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作者:竟夕起相思   引言:先帝夺权实录,年下美人x暴躁黑莲   分类:纯爱,古代,综合,完结   标签:剧情,正剧,江湖朝堂,欢喜冤家,双向暗恋,HE,帝王受,权谋,完结   文案:   开新啦:   CP759986   《白龙追妻实录》   年下美貌刺客攻x翻车复仇帝(先)王(帝)受   裴桓(卫戈)x林晗(穆秉恪)   心机忠犬与黑莲花   (高亮)洁党慎入   林晗曾是豪族权臣培养出的傀儡皇帝,因为不愿做傀儡而处心积虑地对抗豪族,最后毫无悬念地翻车成为“先帝”。   好在他大难不死逃过一劫,隐姓埋名地筹谋着卷土重来的计划。一次剿灭马匪的行动中,意外结识身手了得的刺客卫戈。   某先帝:他就真的是那种,很特别的那种,他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有人能懂吗?   然而,人帅能打的卫戈居然是奉命来取他的人头的。林晗得知真相的第一反应是:感谢仇家为形单影只的他输送人才,一定要把卫戈收入麾下。   开局一刺客,一手烂牌的先皇帝在乱世中逆风翻盘。   从不打不相识的欢喜冤家走到双向暗恋再修成正果的故事。   是美攻,受随机触发老流氓属性。(几率很低,只限于特定对象)   故事背景架空。   攻真实身份是世子,年下,双向暗恋,从针锋相对到没羞没臊,前期吵嘴阶段会熊一点。   *预警,受有经验 第1章 逃出生天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滂沱大雨骤然降临。望帝宫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众多禁军的尸首,鲜红的血漫进雨水,汇成一湾血河。   暴风雨浩大的声势充斥在天地间,他却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的胸中似乎烧着一把烈火,湿腥的空气涌进鼻腔,钝刀似地刮过口腔喉咙,每跑一步,齿根都泛着绵密的疼。   庞大的望帝宫好似一座曲折弯绕的迷局,永远找不到出口。它本是几十年前哀皇帝贪图享乐修建的行宫,耗费了将近国库一年的进账,端的是奢靡绮丽,美轮美奂。不想今日,华美的宫室竟作了阎罗殿,要当今皇帝殒命于此。   穆秉恪冲出几道偏门,浑身被雨淋得湿透,蓬散的头发紧贴着脖颈,肌肤在夜色中显得苍白。火光和喊杀声似乎远了些,他暂时有了喘息之机,筋疲力尽地背靠着朱墙,像条渴水的鱼儿般大口呼吸着。他的口中弥漫着股血腥,雨打进他的嘴里,仿佛也带着腥味,怎么也吐不干净。   偏门连接着暗巷,地上躺着三两具苍麟军的尸体,中了箭,没了手脚,血肉模糊。穆秉恪猛地一悚,拔腿便跑,恨不得马上飞出这座牢笼。   快了,就快了!他直直地望着宫门的方向,抬起袭衣的袖子,狠狠地抹了把雨水,朝着出口奔去。逃得太急,两只鞋子早就不见踪影,他光着脚跑在湿滑的雨水里,身上还带着伤,一不小心栽在地上,一秒不敢耽搁,立马爬起来,接着逃命。   终于,他逃出巍峨的宫门,激动得手脚不听使唤。行宫外无人守备,残余一片狼藉,聂铭将麾下苍麟军尽数调进了内廷,本意是要囚禁他,不想却帮了他。   御幸望帝宫时,穆秉恪只有不到五百禁军随行,禁军在宫门口同聂氏叛军交战过,御道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穆秉恪找来一匹马,马儿受了伤,背上的鞍具不知所踪。他摸了把马鬃,翻身骑上去,拉着马缰没命地奔,直跑出白森森的御道,踏上泥泞的山路。   树影在两旁飞快地掠过,雨丝冷冷地扑打在他的面颊上,他的身躯随着战马颠簸,恍惚中只觉得天地倒转,下一刻便咬牙挺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下只剩风雨的声响,好像今夜的噩梦全部过去了,后方却突然响起追杀的声音。   穆秉恪拿佩剑抽着马儿,往后望去,果见一道道通红的火把在空中游弋,将天空照得煊亮。他慌忙伏低了身子,浑身绷紧,明明是在雨里却热汗淋漓。   “站住!不要跑!”   身后杂乱的黑影紧咬不舍,如同索命的罗刹鬼。穆秉恪拼命地催马,身形倏然一晃,负伤的战马仰天长嘶,重重地倒在路旁。   他在泥里滚了几圈,整个人没进了草丛。一根树枝匕首似的扎进腿里,钻心地疼。他没法动弹,眼睁睁瞅着追兵越来越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颓然地蜷着身子,回想起今夜一幕幕刀光血影,既悲愤,又哀绝。   半个时辰前,聂铭在殿前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亲信一个个斩首,接着威逼他退位。   穆秉恪当初依靠着裴丞相即位,早早地就跟要拥立齐王的聂氏结了仇。这么多年来,他视聂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聂铭亦恨他入骨。然而穆秉恪确实没料到,聂铭竟真谋反,和他来了个鱼死网破。   堂堂一国君王,被反贼押在殿前,看他屠杀自己一手提拔的臣仆,何等屈辱。聂铭甚至直接将刀横在御前,含着笑问他:“陛下,怎不见裴丞相来救你?”   他愤然地回想起聂铭所说那人。裴丞相长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好皮囊,温润君子,光风霁月,此刻他却只觉得裴信面目可憎。   裴信当然不会来救他,他是颗不乖的棋子,裴信早就有了弃子的心思。当初穆秉恪瞎了眼,真心诚意地对裴信待以师礼。如今方知,说到底,他跟聂铭都是乱臣贼子,一丘之貉罢了!   穆秉恪捏着佩剑,沉重地闭了闭眼。他做了一辈子傀儡,一辈子都在受人挟制。身边的人费尽心机地骗他,名为九五至尊,却从未感受过旁人真心,始终活得郁郁寡欢。   如今满盘皆输,兴许是时候做个了断,至少做一回主,死前不必再受人凌辱。   他拔出手中的剑,绝望地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剑刃上还带着血,仇人的血,来不及洗净,即将跟他自己的混在一块。   “陛下!陛下!”   战马穿越雨幕而来,在他不远处勒停。穆秉恪怔住,将手里的剑倒转方向,眼望着来人惊呼:“聂琢?你怎么在这!”   聂琢乃聂氏养子,同聂峥最亲。而聂峥此人却跟他长兄大为不同,从小便进宫伴读,和穆秉恪最为相熟,是他为数不多的玩伴。   穆秉恪虽不喜聂氏,但待聂峥毫无芥蒂,三人堪称友爱。可此时情状危急,他少不得多心,以为聂琢是取他性命来的。   聂琢慌忙下马,对着他跪下:“来不及了,主子,小聂将军命我来帮你!后头的追兵马上就到,他们还派了天狼营的杀手,请陛下速速同卑职换了衣裳,骑着马离去吧!”   他口中的小聂将军便是聂峥。穆秉恪逃出宫时,身上只穿了件赭黄的袭衣,在夜里煞是显眼。他当即跟聂琢换了衣裳,勉力撑着骑上马,从高处注视着聂琢。   聂琢站在雨里,骤然狼狈了许多。他把马鞭递给皇帝,仰首催促道:“陛下,速速离开吧!”   天狼营原是苍麟军中专司刺探军情的斥候营,后来变成了聂氏的私军,由他们擢选出军中精锐,训练成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利器,人称“千里追命,一击必杀”。   穆秉恪看向聂琢:“你今日相助,朕不会忘记。”   话音一落,他便觉得身后的火光更亮了许多。追兵越发近了,耽误不得,穆秉恪勒紧缰绳,挥鞭而去。被他甩在后头聂琢躬身俯首,朝他离去的方向长跪不起。   骏马奋起四蹄,冲开倾盆暴雨。穆秉恪沿着山道马不停蹄地逃,不知要去往何处,也不知还要奔袭多久。   电光不时闪动,霹雳一个接一个从天顶砸下来,鞭子似的抽着他的心。   道旁都是参天的古树,枝叶繁茂,在风雨里发了疯般摇晃。一道黑影幽魅似的落在树梢,足底踏过几处湿淋的叶片,轻盈地踩在枝条上,仿佛迅疾的飞鸟。   一只鹰隼在夜空中盘旋几圈,轻飘飘地落到黑衣人的手臂上。他抬起指头,漫不经心地抚过鸟儿头顶,注视着皇帝离去的方向。   这是个年轻的杀手,上半张脸覆着古银的面具,冷雨顺着假面淌落,水痕漫至白皙如璧的下巴。   他的下半张脸轮廓柔和,嘴唇红润,仅看这戴了面具的半张脸,亦可窥知其动人的风华。   卫戈并未着急动手,命令方传到天狼营,他便追踪到了皇帝的去向。如今,皇帝已经被他视作势在必得的猎物,他全然凭着自己的心意决定他的生死。   刺杀不光是任务,他通常选择在目标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出手。这时候的他们最松懈,刺杀成功的几率越大。而那些人临死时才会知道,原来的侥幸只是无用的幻觉,他们从未逃出杀手的掌控。   直到天际微明,瓢泼大雨终于收敛了些,追兵的火光也看不见了。   望帝宫建在颐山山麓,穆秉恪此时回头,已然瞧不到宫殿的影子。蜿蜒的山道盘旋而下,一侧紧邻丛林,另一侧便是绝壁。   电光石火一刻,他敏锐地捕捉到一声清脆的刀吟。刀刃的反光好似野兽的眼睛,刹那融进黑暗,不见踪迹。   瞬息,黑影从上空袭掠而下,穆秉恪情急下拔出佩剑抵挡,一阵金石激鸣,剑刃同两把柳叶刀紧紧相格。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瞥见那人一截白皙的下巴,紧接着,刺客再度隐匿进黑暗里,不知去向。   方才他那一击力道纯厚,双刃齐下,不似常人能及。穆秉恪思及聂琢的话,发了狠地纵马,想将杀手甩在后头。   下一刻,他的马便不知受了什么侵扰,悲鸣一声栽倒在地,连带着他滚落到路边。   穆秉恪打眼一看,战马被截断双足,躺在地上呼哧地喘气。他没来得及起身,凭着本能挥剑自护,再度抵挡住挥下的柳叶刀。   而后,他的剑上力道一轻,黑衣刺客终于现身,两手利索地收回长刀。刀锋划破雨幕,雨水顺着收刀的动作拉开一道晶莹的弧线。   “有两下子。”刺客饶有兴致地开口,轻快地吹了个口哨。他看人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似盯着能够随手摆弄的物件,“可惜,你的命归我了,你就要死了。”   穆秉恪一身重伤,拼力起身,持剑护在跟前,皱眉盯着那杀手。   “你主人见了我尚要行跪拜之礼,”皇帝嗤笑一声,往后踉跄半步,身躯依旧挺得笔直,“就凭你?”   “如此不识时务,能有今日之祸,情有可原。”卫戈将长刀归入腰间的刀鞘,自袖中拔出两把半臂长的匕首。   银匕首在他手上转了两圈,利落稳当地钻进掌心,刀尖朝向雨气氤氲的暗夜。   “也罢,陪你玩玩。就让我见识一下,当朝皇帝究竟有几斤几两。”   他的速度极快,须臾间刀锋便逼到了穆秉恪面前。