫士面露难色,又不敢上前。定倾道:“某不饮酒。”   宗望乐呵呵、阴恻恻地问:“怎么,怕我下毒?”   定倾摇头:“酒,怎么不是一种令人发狂的药物呢?只有生病的人,才爱饮用。”   宗望哈哈大笑,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盯着定倾说话:“你叔叔倒是很爱喝酒,我以为你们赵氏都爱喝酒呢。”   说到持盈,定倾的眼睛才动了动,他正视宗望道:“某欲见叔父,有望元帅通融,待回国时,也与我皇帝有所分说。”   宗望微笑道:“你叔叔病啦,不见人,要说什么话,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转达。”   定倾很固执:“叔父若病,某愿侍疾膝下,不劳元帅照料。”   宗望摆摆手:“啊呀,我又不是外人,弟弟怎么跟我这么客气呢?”   听到他这样的话,定倾的眉毛微微凝了起来,直接开门见山道:“某奉皇帝钧旨,与元帅和议,只为逢迎上皇回宫。郎君要什么,不妨明说,好叫某早请旨意。”   宗望又盯着他看,他觉得这人长得很奇怪,介于他熟悉和不熟悉之间,首先他的眼睛…但他的鼻子、嘴、下巴,和他的眼睛不配套。那双眼睛应该是很温柔、多情的,可他的嘴角平直,下巴削尖,是一个很凌厉、严肃的长相。   那是……持盈的眼睛。   于是宗望说起了另一件事:“上皇之事,倒是不急,上皇亦是我之尊长,我供馈奉养,理所应当嘛!但有一事,贵朝嘉王亦在我处,却怎么处置?”   定倾还没说话,宗望就笑了一下:“若贵朝不愿接他回去,自我这里养着也没什么,左右不过一个人罢了,算起来也是我弟弟,在我这里娶妻成家,亦无不可嘛!”   定倾垂眼想了想,道:“来时并无这段说话,不过嘉王已在我国成婚,不劳元帅费心了。”   这显然是个拒绝的意思了,看来是要一起接回去的。宗望也不说什么,只若有若无地道:“那他回国之后,贵朝皇帝怎么处置呢?”   定倾道:“此我朝家事也。”   宗望朗声对外头道:“还不叫三哥进来?叫他来求求他哥哥——”   众人目皆骇视,向门外看去,顿时慌乱了起来。   宗望看到他们的表情,面上笑容加大,门扉开启,两个卫士挟着赵焕入内。   宗望的声音就响起来。   “三哥呀,你来看看,你认得他吗?”宗望侧过身去,盯着赵焕。   赵焕走到定倾跟前去,和他对视了几秒钟。   定倾不说话,宗望倒先开口了:“三哥,你和我说过,你二哥是死了吧?”   你可是,你父亲的次子。   赵焕的嘴巴张张合合,胸膛起起伏伏,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颤抖的音调:“我认识他。”   宗望捏紧了茶盏:“那,他是谁呢?”   赵焕盯着定倾看了许久,定倾的眼神淡而平,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赵焕开了口:“大堂哥,官家会杀了我吗?”   定倾回答他:“此事朝中未有先例,待诸公议论。我只问你,上皇安否?”   “上、上皇?”赵焕有些愣住了,他对这问题有一些羞赧,甚至于痛苦,“上皇……我、我久不曾见爹爹。”   自从宗望把持盈转移到山上开始,赵焕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算起来也有一个月了。   宗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遗憾,他想再问赵焕一遍,你真的认识他吗?他是谁?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疑心自己记错了,感觉错了,可是他分明觉得很熟悉。   他再三凝视起了定倾的眼睛。   定倾和持盈的眼睛这样像——   他们都姓赵,血缘那么相近,长得一样有什么稀奇的?鼻子、下巴全都不像!再看看赵焕,作为他能百分百确定的,持盈的亲生儿子,和持盈固然有几分神似,但……   真是可惜了,宗望还在想,即使是赵焕的眼睛,也没有这么像持盈的。   可为什么这么熟悉,到底哪里熟悉,除了眼睛之外?   宗望想不到,就抛开不去想了,他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于是假装着无事,接口道:“弟弟,这你就问错人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叔叔不见他,只见我一个。不过你放心,他好,她很好,吃得好,睡得香,我侍奉他,比自己亲生的父亲还要用心;他对待我,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密。”   宗望微笑道:“他时常对我说,我比他所有的儿子都要好,比你们宋朝的皇帝赵煊更孝顺。他说,我若是他亲生的儿子就好了,他也就没有遗憾了。”   赵焕听得瞠目结舌,连哭泣也停止了。   定倾的面色倒不变:“此天定也,是则是,不是则不是。”   宗望显然不满意他这个答案:“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定倾用那双看起来很温柔、很多情的眼睛看向他,和持盈一样的眼睛,可是沉得如同一潭渊:“父子夫妻的缘分,都是天生注定的——”   茶盏滚落在地上。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房间,地板上还是青砖,茶盏落下去,啪嗒就碎开一地。   很简陋的一个茶盏,上面甚至还有缺口。   定倾的眉眼都没有惊动。   “生下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总之,是没有办法的。”   宗望重复他的话,咬牙切齿:“没有办法。”   他的笑意收敛了起来:“要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就该一辈子待在北方,他就该一辈子待在南方,连面都不会见到,更何谈相交呢!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吗?”   可他说完这话,定倾忽然笑了一下,那是宗望看到他本场露出的第一个笑,他不由得自省:我说了个很好笑的事吗?   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弥漫上来,宗望“腾”地站起,走到定倾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定倾。   定倾看起来很瘦,嘴角平直,非常、非常地严肃,刚才那个笑容好像一颗小石子,转瞬之间就被深渊吞没了。   宗望觉得自己的反驳很是无力,他自己听到这些话都想笑,可他有些怨恨,怨恨上天。   如果上天不爱我,为什么要赐给我这段缘分,叫我和他认识,让我得以仰头,叫月亮跟随在我的前后左右、南北东西——可是,上天如果爱我,为什么要使我陷入这样的境地,为什么要让月亮隐匿在云层后面?叫我只能把他放回去,叫他这样归心似箭,叫他不爱我,叫我成为一个鞭笞他的工具!   为什么不青睐我一点,叫我灭亡他的国家,成为他唯一的依靠,叫他没有办法,只能来爱我一个?   他想起三叔从汴京回来,和他讲起的传说,珠旒,青袍,玉辂,紫土,红纱,繁华的汴梁城,尊贵的天子。   谁知道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娃娃呢?   他为这个孩子大赦天下。即使托生成了他的孩子又有什么用,只要不是那个孩子,就没有办法了!   定倾平直的声音又起来了,有点儿像得意,有点儿像炫耀,他说。   “我叔父半生相交之人何其之多,若人人都论起缘分,何日已之?郎君大可不必计较这个。”   你啊,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有什么特殊的呢?   --------------------   大哥:我热衷于送每位情敌退场,有条件就送,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送。呜呜爹爹他们天天就给你吃酸菜饺子啊你真是受苦了   盈:什么酸菜饺子??? 第96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3   ===============================================   宗望把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和定倾说话,他俩说话的时间不久,具体讲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忽里等在外面,靠着冰冻、梆硬的栏杆,看吴敏在大冬天里流汗,湿了一张又一张的手帕。   忽里说:“吴吴吴、吴相公,你怕什么呢?”   他说起汉话来容易大舌头,可没想到吴敏不知怎么着,也吓得结巴了:“老老老老夫……”他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唉”字!   忽里说:“你、你放心,斡离不又不、不吃人!”   吴敏镇定了一下:“这、这两国和议,哪有他两个关上门说的?”   忽里说:“那、那个另外,咱们、咱们说,他们说上、上皇——”   他吃力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宗望打开门出来了,他面色不能说好看,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很平淡的一张脸,吴敏忍不住探头往房间里看,定倾并没有出来。   赵焕垂眼睛在一边,犹犹豫豫地对宗望开了腔:“我想见爹爹。”   吴敏对这嘉王也是一声叹,别过脸去,宗望的声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去吧。”   赵焕一听,立刻大喜过望,宗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快就让赵焕绝望起来。   金人不知道定倾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赵煊和他说了什么?难道是……可我刚才都没有叫破他的身份,他应该领我的恩!   赵焕心想,即使宗望暗示他,自己是次子,若是赵煊出事,他立刻会扶自己回国登基——但也没有用了,民众深恨金人,绝不可能支持自己,父亲有这么多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如果赵煊死在这里,那就只能让赵炳登基,自己是他的兄长,继承顺序在他之前,若是赵炳登基,那么议和的条件之一肯定是——   杀了他,或者让他归国,然后一年或者两年,他就病死了。   他越想越害怕,而那边,宗望已经叫了个知道持盈所在的卫士过来,让他带着赵焕去。   宗望对他说:“你去告诉他,就说马上要回去了,叫他开开心。”   赵焕不知道面上应该摆什么表情,只能一溜烟就消失在雪地里。   他走后,宗望的目光转向吴敏:“他的事,我已和你们赵家的人分说完了。至于两国和议的流程,就继续谈吧。”   吴敏继续擦了擦汗:“是、是,元应此礼的。”   宗望笑了一下,看起来很和睦,不愧金廷中亲宋派的名号。   赵煊的诚意真是很足,前来和议的人不仅有赵氏的近支宗亲,吴敏也是主和派,若是今天李伯玉来,恐怕还要扯皮很久。赵煊打不进燕山,也跨不过太行山,但足够让宗望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恶心一阵子了。   忽里和宗望走在雪地里,雪还在下,但他们习惯这样的天气了,都没有打伞。   忽里问:“你们谈完了,最后怎么说?”   宗望说:“他说他不是来管议和的,他只负责和我商量赵持盈的事,我们谈拢了,什么时候他把东西带来,我就放人。”   忽里失笑:“咱们真像个绑匪!”   他们相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帽子上、树枝上簌簌落下雪来,笑完了,宗望轻轻地说:“我还是舍不得把他还回去。”   忽里安慰他:“急什么呢,赵煊既然这么有孝心,可以让他和他父亲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团聚。宋朝看起来土地广阔,但里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被我们的马蹄一踏就会破碎,现在不过是咱们忍耐的时候,寒冬总会过去……我们不应该再受到宗磐的掣肘了。”   宗望说,是啊,等过了年,我就回上京去,亲手把他杀了。   可他又想起二叔从汴梁回来的时候,蒲鲁虎,就是宗磐,还是个牵着阿娘手、走都走不稳的小孩子,二叔、三叔去汴梁,还给大家伙带东西吃,宗望抢的慢了,就什么也没有,三叔拍拍他的背,给了他用纸包裹住的几枚铜钱。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十二月的燕京还是冷,雪泥灰灰白白的一片,宗望迎着雪登上了山。   他来到持盈的门前,一阵哭声高高低低地传出来。   是赵焕的哭泣,然后是大喊。   “爹爹,别叫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大哥那时候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不是怕极了,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王甫死了,蔡瑢死了,这些事他都不叫你知道,可后来他还差点要二姐和蔡候和离,二姐是他一个娘生的亲妹妹,他都这么做,我真的害怕,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我还是害怕,怕他——”   那声音又高了一个调。   “是蔡六,全是蔡六同我讲的话,是蔡六找人和我说,但要你复位,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他说你被大哥骗了,都是他,我只是被他骗的……如今他已经死了,我不想死!你别让我回去!你让我留在这里吧!爹爹……爹爹?爹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开始连声呼唤起持盈来。   宗望心里一突,把门打开,持盈坐在一张虎皮塌上,拥着厚厚的大氅,两手拢着一只高足手炉,那只手炉缓缓地颤抖着,洒出一点碳屑来,飘在持盈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而持盈的脸色都没有改变一下,有点呆住了。   赵焕去抢他的手炉,害怕他被烫到,然而他不管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把它从持盈的手里抢出来。   宗望上前两步,一只手拢住炉子的顶,硬生生把它从持盈手里拔了出来。可持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宗望把炉子拔出来的时候,自己都猛一个后退,整个手炉倒在虎皮上,炭火触碰到毛皮,发出了一股焦味。   持盈没有回过神来,宗望叹了口气,用一种长辈的语调说话:“我说三哥,叫我怎么说你好呢,这事我尚不敢说给你爹爹听呢!”   赵焕的眼神惶惑,他想蔡攸死了,持盈固然会伤心。但持盈能想不到蔡攸会死吗?蔡攸死,不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吗?持盈是皇帝的父亲,他是皇帝的弟弟,是主君,他们的错误必然是蔡攸诱惑的。   更何况他还姓蔡,还把持过东南的兵权,让东南差点另立一个朝廷出来,他死是必然的,持盈难道还需要人告诉吗?他自己做了二十年皇帝,难道不清楚吗?   蔡攸要活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持盈做皇帝,他做皇太子。持盈做太上皇,他做皇帝!   赵焕真不明白蔡攸为什么会蠢到回国,还领着郭药师的儿子回去,难道指望将功赎罪吗?真是异想天开啊,父亲竟然会让这种人做到机要重臣的位置上,如果是我做皇帝……算了,赵焕打了个抖,他现在不想触碰这个字眼,但无论如何,蔡攸死了,蔡攸已经死了!   赵焕满怀希望地看向持盈——他都死了,我不能再死了!   持盈读懂了他的眼神,他轻轻地说话:“你不会死的。”   赵焕的内心还是空落落的,持盈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干什么,他只是很确定地和赵焕说:“因为你姓赵。”   你姓赵,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一起犯罪,别人会死,你不会。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宗望抬脚把炭火碎屑挪到旁边的地砖上去,可虎皮已经被烧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宗望惋惜地看这张虎皮,很完整的皮毛,他靠着持盈坐下:“三哥,你呀你,你赶紧走吧!”   赵焕不知所措,宗望让人来把他带走,持盈靠在他肩膀上不说话,好像在发呆。   宗望内心有一点得意,或者说十分地得意,他就知道赵焕一定要见父亲求情的,赵焕是你亲生的儿子,怎么样?这么一对比,我不是比你亲儿子好得多?   他仍揽着持盈,过了一会儿,宗望感觉身体都要僵了,他想动一动,垂下眼去看的时候,持盈的眼睛里忽然涌了两行泪出来,但也只有两行,多了就没有了,这两行干了,又两行冲下来,但不多,像一场小雨,歪歪斜斜的,沿着轨迹反复冲刷。   宗望说:“就知道他说出这话来你要难过,我一直瞒着你呢。虽然他死有余辜吧,但我听说你们是比较好的朋友,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他有什么好。”   他在内心补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是情人关系,大家伙都传遍了!   他得意洋洋于自己的贴心,觉得自己学会了南朝的委婉修辞,而持盈的睫毛抖了抖,第三行泪下来,眼睛就干了。   他对宗望说:“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眼泪就干涸了,持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不好,不听话,自取灭亡,我有什么好难过?”   宗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说:“那就最好啦!”他把持盈脸上的泪痕擦干:“三哥有没有和你说我的事?今天你家里来人,要见你,我不要,我对他撒谎啦!说你爱我,比爱自己的儿子还要多,但我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他想,赵焕有没有和他说呢?可持盈面上没有表情,宗望揣摩不定。   他和持盈一起坐在被烧焦的虎皮塌上,持盈是很柔软、温暖的,他抱着持盈:“要是你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死又何憾呢?去年这个时候,我就在汴梁城下,我想,做你的儿子可真不好,关键时候得被你丢下;可我又想,我要是你儿子就好了,我这么厉害,我会打仗,你一定会——”   他没有说完,持盈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很不耐烦的表情来,他不太懂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因为持盈在他眼前一贯是比较和顺的。   他抚上持盈的眉头,然而持盈躲掉了,他用一种很苦恼的语气对宗望说:“我想睡觉。”   宗望愣了一下,他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持盈的下一句话跟上来了:“可我睡不着。”   睡不着怎么办呢?持盈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   他把持盈从衣服里面剥出来,是滚烫的,持盈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像打雷,好想要跳出来一样,他用耳朵贴在持盈的胸上听了一会儿,他想持盈今天白天肯定是喝了太多茶了,不然怎么会睡不着,还这样兴奋?   持盈有点不耐烦,他好像很讨厌宗望把头放在他的心上听,他把宗望的脸捧起来,和他接吻,衣服一层一层地掉在炭火上,持盈在那张完整的虎皮上赤身裸体,冬天冷极了,宗望抚摸过他的身体,有一点点的小粟子泛起来,持盈的心还是跳。   持盈很着急,他好像要死了一样,宗望感觉自己好像是根带着体温的棒槌,持盈扶着他的性器,两个人交合在一起,体液滴滴答答地往虎皮上落,把皮毛纠结成了一块一块。持盈高潮的时候脸上是安详而空白的,他的小腹在颤抖,穴口在绞紧,可心还是在跳,扑通,扑通,扑通。   更漏乍长。宗望把他扶起来,给他喂水,持盈的头发都散了,披在身上,冰凉的水液流经他的心脏,可心还是热的,扑通,扑通,永远不会停止。   持盈还要继续,宗望疑心他疯了:“已经肿了,插不去了!”持盈抬起眼睛看他一眼:“我睡不着,怎么办呢?”   持盈坐在纠结、潮湿的毛皮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已经红肿的穴口,花唇翻了出来,他把宗望的手放在自己的阴蒂上,很冷静,很疲倦,很困扰地说话:“出水了就进来,肿了怕什么?”   真是的,痛的又不是他!更何况,持盈也没觉得很痛,纳入式的性交到后来,摩擦已经成了一种麻木,持盈喜欢被阴茎摩擦过花唇的感觉,喜欢战栗,喜欢射精,喜欢高潮,他觉得自己脏脏的,又难堪,又快乐。   宗望揉了几下他的阴唇,忽然道:“我们去看太阳升起来吧!”   持盈想睡觉,他觉得很累,但他的心跳很快,他睡不着,看什么日出啊?为什么要看日出?外面这么冷,天寒地冻,他想在被子里面睡觉,会有人抱着他的。   他摇头,不愿意去,可宗望已经把他抱起来了,脚触及到地面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有点儿合不拢了,宗望把他擦干净,他俩裹上衣服和帽子到外面去,其实天还不是很亮,星星和月亮都还在,侍从们簇拥上来,宗望不要他们跟着,他牵着持盈的手到山顶的亭子上去,持盈走不动路,就把他当作一种登山杖。   他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和持盈坐在地上,太阳还是不见踪影,月亮还是在这里。   “有时候我觉得你像那个。”宗望指了指月亮,“现在想想,把望舒送给你,真没错。”   持盈有点儿发抖,宗望摸了摸他的脑门,没什么热度,挺适宜的,脸颊甚至有点发烫,但他还是询问:“你冷吗?”   他把持盈抱着,抱在自己怀里,持盈穿了很多衣服,他们之间的体温无法相互传达。持盈摇了摇头,说:“我不冷。”   他看向月亮:“我有点儿热。”   “你热?”宗望有一点惊讶,“可是雪都停了。”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更冷,这是一种常识。   雪停了。风也停了。月亮要下去了,太阳要上来了。   谁见不到雪停,谁见不到风止?   燕京的雪永远不会真正地停下,一茬接着一茬地下。他想起有个人和他描述过另一个地方,他说那里雪都是夹着雨点子的,根本堆积不起来,持盈说,那是雨还是雪呢?如果冬天都不下雪,岂不是很暖和?   那个人就说,暖和个什么啊,阴阴冷冷的,还是咱们这儿下雪,利落、爽快!雪里裹着雨点子,不管你穿多厚,它都会找到空子钻进你衣服里——   他就把手伸进持盈的衣服里面去,持盈被他抓得很痒。   他要永远在阴阴冷冷的地底下啦!持盈是很怕死的,他热爱太阳,热爱土地,热爱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   持盈讨厌、恐惧死亡。   但他死啦,他是谁?持盈又模模糊糊的,不太想得起来关于“他”的事情,好像这个人的存在已经变成空白了。   宗望在持盈身边,和他说话:“我已经叫你侄子连夜回去了,等他取来我要的东西,我就放你走。”   他抚摸过持盈的脸颊:“燕京雪化的那天,你就可以走了,你开心吗?”   如果你说开心,我就、我就——可持盈不说这话,他问:“他走了吗?”   宗望凝视着持盈的面色:“走了,连夜走的。”   持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宗望就觉得那个什么定倾,应该确乎然是他的侄子了,一个不亲不近但血缘很近的侄子,有足够的身份来见持盈,但持盈也懒得见他。   持盈果然一句话都没有再提到那个使节,他问宗望:“那你要了什么?”   宗望说:“我要了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   持盈不置可否地问:“他给得起吗?少要点吧。”但这种讨价还价没什么诚意。   所以宗望拒绝了:“给得起啊,我就要这么多。”   他恶狠狠地对持盈说:“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和你说了,我是蛮夷,我要很多的东西——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还得听我的,还得哄着我,不然,我还是不放你走了,知道吗?”   持盈露出一个笑意来,他没有回答宗望,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月亮掉下去了,太阳跑出来。   “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   金光把持盈的衣服照得亮闪闪,多么鲜艳,多么明媚的颜色,宗望借着天光,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宗望听懂了这句话,他给这句话引申出了别的含义。   狂风、暴雨、雷电、天谴、长鞭。   他通过喊持盈的全名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持盈,不许再这么比我了,我对你够好了!”   可他看到持盈绯红的脸颊,他把手心贴上去,持盈好像是真的很热,他就问持盈,脸上怎么这么烫,你不会发烧了吧?他想持盈刚刚出过汗,的确不应该带他来吹风的。   持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发烧,我只是有点热。”   宗望叹了口气,他忘记了刚才的话题,在赵持盈面前的确得学会快速地遗忘。   他把雪捧起来,擦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手就变得冰冰凉凉了,他用这双冰凉的手去碰持盈的脸,而持盈还是热,他说,那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回去吧,叫医生给你开药吃。   持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要吃药。”   宗望觉得他有点孩子气:“不吃药,吃什么?”   持盈低垂下头,有点委屈地说:“我想吃冷元子。”   宗望一头雾水,感觉他想一出是一出:“那是什么东西?”   持盈就不说话了。 第97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4   ===============================================   “原来只是黄豆粉揉团子,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宗望把一碗冷元子放到持盈面前,白瓷碗,冰冷的糖水,棕黄的丸子,这道菜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不可思议。   持盈专门点名说要吃这个,他还以为是什么龙肝凤髓,特地找了一名曾居住在汴京的汉人来做,却原来只是熟黄豆磨成粉,加入蜂蜜和水揉成团子,再捏成一个个的小圆子,用冰水化开来就成了。   他自己都能做,他往里面加了很多很多的糖,糖比豆粉还要多,他自己尝了一口,甜滋滋的。   “也许在夏天稀罕点,可冬天里,哪里不是冰?”宗望说,他满意地看持盈一点点地捧着碗吃,“好不好吃?”   持盈被糖齁得皱了皱眉,但冰水流经他滚烫的肺腑,他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宁静,耳边隆隆的声音远去了,他的嘴唇、口腔被冻得有一点僵木。   空了的白瓷碗放在桌上。   宗望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札子上,托着腮看他,语气有一点埋怨,又笑得很开心:“这么冷的天,怎么想起来要吃这个‘冷元子’?”   持盈的心又激烈地跳动一下,他对宗望说:“天冷才要吃冰的。”   宗望说,好吧,好吧,你总是很有道理的。   他的话刚说完,持盈冰凉的指尖就碰到了他的脸上,持盈贴近他,鼻子凑着鼻子,两个人挨得很近,宗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持盈盯着他一会儿,忽然凑上来,在他的鼻子下面呵了一口气。   甜蜜的、冰凉的气息。   持盈眨了眨眼,有点儿好奇地问他:“刚刚,你在想什么?”   “什么刚刚?”   “刚刚,我这样——”持盈又呵了一口气,那碗冷元子好像被他的唇齿偎热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宗望疑心他疯了。   他把持盈抱起来,他们两个翻滚在床上,外面漫天飘着雪,燕京的雪不停下,他们在温暖的床上打滚,颠来倒去、倒去颠来,有的时候他听见持盈的肚子里有水液的声音,冰雪冷元子滚过持盈的每一寸肺腑,浇熄了他火热的心。   宗望亲吻着他,他知道持盈快走了,可那一瞬间,他鼻子里面只有那股甜蜜的气息,皮毛铺在床上,把持盈衬得很柔软、温暖。   我在想,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   他把耳朵放在持盈的胸口,持盈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心也是,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天旋地转。   “我想……我想亲你!”这种姿态,其实好像是持盈抱着他一样,“我想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   持盈轻轻笑了一下,他有些惆怅、遗憾地说:“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那一天,兄长病着,蔡攸拐着他去樊楼上吃冷元子,他还没有吃完那一碗,蔡攸就在楼梯口看见了曾布、章夔,还有……蔡瑢。   持盈也看见了,他见过章夔,见过曾布,但没有见过蔡瑢,可他只用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从蔡攸的眼神里,从这位紫袍学士的风度里。   城门西前滟预堆,年年波浪不能催。恼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他在大相国寺花一万贯买了这把扇子,好漂亮的字,他一下子就痴迷了,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啊,持盈见过的名人墨宝不可胜数,蔡瑢的字不是里面最厉害的,但一下子就击中了他。   他都开始恼恨起来,朝廷真是不公平,竟然叫他去国南迁吗?哥哥怎么回事,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不叫他做宰辅,而是让他屈居做一个词臣?可他又想,让这个人做词臣,和他一起唱和,该多么快乐!   那时候他心跳如鼓,也许是冷元子太冰,他的身体都开始为了抵抗寒冷发热起来,而蔡攸慌慌张张地带着他跑,像见了猫的耗子,持盈那一点萌动的春心消散在上元前夕的长街上,他和蔡攸奔跑,跑得气喘吁吁,冷元子在他的肚子里翻滚。   他把蔡攸拉住:“你干嘛,咱们没付钱呢!”   其实他知道,他和蔡攸跑出来,侍从还在樊楼里面呢,自然会有人替他俩付钱的,这只是他想回去的一个借口,现在回去,蔡瑢肯定还没有走,蔡瑢会知道他是谁吗?他可以和蔡瑢认识一下——   蔡攸说,他看见他爹了。持盈心里哼哼的,他想,要不是看见你爹了,我才不想千里迢迢跑回去呢。蔡攸是蔡瑢的独子,但他俩长得不像,持盈脑子里忽然想起来,要是蔡攸穿紫袍会怎么样?这想法流星一样在持盈的脑子里窜了一下,他被自己逗乐了。   他看向蔡攸,蔡攸并不是不好看,蔡攸长得清朗,端正,却不知怎么着爱穿很亮堂浮夸的颜色,穿学子襕衫的时候都要往身上佩好多吊儿郎当的东西,不风雅——但!但蔡攸穿紫袍会是什么样子?持盈想不到,蔡攸这样的人也能做到四品官吗,天哪,那蔡瑢肯定是得做宰相了,朝廷要怎么荫封、推恩,才能让蔡攸穿紫袍啊?   沐猴而冠,蔡攸穿紫袍肯定是——沐猴而冠!持盈忽然笑了起来,他盯着蔡攸笑,蔡攸和他四目对视,持盈把蔡攸的脖子抻直,在脑子里想他穿紫袍的样子,内心大乐,芳心散落在汴梁城不知道哪里的角落,蔡攸和他眼睛盯着眼睛,冷元子的气息散了出去,散到蔡攸的鼻子底下。   上元节要到了,东京城手快的摊贩已经开始点灯,红莲灯、八宝灯、高角灯,灯笼在他们的身后升起来了,蔡攸张了张嘴,要和他说话。   “我……”   这时候,陈思恭推开人堆,大喊道:“哎哟我的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持盈面前:“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吃冰的,娘娘若问起时,非杀了我不可!”   持盈心虚地踢踢他,叫他起来,那碗冷元子就开始在持盈的肚子里翻覆了,他问蔡攸:“蔡六,你刚才‘我’什么来着?”   蔡攸眨了眨眼:“哎哟,我给忘了!”   持盈说他是笨蛋,他在心里偷偷想,你爹进士榜上第九名,号称过目成诵,你怎么前一句刚说完就忘后一句啊?但他没说这话,他和陈思恭走了,他肚子有点儿痛,比起嫌弃蔡攸笨,他更害怕娘娘骂他。   蔡攸叫他上元节再出来玩儿,持盈觉得他发疯了:“我们两个男人逛什么上元节,我要跟静和去金明池上放鱼呢!”   蔡攸“哦”了一下。   正月十二的时候,哲宗皇帝就驾崩了。   原来他想和我说这句话,持盈靠在宗望的怀里想,原来他那个时候想亲我来着。为什么不说出口呢?为什么不亲我呢?要是……我绝对不会……算了,我好像还是会!   宗望抚摸着他的肚子,对持盈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成为宋朝附属的小国,我想每年给你上供我国家中最珍贵的东西……人参、猞猁、东珠、紫貂,我会挖人参,也会打猎,我还会捕鱼,到时候我来朝贡,你就会穿上我亲手给你的打的毛皮,那是很暖和的。”   持盈垂下眼,他的心忽然很柔软,被二十年前的旧事创开了一个缝隙,他决定听这位女真青年说话,反正他也快走了。   “我想,你一定会夸奖我的,因为我是我们族中最厉害的猎手,每年我都能打到最多的猎物和毛皮。你那天烧破的虎皮,就是我前年猎到的,我设好陷阱在他的老巢旁边蹲了三天,渴了喝雪水,饿了就吃饼……你看那张皮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多漂亮,多完整!”   持盈想起那张虎皮,的确是斑斓的,好看的。他点了点头,宗望就开心地笑了:“我提着那张虎皮回去,好像上天注定的那样,你就把礼物送过来了。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开心极了,你给了我你的马球杆,别人都没有,只有我有,连宗峻都没有!”   宗峻是他的大哥,完颜旻的嫡长子:“别人给我阿爹送礼物,给宗峻的总是最贵重的,只有你不一样,大家都说是你喜欢望舒的缘故,我那个时候想,你喜欢望舒,真好!你喜欢望舒,不就是喜欢我吗?就好像父亲对于儿子那样,你喜欢一个儿子,肯定是因为喜欢他的母亲,对不对?”   持盈的手抚过他的头发,刺刺的:“这么喜欢那柄杆子?”   宗望抱着他的腰,他给自己也扯毯子,两个人像原始人一样,盖着毛皮:“我喜欢,我很喜欢,我喜欢极了!你怎么知道我爱打马球的?”   “嗯……”持盈思考、完善了一下谎言,他说,“我怎么知道的?嗯……你父亲和我写信来夸你,说他的第二个儿子最英勇,最仁善,我就找人去打听你了,果然和你父亲说的那样,他们告诉我你喜欢打球,我就把球杆送你了,我想,一个将军应该有好的战马,一个书生应该有好的笔墨,你喜欢打球,不就该有一柄好的球杆吗?”   宗望心花怒放,他说是呀,是呀,我真的很喜欢打球,他用毯子把持盈裹成一个球,他们在床上翻滚,持盈的头发都散了,宗望抱着他,忽然这种小孩子式的翻滚停了,宗望难过地说道:“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你怎么样可以留下来?”   他一说这话,又觉得自己傻,持盈是不会留下来的,除非他已经没有去处,没有国家了。只要我……   哼,走就走吧,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只是短暂地离开我而已,等我处理好了会宁府的事情。   他刚才隐去了几句话,他知道持盈不喜欢听,他想哄持盈开心,因为灭亡持盈的国家,会让持盈很不开心的。   他想说。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做你的子民,因为你比辽国的耶律阿果好,听说你的国家,是整个世界上最繁盛、强大的;后来,我只是想做你附属的一个小国,向你朝贡,受你的庇护,拜倒在你红色的裙裾之下;再后来,我想,上天把世界分成南边和北边,在南方做皇帝,我在北方做君王,我们互通有无,我和你站在一起,站得一样高。   但我发现,那样,都不能拥有你,繁华、富有,都是腐朽的木架子,我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掐灭这个“盛世”。我可以灭亡你的国家,使你成为我的俘虏,拜倒在我的足下,那你时候你会属于我,但我还是会供奉你,奉上我能拥有的一切。   他倚靠着持盈,两个人抱在一起,很温暖,持盈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穿上衣服吧,当心生病。”   持盈把散落在旁边的衣服撩起来,递给宗望,宗望披了一件,坐起来,把持盈抱在怀里。   可生病的不是宗望,是持盈。他对于病情的到来很泰然,发烧,呕吐,昏迷,然而神色很祥和,蔡攸的影子一点点在他脑海里面远去了,到最后他记不太起来他们具体是怎么认识的了,他为什么要请蔡攸去自己家里玩来着?   这一年的最后时光,他俩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宗望搬过来,和他睡在一起,有的时候到别院去听事。持盈烧的迷迷糊糊,然而心境却很太平,炙热的温度烫飞了他所有的难过,有的时候他梦见很多事情,但最后都变成一片空白。有一天他甚至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蜻蜓,漫无目的的飞啊飞,飞啊飞,飞到了一片水面上,他拍动翅膀,水面就有一层涟漪。   水里面的鱼探出头来,他说,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蝴蝶的翅膀就被打湿了,他说,我飞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啊,我可以在你家里休息吗?   鱼说,你可以睡在水里吗?蝴蝶说,我要睡在花上面。   鱼说,那我会……我会长出脚的。蝴蝶说,算了,算了。   鱼很生气,他拍打着水面,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你等着我——   蝴蝶说,哎呀,我是说,我会长出鳃的呀!   持盈做梦醒来,忽然有一阵惆怅,他看向自己的臂膀,那是臂膀,不是翅膀。   宗望和他说,宋使来了就放他走,可宋使怎么还不来?他数不太清楚日子,从燕京到汴梁再到燕京需要几天?他迷迷糊糊的下床找宗望,却发现宗望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树下面,生硬地背诗。   “庭中有奇花……“他好像觉得不对,低头看了一眼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然后他抬起头,背道:“树中有奇花……”   持盈听了一会儿,快听笑了,他拢着大氅,缓缓地开口。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宗望的汉话固然不错,但背诗——还远远不行。   宗望转过头来,左手捏着一本书,右手是一根柳树枝,冬天了,树枝秃秃的。   持盈问他:“怎么在这里背诗,不进屋里去?”   宗望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听说你们南朝离别的时候,都是要作诗的,我不会作诗,所以准备背一首,送送你。我快背会了,你——你马上回家去了,我也要回会宁府去了。”   等我料理完……我会收整我的兵马再度南下的。到时候你会永远属于我。   持盈笑了笑,对他说:“可这首诗不是送别的。它讲的是——诗人的院子里,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树上有美丽的花,诗人想把花摘下来,送给思念的人,但是路途太遥远了,他没能把东西送出去,树枝就一直藏在了他的袖子里,枝头的花香填满了他的袖子。树枝没什么稀奇的,珍贵的是心意。所以,从这首诗上来看,他想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远了。谁教你念的这首诗来送别,他的汉学可不精通。”   宗望说:“这首诗是我特意要他教的。”   持盈随口问道:“这么多诗,那怎么挑了这首?”   宗望说:“这首诗里面有你的名字啊!暗香盈怀袖——我发现这本书上面,‘盈’字出现了三次。”   他拿着一本书,持盈一看书皮,是《古诗十九首》。   怪不得宗望前几天说他在学诗,原来不是诗经,是这个。   “你认得我的名字?”   持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把宗望手上的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上面果然有一个血印子。   那天他刚到燕京,发现燕人并不避讳他的名字,他的手指甲刚断,带着血,在“盈”字上面留了个印子。   怪不得宗望认识盈字,如果他买到宋朝的书,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盈字。   持盈的心动了动,雪地里,他温声问宗望:“还有哪两次呢?”   宗望回答他:“还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宗望其实不懂,为什么一会儿盈是一个动作,一会儿盈又成了一个形容词?为什么一会儿用来形容女子的漂亮,又一会儿来形容水?他学汉话的时候也总是遭遇这个问题,韩昉告诉他,就这么说呗,大家都这么说。宗望不懂,但也只能这么说。   但他盯着持盈的眼睛,忽然就懂了。   持盈拢着裘衣,眼睛微微弯着:“还有一句呢?”   “还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宗望背出了诗句,又忍不住问他:“这句诗,说的是你的眼睛吗?”   持盈的嘴角就露出了两个笑弧。 第98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5   ===============================================   山中是没有岁月的,持盈没办法判断今天到底是哪天,对于汴梁和燕京的距离,其实他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赵焕带着他从汴梁到濮阳用了几天,三天还是四天?可濮阳到燕京去,因为是军队行进,他们走了一个多月,但如果是快马的话应该不会很慢吧,肯定要比一个月少。   持盈开始观察月亮,那是下弦月还是新月?总而言之,月亮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宋使离开已经要一个月了……赵定倾,他在心里念这个名字,然后又笑。杏花开在枝头,越来越茂盛,春天要到了。   风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   持盈将折了一枝捧在怀里,准备插在书房的瓶子里,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却发现宗望鬼鬼祟祟地在他的桌子上干什么。   持盈站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吓他:“干什么呢?”   “哟!”宗望一回头,露出满目狼藉、颜料点点的书桌来,绿油油的一片,连宗望的脸上都有那么几点,“我画画呢!”   持盈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他走到书桌上面,发现那上面只有一坨一坨的颜料:“你画什么?”   宗望说:“我想画树叶子,可我调不出颜色来。”   持盈问他:“你要什么样的颜色呢?”   宗望说:“我记得你有一件衣服,就是绿的,但颜色很浅……我想要那样的颜色。”   持盈失笑:“那叫‘天水碧’,虽然叫碧,但细看却是蓝色的,哪有叶子长成那个颜色的?”   宗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下:“我觉得你合适那件衣服,那个颜色也好。可在燕京,我没有找到差不多的颜色,都有些暗,不够鲜亮。”   持盈把桌上的纸收好,颜料蹭在他的手背上:“燕京做不出这样的颜色,汴梁也做不出来,要做这样的颜色,得到江南去。天水碧是要用露水染的,这儿不够潮湿——你到底要画什么叶子?哪种树的?”   宗望疑心这个天水碧也是一种比喻,可持盈对于他纸上的审视更让他羞赧:“我不知道啊,叶子就是叶子。”   持盈说:“叶子怎么就是叶子了,即使是在一棵树上,春夏秋冬,早午晚夜,每个时候的叶子都是不一样的。你画画前,要先‘格法’啊,不仔细观察,怎么形似?”   宗望知难而退:“怎么这么麻烦?我听别人说,你画画都是一笔画的,你们南人不都有这样的传说吗?喝醉了酒,就用头发写字,写出来的字最好。”   持盈失笑:“‘吾儿磨尽三缸水,终有一点似羲之!’哪有什么一笔画、两笔画,都是一点点磨的。我就是写狂草,也不能一笔写成,都得先学别人的,才能有自己的,先求个形似,再求个神似,‘凡学者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为己格’呀。”   宗望被他讲晕了,他敏感觉得持盈这个人不能算是一个好老师:“可我只想画几片树叶子,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真麻烦啊,画画哪有这么复杂,叫人看得懂不就行了吗?”   持盈本来想教他两笔的,但此生也没遇见过这么冥顽不化、不受圣训的学生,就抱着瓶子走了,他心里想,青色、蓝色、绿色都分不清,等他画出叶子来——   哼!但他又想,画院里有很多学生,都和宗望一样静不下心来,这东西怎么能一步登天、一蹴而就呢?就像希孟那样的天赋,他又有一点小小的难过,他最为得意的学生,那幅金灿灿的金绿山水,唉!   宗望好像彻底放弃了画画这一事业,持盈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了。月亮变得越来越细,持盈静静地等着。那天宗望离开他下山,傍晚的时候又回来了。   外面又下起雪,持盈没有出门,宗望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两根稀稀落落的杏花枝,花都被雪吹秃了。   他把花拿给持盈,料峭的枝干,枝干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朵花掉在持盈的衣摆上,夹杂着一点冰雪。   宗望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持盈等着他的回答,果然宗望就接着说了:“今天是除夕啊。”   他就问持盈,你们除夕干什么来?   持盈想了一下:“驱祟、守岁吧,吃饽饦、饺子和百事吉。总之,是图个好兆头。”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赵煊、赵焕十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和蔡瑢还没有闹得这么僵,王甫虽然隐隐约约有了和赵焕结交的势头,但也没有很放肆,毕竟赵焕还住在宫里呢。   那时候赵焕虽然爱娇,受他的宠爱,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尊敬赵煊的,毕竟赵家皇帝鲜有长寿的,神宗、哲宗分别是十五岁、十岁当的皇帝,谁知道持盈会不会哪天就撒手,就此走了?   兄弟两个感情看起来还不错,有几本书他们在一起学,赵焕有时候和他说大哥读书真用功,每天下了课就回东宫,一刻都不迟。持盈心里嫌弃赵煊闷,又觉得赵焕能发现赵煊的优点,兄弟两个和睦,挺好。   后来赵焕十四五岁,因为即将要外出开府,不方便住在后宫,持盈又疼他,嘉王的府邸造了好久还没好,就先让他住到东宫隔壁去。可结果那年除夕夜的时候,赵焕不知怎么着灵机一动,就学做民间乞丐的样子,扮成钟馗,带着铜锣,敲响了东宫的门。   东宫的侍从因见了是他,纷纷放行。他就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赵煊的房门口,敲响了赵煊的门。   大过年的,赵煊不知道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干什么,竟然亲自来给他开了门。   赵焕一看,正合他意,当头就猛敲一下铜锣。   而赵煊,是最不能听响声的。   猝不及防之间,铜锣一开一合,刺耳的声音传出来,赵焕刚准备开口问他要除祟钱,赵煊就直接晕过去了,病倒在除夕夜里。   那时候持盈正在福宁殿跟他的宠妃玉柔一起放炮仗玩,给玉柔捂耳朵,他们的一个孩子赵焜堆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请他来看,萧琮急匆匆地过来,告诉他,官家,太子病倒了!   持盈大吃一惊,吃年夜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萧琮把原委告诉了他,持盈大过年的还得给孩子断官司,真是头大如斗,一想到正月初一大庆殿朝会的时候赵煊要不在场,他觉得自己又要被台官骂了!   可赵煊实在很争气,醒过来以后还是坚持出席了宴会。   持盈就借坡下驴、投桃报李,把赵煊叫到自己身边哄了半天,又把赵焕叫进来骂。   赵焕进来,赵焕很委屈:“我不知道大哥的病这样厉害嘛!我只是,我只是听别人说,民间的小孩儿都那么玩,能拿到压祟钱,我才……”他又对赵煊求饶,赵煊仍然是木着脸。   持盈真是哭笑不得,赵焕和大臣的儿子们结交,他是知道的,没成想听来这些话。可赵煊这不是没什么事吗?他就装模做样地骂了赵焕一通:“我短过你一文钱没有,上你大哥家里去要钱?你怎么不敲着锣鼓到我跟前来?”   赵焕委委屈屈、挨挨蹭蹭地道歉,说昨天刘姐姐在嘛,六哥也在,我是哥哥,我不好意思嘛!   持盈继续骂他:“好的不学学坏的,民间的做派,净带到宫里来,你大哥是太子,是国本,哪能和他做这样底事?”   他真是怕也怕死了,本来就有流言,讲赵煊小时候的香炉是他有意为之的。要是赵煊又因为这个病倒了,干坏事的又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赵焕,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焕这孩子太受娇惯,太皮,做事没轻没重的。持盈想了想,让陈思恭派了几个懂事的老内臣到赵焕跟前去好好教他,又对赵煊道:“三哥顽皮,叫他离你远点,别打扰你读书。”赵煊没说话,默认了。持盈就让赵焕滚到西边去住着,总之,不能再和赵煊呆在一起了,但嘉王府就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持盈了结大事,就夸赵煊乖,给自己省心,比三哥好得多得多,还摸摸他的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叫陈思恭找了个荷包袋子出来。他惯爱在外面玩,有时候一个侍从也不带,因此随身都带着点零钱。   持盈从荷包里倒出一枚铜钱,又把自己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一起交给赵煊,赵煊不解其意,持盈笑着对他说:“铜钱能压祟,保你接下来一年平平安安的,好不好?”那是一枚崇宁通宝,这钱只制造了一年多一点,比较罕有,赵煊握在手里,手都捏成了一个拳头,持盈笑他是小孩子爱奇,对他道:“说起来,崇宁年的时候,你也刚生下来呢,就是不压祟,做个纪念也好。”又问他头还疼不疼了,赵煊说不疼了,持盈长长出一口气。   赵焕在旁边委委屈屈地开口,说他也要,持盈看赵煊没事了,虎着脸骂赵焕:“你没有,你压什么祟,我看你就是祟,作妖都作到你大哥跟前去了!”   然而过了几天他还是没禁得住赵焕一日三顿饭的纠缠,没奈何又给了他一个香囊,一枚铜钱——我也要崇宁通宝——赵焕点名,那年我也刚生下来呢!   持盈烦得要死,让陈思恭铺天盖地去找崇宁通宝堵住这小祖宗的嘴。等找到了,赵焕就得意地带着这个香囊招摇过市,持盈笑他是花孔雀、小公鸡,拿到点好东西片刻都藏不住。但他转头又一想,赵煊怎么从来不带我送他的香囊?就又不想理赵煊了。   现在想想,不患寡而患不均,赵焕最开始做错事、露出苗头的时候,自己就没有好好教育,竟然酿成这样的祸事。双龙小印已经回到宋朝去了,太上皇也正在延福宫养病,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宋使若来,把他接回去,那都是秘密行事的。   而赵焕的存在已经公之于众了,他如果要回国,必然得等宋金和议彻底结束之后,赵煊要怎么处置他呢?他想起赵焕来找他,这孩子已经……可子不教,父之过。他微微闭了闭眼。   宗望问他怎么不开心,持盈没说话,宗望也就沉默了,他想,反正马上他就会开心起来的。   他请持盈和他一起守岁:“按照我们的习俗,除夕晚上,或者初一的白天,要吃一顿饺子的。”持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院子里的雪扫清了,他们围着火炉在院子里,炮仗劈里啪啦地响,持盈托着腮思考,赵煊在哪里呢?   在汴梁?应该不是,他亲征了,又走到哪里去了?还是在……   他就抬头看月亮,院子里的月亮,远在天边的月亮,不管在哪里,月亮总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饺子,宗望离开了一会儿,给他端饺子上来:“你猜是什么馅的?”   持盈把目光收回,端详了一下:“看不太出来?”   宗望提示他:“你喜欢的那个!”   持盈思考了一会儿:“羊肉?”   宗望“啊”了一下:“你喜欢吃羊肉吗?”   那也没办法,上有所好下必从焉,牛要拿来种地,宫里很少吃牛肉,怕引起模仿,持盈又不喜欢吃猪肉,红肉一般就以羊肉为主了。   宗望有些失望地解开了谜题:“是茴香。”   持盈的心动了动,他想起这话的暗喻来,于是盯着宗望看,但不说话。宗望捏一个饺子喂给他,持盈吃到嘴里,果然是涩口的茴香味,但又有一股……锈味。   他咀嚼了两下,感觉不太对劲,眉头都皱了起来,宗望对着他伸出手掌:“吃到什么了?”   持盈吐出了一枚铜钱。   那枚湿哒哒的铜钱躺在宗望的手心,宗望对他说:“恭喜恭喜,大吉大利。在我们这里,吃到铜钱的人,来年一定会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   持盈笑了一下:“这么好?”   宗望说,是呀,是呀,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持盈屏住了呼吸。   “我刚刚下山去,他们已经把我要的东西交给我啦,明天,你一睁开眼睛就可以走啦。”宗望说,“开不开心?”   持盈看向宗望手心里的那枚铜钱,新年的钟声就在他耳边敲响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都软化了,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这才有空,垂眼看了一下青年手掌里的那枚铜钱,也不嫌脏,把铜钱的正面翻了过来。   “崇宁通宝……”   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二十年前的瘦金书。   那是他的第一个年号,他坐在福宁殿的御座上,排开养母的抗议,生机勃勃地定下了这个年号,绍述先圣叫绍圣,崇尚熙宁叫崇宁,爹爹、哥哥走过的路,我也要走……他想到赵佣病得那么重,抚着他,说他还是个小少年,如何了得官家事,他心中那样不服,可现在成了什么样呢?   “这钱二十年不曾印了,你怎么收着?”持盈问他。   宗望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二叔、三叔曾来过汴梁,那时节,你们用的就是崇宁通宝,他们带礼物回来,我一个不留神,东西就给抢光了。我三叔就说‘老二,只有这点钱了,和一张纸,你要不要?’,我心想,苍蝇再小也是肉,就拿走了。”   持盈不信:“你还有抢不过别人的时候?”   宗望说:“小时候笨嘛!”但他不告诉持盈,那时候他追着三叔问宋国的皇帝什么样,问着问着,那一袋子东西就给人抢光了。可不要紧,二十年以后,这个皇帝就在他的怀里呢。   宗望说:“我小时候不认识汉字,还以为那上面的是什么图案呢,你的字真漂亮,像画。”   持盈看着自己那时候的瘦金书,那时候他还小,笔墨上全是二薛的影子,还没有成为一家,后来他已经不怎么写瘦金书了,这种字体变化太小,学到后面难成大家,平日里后妃学他的字做情趣也便罢了,他的孩子们一般都师从黄鲁直。   可他那时候的字虽然没有炉火纯青,可……他想要把这铜钱拿过来,宗望却晃了晃,不给他:“这是我的,你拿什么?”   持盈失笑:“只是一文钱罢了。”   宗望说:“不管是一文钱,还是两文钱,都跟着我很久了。你去睡觉吧。”   夜已经深了,持盈不太理解:“今天是除夕,睡什么?”他打算熬过这一晚上,等到天亮就回家去。   宗望说:“因为你只有睡醒了才能回家。”他像一个制定规则的上帝那样,好像只要持盈不闭上眼,就永远不能回家那样。但其实持盈很兴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宗望和他说:“等你睡醒了,就是白天,白天到了,你就能回家去,他们会在山底下接你。”   持盈很听她的话,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像个宝宝那样叉着双手睡觉,宗望看了他一会儿,悄悄出去了。   他把剩下的饺子都掰开,露出里面的铜钱来,又用雪擦干净,又挨个数了一遍,一个也没少,正正好。他满意了,把铜钱扔进袋子里,袋子里还有一张旧纸头。   然后他躺到持盈身边去。   持盈模模糊糊地感觉身边一沉,他睡得不是很深,但他想,一定要睡觉,一定要睡觉,睡醒了就可以……细细簌簌的声音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吵响在他枕头旁边,他都不敢醒来。   直到他的眼皮子上有了一点浅浅的光照,他才敢把眼睛睁开来,白天到了!他一下子就坐起来,宗望不在他身边,枕头旁边只有一根柳树枝。   冬天的柳树枝,光秃秃的一根,实在没什么意趣,持盈想,怪不得自己脖子上痒痒的呢。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大氅,提上两只燕子出门,宗望还是不在,忽里倒是等在正厅。   持盈问他:“宗望呢?”   忽里说:“他、他出去打、打马球了。”   持盈回忆了一下,宗望好像是一直在白天出去和人练马球,持盈和他一起睡的时候能感到动静,但他醒来的时候宗望又回来了。   只是他今天起得很早,宗望还没有回来。持盈懒得计较这些:“他们来了吗?”   忽里愣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他每天早上都出去打马球。”   持盈说,哦,这样。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我能走了吗?”   忽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已经在山下了,我让他们上来拜见你。”   持盈一听,脚步都向外走了:“不用,不用,我自己下去就行!”一来一回地多麻烦。   忽里看他轻盈地跨过门槛,喊住他:“赵、赵——”   持盈回头:“怎么了?”   忽里说:“你、你、你要不要等等他?”   持盈看了一下外面朦胧的天色,等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于是随口说:“不等了吧。”他看到忽里的脸色有点失望,又恐变卦,补了一句道:“冬日里白天冷,大清早打马球,出汗了容易感冒,你劝他几句。”   忽里说“哦、哦”,持盈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了,那一身猩红色的大氅一会儿就消失在雪地里,他追了两步,暗地里想,他肯定会摔倒在雪地里,然后……   可持盈没有。   持盈抱着燕子,只闷头往山下跑,这是一座不高的山,爬上来费劲,跑下去也很困难,持盈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倒了,风声在他耳边呼啸着过去,燕子在笼子里面打抖,他跑啊跑,跑啊跑,跑着跑着,他忽然有点气馁。   要死了,他还没问忽里,山底下是哪里的山底下呢,这里有大的一座山,他上哪里找人?他想跑回去,可又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半山腰了,四野茫茫,他分不清哪里是东南南西北。   他只能沿着台阶不断向下,向下,遇见岔路口就随便选一条,闷头不断向下,忽然太阳就出来了,持盈的头上都在流汗,但他一直往下走,一直往下走。   他听到了马蹄声。   他向前,马也向前。   那是一匹很黑很黑的马,持盈远远就看见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爱马小乌,他骑着它在金明池上跑,绕着圈子跑,跑了第一,王娘子就举起扇子,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羞着离开了。   他想这马应该会出现在他的前面。   可马出现在了他的左边。   马上坐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袍青年。   他在马上,没有下来,持盈站在他的马前。   这位年轻人问:“这位官人,我很远就看见你在雪地里跑了,你要到哪里去?”   持盈仰着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瞬间:“我要去西南。”   年轻人问:“去西南干什么呢?”   持盈回答:“回家去。”   年轻人慢条斯理的:“家有什么好回的,我看官人长得不太恋家。”   持盈摸了摸马的辔头:“我家里有儿子还在等,所以不敢不回。”   那年轻人挑刺道:“不敢?”   持盈委屈地改口:“是不想,不想在外面,想回家里去。”   年轻人露出一个笑脸来,他说:“那真是太巧了。”   持盈仰着脸,很好奇地问他:“巧什么呢?”   “巧啊,巧啊,我也与家父离散了,正在找他呢。”   持盈对他伸出手去:“那既然这样,郎君顺路的话,能否捎我一程呢?”   年轻人沉吟了一阵,没有及时说话,似乎真的在苦恼:带上这么一个人,是会不会让马儿的负重太大?会不会跑得太慢,拖累了他找父亲的进度?   马叫了一声,后面侍从已经缓缓跟了上来。   持盈一看左边的雪尘,知道侍从要到眼前了,半开玩笑地喊破他的假名字:“赵定倾!”   定倾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用一只手握住持盈,把他手里的燕笼接来,仍然不下马。在马上又伸出一只手来,双手用力,扶住持盈的腋下,夹紧马腹,在马的扭身下,将他抱上了马。   雪尘停在他们的左边。   持盈落在他怀里时,才感觉心定下来,又觉得后脖一阵的痒,他缩了缩脖子,问道:“干什么呢?”   赵煊心里想他闯下这样塌天的祸来,也不过装相几句话,又颐指气使了起来。他捻着一片绢布就递到持盈眼前去:“这是什么?”   那是一大坨叶子状的绿色颜料,细细长长一条,染在熟绢画布上。 第99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6   ===============================================   那片细细长长的绢布就被扔在雪地里了。   赵煊勒马回转,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持盈在赵煊怀里抱着燕笼,急速向前。他此生都没有过这样仓促的出行,天地茫茫,没有车队,没有卫队,没有大旗和华盖,更没有人为他弹奏吹笙,只有燕子叽叽喳喳,有些惊恐地叫,风雪声刮到他的耳朵旁边,把他的脸都吹僵了。   但他忽然觉得很安宁。   走了一会儿,赵煊忽然在驿站前勒停了马。   持盈不解其意:“怎么停下了?”   赵煊说:“车驾存在这里。”他很奇怪地看了持盈一眼,他倒是无所谓,难道持盈能一路骑着马回去?   他扶着持盈下来,侍从去取车驾,并取饭来。持盈进房间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驿站的名字,发现这里还没有出燕山。   惊恐感立刻席卷了他,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赵煊呢,他们要到哪里去?   “你驻扎在哪里,离这里多远?”   赵煊盯着他左边脸一瞬间,忽然又垂下眼睛,回答道:“在北京。”   北京即是大名府,是宋的陪都,亦是重镇,位于黄河与太行山之间,是过去拦住契丹的第一条防线。皇帝亲征时驻扎在这里,规格是很合适的——合适什么,大名府和燕山也离得太近了,哪有皇帝上这么近的前线来的?   打过太行山去,持盈基本对此不抱希望,能乱糟糟地收复北京,已经是皇天保佑了。可他算了一下大名府和燕山的距离,心都凉了:“大名府离这里有八百里!”   他不可置信,甚至有一点恐惧,质问赵煊道:“你敢离开大军八百里——还是两次!”   持盈刚问完,觉得自己的话里带着点质问的意思,要不是他,赵煊跑来干什么?可话已经出口了,持盈又给自己开脱,我就问问而已,他不会生气的吧?   赵煊不说话。   持盈看着他,心里那种喜悦、兴奋一下子就被冲淡了,赵煊的种种冒险做法开始在他脑子里面转,稍有不慎他俩就一起完了!   “你敢跑到燕京来,敢跑到完颜宗望眼皮子底下来!”   赵煊盯着他左边脸一瞬间,又垂下眼:“他不认识我。”   “他不认识你,可他要是忽然反悔了,不愿意议和,要杀掉你们怎么办?他叫三哥来认你,可见是起疑了,万一三哥把你供出来了怎么办?不说三哥,万一燕京中真有人见过你,你以为完颜宗望宁肯放过,不会错杀?咱们两个要是都……”   宗望不可能杀掉赵煊,宗望只会用赵煊换更多的东西,他们两个要是一起失陷在燕京!   皇天!祖宗!   他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赵煊和他一起手牵着手被雷劈焦了,在一棵大树底下:“你疯了是不是?”   他敢冒充使节到燕山府来!   那天赵焕来见持盈,告诉他,赵煊换了个名字,假托是伯伯的儿子来出使,叫赵定倾,那一瞬间持盈天旋地转,他的心里好像开出了一朵花,但一阵阵的酸水浇在这朵花上——   赵煊化身份都不用心,武昌军节度使,赵煊出生那年,还没有封太子的时候,就是定王、武昌军节度使。他做了皇帝,定字是要避讳的,连定州都要改名,就好像端州因为他改叫润州一样,武昌军节度使是不封他人的,就好像他的镇宁军节度使那样。   他还敢叫赵定倾!他欺负宗望不认识字!   持盈问宗望,宋朝的使节走了没有,宗望说走了。那一瞬间他天旋地转,汗湿了一层又一层,面上都不敢显露出来。   而他来了一次还不够,竟然还敢来第二次。   “你找人来接我,我会不走吗,我就够开心了,有什么差别?何以叫你亲冒风雪,远来至此!”   持盈说不下去了,他难道不知道赵煊为什么来吗?   他把赵煊赶紧拉起来,像一只惊慌的鸟:“咱们走,现在走,不要什么车驾了,骑马回去!”   赵煊不动,提醒他:“这不是明摆告诉宗望有诈吗?”   是啊!即使持盈的身份不能公开,但赵煊派人来接他,若是连车驾都扔在驿站,让持盈逃命一样骑马逃回去,想也知道中间有什么见不得人曲折了。这里离燕山又不远,骑兵朝发夕至。接回持盈本来就是秘密,赵煊只带了几十人出来,若有意外,必定倾覆。   持盈犹犹豫豫的,显然决定不得,他站着,拉着赵煊的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赵煊仰着头看他:“第一回,我本没打算来,可我想,你被他关着,并不知道我亲征的消息。万一你以为我真的就凭一枚印章,认定那个人是你,为‘上皇’发丧,从此不再找你了,心里要多难过?”   宗望放那一把火,其实不是给赵煊省事吗?赵煊从此就可以摆脱他的掣肘了,可能宗望也没想到赵煊竟然会这么孝顺,他都给了台阶了,赵煊还是不下。   持盈垂下眼去,赵煊那张瘦削而严肃的脸就在他面前了,他感觉自己做错了好大好大的一件事,赵煊把他湿湿、冰凉的两颊擦一下。   “可我又想,要是只派使者去,宗望隔绝你们,不让你们单独说话,又要怎么办?”赵煊看着他,怎么会有人作为父亲还需要儿子去哄的,但他情不自禁放软了一点声音,他觉得持盈受苦了,面上都那样憔悴,一吓就哭。   “‘赵定倾’这个名字怎么样?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   持盈低低地说话,赵煊都来不及擦他的眼泪了,就把他抱在怀里,用袖子捂着他的眼泪,袖子都湿透了。   “我、我知道官家亲征,我知道!”持盈说,“即使我不知道,我也、我也相信你。”   “你相信我?”   持盈在他怀里点头。   赵煊给他一颗枣子吃,又给他一棒子:“可我不太相信爹爹。”   持盈愣住了,他好像不能理解,赵煊还敢不相信他?赵煊就应该相信他所有的话,虽然他总是答应赵煊什么,但都不做到。   可赵煊还敢不相信他?   一下子,他都被自己的理直气壮折服了。   赵煊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持盈从上到下都僵住了,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左耳的耳洞。   但赵煊好像没发现一样:“当时,我在垂拱殿听事,忽然间王孝竭就过来和我说,三哥带了五十个人,把你掳走了。”   “五十个人?”赵煊神色巨变,抛下一众大臣,连走带跑地往拱辰门奔,“谁准他带五十个人进延福宫的?”   谭世绩面如菜色、瑟瑟发抖:“官、官家,他讲小千岁体弱……道君准了的!”   赵煊一阵天旋地转,谁家小孩子要五十个人一起看?就算是赵谌也没有这样金贵的。就算是福宁殿的卧室,五十个人都得装得满满当当的,持盈难道不知道?又为什么同意?昨天也是持盈和他请求,让赵焕带着孩子来的!   那一瞬间赵煊心都凉了,他觉得自己的手指都不太能动,可腿还是往前走。好半天,他才问了下一句:“他王妃在哪里?”   谭世绩真是恨不得去死了:“王妃、王妃在坤宁殿里!”   赵煊找不到话讲,他和朱琏是相敬如宾的少年夫妻,朱琏已经做出保护妹妹的姿态来了,他能怎么办?还能冲进坤宁殿逼问她妹妹不成?赵焕逃跑都不带着妻子,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和她讲吗,问她有什么用?   “那孩子呢?”   王孝竭又苦着脸告诉他:“…圣人刚派人报来,王妃并没有诞育,那孩子是、是一位吴娘子的,已夭折了。”   赵煊气得都要笑了,怪不得他都没听过赵焕孩子的任何消息,按理来说,朱瑚若有喜事,就算他忘了,朱琏也该告诉他的!   当时我怎么没想到?赵煊在心里骂自己笨。   他跑到了延福宫,凌乱的,还有两个血印子,没人敢动陈思恭的尸体:“那孩子若已经夭折,他拿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宫殿旁边的那一只剥了皮的金丝狸猫,一个瘦弱婴儿的大小,染血的襁褓。   赵煊简直要击节赞叹,他僵着双腿坐在椅子上,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还没拖出去。在这样凌乱的思绪中,他还有一种庆幸,如果持盈是自愿的,陈思恭绝不会死。但他还有一种快意,他盯着大珰死不瞑目的尸体。   你因为王若雨帮着赵焕是不是?   王若雨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不见悲伤,从此被持盈软禁。他没有母亲,赵焕也没有,可赵焕就是知道持盈的一切,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怕什么、忌什么,不都是陈思恭干的好事吗?陈思恭念着王若雨的情分,偏帮她的儿子,可现在呢?   持盈小时候被哲宗皇帝废后的掖庭案吓得魂飞魄散,此后见不得血腥,这事情是一个秘密,若非他和持盈睡在一张床上,此生也许都无法得知,但赵焕是怎么知道的,不都是陈思恭告诉他的吗?   他深深地擦了一把脸,传令下去戒严。   过了没几天,濮阳就失陷了,废帝的诏书从金营里面传了出来。   他命令戒严,可还有人愿意顶着风险帮助赵焕,帮助蔡攸,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倒蔡倒王”,已经倒成了一幅人心惶惶的局面。持盈曾和他说,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你对他们好,他们就听你的,何苦在乎他们的过去?宽和些吧。   可他以为那是持盈为蔡氏求情,一个字也没听。   完颜宗望的兵马陈在黄河边上,看起来他真的要迁都了,他准备让皇后带着赵谌先去四川,可赵谌那么小,他要是出事了,赵谌绝活不过明年。他的视线逡巡过一众的王弟,要不要派谁外出做兵马大元帅调兵勤王?可他又不大愿意。如果合真是男儿,或许他还能勉强点一下头。   宗磐的信,就在这个时候到来了。   “我那时候想,爹爹难道真的厌恶我至此,甚至愿意去相信金人?”   赵煊故意激他。   “我想,我和爹爹行这样的事,其实是不惬爹爹意的。爹爹一直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是我强迫爹爹,爹爹只是无奈俯就,心里其实恨着我,是不是?三哥要带你走,你就走了,你一向喜欢三哥。”   “我……”   持盈惊得在他怀里转身,他俩面对着面,持盈的眼睛简直要委屈死了,赵煊想,咱们俩的眼睛生得这么像,怎么就你会哭?   他激持盈的眼泪出来,要持盈吃住这个教训。   “要不是我从娘娘肚里出来,又生得早,爹爹慈悲,不忍因当年事杀我,我怎么有今日呢?但我又想——”   持盈是自愿和他在一起的吗?只是他是皇帝了,为了稳定朝局,为了修复关系,持盈才不得已的。   赵煊第一次强迫他,持盈就骂他要受天谴,赵煊那时候心里就想,受就受,天上打雷一起劈死我俩。   持盈爱他吗?难道持盈会爱他?如果爱他,过去的十多年在干什么?   他得告诉持盈,他必须要让父亲知道,不爱我就不爱我,但没有别人了——   “你以为三哥难道会比我对你好?你以为,使三哥来奉养你,你就不会吃苦?我那时只想把你接回来,再告诉你,若你实在不情愿和我……”   不情愿也得情愿。   可持盈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他很急切地打断赵煊:“我情愿的!并没有这样的事!我,我是情愿的……”   赵煊的话很快,逼问他:“什么情愿?”   持盈口不择言:“我是情愿和你在一起的!”   他揽住赵煊的脖子,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没有宣和香了,赵煊在心里皱眉,他想这是什么奇怪的味道?熟悉的父亲,但陌生的味道。   持盈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情愿的!你怎么对我,我都情愿!”   “我怎么对你,你都情愿。”赵煊说,“真的吗?”   持盈点头,赵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好,爹爹记着自己的话。”   持盈又点头,赵煊决定再给他一颗枣子吃:“刚刚爹爹觉得我来是冒险。”   持盈还是不认这句话的错,他委委屈屈地骂赵煊:“你亲征就是冒险了!更何谈只身来燕山?之前我就同你说过,要你想想太宗皇帝在高梁河地境况……你孩子那样小,若有闪失怎么办?休说你是皇帝,就是民间的缙绅家里,强盗来了也有去乡下躲避灾祸的,你怕什么丢脸?更何况你一路去北京,北京离太行山这么近!”   赵煊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那我来接你,你开不开心?”   持盈被他问傻了,好半天,他问问自己的心,开不开心?有一个人和你有冲突,你的存在是他的潜在威胁,你对他不好,大名府和濮阳离燕京,一个八百里,一个一千里,他却为你风尘奔波四千里,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叫你安心,你开不开心?   持盈看着赵煊的眼睛,赵煊问他话,要他回答,持盈觉得还是不能让他太得意,犟着嘴道:“不……”   赵煊挑了挑眉,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持盈吞下那话,又起头:“开心……”   赵煊说:“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持盈满脸泪花地笑了:“开心!”   赵煊终于把他调理好了,志得意满,捏捏他的左耳垂,要他起来:“开心就把衣服脱了。”   持盈张了张嘴,看向外面的天光:“还、还这么早呢!”他想赵煊怎么到这关头还乱想这事,就算用车驾走的慢点,白天不该赶路吗?   赵煊看到他的神色,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歧义,脸一红:“叫你换自己家的衣服!”   持盈就从他身上下来了,赵煊亲自给他换衣服,外面的红袄脱了,露出里面的珍珠长衫来,赵煊看上面的颜色都旧了,甚至还有一点脏污,哪儿来的血?可他看持盈大冬天里还穿着夏天的长衫,很满意,就夸奖道:“好乖。”   持盈恼羞成怒:“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吗?”   赵煊把自己的氅衣脱下来给他裹上,拎起地上的那一摊红衣服,和他到外面去,院子里的雪扫过一块,持盈拢着大氅看他动作。   赵煊擎着一支蜡烛,点燃了这堆衣服,火焰在衣服上燃烧,衣服上缀着的毛领发出一股油脂的味道:“跨过去。”   持盈听话地抬脚,那一摊衣服烧成了灰,赵煊看他跨火,也出了一口气:“好,好,从此以后百祟尽消了,平安没事了。”   持盈转头看了一眼灰,赵煊拉着他的手进房间,问他要不要骑马,持盈说骑,走快些,就换了身玄黑鹤纹锦的缺袴袍,宣和香扑面而来,赵煊方觉满意:“红色还是太显眼,为防有变,爹爹还是同我一起穿黑的吧。”   