那瞬寒光照着皇帝袭来,锐利的刀光似是能灼伤眼目,令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雨丝被刀剑斩落,顺着凛冽的锋芒洒落在地。穆秉恪拼死而战,几回交手,竟然未能被杀手抓住破绽。只是他重伤在身,疲累交加,纵使意志再坚韧,终是落于下风。   刀锋和剑刃来来回回地交击,他被匕首间的力道击退,连连后退几步,连护身剑也掉落在地。他垂下头,看见虎口处被震出血痕,身子一动不动,缓缓抬头,凝望着茫茫无言的苍天。   难道今日真是他的死期吗?   卫戈收起匕首,朝他前进两步,语气中居然带了些恭顺:“陛下,束手就擒吧。”   穆秉恪双目通红,紧盯着眼前的刺客,露出一个复杂至极的神情。   愠怒,不甘,悲愤,讽刺,在他心间交织杂糅,他胸中悒郁,癫狂地大笑出声。转瞬之间,似乎又释然了,再往身后退了两步。   紧挨着颐山绝壁。   卫戈忽然被眼前的皇帝震慑住了。那人像牢笼中的困兽,仰天大笑,发出濒死的悲鸣。本是笑着,却犹如泣血一般。   “朕是大梁的天子,上承苍天下启万民,何来对尔等乱臣贼子就擒的道理。”   他微微扬起下巴,年轻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个倨傲从容的淡笑,矜贵至极,悲凉至极。   “今日我虽走到绝路,但依旧是皇帝,只要我还剩一口气,你们就休想——”   尽管满身伤痕,狼狈不堪,他仍旧怀着睥睨一切的气度,像是在蔑视眼前的刺客,又像是蔑视着他身后的长天大夜。   “……休想杀我。” 第2章 炙手可热   穆秉恪的话语淡淡的,飘进风中,落在卫戈耳畔却如有千钧。他骤然转身,面对着风涛万顷的山崖,举身奔赴。   卫戈哪里料到他如此举动,匆忙赶到崖边,已然看不见人影。他原以为穆秉恪是个不学无术的昏君,他能接他几招,便叫他有些刮目相看,心生叹服之意。   他本想放他一马,哪知道皇帝如此刚烈,宁死也不屈服。   可惜……从这地方跳下去,九死一生。   他在崖边停留了片刻,凝视着崖渊的黑夜,皇帝跳崖的画面在他心间久久不忘。   山崖高耸,浩浩山风不断地嚎叫,仿若哀怨的悲鸣。   聂峥连夜从东都赶回盛京,来不及换衣裳,满身风露霜尘。方敲过第一遍晨钟,他便着急忙慌地等在当康长公主府前。   门人把他迎进府中,通禀了几回,侍女都说长公主还未起床,叫他在厅里安心等着。   盛京城看似繁花着锦,实则是龙潭虎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凶险万分。颐山出了大事,皇帝跟聂铭明争暗斗好几年,终于闹了个鱼死网破。   他虽是聂家人,逼宫的事却不知情,事发时才晓得聂铭的打算,百般劝阻不得,只能派聂琢暗中帮他救人。   望帝宫的大火烧了一夜,原本胜券在握的事,哪知天命弄人,聂铭离奇暴毙,皇帝也下落不明。苍麟军乱成一团,逃的逃死的死,都怕日后清算到自己头上。聂峥忧心家族,硬着头皮站出来收拾残局,整合大哥的旧部,赶回盛京谋划要事。   幸而裴丞相近来忙于边务,消息还没传进他耳朵里。聂峥心里好似油锅在煎,当即备了厚礼,找上当康长公主,求着她为聂氏说情。   当康长公主身份尊贵,乃是先帝亲姐,位比亲王。她当年下嫁给了燕云裴氏的嫡长子裴佺,同如今掌权的裴信是叔嫂。   长公主模样美丽,个性风流,裴佺死后便在府中养了一众面首享乐,平日里不到午时不见客。   今日聂峥催命似地找人来通禀,她便知出了大事,破例早起一回,唤人来为自己梳妆,一面将聂峥叫到跟前询问。   聂峥不善言辞,老实说了几句,当康便黑了脸色,眉间紧锁地盯着铜镜里的人影。   “荒唐!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做得的?”   聂峥被逼得没法,全然放弃了世家大族的脸面,跪在长公主膝前求情:“还望长公主怜悯,看在同我姑母交好的份上,救救聂家!”   当康气得冷笑:“这等事,我怎么帮你说情?陛下再怎么不好也是天子,你们糊涂了,把他往死里逼,如今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倒知道错了?”   聂峥沉默不语,长公主摔下手里的胭脂,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们先前议论陛下出身,说他只不过是个宗室子,难当大统,这些年都觉得人家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想想,裴允之亲手把他扶上那位子,聂铭一倒,这会哪个不怕死的敢去替你们说话?放着朝臣不做,非要去当反贼,有胆气便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捎带他人背骂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裴信就是要抄你们家也只能受着,正好长记性。”   聂峥挨了一通骂,心灰意冷地出了公主府。此刻天色已近大亮,他琢磨一番长公主的话,不死心地赶往丞相府,刚巧遇上裴信从宫里回来,车驾还停在大门口。   清晨正是相府里最忙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臣属幕僚,大小官吏,几乎要把门槛踏破。裴信素来是个笑面虎,待人温和可亲,手段却老练狠厉。他跟聂铭做了许多年政敌,彼此势同水火,听说聂氏的小公子来访,倒是颇感稀奇,当即传进堂里面见。   裴信偏爱幽兰,府中正堂前开辟了一处花园,栽种了许多兰草,一年四季幽香满庭。聂峥解下佩剑,穿过兰庭步入厅堂,恭恭正正地冲裴信行了个大礼。   丞相手中公务不停,一见聂峥便露出个温和的笑。聂峥却感觉不到半点和煦,只觉得自己今日要死在这堂上。   “小聂将军,好稀客呀。”   丞相高坐堂上,褒衣博带,紫袍上绣着精巧的灵鹤,一副玉树临风的仪度,不愧为盛京名士之首。   他话里春风万丈,笑意却不达眼底。聂峥垂着脑袋,心事重重,半天不知如何开口。裴信早闻陛下跟他交好,待聂峥便宽和了许多,不仅没催他说话,还叫人赐座。   不时有相府属官捧着文书进来,不一会堂前便挤满了乌衣士子。   聂峥憋了半天无果,正欲打道回府,再做谋划,忽见一个穿铠甲的兵士闯进殿来。那人满身血污,看模样似是禁军,聂峥心头骤然紧张,猛地站起身来。   “丞相,丞相!颐山急报,大事不好了!昨夜白莲教叛乱,乱党闯入望帝宫挟持陛下,聂将军拼死护驾,今晨殉国!”   此事一出,众人大骇。那军士颤巍巍地捧着带血的官书,一个属官快步到他跟前,将书信呈给裴信。   聂峥掌心冷汗涔涔,这封官书里的说辞是他们事先拟好,拿来哄骗望帝宫尚存的那些不知真相的禁军的。   裴信紧捏着那信,倒是没先看它,反而深深地瞥了聂峥一眼。他那眼神里似乎有刀子,瞧得聂峥不寒而栗,令他霎时觉得,裴信识破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诡计,好似什么都知道了。   堂下鸦雀无声,安静得能听见指腹摩挲信纸的声音。裴信将染血的书信读完,沉默了良久,朝向方才那属官吩咐。   “先送这位将士下去治伤,务必厚待。”   堂前气氛凝重,那属官领命而去,沉滞的脚步声回荡了许久。就在这时,丞相忽地抽出一旁悬挂的长剑,只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跟前的桌案便被长剑劈成两半。   一众臣僚噤若寒蝉,慌忙交掌躬身,垂着头等他息怒。裴信左手持剑,几步到聂峥跟前,右手攥着他的衣领,满面盛怒。   他果真心如明镜,对着聂峥叱道:“乱臣贼子,欺君罔上,你聂家真有本事,做了这等祸事,还敢出现在我跟前。往日你们使离间计,我顾念着陛下年少便未曾计较。陛下一国之君,你们竟敢动到他身上,你当我裴氏可欺?我今天若不杀你,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剑锋抵着聂峥脖子,划出几道血口,他不避不退,干脆闭上眼睛等死。一干臣僚见事情闹大,匆匆忙忙拉着裴信劝阻,尽给聂峥求情说好话。劝慰许久,裴信总算冷静了些,扔了手里的剑,一手扶着额角,悲而不泣。   “传令给兰庭卫,让他们查。”裴信的嗓音哑了许多,像是急怒攻心,神态有些恍惚,“不光要寻回陛下,还要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   兰庭卫原是裴氏家兵,后来并入禁廷十二卫,颇受皇帝重用。裴信遣散了群官,留下一个聂峥,冷冷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聂峥恭敬一拜,“陛下还活着,请丞相千万要找到他。”   “这不需要你提醒。”裴信皱眉,“你不必待在盛京了,前几日汉阳都尉殉职,你去补了空,滚到西北去。”   西北边疆距离盛京万里之远,时日困苦,世道不平,被贬到那去,何时才能翻身?   聂峥抹了把眼泪:“丞相,聂家……”   裴信厌烦地挥手:“趁我没改主意,赶紧滚。”   他灰溜溜地出了相府,才到了家门口,送赴任文书的便到了,忙赶着他出盛京。聂峥望了眼聂家的门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打点好一干事宜,叮咛家人为都中权贵备礼送去,宗室,世家,新贵,能拉拢的都要照顾到,这关若挺不过去,聂氏便真的完了。   穆秉恪昏迷许久,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个梦。梦里他没到盛京做皇帝,守在爹娘跟前尽孝。   家中的紫藤花开了一院墙,母亲站在荷花池跟前,远远地冲他招手。他欣欣然地朝她过去,一不留心栽进了池水里。   铺天盖地的寒意噬咬着肌骨,耳畔充斥着水流的声响,他觉得冷极了,困极了,人间哪有这样冷的地方,他一定是——   “喂,快醒醒。”   天光闯入眼帘,他猛地清醒过来,对上一个老头。老头一身素净短衫,探询地望着他:“这不是没死嘛,怎么睡在官道上?”   穆秉恪轻咳一声,嗓子痛得说不出话。四肢也疼,好像被人拆卸了一回。透亮的天光刺眼睛,他微微别过头,适应着正午的太阳。 第3章 民风淳朴东都城   老头子扶着他起身。幸运至极,他虽是一身伤,但好歹动得了。受了那等催折,竟没成个废人,也是件大奇事。他仔细查看一遍身上,各处外伤居然被人细致地处理过了。宝剑纯钧垫在他身下,华贵的剑鞘神光熠熠。   穆秉恪怔了怔。他不是跳崖了么?谁把他救了?做好事不留名?   老头搀着他手臂:“你这衣裳怎么湿得能拧出水来,莫不是去旁边的千里泽滚了一遭?”   “千里泽?”穆秉恪低声呢喃。   他朝四方张望一圈,见自己不知为何跑到了一处山岭上。对面有一宽广的水泽,浩瀚如海,水泽一旁紧邻着颐山。雾色朦胧,顺着山势向上望去,隐隐约约可见巍峨的望帝宫。   正在失神之际,老头子盯着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这老者长得慈眉善目,眼角眉梢都挂着经年累月浸润出的精明气。他先问了穆秉恪籍贯年岁,皇帝含糊吞吐,说是京兆人士,虚岁十八。这番对答过后,老者便觑着眼睛,许是觉得他痴痴傻傻的,有些小看。   “你是十八?你家里人呢?”   穆秉恪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很久才开口:“林晗。”   这是他编造的假名,也好,暂且就叫林晗了。含宁是他的字,当初西平侯给他起的。他不满意自己的名,连带着不喜欢这两个字。裴信倒是说很好,涵雅庄正,寓意也极佳。   他便同丞相说笑,说他不是个涵雅庄正的人,一点都不爱读书,最讨厌困在上昀阁对着一堆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他喜欢骑马射箭,从小就能开弓射猎。每回到了禁苑里,总握住缰绳驰骋在最前头,耳畔风声飒飒,身后骠骑席卷,将军、宦从拼了命也追不上。   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是皇帝,才真切地体会到万人之上的自由。虽然他顷刻间便会意识到,这样的自由原本就是可以有的,不必做皇帝,不必顶着天子的名头。   裴信从不教训他,听到再离经叛道的念头都只是轻描淡写,说这也很好,天下之功始于马上,太平盛世不过是战乱纷争的延续,陛下重武是对穆氏江山的重视。他便恍然大悟,裴信如今虽是文官,但他是从金戈铁马当中起家的,多年之前也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是他现在的风度仪态太过诗翰儒雅,让人全然忘了那段粗犷峥嵘的往事。他说自己好武厌恶读书,没法惹他生气。   他浑浑噩噩地发怔,老头子已经把他周身打量了个遍,最终露出个差强人意的神情,“瞧你如今无家可归,愿不愿意跟我到个去处?”   “愿意。”   答应得太果断,连老者都惊讶不已:“你不考虑考虑?”   哪还用得着考虑,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他身份成疑,到哪都会被当作流民抓起来处置,有人肯收留他是走了大运。   这老头是东都建鄣一家富商大户的管事,今日从盛京省亲归来,撞上生死不明的林晗。   一年前朝廷颁行田政,禁了两都的人市,富商白丁敢私下贩买奴从的一律重罚,违者要受肉刑之苦。今岁家中小姐及笄,亲家是官宦家的郎君,地位已经矮人家一头,便欲在嫁妆上填补回来。商户不缺钱银,可如今难寻到众多随嫁的仆人,此回撞上林晗,管事瞧他仪表不凡,就是痴呆了点旁人也看不出来,便有意将他领回去。   一老一少徒步两天三夜,方出了颐山的地界,走在道上望见的不是山,而是城阙了。重重叠叠的屋宇嵌在云间,既熟悉又遥远。他忧心那无端销声匿迹的刺客再杀回来,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夜间时常被风吹树叶的声响惊醒。   风霜雨露披了满头,他一抬眼,便能瞧见山间幽蓝的月亮,和月色里静谧的杀机。   第七天,他终于回归人声扰攘的城市,恍然生出隔世之憾。杨府的大门立在面前,比起宫阁低矮了许多,站在几层砖阶下往上看,也显得高不可攀。管事拉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府宅后方领,絮絮地教导他要讲规矩,正门哪是给仆从走的,像他们这样的只能从宅院后的小门过去。   小门前连着条深巷,晨光懒洋洋地洒在湿润的砖墙上,缝隙里冒出苔痕。   转进巷口,都城的喧嚣便被隔绝在外了。幽僻的砖墙间候着两三个跟他一般高矮的少年人,各个都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唯他一个醒目。门里出来个仆妇,眉开眼笑地同个穿绸缎的人说话。   “你且记住,此事不可声张出去。看在多年的交情,如今一个人比一匹良马贵十倍不止,我家大郎费了许多劲才从刑台弄来的人,都是良家子出身,懂事的孩子,有的还通琴棋书画,少了你教养的功夫,出门去绝不会给主人丢脸面。”   那人说了一大堆,仆妇会意,连连称是,从怀中取出个绸袋,笑着塞到他手里。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巷子。管事把他们领进后院,厨房里冒着炊烟,正在给主人们传早饭。奴婢落籍,只需用记在主人名下,朝廷明面上不许平民买卖奴婢,少不得又要打点钱银。   管事给他们做了个名册,在院子里挨个盘询。这家的海棠开得艳丽,枝干墨黑,花朵绯红,风摇树动,几欲从枝头坠下来。海棠荫里忽地转出个年轻人,是个少年人的模样,腰间束了玉带,身段极为伶俐。一身天青的窄袖翻领袍,襟上绣着鲤鱼的图样。   少年人阔步到了院中,朗声道:“陆管事,前几天送的山楂糕还有没有?”   陆管事见了他便垂了头:“小方公子怎么到这来了。想要什么找人知会一声,哪用你亲自过来。”   方黎昕的目光落到管事身边一帮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霎时兴致满满:“咦,好热闹。你叫什么名字?”   他直盯着林晗,眼中神采奕奕。林晗学着管事的模样垂头,低眉顺眼的:“我叫林晗。”   “这也是奴婢?”方黎昕惊诧地转向管事,“我看他比二郎成器多了。”   “公子说的什么话。”   二郎便是杨家的嫡出公子,素好花天酒地,整日里飞鹰走狗,同几个纨绔子弟游玩耍乐。方黎昕把他打量个遍,眼神定在林晗手中的剑上,喜道:“你也会使剑,正好,来跟我练练。”   陆管事惊慌变了脸色,方黎昕却不听他的,执意要跟林晗过招。林晗紧了紧手里的剑,低声道:“公子见谅,我剑术疏浅,恐怕不能让公子尽兴。”   “没关系,我让你几招。把我的剑拿过来。”   林晗不跟他比,倒不是剑术粗浅的缘故。他自幼时便习剑,多年来未遇到过对手,能不能接住他的招,他一眼便知道。方黎昕显然是不够格的,若真比下去,要是惹这少爷生气,他怕是要吃苦头。   奈何方黎昕执意要比,他只好硬着头皮接招,使出三成力来。尽管如此,方公子仍然败下阵来,气呼呼地把他瞪着。   “承让。”林晗垂下脑袋,却没有半点奴仆的气质,一身灰暗的衣裳硬是被他穿出股清傲。   “你这人!”方黎昕把剑丢在侍从身上,围着他转了几圈,“明明是比试,你怎么不使全力?”   林晗怔然,哑口无言。要他使全力,怕是会见血。   管事忙着陪笑,嗔怪地瞟了林晗一眼:“郎君莫生气,这人是今天才来的,不懂规矩。”   方黎昕气冲冲地盯着林晗,咬牙道:“我看你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想笑,好在垂着脑袋,旁人看不见。这个小郎君倒好玩,是个心高气傲的。此时又有人匆匆忙忙地闯到后院来,在方黎昕耳边低语几句,他立时变了脸色,从随从手里夺过剑。   “真的?”方黎昕皱着眉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旁人不知出了何事,默不作声候着,大气也不敢出。方黎昕在原地踱了几步,对着林晗指了指:“你,跟我走。”   他不卑不亢地跟在方黎昕后头,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处游廊。廊前繁花正好,姹紫嫣红,锦绣如织。正堂里传来女人的哭声,方黎昕脚步一顿,紧接着快步穿过前院,领着林晗从大门出去。   少年分给他一匹马,用指腹擦拭过剑鞘,问道:“杀过人么?”   林晗回想起几天之前的雨夜,血脉中似乎还咆哮着手刃聂铭的快意。聂铭是叱咤沙场的悍将,仗着手下几十万苍麟军横行无忌,不把他放在眼里,到死也想不到竟会栽在他手上。   他压抑着嗓音,点头道:“杀过。”   得到满意的答复,方黎昕唇边扬起抹意气风发的微笑:“有出息。不枉我看中你,跟我到东郊翠峦山去,二郎被人劫了,你若能把他救出来,好处少不了。”   此人行事洒脱不羁,有两都游侠的风度。他说完便纵马朝着东门去,林晗扬鞭紧追其后,很快便到了翠峦山。   翠峦山窝着一路剪径的匪徒,专门劫掠过往的商贾豪富。官府围剿了好几回,可这里的匪居然越剿越多。杨二平日里不学无术,却是杨氏独子,将来要靠他继承家业的,家主扶着这坨烂泥上墙,要他慢慢接手家中生意,这才第一回行商,便被山贼盯上。   两个少年查探半天,摸清了贼窝所在。初生牛犊不畏虎,方黎昕提剑纵马便杀上去。翠峦山匪才宰了杨二这只肥羊,乐得上下欢庆,正在寨中飨宴,孰知突然杀出个不速之客,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刺倒数人。   林晗心思缜密,哪里见过此等风风火火的做法,直觉要出事,匆忙提着剑掩护他。方黎昕纵马在寨中飞驰,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持剑大声呼喊道:“二郎!你在哪?”   有人挽弓搭箭,直朝着马上那人明快的身影。林晗催马过去,将弓手斩倒在地,扬起一道血练。   有个颤抖的声音冒出来:“小方!我在这里!”   方黎昕惊喜地看向那人:“二郎?!莫慌,我这就带你走!”   杨二被捆了手脚,丢在一堆茅草旁,满身脏污泥水,难看得不成人样,一见方黎昕便涌出眼泪,嗡嗡地哭。方黎昕斩断绳索,把他扶上马,两人正要原路冲出去,便被数名弓手挡住了去路。   匪首腰挎大刀,满脸横肉,浑身冒着怒气。   “想跑?你当爷爷我这是什么地方?!”   山匪手里有弓箭,方黎昕不敢轻举妄动,身下白马焦躁不安地逡巡。此时只听几道锐利的风响,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弓手们纷纷倒地毙命。后头的林晗拈弓放箭,又是几道连珠箭,嗖嗖地冲着匪首掠去。   方黎昕得了空隙,立马带着杨二突围出去,只剩林晗在乱成一团的匪寨里。他见少年人走了,便择路往外突围,匪首手忙脚乱地躲过几发连箭,冲手下震怒地喝骂。   “给老子拿下这个小娘们!”   林晗勒紧缰绳,直冲着蚁行的人群踩过去,强行冲破了围困。喊杀和喝骂的声音震响半边天,匪寇尾巴似地黏在他身后,骑马的骑马,狂奔的狂奔,手里拿着大刀弓箭,紧咬着他不依不饶。他换了条不同的路,疾行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遥遥地望见天空有只苍鹰盘旋几圈,慢悠悠地追在他的马后。   耳边不时传来冷箭破风的锐响,他斩落几根羽矢,突见有个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站在道旁,似是在发呆,全然没察觉到即将到来的纷乱。   那人两眼放空地立在树旁,惹眼得像是谪仙。身形虽高大,却显得窈窕劲瘦,有股潇洒落拓的侠意。   