持盈神神秘秘地笑:“我在清州得你亲征诏书以后,就天天穿红色,你猜为什么?”   赵煊弯腰给他系腰带,手在他的腰间顿住了:“为什么?”   持盈告诉他:“完颜宗望说,你曾派人来劫我,我怕你派人再来,为了叫他们快点找到我,就天天穿红的,是不是很显眼?”   赵煊叹道:“自我那次劫营以后,完颜宗望就放了一把火,带着你到燕京去了,我当时心里很后悔,想他要是生气起来,对你不利要怎么办?即使把你劫出来,一路上逃跑,中了暗箭、埋伏,又要怎么办?就想着还是赎吧,平平安安,万无一失的,能回来就好。”   持盈又难过起来,为这样百转的心肠。赵煊给他把袍摆捋整齐了,哄道:“不过,今天在雪地里,我一眼就看见爹爹了,爹爹真聪明。”   持盈的一喜一怒都被他牵动了,又骂他:“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吗?”   赵煊不说话,不告罪,可不知怎么的,叫持盈又得意起来,我可真聪明——他一下子就找到我啦!   --------------------   他北上途中,一直有人要来救他,乔贵妃就专门给他做了件绛纱袍(姐你哪来的布料辛苦你了)让他显眼一点,当然结果大家都知道的…… 第100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7   ================================================   他们继续前行,持盈有时候骑马,有时候乘车,片刻都没有歇下来过,他的骑术从来没有用到过这样紧急的时刻上来,赵煊有的时候和他并辔,有的时候跑在他前面——持盈不太分得清东西南北,如果跑到前面去拐错了弯,还得叫人上去喊他。   每路过一个,或者每两个驿站,他们就进去喂马、休息一阵,持盈在高高的墙下捧着水喝,忽然笑了起来,赵煊问他笑什么,持盈给他就念诗:“一骑又一骑,双骑如星流。平阳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赵煊原本想问他辛不辛苦,可看他笑得那样开心,就咽下了这句话。   这样奔波的旅途,白天的,黑夜的,宽的,窄的,赵煊都经历四遍了,有什么好开心的?可持盈就笑,就开心,那种情绪感染了他。   弄得他也开心了起来。   持盈又从驿站开始数,二十里或三十里一个驿站,不管皇帝是谁,驿站总要在的,大家伙都要寄东西、传情报、远行,都要补给、喂马、歇脚他们今天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到现在才过了几站来着?   赵煊回答他:“二百里。”   持盈很不满意这个数字,他类比:“急脚递一日行五百里,咱们一天怎么才二百里?”   他喝完了水,又忧愁,又跃跃欲试:“咱们继续走吧,还有一晚上呢,我总不安心。”   赵煊把他的水杯接过来,捏捏他的左耳垂,带他去收拾好的地方休息:“急脚递每过一站,换人换马,星夜不停,才能行五百里。冬天夜里黑,又有雪,摔倒了更不值得。”   持盈若有所思:“那咱们这样,要在路上走四天才能到大名府,中途生起变故来又怎么办?”   赵煊道:“完颜宗望后院起火,怎么会同我们起事?若有事时,我已令李伯玉全权处分,再来报我。”   持盈和他进房间里去,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不说话。赵煊看他凝神,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边肩膀上,作安抚状。   持盈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问了:“李伯玉怎么放你出来的?”   赵煊不说话,持盈一想便知道,赵煊已有实权,李伯玉还能拦得住他?哪怕是蔡瑢当年,他铁了心要干什么,蔡瑢难道还能置喙?也就不问了。   “李伯玉跟着你到了北京,那,你把程振放在东京了?”   赵煊回答了:“我罢免他了。”   持盈最要看到程振罢相,可程振真的罢相了,他也忍不住劝了赵煊一句:“我退位、你即位不过两年光景,已换了五个宰相。宰相,怎么能轻易变呢?”   可他又想起来,在他二十年的统治中,蔡瑢做了十五年的宰相,甚至有十三年时间是独相,换宰相不好,不换宰相难道好吗?他不问赵煊为什么罢免程振,只问道:“那谁在汴京监国?”   汴京交通四海,必须有个人镇在那里。一般来讲,皇帝出巡,太子监国,可赵谌才几岁?赵煊说:“照真宗皇帝故事,命王弟监国。”   持盈问:“五哥?”他二子、四子早夭,成年的皇子中,赵焕不提,剩下最大的就是赵炳了。   赵煊顿了一下,回道:“九哥。”   持盈一时半会儿绕不懂他的心思:“怎么选九哥?”倒不是他对第九子赵熹有意见,男子以十五岁裹幞头做成年,赵熹去年刚成年呢,就在他禅位前一个月举行的仪式。   赵煊看向他:“照爹爹看,我该选谁?”   持盈想了想:“五哥稳重,六哥也听话,七哥也没做错过事,很本分。”他第八个儿子早夭,因此不数,自古长幼有序,虽然这几个孩子本身也没差几岁,但在他眼里俱是好孩子,赵煊何以跳过他们?难道曾有过节?   赵煊又恢复了那张木脸:“五哥、七哥俱是乔娘子所生,同气连枝,她膝下还另有我三个没成年的弟弟,叫他们管事,我怎么敢?”   持盈不知怎么着一噎,试探着问:“那六哥呢?”   赵煊有时候要被他溺死,有时候又要被他气死,木着脸道:“六哥是刘‘娘娘’生的,名字又那样好,臣岂敢!”   赵煊特地加重音在娘娘二字上,娘娘这两字只有称呼皇后时能用。六哥母亲刘玉柔生前本不是皇后,然而红颜薄命,她死以后,持盈悲伤不已,几度恸哭。郑若云就出来认了刘玉柔做养女,持盈立刻借坡下驴,说玉柔是皇后养女,身份尊贵,追封她做了皇后。   有一就有二,他的另一位宠妃玉华死后,他也追封了做皇后,可追封的皇后和生前的皇后区别大了去了,他不过是为了给一个哀荣罢了,至于名字——   “他名字有什么问题?”   赵煊原本要憋在心里一辈子,可持盈问他,他就有一点委屈,好像少年时候的那点怨望又涌上来了:“赵焜名字里有个‘日’字。”   持盈莫名其妙地问:“你名字里不也有?”   赵煊不说话,持盈心里警报大作,坏了!他给忘了!   果然:“咱们家里尚火,尚日,太宗、真宗、英宗即位后改名字里都带日,爹爹给他起这个名字,又追封他姐姐做皇后,难道不伤我的心?”   持盈辩解道:“从火的字颠来倒去就是那些,我是无意起这名字的,你少冤枉我。”   他儿子那样多,火字都起不过来了,只差造字了,还管得了什么日不日的?   赵煊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只垂着眼睛,持盈把他拉到自己对面去坐。   持盈笑一笑,温软了语气。赵煊不想看他笑,然而持盈的笑就在他眼睛里、脑子里。   “你在东宫时,天天就想这个呀?”   赵煊讨厌他语气像哄小孩,持盈那时若肯多垂顾他一些,他何以这么左思右想的?但持盈仍然窃窃地笑话他:“不过,你还是百密一疏。”   “你恐五哥、七哥俱是阿乔生的,同气连枝,做下你不知道的事,却不想九哥的姐姐韦氏是阿乔引荐给我,她俩情分殊异,常在一处,九哥和他们与一母同胞的又有什么分别?”   赵煊上哪知道后宫娘子们的事,他五六岁就到东宫去了,若不是郑若云膝下抚养了合真,又是皇后,他怕都要不认得,因而咬牙道:“我上哪知道去?”   持盈就笑,他看向持盈,又恨他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头,更生气了。   持盈笑他不打听清楚,可又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爱面子,出了差错下不来台,哄道:“没想到就没想到吧,叫九哥处分又怎么样,左右不过盖个章子罢了,他小,却懂什么来?”   赵煊当然知道赵熹的作用不过是盖个章子:“我难看爹爹来者不拒罢了!”   持盈这才知道他纠结什么。   果然,赵煊的下一句话就来了:“真宗皇帝宝爱章献皇后,甚至册封她前夫作太尉,呼之为哥;爹爹爱重乔娘子,连她的朋友亦要封诰,使之诞育天支;刘娘子生下六哥,爹爹亦给他用带‘日’的名字,这些,都叫‘爱屋及乌’,是不是?”   持盈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赵煊,赵煊大着胆子看回去,觉得自己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可过了一会儿,持盈站起来了,往外走。   “爹爹!”赵煊站起来。   持盈的步子都没停一下:“不许跟来!”   从小到大,鲜有持盈自己开关门的时刻,他走了,连门也不关,夜风吹进来,赵煊就被他那句话定在原地,心想坏了,这棒子打过头了!怎么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连他从前的事也要干预?他还能把这些弟弟塞回各自母亲的肚子里去不成?可这话不知不觉就溜到嘴边了,赵煊坐下来,不服气地想,这话有什么错,给六哥起这样名字,难道不叫人多想,他说没有就没有了?   持盈最爱屋及乌的他还没说呢,睡了爹,又推恩到儿子头上的那一家!   可持盈半天还没回来。   他要不要追出去找持盈?赵煊迟疑了两步,他想,持盈是不会走的,他还要回家去呢,没我,他怎么回家?   可他和我生气了!那一个笑影晃一晃就消失在赵煊的脑海里,他又委屈起来,我跑了四千里来见你,说几句话你就和我生气?   可我为什么总惹他生气?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赵煊在椅子上起起坐坐,他想冲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舌头,就是你惹他生气的?   可持盈的身影又出现在夜风里,外面点着灯火,天很暗,很冷——他干什么去了?   赵煊立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又忍不住偷瞄持盈,瞄到他手上多了个布袋子。   持盈把袋子“啪”扔到桌上,到他对面坐下。   他俩穿得很像,都是窄袖的缺袴袍,赵煊自从掌握了持盈的穿戴大权以后,很少给他穿窄袖子,贴身的衣服衬得他人更瘦了。   他吃了苦,赵煊想,我还不好好和他说话吗,我还气他吗?可我只不过多说几句罢了,他刚才还说情愿,还说爱我呢!   持盈开口了:“我听赵焕说,你曾和完颜宗望密谈了一刻钟的时间,你们说什么了?”   赵煊木着脸:“没说什么。”   持盈提醒他:“爱屋及乌。”   赵煊垂了一会儿头,不说话。   “你既然是他侄子,应该常进宫去,知不知道他身边曾有一只白鹰?”宗望的声音响在他脑子里,“那鹰是我送他的,他为此多谢我。你们南人常说,爱一个人时,连他房子下的乌鸦都喜欢,他这么喜欢那只鹰,自然是很欣赏,欣赏我的,只碍于地有南北罢了。自古天下英雄,不在中国,就在四夷,你赵家一百四十年,并不曾出一位雄主,可以一统九州,难道天命不该在我?若在我时,自然也没什么南边、北边,尔皇帝既然这么爱孝顺父亲,希望来日做我庭下虏臣时也不改心意。”   持盈把桌子上的那个袋子打开。   袋子里面竟然是一盒针线。   竟然还不是绣花针,是缝衣针,粗粗的一根,上面已经穿了线,持盈将线放到灯油上面浸润,湿淋淋的一根。   他把针线递给赵煊,让赵煊捏着。   赵煊下意识拿过,又问:“爹爹拿这个做什么?”   持盈反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你再捏我的左耳朵,它就要比右耳朵大一圈了。”持盈道,“不捏的时候就拿眼睛看,上面有个耳洞,怎么,你没见过?稀奇?”   “我……”   持盈忽然靠近他,吓得赵煊赶紧把手抬起来,以免铁针刺到他。   持盈对他说:“你小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使你多想,这是应该的。可六哥的事,你真是冤枉我。他们从火,不都是跟着你定的字辈?你不爱听我提三哥,可三哥原本已经从你的‘亶’字起名字了,你叫那名字时,身体总不好,我找人算来你属火,给你改名字,后面弟弟也就跟着你改,结果你现在还和我计较一个‘日’字,是不是伤我的心?”   “现在又拿爱屋及乌的话来伤我,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用叫完颜宗望来教你成语?”   持盈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可身体上又很软,他靠到赵煊怀里去,捉赵煊的手,放到自己的右耳朵上去。   他要赵煊给他再打一个耳洞。   赵煊不肯:“我只恨他羞辱爹爹,并没有说爹爹爱他的意思,他和我说每一句话,我都不信,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持盈摇了摇头:“他给我穿耳,我不情愿,这是羞辱;我对你情愿,这就不是。”   他又问赵煊:“你不想看我戴耳环吗?”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眼神,也是一句很诱惑的话语。烛火照映着持盈衣服上振翅欲飞的鹤纹,他没有戴耳环,只是倚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无端地觉得他耳朵上正有一串宝石、珍珠或者黄金在照耀。   你不想吗?   持盈坐到他怀里去,然后教导他:“把这根针烫红,然后拉直我的耳朵,穿过去,会不会?”   赵煊把针扔到桌上:“爹爹是天子,玉体岂能有毁伤?我听人说,穿耳的痕迹是可以愈合的……”   “我不想它愈合,我为什么要它愈合?我就要这个洞在我耳朵上留着,到我死。”   “留着?”   持盈肯定地说:“留着。”   赵煊不可置信:“他这样羞辱你!”   “关他什么事,他算什么?他将我掳走,给我穿耳,做这样的标记,羞辱我,这并不是他的强大,而是我的失德。天赐我太阿之柄,使我做二十年天子,我却使生民流离、金瓯缺残,为君时失德,为父时失责,愧对上天、祖宗,此是上天赐警于我,我要留着这个耳洞——”持盈说,“这是我自己招致的,我要永远记着它。”   “那一个也够了。”赵煊空着的那只手摸摸持盈的左耳垂,丰盈的耳垂肉上的一个小洞,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但他捏上去的时候甚至有点肿,硬硬的一块。   持盈摇头,忽然笑了一下,甜蜜蜜的:“不够,够什么呢?我要记着它,也要记着你。”   “记着我。”   “我要你给我穿一个耳洞,我要记得你,记得你爱我,为我冒这天大的风险,这是你送我的,一辈子跟着我,好不好?”   赵煊好像傻了,他找不到自己的舌头,或者说找不到自己的心灵,他只会重复持盈的话语: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   给……父亲一个标记。   蜡烛烫红在穿衣针上,跳动在持盈的眼睛里,他的半边脸陷在赵煊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右耳。   他和赵煊说话:“我刚刚出去找了好久,才有一位在这里歇脚的老姥带着针线,才问她买来,她还问我干什么用来,要不要我帮忙,我说——”   “你说什么?”   针对准了持盈的耳垂,持盈说:“我和他说,我儿子有东西破啦,我给他补一补,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呢?”   针穿过皮肉。   血淌落下来,持盈疼得要命,又恐赵煊手软,叫也没有叫一声,可脸上已经皱了起来,他一边抽气,一边指挥赵煊:“茶叶,拿梗子堵着!”赵煊吓得手抖,泼了一盏茶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在水洼里找茶叶,血沿着持盈的耳垂流下来,吸在黑衣服上,赵煊给他擦,持盈又把他的手拉住了。   赵煊注意到那只手上秃秃的,一点指甲也没有,没有指甲,持盈怎么弹琴呢?   持盈问他:“你还在这儿和我说什么‘爱屋及乌’吗?”   赵煊含着眼泪摇头,持盈骂他:“我穿耳朵,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赵煊擦一擦眼泪再去看持盈,发现持盈早已经痛得满眼泪花。他心想,还你不哭,你最要哭的人了,怎么不哭?   可持盈就是不哭,到半夜里,也许痛得厉害了,他还作起妖来,把赵煊闹醒,其实赵煊压根没睡,他在夜里看着持盈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有眼睛还有点儿反光。   持盈也不说自己痛,他就是自顾自把赵煊捣醒,他一贯就这样,自己要睡不着,大家伙都别睡,谁睡谁就惹到他了。   “咱们回去,要四天是不是?”   “是。”   持盈说又问他:“你来的时候,用了几天?”   赵煊说:“三天不到。”他是在除夕的凌晨赶到燕京的,原本想和持盈过一个年,可宗望拿了他的东西,却要他再等一天。   三天不到,那就是每天一天三百里,比他们今天的路程快了一倍多。   可持盈“哼”了一声,赵煊都被他的“哼”声吓得心乱如麻,有什么好吓的,一天三百里,除了睡觉,我一刻钟也没歇下来过,怎么就换了一声“哼”呢?   持盈窃窃地笑,放低了声音:“太宗皇帝当年在高梁河,身披箭伤,还能一晚上行三百里,而你,一天才只有三百里,太宗皇帝是乘驴,你却骑马,你说你是不是没有用心?”   赵煊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直起身子,把持盈的嘴也给捂住了,不要他笑,两个人在黑夜里都清醒了,赵煊想,你笑吧,你就笑吧,明天赶路的时候有你累的——   结果他自己也憋不住了,胡乱说话,但强撑着不笑,说话的声音都在抖:“驴跑得快,马跑得慢。”   持盈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是驴好,马不好。”   赵煊肯定:“驴好,马不好。”   持盈说:“那太好了,咱们的马少,驴却很多,明天叫他们骑驴打仗去。你不是亲征吗?改明天你上战场时第一个骑,做个表率,吓死他们的拐子马。”   赵煊憋不住,终于笑了,他怕持盈听见,把持盈揽过来,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许他听。   持盈好像只为了逗他笑才特地醒过来那样,在他怀里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茶叶苦涩而潮湿的气息,填满了赵煊的鼻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煊也要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持盈又忽然说了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他说:“你这倔驴。”   赵煊在心里反驳他,可是驴好呀,马坏! 第101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8   ================================================   第二天起来,持盈果然迷迷瞪瞪的睁不开眼睛,赵煊心里笑他真是属狗的,半夜里作妖,白天醒不来,又恐他困倦时骑马要出事,让他去坐车。   持盈还不愿意:“风一吹就醒了。”   赵煊无奈,只能和他一起坐车,持盈在车里补觉,赵煊看紧急送来的札子。   过了一会儿,持盈睡醒了,百无聊赖地去逗燕子玩,把燕子都逗蔫了,又凑过去和赵煊一起看札子,是宋金和议的章程之一。持盈看了两眼,见边疆线还是基本维持宋辽和议时的规制,大觉满意:“吴敏和他们商定的?”   赵煊点头:“只多要了岁币。”   这倒没什么所谓,金国上一次对宋宣战时,持盈就派使者过去,同意加岁币以议和,金国没有同意,仍旧南下。持盈退位,金军第一次围城汴梁以后退兵,赵煊和他们议和,当时也说是要加,数目都商定好了,但也没给成。   因为还没到给的时候,金国就第二次撕毁和约了。   持盈问是多少,赵煊给他比了个五。   持盈大惊失色:“五百万?这太多了!”   赵煊摇摇头:“五十万。”   然而持盈听到这个数字,也没有喜色:“不好,五十万亦不好。”   赵煊劝他:“五十万两白银不多,尚不及一年茶钱,就是一百万又怎么样,也照样给得起。”   程振有句话倒没说错,宋朝失却燕云,马都无有几匹,更吸取前代教训,绝不让武将拥兵,地方上的厢军都是用流氓强盗充的数,只要他们不造反就行了。军队中只有禁军能看,但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得留在汴梁拱卫皇室。   一百万岁币,和豢养兵士的钱,和武将独大的风险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持盈叹道:“就是因为五十万太少,我才说‘不好’,他要是开一百万,我就信他是真不想打了。可他现在只要五十万,又在边界线上退让许多,显然是想让我们退兵休战,他自己好抽身回会宁府去。”   宋军战斗力就算再弱,也架不住赵煊只往东打,消耗宗望的兵力,西边的粘罕已经回国,宗磐要的就是宗望死,卖情报给赵煊卖得毫不手软,宗望自然也不堪其扰,以完颜亶的名义促进议和,只等料理好内乱以后再次南下。   反正一望无际的沃土平原,骑兵摧折下来不过是十天半月的功夫,现在多给点也无所谓。   持盈又想起他退位前夕战报一日三传的境况,觉得那点领土上的便宜也形如没有:“算了,盟约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只可惜汴梁没有险要。”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和平百年,并不是双方守信,而是两边半斤八两。一旦有机会,持盈不是立刻撕毁盟约了吗?只是金国还不如辽国呢,真是失策!   可金国那时候肯定是要打辽国了,他不跟着分一杯羹,夺回燕云十六州,难道要去帮助辽国不成?谁知道金国把辽国的领土打下来以后,辽国会不会在他们这儿讨便宜弥补损失?   持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觉有人掐着他脖子那样难受。   赵煊宽慰他:“治国在德不在险。”   持盈叹气:“也的确没有比汴梁更好的地方了,真到了洛阳、益州去,更要出事。且仰赖祖宗遗德、上天保佑吧!”   赵煊觉得祖宗、上天都那样飘渺,可不这样能怎么办?持盈又补了句:“还得仰赖官家好好做天子。”   赵煊笑了笑,显然觉得自己比祖宗、上天更飘渺。   持盈看到他苦涩的笑容,由衷生出一种恻隐和爱怜来,摸了摸他的鬓角:“是我失德,累你实多。”   赵煊将札子合上:“爹爹使我想起了一段书。”   持盈问他想起了什么,赵煊对他说:“宋其兴乎!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春秋的时候,宋国发大水,庄公使人慰问,宋国国君说,是我的过错啊,对上天不尊敬,导致他降下了灾祸,还让你们的国君担忧。   臧文仲说,宋国就要兴盛了啊!大禹、商汤那样的君王,怪罪自己,所以他们的国家很快就兴盛了起来;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怪罪他人,他们的灭亡就是那么的迅速,突如其来。   赵煊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持盈是最讨厌别人读春秋的,可持盈听了这一段话以后并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接道:“有恤民之心,是宜为君。”   这话传到臧孙达的耳朵里,他感叹说,一个君王,如果能爱护他的百姓,这就差不多了合格了吧!   他竟然开始读春秋了吗?赵煊想。   好像又不是,持盈很快不再和他讨论这段历史,而是换了个话题:“咱们到哪里了?”   赵煊以为他还是害怕金人追来:“已经过沧州了,后天就能到军中,爹爹不必惊忧。”   沧州是宋辽的边境城市之一。持盈说:“到了沧州过后,就是清州了,是不是?”   赵煊说是。   持盈对赵煊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是在清州得到你的亲征诏书……嘶!”   马车忽然一个惊动,把持盈惊得后仰,赵煊扑过去,用手垫在他的脑后,惊急地向外看去。   很快,侍从就报来:“郎君恕罪,是天上下雹子,惊动了马匹,恐怕不能前行了。”   下雨、下雪天都能赶路,可下雹子时绝不行。即使人能戴帽子撑伞咬牙走路,可马却不行,马被砸得痛了是要发狂的。他们就只能在雹子中勉强穿行几里,停在一所驿站之中休息。   驿站中人流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和马匹的嘶叫,冬天里下冰雹实在太罕见了,大家纷纷都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就有人讲起了去年的大雪,去年的冰雹,女真人骑着马扬着雪尘冲杀进来,冰雹砸塌了汴京的城墙,即使是百岁老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噩梦。   一个极端寒冷的冬天,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和女真人一起,降临在宣和十六年的冬天。   持盈和赵煊在檐下站着,人流挨挨挤挤的,持盈问他挤过这么多人没有,赵煊说没有,持盈得意地告诉他:“我挤过。上元节前后,东京街上的人比这还多一杯,全部围在鳌山灯前面,要踮起脚才能看到画。”   赵煊不说话,他想,你是和谁一起去的呢?刘玉华吗?持盈为她的死哭晕过去好几回,在正月十六的时候写词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他俩应该一起去看过上元节的花灯,那时候的月亮什么样?   持盈拢着大氅,但好像还是很冷,他把赵煊的手牵住了:“今年来不及了,明年带你去看。”   月亮不就是月亮吗,哪年哪月不都是一样的吗?早看晚看,能看到不就行了吗?东京城的月亮,和清州的月亮,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的鼻子忽然一酸。   持盈目向前方,好像人流、马匹,拥挤的行囊,灰扑扑的雪泥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一样:“以后咱们都可以一起看。”   赵煊拉紧了他的手,持盈侧过身看他,他拉着赵煊在走廊里穿行,下冰雹导致大家都在这里挤着,更有甚者就地一坐开始摆起了摊,卖一些自己用不到的旧物、土物,还有卖衣服、鞋子的,持盈走到一个伞摊面前,问摊主要买伞。   摊主见他穿得好,外头又下雹子,不撑伞绝不能到外面去,于是坐地起价到一百五十文一把,赵煊直接准备付钱,持盈却笑着说:“你这汉子好毒,两把伞而已,怎么卖得这么贵?”   赵煊万万没想到他还会杀价,忘记把钱收回去,摊主眼疾手快地拿了赵煊的钱,强买强卖给了他们两把伞,共计三百文,并且耍赖说找不开了,怎么办吧,可以多拿几把伞走,随便拿。   就是把他整个摊子上的伞都拿走,也抵不了那一块银子。   赵煊懒得和他计较这些,可持盈一直走到外面了还在埋怨:“你给钱那么快干什么?”   赵煊给他撑伞,他们抛开侍从,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断有车马来投靠驿站,冰雹啪、啪地击打伞面。   赵煊说:“我又没有零钱,不管怎么样都是那个价格。他找钱我也没地方放。”   他能记得带钱就不错了!   持盈道:“哪有出门带这么大块银子的,你要是买吃的怎么办?”   赵煊心想,买吃的就买,找不开就找不开了,要找得开干什么?他也不在外头吃东西。   持盈见他久久不回答,以为他是心虚,逼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和人杀价才这么快付钱的?”真奇怪,杀价这么好玩的事,赵煊怎么不爱玩?   赵煊说:“不是。”   持盈不信,他把赵煊腰间的钱袋拿过来翻找,里面果然有金子、银子乃至于珍珠,就是没有一点零钱。   持盈不信邪,在里面拨啊拨,拨了半天,终于给他找到了一文钱。   持盈可算找到了罪证,大张旗鼓地把它捏出来,晃到赵煊跟前去:“这不是零钱吗?”   赵煊把他的手拉下来,怕露在伞外面被冰雹砸到,又要他把钱放回去,持盈不肯,和他闹着玩儿:“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煊无奈地说:“这是零钱。”   持盈要吃他的错处:“小郎君,你刚才骗我是不是?认不认错?”   他得意地看向这枚铜板,他得寸进尺的本钱。   然后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崇宁通宝。罕见的崇宁通宝。   赵煊十五岁那年,他送给赵煊的压祟铜钱。   他年少时写的瘦金书挟着二十年的风霜扑面而来,持盈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把这枚钱放进赵煊的钱袋里。   他贴着赵煊,声音轻轻的:“我冤枉你了呀,小郎君。”   为了表示补偿,持盈知错能改,决定带赵煊去一个地方。   赵煊的心总是被他一惊一惊的:“爹爹认得这里的路?”   持盈不认得,但他会问,他问别人黄河在哪里,黄河旁边有个灵源庙又在哪里,赵煊隐隐约约觉得灵源庙这个名字熟悉,可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他们沿着别人指的路前行,一路走一路问,持盈偶尔还会和他们聊几句天。在雪地里,他俩踩下一个个深深浅浅印子,过了一会儿,冰雹都停了,他俩还是撑着伞。赵煊跟着他走,也不问持盈要去那里干什么。   走啊走,走啊走,他们终于找到了灵源庙。持盈带着他进去,赵煊心想这可是一座佛寺,持盈怎么敢进去拜,菩萨会保佑他吗?就是他也不信佛啊!   可持盈进去了,他只能跟着持盈跨门槛,左脚,右脚,好像那年持盈给他裹幞头告太庙的时候,天子的红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有时候藏在裙摆底下。   他们进入庙里,露天的地方有一块碑。碑很高,很高,有一位戴着斗笠的老丈人在那里张罗油棚,把棚搭得高高的,让那块碑不用挨冰雹的砸。   老丈人也许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拜佛,听到动静以后吃惊地转头来看,可在见到持盈后却忽然笑了:“陈官人,是你啊!”   是持盈北上燕京的时候,在清州的山上与他见面,给他一块枣糕的老人。   持盈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和他重逢,大喜过望:“老丈缘何在此?”   那老丈人从梯子上爬下来和他们说话:“刚才天上下雹子,我老汉恐砸坏了道君的碑,因此来搭个棚子,不想能见到官人,真是缘分啊!”   他由衷为持盈感到开心:“官人这是得以回国了吗?”   持盈点头:“是啊,我回家时路过此地,恰巧天上下雹子,无法前行,便想来这里看看。上次在山中得见老丈,受惠实多,多谢,多谢!”   丈人摆手道:“我不过给官人一块枣糕吃,那本是我为庆贺道君诞辰而做,官人要谢,就多谢道君吧!”   持盈笑了:“丈人不知,你那块点心外头包的黄纸,乃是当今的亲征诏书,我在虏中心如死灰,见此诏书,方知王师奋起,使我不至流落胡尘,心中期冀万千,丈人以为只是赠我一块点心,却不想是活我性命,如此大恩,言语实在不能报偿。”   他扯过赵煊的钱袋,捏了一枚铜钱出来掖进袖子里,把剩下的金银全部给了这位老丈:“我不知老丈在此,只带了这些,实在见谅。”   老丈疑惑极了:“即使我那无心之举使官人知道了王师亲征又怎么样呢?这么多钱,我老汉实在受不起哇。”   持盈仍然劝,老丈仍不收,最后赵煊也开口让他收下,老丈人不认识他,只问道:“你是陈官人的弟弟吗?小官人,你怎么由着你哥哥胡来,不多规劝规劝?即使家财万贯,又如何能这样挥霍?”   持盈憋不住笑:“丈人,这是我家中长子!”   老丈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道:“官人成亲早,成亲早。是我看岔了。见谅!”   持盈大乐,赵煊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好半天才对那丈人憋出一句话来:“收着吧,我家里有钱。”   持盈又哈哈大笑,那丈人推拒不过,又得了这一大笔钱,倒也开心。   告别时,持盈对他拜了一拜:“我从前遇见丈人时,丈人说‘愿做宋民’,愿我‘得归宋土’,今日王师北上,收复失地,我业已归家,丈人的愿望,想必也不日就要实现了。”   老丈非常开心:“是啊,是啊,我听说当今官家有万夫不挡之勇,曾连发弩机射死敌酋,身披十余伤尚能力战,想必克复之日就在眼前了!”   持盈闻言,嘴边又露出两个笑弧来, 赵煊却羞得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持盈目送那老汉越走越远,确定他走了,才爆发出一阵笑音。   赵煊看他笑了半天,心中羞恼,又怕他笑得肚子痛:“有这么好笑吗?”   持盈反问他:“连发弩机?身披十余伤?”   赵煊想要去捂住他的嘴。   先不说宗望压根没有认真打,就算打了,赵煊也得坐镇中军,真等到他杀敌时,恐怕大宋真完蛋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抢车逃跑而不是回去打仗,还身披十余创呢,这只是传闻罢了,可有这样的传闻,不也代表着一种期许吗?   持盈笑了一会儿,不笑了,可肚子还是酸的,他拉着赵煊的手和他来到河渎碑面前。   碑上刻着持盈曾经的御笔。   “猃狁来王,氐羌入贡,黔中岭表,龙水播川,遗酋群丑解辫屈膝愿为臣妾者,具见于兹。”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看这一块碑文,碑文很高很高,他们很小很小。   持盈最喜欢把御笔留在这样的匾额、山石上,他这样自得自傲自己的字,期许他的万年寿长。   持盈嘴边的那两个笑弧仍然存在着,他爱惜地摸过这块石碑,黄腊腊的油棚罩下来,他脸上都暗了,看不清神色。   “这是从前黄河河清时,我命人立的颂德碑。常言道,‘黄河清,圣人出’,立这块碑文的时候,我以为我就是那位圣人,天降我完成一统大业,我想让四夷朝贡称臣、服膺教化,到时候他们越过黄河,来东京朝见我时,这块碑就能看见,替我做个见证,上告天帝。那时候完颜旻发书愿与我合兵攻打辽国,我就欣然应允,我想拿回燕云十六州,万世不祧、青史留名,死的时候得见我爹爹,亦使我爹爹快意……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是他们不仅没有做臣妾,还差点成了我们的主人。我半生收回祖宗失土不知凡几,却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想,是不是我得罪了天帝?是不是我不够虔诚?是将领蠢笨,还是士兵不够勇敢?难道我少给他们军饷了吗?我当时怪了所有人。”   “可后来我禅位给你,在镇江时,见南方之民因我的花石纲、免夫钱衣不蔽体,饱受强盗欺辱,甚至上天天谴,使我生出……接着又因三哥去了濮阳,又自濮阳至燕京,一路上民生溃败,百姓憎恶……几入骨髓,却不敢恨我,只能牵连先臣。但我心里知道,那其实就是恨我,我那时候想,原来作恶真有报偿,我戕害百姓至此,即使斧钺加身、身履汤镬、远朝北国,又真能赎罪吗?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死以谢天下,可我又怕死,恐见父母祖宗。”   石碑是冰凉的,他也只是无心赐予了那么一点福祉,却让人感戴至今。   “十月初十那天,我来到了清州,在山上遥拜先祖,又遇见了刚才那位老丈人。他因我多年前曾减免他们赋税,福泽他们地方,为我遥祝生辰,用你亲征的诏书包一块枣糕给我。正因为我曾做下这一点微薄功德,天要我知道你亲征北上,知道我还没有被你放弃。今日里天上下雹子,他还给我的碑文搭棚……我今日得以归家,不至于魂归他国,靠上天的宽宥,靠祖宗的遗泽,靠你的孝诚,也靠他的祝愿。”   “咱们做天子,一举一动,皆有感应。你做恶时,恶有其偿;你做善时,善有其报……天要我们停下赶路,让我来带你来看这个。”   持盈爱怜地摸摸赵煊的脸,他的孩子,他的延续,他的报偿。   他的指尖因为摸过石碑冰冰凉。   “你对我说君王‘罪己,其兴也勃焉’;我愿告诉你,‘有恤民之心,是宜为君’,愿你往后里做官家时,能记得这位丈人活过我的心,救过我的命,愿你能因为他的事,善待百姓,赎偿我的罪孽……我,我对他们不好!”   他的罪孽何其之多啊!赵煊生成他的孩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可除了赵煊,谁又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救他、爱他、赎他呢?   他满怀希冀地看向赵煊。   良久,赵煊吐了四个字出来:“‘善善恶恶’。”   持盈没有说话,赵煊静静立在碑前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碑文,和他一起回转,这块曾经记载过持盈政绩的颂德碑文被抛在他俩的后面。   他告诉持盈:“圣君贤主,我做不了,我只能做到这四个字。”   我只能称赞好的事,憎恶坏的事。   可什么是好的事,什么是坏的事?这就说不好了。若我一辈子都能听从真正好的事,那我就能赎偿你的罪孽,如果我不能……咱们也只能一起了。   雪地里又留下他们两个人回去的脚印,凌乱的。   持盈说:“能做这四个字亦好,这四个字亦难做,是我连累你。”   赵煊不以为累,他反问道:“这么说,只有我能帮爹爹,是不是?”   持盈说是啊,不然呢?天渐渐暗沉下来,雪地里间或夹杂着几个小小的冰雹。   他们把伞收了,赵煊张开氅衣拢着他在怀里:“所以爹爹要对我好,知不知道?”   持盈失笑:“这怎么话说的,是我仰赖官家,不该是我求官家对我好吗?”   赵煊不说话。他心想,持盈绝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很愿意对他好的,根本不用求。   可持盈好像一直都对他不是很好,但又不是很坏,总之不让人绝望,又很难看到希望。   他追逐着父亲,就好像追逐一只美丽的,永不停歇的蝴蝶。   怎么能让父亲对他好呢?这是横亘在赵煊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持盈喜欢的人什么样?蔡瑢、蔡攸、赵焕乃至于林飞白,都是能说会道的。赵煊一遍又一遍审视自己的舌头,到了持盈面前仍然说不出话来,或者结巴,或者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让持盈生气。   “汴京城发大水的那一年,你亦病了。林飞白说我和你相克,导致你生病,叫我登城祝祷,你记得吗?”   持盈怎么会不记得?   “我那时候见你病了很难过,心里想,如果真是我克的你,那是我不孝,我愿去死。”   持盈拢紧了他的手,赵煊自嘲地笑了一笑:“可我只怕我死了也白死,到头来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心肠,于是心中又怨你不肯爱我,不肯懂我,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讨厌我,不肯爱我?”   雪是松松软软的,他们踩过去。   “我当时想,要是你生病了,唯一的解药是我的心肝,那多好!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剖出来给你。你把我生下来,我还你的债,这是应该的。我只要你喝药的时候为我流一滴泪,知道我爱你,不比任何一个人差,我要你后悔,你因为我不会说话,不喜欢我,后悔你错看我……”   持盈骂他:“若真有那时候,你死了,我后悔有什么用?汉武帝杀了戾太子,哪怕后来为他筑思台又怎么样?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质问赵煊:“你现在不是很会说吗,以前哑巴了?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会戳我的心肠?”   赵煊闭嘴,舌头在他的上颚、下颚游走转圈。   他们静静走在雪地里,胳膊挨着胳膊,手牵着手。   良久,赵煊终于告诉了他答案:“因为我现在是皇帝,你仰仗着我,我才不怕你生气,才敢说这些话。”   他感叹道:“做皇帝好,做起皇帝来,什么事都容易了。”   持盈的声音微微哑:“太祖皇帝说‘天子亦大艰难’,天子上孝顺天意、下荷黎民,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容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冰雹又簌簌地下了起来,持盈手忙脚乱地撑伞。   伞底下,赵煊有自己的想法:“若真艰难,谁还愿意做皇帝?做皇帝好,做皇帝时,爹爹亦为我哭。”   持盈说他没有哭,那是冰雹砸到了脸上,赵煊和他撑一把伞,手拉着手,持盈觉得赵煊的手冰得吓人,翻出来一看,赵煊竟然接了一块鹅卵石大小的冰雹在手里,湿淋淋地往下淌水。   赵煊将满手的冰雹水抹在他的脸上,持盈满脸都湿漉漉、亮晶晶的。   赵煊说:“好吧,是冰雹。”   持盈却不愿意了:“不是,是眼泪。”   赵煊说:“好啊,真好,要不然都说做皇帝好,叫爹爹为我而哭,是不是?”   持盈回答他:“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他们走回驿站,灯火重重,何其美丽、繁华、安宁的景象,不管皇帝是谁,百姓们都得吃饭、睡觉,在这个驿站里面穿梭,水和眼泪干涸在持盈的脸上,赵煊给他擦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身到箱子里取出一条织金的红裙来。   灯下,那条红裙闪着昳丽的光泽。   “爹爹说起‘石榴裙’,我倒想起来了……后天咱们到军中时,恐怕爹爹得穿这个了。”   持盈虽然也爱穿裙子,但这条红裙,显然是女子的服制。   持盈瞠目结舌:“你疯了?”   赵煊显然没疯,反而冷静地告诉他,“按理来说,爹爹得在延福宫养病,怎么能来到大名府?若不俯就,恐怕只能与臣分离,居于别帐了。”   赵煊的王帐之中,显然不能住进去别的人,除了他的嫔御。   一场蓄谋已久的阳谋,赵煊的眼神看向他,问他,爹爹愿意和我分开住吗?   持盈接过了那条红裙。   --------------------   未来有几天的女装出镜??我个人的一点小癖好 第102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1   ================================================   自古以来,有肖父的皇帝,自然也就有不肖父的皇帝。   那么是肖父好呢,还是不肖父好?这是一个问题。   一般来说都认为前一种好。因此每位皇帝登基的前几年,都会或多或少打着自己爹的旗号做事,譬如本朝神宗皇帝的两位嗣君——哲宗与当今的道君——登基时,都曾经“绍述”过他的志向。哲宗改年号做绍圣,道君改年号做崇宁,都是证明。   那什么时候不肖父的皇帝更好呢?   当你的父亲……实在不怎么样的时候。   譬如当今的天子赵煊,就是一位很不肖父的皇帝,而他的不肖却使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   不为别的,实在是因为如今的大宋朝再经不住新的一位道君皇帝了!   无他,这位道君皇帝实在是太好动,太会花钱了,并且花得有水平,花得有创意,花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花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本朝的太祖皇帝曾要做一个熏笼驱蚊,然而这几十文钱的熏笼竟然十数日还没有送来。太祖大怒,细察缘由才知道,他要造一个熏笼,先要问过尚书省,尚书省同意后下部,部后下寺,寺后下局,局呈御览以后才能开始修造这个熏笼,被管得还不如外头一个土乡绅。   宰相就安慰他:虽然陛下造熏笼困难,但陛下的子孙如果以后要造什么奢侈的东西的话,也要经过这一道程序,这样一来,自然有人阻拦他,这一道拦不住还有下一道,都拦不住时,台谏也会知道,会劝谏皇帝,这样一来,陛下的子孙就不会靡费了。太祖深以为然,不再追究,且将这个规矩传了下来。   到仁宗皇帝时,他开御笔赏赐宫人都会被宰相驳回。因此,赵家的王君都节俭,实在是宰相抠得慌,台谏又闲得慌,连后宫拿来洗头的皂荚用多了,宰相都要查过账来,真让人不堪其扰,还不如不花了。   可到了本朝道君这里,他不认这个理。也许是他从小做的是王爷,并没有一天想过做皇帝,因而并不知做天子的艰难。他先和蔡瑢搅弄风雨收揽权柄,御笔独断,尚书不认他就换尚书,侍郎不认他就换侍郎,宰相不认……宰相蔡瑢一般只有顺他的,无有逆他的。   结果真叫他做成了七代先君不曾做成之事,躬揽权纲,指哪打哪。   华阳宫、神霄宫、延福宫,宫殿的修造,花石纲的运送,军费的开支,这些还不算完,他还经常突发奇想,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譬如罢免科举,在地方设立一些奇奇怪怪的学校,譬如宫学、太学、辟雍一类,想让人按部就班、由易到难地读书、升学,甚至提出过为孤儿聘请保姆,让官府发药材给病患,有些自然是很好的,但钱最后流向了谁,大家就不知道了。   更叫人烦的是,他和宰相蔡瑢两个人这儿动动,那改改,从国家的祭祀大典改到王室的成年礼,把公主改叫帝姬那都是小事了,这两个人竟然还把手伸向了官制——经赵持盈妙手一改,朝廷的官员比仁宗年间多出了足足三倍!本来养官就费钱了,这下更好,钱从哪来?   户部每年和他哭穷,他不仅不帮户部解决,还给户部雪上加霜。   前朝的官多,怎么样?他后宫的官更多。   他实在是一位风流天子,并且风流得认真,风流得尽责,风流得大方。   在他以前,妃嫔在晋位上是很困难的。皇帝睡了以后叫“侍御”,这是没有名分的,连章献皇后刘氏都做了足足七年的侍御才成了美人。若实在喜欢的才封郡君,郡君即是女官,是要给钱、发俸禄的,但也没有品级。如果要一个“名分”,就得怀孕、生子。   譬如赵持盈的亲生母亲,钦慈皇后陈氏,仅仅是一位侍御,连郡君也不曾做得,走大运生了皇子,才得了一个名分,成了美人。   自然也有为爱破例的,但很少,大家伙都怕骂。   但到了赵持盈做皇帝时,后妃的品级就直接通货膨胀了起来,只要是召幸过的便封郡君,再幸进阶,都不必诞育子嗣,导致后宫的高位妃嫔济济一堂,远迈前朝,每年的脂粉首饰钱都是一笔巨大开支。后妃去世,他必定哀荣追封,大办典礼,连皇后都追封了两个。祭祀方丘、寻得祥瑞之时还要大肆封赏,加上他那繁多的儿女,不说嫁人、娶妻的大事,平常过年过节他就在那里漫天撒钱。   户部给他批钱,就好像是把钱扔到了水里,有水花,但不多。   赵持盈还谦虚地明知故问:后宫里人多,住的有点挤,这怎么办呢?   蔡瑢和他一唱一和:那必须得把延福宫修一修,修大一点。   赵持盈坚辞不受,蔡瑢意切恳求,赵持盈拗不过他,只好俯从。户部咬牙去和延福宫旁边的寺庙、民居谈拆迁,太宗皇帝曾经想要扩建过宫殿,因为和周围百姓们谈不拢价,最后不了了之。一百年后,还是大宋朝,户部迫于赵持盈的淫威,竟然真的花大价钱把这事给干成了,只是含泪又一个赤字。   相比之下,赵煊就非常好,好就好在他不爱花钱,半点不像他那骄奢淫逸的父亲。   从修造上,他连改造福宁殿的心思都没有,就着他爹用剩下的凳子椅子接着坐,垫子坐褪色了就直接扔,洗多浪费水?他不要垫子了。   从官制上,他目前还没改革官制,但那是早晚的事,他把蔡、王的门人扔下去一批以后,朝廷上的官员顿时清爽了起来。   从后宫上,除了必要的皇后和必要的继承人外,他的后宫别说嫔妃了,连一位侍御都没有。而且他人瘦,吃的也少,主动把自己的菜从一百道降到三十道,平常就在福宁殿不动弹,好像意识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事情可以花钱,给什么就用什么,半点不挑吃挑穿,非常好养活。   大家真是长长出一口气来:好好好,终于来了一个既听话、又省钱的,这次终于不超标了!   还好他不像他爹啊!   可大家那一口气还没有喘匀,皇帝就干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在军中遥遥向宰相报告,要册封一位陈姓女子为美人。   新宰相徐处仁新官上任三把火,以仁宗皇帝的标准对待这位天子,对皇帝的使者王孝竭义正言辞地表示了拒绝:“这是哪里来的女子?官家怎么能行如此不合礼仪的事?”   王孝竭一脸牙酸:“陈娘子出自于钦慈之族。”   钦慈太后是道君的亲生母亲,皇帝的亲生奶奶,徐处仁掐指一算,亲戚关系上来说,此人应该算皇帝的表亲,但:“要合礼仪!”   别说只是钦慈之族,就算是钦慈亲生的也不能不合礼仪!   王孝竭满怀悲悯地看他一眼,说,相公再考虑考虑吧。   徐处仁不考虑,他驳回了皇帝的申请。谁知道你上哪找来的女人,你在打仗,就不能忍到亲征结束了以后再封吗?哪有皇帝在军中册封自己女人的,传出去像什么话?就算是怀孕了也得憋着,不能和你爹学,知道吗?   这个陈氏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媚惑君上,没轻没重!   接着,他就收到了皇帝的御笔。   道君朝的噩梦扑面而来,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这个世界上,没有儿子会不像父亲的。   他听说李伯玉开始被皇帝信任,可后来因为太学生上书的缘故,让皇帝觉得他名望太重,想要罢免他,李伯玉挂冠南下,皇帝又让内使去拉,这和蔡瑢的五回命相有什么区别?   他的宰相位子还没坐热乎呢!   徐处仁奉行了御笔。   正四品,他绝望地想,这也太不符合礼制了。即使是道君皇后郑氏,曾经服侍过向太后,没生孩子时也不过是破格封了才人,仁宗皇帝苗贵妃的母亲,还是仁宗皇帝的乳母,她也是从郡君做起。   “持禄固宠”这个罪名很快就会安到他头上了,他会被台谏骂得狗血淋头,希望皇帝会记得救他。   而他万万想不到,即使这样的破例,陈美人还以为不足。   皇帝给他穿鞋子,他还躲着不肯穿。   白绫袜踏在毛毯上,陈美人从椅子上俯下身去,将那一纸御笔在皇帝面前晃了晃:“怪不得大家都说,这世上慈父多,而孝子少,只有父母绞尽脑汁为儿女打算的,却少有儿女思虑父母的。”   赵煊见地上有毯子,也就任凭他不穿鞋了,心里想,谁都有资格说这话,除了你。面上却是很恭谨地低头:“愿受圣训。”   陈美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脚在毛毯上踏了两下,显然腹中在酝酿檄文,可檄文还没酝酿完,他就觉得地上还是冷,决定还是让赵煊给他穿鞋子。   他坐下来,问道:“我问你,美人是几品官?”   赵煊答:“四品。”   骄横的陈美人“哼”了一声,翘着脚,石榴红的裙摆就摇摇晃晃地磨在鞋尖:“你出生时,我封你做什么官?”   皇帝不说话,陈美人提醒他:“你一出生,我就封你做司空了,你呢?”   他图穷匕见:“你却只封我做四品的美人,难道不是应了这句话吗?”   这世上还没有皇帝蹲着,美人坐着的道理,持盈穿好鞋子,在房间中巡视了一番,但半点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懒得出门去丢人现眼,别碰见了熟人,叫人以为皇帝纳了个长得像亲爹的女子做妃嫔,那真是……算了,皇帝纳了自己的亲爹,不是更加吓人吗?   可他即使不出门,还是收拾起自己来,赵煊让他扮女装,他就尽职尽责,甚至真的削薄了自己的眉毛,用黛墨勾出来两道柔如柳叶的眉毛来。   赵煊看他对着镜子描眉:“爹爹画眉功底甚佳。”语气里不乏追究的意思,持盈说只给他娘娘勾过眉毛,鬼才信这个。   持盈一心对着镜子描描画画,不理他,赵煊一会儿没注意,持盈甚至在自己的额间画了一朵小小的蓝色梅花,赵煊觉得这妆容有一点儿熟悉,但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时下多用珍珠点在额间,蓝梅花是哪来的说法?   持盈在镜子里看到他疑惑的表情,提醒他:“《捣练图》呀。”   他对着镜子笑,赵煊在他身后也能看到,那一朵幽蓝色的梅花就盛开了,赵煊恍然大悟。   持盈临摹过张萱的捣练图,在绢上作画和在脸上作画有什么区别?他今天脸上的落梅妆容,和图上的捣练女子一模一样。   可持盈很快就皱起眉来,他给自己描完额妆,将奁上的口脂罐子铺陈开来,挑三拣四道:“这口脂不对。”   赵煊问他:“哪里不对?”   持盈拿起三盒在他面前对比,赵煊凝眉细看,恍然大悟:“爹爹想说,他们偷懒,买了三盒一样的口脂来骗我吗?”   持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反省什么一样。良久,他说:“没有,这是三个不一样的红色。”   赵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但持盈说是就是吧:“那是哪里不对?”   持盈说:“都太艳了。”   他很有心得地告诉赵煊,化妆就和画画一样,是要有主次的,他已经在额上画了这样一朵梅花,怎么还能涂特别鲜艳的口脂来夺走梅花的风采呢?这样一来不就喧宾夺主了吗?就好像调香一样,难道可以君香与臣香不分吗?   赵煊原本想说,你又不出去——他笃定持盈不会心大到出门乱逛,虽然是在军中,可李伯玉等人都在旁边呢——还把颜色挑的那么细致干什么?但他的手拂过持盈的眉,柳条一样细细弯弯,好像蒙了一层翠绿色的烟雾那样。   父亲是美丽的,精神的,活泼的,即使这妆容只有自己这一个观看者,他也要弄得漂漂亮亮的,决不让男子的面貌和女子的打扮奇怪地结合。   他抚弄了一下持盈脸上的绿雾远山:“这里不必家里,回头送信时,叫他们从家里给你带来吧。”   他想,还得让持盈告诉他到底什么样的口脂不太艳丽?算了,都买来吧,但这笔钱绝对要走自己的私账,若要徐处仁知道时,又要多问,将来书上怎么记这位陈美人呢?破格而奢靡的宠妃,哗一下出现,哗一下消失。   属于他一个人的陈美人。赵煊看得满意极了,开心极了,嘴上却说:“真漂亮,可惜就我一人看,真该画下画来。”   才不可惜呢,赵煊想,只有我能看到,太好啦!   持盈很奇怪地说:“就是给你一个人看的呀!”   赵煊的手停在他的肩膀上,持盈的头发还没梳髻,闲闲地披下来,一转头就扫到了赵煊的手背上。   “给我一个人看的?”   “是呀,不然我给谁看?”   持盈转了个身,在梳妆凳上仰着头看赵煊,那一朵幽蓝的梅花在他的眉间盛开,蓝得突出,蓝得冶艳,别的颜色都是淡淡的,连面上的胭脂、眉上的绿云都只有一层。   赵煊想,我懂了,梅花是“君”,大家伙都得衬托它、簇拥它,就好像我是你的——   前星。   持盈问:“好不好看?我第一次给自己画,也并不艰难。”   他好像天生知道什么是美丽。   梅花是粉色的,为什么用蓝色画?可赵煊抚弄持盈的眉心额头,那朵梅花好像就有了香气。   赵煊说:“好看。”   持盈就满意了:“你觉得好看就行啦。不用让他们从家里送来,拿传递军情的马匹为我传递胭脂,我成什么了,你又成什么了?”   本也就不怎么打仗了,赵煊陈兵在这里,就是为了加速和议罢了:“杨玉环和李隆基。”   持盈真的求他了:“上次你和我说完‘侍儿扶起娇无力’,我就真被送到马嵬坡去了,你少说几句吧,拢共几盒胭脂,你还想和人家送荔枝的比?这可真是花小钱办大事。”   赵煊想,人家哪里比得上你,人家要荔枝,你要荔枝树,千辛万苦从闽南运来,养大,还不好吃。   他看向持盈的红裙,石榴比荔枝更鲜艳,更明媚。   持盈笑他:“本来凭空封个美人就破格了,你要是再这样,这么多年的名声可就都没啦。”   赵煊心想,原来你还知道破格:“我以为爹爹嫌官小,不肯做。”   持盈说:“是官小呀,四品官哪里大了?我一出生就封国公了,做官哪有越做越小的?这可怎么好?”   他仿佛很忧愁那样,眉间的梅花都泛起一层蕊来,赵煊心意一动,想要去亲亲那朵花,熨平那层花蕊,可持盈却把他挥开,十分刁蛮:“没干呢,别给我弄花了。”   赵煊好大一个没脸,他坐在持盈旁边的圈椅上:“嫌官小,还不肯努力。”   他和持盈坐得近,持盈抬腿就能踢到他的袍摆。赵煊挨他近了,他要挥开人,赵煊到旁边安安分分坐着了,他又要招惹人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说没干,不让亲,你就不亲啦?   陈美人看向十分不解风情的皇帝,十分努力,他上身穿着一件比石榴裙颜色稍浅一些的胭脂粉衫,整个人轻盈、明媚,像一缕霞光一样昵在皇帝的脖间:“官家愿意给妾一个名分,妾就知足了,哪里还有别的二话?官大官小,妾都不在乎,只是妾害怕……”   赵煊垂下眼看他,只觉得那对绿雾远山又盈盈轩起,好像真的很哀愁那样。   “害怕什么?”   赵煊把他从梳妆的凳子上抄起来,斜抱在自己怀里。   云履一勾一勾地挂在持盈的脚尖。   “我从前是官家的爹爹,官家自然该对我好;可我要是做了官家的嫔御,官家待我好,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嫔御要付出什么代价?   明晃晃的暗示下,他们的眼神对视,赵煊明知故问:“那你愿不愿意付呢?”   陈美人很哀愁,他在计算利益得失以后果断投降了,揽着皇帝的脖子,将额头上的那一朵梅花蹭在皇帝的颈侧,哀哀地求饶:“好像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付了。毕竟还要仰赖官家过活……”   他斜倚在赵煊怀里,说完那话,就用还不曾涂过口脂的唇从赵煊的脖子开始,一路轻轻舔吻到他的下巴。   他抬眼,赵煊垂眼,两个人的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持盈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咬了咬赵煊的下巴。   赵煊扶着他的腰,持盈的头发如蓬草一样散落在他的手背上,赵煊的声音都放得低了,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满:“怎么还咬人?”   天子的玉体,怎么可以轻易毁伤?陈美人好像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他看起来惊慌极了,但很快,他就带着那种惊慌,再次咬了一下皇帝的下巴:“可妾是属狗的呀。”   他那双眼睛无辜地看向赵煊:“官家不许吗?”   赵煊心里许,但他嘴上不说,持盈就只能很落寞地垂眼:“官家不许就算啦!”   “……许的。”赵煊很快艰难地接上了。   持盈弯着眼睛笑,直起身体,跪在赵煊的腿上,轻轻咬他的下巴,他捧着赵煊的脸,快乐地说:“妾一听官家之命!” 第103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2   ================================================   陈美人是很辛苦,很肯努力的。   太阳光隔过窗棂斜斜地洒进天子临时的行在居所,他胭脂衫上的销金芙蓉就粼粼地散出波光。光天化日之下,他跪坐在皇帝的怀里,细细舔吻过皇帝的下巴、脸颊、眉宇,还有眉间的那一道竖纹,好像在欣赏自己的一道杰作那样。   皇帝将手伸进他的裙下,不一会儿,底裤就被剥出来,叠在了云履上,可皇帝的手仍然不走,探在裙下,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陈美人原本跪在他的腿上,不一会儿,他就跪不住了,直接坐在皇帝的腿上,揽着皇帝的脖子哼哼唧唧地叫唤,用舌头舔皇帝的脖子,舒服了就舔得轻一点,不舒服了就咬,皇帝如果没有摸对地方,他就自己把控方向。   石榴裙垂落椅下,掩映住啧啧的水声,还有皇帝那双从指尖到手心都湿透了的手。   陈美人舒服着舒服着,觉得不对劲了,皇帝这么努力,显得他多不努力,不努力怎么升官?可陈美人又不想奋起直追,做一些无聊的竞争,所以只能停止皇帝的努力。   皇帝的手刚从裙摆下伸出来,陈美人就把他的手腕捉住,拢起凌乱的裙袂,直身到旁边的妆台上,取了一条珍珠围鬓,将皇帝的双手松松地一围。   “不许挣开来。”陈美人命令皇帝画地为牢,石榴裙下潮湿的所在随着他的动作吐出蜜液来,把皇帝浅黄色的?袍染成深色,他抱着皇帝的腰,仰着头继续亲,把皇帝的整张脸又弄得湿哒哒了才满意。   皇帝是很乖顺的,珍珠围鬓实在是很脆弱的饰品,陈美人又只是松松给他系了一个圈,皇帝都不敢挣脱。陈美人觉得他乖极了,就奖励他,将他的腰带解开,松掉他的袍子,从裤子里释放出他的性器,奖励似的捋了两下。   黏液蹭在陈美人的手上,陈美人又骄横地说皇帝不乖,不孝顺,把他的手弄脏了,诸如此类的话,可石榴裙动了动,皇帝的性器就消失了,只露出一点根部,霞光飞上了美人的脸颊。   晃动着的是织金的裙摆,陈美人的衣服倒还算完整,只偶尔会从裙底下露出两条光裸的腿,他扶着皇帝的肩膀起起落落,阳光底下,细小的烟尘腾起,陈美人动了一会儿以后就没有力气了,又把脸埋在皇帝的颈窝旁边,皇帝被他弄得不上不下的,十分想动,陈美人就横他一眼,勾了勾他手上缠着的珍珠围鬓,问他是不是想抢功劳。   臣岂敢——皇帝说。   知道不敢就好——陈美人说。   他歇一会儿,缓了缓力气,就把裙摆掀起来,将皇帝的那双手拢进去,珍珠摩擦过他的花蒂,松松的一个圈里,皇帝的两只手在石榴裙下捻弄,进行一种探索,烫的,黏的,陈美人又要他的手,又要他的性器,又要他捻轻,又要他弄重,稍有不满意,就咬在皇帝的肩膀上,皇帝吃他的痛,把他的花蒂捏得重了,陈美人就一个激灵,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埋在了皇帝的怀里,水液从裙摆底下淌出来,痕迹从皇帝的膝盖淌到小腿上。   皇帝求情道,请爹爹体恤臣。陈美人很蛮横,陈美人不体恤,皇帝的性器稍微动一动,他的腿就开始打摆,他让皇帝不许动了,再动要打了——真是不孝顺,真是个逆子。   可不知怎么的,金丝线就迸裂开了来,一粒粒珍珠从裙摆下跳脱,溅落到地上,皇帝的两只手托起陈美人,决定将逆子做到底,刚动了两下,陈美人就晃荡着求饶:“去床上干,我腰酸……”   皇帝还是很孝顺很孝顺的,他愿意答应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要求,但他先需要索取一点代价,他把陈美人的两条腿挂到了圈椅的两个扶手上,陈美人没有办法,只能搂着他,软言软语地求情,亲他,喊他乖乖,好像在哄小孩子一样。   皇帝满意了,就把陈美人抱到床上去,头发流云一样铺开一床,裙头解开。陈美人就躺在一床石榴红上,开着腿任干,半点不在乎,只要不出力就行,他任皇帝亲,任皇帝干,皇帝要捧着他的脸亲,没有手去开他的腿,他还是乖乖地把两条腿敞着,任挞任伐、任劳任怨。皇帝从他的脖子一路亲到小腹,又捋了捋他的性器。   陈美人第一次见皇帝在床上时对他的性器感兴趣,忍不住笑出了声:“看什么?没它还没你呢。”   他那一根性器生得漂亮,直挺挺的,充血了都不难看,皇帝亲一亲它,说:“多谢,多谢!”   陈美人被他难得一见的幽默逗乐了,屈起腿踢踢他的肩膀,叫他要干快干,大冬天的,再光着就发冷了。   皇帝恐他冷了感冒,将旁边的被子抖开来,两个人躲在被子底下胡搞,昏昏暗暗、呼吸交融,陈美人看到有东西挡着,肆无忌惮地叫,大冬天的好像有一只小猫在寻偶,把皇帝的耳朵叫红了,石榴红上溅上了点点白腥。   陈美人原本预备告诉他,自己应该也不至于怀孕,射进来也没什么,但未防他太得意,还是把话吞了进去。皇帝和他在被子底下搂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热得慌,皇帝掀开来一丝缝隙,冷气就钻进来,陈美人打了个抖。   皇帝的指尖碾过他挺起的乳首,掐了掐,兴致勃勃地道:“再来。”陈美人心想,要死了,做皇帝时做得不好,做后妃时也有问题,哪有大白天搞这么多回的?想着要不要发挥一下贤良的德行,但皇帝已经亲上来了,陈美人在昏暗的被子底下看到他那一双眼睛,和自己那么像,顿时就把什么德行、贤良抛到脑后去了。   “好吧,再来再来……”   唉,他真是太用功了,照这么努力下去,他马上就能从美人升成皇帝了。皇帝是个几品官来着?陈美人醒来的时候还模模糊糊地乱想,感觉路还很远,可武则天原本就是个五品才人,她都能做到,自己为什么不行,他可是四品呢!   想到四品,他又一边笑,一边嫌弃,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小的官!   他弄出了一点动静,就有人进来给他穿衣服,他望着翻领袄上的燕纹,随口问道:“我带来的那两只燕子在哪里?”   侍从面上纠结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该叫他“太上”,还是该听从皇帝的吩咐,叫他作美人娘子。太上皇帝是比皇帝厉害的,可县官不如现管……   “美、美人娘子带来的那对燕子,正在檐下的巢里呢。”   他颤着声音说话,持盈却没发觉出半点不对,又问道:“那官家呢?”   侍从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干政:“官家和相公们在议事。”   赵煊正在地图上推新的边境线。   舆图铺展开来,他俯下身,拿着水晶镜片一点点指过去,因是私下里,众臣仅着公服,并没有带长脚幞头——不然是不可能凑得这么近的,非打着脸不可。他仔细地把宋辽边境又描了一遍,眉头还是皱着。   赵煊说:“他只要定州?”   大家一听这话,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这个“只”字是什么意思,我的陛下,你还嫌他要的少吗?   宋金新一版的和议中,宗望为求速战速决,尽早回国,给条件给得非常爽快,加上他又是金国中有名的亲宋派,只要了五十万的岁币——这个数字,其实和辽国的也差不了多少。   持盈在和金国订立海上之盟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开始先说给十万,后来看他们仿佛是有脑子的,就老老实实按照澶渊之盟的故事,说每年赐三十万两的岁币,然而即使这样也是持盈耍心眼,因为在仁宗皇帝的时候,宋朝就已经对辽国加厚过一次岁币了,再加上神宗朝也小小打过一回,每年其实就是差不多五十万。   现在金国还是要五十万,诸大臣纷纷大乐、洋洋得意、弹冠相庆:果然是蛮夷没有眼界,五十万两就能给他们打发了!这不是相当于一分钱没多花吗?   没有眼界的宗望,甚至在边境上还维持了宋辽的基本界限。   诸大臣恨不得直接推举完颜宗望做金国皇帝,让宗望和赵煊直接八拜为交,结为兄弟,从此生生世世互不攻伐——他们澶渊之盟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正当大家准备收拾收拾回东京加官进爵的时候,宗望又派了使者来。   大家的心又到了嗓子眼,完蛋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少了?   而使者说,我们太子元帅要一座城。   大家又把心吞到肚子里,只要你太子元帅不要东京城、北京城,当然南京和西京最好也不要——有什么不能给的?所以到底要哪一座?   金使说,我们太子元帅要定州城。   赵煊用水晶镜片把舆图看过一遍又一遍,说实在的,他没办法通过平面的地图看懂定州的险要之处,这是什么兵家自古必争之地吗?他想,自己在军事上还是没有什么天赋,他把目光看向大家伙。   去过定州的,没去过定州的,懂军事的,不懂军事的,大家伙面面相觑。   因为定州,实在不是很要紧的城市。他位于宋辽的边境,中山的旁边,是一个大的封国,但他再大,骑兵冲几天也没了。   所以,为什么是定州呢?   大家吵成一团,赵煊将目光看向他们的座位上,好,都没有垫子,我看你们吵到什么时候去,大家吵啊吵,吵到日落西山,赵煊自己懒得吃饭,就叫大臣们吃饼,但故意让内侍少添一点水,果然他们吵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最后,他们横看竖看,也看不出定州的险要之处。   定州到底哪里好?   于是他们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定州里面一定有金矿!”   不然宗望非得要这座城池干什么?肯定是里面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好东西,那什么是好东西?反正金矿、银矿、铁矿,总有一个算吧。蛮夷果然就是蛮夷,一点都不懂得战略,他要定州,我们决不会给定州,但他如果要沧州,也许我们就会考虑考虑,给他定州。   笨啊!   他们想了想:“如果官家不放心,可以遣中官往定州前去探看,以防有变。”   赵煊把目光投向李伯玉,李伯玉对他摇摇头:“即使定州没有金矿,也不能割让。”   大家伙立刻横眉,李伯玉你这个该死的主战派,现在金国犯傻呢,还不赶紧跟他们议和,万一他们回味过来,忽然就握手言和、团结一致了呢?你还在这一座城池、两座城池上和他们计较什么,再说了,定州现在还有没退走的金兵呢,完颜宗望接手那里是分分钟的事,他现在还肯和你谈,已经不错了。   现在和议完毕,皇帝亲征就可以记成大获全胜,他们一个个都有军功,加官进爵、荫蔽子孙,可要是把完颜宗望惹毛了,真刀真枪地干过来,他们一个个都非得被掀翻了不可。   他们问李伯玉要一个理由,怎么就不能把定州给金国呢?要知道上次和议的时候,太原、河间他们都给出去了,比起三镇,定州算什么?   可李伯玉的话让他们无可辩驳:“定州是陛下的龙兴封邑,怎么能够轻易割让?”   大家齐齐默然,看向赵煊,心中把李伯玉骂了个底朝天。   就你李伯玉的记性好,就你知道讨好皇帝是吧,我看你就是王甫,就是蔡瑢——可定州又真的是皇帝的封国,皇帝在没即位前,可不就是定王吗?   但他一岁半的时候就做太子了,谁记得他的封国?大家没地方好骂,只能默默在心里腹诽道君皇帝:你自己的封国在广南路之东,离南海只有一步之遥,却把你儿子封到北方边境去,现在好了吧,失陷了吧,你当初心里想什么呢?   李伯玉的话,大家伙都没办法反驳。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叫皇帝忍一忍,唯恐被皇帝记恨上。   其实忍一忍也没什么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嘛,你都有全天下了,放弃一个封国怎么了?舍小家而顾大家嘛!   让皇帝忍一忍,他们不敢说;可叫宗望忍一忍,大家也有点牙酸。赵煊还不给他们水喝,他们内心又开始骂起了内侍中官的不贴心。   过了一会儿,赵煊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但众大臣还不走,僵在那里,话兜子绕来绕去,就是要他放弃定州,先让完颜宗望滚蛋。赵煊就放松了自己面部的肌肉,嘴角垂下,木着脸,摆出一幅心情不太好的死样子。   众大臣看他那副表情,果然转变了话头,声音渐渐平息了起来。   大概有那么几个瞬间没声音了,赵煊就赶他们走,大家伙就争先恐后地跑走了,唯恐被皇帝留下来回答这个娘子和娘亲掉进水里先救谁地问题,回头看时,只有李伯玉留了下来。   不懂看眼色,你迟早再被罢一回!   李伯玉问他:“军中的大臣,并没有希望继续打仗的,大家都想回东京去。不知陛下圣度如何?”   大家伙都不想打仗,所以都力主割让定州,好让宗望赶紧签订和议,双方退兵,到东京论功行赏去。   赵煊听懂了他的意思:“朕并不想割让定州,凤宾宽心。”   李伯玉便是知道皇帝要面子,如何肯送自己的封邑,大觉自己那个借口找得好。他又问皇帝:“臣等前几日未瞻圣容,陛下是在行在之中养病吗?”   赵煊面不改色:“是。”但他其实跑了两千里。   李伯玉不知他的风霜,劝道:“陛下在六军之中,何苦怀恋于温柔之乡?贸然册封嫔妃,恐怕有损圣誉。”   皇帝在养病,养着养着,行在中多出了一个陈美人,皇帝都安安心心地睡女人去了,谁还愿意留着打仗?   赵煊随便扯了个理由:“此女出自钦慈之族,又颇贤,侍朕疾妥当,特开恩典,没有下次了。”   钦慈祖上三代都是开封人,她的族人又怎么会来到大名府?李伯玉心想,逮着个姓陈的就往上贴金,这门表亲你爹认吗?他刚要委婉地再劝几句的时候——   赵煊的肚子叫了一下。   李伯玉想起来他还没吃饭,刚才大家伙都吃了,就他没吃。   可赵煊是很耐饿且很挑嘴的,不怎么爱吃饭,也不怎么爱动弹,这按理来说也才黄昏时分,大把人这时候没吃晚饭呢,皇帝刚刚也只是静静坐着,都没怎么说话,怎么就饿了?   可那响声比什么逐客的辞令都猛烈,他想起来皇帝今年也才二十岁岁多一点,他爹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延福宫都修起来了,他如今只是封个美人罢了……   李伯玉叹一口气,准备离开。   赵煊点点头,让内侍送他走,门打开,黄昏最后一缕光照进来,李伯玉向他下拜告退,抬头时,却看见了他脖子旁边的一点异样,他再次委婉地劝说。   “后妃为天下女子表率,陈娘子既然侍奉陛下于军中,衣物有不时不适、需得浣濯之处,也应上心,不应妨碍圣容才是。”   赵煊被他说得一懵,不知道怎么着这话头又和陈娘子有关了,但面上也说李伯玉说得好,说得对,赶紧把他送走。   送走李伯玉后,他转头问王孝竭:“衣服哪里有不对?”   王孝竭小心翼翼地掠了他脖子一眼,又垂下头去,给他呈了一块湿帕子,赵煊拿过一抹,素绢帕子上果然现出了一抹蓝色,蓝中还带着点金粉。   想来是他那位不良不贤的陈美人额头上的那一朵梅花,今天靠在他怀里时,蹭到了他脖子上。   还好他那身黄袍脏了以后就换了一身绀蓝的衣裳。他也从来不关心自己穿什么,有的衣服洗了几次还在穿,估计李伯玉以为他节俭,把衣服洗褪色了,叫陈美人多关怀关怀他的起居,别给他穿潮掉的衣服,把染料蹭在脖子上——   赵煊心里一阵无语,别说给他洗衣服了,让这位陈美人动手给他脱个衣服都有五六个不孝砸过来,这谁受得了? 第104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3   ================================================   赵煊饿着肚子赶过来的时候,没心没肺的陈美人已经吃过饭了,并没有要等他的意思,甚至悠哉游哉地坐在院中里喂燕子,两只燕子仰头,把嘴张得大大的,他用小调羹把肉粒倒进去。   怎么会有鸟过了一个冬天还这么胖的,简直肥得可气。赵煊踢了一踢路上的残雪,持盈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他,对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赵煊到他身边坐下,发现他戴了一个牡丹金冠,一支子午凤簪从前到后贯穿了这顶花冠,凤凰的口中吐出珍珠垂穗,一扫一扫地落在他眉间,烟眉含情之间,赵煊发现早上那朵蓝梅花果然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果然全蹭在他脖子上了。   持盈在他身边,拿一个小罐喂燕子,东一口西一口不偏不倚,仿佛掌管燕子饮食的神,燕子在他手底下叽叽地争宠,仿佛永远不知饱足那样。   赵煊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平,出声道:“我也没吃呢。”   珍珠垂穗动了一下,持盈转过眼来:“我才听了人从后头传饼,你没吃吗?”   赵煊说:“我等着和你一起吃呢。”   持盈听出了他一点委屈,将调羹倒转一头,敲敲他的头发:“这么说,我不曾等官家吃饭,是我的罪过了。”   赵煊显然觉得是他的错,但嘴上却说:“岂敢,岂敢,臣久不来,饿坏了爹爹,是臣的罪过。”   持盈才觉得满意,调羹一转,去给那一对嗷嗷待哺的燕子喂饭。   过了一会儿,持盈把燕子喂好,和赵煊到屋里头去,屋子里热,他把外头的貉袖脱掉,和赵煊并肩坐在塌边,侍从在旁边布饭。他不嫌繁冗,亲自去侍弄煮酒的炉子,炉子上的还隔网放了两个挖空的梨头、丹橘,经炭火一煨,烘出清新的芬芳来。   赵煊坐在他身边,看他的貉袖下面是一件织金燕纹的青色翻领袄,不耻下问:“爹爹不冷吗?”   翻领袄,顾名思义就是要把衣领子敞开、外翻,冬天里风大,冷气就要灌进来,因此大家就在里面穿交领衫,挡得严丝合缝的,而到了持盈这里,翻领袄里面只穿了一件青灰色的抹胸,大冬天的,还取一串冷冰冰的水晶项链撞在锁骨上,耳上也是两只长串的水晶耳环,看起来风流清莹,就是冻得慌。   持盈对于穿戴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不容赵煊置喙:“冷什么,外头不是有大衣服吗?”   赵煊想屋子里也暖和,就不再做他的主,走到桌子前吃饭,持盈已经吃过了,半点不饿,陪在他身边慢吞吞地喝一碗稀薄的桃粥,说是粥,其实也就几粒米,剩下的全是煮得烂烂的桃肉还有甜水。   持盈爱吃杏、桃,并且以为这些果子有仙气,有福祉,一年四季都要吃,并且培了特种的蜜桃,与冬桃区别开来,但赵煊没吃过,就算冬季里有也很少呈送到他跟前去,他也怕吃了给外人知道,说他违背天时。   持盈看他隔碗香,舀了一勺桃肉给他吃,赵煊就地吃了,甜滋滋的一口,又问持盈晚上吃的什么。   持盈随口道:“吃了几个饺子,别的都赐下去了。”   赵煊问他:“怎么还没有吃腻饺子?”   持盈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的,饺子怎么吃腻?这不年年节节的都得吃吗:“还有旁的菜呢,腻什么?”   赵煊就又埋头下去吃饭。他吃饭很快,而且不挑剔,别人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持盈在旁边看得发乐:“早知道这样,给你一碗面吃也尽够了,何苦摆这么一桌子。”又问他怎么不给大臣们吃面,一般宫里赐大臣便膳都是肉汤饭、面条,并赐酒,或者水饭一类的,从没有直接给两个饼打发的。   持盈笑话他:“平白招人骂。他们讲累了自然也就不讲了,饮食上苛待他们做什么?回头他们记日录带上一笔,世世代代都知道你给人吃饭只给两个饼,扣扣嗖嗖的。”文臣都有记日记的爱好,曾布那本日记他还特地找来仔仔细细看过,看到没有指摘自己的片段才安心,但章夔在里面被他抢白得很惨。   赵煊咽下一口饭:“讲得没完没了,真烦。”   持盈刚笑他孩子气,坐不住,赵煊却在此时补了一句:“想和你一起吃饭来着。”   持盈把手里那碗桃粥递到他跟前去,赵煊不解其意,持盈揶揄他道:“这么会说话,给我的饭里增口甜气吧!凡事都拿我做幌子,是不是?‘陈美人’恐要给人骂死了。”   赵煊和他说,“陈美人”的账上已经有一笔了:“李伯玉死的时候,咱们记得把他的日录拿过来看一看,我听说他在家里编文集,还写信录。”   持盈大吃一惊:“那他来镇江迎奉我的事,不是也得被记下来吗?”由此内心大呼不好,赵煊说:“还有你假装中风要禅位的事,我想也不会落下。”   持盈警铃大作,禅位自然是人尽皆知,但装中风这事儿若叫大家都晓得,还是有些丢脸了,又问那“陈美人”是犯了什么事,赵煊指指自己的脖子:“白天的时候,你的‘捣练图’蹭到了。”   持盈立刻横眉,说他不当心,连累自己的贤良名声,又指摘李伯玉,东管管、西管管,做了枢密使还满口台官的老习惯,又说王孝竭不知道看着他,总结了半天,反正就是谁都有错,他就是没错,赵煊在吃饭,诺诺应他的话,持盈话锋一转:“就为你一个印子吵半天?”   赵煊先没说话,他静静地吃饭,持盈把那一碗甜米水喝完了,绕着房间溜达了两圈,又往炉上的酒壶里加了两块梅片糖才坐下。赵煊吃好,侍从来收,他坐到持盈旁边去,告诉他:“宗望要定州。”   灯光下,持盈颈上、耳上的水晶折出炫目的、橘色的光晕来。   赵煊问他:“爹爹觉得呢?”   持盈犹犹豫豫地说话:“我觉得不好,不应该给他。可若是不答应他,继续打起来,又怎么办?”   绕来绕去就是那些话语,割有割的好处,不割有不割的好处,就像迁都那样,迁都要出事,不迁都也要出事。   赵煊对他说:“我只问爹爹是怎么想的,又不一定听从。”   持盈想了一会儿,告诉他:“不应该。”他那话一出口,又犹豫了好几下:“可若是借此撕毁和议,实在太不值得了。但定州是祖宗之地,又是你的封邑,怎么能够割让?所以,若要我决定,还是不割让的好。”   赵煊因一岁半就破格做了太子,大家伙都忘了他曾是定王,就好像持盈曾经封在端州,端州改名就叫肇庆府那样,赵煊因为即位日浅,还未来得及给定州改名,但定已经作为一个讳字出现了。   一个国家的皇帝,若是连龙兴的封邑都被他国占领,这叫什么事?   