马蹄扬起尘埃,林晗冲他大喊道:“山匪来了,还不快走!”   少年蓦然转向他,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林晗的目光同他清凌凌的眼睛相触,莫名其妙地有些微妙的悸动。他急忙勒马转身,听见一声铮然的刀鸣。   他的刀法干净利落,刀口抹在人身上,沾不到半点血花,便精准割断咽喉,轻而易举地取走人命。这样利的刀锋,没有十多年的磨砺是绝对出不来的。林晗从未见过,有人能把杀人这件事做得如此干净,好像只是专心沉浸地舞了一套剑法,他面对的不是蜂拥而来的敌人,而是一树娴静的落花。   卫戈收回刀势,刀身银亮如初。结束得很快,不过喝口水的时间,他面前最后一人疲软地倒下,浑身亦见不到血迹,只有颈边有道红绳似的伤口。他像是个冷漠无情的傀儡,脸上自始至终没有半分动容的神色,此刻转身朝着林晗道:“全都解决了。”   仔细琢磨,他这句话令林晗回忆起往日做皇帝的时候,好似在跟他讨要赏赐。他望着这人的脸,张口结舌了半刻,朝着他抱拳道:“多谢兄台。”   这人皮相虽好,但是平白无故给他一股悚然的寒意。林晗不愿久留,转身欲走,那人却把他叫住,淡淡道:“江湖险恶,这必定不是最后一次,下一回还能不能遇到我,可就说不定了。” 第4章 国殇   这人使刀的手法老练狠辣,一双手似乎就是为杀人而生的,刀锋的锐气和冷硬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有经过长久的练习,才能像方才一样在重围中精准而沉稳地出手。他不像方黎昕那样的少年游侠,更像是名门豪富豢养的死士,把杀戮当作生命中的全部,经年累月地钻研过杀人的技法。   林晗明白那股悚然从何而来,他望着少年的眼睛时,看见的不是一个温热鲜活的人,而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两个人在诡谲的静默中对峙,卫戈忽然抛给他一件物事。林晗抬手接稳,触手冰凉沁骨,冷得像他手里的刀锋。这是根制式奇异的哨子,约莫两节指头大小,其上雕刻的图案质朴粗犷,颇有塞外之风。   林晗收下哨子,从身上翻出一枚碧玉扳指。扳指原本是他戴在手上的,逃命时嫌戴着它妨碍用剑,便取下放在身上。江湖人有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偶然相遇,彼此意气相投,便取下信物互换以为凭证,他年人海再逢,还可凭借故人故物,在旧时月下,对酌一壶新酒。   这个刀法精湛的少年主动朝他抛出信物,便是认定了此面的眼缘。林晗看了看他白皙的脸孔,虽不知此人瞧中了他哪里,但也欣然接受了短哨,还取出玉戒相赠。   他后知后觉地回应他的话,言辞规矩客套:“今日能结识一个像阁下这样的朋友,是我的幸事。”   卫戈轻轻一笑:“不仅能做个朋友。有什么特殊的需要,你也可以来找我。”   林晗扬了扬眉梢。这人朝他隐晦地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佐证了林晗初时的猜测。他是专为人扫除障碍的死士,或者以杀谋生的刺客。   他取出自己的刀,捏着刀柄出鞘一半,露出银亮锐利的锋刃,刀身从刀镡下方弯曲,形似一片柳叶。林晗对着刀和人欣赏片刻,盯着他那双美丽的、清亮的眼睛。他忽地记起颐山夜里湿淋淋的风雨,肆虐的水汽和刀光剑影,如此深邃的眼睛,只要曾经见过,必然再也无法忘怀。   “你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杀我?”   林晗看人的时候总带着股威势,即使他从未刻意朝人施压,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度也从眼神间,语句中,甚至头发丝里透露出来。   居然已经被他识破,卫戈原本想着负隅顽抗,装作不解,可在对上林晗的眼神时改变了主意。他从皇帝眼底看到了冰冷的拷问,如若说他自己是一把杀人的刀,那么林晗便是执刀的人,寒芒从未显露,却能决定着刀锋何时落下。   他兴致盎然地觉得,此刻他眼底的刀像是要落在他的脖子上了,假如他的回答不能让林晗满意,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如若无法杀死,照他那样坚烈的性子,至少也是鱼死网破,他是见识过的。   “我是刺客,想杀谁就杀谁,杀与不杀全凭自己心意。” 越是知晓他的脾性,卫戈竟越好奇眼前这位高居上位,天子一怒的场面,“倒是陛下连死都不害怕,想必能够效仿越王,整顿麾下卷土重来。”   这话有些讽刺,越王吞吴,尚有三千甲胄,而林晗茕茕一人,拿什么重振旗鼓。林晗笑着瞅向他,甩了甩手上的鞭子,揶揄道:“你一个聂家的走狗,也知道越王?”   “我自认不是聂家的走狗,也不想做走狗。”他猛地合上刀鞘,看向林晗的眼神里有着灼灼的锋芒,接着极其轻柔地开口,“我是觉得和陛下有缘,所以不介意小事,如若陛下有令……汪。”   林晗古怪地笑了笑:“噢──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志向,原来也不过是想换个主人。”   这人就像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不光爪牙锋利,谈吐间亦有股不驯的傲气,言辞更是暧昧轻佻,亦正亦邪。那夜他先放他一马,此番再隐晦投诚,却不袒露动机,着实令人生疑。林晗明白他说的话定然不可全信,可他武艺精湛,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细细一想,便觉得这样的人若不为他所用,实在可惜。   好在如今他们能当面相安无事地说话,至少可以确定,这小刺客确是不想取他性命,如此便能找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投诚。可杀手这类人不比臣子宦从,他如今又落魄,用不得往日那套笼络人心的权术。杀手最是无情无义,唯利是图反复无常,更别提这人还是聂氏的部下,既难以拿捏他的心思,又说不准他会不会再改主意。   山野间沉寂了没一会,忽然又响起嘈杂的声音。林晗回头一望,只见树影间乌泱泱一片人头,顺着坡奔到官道上,都举着兵器凶神恶煞地朝他们追来,口中嚷嚷着报仇雪恨。   他攥紧马鞭,对刺客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想办法脱身。”   卫戈横刀挡在官道上:“你先走吧,有缘再见。”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好似赶他回城去吃个早饭。林晗亦不推辞,扬鞭策马奔向东都。他在城门口碰见了方黎昕,不知怎的,方黎昕和杨二皆是满身狼狈,好像去泥潭里打了个滚。那杨二没出息地攥着方黎昕的袖子,不知嘴里哭哭啼啼地念叨什么,听得方游侠直瞪眼睛。   方黎昕瞅见林晗打马过来,连忙拦在他跟前:“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他记起自个现今的身份,沉默地下马,对着方小公子摇了摇头。方黎昕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一脸喜色,眼中叹服:“好,好啊!真是个英雄,要不是你帮忙我兴许都回不来了。我一定告诉姨父,让他好好奖赏你。”   杨二挤到两人跟前插嘴,哭丧着脸:“怎么办呀小方,你看我人是回来了,可是货都──”   方黎昕不乐意道:“救你这回都是出生入死的,还指望着我们再去一遭?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那不是太紧张,忘了嘛。”杨二愁眉苦脸道。   既已救出了人,三人便往府宅去。杨家主人经商在外,府中只有女眷,初时听闻噩耗,都聚在正堂里泪眼相对。如今他们一回来,主母方氏领着姑娘出门相迎,身后跟了一众侍女仆役。杨二扑进母亲怀里,像个小孩似的哭闹,直说货全丢了,他爹肯定要剥了他的皮。   方夫人连声安慰:“丢了就丢了,人回来就好。”   这家的大娘子姓杨名萤,就是一个月后便要出阁的姑娘。杨萤生得周正清秀,仪态举止颇为端庄,不像商户出身,好似高门大族里诗书翰墨温养出来的闺秀,比起亲弟弟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方黎昕跟她们说了事情的经过,在姨母跟前把管事带回来的奴婢林晗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描绘成了一个单枪匹马万人敌的狠角色。林晗自觉当不起这等赞誉,要说一夫当关,他脑子里竟浮现出当日那个模样俊俏的小刺客。   说来遗憾,那人认识他,他竟还不知道刺客的名字。   因着主人家对他另眼相待,林晗比起府上其他仆役便自由了许多。他每日都会去建鄣城中,等到市署令开市,便去最繁华热闹的春意楼前买碗凉茶,听南来北往的过客谈论近来的消息,有时候待一两个时辰,有时候直等到闭市。   望帝宫之变后的第十七天,盛京传来帝崩的消息,即日开始举国服丧,两都满城缟素,三月不得宴饮嫁娶。闹市之中,他周遭的百姓无不叹惋,谈起这位早逝皇帝无功无过的生平,连平民白丁都知道大梁朝廷里权臣当道,各方豪族彼此倾轧,所谓九五至尊,已然成为权臣之间角力的棋子。   权臣当道并非朝夕之祸,短短三十年里,林晗已是第四位退场的皇帝。他之前的那位还在东宫时,曾经深陷夺嫡的动乱,即位后大肆屠戮手足兄弟,自己也没留下子嗣,后来只能从宗室里挑出人选继承大统。   他便是重臣们选出来的,自那一天起,林晗的命运似乎早就注定。前车之鉴,莫不哀矣,可他一直以来却都在走几任先帝的老路,朝着既定的结局迈进。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哀叹他,为他的离去服丧,但似乎又都跟他毫无关系。空落落的天地里,他来时是一个人,尊贵无比,走时亦是一个人,潦倒落魄。   他灌尽茶水,只觉得口中苦涩,胸间沉闷,漫无目的地走在人流里。国丧在即,一眨眼,建鄣城皆着缟素。   他望着满目缌麻,只觉得一抹抹白影像是缠绞在脖子上的白绫,让人喘不过气来,让他明白,自己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盛京的权臣用死亡剥夺属于他的一切,从名字到身份,埋葬得干干净净,经年后只剩史书上寥落的一笔,没有人会记得像他这样懦弱的皇帝。   浩大天地,孑然一身,林晗不觉得悲痛自怜,心中被一股仇恨的烈焰灼烧着,失魂落魄地来到东郊翠峦山,摸出那支小巧的哨子。   绵长的哨音有股胡笳般的哀凉,在葱茏的山野间萦绕不绝。不到片刻,他望见那只熟悉的鹰,在云间盘旋几圈,悠悠地落在树梢上。 第5章 三王势起   皇帝突然驾崩,整座盛京城笼罩在阴云当中,朝堂草野,莫不哀恸。先帝梓宫要在紫微殿停灵十九日,文武百官,宗室后宫,异国使节等需得前往服丧。十九日后,便是太常选定的吉日,要把先皇灵柩迁往清都观。   这日清早下了一场缠绵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沁凉的水雾,帝都上空灰云低垂,不时刮过阵阵刺骨的寒风,已经有了冬日的凛冽之意。   楚王仪仗停在朱雀门前,从中走下来个矜贵不凡的男子,一身雪色素衣,举手投足间冷淡高傲,眉眼中似乎有股化不开的寒气。穆惟桢步行入甬道,祭悼完先帝便欲出宫回府,出了紫微殿,冷不防遇见了当康长公主。   当康长公主今日着了一身素服,发髻垂若乌云,不见往日奢丽风流的模样,却依旧不改夺目的风姿。   “我说朱雀门前头的车驾看起来眼熟呢,原来是惟桢回来了。”她一脸笑意地打量多年不见的楚王,由女官扶着,袅袅婷婷地朝这个不怎么亲的侄儿走过去,“从荆川到盛京少说得三十日,这才几天,桢儿倒是忠孝可嘉。”   穆惟桢恭恭敬敬地朝她俯首行礼:“皇姑安好。”   长公主轻笑:“怎不见惠王?”   “皇叔来时染了风寒,忧思过度,太后特准他先在府上养病。”   当康满意地点点头:“惟桢长大了,有楚王妃当年的风采。唉,要说那时候,我和你娘颇合得来,我怀桓儿的时候她常带着玉善郡主到府上做客。一晃过去,都这么多年了。”   穆惟桢默不作声。瑟瑟秋风吹过,不知从何处卷来几片银杏树叶,在地上空中飘飘摇摇,当康像是回忆起了伤心事,面上露出哀戚的神情,“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桓儿,他跟玉善一样,都是没福的孩子。”   穆惟桢道:“皇姑节哀。玉善在荆川将养身子,等她好些了,我便带她来看您。姑姑待她极好,玉善常念起您。”   听他如此说,长公主一扫阴霾,喜笑颜开的,比初时多了几分亲善:“真是好孩子。难得回来一趟,跟本宫去御花园走走吧。”   穆惟桢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婉拒,同长公主一边说话一边走在漫长的宫道上。   天空愁云惨淡,两人离了紫微殿老远,长公主便笑道:“说来,惟桢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看你就是个懂事孩子,不会徒令长辈操心。你不知道,本宫这两天正愁呢,我没了桓儿,只剩子玉这么个姑娘在名下,可她同我不亲,前几日檀王有意提婚,被她一口回绝,闹得难看,倒叫我这嫡母难做。”   穆惟桢思忖片刻,回忆起她口中的人物。当康长公主下嫁裴佺时闹出过一场大风波,那时裴氏不比现今如日中天。裴佺平定燕云的战乱凯旋回京,都城百姓夹道相迎,万人空巷。他率领王师行在朱雀街上,鲜衣怒马,风光无限,被还在闺阁当中的长公主一眼相中。   然而他那时已经有了妻子,当康执意要嫁,跑去求取了皇帝跟太后两道谕旨,硬是进了裴氏的门,后来还逼得裴佺休掉发妻赵漪光,甚至自毁容颜,成了残废。这样的日子哪里有指望,不可一世的长公主为安抚心上人放下颜面,便将赵氏接入府中,没过多久赵漪光便生下一个女儿,而她自己出嫁三年才怀上子嗣。   几年之后朝堂遽变,朝政被宦官把持,裴氏在燕都起兵清君侧,燕国公裴辅与嫡长子裴佺战死沙场,只剩下年方十八的庶子裴信活着回来。   裴佺死时,赵漪光在他身边先一步自刎,夫妻二人双双赴死,生同衾,死同穴。长公主得此噩耗,心衰力竭,大病不起。她的儿子自小便由父亲抚养,战乱时亦在燕地,才满六岁,从此也下落不明。裴子玉则跟着叔叔长大,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恭敬周到,事事分明,却少了几分亲近。   长公主此时提起裴子玉,穆惟桢自是明白她话里试探之意。皇帝新丧,没留下子嗣,朝堂难得平静几日,可不知多少人心急如焚,盯着几个有希望的宗室。   檀王母家出身难看,他虽有心,长公主必然瞧不上他。穆惟桢便不同了,他是敬宗皇帝懿怀太子一脉,跟先帝是堂兄弟,又得惠王支持,如今是众人眼里的香饽饽,长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些事,他便心烦,装作驽钝的模样道:“有劳皇姑挂念,我还年轻得很,暂时不想成婚的事。”   当康长公主叹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年华易逝,大好的时光便拿去挥霍了。”   穆惟桢道:“惟桢身上只一个袭承的王爵,未有寸功,便不想成家的事。”   “家国家国,向来一体。”长公主的脸色缓和了些,“桢儿的想法也没错,可你不知成家这件事,于你建功立业百益而无害啊。”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御花园,远远地瞧见裴信在亭里跟一个年轻人对弈。当康长公主微微一笑,“瞧瞧人家,你有这么好的出身却胸无斗志,白白便宜了别人。”   穆惟桢并未搭话,随着她往浓荫滴翠的亭台间走去,便见柳太傅和裴子玉都在棋局一旁。裴子玉一袭素白衣裳,眼圈红肿,似是劳郁加身,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   她和檀王样貌出尘,两人身上都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气,一眼看去,倒真似对璧人。檀王正下着棋,见当康来了,率先起身行礼,唤了声皇姑,长公主只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柳太傅摸着苍白的胡子,笑道:“臣见过长公主,楚王。”   长公主朝着太傅微微俯首:“许久未见太傅了。”   老太傅呵呵笑道:“今日檀王回宫,我这个做老师的,怎么也得给王爷点面子。”   柳太傅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威望颇盛,资历无人能及,门生遍布天下,当年亦做过檀王的老师,裴信亦是他门下桃李。   许是秋高风寒,裴丞相今日憔悴了许多,双眼带着倦色。他怀中抱了只皮毛若雪的狮子猫,伶俐可爱得很,长公主见了便喜欢,要过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檀王笑道:“这只蓝金瞳玉狮子是东陵御猫的后代,皇姑若是喜欢,我便差人再送一只。”   长公主抱着鸳鸯眼的白猫,惊叹道:“这小猫可爱,也不挠人。”   裴信落下一子,“剪了指甲,哪里会挠人。”   她便笑道:“这却是怪事。旁人见了这等可爱的生灵,心疼都来不及,你倒好,先惦记着剪指甲。”   观棋不语,几人闲坐片刻,棋盘上便分出胜负。檀王叹道:“我棋艺不如裴师兄,甘拜下风。”   裴信道:“走一步,看十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檀王还需磨练心性。”   檀王笑吟吟地垂下头,似是有些羞赧,继而转向楚王穆惟桢,有些疑惑道:“咦,王兄也在此处,怎不见齐王?”   他口中的齐王便是当年和穆秉恪争过帝位,背后有聂家撑腰的穆献琛。穆惟桢眉头一皱,“兴许是先进宫了,已回府去了吧。”   当康长公主笑道:“我听说齐王好骑猎,一到了盛京便迫不及待地往神都苑去了。年轻孩子,真是精力充沛。”   柳太傅闻言不豫,裴信亦是冷笑一声:“他倒是比两位王爷宽心。”   长公主道:“我比不得年轻孩子,也累了,先走一步,子玉什么时候来的,跟母亲一同出宫?”   裴子玉自从嫡母一来便恭谨地侍候在侧,此时倒是迟疑:“母亲,我……”   “罢了。”当康神情沉了沉,对着穆惟桢道:“很久没去侍奉太后她老人家,楚王,你随我一同吧。”   两人照着原路往回走。柳太傅年事已高,没过多久便也疲乏,要出宫回府去了。檀王自告相随,礼数周到细致,瞧得老太傅合不拢嘴。转眼间,凉亭中只剩下叔侄二人。   裴信默默地捡着棋子,不时轻咳两声。裴子玉捧着棋笥,忧心道:“近来天寒,叔叔务必保重身子。”   他脸上难得露出个宽心的笑容:“子玉近来长高了,也瘦了些。你及笄后就难得见一面,再往后等成家,一年到头才能见一回。陪我一起出宫吧,今日在家中用个便饭。”   当年兄长临终,裴子玉便交托给了他抚养,亲眼看大的孩子,自是亲近许多。及笄后子玉搬出相府,这段时间一直陪着祖母独孤夫人,和叔父许久未见。也不知是否是思亲之故,她忽地拿起手帕掩泪,泣涕不止。   “叔父,侄女不想出嫁。”   裴信温温柔柔的:“哪有女孩子不出嫁的。”   裴子玉红着眼眶,泪如雨下,“我不愿出嫁,子玉愿为先皇守孝,以报陛下恩义!”   裴信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跟陛下自小知交。人活一世,来来往往都需看淡,不要心怀妄念。”   裴子玉道:“陛下不在了,我的心也不在了。”   他似是不喜这话,略微皱了皱眉头。裴子玉收敛心绪,绝望地擦干眼泪,恢复成端庄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两人从偏门出了宫,门口停着两乘车驾,上车之际,裴子玉忽然道:“往日父亲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他必是想不到,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到女儿身上吧。”   她说完这话便不敢看叔父的脸色,慌乱地躲进车帷里,一路上心绪不宁。到了丞相府,叔侄两个沉默不语地吃了顿气氛诡谲的饭,待到辞别之时,她才听叔父妥协似地开了口。   “先皇的丧仪是大事,明日灵柩移往清都观。你们幼时感情甚笃,子玉不妨跟我同去。”   林晗举着一盏烛火,残烛在风中摇曳不止。他的手指在一张舆图上反复勾画,对着面前的卫戈道:“清都观在盛京城西,郁山北麓,他们人马浩荡,定会走这条大道。难为裴允之替我置办个棺椁,你就地把他解决了,省得浪费。”   数日前两人从东都动身,星夜兼程到了盛京,在皇城里逗留几日,找了家鱼龙混杂的邸店住下来,探听到风声共谋大事。此时天色熹微,东方浮现出丝缕透亮的云,他手里的残烛终于耗尽,倏地灭了。   晨光洒在灰暗的房间里,他看不清卫戈的面容,凭着印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诚心归顺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百万人中取敌酋首级,我相信你做得到。”   卫戈有心探问:“谢了你的信任。先杀聂铭,再杀裴信,陛下真是好胆识。”   “你手段那么高明,杀裴信不难吧?”