赵煊问:“爹爹把我的封邑放在定州是为什么?”   炭火烧出了一点声音,柑橘和梨头的清香弥漫过来,持盈告诉他:“定州是北方的边境。咱们赵宋七世之君,至于你我,此生愿景都是收复燕云,报效祖宗。你出生之时,我登基刚满三月,想要绍继你大爹爹神宗皇帝之志向,北伐、统一,完成祖宗未克之业。我为你择王号之时,又生了一场病……”   他躺在福宁殿里,感觉生气一点点地流失,他从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病,蔡瑢来到他身边,他拉住蔡瑢的手,满眼睛淌泪,他说,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子,要他绍继我的志向,就好像我继承我父亲那样!   神宗皇帝死的时候,他只有三岁,但那又怎么样?就好像他如果那时候死了,赵煊才只有一岁,可这些都不要紧、不要紧,赵煊是他的孩子,赵煊活着,他就不会被人忘记!   持盈轻轻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用小铲子捧起来两只烤梨,给赵煊一个,自己一个,这种不费脑力的动作让他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他甚至还和赵煊开玩笑:“当时我刚即位,觉得每年给他们五十万也太多了,那时候王晋卿在辽国骂了耶律阿果的使臣,耶律阿果都没敢把他怎么样,我就想,辽国不过是外强中干,早就腐朽了,也许在我的任上……如果不是我任上,就是你任上,咱们一定……”他说着说着都笑起来,有些自嘲地说道:“选择定州给你做封邑,只是我的一些愿景罢了!”   辽国已经坍塌了,可宋又要好到哪里去?   赵煊的话语里有些遗憾:“爹爹既有意叫我克复燕云,绍继祖业,又为何不着人教我兵事?”   持盈自己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他很认真地告诉赵煊:“咱们做天子的,为何要知兵事?养德于天,上天自有眷顾,仗自然而然能打赢。”   赵煊沉默了一会儿:“我亲征伊始,很是茫然,甚至看不懂舆图、沙盘推演一类,坐在座上听人讲得眼花缭乱,好像每个人说得都有道理,又不敢问,怕他们看轻我。”   他是天子,岂有天子两眼一黑的情况?他难道不要脸吗?   持盈为他揪心了一下,他从来不觉得需要教儿子们军事,他自己也不会,可不还是收复了很多领土吗?这事儿难道不是靠天意吗:“那怎么办呢?”   赵煊说:“我内心给自己抓阄,抓着谁了就听谁的,听天由命。又叫邵成章去挨个问,挨个学,问清楚,学明白,夜里教我推沙盘,辨地形,但其实还是看不懂。”   持盈凝滞了一会儿,他让赵煊吃梨,赵煊不吃,他一个人默默地吃,梨子水弥漫在他的舌头上:“这种事还要学吗?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的。”   赵煊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好像犯了什么大错那样,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一点:“爹爹飞白丹青,再有禀赋,不也靠练吗?”   赵煊将他揽在怀里,从后面抱着他,持盈并不转身,捧着温热的梨水盏不说话,汁水里倒映出他冠上摇来晃去的珍珠垂穗:“那怎么办,你已叫我耽误了。”   赵煊听到他破罐子破摔的话:“耽误就耽误吧,我好好教谌儿。”   持盈犹犹豫豫地“啊”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也会推沙盘,官家若有不懂处……”   赵煊说,你叫童道夫教你推沙盘,转头在沙盘里捏了两个沙子人放着,大家伙都知道。   持盈被他一个抢白,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去,盯着那盏梨水:“官家上有老下有小,可真辛苦啊。”   赵煊哼着笑,显然赵谌不足以让他辛苦,父亲才是他辛苦的根源,但他掠掠持盈的鬓发,又不以为苦,委婉地哄他道:“怎么不簪花?”   持盈不意他换了个话题:“马上要拆头发睡了,簪着拆了费劲。”他读懂了赵煊的隐语,又有点雀跃:“官家要学簪花吗?”   这个我会呀!   赵煊就算再闷,基本的簪花礼仪也不可能不会,他从侍从手里接来一满盘的绒花、绢花,让持盈坐正在他怀里,一枝枝比过去,还说持盈的牡丹金冠大得像个倒扣的汤碗。   持盈正是理亏的时候,忍气吞声、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地辩驳一句:“冠子大衬得脸好看呀。”   赵煊用一朵粉绒花搔搔他满月一样莹润的脸:“不用衬。”他说持盈见瘦了,大冠子显得他的脸瘦得更可怜。   持盈其实是年底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可赵煊显然不这么觉得:“我头一回去燕京时,留了三天,虏中饮食尽是腌菜、扁食一类,无怪爹爹消瘦。”   他和持盈说,自己在金营时,送来的饮食尽是咸菜饺子,非常的单一:“北方冬天之时天气极寒,储存菜品于窖中可以经年不坏,冬日他们便以此为食。臣恨他们无好物奉与爹爹,使爹爹消瘦至此,”   持盈还好背对着他,一口一口梨汁化解尴尬,很快就喝完了一盏,又拿赵煊不吃的那个捧在手里喝:“他们顿顿给你吃饺子?”   赵煊不疑有他:“爹爹不是吗?”   持盈顿了一下:“是、是啊!”内心骂宗望给他儿子吃咸菜就饺子。   赵煊看他贴在自己怀里,更觉他在外受苦可怜:“因而我问爹爹还没有吃厌饺子吗?若不喜欢,明天不叫送来了。”   持盈将错就错:“好、好啊,我是吃腻了。”   赵煊拍了拍他,要他坐正,给他簪花戴,他好像不怎么不喜欢大花,拱在持盈金冠旁的都是小绒花,持盈没有镜子照,并不知道自己的头发什么样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大号的摩喝乐娃娃,给赵煊又换衣服又打扮的——赵煊还好意思说他的金冠和项链,这里备下的衣服全是他弄的,他要是不喜欢看自己戴,预备着干嘛?   过了一会儿,他那股心虚劲就顺理成章地下去了,又开始说赵煊:“拿一朵大花吧,怎么总插小的?”   赵煊一意孤行,并没有纳谏的美德:“就爱插小的。”   持盈憋了一口气无处伸冤,心里又难过,又酸楚,又后悔,只能嘴巴里埋怨道:“细细碎碎的多难看,你要是——”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冠子动了动,赵煊拈着一朵花往冠子旁边插,可捣了半天还是进不去,持盈感觉头发有点痛:“你捅着哪儿了?”   赵煊抛开手上那朵花,仔仔细细扒着持盈的头发看:“有个小玉梳挡着了,我给它拆下来。”   持盈一听,顿时警铃大作:“别——”   可他话还没说完,赵煊的手已经下来了,他一个用力,把阻碍他插花的玉梳从金冠下拔了出来,持盈几度色变,忽然觉得头上一轻,果然,他满头的头发都散了开来,金冠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持盈一转身,那金冠就“扑通”一声滚落到塌下了。   赵煊手里还拿着那个小玉梳。   满头的小绒花穿插在持盈的头发间,半挂不挂、要掉不掉的,持盈哭笑不得:“这梳子是插来承重的!”又觉得赵煊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赵煊一点点把他头发上挂着的花朵清理干净,持盈打眼一看,绿的、粉色,小小的花骨朵的好十几只:“叫你插一头的小花做什么来?没缝了还往里头挤。”   赵煊垂下眼:“想多插一会儿。”   花小的话,就可以多插几只了。要是一朵大花簪上去,整个头簪满了,却别哪里去?   持盈听了他的话,满腔酸楚,不知道说什么,就躺在他腿间,感觉身体里面翻江倒海的,气也出不来,泪也出不来。赵煊一下下捋着他的头发,慢慢地一朵朵摘花,心里还很得意,还好自己只插小花,摘花都要摘好久呢。   他的手缓慢地在持盈的头发间穿梭:“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蜿蜒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持盈恨他不念一首好诗,可眼泪已经下来了:“欢愁侬亦惨,郎笑妾亦喜。妾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你愁的时候,我也愁;你开心的时候,我也开心。咱们祸福与共,我愿意做天边的北辰星,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   赵煊说:“是臣做错了事,爹爹怎么又哭?”他对持盈说,爹爹本来就是北辰星,臣是拱卫爹爹的前星,是不是?“前星有烂,拱辰极以弥光;玉叶腾芳,挺本枝而可辅。”这是册封我做开封府尹的制文啊。   持盈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很难过,他想赵煊今天的狼狈、退让,三天不重样的饺子,不都是自己赠予的吗?可他说不出口,他一会儿觉得赵煊应该爱他,一会儿又觉得赵煊凭什么爱他,憋了半天,他说:“我……我心疼冠子才哭。”   赵煊去看滚到塌下去的冠子,果然看见牡丹细而长的花瓣碎了几片,更像一个碗了:“没事,没事,再做就是了,怎么这么容易碎,不是金子的吗?”   持盈哽着说:“是白角洒了金箔。”   他想和赵煊证明自己也是有点儿好的,你爱我也没爱错,我也能变好的:“不用金子,也不用象牙,省点吧。白角也很漂亮,那是一样的。”   赵煊失笑:“怎么稀罕这么一点?都是内帑的,不用也放在那里了。”   持盈还对赵煊说自己别的想法:“我听人说,从前围城的时候,官家拆了艮岳给受灾的百姓居住。我从前在那里修建宫殿,本就迁移了许多民居,有伤德行,不如修缮修缮,开放于众,做郡圃公园使用,叫百姓来游玩、踏青,这样就不用让他们赶到城郊的金明池上去了,也算福泽我们的子孙,好不好?”   赵煊说好,又问持盈:“怎么这么好?”   持盈憋了一会儿,枕在赵煊的腿上,抱着他的腰:“官家为赎我花了大价钱,现在和议又要送出钱去,我以后少花一点。还有从前的事,我德行多有亏损,我也愿积德留与子孙。”   赵煊看他这样可怜,又听他的话语不对:“谁和爹爹说,我赎爹爹花了高价?”   持盈朦胧的泪眼眨一眨,赵煊又问他:“爹爹以为,完颜宗望开了什么价?”   持盈颤颤巍巍地比了一个“一”,赵煊摇头,持盈又在他怀里比了个“二”,赵煊还是摇头,持盈吓得惊坐而起,赵煊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三百万贯?你哪来这么多钱?”持盈说,“快,你找王孝竭回东京,去延福宫……”   “去延福宫干什么?”   持盈被他吓也要吓死,慌张地说道:“延福宫有一口井,井里有钱,你把它们拿出来自己用吧,你做官家,没私钱怎么行?”   赵煊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做皇帝还要那么多钱,不是有奉宸库吗,持盈还这么爱敛财干什么?可持盈已经把话都漏给他了,他觉得持盈真有一手,他禅位自己即位不过是十几天的光景,他竟然能用黄金把井给填满了。他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   持盈细细画下地图,就要叫王孝竭进来,赵煊看了一眼井的位置,把他阻拦住:“不是三百万。”   持盈面无血色:“四百万,他怎么不去抢?!”他话说到这里,又觉得这本来就是抢啊!太不要脸了,赵煊上哪里找四百万,他不会去抄别人家了吧?一时之间羞愤难当:“我……”   赵煊看再说下去,他怕是连绒花都不戴了,以后每天素着过日子,便好心告诉他:“他只要了一幅画。”   谁想到,持盈的面色一点也没有好,他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宫中藏画,几乎要疯了:“你、你!他不会把展子虔的《四载图》要走了吧?我即位的时候,只有三幅,我找了好久才从洛阳找到的!你还不如给他一百万!”   他心里痛骂宗望好死不死,他也看得懂画?那是展子虔!他心痛如绞,赵煊摇了摇头:“不是。”   持盈松了口气,但没完全松:“曹弗兴?”   赵煊摇头。   持盈还是抽抽:“他不会拿走了我的上阳台帖吧?那是李太白的真迹,怎么能给他呢?他懂什么李太白?”   赵煊亦摇头,持盈又问了几个自己所爱的妙手,赵煊俱皆摇头,持盈想宗望果然看不懂名画,又忽然想到一节:“他不会拿走了上河图吧?”   赵煊还是摇摇头:“他拿那画做什么?”   持盈道:“他想窥探东京地形啊!”   赵煊失笑,他把持盈抱在怀里,又把火炉上的橘子水给他,持盈喝了一盏,还觉得口干,出汗,赵煊又给了他一个,持盈还是喝完了。赵煊又倒酒在橘子里,持盈还是喝。   “爹爹再猜?”   持盈靠在他怀里,他想宗望还不如要钱呢,要走哪幅画他都会很伤心的,画流落到不识他的人手里,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可又很庆幸只是拿走了一幅画,而不是真金白银。   “他就是拿走了先祖的飞白书,我也只能到地下谢罪了!”   赵煊不明意味地哼一声,弹了弹持盈左耳上的水晶耳坠,好心好意地告诉持盈:“他拿走了爹爹的《御鹰图》。”   那只毛色皎洁,睡在玉石席,被持盈抱着架着,又不明不白死去的海东青。   的画像。 第105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4   ================================================   持盈听到这话以后,第一反应就是在赵煊身上乱摸——他刚才画了延福宫的藏宝地形图,并且把它交给了赵煊,现在他要拿回来了!   赵煊躲了一躲,持盈把他抱住,一定要拿,脸上云开雾霁,眼睛也有了笑意,弯成两道月亮,把眼泪珠子都给挤了出来,赵煊将那张藏宝纸拿在手里,高高举着不给他拿,持盈就去抓他的手。   虽然他们都清楚,就持盈刚才那么连说带比划的,赵煊只要不傻,都能记住地方了。但持盈就是要去抓,他得告诉赵煊,这钱不能乱用。   “爹爹富有天下,怎么还偷偷藏起这许多财宝来?”赵煊不让他拿,一手抱着他,一手将隔壁炉子上的网掀开来,那一纸藏宝图就化作飞灰了,“爹爹要钱有什么用?”   持盈是惯会花钱的,可这钱持盈一般都千方百计地叫户部出,叫蔡瑢去想办法,他自己还留着这么多钱干什么?   持盈作色道:“你真不是当家的料!要钱有什么用?钱还能没用吗?”   赵煊此生还没缺过钱,他真想不到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吃穿用度宫里都有份例,年节还有赏赐,为什么要花钱到外头买东西、吃饭?他又是太子,就算持盈不宠爱他,他也是太子,持盈哪天没了他就是皇帝,谁还敢要他的好处?   持盈点点他的鼻子:“是我对你太好。”赵煊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持盈说完以后也觉得心虚,干脆躺倒在他怀里:“起码不差吧?”   赵煊说:“是吧。”   持盈觉得他没诚心:“你觉得钱没用,那是因为我从小不短你什么东西,你又不爱花钱。”   他和赵煊说自己还是穆王的时候花钱买画材,买石头,买名迹,哪一样不要花钱?他写字的时候专要用苏合油烟墨,一两墨价比一斤黄金,他每天都要写字、画画,得用掉多少墨?亲王年俸一年才多少钱?就算娘娘、哥哥都贴补他,他难道好意思乱要吗?他怎么敢告诉赵佣自己的墨这么贵?   赵煊心想,难道别的墨你不能用?都是黑的,区别也不大,持盈好像洞明他的内心一样,立刻给自己找理由:“苏合草可以治疗百病,延年益寿,我用别的墨写字就觉得胸闷气短。”   赵煊抚了抚他的胸口,好像怕持盈真的喘不过气来一样,持盈又告诉他:“那时候我亦不知后来会做官家,想着以后儿女的婚嫁大事,虽然宫里贴补一点,但大头不得我自己出?我要是多生几个女儿,怎么出得起陪嫁?多的是人为给女儿出陪嫁卖房子卖地的。我即位以后,从奉宸库里拿东西看时,发现那里支应不及,管得也很混乱,还有人悄悄地偷东西走,我就自己收着库房钥匙,整理成册子时不时地看,还经常过去检查,这才好一些。”   他说起来就想起延福宫的事:“你要找圣人管管,你诸位姐姐迁居到宁德宫去,楼阁空置,里头的摆设说不定都空了,当初金人过河的时候,我宫中就有偷盗的,你忘了?”   赵煊有点不在乎:“拿就拿去,现下管不得他们。”   持盈恨他不争:“什么叫拿就拿去?那是咱们的钱!”   赵煊只能和他再三保证会管的,持盈看他不太诚心,又逼他赌咒发誓,赵煊刚要发誓,持盈就堵住他的嘴:“算了,我看你也不会真去做,要是咒出个好歹来,我也受连累。”   赵煊松一口气,看他说得口渴了,又往橘子中倒了一盏酒给他,持盈接过慢慢喝,只觉得身体都舒展开来,气血都充足了:“你喝一盏后,换衣服洗澡睡觉罢,黄酒暖身,睡得香。”   他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盏送到赵煊嘴边,慢慢抬起来,哄他喝下去。赵煊喝完了,持盈就把那橘子放在桌上,他感觉自己喝的水有点多了,肚子里撑得慌,在房间里绕了两圈,他走到桌旁是,看赵煊仍然坐在塌上不动,便问道:“怎么不动?”   赵煊问道:“爹爹没旁的话要吩咐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持盈的身影停在桌边,好似一只被提着脖子的猫那样僵着。过了一会儿,持盈从桌边摸了一个杯子,从壶里倒茶喝,若无其事:“我不是吩咐过了吗?叫你去换衣服睡觉。”   赵煊不说话。   持盈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感觉背后热得吓人,又转过身来:“你想听什么?”   他惯会这样先发制人。赵煊一听他这话,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完颜宗望和他说的是真的。在延福宫里,他也这么问过持盈,问他为什么要把朱家的两个女儿嫁给他和赵焕,持盈也是这话。   你想听什么,我告诉你,但你不问,我就不告诉你——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你十五岁时候的事,死人的事,我没出生前的事,你不应该告诉我,可现在呢?   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太出得来。告诉持盈鹰图的事,持盈却避开不谈,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   谁都知道持盈喜欢那只海东青,喜欢上一座房子,难道不会喜欢上房子下的乌鸦吗?当然,海东青是完颜宗望送的,养死那只海东青的人却是蔡攸的儿子,持盈更喜欢蔡攸这幢房子,但现在呢?   他萌生出一种恐惧,完颜宗望可以要很多很多的钱,可是他没有,他只要了一只鸟的画,这幅画会不会撞开持盈的心房,让他萌生一丝感激和眷念?   他有第二种选择了,如果他有一天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他有第二种选择了。   可这是谁的错?   如果,如果他早一点去,去把父亲接回来……不,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这个阴谋——   “都是他的错。”   “其实他对我不错。”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碰在一起,又下意识消音。   持盈坐在桌边的凳子上,遥遥面对着赵煊,烛火烫着他袄上的燕子,他从北国带来的唯一行李:“如果我真是他的俘虏,得到这种待遇,我真应该烧香,感谢上天保佑了。”   “可我不是。”持盈说,“我有国,有家,有你,我并不是自愿受他摆布的。”   赵煊被他吓得站起。   持盈坐在椅子上,告诉他:“他靠阴谋掳掠我,最后心软,相当于什么都没要就把我放回来了,你想问我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是吗?因为我和他睡了。照你心里想的,也许他爱我。”   赵煊跪在他面前,诺诺地不说话。   持盈把他的身体揽过来,抱在自己的膝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三哥要把我带去他那里,对他有好处,他接受了,他有什么错?即使他就是一个绑匪,但‘窃国者侯’,他没有错。他在军中,对我好,还把我放回来,没有要额外的钱,他不仅没有错,甚至还有恩于我。”   赵煊将脸埋在持盈的臂弯。   “不是他的错,是臣,臣的错。”赵煊忽然萌生出一种后悔的心绪,他觉得自己伤害了父亲,他那样理直气壮,从来就只有父亲伤害他的,他从来不伤害父亲,可父亲吃了这么多的苦,自己怎么能这样揣测他,“是臣无能,使爹爹受苦。羞愧追悔,此恨何极!”   持盈的指尖落在他的脸颊上,没有指甲的指尖,钝钝的,柔软的指腹:“你和我说鹰图的事,又想听我的态度,为什么?”   赵煊闷闷地说话:“我……”   持盈说:“你怕我喜欢他?可我在他那里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你。”   赵煊更难过了,他把脸埋在持盈的腹部上,那种温暖而丰盈的感觉让他感到安心和快乐:“我想告诉爹爹,他对你不是真心的。他知道定州是我的封邑,还让我割让,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压根不死心,他不是真心要放你回来的。”   只有我和你是一起的,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我们永远,永远一起!   “我知道。”持盈安抚他,“可他怎么想,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赵煊喜欢听“咱们”,他喜欢听持盈和他许诺,他们永远是一起的,这种捆绑的关系,比爱情还要牢靠,他感觉到很快乐。   看,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坚定地被父亲选择着。   就算有别人对他好,他也会选择我的!   他依偎在持盈怀里,可持盈本来只坐在凳子上,赵煊要埋在他怀里,只能坐在地上。   持盈让他起来,说地上凉,赵煊不愿意起来,持盈心想他一定哭了,果然用手摸时有一点潮。   持盈要哄他开心,就故意逗他,大大地叹一声气:“唉……”   赵煊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以为他真的难过起来,赶紧抬起头:“爹爹何愁?”可他抬头以后,才发现自己脸上还有痕迹,又立刻低下头去。   持盈感叹道:“我说你怎么来问我‘定州’的事,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可见古话是对的。”   “什么古话?”   持盈的头发垂在赵煊身边,赵煊揪着他一缕头发在指尖转,持盈的话轻轻地跑下来,好像一片羽毛砸在赵煊的脸上。   “为帝不如为妃乐呀。”   这是哪门子的古话,原话是妃吗?赵煊被他一哽,把头发在指尖多绕了两圈,持盈被他一牵扯,拍了拍他的手,把自己的头发救出来。   “若我只是官家的陈美人,后宫不得干政,官家也不会在这里问我定州的事,也不会对我起疑心,怀疑我是不是只爱官家一个人。”   赵煊手上没有东西了,持盈就用那缕头发逗他玩,赵煊抓了几次,抓不住,可过了一会儿,持盈就自己把头发放进他手里了。   赵煊训诫他:“那你要好好做朕的陈美人,知道吗?”   陈美人请他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再放狠话,赵煊立刻恼羞成怒,把陈美人从凳子上拉下来,陈美人不肯被他拉,问他记不记得第一回在地毯上的时候,他的脑袋都磕坏了,他要赵煊对他道歉。   赵煊不认错,他说自己的脸也被打坏了,十天半个月都没有消下去。   “官家自己说那是猫抓的,怎么到头来自己不认?”陈美人振振有词,“官家是天子,难道可以撒谎吗?”   他的神色又惊讶,又失望,好像赵煊干了一件多令人痛心的事那样。   赵煊被他弄得一口气出不来,心想你最会撒谎了,你还说起我来了!   可赵煊念的书里面又的确是这样教他的,天子一言九鼎,怎么能够撒谎?那他脸上的伤痕就真的是猫抓的了,他没办法怪罪陈美人,可陈美人那么得意,他得找点错误,治一治他。   他把陈美人的袄子解开,向后脱了一半,露出他的肩头,还有里面的抹胸和下裙。他在陈美人身上找错误,可陈美人身上又很漂亮,一点瑕疵都没有,连水晶项链都好像是月亮上一点清澈的涟漪。他感觉到很着急,这一下理亏了,怎么办?他可是皇帝,难道要让他一个小小的美人得意?   可陈美人的身体就这样向他展开了,他要脱衣服,陈美人就大大方方地将身体仰后靠在桌子上,笃定皇帝挑不出他的错。   皇帝决定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他把陈美人那件青灰色的抹胸从裙中抽出来,又把手伸进去,唉,一个疤痕也没有,他沿着腹部一直摸到胸口。陈美人就垂着眼睛看,看自己的衣服下钻进一只手,东走走、西晃晃。   终于,皇帝找到了陈美人的错处,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指摘:“太、太平了。”他说,你这样以后怎么哺育孩子呢?你犯错了,朕要罚你!   陈美人要踢他,可是眼珠子转一转,陈情道:“官家忘了,妾的孩子已经大了,不喝奶了。”   赵煊没想到他连这话都接得住,脑中空白了一瞬间,又怒道:“谁说大了就不用喝奶的?你怎么这样不慈爱,叫你的孩子知道了得多难过?”他掐着陈美人胸前的那一点:“这么小,可见小时候就没有好好哺育。是不是把责任都推给奶娘了?”   陈美人终于认错了,弓着背,低眉顺眼地回话:“妾错了,妾愿受官家责罚。”   赵煊志得意满,他终于找到了陈美人的错误,他告诉陈美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不慈爱,就得弥补弥补你的孩子,知道吗?陈美人恭敬地说,是,是。   陈美人的袄子还披在身上,抹胸的系带却解开了,这件小衣裳垂落在地上,胸口就一点儿遮蔽也没有,他心甘情愿地哺育孩子。   孩子舔咬他的胸口,使胸口和他脖间的水晶项链那样发出亮晶晶的光泽来,又渐渐向下亲,亲吻到陈美人的腹部。   皇帝侧耳听了听:“里面好像有东西。”   陈美人凉凉地道:“可不是,妾刚才喝了六碗水呢。”   皇帝好大一个没脸,羞赧地把脸挪开,开始找陈美人下半身的错,可陈美人坐在凳子上,裙子又窄,腿都分不开。皇帝就命令他把裙子抱起来,陈美人抱着满怀都是厚绮绢罗强自支撑,皇帝把他的裤子脱了,一寸寸吹毛求疵。   他问陈美人的穴口为什么是红的,陈美人疑心他要不认账,提醒道:“白天才搞过呢。”   皇帝贵人多忘事,忘了就等于没搞过,他向陈美人道歉,又去安慰他的穴口,陈美人坐了一会儿,裙子遮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皇帝在他的下身弄鬼,没有办法,只能把自己的裙头解开。   皇帝怒道:“朕说过可以解了吗?”   陈美人又犯错了,只能为自己辩解:“系着喘不过来气。”   皇帝说他是不是胖了,为什么本来刚刚好的裙子现在却小了,还有你的肚子,朕每天宵衣旰食日渐消瘦,你倒好,悠哉游哉的很舒服嘛,不知道为朕分忧吗?   陈美人又只能认错,说晚上不能喝这么多水,下次不会了,认错就认错,裙子已经解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下次还这么干。他脱得干干净净,身上拢一件袄子取暖,皇帝将他的两条腿扛着,他自己又不用出力,不辛苦他就没有意见。   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了一点问题。   他的水好像喝多了。   皇帝一下下撞在他的腹部,穴口的水好像和他肚子里的水不是一个系统的,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好像古代的大同世界,他被撞了一会儿以后,实在觉得不能这么坐着,就把皇帝的脖子揽住,亲亲他,哄道:“我想躺着。”   皇帝奋力耕耘,被耕的还挑三拣四。陈美人留了个心眼,不说自己水喝多了,他就说自己累了,要躺着,靠着桌子太累了。   皇帝是很体恤人的,就把他抱起来放到小塌上去。陈美人一躺平,就觉得水少了一点儿,可还是多,他想快点儿结束这场性爱。   皇帝发觉了他的意图,把他的两条腿分开来:“干什么?”   陈美人没有什么神智,满肚子的水被皇帝顶来顶去,好像流过他每一寸肺腑,他试图合拢双腿抵抗这种感觉,可皇帝又要把他的腿分开。   他终于招供了:“我想……”可招到一半,又觉得不好意思。   “想什么?”   皇帝要他自己抱着腿,陈美人绝不可能给自己雪上加霜,哭着道:“我水喝多了……”   他晚上喝了梨水两盏,橙水两盏,一碗桃水还有橙中的酒,赵煊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可他不听陈美人的求饶。   他又找到了陈美人的一桩错处:“你儿子五岁时候,在福宁殿外头,也喝多了水,你怎么不抱他去?”   于是否决了陈美人的要求,陈美人欲哭无泪,那是因为他儿子没说!可皇帝偏心,不偏心他,偏心他儿子,他只能婉转地求饶:“真憋不住了。”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心软了,身下的动作变快,带着体温的汁液泼溅到持盈的大腿两侧,他不断地绞紧下腹,甚至半坐起来,可都没有用——   陈美人去亲他,故技重施,喊他官家,喊他小名,喊他乖乖,可皇帝已经对他的口蜜腹剑建立了一定的防御,陈美人又喊他的大名骂他,皇帝更不放手了。   陈美人终于知道了皇帝的背后的寓意,皇帝扳着他的腿,一刻也不肯松开,陈美人被撞得满眼金星,他忽然想到,这样算不算和儿子扯平了?他能尿在我眼前,我为什么不能?他逼我的!   他……逼我的……水也是他给我喝的!   他是一向爱怪别人,不爱怪自己的。   胀着的小腹渐渐平复下来,皇帝抽出自己的性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问他道:“怎么是从这里出来的?”   陈美人觉得和他扯平了,耀武扬威、趾高气昂,态度极其恶劣:“你管我!”   他有一种羞愤欲死的感觉,但该死的另有其人。   该死的皇帝抱着他离开那滩汪洋继续搞,可新的地方又湿了好大一块,陈美人都渴了,皇帝看他嘴唇干了,又喂他喝水。   陈美人下辈子都不想在晚上喝水了,挥开那一盏杯子:“不喝,我生你的气!”   皇帝问他为什么,自己愿意受教改过。陈美人心想,他小时候因为我尿裤子,我该还他,这不是错,但我得骂他一顿,我找个错骂他一顿!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巧立名目:“你来就没好事,我的冠子都给你摔碎了!你还说它长得像碗!”   皇帝保证给他弄一个新的冠子,别说像碗了,像楼都行,陈美人又骂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的脖子压弯,是不是想借自己的名目骄奢淫逸,总之,皇帝没有一点优点,是个坏蛋,一点也不孝顺。   不孝的昏君皇帝也只能爽完以后,把他裹着弄干净,带到侧阁里去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陈美人忽然想起来,宗望怎么知道赵煊是定王的?可他不敢再问了,再问非得理亏不可,他可不能叫皇帝再抓住错了,真受罪! 第106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5   ================================================   定州城的去留,其实是一个很纠结的问题。   你让它留下来,就必然会惹怒完颜宗望,这凶酋要是发怒起来,以此为借口,撕毁和议再次兴兵,这一场“全胜”的天子亲征,会不会有一个不光彩的句号?那大家到手的爵位、封赏,不都飞了?   可你要不让它留下来,先不说他是要紧的边境城市,上头还有许多的瞭望塔,又在中山的旁边——虽然中山根本拦不住拐子马,可那也是一座山,不是平原啊!除此之外,他还是当今皇帝曾经的封国,是祖宗遗留下来的土地,若大家做下决定送出去,真是一起臭死算了,以后怎么有脸一口一个“祖宗家法”?   大家吵了个底朝天,其实心里都想拖一拖:完颜宗望再厉害,金国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宋金两国和议在即,他也要赶着回国,一起拖他个十天半个月,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再说战事已经告一段落,皇帝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大家伙先把封赏拿到手了再说。回头完颜宗望要是被拖得烦了,真撕毁和议打过来——大家在东京也比在北京好,东京交通四海,漕运便利,金军真打进来了,大家坐船往通津门,两三天就到镇江了。   这流程大家伙都走过,去年金军第一次围城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投靠道君皇帝行宫的。   秉持着这种想法,大家不约而同地分成两派,在皇帝面前吵得你来我往、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并且练就了铁臀功,皇帝撤垫子算什么?我站着也能和你吵一下午!一下午过去,天黑了,皇帝散会,大家又拖过去一天。   总之,绝不会给皇帝一个一致的意见。   可皇帝到底是个年轻人,性子急,宗望的口信是正月初七到的,隔日里皇帝就发下话来。   “祖宗之地,寸土不可与人。朕绝不将定州割与贼酋。”   众大臣齐齐晕倒,我的好陛下你犯什么傻,贼酋什么贼酋,他是你爹结拜兄弟的亲生儿子你的义兄啊,怎么能说人家是贼呢?我们要议和的啊!我们是兄弟之国啊!大家又齐齐想起去年议和的时候,皇帝前脚答应割让河间、太原、中山三镇给人家,等人家金兵刚走,他就反悔,派兵把三镇抢了回来,搞得金国又有理由撕毁协议,差一点又让人家打到东京城!   现在人家只要定州——相当于只要中山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要割的不要割的,大家齐齐把矛头对准皇帝。   陛下啊,定州虽然是祖宗的土地,但是土地也有重要和不重要的,对不对?他们只要定州,又没有要东京,你差不多就行了吧。   可这回不知怎么着,皇帝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他们吵翻天了也分毫不为所动。等天黑了又发下两个饼吃,大家也不想着回去吃晚饭了,一致决定今天非在这里把道理给这毛头小子说明白了不可。   吵着吵着,不知道哪位大臣提出来一句:“定州虽然是祖宗的土地,但祖宗的土地是道君传给陛下的,陛下的封邑也是道君所授予的,陛下为何不俟请道君旨意以后再行裁决?”   这话一出,皇帝临时的行宫顿时一静,大家思来想去,为这位仁兄竖起了大拇指。   谁知道道君在哪里?但反正延福宫里有一个道君,陛下,你去请旨吧!毕竟你亲征都说得是仰承你爹的旨意。当然,如果真是这位道君皇帝的旨意,大家这会儿应该在长江以南避难了,但你爹就是你爹,你爹还活着,就和你享有共同的土地裁夺权,你要割地或者不割地,你先听你爹的吧,起码要有一个名义对不对?   不过,大家都清楚,延福宫里的道君十有八九是个假货,但假货又怎么样?从这里快马去汴京,拿到“旨意”再回来,怎么样也要个六七天,这点时间里他们非把皇帝说服不可。   可皇帝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卿等所言甚是,朕行国是,当仰承道君之旨。”   他转头对中官说了句什么,中官一溜烟地跑走了,皇帝说:“日前朕已派人去东京求道君钧旨,道君与朕同心,皆是不让的意思。现将旨意叫内侍取来与卿等看。”   大家伙虽然心里都知道延福宫被皇帝控制着,请来的旨意肯定也是只有允许的,不过是想以此为借口拖延些日子,结果皇帝早有这么一招准备。   没有借口再拖延的诸大臣开始等待中官的到来。   大概半个时辰功夫,中官就拿来了一封裱好的黄绫旨,皇帝命发下去传阅给臣工观看,自己就绕到后头阁子里吃饭去了。   大家伙一拥而上,开始瞻仰这份黄绫旨。   道君皇帝的御笔天下难学,他自己怠政时,曾培育出几个中官试图以假乱真,中间最出名的就是“隐相”梁师成。当然,他们的代笔瞒不过蔡瑢一类的书法大家,只是太平岁月里,大家都懒得和道君较真。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得较真了,大家纷纷瞪大了眼睛看,希望找出这份御笔是赝品的证据,毕竟皇帝登基的时候早杀了梁师成,内廷之中谁还能代道君御笔?   只要它不是道君的笔迹……   可大家研究了半天,越看心越凉,越看越觉得是自己老东家写的字,于是只能目光炯炯地盯着吴敏,吴敏曾经做中书舍人,是天子近臣,道君的御笔他肯定认得。   吴敏摇头,苦笑道:“这确是道君御笔,半点没有假!”   大家一边绝望,一边破罐子破摔:你不割就不割吧,反正是你们家自己的地,你不割,你有骨气,你厉害,你能把你爹的手诏伪造出来——   大家还是坚信那封诏书是伪造的,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又找了个“隐相”出来代笔。   隐相陈美人坐在秋千上,大冬天的也不嫌冷,晃晃荡荡地问皇帝要润笔费,皇帝拒不支付,陈美人大怒,连同上次牡丹花冠的账一起数罪并罚,说要被皇帝气得中风了,皇帝是个天字第一号的不孝子。   皇帝受不了这个骂,决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他画了一张草图,找来了大名府最出名的珍艺工匠,对他下达要求:“要一个比碗大的冠子,要高,上头可供插四季花朵、放七宝簪戴,顶好有绣带络子一类。”   工匠疑心皇帝想造个新型的凤冠出来,脱口而出问皇帝要不要博鬓,左三个右三个的那种,皇帝竟然真的凝眉思考了一下:“逾制了吧。”   你还知道逾制了啊!   可皇帝自己掏钱,钱给的很大方,但要他们加急。他们捧着皇帝半点设计都没有的草图回去苦思冥想,要是烧蓝点翠珠穗滴花,那就是凤冠了,还是改做成金白的吧……   他们一边苦思冥想,一边这消息长腿一样地跑遍了大名府,谁都知道了,陈美人也知道了,还顺便听了个三博鬓的笑话,皇帝说不好,不能这么设计,说逾制了。   逾制的意思,就是他这个美人不配用三博鬓呗!   夜里,陈美人问皇帝:“官家召幸妾数回,妾如何还是美人?”   皇帝倒打一耙,怪他肚子里没动静,说生了就封他做贤妃。   贤妃是什么很大的官吗?陈美人眼高手低:“算了吧!”   皇帝问他:“怎么算了?”   陈美人说:“就当我子绍母业吧。”   他可真厉害,谁能继承完父亲的皇位,又去继承母亲的美人封号?陈美人洋洋得意。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官小,他只觉得自己返璞归真。   然后他就开始旁敲侧击自己的冠子,可皇帝的嘴巴闭紧了不说。他不说,陈美人也不说,他俩互相憋,憋着憋着,憋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节。   皇帝早早地发下令来,金吾不禁、玉漏不催、万民齐乐,行宫的高台上已经摆满了金瓯酒,众百姓可以来拿来喝,另注明:金杯不能拿走,酒一人一杯。又传诏回汴梁,把道君皇帝从前的灯都拿出来给百姓观看,并照从前行事,设置百戏、说书、杂耍等娱民。   而皇帝本人,则延续了他一贯的孤僻个性,并没有要出行宫的打算,也不准备去台上露脸让大家伙看——他可能觉得这样像猴。   这一点不像他的父亲道君皇帝:盛装靓饰的道君皇帝可是能一屁股在宣德楼上从天亮坐到天黑的主,他在高台上看表演,大家伙就簇拥在楼底下看他。他一点也不怕人看,越被看越开心。   他不仅与民同乐,有时候比民还乐,亲自下场去写灯谜让百姓猜,猜中了他就命内官赐物,或者把宫廷中的鳌山琉璃灯搬出来给大家伙看,并且他还是个大主顾,外头卖零嘴、小灯的,他都给他庞大的后妃、子女一人捎一份——但他自己要先吃,他看表演的时候嘴巴闲不住。一夜下来,宣德楼下的小贩赚得盆满钵满。   去年上元节的时候金兵围城,今年虽然也有点儿不好处,但总体还算太平,节日的氛围也就浓烈起来。   皇帝虽然不出去,但行在里面已经点满了灯笼,冬天晚上黑的早,整座行宫都在发光。   陈美人期期艾艾地走过来,自告奋勇地当猴子:“官家不上外头玩去?”   皇帝心里憋着坏,但脸上还木着:“到外头干什么去?”   陈美人说:“看灯呀!”   皇帝指着院子里那一堆五彩斑斓:“行在中有灯,何苦到外头去?”   陈美人说:“外头不仅有灯,还有人呢。”   皇帝更是振振有词:“怎么,臣是鬼吗?”   陈美人寄人篱下,敢怒不敢言,坐在皇帝身边想措辞,他那一身月白的衣裙正合时令,犹如十五的月亮那样清莹,可皇帝目不斜视,专看札子,陈美人咬牙切齿,也开始干政。   山一样高的札子慢慢下去,陈美人不仅不为君分忧,还为君添堵,他拿起赵熹的报告顺口就打压皇帝:“九哥的字比你好。”并叫皇帝拿看鱼的时间拿来练字。   皇帝最受不了比不过自己弟弟,何况被拿来他和比的对象才刚成年,当场就说要去换衣服,脚底抹油出了门。   陈美人惹得龙颜大怒,半点不害怕,继续看札子。   然后,他看到了一本非常、非常有趣的札子,连皇帝换完衣服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两侧侍从将毡帘掀开,换了一身湖蓝?袍的皇帝双手捧着一个冠子进来,这冠子极高,被皇帝捧着时,最顶端甚至够到了他的鼻子,仿佛一座微缩的小楼,最下面的底座是一整个莲花台,画着仙人指路、福禄齐天的纹样,莲花台上头叠了足足四层的洒金纱冠,顶上披着一层流光纱。在皇帝后头更有侍从捧着珍珠、琉璃、琥珀等宝物,还有桃、杏、荷、菊、梅等“一年景”花朵。   皇帝蹑手蹑脚地捧着冠子进屋,见陈美人远远地躲在桌子后面笑,一边走一边问道:“笑什么呢?”   陈美人看入了迷,随口道:“我看刘豫的札子呢,他倒很…很有趣。”   皇帝想让陈美人抬头看看他的大作,那一层霞彩流光的纱拂过他的胳膊,结果陈美人不抬头,陈美人和他说刘豫。   皇帝心想,前两年你还骂他是个不识礼数的农夫,现在说他有趣?   “他说什么呢?”   皇帝预备走到他跟前去,叫他撞个正着。   陈美人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头来:“他请你去泰山封禅——哟!”   那顶二尺余长的花冠刚映入陈美人的眼帘,忽然就矮了下去。   捧着这花冠的皇帝,听到“封禅”两个字以后竟然左脚踩上右脚,平地摔倒了!   陈美人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从桌子里绕出来看,流光纱如水一样漫了皇帝一身,侍从争相簇拥去扶,陈美人挥挥手,叫他们不要上来。   他从皇帝怀里把那一顶花巧的高冠接过来,放到手里的时候竟然很轻,仙人的络带只做成了蝉翼的厚薄,隔着花冠上的影影绰绰的金片,他朦朦胧胧地看向皇帝,流光纱倏忽一下,就到了他的臂弯。   他让侍从把冠子捧着,自己纾尊降贵地过去拉皇帝,一边拉还一边问:“去不去封禅?”   皇帝原本要给他一个惊喜,不意摔了个大马趴,气急败坏地道:“不去!”   陈美人的面上有点可惜:“真不去?”   皇帝羞愤欲死:“不去,不去!”   陈美人哈哈大笑,皇帝听得羞愤欲死,连屁股上的痛也顾不得了,连推带搡地陈美人挪到镜子前面去,叫人给他梳头戴冠子,陈美人嫌穿戴的时候无聊,还把刘豫的那本札子拿来细看。   冠子戴好以后,皇帝亲自上阵,先在他的头冠旁边摆了一圈灵动的、盈盈展翅的玉闹蛾,又在四层的纱冠上一层层地簪戴。   陈美人心安理得地接受,津津有味地看札子,皇帝让他直起来头方便簪戴,他一直起头,札子上的字就小了,因此还特地找人要了水晶镜片观看,一边看,一边倾情念诵给皇帝听。   皇帝能去、应该且必须去泰山封禅的理由,有如下几点:第一,皇帝的皇位是道君皇帝禅让的,就好像上古时候的尧禅让给舜那样,舜是第一位祭祀泰山的君主,因此,皇帝也应该去泰山封禅;第二,道君皇帝是长生大帝君转世,陛下您作为他的儿子,是青华大帝君转世,您作为天帝的儿子,应该前往泰山,向天帝汇报您的政绩;第三,真宗皇帝在澶渊之盟以后,顺应上天的旨意,在泰山封禅,宋辽得享一百年的和平,今天陛下上承天意、下得民心,和金国也将会有一百年的和平,这次的盟约和澶渊之盟拥有一样的意义,因此,您应该效仿真宗皇帝前往泰山封禅。   陈美人读罢,击节赞叹:“纵丁谓何如也!”   丁谓和丞相寇准吃饭的时候,汤溅到了寇准的胡须上,丁谓起来帮他擦胡子,世人谓之“溜须”。   皇帝还没留胡须,自然轮不到刘豫来擦,陈美人看起来还很欣赏这封札子:“陛下是舜,那我岂不是尧?都是贤君,我也能去封禅吧?”   皇帝不说话,陈美人泫然欲泣、伤心欲绝:“陛下要抛下妾吗?”   皇帝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刘豫叫到跟前来骂一顿,又懊恼自己的杰作不曾被陈美人看一眼::“不提那个,这冠子惬圣意否?”   陈美人的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满头的簪戴花朵,典型的赵煊风格,但赵煊插花的功底还在,花团锦簇得漂亮:“比七宝辇好。”   皇帝心花怒放,绕到他的跟前,把用鱼鳔作胶水,把珍珠贴在他的眉心、脸颊、唇边,两双相似的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皇帝满意极了,不自觉吐露了实话:“七宝辇是我故意的。”   陈美人长长“哦”了一声:“官家故意的。”   他当时看到七宝辇的时候,先为赵煊的孝顺所震撼,虽然叫七宝辇,但那上面绝不止七宝,只差用黄金给他砌座位了,赵煊从来朴素,愿意给他花这样的价钱,难道不能证明爱吗?   可后来赵煊和他翻脸,他才醒悟过来:这七宝辇从汴京城拉到镇江,再从镇江回到汴京城,看到此辇的百姓不知多少。若说名人字画、奇山怪石,百姓也许欣赏不来,可这样明晃晃的黄金珍珠、朱漆彩绣实在太直击心灵,一下子就把皇帝孝顺的名声播之于外了。   谁知道他能孝顺自己亲爹孝顺到床上去。   趁皇帝说出了实话,正是心虚的时候,陈美人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一层擂一层的簪戴,他是不怕重的,他只要好看,可是:“只可惜这冠子再好有什么用?花开无人赏,妾寂寞呀!”   赵煊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朕敝帚自珍。”   陈美人横眉道:“陛下自珍就自珍,说谁是敝帚?”   赵煊难得开怀大笑,他捋一捋持盈头冠上垂至肩膀的流光纱,将脸贴在纱上,持盈和他一起盯着镜子看。他不知道怎么着,搂着持盈的肩膀就开始轻轻地摇晃,有点像在给小孩要摇篮的幅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整个五脏六腑都融化了,变成了甜蜜的风味,一点点要满溢出来。   他向持盈发出邀请:“走吧,咱们去御街上看灯。”   持盈早知道他憋着坏,但听到他的邀请还是笑了一下,又很疑惑,北京不是天子的所在,哪里来的御街?而赵煊的话紧接着就来了。   “爹爹在清州的时候和臣说,今年无法陪臣在东京看花灯,可臣等不及了,想请爹爹和臣在北京看,可以么?”   持盈就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去了,他仰起脸,学着赵煊刚才的样子,晃晃自己的脑袋,说:“可以。”   宝马香车,辘辘远听——持盈登车的时候,头上的冠子因为太高,他还得侧着头进去,赵煊给他护着头,以免自己的心血有所闪失,持盈一身都是重的,连耳朵上都是两个大的垂穗金耳环,可这样很漂亮,持盈喜欢漂亮。   他在车上,赵煊给他靠着,扶着他的头,车行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那个问题:“北京何来的御街?”   赵煊笑而不语,持盈头一次看他对自己发坏,恨他卖关子,于是故意臊他,长长地“唉”了一声。   赵煊警惕起来,总觉得没什么好事:“爹爹何忧?”   持盈的话可怜极了,他今天一身白白金金的打扮,脸上又点了珍珠,敛起眉来颇为楚楚:“可怜妾退位以来,居处道宫,惟一听命,未敢犯分,陛下封禅盛典,妾却不能同去,此非‘贱妾茕茕守空房’吗?”   赵煊没想到封禅的事还没完,又看了两眼持盈的神色,见他似乎是真的想去,可封禅……   “我刚才就说了不去封禅!爹爹算不得‘茕茕’,亦没有‘空房’。爹爹从前就讲刘豫是个不识礼数的种田老叟,怎么现在听其他的话来?”   持盈道:“‘三辞三让’,这不是很正常吗?封禅这么好,陛下怎么不去呢?”   赵煊支应不能:“没钱!”   持盈看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越来越开心了,直接慷慨解囊道:“陛下没有,我有呀,我给陛下出,只要陛下带我去,好不好?”   赵煊看他油盐不进,恰好此时马车停下,赵煊立刻跳下去,又伸出手来接他。持盈还得侧着头出来。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条开阔的大道,相反,这条路还有些窄小。   大名府的人口并没有超过十万,在这一条窄小的街道上却挤出了熙熙攘攘的盛世感,无论哪里过上元节都是老几套,大名府是绝对比不过汴梁城的,可那种扑面而来的热闹、安宁,还是让持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赵煊和他一起站着,在一个稍暗的角落里,叫卖声、嬉笑声,食物的香气在花灯的映照下直上夜空,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张饼。   地上有人在烙饼,天上还有人在烙饼。   接着衣袖的掩饰,赵煊拉住了他的手:“臣前日里来请爹爹旨意,叫爹爹下诏,命臣不许割弃定州。”   垂穗耳环簌簌动一下,持盈说:“定州是陛下的封邑,是祖宗之地,地势险要不说,定州的居民皆是陛下的孩子,陛下不割弃定州,虽有寒盟之危,但是……”   赵煊和他的双手紧紧扣着:“爹爹带我去清州的灵源庙里,那老丈曾对爹爹许愿,说要‘再做宋人’,他有恩于我父子,这世上多少有如他一样的人,我如果割出定州去,定洲城多少百姓要归于胡尘,每每念此,我纵怕金人之兵,却也实不忍心。”   持盈对他说:“陛下有仁心,是天下万民之幸,上天昭鉴陛下之德,定保我宗社无虞。”   赵煊看向他,月光底下,花灯底下,灯火阑珊的地方,他俩站着,月光照在持盈的脸上,好像整条街都光明了起来:“这条御街……”   “去年十二月,臣至大名府。天寒地冻、日出无光,臣在阵前擂鼓,又回得城来,行到此处之时,摔了一跤。”   “又摔了一跤。”持盈说,他的眉拢了一下,“怎么又摔了呢?”   赵煊叹了一声:“是有点丢脸,不知道怎么着,小时候走路没学好,总摔跤。”   持盈说:“那又是我的过错了,陛下。”   赵煊不说是他的错,也不说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垂头看向地上的青砖:“这里原本全是泥巴,没有砖石,大名府的老幼百姓听说我在这里摔了一跤以后,纷纷涌出来为我扫雪,他们用手捧土,还把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只为了让地面快点变得平坦、干燥,让我过去,让我不要再摔倒,兵祸消解以后,臣就命人重修这里的,百姓呼之为御街——没有他们,我必然不得与爹爹相见,亦无有今日的、有今日的‘封禅’之说。”   他带着一点抱歉,诚恳地对持盈说:“真宗皇帝封禅,花费八百八十八万贯,修造景灵宫承接天书,亦颇耗百姓人力,如今诸大臣误我父子,唯有百姓始终奉养,臣实不忍心耗费民力,也,也实在没钱。爹爹若想祭祀泰山,臣,臣可以和爹爹……微、微服,不必、不必……”   他说到后来,又有点结巴,为自己不能达成父亲的愿景而难过。   持盈原本极受感动,泪珠已到了眼边,可越听赵煊的话越不对。   他看向赵煊通红、难堪的面色,抽出手来摸一摸他的脸,一边哄,一边好笑地喊他:“我的陛下小郎君!”   赵煊盯着地面。   持盈把他的脸抬起来,两双相似的眼睛就对视了。   “你还真的想过要去啊?”   赵煊愣在当场:“臣以为爹爹实在想去……”   持盈理直气壮地反问他:“我有那么不要脸吗?”   “!”   那意思就是说他不要脸,他自作多情了!   --------------------   原型是宋代的重楼子花冠   放一点被东京百姓溺爱的大哥,大概就是本文这个时间点发生的事。   至晚驾入门,父老夹道山呼拜於路侧,老幼掬土填塞雪淖,不须臾御道坦然。捧香前引,或冲突禁卫,或至爇顶燃臂以迎者不可胜计。驾归才及门,士庶遥认黄盖,欢呼传报。奔走山呼之声震动天地。皆拦马首,仰窥天表,莫不惋叹感泣,涕泗横流,不知其数。上亦为之挥泪,过州桥,泪已湿帕,殆不能言。从驾有金人数辈,见上得人心如此,亦皆惊叹。太学生迎驾,上掩面大哭谓:宰相误我父子!宣谕曰:荷你百姓,朕将不得与万民相见。 第107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6   ================================================   赵煊被臊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可刚修好的御街没有地缝,他情急无奈之下,竟然抛开持盈的手,蒙头跑到了人堆里。   持盈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回头。   “哎——郎君——”持盈在后面拖长了音调喊他。   他戴着高高的楼子花冠,穿月白绫褙与湖蓝的罗裙,连裙头都用珍珠打了穗结,一望即知是一位仕女,可声音却不如女子那样婉转清丽,即使拉高了调子,在旁人看来也有点稍显低沉,一喊之下,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持盈是很不怕人看的,他任人打量,任人看,头都没有低一下,风拂过他的流光纱,拂过他冠上的流苏,耳边的垂穗。   “郎君留步。”持盈说,“怎么不稍等妾身?”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人群中有一位穿着和他罗裙同色?袍的青年郎君。   大家就齐齐笑开。活泼大胆的女子向心上人求爱,这是上元节的老传统了,多少人在此夜成就好事?   于是将揶揄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赵煊,对他喊道:“我说这位郎君,那边的娘子喊你,你不曾听见吗?”   “快去呀!快去呀!”   赵煊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好想要烧着了,他想往自己脸上放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会变白——他盯着大家炯炯的目光冲出人群,拎着持盈的手腕,在人群的哄笑声中远走。   走了一阵,他把手下移,捏了捏持盈的手心。   又走了一阵,他的手指钻进了持盈的指缝。   两个人十指相扣在一起,持盈叹道:“郎君方才抛下妾独行,妾好伤心。”   赵煊咬牙切齿,心想是谁刚刚嘲笑我的,面上却自动开启了木脸防御:“有什么好伤心的,娘子从前没有我,不也走过来了吗?”   持盈故作可怜:“可这里人这样多,又这样黑,郎君不怕找不到我了?”   赵煊心想,你冠子这样高,足足二尺长,人群中高高竖着一只,我看不见谁也不会看不见你,可嘴上却道:“那娘子还是跟紧我吧。”   持盈却不愿意了,他很忧虑:“可郎君总摔,妾会不会跟着一起摔?”   赵煊也大觉丢脸,他走了一会儿,为自己辩解道:“雪天路滑就是这样的。”   持盈很少走没有扫清过的道路,那天在燕山的台阶上,他摔得四脚朝天。   那是很痛,很痛的。   他感同身受地说:“总摔倒,多痛呀。”   赵煊心想,痛倒是不痛,就是丢脸,可他看着持盈的目光,盈盈的,闪闪的,掺满了爱怜,他已经不再痛的伤口都隐隐约约地发痒,嘴上却故意道:“没关系,我反正还很年轻,再痛也会好的。”   果然持盈的声音轻轻的,穿过了渺渺层云:“再年轻,也不能这样摔呀。”他把赵煊的手扣得很紧,“唉,郎君二十多岁了,才被爹爹教着学走路,真可怜。”   他就牵着小孩子那样,在上元节的御街上带着赵煊走路,赵煊以前一直跟在他后面,现在他俩同声同调,持盈迈左脚,他就迈左脚,持盈迈右脚,他也迈右脚,持盈夸他走路走得好,真厉害,学得真好,左脚像左脚,右脚也像右脚。   在这样奇妙的氛围里,赵煊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是在福宁殿长大的,恐怕真的要在这样的溺爱下要变成一个混世魔王,十五岁的时候,他把父亲的衣服撕掉……   父亲也会夸他有力气,真厉害。   这样的遐想使赵煊心花怒放,他步履轻快地带着持盈去彩棚上看百戏,持盈每年都要在宣德楼上看,他看百戏,别人看他。   棘台上正在演一出弄孔戏。“弄孔戏”乃是杂剧的一大特色,专门嘲笑孔子、孟子等先贤,但孔子、孟子和大家伙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借着他们骂当朝罢了。   果然,他俩上楼时,上一出杂戏刚演完,正听得末尾一句:“公冶长,你怎么不救你丈人,却看别人女婿如何!”   持盈扑哧一笑,对赵煊说老帐本:“在骂荆王和蔡瑛呢。”   蔡瑛是荆王的女婿,也是蔡瑢的弟弟,十几年前就死了,他曾做过哲宗的枢密使,任上极端推崇荆王,而公冶长是孔子的女婿,说公冶长不救岳父,意思就是骂蔡瑛被太过于推崇岳父。   赵煊看他一眼,知道他爱荆王,可荆王被嘲讽,他怎么也开开心心的?真奇怪。   但他还是安慰了一句:“他们乱演的,不必当真。”   持盈点点头,心想当然是这样,他自己还经常扮戏子呢,还用戏词和顺口溜骂过李彦和王甫。他最爱扮的还是大将军和自己的亲爹神宗皇帝,蔡攸说他缺什么补什么。   唉。   持盈把目光转向棘台,弄孔戏下去以后,一个小丑扮作紫袍官员的样子,大摇大摆地上来,人群顿时炸开,大家左顾右盼,将目光集中在一处,持盈眼尖看到了目光的中心:“吴敏在呢。”   赵煊往下面看去,果然吴敏穿着燕居服和同侪们坐在一处:“他前几天就定州事上半点不帮我。”   持盈笑道:“他胆子小,你甭吓他,没了李伯玉他就没了魂,你听事时,须自己果决,拖着反易生事。”   持盈旁的没有,就是乾纲独断,赵煊想,可果决也容易果决出事,那怎么办呢?   稍等了一会儿,戏已经开唱了,唱了几句,他俩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家伙都往吴敏那里看了。   这戏唱的是蔡瑢。   这里和蔡瑢关系最近的,不就是差点成了侄婿的吴敏吗?   赵煊没想到大名府的百姓如此的好议时事,上来演了两场讽刺戏,都上元节了,大家不能演一点情情爱爱的戏吗?   倒像是他故意的那样。   这戏文讲了某朝某个太师、某国公、某仆射宰相某蔡,鼓动某皇帝,设立各色福利机构,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儿、赡养无子无女的老人,结果,这些钱,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出,戏文的最后,百姓不堪其忧,和妻子两个自杀,大喊“天下百姓一般受无量苦”,结果他们的孩子因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被抱到机构抚养,竟然过得比从前还要好。   这戏唱完,色变之人不少,谁叫此刻大名府中多的是随军的官员、将领,蔡瑛、荆王死了太久,谈一谈没什么,蔡瑢戴罪而死,骂一骂也不要紧,可是这机构不是拿来赈济孤儿的慈幼局吗?这可是仁政啊!   持盈恻然沉默良久,对赵煊道:“我有一天出来踏青,走马至外城,见一汉子怀抱女婴出来,又将之扔在一个木桶里,我开始还以为他要给女儿洗澡,可后来才发现那是一个恭桶。那小孩就死了。我要治那汉子罪,陈思恭劝我说,民间贫者有多子,又不愿养女儿,生下来便给杀死。可那小孩哭得很响,不像四哥。”   持盈的第四个孩子只活了一天,夜里生出来,天亮了就死,生出来的时候哭都哭不出,脸都是紫的,连名字都是持盈给他追封时起的。   “我总觉得她该活下来,我觉得应该有个地方管这些。父母养不起小孩的,便送来这个地方养,小孩长大了,读书、耕地、女工,自力更生了,再把这个钱还回来,不是刚刚好吗?就有了慈幼局。”   持盈是很爱动弹的,赵煊是很不爱动弹的,他很怕麻烦,他一听就能感觉到很麻烦,有的时候不折腾反而是一种美德。救小孩的慈幼院、养老人的居养院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早就成了摊派的借口了,但这又是仁政,赵煊不能取消,取消了就是不仁,不体恤,就只能把它们扔在那里。   要怎么办呢,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这个问题能解决,但他想不出来。   “好节日里何必伤怀呢。”赵煊只能说,“一切总有办法的。”   持盈也只能将问题后推了,他反正是管不了了,可世上谁能管得了?   彩棚上、台下的诸人开始不满了,哪有上元节给人看自杀的,像不像话啊?上元节,那是情人节好吗,来点情情爱爱的粉戏成不成?   老板出来告罪,保证下一出上好戏,保证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感天动地的、至死不渝的。   侍从买了吃食上来,持盈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堆,台子重建好,持盈拿了根算筹肉条子在嘴里吃着解闷。   戏台子上跑来两个俊俏小生,一着黄袍,一着紫袍。   那黄袍的转了两圈,忽而长叹道:“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市井小民快活!欲出门观看市景亦不可得,方知天子也不自由!”   这词如炸雷一样,把四座吓得不轻。   须知当下的杂戏,都是市井百姓所写,怎么新奇怎么来,怎么刺激怎么来。   但这么新奇、刺激的,还是头一回。   赵煊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看时,持盈果然认领:“到我了,到我了!”   骂完蔡瑛骂蔡瑢,骂完蔡瑢,竟然到他了,怪不得他总觉得欠点什么呢,作为目前被骂的唯一活人,他竖起了耳朵。   紫袍安慰道:“陛下要游玩市景,此事容易!何不扮作一个秀才儒生,臣等妆为仆从,自后謻门出,自然可以恣观游景。”   持盈先警告赵煊:“这事儿是假的。”   赵煊说:“演都没演,怎么知道是假的?”   黄袍愁苦道:“卿此言甚好,奈何宫墙高高,朕如何得出哇?”   紫袍善解人意道:“臣有办法!”   两个青年手拉手转了一圈,在杂戏中代表着“同行”,持盈将目光看了看那位紫袍的青年,接着,仆从推了一块木板上来,示意那是“宫墙”。   紫袍蹲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意思就是要把黄袍驮过去。   黄袍踩在紫袍的肩膀上,够到了墙顶,又坐在墙上下不去,紫袍绕了一圈,又到墙外去,接着黄袍。   宫墙太高了,黄袍坐在墙上犹豫。   紫袍的喊道:“踩下来,神宗皇帝!”   黄袍的唱道:“耸上来,司马相公!”   一时之间,大家也不管戏中的人乃是道君皇帝了,纷纷大笑起来。   赵煊凉凉地评价:“情情爱爱、缠缠绵绵、感天动地、至死不渝。”   持盈忍痛割爱,分了一根肉条给他堵嘴:“后謻门就在庆宁宫旁边,我在那里翻墙,你能不知道?”   他出宫去还用翻墙?真是天大的笑话!   赵煊微笑道:“臣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就好像臣才知道,爹爹如此爱重司马温公。”   持盈一时无语,黄袍和紫袍翻过宫墙以后退场。少顷,台上走来一位身量纤纤,宝鬓如云的妙龄女子婉转唱歌。   黄袍自后头缓缓步出,一时之间看得目瞪口呆。   黄袍问道:“前头是谁氏之家,帘下佳人姓甚名谁?”   女子含羞带怯地回道:“奴不过一东京角妓,姓李……”   持盈眉心一跳:“怎么又是她!”   他要睡了肯定会负责的,不就是歌技吗,洗个白就是了,这又难不倒他。   肉条也堵不住赵煊的嘴,持盈在那一大包吃的里面翻找有没有自己不爱吃的,堵赵煊两句,可还没等他找到,赵煊已开口了:“姓赵的那个,怕人以为是本家。”   持盈说:“你倒查得很仔细。”赵元奴正是他爱去的另一家。   赵煊掠眼看向台上,黄袍已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某是殿试秀才,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如何?”   女子应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无名妓者,何幸遭逢!”   黄袍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女子却几回,黄袍死死不放,两人就搂在一起。   大家哄哄地开始笑起来:“谨谢娘子,不弃卑末,知感无限!”   果然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活色生香的一出粉戏,女子请黄袍饮酒,词越说越露骨,酒过三巡,黄袍微醺:“娘子啊,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某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西华门东,东华门西,后载门南,午门之北,大门楼里面——”   “哎!哎!”下头有人喊道,“不兴说了,不兴说了!”   黄袍住了嘴,又有人喊道:“怎么不兴说,接着唱,你自家姓什么来?”   黄袍刚张开嘴,忽然下面声声的动静,吴敏抱着衣服赶紧起来,他那帮酒友也跟着他起身。   持盈睨了他们一眼:“有胆子来,没胆子听。”   赵煊心想,你最有胆子,你听得最乐,他看持盈吃得很香,准备伸手也拿一根算筹肉条吃,可油纸袋子里面空空,只有持盈的嘴巴里面是满的。   “你要吃,怎么不叫人买两份来?”持盈逗他玩,“没钱到这个地步,我倒可以接济接济你。”   黄袍犹豫唱和不唱之间,早有那随驾来大名府的官员恐生事端——开玩笑,他儿子还在城里呢,就演他去狎妓,这胆子也太大了!当场呼朋引伴地起来要走,一时之间彩棚上进进出出,赵煊和持盈不动,显得尤为突兀。   赵煊往下看时,正见吴敏抬头看他,二人对视一眼,吴敏的脸色凝固住了,然后又变得很奇怪。   赵煊呆了几秒,转过头去直接把持盈冠子上的头纱扯下来到脸前来,持盈不在乎台底下演自己的风流粉戏,本没有要走的意思,手里还拿着一块做成小狗形状的米糕吃,可眼前忽然多了一层纱,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台下的景色被纱晕得光怪陆离。   有人喊道:“不愿意听的人都走了,你家接着唱来。”   赵煊拉起持盈的手腕就向外走,过了人群中最拥挤的一段,他们下彩棚,像一滴水,又融进了一滴水。   台上的声音接着传来:“姓赵,排房十一,某乃赵十一郎也——”   那声音渺渺远远的。   持盈跟着赵煊走,有时候能看得清,有的时候看不清,满街的花灯,被纱拉成了一个个橘色的点。元宵节是狂欢日,没有女子会在这个时候遮面,持盈戴着高冠,又被轻纱扑了满脸,很突兀地穿梭在游人间。   赵煊往哪里走,他就只能往哪里走,只有垂下眼的时候,地上的景色是干净的。   赵煊迈左脚,他就迈左脚;赵煊迈右脚,他就迈右脚。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与情郎淫奔的女子,聘则为妻奔是妾,暗合双鬟逐君去。   完了,真做他小老婆了!   情夫带着他走,拐进一个小巷子口,外头亮堂堂的,里面黑漆漆的。   持盈靠在墙上明知故问:“跑这么急干什么?我东西还没拿呢。”   赵煊说:“吴敏看见我们了。”   持盈早猜到了,但隔着这么远,吴敏能看见什么?他笑话赵煊是鼠胆子还敢装猫,但嘴上却道:“好险,好险,要不是官家急智,妾险些无地自容。”   他手上还捏着一块做成小狗样子的米糕,纱幕微拂:“给官家吃吧,就当是妾多谢官家的。”   赵煊怀疑持盈是自己吃不下的才给他的,持盈刚才整张嘴只在第二场结尾的时候才停了一会儿。   但是。   但是他这么聪明,这么厉害,难道不该得到奖赏吗?   赵煊准备接受自己的奖励,可持盈的手腕往纱幕里面藏了一藏。   隔着一层轻纱,持盈的面貌,脸上的珍珠,鬓边的绢花,耳上的垂穗,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持盈说:“但官家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赵煊心想,一块米糕,还是我给你买的呢,怎么要求这么多?   持盈问:“官家为什么拿我做裙子时裁剩下的料子做衣服?”   月亮是什么颜色的?月亮是白色的,微微发蓝的,可通体的白又不好看,大家就穿白衣服,蓝裙子。   赵煊湖蓝色的?袍和持盈的罗裙交织成一个颜色。   赵煊说:“布料太长了,扔了可惜,省点钱。”   米糕又往里面伸了伸,持盈说:“讲实话。”   赵煊不愿意讲实话,他是个很诚实的人,如果不讲实话,他也不想再撒谎了。   他掀开了持盈的头纱。   轻纱将他们两个笼罩住,把赵煊的衣服遮成了一种发白的蓝。持盈好像被他吓了一跳,赵煊顺理成章地衔走了一块小狗米糕。   他应该溜出这层轻纱,但是他没有,他在纱底下和持盈对视了几秒钟,持盈把整个米糕一点点塞进他嘴里,好像试图噎死他。   赵煊满意极了,得意极了,月亮是圆的,雪是白的,人声鼎沸,叫卖声远远传来,他和持盈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   他把持盈的头纱掀起来,两个人准备走出去。   可拐角处出现了面色凝重的李伯玉。   李伯玉身上也是一件大氅,野服,手上甚至还有一盏八宝珠灯,明显刚刚也是在逛灯会。   李伯玉看向带着妃嫔出来过元宵的皇帝,前者见到他来,匆忙地把头冠上的面纱遮到脸前,就那么一瞬间,李伯玉掠到他的面容,忽然想,莫非这个陈美人真是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找出来的钦慈族人吗?她的眉眼竟然很像……   可他没有空管这些了,他告诉赵煊:“方才报来,金酋又行寒盟之事,已纵兵犯阙,请官家圣裁!”   --------------------   不要担心,金人大爷在本文起一个情趣用品的作用,不然的话他俩现在应该在被打包 第108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7   ================================================   上元节的末尾,谁也没有过好。   钟声一响,一大批穿着大氅野服的官员将领连公服都来不及换,纷纷从灯会上、床上涌向行在。   吴敏坐轿子来,到了行在前下轿步行,所幸皇帝的行在不过是临时借用的他人宅邸,并不大,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议事厅,皇帝和李伯玉已经在里面了。   什么事能让皇帝在上元节的晚上把大家伙都叫过来?吴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皇帝和李伯玉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苦恼的表情。   尤其是皇帝,面上十分镇定,甚至有空问他:“吴卿,今天台子上戏好看否?”   大冬天的,吴敏看到皇帝身上那件不曾换过的湖蓝?袍,汗落如雨:“臣眼花了,不曾看、不曾看。”   皇帝但笑,又赐他坐,他就蹭到李伯玉旁边坐下,两条腿还在打抖。   过了一会儿,人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皇帝起坐更衣,绕到后面去了。   大家松快了一些,李伯玉转脸问他:“元中今日里也同官家在街上碰见了?”   吴敏呼吸一窒,小声道:“也?你、你也碰见了?”   李伯玉并不在意:“我原本就在街上,中官接到战报时,出来找官家,先碰见了我,我和他就和他分头去找,结果先叫我找着了。”   李伯玉见自己越说,吴敏的脸色越难看,以为他觉得皇帝微服出门不好,便劝慰道:“元中怎么迂腐起来?今天是节日,难道就许咱们出来,不许官家游玩?”   皇帝才二十岁,耐不住性子,要到外头去逛灯会、看热闹,这有什么的?吴敏也真奇怪,他俩虽然是同学、同年,但吴敏受蔡瑢的青睐,早做了中书舍人,预备枢府,道君甚至夜宿倡门,也未见他说一句,皇帝出来逛个灯会他皱什么眉毛?   过了半天,吴敏的眉毛死活不松:“你见到官家旁边的……”   李伯玉了然,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不是自古之理吗?况且,从前是我等误会官家了。”   吴敏重复道:“误、误会。”   李伯玉点了点头,以为他不曾见过陈娘子:“我等从前以为官家破格晋封一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妃,又假称她是钦慈之族,恐官家重蹈真宗、哲宗故事,有损圣明。但我今日一见陈娘子,才知道官家之心。”   吴敏拿袖口吸了吸汗,眉头倒是松开了,但嘴巴也松开了:“你见到他了……不是,凤宾,你、你知道什么了?”   李伯玉道:“若非缘见,我亦难信大名府中会有钦慈后人。元中,你若见了陈娘子,必然也知我意。陈娘子面容与道君圣容颇似,想必血出一脉,根由亲近,这么一推,她必然是钦慈后人。官家这么晋封并不破格。何况官家特意选她为妃,必然是为了慰安道君之心?足见官家圣孝本乎天成,想必两宫之欢择日可结,你也不必忧虑。”   皇帝特地在大名府挑选钦慈的后人做自己的妃嫔,不是向天下宣告自己和父亲毫无芥蒂吗?李伯玉原本还想,道君身在金营,但双龙小印已经回朝,皇帝实在不想接回自己的生父又能怎么样?可道君做了二十年天子,朝中多有人受他的恩典……退一万步说,皇帝若对自己的生父都这么绝情,天底下谁又还敢效忠他?   他愿意和父亲和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李伯玉很是欣慰,然而吴敏的脸色却并不太好。   真奇怪,吴敏和道君的关系那样亲近,道君第一次下御笔的特例就是蔡瑢请旨为吴敏封官。他本来都因为拥立皇帝做了少宰,却因为天家父子两个闹嫌隙又被扔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复位。眼下道君和皇帝和好,他不应该欣慰吗,怎么在这里流汗?   可能是衣服穿多了,李伯玉想。   不一会儿,皇帝换了件衣服出来,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中官将誊好的军报传发下去,冷气倒抽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在厅堂中。   最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宗望果然因为定州城的归属大怒,将宋使遣回,并且撕毁了和议,从燕京出兵,向南而来。   大家伙看向皇帝:我们都说要你好好想想,结果你一意孤行,现在出事了,你怎么办吧?   皇帝告诉他们怎么办:“朕要亲往定州。”   大家两眼一黑:“陛下,燕地离定州仅有四百里!”   但凡打输一仗,皇帝就会被人围死在定州城里!   当然,定州城一旦破了,就是中山破了,中山破了,围死汴梁也不过十天罢了。   去钱塘好呢,还是去应天府好呢,去升州,还是去益州?这真是四个难以抉择的地方啊!   可皇帝旁征博引、大言不惭:“曩者真宗皇帝出征之时,辽军三面包围濮阳,真宗皇帝亲自上濮阳城门督战,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辽军闻之丧胆,方有‘澶渊之盟’,朕岂能堕祖宗之威名?”   大家张了张嘴,目光投向李伯玉,果然李伯玉满脸赞同,显然已经和皇帝通过气了。   好你个寇准转世!你真是一只野狐精、臭黑猫,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褒姒、妲己有什么区别?   是立肃王赵炳好呢,还是益王赵焜?康王赵熹虽然监国,但大家好像对他不太熟啊?唉,嘉王,你笨啊,你要是晚跑一步,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了!   陈美人也这样想。   皇帝和陈美人说这话时,陈美人散着头发,穿着窄袖褙子,手里正摆弄着一盏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鹤灯,也许是民间几十文钱的小玩意,仙鹤不像仙鹤,像一只吃满饲料的肥鸭子,陈美人也不嫌弃,要用生漆给鹤点眼睛。   皇帝也许觉得陈美人心情不错,试探着开口道:“我准备去定州督战。”   生漆凝固成一个黑豆子,野鸭子一边眼睛长了两个眼珠子,和舜一样成了重瞳帝王,陈美人没说话,用大拇指把生漆蹭掉了。   赵煊被他吓了一跳:“这怎么用手摸起来?”生漆又不是墨水,蹭到手上是要起疹子的。   持盈半天反应过来,伸出手让赵煊给他一层层地擦油,吸走指腹上的生漆:“你刚才说什么?”   赵煊给他擦油的手顿了顿:“我预备……”   持盈没听他说完,直接打断道:“哦,你去吧。”   赵煊的手顿了一下,持盈又叫人进来裁纸头做签子,赵煊问他这是干嘛,持盈微笑道:“不干嘛,你不是要亲征吗?”   人家把纸头裁好,持盈就往上写字,赵煊打眼一看,上头是他三个弟弟的名字,持盈将纸捏好,随便找了个插花的瓶子扔进去,就开始摇晃,摇了一会儿,他把那瓶子给赵煊:“倒一个出来。”   赵煊隐约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已命九哥监国,这事不必改。”   持盈摇头:“监国是监国,皇太弟是皇太弟,不一样。”   赵煊即使知道持盈在激他,也忍不住道:“我膝下已有子嗣,爹爹难道不该立谌儿?”   持盈冷笑道:“赵谌算上在娘胎里也不过一岁半,我朝一岁半的太子,我想一个也够了。再说了,赵谌是我的孙子,孙子哪有儿子亲?我爹爹、你大爹爹神宗皇帝驾崩时,我六哥最长,也不过十岁,正是主少国疑。宣仁太后便要拥立皇太弟,是我娘娘力止方罢。我六哥少年时曾生大病,而医药不继,你以为宣仁怎么不给他看病?”   向太后要立哲宗皇帝,太正常了,哪怕哲宗皇帝还有亲娘也一样。王弟即位,她就成了皇嫂,立刻会被赶出权力的中心。但对于宣仁来说,孙子和儿子有什么区别?   赵煊给他擦油的时候,用指尖在他的指腹上掐了个月牙:“爹爹圣德,远过宣仁,怎不自己出临百官、重掌太阿?”   持盈摇头:“我厌了,不是做皇帝的料子,亦不欲再做皇帝。你弟弟若能孝顺我,便孝顺,不孝顺我,就放我在延福宫里死了便罢。也许延福宫也不叫我住着,叫我去宁德宫也行。你妻、子,我在一日,便看顾一日,也算不辜负你;若不在时,你自求他们多福吧。但我想你要是出事,谌儿也难保住。”   太祖皇帝传位给太宗,他的儿子怎么样了?   赵煊沉默片刻:“爹爹这话说的,便打定主意我赢不过完颜宗望,会死在战场上?”   持盈道:“你凭恃什么?你以为宗磐给你通气,你就高枕无忧了?定州和燕山只隔着四百里,他知道你是定王了。”   河间、太原、中山,三镇都是军事重镇,但为什么偏偏要中山边上的定州?   他知道你是定王了,那就是说……   “他也知道‘赵定倾’是谁了,你甭管他怎么知道的,你有人通气,他就没有?至于死——”   “我倒不觉得你会死。”   他也不要赵煊给他擦油了,只用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手,生漆化成了一点灰色的痕迹,他告诉赵煊:“你活着才好,完颜宗望当初给我开了什么价?你不会比我便宜的。”   他爱怜地摸一摸赵煊的头发,亲一亲他的眉心:“你去吧,去得好,任他开多少价,爹爹都把你赎回来,只怕你弟弟要不愿意。”   被他说的好像妇人离婚以后补贴前夫那样。