林晗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我不是没见识的莽夫,自有我的计较,你做好这件事,算你从龙首功了。”   那小刺客往后仰着身子,垂眼觑着他,“他知道你没死,必定防范着。”   林晗笑着摇摇头:“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到我要杀他。”   “如此说来,他待陛下真是情深义厚呀。”   话音未落,林晗便皱着眉头,生出一股烦躁:“牙尖嘴利,我看你什么时候金盆洗手,去做个说书的,倒是合适。”   卫戈浅笑拱手:“怪不得我听说帝王善变,方才要许我从龙之功,这会便要赶我去说书。也罢,等我支了摊子,定将陛下伟业传扬于世。”   林晗跟他深交才发现,这人不光用刀子杀人,那张嘴也是个杀人诛心的。每每针锋相对,他必是被气得七窍生烟那个。往日在宫里,谁敢跟他如此说话,卫戈却不犯悚,乐此不疲地往他心头点火浇油,像是喜欢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刻意招惹他生气。   他做了多年皇帝,自是心胸开阔,久而久之也不跟他见识,耐着心性修炼出反唇相讥的本事。林晗将手里地图交予卫戈,惋惜道:“是啊,我许你从龙之功,你这次可得把事情办牢了,要是有个万一出师未捷,可只能深藏功名了。”   卫戈听他话里有轻蔑之意,轻嗤一声拿过地图:“你也别小看我。” 第6章 天狼祸星   这小子心如古井,只有激将法管用。对于既有本事又有野心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被人看轻。   早先他问过卫戈为何主动投奔他,小刺客给的答案很简单。在聂氏手下跟在林晗手下不同,杀一个人是贼,杀一万个便是将军。   林晗大概能猜到卫戈追随自己的缘由,其一在自保,聂铭死后,聂家早晚会被政敌清算,手下豢养的死士爪牙岂会有好下场;其二在野心,这小子谈吐不凡,不似愚昧之辈,争名逐利的渴望昭然若揭。太平盛世,门阀当权,出身寒微的要出人头地难于登天,做世族门下的杀手只能一辈子下贱,还不如孤注一掷,乘机择个明主搏一搏。   林晗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往郁山去埋伏着,等我安排好京中事宜,便来跟你会合。切记,一旦得手务必速退,若惊动了兰庭卫,想脱身可就麻烦了。”   卫戈沉默着颔首,腰后别着两柄长刀。   此时天际尚未破晓,二人趁夜色出了邸店,分头行事去。街衢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影,卫戈径自出城,林晗摸着黑穿越坊门,到了达官贵人府邸麋集的崇乐坊,悄悄叩响了西平侯府的后门。   西平侯是他生父,封地在平留县,此次亦是为了凭悼先帝才进京的。林晗几日前便暗中同西平侯会面过一次,把来龙去脉对他说了,惊得老父亲满面惶恐。   侯府仆从醒得挺早,很快便举着灯笼应了门,一见是他,差点跪下,连呼道:“世子,世子!”   林晗轻叹一声,这人是侯府老仆,是可以信任的。西平侯往年做过西平王,乃是郡王的身份,后来得罪了厌恶宗室的哀宗皇帝,被褫夺王爵,贬成了侯爷。以往老仆都唤他世子的,他走了这么多年仍是改不过称呼。   “噤声。”林晗低声道,“西平侯可在?”   那仆人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压低了嗓子,“贵人先进府里来,老仆去通禀侯爷。”   林晗想了一瞬,“不必了。你去取百两银票来,我自有用处。”   老仆得了令,转身回到宅子里取钱,不一会便回到窄门前,将银票双手奉上。林晗拿了钱便走,乔装成聂氏仆从的模样,径直往西城大牢去。   西城大牢里关押的多是疑罪未明的官员贵族,他前几日打听过消息,裴信暂时没跟聂氏家族撕破脸算总账,只把聂峥赶出了盛京,把聂琢关进了大牢。   罢黜的罢黜,收押的收押,聂家年轻一代的两个才俊被他解决了个干净,只剩下垂垂老矣的魏国公聂唐,断绝他们在朝堂上的前路。如此一招釜底抽薪,兵不血刃,跟拔除聂氏的命根没什么差别。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信既有胆子留着聂氏,便要让他尝尝被这条断头蜈蚣蜇咬的滋味。   守卫西城大牢的狱监习惯了收受贿赂,想也没想便将借口探监的林晗放了进去。西城牢里关押的不是什么重犯,看守相对松懈,林晗一边朝里头走,一边默记下守卫跟路线。   聂琢被单独关押着,监牢外有好几个守卫盯着他,一见林晗到了,他瞬间便会过意来。旁边的守卫在牢门前来往巡视,两人虚张声势地寒暄几句,林晗笑道:“将军莫急,等二公子在汉阳立了军功回来,便能将您解救出来了。”   聂琢紧盯着他的脸,低声道:“我忧心的哪里是一人一家的命运,那天未能护好陛下,是若璞无能,此后未尝有一日不是战兢怖惧,胸怀遗恨。”   林晗道:“聂将军一片忠心,陛下自然也是记着你的。”   一个守卫见他俩叽叽咕咕半天,不耐烦地凑过来赶人,“行了,聂琢是上头交代咱们要看好的,你们也叙够了吧,说完了赶紧出去。”   林晗笑吟吟地称是,颔首作势退去,趁那狱卒不备,骤然出手袭向他面门。那人哪里料到他如此大胆,惊慌之下受了一招,拔不出刀,捂住眼睛惨叫倒地。林晗迅速追上去,抽刀利落地割断那人喉咙,一人对上剩下几个狱卒,刀刀见血。   为了不惊动别处的守卫,他每一下都朝着咽喉而去,敌人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浑浊的呜咽,便倒地没气了。林晗解决掉这头的狱卒,匆忙在尸首上翻找钥匙,垂地的衣摆被漫流的血污染成深色。聂琢两手握住牢栏,整个人趴在牢门口,殷切唤道:“陛下!”   林晗扯下尸身上的钥匙,利落地打开牢门。聂琢手脚上都带着锁链,猛然朝他跪下,双眼晶亮:“臣见过陛下!”   “起来,不讲虚礼了!”林晗扔给他一把带血的刀,“跟我逃出去,敢挡路的就杀。”   聂琢将门出身,往日掌管宫中禁军,官拜虎贲中郎将,自是骁勇善战,乌合之众哪里敌得过他们两个。林晗挑了个好时辰劫狱,这会守卫还没换班,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两人一路潜逃,竟没遇到什么阻拦,只在门口动了回手,解决掉几个拦路的狱卒。   出了西城大牢,两人唯恐消息走漏,在城中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潜藏下来。此时天色渐明,林晗朝聂琢问道:“你手下还有人吗?”   聂琢一怔,“我被削去职位。陛下可是要起事?”   林晗皱眉,“你家中一兵一卒也没有了?”   聂琢霎时明白他的用意,答道:“有……大哥手下的天狼营,或许还会听我调遣。”   天狼营是聂氏最得力的部从,林晗一时竟有些惊讶,裴信居然没先收拾这帮人,而他选中聂氏,原是瞧中他们在几十万戍边的苍麟军中的威望,他亲手把聂琢捞出来,聂若璞必会对他感恩戴德。   林晗被世族控制太久,聂氏大败,接下来再趁机除去裴信,最大的赢家就是他。   聂琢道:“请陛下放心,天狼营忠心可靠,绝不会屈服于裴氏。他们是大哥培养出的暗军,平日潜行无踪,只有聂氏能召集出来,故而未被裴信处置。”   林晗将信将疑地点头,“这便好。一个时辰,能把旧部召集过来么?”   聂琢点了头。林晗将手搭在他肩头,叹道:“你受苦了,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少年将军惶恐地下拜,“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何敢言苦!”   林晗知道他是忧心自己记着望帝宫的仇,自从出了牢狱就忐忑不安。他轻声一笑,便将腰间的纯钧剑解下,交给了聂琢。   “若璞忠心,我看在眼里。此剑交予你,速去召回旧部,随我赶往郁山,诛杀奸臣。” 第7章 请君入瓮   秋风萧瑟,把苍翠的群山吹成滴血般的赤色。郁山附近有五座帝陵,大梁开国皇帝的陵墓就在其中。巍峨壮观的帝陵连绵成一圈屏障,把此地拥护盘绕着,若拿下此处,便能依据地利,同近畿之地对峙一番。   天狼营人数不多,胜在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暗军在盛京城外集结完毕,送灵的队伍已经离开盛京片刻。林晗将部下分为三路,一路由他亲率,往清都观接应卫戈,另外两路由聂琢带领,往郁山南北两个地处咽喉的重镇要县去,务必要控守五陵之地。   三路兵马迤逦而行,各自奔驰在通往五陵的山道上。此时天光大亮,秋高气爽,天际横亘着一道灿金的云,好似把锋利的匕首,斜刺在大地上。   裴信做过帝师,林晗少时曾在他身边学到不少东西,说他是裴信一手教导出来的也不为过。这是他第一回与那人对抗,心中难免有些顾虑,他真的能赢吗,若是输了该怎么办?   林晗只忧心了片刻,便将杂余的心思抛在脑后。做帝王,要天下,犹豫不决是大忌。有时候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在权,也不在势,只是看谁的胆子更大,谁的心肠更狠。   孤注一掷,背水而战,如斯而已。   他跟卫戈谋划过许久,知道他会埋伏在必经之路最险峻的地段。那段山道地势险要,形如一把弯弓,直冲西南,像是守卫着帝陵的强弓,故而被太祖皇帝金口赐名为射天狼。林晗想起这回典故,不免有些忌讳,便在临近弯道前将麾下分成小股,顺着道旁密林潜行过去。   暗军前行数里,追上送灵的卫队,急行到禁军前方,埋伏在射天狼等待时机。   护送皇帝灵柩是大事,随行的不光有禁军,还有众多文武官员,宗室君亲。裴信身为百官之首,会率领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走在皇帝梓宫后。   天子为天下人的君父,丧仪隆重,随行而来的高官重臣们都为他披麻戴孝,整条官道上素白一片,好似隆冬降临,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老远便能瞧见。   天空中忽地出现一只鹰,在澄亮的云间不高不低地徘徊,林晗知道,这是卫戈的暗号,表明他知道他们来了。   护送灵柩的队列行至射天狼,突然一声响彻云霄的鹰唳,林晗弯弓搭箭,响箭离弓,发出极其锐利的鸣镝声。天狼营尽数杀出,宛如迅疾的鬼魅,手执长刀,扑向道中的禁卫军。   两军相遇,立时哗然,混乱中有人大喊:“诛杀反贼!”   林晗随军冲锋在前,怒极反笑:“反贼?谁才是反贼!”   他在仓皇逃窜的官员之间眺望一圈,没有找到裴信的影子。另一边,卫戈手持两把柳叶刀,在禁军当中如若无人地出入。几乘车辇停在慌乱的人群中央,他一路厮杀过去,提刀掀开车帷,猛然对上惊惶失措的裴子玉。   卫戈迟疑一瞬,并未动手,反而匆匆离去。混战一番,禁卫军所剩无几,却始终找不到裴信的身影,林晗立感不妙,下令众人撤退,陡然听见一通震地的战鼓,随即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白袍银甲的骑兵官军。   他立马认出了这帮人的来历,正是裴氏手底下的燕云军!   燕云军中步出一个年轻将军,横枪立马,倨傲地喝令:“把乱党全部拿下。”   他们似乎是早有准备,人数比天狼营多了几倍,银甲仿佛几股苍白的洪流,转瞬便将林晗带来的人吞噬殆尽。   林晗拼死抵挡,却长不出三头六臂,哪里能敌过数人围困。卫戈折返回他身边,杀出一条血路,护卫着他仓皇出逃,燕云骑兵认定他们是乱首,在身后紧追不放。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北县较近,林晗道:“去北县,我留了人手在那!”   各方都是涌来的燕云军,朝他们逃脱的方向包抄,卫戈皱紧眉头:“人太多了走不了,先上山避一避!”   山林地势复杂,对骑兵来说不易突进,确是比逃往一马平川的北县好。林晗未及细想便跟在卫戈身后,向着郁山深处前进。响彻山谷的喊杀声令他回忆起望帝宫的晚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一股恐惧唤醒了,在手足心脏间沸腾不止。   他果然是小看了裴信,上山的路上也有许多布置好的禁军,像是早就等着他来。只是他想不明白,他们的计划已经进行得很快,丝毫没有拖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被裴信得知了消息?   思绪烦乱间,他的前方和后方又响起追杀声。卫戈挥舞着两柄刀,宛如一尊杀神,凌厉地劈倒胆敢冲上前来的人。围军人数太多,前仆后继,不要命似地困上前来,把他们套在一个圈里。林晗手上受了伤,气喘吁吁,握刀的手止不住发抖,和卫戈相背而立,防卫着周遭晃眼的刀尖。   困进这等绝境,他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对小刺客出言玩笑:“我知道你很能打,也不怕死,等出了郁山,必定十倍犒赏你。”   刺客眼神专注地逼视着全副武装的敌军,不知为何忽地上了脾气,沉声道:“闭嘴!”   话音刚落,他一刀自身前扫去,飞身投入厮杀。众官军不料他突然出手,只得仓皇持刀迎击。林晗乘势而上,闯进铁衣的禁军之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剩厮杀的念头。两人势如破竹,一时间竟无人能挡,居然杀出一条道来。   林晗拼尽全力,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逃。卫戈二话不说便收刀回鞘,将他拉到背上背起来,快步往山里逃。逃了一会,前路又被人挡住,卫戈一面护着他,一面跟人拼命,丝毫不敢恋战。林晗先前受了一刀,此时伤重,鲜血染透了两个人的衣裳。   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弦响,下意识护住卫戈,只觉肩旁一股锋锐的剧痛,好像要把他的骨头击穿碾碎,俯首去看,暗箭从身后穿透他的右肩,露出半寸长的箭头,冷硬的锋芒上沾着血光和碎肉,疮口汩汩冒出血。   林晗强忍着没有出声,痛得快要昏过去,卫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急迫地喊道:“你撑住,我这就带你走,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他的刀势乱了,宛如狂风骤雨,迅疾地落在敌军身上,一得空隙便抽身而去。不知奔逃了多久,林晗听见卫戈哑着嗓子唤他:“林晗,还能说话么?!”   林晗张了张口,便牵扯着箭伤,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颓然靠在他的背上。卫戈走了许久,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将背上的人靠着石壁放下,顾不上满手鲜血,慌乱地跪在他面前,用手心拍他的脸,“你快醒醒,别闭着眼睛!”   林晗艰难地睁开眼,浑身只能感觉到痛。痛过了头,便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恍惚中觉得有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自己,艰难地开口,“我,我怕是……”   话没说完,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卫戈握住他身上的羽箭,带着恼怒道:“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在这里!”   林晗苍白着脸,苦笑道:“你是杀人的,又不是救人的。生死命数,凭人说不准就不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卫戈气得眼睛发红,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林晗突然有些感慨,柔声问他,“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多大了?”   做杀手的卫戈受惯了伤,对处理各种伤势有些经验。他望着林晗的伤口,见血肉竟有些发黑,怆然悲愤:“这箭有毒!”   “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怎么就做起出生入死的行当。”林晗自顾自地慨叹,“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梁的百姓。”   “你别说话了。”卫戈捧起他的脸,反复摩挲着安抚,“我一定能救你的,我们都能活着出去。”   血腥味充斥在鼻间,他觉得卫戈的手心滚烫,还发着抖,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如果我撑不住,你记得去汉阳找聂峥,让他给你个职位,便不必再做刺客,我也不算食言。”   卫戈怒道:“别人给的我都不要!你若食言,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林晗笑道:“还没有谁敢这样威胁我的。”   中了毒箭神思恍惚,林晗的眼皮越来越沉,精神也涣散不堪。迷蒙中,他感到卫戈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卫戈拔出匕首,缓慢慎重地剖出陷进肉里的箭矢。林晗疼得死去活来,叫喊不出声,只能痛苦地闷哼,浑身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识咬紧口中的物事,尝到腥甜的血气。   “你忍住,我要替你剜去毒肉。”卫戈的声音有些发抖,“疼极了只管咬住我的手臂,会好受些。”   刀锋柔缓地划过淋漓的血肉,像在咀嚼他的骨血,比方才难捱了数倍。疼痛刺激了林晗的精神,放大了他的知觉,仿佛鞭子不断抽在身上,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活生生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似乎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他听见卫戈松了口气,紧接着嘴里一空,看见卫戈一条白皙的小臂被他咬得血肉模糊。   林晗脸色惨白,萎靡不振,嘴唇被卫戈的血涂得艳红,虚脱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卫戈从身上翻出几只瓶瓶罐罐,熟练地给他上药止血,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的状况。   他被剧痛磨去了半条命,没一会便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望见山洞里燃着篝火,万幸阎王不肯收他。卫戈不知去向,倒是聂琢满身狼狈地进来,见他睁着眼睛,欣喜若狂地喊道:“陛下!”   外头一阵嘈杂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卫戈急急忙忙地出现在他跟前,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树枝,上头穿着一条半熟的河鱼。   林晗看他手臂被布条裹着,心中松了口气,无力地张口:“我们还剩多少人?”   聂琢挂了彩,迟迟不说话,林晗想也知道他同样遭遇了伏兵,战况惨烈,改而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卫戈道:“鹰。”   他点了点头,忍着肩上的刺痛,面色苍白如纸,闭上眼疲乏地思索,“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难道天狼营中有人通风报信?”   聂琢哽咽道:“陛下,天狼营只剩十来人随我杀出重围,其余的部下全都……万不可能是他们啊!”   林晗恍然大悟,冷笑道:“裴信啊裴信,果然是高招。我中了他的圈套,倒帮他铲除了天狼营这个心腹大患。”   卫戈忽然道:“我走之后陛下去了何处?”   聂琢勃然变色,怒视着卫戈,“难道你说是我告密?”   林晗皱眉,疲惫不堪地挥手,“若璞,他不是说你,如今还跟在我身边的都是忠心耿耿。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第8章 巧语机锋   若排除掉此刻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告的密不言而喻。林晗疲乏地闭了闭眼,叹息道:“罢了,现在不是商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离开郁山,有脱身计策么?”   山洞里火光晦暗,巨大的阴影在石壁间游移跳跃,卫戈轻声道:“还不知外头追兵情况如何,今晚怕是走不了的。”   林晗思忖片刻,对聂琢道:“若璞,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千万要小心。”   聂琢顿首领命,按剑而去。待他走远了,林晗对着卫戈招招手,“坐下。”   