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持盈袖口的销金纱滚过他的额头:“爹爹还没凑够钱时,你就得在宗望手底下呆着,你叫他看我情分上,对你好些,不许再给你吃饺子了,知道吗?只是他们那里常吃猪肉,吃饭,你爱吃羊肉,吃面,这可怎么好?但你多少吃一点,撑到爹爹赎你,好么?”   什么狗屁的情分!   赵煊僵着声音说道:“我就束着手任他抓么?”他不会跑么?   持盈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说的是!”   赵煊听他的认可,也没有半点的开心,内心又是一突。   果然持盈绕到屏风旁取出了一长串珍珠腰穗,莹莹绕在胳膊上,又拿剪子剪碎,珍珠四下迸开来,持盈把它们拢到盘子里,又往外喊人。   持盈吩咐道:“取官家战袍与络子条来。”   赵煊道:“你拿络子条干什么?”络子条是取来络缝钉珠用的,可以叫珍珠牢靠地钉在衣服上,络子条本身又有诸多的花样,也是一种新奇。   可持盈别说钉珠子了,他连穿针都不曾学过啊?   侍从见赵煊不曾开口阻拦,便跑出去捧了战袍,持盈接过那件战袍,又将络子往上比一比。   赵煊简直求他了:“爹爹干什么来?”   持盈微笑道:“给你在战袍上打个珍珠络缝。”   赵煊正疑惑不解的时候,持盈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刚才是我狭隘了,官家讲,自己并不会束手叫他抓,我想也是,官家长着腿,怎么不会跑呢?只是官家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买东西连还价亦不会,又学了一肚子大道理。我怕两兵交战的时候,官家连驴车都不好意思抢人家的,想了想,还是把珍珠钉在官家衣服上,到时候官家就把珠子剪下来和人家买吧,记得好声好气的,啊?”   他在灯底下穿针引线,但其实线穿了半天都没穿进去,他又叫人进来给他穿,穿好了,可他并不会钉珠子,就叫人拿下去钉:“这么几颗珍珠也够了……记着,要买驴,不要买马,驴快,马慢。大名府离定州五百里,你快的话,一天一夜也就到了。”   赵煊:“……”   他终于崩溃了:“爹爹何必认为我一定会输,焉知我不是李世民?!”   持盈被赵煊这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又闭住,过了半天,他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你是谁?”   赵煊结巴了一下,也觉得不好意思,缓缓低下头去:“也许我并不会输……咱们若不赌这一把,定州就真的要没有了!”   定州就在中山的旁边,越过中山以后,骑兵只要十天就能横扫平原,到达汴梁。   持盈禅位给他,也是因为听到金兵跨过中山。   金兵如果占据中山,谁还能睡下一日的安稳觉?纵然此刻金国内乱,但总有一天他们的内乱会结束的,到时候怎么办呢?   持盈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定州和皇帝相比,谁轻谁重呢:“咱们不能派别的将领去吗?”   赵煊问他:“爹爹觉得谁还能用?种家?他家世代西北,只能打山战,不能打骑兵。将领都是一样的,只有我去……我不干什么,我不干涉他们行事。而且我、我听说……”   持盈摇头:“我并不是认定你会输。”   赵煊出了口气,但紧接着,持盈告诉他:“两军交战,有输就有赢,这是自然之理,可你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会输,我都受不起。我不知道李伯玉和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又听到了点什么。但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去,但凡有那么一点闪失——我就会杀了他,我不杀,也有人杀他。你是皇帝,你犯错,是要有人给你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   他站起来,把赵煊抱到自己怀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想谁,也许是很多人。 第109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8   ================================================   一只蝴蝶,如果被折断了翅膀,是什么样的?   冬天很冷,持盈拢着大氅,恹恹地坐在椅子上,大门紧紧关着,唯恐冷风蹿进,可即使这样,酒食果子也冷凝住了。   他等待了很久,从下午的时候就开始等。   内侍上前,要给持盈加一条毯子保暖,他拒绝了,只问道:“陛下说今日要来的,怎么还不来?”   他那话有点问责的意思,内侍垂下了眼不敢回答。少顷,持盈呼吸了几下,柔和了声音:“自元日后,我父子连日未见,我只是……”   我只是心里很害怕,很不安,有那么一点点想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忽然开了,持盈好像听到了铃声的小狗,直起身体向外看去。   可来的不是赵煊。   是若云。   持盈和她遥遥相看了一会儿,若云忽然脱开内侍的搀扶,快步走到他身边来,抚着他的脸颊:“哥哥何瘦,怎么不善自珍重?”   持盈盯着她脸上的妆容,若云是很漂亮的,不然太后也不会将她养在身边赐给自己,可再漂亮的人也经不住憔悴。   持盈心里一突,他有一点想要照镜子,他怕自己变丑,如果他变丑了,用赵煊的话来说,就“一点儿用也没有了”。   内侍像木偶人那样,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们。   持盈拉住若云的手,张了张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题。   如果问的话,会不会被“惩罚”?犹豫了几秒后,他终于出声了,声音很轻,逼近耳语:“姐姐,军情如何,你知道吗?”   若云被他骇了一跳,她面露一种乞求,看的却是持盈身边的内侍:“哥哥别管这些!”   持盈急也要急死了,他上次听说军情的时候,金军已经攻陷了真定府,他为此召人来问,结果那几个内侍都被赵煊关进了府狱。   人被拖下去,赵煊让他看着,又问他要知道军情干什么,看看你自己闯了什么祸吗?持盈想说那是金人不讲理,我不应该知道国家大事吗?可赵煊叫他闭嘴,叫他把屁股抬高:“你只有这个用了,知道吗?”   门忽然又开了,持盈冷不丁打了一个抖。   这次是赵煊来了。   他穿着一身窄袖的霜白松竹纹的襕袍,系红色锃带,将外面的大衣服脱掉以后,腰背很挺,身形颀长,容颜挺秀,显露出一点儿少年人的朝气。   他躬身:“爹爹、娘娘久等,臣来迟了。”   持盈却被这种恭敬吓得有些害怕,他颤了颤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若云替他说,替他笑。赵煊不知道是领情了还是没有领情,他只请若云坐,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去。   一切都按照他的心意完成以后,赵煊满意了:“吃饭吧,爹爹饿了,是不是?”   持盈闻味道都要闻饱了,他并不饿,但下意识点点头说:“是。”   那是很温情的几个瞬间,持盈坐着,赵煊和若云陪在他的两边,持盈一边吃东西,一边抬起头瞄赵煊,赵煊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回看了他一下。   持盈给他夹菜,他不知道说什么,就照若云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官家何瘦,怎么不善自珍重?”   赵煊没说话,把他夹的菜吃了。若云搜肠刮肚讲一些赵煊小时候的事,赵煊五岁前住在坤宁殿,若云有时候带着合真过去,就会跟静和聊一会儿天,赵煊说话晚,静和有意地叫他不聪明,到后来,赵煊就有点木,但做事很专心,打定主意了就干,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有的事情,持盈还是第一次听,他问赵煊怎么会跑丢在宫里,为什么把别人甩开来,要偷偷干什么坏事?赵煊说他小时候顽皮乱跑,没要干什么。   持盈没想到他还有顽皮的时候,就笑,若云也笑,过了一会儿,赵煊也笑了,宁静的冬夜里,竟然生出了温馨一家人的错觉。   不知道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饭吃得差不多了,若云就给他们俩倒酒,请他们喝,她说:“咱们一家人就这样和和睦睦的才好,是不是?”   她给持盈使眼色,持盈没反应过来,可赵煊已经把酒喝下去了,持盈也赶紧喝了下去,酒是温的,他给赵煊看了看杯底。   赵煊说:“天要黑了,怕回去时不方便,娘娘先走吧。”   若云闻之色变:“官家不是说……”   赵煊静静地看着她,若云住了嘴,又央求道:“他一个人在这里,请官家,大哥,请你容情吧。”   赵煊说:“朕会在的,娘娘不必担心。”他这话说完,若云不走也得走了,满殿的内侍和太上皇后一起离开,留下了父子两个人。   持盈试探着开口:“陛……”   赵煊打断他:“开心了?脱衣服吧。”   也许是赵煊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吓到了持盈,他得到指令以后,竟然真的开始脱起了衣服,他身上那一件华丽、繁复的道袍顿时就消解了。   室内是温暖的,可毕竟是冬天,衣服脱完,持盈就开始发抖,而赵煊动也没有动,用一种很冷静的目光看他,持盈讨厌这种目光,他害怕——   他光裸着身体走过去,脚踩在地上,把自己陷进赵煊的怀里,他说我好冷啊,陛下。   赵煊没有反应,持盈只能把自己缩进他怀里去,他请赵煊抱一抱他。   赵煊的语调很平静,他问:“你想要什么?”   元日的时候赵煊谒见他,正殿等满了他的孩子,赵煊的弟妹,赵煊却不管,拉着他做爱,做到后面他们都疯了,内侍来催促,持盈从欢爱中惊醒,像被雷劈到那样骂赵煊是畜生。赵煊冷笑,掐着他的脖子要他闭嘴,持盈的脖子红了一大圈,怎么都消不下去。那天赵煊问他想要什么,持盈没反应过来,他说他想要见人。   今天若云就来了。   持盈才恍惚过来这层含义,他委屈极了:“我没有。”   他说没有,赵煊也不逼问他,他看起来不怎么想说话,只是一下下把持盈胳膊上的小粟子抹平,他的手掌是温热的,持盈汲取着他的热量。衣服是冷的,持盈一边盯着他,一边试探着为他解开衣服,赵煊没有反对,很快,他们两个就紧紧贴在一起了。   赵煊捅进来的时候,持盈竟然感觉到一丝满足和幸福,他感觉自己得到了原谅,他请赵煊继续插他,可以再用力一些,打他、掐他也没有关系的,但赵煊没有打他,他们只是像野兽那样进行一种抽插,相连,和拥抱。   持盈的下半身被捅出了一片湿润的滩涂,里面还有血丝。赵煊没有好好做润滑,甚至没有抚慰他的前端,持盈应该很痛的,但为什么赵煊的神色比他还要痛苦?他不开心吗?可他射了很多在持盈的后穴,持盈吃不下了,精液缓缓地流出来。   持盈有点儿害怕,悄悄地看赵煊,以前他流出来的时候赵煊就骂过他,赵煊骂他干什么都不行,连吃精都不会。   持盈不敢反驳他,只能低头,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事情。   但这次赵煊一句话也没有骂他,他只说:“刚才那杯酒,你怎么没叫她给我下毒?”   他们两个人的下身还连在一起,赵煊的性器射过以后还是半硬的,就在持盈的后穴里面。持盈睁大了眼睛,抽了凑抽鼻子:“从来就没有这种事,你怎么这么想我?”   他拿不出证据来,他只说你不该这么想我,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赵煊没有说话,麻木地掠了他一眼,可他还是哭个不停,赵煊叫他不许哭了,他还是哭:“我那时候给你敬酒,是真的想和你和好,你却当众给我脸色看!”   赵煊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嘴巴,一种比扇耳光更狎昵更具有羞辱意味的举动,持盈怯怯地住了嘴,眼睛里还有泪光,一下一下地眨着。   赵煊干什么都不行,但管自己的父亲却手到擒来,他又勒令持盈把他的精液挖出来,当着他的面。持盈就坐起来,将两只手伸到自己的后穴里去搅弄,动作很轻,好像害怕伤着自己。   赵煊看得烦了,就自己伸手去帮他挖,挖着挖着,不知道按过哪一点,持盈忍不住屈起了腿,发出了呻吟,性器也微微站了起来,赵煊就骂他贱,被自己亲儿子抠弄还会硬起来。持盈又哭,他委屈极了:“是你——我自己会弄!”   赵煊冷笑道:“我怕你弄不干净,真的生出孩子来。”持盈疑心他疯了,男人怎么生孩子?   可如果……他要是能原谅我……   更残忍的话出现了,赵煊对他说:“孩子若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太可怜了。”   我有你这样一个父亲,也很可怜。   持盈终于又没忍住,哭出了声音,赵煊打他的嘴也没有用了,他怕被赵煊打,就埋在赵煊怀里哭,不让赵煊打到:“对不起……辰君,对不起……”   赵煊只送给他两个字:“晚了。”   什么晚了?持盈没有听懂,他哭得眼冒金星,只要哭就行了,这世上还没有人会一直恨着他,会一直不原谅他的,赵煊肯定也是。   他都认错了还不够吗?   他哭累了,就在赵煊的怀里肿着眼睛睡过去,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轻轻地亲他的鬓边的头发,他猜是赵煊。   那种痛苦的,沙哑的嗓音缓缓传来:“你还不如把我毒死。”   持盈在梦里隐隐约约听到这么一句,想反驳他,可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赵煊已经不在了。   汴梁的冬天更加凄楚,他见不到任何熟人,只有木着脸的内侍。   一天,两天,三天。   赵煊经常不来,他很忙很忙,但这一次持盈不知怎么的,就很害怕。   四天,五天,六天。   十天,二十天。   他忍不住问内侍:“陛下怎么那么久没有来?叫陛下来见见我吧,我想他。”   内侍麻木道:“陛下有事要忙,空时自来见上皇。”   二十一天,二十二天,二十三天。   持盈说:“你去告诉陛下,说我病了,我要见他!”   内侍动也没有动,请他安分地待着:“陛下有事要忙,空时自来见上皇。”   二十四天,二十五天,二十六天。   持盈推开了桌上的菜,他心里的恐慌越来越重:“陛下如果不来的话,我不吃了。”   他饿了一天,赵煊还没有来——这招为什么不管用了?他不会真的要饿死了吧?他还没有挨过这么久的饿呢。   二十七天,二十八天,二十九天。   延福宫的门开了。   漫长无际的等待,持盈拢着衣服向外跑,可他只见到了李石。   持盈问:“陛下呢,陛下人呢?”   李石在冰天雪地里向他跪下:“陛下问上皇起居安。”   持盈有一种赌气的感觉:“我不安,你叫他自己过来!”   李石听到他要赵煊过来,面色煞白:“金人欲请上皇出郊……”   持盈的心狂跳:“陛下请你来,是让我去金营为质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有一点害怕,比害怕更多的是委屈,他几个儿子都被赵煊送出去过了,现在要到他了吗?赵煊有什么是不敢送的?他、他……金人南下,旗号就是说他昏庸无道,他怎么能去做人质?金人连汉话都不会说,跟野兽有什么区别?赵煊怎么可以对他这样?   李石讷讷无言,持盈一看他的表情,心更凉了。   半天,李石才哭出了声音:“上皇!金人欲请上皇出郊,陛下力辞数回,皆不能止,已代您为质,亲往金营……”   什么?   持盈险些跌倒在雪地里,他想,完了!还不如赵煊让他去做人质呢,他感觉自己心一下一下地被剜,可没有办法,只能骂李石出气。   “你们疯了不成?他是皇帝,他跑到金营里面去?你们叫他跑到金营里面去?代替我,谁叫他代替的我?他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才能回来?——金人要多少钱才肯放他回来?——说话啊!”   李石半天说不出话来,急得持盈要踹他,又被人拉住。   “初十日……粘罕请陛下商讨为金国皇帝上徽号一事,陛下初十日出郊,至今未归,臣等恐事有变,冒死来告上皇!”   初十日。   冰天雪地里,持盈想起来,赵煊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初九,那天他们喝了酒,赵煊问他,怎么不在酒里面下毒,毒死他算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毒死了,隔天他就不用去金营了,不用以皇帝的身份去做俘虏,蒙受这样的耻辱。   “我早就说要与陛下共同南去,你们不听,你们欺负陛下年幼不知军事,架着他,逼他在这里死守!我家爵禄尔等一百余年,今日落得如此境地,于尔等何有好处?”持盈满心哀痛,“陛下不更事,你们也是蠢货!蒙我于鼓中,不令我闻知军国大事。陛下往金营一个月,你们非等到瞒不住了才来报我!”   可雪地好大,他那一点声音就消弭了。   李石哭着道:“陛下不欲令上皇烦忧,臣等愚蠢、臣等无能,臣等鄙薄!那金人已至南熏门厂舍索要拜表,表到寨中,陛下或、或可得归。”   持盈抖着声音道:“陛下叫你回来写拜表是不是?还不赶紧去!不管是要钱,还是要拜表,要降表,都行。但让他们把陛下放回来,凭什么事皆好商量——要么我来写,我亲自写,我写给他们行不行?把陛下还回来。”   李石哽咽道:“虏人狡猾多诈,陛下命臣回来,不是要、要拜表。”   持盈没说话,低头盯着李石。   李石磕了个头:“陛下已诏令勇士,奉三宫溃围出奔,请上皇随臣移驾,事不宜迟,迟恐生变!”   “什么?”持盈没听懂,“他在金营,然后让我走?”   “是!”   他笑了一下,忽然就很镇定:“你少在那里假传陛下旨意。谁派你来的?粘罕还是斡离不,我赵氏何负于你,你安敢叛国?”   赵煊放他走?赵煊恨都要恨死他了,还放他走?赵煊还敢把妻、子托付到他手里?肯定是这两个人想把他骗出宫去,肯定是金人想要挟持他!   李石还没说话,要起来拉他,周训就来了。   他带来了赵煊的旨意,持盈从前懒得关心这个儿子,他不知道他的笔迹是什么样的,但上面的字他认得,写得很清楚:“得旨,爹爹、娘娘请便来,不可缓,恐失事机。”   却是叫他去金营的意思。   两道相悖的旨意撞到持盈跟前,持盈擦了擦眼泪:“汴梁已经受围,怎么出逃?陛下不听我话,至于今日,为之奈何?叫圣人来,朕和她同去金营。”   李石还犹豫在原地,持盈说:“金人起兵的时候,就说朕‘炽其恶心,日甚一日’,他们来‘替天行道,吊民伐罪’,朕引咎退位,不意他们不肯相饶,陛下登基未久,享国日浅,有何罪愆,以至于罹此大祸?陛下有人子之孝,朕岂无为父之慈?若以朕为人质,换陛下得归,保全宗社,亦无所辞。至于生死,一切惟天便罢!”   李石还要再劝,持盈已经披了大氅向外走,越走他越不哭,越舒服,越踏实。他想赵煊凭什么总是在制高点审判他,他不就是做错过一些事情吗,一直被他揪着骂,被他在床上羞辱,赵煊还打他,赵煊凭什么打他?凭什么说自己要给他下毒?看看,关键的时候,自己也会帮助他,对他好的,对不对?   还有……那杯酒里面真的没有毒!   持盈乘步舆往城外走,雪天好冷,他不知道闷了多久,内侍说:“上皇,敌寨至矣!”   持盈在舆中心跳如鼓,他想,我没什么好理亏的,我不就是曾经收容过张觉吗?我怕什么,他们才是逆天而行的,我和他们讲道理,我们是有盟约的,他们不就是来抢劫的吗?让他们抢,抢完了让他们滚蛋不行吗?   他甚至长长吸了一口气,冷气钻进他的鼻子里,他站起来,走出乘舆。   可不知怎么着,舆驾滑倒在雪地里,一阵天旋地转——   持盈吓得坐起来,朦朦胧胧间有一个黑影,他认出来那是赵煊。   持盈大喊道:“你干什么去?”   赵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我起来喝口水,吵醒爹爹了?”   在黑暗里,持盈命令他:“不许喝!”赵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持盈已经掀开被子下床,摸着黑站到赵煊面前去推他:“回去和我一起躺着!”   他蛮横无理,赵煊束手无策,只能躺回去。过了一会儿,持盈上床来,将冷冰冰的杯底贴在他鼻子上:“起来喝水,我喂你。”   赵煊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坐起来,持盈在黑暗里找他的嘴巴,喂给他水,一杯里面洒了半杯,湿漉漉地沿着赵煊的衣服滴下去。   赵煊起来,持盈一惊一乍的:“你又干什么去?”   赵煊无奈:“我换衣服去,都湿了。”   持盈摸摸他的衣襟,好像是真的湿了:“就在这里换。”   赵煊哄他:“换衣服要点灯,平白晃你的眼睛,我马上回来,爹爹睡吧。”   持盈不相信他,赵煊说:“那不换了。”就又躺回去。   冬天,赵煊的寝衣湿滋滋地贴在胸口,持盈摸了摸,只能特赦:“去吧。”   赵煊终于出门。   持盈昏沉沉地又睡过去,雪地里的梦不见了,他开始梦到自己小时候偷偷吃桑葚被奶娘发现,奶娘捏捏他的脸,说他是小馋猫,娘娘、官家最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子,持盈真奇怪,他已经把桑葚吃掉了,奶娘怎么会发现的?直到他看到了自己黑乎乎的手。   不过没事,发现就发现了吧,他知道娘娘、哥哥喜欢自己,就算说他脏,说他皮,很快也会原谅他,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这么狠心到不原谅他的。而且他吃到了桑葚,被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桑葚的晕染越来越大,变成一片黑紫色,他又陷入了睡眠。   醒来的时候,赵煊已经不见了。   持盈刚要再问,那边的内侍就不由分说地给他上了两碗汤药。   持盈皱眉:“这作什么来?”   内侍恭顺道:“官家说您昨晚上梦魇,这是安神的药。”   持盈疑心是一种报复,又问另一碗是什么。   内侍道:“官家昨日起夜染了风寒,恐传染给您,便先预备一碗。”   持盈“啊”了一下:“他病了?”   赵煊病了。   持盈没再见到他,一天,两天,三天。   五六天的时候,赵煊还没来。   持盈起了疑心:“官家生的什么病,怎么还没好?”赵煊这么年轻,身体又还不错,什么病能生这么久,以至于看都不来看他?   内侍安慰他道:“奴听说,这越是一年到头不生病的人,病起来一回就不得了,总得要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好呢。”   持盈总生病,可每次都好的挺快,他想内侍说的有道理:“你去问问官家怎么样了,唉,我去前面看看他。”   内侍把他拦住:“医生讲,官家这病来的凶,要过人的,若把您传染了,陛下心里要更难受,身体怎么能好?奴代您去探看官家吧?”   持盈委委屈屈地坐下,可第十天的时候,赵煊还没来。   他终于忍不住了:“凭什么病,病成这样还不许我看?哪里来的医生这么不会治病,我来给陛下治!”   内侍和他同仇敌忾:“奴亦这样想,这里究竟比不得家中。”但他又很为持盈考虑:“可上皇……奴去给上皇探路,若外头无相公们来往,上皇再起驾可好?”   持盈一想也对,自己还是陈美人呢,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就让内侍先走,过了一会儿,内侍没回来,王孝竭裹着面巾进来:“上皇圣躬安。官家听道君烦忧,写下字句来稍娱圣情。”   持盈展开来,赵煊在纸上说自己病还未好,叫他不要过来,以免传染。等一下他的病好了,持盈又要生病,那真是没完没了了,持盈向下看日子,果真是今天写的。   持盈皱眉道:“怎么病得这样久?”   王孝竭宽慰他:“其实病得也不厉害,只是过人,官家青春康健,不日便大安了。”   自那天以后,赵煊的字条就每天传来,有的长,有的短,有时候甚至誊一两首诗给他,持盈按日子给他收好,无聊的时候看着解闷,好像赵煊陪在他身边那样,他俩隔着几步路,却始终不能相见。   有的时候持盈想爬上墙去看赵煊,但他很快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和内侍一起下棋玩,又有人在后面给他梳头发,用一段粉红绡纱包住他的发髻,在旁边簪戴花朵钗环一类,又配了相色的耳环。   持盈晃了晃头道:“沉得很,便罢了。”他都不大出门,要不是赵煊压根没给他送男装来,他都懒得每天梳头发。   内侍道:“这钗子官家亦夸好看。”   持盈不爱穿厚衣服,只裹着一件裘衣,里面穿一件窄袖的厚褙子,听内侍捧出赵煊来,便道:“甭理他,只要是满头花他就觉得好看。”   大家就一起笑,笑着笑着,王孝竭登门,捧赵煊的字条子来。   持盈见他来,笑着招他来,温声问道:“官家圣躬安否?”又拿条子来看。   赵煊在字条子上写:臣今日容颜稍和……问爹爹安否?   持盈扑哧一笑,他问完赵煊好,赵煊就来问他好,只隔着一个院子,凭什么不让他去见呢?传染就传染好了,他难道在乎这些吗?   等等……持盈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又把那根纸条子举到面前来看,他觉得这个字有些奇怪,不像赵煊的,可行笔的确是他的行笔……   少顷,他用手指掐住了条子上面那个“和”字。   赵煊的生母,他的发妻,王静和的“和”字。   没有避讳。 第110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9   ================================================   持盈陡然色变,将纸条扔到了王孝竭面前。   纸条轻飘飘地盘旋在半空中,王孝竭干这勾当本来就心虚,此刻更是干脆利落地跪下招供:“臣万死!”   持盈见到王孝竭这样的神情,内心冰凉一片。   他喃喃自语道:“我重用梁师成,不意有如此遗祸。官家到定州去了,是不是?”   梁师成自幼在宫内读书,得他传授以后,能稍描他的笔锋,他怠政时就叫梁师成给他作御笔批答,外头便称梁师成为“隐相”。没想到今天赵煊竟然也找了位梁师成第二来蒙他,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恐怕赵煊已经在定州待了好几天了。他怎么敢去定州,定州城固然重要,可什么城池比皇帝重要?万不得已的时候他都能抛下东京,何况定州?   这样的事情,赵煊竟然还敢瞒着他。   持盈刚想问哪个内侍竟敢冒这样杀头的风险假传御笔,可忽然想到那个“和”字,如果是内侍的话,怎么连这样的小事都会忘掉?   除非是外头的大臣,不知皇后的闺讳,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将匣子拿过,把里面的字条倾倒出来,哗啦啦雪花似。“和”字是常用字,赵煊要么替代掉,替无可替的就缺笔,只有这一张没有。   持盈冷笑道:“看来,并不是‘隐相’,而是外面的‘明相’了,是不是?”   王孝竭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那看来是了。   徐处仁在东京,那就是吴敏或者李伯玉。   持盈半刻犹豫都没有:“吴敏?”   吴敏雅善书法,因而被蔡瑢看上,想要与之结亲,以他的能耐,模仿赵煊笔迹不在话下。更何况那天上元节他们遥遥见了一面,吴敏应该是认出他了,所以才会替赵煊代笔。如果是李伯玉,这会儿早就翻天了。   王孝竭想夸他圣明天纵,可怕一出声就被骂死,哀哀地道:“官家走前已备下御笔,只是这几日马慢了,不曾送来……”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持盈险些昏厥过去:“金字急脚递一日五百里,从大名府至定州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功夫,马慢了几天,你这话也说得出口!”   王孝竭找补道:“军情并不曾慢。”   持盈怒斥道:“你这糊涂东西,等你查出不对,我都能收到完颜宗望的信了!”   王孝竭抖着不敢说话,持盈心都凉了,见他是个蠢货,无意再骂他,提裙就冲到院外去。   军情不曾慢,赵煊怎么会不给他写信,他即使没了身份,脸一洗到外头去,谁敢不认他,赵煊就算不想他也得稳住他——那就是仗还在打,赵煊人不见了!   好好的皇帝怎么能消失在军中?   吴敏发现皇帝人没了,竟然还帮忙欺瞒,到底想干什么?他是蔡瑢的学生,他是不是怕赵煊秋后算账?   持盈想起了那个梦。   人会无缘无故的做梦吗?梦是真的吗?梦要是假的,那做梦干什么呢?他是天子,是道君,怎么会做无意义的梦?   可怜上天多次向他示警,他却还是把赵煊放走了,他怎么能让赵煊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持盈走过院子,穿过长廊,赵煊临时的寝卧果然装模作样摆了几个侍卫守在外头,持盈快步入内,果然什么都没有。   他有一种四顾茫然的无力感,赵煊不见了,然后怎么办?   一把宝剑映入了他的眼帘。   赵煊如果有意外……   持盈“噌”一下抽出一泓天子之剑,提着剑就往外走。   王孝竭如丧考妣地撞上来,见到那一把开刃的剑,吓得伏跪在地:“道君息怒!”   持盈手握着剑:“吴敏在哪?”   王孝竭一阵天旋地转:“道君恐是不便!”持盈身上还做女子打扮呢!   持盈一摸自己鬓上,珠钗都因为急行掉下来一只,气得连连冷笑:“有什么不便?他不是自恃聪明吗,我就让他看,我看他依仗的是谁。”   这话一出,王孝竭面如土色。   吴敏是少宰,除了皇帝,他难道还有别的依仗,有二心吗?皇帝的御笔不来,吴敏却不报告,甚至主动代笔稳住持盈,不就是想让持盈蒙在鼓里吗?皇帝万一真出了差错,谁能即位?反正谁继位都比赵煊好,吴敏头一次被贬谪,不就因为他是蔡瑢的学生吗?皇帝痛恨蔡氏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可他不一样,他是内臣,换了个皇帝哪有他好日子过?哲宗皇帝的内官梁从政呼风唤雨,结果哲宗尸骨未寒,持盈就让他滚去守陵,没多久就死了;至于持盈的内官陈思恭,连宰相见了也要礼让问好,可持盈一退位,他是什么下场?   赵煊要是出事了,能有他好果子吃吗?   王孝竭一下汗落如雨,赶紧引持盈前去吴敏的居所,还点了数个侍卫。   还好为了议事方便,吴敏的宅邸离行在很近,持盈都没有骑马,提着剑就赶到了。   吴敏家外头的护卫看见一名女子杀气腾腾地来到,竟然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胭脂红色的厚褙子就出门了,个个目瞪口呆,而他簪珥齐全、珠翠满鬓,显然是一名仕女,身边跟着天子近臣王孝竭,他们也就不敢上前凶煞。   王孝竭对他们喊道:“速速开启中门,叫吴公来见贵人!”   持盈没那个心思等中门,随手开了个小门就往里面走,一路上侍女小厮惊声雁叫持盈都恍若未闻,王孝竭带来的侍卫叫他们个个把嘴闭著,不许惊动。   持盈找了个人带路来到主厅,主厅大门紧闭,声音隐隐地透出来。   吴敏的声音竟然很兴奋、高亢:“此事果真?真是天佑我朝!叫他死了……”   谁死了?   他死了!   持盈听得一个“死”字,脑内一阵天旋地转,顿时跌在旁边的阑干上,手中宝剑叮咣落下,在朱漆上劈出一道细长的棕痕。   这动静不小,吴敏的话音戛然止住,高声对外喊道:“谁在外面?”   持盈一时半刻说不出声音来,好像哑巴了,他感觉自己很用力了,可舌头就是不动。吴敏见外面没有应答,便跑到外面来开门。   一开门,他见到了一位红褙白裙的女子。   女子没有什么稀奇的,问题是,问题是他不是……   此时,李伯玉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元中,外面是谁?”   吴敏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双手够上门把手,狠狠地把大门关上,李伯玉都走到门口了,被他碰住一鼻子灰,“哎哟”了一下。   吴敏背靠大门,用手把两边的大门狠狠拉住,一边不叫李伯玉出来,一边要叫持盈赶快走。   他不知道持盈来干什么,连称呼都纠结了半天:“道……陈……太、太……官、官……美……”   最后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您怎么来了!”   持盈没空看他精彩纷呈的脸色,他只是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有点喘不过气,呼吸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脸上的血液迅速流向胸膛, 可胸膛并没有热起来。   他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力抬起头,指着吴敏:“你……”又指着吴敏身后的那扇门:“他……”   吴敏想上去给他抚气,可持盈的打扮真的太尽职尽责了,他总有一种在轻薄女子的错觉,于是诺诺地站在原地,内心狂风暴雨:我的旧官家哎,你什么你,你这么着出来,叫李伯玉看见了非翻天不可!   持盈的手指强行抠住柱子,借力站起来:“吴敏,你糊涂!”   吴敏猛然被骂了那么一句,简直摸不着头脑。持盈看他和李伯玉两个人在厅中密谋,内心恨杀,若说吴敏心中有间隙,是赵煊驭下无方,李伯玉又凭什么?赵煊哪里对不起他?   他恨心顿起,又艰难地弯腰去拿剑,可又高估了自己的手长,一个不小心,又摔在地上。   吴敏真是要给他吓死了,连忙把他扶起来,持盈挥开他,一把把门推开,李伯玉在座上揉脸。吴敏想上前阻拦,可又怕被划开,在旁边空喊道:“道……您您您做什么?”   天光透进来,李伯玉见到一位面容熟悉的女子,皱眉道:“陈娘子何故至外臣之家?”   一泓剑光闪在天日底下,陈娘子将剑指着他:“李、伯、玉!”   好像有一道天雷劈中了李伯玉。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这世上会有这么像的人吗?长得像,声音也像,皇帝对着这样一个人喊卿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在他脑内诞生了。   陈娘子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把剑还在向前,吴敏见他真的要冲上来了,吓得用手去拎他的胳膊把他拦住:“道君息怒!”   什么道君?李伯玉想喊吴敏住嘴:长得像也不能乱喊,知道吗?   吴敏见他不动,又喊道:“小杖受大杖走,凤宾,跑啊!跑啊!”   我做错什么了,我跑干嘛?李伯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持盈的话已经冲来:“官家一手提拔你做枢相,对你恩同再造,你安敢叛他!他有何事对不住你?”   其实赵煊还真有一些事对不住李伯玉,不过李伯玉不在乎,但这件事情他觉得他要在乎一下,就是面前这个人,他好像真的。   真的是。   等等,他是什么时候从金营里面回来,又怎么穿成了这样?他越过持盈去看吴敏,他觉得吴敏知道。   吴敏低下头去,挤眉弄眼地让他赶紧跑出门。   持盈的面色吓人,一泓明光在他握了松,松了握,那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了下来,他的语气后悔又自责:“我真该……”   当初李伯玉辞官的时候,他就不该让赵煊挽留,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祸事?那个“死”字还回响在持盈的耳朵旁边,像大钟那样敲着他,让他有点发晕,又有一点想要呕吐。   他要是能杀了李伯玉就好了,杀了吴敏,他要是不用再想这些事情就好了!   可赵煊死了!死就是死了,死了能怎么办?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给他收拾乱摊子,持盈无数次嗔怪赵煊的不孝,可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真想杀了李伯玉,杀了吴敏,他们鼓动赵煊去亲征,把他害死了!   他们要立自己哪个儿子?谁和他们通过款曲?赵焕和吴敏应该很熟,赵炳是余下皇子中年纪最长的,不叫他监国,他肯定不服,赵熹做了监国,是不是野心膨胀了?   谁都有可能。他想把赵煊的魂魄招过来骂,只有我为你好,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你是要报复我吗?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厅堂里只有李伯玉的抽气声。   我不能杀李伯玉,不能杀吴敏……杀了两个宰相,整个朝堂都要乱套了,大家会为了争皇位然后在汴梁打起来,我不能,我不能……松手,松手……   持盈感觉自己在爬,剑撑着他爬到了位置上,他脱力地坐下。   吴敏被他吓得吐舌头喘气,顿时把天子剑捡起来,可哪里都没有鞘,他只能拎着上厅堂奉着。   李伯玉的嘴巴张张合合,持盈理解为这是一种心虚和吃惊。   他将目光扫过李伯玉和吴敏,他们的戏演的可真好啊!持盈击节赞叹了,害死了自己的君主竟然还能心安理得!崔杼弑其君!   持盈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喊,但声音也很小:“立赵谌。”   他那三个字毫无来由,两个人都没听懂他的意思,持盈用尽全力:“立宁王赵谌做皇太子,择日即皇帝位,皇后垂帘出临百官!”   持盈虽然扯开嗓子在喊,可声音还是很小,但他们两个听清楚了,吴敏色变,见他脸色不好,到他身前来:“您这是做什么?”   好,那就是不立赵谌了,赵谌才两岁不到,名正言顺,朱琏写诗作画可以,治国理政绝不行,这么好控制的母子俩他们都不控制,看来已经和他的某个儿子通过款曲了。   持盈“休休”地抽气,指着吴敏的鼻子求教:“那你要立谁,赵炳、赵焕还是赵熹?”   吴敏都被他吓傻了,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要在这里闹着换皇帝,你要换,当初干嘛立人家?真是费劲,他快被这父子俩折腾死了,难道皇帝叫他穿女装把他逼出逆反心理来了?你们不能关上门打架吗?   “臣……”   李伯玉终于回过神来,以为他想趁赵煊不在弄政,厉声道:“官家春秋正好,圣德播于四海,道君为何要另立新帝?道君身陷虏中,若无官家,如何回还?圣孝思慕,道君岂能如此回报官家?”   他又看向持盈的打扮,终于问出那句话来:“……道君既自虏营归还,为何不早蹈汴京,安养道宫,怎么在此滞留,还、还作……”   他其实心里有更骇人的话,但不敢说出来。那天元宵节,皇帝从父亲的面纱下出来,谁家儿子二十岁了这样从父亲手里叼果子吃?   持盈不容他再思考,掉转指头,强行撑住椅子上的扶手:“方才我已听见你们的话,休要狡辩!”   他想,雪地里,乘舆滑下去的那一刻他醒来了,赵煊呢,赵煊在哪里,那个梦境的最后,赵煊还是没有出现,赵煊会出现吗?赵煊会不会永远、永远离开他?   他心里痛极了,我从前对你这样差,还没对你好多久呢,你就不要我啦?   滚烫的眼泪珠子滑下在他的脸颊:“吴敏,你伪造陛下御笔,蒙蔽我,不令我知晓陛下亲征之事。”   李伯玉对吴敏大喊:“你早知道?”   吴敏擦了擦汗:“我……”我也不想知道的啊!   持盈不知道他们说什么暗语:“李伯玉,你耸动边事,置我儿于垂堂之下。我衰朽残年,竟有父子离散之境,不可再与我儿相见,徒呼奈何!”   “二位若愿立宁王,则立;若不立宁王,则立予庶子;若庶子不可立,但求立赵氏,无立异姓。”持盈看起来绝望极了,他身上那件红褙子原本是很鲜艳的颜色,却衬不出他身上的气血,“我赵家使你们封爵拜官,无愧你们,只求你们给我家一个体面!今日官家弃天下而去,我已心如死灰,与一未亡人何异,若公等愿奉赵氏为主,我死何惜!”   “爹爹这怎么话说的?”门动了动,侍卫列开两排,赵煊手里还拿着马鞭,快步踏进屋来,“臣何时弃天下而去?”   持盈面色一凝,白日见鬼,茫茫然问道:“今天是你的头七吗?”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怕赵煊是鬼了,踉踉跄跄地抱过去:“大哥!”   赵煊猝不及防被他一抱,持盈的脸颊蹭到他的脖子,又伸出手一下下抚摸他的脸颊。   是热的?   等等,怎么是热的?   持盈面色急变,就近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这逆子!”   赵煊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臣只少写了一封信,想着今日便到了,就没有补,怎么急成这样?”   吴敏面如死灰:“臣万死,臣替官家补了一封。”他这不是关心则乱,怕持盈查出不对吗?可现在想想,一天不写信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当时在瞎想什么啊!   灰尘和青草的气息向持盈扑过来,赵煊没有病,赵煊也没有死,他只是瞒着持盈到定州前线去,战事结束,他赶回来了,原本这是一场天衣无缝的谎言。   当然,缝隙很多,只是持盈不会去深究。   但吴敏假冒了赵煊的笔迹,还忘记了避讳“和”字,把他吓成了这样。   持盈倒转话头:“我改日再和你算账!”   他感觉自己的气血回来了,他狐疑地盯住吴敏:“那你方才说谁死了?”   吴敏刚要张口,赵煊打断道:“金国有个将军死了。”   怪不得吴敏说天佑我朝,原来是这个佑法!持盈心想,是啊,金国的大将死了,可不是上天保佑吗?我怎么想到这么歪的地方去了,都怪那个梦!这梦是怎么回事,哦,梦是反的,梦是反的!   他恼羞成怒,甩开赵煊,赵煊却来拉住他的手,当着人面,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持盈都这幅打扮,都未亡人了,难道还有什么瞒下去的必要?   “完颜亶已命韩昉派使臣来,与我朝重画疆土,以白沟河为界,照旧辽故土一般。”赵煊握住他的手,告诉他,“金国已经退兵,臣已经重新接管定州,为恐爹爹担忧,夤夜赶回……”   赵煊原本有些心虚,可结果很好,他就又有了底气。   年后,燕京疯狂地张贴告示,不仅从祖地请来萨满,又在疯狂找和尚,甚至最后求到了道士的头上,肯定是有谁病了要祈福。一边有人病,一边却还强行出兵攻占定州,难道不是为了向他的政敌证明自己没病吗?   可定州要是被他们拿走,不管是谁最终胜利,都不可能还回来。   赵煊只能硬着头皮去定州,看取老天的保佑。   他告诉持盈:“没事了,没事了,议和了。咱们可以回家去了。”   持盈被他握住手,甩也甩不开,三十多年来未曾丢过这样的脸,小声道:“那回去吧,这别人家里呢。”   好像刚才提剑闯进来的不是他那样。   赵煊恍然大悟,带着持盈就要走。   李伯玉还在被“未亡人”“弃天下”六个字震惊,大门吱呀有响动,他猛然回过神来,大喊道:“道君!!!”   持盈心里痛骂吴敏画蛇添足,赵煊擅作主张,王孝竭无脑蠢货,李伯玉……骂他什么好呢?对了,他接受能力太低,古板、迂腐、醋大,又没和他亲爹亲娘睡,他这么崩溃干什么?看看人家吴敏,第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也没干什么啊?好,李伯玉第一眼没把我认出来,他真是有眼无珠!   反正就是大家都有错,只有他自己没错,他圣明天纵、清清白白,他好得很。   李伯玉怒喊:“道君何日可以修德?”   电光火石之间,他窜通了一切,他想起那把将父子二人连在一起的黄金手铐,想起延福宫里赵煊对他的祈求,想起他在拐角到黑暗的地方,流光纱一拂一动,上元灯会……   他原来以为父子聚麀已经是天下丑闻了,但是!   他扫射向赵煊:“官家做下此事,岂非失德吗?”   赵煊回道:“此我家……”   持盈捂住他的嘴,打断他:“是我,我勾引他的。”   吴敏看起来好像要晕过去了。   李伯玉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个词语,他像在地方为官时那样质问犯人:“什么?”   犯人为了自己儿子的名声,周全回护,掷地有声地答道:“我勾引他的!”   “‘重结两宫之欢’,这不是凤宾你说的吗?如今我父子并无间隙,我儿不曾更事,公等且为尽心,今日之事是我性急,卿等奉我多年,知我之刚烈,一时情急才生此事,下次绝不这样了。”   李伯玉做台谏的时候,持盈一个月总要和他或者他的同事们说两遍,下次绝不这样了。   还有,两宫之欢的欢是这个欢吗?李伯玉一时之间哽住了,你儿子不曾更事,不曾更事就和自己亲爹睡了!你刚烈,你真刚烈就该拒绝他!   但他忽然想到了皇帝脸上那个号称被猫抓的巴掌印。   他看向持盈,后者的面容如上胭脂,粉红了一片,头上的钗环,脖子上的项链……上苍,他的耳环是怎么戴上去的!但一定是自愿的,不自愿谁能打扮成这样?李伯玉为自己有那么一秒怀疑持盈是被强迫的而感到丢脸。   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赵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吸气呼气。   他勾引你,你就被他……勾上了?啊?   持盈的声音又委婉地响起来,很好心,也很为他着想:“要不然,凤宾你还是先晕过去吧?”   李伯玉没晕,但吴敏晕过去了。   --------------------   和陈美人说再见!   定州的事过几章解释~ 第111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   ================================================   绍兴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宋朝少宰吴敏,金国宗室、太傅完颜宗干在燕京签订和约,照海上、澶渊故事,从金太祖皇帝完颜旻并宋道君皇帝赵持盈为平辈而论,宋朝皇帝赵煊为长,称皇叔;金国皇帝完颜亶为幼,称皇侄。宋朝赐金国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雁门关、大茂山、白沟河为界,双方设立榷场进行买卖交易,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并交换战场中俘获的人质等。   四月初一日,帝驾起始还京。   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临,又过去了一大半。   延福宫没什么大变化,持盈在蕊珠殿里坐了半天,两只燕子不断地衔来泥巴、树枝,在他檐下搭了一个巢,每天唧唧地吵他睡觉。   他到云归亭去,鹦鹉飞到他的肩膀上,他展开了那幅描了一半颜色的月季图。   离开的那天,他看到了这样一个少年的天才,好像很多年前看见希孟的时候一样。   中午的时候,持盈找人捧来一盆月季。   春天中午的月季花和这幅图长得真的一模一样,他想和谁炫耀一下,却摸到了纸上的一点油渍,淡淡的黄,渗进去了,那会儿陈思恭喂他吃点心,点心渣掉到画上,他就要和陈思恭吵架。   持盈叹了口气,对萧琮说:“陈思恭的遗事如何定论?”   陈思恭应该是没有家人的,持盈经常给他放假,他也不回家,就在外面溜达一圈玩,回来还给持盈带吃的。也许陈思恭也不叫陈思恭,甚至也不姓陈,继、思、从,都是宫中常用来赐内臣的字。   他死得这样隐秘,又曾经为赵焕得罪过赵煊,现在又要葬到哪里去呢?   萧琮告诉他:“道君从前曾将西山设地,埋葬掖庭宫人,大官是落在那里。”   持盈沉默了片刻,说道:“他没有收养的儿子女儿吗?”这是惯例了,不然谁给内臣送终?可陈思恭作为天子的随龙人,第一侍臣,收养过太多徒弟儿子了,一时半会儿萧琮不知道推谁出来。   持盈也想了一想:“我从前见过一个养鹿的小宦,叫做冷元子,你将他召来。”   在鹿栅里快乐养鹿的冷元子被叫到持盈的跟前,他的眼神清凌凌的,年纪还很小,持盈把他叫到跟前来,语调缓缓的:“你师傅是……”   “邓详。”萧琮赶紧提醒他。   持盈点了点头:“哦,邓详。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是不是?”   冷元子点了点头,大声地回答道:“是!”   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刚入掖庭的小宦蹿在宫廷里干粗活,给大珰端茶倒水,那天他蹿到邓详面前,邓详正在喝一碗冷元子,喝得心情舒爽,就把他收为了徒弟。   持盈见这小宦滔滔不绝,不由失笑,随口道:“怎么喝一碗冷元子,把他高兴成那样。”   不过是黄豆糖粉裹团子罢了,夏天街上几文钱一碗,邓详都是陈思恭的徒弟了,怎么喝个冷元子还美滋滋的?   冷元子很认真地向他解释道:“师翁在时,并不叫底下人喝冷元子,他说这东西坏,喝了会拉肚子,谁被他发现喝了,就要扇嘴巴,所以大家都不敢喝。我师傅是偷喝,所以开心。”   他说完这话,持盈忽然沉默了,他转头对萧琮开了一句玩笑,可也没有笑:“他是被娘娘教训惨了,记了一辈子。”   向太后把他叫到跟前去,告诉他:“十一哥,陈思恭是服侍你的人,你好时,他就好,你不好时,他难逃一死,知道吗?”   他发誓他记住了,知道了,再不记住,再不知道,陈思恭就要给娘娘打死了,陈思恭是一直陪着他的,他小时候陈思恭就那么大个了。五岁那年,他妈妈的死讯传到宫里来,持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不是向娘娘亲生的儿子。怪不得呢,大家都有姐姐,独他没有,他只有娘娘。   陈思恭抱着他去见妈妈最后一面,白布蒙着陈美人的脸,向娘娘的内侍张琳不让持盈揭白布看脸,怕他被冲到。持盈被抱起来,趴在棺材上看了一眼,棺材好大,妈妈好小,他盯着妈妈的肚子看了半天。他去福宁殿找六哥玩,或者六哥来给娘娘请安,他也在旁边,他就让六哥抱他。这个时候朱太妃就会和哥哥说“只十二哥和你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持盈坐在六哥身边听,半懂不懂。   可那话太生动了,他忘不掉,他觉得朱太妃像一个天才。每个小孩子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他感觉有一个五岁的自己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可妈妈这么小,肚子是平的,指头上只有一层皮。   光荣!所有人都告诉持盈,陈美人——充仪,她的追赠官位——是光荣的,她为了早一点去地底下侍奉你的父亲神宗皇帝,饿了也不吃饭,病了也不吃药,大王,你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光荣啊。   那天夜里持盈头一次睡在宫外面。他问陈思恭:“你姓陈,我妈妈也姓陈,你是我舅舅么?”所以替代妈妈来到我身边?   陈思恭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告诉他:“十一哥,你舅舅在利州做观察使呢。”   这个舅舅是向太后的哥哥宗良。   持盈没有说话,陈思恭又告诉他:“那个不能叫‘妈妈’,要叫‘姐姐’。”持盈说:“哦,那我姐姐的哥哥、弟弟在哪里呢?”   这谁知道去,陈美人八岁时候就被家里送进掖庭了,给仁宗的福康公主做陪嫁,十七岁时福康公主去世才第二次回的宫,谁知道她家里什么样?这都四十年了!陈思恭也不知道去问了谁,回过头来告诉持盈,因陈美人生了您,娘娘赐她哥哥在永成崇班做承制呢。   持盈不知道承制是个什么官,但又有点儿得意,觉得自己大抵是个福星,又觉得娘娘对自己好。他想,陈思恭虽然不是自己的舅舅,可他不是我舅舅,都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也封他个官做做。   他少年时的快乐,都是在宦寺媵嫱的手上诞生的。   持盈叹了一声,问冷元子道:“你姓什么?”   冷元子傻了:“奴忘了!”   “冷元子”就是三个字,一般人的名字也是三个字,久而久之,他就忘记自己的姓是什么了。   持盈的目光在他无脚幞头上转一圈:“那就姓陈吧。”   他给了冷元子一个新名字,陈思省。冷元子问是哪个省字。   持盈告诉他:“思过的思,反省的省,你会不会写?”冷元子说他是会的,他认识字,在内书堂里上过学。持盈笑了笑,把笔递给他,让他写给自己看,思省就真的跑到他身边去,用他的笔,把自己的大名写下来,把大家伙都看笑了。   持盈微笑道:“我这里有官与你,你做不做?”   思省说做,他就让思省每年按时按节给陈思恭烧纸、祭祀,又追封他做宣抚使。中午的太阳很好,海棠花开得艳丽,陈思省接到了他做内官的第一个任务,去迎接皇后朱琏。   皇后朱琏来到了延福宫。   她生得十分美丽,柳眉杏眼,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但没有什么簪戴,是一张弗御铅华的脸庞。到底是翁媳,为了避嫌,他们面对面坐着,内侍宫娥把云归亭和亭下的台阶铺满了。   出乎陈思省意料的,持盈对她很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朱琏笑盈盈的,和他开门见山:“我来求爹爹一件事。”   持盈见她身后的女官抱着两幅卷轴:“我想是两件事?”   朱琏将其中一幅卷轴给他展开,持盈原本在说笑,见到这张卷轴时,面上的神情却凝固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卷轴从女官手里面接过,又命人去拿水晶镜片,水晶镜片一会儿没来得了,他弯腰趴在纸上看。   看了半天,他着迷了,连呼吸也不敢,怕把这纸头吹没了。   “这是……王羲之?”   朱琏道:“爹爹圣鉴过,那想必就是了。”   持盈看了半天,有点想开口要,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眼睛黏在字上,好半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应该有点长辈的样子,忍痛收眼。   要么再看一眼吧,持盈就又瞄了一眼。   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朱琏就知道他喜欢,勾他道:“这字是我哥哥在洛阳找到的,却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被老师知道了,可把我哥哥吓坏,连夜将它送到我这里来。”   因兄长的缘故,持盈从朱琏小时候就开始留意她,朱琏和妹妹朱瑚两个都喜爱花鸟山水画,朱琏尤善。持盈就让米元章的儿子米尹仁收她做徒弟,朱琏果有成就,画山水尤绝,并爱题词做赋一类。   持盈明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还是毅然上钩:“你老师米尹仁和他爹一样是个癫子,你切不可叫这字给他碰到,若给他碰到便不还你了,你问他索要,他就会抱着这字跳河去。”   他死了没事,别把我的王羲之泡水里了!   哎,谁的来着,……她一定会送我的,不然给我看干嘛,我先提前适应一下。   朱琏果然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可开罪不起老师,只是想着宫中也不一定安全,您从前不就被他爹爹偷去一块砚台吗?官家素来又不爱这些,若老师提出观看,他自然不会拒绝,到时候这字被老师一碰到,哪里还回得来?于是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字放到延福宫来,借爹爹的宝地把老师拦住。请爹爹可怜可怜我吧。”   持盈早闻得朱琏的端倪,知道朱琏必然有事求他,可那双眼睛就黏在那幅画上不愿意动弹了,受贿这种东西,就是讲究一个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就是讲究一个心知肚明,朱琏打蛇打七寸,他真是……   可那是王右军啊!   持盈想受她的贿,却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内心纠结万分,不由得痛骂唐太宗无耻自私,凭什么把王羲之的画收到坟里去,他若能收个七八百张的在宫里,怎么还会被诱惑住?   自己真是可怜啊!   “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更好藏处了。”持盈说,“米尹仁真是无赖。”   朱琏点头,又另拿一幅卷轴出来,是她自己画的山水,山水冥冥朦朦,显然深得米氏真传。持盈拿来细看,说她果有长进,说她题语、题印都好,朱琏请他改画,持盈笑道:“我不爱画山水,就不给你改了。”朱琏的用墨洒洒,他作画工笔,并不是一条路的。   朱琏道:“我曾在禁中见爹爹的雪江归棹图,如见王摩诘真迹,不意这还是爹爹不长之处,真是羞煞我等。”   听到她提雪棹归江,持盈有口气想要叹,又有一些难过,但不想让小辈看出,就指着卷轴上的一个署名道:“他王摩诘是释教之人,你看他做什么?”   那赫然是一个“朱氏道人”的署名,朱琏爱道家学说,便以道人为自号。   她那两弯柳眉舒展开来:“说起来,我崇国教亦有缘由,爹爹恐不知。我小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坤道要领我走,讲我二十岁时命有一劫,若不出家入道,恐怕迈不过去这坎。我爹爹舍不得我,她就只能遗憾离去,临行前又赐我福祉,开我灵慧,并告诉我爹爹,说我一生不得近水,即河、湖、海、泉一类,不然……”   她今年刚好是二十岁。   持盈眉头突了一下,朱琏不是这个时候和他说自己开悟了要出家的吧,赵氏纵然素奉道家,但也只有废后会赐道号:“谌儿还小,你休说这样话。你是国母,诸邪辟易,哪有因道人说话就害怕的道理?”   朱琏图穷匕见:“我既嫁给官家,承运中宫,自然无有入道的可能,只是心中实在害怕,想起民间有替身出家一说,即寻一年龄、容貌相似之人,寄身道宫,这样一来,就可以消解灾祸了。”   和她年龄、容貌相似的人,不就是赵焕的妻子朱瑚吗?   赵焕挟持他出逃,甚至以他的名义下了废帝的诏书,赵煊的处置还没有下来,但国朝没有杀兄弟的先例——可国朝也没有过谋反的亲王。   即使再宽容,也得废为庶人囚禁一生了,那朱瑚怎么办?   持盈顿时明了她的意思。   “爹爹是教门领袖,妙法神通,请爹爹为我转圜,救我一命吧。”   她是要救朱瑚的命。   持盈沉默片刻,朱琏直接哀求道:“三哥做下这样事,原也是我妹妹无德,不曾劝谏夫君,如今愿出家赎罪。这世上有和就有离,请爹爹赐她道号,纳她入教门,使她了断尘缘吧!”   晚上,持盈写了两个字出来。   赵煊拈起纸头念:“妙节。听起来像个道号。”   持盈用袖子掩鼻:“的确是个道号。”   赵煊见他的动作奇怪,以为他鼻子出了事,赶紧将他的袖子拽下来看:“怎么,碰着了?”还上手捏了捏,可一点问题都没有。   持盈看向他,忽然眨了两下眼睛。   赵煊顿悟了他的迂回。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赵煊质问道:“你要进什么谗言?”   持盈坦白:“我受贿了,我向官家画押招供。请官家为我做事。”   赵煊冷笑道:“天底下何有这样的道理,好处归你,事情却要我做?”又问他受了什么贿赂,自己到底缺了他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是别人有自己没有的?可持盈是一个贪心不足、得陇望蜀的坏蛋,他说这个东西如果你敢有——   如果你敢自己藏着王羲之的字不告诉我,你就等着瞧吧。   赵煊明白过来:“原来是圣人行的贿。她求的事我知道。她亦向我行贿,只我不曾受。”言下之意就是说持盈天天拿人的手软,不像他那样清廉。   持盈想想也是,朱琏要求肯定先问赵煊的口风:“她贿你什么了?两条锦鲤鱼,一个大缸子,还是盆湖草?”怪好打发的!   赵煊凉凉道:“她说陈氏随驾有功,又是我表家,问要不要奉册封贵妃。”   持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爹做皇帝,他做太上皇;他娘做美人,他都做上贵妃了。   “行啊,你叫李伯玉来给我持册。”   赵煊疑心他想得美,想拿两份钱干一份事:“我拒绝了。”   持盈心里一跳,不知道他拒绝的是什么,好声好气地道:“三哥出逃的时候将她抛在家里,难道要她现在陪三哥受苦么?他们也没有孩子。当年王公的幼子形迹疯迷,王公就亲自为儿媳改嫁,并收她作义女。咱们家里不能这样,就先让她出家几年再作改嫁的打算,先记作我的弟子,供养、施舍的钱,都从我这里出,她才十八岁,一生难道就这样过去?”   赵煊发现持盈这个人总是这样乱想,如果现在立刻答应了他,不把心意说明白,持盈就要把这功劳记在自己头上,并且洋洋得意。   他以前觉得,要让持盈慢慢发现自己的好,总有一天父亲能发现自己的好的,可现在想想,还是邀功更加快一些——等持盈自己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是拒绝她册封陈美人。我说,天底下没有哥哥、姐姐为弟弟、妹妹和离的,让她来找你做主。才有了你那字,你要谢,怎么不谢我?”   持盈顿了一秒,向后躺在摇椅上,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掩盖这种不好意思,他立刻倒打一耙:“好啊,你算计她,不要脸。”   “你要脸,可以还给她。”   持盈哀叫一声,绝不肯把到手的东西吐出来,但这事儿不是他的功劳了,怎么办?无功不受禄!   于是觉也不睡了,半夜里披衣服到睿谟殿去,赵煊疑心他要作什么妖,一盏盏点亮连枝灯,厅堂渐次第亮起来。   持盈在睿谟殿的侧阁里翻出钟繇的一幅字,赵煊没想到这个:“你把这幅字藏在我这里?”怎么不放宣和殿?   持盈对藏东西很有一手:“免得叫那帮癫子在宣和殿看见了,问我借走不还。”   赵煊大概也明白过来,谁能相信持盈会把钟繇的真迹放在他的房间里?而赵煊即使哪天知道了,也不会偷偷拿走。   他忽然觉得持盈坏,持盈很坏,原来持盈从前并不是不知道他好,只是不愿意好好对他。   他忽然有些恼怒,决心报复持盈,把一肚子的气拿来吹蜡烛,屋子里变得有点昏暗,但持盈没察觉到,他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的《荐季直表》,上头还有他的宣和印,长吁短叹,心痛滴血。   就知道受贿没那么好受,做贪官难,做要脸的贪官真是难上加难!   夜里,陈思省接到了一个新任务:明天一早上,把一幅字和一张纸送到坤宁殿去,字是给皇后的,纸是给皇后的妹妹朱瑚的,她要在上面画押。   陈思省打开一看,那是一封和离书,末尾一个竖行,下面那个押留给嘉王妃,上面那个押留给嘉王。   他正在被押送回汴梁的路上。   --------------------   最后一大章啦!明天理一下内容,后天见大家!   另外朱姐不是跳水死的,又是清朝人编的,她的名字和老师是米友仁这个是元朝的,不知道真假,没见于两宋史料。 第112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2   ================================================   宣和十五年,正是嘉王赵焕的生发之年。   这一年他十七岁,中了状元。   这天底下有二十岁的状元,有五十岁的状元,有美的状元,有丑的状元,可就是没有皇子做状元的。   如果把皇子改成太子的话……皇帝穿红衫袍,佩玉带,戴展脚幞头,高坐御座,殿试的诸生都垂眼不敢正视天颜,只有赵焕高高仰起了头。   皇帝和他遥遥对视,弯了弯唇角,隔空点了点他,要他低头。   赵焕就低头了,但尾巴是翘着的。   皇帝有很多儿子,他是最像皇帝的,也是皇帝最爱的,如果不是前面还有一个大哥占着茅坑不拉屎,又早早被向太后册封了……哼!   诸殿试官都认为他的文章是第一,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皇帝的庭训,皇帝谦虚极了,说哪里哪里,三哥还小,便不叫他做魁首了。   但还是厚赐了他的老师,赵焕得意地甩尾巴,皇帝正在修建明堂和神霄宫,他就央求皇帝:“爹爹既不叫我做状元,宫观官总得赏一个吧!”   皇帝就让他提举了玉清神霄宫,林飞白和王甫说他是青华大帝君转世,东方属木,木色为青,青华大帝君,真不错,听起来像是太子的名号。至于真正的那个太子……   赵焕把自己从被子里拔出来,摇摇摆摆地往福宁殿走,正好遇见太子赵煊从福宁殿出来。   赵焕站住,点了点头:“大哥好。”要他叫赵煊太子殿下,还不如要他去死,反正他是弟弟,赵煊能把他怎么样?   冰天雪地里,赵煊的脸冻得都僵了,嘴唇往下拉着,看起来有点疲倦。赵焕瞄了他几眼,觉得王甫说得对,他这哥看起来的确活不久了,最好早点死,免得他亲自动手。   “三哥才来。”赵煊开了口。   晨昏定省,皇子们长到读书的年纪,每天都得来福宁殿给皇帝问个好以后再回去读书。赵焕心里想他是傻子,就这个点,要是不视朝,皇帝肯定还没起呢,要是为那一句请安把皇帝吵醒,皇帝必然对他撒气。   至于他嘛,皇帝前一天睡得迟了,或喝了酒,或夜不归宿,或怎么怎么着了,陈思恭都来告诉他,他要么就不去,要么就晚一点去,总之不去碰倒霉。   可他绝不会把这个诀窍告诉赵煊:“我睡晚啦。”   赵煊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睡晚,也不知道什么叫迟起,他规律得像清早打鸣的公鸡,赵焕说他睡晚了,赵煊还说了他几句,无非是说他小,叫他早点睡一类的。赵焕点点头说知道了,内心呸他在这里装爹,咱们爹这会儿肯定都没起呢,你冲进去骂他呗。   看他那熊样儿就知道皇帝压根没见他。   赵焕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福宁殿前坐轿子,迎着风就往里面走,走到时脸都要僵了。陈思恭出来迎他,赵焕看赵煊刚才那个铁青僵硬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发生,刚好皇帝一时半会儿还没叫他,他就把陈思恭拉到偏殿说话——那是太子也没有的待遇,他来福宁殿也得搁外头廊下等,除非皇帝开口叫他到屋里去。   “他怎么了?”   陈思恭悄悄和他说:“他是来说情的。”   哦,昨天皇帝好像发配了个太子府的舍人去沧州,应该是这事。   赵焕内心冷笑,总有一天把你也发配去沧州:“他来说情把爹爹说生气啦?”   陈思恭摇了摇头:“官家没见他,他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就走了。”   “那他来的够早的。”赵焕捧着热茶暖手。别说赵煊是来求情的,就是普通请安,搁半个时辰前,天都还蒙蒙亮呢,要皇帝起床穿衣服见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外头小宦来报官家起身了,赵焕放下茶盏就要走,陈思恭拉住他,怕他说错什么话:“因外头造明堂大殿钱不够的事,官家且心烦着呢。三哥,你待会儿进去,只许顺着他,逗他开心,不许提你那神霄宫的事,知道么?”   明堂大礼是皇帝新推崇的礼制,天塌下来也没皇帝搞礼仪重要,赵焕的神霄宫和明堂一块儿造,他本来的确是想和皇帝说说钱不够的事,经陈思恭这么一说也只能闭嘴了。   赵焕拖长了声音:“知道——”内心骂王甫竟然这么不会搞财政,蔡瑢这厮虽然不向着他,但他做丞相的时候,皇帝可没因为钱发愁过。坏了,皇帝不会要罢王甫又立蔡瑢吧,不行,蔡瑢是个老奸巨猾的臭狐狸,总冷不丁地往赵煊那里滑,绝不能让他上来!   赵焕正想着,陈思恭给他拍拍衣服上的雪:“去吧。”赵焕回过神来,连跑带跳地到正殿去。   福宁殿温暖如春,皇帝一手撑着枕头,斜倚在殿中宽大的御座上,一手伸出去,宫娥正在给他抹药膏,也许是并不冷的缘故,他身上只穿了燕居的厚褙子,裙摆曳到座下,怀中抱着一条很厚的黑貂毯。   皇帝见他来,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一个人?”   赵焕一头雾水:“啊?”   皇帝抿抿嘴:“没见着别人?”   赵焕恍然大悟:“见着大哥了,他刚走呢。”   皇帝手也不揉了:“叫陈思恭给我滚进来!”   陈思恭滚进来,皇帝质问他,刚才是不是太子来过,怎么他不知道。陈思恭如遭雷击,他就算不太支持赵煊,也不敢瞒这种事情,半个时辰前皇帝自己在被窝里迷迷瞪瞪的睁不开眼睛让人滚,怎么现在倒打一耙?   “臣告来时,您叫殿下‘滚’来着,臣就没敢叫殿下进来。”   皇帝随手拎了个引枕砸他:“胡说,我怎么会说‘滚’这种粗话!”   陈思恭怀抱引枕,立刻改口:“是,是,您说不见来着,殿下就走了。”   皇帝因明堂大殿修造没钱的事,都要找旧情人和好了,每天烦得要死。就这个枪口上,太子还来劝他不要再修宫殿,说外面已经有祸事发生了。   都到了这份上,木头运来了还能不修?   皇帝在心里骂太子读书读傻了,被人当枪使还不知道,修造明堂是王甫的差事,说这个明堂出了事,那不就是让王甫罢相吗?那谁来,蔡瑢吗?这个祸事多半也是蔡瑢捏造的。   上次话说得太绝,持盈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跟蔡瑢和好。   至于赵煊是不是借此打击自己的政敌,持盈想他没那个脑子。但还不如他有这个脑子,也比被人当枪使好,不见他也好,的确该给他吃个记性。   再说了,我说不见他就走了,看起来也没有很诚心,也许内心还是不服。   于是就道:“得了,走就走吧。”   赵焕挨蹭到持盈身边的小凳子上,掏了个新引枕给他垫胳膊。   持盈好像还在想事,一被他的动静打断,立刻株连:“你也是个前世的讨债鬼,来做什么?”   赵焕大呼冤枉:“爹爹,我一句话没说呢!”他本来是想来问问神霄宫的修造的,可陈思恭已经告诉过他了,他绝不给持盈添堵,他要靠持盈做太子呢:“爹爹的手怎么了?”   持盈的面色稍霁:“找东西时闪着了。”   他最近总泡在馆里查礼仪,赵焕要给他揉,持盈另有差事给他:“桌上右边那一叠拿来我看。”那是一堆札子。赵焕睁大了眼睛,怀疑这是一种暗示,毕竟持盈再怎么宠着他,也没让他看过札子。   赵焕把那一堆抱过来,放在脚旁边,持盈让他念,念完了持盈又口述,让他写批示,并让人给他搬个小几子。   赵焕的心怦怦跳:“我的字和爹爹的不像,叫梁大官来吧?”   持盈不太在乎这个:“用你自己的字就行。”   他做御笔批答!而且也不是蓝的!赵焕忽然间就飘飘欲仙了,国朝无论太子亲王都只能读书,读书,读一辈子书,连赵煊都没做过一件差事呢,他能批札子!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持盈见他半天不动,打趣他道:“怎么,状元郎不认字?”   赵焕的热血都要冲上脑门了,他当头打开来第一本札子,热血凉了一半。   原来这一叠都是地方官弄上来报祥瑞的,给明堂大礼做预热,一点军政要事都没有,不过苍蝇肉也是肉,他先读一遍,再告诉持盈:“爹爹,河间有个女子生长出了男子的性器和胡须,合道了!”   持盈木着脸:“叫他重报,这是什么祥瑞?”又特赐那女子度牒出家。   赵焕又看一本:“乾宁军找到一块可以开花的石头。”   持盈:“……”赵焕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什么意思,大笔一挥就叫重报。   赵焕又打开来一本:“益州有公鸡下蛋。”   持盈微微闭了闭眼睛,赵焕给他报了几件,全是什么五彩霞光、花开十朵、石头发芽、母鹿白化一类的,持盈到最后表情都不动一下了。   赵焕读着读着,读到一本很厚的。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与之决。盗谓母曰:‘愿如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怜之,与之乳,不意被盗啮断乳头,流血满地,母死。行刑者曰:‘尔弑母,何毒也。’盗因告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于不检,遂有今日,故杀之。’”   我小的时候,偷一点点小东西,我母亲见到了,不仅不反对我,还夸奖我,导致我最后偷越来越贵重的东西,于是有了今天这个下场,所以我要杀了我的母亲。   赵焕喃喃道:“那是他亲生的母亲,怎么这么狠心?”一翻,果然是内臣分类时分错了,看装裱就不是装祥瑞的,子杀母是大不孝,犯人先收押起来,这事也得报给皇帝知道,看看要不要加刑,让他死得难看一些,以儆效尤。   赵焕问道:“爹爹,这人太坏了,得……”   他一抬头,持盈已经拥着毯子睡着了,福宁殿里的温度适宜,黑貂晕出了他脸上两颊霞红,看起来是很静谧美好的景象。   赵焕蹑手蹑脚地在札子上写批示,要把这个人杖杀,浑身的血肉打碎才好,如果没有父母,哪来的他那一身血肉?他想,持盈醒来时若看见他的批示,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反正比赵煊孝顺。   可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这母亲有没有做错?   这个问题时隔两三年再一次进入到他的脑海,温暖的福宁殿和冰冷的圈所一冷一热的,让他很想打喷嚏,圈所是安静的。作为失败者,他被赵煊要了回来,金国给得很爽快,他没有了什么稀缺的价值,毕竟稀缺的是从来就是赵持盈本人而不是他的儿子。   赵煊并没有让他住什么阴沟、草屋,而是给了他一座很僻静的宅子,但他不知道这座宅子在哪里。   赵煊敢折磨他吗?赵焕的鼻子很痒,他想,赵煊肯定不敢的,爹爹还在,他敢欺负我吗?   他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喷嚏,甚至打出了眼泪,朦胧的眼睛里映出一席织金的袍摆。   赵焕闭着眼睛,躺回榻上,非常有恃无恐。   应该是赵煊来了。作为哥哥,作为天子,作为胜利者,纾尊降贵地探视弟弟,叛贼,失败者,很好,非常好,他又有贤名了。   他讨厌赵煊,虚伪的道学家,木头一样的傻子,满脸苦相的幸运儿。   可温暖而香甜的宣和香扑进了他的鼻子里。   赵焕心头猛然一跳,睁开眼睛。   父亲坐在了他的身边。春装是很轻盈的,罗袖微动,侍从就离开了,只带起一阵风。   赵焕一侧脸就能擦着父亲的衣袖。   那个问题忽然又出现在他脑子里了,盗贼杀了母亲,盗贼有错;可他的母亲呢?母亲做得对吗?不该死吗?   持盈给了他尊崇,给了他实权,让他结交大臣,让他做太傅,让他的待遇高过赵煊,滋长他的野心,可又在一夕之间剥夺了这一切。就算是狗,给他一块肉吃,也没有说吐就吐的道理。   他是皇子,他也能做皇帝。   如果金国没有先乱起来,他就可以打过黄河去,这会儿他已经是皇帝了。   他凭什么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像猪一样养在府中?   那种憎恨又弥漫上了心头。   更让赵焕讨厌的是,持盈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苛待,甚至两颊都有莹莹的光彩,连头发丝都是妥帖的,像一朵被人细心爱护的花。赵煊还肯让他来见自己——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错。   比起自己的失败,他更讨厌父亲的背叛。   他失去了父亲。   赵焕坐起来,盘起腿,一个很不尊敬的姿势,持盈并没有说什么。   “爹爹,你是来帮他杀掉我的吗?”   “不是。”   持盈抬起眼睛,他们俩对视一瞬间,就好像殿试的时候,满堂的学子里,他得意地抬起头看坐在龙椅上的父亲。   “我从前就和你说过,你不会死,因为你姓赵。”   持盈的话语很柔软,像夏天的金明池上,被照得粼粼的水,父亲是温暖的,这种怀抱横亘了赵焕一整个少年时代,他在这样的怀抱里面荡秋千,写字,画画,捣鬼,干什么都行:“但我的确是来见你最后一面。”   赵焕没听懂:“什么?”   持盈说:“从今后,咱们父子不再相见了。”   他的话语听起来还不像诀别,还很和煦。可是今后是多久,永远是多长?持盈在怪他吗?持盈凭什么怪他……哦,我害他差点回不去家,永远要隐姓埋名了,可那是我的错吗?那是完颜宗望的错,是他骗我啊,你为什么怪我?   没有意外的话,我现在早就是皇帝了,我也能把你养得很好。   赵焕问他:“你不要我了?赵煊叫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你就不该禅位给他,你对我好,他恨着咱们俩,他怎么会真心对你好?他会要我们两个都死!”   赵焕下床,站到持盈的面前,他忽然有一点想哭,也有一点绝望,持盈的脸在他眼前,他的容颜没有什么变化,美丽,清莹,像天上的月亮,或者一朵花,可和在金国的时候不一样,原来憔悴和不憔悴是可以在脸上一眼看出来的。   持盈看起来心平气和的:“三哥,我自问对你还好,纵然后来有过利用你给王甫起势的心思,可你小时候我疼你,那半点不是假的。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是我给你种的坏因,我不怪你,可我不想再见你了。这话不是你哥哥说的。”   赵焕不信:“你向着他说话?他是皇帝了,他管着你,所以你向着他说话。”   赵焕讨厌燕京,讨厌北国,但他也不想回家,他发现自己不再是嘉王了。一切都回不去从前。   皇帝赵煊废他为庶人,将他圈在宅中,他要被关着度过下半生。   这个下场比起死掉的人好,可和死掉有什么区别?   他想要回到的家,在两年前就不见了,懦弱的,优柔寡断的父亲,在催生出他的野心以后抛弃了他,背叛了他!   那个母亲是错的。赵焕想,她真是活该死。哪有孩子天生就是盗贼的?   持盈不再和他争辩,而是拿出一封和离书:“你妻夜梦神仙,已经入道了,你签个押,和她两相释手。”   那一张纸就到了赵焕眼前,赵焕再一次失去了:“谁逼她的,是不是朱琏?你让朱瑚来和我说话,她是我的妻子,凭什么离开我?”   持盈告诉他:“我是你的父亲,这一点一生一世也不变,但她是你的妻子,她可以和你分开,这事是我同意的。你不签的话,我就代你签了。”   他是持盈的儿子,一切都是属于持盈的,持盈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他是父亲,也是君主,持盈替他做一切的主,他不得有违背。   可他背叛了我,他不要我了。   我偷针的时候他不骂我,我偷线的时候他不骂我,我偷黄金了,他又抛弃了我。   一个奇特的想法忽然在赵焕的脑中诞生了。   “好,我签。”   桌上有笔,赵焕把纸抽过来,往上勾了自己的画押。   他走到持盈面前,把纸递过去。   持盈是坐着的,他是站着的,他忽然觉得父亲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持盈接过纸的一瞬间,赵焕忽然掐上了他的脖子。   愉悦、快乐!   这种心情泛上了赵焕的大脑,久违的,持盈还把人都屏退了,他可以在这里掐死持盈!也许持盈会反抗,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很平静。   他笃定我不敢来真的?那我偏要——   赵焕真想把他掐死,然后一起去死,怎么死的不要紧,他可以被杖杀,持盈是他的父亲,给了他血肉,但持盈把他害成了今天这样子。   脆弱的父亲,长颈的天鹅。   他的脸因为喘不过气红了一片。   赵焕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冬天的福宁殿,父亲拥着毛毯睡着了,睡得脸上都泛起红晕,他睡得好香,赵焕把札子看完了,写字都不敢发出声音。   赵焕松开了手。   父亲的温度还在他的手掌,他的脖子上已经有清楚的一道痕迹,红红的一圈。   “是我不要再和你见面了。”赵焕说,“我讨厌你,你坏!”   可是父亲牵着他的手,走过蜿蜒的宫道,他一直拉着父亲向前走,向前走,再往前走就是琼华阁了,母亲保留着位份,被软禁在那里。   赵焕马上就要完成母亲布置的任务了,母亲说,要他对爹爹讲,自己是被人害的,她要爹爹来,她和爹爹讲明白。   “三哥,你记着,王静和的孝期还没过,郑若云那个贱人还没上位呢,你把你爹爹叫到我这里来,我和你爹爹说清楚,我给他生了你,他一定会封我做皇后的,到时候你就是太子,知道吗?”   “他们说大哥才是太子呢。什么是太子?”   “太子就是你爹爹最爱最爱的孩子,以后你爹的什么东西都是他的,不做太子,你什么都没有了!”   赵焕想要做太子。   于是他尝试着对持盈开了个口:“爹爹……”   持盈刮了刮他的鼻子,叫陈思恭抱他回去,他又喊了一声爹爹,陈思恭抱着他,拍他的后背,不让他说话。   持盈的背影越走越远,宫娥、内侍一丛丛掩映着他,陈思恭对赵焕说:“三哥,不许说你姐姐的事,官家在气头上呢,咱们过些日子就好了,官家不是狠心的人。你是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知道吗?”   可一日还有一日,一日还有一日,赵焕永远没时间开口,母亲越来越疯,赵焕越来越讨厌她,母亲在琼华阁每天骂人,从王静和骂到郑若云,有一天她骂赵持盈,好陌生的名字,那是谁?   有人来捂她的嘴,让她晕过去。醒来以后母亲还是接着骂,可忽然哪一天,母亲就瘦没了。   赵焕还是没有完成任务。   持盈被掐得咳嗽了两声,又平静地看了赵焕一会儿,忽然就起来走了,对他刚才的行为一点评价都没有。   赵焕喊住他:“爹爹!”   持盈顿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赵焕说:“我姐姐那会儿叫我喊你去琼华阁,她说她是被冤枉的,是郑娘娘害她。你能不能不要因为我的事,把她、把她……你知道她家里没什么人了,你给她一块地方躺吧,她不占什么位置的。”   王若雨死的时候还是保留了尊位,持盈为了赵焕留给她最后一点体面。   可她唯一的儿子现在犯了大罪,她会不会被扔出妃陵?   持盈说话,但声带好像被掐坏了一点,哑住了:“我知道了。”   一阵后悔又弥漫上赵焕的内心:“爹爹,如果,如果她那时候不干傻事,会不会……”   郑若云比她母亲好到哪里去?她们都是向太后的侍女,有什么区别?   他母亲如果是皇后的话,他就是太子了,他比赵煊差到哪里?持盈的顾虑会不会小一些?如果哪一天心一横真的叫他继位了,今天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真的会对你好的啊,你传位给赵煊干什么,你为什么放弃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持盈告诉他,但依旧没有回头:“我不会立她的,因为她有你。”   真奇怪,爹爹和姐姐怎么说的不一样,为什么有我,姐姐就不能做皇后了?那郑若云做皇后,是因为她没有儿子吗?   赵焕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想,自己是很对不起,很对不起母亲的,父亲不要他了,妻子不要他了,他只有母亲了,可是他杀了陈思恭,母亲一直说要他多谢陈大官来着。   门动了一下,圈所里静悄悄的,可宣和香一时半会儿散不去,真讨厌。   --------------------   希望能在他今年过生日的时候写完…… 第113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3   ================================================   瑶华宫是一座道宫,但里面没有道士,只有被废黜的后妃。   仁宗皇帝的郭皇后住过这里,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住过这里。   现在,道君皇帝的郑皇后,也来到了这里。   比较不同的是,前两位皇后都是被皇帝废黜的,她是自请入道的。道君皇帝前一段时间病重在延福宫不能见人,连生日都没有出来见人。十月初十那天,她向皇帝上表,说愿意入道,终身为夫君祈福。   皇帝甚至没有对这位继母搞什么三辞三让的把戏,直接就同意了。当天晚上,郑后就卸掉了自己的钗环、簪戴,换上了女道的服装,乘小轿来到了瑶华宫。   她在这里叠纸鹤玩,纸头簌簌地动几下,一只雪白的鹤就出现了,她走上高楼,在暗沉的朱色阑干上把纸鹤扔下去,纸鹤旋了两下,往下飞,往下掉,落在了一顶黑纱幞头上。   持盈抬起头,幞头上的纸鹤就往下掉,他俩楼上楼下地互看一眼,若云对他笑了笑,即使隔着一定的距离,说话声音也很清楚,婉转,悠扬,像一支歌。   “哥哥,这是我折的第二百六十七只纸鹤。”   持盈从地上把纸鹤捡起来。   若云穿着深蓝色的,黑缘边的道袍,头戴纱冠,打扮朴素,可依然有一种温柔的美丽。她从楼上走下来,持盈始终保持一种沉默。她亲密地挽着持盈的肩膀,两个人肩并肩走了一会儿,瑶华宫不大,很安静,静得能听见野草生长的声音。   他们来到一座花园。   若云问他:“哥哥从哪里来?”   持盈回答:“三哥那里。”   春天到了,瑶华宫中没有人修剪花枝,可花还是开了,从每一个地缝里钻出来,若云和他坐在花园中石桌的两端:“那哥哥来,是要问我王若雨的事了。”   若云和若雨,是向太后宫中的押班宫女,连名字也是一对。   老太后长日里修持,并没有什么折腾人的爱好,她在里面念佛,外头的宫女就攒在一起玩双陆棋子。   “你看刘清菁那样!”玩着玩着,就有人悄悄说起小话来,刘清菁是皇后的名字,在做皇后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宫女,她为皇帝生了一个短命的男孩,皇帝把孟皇后废了,将她扶上了中宫的宝座,“她用下巴看人,怪不得摔跤!”   皇帝讨厌旧党,讨厌旧党的皇后孟氏,刘清菁和他同仇敌忾,甚至变本加厉:她对向太后也不尊敬。宫廷宴会,向太后还没有来,她就坐在椅子上,等太后来了才站起来,宫女要看她出糗,悄悄把椅子撤走。   刘清菁就摔了个底朝天。   大家就哄笑成一团,讨论皇后让他们感到很快乐,更何况这个皇后几年前和她们一样都是宫女。当然,这位皇后是很好看、很美丽的。   因此也免不了羡慕:“我要是长得这么好看,叫官家爱生爱死的,我也这么看人!”一阵嬉笑声以后,大家把目光看向了双陆棋盘的两端,太后宫中最漂亮的两位宫女,王若雨和郑若云。   太后养她们两个在跟前,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看若雨姐姐比她长得好看多了。”又是谁的声音,“而且那天我们找道士看相,他们都说若雨姐姐是个宜男相,到时候给官家生个太子,马上就做娘娘!”   “你要死了!怎么能说这种话!”王若雨把棋盘一推,佯装发怒,又将眼珠子转了转,“若云姐姐也好看。”   若雨长得明媚、艳丽;若云生得端雅,温柔,显然是两种不一样的风情。若云不接他的话:“不许胡说,官家、圣人也是我们能议论的么?”   若雨喜欢和她别苗头:“是呀,是呀,任谁爱做皇后谁做去,我呀——”   门外忽然动了一下,有人进来通传道:“十一大王来了!”   若雨猛地就站起来向外看,若云没有转头,可宫女们都嘻嘻笑开了,什么皇帝的后妃,什么太子,那都是闲来没事说着玩的。   若云和若雨,显然是向太后为养子赵端准备的。   十五岁的穆王穿一身藕色圆领纱袍,戴一顶白芙蓉玉冠,脚踏霞履,翩翩地飘了进来,只是不和人说话,看起来像一只淋雨的小狗,蔫蔫地垂着尾巴。   王若雨仗着和他熟,跑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赵端把嘴巴闭紧,死活不说。若雨还要再问,向太后的内侍张琳就出来了,这位老内侍笑着哄他:“十一大王,娘娘叫你呢。”   赵端头大如斗:“张翁翁,娘娘脸色是晴是雨?”   张琳点了点他:“大王来,娘娘再怎么样都雨过天晴了。”   赵端吸气呼气,做足了准备,带着一种毅然赴死的心情冲向了正殿,张琳把目光看向若云和若雨,暗示道:“你们俩进去吧,十一哥也大了。”   若云的心砰地一跳,若雨更加喜上眉梢。   殿中,赵端垂着头,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为自己狡辩:“姑父自己做大不像,欺负我小辈,赢我的东西,哥哥已经骂过我一遍了,娘娘再训我,我,我要难过了!”   向太后板起脸来:“你贪玩,那是小事,可怎么能连地产都输给他?要不是他乖觉,主动上报给你哥哥,回头叫外头台官知道了闹起来,你哥哥也要受累,也是我教子无方了。”   赵端垂头:“我知道错了,娘娘别生我气,我下次绝不敢了。”   向太后摇了摇头:“我就叫你少和王晋卿来往,和他一混上,你是书也不读了,字也不写了,一天到晚在外头打马斗鸡,他岂是个好人?”   赵端蔫蔫地低着头,再三保证自己会听话,再也不贪玩了。   向太后看他可怜极了,刚被皇帝训完,又到自己跟前认错,于是将话锋一转:“我是管不住你了,交给你未来的新妇吧。”   赵端一边蔫,一边“腾”地红满了脸,若云和若雨在殿尾站着,互相看了一眼。   赵端要娶妻,娶妻之前总得先知人事吧?并不曾听过他在府中有悦纳的婢妾,太后把她们俩叫过来,肯定是为了……   向太后的声音果然响起来了:“若雨活泼,想必和你性格合得来,你新妇来前,先叫她教你事吧。”   赵端摇头道:“不要。”   若云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手,向太后竟然丝毫不发怒:“若云娴静知书,和你必有唱和,怎么样?”   赵端迟疑了一下,他向殿尾的若云看去,摇摇头:“不要。”   向太后笑了:“怎么不要?”听起来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赵端又看了若云一眼,若云的心其实很难过,赵端的那一眼好像把她的心剜出来了。   “方才在福宁殿里的时候,哥哥就讲我‘贪玩易志’,郑姐姐这么漂亮,我若迎她入门,岂不是贪玩又好色?”他的声音清清朗朗的,像大雨打在芭蕉叶上,沉寂的隆佑宫里最鲜艳的色彩,“娘娘要新妇来管教我,那我就等她来管教我。”   别的人,我不要。   这话外之音把若云剜出来的心,“啪”一下扔到地上,血肉模糊了一地,她看向王若雨,看到她的脸色也很苍白。   那一瞬间若云才明白过来,他俩只是向太后用来测试养子的工具。   向太后喜欢孟皇后,讨厌刘皇后,她终身不得丈夫的宠爱,只有表面的尊重,而养子的话显然让她感到很快乐,赵端要尊敬自己的妻子,那是最好的了。   “你要你的王妃管教你?她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长辈,怎么管教你?”   “她……我听她的话就行了?”   “你俩面都没有见过,你就愿意听她的话吗?”   “虽然没有见过面……等等!”赵端才反应过来,“娘娘给我选好了吗?”   小狗摇起了尾巴,那种蔫答答的神情一扫而空:“是谁,娘娘和我说吧!”   “这么想要知道?”   他没有再看若云,可若云一直盯着他看,赵端说得开心了,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唇边两个笑弧像月牙儿。向太后磨不过他,悄悄给他露了一点口风,果然过了一会儿以后,赵端的屁股就坐不到椅子上了。   他和太后告辞,容光焕发、摇头摆尾,若雨和若云送他出门,若雨气呼呼地说:“十一哥,你不会要去偷偷爬墙头看人家吧?她要是个丑八怪——”   赵端板起脸:“王姐姐!”   若雨瘪着嘴,看起来要哭了:“我比你还小三个月呢,谁是你姐姐!”就跑了。   若云和赵端互相看了一会儿,赵端不知怎么着垂下眼睛,若云以为他真的害怕未来的妻子丑陋,安慰他:“大王放心,我听娘娘讲,这位王娘子在闺中是很有美名的。”   赵端用脚碾石头:“噢。”   若云又告诉他:“过几天打金明池上似乎有个聚会,听说会有很多人去。”   赵端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一些轻:“姐姐,我很开心,这话我只对你说。”   若云愣了愣,她有一点开心,也有一点难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怎么?”   赵端说:“我要有妻子了,我和她会有一个家,她会一心一意爱我,然后我们会有很多的小孩子。我很开心,我不知道和谁说,就只和你讲。”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养母事实上和他没有一点血缘,随时可以收回对他的宠爱;哥哥有,可哥哥有自己的母亲,有自己同胞的弟弟,有妻子,有女儿。   若云在心里喊,心想我也会爱你的,一心一意地爱你!可她不是赵端的妻子。她只能恭喜赵端。   赵端走了,走得很快。过了几天,果然听说他在金明池上大出风头,张琳给太后讲赵端赛马拿第一,太后一边笑,一边骂他是猴子,寂寞的隆佑宫经常会因为这个活泼的大王有一些生机。   穆王妃很快就进门了,皇帝封她做顺国夫人。   王若雨说她会不会是个丑八怪,其实王静和跟丑八怪三个字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很白净,很漂亮,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唱歌,她落后赵端半步进屋,整座隆佑宫因他二人的到来亮堂堂的,若云站在向太后的身后看他们俩,越看就越难过,就悄悄地挪到了院里。   太后显然非常喜欢静和,静和跟她七弯八绕的有一些血缘关系,赵端坐了一会儿,福宁殿来人叫他过去,赵端拍拍衣服起来要走,静和拉住他,给他塞了块小糕,声音又轻又急:“你没吃饭呢,拿着路上吃。”大家都笑了,谁都知道他们新婚夫妻为什么没吃饭,为什么起晚了。   赵端很受她的管教,乖乖地捏着,一边走一边吃,静和被笑声弄得满脸红,赵端的脸皮倒是很厚,或者乐在其中。   若云神使鬼差地跟在赵端后边,她想赵端是不喜欢吃这个糕的,从来没见过他碰,王静和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赵端忽然一转头,看见若云。若云被他吓了一跳,害怕赵端问自己为什么跟过来,可赵端没问:“姐姐,静和刚来,不熟悉这里,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人欺负她。”   若云心想,你还不如问我为什么跟来,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嗔怪道:“瞎操心,谁敢欺负你十一大王的新妇?”   赵端就走了,若云转回去,王若雨的声音传过来:“你说我和顺国夫人谁好看?”   王若雨真的非常非常漂亮,一种艳丽夺目的美丽,因此她热衷于比美,和刘清菁比,和郑若云比,现在和王静和比,陈思恭不敢说这话:“这怎么比啊?”   王若雨很生气:“怎么不能比?她姓王,我也姓王,咱们五百年前说不定是一个祖宗呢!”   陈思恭大叫不好,你那王不知道是什么王,人家的王是王审琦的王,给太祖皇帝披的黄袍上就有他一只手,你和人家比什么啊?   王若雨明显也知道,可她不服,王静和就是会投胎罢了,她哪有自己长得漂亮?   她一定要让陈思恭说出个子丑寅卯,郑若云的话就插了进来:“你快别逼他了。顺国夫人是他的女主人,你叫他说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在王若雨面前煽风点火,女主人三个字先剜了若云一下,若云就把刀抽出来,刺向了若雨,王若雨果然不再问了,她站到廊下去,顺国夫人和太后说话。   “他对我很好。”轻轻的,唱歌声,“他说我们是一家人,要互相照顾。”   太后就笑了,很满意,很开心,她把镯子褪下来给静和:“他能说出这样话,就知道是长大了。他被惯坏了,有时候不知分寸;你知进退,以后他有不对、不好的地方,你就给他指出来,管着他,他一定听你的。你性格安静,叫他也带着你到外面玩去,松快松快,这多好。咱们家里过日子,和外头是一样的。”   静和说:“是,他要我多‘管教’他,他也来‘帮衬’我。”   一时之间大家都笑了,若云没笑,若雨也没笑。太后说了一会儿,回去念经了,年轻的顺国夫人落了单,大家凑上去和她说话,给她解闷。   大家夸她的眉毛好看,长长的像山的起伏,似乎东京没有这样的样式。顺国夫人弯了弯唇角:“是——”   “是我给她画的!”穆王得意地走进来,“漂亮吧?”他年纪还很小,可那一笔字,一手画真是好,那道眉特别特别适合静和。   他进去和太后告别,又拉着静和走,张琳让他们留下来吃个饭,赵端说不要了不要了,他带静和上樊楼吃去,张琳急得哎哟哎哟地叫,祖宗,你可别在外头吃坏了!   赵端跑了,陈思恭一时没跟上落了单,王若雨逮住他:“怎么非得上樊楼,怎么不留下来吃饭?是不是王静和非要去?”   陈思恭告诉她,这位祖宗可不是要去樊楼。他刚才和皇帝请示过,要带新婚的妻子去神宗的陵寝。   去见他死去的生身母亲。   王若雨更恨了,她照镜子,若云说:“好了,咱们迟早——”   赵端的生母陈美人,不就是向太后生不出孩子以后送给神宗皇帝的女使吗?   王若雨大喊道:“迟早什么迟早,都是给人做小,我凭什么不做官家的小?我比刘清菁难看吗?”   可过了一会儿,王若雨又气哼哼地补充:“她这么瘦,屁股上一点肉也没有,肯定生不出孩子,生出来了也不是男的!”   若云想她这样子真是狼狈、口不择言,说话都前后矛盾了,又发现自己没好到哪里去。那天晚上她在镜子里面看自己的胴体,从乳房看到屁股,最后照自己的脸,那天道士批命她没有去,但她想自己也很适合孕育一个生命。   但王若雨有时候真的有点乌鸦嘴,她前脚刚说完王静和怀不上,王静和就怀上了,王若雨又骂赵端年纪轻轻,晚上不看书净瞎搞;而她也没来得及做官家的小,官家一整个就没了。   正月十二日,皇帝驾崩,穆王登基。顺国夫人也就成了皇后。   若云受太后的指派去看她,她肚子很大,在坤宁殿里转圈散步,宫人忙活来去,若云对她行礼:“娘娘在做什么?”   静和说话和和气气的:“在这儿扎个秋千,从前家里就有一个,这里院子大,可以扎个更大的。”   所以若云后来就不爱往坤宁殿住,她住在自己做贵妃时候的宫殿或者延福宫,她每次走进坤宁殿的时候,就会想起王静和说话时候的语气。   四月十三日的时候,皇长子赵亶就诞生了。所有人都坐在坤宁殿外,赵端像个猴子一样又蹦又跳。   好完美的,好让人嫉妒的人生,赵端为这个孩子大赦天下,逾越礼制,大操大办,哲宗皇帝去世的阴云一扫而空,整个帝国都有了生气。   若云走在隆佑宫里,皇后在坐月子,向太后说她们两个人会照顾人,皇后一听就知道了,叫她们去福宁殿做侍御。   她们是太后赐下的人,绝不会有所亏待。最后的几天,若云就要离开隆佑宫了,她在拱门那里又听见王若雨为难陈思恭。   “娘娘要把我和郑姐姐一起赐给官家,你觉得,官家会更喜欢谁?”   “当然是你了!郑娘子的年纪比官家还大一点呢。”   若云没有走,陈思恭发现了她。但若云记住了那句话,她想自己会老的,而且老得很快,赵端现在十六七岁,自己比他大,还正是美丽的时候,可等到赵端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呢?她会比赵端老,丑。   怎么做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人呢?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有的时候人生是不能一帆风顺的,一帆风顺久了,人就会失去抵抗风险的能力,上天赐予王静和这么完美的人生,然而只有半段,一切从她父亲的去世开始崩盘。   若云来到皇帝的身边,像一个恶魔,她温婉的面具碎了一角,你以为你的妻子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全心全意地爱你吗?她有孩子了,她要为她的孩子打算,丈夫,妻子,那都是后天拴出来的,可赵亶曾经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为了赵亶,她不要你了。   我不一样,十一哥,我没有孩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把她的人生给我吧,若云向上天祈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上天有求必应,他开始垂青若云,皇后生下女儿以后甚至没有心力抚养。若云是很好的,很贤惠的,赵煊是男孩子,她不害怕,她害怕女儿没有父亲的宠爱,将来没有好的夫婿。她把女儿送给了若云抚养,若云是持盈最爱的妃子,爱屋及乌,持盈会对这个女儿网开一面的。   至于儿子——静和长久地和赵煊呆在一起,若云偶尔去,带着合真一起去,她有一种抱歉,也有一种快意,她想王静和是把上半辈子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完了,这不能怪她,是静和自己透支得太快。   静和不让赵煊长时间的说话,赵煊没有到读书的年纪,静和就没有想过给他开蒙,至于皇帝,他敢派人来问赵煊的事,静和就会竖起刺。有一次皇帝送来千字文,静和甚至要看上面有没有毒,那卷千字文就被陈思恭苦着脸收回去了。帝后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皇帝不再过问这个儿子,让他在母亲手里肆意生长。   有一天赵煊走丢了,满宫里找不见,静和在坤宁殿和福宁殿里的过道里找到了他,正对着福宁殿里面的一个小阁,皇帝到外头去了,没有回来。   静和把他找回来,赵煊依恋着母亲,若云象征性地一起找,但她希望赵煊走丢,因为她的孩子刚死没多久,可赵煊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在若云心里还没有完全发散完毕的母性,又叫她心疼起来。   静和告诉赵煊:“乖乖,不要乱走。”   若云有的时候去福宁殿,皇帝还抚养着赵煊的时候,皇帝也这么叫他。赵煊低低地开口:“我不知道,我午睡起来,就很想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去那里,就走着走着,然后……”静和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赵煊的话说得太长了,而且她没有问问句,赵煊不需要回答。   若云不太赞同这样。合真已经能说很长很长的话了,她像个小蝴蝶,持盈每次来,她都要给父亲讲睡前故事,把自己讲到睡着为止,并不许父亲睡。可静和不许赵煊一直说话,他们两个长时间地相对坐着。若云劝他,静和淡淡地笑了:“惟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到公卿。”   她还是很白皙,很美丽,说话的声音轻盈,像一首悲歌。   太子笨一些,但老实,也足够坐稳皇位了;但太子要是太聪明,怎么活得久?   若云心里有一点突,她看向王静和。   果然过了不久,王静和就死了。   她想,她彻彻底底找到了一个机会,让持盈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要成为持盈的妻子。   时隔二十年,若云也没有什么忏悔的意思。   她的语调很和缓,像温柔的春风,吹动持盈衣袍上纹绣的花蕊。   “是我叫她去杀了赵煊的。”若云说,“我告诉她,如果赵煊不死的话,你会让王静和的妹妹进宫做皇后,抚养赵煊。”   女主人,永远的女主人,大家都姓王,一个姓王的不够,还有第二个?王静和的妹妹还在闺中就以花鸟闻名了,当年她和王宗楚在姐夫府上住,持盈教她勾花鸟。   一个王静和就这么难缠了,再来一个和皇帝志趣相投的妹妹可怎么办?新皇后会不会生出新的嫡子?   持盈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小姨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让任何人抚养赵煊,他把赵煊扔在庆宁宫,等同于一个禁脔,谁的手想要伸出去,关怀一下身在东宫的可怜太子,就会被他狠狠地发落,哪怕这个人是蔡瑢。   “所以她就对赵煊动手了。”郑若云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你告密,你就发现了。”   王若雨不敢在食物上下毒,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找人做了风筝,很多新奇的玩具,想要引诱赵煊到水边去,赵煊很木,他没有心动,也没有去,王若雨只能派人去换他的熏香。   那天赵煊还没来得及点香,皇帝的人就悄悄换走了有毒的那一盘,琼华阁一夜之间底朝天,皇帝把剑抽出来要杀人,赵焕被吓哭了,皇帝住了手,把他送到若云那里住了几天。   王若雨也彻底失去了问鼎后位的可能。但后来若云才知道,王若雨从来不是她的对手。   她赢,只是因为她没有孩子。   她要成为持盈的妻子,上天对她收取了代价,她永远、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十一哥,我很遗憾,我很喜欢小孩子。”若云的面庞温柔,嘴唇丰厚,是母亲的典型长相,“你的每一个孩子我都很喜欢,除了赵煊,因为他是王静和的儿子。”   若云说出来,心里就觉得很畅快,二十多年前在隆佑宫里被踩碎的一颗心,她拾掇拾掇捡起来,放进自己的胸腔,就算是一团烂泥巴,那也是她自己的。   “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就因为王静和的儿子活着?她是你的妻子,我也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带着我去裕陵,不给我画眉毛?难道我们不是一个家吗?你知道我爱你,想要和你有一个孩子,可你这么狠心。”   若云的语调还是很温柔,她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模仿王静和说话,轻轻的,柔柔的,像一首歌。   春天真好,春花摇曳,但若云知道,赵煊不会容忍她活到下一个春天,她杀死了,或者间歇性害死了他的母亲。容留她在这里,是为了舆论,为了后世,为了他那个被自己抚养长大的亲生妹妹。   持盈的声音生涩地响起来,也许是声带还没有恢复好:“我以为……我以为我对你不错,可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若云抱着他,那种降真香的芬芳弥漫开来了:“你当然对我很好,王静和对我也好,但是我在嫉妒。”   持盈在她怀里僵直了,没有动:“嫉妒。”贬义词,不该和皇后、妻子连在一起的词语。   若云的声音,好像那个雪夜的福宁殿,像恶魔:“是的,嫉妒。哥哥,你不也经常嫉妒吗?这两个字虽然都从女,但有的时候,它恰恰是男人的专长。” 第114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4   ================================================   持盈的声音疑惑,若有所思:“你是说我嫉妒?”   若云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抚着他的膝盖,持盈低垂着眼睛看她:“我?”   他再一次重复、确认了一遍。   若云说:“你不仅嫉妒,而且小气、自私、霸道。”   一些从来没用到过持盈身上的贬义词,他可以是好色、荒淫、昏庸、贪玩、愚蠢,但不应该有人说他小气。   就算有,这个人也不应该是郑若云。持盈对她尽到了一个君主丈夫应尽所有的责任,以无子立后,推恩外家。郑若云的父亲郑绅仅是一个小官,在东京生计艰难,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贫寒便改嫁他人,郑绅就把女儿卖——一般称之为送——入了掖庭,持盈即位以后,将郑绅一提再提,把他一个省直官封作了乐阳郡王,而郑若云的母亲那一边,持盈甚至将她的继父也封做了节度使,推恩之隆,无有过者。   进士之中有一位姓郑的,持盈便将他寻来,认做若云的兄长,光耀若云的门楣,并亲近倚重,使他一步步坐上宰执的位置。   除了孩子,持盈自觉没什么亏欠她的。   若云告诉他另一件事情。   她是皇后,从静和开始,持盈的每一位妃嫔的死亡都由她见证:“是我让刘玉柔死在芭蕉树下的。”   刘玉柔是持盈的明达皇后,持盈和她感情很好,茂德、询德和赵焜就是她的孩子,他俩曾经一起种过一棵芭蕉树,可玉柔没有看到那棵树长大。   “她死的时候,你不在,我去看她,她求我照顾好她的孩子。”若云说。   人死之前,是不会很漂亮的,哪怕是刘玉柔也不例外。皇后是很贤惠的,她拉着皇后哭泣,她的孩子们都还那么小,要怎么办啊?她请求若云照顾他们。   若云很遗憾地告诉她:“能照顾好他们的,不是我,只有官家。”   可官家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忘记我?   若云指了指门外的芭蕉树,作为最后的指点。寒风里,刘玉柔裹着厚厚的毛毯死在芭蕉树下,持盈快马从宫外赶回来,只有一树的枯枝。   持盈在芭蕉树下追悔莫及,将她的谥号加到了四个字,可加完了还是哭,若云就说,把她收作我的养女,我来抚养她的孩子,让她做皇后吧。   明达皇后的葬礼哀荣备至,持盈亲临哭奠数次以后才觉得内心好过了一点,他又去找道士,让玉柔和他梦里相见,好几次他醒来以后,发现玉柔并没有复生,就恹恹地坐在芭蕉树底下不说话。   “她死前嘴里一直说‘鹿’、‘鹿’,我开始以为她在叫七姐,把七姐叫过来以后,她也还是不改口。”郑若云向他慢慢地回忆,“后来我才想起来,你和她种芭蕉树的时候,是不是讲过‘蕉叶覆鹿’的典故?怪不得七姐的小名叫这个。西王母者,鹿也;她是西王母,你是穆王。”   穆王何事不重来?   持盈茫茫然地想起那株很高很高的芭蕉树,叶子绿油油的,可大家不都说玉柔是小病吗?她自己也说是小病,她那么难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抓紧了膝盖上的衣料,但无济于事。   若云把他的衣袍一点点展平了:“她怕你忘记她,我就让她死在芭蕉树下,你看到她全心全意想着你,就更爱她了。十一哥,你总要别人爱你都要爱死了,才肯大发慈悲地去爱别人。”   持盈爱若云,也爱在那个冰冷的冬天,他病倒在福宁殿里,若云跑来告密,太后和皇后要杀了你,你的儿子要取代你。我没有孩子,我只爱你——果然持盈没有再让她有孩子,让她保持一种纯洁的,赤子一样的爱。   “还有刘玉华。”若云送走过这么多人,她随手指了两个持盈最爱的,“她一直生病,死得又太快了,什么征兆也没有,你当时跑过来也没赶上,她早就在帕子巾上写好遗书,又把它盖脸,等着你来解开,上头让你不要哀痛,不要因她伤怀,可你更伤怀了,她是故意的,她要叫你一辈子也不要忘记她。”   刘玉华是刘玉柔的养女,一种互为守望的关系,她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持盈干脆让她活着的时候就享受祭祀,以求她延寿,可还是什么用的没有,她死得那样快。   若云的画风转了转,她好像蹲不动了,坐在地上,上半身倚靠着持盈的小腿:“你猜,王静和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好久违的名字,持盈有一段时间都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太久了,持盈不要想起她,可还是不可自抑地把她的名字想出来。   静和去世的时候,赵煊只到持盈腿旁边那么高,可忽然就比持盈还要高出一截来。显恭皇后是宫中的禁忌,谁都知道她和皇帝闹得那样不愉快,不愉快的证明,怨恨的结晶,在东宫寂寞地生长。   她死前会说起我吗?   若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她临死前,把她的一对儿女托付给我,连合真的夫婿都想好了,她半夜里起来查了所有勋贵的族谱,选定了曹家这一代的儿子曹晟。她说,她不多麻烦我,她知道赵煊的婚事我无法做主,只求我保住合真。”   持盈喃喃地重复:“什么叫‘保住’。”   若云解释道:“‘保住’的意思,就是她觉得你迟早会杀了赵煊,她恨你,她不要你了,她死前一句话也没提起过你,你们的‘家’没了,哥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持盈的眼睛眨了眨,他觉得自己被静和冤枉了,可静和就是这样子的,静和一般没有什么主见,但有起主见来比谁都可怕,赵煊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赵煊比她还犟。   若云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抚摸持盈的脸颊:“所以我说你嫉妒、小气、霸道,你恨她,因为我告诉你,你重病的时候她选择了赵煊,放弃了你。你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嫉妒,你恨她不爱你,因为你们有一个‘家’,只有全家围着你转你才开心。十一哥,你才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妒夫,毫无理由、蛮横霸道。”   持盈站起来,缓慢地,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   若云坐在地上,仰望着他。持盈的衣摆带着湖光,粼粼地扑向若云的脸颊。   “不仅如此,你还要大娘娘爱你,要哲宗皇帝爱你,大娘娘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你父亲的妻子,你一边说她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可你以为她不要你的时候,却还是跑到隆佑宫里去求情,你心里依仗的是什么?”郑若云把他的衣摆整理好,“哲宗皇帝一和十二哥亲近,你就要瘪嘴,跑回阁子里去生闷气,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这不是嫉妒吗?人家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同胞兄弟,你还要他最爱你,又凭什么?这不是霸道吗?”   “若云!”   “蔡瑢一有瞒着你的地方,你就疑心大作、穷追猛打,他敢背着你和赵煊往来,你连赵煊和他一起发作,那幅字本来不就是你写给赵煊的吗?这不是株连吗?至于蔡攸,你要他和自己的父亲恩断义绝,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追随你,你才肯去爱他,这不是自私吗?”   ——可这些,不是有恃无恐吗?   寂寞的隆佑宫,福宁殿简陋的侧阁,皇帝扑下阴暗的密道,还有金明池上遥遥的那一个回头。   持盈很长久地不说话,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很坏。春花烂漫地生长,夕阳一寸寸斜落,寂静的瑶华宫,二百六十七只纸鹤,簌簌地吹动飞翔。若云站起来,他俩又并肩,皇帝和皇后,丈夫和妻子,持盈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原本就很喜欢郑姐姐,她跟持盈唱和,洞明持盈的内心,她好学,持盈去隆佑宫里请安,若云在廊下等着他,他是老师,若云是学生,很聪明很聪明的学生。他在等待娘娘午睡,若云在他旁边练字,学他的书法,持盈抽出来一张纸,手动了动,纸鹤落在若云的案上。   他想追封玉柔做皇后,可是仁宗皇帝并不爱曹皇后,才追封温成,这样做岂不是叫若云难堪吗?若云就抱着他,若云说,这有什么好难堪的,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你如果因此为难,才是我的最大难堪。   他让若云归宁,他的妃嫔都可以轻松地回娘家去看。他让若云带着很多很多的钱、赏赐回去,若云不要。可走着走着,持盈就从押送礼物的侍从里面冒出来,若云被他吓坏,持盈带她满东京去逛,若云和他说哪里哪里的东西很好吃,可其实哪里的东西都没有宫里的好吃,若云小时候没有的吃,闻到味道就很馋,这种味道在她和持盈聊天的时候一点点弥漫出来,天汉桥,虹桥,叫卖声,杂耍声,说书声,持盈让她快吃,腿脚再快的索唤送过来也会冷的,怎么不自己吃呢?   她有一点想哭,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持盈本来就很喜欢她——   可一切都是虚假的,若云又心虚。持盈在她面前吃面,腾腾的热气熏了一脸,他们这样算不算一家人?街市很吵,若云的心很宁静。她没有孩子。没有孩子也很好,非常好,她就只爱赵持盈一个人,虽然她很寂寞。   刘玉华喜欢诗词,她喜欢谁的,持盈就把他叫过来给玉华写词,连蔡瑢都不能免俗,持盈要玉华谢谢蔡瑢,让玉华给他倒茶,一杯茶一首词,蔡瑢若不是词臣出身,真要给这蛮横的皇帝为难煞。皇帝把功劳全部占在自己的头上,得意洋洋地甩尾巴。   赵持盈爱着谁的时候,谁就是幸福的,他这样肯花心思,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当然,即使他不是的时候,也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爱。   若云告诉他:“钦慈娘娘——”   持盈警惕、怀疑而又渴求的目光顿时扫射过来。   若云笑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她又很心痛,因为持盈这样的目光。可人撒谎过,就不会再变得诚实。持盈不再相信她,字斟句酌她的每一句话,可她也不后悔。   如果当时不说出真相,持盈的下半生要怎么办呢?   “她不是大娘娘杀的。”   寂静,春柳微微地拂动,持盈很久很久再吹出一口气,代表自己活过来了。如果母亲真的是养母杀的,那他怎么办?可若云怎么知道?   他的目光之中仍然没有信任。   “她八岁进宫,做福康公主的陪嫁,入公主府,公主去世以后,她又回到了家里。哥哥,你登基的时候,陈家已经因你被娘娘照拂过了,但那个时候穷极了,她第二次被卖进宫里,像我这样,那年她十七岁。”   若云有的时候想,持盈对她好,是不是隔着她看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   她在持盈面前转了一个圈,她的道袍是暗沉的颜色,不像一只蝴蝶,像一只飞蛾。   年轻、美丽的郑娘子,在铜镜面前映照自己的胴体,背着所有人,她悄悄找到了那个道士,说王若雨有宜男相的道士。王若雨在嘴上说,她在心里想,她希望王静和生不出孩子,一年、两年、三年,总有一天太后会忍不住,把她赐给赵端。   她找到了那个道士,那个道士看到她,睁圆了眼睛:“娘子是我一生中见过的第二个凤凰之命。”   郑若云问,第一个呢,是刘娘娘吗?刘清菁在没有做皇后前也是宫女,也许也会找到这个道士。   道士说:“十五年前,我曾奉大娘娘之命,为一群女子看相,见有无宜子嗣者,是时有位姓陈的娘子,命格非凡、颖悟庄重,若能怀抱贵子……”   “大娘娘太寂寞了,太想要一个孩子。所以选择了她去侍奉神宗皇帝,她果然生下了你。”若云也成了皇后,风轻轻地吹过来,“娘娘买下了她,所以要她去守陵,她就去了,她没什么好给你的,也不要你成人以后孝顺她。她愿意早早地去世,宁可你不记得她,要你只记得自己是娘娘的孩子,这样娘娘就会对你好,什么都给你。哥哥,从你一出生开始,你妈妈就爱着你了。”   他哪里来的妈妈呢,陈思恭告诉过他,那个要叫姐姐,姐姐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了爹爹把他抛下,留给娘娘抚育呢?他是被放弃的那个,他是被不要的那个。他在娘娘的膝下长大,生命中的哪一个瞬间,他领悟了一个词语,叫做“相依为命”。他来纾解娘娘的寂寞,娘娘来安慰他的孤弱。   原来妈妈是爱他的。   真好的消息,绝妙的消息,希望若云不要再骗他。   “大家都爱着你,哥哥。”若云捧着他的脸颊,擦擦他脸上的泪水,“你不用强求大家都来爱你,因为本来就是这样的。那天在紫宸殿开宴会,我看你那样憔悴。你退位了,又叫人关着,从前对赵煊也不好,我怕没人爱你,你……你要难过的。可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哥哥,其实我一直等着你来,和你告别。”   她的话开始语无伦次。   盛夏的宁德宫是燥热的,这里曾经是道君皇帝未登基前的府邸,名义上来说,道君皇帝总有一天会住回这里,只等着这里修缮完毕,可修缮的工匠下辈子也不会来的。   若云应该住进女主人的院子里,但赵煊没有让。   皇帝的班直侍卫列开两侧,道君皇帝的嫔妃们惊恐地散开,若云走进女主人的院子里,坐在秋千架上,近乎一种挑衅,她问赵煊:“这架秋千是不是比坤宁殿那架小多了?”   她知道赵煊要来做什么,无非是要她出面,去延福宫探视“道君皇帝”,假装他只是生病了,而不是被掳掠走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宁可持盈在金营的消息公之于众,也不能让他失去身份,一旦延福宫的“道君皇帝”身份得到她的认可,赵煊就能操纵他的身死,一年,两年,谁还会记得她的丈夫在千里之外?   赵煊的神色很平静,不管她色厉内荏的挑衅:“他在金营呆着,就算三哥打回来,我输了,他也难逃骂名。”国难当头,竟然勾结外人,哪怕天下曾经是你的又怎么样?   郑若云回敬他,她完美的继母面具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反正她和赵煊有了血海深仇:“那也比隐姓埋名的好。”   赵煊沉默,知了聒噪地乱叫。   持盈爱听美言,爱听奉承,爱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要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爱着他,他要变革一切,让世界因为他发生改变,他要自己的美名与江山、碑文、丹青万年寿长。   他应该是,不愿意被胁持者出去,然后又作为一个傀儡重登宝座的。   郑若云坐在秋千上,王静和的秋千。   知了,知了,知了——   若云问他:“你真的会吗?”   赵煊说:“我会。”   若云提醒他:“他对你不好。”   赵煊沉默了,他回答若云:“你太贪心。”   他只要一点点的好,一点点的爱就够了。   若云被这个答案的隐藏含义震慑了,她从秋千上站起来,秋千一动一动,击打在她的小腿肚,赵持盈和王静和两个人曾经一起坐在这个秋千架上吗?也许赵煊就已经在肚子里了。   若云说:“你疯了。”她瞪大了眼睛,可她忽然很放心,她走向延福宫探视丈夫,遇见了合真。   合真穿着宽松的衣服,她问合真什么时候生,合真说是三月份或者四月份,如果晚一些的话,也许会和哥哥一个生日,赵煊微微地笑,若云也微微地笑,赵煊跟合真保证,他说到时候,爹爹一定会来给你的孩子起名字的。合真就点头,她和赵煊其实不太亲密,可除了兄长,她找不到别的依靠。   他俩坐在一起,若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赵煊让郑若云自己挑一个时间去死,但不能很远,也不要搞得声势太大,可以先开始生病,然后死——作为她配合赵煊作证的答谢。赵煊也不想让她死得很难看,这样会引起合真的怀疑,养母害了生母,这种事情她没有必要知道。   “我打算挑在九月份死。”若云说,“有一段时间我很后悔,我觉得你本来就很爱我,我不用告发王静和,你也不会忘记我,就像刘玉柔、刘玉华那样。可就是干了这件事,导致了我的下场!我害死了她,她的儿子给她报仇,所幸你没有给我孩子,这些仇怨就此了结。我放心得下你,只是有一点遗憾——”   “哥哥,我还是很讨厌赵煊,一想到现在换成他来爱你了,就有一种白用功的感觉。”   她微微地笑起来,还是很美丽,她把持盈送出瑶华宫,寂寞的朱色阑干上,纸鹤在唱歌。 第115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5   ================================================   持盈从瑶华宫出来,夕阳一寸寸照在他如湖的衣摆,勾出丝罗上曼妙婀娜的娇蕊。陈思省走上去迎接他,靠得近了以后,不可自抑地发出一声惊叫。   持盈脖子上那一圈红肿的手痕,已经开始泛起了乌青,变成了黑黑绿绿的一个圆圈,他脖子又白,看起来可怖极了。   思省请持盈赶紧回宫去上药,可持盈没有说话,夕阳下他的影子长长一道。   过了一会儿,思省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去江边。”   思省内心大叫不好,他想持盈肯定是太久没有出来了,这一出来就逛个没够,天都要黑了,再不回去,官家要找人怎么办?他想持盈虽然是上皇,但还没有他一个小内臣聪明,这世上一切都要徐徐图之的:官家第一次放你出来,你老老实实回去,那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可你要是一直赖在外面,表现这么不好,让官家以为你把心玩野了,那就没有后来了。   他面上显露出一种为难,可上皇的命令是不容置喙的。   龙德江其实不是一条江,只是一条宽广的河,这条河流离穆王府邸,后来的撷景园,现在的宁德宫很近,持盈即位以后,便将它升河为江,赐名龙德,意为龙兴之地。   持盈下车登船。东京城没有夜晚,它是天底下最繁华、热闹的都市,像全世界的明珠那样,明珠是不会失色的。   凉风习习吹过,叫卖声远远传来,临河的也有一两家商贩,但不多。月亮弯弯地照着,持盈会划桨,他什么都会,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保有学习的欲望。他抢来船者的活计,船桨捣碎了水里的月亮,合拢又散开。他是一个不合格的船夫,划着划着,船尾忽然被碰了一下,不知道触到了哪里的暗礁。   他向后看一眼,思省连忙去看,看完以后又回来:“是后头船划得快,撞着了,他们船主人想给您赔罪。”   持盈往船舱内看了一眼,看不出船尾是个什么状况,就摇了摇头,继续划他的船。   很多时候他不动船桨,只是坐在船头盘着腿看月亮,天一寸寸地黑下来,游湖宝船上结满了灯,亮堂堂的,好像星星。水流簇拥着持盈,拍打着船身。远远地飘来一朵海棠花,不知道是从哪位官人抑或娘子的鬓边脱落,孤苦地飘在江心,开在了湖心的月亮上。   鬼使神差地,持盈歪着身体,将手伸出船只,广袖拂落在水面。   他获得了一朵海棠花,和水底的月亮。   他的左袖都湿透了,贴在身上,水渍洇开,漫开深棕色的一滩。   思省请他去换衣服,可这艘船不过是临时调来,上面哪有他的衣服?持盈的目光看向被帘幕遮住的船舱。   后船那位鲁莽的主人不仅开船不好,礼仪也做得很不到位。他要给持盈赔罪,持盈不同意,他就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坐到了人家的船上,这本是游湖的船只,并不是航海所用,因而十分小巧,船舱做成画舫的样式,四处雕花镂窗,纱幕曼遮,船中连高坐的家具都没有,来人也只能坐在竹垫上,旁边还有一个靠手的小几。   被主人当场撞破,此人还毫不知羞,状若无事地开口问道:“衣服怎么湿了?”   半边袖子湿答答地黏在持盈身上,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我去捞花了。”   他把海棠花捧出来,经水的海棠花楚楚可怜,脆弱娇嫩,一动就散了架,瓣瓣垂丝落在他的衣袍上,持盈把前袍兜起来,收集一些不曾掉到地上的花瓣。   后船的主人对他招招手,持盈就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海棠花洒到他俩的袍子上,持盈把他的衣服也弄得湿淋淋的。   主人不以为忤,将他抱正在自己的腿上,手指拂过他脖子上的乌青,一点点碾过去。   持盈“嘶”了一声,头靠在他的脖子上:“官家,痛了。”   赵煊才放开手,从旁边拿出药膏来,一点点蹭在他的肌肤上。   持盈把脖子伸直方便他上药,好像一只就戮的天鹅,赵煊的拇指偶尔碾过他的喉咙,持盈有一种想要干呕的感觉。   可他盯着赵煊的眼睛,却落下两行泪来,像雨点,啪嗒洒在赵煊的手背。   温热的一点,赵煊的大拇指重重地碾了下他的喉结:“在别人那里受了苦,却来我这里卖弄可怜吗?”   持盈问:“那官家愿不愿意可怜我?”   赵煊气他有恃无恐,把他的整个脖子都涂满药油,持盈的整个脖子都亮晶晶的泛着光:“你是该打。”   持盈垂着眼睛不说话,赵煊又问他:“我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持盈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可天下都是赵煊的了,他能跑到哪里去,晚回去一刻钟怎么了?他有理有据地开始委屈起来,他也不想哭,但见到了赵煊,他的心好像被大水冲破了一个闸口,连脖子上的淤痕都开始发作起痛楚。他把赵煊的双肩板住,把涂满药膏的脖子贴上去。   像一对交颈相靡的露水鸳鸯。   赵煊的脖子一点事也没有却平白蹭了一身药油,这只能说是一种无妄之灾了。持盈的脖子轻轻地蹭着他的,像一个亲昵讨好主人的小动物,赵煊拍了拍他的腰,示意他坐好,持盈顿时就倒打一耙:“你也打我。”   赵煊百口莫辩,他索性将错就错:“药没涂完。”   持盈就坐在他怀里,赵煊给他撒药粉,持盈的喉咙都让人家捏着,还喋喋不休、得寸进尺:“你不能打我。”   最有资格打他的就是赵煊。赵煊给他洒药粉:“怎么?”   持盈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湖水都在这里了:“你已经打过我了。”   赵煊的手顿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倒是持盈打他耳光不止一回。   持盈理直气壮地说:“梦里。”   赵煊都要被他气笑了,重复他的话:“梦里。”他把药粉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持盈分开腿正对着他:“我怎么打你?”   持盈捧着他的脸,有些觉得他不是真的,又抱着他,贴着他,白药粉有些粘在持盈的脖子上,又有一些簌簌落下来,飘在赵煊的衣服上。   赵煊看不见持盈的脸,可声音响起来了。   “你掐我的脖子,还打我的脸。”那声音真是委屈极了,“我稍微慢一点,你就骂我,我都不敢看你的眼睛。”   “噢。”赵煊的声音拖长,“我怎么骂你?”   赵煊让他把腿抱起来,不许合拢,持盈的反应慢了一拍,脸上就被打了一下,持盈都被他打得一愣,去盯着赵煊的眼睛看,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黑沉沉的有如渊海,持盈被吓得说不出话。   赵煊说话了,他质问:“你不情愿?”   持盈怎么可能情愿,但他害怕自己的儿子,赵煊的手落在哪里,他的身体就会随着手掌的来临发抖,他摇头:“我、我情愿。”   这句话并没有取悦到赵煊,他看起来更加痛苦了,端雅知礼的皇太子在春宫修习二十年礼仪,自囚在宫坊之中甚少外出,连一句市井俚语都没有学习过,可面对父亲,他搜肠刮肚,吐出了全世界最恶毒的话语。   他痛骂赵持盈是个表子,连儿子的操也挨得很爽,持盈就不敢叫了,他把腿抱起来,门户大开,赵煊没有任何阻碍,想怎么干他就怎么干他。   可持盈不叫,赵煊也有话骂他,他来到延福宫就是为了痛骂自己的父亲,把外敌引来又置之不管的父亲,罪孽滔天的父亲。他告诉父亲,五年前,我就在这里,听你被蔡瑢和蔡攸轮着干,声音我在外面都听到了,怎么,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为什么不出声?   蔡瑢和蔡攸都被皇帝赐死了,尸骨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他所有亲近的臣子都被赵煊一个个杀死、流放,自己也在延福宫里做囚徒。赵煊让他感恩,如果他不是皇帝的父亲的话,他也早就死了——持盈被他吓得一边发抖一边叫,但赵煊听了一会儿以后还是不满意,他随手从案上拿来持盈早上插好的花,将整朵花塞进他的嘴巴里,持盈终于不用叫了,可花碎在他的唇齿间,花是香的,可味道有一点涩。   赵煊把精液射进去,一会儿要他合拢腿夹住,一会儿不许他留着自己的精液,总之他对持盈哪里哪里都不满意,持盈说一句话,他都要挑刺,持盈被他吓得不敢说话,赵煊好像挑不出刺来了,就静静躺在他的身边。   年轻的皇帝想要去死,但又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你骂我没用。”持盈控诉他,“你说我是个混蛋,你要恨死我了,你……”   赵煊想,你梦里的我还是挺真的,可持盈有些失神地呢喃:“你不许我给你生孩子。”   精液留在持盈的肚子里,赵煊先让他把腿合拢,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后悔了,他掰开持盈的双腿,用手指在里面抠挖,养指甲是身份的证明,赵煊也留指甲,有一点尖,捣得持盈很痛又很爽,甚至性器都挺立了起来,当然这又获得了赵煊的辱骂。但模模糊糊的时候,持盈又想到一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赵煊的指甲、发肤、血肉、权力,每一寸都是自己给的;赵煊的痛苦、快乐、憎恨、仇怨,也同样是。   赵煊的声音顿了顿:“那你想吗?”想给我生孩子吗?   持盈抽了抽鼻子,他的脖子蹭在赵煊的肩上,微微一动,药粉就往下落:“梦里、梦里我没有‘那个’,可是我想……”   他坐直了,看起来很乖巧,很温顺,他反复确认了赵煊现在的眼神,确认赵煊爱他,他的心就化为一滩水,酸酸楚楚、委委屈屈的。   “我想,要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子就好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肯定就不恨我了,也不会骂我,也不会打我,我已经知道错了,我想要你原谅我,爱我。”   可赵煊骂他骂得对,骂他无用,无能,还要做皇帝,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持盈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内心冤枉极了,他感觉自己好难过,又觉得赵煊说得对,他要是厉害、有用就好了,他可以给赵煊生一个孩子,只求赵煊不要再这么恨他、骂他、讨厌他了。   持盈再一次审视赵煊的眼睛,水波亲吻船身,晃晃荡荡的宝船结彩,平安祥和的东京城:“你现在已经原谅我了,对吧?你爱我。”   赵煊没有如他的意,没有说出爱语,持盈一下子变得很慌张,他把赵煊一整个扑倒,俯视着看赵煊,着急地等待赵煊说话,盯着赵煊的嘴唇,赵煊想要逗他一下,就没有说,可眼泪就落在了赵煊的嘴里,咸咸的。   “你不爱我!”持盈的声音哑哑的,一圈白色的药粉沾在上面,“这是不可以的,你是我的儿子,你要爱我。”   他太蛮横了,赵煊抵不过他的无理取闹,他躺在地上,抚摸着父亲的头发:“好吧,我爱你。”   “不许说‘好吧’!”   赵煊沉默了,把他搂在怀里,持盈伏在他身上,赵煊重说了一遍:“我爱你。”   持盈不满意,他趴在赵煊身上细细碎碎地埋怨,矢口否认:“你不爱我,你才不爱我,你不要我了。”   赵煊又问他:“怎么?”   持盈控诉他:“你把我抛在延福宫,一个多月不来看我,我急得要命,你还找人拦着我,不让我走……他们说你去青城斋宫了,在粘罕那里,我就去那里找你,可我在那里也没见到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赵煊失笑:“你猜我上次去斋宫是干嘛?”持盈说不知道,谁知道你,你什么也不和我说,你是坏蛋。赵煊被他倒打一耙,抚摸着他的脊背。   “那会儿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亲征。”赵煊告诉他,他那个时候也很害怕,持盈没有出过汴梁,他又何尝出过东京?真宗皇帝临到阵前还害怕是有道理的,他们拥有一切,绝不可能就死,不可能使自己有一点风险,死了就真的也没有了。   “宗望在濮阳放了一把火,又派出使者来和我谈合作,他们都明里暗里地劝我不要找你了。”   “他们坏。”   赵煊笑了一下:“我出征的前几天,在斋宫斋戒,从圣祖皇帝赵玄朗开始,我一个个拜过来,求他们看在咱们都姓赵的份上,可怜可怜咱们。”   “我拜到神宗皇帝面前,和他说,我是你的孙子赵煊,我现在要去找你儿子了,求你救救他,他虽然是个坏蛋……”   “你是,我才不是呢。”   “但你从小就离开他了,他从小没有爹爹,变得坏了,也算你管教失责吧?你要是爱他,就保佑保佑我,把他送回来,别让他在外面吃苦。”   “你敢这么对我爹爹说话!”持盈骂他,“你还敢威胁他!”   持盈三岁就失去了父亲,他早就忘记父亲什么样了,人生中有好几个瞬间,他以为爹爹是王晋卿那样的,又或者蔡瑢那样的,可爹爹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想起记忆最深处、最深处的一点,他被抱着到一个床上,药的味道苦得他哇哇大哭。   帘幕掀开来,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他的耳垂,一点笑音:“你看他的耳垂这么厚,一定是个福寿之人。”   养母的声音响在福宁殿里,赵佣的尸体蒙了一层白帕:“申王以下俱神宗之子,莫难更分别。申王病眼,次当立穆王,况神宗皇帝有言‘十一哥生得有福寿。’”   持盈得意起来:“爹爹也爱我!”不然他怎么会回来?   赵煊微笑,持盈伏在赵煊的身上,听他的心跳:“大家都爱我!”   他看起来得意极了,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赵煊看得痴了一瞬,他告诉持盈:“我最爱你。”   持盈说:“你最爱我!”   他从赵煊身上起来,赵煊坐起来,拉住他,问他干什么去,持盈说:“我要去给你抓一条小鱼!”   他们在船上,龙德江的水流簇拥着他们,水声在他们的身下。   “抓小鱼干什么?”   “你喜欢鱼!”   “我更喜欢你。”   “可我已经是你的啦!”   赵煊觉得他兴奋过头了,他把持盈抱坐在自己怀里,盯着他:“你会抓鱼吗?”   持盈掷地有声地说:“我不会!”   赵煊说:“那就别去了,我不要鱼。”   持盈皱着眉:“那你要什么?”   赵煊说:“我要你。”   那这很简单,这比什么都简单多了,持盈愿意给所有他喜欢的人实现愿望,他害怕赵煊提出一个他不能实现的愿望,可赵煊的要求真的太简单了,持盈湿漉漉的衣服被脱下来,甜蜜地等待儿子的莅临,画舫的纱幕一起一落,船只绕行在龙德江上一圈又一圈,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船中的主人不说停,船就不会停。   赵煊律动的频率好几次和水流的波动重合起来,船上有水,船下也有水,海棠的花瓣一点点溅上清露,持盈缓慢地引导他,什么时候应该轻,什么时候应该重,有的时候赵煊也是一个好学生,他在漫长的航行中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欲望,以达到更深的高潮,而不用劳烦父亲一直起伏着动。   遥远的叫卖声,阁楼上渺茫的歌,河水拍打船身,持盈有一种幕天席地的错觉,他和赵煊说起自己的另一个梦:“我有一次梦见我们在外面弄。”   赵煊百忙之中抽出来看了一眼两边的帷幕,夜风不大,纱幕有的时候有所起伏,透出外面的一轮月亮来:“你再叫得响一点,就没有差别了。”   持盈的嗓子哑了,可他舒服起来就是要叫,这代表一种鼓励、满意和认可,赵煊在他身上耕耘,他和赵煊断断续续说他的梦,赵煊注意着不去亲他的嘴,让他舒舒服服地把梦说完。   “好多树,桦树、松树、柳树,都特别高,特别大,把我们团团围起来,你把我摁在树上……”持盈一边说,身体又有一点兴奋,他提醒赵煊,现在该重起来了,赵煊重了一会儿,持盈又说要轻了,赵煊怀疑他的教学水平,半点也轻不下来啊?可见这个老师不好,只顾着自己,鲜少顾着别人。   风吹进来,吹到他们的汗上,持盈侧躺着,屈起一条腿,一侧的耳朵听到水流的声音,赵煊的面容在他的眼睛里晃成残影,变得模糊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赵煊掐着他,在树上他们两个人做爱,可两个人都没有指甲,赵煊的手上有茧子——赵煊的手上怎么有茧子,那不是写字写下来的书茧!持盈惊叫一声,赵煊缓缓将性器抽出来,用手撸动几下,就要射精。   持盈摇着头,继续保持着张腿的姿势:“射进来。”他不害怕赵煊得意了,赵煊有一点犹豫:“要是真的……”   持盈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天生的!”他捋着赵煊的性器,纳入,又去握他的手,他把赵煊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太好了,没有那个茧子,赵煊的手上有指甲,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亲亲赵煊的手,像亲什么宝贝似的。   久违的精液喷在持盈的穴中,持盈和赵煊的十指扣着,两个人都有指甲!持盈一根一根捏赵煊的手指,赵煊问他怎么了,持盈把话说了出来:“有指甲……”   赵煊还以为把他哪里抓痛了,去看他的身上,当然红痕是有一些,但应该也没青。持盈的话又继续了:“太好了,有指甲!”   有指甲好什么好?持盈的手上也新长出了指甲,青葱一样的指头,玉一样的指甲,写得出世上最锋利的笔触,勾得出世上最生动的花鸟:“你也有指甲。”   持盈笑得像个小孩子那样:“咱们都有指甲!”高高的足以遮天蔽日的树木远去了,赵煊憎恨的目光也远去了,持盈站起来,走到画舫的窗边,赵煊没想到他一边腿打颤一边还能走,在后面拿帕子要去擦他的腿上浑浊一片的精液和花露,持盈身上只裹了一条轻薄的小毯,露出头去看月亮。   船游啊游,游啊游,和平、安乐的年月终究到来了,好像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兜兜转转着又到了原点,可不管船走得快,还是走得慢,月亮都始终跟随着。   持盈说:“我把你害惨啦。”   赵煊给他擦腿上的痕迹,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愣了一下,害惨了吗?也对也不对吧,持盈如果不把皇位传给他,他用什么来实现自己的欲望呢?可持盈把皇位给他,本身也就是一种……扔掉烫手山芋的行为。   可皇位就是皇位,危如累卵的皇位,那也是皇位。   赵煊说:“爹爹最后还是选了我,是不是?”   持盈笑了笑:“我那时候是欺负你老实。”如果把皇位给赵焕,自己还回得去东京吗?赵煊也要死。只有把皇位给赵煊,赵煊是个老实孩子,他肯定会好好对自己,也能保住赵焕。   赵煊报复他,把手帕狠狠地碾了一下他的花蒂,一种麻痒的快感再次弥漫过持盈的身体,他抱着赵煊,问赵煊要不要再来一次,赵煊有一些意动,然而拒绝了他,要他节制一点,再这样在地上搞会生病的,回家去再来。   船缓慢地靠岸,持盈说:“那也不是不要,说得好像官家很节制那样。”   下船,登车,持盈回头看了一眼粼粼的江水,他想到自己曾经在道德院观看金芝,看完以后,又带着玉华上船,那是他第一次学划桨,东倒西歪的阳光底下,玉华给他唱歌“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骞舟中流!”   他划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小船把他送到蔡瑢的府邸,那一年他第四次来到蔡瑢的鸣銮堂,蔡瑢听了禀报以后,在岸上等他,船动了两下,蔡瑢上船了,他把持盈扶起来,持盈在岸上远远地看船夫把船划走,好像还没睡醒一样,懵懵懂懂地问:“元长,这些船要到哪里去,怎么走了?”   蔡瑢怎么知道,蔡瑢只能回答他:“不管它们到哪里去,官家要它们回来时,它们就回来了。”   那些人和阳光、船只一样都远去了,持盈的胳膊被赵煊搀扶着,有那么一瞬间,灵犀好像流星一样划过他的大脑:“我错了。”   赵煊没听懂,持盈说:“我错了,我想认错,可我怕认了以后,大家都知道我错了,都恨我,讨厌我,嫌弃我。”   赵煊的声音响起来:“不会的。”他补充说明:“起码我不会。”   持盈轻轻地笑了:“你不会就够啦。”   就算大家伙都讨厌我,你也爱我,你也喜欢我,那就够啦! 第116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6   ================================================   “赐酒第六盏时,过马球戏,上假鼋鱼、密浮酥奈花……”   “不要密浮酥奈花。”   赵合真深吸一口气,脸上已经木了,她前些日子因养母去世的缘故,悲伤尤甚,已瘦了一圈,现在还要在这里受兄长的挑剔,简直忍无可忍。   “天宁节赐密浮酥奈花是惯例。”   十月初十正是道君皇帝赵持盈圣诞,前年的时候他在镇江晕着,去年的时候他在延福宫里“病着”,终于到了第三年可以办时,众人也有一些拿不准:太上皇的生日和皇帝的生日,应不应该是一个规制呢?按理来说,太上皇是要比皇帝大的,可太上皇的生日会怎么办,不还得看皇帝的脸色吗?   更雪上加霜的是,操持宫中庆典十余年的道君皇后在九月初的时候薨逝,道君成了一个不大副其实的“鳏夫”,这个典礼大办、小办还是不办,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了。   而皇后朱琏自正位中宫以来没有办过大节庆——就连皇帝本人的乾龙节也两年简办了,大家伙两眼一抹黑,只能把外嫁的荣德帝姬叫回来帮忙,公主协理典礼家事,这是早有的例子了,她们出生以来就是皇家典礼不可缺少的参与者。   原本想着皇帝大不了节俭一点,不批钱就算了,结果他倒是不怎么看钱,只是意见很多。朱琏已经被烦的借口头痛死活不肯来,赵合真在这里硬着头皮撑。   皇帝拿笔不知道在写什么,回答妹妹道:“太甜了。”   赵合真心里一阵无语,嫌甜可以不吃,你不吃大家还吃呢!张明训在旁边提议:“改成乳糖真雪好么,官家?”   赵煊想了一下,很有意见:“太冰。”   合真已经闭了眼睛不说话了,御宴要赐九盏酒,皇帝又忙,拖了她们五天才到第六盏的程序,这都初二了,再过几天枢密院和尚书省都要带文武百官去相国寺做祝圣会祈福了,皇帝还在这里慢吞吞地搞。就算吃的东西可以全部买好备着,教坊的乐舞总得先熟练两天吧?   可张明训对他溺爱有加:“醍醐好么?”   赵煊仍然不满意:“太腻。”   张明训一连提了六七八个奶制的甜品,都被赵煊鸡蛋里面挑骨头,最后合真绞尽脑汁想了一个:“雪花酥吧,雪花酥好么?”   赵煊没有挑出错来,终于可有可无的:“噢。”   张明训如蒙大赦。接下来,皇帝又否了第七盏酒上的舞,参军们的口号,乐部的歌,女童的曲子,第八盏酒上的鱼皇帝说太腥了,要换成螃蟹,合真提醒他十月份没有大螃蟹,皇帝怏怏而止,又对宴上的馒头提出意见。   合真不知道他对天宁节上的赐膳意见这么大,好不容易推到第九盏,张明训的声音都哑了:“第九盏,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台舞,曲《唱踏歌》,左右军作相扑表演,赐水饭、饺子……”   “不要饺子。”   合真头大如斗:“过年节不都吃饺子么?”   赵煊说:“不好吃。”   合真劝道:“调个好内馅。”   可赵煊很固执,张明训给他换了五六个馅料他也不乐意听,最后大家伙迫于淫威,一致放弃了饺子,改吃地黄餺饦,合真恨不得让张明训多加一点地黄,不吃饺子就补肾去吧你,真烦人!终于推过九盏,张明训赶紧把改好的单子带走去布置,合真没有动。   她开口问道:“大哥,你在写什么呢?”   赵煊的笔顿了顿,抬起头:“二姐?”又问合真有什么事。   合真想了想,跟他开口道:“这原先的单子,是我到宁德宫去,同乔姐姐、王姐姐,还有郑娘娘殿中从前的押班苏娘子一起拟的。”   赵煊见她还有后文,把笔放下,合真委婉开口道:“宁德宫究竟是爹爹龙兴潜邸,照王府的规制建立,并不宽敞,住这许多妃嫔还是有些拥挤了。不说别人,单说乔姐姐,她已是贵妃,身边的侍女还要去后头庑房里睡觉;九哥的母亲韦姐姐,你因九哥封她做贤妃,可也只能住在侧阁里。她们知你忙,不敢开这个口,可我想她们究竟是长辈,便来和你讲了。”   赵煊问:“照他们的意思,是要扩建宁德宫?”   至于他曾说过要修好宁德宫再将持盈送过去住的事,那是权当没有了,近三年下来,宁德宫里一个钉子也不曾敲过。   合真道:“宁德宫在棠棣宅中,旁边都是咱们叔叔的宅邸,扩建恐怕是难,又花费钱财,恐外头宰相不准。哥哥怎么不叫她们住到延福宫去呢?”   赵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过来:“叫她们过去和爹爹同住?”   难道不应该吗,哪有叫太上皇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宫苑中的道理?合真正要点头,外头禀告说延福宫来人了,赵煊命叫进来。   陈思省躬着腰进来,传达了持盈的旨意:“官家,道君讲,和议初成、国用不足,天宁节时,一应歌舞、相扑、百戏、马球赛、祝圣法会一类,尽都取消罢。”   合真一阵头大如斗,刚才赵煊就男相扑女相扑还是男女相扑,先男相扑还是先女相扑,先军相扑还是先民相扑等调了一刻钟,这会儿持盈说不要就不要了?她恐赵煊心思白费以后生气,刚要开口,赵煊问道:“那饭还吃么?”   思省说:“照吃、照吃。”   赵煊“噢”了一下,叫他去找张明训,并要他再带一句话:“地黄太苦,换一种浇头。”   说完这话,他就埋头下去写字了,合真等了半天才得到他一句下文:“这事我知道了。”   合真终于出了口气。   但持盈屏住了呼吸。   他在蕊珠殿里自己和自己下棋玩,眼尾瞧见赵煊提着一个黄桶进来,转头看时,却发现是一只滚圆的金虎斑猫。   赵煊不会提猫,猫在他手底下张牙舞爪挣脱不得。他还皱眉,质问左右:“真的是驯好的吗?”   那猫长叫一声。持盈盘腿在榻上,一看这惨状立刻骂道:“不是驯好的早抓你了,有这么提着的吗?你撑着一点它的后腿。”这猫的后腿爪露出指甲,赵煊才不要送胳膊上去给挠,只把猫就地一放,那猫如蒙大赦,又想找个黑暗的角落钻着,可左右都是亮堂堂的,它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钻到了持盈榻上的矮几子棋桌下,持盈摆好的黑子白子被它一冲,顿时撒了一榻。   持盈刚要说什么,赵煊立刻先发制人:“我就说不曾驯好。”   持盈把猫从矮桌下面拨出来抱在怀里,赵煊奇怪它的指甲又去了哪里,好像蹭一下就不见了。   持盈哭笑不得:“怎么忽然想起来送只猫给我?这儿多的很。”   赵煊说:“这只最肥,看起来有福气。”他特地去养猫的地方看了一圈,一个个上秤量过,选了个最重的,足足有十八斤。   持盈拨了拨怀中猫的毛,的确一层累着一层,肚子上还赘满了肉,就这么懒散的猫都给欺负得露出了爪子,可见赵煊压迫之深:“别的猫瘦,是它们爱动,又不曾少喂一口饭。”不说宫中饲养的御猫,就是旁边蹿进来的野猫、野鸟、野狗,也是有饲喂的。   他摸了摸这只猫:“养着解闷也好,看起来倒很乖。”   赵煊坐到他旁边,持盈挪了挪窝,赵煊很肯干活,自己开始一粒粒在榻上拢棋子,并把它们归位,持盈摸着猫下巴玩儿,冷不丁听见赵煊说一句:“爹爹一个人在这里,果然很闷。”   他埋着头捡棋子,持盈用猫爪去摁他的背,那猫很是记恨赵煊,暗自伸出指甲,赵煊的衣服顿时勾出丝来,“啪嗒”两声响起,赵煊回头一看,持盈把猫收回去都来不及了。   持盈和他对视一眼,微笑道:“你不就是来给我解闷的吗?”   赵煊反问:“那我不在的时候呢?”   猫刚闯了祸,用一种与身形不符的敏捷跳下榻去,躲在外头椅子底下。赵煊拢了一手棋子,黑黑白白的全部倒进盒子里面去,空出手来捏持盈的后颈,持盈一点也没觉得他的手法和刚才拎猫的时候一样。   这算驯好了吗?赵煊不养猫也不养狗。他告诉持盈:“合真和我说,想叫宁德宫的娘子们来延福宫陪伴你。”   持盈若有所思地点头:“这话我原也想和你说。”他缩了缩脖子,打赵煊的手一下:“痒了!”   赵煊收回手去,持盈继续道:“如今宫中事少,我预备在初十日的时候放一批宫女出宫,权作恩典。还有宁德宫你诸位姐姐的事,宁德宫原本就是王府,再扩建也大不到哪里去,就不必花那个钱了。我已算过,她们中有成年子嗣的,便住到儿女府上去颐养——钱照是我出,仿唐旧制,愿在外头买宅子住也罢,年节庆典的时候入宫与我团聚即可。不曾生育的,愿回家的就赐金放还,听凭改嫁,嫁妆从我这里出。”   赵煊静了一会儿:“那要有不愿走的呢?”   持盈道:“那宁德宫不就够住了吗?”   赵煊故态复荫,去捏他的后脖颈:“那爹爹岂不寂寞?”   持盈长长地“噢”了一声,笑吟吟地说话:“官家在这里等我呢?”他又叫陈思省进来:“思省,官家下午的时候叫你改一道餺饦的浇头,你去告诉张明训,就说官家改主意了,还照用地黄。”陈思省领命而去。   赵煊皱眉道:“地黄苦,你要吃么?”又说陈思省嘴碎,什么话都禀告,嘴是漏风的不成?   持盈笑嘻嘻地歪在他怀里:“我吃什么?给你吃。你补补,我就不寂寞了。”赵煊一时无语凝噎,觉得持盈在和他开玩笑,有点严肃地道:“我不太想让她们住在宁德宫。”   持盈问:“怎么?”   赵煊的手指掠过他的鬓发,沿着脸颊到下巴,不回答。持盈在他怀里想了一会儿:“因为它是我从前的王府,是不是?”   秋千架,高高的,朱红色的秋千架,持盈多少年没有回去过那里了?哲宗皇帝崩逝的时候,他正在大相国寺陪静和求签,入宫之后就直接住在福宁殿侧阁,那天他起来看侧阁柜子里的陶土器,正月的天冰冷冷的,他总觉得赵佣的魂魄还在这里。他睡不着,往四周看,还一阵阵心绞痛。   那宁德宫里,他的房间什么样?和他十六岁的时候一样吗?虽然知道肯定有人进去维护、打扫、清理,可他莫名其妙想起来,那天他给赵煊又起了很多个名字,拟在纸上,静和找人来叫他,他就出门了,那些纸呢?经过岁月以后会不会变得很脆弱?宁德宫里的确只有三个主人,可小主人赵煊出生在坤宁殿里,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回去。   持盈知道了赵煊的想法,但他有些时候把这些事看得很轻,即使他没有做皇帝,会只有静和一个人吗?那也肯定不会。会只有赵煊一个孩子吗?哪怕是静和,也肯定不止他一个孩子。   浪荡花丛的蝴蝶被捕捉下来,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他温声告诉赵煊:“那你叫她们住过来吧。”赵煊一时没有回答,持盈说:“别乱想,不说我身上有异样,就算没有,我也答应过你的,对不对?”   赵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一点点把黑白两色的棋子分出来,像是在寻找一个万全的办法:“延福宫如果住了她们,我每晚上过来成什么了?”   持盈嫌他顾虑太多:“那我回宁德宫去住?”赵煊好像被他点开一个灵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持盈大惊失色:“你真准备叫我去宁德宫住?你知道离得多远吗?”   比大相国寺还远呢!虽然不至于到郊外,可跟延福宫那真是没法比。赵煊不说是不是,一看心里就憋着坏,他扯开话题问持盈过生日要什么。   他那点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在持盈眼里无所遁形,只回道:“我还过什么,官家不嫌我老,把我打入冷宫,我就烧高香吧。”可赵煊就是不说干什么,还大发慈悲地把那只肥猫从椅子底下拎出来,特特地地拎到屋外去找人管着,黑夜里猫四处逃窜,赵煊回头时,持盈盘腿坐在榻上,悠悠然叹气:“官家气量竟这样小,连猫也容不下,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大活人?”   赵煊本事见长,嘴巴堪比蚌壳,持盈旁敲侧击了好几天也没用,终于放弃了——反正他生日那天,这个恩不开也得开了,他就等着吧,越到日子,赵煊越有一种肉眼可见的轻松与开心,持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他那张脸上看出来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但他就是看出来了。   到初九日晚上,持盈早有经验,压根就不想睡觉,和赵煊瞎搞胡搞一晚上,原本准备把经验分享给赵煊,他俩等天亮就行了,可搞过头了,他又没忍住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出事了!   他掀帷帐钩,可还是不见一个内侍。   赵煊被他的动静弄醒:“怎么?”   持盈警铃大作,心想还怎么、怎么的,睡晚了!他初十日的生日,一般初九晚上就开始折腾个不停,凌晨就得簪戴好,到京郊去行礼、祭祀,下午时分才能回来,赐宴、表演,他很爱捣弄礼仪,以至于自己过生日还要吃苦果,不过考虑到一年就那么几回大事,也便罢了。   可这都天亮了!持盈又疑心自己是不是记错日子了:“得到斋宫去!”   赵煊把他摁下去:“再睡会儿,今年不去。”   持盈大惊失色:“怎么能不去呢?”他两年没和祖宗汇报……算了,他也不太敢汇报,这么一想,他就溜进了被子里,本来还想着不知道怎么说呢,真是借坡下驴,但又不能显得自己很不虔诚,干脆推卸责任:“都怪你!”   赵煊盖住他的眼睛:“睡觉。”   持盈眼前一黑,又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觉随他所愿睡到了大中午,把昨天晚上缺的觉一起补了回来,赵煊穿戴好在那里看猫玩,他看鱼和看猫都是一个姿势,还好这只猫实在够懒,也不爱动弹,竟然没有和他相看两厌。   持盈睡得饱足,得了便宜还卖乖,要问赵煊的罪。赵煊道:“我说你病了,我侍疾呢。”   持盈拥着毛毯不下床:“那咱们睡一天?”   冬天罕见的阳光洒进来,好像的确很适合睡觉,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赵煊转过头来,持盈很忽然地想,要是生日和他睡上一天,热乎乎、暖融融的,有什么不好?被子里的热气还往上冒,赵煊把他拔出来,内侍给他簪戴:“我带爹爹出门。”   道君皇帝退位的第三个天宁节上半场,他又在病中了。   香车辘辘地驶过车道,赵煊说:“我之前问爹爹要什么礼物,爹爹不说,我就自作主张了。”   车驾来到了一个持盈很熟悉的地方。   艮岳。   “汴梁平原千里,没有崇山峻岭。可臣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或神灵,都是非形胜不居的。”   “官家,这就是凤凰山。”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和臣在余杭所见的一模一样。”   “江南竟然有如此的奇景。”那是持盈自己的声音,“元长,它真漂亮。”   “这是八音石,产自灵璧。”蔡瑢用木棒敲了敲石头,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韶》乐的声音啊,自古以来,只有德的人才能听到。”   鬼使神差的,持盈把耳朵贴到那块冰凉的石头上,一种奇怪的回音响在他的耳朵里,蔡瑢轻轻地走上前来,捂住他一边耳朵,持盈贴在石头上的另一边耳朵听声就更加清晰了,蔡瑢问:“官家,听到了吗?”   持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到,他问蔡瑢听到没有,他把位置让给蔡瑢,蔡瑢就着他耳朵的余温,也轻轻贴上去,他问蔡瑢:“你听到了吗?”蔡瑢说,不知道。这个答案叫持盈笑了起来,他说:“我让你听一点肯定能听到的。”   蔡瑢为他斫了一把琴,持盈抱着它,勾弄起音律的诗篇,艮岳的松涛阵阵——   它变了。   它变得很……热闹。   艮岳是寂静的。按照持盈的标准,他强行在汴京最繁华的市区打造出了一片山野,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天上有凤凰降落,也只会在艮岳里栖息。大部分时间里,持盈连宴游都会选择延福宫。艮岳有道士,一年到头祈福、法事,大鹿、仙鹤、水鸟,在这里栖息,巨石飞来,梅花万顷,银杏、黄杨、松柏、沧浪,是他为自己打造的一个仙境,他经常会一个人来这里,或者和蔡瑢两个人,只有蔡瑢懂他,持盈是这么认为的。   他会经常性地睡在艮岳,野兽的嚎叫,飞禽的鸣唳,让他觉得非常的舒畅,他喜欢这种自然的野趣,好几次他一个人起来,在黑夜的、艮岳的松涛里奔跑,他感到很快乐,艮岳是他最美的素材,在飞来峰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站在云上,站在风里,他觉得自己合道了。   飞雁会迎接他,麋鹿会迎接他,仙鹤会迎接他,还有石头——   神运、昭功、敷文、万寿、祥龙。   持盈驻足。   他从江南,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的石头,广有百围,高有六丈,持盈为他搭了一个亭子。   亭子里是络绎不绝的人,他们好奇地仰头,观看这一座小型的山峰,然后又摸一摸,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他们就走了。   这么美丽的石头,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赵煊说:“他们相信,你肯定不会把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从东南运过来,他们相信这块石头是有福的,所以就会来摸一摸。”   其实它只是很美丽罢了。持盈排着队,也去摸一摸,在这一座山峰面前,他也要仰头。   持盈笑了笑,他们一路走,曲江的波涛奔涌,绛霄楼挂下瀑布,到处都有人,哪里都有人,连持盈在西南边上开辟的农田、药寮也有人,但药田被围了起来,鹿栅、雁栏等地方都是。   赵煊说:“前年围城的时候,我将数千只水鸟、麋鹿、仙鹤都拿来犒赏军士,把石头拆下来做炮,竹子砍下来做篱。”   赵煊那个时候快乐,快乐极了,非常非常非常的快乐,他有一种报复的感觉,可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和这些石头、水鸟一样,是被父亲抛弃的。物资并没有紧缺到那个地步,但赵煊就是要这么做,百姓有别的地方可以栖身,他不,他就要他们住进艮岳,住进华阳宫,把松柏砍了当柴烧。   这是持盈最喜欢的地方,是他毕生的心血。   和掠夺。   持盈说:“它现在很漂亮。”   瀑布的西边,是一丛丛的斑竹麓,十月份没什么竹子,只是一根根直挺挺的杆打在他们身上,远处传来鼎沸的人声。   持盈说,要把艮岳变成郡圃公园,供民众休憩之用,现在真的做到了。他靠在竹子上,光斑一点点细碎地嗑在他的袖边,人的声音和野兽的叫声有什么区别,非得要在闹市开辟出桃源才可以修道吗?这一块石头,从也许从盘古开天的时候就在了,女娲补天的时候就在了,武王伐纣、平王东迁,始皇一统……乱世、盛世,它换过多少主人?谁又能让它真正变为私有?   就好像……   就好像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还有田野间的每一块石头,其实都不属于任何人,但又属于任何人。他追求的“道”,追求的“永恒”,到底是什么呢?   赵煊告诉他:“我已经开艮岳为园,许士庶游行,放人纵赏。每年三、四月的时候关园修缮,爹爹如果想要安静,可以那时候来。水鸟、大雁、仙鹤、麋鹿,都是爹爹爱的生灵,我已经让他们重新开始养育了,它们很快就会和原来一个样子的。爹爹从前的住处,我也没有开放。”   持盈问:“那三、四月的时候,大家去哪里呢?”   赵煊说:“金明池、琼林苑、宜春园,春天有那么多好的地方。他们还可以去玉津园看大象。三、四月份,就属于爹爹吧。”   持盈笑了笑:“你要让他们管着点,每次两个月过去,那些大象都肥得走不动路。”   赵煊很紧张地看向他,持盈问:“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阳光下,他笑盈盈的:“我很——”   “不是。”赵煊摇了摇头,“不全是。”   持盈刚要说出口的喜欢和赞扬愣了一下:“还有别的?”   赵煊拉着他的手走,持盈跟他向西下山,曲江的波涛粼粼。   持盈看见了一块石碑,艮岳的每一寸地方他都很熟悉,这块石碑是哪里来的?   他走上前去要看,赵煊却拉住了他:“爹爹!”   持盈回头看,赵煊说:“我很嫉妒。”   “我想和爹爹永远、永远在一起。”   持盈不解地笑了笑:“我不会再离开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我们死了以后呢?”   持盈轻轻地骂他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即使我蚤死,也会等着你。”   毕竟赵煊等了他这样,这样久。   可赵煊不说话,持盈忽然心念一动,他走向那块碑文,冷冰冰的石壁。   “我讨厌蔡瑢。他在你的画上题跋。”   他们之间很少提起蔡瑢,持盈沉默了,他来到艮岳,怎么会想不到蔡瑢呢?可这位他年少时的爱人,连面容都模糊了。   遗忘痛苦,是人的天赋。   “还有画院的那帮学生,你的那些待诏,一切你赐字的道观、宝塔。”赵煊说,“王希孟给延福宫拓了碑,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想把它销毁。”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一千年,一万年以后,父亲的名字会和谁一起提起来?   会是他吗?   持盈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他绕到碑文的前方,赵煊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碑文上刻着三个字。   长安老人眼曾见,万岁山头翠华转。   艮岳,除了华阳宫以外的第二个名字,“万岁山”,皇帝赵煊改山为园,为它命名为“万岁园“,并将它开放给民众。   开放的时候,皇帝御笔碑文也揭开了,与父亲不同,他并没有显露出过什么书画上的天赋,但这三个字还是震惊了很多人。   不是因为它多么的高超,而是因为——   那是瘦金书,他父亲的瘦金书。   碑文巍巍地立着,持盈摸过上面的字,风骨蔼然,遒美天成,只是转笔之间有些滞涩。   他为父亲最得意的艮岳,做了题跋。   用他父亲最得意的书字。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的‘万’;‘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的岁;‘渠荷的历,园莽抽条’的园。”   持盈在十八岁那年,满怀希望地,给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写下的楷书千字文,那时候他的瘦金书还不是这样完美。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后,他的孩子把这三个字,临摹拓本,刻在了石碑上。   赵煊说:“像吗?”   那已经是他练了很多遍的字了,他没有得到过皇帝的教授,十岁以后,他临摹的千字文得到了皇帝的冷眼,就再也没有去写过瘦金书。   他甚至有一些紧张。   持盈说:“像。”甚至在他最开始的脑海里,七八岁的赵煊就会写出这样的字了。但他告诉赵煊:“不用这些东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继承人,你本来就会和我连在一起,永远。”   谁提起我,就绕不开你。   他找到了和石头那样的永恒。   --------------------   差点想打个全文完 但还没交代完 md! 第117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7   ================================================   “好了,别哭了。”   一位身穿霞帔,头戴花冠的女子正落下泪来。   持盈轻声安慰她:“你不是常和我说,五哥、七哥出阁以后,你常见不到他们,心中很想念吗?住到他家里去有什么不好?”   此人正是持盈的乔贵妃令和。   道君皇帝退位的第三年天宁节照旧过得人心惶惶。他前几天还传召画院的学生进了延福宫,转头皇帝就说他“难起身”,免了去城郊的礼仪,皇帝本人也留在延福宫中侍疾,诸亲王帝姬、嫔妃宗亲,一直到下午时分才见到他二人。   持盈的面色倒不差,甚至还挺好,皇帝照旧扶着他下辇,看起来感情还不错,正当大家伙松出一口气的时候,持盈将令和叫了过去。   九月份的时候,道君皇后郑氏薨逝,赠谥号明肃,因她生前已是坤道,葬仪简办,暂停棺椁在积庆院——这个谥号也真是耐人寻味,她作为道君正式册封的皇后,正位中宫十五年,谥号却是按照明达、明节两位追封皇后的“明”字起的,并没有依从皇帝生母的“显恭”。   但不管大家怎么猜测,她都去世了,宁德宫实际上的话事人成了乔令和。持盈将她叫过去,把打算说给她,甚至还和她开玩笑:“你膝下五个孩子,等他们都成年了,恐怕你要被他们争抢着侍奉呢,不比在我跟前快乐?”   令和摇摇头,只哭:“哥哥收回这话去,我愿去延福宫。若想孩子们时自传召来。哪有君父在宫中,我却在外府受儿子们侍奉的道理?你今日还病了,是不是冬天又不爱穿衣服?”   持盈一张帕子都给她哭湿了:“你在外府受侍奉,我在宫中也受官家的孝顺,有什么不同——你从前和我说想见曾纾,官家近日里将他调来京中任职了,就坐在外头呢,你要不要见见他?”   令和别开眼去:“这关节上还说什么曾三、李四的!”   持盈从案上取一个七宝杯,又把赵炳叫过来:“你姐姐爱曾三的词,他坐外头席面上,你将他叫来给你姐姐敬一杯酒。”赵炳领了七宝杯就往外走,持盈哄她道:“看五哥多孝顺,我一说,他就和七哥抢着接你过去住。我想想还是五哥,他家里离九哥住得近,你和阿韦关系好,走动也方便。”   令喝仍然不愿意:“他再孝顺我,我也愿和哥哥在一处。”   持盈道:“又不是不见你了。朔望日,年节庆典,你照旧入宫来,有什么不行的?”   令喝又争辩几句,奈何持盈决意已下,庆典也马上要开始了,就只能恹恹地离开,曾纾一路低着头入内敬酒,持盈又让他写一首词给令徽,令和脸上才有一点笑,又幽幽地看他。   持盈两面夹击,只听赵煊站在他身边缓缓念了两个字:“哥哥。”   他倒是什么都在听,就是不说话,心里记账。   持盈问他:“怎么,你也要叫?”   赵煊振振有词:“唐人呼父为‘哥’,本来就该这么叫。”玄宗称父亲四哥,他儿子也叫他三哥,太宗也对高宗自称哥哥。   持盈凉凉道:“那行,从今往后,你改叫我‘十一哥’吧!”   赵煊的神色变了变,到最后估计还是不大敢,很轻地叫:“十一哥,到外头去了。”唯恐别人听见。   妃嫔、帝姬、宗妇祝寿的座次与外臣分开,外臣坐在集英殿上,持盈微笑道:“哥哥年纪大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煊张了张嘴还要说,只吐了“十一”两个字出来时,就看见合真走近,连忙把嘴闭上。   合真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持盈看见这玩意,顿时有些不太好的记忆,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合真与蔡候的孩子。   持盈早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只是孩子小,不曾抱出来见人,持盈也是头一回见到。他有一种很恍惚的错觉,好像前几天他才跟蔡攸说要结亲家,结果现在合真都有了孩子。   合真对他说:“哥哥为这孩子特开恩典,命封节度使,马上就要册封了,却还没有名字,我便抱着他来见爹爹,请爹爹赐名。”   公主的儿子因是外姓,一般封团练使,亲王的儿子才封节度使。持盈不曾将襁褓接过来,只是拨开锦缎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很小,看不出来像谁或者不像谁,但天生长得很喜人,见人就笑。   持盈用指腹摸了摸这孩子的脸颊,这名字他早就想过了:“起一个‘薇’字吧。”   赵煊在他身边,提醒他:“这是蔡候的儿子。”   合真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也以为持盈说的是“微”字,“微”字显然从的是蔡攸儿子蔡行的偏旁,就算是同父的兄弟,也没有按一个偏旁起字的,更何况大家都默契地不提蔡攸。   持盈摇摇头:“是薇草的薇,不是你想的那个。”   大家谁也不知道这个“微”字是不是他临时改口的,而持盈的下一句话已经出来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刚刚冒出地面,每次都说要回家了,可是都年尾了还是不能实现。我没有家了,这一切都是打仗的缘故啊。   周懿王时,外族入侵,暴虐中国,民生困苦,诗人乃作《采薇》,思止战,思休兵,思归也。   大家齐齐沉默了,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持盈还在好好地做他的皇帝,这孩子的祖父、伯父,也许还在做宰相。这是表达一种遗憾吗,还是思念?还是对于皇帝的不满?可金口玉言,这孩子就叫蔡薇了,持盈低眼摸了摸这孩子的眉毛,和赵煊到外头集英殿去了。   集英殿中的宰臣百僚、亲王宗室,终于等到了道君和皇帝。   皇帝赵煊扶着他进来,两个人气色看起来都不错,形容也很亲密,倒是一幅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场景。持盈穿红内衫,赭黄袍,皇帝给他让色,穿淡黄袍,二人俱系红锃带。赵煊把他扶到主位上,持盈没有坐下。   吉时已到,一声钟响,教坊艺人学做百鸟歌唱,鸾凤偕飞殿上,一阵嚓嚓声中,持盈拿起了案上的酒杯,斟了一盏,递给赵煊:“开宴前,官家先喝我一杯酒吧。”   众目睽睽之下,赵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弯腰接过酒。   持盈轻轻地跟他说话:“紫宸殿,你欠我的。”说的就是去年持盈刚回来的时候为同他和好,给他敬酒,结果却被王孝竭怀疑他在酒杯中下毒,狠踩赵煊的脚,不让他喝的事了。   父亲给儿子敬酒那是很少的事,无事献殷勤,王孝竭这么揣测倒没错。赵煊后背顶着百官的眼神,再拜饮酒,又给持盈斟满一杯,想要请持盈开宴。   持盈照旧没有说开宴,他逡巡殿下的文武宗亲,其实人大体都没什么变化,持盈当政二十年,能坐到殿中的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个人,有几个被贬了,赵煊 把他们叫回来,有几个则永远回不来了。   去年他在清州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吗?还想过他能回到汴京城,回到他的家乡吗?界碑旁,他挖下的土壤仍然放在香囊之中,他险些向北不归,到底是谁的错误呢?是蔡瑢为他掀起的花石纲,是王甫给他收的免夫钱,是童道夫在战事上失利,是赵焕把他掠去北方,还是宗望的反复狡诈?   他对下面的人说话,赵煊没有落座,站在他案下玉阶的一层。   “陛下御极二载,国家方兴,我萧寂之人,本不欲作寿徒增靡费,只陛下圣孝推辞不过,方与诸位聚于此地。”   宣和香烛静静地燃烧,满殿的暖融芬芳。   “前岁金狄犯阙,我不能应对,引咎退位,让贤陛下,此后只管教门之事。陛下伟略雄才,上应天心,下抚万民,解中原之困厄,微陛下,我此身何地?”   赵煊伏跪:“臣不敢。”诸臣闻言亦拜。   持盈垂眼看他,看他的幞头,脖颈,逶迤在地的淡黄袍摆,露出袍袖的销金龙纹:“我再敬陛下一杯。”   赵煊抬起头接他的酒杯,高举过头又饮下,持盈不曾和他说过这些事,他究竟要干什么?可灯光错落在他的脸颊上,淡而暖的黄色,像一张泛黄的古画。   萧琮自内捧出一卷黄绫旨来,持盈请大家起来,坐好,不必再跪。   “我在延福宫中修道思悔,深感二十年来错噩之多,上不能见祖宗天地,下愧对臣僚万民,便承天宁节会下诏自省,播之天下,以求稍赎罪孽。”   诸臣称不敢,而萧琮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大殿外至廊下,十步一声传。   “朕获承祖宗休徳,托于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中心,而过咎形于天下,盖以寡昧之资,籍守成之业,言路壅蔽,导谀日闻。”   我因为祖宗的德行坐上皇位,天下万民奉我为父二十年,可我的错误却达于天下,我的资质是这样的浅薄,险些守不住祖宗的基业。那些真正对国家有好处的人,向我进言的道路被我亲自堵住,而那些对国家无益的谗言,我却每天听取,因为那些使我快乐。   “恩幸持权,贪饕得志,缙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旅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   我肆意地任用那些讨好我的人,导致天下的人为了升官都弃做对天下有益的事情,好的人被构陷、牵连,国家真正的改革、大事也荒废了十年之久。我穷尽四海之力奉养自己,却没有想过百姓的痛苦;我为了收复燕云的一时军功,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我建立过这样多的宫殿,发明了多么多的礼仪,导致崇尚奢侈的风气在天下传播。   “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谪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今下信诏,凡兹引咎,兴自朕躬,庶以少谢上天谴怒之心,保完祖宗艰难之业。咨尔万方,体予至意。”   天下的资源都被我消耗殆尽,可他们为了讨好我,还是肆意地搜刮、苛求。我要建立军功,他们为我赎买城池,我对他们大肆封赏,可士兵的衣服、粮食却没有及时供应。天底下有这么多灾难、异常,我却没有及时醒悟;百姓憎恨我,我却不知道。现在想想自己的罪孽,真是后悔啊!如果上天要怪咎的话,请发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愿意以此身息天之怒,不要使祖宗因我蒙羞。   到底是谁的错呢?   他们只是看出、发掘并且满足或者利用了他的贪欲,仅此而已。   这一切只是我的错啊。   声音熄灭了好一阵,持盈的声音才响起来,这封诏书他写了很久,想了很久,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写得不诚恳,可有一段时间他害怕自己写得太诚恳。   罪己诏会被永远留档,传到后世去,世世代代、千秋万岁,所有人都要毕露他的丑相。那天在船上,滔滔的水声簇拥着船只离去,赵煊扶着他上岸,天黑透了,船上的灯一盏一盏。   他为自己极乐的二十年作出了终结,像远去的船只,汴京打更人遥远的报时。   他还在这里,他还在他的家乡,赵煊搀着他,樊楼上的歌声响在他的耳朵里,他差一点点就听不到这样的歌谣了。   把自己的错误写诸万世,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把赵煊搀起来,赵煊握住他的手。   “上天还是对我很好很好的,他把你给我了。”   我不再害怕。没有你,谁给我的勇气呢?   他温声说话。幢幢灯影里,他看向赵煊,赵煊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二十年前他在坤宁殿里,元嫡长子的降生洗去了帝国的阴霾。   他是上天赐给我的宝物。持盈说。他跳在坤宁殿的椅子上,一切都是新的。   “臣……”赵煊也许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有轻轻的三个字,“不要怕。”   持盈不害怕,他颤抖的手都平静下来,这封罪己诏他找人抄录了几千份,要将它贴满天下,上天爱君主,就好像父亲爱儿子。儿子犯了错,上天就告诫他,儿子知道了自己的错误,改过以后,上天就会更爱他。   持盈不想要那份爱,如果天底下有很多很多的好运气,这些可以给赵煊,因为是一样的。   赵煊好就是他好,赵煊坏就是他坏。   谁也不知道这封罪己诏他酝酿了多久,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听闻,如果说之前金人犯边的时候他罪己,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了——天象有过、君臣错位、外敌入侵,基本上皇帝都要下罪己诏安抚一下民心的,和大赦天下是一个作用。   可现在人家都退兵了,和议都定下来了,他还罪什么呢?   也许是皇帝叫他罪的,毕竟只有父亲做的不好,才能显得他做的好,他无比正当地继承父亲的皇位。   可皇帝并没有再说什么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坏,他只是请父亲开宴,符合他一贯务实的风格:“菜都凉了,吃饭吧。”   鸟鸣声又叫起来,大家的确也很饿。这一场久违的天宁节宴会和平日里真不同,因道君的罪己诏散发出一种稍显沉郁的风格,谁好好的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找不痛快?没有马球会,没有杂戏,只有最基础的舞蹈。酒谢过三盏,乐声换了几首,大家在底下窃窃地聊天,乘舀酒浆,往天家父子的所在飞眼风。   皇帝的桌子在道君的下面一点,他正仰着头和父亲说什么,谁也没听清,道君说了两句什么,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赵煊说:“我预备让她们住到延福宫去。”大赦天下、放归宫女是已有成例的恩典,待会儿公布。   持盈笑了笑:“这么相信我?”   赵煊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很难得的,他脸上有一点笑容,持盈看他的嘴角一直在抖,真奇怪了,什么事他这么开心?   赵煊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他在六盏酒后说明了这个讯息:父亲过生日,做儿子的要给他积福积寿,除了大赦天下意外,我还准备放宫女出掖庭,允许她们回家嫁人。另外,由于我的父亲专心修道,不需要这么多的嫔妃——   有孩子的妃嫔,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住,由宫中供养;愿意回家的,赐金,听凭改嫁,嫁妆由内帑出,不愿意回家的,就住到延福宫去吧。   道君的后宫实在是一笔十分庞大的开支,宰相徐处仁在席下简直要落泪了,天知道他一直和害怕皇帝忽然找他批修建宁德宫的钱,他上哪铸钱去?他把目光转向旁边的专管财政的吴敏,奇怪了,这老小子,天大的好事,他怎么不笑?   吴敏之前因为主战主和还有程振的事情,和他在部堂上互扔毛笔差点打起来过,徐处仁懒得跟他讲和。   可能是因为皇帝放归了太多后妃,看起来有点像在苛待父亲吧。   皇帝很快说到了父亲:“朕蒙道君禅位二载,艰难之际,无以尽孝,愧为人子。”   持盈听他话锋转变,忽然有些奇怪,对皇帝使眼色,可赵煊一意孤行地继续说了下去:“道君前年因疾,无法了得国是,病势拖延至于腠里,不良于行。”   持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感觉赵煊在诅咒自己,但又感觉他还在憋着坏,的确他当初为了禅位给赵煊假装中风骗人,可大家都清楚那是演的啊?不良于行又是什么,他走路才没问题呢,走路有问题的是赵煊,一走一个摔!   睁着眼睛说瞎话——众臣也在想,你和他刚才还从后殿绕过来呢,要不良于行,这位道君绝对不会亲自下地走路的!   “朕欲奉道君居住于福宁殿。”皇帝说,“侍奉天年,承欢膝下,一尽人子之道。”   持盈才反应过来他憋了什么坏。   嫔妃住到延福宫,赵煊才不在乎呢,因为,他准备让持盈搬到福宁殿去住。   没听过太上皇和皇帝住一起的!   众大臣个个面露疑难,皇帝的声音仍然不急不缓的,他的理由很充分:没有这种成例,是因为自古以来,有亲自抚养太子的皇帝,却很少有侍奉上皇的皇帝,这并不是他们不孝,而是上天不给他们机会。今天,我父亲拥有尧一样的美德,将皇位禅让给我,我以天下奉养他,他难道不该和我住在一起吗?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小时候,我可以居住在福宁殿的侧阁,为什么——   等等,官家,你什么时候住到过福宁殿的侧阁?大家伙面面相觑,但不知道谁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半年的时光,皇帝在襁褓的时候住在那里。   为什么等我大了,却不能和父亲居处一宫呢?这是上天在成全我的孝心,让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对父亲尽无限的孝啊。而我的父亲也不会干预国事,他只是在福宁殿修道,在哪里修道不是修道呢?   持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和赵煊说话:“这事你没说啊!”   赵煊回道:“爹爹下诏,也不曾与我商量。”   持盈吃了个闷亏:“你叫我装瘸?”   赵煊很疑惑地问他:“爹爹连中风都做得,瘸有什么做不得?”   持盈想从案上甩个橘子扔他,可皇帝的理由太充分了,他含泪感谢皇帝的小心,群臣也起来下拜,古往今来没有道君这么高风亮节的父亲,也没有像陛下您这样有孝心的儿子啊!您的事迹真该写进孝经里面给万世传颂啊!   宰相徐处仁击节赞叹,自古以来只有太上皇不挪窝,皇帝住在偏殿的,比如唐太宗玄武门之后,高祖就赖在太极殿不肯走人,太宗只能住在东宫;可没有皇帝把移宫的太上皇再请回来的。   “自古人子之孝莫过于此!”徐处仁感叹,他到底也害怕两个人起内讧再死一片,持盈也对他有旧恩,但他刚感叹完,发现李伯玉和吴敏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好。吴敏是不是有病,得了面瘫了,为什么嘴角一直抽?道君和皇帝和好,最该叩谢上苍的人是他吧?内讧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这种旧臣!   还有李伯玉,之前因为皇帝软禁父亲的事,和程振吵得不可开交,怎么现在——   吴敏和徐处仁有仇,徐处仁懒得问他,只是关怀李伯玉道:“两宫结欢如此盛事,凤宾为何不笑?”   --------------------   李大爷:我不笑是因为我生性不爱笑。 第118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8   ================================================   皇帝是金口玉言、言出法随、说一不二的,即使持盈是皇帝的父亲,也只能听从。   皇帝说他不良于行,他就真的不良于行了。   宴罢,皇帝侍奉父亲起驾,持盈迟疑了一会儿,故意慢吞吞地、痛苦万分地起来,把手交给赵煊。不良于行是个什么不良法?持盈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反正就是一条腿瘸了呗,他正要装模作样两下——要不还是瘸左腿吧!   他把右半边的重量施加给赵煊,百官起座恭拜他们离去,皇帝很孝顺,也不要别人扶,自己搭着父亲的手转到阁后,左腿,右腿,左腿不能动……走了两步,持盈想:坏了,哪条腿不能动来着?   他左脚踩右脚,差点摔在赵煊怀里,赵煊被他忽如其来的重量推得踉跄一下,两个人差点没就地摔下去。   事后,赵煊就他拙劣的表演技巧提出了批评:“爹爹从前中风装得那样惟妙惟肖,现在走几步路就要露馅,是不是不想和臣一起住?”   持盈人都被他带到福宁殿来了,不想也没什么办法。   他上次来福宁殿还是来解铐子的,一年多过去了,福宁殿几乎一点区别都没有,赵煊在这里留下痕迹,但是不多,持盈发现了角落里堆着一摞一摞的书,还有外头院子里的大鱼缸,鱼缸里面的鱼已经在室内了,水冻成了冰,持盈的手指在冰上划啊划。   赵煊说脏不脏,持盈把沾了脏水的、湿湿的指头放在赵煊的衣袖上擦干,淡黄的袍子染出一点深色。廊下,赵煊说:“咱们就此住一起了,好不好?”   持盈说他先斩后奏,问问题没有诚心,还说他给自己造谣,他不回答赵煊,但他要赵煊把自己抱回房间里面去,因为他“不良于行”。福宁殿的侍从不知道隐匿在哪里,持盈喜欢这种静谧的氛围,福宁殿里的床是硬的,持盈不要,他要布置福宁殿,并且把它归之于自己的领地,并不许赵煊有任何的异议与置喙。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赵煊名义上又住回了那个侧阁。   很令人欣慰的,太上皇搬到福宁殿去住的事情,并没有让国家出现两个政治中心。宰执大臣往福宁殿觐见皇帝的时候很少见到他,腿脚上的毛病并没有影响这位活泼的太上皇出门游荡的决心,官员在休沐日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在江上钓鱼,大部分时间他吊不上什么鱼,如果钓上了,这条鱼会转头出现在皇帝的鱼缸里,皇帝的鱼缸不大,至今还没有装满,足以说明他技术之拙劣。   但他的痕迹又始终存在着,反正大臣们坚信皇帝是不会在福宁殿里面养猫,养鹦鹉,养燕子的,尤其是一只肉浪堆叠、肥美无比的金虎斑猫,“一只金虎斑,神仙也不换。”可这只名猫显然已经失去了猫的灵动,转而向另一种常见的动物发展,不过倒是很亲人,它有的时候会慢悠悠地溜达过来,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躺下,甚至某个大臣的脚边,然后黑帮的靴子会被它蹭上毛。   皇帝御书案上料峭地斜出一支梅花,和宫廷插花的方式一脉相承又有一点区别,经瓶梅花温白如玉,雪褪去以后,柳树抽枝,春天就到来了,梅花也换成了杏花。皇帝瓶子里的花也不是经常换,有时候都枯萎了也没人去动,想来宫人是不敢这么怠慢皇帝的,那是谁负责这一块的工作呢?真是懒货。   上皇偶尔能满载而归,一天能在钓车上钩到两条鱼,皇帝就略留一留大臣,给他们吃面还有生鱼脍,吃这一道美食是需要勇气的,真正有福气的大臣吃生鱼脍不拉肚子,没福气的就拉肚子,上皇在艮岳里开辟药田,本人也很通医理,有福气的大臣吃了上皇的药能好,没福气的就继续生病。他在地里面种了地黄给皇帝吃,皇帝不肯吃,于是有一段时间,谁留下来议事,皇帝就给他吃地黄水饭、地黄饺子、地黄肉汤面,吃得大家满脑子地黄,想请上皇收了神通。   只有李伯玉看见地黄的时候脸色会青一阵白一阵,仔细看皇帝的神色有没有中空亏损,皇帝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吴敏赶紧去扯他的袖子让他低头。   有的时候上皇也会静静待在福宁殿里,朱紫大臣和画院待诏擦肩而过,去向两个不同的地方,他还是很喜欢画画。   善画月季、牡丹、芙蓉的待诏宣白是上皇的新宠,上皇又和他以师徒相称,教他画花,画鸟,画嶙峋的怪石头,有一天上皇命他坐到正殿的鱼缸前,画皇帝的两尾灰鲫鱼,水草浮漫上来。   他有时候去延福宫,有时候去艮岳,也有的时候会去某个王府,去大相国寺或者宜春园,樊楼偶尔也有他的身影,台官和皇帝上报他在外游荡,实在不是好的作为,皇帝称管不住父亲,为之奈何?   众人齐齐地为他一叹,多孝顺的皇帝呀!   多么浪荡的太上皇!   上皇也觉得皇帝孝顺,他踏着夜色回来奖励皇帝,背着双手,问皇帝要先看哪一只,皇帝说左手,上皇就说,官家真是太幸运了,一猜就猜中了。   左手是一块香糖果子,皇帝贪心不足,还要看右手,右手是两块糖榧,最后都进了皇帝的肚子里,糖霜洒在上皇的手心,皇帝还舔舔他的手掌。   “干什么去了?”   持盈给他报地名,去了哪里哪里,又干了什么什么。赵煊注意到他最近总带着宣白出门,持盈窝在他怀里说:“他观察细致、格物有法,是个可造之才。”赵煊要对他发难,觉得自己在这里如黄牛犁地,他在外头很是潇洒,可垂眼的时候,就发现灯底下,持盈静静地凝视他。   赵煊问:“爹爹看什么呢?”   持盈说:“我在观察你。”   赵煊又问:“观察我?”   持盈笑着不说话,他观察孔雀飞翔的时候先举起左腿还是右腿,观察日中的月季开了几瓣,观察鹦鹉停在杏花枝上脚爪的变动,观察昂扬的锦鸡和海东青,他通过相处观察皇帝的神态,一种属于画家的天赋。   赵煊发现自己穿红襕袍的时候会获得他更多的眼神,他会抚弄珍珠内衫上的销金龙纹,垂下眼仔细看,赵煊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但他最近很少窝在福宁殿,春天到了,艮岳关门修缮,他住回了那所宫殿,晚上也没回来,赵煊派人去问他的安,他说他预计在那里住到四月底,等艮岳重新开放再回禁中。   赵煊没说什么,照旧在福宁殿里做他的黄牛,皇帝做多了也就那样,有的时候他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折腾,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国家有毛病,但谁能医好?他不敢折腾,只能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和平。   持盈住在艮岳第三天还是第五天的时候,待诏宣白被他叫了过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关起门来干什么。   四月初的时候,赵煊在万几之暇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把持盈从艮岳捞出来,去玉津园看大象,虽然他们去玉津园不用看月份,但还是挑在了公开的四月春天。玉津园里有老虎、大象、狮子、犀牛还有孔雀,人一群一群的,可以喂食,持盈剥香蕉喂大象,大象已经吃得很饱很饱,并不屑于理他,甩着鼻子就走开了。   旁边的陪从看得汗流浃背,持盈和赵煊埋怨这只忘恩负义、不识天表的大象:“他不认得我。”   明明每年大礼的时候就有象队,这只大象正在壮年,二十年前什么样?   持盈说:“我带着你册封的时候,也许它就在队伍里,你第一次看见大象可开心了,我都抱不住你。”   那时候赵煊顶天了一岁半,二十年后他早就丧失了这段记忆,持盈说他从小就不孝顺,那时候自己还生着病,赵煊非要看外面,咿咿呀呀的,不掀帘子就哭就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玉辂车里面打小孩,这辆从唐高宗开始行驶至今的玉辂车很少迎接这么小的乘坐者。   说了一会儿话,持盈的香蕉都剥好了,大象不吃,就只能给大哥吃。赵煊一边吃一边皱眉头:“不太熟。”那是自然,熟的、甜的为什么要来喂大象?持盈哈哈大笑,和他说起一件事。   “吴乞买和来过汴京,你知道吗?”这是宗望和他说起的旧事,一想到赵煊的册封典礼上竟然有这两个观众,持盈就觉得很奇怪,自己原来和他们离得那样近,那时候大象就在他车队的前方。   持盈屏退侍从,和赵煊来到玉津园中不开放的密地,持盈熟悉这里,一看就经常来。   他穿着轻薄的春衫,杨柳一样的颜色与婀娜,他的面容清润端丽、盈盈若月,有一种气血充足的美丽与饱满,赵煊看了很得意,觉得自己把父亲养护得很好,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是勃勃的生机,像春天枝头的小鸟。   赵煊只要表现出一种惊讶的神色,持盈就能志得意满地说下去,他说到吴乞买来敲登闻鼓,鼓院却打了他,真遗憾,如果当初……   赵煊说:“不是他也会有别人的。”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寿命都不怎么久长,北地的苦寒看来真的会影响寿命,完颜旻、完颜晟、完颜杲三兄弟都已经去世,要知道完颜杲不过比持盈大了六七岁而已,连四十岁都没活到就死了。下一代里面……   赵煊说:“他们派了使者,来庆乾龙节。”   四月十三日的乾龙节,正是赵煊的生日,还有没几天了。   宋金两国刚签了和议,金国使者将代替辽国的席位,坐到集英殿上来。   持盈挑了挑眉毛:“他们派了谁来?”   地位太高,显得太给赵煊脸了;地位太低,又太不给赵煊脸了。一年过去,他都不知道金国杀成什么样了,不过去年秋冬的时候没有南下打草围,应该还是在接着内乱。   这两年天气寒冷,冬季雪大成灾,春季料峭寒冷,女真人只做最粗略的农耕,一旦谷物无成,他们就会南下打劫——辽国的时候也这样,一旦国家出了事情,君主就会选择向外侵略转移矛盾,这是常态。   但到了春天,这种侵略就会停止,因为夏天太热了,出兵容易产生疫病。   持盈希望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无论如何,在耐寒上面,南人是无法超过北人的。阳光温柔、和煦,持盈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他让赵煊也坐,他就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喂他松子吃,持盈吃了两口才感觉不对劲。   “是不是刚才喂松鼠剩的?”持盈横眉怒目,松鼠都不吃,难道他吃吗?算了,大象还不吃香蕉呢,他有一点点小小的理亏,他把赵煊手掌里的松子一点点啜掉,舔了舔他的手心。   赵煊被他舔的很痒,告诉他:“这个人,爹爹认识。”   持盈皱了皱眉,面色凝固了一瞬间:“什么?”   要说他认识不认识的,不就是一个完颜宗望吗?就算金国是多贵族议政,可皇帝完颜亶是他的侄子,他作为叔王,要是肯来当一个使者,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他抬起眼睛看赵煊的神色,可他正躺在赵煊腿上,只能看见赵煊一个下巴——完颜宗望应该不至于吧?   但他又觉得很奇怪,似乎宗望来,他也不会觉得意外那样。   赵煊把湿润的手心蹭在他脸颊上:“想什么呢?”   持盈有一种羞赧感,他觉得自己被赵煊糊弄了,又有一点奇怪的想法,他觉得宗望来也是很应该的。这种想法诞生可太奇怪了,他要从赵煊的腿上起来,却被赵煊摁了摁肩膀:“是蒲查忽里。你不认得他么?”   持盈眯了眯眼:“我认得。”他抬起手去搔赵煊的下巴:“你怎么知道我认得?”   赵煊的声音凉凉传来:“因为他向国信所的通事交代,有东西要送给你。”   持盈终于直起身体:“你过生日,他送我东西?”   赵煊正要拿他的错,住在艮岳里不回去是错,天天和宣白呆在一起也是错,现在这个蒲查忽里要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是错:“要不要?”   春光很好,持盈抛开脑子里很奇怪的想法,得意洋洋地甩尾巴:“要啊,怎么不要?分你一半。”   柳树缝隙里穿过一条条金色的影子,烂漫地晃人眼,玉津园里有动物鸣叫的声音,持盈喜欢这样的环境,那天他们去看孔雀开屏,大象喷水,老虎在石头下面舔手掌,持盈要喂老虎吃鸡,赵煊不要,他问持盈,老虎不吃怎么办?   “不吃就算了,难不成我大老远拎回去给你煮了?”   赵煊怀疑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被自己戳破了,因此拒绝让持盈付诸实践。   玉津园真好玩,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庆宁宫里什么都有,一点也不寂寞呢?持盈和他乘车回去,在福宁殿里,持盈披着头发插花,埋怨王孝竭不会统领,皇帝瓶子里的花都枯了怎么也没人管?实际上是因为他四五天没回来了。   赵煊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的,花篮里的花插完以后还省了许多,硕大丰盈的院体花洒了持盈一身,芬芳的气息里面,赵煊和他滚在榻上:“你还走么?”   持盈“嗯……”了半天,把他的心吊起来,然后说:“不走了。”   赵煊问他:“你在艮岳里干什么?”   他并没有派人去察探,持盈也只传话叫宣白过去:“不告诉你。”   赵煊惩罚他,院体花的花瓣上沾满了清露,变成娇红色的靡靡花泥,赵煊把它涂在持盈的胴体上,好像涂抹一面墙。   持盈在四月十二日的时候接见了忽里,乾龙节的前一天。   皇帝特许金国的使者朝见太上皇,金国是兄弟之国,而这种盟约的订立来自于上皇的功德,虽然这个功德大家都清楚有一些祸水的成分在里面,但金国有礼物给上皇,好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可这个礼物并不能一分两半,持盈有些意外,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一只海东青。   这只海东青凶狠,硕大,用一个铁笼装着,它狠狠地撞击铁笼,吓得地上的金虎斑用一种和它身材完全不符的敏捷姿态跑走了。欺软怕硬的金虎斑酷爱逗鸟,好几次持盈都发现它对鹦鹉图谋不轨,但金虎斑太胖了,鹦鹉脚架挂得很高,它一直没能得逞,但鹦鹉又很害怕,到后来持盈只能把它们俩隔离——持盈很少在身边养猫也是因为这个,其实他很喜欢猫扑蝴蝶,“耄耋之寿”的谐音,但猫是恶劣的,即使很饱也要去捉弄鸟。   猫是赵煊提来的,赵煊给它撑腰,它就在福宁殿耀武扬威地生存,所以鹦鹉被送回了延福宫,持盈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它。   可面对这只海东青,这只金虎斑变得非常识趣。   福宁殿内的侍从被这只凶猛的禽兽吓得失色,铁笼甚至都被它推得往前了几步,持盈走到笼子前,和它对视了几秒,这只猛禽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对忽里说:“你把它放出来吧。”   忽里很久没有说汉话了,还是有一点口吃:“噢、噢,好。”   班直侍卫把持盈簇拥起来,唯恐这鹰伤害到他。忽里把笼子打开,几乎是一瞬间,这只海东青跳出了笼子,张开了翅膀,足足有一人多长的翅膀。   它飞了起来,跳到了案上,持盈的桌上的纸头、毛笔、砚台叮铃咣铛地给扫了个干净。   众人要去捉它,这只鹰左右逡巡了一圈,张开翅膀,绕着房梁要冲出去。   持盈看了他一会儿,伸出胳膊喊了一声:“乌稀。”   奇怪的两个音节,总而言之,汉语里面没有这个词汇,可那只鹰不知道怎么着,收敛了翅膀,停在了持盈的胳膊上,持盈给它调整位置,最后以抓破持盈袖子为代价,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人仰马翻、一地狼藉的福宁殿,持盈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礼物”。   “这不是宗望的猎鹰吗?”这只鹰不愧是宗望攻破辽国的时候第一眼看中的神俊,虽然不像望舒那样通体洁白,可是他的翅膀大而长,背部青黑,头上有暗色的纵纹,好像一阵遮天蔽日的旋风,目光里都透出赫赫地神采来。   持盈摸了摸它的羽毛,有一点爱怜和可惜:“怎么,他不要了?”这样好的鹰,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忽里看着那只鹰停栖在持盈的肩膀上,他有一些难过,但时间太久了,他也丧失了那种悲痛。   他告诉持盈:“他、他要的,只是、只是——”   他还是改不了口吃的毛病,持盈静静地等待他说话。   “只是、他、他、他死啦!” 第119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9   ================================================   “他走了?”   这几年的冬天格外冷,虽然比起他们的故乡,燕京可以称得上一句“温暖”,但雪还是没有停过,打完球回来的宗望跑出满头汗,他摘掉帽子,摸摸自己毛茸茸的头顶,问忽里。   忽里回答他:“走了。”   帽子掉到了地上,宗望没有去捡,天冷到忽里感觉宗望的头顶在冒白气。   过了一会儿,宗望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忽里很诚恳地发问:“你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亲自送他?”   打马球很重要吗?   宗望没有回答忽里的话,风一阵阵吹到他的头发上,他感觉自己头发上结了冰凌。   他往赵持盈的房间走,房间是空荡荡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宗望不想赵持盈走,但又不得不让他走。他害怕他凋谢在燕京的山亭,又想要彻底灭绝他的希望,让他心甘情愿地回来。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保护他,汴梁的河水不行,城墙不行,他的儿子不行,祖宗的遗德,上天的保佑……都不行。   桌上还有一枝杏花。   宗望把团成一团的被子抖开,赵持盈肯自己穿衣服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他脑子里压根没有叠被子的观念。   被子里抖落出一根枯柳树枝。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宗望又去镜子前面翻抽屉,耳环也在里面,赵持盈是这个天底下最清廉的盗贼,来都来了,什么也不拿走。   宗望把柳树枝和耳环扔在雪地里,忽里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可以摔柳树枝呢?”这是圣物,是阿布卡赫赫女神的象征,谁扔掉了它就是扔掉了自己的福祉。   宗望不太在乎:“这一根不好。”   他又看向雪里的东珠耳环,光阴过去太久,东珠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鱼骨的白。   这东珠也不好。赵持盈是很挑剔的,宋朝又是很富有的,怪不得他不喜欢、不拿走,扔在这里。   他告诉忽里:“赵持盈很喜欢东珠,也很喜欢有福气的东西,他经常吃桃子和杏,还收留了燕子,认为它们能带来好运。如果柳树枝和耳环足够好,他肯定会带走的。”   忽里说:“也有可能是他不知道柳树枝的含义。”宋朝也有柳树,但宋朝肯定没有这一位女神,那是他们女真人的母亲,汉人的母亲用什么生下他们呢?   宗望摇头:“我和他说过。”赵持盈的记性很好,说过的话怎么会忘记?   大雪掩埋了柳枝和耳环,宗望从书房里拿出一幅图轴跟着忽里下山,马蹄溅开雪堆,宗望看见了一片绿色的绢布。   宗望回到府邸之中,恹恹地坐了一会儿,告诉他的好朋友:“我还是舍不得他。”   忽里预备和他说老一套的话,比如把宋朝灭亡,这样赵持盈就会死心,就只能依附于你了。当然,他和宗望想的是一样的,他们并不希望宋朝灭亡,而是希望他们永远对金国称臣,毕竟女真人只有那么几万人,如何统治这样大的中原?不还是得靠汉人吗?宋朝又明显没有失去人们的支持。   如果赵持盈有一天被他的儿子亲手送过来……   他的话还没有出口,宗望把那幅图展开,忽里看见了一只雪白的海东青。   画上的鹰隼通体雪白,脚爪如玉,毛羽洒然,昂首挺胸地向画外的人看来,看起来又精神又得意,忽里觉得这只鹰很开心,但鹰也会有开心的情绪吗?   它站在一块高高的、嶙峋的石头上,脚爪上绑了一个红色的穗结,芙蓉花开在它的脚边,还有一丛丛的兰草,画上写了他们不认识的汉字,应该是两个人的笔迹,一个粗,一个细;一个浓,一个淡。   忽里有点看呆了,他觉得这只鹰下一秒就会飞出画卷,这难道不是标本吗?如果不是的话,怎么连脚爪上的花纹都那么明显?他养过很多鹰,他知道鹰爪上的花纹就是这样的。   “这是比亚?”忽里不可置信地赞叹,宗望孵出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谁都认为宗望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人物配了不起的鹰,正如骏马要配宝石的马鞍,但宗望把他送给了宋朝的皇帝,真可惜!   原来这只鹰长大了以后是这样的。   宗望指了指脚爪上的穗结,结上还有一块圆形的玉环:“这是汉人的平安长寿结。你看他多喜欢比亚。”可见只要是好的东西,赵持盈就会喜欢。所以耳环和柳树枝,只是因为不好他才不拿走的,宗望想到马蹄底下的绿帛片,那肯定也是因为自己的画工不好。   他把萧讷叫过来认字,萧讷一个字一个字给他们念,两个人的笔迹,其中粗的、浓的那一片是一个叫蔡瑢的人写的,宗望皱眉:“他的字像牛皮癣,为什么要写这么多?”萧讷内心骂他是个睁眼瞎,蔡瑢做人再不行,字还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这君臣二人的字可称是交相辉映——   “为什么他只写了这么几个字?宣和殿是他的书房吗?”   萧讷咬牙切齿:“是。”   宗望还认识赵持盈的花押,天下一人的意思,萧讷说郎君你真是太聪明了,宗望很得意,他是很懂赵持盈的,他记住很多关于赵持盈的信息。   画轴被收起来,和香囊、马球杆放在一起。   香囊里面塞着一张纸和好几个铜钱,宗望展开一场评比:“我觉得赵持盈的字最好看。”忽里举手同意,萧讷没说话,他觉得蔡瑢的字比赵持盈好看,赵持盈的字根本不像字,像画,像一只鹤,再说了,你们俩认识什么字啊,还在那边比上了!   宗望振振有词,他从香囊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这张的也很难看,而且笔很粗,赵持盈能把字写得这么细,肯定很厉害。”   忽里大点头,猛点头,汉字都是很粗的,但赵持盈的字是细的,和别人的不一样,说明他最厉害。萧讷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宗望大发慈悲地给他看。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   那是二十年前,宋朝册封皇太子的诏书,薄薄的一片纸被萧讷捏在手里,他把眼睛睁大了。   “皇子,武昌军节度使……”   宗望的面色凝固了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什么节度使?”   “武、武昌军……”   “继续。”   萧讷在他的眼皮底下把剩下的册文念完了:“鄂州观内观察处置等使、司空、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鄂州诸军事、鄂州刺史、上柱国、定王、食邑八千七百户、食实封二千八百户赵亶……可立为皇太子。所司俱礼,以时册命。”   “定王。”宗望重复,“定王。”   武昌军节度使,申王赵荣的儿子赵定倾!他脑子里回忆起那个年轻人的长相,那双眼睛!   他从桌子上拿起马鞭要向外走,忽里拦住他:“干什么?”   宗望说:“咱们被他耍了!”他把宋朝的某个投降的官员叫来,宗望问他,赵持盈有个哥哥叫赵荣,他的儿子叫什么?   官员说,申王、简王的儿子都从“有”字辈,申王的长子叫赵有恪,次子叫赵有奕,申王死得早,赵持盈跟这个哥哥感情很好,两个侄子都封了郡王……   宗望让那个官员走了,他心跳的很快,寒冬腊月、朔风阵阵,他脸上竟然发红,还流下了汗:“他们肯定没有走远……赵定倾就是赵煊!”   忽里也大概明白了,总之宋朝的规定是很严格的,皇帝的封号诸如此类的字都是要避讳的,包括他的武昌军节度使,但:“那又怎么样?赵持盈不止他一个儿子!”   “我们可以让赵焕做皇帝。”   “赵持盈别的不多,就是儿子多,他们有很多选择。”忽里再一次警告他,“你赶紧回去。”   宗望把马鞭扔到了地上,但他提出了新的要求:“告诉宋朝,我要定州。”   为什么是定州,为什么不要太原,不要河间,只要定州?只要你们宋朝皇帝的封邑?去猜吧,疑神疑鬼去吧,看看军中到底谁是奸细,也许宋朝真给了呢?宗望不在乎定州到底到不到手,中山拦得住他的骑兵吗?   他只要让他们害怕。   保持这种害怕到明年的冬天,他会再次莅临中原。   可他心里还是很难过,他想赵持盈肯定知道赵定倾是谁,但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可真会骗人。   那天晚上宗望想了好久,想起去山上看持盈的时候,持盈在弄一把琴,看起来很憔悴,像冬天的雪花那样,一种晶莹的美丽,他说他是苏武,是巨兽,是大鱼,是一朵杏花,是南国的天水碧,离开了家乡,他就会干涸,会憔悴。   但他其实是个骗子。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冰凉,又一阵火热。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宗望的鼻子就塞住了,他感到头很痛。   福宁殿作为皇帝的寝殿,其实并没有很奢华,赵家出过好几个以节俭闻名的皇帝,赵持盈很会花钱,但他花得很风雅,绝不会让奢侈的东西堆砌在眼前,他喜欢山林一样的野趣。   忽里不懂,他只是觉得这里很舒服,很温馨,连鲜花都恰到好处。赵持盈站着,他手旁的花瓶颜色很漂亮,有点像下了雨以后,刚刚放晴的天空。   他穿着一身郁金黄色的?袍,衣肩的扣子上悬了两粒明亮的闪金朱砂,这种黄色据说是用郁金鲜花作为原始染料,就好像女人用凤仙花做指甲那样,花的芬芳和声音向忽里扑过来:“死了?”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不知道是惊讶忽里表达方式的直接,还是惊讶宗望这么大的一个活人竟然会死得这么突然,要知道宗望比持盈还小八岁,正是壮年的时刻,难道是政权倾轧中的阴谋吗?   铜鹤吐出渺渺的云雾:“谁害的他?”   说实在的,持盈不想让宗望死。   这不是出自于私人感情,而是处于政治需要:宗望是亲宋派,他南下只为抢劫,而并不想真正地灭亡宋朝。毕竟女真人少且不爱种地,有什么比中原有一个稳定政权向他们朝贡来得更好呢?而宗翰和宗磐则不一样,他们总是叫嚣着要灭了宋朝以建立不世战功,如果不是完颜晟暴卒,宗磐绝不会和赵煊通信。   难道宗磐已经赢了吗?可他并没有听说完颜亶退位了。如果金国变成一言堂,宗磐恐怕真的会再度南下。他真不该死,持盈希望看到别的国家内乱,而不是一统。   他的眉头刚皱起来,忽里就摇了摇头:“不是人害的,是他自己生了病。”   持盈轻轻“啊”了一声,忽里抬头,用一种很不礼貌的眼神盯着持盈,班直侍卫、宫女内臣簇拥着他,他们很不赞同地看忽里,觉得这个外邦人真是毫无道理、不通教化、野蛮。   鹰停在持盈的肩膀上,抖擞着羽毛:“他年纪这样轻……什么病症这样厉害?”   你也会为他难过吗?忽里凝视着他:“伤寒。”   持盈的眼睛睁大了:“伤寒?”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宗望得的是一个小感冒。   他的身体一向不错,会宁府那么冷他都很少感冒,也许是燕京的气候稍微温暖,宗望放下了警惕。   忽里也没把它当回事。宗望的鼻音浓浓的,喘不过气,窗户管得牢牢的,很温暖,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忽里嘲笑他没用,要给他请医生,宗望攮着鼻子骂他:“请个屁!”   出一点汗就好了。   可后来他出了很多汗,浑身上下都在出汗,汗在被子里,被子都潮了,忽里被吓了一跳,他感觉问题有一些严重。侍从要给他换被子,可换被子不就会着凉吗?还是请医生吧。   他们不太相信汉人的医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这位老大夫,老大夫说:“郎君是伤寒之症,是不是出了汗时不曾换衣服,又吹风?”   忽里想起来宗望满头是汗的打马球回来,顶着满头汗又摘帽子又下山,大冷天的怎么能摘帽子?糊涂蛋!   宗望喝了几天的药还是没有好,但宗干已经来信催促了,宗干是宗望的哥哥,完颜旻的庶子,他的母亲并不是完颜旻的妃子,而是一位女奴。宗峻死了以后,按照女真的习俗,他娶了完颜亶的母亲,并把完颜亶抚养长大。他告诉宗望,宗磐仗着宗翰的势力,已经收买了大半的贵族,如果再不回去的话……   宗望尝试着起床,可身体变得很脆弱,他想起来赵持盈也曾经在冬天里生过一场病,汉人医生给他看病,一个冬天,病势连绵。   忽里劝他不要尝试:“外面很冷,会加剧你的病情。”   没有办法!宗望想要快点好起来,他吃了很多的药,并且听从大夫说的,把自己围起来,忽里或者谁来见他,毡帘都只掀起一点点,唯恐风漏进来,炕烧得很热很热,宗望有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冰凉,有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火热。   赵煊拒绝割让定州的消息和宗磐的暗探一起到来。   所有人都不相信宋朝会拒绝地这么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把宗望生病的消息传出去了。   忽里疑神疑鬼的:“肯定是那个医生!”他们把那个医生找出来杀了,燕京里面有汉人,大家都想起来赵持盈打燕京的时候不肯屠城,活了十数万人,他们会不会感念、想念宋朝?宗望不再吃汉人的药。   忽里从会宁府请大萨满为宗望驱邪,并托人从长白山的圣柳树上折一根祈福柳枝,可会宁府那么远,萨满总是不来。   屋子里很热,很热,忽里出了汗,宗望昏一阵醒一阵,声音很虚弱:“我们得去定州。”   绝对不能露怯,绝不能让宗磐知道他病得很重。   他如果死了,宗磐的顾虑就会减小很多,他随时可以制造完颜亶的死亡,然后登基做金国的皇帝,皇位的世系从太祖手里轮过,怎么样也该太宗了吧?   忽里也知道这个道理,他说宗望病的不是时候,但生病就像打铁时候的火,会把人锻炼得更强大。   他们开始收整兵马,为了让宗望快点好起来,忽里烧掉了寺庙,把里面的和尚赶出来,再借口太子郎君慈悲,把他们收留到王府,让他们为宗望祷告、祈福。   令人绝望的是,和尚也没有什么办法,宗望的病更加严重了。但没办法,仗还得打,宗磐盯着他们,和尚轮流为宗望念经,那是女真人灭掉辽国以后新生的信仰。忽里说:“大家都叫你菩萨太子,希望你真有菩萨保佑吧,赶紧好起来,别再病了!”   宗望的面相真不像一位将军,他的眉目和善、天庭饱满,是一位活泼开朗的青年。但伤病让他迅速消瘦下去,有一天他说:“汴梁……”   忽里“啊”了 一下:“什么?”   宗望的声音断断续续:“十岁的时候……我和他们去了汴梁。”   忽里和宗望一起长大,他确定宗望十岁的时候哪里都没有去,可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咒语,什么也听不清,忽里去看他的面色,灰白灰白的。   “玉辂车!”   “什么?”   一阵咒语以后,宗望嘴巴里忽然吐出了三个字,清晰的三个字,还有一口血,他直挺挺地坐起来,又直挺挺地倒下去,被子上洇开一朵花。   菩萨并没有保佑他。他开始高烧,烧糊涂了,忽里听他喊阿妈,可他妈妈早死了,忽里把他的同母弟弟宗隽叫过来,还有尚在军中的宗弼,他们都是太祖的子孙,同气连枝。   宗弼建议把他抬到定州去,反正不能让宗磐看出问题来。他的隐藏含义是就算宗望死了,也得用鲍鱼掩埋住味道去定州。宗隽好歹是他的同胞弟弟,年纪又小,不忍心昏迷中的兄长被抬上前线加重病情。   他问忽里:“菩萨没有用,我们换一个求行不行?”   忽里向整个燕京贴告示,他不相信汉人的医生,大萨满正在赶来的路上,和尚也失败了,所以他在告示上写,太子元帅马上就要出征了,想要寻找一位高人为战事祈福。   他要找一名道士为宗望治病。   持盈皱了皱眉:“道士?”   他信奉道教,如今亦然,群冠为他上道君皇帝的尊号,忽里说他们最后请了道士,可宗望还是死了,持盈觉得他意有所指:“云游道人多半不会潜心修习,恐怕是道术不佳。”他们应该是碰上江湖骗子了,毕竟燕京实在是没什么道教的宝地,辽、金崇奉佛教,真厉害的道士为什么不来宋朝受他的敕封?   可见医不好病,并不是道门的错误,而是道士的个例。   忽里摇头:“他不是云游道人,他手上有你的敕封度牒。”   “我的敕封?”持盈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通真达灵元妙先生’。 ”忽里把敕封度牒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看面前身穿紫道袍、头戴三清冠的男子,其实上面的字他不认识,这是萧讷告诉他的,但是他有眼睛,他在比亚的画像上看到过赵持盈的字,和上面的一模一样,“你就是林飞白?”   萧讷告诉他,林飞白会炼仙丹、画符,使人升仙,还会用雷法、驱魔。   忽里凝视着面前这个道士很久,他眉目疏朗,容姿俊爽,看起来极为清正,可如果真的厉害,怎么会遭受驱逐?   林飞白对此作出了解释:“我曾经算出宋帝赵煊与道君命里相克,遭到他的记恨,被他逐出了宋朝的领土。”   这个答案得到了宗望的肯定,他愿意接受林飞白的治疗。   持盈没少吃林飞白的丹药,反正没吃出什么问题来。道医是不分家的,持盈本身也有极高的医术造诣,让林飞白炼长生丹药不行,但治疗一个风寒岂在话下?   果然忽里肯定了:“他的药、药,很、很管用。”   林飞白的药非常管用,他称之为“丹”,这个丹非常神奇,鲜红如血,遇水即溶。林飞白说赵持盈也吃这种丹,用来延年益寿。   宗望迷迷糊糊地看见泛金的红色:“像……”   像什么?他指了指马球杆,忽里把马球杆拿下来,翻出里面的香囊,香囊里面混着两种不同的丸子,有一种是红色的,一种是棕色的,棕色的有味道,红色的没有。   林飞白说:“这是道君亲调的宣和香。”   宗望微微地点头,林飞白告诉他:“红色的就是朱砂,用来明智,也能医百病,是一种圣物。”   怪不得赵持盈这么喜欢,朱砂一定是个好东西。   朱砂很神奇。宗望的病好了一些,他不再发冷、发抖,开始一阵阵发热、出汗,不过好歹少了一种症状,忽里认为林飞白和朱砂是有用的。   但林飞白不听话。他在王府里到处乱走,侍从发现了他,来报告给忽里,忽里找人捉住了他。林飞白告诉忽里:“郎君的身上有恶魔,我只是在寻找它。”   忽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宗望的病总不好的原因,一定是宗磐贿赂了大萨满,让恶魔来到了宗望身边,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宗望。   宗望面色潮红,红得像朱砂:“他在找……”   忽里附耳过去:“什么?”   宗望说:“赵……杀了他!”   忽里听懂了后面三个字,并且坚决执行,但林飞白就这样消失了,像水消失在大海里。狡猾的道士!   忽里来到他的房间,他甚至连仙丹都没有带走,枕边还有一卷道德经,经上的字忽里不认识,但他知道是谁写的,太具有标志性了。   宗望听到林飞白逃跑的消息,什么也没有说,反正仙丹还在,宗望继续吃丹,但好像有了一定的抗性,宗弼、宗隽还有忽里联合商议以后决定加大剂量,可谁也不知道仙丹的配方。宗弼说:“他不是说丹上有朱砂吗?吃朱砂!”   其实才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宗望整个人就干瘪了下来,病魔吃掉了他的血肉,朱砂让他的嘴唇发红,甚至泛着金光,那天他从床上坐起来,效果很好,朱砂果然是仙药!   忽里喜极而泣,宗望流利地和他说话:“宗干是合剌的养父,你和宗隽要听他的话。宗弼为人狠心、不择手段,你要提防他投靠宗翰。”   忽里感觉到一点不祥,问宗望感觉怎么样,宗望说没怎么样,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他起床穿上了衣服,并且找了剃头匠,把他毛茸茸的头顶剃干净,大马横刀地坐在座位上,并且和大家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去了定州以后该怎么做,又要怎么对付宗磐。   宗隽开始欢呼,他说我们可以去打定州了。   宗望就死在出发去定州的前一夜。   他睡着睡着,忽然喉咙里传出“嘶”“嘶”的声音,守夜的侍从大呼不好,忽里一路跑着来到他的床前,看来朱砂没什么用,他只是把宗望的血变得更鲜艳了,红中带一点金。   忽里说:“萨满和圣柳枝马上就要来了,你等等,萨满会驱赶走你身上的恶魔!”他很后悔,为什么要赶走林飞白?也许他可以用雷法赶走诅咒,他找就让他找好了,有什么不能找的?   宗望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在白天把一切的安排都告诉了忽里,他没有等到萨满,也没有等到柳枝,他用汉话和忽里讲话,很轻,别人没有听到:“他肯定很讨厌我。”   所以不肯保佑我。   忽里叹了口气,对持盈说:“上、上皇陛下,你衣服上、上、是朱砂吧?”   持盈点点头,忽里说:“这东西不、不好,你少用、用吧!”   持盈不解其意:“此是吉物,怎么不用?”   忽里显然不赞同,他把手上的锦盒匣子递给持盈,侍从想要接过去,忽里没有让,持盈就自己去接了。   锦盒里面,只有一根柳枝,因为脱水都枯干了。   持盈有些不解:“柳枝?”   忽里补充道:“这是圣、圣山上的柳枝。”   圣山,应该是他们的长白。   持盈把柳枝取出来,上面一片叶子也没有,海东青动了一下,它从持盈的肩膀上起来,叼走了这根柳枝,盘旋在房梁上,绕着大殿飞翔。   忽里有些遗憾地问:“上、上皇陛下,你知道、柳、柳树枝?”   持盈没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串话,忽里说得很累,大家听得也很累。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全是洪水,只有长白山上有陆地,陆地上只有一颗巨大无比的柳树,有一天云彩和柳树碰撞,就诞生了世界上第一位女神,阿布卡赫赫。阿布卡赫赫抽出柳条,扔到洪水上,柳条就变成了陆地。女神降落在陆地上就怀孕了,生出了十多个小孩,他们是女真人的祖先。   生长在长白山上的圣柳,一切生命的源头。   宗望没有等到这根圣柳的祝福。   忽里告诉持盈:“就是、就是希望你,平安健康、长寿多福的意思。”   --------------------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不要医闹。历史上他是打马球寒暑沃背而死,就和我们夏天打篮球急性中暑嘎嘣没了一样的,主打一个人生无常 第120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0   =================================================   苏先生身边有两个小童子,一个姓高,一个姓林。苏先生学问高深,万般皆能,却讨不了神宗皇帝的喜欢,更牵连进一桩大案里头。太皇太后曹氏保护了他,他离开了东京,走啊走,走啊走,永远没有歇脚的时候。   壬戌年七月的一个明月夜,他在赤壁游船。大江、明月、清风,他张开双臂拥抱月亮,月亮把清辉撒了他一身。   他醉倒在船上。小高和小林开始聊天。   小高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可见人生苦短,还是要及时行乐啊!”   小林说:“‘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好快活,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吗?”   醉倒的苏先生忽然大笑三声,月亮下,他摇了摇头。   这事儿过去以后没几天,他把小高和小林叫过来,询问他们的志向。   小高说:“我想跟着先生学写字,学画画,空了去踢球玩儿。”   先生说:“你真是个玩家!”又去问小林。   小林说:“我要做神仙。”   先生笑了:“神仙?”   小林说:“生封侯,死立庙,这都不是我的志向,封侯不过是虚名而已,立庙也不过是享受鬼魂的祭祀,我要做就要做神仙!”   他觉得自己比小高的志向高远得多,但先生没有肯定哪一个,也没有否定哪一个。过了一些日子,小高被他送回了东京,在驸马王晋卿手底下做事,他受过苏先生的教诲,很通文采,说话也好听,最主要的是,他踢得一手好球。   穆王赵端和王晋卿走得很近,那天他脸上涂了白粉,可怜兮兮地向姑父埋怨:“蔡六连累我,把我害成这样!”   玩蹴鞠的时候,失败的人要往脸上涂白粉,穆王一张俏生生的脸变成了大花猫,王晋卿笑得打跌:“他是想看你涂白粉!”蔡六是蔡瑢的儿子蔡攸,京城中著名的浪荡纨绔,与其父严谨的风格截然不同,他吃喝玩乐样样拿手,哪有不会踢球的道理?   穆王长眉倒竖,当场就要找人算账,王晋卿安抚住他:“好了,好了!高俅,你来——”   小高从此获得了新的人生,那年他二十五,或者二十六,穆王十五岁,和《赤壁赋》一样大。   小高实现了他的梦想。   他陪穆王踢蹴鞠,哪怕穆王身边有蔡六这么个奸细内鬼,小高还是让穆王获得了胜利,穆王高兴极了,蔡六上来阴阳怪气地谢谢他,穆王让蔡六滚蛋。   小高很疑惑,穆王既然知道蔡六是奸细内鬼,故意拖他的后腿,怎么还肯跟他一队?但无论如何,穆王记住了他。   穆王登基成了皇帝,小高的人生获得了彻底的改变。   皇帝赦免了苏先生,让他回到京师,可还没有道路上,先生就死了,小高有一些难过,但更快乐的日子即将到来了。   穆王不再是穆王,是官家;小高也不再是小高,他成了高相公。   他开始救济苏先生的亲朋好友,作为他对先生的一种报答。   小林就在那个时候和他重逢了,他很落魄。   小林的头发短短的,小高问他干什么去了。   小林垂头丧气地说:“我不想做神仙了!”   原来小高走了以后,小林跟着先生继续宦游,那天他们到了承天寺,见到了佛印和尚,佛印和尚佛法高深,先生让小林和他修习佛法,小林就剃度出家了。   “但是做和尚不能喝酒,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小高说:“不行,你还是得做神仙。和尚做不了,你就做道士。”   小高自己不爱做神仙,但他知道谁想做神仙。   宣和天子赵持盈。   如果小林让他看上,那日子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   小高把小林引荐给了徐守常,徐守常把他引荐给了皇帝。皇帝并没有很快召见他,那天小高神秘兮兮地给他透题:“牛!”   林飞白满头雾水:“什么牛?”   高俅说:“官家这两天老做梦,小先生说,他在纸上画牛,肯定是做了牛的梦,他回头找你,你就把话题引到牛身上去!”   林飞白又问:“小先生是谁?过哥吗?”他说的是苏子瞻的儿子苏过。   高俅说:“不是过哥,是梁师成啊!你不知道,他是先生的那个,就那个!”   林飞白:“哪个啊?”   高俅悄悄地和他说,梁师成是先生流落在外的儿子,先生当年离开京师的时候把一个身怀有孕的小妾送给了一位梁姓好友,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梁师成。   林飞白睁大了眼睛,问他真的假的。   高俅说,那还能有假吗?蔡瑢把先生的名字写在党人碑上,天下都要禁止先生的诗文,是梁师成向官家求的情,而且他对过哥很好,叫过哥兄长,过哥如果要用钱,只要在一万贯以下都不用告诉他,这要不是亲生的能这样吗?   林飞白目瞪口呆:“年纪对不上吧?”   高俅说:“你甭管对不对得上!他肯来帮你就行。但你要记住,他肯定不是白帮你。”   皇帝奉行御笔,削弱宰相的权柄,越过中书直接将童道夫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蔡瑢不同意,和皇帝争执起来,说使相的官位怎么可以封给一个宦官?因此拒绝奉行旨意,童道夫就跟梁师成联合起来,准备换一个宰相。   “王甫。”高俅重申这个名字,“如果官家问起来时,你就说他是神仙。”   林飞白就懂了。   皇帝是很忙的,他压根没想起来林飞白是谁,有一天梁师成若有若无地提了一句,皇帝和蔡瑢正在艮岳听琴,顺口就把他叫来了。   林飞白穿上自己最金贵的行头,在艮岳觐见了皇帝,他说皇帝曾经骑青牛下凡,自己就在旁边渡引,蔡瑢是左元仙伯,王甫是文华使者,嘉王是青华帝君,刘贵妃是九华玉真安妃……   他押中了,皇帝真的做了骑青牛的梦!   宣和天子的玉音和艮岳松涛一起响,林飞白比神仙还要快乐。梁师成、高俅,还有他攒聚在一起,互为表里,皇帝没猜出来这一层。他跟着王甫做事。   很快,汴梁发洪水,皇帝生病,像一株浮木徜徉在河水之中。   那年太子赵煊十四岁,还没有成年,嘉王十三岁,更小。   哲宗皇帝的遗孀刘清菁通过养女刘玉华的手,收买了好几个福宁殿的内侍,企图毒死皇帝,并想在已经有皇后的情况下,以伯母的身份拥立太子、出临百官垂帘听政。   用她的话来说,刘娥姓刘,她也姓刘,为什么不能做女主?   林飞白也许不懂什么是长生,但他游历多年,很懂医药。   他来到福宁殿里为皇帝治病,皇帝正要吃药,旁边有一只铁包金的幼犬正在不停地“呜呜”叫,咬皇帝的衣角,要皇帝陪他玩,皇帝不胜其扰,亲自把它放到地上,警告它:“乌奴,再这样爹爹不喜欢你了。”皇帝有那么多孩子,还是很热衷于给人当爹,乌奴锲而不舍地爬上皇帝的怀里,皇帝把药碗递给林飞白,把这只狗再次放到地上。   林飞白闻到了药的味道,他说,官家,这好像不是治心悸的药。   皇帝有心绞痛的老毛病,哲宗皇帝驾崩那年年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改元太兴奋,他也病倒了,众人用苏合香丸才把他救回来。这一碗药里用苏合香掩盖了别的气味。皇帝没怎么注意,他把药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乌奴把皇帝的胳膊撞翻了,药洒在地上,它吃掉了药,然后死了,嘴巴里白沫和棕色的药汁流在一起。   皇帝逡巡全福宁殿的宦臣,把休假在外的陈思恭紧急召回。陈思恭吓得哇哇大哭,皇帝静静地呆着不说话,最后查出来几个小宦官,证据指向刘玉华,刘玉华脱簪请罪,供出了养母刘清菁——她原本是刘清菁养着准备送给哲宗皇帝的女子。   皇帝让刘玉华走了,也没有动刘清菁,那天皇帝睡不着,乌奴被人抬了出去,皇帝看谁都不像样、不靠谱,林飞白是他的忠臣。   他们彼此坐了一晚上,林飞白实在熬不住了,往药里面加了点镇心安神的朱砂,皇帝静静地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还有眼泪流下来,林飞白的心剧烈跳着,把手指摁上皇帝的脸颊,湿润了一片。手指擦不干,他轻轻吻掉了皇帝脸上的泪痕。皇帝的睫羽颤抖,像一只想要休憩却不敢停下的蝴蝶。   林飞白听清了皇帝的呓语:“‘三十六宫人第一,玉楼深处梦熊罴。’”   他出去,把这首诗告诉了王甫,王甫得意地笑了:“那是哲宗年的时候,蔡瑢写给刘清菁的诗。”   为了回到权力的中心,蔡瑢曾经毫不避讳地赞誉刘清菁,赞美她为哲宗皇帝生了一个儿子,让刘清菁在哲宗皇帝面前为他美言。但很遗憾,这个儿子很快就死了。   如今刘清菁想要通过内侍的手杀死皇帝,拥立赵煊,会不会是凭借着宰相蔡瑢的势力呢?毕竟赵煊没有成年,如果皇帝死了,他即位以后肯定是需要太后垂帘听政的,皇后郑若云的远房兄长郑居中经过皇帝的扶持以后在朝中也很有势力,蔡瑢没法利用她,选择和刘清菁继续往来也很正常。   林飞白只是很疑惑,皇帝对蔡瑢这么好,他有什么不知足的?王甫这么猜测是正确的吗?可王甫不在乎事实的真相,他只管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给了林飞白一个破题的人物——太子赵煊。   林飞白回到福宁殿里,皇帝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看到他的时候,才有了一点光彩。   林飞白告诉皇帝,汴京发大水,是因为太子;您生病,也是因为太子。太子也许做了什么失德的事情,引起上天的怪罪,如果想要您好起来,大水退下去,需要太子上城楼祷告。   ……有什么比谋杀自己的生父还要失德的吗?   当然,赵煊只有十四岁,他做不到,但他的存在就引起了别人的野心。   皇帝再一次认识到,这个庞大帝国已经有了继承人,只要他上一秒死去,下一秒,他的儿子就会没有任何阻碍地成为下一任皇帝。他有一段时间不去见别人,太子要侍疾,他不要;嘉王要探病,他不见。蔡瑢、王甫,皇后、贵妃,所有人统统吃皇帝的闭门羹,皇帝的旨意通过玉斧传达于外,并不露面。   他和林飞白呆在一起,他不要死,他要长生,可他看起来又不是很渴求长生,林飞白给他讲经,讲着讲着,拐到这些年游历的传闻上去,皇帝听得也很开心,在他怀里笑。   皇帝没有再养狗,他给那条狗追封,一条狗还能叫当龙骧将军,林飞白瞠目结舌。但不管怎么样,福宁殿很寂静,除了侍从之外就是林飞白。   皇帝给他抚琴,曾经属于蔡瑢的待遇,林飞白看出了那碗药有毒,林飞白对他好,忠于他,他施舍林飞白一点爱。   林飞白想要对他更好,想要更多的一点,他搜肠刮肚把自己二三十年的经历全部掏空了、倒出来,说给皇帝听,还添油加醋。因为他发现,当他说出一件很离谱、神奇的事情以后,皇帝的眉眼就会微微牵动,唇边就会显露出两个笑弧来,那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风景了。   燕京的雪天里,林飞白一脚深一脚浅地赶路,警惕地听周围的声音,太好了,没什么声音,感谢这么多年的江湖游历,他听得懂女真话,并且很会逃跑,毕竟去别人家里偷酒喝也是需要一定技术的。   月亮照在雪上,福宁殿暖融融的,皇帝在他的怀里醒过来。   林飞白向他告假,半个月来,头一次走出了福宁殿。皇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晚上就回来,他只出去一下。   他决定给皇帝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呢?皇帝想要长生,想要做神仙,他准备领头群道,奉皇帝为教门之主,上法号曰教主道君皇帝,皇帝的生日要到了。   可他前脚踏进家里,后脚,宰相蔡瑢就大驾光临了。   他穿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太师青”襕袍,戴垂脚幞头,乌靴革带,清贵洒然,如岳如松,但来者不善。   林飞白在心里大叫不好,果然,蔡瑢温和地喊他“元妙先生”,并让他说出皇帝不见人的原委。林飞白开始不想说的,那天皇帝在福宁殿里给他弹琴,一种道教的乐音,他想蔡瑢原来听到的是这样的琴声。凭什么别人不许听?   难道蔡瑢还敢把他杀了吗?他可是皇帝最信任的宠臣,他不怕皇帝杀了他吗?   蔡瑢真的敢。而且,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皇帝会为了自己和蔡瑢过不去吗?他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林飞白都感到很庆幸,尤其是在蔡瑢众目睽睽之下毒死张康国以后,那可是枢密使,蔡瑢说杀就杀了,皇帝呢?皇帝把他贬了,但他一生病,皇帝就又去看他,亲手给他挑药材,甚至为他写青词祈祷,青词烧给天帝,谁也不知道,除了作为媒介的林飞白。   他看清了上面所有的字。   皇帝希望蔡瑢的身体好起来,他发誓他会远离蔡瑢,但他希望蔡瑢的身体好起来。   还好我当时没有违抗他,林飞白想。   他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给蔡瑢,一个字都没有省略,蔡瑢大发慈悲,让他坐下。   蔡瑢说:“既然官家喜欢和你说话,你就多说些。”林飞白觉得自己就像乌奴,为解皇帝的寂寞而存在,最后死在福宁殿里——还好他没有违抗蔡瑢,不然他也成了“龙骧将军”了!   蔡瑢肯定了他的心思,他说“教主道君皇帝”这个尊号很好,官家会喜欢的。   林飞白发着抖回到福宁殿,皇帝的身体没有好全,披着衣服在院子里晒太阳,头发散着,阳光很好,皇帝对他招招手,看起来很想他,但他其实只出去了半天。   林飞白给他带了虹桥底下的鱼羹,他跑得很快,羹还是热的,皇帝吃鱼羹的样子像猫,并且没有试毒——毒药事件以后,皇帝吃什么都要人试毒,作为揭穿者,林飞白是例外。   鬼使神差地,林飞白问皇帝:“官家总说这家好吃,有多好吃?”皇帝歪了歪头:“你自己去买的,没有喝一碗吗?”林飞白没有,他怕鱼羹冷了,可明明能够先喝一碗,再买一碗的,他却没有想到,他想自己真的被蔡瑢吓傻了。   皇帝把鱼羹喝完了,只剩下嘴巴里有一口,他渡给了林飞白。   这鱼羹果然很好,一点腥气也没有,但皇帝还要拿龙舌香清口,丁香的芬芳又传到林飞白的鼻尖,他向皇帝介绍了另一种长生的修炼方式:双修。   皇帝答应了他,也许目的不是为了长生。他乌黑的、茂密的头发洒在衾枕上,像一匹黑色的锦缎。   太阳悄悄地落到西山后面,宫里死了一个人。   蔡瑢闯开福宁殿的禁锢,谁也不敢真的阻拦这位宰执,林飞白正在给皇帝喂药,皇帝最讨厌喝药,但愿意和他玩一些情趣,愿意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的药。   蔡瑢进来,告诉皇帝:“元符皇后已经上仙了。”   元符皇后是皇帝为嫂子刘清菁上的尊号,出于某种原因,即使她下了毒,皇帝也没有处置她,也许是在等着谁的投诚。   皇帝推了推林飞白的手腕,林飞白把药放在案上。   皇帝说:“怎么死的?”   蔡瑢说:“她自知罪孽尤大,用帘带钩自缢了。”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刘清菁想要毒死他的事情被瞒得很好,林飞白上午出去,下午蔡瑢就知道了原委,他看了一眼林飞白。   林飞白低下头去,他希望皇帝理解自己的苦衷,但皇帝没有。皇帝说:“就说她是病死的吧,恐哥哥脸上不好看。”刘清菁是哲宗皇帝的妻子,孟皇后已经被废了,如果刘清菁再以这种罪名死去,哲宗皇帝就没有配偶了。   蔡瑢以杀死刘清菁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他坐到皇帝的床边,喂皇帝喝药,像做了一百遍那样。林飞白在旁边看着,药喝完了,蔡瑢给皇帝拿蜜饯,皇帝指使他:“我不要吃酸的。”蔡瑢拿了一个雕花梅球,浸满了糖霜,皇帝就着他的手吃了,吃完以后,蔡瑢看了一眼林飞白,林飞白走了。   他开始有一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把皇帝的隐私卖给了蔡瑢,可蔡瑢给皇帝递台阶,皇帝就下了,他妈的,我为什么要用死来让皇帝无台阶可下?蔡瑢杀了我,皇帝说不定还会觉得脏了蔡瑢的手呢。   他讨厌蔡瑢,他希望蔡瑢死,一定是因为蔡瑢把先生的名字写在了党人碑上。   他和王甫精诚合作,皇帝念他的恩情,对他一直不错,并且欣然接受了教主道君皇帝的尊号,他们有时候会双修,皇帝也不讨厌他,他们一起睡觉,林飞白出入排场很大,仆从如云,连王子皇孙也敬他三分,可琴声没有再响起来。   他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得意,遇见东宫的车驾也不知道退避,太子赵煊被他的车惊吓到,在东宫养病。   一切都开始滑坡。   如果我能再救他一次。林飞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事情会回到以前。但他又不是真的神仙,持盈把他召见过来,让他想办法收回那口雌穴,这怎么办?而且为什么要收回去?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办法,新帝赵煊就来了。   他被赶回家,但这些年他积攒了很多钱,不用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他开始云游四方。   有一天,他听说道君皇帝被挟持北行,不知所踪。他循着流言的足迹一路向北走,来到燕京,为女真的二太子治病。其实他的伤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林飞白甚至有空给药丸上加点朱砂,持盈是很挑剔的,他喜欢漂漂亮亮的丹药。   嗯……其实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林飞白想,这些钱是赵持盈赐给他的,似乎也有赵持盈的一份,如果我能把他救出来的话……   但是没有。   燕京的山林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枯树,月光洒洒地照下来,他发现自己没有带那卷道德经出门,不过他肯定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   从前他没有钱的时候,做不了神仙,做神仙是需要需要强大的物质支撑的,现在他有了很多很多的钱,而且赵持盈都不来和他分,那他肯定能做好神仙的。   正月底的时候,燕京城敲起了丧钟。   林飞白从山林的木屋里面逃出去,打算回到水土温暖的家乡。   四月份的时候,他回到了家乡永嘉。十二日的夜晚,全城开始为了庆祝皇帝的乾龙节通宵狂欢。   人家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二日的时候,月亮也很大,很美了,只是还有一点小小的缺角。林飞白仰头去看月亮,想起在延福宫的时候,持盈对他说的话。   他说,元妙,人生天地,总有分离。可这个世界上还有共看明月的道理,你回到家乡以后,见明月圆时,就是我在与你同看了。   那天林飞白又变成了小林,他回到赤壁的船上,壬戌之秋,那位把大宋折腾得底朝天的道君皇帝还在母胎之中孕育,三个月以后才能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啼哭。   先生在船舱里睡着了,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江面粼粼的波光吹皱了月亮,小林忽然懂得了什么叫做“抱明月而长终”。   月亮慷慨地撒照光辉给所有人,海东青叼着柳枝,像捕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猎物那样,精神抖擞地站在持盈的肩膀上。   持盈把他带到延福宫,转身就要离开,这只鹰站在玉脚架上,发出了“咯嗬咯嗬”的短促叫声作为挽留,持盈用柳树枝逗弄他:“我不能带你走,我家里有猫了,它害怕你。”   鹰听不懂,它张开翅膀,向持盈展示自己蓬松的羽毛,健美的身姿,锋利的脚爪以及锐利的眼睛,可持盈还是走了。   月亮挂在夜空,持盈踩着月亮穿过拱辰门,来到福宁殿,借着如水的月光,持盈用柳树枝在赵煊的肩膀上点了点。   赵煊显然对持盈的一切动向了如指掌,包括这根寓意着多福多寿的圣柳枝:“这是别人送爹爹的,点我身上做什么?”   持盈说:“不是说好了吗?礼物分你一半。”   祝福自然也是。   他坐到赵煊的身边,两个人肩并肩挨着,金虎斑猫壮起胆子溜进房间,在他俩脚边摊成一坨。   玉漏声响,烛花摇曳。   柳树枝横亘在他俩的膝头。   持盈的声音响起来,有一点惋惜:“人生无常,他那样年轻。”   人死了,一切就可以被原谅、美化,赵煊警惕地提起耳朵。   可持盈真的是在感叹人生命的脆弱,他送别过太多人了,他讨厌死亡,可死亡无法避免,但有什么能超越死亡呢?肉体也许会毁灭,但精神会永存。   那精神会以什么为载体呢?   持盈站起来,惊动了地上的金虎斑猫,他把赵煊拉起来,夜黑极了,持盈提着一盏珍珠灯,天上有一轮,地上也有一盏。   赵煊问他要到哪里去,持盈告诉他:“我们到宣和殿去。”   赵煊问他:“去宣和殿干什么?”   持盈很不满:“带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他太蛮横无理了,赵煊没有办法,赵煊明天过生日,大半夜的还得陪他折腾,持盈明天可以睡到很晚,因为儿子过生日没有惊动父亲的道理。但他本人却得一大早去南郊祭祀,可没有关系,他还很年轻,他可以不睡觉,持盈带着他走路,他变得很开心,但他为防持盈看出他的得意与开心,只能埋着头走。   然后把路上的小石子都给持盈踢开。   可持盈狗咬吕洞宾,骂他:“路也不好好走,当心又摔跤,这么黑呢。”就把灯照到他前面一点,赵煊就在珠灯下面飞脚踢石子。   咕噜,咕噜,石子转到草丛里。 第121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1   =================================================   宣和是持盈的年号,宣和殿是持盈的书房。   谁也不知道持盈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这两个字,把这个年号用了十六年还不觉厌倦,如果不是金兵遽然南下,恐怕这个年号还要继续延长下去,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   持盈是很喜欢改动的,他给一切改名字,延福宫、华阳宫中所有新造的宫殿都是他自己亲自命名的,可是到了年号上,却忽然不动弹了,显示出一种难得的长情来。   宣和殿曾经因为和年号重名,有人提议叫做保和殿,可叫了两年后持盈仍然改不过那个口,就还是叫宣和殿。   持盈喜欢的画撰在一起,是宣和画谱;持盈喜欢的字编到一块,是宣和书谱;持盈最好的朋友,做了十年的宣和殿大学士,而持盈自己呢,他没有字,哲宗皇帝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说好要给弟弟起一个字的,持盈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他不给弟弟起,别人也不愿给皇帝起,恐惹一身臊,持盈也不强求,就自娱自乐地给自己起一个号念着玩,还是宣和,“宣和主人”。   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他请赵煊来到他的地盘。   高竹翠柏、奇石峭壁,宣和殿是持盈式审美的第一个试验田,他把堂皇的宫殿变成了江浙的民居,在巍巍皇城之中开辟了一方清净天地。   庭中有一棵荔枝树,从闽山千难万险地运过来、养活,持盈后来在延福宫、华阳宫也种了很多荔枝,但宣和殿的这一株是它们的母亲。少年时代的持盈爬梯子上去摘荔枝,蔡攸给他扶着。   他就是在这棵荔枝树上迎接了发妻病重的消息。   赵煊站在他的旁边,他不可自抑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旧事。   他到坤宁殿去,静和不要他了,但没办法,他们还有两个孩子,还那么小,静和得托付给他,但静和恨他,对他说,如果早知道嫁给的是你赵官家,我还不如嫁给一个农夫。   持盈当时对她失望极了,他心里对静和冷笑,还嫁给农夫,你是王审琦的后代,要嫁给农夫,除非宋朝亡了!但静和又说起他的母亲陈氏,她要持盈记得,他们两个曾经携手去过祐陵,持盈带着她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们拜过天地,有过誓言——看在我们曾经有过恩爱时光的份上,看在我们是结发夫妻的份上,放过我们的孩子吧。持盈在她面前百口莫辩,拂袖离去。   四月的荔枝树绿油油的,没有果子。   帝驾的到来使宣和殿变得辉煌、光明,持盈没有扔掉手里的那盏珠灯,他把珠灯举起来,照亮了荔枝树最底下的一层绿叶。   经冬历春。   赵煊从东宫出来,跑过长长、长长的宫道,在宣和殿里找到了父亲,他临摹了一份千字文给父亲看,夏天很热,他跑出了一头汗。持盈拿过他的千字文,望向窗外,荔枝累累地赘着树叶。   持盈仰着头,对荔枝树说话:“我对不起你娘娘。”   灯暗暗的。   赵煊仰头看着荔枝树:“娘娘去世前,和我说……”   持盈开口打断他,不愿意再听:“我知道。”若云跟他说过。   赵煊有些讶异:“当时只有我在,我没有和你说,你怎么知道?”   静和在深夜里去世,身边只留下了一个赵煊。   当然,作为国母,坤宁殿等满了记时刻的人,他们要将国母的去世的时间无比精确地记录下来。   小孩子对于死亡是很敏锐的,赵煊警惕地坐在母亲身边,夜很深,他没有睡着。   静和一向不让他多说话,所以自己也很少说话。   但那个夜晚,她罕见地开口安慰儿子:“不要怕。以后,爹爹会照顾你。”她其实把赵煊托付给了若云,但那只是场面上的话,除了上天,只有一个人能保住赵煊、照顾赵煊。   他的亲生父亲。   赵煊当然见过爹爹,认识爹爹,但爹爹不抱他,他也不愿意叫爹爹。   他看到过爹爹抱着赵焕走路,赵焕长得滚圆,看起来像个大肉球,可爹爹抱着他;赵煊觉得自己很轻,很省力,可爹爹不抱他。坤宁殿离福宁殿很近,爹爹偶尔会把他叫过去,他会在张明训还有一干人等的陪同下来到福宁殿,众目睽睽之下,爹爹会碰碰他的脸,或者拉拉他的衣领子,摸摸他的头,然后离他一尺远,说两句话,就叫他走,爹爹有时候好久不见他,会有一种恍惚的语气:“大哥都这么高了!”他会用手比一比,但也离得很远。   他想开口叫爹爹抱,但娘娘说了,要少说话,因为“君子讷于言”,君子就是赵煊要做的那种人。   他希望爹爹读懂他的心思,可爹爹很笨,和他对视了几秒钟以后,他俩都不说话,爹爹就让他回去了。   所以赵煊对母亲摇摇头:“他笨!”爹爹照顾不好他,爹爹是笨蛋。   母亲笑了笑:“他笨,可我们辰君……是很聪明的。”赵煊的确觉得自己很聪明,母亲喃喃地念一段咒语,赵煊睁着眼睛记住。   “她说,她十三岁那年进过一次宫。”   王静和是王审琦的后代,国朝的勋贵之后。当然,经过七代稀释以后,王氏变成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显贵的。静和的父亲王藻在山东德州做一名荫官,不出彩,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这一支和宰相向敏中结了亲。静和的一个远房姑姑嫁给了向敏中的儿子向宗良,向宗良有一个妹妹,在隆佑宫里当太后。   静和跟随母亲来到皇宫之中觐见,向太后很和蔼,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关注她,把她叫到身边去问话:“静姐也是戌年生的吗?”   静和不知道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但她点点头。   母亲说,是呀,正赶上一个狗尾巴,生在年末呢。太后又问她的八字生辰,内臣推了半天,笑道:“告知娘娘,王娘子的命格属水,正旺木呢。”   太后就很开心,她问了张琳一句什么话,张琳悄悄告诉她,静和坐得近,听见了几个字“拱辰门”。   那天她们出去,并没有走来时那条道,母亲很奇怪,怎么往北走了?可张琳就走了那条道,静和听母亲的话,一句不多说,一眼不多看。   可隐隐约约的哭声和惊叫呼喊声还是传了过来,谁敢在皇宫之中哭泣?给他们带路的张琳听到这哭声以后陡然色变,竟然三两步跑过去。   静和为那哭声的主人默默哀悼了起来。   皇宫不太平,皇帝赵佣为了废后闹得满城风雨,都知梁从政搅弄风雨,拷打宫婢内臣企图让他们说出皇后“巫蛊”的证据,为逼供刑讯,多有肢体毁伤、割舌剜眼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谁都怕呼吸重了被逮走,这个人还敢哭,还被张琳撞见了,要怎么办?   鬼使神差地,她的眼神飘了过去。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半大少年,被一堆宫女太监围着擦眼泪摁人中,一个身穿紫袍的内臣给他整袍子:“大王怎么从这个门走?”   张琳骂道:“大王从哪个门走,还要你的准许不成?你杀人都杀到拱辰门来了!”   原来穿紫袍的就是都知梁从政。   梁从政是天子亲信,张琳是太后近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静和跟母亲,还有一大堆命妇远远地听着,他们围绕着这个“大王”展开辩论,梁从政说他奉官家的命令审问这些居心不良的宫婢,这些人畏罪自杀了,怎么能留在这里肮脏天子的房屋?谁知道大王要走这条路?张琳骂他屈打成招,草席里面竟然能滚出一个断肢吓到大王,现在还管起大王走哪条路了,梁从政冷笑一声正要回敬——   那个少年说话了,他的声音颤抖,依偎在身后一位宦者怀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梁大官。”   静和觉得他像家里那只被雨打湿翅膀以后还要飞翔的小燕子,他们叫他“大王”,那是哪一个大王?除了哲宗皇帝以外和已经出阁的九王以外,神宗皇帝还有四个儿子养在宫里。   “我哥哥叫你彻查巫蛊案,并没有叫你对他们刑讯逼供,你、你这样折磨他们,以至于断手断脚,写出来的供词难道可信吗?你这样做不是毁伤我哥哥的名声吗?”   他搬出天子来,梁从政也只能告罪,王静和心里觉得他能说会道,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扯虎皮做大旗,听他叫皇帝做“哥哥”这样亲昵,以为他是简王赵似。   可后面那句话紧接着跟来了:“他们俱、俱都是爹生娘养的,和你有什么分别?你这么对他们,叫他们爹娘知道了,难道不难过吗?”   静和被这话弄得心有点软,她飞快再瞟了这个小少年一眼,看见他满脸的泪花。   梁从政肯定是没有听进去那个小少年的话,罪名罗织的差不多了以后,孟皇后被废了,发妻怎么样,皇后怎么样,为皇帝孕育过孩子又怎么样?她是旧党的象征,皇帝说废她就废她。   静和坐在家里,她和母亲再一次穿上大衣服,去朝贺新皇后刘清菁,孟皇后的痕迹很快在宫殿里消除了,坤宁殿有新的主人入住。   静和跟母亲说话:“那天在拱辰门,梁都知冲撞了简王以后,我以为他会有所收敛。可没想到……”   母亲稀奇地看了她一眼:“简王?那不是简王,你怎么会以为他是简王?”   静和讶异道:“我听他管官家叫‘哥哥’,梁从政亦怕他哭,以为他是官家的同胞弟弟。”   母亲告诉静和,梁从政是听从皇帝的话,不废了皇后绝不会干休的。皇帝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有人主之相,但并不是一个好夫君。你在拱辰门碰见的那位大王,心慈手软,又好哭、胆子小,被一截断肢吓得高烧不止……却很适合做个夫君。他对宫女、内侍都留情,对妻子肯定也不会坏。   她告诉静和:“那不是简王赵似,是穆王赵端。”   持盈显然不知道在张琳还有梁从政身后还缀着一群命妇队伍,也或许是孟皇后的掖庭案太过沸沸扬扬,十三岁的静和心里种下了这样一颗恐惧的种子,有一天她入主中宫了,也怕重蹈覆辙。   静和安慰一样地告诉自己,也告诉赵煊,但她不知道赵煊能不能听得懂:“他连宫女被杀都要哭,怎么可能对你下手呢?”   静和躺着,赵煊坐着,他们两个的眼神对视一会儿,静和忽然说:“那我是不是误会他了?”   赵煊还是没听懂。   母亲的脸开始发红,她的眼神也有了光彩,可赵煊很害怕,他盯着母亲,母亲说话变得很流利。   “如果你好好活下来……”母亲说,“那就是我误会他了。我得和他道歉。但他为什么忽然不理我了?”   持盈回避她,讨厌她,这是为什么?   那天他来坤宁殿,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轻易地送给向太后养育,可那有什么办法,她的父亲去世了,家里人戴孝无法进宫,赵端是新天子,每天折腾里外,她除了向太后还能倚靠谁?他们不是感情很好的母子吗?孩子给她养育有什么问题吗?但持盈显然觉得有问题,他决定自己养孩子,静和也没有不同意,可她绝想不到赵煊会被丈夫养出这么大的事故来。   她的孩子差点就死在福宁殿里!   她又想起皇帝崇宁的年号,绍圣的时候废了孟皇后,崇宁的时候她却没有被废,是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孩子呢?持盈究竟爱不爱这个孩子,不爱的话,为什么养育他,爱的话,这孩子被他养的险些死去,他也不来坤宁殿看一眼。   她不懂做了皇帝的丈夫,也没有机会再懂。   赵煊还那么小,她把赵煊抱在怀里,安慰自己,告诉赵煊:“爹爹会爱你的,爹爹会爱你的……”她祈求丈夫爱他们的孩子。   赵煊还是重复:“可他笨。”   爹爹很笨,并不知道赵煊渴望他抱,赵煊很瘦,不胖,一点也不像个肉球,抱起来是很不累人的,爹爹为什么抱赵焕不抱他?   “没事,没事,辰君聪明,只要辰君爱爹爹,爹爹就会来爱辰君了。”静和抱着他,“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爹,没有娘了,所以他笨,我们辰君虽然马上……但是辰君的爹爹还在,辰君比他聪明,是不是?”   赵煊说,是的。静和祈求他,求他一定要平安长大。然后抱着他,热烘烘、暖洋洋地坐了一会儿,就不说话了。   赵煊没有哭,也没有叫,他只是感觉到静和冷了,他就把张明训叫进来,让张娘子给他娘娘暖手,张娘子一进来就嚎啕大哭,记录的史官并没有记录皇后确切的死亡日期,捶胸顿足,赶紧商量了一个具体时间,众口一词地去福宁殿报告给皇帝。   丧钟敲响。   赵煊说:“所以我那会儿就来找你了,我站在柱子后面,你没感觉到我想要你抱吗?”   持盈垂着眼,摇摇头:“没有。”   但赵煊没有失望,赵煊住在坤宁殿为母亲守丧,他很爱招蚊子咬,夜间要点香驱蚊,张娘子听别人说最近总有风筝什么的飘到坤宁殿来以后,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寸步不离开他,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坤宁殿旧的驱蚊香统统不见了,只能点新的,赵煊不太习惯这个味道,好久也没睡着。   忽然有一阵响动,赵煊闭着眼睛,因为他的生活很规律,到了点就得睡觉,不睡觉是要被娘娘说的,娘娘刚走,他不能变坏,即使有声音他也不睁开眼睛。   一阵很熟悉的香味扑过来,不是驱蚊香,那是前两天赵煊到福宁殿去的时候,福宁殿的味道。真奇怪,他压根没去过几次福宁殿,为什么会觉得福宁殿的香味很熟悉呢?   暖融融的掌心贴上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和鼻子下面,赵煊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是谁了。他在心里想,爹爹是笨蛋,为什么不抱我?怎么又只是摸两下?   很快,香味就散去了。   赵煊也睡过去了,福宁殿的味道让他觉得很安宁,他觉得母亲是对的,父亲会爱他的,只是他笨。   月上中天,风摇树动,持盈喃喃地说:“你长大了!”   他感觉到自己在静和那里清白了,赵煊长得比他还要高了,很健康,他沉冤昭雪了,静和就是误会他了。   可是:“我对你不好,我……我失悔!”   赵煊淡淡地回答:“你笨嘛。”   这又没有办法,爹爹只是笨。   可爹爹真的笨吗?他学习爹爹的瘦金书,却得到爹爹冷漠的一个眼神,那一年他十岁,恍惚间他明白,爹爹也许不是笨,他正是不爱他。   汴京发大水的时候,他上城墙,那年他十四岁,他学过春秋,学过史记,学过诗经,学过孟子,他在东宫读书,他发现父亲不仅不爱他,还畏惧他。   可父亲也会偶尔摸摸他的脸,问他的身体,问他的学习,和他说说话,大哥,你整天闷在东宫里不动弹,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他会给他一枚铜钱压祟,给他制定浩繁的礼仪,树立他的身份,那年他十五岁,跟在父亲朱红的裙摆之后,像一个少年那样学步,那年他找人学琴,延福宫的睿谟殿里就出现了一把古琴。这把古琴让赵煊冲昏了头脑,他去找父亲说明堂大礼的事情,他请求父亲不要再继续修造宫殿了,那天父亲给他喝了一碗荔枝水。   然后流放了杨炯。   最后明堂大殿落成,父亲也拒绝让他参与其中。   父亲喜欢赵焕那样活泼的孩子,自己却不活泼,很后知后觉的,赵煊发现父亲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是个笨蛋,可赵煊已经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要求了,他不满足于父亲的拥抱,他羞于启齿自己更深处的欲求。   父亲总对他不好,但又不是彻底的坏,在他绝望的时候,又给他一个枣子,吊着他,给他一点无谓的希望。   他总是对父亲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希望,被父亲支配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彻底被父亲抛在东京。   靠父亲良心发现是不可能的,他很笨,而且很坏,很自私,靠父亲读懂他的心也是痴人说梦,只有做皇帝好,要支配父亲而不是被父亲支配。   持盈天纵聪明,从小学什么会什么,三十年来头一次被人说笨,他忍气吞声、低眉顺眼,赵煊摸摸他的脸,就好像持盈曾经摸过他的脸那样:“原谅你了。”   持盈轻轻地嘟囔:“没大没小,我还轮得到你原谅?”   赵煊笑了笑,显然很习惯这种没大没小。持盈看了那棵荔枝树一会儿:“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赵煊是太子,每年生日的时候持盈都会给他赐礼物,虽然太子是出了名的不受皇帝喜欢,但好歹是太子,持盈注意区分这个,他不在乎钱,他才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情被台官骂呢。   赵煊喜欢礼物背后蕴藏的他的特殊,但对于礼物本身很平淡,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持盈刚回到东京,被他软禁在延福宫,假模假样地给他写了一份功德疏,夸得他直逼尧舜,远迈先祖,看似歌功颂德,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赵煊问:“今年也是功德疏?”   持盈骂他:“这么爱看功德疏,我就说你好大喜功!”   他带着赵煊到宣和殿的藏画阁里去,持盈宝爱丹青,天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四处寻找名家真迹,宣和殿因此也囊括了世间珍奇。赵煊来过宣和殿很多次,但没来过藏画阁,藏画阁的常客是编撰画谱的官员,蔡瑢,还有持盈的学生王希孟,持盈为了叫他学习,特许他来这里观瞻画作。   持盈自己所有的画也藏在这里,那幅御鹰图就在这里被找到的。   持盈爬着梯上画架,赵煊给他把梯子:“怎么放得这样高?”   持盈打算送他什么?放的这么高,也许很珍贵,可能是他最爱的四载图,这幅图连蔡瑢要借都被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持盈从卷轴和卷轴之间抽出一裱黄绫,上下两根画轴是用玉做的,外面裹着金线所绣的祥云与金龙,房间很亮,宫灯把金龙的眼睛闪出了金光。   持盈坐在梯子上,向下看了他一眼,把卷轴递出来。   赵煊要去接,可持盈的手微微抖了一抖,下画轴开始滚落。   一阵风声。   赵煊见到了画的全貌。   他疑心自己面对的是镜子,而非是画绢。   因为他在这卷绢布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持盈,持盈坐在梯子上,手提着上画轴,居高临下,得意地对他笑,他把视线向下移,看见了画上穿常服红朝袍、裹长脚幞头的自己。   他再往上看,持盈的眼睛,再往下移,自己的眼睛。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给我……”赵煊轻轻地说话,他害怕把这张画吹跑了,“你给我……”   持盈问他:“像不像?”   赵煊凑近去看,连头发丝的光泽持盈都画了出来,他内衬长衫上两排珍珠的光泽都是明晰的,他再一次审视画中人的眼睛,又去看持盈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神情,他摸画像的嘴唇,鼻子,还有袖口上的销金纹路,再一次确认:“你给我……”   “我给你,”持盈说,“画了一幅画。”   “你给我画了一幅画!”   “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你给我……画了一幅画!”   “是,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你!你给我……”   持盈轻轻地埋怨他:“是,是!我给你画了画!画了画!画了画!要说几遍,拿着呀,我手都酸了!”   骄横的父亲,刁蛮的父亲,刚刚还低眉顺眼地认错,可只让他多拿了一会儿画,就开始故态复荫、借题发挥起来。   赵煊把画接过,铺陈在桌案上,持盈一看,好家伙,他忙着看画,竟然不给父亲扶梯子了,真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大不孝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袍子。   赵煊的手游移在画上,恐怕自己手上的汗或者灰洒到上面去,他有点得意,又后知后觉,又自作聪明:“怪不得你前几天总盯着我看。”   说得持盈多爱看他似的,做爹的天天盯着儿子看,像话吗?持盈不预备叫他太得意,可赵煊就是得寸进尺、明察秋毫:“你和宣白住到艮岳去,就是为了给我画这个?”   持盈冷笑道:“才不是呢,我看上他了。”   赵煊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才懒得和他计较:“你让他坐到院子里去画我的鱼,其实是为了看我,对不对?”   持盈见他实在太嚣张:“没有,我是看你那几条灰鲫鱼实在平平无奇,看他能不能画出一点新意来。”   善于观察的宣白,体察入微的宣白,和持盈一样。持盈连孔雀飞翔的时候先举左爪还是右爪都了然于胸,他连四季、晨昏的月季花都能区分明白,持盈画画,勾勒赵煊神态的时候,宣白就告诉他另一种赵煊,作为天子的赵煊。   和持盈眼前截然不同的赵煊。   一起组成了这幅画像。   赵煊得陇望蜀、贪心不足、鸡蛋里面挑骨头:“怎么没有花押?”   持盈睁大了眼睛:“这是常服御容像,我怎么给你勾押?”   他告诉赵煊:“咱们把它挂到斋宫去。”   斋宫供奉着宋朝皇帝的御容像,持盈选择给他画常袍而不是燕居服也是因为这个,世世代代、子子孙孙,谁也不知道,赵煊的御容像是他父亲勾画的。   永远存在。即使宋朝坍塌了,宋朝君主的御容像也不会被销毁,而是会被下一任王朝收藏起来,比任何的行乐图都要保险。   他又笑了笑,让赵煊仔细看:“你看珍珠。”赵煊翻找出水晶镜片,从左领子开始数,第十一颗的珍珠上,勾勒珍珠形状的黑色墨痕并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持盈细如蚊蝇的花押“天下一人”围成的一个圈。持盈点点画像上赵煊销金的袖口,那里竟然不是龙纹,而是跳跃的鲤鱼,和翩翩追逐的蝴蝶。   持盈宽慰他:“有这些就行了。”   赵煊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些隐隐藏藏、扣扣嗖嗖的小细节,他一定要勾押,并且理由很充分:“先祖的御容像没有勾押,因为先祖画像是画师所作,画师不敢把天子的画像当成自己的作品,可是……”   赵煊抬头,对持盈说:“可我本来就是爹爹的,人都是爹爹的,更何况是一幅画像?”   持盈被他说得心里一动,但又拒绝:“别人画像都没有勾押,就你有,像什么话?”   赵煊掷地有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爹爹给他们画!他们可怜!”   持盈警告他:“再言及祖宗,我就……”但他忽然想,要是神宗皇帝给他和赵佣画像是什么样子?就隐秘地笑起来,总之他想不到这种情景。   时光回到很多年以前,赵佣穿着红袍在御座上,画师给他勾勒容像,持盈在旁边看,看得都犯困了。   画师的技巧的确是高超的,但持盈觉得他画得不好,缺少一种感情,但赵佣绝不可能把自己流传后世的御容像交给十几岁弟弟操笔,持盈就提也没提。   赵煊那边已经把墨磨开,润湿了笔递给持盈,持盈拿着笔,在下方准备落笔,赵煊说:“题到正中间去,用楷书字。”   持盈骂他:“哪有题正中间的,这是御容像!”赵煊竟然还给他提起要求来了,他就用狂草怎么样?   赵煊有理有据:“正中间最明显,楷书看得清。”反正识字的都得看得懂,但欣赏草书就有一定门槛了,持盈真是烦他那股摇头摆尾的霸王劲道,可见十几年不惯着这厮是有道理的,不然嚣张气焰就要直冲天庭了!持盈在左侧中上方空白的地方勾了押,赵煊又让他标日期,标自己的名,申明那是谁的画像。   持盈不堪其扰,赵煊不改其乐,持盈骂道:“写那么多字干什么,还能混了不成?”   赵煊催促他:“爹爹快点,明天我正好去斋宫挂上。”   新鲜的,热乎的!   正殿是挂先祖的,侧殿是给皇帝祭祀时候换衣服、休息的,赵煊准备先挂在侧殿显摆个几年。   持盈用笔点点他:“我还没挂上去呢,你就挂,像话吗?”真烦人透了,要知道赵煊这么得意、这么借题发挥,他就……   “只准挂侧殿知道吗,不然你就等着被骂吧!”   持盈怒目,赵煊就是这两年日子过得太好,台官经过持盈的操练以后觉得赵煊已经很像个人样了,暂时没怎么骂他,弄得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可他还是写了画名,“帝御容像”,写了落款“绍兴乙未岁四月十三日”,赵煊洋洋得意,对这三排瘦金书看了又看,又有以为不足:“是不是少了宣和殿御制?”   持盈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往外推他,十分的恼羞成怒:“你整个人都是我御制的,起开!”   --------------------   又没写完,明天一定能大结局的!?? 第122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2   =================================================   太上皇总病的很是时候。   三省长官刚从祝圣法会上回来,就被内侍告知:官家又去不了青城斋宫了。   为什么叫“又”呢?因为上一次皇帝去不了斋宫还是去年十月初十日,道君皇帝天宁节的时候,那天皇帝应该陪同父亲到斋宫祭祀先祖,但道君病了,祭祀就取消了。   可一过完天宁节,道君就开始生龙活虎了。皇帝说他不良于行,他就只不良了集英殿到殿后的那一段路,李伯玉曾经亲眼看着他提着一只似猪非猫的金虎斑行走如飞,还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他对李伯玉作揖,猫从他手里跳下来,也对李伯玉作揖。李伯玉回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回那只猫,只能叹气远遁,告退以后李伯玉还能听见他的笑声,中气足到起码还能再活五十年。   结果到了四月十三日皇帝乾龙节,这位中气十足的道君就又病倒了。   十二日还好好的呢!   皇帝又一次没法去斋宫,李伯玉怀疑这是一种心虚,他该不会是害怕祭着祭着斋宫里的牌位掉下来一块,或者柱子断掉一根吧?   吴敏显然也有这种想法,徐处仁却很忧虑:“天宁节已不诣斋宫,若乾龙节再不诣,又恐圣庙有罪。”   李伯玉内心一片宁静,他觉得这两个人还是不要去的好,去了才惹怪罪呢。   到了晚上的时候,道君那点“负薪之疾”又好得七七八八了,皇帝搀着他出席宴会,反正就是父慈子孝、从无间隙、两宫和睦、父尧子舜。   太平的年岁就是这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反正每年天宁节、乾龙节的时候,今年道君生病,明年皇帝生病,比风水转得还快,终于大家忍不住了:“官家,您或者您爹过生日的时候要实在想睡懒觉就睡吧。”类似用意的札子一上,皇帝三辞三让都没有,给台阶就下,从此过生日的时候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但每年正旦日、开基节等重大节日的时候,皇帝照去斋宫不误,看起来也不怕挨砸挨劈,胆子大得很。   天冷了,他就把大家叫到侧殿取暖;天热了,他就把大家叫到侧殿里乘凉,侧殿原本是皇帝休息更衣的地方,但皇帝很大方,他非常体谅臣僚,让大家都进来。   和他,还有他身后的画像大眼瞪小眼。   底下坐着一个,上面挂着一个,那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了,不过这画的确画得很好,可堪为宫廷画中的上品之作。   如果上面没有花押就好了。   万幸的是,皇帝虽然把上皇的画挂在青城斋宫侧殿,又和他一起住、亲自侍奉,但上皇至今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干政的举动,就应了他退位时那句话“退处道宫,除教门事外一切不管。”只偶尔出席祭祀和礼仪性的活动。   其实大家伙并没有少见到他几次,这位道君皇帝实在太活泼了,片刻也闲不住,东京城的每个角落都能刷新出他的身影。   当然,龙德江和玉带河的钓车上是最频繁的,有的时候他不上钓车,就坐在岸边的杨柳下面垂钓,他在钓鱼前先打好几个窝,还没钓就够呛把鱼撑死,并得意自诩“远胜姜尚”,姜太公钓鱼都不放鱼饵,他可大方多了。   俗话说的好“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又说的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他这么肯下本,鱼类也很听话,主动献祭好几条上来填满他的鱼篓,他带着丰收的战果回去填满儿子的鱼缸。   天可怜见,皇帝的鱼缸原本只养两条鱼,冷了热了就转移到室内书桌上的小鱼缸,皇帝亲自给它们换水铺草,并将之当成一种修行,现在好了,鱼一多,一天不换水就有味道,皇帝连续修行了三天以后就放弃了,全权交由他人处理。   至于持盈本人,向来是管钓不管养的,他能管住猫不上鱼缸旁边蹭来蹭去就算对得起儿子那点小爱好了。赵煊和他重申,养鱼就和养小孩一样,并不是多多益善的,很多的鱼一起住在鱼缸里也会感到难受。   持盈不懂他那点优生优育的屁想法,钓得多就死不完,野草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赵煊目光短浅,他懒得和赵煊计较,更况且他现在不允许赵煊去多多益善,他让赵煊把鱼赐给臣子,这叫“开源”;然后他自己出门钓鱼的时候就提上金虎斑,那叫“节流”。   赵煊坚持认为这只猫生出来就没有吃过生的东西,觉得这只猫对福宁殿的“鱼害”没有任何帮助,持盈让他等着瞧。   结果这厮真的在持盈脚边趴了一天,持盈从波光粼粼的江面翻出一尾白鱼,它睡得很香,鱼尾溅水到皮毛上它都懒得舔,反倒是持盈沾湿了衣服,要到车里去换。   出来的时候,那只金虎斑醒了,持盈的鱼篓旁边探头探脑着一只瘦小的三花猫,金虎斑一个有他两个大。   “鱼害”终于找到了解决者,持盈豁然开朗,拿鱼去喂猫,过了一阵子以后,持盈身边的猫越来越多,每次钓鱼都感觉自己在苦哈哈地养家,于是罕见认同了赵煊的观点:优生优育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有的时候不去钓鱼,就派人去河旁边喂猫,因此河旁边总是有很多猫,又很亲人。   那天太阳不大也不小,赵煊缸里的鱼又赐得差不多了,持盈收拾好渔具,派人在龙德江上先打了好几个窝,准备接收鱼类的献祭。   龙德江旁边,持盈最喜欢的那棵柳树下面围了好多猫,有一个小孩站在猫群中,摸着其中一只三花猫。   听到持盈到来的动静,那小孩抬起了头,说话的口齿很清晰,看到持盈带了这么多随从也不害怕:“这位官人,这只小猫是你养的吗?”   不知怎么着,持盈多看了他两眼:“不是。”   小孩说:“那你知道它妈妈在哪里吗?我想把它带回家。”   时人爱猫,如果是从别人家里抱来的家猫,就要给那户人家一点盐、糖,或者茶叶;如果遇见野猫,就会给猫的妈妈一串小鱼干,持盈说这猫不是它的,因此这小孩就想找到猫妈妈。   持盈说:“我不知道,它是野猫,可能没有妈妈。”他觉得小孩一本正经、故作老成的样子有点好笑,一般来说,聘猫契是文绉绉的玩法,野猫没人做主,抱走就是了,何苦要找人家妈妈?   那小孩眼珠子一转,那种老成劲就灰飞烟灭了,转而有点狡黠。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块糖递给持盈:“它既然没有妈妈,我又看官人你的家人经常来喂养它。我问你聘猫行不行?”   持盈也不钓鱼了,他把鱼竿放下,对小孩伸手,可小孩把糖放到他手心里了,他也没有合拢:“小郎,你要聘猫,那聘猫契呢?”   小孩显然没有这个东西,持盈看到他的眼神一呆,顿时哈哈大笑,不知道为什么,他被这个小孩逗得很开心,转头对思省说:“去我车上拿纸笔来。”   侍从甚至把车上的桌子都给持盈搬了下来,纸铺开,墨磨好,持盈把笔递给这小孩:“写吧。”并且让人给他设了个小马扎。   小孩接过笔,握笔的姿势倒是很正确,可笔停滞在半空中。   持盈揶揄他:“怎么不动笔,不想要猫了吗?”   小孩的脸皱成一团:“‘聘’字怎么写?”   持盈大乐,坐在他旁边看他为难,小孩转头道:“官人,你可以帮我吗?”   持盈把笔接过来,没有动,他问:“你是谁家的衙内,白天里不读书,跑到这里和猫玩?”   这小孩身穿紫绫罗,脚蹬乌皮靴,想必家中非富即贵,又可五六岁,正是开蒙的年纪,怎么无缘无故跑到街上来游荡?   小孩听了他话以后,果然心虚,不肯告知持盈家中大人的姓名,只低头认错:“我是从学里偷偷跑出来的,我喜欢和小猫玩。”   持盈温声问道:“你家大人知道吗?”   小孩说:“我爹爹不管我,我溜出来,他不知道。”   持盈又问他:“为什么跑出来,不喜欢读书吗?”   也许是持盈的大人姿态摆得太足,小孩起了逆反心态:“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好的?”   持盈噗嗤一笑,他把笔搁下在桌上,托着腮和这个小孩讲话:“‘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只有读了书,才能做官做宰相,不读书却干什么去?”   小孩摇了摇头,胸有成竹地告诉他:“天底下读书人这么多,难道个个都能做官做宰相吗?换句话说,做官做宰相,非得要读书吗?”   持盈仍旧笑着,问他:“不读书怎么做官做宰相?”   小孩说:“很简单,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只要我爹官当得够大,我就能做上官。所以,我读书努不努力是次要的,我爹努不努力是主要的。”   持盈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这小孩,天生满肚歪理,真是无良。”   小孩以为他生气了,紧张地说:“可我会对小猫很好的。”   持盈问他:“真的吗?”   小孩说:“真的,真的——我会写‘猫’字,只要你帮我写一个‘聘’字就行。”   持盈问:“那‘契’字怎么写?”   小孩“啊”了一下,显然又遇到了难关。持盈摇了摇头,告诉他:“你看,不读书,连小猫都聘不到。所以还是读书好,是不是?”   小孩低头:“是、是的。”又抬头:“那你能给我写吗?我有了小猫以后就会好好读书的。”   持盈摸了摸他的头,小孩显然有点不耐烦这种长者式的抚摸,但他对于聘猫有一种执着,所以忍耐了下来。持盈动笔给他写聘猫契约,小孩给猫起了名字,持盈就往上写,又具年月,围成一个圈。   持盈问他:“你希望它为你做什么呢?”   小孩不解:“做什么?”   持盈就说:“比如,乖乖听话,不要偷吃,勤抓老鼠……对猫的期望就是这些。”   小孩说:“我觉得它已经很听话了,而且我家有很多吃的,它可以随便吃,至于老鼠,它这么小,我怕它被老鼠吓坏。”   持盈失笑,小孩说:“所以,只要它陪着我就可以了,所以我对它的期望是……活得久一点。”   持盈写好外圈,又让人把猫抱在怀里,开始给猫勾勒肖像,小孩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了,持盈没有接他的糖,他以为持盈对他的糖不满意。   夏天要到了,柳荫底下,持盈出了一点汗,小孩看见阳光洒在他的衣袍、发梢还有笔尖,跟他说:“我马上回来。”   持盈让他走了,他画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说话打扰,纳猫契上的猫画都很简陋,持盈却勾得很细致,过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回来了,持盈的画也差不多了,并没有上色,一只黑白的三花小猫。   小孩捧着一碗冷饮放到桌上,持盈抬眼看了一下,在纸上写“西王母证见北不游,东王公证见南不去”,又把纸吹了吹。   他对小孩说:“把小猫放到桶里去吧,它是你的了。”   他说的桶是他的鱼篓,小孩欢呼一声,把鱼篓里面的水倒了,把猫抱起来放到里面,又抓起聘猫契,像模像样地看了一下:“你的字很好看。不过,比我爹爹的还差一点。”   持盈的手都画酸了,终于得到他那么一句半真不假的好评:“多谢,多谢。”他指了指那碗外带的冷饮:“这是我的了?”   小孩说:“是的,你不是不要我的糖吗?碗喝完要还啊。”   持盈说知道了,小孩双手抱着鱼篓就走了,猫在鱼篓里探出脑袋,小孩就把鱼篓盖上了,对它扬一扬契约:“你已经是我的了,知不知道?”   他走出去很远,持盈看了他一会儿以后,把思省叫过来:“我吃不得,你吃吧。”   那是一碗冷元子。   思省本来就叫冷元子,对此物很有感情,他捧着碗吃,又把碗还回去,回来的时候,持盈在柳荫下摸着鱼竿睡着了。   小孩兴奋地抱着鱼篓跑啊跑,猫在鱼篓里面试图钻出来,鱼篓里面残存的鱼腥味沾湿了它的皮毛,小孩害怕这猫不干净,回去被嫌弃,又不想拿衣服给它擦毛——害怕猫弄脏了他的衣服,也要被嫌弃。   他把鱼篓放下,在身上摸了摸。   完了,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带手帕了!   他摸遍全身,手上唯一可以拿来给猫擦毛的东西就是刚才那位漂亮官人写的聘猫契,那个官人虽然人长得漂亮,但满口都是大道理,足可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且这个纸感觉质量不错,湿一点应该也没事吧?   小孩正要下手,眼前却出现了一块手帕。   他抬起头,面前是一个青年郎君,莫名其妙的,他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郎君说:“给你,别用那张纸。”   小孩忽然有点抗拒:“为什么?”   郎君说:“这是你拿来聘小猫的,纸要是坏了,小猫就不是你的了。”   小孩千方百计要这张纸就是为了证明他合理合法地拥有小猫,就算是他爹也不能以小猫会抓人、小猫有跳蚤等任何理由把他俩分开:“你说得对!”   他知恩图报地接过手帕,把契约放进自己的胸口,又把小猫擦得油光水滑的,这手帕真不错,洁白,而且有一股甜甜的香气,整只小猫都焕然一新了。   小孩知道这手帕绝非凡物,正准备让那人留下地址,好问家里要一块还他时——   人流中,他家里的家丁狂奔而来:“六哥,你怎么跑出来了?哎哟,这是什么?”   他挺起胸膛:“这是我聘的猫!”他有契约,谁也不能把他和他的猫分开,就算他是个逃学的坏小孩也不成:“对了,这个手帕——”   他正准备叫家丁给那个郎君钱,以作手帕费用,可那郎君已经消失在人海里了。   郎君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一棵柳荫底下。   金虎斑眯着,持盈也眯着,天气入夏,湖水旁蚊虫很多,赵煊拿了把扇子给他扇风驱蚊。   蚊虫是真的很多,而且很毒。   持盈细细地和他的宰相埋怨:“这么冷的天,福宁殿里竟还有蚊子。”   宰相蔡瑢笑了笑:“官家是被小蚊虫吵到了吗?”   持盈叹气道:“我也罢了,大哥却叫叮得厉害,他招虫子咬,我想找人给他扇风,又恐他吹了头疼。今早上我起来时,看他脖子那儿好大一个鼓包。”   蔡瑢告诉他,福宁殿温暖,蚊蝇自然有可能聚集,况且那蚊子能熬过夏天的艾草驱逐,还能熬过冬天的风雪,想必也是很厉害的:“不如试试熏香驱蚊?”   持盈摇摇头,有些苦恼:“小儿子不用香,恐他鼻子闷的难受,要哭。”   蔡瑢心想,怪不得皇帝这几个月来衣服上的暖香都淡了一些,但他素来最会忧君之忧:“臣府中倒有一味乳香驱蚊的方子,叫人抄给官家吧,味道淡,纵小孩闻起来也无碍。”   持盈正是最倚赖他的时候,他说那香好,那香肯定好,就忙不迭地找人去抄录方子合香。   蔡瑢显然是过来人,很有经验,方子很有效。   下了早朝后,持盈在福宁殿里和蔡瑢炫耀:“那包消下去了,我看他又胖了,很沉,我给他弄了一张新床。”   蔡瑢心里笑他头一次做父亲,附和他道:“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子,况大王身体强健。”   持盈点头,对这些赞美的话照单全收:“他不仅强健,还很聪明,他看见我就笑,但换了别人就不笑。”   蔡瑢心想,你前几天还说他认识人,见了六个奶妈中的一个会笑,别人都不笑。   但他告诉持盈:“这是父子天性,大王自然和官家亲近。”   持盈想,蔡瑢是做过父亲的,想必很有经验,他夸自己养儿子养得好,那肯定自己就养得很好,他要夸耀一下自己的战果:“我把他抱来给你看!”   蔡瑢推了两下,说自己不能劳动大王,心知他越推持盈就越要给他看,果然持盈一意孤行地就走到侧阁去了。   福宁殿侧阁不大,但很温暖,里面都围满了柔软的绢布,简直是冬天里的一方童话世界。   小宫女在这暖洋洋的气氛里昏昏欲睡,眼睛一闭一睁,头一点一点的。   忽然,门开了。   她眩晕的残影里面,看见了一袭灿烂的红袍。   她瞌睡的事情要被官家发现了!她吓得赶紧站起来,极力想要向官家证明自己没有偷懒。   可什么东西压住了她的衣袖——   “哎!”持盈刚进屋子,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安。   桌上有什么东西滚动了起来。   那是一个鎏金铜炉,正散发着淡淡的乳香,铜炉的一只足下,压着一片布料。   它随着宫女的站立滚落了下来。   持盈惊叫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可怕预感,他预感——   如果自己接不住这只铜炉的话……   他跑得很快,很快,铜炉摔在他的背上,滚烫的香灰泼溅出来,燎烧了他的袍子,露出里面素白销金的长衫。   万幸的是,经过他背部的缓冲以后,铜炉再掉到地上的声音变得很轻,就像远方的钟声。   持盈感觉背上火辣辣的疼,眼泪立刻夺眶而出,他扶住儿子的小床,上面有一层柔软的绢布,他们对视了一瞬间,然后福宁殿开始尖叫起来。   蔡瑢坐着坐着,一个内宦哭着脸跑进来:“告知相公,官家叫香炉给碰砸了!”   “什么?!”   总之,皇帝变得很狼狈,香灰零零落落地洒在他的背部,把他的红袍烫成了一朵零散的烟花,背部半天直不起来,冬天的衣服再厚,也烫出了一个个小燎泡,掀开衣服的时候几乎都连着皮肉。   皇帝在宰相眼前十分要面子,努力让自己哭得不那么难看,可真的太痛了,他也顾不得什么梨花带雨、什么小声啜泣了,宰相一哄他,他就哭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鼻涕泡。   皇后王静和听说了这件事情以后,从坤宁殿赶了过来,蔡瑢是外臣,只能匆匆告退。   “十一郎,这是怎么了?”静和大着肚子进来,神色慌张,“你去接炉子干什么,这么烫呢!”   持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我伤着,你难过吗?”   静和把他抱在怀里:“我恨不得替你伤,你这叫什么话?”   持盈俯趴着,盯着静和衣袖上的绲边:“可我要是不接着炉子,它砸下来,把大哥吓坏了怎么办?”   静和不说话了,她感到一种喟叹,庆幸,她看向持盈的眼睛。   持盈告诉他:“大哥总遇上这些小灾,可见是名字不顺,我预备给他换个名字。”   静和愣了一下,但没有反对:“改什么呢?”   莫名其妙的,这个字就在持盈的脑子里了:“‘煊’。从火的煊。”   静和念了念:“赵煊?”   持盈的背火烫烫的,他告诉静和:“‘煊’,就是温暖的太阳光。”   “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他得意地想,他的孩子一定能长大,平安,长寿,健康……至于别的,也就不要求了吧。他的孩子还能差吗?等他三岁……好吧,四岁,的时候,他用千字文给他开蒙,让他做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孩子。   一阵凉风送到持盈的脸上,太阳光把持盈的背照得很暖很暖。   持盈手撑着脸,缓缓醒来。   朦朦胧胧地,他看了赵煊一会儿:“我腿僵了。”   他在马扎上坐太久了。   赵煊把他拉起来,走了两圈,质问他道:“我的鱼呢?”   别说鱼了,鱼篓都没了!可持盈半点不心虚:“我刚刚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阳光穿过金柳,点在湖面,好像一层流光溢彩的纱。   “什么事?”赵煊说,“给人写聘猫契?爹爹以后还可以摆个摊子给人写信。”   持盈说的其实不是这件事,但赵煊这么一说,他忽然有所领悟了。   他其实一贯很自得自己的墨宝,轻易不肯赐人,从前大臣有为求他一个字互相争抢的,他把字写在宫观、石碑上,以求永恒。   但,给人写信,给人聘猫,算不算另一种方式的永恒呢?   于是他说:“那我改明上大相国寺去。”   赵煊随他干什么,他干什么赵煊都觉得很好:“不要累着手。”   他们一点点往回走,车远远跟着他们。   “今天怎么有空出来接我?”   “来监督你钓鱼。”   “没有鱼,怎么办?”   “那你不厉害。”   “其实我刚刚想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人来人往的东京城,天下最祥和、安宁的东京城,他俩的永恒的家乡。   “不告诉你!”   可他那种神秘没有持续很久,晚上在福宁殿里,他要赵煊看他的背,赵煊拨开他的头发,把手摸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像一块完整无瑕的美玉。   “你看到什么了?”   “下次去树荫底下钓鱼吧,都晒红了。”   持盈终于憋不住了,他揽着赵煊的脖子,靠近他的耳朵说话。   “我告诉你,我梦见了——”   “什么?”   “我不告诉你!”   【正文完。】   --------------------   明天不更。然后还有两篇番外!本来匿名是为了打个炮换个地方的??没想到真能写完,谢谢大家的陪伴,不然我肯定早就放弃了!以及这文行文中我试图把我亲友安利进来结果她成了九嬷,接下来我要为她做一本九嬷之饭,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请继续陪伴我???? 第123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1   ======================================================   “陛下展事明堂,却不让殿下参加,是不尊宗庙社稷啊。”   庆宁宫,太子的老师程振对太子赵煊感叹。   “明堂大礼”是传闻中周公所创的祭天礼仪之一,本应三年举行一次,由皇帝本人主持祭祀。但由于这礼仪实在繁冗,又花费巨大,从先朝起就多有荒废。   奈何本朝天子赵持盈实在精力充足、爱好折腾,又有一干宠臣为他上蹿下跳,要星星不给月亮,今天尊神仙,后天幸明堂,把天底下都折腾得人仰马翻。毕竟前宰相蔡瑢说了,当今府库富裕,钱财多达五千万缗,串钱的绳子都要烂掉了,陛下您是天子,天子就要丰亨豫大,享受天下的供奉,您不花钱谁花钱?钱不花出去,那还叫钱吗?   皇帝首肯久之,不仅将明堂大礼从三年一次改为一年一次,还扔了无数的钱在修造明堂大殿和复原商周礼乐身上。   三天前,本年度把礼仪官们累得半死的明堂大礼终于结束,皇帝自南郊斋宫起驾返回禁中,赏赐宗室、百官、后妃,并宣布要在延福宫游宴。   明堂大礼,没有人叫赵煊;宴会行乐,也没有人叫赵煊。   他被人遗忘了。   面对老师的暗示,赵煊只能把视线垂到书本上去:“展事明堂是天子之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振严肃道:“明堂大礼是周公所作,旨在‘严父飨帝’,怎么和殿下没有关系呢?陛下祭祀明堂,除了天父外,更要祭祀生父神宗皇帝。而殿下是神宗皇帝的嫡长孙,怎么能不一起去呢?”   赵煊沉默了很久。   皇帝想要追复三代、超越上古的事情天下皆知,他不再满足于哲宗皇帝的“绍而继之”,而是要“述而作之”,将自己放到比孔子“述而不作”更高的一层地位上去,诸臣只有为他鼓吹加油的,甚至有说如今的大宋已经是“永绥极治”的大同社会了,而赵煊呢?   赵煊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他在夜里挑灯读过这么多的典籍,试图理解父亲的梦想,他怎么会不知道明堂大礼是什么呢?   程振总是试图向他证明皇帝忽视他、不爱他、对他不好。   但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不言自明的,越说只会让赵煊越难受。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淡,并且内心祈祷程振不要再说了:“爹爹一人祭祀就够了,何需用我。”   程振叹了口气:“神宗皇帝举行明堂大典,哲宗皇帝就曾随侍,这不是殿下用不用的问题,而是祖宗家法。殿下是江山的继承人——”   “老师。”书上的字影都模糊了,赵煊吐出一口气,“没有人向爹爹说这件事。”   没有人说,所以爹爹才忘了,如果有人的话,爹爹就会记得的。   但谁都知道,那只是一层遮羞布。   皇帝为了这个明堂大礼付出这么多心血,翻遍古书、劳师动众,又是重订礼仪,又是大造宫殿,怎么可能不知道先朝先代皇帝祭祀的时候,都是带太子一起去的?   到了他身上却不带太子,不是故意的,还能是什么?   程振正要再煽风点火,却听见了一道轻轻的抽鼻声,坐在他对面的赵煊紧紧抿着唇,垂着的眼睛眨了眨,看起来难过极了。   他满腹的坏话也就消失在了肚子里:“浮云蔽日,为之奈何!”   赵煊没有回答老师的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使没有浮云,父亲也不会带他去明堂大礼的。   一个月前,他因为明堂和父亲吵了一架。   准确来说,这不能叫吵架,是父亲单方面的——批评?失望?   赵煊觉得这两个词都不太合适。   当时,父亲甚至连声调也没有高一点。   很快,赵煊就想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形容。   践踏。   父亲在践踏他……他的心。   宣和十五年八月,皇帝诏令“明堂之礼废已久,汉、唐皆鄙陋不足法,宜尽用三代之制,必取巨材,务要坚完,以为万世。”   为了满足皇帝“取巨材、修宫殿”的要求,宰相王甫命人在全国各地寻找古树,最终在沅州找到了一根参天巨木。为了将这根木头完好地运送至汴京,他在秋收时节役动了数万民夫。   太子舍人杨炯愁眉苦脸地来到庆宁宫,赵煊正挽着袖子给鱼缸换水,鱼缸旁边有一架焦尾古琴。   杨炯宿卫东宫多年,从未行差踏错,面上这样失态还是头一次。赵煊以为他家中有事,关怀道:“杨舍人怎么了?”   杨炯开始不肯说,经过赵煊多次询问以后,他终于下拜:“臣今日失态,惊动睿颜,罪当万死,但……但沅州生了民乱,已聚集万人、占领州城了!”   赵煊大惊失色:“竟有此事?为何朝廷不知?”   杨炯道:“王甫恐此事上达天听,和梁师成里应外合,把军报藏下,朝廷自然不知。他又伪造御笔下达中书,委派地方上厢军剿贼,若要等他上报朝廷,恐怕得等叛乱平息了。”   可平息不了怎么办?   前几年方十三因花石纲作乱也是这样,蔡瑢不敢把这事报给皇帝,背地里派厢军围剿,可厢军乃是一帮强盗地痞组成的杂牌军,一点训练都没有经过,不跟着造反就谢天谢地了,最后竟然叫方十三占领了杭州城,险些断了北上汴梁的补给要道。蔡瑢实在瞒不住了才上报皇帝,皇帝竟然还替他隐瞒,说已经下过御笔了,才没有经过枢密,又委派童道夫率领禁军前去剿贼,虽然王师一至叛乱就平息了下来,可东南地方已经是满目疮痍了。   难道又是花石纲?可花石纲不是停了吗?   赵煊面色一滞:“民乱因何而起?谁是罪首?”此事非小,可王甫若存心要瞒,沅州离东京又有千里之遥:“你又如何得知?”   杨炯有理有据地回答:“臣妻是沅州人氏,日前她家来京投奔,臣才知此事。反者乃是一干民夫,为首的叫黄安俊,作乱原因是,是……”   “因为什么?”   “因为修建明堂的那棵巨木,还有嘉王的神霄宫啊!王甫在秋收季节劳役民夫,导致稻谷烂在田地,民家颗粒无收,又增收各类税钱,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国朝家法,即使是太子,在没有做皇帝之前也只能读书,并不涉政,赵煊惊疑地问道:“国库不是很充裕吗?怎么又要加税?”   因为“内则讲修宪章,兴熙丰既坠之典;外则攘却戎狄,复版图已弃之疆”啊!   这话简单来说,就是对内皇帝要兴礼仪,教化万民,即修建明堂宫殿,对外就是要用兵,即增加军费开支。加上皇帝本人的神霄宫、花石纲、以及各地祥瑞运送,王甫又不是蔡瑢,对于搞财政并没有心得,除了加税还能干什么?皇帝对他的加税不知道是什么态度,只是最近他将蔡瑢封为了明堂使,要他一力商定礼仪细节,颇有起复的意思。   这举动引起了王甫更深的恐惧——要是再让皇帝匮乏财政,他的宰相也就做到头了!蔡瑢虎视眈眈,他又怎么敢叫皇帝知道他捅出了大篓子?   杨炯痛心道:“王甫欺上凌下,以至生民暴露,纵万死何如?臣只恐官家的圣誉有损啊!”   昏定的时候,赵煊来到了福宁殿。   福宁殿温暖如春,皇帝拢着一袭雪白羔裘,裘袍下曳出一袭织金的裙摆,正悠闲地在玉脚架前喂鹰。   那是一只北方贡来的纯白海东青,是皇帝圣德感化万物的最佳象征,也是皇帝新晋的爱宠。   皇帝用玉箸夹生肉给它,它吃的很小心也很斯文,半点不像个凶禽,皇帝离它那样近,可它进食的时候一点血沫都没有飞溅出来,只有爪子上那一根红穗平安结随着它的进食在空中摇摆。   见到他来,那鹰停下进食,用爪子嗛住肉,空出嘴来发出警告的叫声。   皇帝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鹰很警惕,很护主,笑眯眯地叫人把架子拎走,那鹰路过赵煊的身边,爪子一松,半块带血的生肉就滚落在了赵煊的脚边。   他那天穿了浅色袍子,生血从袍摆一路蜿蜒到了靴面。   皇帝嗔怪那鹰是个坏种,又宽容地道:“外头袍子脏了倒没事,换一身我的吧。”   他怎么敢穿皇帝的衣服?   可儿子穿父亲的衣服,不应该吗?   皇帝本可以借口换衣服叫他直接回去的,却愿意给他件衣服穿,让他留下来说话……   赵煊对自己即将要说的事又多了一些希望。   他避入内殿,陈思恭为他取了一件窄袖襕袍,这襕袍估计极合皇帝的身,穿在赵煊身上竟然有些局促,把他里面的内衬长衫都露出来一大截。   赵煊被限制在袍子里,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衣服撑坏了。   皇帝看了他缩着身体的样子,噗嗤笑骂:“陈思恭,你给大哥拿的什么衣服,不能换件宽袍子吗?”陈思恭告罪,又要领他去换,皇帝说算了。   赵煊就这样穿着不合适的衣服接受父亲的审视,福宁殿的地暖把皇帝的面容都蒸上了霞色,在冬天生出一阵春波。   皇帝的语调柔和而缓慢:“你都比我高了。”   赵煊被这样和煦的话语定在了原地,没有说话。   皇帝心情很不错,不和他计较这些,甚至主动开口:“大哥今天读了什么书?”   赵煊原本还有点犹豫,可皇帝的软语让他的信心倍增。   他仰起头,直视皇帝那张春水一样的面容:“臣今天学了《鸱鸮》。”   “《鸱鸮》?”   那是诗经中的篇目,赵煊已经十八岁了,自然不可能才学诗经,蓦然提起这首诗,一定有其用意。   皇帝唇角的笑弧变得有些勉强:“那,你学到了些什么?”   皇帝的面孔生来多情,赵煊没有感受到他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外袍上馥郁芬芳的宣和香扑在他的鼻尖,让他的心很火热,他有一种为父亲分忧的激动。   他向皇帝揖拜陈情,后背的衣料随着他的弯腰紧绷:“臣读‘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不禁怆然而涕下。”   皇帝回报给他一声哼笑。   鸱鸮就是猫头鹰。《鸱鸮》,是民怨之诗。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这只可恶的坏鸟,夺走了我的孩子,毁去了我的巢穴,让我家破人亡,我的翅羽稀稀落落,我的尾羽枯槁,我的巢穴垂危,正在风雨中飘摇,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绝望地哀嚎。   “太子怆然而涕下,是因为鸱鸮就在身边吗?你眼里的鸱鸮是谁?”皇帝问道,“王甫?蔡瑢?还是——”   疑惑的语调:“朕?”   这个朕字一出,赵煊才发觉出不好。   皇帝唇边的那点笑弧已经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望的眼神,他凝视着他的继承人,用蹙起的眉心。   “臣不敢!”   皇帝来到赵煊面前,赵煊已经比他高了,可还是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神,即使皇帝的声音很平和:“谁在你面前说这些话?”   “臣是自己想的。”赵煊不敢把杨炯供出来,他就算脑袋再昏,也知道皇帝生气了,一个太子舍人如何承受皇帝的怒火,“天下根本未定,爹爹为何不先固根本,而徒事目前之功?”   “目前之功?”   赵煊身上还穿着父亲的衣服,这件衣服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还有皇帝方才的那句若有若无的感慨,他看见了皇帝眼中多情的波光,他们是父子,皇帝应当会有一点爱他的吧?或许愿意听他的话呢?   “王甫为了迁徙巨木修建明堂,荒废秋收,将沅州生民逼反,臣只是觉得、也许修建明堂的事可以、可以……可以暂缓!”   赵煊被热出了一点汗,他觉得自己舌头在打结,但他觉得应该为父亲说这件事,父亲不应该被蒙蔽,也不应该做出任何会让后世诟病的举动,百姓不比明堂重要吗?书上不是这样写的吗?   “臣听说帝尧祭祀的时候,只用土阶;文王占卜的时候,只用茅屋。仁宗皇帝用大庆殿举行明堂,也足以感动上天,爹爹如今恢复三代礼制,为什么、为什么不沿袭旧制呢?为了一座明堂大殿累及圣誉,实在、实在不值得!”   皇帝并没有因为他的陈情而动容,赵煊低着头,看见皇帝金襕的袍摆划过地毯,来到他的眼底:“你是太子,不该做台官的事。”   可皇帝是很讨厌台官的,他纳他们的谏,然后一点也不会改。   那种温柔的语调也趋于平淡:“世有民变,乃是因为他们不通教化。如果连咱们都不行礼仪、不事明堂了,那他们会怎么样?‘礼崩乐坏,乱世作矣。’——他们只会变得更坏。大庆殿是大朝会受贺的场所,怎么能够拿来祭祀?今天我用万象神宫祭祀天帝、先祖、神宗皇帝,如果有一天轮到了你……”   “爹爹圣寿万年!”   “你即使用土阶茅屋祭祀我,我又能说什么呢?”皇帝让他离开,“我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那天赵煊回去的时候天很冷,他坐在鱼缸旁边,风吹着他。   对于赵煊来说,民乱很远很远,厢军、禁军也很远很远,他没见过打仗,甚至没见过打架,他在一座水晶宫里。可他读过书,他知道民乱是不好的,好的皇帝治理之下是不该有这些东西的,为什么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皇帝还不愿意停止明堂殿的修造呢?   他又问自己,如果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他还会向皇帝陈情吗?   晚风吹得他的头很痛,临睡前,内侍告诉了他几个消息。   皇帝专门设立了明堂司,蔡瑢为此司的长官,同时他那不学无术的长子,宣和殿大学士蔡攸也成了指画,分走了蔡瑢的一大部分决定权,又调任蔡瑢的门生李邦彦做王甫的副手,郑皇后的远方兄长郑居中做枢密使。   这些和赵煊都没有关系。   只除了一条——皇帝把东宫舍人杨炯流放到了沧州。   沧州是宋朝的边境,赵煊见过杨炯打着补丁的内衫,知道他家里很穷,只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他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只能吩咐侍从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接来东宫。   福宁殿后来把他那件脏的衣服洗好送回来,按理来说,赵煊并不需要穿洗过的衣服,可他把那件衣服留了下来,很多个深夜,他一遍遍地抚摸衣服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血痕。   父亲是父亲,但父亲先是皇帝.   如果他再惹怒皇帝的话……   他的三弟赵焕去年参加殿试,被诸官推举为第一,朝野间都传唱着嘉王的美名,皇帝命他提举神霄宫,并做皇城司使。   他不能再犯错了。再犯错的话,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只要不说话,就不会犯错了。这是赵煊的信条。   不带他去明堂大礼,是皇帝对他的惩戒,也是警告。   从那以后,赵煊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任何朝廷上的事,只闷头在他的东宫读书,皇帝对他的态度没有改变,开心了问两句,忙起来就不见他,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那样。   冬天天日短,外面的天已经灰了下来,程振准备起身告辞,赵煊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要送他,王孝竭就走了进来:“殿下,陈大官来了。”   赵煊蹙眉:“哪个陈大官?”   他话音刚落,内侍监左都知陈思恭躬身入内:“臣拜见太子。”他又和程振似笑非笑地打招呼:“程詹事也在。”   程振向这权势滔天的大珰见礼,后者坦然受之,他告诉赵煊:“殿下,官家传您往福宁殿去。”   赵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知怎么着,就那么一瞬间,整个天都黑了下来,浓得不见五指,他昏定的时候刚去过福宁殿,皇帝因在听经,并没有见他,只叫他回去,怎么现在来传?   程振也明显是这个想法。皇帝与太子并不亲厚,能有什么事急到夤夜传见?况且晚上,皇帝会不会召幸嫔妃,或者召见宰执?要是太子在这个时候闯进去,嘉王又提举着皇城司,到时候只说他闯入皇帝寝宫企图窥伺谋反……等到天亮,什么都完了!   想到这里,程振对太子暗暗摇头,又对陈思恭强作镇定地笑:“官家传见,可有手诏吗?”   陈思恭摇头:“官家见太子还要什么手诏?因叫得急,只有口谕。”   那就是口说无凭了。   程振和赵煊对视一眼,陈思恭也觉出他们的眉眼官司,冷笑道:“程詹事,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矫旨吗?我有几条命敢做这样的事?”   他又看向赵煊,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殿下,官家实在叫得急,请您移驾吧。”   赵煊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举步不定。   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见他?可皇帝见他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可如果陈思恭矫诏……   程振急道:“殿下忘记李瑛了吗?”   赵煊的脚步滞留在半空中。   唐玄宗的废太子李瑛,是怎么死的?   武惠妃借唐玄宗的旨意传召太子李瑛兄弟三人,假称宫禁有盗贼,等李瑛入宫的时候,武惠妃就对唐玄宗说李瑛谋反,玄宗大怒,逮捕并赐死了三个儿子。武惠妃虽说后来被吓死了,但当时什么惩罚也没有。   现在掌管宫禁的,可是他的三弟赵焕,陈思恭和他往来那样紧密。   他如果出了什么好歹,不管论长、论贵还是论虚无缥缈的贤,太子位都是赵焕的了。   陈思恭幼学内监,也是饱读诗书,岂不知道李瑛是谁?闻言冷笑一声:“程詹事,你好胆!”   程振下半辈子都寄托在这个太子身上了,宁可得罪这大珰,也绝不肯叫赵煊轻举妄动。   赵煊显然听进去了他的话,面色惊疑不定:“大官说爹爹召我,可知为何事?”   陈思恭连一个理由也没有:“臣不知,只官家服丹以后,在榻上小憩,然后就说要见殿下。”   赵煊内心冰凉,武惠妃敢矫诏而没有后续惩罚,足可见杀子出自于玄宗个人的想法。现在,父亲这样叫他过去,连一个理由也没有……   如果父亲要杀他,他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吗?他连性命都是父亲给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憎恨的情感罕见弥漫上了他的心头,父亲为什么要杀他?因为赵焕吗?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他不报希望地问:“大官确定是在叫我吗?”   陈思恭岂不知他犹豫的是什么?可皇帝就是没撂话,他还能编造不成?他最好太子不要去,皇帝见不到人自然会发火的,他对这太子殊无好感,但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的依托,皇帝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只要见太子,他有什么办法?   爱去不去吧,不去有的你受。   他告诉这位举棋不定的太子殿下:“官家在梦里一直喊‘辰君’,臣想,应该叫的是殿下您吧?”   --------------------   大哥: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和我爹掏心窝子了   陈思恭:你爹叫你小名   大哥:走了家人们 第124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2   ======================================================   赵煊很久没有说话,陈思恭等了一会儿,看着程振那如丧考妣的脸色,借口称在外等待,一掀帘子告退,给这对师生留下了最后的思考时间。   他一走,程振拉住了赵煊的袖子:“此必有诈,殿下三思!”   他的手都开始发抖。赵煊看了他一眼,把袖子抽出来,反问:“君父若今日废我,我当为之何?”   胡亥矫始皇帝之诏杀扶苏,扶苏坐拥军队却俯首就死,那是仁弱;江充借汉武帝的手杀刘据,卫子夫为儿子篡弄军队,刘据还可以反抗。   可他呢,他有什么?在国朝的家法底下,他手里没有任何的权力。   也没有母亲会为他调兵。赵煊想,娘娘如果还在,她会给他出主意吗?会帮助他吗?   可他早就已经没有母亲了。   向外走的时候,赵煊忽然觉得很迷茫。   他今年十八岁,但仍孑然一身,皇帝前几年说要为他娶妻,可在宠臣蔡攸入告以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的同胞妹妹赵合真已经在一年前嫁给了蔡候,剩下的兄弟姐妹和他都不亲,母族的亲戚为了避嫌,和他来往也不多,如果今天真的是鸿门宴……   他都没有人需要托付。   陈思恭接到了他,将他迎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轿子。   在暖轿里,赵煊木木地坐着,背挺得很直,半天也没有动一个姿势。   唯一可以和他称得上亲密的人,其实只有父亲。   赵煊渴望他的眼神,渴望他的抚摸,渴望他晏晏的笑语,即使那对于皇帝来说只是一种惯性,可皇帝有的时候会拢拢他的衣领子,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这些动作让赵煊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满足,他为此鼓舞。   赵煊喜欢大朝会,喜欢晨昏定省,他喜欢下大雪,下大雨,在父亲免请安的旨意到来之前,他就会过去。父亲会惊讶,会叫人给他换衣服,有时候会把手炉给他,还会轻轻地责怪他老实,别的人都不会来,只有他和父亲相对坐着,雨和雪很大的时候,父亲不会急着叫他回去。有一年夏天雷声很大,父亲把他叫到身边,赵煊还没有意识到怎么了,耳朵就被拢住了:“怕不怕?”他那点不能听响声的小毛病,来自于父亲的故意或无意,又获得了父亲的垂怜。   赵煊还喜欢春天和秋天——二月到五月,八月到冬至,每逢单日就有经筵,父亲会和他一起出席听讲,谁也没有,这是皇帝和太子的特权。父亲有时候困了,或者听笑了,会把他叫过去和他说笑话,甜蜜的宣和香被体温烘得暖融,烟一样蹿到他的鼻尖。   轿内很温暖,赵煊的心不知不觉被融化。   轿过长巷、宫门,到昭庆门前,赵煊下轿步行。   阴沉沉的天空没有月亮,内侍为他提灯照亮,雪清扫过了,但地面是潮湿的,他戴着帽子,披着大氅,朔风吹过他的脸颊,吹的他那点少年绮思摇摇摆摆。   进入福宁殿的时候,他往后看了一眼,宫灯在这样黑暗的夜晚,犹如鬼魅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缀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累,如果父亲要废了他就废了吧,他觉得父亲不坏,只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把他的心摔在地上,但又不摔碎,总之他还能捡起来再捏一捏,塑成一团再往腔子里面扔。   可……可如果父亲不杀他……如果他只是想要和我说说话呢?   他想和我说什么话?别人都不能听他说,只有我能?   福宁殿还是那么温暖,赵煊的眼前蒙了一片雾。   陈思恭并没有带他去正殿,而是绕了一个弯,带他去到寝阁,赵煊没有来过这里。   寝阁不大,一曲花鸟屏风斜映着天子的帷幄,香烛蜡照,将床前的罗绮透出流光炫目的色彩。   陈思恭快走几步,将帷幄拉开一个缝隙,赵煊看见一只手跌了出来。   昏黄暧昧的烛光将这只手晕成了暖白色,可腕骨又如斜出的梅枝,料峭如同皇帝的瘦金手书。   陈思恭刚要说话回禀,皇帝那一声呼唤又传了出来,咬字有点模糊,可谁都听清了:“辰君……”   原来是真的在叫他。可这个小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原来父亲记得他这个小名。   赵煊走近两步,那股幽幽的,浮动着的香气再一次弥漫了,他垂头,盯着那只手:“臣在。”   那只手动了一下,床帐又蹭开了一些。   持盈一张桃花面滚烫,目光晶莹,迷迷瞪瞪地蜷在被子里难耐喘气。赵煊疑心他病了,不然怎么声音这么微弱而沙哑?   “爹爹病成这样,怎么不叫医生?”   “不要医生……你叫他们走……”   好像一片羽毛落在了赵煊的心上,他转眼看向一边的陈思恭。   陈思恭服侍持盈多年,虽然觉得他的要求莫名其妙,可还是带着一帮宫娥告退了,走之前疑惑地看了这对父子好几眼。   天子的寝卧之中只剩下两个人,持盈的那只手没有收回去。   赵煊的眼角瞥了瞥后面,门已经关上了。   忽然,持盈的指尖冲着动了动,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爹爹是要我……”赵煊一边说话,一边觊觎持盈脸上的表情,试探着问,“扶?”   持盈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竟然笑出了声音,他的半扇面容埋在衾枕间,笑声也低了一半。赵煊得到鼓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准备去扶他的胳膊,可他的手刚碰到持盈,持盈的手就猛地用了一下力。   赵煊原本躬身在他的床前,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拉,顿时一个趔趄,整个摔在了床……不,摔在了持盈的身上。   暖融甜蜜的宣和香顿时把赵煊网得密不透风。   “哎!”明明是他先用力害赵煊跌倒的,可倒打一耙的也是他,“脱衣服呀,脏不脏?”   赵煊睁大眼睛:“脱?”没头没尾的,他想到一个可能:“爹爹要和臣长谈吗?”   父亲要和他说什么?   他压在持盈的身上不动弹,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被子。持盈好像没听懂“长谈”是什么意思,在赵煊不知道的时候,他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自动歪曲赵煊的本意:“要我帮你吗?”   “帮?”赵煊上下嘴唇碰了半天才发出这个声音,疑惑的。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别的疑问,持盈的手已经动了起来,如蛇一样蜿蜒地攀附、游走到了他身上。   他腰间的蹀躞带被解下来,还有挂在上面的鱼袋、玉佩,统统被扔到了床帐外头,叮铃咣铛的一阵响。赵煊觉得怀抱空荡荡的,他压在持盈的身上,持盈在他的后背摸索,然后到了前面,去解他外袍的系带。他的手一边动,还用脸蹭着赵煊的脖子、颈窝,好像小狗叼到了一块很喜欢很喜欢的肉。   衣服越来越松,赵煊的脸却越来越热,他觉得有些眩晕。   直到持盈“啧”了一下,赵煊被这一声吓得如梦清醒,赶紧坐了起来,可这似乎合了持盈的意,他把赵煊摁坐在床头,自己则斜靠在他怀里,一点点地为他解扣脱衣。不一会儿,赵煊身上只剩一件贴里的长衫和下面的裤子。   赵煊觉得不太对,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很奇怪,浑身都变得很奇怪,持盈柔软的指腹游走过哪里,哪里就开始战栗。   持盈呼吸粗重,满面晕红。他解了半天衣服解得手都酸了,可衣服还是一层叠着一层,就半途而废地靠在赵煊怀里喊累,又看见了他垂在床外的腿,又急又怨地嗔怪:“鞋也要我帮你?”   赵煊下意识地去脱鞋,可脱完鞋子,他不知道要怎么做了,他为什么要脱鞋子?   就那么几秒的怔愣让他脸上就被轻轻打了一下:“我难受!”   赵煊一听,那点疑惑就在九霄云外了:“臣去给爹爹传医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一点也没有动,持盈又让他挨了一下,这次是在脖子上,轻轻的,像羽毛刮过。   奇怪的问题又来了:“医生怎么治?”   可医生不就是治病的吗?他的脸这么红,不会是发烧风寒了吧?赵煊试图通过自己的医学知识为他做出诊断,可持盈忽然揽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朵旁边吹气,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衣衫都很单薄,赵煊却一点没觉得冷。   可他再迟钝,也觉得这样不对了,他是十八岁,并不是八岁,但持盈依赖的、柔软的声音又传过来:“你给我治……”   赵煊觉得不可思议:“臣、臣能给爹爹治病吗?”   他的心跳如鼓,忽然想起前几年的传言:那年皇帝病了,汴京又发大水,道士算命,算出了持盈与他命格相克,他那时候恨不得自己身上真有什么可以为父亲治病。   昏黄的灯光透过床帐,暗香被床帐勾勒出了形状,晕在持盈的脸旁,那是有点妩媚的色彩,赵煊想起野狐精的传说。   持盈仰起头,对他笑了,神情甚至有些迷醉:“你当然能。”   一种肯定。   赵煊敞开了怀抱,要什么都可以,他有什么可以为父亲治病的呢?   持盈的呼吸喷在他颈间,手指继续游走,却最后落在了一个赵煊不曾想到的地方。   他的,他的……   持盈握住了他的性器。   那根从未使用过的,只有在夜间偶尔无助地挺立起来,却得不到慰藉的性器。赵煊十五岁开始梦遗,但他没有想过有一天梦里的场景会变成真实。他不曾接近东宫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程振说这是对的,他赞美皇太子殿下的自持,他告诉赵煊,当年他的降生巩固了他父亲的皇权,简王的继承权再次后移,您也应该拥有一个嫡长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您的嫡长子就是陛下的嫡长孙,开国以来还没有皇帝拥有过嫡长孙的。   他让赵煊等待皇帝的赐婚。   赵煊没有什么期待。佶屈聱牙的古书把他的欲望压得很稀薄,但生理反应是抑制不了的,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永远不可能一亲芳泽的梦遗对象。   他的父亲。   梦想忽然变成了现实。持盈的手几乎是刚碰到那根性器的一瞬间,它就充血、挺立,在裤子底下高高地站起来,赵煊觉得有点疼,经验告诉他,不应该去管它,第二天起来可以直接换裤子。   但显然持盈不赞同这个观点。   他依偎在赵煊怀里,得意哼笑,缓缓将这根直挺挺的性器捋动起来,赵煊的呼吸开始和父亲一样变得粗重,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很羞耻,为这样的欲望。   这样的欲望竟然要父亲为他来纾解。   赵煊没有动,审视着父亲的面容,他是不是喝多了酒,或者吃了什么丹药?他的神情迷蒙,在赵煊的性器开始发胀、发硬以后,他把自己从被子里面剥了出来。   赵煊惊异的发现父亲的两条腿是光裸的,身上只有一件长到膝盖的,松垮的长衫,皮肉交贴的那一瞬间,父亲俯身,吻过他的嘴唇,发出呼噜一样的满意安闲的气息,同时他的双腿和赵煊的开始交缠,肉体的馥郁一起涌给了赵煊。   有什么东西,湿润的,温热的,带着一点水渍,贴近了赵煊的腿,在他的腿上滑动。   没有皮肤,好像是一滩肉,有一点像……蚌,或者嘴唇,赵煊没有往自己的下身看,父亲的亲吻让他感觉末日来临,也许这是世上最后一个甜头。父亲要怎么样他,他有什么办法?他没有任何办法。   几乎本能地,他张开嘴,父亲和他接吻,吸吮过他的上唇,下唇,舌头,好像他的津液是一种美酒一样。赵煊的目光里只有父亲的脸,只有他颤抖的睫毛,微阖的眼睛,还有霞红的双颊。   父亲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嘴唇,赵煊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追上去,去亲吻,并且获得了父亲纵容,两个人又亲起来,在亲吻的过程中,赵煊感觉父亲的手捋动着他的性器,然后有什么东西接替了手,包裹住了他的性器,吸吮、绞弄着他。   陌生的快感让他浑身发抖,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狠狠地咬了一下父亲的嘴唇,他俩同时叫了一声。   持盈的下嘴唇被他咬出了血,迷迷蒙蒙的双眼都清醒了,他还没来得及骂赵煊,更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情就出现了,他看向他俩交合的下体。   持盈动了动身体,再次感受到了精液从自己的穴口滴落,流到腿心上:“这么快?”   赵煊内心风雨大作——他把父亲弄脏了!   父亲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忧虑地看向他:“你累了?”   赵煊下意识地摇头,父亲离开了他,那一瞬间赵煊才意识到什么父亲曾经用身体容纳过他的性器,可温暖只有一瞬间,他的性器还是湿润的,但已经软了下来。   持盈看着他的脸,觉得赵煊今天有一点青涩过头,他和赵煊开一点玩笑:“给你弄点地黄吃?”赵煊再傻也知道地黄是什么,他狠狠摇头,觉得自尊有点受害,他感觉自己没什么需要补的。   持盈亲亲赵煊的嘴唇,下巴,脖子,又在他耳朵旁边问他:“要不要我亲亲它?”   亲哪里?   赵煊没有反应过来,父亲的嘴唇已经凑到了他性器上,连碰都没有碰到,赵煊感受到了一点呼吸,浑身就开始发热,父亲的三字经又来了:“这么快?”   这一次更加偏向于夸奖,赵煊倾身过去,按住父亲的肩膀,想要求得一种允许,他不说话,只急切地看向父亲。   父亲需要他,父亲需要他!   果然,他一点力气都没有用,父亲就向后倒去,赵煊压在他身上,觉得他好像可以被自己支配、拥有,觉得他好像属于自己。   赵煊半天没有动,他只盯着持盈看,持盈对他开口:“愣着干什么,进来。”进到哪里去?可这种东西是无师自通的,赵煊盯着父亲的面容,一只手向下,伸进父亲的袍摆。   也许他是真的天赋异禀,赵煊耳闻过一些香艳的传说,男人的地方也能用来承欢吗?可父亲的这一方好像是的,那样湿润,那样柔软,滑得他溜不住手,找了好久,半天,他试探着进了一个指节。   没成想他那一个手指刚进去,持盈闷哼一声,脸色发白,眼睛也睁大了:“你?”赵煊的指头弯了弯,他不知道父亲刚才是怎么容纳他的,这个地方这样小,他的指头进去得都很艰难。   持盈的呼吸开始加重,有一点痛苦:“你……”赵煊被他的脸色吓坏,想要把手指拔出来,持盈却扶住了他的手臂,没有让他抽出来:“你故意的?”   赵煊的手指就僵在那里:“臣……”   持盈仰面喘了两下,好像在适应什么,有一点痛苦,又有一点着急:“你、你,你动呀!”赵煊如梦初醒,又加了一根手指,可持盈的面容还是有一些难受,他用一种哽咽的声音命令赵煊:“前面……”   隔着一层素白的袍摆,赵煊赶紧往前摸,摸到他的性器,持盈急得踹他:“你摸那里干嘛!”   那不然还有哪个前面?赵煊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正确的路在哪里?   很快他就知道了,持盈掀开了自己的长衫前摆,旖旎的灯光下,赵煊看到了一切:在皇帝性器和后穴的中间,生出了一个……他即使没有见过,也一眼就明白的器官。   刚刚承纳过他的器官。   赵煊把手抽出来,全部摁在花蒂上,把它从阴户中扒出,又被上面的湿润滑着向下,一翕一张的花穴接纳了他的拇指,持盈坐着给他观瞻,水一路向下绵延到后穴,洇开在被子上,黏液在赵煊的手里拉成了丝。   赵煊被这个场景惊呆了。   这是梦吗?这是梦吧!如果皇帝长出这样的器官……   他向上去看持盈的脸,可持盈脸上只有迷醉的神情,还有沙哑的哼声,显然被赵煊弄得很舒服,下意识往赵煊的手指上蹭。   赵煊借着花穴的润滑,继续开拓他的后穴,持盈见他今天对后面兴趣这么大,索性翻过身让他好好弄。赵煊把长衫往上推,光裸的脊背和起伏的雪白臀丘就出现在了赵煊眼前,他给自己的拇指找了一个很好的容器——持盈臀部上方的两个 腰窝。他扒开两边的臀瓣,找到那个秘密的幽口,一根,两根,三根……他发现持盈的屁股在摇动,频率和他手指抽动的一样。   持盈因为趴着,声音闷在枕头上,见他用手指弄个没完,难耐地喊他:“玩够没有?”赵煊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父亲的身体是他启蒙的玩具,持盈催促他进来,玩够了就进来,赵煊就用性器替代了手指,他进入的那一瞬间,持盈的腰塌了下去。   赵煊觉得自己和他像两个没有伦理的野兽,而事实上野兽也不会选择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交媾,他们比野兽还要不如,可比野兽还要快乐。   赵煊掐着他的腰开始动,把他的臀丘摇成滚动的白云,持盈在他的身下叫,很快乐,很开心,赵煊期待见到他的面容,短暂地拔出来,给他翻了个身。   父亲的脸颊全红了,像海棠花或者桃花,被清晨的露水浇头,脸上有眼泪,眼睛里有雾气,亮晶晶、雾蒙蒙,他们两个对视一瞬间,父亲痴痴地对他笑,又喊他:“辰君。”   那一瞬间,赵煊真的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解药。   赵煊选择进入花穴,持盈更快乐了,他的呻吟被撞得破碎,还兀自喟叹:“不、知道怎么,我今天特别……特别难受。”赵煊在他的身上耕耘,冬天里出了汗,他珍惜这一场真实的美梦:“爹爹还难受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低沉,好像一瞬间成年了。   持盈笑了笑,他把两条腿分得很开:“有你我就不难受。”赵煊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激动,十五岁那年他渴望为父亲奉献的灵药终于化为现实,他挞伐,耸动,父亲在他身下叫,随便他进入哪一个穴口都可以,都一样,父亲的全身上下都为他敞开。   不知道动了几百下,赵煊有一种想要射精的欲望,可父亲惊讶的声音在他耳边又响起来了,他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把那种绝顶的快感压抑下去很多次,始终保持着性器的硬挺,持盈被他弄得每次都不上不下,他早就射了一回,花穴也被擦得发红,不应期让他出声催促:“别憋着,射呀。”   没头没脑的,赵煊看到他腿心干涸的,自己第一回射进去、流出来的精液,又看到他肚子上他自己的精液,问:“射到哪里?”   持盈被他的问题问得一愣,很纵容地安抚他:“哪里都行。”   哪里都行?那是哪里?赵煊压在他的身上,忽然觉得有一种好事将完的感觉,父亲的眼神已经不再迷蒙,也许他的病好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他继续挞伐、抽插,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好出路,持盈在他的身下笑他:“还挑上了。”   还有下一次吗?这不是最后一次了吗?凭什么不准人挑?赵煊觉得很羞赧,又觉得理直气壮,他要挑,他就要挑!他想起自己十五岁时侯的梦,想起皇帝穿着冕服、朱舄、罗裙,带着他告谒太庙,那一天他就做了那个梦,梦里他白色的精液涂满了皇帝的臀丘。   他射在了后穴,花穴还是在翕张,他凝视着那个陌生的器官很久,他觉得它很可爱,但他在梦里没有见过。   精液没有被后穴夹住,随着臀丘缓缓地流下来,赵煊凝视着自己的精液在父亲的臀部滑动,蜿蜒,好像一种奇怪的图画。   他光裸着身体跪坐,好像朝圣。父亲躺在床上,拉了拉他的胳膊,把他拉倒在床上。   柔软的,云朵一样的床铺,赵煊没有睡过,当然他可以睡,但是这样温暖的地方会涤荡他的心智,让他在冬天的清晨不愿意离开温暖的床铺。   父亲的身体也一样,绵软,温柔,像云一样包裹他:“开不开心?”   赵煊和他躺在一起,父亲散下来的头发被他压着,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梦醒,醒来以后他还是会在庆宁宫,这梦真好,下次还要做,下次他可以射到花穴里面,他觉得很满足,很开心,所以他点了点头。   持盈侧过身,没有管身上狼藉的,或干涸或粘腻的精液,撑着手肘,去摸赵煊的脸颊:“想要为什么不说?”   赵煊仰头看床帐,黄帝梦见玄女,襄王梦见云女,他梦见父亲……   他有些哀怨的,又自暴自弃地在梦里问父亲:“我想要就有吗?”   他没有期望回答,这梦已经够美了,盛极必衰、烈火烹油,再美就得醒了。   可父亲的声音就是传来了,他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只是尾音上挑:“你试试?”   我试试!   赵煊有一个更想要的,更得寸进尺的,他理直气壮地去吩咐福宁殿的侍从,仿佛他是他们的主人那样,他去叫水,快乐、兴奋、美滋滋地把持盈擦过一遍。他抚摸父亲的胴体,把他的精液擦掉,像打扮娃娃一样给他穿衣服,床铺重新换了一套,柔软,温暖,他要睡在父亲身边!   什么时候才能继续梦到这样的情景?赵煊不知道,他今天早上做了什么吗?他可以再去做一遍,他可以重复很多遍,就好像他规律的,死水一样的东宫生活。   黑夜里,他睁着眼睛不想结束梦境,持盈却已经困了,在他的怀里摆好姿势要睡,还喃喃地说话:“怎么换了这款帐子?都是多少年前的式样了。”   赵煊的目光描摹过床帐,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不懂什么流行或者不流行,但父亲说这个式样老,那肯定就是不流行的。 第125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3   ======================================================   赵煊体内自有一个规律的时钟,即使他本人的意志再坚强,也忍不住在黑夜里一阵阵地发晕发困。持盈在他身边已经睡着了,呼吸很缓,赵煊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这真的是梦吗?他应该睡在皇帝的龙床上吗?   可他很快又破罐子破摔地想:如果这不是梦,就凭他刚才做的事,皇帝别说把他废了,把他杀了都行。可如果这是梦……   下一次梦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果断滑了下去,钻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持盈缓慢地贴向他,在他的怀里蜷着睡了,皂荚的芬芳渡过来,有点橘子的味道,那是刚才赵煊一点点亲手抹的,安静,宁神,香味飘过来,赵煊全面放弃抵抗,也睡着了。   梦结束在天光大亮的清晨,皇帝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赵煊原本睡得很熟,但耳朵里就是听见了,他的心开始不断往下掉:好,梦结束了。   帷幄拉开,他两个人的衣服都尚算整齐,赵煊缓缓地坐起来,预备接受审判。   皇帝却没有对他说话,只是身体向后缩,缩到了他怀里。赵煊下意识伸手去搂住他,一只手指向了帐外的一个人。   天子近臣陈思恭眼下青黑,面容憔悴,一看就是强打着精神,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面色差点绷不住了。不过他的职业素养还是很良好:“官家要起身吗?”   持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从唇齿间蹦出一个字:“你?”陈思恭满怀疑问地抬头,看起来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脑门。   持盈转向赵煊,拽一拽他的袖子,急急地要他说话:“他?”   赵煊被他一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索性闭嘴。陈思恭出现在福宁殿里有好值得皇帝惊讶的?真正突兀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吗?   果不其然,持盈收敛了惊慌的神情,在赵煊怀里坐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喊:“陈思恭?”   陈思恭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事:“臣在。”   持盈离他有一些距离,不太凑手,直接转头在赵煊脸上打了一下,那一下力道不重,却不知道怎么着,把赵煊满眼眶的泪都要打出来了,持盈问他:“痛么?”   赵煊不敢喊痛,可持盈还坐在他怀里,他没办法跪下,昨天做了这样的事情,挨打是应该的,可…可也不是他单方面的吧?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梦里怎么还要挨打?这要是现实,怎么就打一下算完了?   持盈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他只能摇头:“臣万死!”   持盈的眼光扫扫他的脸,又指外面,对陈思恭道:“去外头拿本札子来我看,随便哪本。”他虽然说的随便拿,但陈思恭绝不肯随便找,他退出寝殿来到书房,特地找了宰相王甫报告明堂巨木已经徙至东京的奏章,准备让皇帝愉悦圣颜。   他回去时,赵煊已经起床,跪在持盈的脚踏边,得亏福宁殿里足够温暖,他俩都穿得单薄还不发抖。抖的是陈思恭,他捧着札子走近,看见了赵煊垂头时露出来的,脖子上暗红色的斑点吻痕。他确定昨天赵煊从东宫出来的时候脖子上干干净净的。虽然昨天宫人进去收拾床铺的时候已经被他三令五申地封了口,可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去看持盈的脸色。持盈坐在床上,把札子拿过,粗粗翻了两页纸:“明堂……”又遽然低头看赵煊:“你今年是十八岁?”   赵煊觉得心里有点空茫茫的,他没有抬头,床帐上的金线勾珠晃他的眼睛,父亲已经记不得他几岁了,而那边萧琮又躬身入内奏报:“官家,李相公请见。”   持盈正满脑门子官司,立刻否决:“不见。”   李相公即李邦彦,著名的一位浪子,蔡瑢的门生,持盈前些日子刚把他升做了少宰,同于副相。国朝重文臣,持盈对这美容颜玩得花的浪子又青睐,很少有这样拒绝的时刻。   不过这个时辰,李邦彦急吼吼地进宫干什么?   萧琮也没想到他这样果断,加了一句道:“相公说是沅州之事,候官家圣裁。”   持盈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红彩祥云的脚踏垫上,赵煊无从落目,只能盯着他的脚看。   “等他来报,恐怕贼子都已经在洞庭湖上称王了。”不屑的声音,“告诉他,太子已将这事和我说了,太子比他们都好,叫他回家去。”   这话传出去,李邦彦果然被打发走了。   持盈对这浪子显然评价不高,可不高怎么还让他做副相?但其实赵煊告诉持盈沅州的事已经有将近半个月了,在半个月里持盈在南郊斋宫举行了明堂大礼,如果他真的“好”,持盈为什么…为什么不带着他去明堂大礼?   打断他思路的是宫人退出去的声音,看来持盈并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寝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持盈把脚抬起来,踢踢赵煊的胸口:“还不起来么?”   赵煊俯下身去:“臣、臣冒犯君父……”   一声哼笑,那双脚收回了床上,持盈缩在被子里,侧着身和他说话:“不是我叫你来冒犯的吗?”   赵煊被反问得哑口无言,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但退一万步来说,他冒犯君父也是有错,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再允许也不能,昨天那一场情事的影子急急在他脑内掠过,皇帝的臀丘上布满了他印的红痕,白精流出来……持盈很快给了他一个台阶:“因为爹爹病了。”   赵煊原本盯着那一方织锦的脚踏毯,听到持盈说自己病了,赶紧抬起头,正落在他的一双笑眼里:“爹爹何病?”他就说父亲病了,昨天那样燥热而迷乱的神态,急切的索求,原来都是病么,他有一点失落,但好像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持盈说:“我什么病,你昨天没有看到吗?”理直气壮的。   什么病?   赵煊的脑海里又掠过那个翕张的穴口,粘稠的、透明的液体,被他捣如牡丹花瓣,他觉得有点口渴,可他又很懊丧,因为这病他没法治:“爹爹…怎么不去……”怎么不去找医生呢?或者这样奇诡的事应该找道士、僧人,但他其实不想让持盈的异样给任何人看见。   持盈的声音又放轻,听起来像某一种诱惑:“爹爹只能找你来治病。”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谁会觉得皇帝可怜?可赵煊就是这么觉得,这个器官是不正常的,一国的皇帝生出这样的器官,他会不会惶惑、无助?赵煊喃喃地重复他的话:“臣来治?”   果然那声音又多了一丝楚楚:“是。不然这事还能叫谁晓得?只有咱们两个是一起的。”   赵煊的内心忽然被猛敲了一记,他挪动双膝,来到持盈的床前,持盈侧着身,拉过他的手。   真荒谬的理论,太子和皇帝,本来就是相互争夺不能共生的,太子的长成必然代表着皇帝的衰老,他们就像叶子一样,一个掉下来,一个才能长出来,天大的笑话,太子和皇帝竟然——   但怎么不是?赵煊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做皇帝,那他的正统性就来自于他的父亲!谁想要染指皇帝的宝座,第一个就得跨过赵煊的尸骨,是这样!是这样!赵煊恍然大悟,并且迎接了父亲赞许的眼神。   怪不得,怪不得他长出……来以后,把我叫到了他的寝宫!因为别人他都不放心!皇帝有那么多的宠臣,可他敢叫他们知道吗?他们可是异姓,会篡夺他的江山,因他长出这样一个器官就对他口诛笔伐;皇帝有那么多的儿子,可他敢叫他们知道吗?他们可是同姓,他们也有继承江山的权力,他们会让皇帝退位。   只有我,我不会,我好!他只要排队就可以继承皇位,并且没有插队的想法,所以父亲在生病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赵煊的胸膛很热,他确定不是一场梦了,他感谢上天给他父亲增加了一点小麻烦,又委派了他,让他可以解决这些麻烦!十四岁时侯的梦想实现了,父亲病了,可能够治病的人只有我!   持盈接下来的话又给他的胸膛加了一把火:“你愿意给爹爹治病吗?”   赵煊不知道自己在点头还是在摇头,他只感觉持盈在他的眼前上下摆动,可持盈其实没有动:“臣、臣愿意!”   持盈窃窃地笑开,拉拉他的手腕,让他上床来,温暖、柔软的床铺再次承接了他,持盈给他一点被子盖,赵煊和他挤在一起,持盈说:“像昨天那样,给爹爹治病,你也愿意吗?”   赵煊问他:“现在吗?”   持盈好像被他问得愣住了,他有一点犹豫:“嗯……咱们再睡一会儿吧,昨天累不累?”   赵煊有一点失望,他并不累,一点也不。但他很庆幸父亲现在没有病,他从被窝里起来,被窝是很温暖的,冷气钻进来,持盈惊讶地问:“怎么起来了?”   赵煊说:“臣要……”他应该去读书了,他的身体内有时钟,这是他该读书的时刻,可福宁殿太温暖了,皂荚的香气散去以后,持盈身上又涌出熟悉的宣和香,一切都在消磨他的意志。   他滑下去:“刚才太热了,臣透个气。”持盈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的解释,帐子一拉,光斑如箭一样射进来。他们再次闭着眼睛睡过去。   箭光把赵煊的身体烘得很热很热,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在福宁殿,也不在庆宁宫,他来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   他保证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睡过这么简陋的床,纵然他在东宫以节俭而闻名。   这张床连床架上的雕花都很粗糙,他的身体也因为床的简陋而沉重、笨拙,他努力地吸气,可气怎么也涌不进来。   但为什么没有人?他其实习惯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看着。东宫里有很多的人,他把他们当成一把尺子来约束自己。   人很快就出现了。   夜里的风并不冷,赵煊看见了他。   “他”是谁,赵煊心里知道,但他几乎不敢承认,他没有见过这个人穿得这样简陋、朴素过,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美丽。   他看着这个人走到自己的床前,打开了一个匣子。   赵煊并不觉得匣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可这个人很开心,唇边有两道笑弧,赵煊看见他笑得露出了牙齿,像贝壳,或者贝壳里面的珍珠,床前没有蜡烛,只有一盏油灯。   怎么能让他用油灯呢?   花烛、香烛,还有夜明珠在哪里?   “含两片还是三片?”持盈问,“三片会不会太多?”   他看起来很犹豫,那根人参的品相相当不错,但即使有一千年,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在床上的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切?”不信任的,质疑的。   赵煊想,这个人虽然长得和我很像,但说话也太放肆了,父亲会训斥他的。   可持盈没有,他眨了眨眼:“是,我给你切。”他拿出一把刀,很大很大的一把刀,上面没有宝石,看起来像是切菜的,他的手只能拿画笔、鲜花,为什么要拿这样一把菜刀?   赵煊的语气不太好:“你找人来切。”可剁下去的声音已经出来了,木桌子上一个震动,持盈很笨拙地切了好大一块,他没有回答赵煊的话,自顾自地想要把人参块切成人参片。   赵煊问他:“你把人送走了?”   持盈还是没说话,“咚”的一声,他把人参块切成两半。   金国的完颜宗隽——死去二太子完颜宗望的同胞弟弟,刚刚派人来到这座小小的城池,希望获得两个内侍。   宋朝的内侍,尤其是侍奉过曾经宋朝上皇的——之所以是曾经,因为这位上皇随着儿子的废黜而废黜了,即使他另外一个儿子又再一次遥尊了他——那都是金国贵族最为追捧的,他们需要这样晓事能干,长相俊爽的人才来帮他们料理家务。   他是亲宋派,和他的兄长一样,甚至提出要把河南还有陕西归还给宋朝,即归还给上皇逃出生天的第九子赵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得罪的,在旧臣的劝导下,上皇无奈地赠送给他两个人,又给他写信,希望他优容这两个跟随他艰苦万状、播迁至北方的内侍。并隐晦地提起,即使是他身边也没有人了,用生人交换物品,这岂是可以的呢?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掀起了一阵索要的浪潮,其中最渴求的是谙班勃极烈夫人,即金朝的太子妃裴满氏,她派人送来了很多的药材,希望能像宗隽那样获得两个内侍,或者一个也行。宋朝的内侍有时候比黄金的首饰更加值钱,持盈拒绝了,他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请夫人见谅。   裴满氏的人遗憾离开,可没过几天,赵煊就生病了。   在春天进入夏天的时候,季节的变换总是会让人生病,更何况他一贯不生病,一病就很厉害。持盈感到很惊恐,有一段时间赵煊甚至陷入了昏迷。持盈撰写过医书,他知道赵煊是什么病。   但这个地方没有珍贵的药材,只有普通的一点,对赵煊的病看起来没什么帮助。持盈派人向五国城的看守声明这一点,五国城的看守其实并不严谨,持盈曾经偷偷放出去过很多人,宫女、大臣,金国人懒得管,因为宋朝俘虏的群体实在太庞大了,只要最关键的那两个人没有跑出去,什么都好说。   宋朝并没有灭亡,在应天府、扬州、建康或者杭州、明州、台州来回迁徙,但总归是越来越南。赵煊和他都被攥在手里,并且一时半会儿金廷不希望他们死亡,面对赵煊的病情,他们隆重地派来了萨满,在他们眼里比药材更珍贵的东西。   萨满的作用很有限,甚至还帮倒忙,但他们不能说萨满一点用也没有,赵煊就这样病着,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裴满氏的人,因为出这片囚牢需要很多很多的手续跟审批,他抚摸赵煊的脸颊,泪水是温热的,但比赵煊的体温低一点。   可持盈今天获得了人参。   最后的两个内侍去哪里了呢?   赵煊再次审视那个缺了一条腿的人参,那点须末满天飞:“这是高丽参。”   女真人的圣山长白,另一面居住着另外的国家,宋朝曾经的藩国高丽,这只人参并不是金国的品种,像高丽曾经朝贡过的物品。   持盈肯定了他:“是。”他把人参又切得再薄一点,但他的意识里并没有洗药材的步骤,于是两片人参被递给了赵煊,赵煊含在牙齿里,很苦的味道。   持盈摸摸他的嘴唇,把人参上面的粉末蹭下去,脸上很开心,似乎已经看到赵煊病好的那天了——赵煊千万不能病,病魔象征着死亡,他不能失去赵煊,两个罪人,少了一个都不行,他不要独自一个人承担,他是很自私的。   “你知道吗?”他用一种给小孩子讲故事的,很新奇的语气,在赵煊床边和他说话,他把赵煊抱起来,抱在他怀里,即使他的怀抱并不宽广,“高丽离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很近,原来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他即位之后只有一团乱麻,谁来管这样一个藩国?他只记得宣和的某一年,高丽的使者在集英殿上大哭,说他们的国王薨逝了,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托生到中国,见到如日照四方的大宋皇帝陛下,这番表演换取了持盈的一声叹息,和无数的赏赐。   人参在赵煊嘴里,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高丽人来了这里?”   五国城实在太偏僻了,但商人的足迹总是会在的,五国城也有一些女真人,他们会和宋人进行一些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他们比较自由,有时候能带来一些东西。持盈说:“是的,前几个月有一支高丽商队要往南方去,刚好路过我们这里,我才知道他们离我们很近,你说巧不巧?”   其实赵煊对他们现在在那里一点感知都没有,大宋最精细的舆图也刻不出这个地方,包括高丽,他对高丽在哪里也没有确切的体感。   但说了半天,内侍去了哪里?把内侍交换给商人吗?他想持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还不如给裴满氏:“他们有药?”   和平的对话,也许是因为赵煊病了,持盈变得很和蔼,很像样子:“是的,当时我想要一点人参,但他们带来的都不好,我就叫他们派人回国去拿,刚巧到了,可以解你的病。”他原本觉得自己拒绝裴满氏是害了赵煊,可人参又来的那样及时,他自己在心里和自己扯平了。   他开心地对赵煊说:“人参很合你的症候,你马上就会好的。”   不同于他天真的父亲,赵煊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的,连父亲也没有义务要爱他。   他当即反问:“‘要’?”持盈的呼吸放轻了,赵煊问他:“拿什么换的?”   金国人允许他们保留一定的财产、土地还有护卫,让他们耕种自足,并且每年供养他们一定的钱,大概是一万贯或者相应的绢布,但人很多。   良久,持盈回答他:“不用钱。”   这支商队要往南走,往南走,一路走啊走,跨过黄河,跨过长江,来到宋朝南迁的行在,继续向大宋皇帝进贡。   持盈和他说:“他们会找九哥要的。”   人参的苦涩再一次弥漫了赵煊的牙齿,他被刺激出了很多的口水,吞咽下去:“噢。”   赵煊有点后悔这么逼问了。   持盈恍然不觉,他的声音压低了,害怕人听见:“我让他们也跟着商队走了。”   他们,就是最后的那两个内侍。赵煊病了很多天,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持盈经常放一些人回去,两个或者一个,金人不会发现,除非是皇子或者驸马大臣。但他们就像融入大海的水那样没有回音,他们带走过九王妃的手镯,带走过持盈的手帕,带走过韦妃的叮嘱,持盈问赵煊有没有什么话要带走,带去给赵熹,赵煊没有,他一贯持比较悲观的态度。   他和赵熹不能说不熟,甚至还有仇,他曾经两次把赵熹送到金营里去。   最后那两个内侍走了,走向南边,走向赵熹的所在,带去他父母的音讯。   持盈把赵煊抱在怀里,摸摸他的脸颊,好像他是个小娃娃,他们相处起来还是很尴尬,总之是互相连累的一对父子:“九哥是个好孩子……九哥是个好孩子。”   他的论断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许是赵熹的生母韦妃,也许是韦妃的好姐妹乔妃,也许是乔妃的长子、五哥赵炳。赵熹离开他们太久,容颜都朦朦胧胧的,但他们一致认定,宽慰持盈:“九哥是个好孩子。”   因为赵熹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持盈只跑出去那么一个孩子,如果赵熹出事,即使赵家继续做皇帝,也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他和赵煊说:“前几天宗隽来信和我说,他已经向吴乞买上书,希望把陕西、河南还给我们……”汴梁就在黄河以南,金国人在那里立了一个傀儡。   赵煊心里很麻木,宗隽的哥哥宗望还说要把你还回去呢,然后呢?   可持盈的声音很期待:“等和议成功,咱们就能回去了。”   这样的话并没有让赵煊感到动容,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持盈看到他笑了,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又搂着他继续说话。   “女真人和我说,朝廷出了一位将军,很厉害,收复了湖北,就算金国不愿意议和,也许他也能打过黄河去。你猜他长什么样子?”他自己让赵煊猜,赵煊还没猜呢,他就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赵煊躺在了一起,他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撑大,又把另一只眼睛闭起来,“听说他是个大小眼,就像这样。”   赵煊没有笑,持盈把眼睛撑了半天,也讪讪地放了下去。   他静静地躺在赵煊身边,赵煊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因为他费尽心思说笑话给自己听,但赵煊也不想道歉,他很麻木,很恐惧,如果有一天赵熹真的能和议,真的能把人接回去——那天就会是他和持盈的分别之刻。   五国城唯二的两个囚徒,持盈还有一丝希望,而对于赵煊,则是什么也没有。他有的时候觉得持盈很欠他,但又觉得自己把事情弄得很糟,总而言之,他们互相连累。但时间有点久,又太痛苦,汴京的大雪都纷纷远去了。   持盈很安静地缩在他旁边,手脚都很规整,他侧躺着看赵煊,过了不知道多久:“吐出来吧,含的差不多了。”他坐起来,把手伸到赵煊的嘴边,新手父亲接婴儿吃剩的肉糜,试图接住赵煊嘴里的人参片,他总那样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在赵煊已经长大成人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学习着去做一位父亲,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后悔药那样。   赵煊没有吐在他手上,他找了一块手帕,遍布着齿痕的人参片就吐在了手帕上面,持盈一直坐在床上,看向他,明明赵煊才是那个病人。   过了很久,赵煊把被子分给他一点,分到他的膝盖上,持盈揪着被子的一角。   赵煊的声音响起来,还有一点鼻音,他生病了:“九哥是个好孩子。”   持盈没说话。赵煊心想,自己也的确少一些安慰人的天赋,因为乔妃还有韦妃或者五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持盈都会点头,会开心,但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持盈就木呆呆的,不会动。赵煊觉得很烦躁,说赵熹好,他不开心,难道要他说赵熹不好吗?说赵熹不好,他恐怕会哭的。   但他忽然有一点羡慕赵熹,因为赵熹是个好孩子,他不是,他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五国城的风霜艰苦,他要负起另一半的责任。   所以,只有他俩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被关在这里。   也许是冷了,持盈躺进了被子里。   如果持盈愿意的话,他们不用挤在一起,但近乎于默认的,持盈睡在他身边,一夜也没有离开过。   临睡前,持盈喃喃地祷告:“九哥是个好孩子。”赵煊心想,你果然是很爱听这句的。他感觉到很疲惫,身体也很热,也许是人参起效果了,他想要睡过去,梦境会把他的身体调理好。   可门被打开了,很粗鲁地一把推开,但从声音判断,应该不是用踹的。   门口站着两个女真人,站在前面的那一个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女真话,持盈坐起来,阴影后面,一个稍微面相柔和一点的女真人开口说了汉语:“道、道君君陛下。”   很久违的称呼,赵煊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持盈的手按在赵煊的眼睛上,不让他看,一种迟来的做父亲的本能:“忽里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灯火通明,整座城池都醒了过来,向他们的房间涌动。   忽里说:“你的第十五个儿子赵、赵烊,还有你的女、女婿刘文彦,向守卫报、报、报告你谋反的事,郎主派、派、派我们前来调查——”   “请你、你、你和我们走一趟——”   赵煊忽然觉得很慌张,他惊叫一声:“不能走!”   暖融融的福宁殿,持盈被他闹醒了,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起来在很努力地缓和自己的起床气:“你……”   赵煊去摸他的胳膊,持盈被他摸得很烦,打了他一下,又顺了两下气,在被子里狠狠地哄了两下自己,才对赵煊心平气和地说话:“你饿了?咱们吃饭?”   也许是吃饭两个字给了赵煊一点刺激,他有些恍惚地念道:“人参……”   持盈皱起眉毛,轻轻骂他一句:“小小年纪,吃这么补干什么?” 第126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4   ======================================================   持盈的一句埋怨并没有等来赵煊的辩解,反而让他开始发抖。   持盈被吓得赶紧坐起来给赵煊把脉,可赵煊的脉搏很强健,什么事也没有:“你抖什么?”   赵煊深深呼吸几下方才平复了这一阵无名的颤抖,持盈关爱的神色从下方垂下,一点点抚摸他的脸颊:“这是怎么了?”   赵煊张了张口,他甚至觉得那个简陋的房间才是现实,父亲为什么会把他叫到福宁殿,和他春风一度?   “爹爹对臣太好。”赵煊说,“臣,臣不知道……”   持盈忽然笑了,他悬在赵煊上方,手肘撑在枕头上,和赵煊额头贴着额头:“是爹爹从前对你不好。”   赵煊微微闭了闭眼,父亲的体温传了过来,持盈在爱他,起码赵煊是这么读的。   “爹爹没有带你去明堂大礼,把你扔在家里,你心里怪不怪爹爹?”   赵煊怪死他了,可喏喏地开口:“是臣惹爹爹生气。”   他是太子,太子不和皇帝同声同调,反而唱反调,不支持他的政策,那叫什么事呢?   持盈摸了摸他的脸颊,嗔怪道:“你的确惹我生气。”   得到赵煊一个委屈的眼神以后,持盈告诉他:“我流放杨炯,你还把他儿子接到东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赵煊真以为自己瞒天过海的本事很强,听到持盈揭穿他,立刻求情道:“他家中无以为继,此子幼小,万望爹爹仁慈!”   持盈哼笑一声,他俩挤在一个枕头上:“我要是不仁慈,你能在东宫养他?杨炯受别人的命,来怂恿你——”   赵煊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杨炯告诉你,王甫为运送巨木,导致沅州民变,又怕我怪罪,把军报瞒下来不告诉我,好在他妻子是沅州人,所以他知道这个消息,抓紧就来告诉你了,对么?可你怎么不想想,他妻子是沅州人,他是哪儿人?”   “他是兴化军仙游人。”持盈告诉他。   赵煊坐了起来,他身上盖着被子,一股冷气钻进被窝,持盈把他摁回枕头上,轻轻地嗔怪他:“笨蛋!”   赵煊如梦初醒。   或许放在二十年前,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地名特殊,可现在不一样了。   兴化军仙游县,是蔡瑢的家乡。   这场变乱到底是王甫瞒着皇帝,还是皇帝自己装傻?谁也不知道。但杨炯一说,赵煊就给皇帝、给天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王甫无能,导致民乱,又敢欺君,皇帝难道还要继续让他做宰相吗?可如果他不做宰相,谁能做?皇帝会被要挟着去复相。而王甫和赵煊有仇几乎是明面上的事了,那不就成了他和蔡瑢勾连吗?   蔡瑢为了自己起复,竟然敢利用他去要挟皇帝!——换句话来说,他知道,他笃定皇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怎么样。   赵煊感觉到自己闯了一个大祸,可:“那王甫妄加钱税,为巨木导致粮食无收的事也是假的吗?”   持盈看着他:“开始我以为是假的,只是夸大事情罢了。”   然后他的脸蹭蹭枕头,终于决定起床了,叹了一口气:“可我发现是真的。”   帷帐拉开,那是很好很好的阳光。   宫娥听见响动入内更衣,持盈说:“所以,还是爹爹错。”   赵煊报以沉默。错了要怎么办呢?   他坐在床边,持盈由人侍候穿衣,并随口吩咐几句,毫不在意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大哥要吃人参,晌午做一个给他。”   皇帝点名要,晌午饭后,赵煊面前就放了一碗人参玉竹汤。   持盈很通药理,在撰写的医书上还特地提过这一味,他凉凉地在旁边说话:“刚才梦里都嚷着要吃,怎么不吃了?”   赵煊闻着人参的味道都感觉很上火,他的胆子被皇帝的怀抱孕育大了,竟然产生了一点推脱的心思:“臣……”   陈思恭看了汤中的药材,皆是治体虚纵欲的,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又看向持盈的面容。   持盈的面容姣好红润,显然不怎么需要。出于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他帮腔道:“官家说要人参,臣就往后头库里去翻,正赶巧遇见金国的贡品入库,翻到这一只,都成人形了,想来是很补的。”   其实赵煊的脸色也不差,只是他不想喝那碗汤,就显得脸皱着。他原本踌躇不前,可陈思恭架着他,话里话外都是皇帝的爱子之心,索性也只能眼一闭喝了,暖热的汤药下肚,他感觉这汤的甘草放少了,梦里的人参片穿越时空又到达了他的齿间。   而持盈转过脸去,问道:“金国的贡品?”他看起来有点困惑:“隔这么远,他们送什么?”   陈思恭笑道:“他们的会宁府是远,又有些不开化,但野味、东珠等俱好。再者,官家一年给他们三十万的岁币绢布,他们朝贡上国,不是应当的吗?”   持盈“啊”了一声,问道:“三十万?那给辽国多少?”三十万加五十万,这日子过不过了?但其实八十万也能过日子,持盈只是很无奈,他对钱看得很紧。   陈思恭讶异道:“辽国?官家上次不是说耶律大石逃到西边去,已经对金国称臣了吗?咱们与金国和盟,辽国还要给什么岁币?”   持盈的声音试探着传过来,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那燕云……”   陈思恭安慰他道:“祖宗领土总有回归之日,太师老成谋国,当初劝您不要出兵也是一番忠心。”皇帝今天怎么了,忽然想起来追究燕云的事?当初金国要打辽国,皇帝本来准备出兵,却不知怎么着给蔡瑢劝了下来,眼瞅着辽国宗社覆灭,蔡瑢也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若那时候出兵,燕云早就回来了!持盈因为和他有积怨,也就从善如流地罢了他的相,这都快一年了。不过按照皇帝的个性,蔡瑢每次罢相都少有超过一年的,起复的日子也快到了。   看见持盈脸上纠结难明的神情,赵煊没来由的感到不舒服,但持盈和蔡瑢的传闻已非一日,他好像才是后面来的那个,可蔡瑢有什么好?   他把汤碗放下来,持盈不知道是不是余光一直在看他,回头问:“喝好了?”他凑过去看赵煊面前的碗,还剩了许多:“剩这么多,怎么梦里嚷嚷着要吃?”   他的笑语实在太自然,自然得赵煊都愣住了,喏喏地要找个借口,不能说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吧?晌午的太阳照进来,他很快就有个理由:“臣不吃了,臣,臣要读书去。”   他这话一出,顿觉失悔,这不是自己赶自己走吗?连陈思恭都觉得他是个傻子,凭读什么书有侍奉君父重要?虽然他很看不惯赵煊侍奉就是了。   持盈倒是很赞许:“读书去么,那走吧。”   他轻而易举地放了赵煊走,赵煊更加后悔,他站起来,又蹭在持盈的身边不肯离去,持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赵煊期期艾艾地开口:“爹爹的病……”   持盈好像忘了自己有这个病,赵煊一边低头一边开口,盯着持盈膝上的那块衣料看:“臣、臣什么时候再来?”   眼前的那块衣料抖了抖,是持盈发了笑声,赵煊觉得自己不太有错,他那是为父亲治病心切,有什么错?他理直气壮的,可持盈越笑他越心虚。   持盈迟疑了一会儿:“五天?”   他的嘴巴微微下沉,有一点失望,持盈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道:“三天?”   他刚准备接受,可还没抬头,持盈的声音就砸给他:“你明天就来吧,行不行?”   赵煊就走得很顺畅,走得脚底生风,走得春风得意,回到东宫的时候,程振焦急得团团转,看到他来,顿时快走几步:“殿下平安否?”   那盆冷水哗啦啦浇在他发热的胸膛,父亲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他狐疑地看向程振,他的老师,但程振看起来真的为他好:“我没事。”   程振被“没事”两个字堵了一下,但很快就追问道:“官家昨夜这样急召,难道有要事吗?”可什么要事会和赵煊这个半大孩子讲?   赵煊摇头:“爹爹召我,并无他事,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夜晚了,我就没回来。”   程振面色苍白:“官家夤夜召见殿下,却无要事,看来传闻是真的了!”他告诉赵煊:“看来官家要重新起复蔡瑢了。留殿下在福宁殿,只是为了日后罢免王甫时有所措辞罢了!”   到时候王甫被罢相,恐怕也不会恨皇帝,只会觉得是赵煊向皇帝进言的。   不,爹爹只是生病了。   赵煊看向老师,忽然福至心灵:“李邦彦为什么一大清早来福宁殿?”   程振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赵煊开悟了:“他是官家近臣,殿下一夜未归,臣计无所出,万般无奈之下才请求他去福宁殿代看一眼。”   赵煊不可思议:“他是蔡瑢的学生,你让我跟蔡瑢勾连?”   程振急道:“三殿下倚重王甫、蔡攸,多有往来,官家也不曾说什么,如今他们势大,殿下暂且忍耐,难道不会有来日吗?”   赵煊摇头:“太子只有一个来日,但如果你叫我和蔡瑢再勾结下去,就不会有那个来日了。”如果不是福宁殿里那场对话,他恐怕真以为李邦彦大清早就是来一趟做报告的,程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他和蔡瑢合作,他要蒙受多少不白之冤?   程振还要再说,赵煊毕竟一向很尊重他,但此刻却毫不容情地打断他,向外走去,程振被他忽然逆转的作风吓了一跳:“今日要上课,殿下做什么去?”   赵煊说:“练箭。”   赵煊在箭场练了很久,还跑了一会儿马,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足够强壮了,根本不需要什么人参也不需要什么养气、补血的东西,可晚上回去的时候,持盈派人把今年金国送来的人参全部塞到了东宫,赵煊用拇指捏着人参的一根须,在空中招摇,王孝竭觊觎着他的脸色,大夸特夸这根参估计有五百年,一千年,吃了它就可以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赵煊一阵无语,没说什么。   王孝竭又说:“官家方才派萧大官过来,问您还要不要人参了,若要时,正旦节金国还要派使臣来,叫他们再送。”   赵煊抿了抿唇:“不要了!”   之后的人参不要了,现在的人参却还得吃。晚饭的时候赵煊桌子上有一碗人参、枸杞并羊肉的汤羹,赵煊看向这样补品:“这是什么?”这是不是有些补过头了?   王孝竭以为他指的是人参,特地夸大了一下皇帝对儿子的拳拳关爱之心:“这是官家送来的呀!”   为了治病吗?赵煊这样想,也许他……虽然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可送来人参是不是象征着父亲的不信任?父亲开始说五天治一次,是不是因为害怕治疗太频繁从而伤到他?赵煊把那碗羹汤接过来喝,深吸一口气,像喝药那样喝掉他,得到了王孝竭的大力夸奖。   为了治病!   那天赵煊躺在床上,在梦里,他忽然觉得很燥热。   不是体内的燥热,是……怨恨、愤懑、无力,找不到一个抒发口,堵在心里,让他想要大叫。   那个梦又来了!他讨厌那个梦,他不要再做那个梦,有没有一种办法让他做一个像昨天晚上那样的梦?   他的心里如同万马奔腾、万分抗拒,但事实上,他的肉体只坐在床上,像发呆。   沉疴的身体没有恢复完全,但人参给了他一点力气,赵炳跪在他身前。   赵炳应该也很讨厌他,因为他也把赵炳送出去过一次,跟金国和谈,和谈是需要人质的。   其实本来还有第二次,但那会儿赵炳的王妃要临盆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赵熹出来请缨,就赵熹去了,他其实对这些弟弟没什么好恶,让谁去不让谁去都一样。但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当时赵炳去了,逃出去的就是赵炳了,他会做新的皇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跪我。   他会不会恨赵熹?或者恨自己?或者恨他那生产时间凑巧的王妃?   他应该最恨的是我。赵煊想。   赵炳的母亲乔令和也在,郑若云死了以后,播迁至此的嫔妃以她为首,当然,地位最尊贵的应该是赵熹的母亲韦妃,但韦妃没来,没人会去为难她,她也不需要参与这些事情,她只要活着就行了,其实持盈也是这样,他只要活着就行了,只要赵熹不死,总得和谈的,和谈总得把父母接回去的。   当然赵熹死了或者被俘虏了就再说,但反正赵熹现在还活着。   所以,赵煊有的时候觉得持盈的一些折腾是很没有必要的,正如赵炳来到他面前,没开口赵煊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持盈折腾的结果之一,那一队高丽的商人。   赵炳没有说话,只跪着,是乔令和开口了:“上个月有一高丽商人过路,应承能见九哥,五哥就想……”   他当然是想通过高丽人,把信传出去给赵熹,告诉他五国城的位置,让他派兵来救,或者说劫,乔妃曾经在北上的路上给持盈做过一件绛纱袍,期待谁能够来勤王。   如果说这座城池谁还有生还的希望的话,持盈、韦妃,还有就是和韦妃关系最紧密的乔妃和她的儿子们。   赵煊没有觉得赵炳蠢,人要自救是本能,更何况他们有自救的本钱,赵熹的生母韦妃是乔妃引荐给持盈的,她俩的孩子一起长大,和亲生的一样。   但这个事情怎么会被发现呢?   “他去请道君的旨意,道君就写了几句话给九哥,结果五哥把这里的地点一起给了高丽人。”令和说,“又不小心被十五哥看见了。”   播迁到北方的时候,赵烊十岁,到现在十五岁,他绝不可能忘记在东京的快乐时光。天差地别、日月颠覆。他的母亲和韦妃没有任何特殊关系,他和赵熹也没有任何私人交情,也许他现在站到赵熹面前,赵熹也认不出来他是谁。   赵炳绘制的地点图如果真的交出去,赵熹能派兵来,也只能救走一两个人,赵煊不会被杀,但剩下的人怎么办?剩下的人是沉默的支持者,他们只会获得更严格的看守和更恶劣的生活条件。   所以他宁可先发制人,向金国控告父亲,以获得一个赦免,一个功劳,也许金国人会开恩,因为他的大义灭亲,让他从这座囚牢一样的城池里面走出去。   赵炳终于说话了:“爹爹不知道我画了图给九哥,他是被我连累的,我愿意一死换爹爹回来。大哥,请你和…和他们说一下吧。”   赵煊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昨天晚上,持盈、赵烊、刘文彦被带走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已经过去一天了,中午的时候,持盈传回话来,叫了第七个儿子赵烁和并女婿蔡候为他去做辩护,但同样没有后文,金人的审问所如同一个深渊巨口,只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能够直接向金人说事的,只剩下赵煊。   这种不安让赵炳向他和盘托出了一切,毕竟他画图的事情谁也没有告诉,赵熹能救多少人走,不知道,但持盈肯定会在内,赵煊肯定不在内,这是一种密谋的背叛,谁都走,没有人会告诉赵煊,赵煊蒙在鼓里。   赵煊问:“你要我做什么?爹爹如果若要你死,就会直接叫你去,而不是找七哥。”赵烁和赵炳是同母所生,他肯定不会把赵炳供出来。   赵炳垂着头不说话,令和开口了:“他违逆君父,连累两宫,如果道君今夜不回来,请少主向金廷呈明此子恶行吧,我只当没有这个孩子。”   赵炳哭了一声:“姐姐!”令和抱着他哭泣。   她只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赵煊很恍惚地想,欺负我没有娘,没人帮我是不是?他很难得想要骂脏话,但是又很庆幸,还好他娘死了,不然受他的连累,落到这里……母亲后半生的依靠不是丈夫,是儿子,这么看来,韦妃比他娘娘强。   还好,还好。   赵煊没有答应令和,也没有拒绝,他又陷入了一种沉默,为什么大家总爱叫他做选择题,他感到人参的药效在自己的体内横冲直撞,居然还有人敢让他做选择题,他前半生一个选择题都没有做对过,选择了哪个,哪个就是错的。   在这种僵持下,一阵叫嚷传过来:“赵炳就躲在这里,是他写的信!”   赵烊的声音。   摇摇欲坠的门,赵煊想,如果门漏风了,他就得去持盈的房间里睡觉了。   赵煊不太喜欢持盈的房间。   持盈的房间很拥挤,到处都是洋洋洒洒的画稿和诗稿,到了这个地方他还要写东西、画画,一刻钟也不肯停歇。并且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七七八八的东西,他甚至会捡漂亮的小石头回家,之前没有发现过他这个毛病,也许是以前的屋子足够大。   他还没有仔细想,门后已经显露出来了四个人。   赵烊、刘文彦,还有两个金人。   经过一番鸡同鸭讲的介绍,赵煊终于听懂了翻译的话:这两个金人,胖的叫庆哥,瘦的叫忽里。持盈坚决否认了谋反的事实,但金人认为他的话不可信——他们还比较有公正的法律意识,不承认自证——持盈叫来赵烁、蔡候为他辩护,但这两个人和持盈关系太亲密,做假证的风险很高,他们也不愿意相信。   赵烊供认出赵炳的名字来增加自己的可信度,他开始没有说赵炳,哪怕赵炳才是祸首,但赵炳是个无名小卒,远远没有太上皇谋反来的震撼,只有出卖父亲才可以让他离开,赵炳不过是个添头。   持盈还是不肯承认,无论怎么说话就是不承认,他找人来作证,为他辩护,但整座五国城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持盈的亲属和臣僚,谁的话是真正大公无私的呢?   庆哥微笑地看向赵煊。   赵煊的舌头动了动,他觉得有一点好笑,也有一点麻木:“你们要我的证词?”   经过通译传达以后,庆哥意味深长地笑了:“是的。”   所有人都知道,赵持盈和他的长子赵煊关系很僵,仇深似海,赵持盈在金国南下的时候把儿子抛在了东京,自己只身南下,国破前夕他俩还在坚持内讧,为了不让有父亲复辟的可能,赵煊拒绝出逃,把自己困死在了汴梁城,然后束手就擒。   赵熹绝不会救走身处壮年的、继承权在他之前的、还和他有仇的赵煊,如果真有这封信,这代表着赵持盈再一次把他的长子抛下,这一次不是东京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不毛的北荒。   他们相信赵煊会给出一个公允的答复。   因为没有人会心甘情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   番外为了让大家出场进行一个大杂糅,so和正文时间线不符合~ 第127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5   ======================================================   他们来到一个厅堂,厅堂正中心的是一个很大的圆桌。   持盈就坐在圆桌上正对着门的那个位置,蔡瑢的儿子、持盈的女婿蔡候还有赵烁站在他两边,和他说着什么,他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庆哥带着翻译和刘文彦、赵烊,再一次去搜查了持盈的房间,希望找出一些吃持盈通敌的证据,这个敌指的当然就是宋朝,持盈的故国。   他们走了以后,赵煊听见他身前的那个名叫忽里的金人大着舌头开口。   “上、上皇陛下,那两个人、人、人,我已经和斡乌欢说过了,你、你你就说送给他了就、就行。”   斡乌欢就是完颜宗隽。   持盈听到门口传来声音,猛然抬头,但看清发言者以后变得有点失望。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多谢你。”   忽里摇头:“不、不用谢。”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用谢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你好么,陛下?”持盈没说话,但忽里能感觉到不好,他沮丧地说:“他、他走之前,说,说,很对、对不起你,他没、没做到答应你的事,本来说、说好,要叫你回、回家去的!他叫我、我,照顾、照顾你,可是,可是我也没有、没有帮到你什么,对不起!”   持盈轻轻开口:“这都是命数。”   忽里把一个袋子给他,蔡候警惕地接过去,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一袋东珠。   持盈的目光掠过,微微摇了摇头,他的眉眼有一些厌倦和疲惫,并叫蔡候把东珠还给忽里:“多谢你,但我不需要这些。”   忽里很遗憾:“这是、是、我小时候,斡离不曾经给我的,我想,如果我、我给你,他、他应该会很开心。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呢?这里、这里太、太远了,我不能经常来,你知道,粘罕丞相不太、不太——”   金国权势滔天的宰相粘罕,正是一位好战分子,他坚持要灭亡宋朝,即使女真人并不会治理中原,不喜欢耕地,最后也得扶持一个新的汉人政权,但在他眼里,反正这个政权不能姓赵,他要享受打倒曾经庞然帝国的快感。   持盈说:“我知道,郎君有这样的美意,我已经很感谢了。”他顿了一下,开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需要一点药材。”他试图开一个玩笑,但谁也没笑:“萨满并不太保佑我们。”   忽里点点头:“我会、我会尽量给你送过来。”他很悲伤地说:“萨满也、也、也不保佑他。”   一阵响动传来,庆哥回来了,谈话中止。   庆哥作为粘罕丞相,以及粘罕丞相的合作者,四太子兀术郎君的代表人,显然地位比忽里高一些,他叫大家都坐,并大剌剌地坐在了持盈的对面。   赵煊再一次发现持盈身边挤满了人,他只能和持盈遥遥对视,并坐不到他身边去。赵煊落座,两个人又彼此看了一眼。持盈担忧的目光传过来,赵煊讨厌他会说话的眼睛。   辩词漫天飞舞,持盈一言不发。   赵烊说:“我亲眼看见赵炳到赵、赵、赵——”他转头看向坐在屋子里正中的人,那一瞬间他应该冲破了什么藩篱:“赵持盈屋子里面去!他们要通过高丽人给赵熹写信,让赵熹来救他们,他们还派了两个内侍跟着商队一起逃跑!”   赵炳气得站了起来:“你放屁,根本没有这件事!”   但他的辩驳非常苍白,没有人把这当回事。   蔡候继承了他父亲的能言善辩,灯火下,赵煊觉得他长得像蔡瑢,这种相似让他觉得如鲠在喉。蔡候用伦理的大山压赵烊,他请金国的使者这样想一想:一个人如果连父亲都能出卖,那他还会有什么底线呢?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取信吗?   但赵烊声明,他对大金的大公无私忠心已经超越了对父亲小情小爱的孝顺,父亲是罪人,有罪于天下,有罪于臣民,有罪于大金,他不能放任父亲逃跑,中止赎罪的过程。   金国人不认宋朝的伦理,庆哥不取信蔡候的话,通过翻译问:“那么,那两个内侍呢?赵烊说他们跟着高丽商队跑了,如果没有这件事情的话,你们应该把他俩叫出来作证。”   辩论的关键点到来。   持盈开口说了辩论以后的第一句话。   “他们在八太子那里。”   “可我听说八太子已经问你要过两个人了。”   “我又给了他两个人。”   “夫人问你要人,你说没有,怎么到了八太子那里就有?”   “这是最后的两个,我之前就答应给过八太子,因此没有给夫人。”   “你为什么这么讨好八太子?”   “因为他是完颜宗望的同胞弟弟。”   “完颜宗望的同胞弟弟。”   持盈的目光很沉静,即使庆哥的笑容变得暧昧、蔑视,他的表情也没有改变。   忽里开口打断了这场逐渐带有私人感情的对话:“我作证,八太子的确问他再要两个人,因为之前的两个死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问八太子。”   庆哥冷笑:“蒲查忽里,我想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为他曾经的人作辩护!你要记得你自己的身份!还是说,你有别的居心?”   持盈的脸很木,忽里也很木,一种黑纱一样的沉默盖住了每个人的脸。   “二太子去世了,可八太子还在,他会继承兄长的志向。”   “觉得宋朝灭不掉是你们这帮胆小鬼的志向吗?”   “你可以去灭。如果你能把宋朝灭掉,你就不用再在这里在乎他们有没有送信出去。”   “他们这是谋反!”   “证据呢?他们已经告诉你了,那两个人在八太子那里,你到底在胡乱质疑什么?你可以写信给他,现在!”   “就算没有他也会承认有的!你们的心智早就被蛊惑了,不正常了!”   “是你不正常!他是宋朝曾经的太上皇,你居然听信一个半大孩子的话说他谋反,你想干什么,杀了他?你还嫌中原的乱子不够多吗?兀术叫你过来,我看他也疯了!请你告诉他,如果上天真的叫我们灭掉宋朝的话,他就不会搜山检海一年半,结果却连赵熹的一根头发也没有找到!最后灰头土脸地逃出黄天荡!”   庆哥站了起来,他很生气,胸膛一起一伏的,最终他的手指指向了赵煊。   他让赵煊和他出去一下,他希望得到一场密谈,忽里要求旁听,被拒绝了。   宗望死了,他也就被驱逐出了权利的中心,粘罕丞相是最厉害的,所以庆哥也厉害。   赵煊站了起来,他们在一个旁边的侧阁里面两边坐下。   谈完了以后,庆哥和赵煊回到那个圆桌的房间。   忽里站在了持盈的身边,他们正在说什么,持盈的面色很不好看,他担忧地看向赵煊。   他是不是怕我把他供出来,或者我把五哥供出来?赵煊想。   庆哥的声音通过翻译响起,阴阳怪气的:“赵持盈,我想你是清白的,这件事情我会禀明郎主的。”   被秘密了二十年的名讳大剌剌地充斥在所有人的嘴里,赵持盈麻木地点了点头,准备起来离开这里。   庆哥示意他坐好:“那么,你的儿子赵烊,还有你的女婿刘文彦,这两个诬陷父亲的坏种,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持盈的眼睛缓慢眨动了一下,奇怪的是,他把眼睛投向了赵煊,好像希望得到他的帮助,赵煊没有说话,他因为刚才的密谈筋疲力尽。   蔡候为他出声:“那当然是……”   持盈摇了摇头,蔡候止住了声音。   他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此二子悖逆,虽系诬告,但父子天伦,血脉相连,我不忍心处置。”   庆哥竟然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狰狞:“既然你不处置,那,我自便了?”   持盈没说话。   庆哥脸上的笑容太让人害怕,赵烊惶恐地扑到持盈面前喊:“爹爹!爹爹救我!我错了!别不要我!”他拽着持盈的袍摆,蔡候和赵烁七手八脚地要去拉走他,但没有用,他的头发忽然被庆哥提了起来。   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   持盈抬起了眼睛。   然后,庆哥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很亮的刀光,直接向前,抹在赵烊的脖子上。   赵烊叫了没有?应该没有吧,毕竟喉咙都断了,血飙得很高,从持盈的眼睛开始洒落。滑倒脸颊,再到下巴,然后渐次第滴落到他的膝盖,袍摆。   那可能也是持盈自己的血,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   赵煊很麻木地想,他有没有见过杀鸡?他应该不要见,他都不忍心看别人用弹弓打燕子。   刘文彦看到这样可怖的景象,吓得往外跑,没人管他,但黑夜里,很快又一声尖叫响起来。   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渗,庆哥松开了赵烊的身体,赵烊就那样滑了下去,赵持盈没有低头看自己年幼的儿子,任由血淌在他的脸上,一动也没有动。   很久以后,他眨了眨眼睛,血从他的睫毛上抖下来。   庆哥赞叹地看向他满脸的血,夸奖道:“果然很漂亮。怪不得,怪不得。”   他伸出手,却不知为什么,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持盈。   “赵持盈,希望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心中存有畏惧,不然,你会得到上天的惩罚。”   持盈没有说话。   “你听到了没有?赵持盈,我正在代表郎主和丞相行使问责你的权力!”   持盈闭了闭眼睛,血也许是从他眼皮上的褶皱滑下来的:“敬告郎主、国相:臣若非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何以全身远害!高天后土,神祗听之!”   庆哥满意地笑了,他拍拍赵持盈的脸,手上沾了一点血,然后让人把赵烊的尸体带出去。   临走前,他看了赵煊一眼,赵煊没有注意到那个眼神,他盯着持盈。   一滴,两滴,血溅透了他的袍服,好像淋了一场雨,脸颊上还有一点指痕。   大家给他洗脸,一点点把他擦出来,持盈低着头去看地砖上蜿蜒的血迹,像一条蛇。   大家把他搀扶回房间去睡,可到了房间门口,持盈停住了,他没有进自己的房间,他让大家走,然后对赵煊伸出了手。   赵煊没有给他擦脸,也没有给他擦衣服,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沉默。   持盈的手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血,他握住赵煊的手恳求他:“带我去你房间,好不好?”很惶惑,像一只小鸟。   血合在他们的掌心。赵煊没答应,伸手要去推持盈的房门,持盈不让他推,把他的两只手都拉住,可怜兮兮地看向他,试图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   赵煊没有手,只能用脚把门踹开:“你自己睡。”   很拥挤的房间,到处都是书画笔墨,简陋版的宣和殿,到处都是被人翻过的痕迹。北荒没有那么丰富的颜料和生绢,持盈用分叉的墨笔还有粗糙的,充满着斑点的纸头作画,有些时候还用木板画画,他画很多东西,五国城的树,鸟,江河,小羊羔,他最爱去的小土坡。   还有赵煊。   他没有写那是谁,可赵煊看见了自己的肖像,那天他应该是在河边看鱼,持盈的笔下,他看起来好像一个在思考哲学问题的庄子,但他只是在发呆。旁边有持盈题的一首小诗,去年生日的时候他写给赵煊的。   持盈很可怜,他看起来手足无措,因为这幅肖像的纸不好,很粗糙,墨也不好,到后来都有了一些水色,又被庆哥翻得皱巴巴的。   他乞求道:“这里太乱了,我没有办法睡觉,我不想自己睡。”   “你可以跟别人睡。”   “我不要。”持盈摇头,赵煊看见他眼里的波光,“我想和你睡。”   赵煊讨厌那副肖像,讨厌知道弥补的父亲,讨厌这些东西来得那么晚,他觉得自己的心理肯定有问题,因为流落到这里,父亲和他责任均分,谁都别想怪谁。   怎么就他会做出这样乞求的姿态?赵煊很难过,很痛苦,所以他报复持盈:“这么想和我睡?那走吧。”   他发现持盈的左边鼻子旁边还有没擦干净的一点血痕,大概一条针线那样粗细,持盈拉着他的手就走,黑夜让他害怕极了,他贴得赵煊很紧,并迫不及待地推开赵煊的房门。   房间里面有一个女人,她坐在赵煊的床上,惊慌地抬起眼,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逡巡,犹疑。   持盈的手抓得更紧了,他猜到了什么,但明知故问:“你们说了什么?”   赵煊和他站在门口,谁也没有迈进去。   持盈其实不想听到答案,但赵煊的话涌入他的耳朵里。   庆哥对赵煊的态度很好,比对持盈要好得多,甚至是微笑的。   “侯爷,你好啊!”不知道有没有翻译的功劳,他隐去了赵煊带有羞辱意味的封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想,让你当面控告自己的父亲,实在有违于一个儿子的天性,毕竟他把你养大了嘛!不过,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我想问一问,你的父亲赵持盈,到底有没有谋反?有没有试图写信给赵熹?”   赵煊说:“没有。”   庆哥一愣:“没有?”   他的笑意褪去了,翻译的语调也因此有了威胁性:“你要知道,即使赵熹的人真的来到这里,也不会把你救出去。你应该聪明一些。”   赵煊不希望他再继续陈明利害,因为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暗指持盈终将会离开他的事实,他是他父亲的长子,他父亲曾经的依靠,但现在不是了。   为了终止庆哥的话,赵煊说了一个长句子:“我和我的父亲都明白自己的罪行,并不想离开这里。”   庆哥被他都笑了:“不想离开?”   “是。”赵煊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大金皇帝圣度宽容,看在我父亲曾经和他兄长结为兄弟的份上,对我们很好,让我们有这样一个容身之地足以活命,我们并不想离开这里,想要用余生赎清自己的罪孽。我的父亲时常教育我,要我感谢大金皇帝的恩典,他绝不可能谋反。”   庆哥沉默了一阵,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他说:“好,好,好!不愧是你,不愧是你啊,赵煊!”   翻译如实地将赵煊的名字传达给赵煊。   赵煊木着脸。   “这么说,你的父亲没有谋反。”庆哥似笑非笑地说,但另一个话题开启了,“噢,侯爷,你有孩子吗?”   “曾经有,现在没有。”   明知故问,赵煊如果没有孩子,被俘虏的皇太子赵谌是谁?可他已经死了,模模糊糊的一个小孩子,在赵煊眼睛前面晃,他本来应该是一个帝国的继承人,可却死在人迹罕至的北荒。   “你有妻子吗?我是说,女人?”   “曾经有,现在没有。”   朱琏死在北上的一场病里,父亲给他指定的妻子。赵煊其实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如果不嫁给他,朱琏应该可以继续画画、写诗、唱歌,她其实不合适做一个皇后,不做皇后她可以更快乐。他对不起很多人,包括父亲,但只有父亲也对不起他,赵煊和他是平等的。   庆哥很怜悯地说:“侯爷,那你现在孤零零的呀,真可怜!别看这里这么多人,又好像都是你的亲戚,但他们实际上都只听你父亲的话。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和赵熹通信了,他们会一起瞒着你,不让你知道,也许有一天你眼睛一睁——”   “哗,所有人都没了,不见了!但他们不会告诉你!”   “给你一个女人,怎么样?让你能够有个孩子,忘记曾经在宋朝的一切,我想你不喜欢那段日子。”   “我是不太喜欢那段日子。”赵煊说,“但我不需要女人,我在修行,希望能够赎清我的罪孽。多谢你的美意。”   他的拒绝并没有让庆哥气馁。   “侯爷,我这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我想你太久没有见过你的兄弟赵熹了,他最近有一些苦恼——”   “他和你一样,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那个小男孩叫赵敷,是你的侄子,你听过他的名字吗?”庆哥脸上浮现出一种轻蔑的微笑,“但和你不一样,赵熹不会再有孩子了,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废人了。”   “他再也不能生育了。可他那个并不值得在意的皇位需要一个人继承。”   赵煊垂着眼。   “侯爷,如果你真的效忠大金,你就应该为这个窘境作出努力,你是赵持盈的嫡长子,其实只有你的孩子才是宋朝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不是?”庆哥说,“丞相希望你给我们一个男孩子,我们会把他教育好,再把他送给赵熹,让他来继承宋朝的皇位,等他做了皇帝以后,就会把你接回去。毕竟你是他的父亲嘛,就像赵熹不会不管赵持盈那样,那个孩子只要做了皇帝,肯定不会不管你的。”   赵煊动了动嘴唇:“我之前不能逢迎上国的旨意,导致上国劳动兵马征讨,我害怕我的孩子也做不好这些,还是算了吧。”   庆哥得到这样一个软钉子以后微微冷笑:“侯爷,你这是在拒绝我吗?我现在很怀疑你对大金的忠心,以及你证词的可信程度。”   “如果这里没有人能为赵持盈做出有效证词的话,”庆哥告诉他,“我就会把他继续带走,审问,直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毕竟赵熹是一个狡猾、不诚实的泥鳅,我们可不愿意让他知道你们的所在。”   赵煊抬步跨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转头看门外的持盈:“你现在还要和我一起睡吗?”他侧头,盯着持盈鼻子旁边的一块血斑:“你要在旁边看吗?”   持盈后退了几步,然后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赵煊坐在椅子上,那个女人从床上站起来,她说了两句赵煊听不懂的话,应该不是汉人。   赵煊觉得自己和她都是待宰的羔羊,被强制要求繁衍的野兽,他坐在凳子上,油灯照耀,他吸气,吐气,然后站起来。   女人喊了一声,“哎”或者“啊”,他挥挥手,关上门。   已经快要入夏了,夜里还是有点冷,赵煊走在黑夜里,五国城不会存在宵禁这种东西,但大家都不会出来。这里真的太无聊了,大家都早早地睡觉,希望一天赶紧过去,时间过得快一点,他们就离死亡或者得救更近一步。   他来到持盈的房间,持盈的房间还是亮的,像黑夜里的一盏星星。   一阵烟味传了出来。   他在房间里干什么?   他想要自焚,还是把自己呛死?   他不能死。赵煊在门外头晕目眩地乱想,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了!不可以,这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我不能没有他,他很亏欠我,他——   我不该让他离开我的。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赵煊想。   烟雾里,持盈点了一个小炉子,火熏得他一直咳嗽和流眼泪。   白烟里,他们遥遥对视。   持盈站了起来,手不知道向哪里放:“你……”   他满怀期待地问,赵煊看见他面颊上的晶莹的眼泪,这是为谁而流的?   “你来了。”   赵煊问他:“你连点炉子也不会吗?”   他过去,可炉子里的不是柴,是一张张的纸,纸上是漂亮的瘦金书,狂草,持盈的诗稿、日录、表记,还有画,画上有很高很高的树,很长很长的河,有一只海东青——五国城旁边的江河上是东珠的开采地,女真人让海东青为他们猎杀天鹅,有一只笨拙的、迷路的海东青忽然来到了这里,把濒死的,嗦子里装满东珠的天鹅送给持盈。   “烧这些干什么?”赵煊问他,“没有柴了吗?”   纸张焦黄,然后变成飞灰。   “人生识字忧患始。”持盈告诉他,“把这些东西都烧掉,就不会发愁了。”   如果他没有那些野望,如果他没有那些期盼,他就不会贸然出兵燕云;   如果他不会写字,如果他不会画画,如果他不想要见到那些不属于他的,美丽的山水,就不会有嶙峋的石头带着人血运上东京。蔡瑢说那些都是百姓不要的东西,可他到后来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如果他没有给高丽人写那封信,也不会引起儿子的争斗,导致赵烊死在他面前,导致赵煊在背负骂名的基础上,还要生一个将要被女真人教育过的孩子,去打扰赵熹。   “我再也不写字了,再也不画画了……”持盈抱着他,满目哀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乱做事的错。我有罪!我再也不干坏事了,我什么也不留下了,求求你,求求你……”   赵煊低头看他,持盈埋在他怀里,把他抱得很紧:“别不要我!”   赵煊没说话,他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和持盈一起烧。很漂亮的字,像一只栖息在水边的鹤,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图案,诞生在持盈手腕的抖动间。   他们一起把满屋子的诗稿、图画烧得一干二净,赵煊亲自烧毁了自己的肖像,烟飘出去很远很远,在夏天的夜里,持盈把自己的笔也扔进去烧,火焰吞噬了一切。持盈的房间变得很干净,纸卷的灰烬洒了他俩一头一脸。   脏兮兮的,持盈却说:“我干净了!”   赵煊说:“是,你的房间也干净了,咱们可以在这儿睡觉了。”   持盈笑了一下:“咱们睡觉吧!”   烟火还没有飘出窗外,持盈乖乖上床躺好,把一半的空位留给赵煊,赵煊躺在他身边,火炉渐渐熄灭,灰烬洒在地上。   “现在你没有罪了。”赵煊宣布,“上天会原谅你,九哥是个好孩子,他听到上天的指示以后,会把你接回家。”   持盈拉长了声音说:“九哥是个好孩子——”但他看向赵煊,赵煊觉得他的话没说完,可持盈没有继续说,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赵煊盯着他鼻子旁边的一小块血斑,轻轻把它擦掉。   --------------------   【太上喜为篇章。自北狩以来,伤时感事,形于歌咏者,千有余首。以二逆告变之后,举畀炎火。以今所得灰烬之余者,仅有数十篇,类之为别集。】   今天是那谁焚稿断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