卫戈听话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并着肩,身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把树枝上的鱼伸到篝火中,火焰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能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还会抓鱼?”林晗笑着问他。   卫戈只点头不说话,林晗长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端详他。山洞里光线幽微,他的脸一半映着跳跃的火光,一半浸入阴影当中,好似温润的美玉,瞧得林晗不禁在心头赞赏了几声,暗道就是在整个盛京也难得一见如此好的皮相。   他出声长叹,用有些为难的口吻跟卫戈闲话:“世家子弟,矜贵些,性行乖张些,正常不过。同在我身边效力,你们两个可不要生出什么隔阂才好。”   卫戈凉幽幽地瞥他一眼,转了转手心里的树枝,“把我留下就为了说这个?”   林晗奇道:“这可是大事,你觉得我说错了?”   “你怎么不去跟聂琢说。”卫戈弯弯唇角,饶是这副冷淡的笑面,亦可见清俊丽质,“是我好说话,怕他不买你的账?”   这话叫林晗有些不高兴。他在位的年限里天天跟世族打交道,经年累月不知受了多少气。当初他颇为赏识一个叫王经的尚书郎,有意将他提拔成得力助手,哪晓得世族高门瞧不起王经寒家子的出身,日日夜夜在他跟前说道,搅得林晗心烦至极。   他身为皇帝,怎会轻易受人挟制改变主意,非要提拔王经,还把他塞进了御史台当差。御史中丞赵之晤是世家高官,居然毫不给做皇帝的面子,明目张胆地轻慢王经,不是避之不见,就是给人家脸色看。   兴许是他脸色有些精彩,卫戈笑意温柔地补了一句,“陛下别多心,你跟我说这个我肯定是高兴的。既是关心,也是宠信,对不对?”   “你要是听话,我怎会不信你。”林晗道,“先前你做过聂家的部从,我怕你跟他之间有什么误会,故而出言提醒一句。”   卫戈冷哼一声,“别人跟我有什么误会,我才不在乎。既是陛下开口,再委屈我也受着了。”   林晗柔声笑道:“哎呀呀,果然生气了。要不然我哄哄你?”   他莫名地顿了一瞬,瞧向林晗脸上的笑意,“陛下要怎么哄?”   林晗一怔。他哪里会哄人,都是别人哄他,连权倾朝野的裴信都不例外。说着客套的话,卫戈怎么就当真,也怪不解意的,但这会要是反悔说不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思索一瞬,将卫戈手里的树枝拿过来捏在手心,专心致志地烤鱼。卫戈轻笑一声,竟有些撩人,眼波盈盈地瞅着他烤。   “下头那面要焦了,陛下。”   林晗将烤好的鱼递给他,笑道:“来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适不适心?”   卫戈拿着烤鱼,迟迟不动,仍盯着他,“没味道。”   “这就恃宠而骄了?”林晗挑了瞬眉梢,“罢了,你不要的就退回来吧。”   “陛下倒是会借花献佛。”   “哪有你这么难缠的佛。”林晗接过他递来的烤鱼,轻轻咬了一口,觉得滋味尚可,玩笑道:“顶多是个妖精,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妖精怎的了。”卫戈讽笑道,“聂琢倒是尊大佛,不见得陛下乐意跟他说心底话。”   “怎么好像我有什么厚此薄彼的心思。”林晗将手里的鱼分他一半,“两位爱卿都是我心里的重臣,以后别说这个话。”   卫戈没接,林晗眯了眯眼,“张嘴,我亲自喂你?”   此言一出,卫戈只好伸出手来拿着,沉声道:“谈这些‘亲亲爱爱’有什么用,聂氏什么德行,陛下应该早就领教过了,务必细心才好。”   林晗笑道:“原来是会疼人的呢,嘴上偏这么别扭。你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卫戈道:“若把话说早了,怎么能见到陛下斩获人心的本事,怪不得别人说后宫三千人,三千情谊系陛下一身呢。”   林晗吞掉一口鱼肉,道:“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说玄宗,是说杨妃的。你化用此句,把朕比杨妃,朕可不高兴了。”   “乡野鄙人,文才粗疏,陛下原谅我吧。”   “行了,不扯淡了。”林晗一改笑颜,神色有些肃穆,“你功夫比我们都好,有件事要交给你。”   卫戈镇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不说笑不玩闹时眉目显得疏离冷淡,那股刀锋似的凛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锐不可当。   “你去清都观一趟,探明虚实。”林晗皱着眉头,“依裴信的性子,他就是满腹狼子野心也在乎忠孝清名,不会不来的,去看看他到底准备玩什么花样。”   “那你呢?”卫戈蹙眉。   “我暂且待在这里,不会有事。”他将手里的树枝扔在地上,末了又说,“之前多谢你救我。”   卫戈摇摇头,起身往洞口走了几步,而后又折返回来,“我让碧霄待在你身边,如果有什么事,就把它放出来。”   林晗有些狐疑道:“什么碧霄?”   “就是跟着我的那只鹰。”卫戈道,“通人性的。”   林晗点了头,卫戈有些忧心地朝他肩上的伤口看了看,终是赴令去了。他走之后,一痕月光寂寥地落在洞口,照出满地霜苔。无人之时,林晗才深切地感知到怒潮般的疲累,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吞吃殆尽。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此言不虚。林晗早以为自己跟裴允之不共戴天,可是多年情谊,待到他如今真把刀子刺向自己颈间,却还是生出满心哀凉。仁义礼智信,是他教的,无毒不丈夫,亦是他教的,只是到底他不比裴信狠毒,故而输得难看。 第9章 心狠手辣   清都观是皇家出钱供奉的庙宇,修建得浩丽宏大,无数殿堂楼阁占据了整个郁山北麓。因要接应先帝灵柩,清都观内外把守森严,各处都布防着披头坚执锐的禁卫军。   此时月明星稀,鸦声凄切,尊客下榻的厢房内还燃着灯,白日里那个骄矜的燕云将官在长廊下候了许久,终于整顿好心神,步履款款地朝丞相所在的香堂里去。   屋子里点了一盏灯,正对门的位置开着一扇轩窗。这里装饰简朴得过了头,除了供桌香台,只剩一竹床,一草席,一桌案,实在清苦。   桌案上放着一尊错金铜博山炉,炉子里正袅袅地燃着水沉香。沉香旁边摆放着一张旧雕弓,其上镶嵌的宝石美玉在灯下散发出莹润的光辉。   裴信除去礼服官帽,披了件月白鹤氅,以白玉簪束发。窗外月色照进室内,轻飘飘地落到他身上,这副模样不像个只手遮天的权臣,倒似雅歌儒服的文士。   他正拿着笔伏案写字,抬头看清来人,视线又回到纸上。裴纯行做人跋扈,可是怕极了这个大权在握的族亲叔父,自进门来便战兢惶恐,一时间竟忘了要禀报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看不清丞相在写什么,像是抄经,又像是写信。待到镇定了些,裴纯行谨慎谦恭地行了个礼,垂着脑袋道:“叔父安好。”   裴信目光不动,一心写他的字,轻声道:“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闻言,裴纯行松了口气,抬起头露出微笑,“已经办好了,特来呈上名单请叔父过目。”   他捧着一本巴掌大的名册,朝前恭敬地走了两步。裴信搁下笔,取过他手里的名册,展开细细地浏览过一遍。那书册薄,每一页上罗列着几个名字,有些名字下头被人拿笔做了记号,裴信看完后便将它合上,点头道:“辛苦了。”   裴纯行得了这一句夸奖,顿时喜形于色,便有意在叔父跟前表现,“这些人平日里不思家国社稷,一昧挑事攻讦,以为凭着一张嘴就能青史留名,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实在是国蠹家贼,可恶至极。”   裴信微微一笑,瞧不出喜怒,“来盛京这么些时日,倒也不是没长进。起码口齿伶俐了些,媲美这上边的御史们了。”   他朝裴信交掌一礼,道:“叔父,御史可恶,您为江山操劳,他们却不识好歹上奏本参您。您不计前嫌,让他们为先皇伴驾,全了这帮人渴慕的忠孝美名,实在是太仁慈了。这上头有个叫王经的,侄儿听说他就是个疯子,骂起您来比谁都过份,侄儿实在不平,为何这回要放过他?”   “堵死言官的嘴,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么。”裴信放下名册,拢袖蘸饱笔墨,继续写他的字,“先帝在时极其爱护这些士人,上面好几个名字我瞧着都眼熟。往年他跟我提过多次要开科取士的事,可惜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他如今走了,有这帮忠心耿耿的清流相随,想必是高兴的。”   裴纯行一怔,随即不屑道:“开科取士?先皇帝也太可笑了,岂是什么人都能登堂入室的。”   这句话不知何处惹恼了裴信,他倏然停下动作,冷冰冰地盯着跟前的年轻人,直叫裴纯行惊骇得变了脸色。   “我把你从燕都调来,不是听你在我跟前嚼舌的。”裴信再度放下笔,将桌案上的纸折了两折,放在一旁,“有这个闲暇功夫,不如将兵书多看几遍。你要是有聂家那兄弟两个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在燕云赋闲多年入不得京。”   他惊得冷汗涔涔,连忙道:“叔父,侄儿知错!”   裴信厌烦地摆了摆手,“倒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无心。白天做得不错,这名册你拿回去,照品阶抚慰他们家人。他们好歹为朝廷倾尽一生,只是运气不好,送灵途中遇上了乱党起事,才在乱军中丢了性命。”   裴纯行心领神会,取走那名册,“侄儿必定不负叔父所望。”   他匆匆退下,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卫戈隐藏在屋外窗后,听完两人一番话,正欲抽身而去,忽听一声弦响,回身便见暗夜中羽箭袭来,箭头闪着锋利的寒光。   他堪堪躲开,羽箭射落在地,上头粘着一封书信。卫戈循着暗箭来处望去,燃灯的室内已经空无一人,他忽地冒出个念头,掌心摸上腰间的刀柄。那人必定还没有远走,如果他在这里杀掉他……   然而来不及了,他只犹豫了一瞬,四面突然亮起几路火光,铁甲沉重的响动在暗夜里格外清晰。卫戈放开刀柄,拾起地上那支羽箭,紧接着足下轻点,宛如飞鸟般轻盈跃起,踏至房檐上,很快消失无踪。   几路甲胄举着火把,匆忙在房外聚首。这些人身穿玄色袍,衣上织绣着潜鳞戢羽暗纹,身佩雁翎刀与兰字令,正是兰庭卫。   会合的兰庭卫分列两旁,从中走出个白皙削瘦的清丽女子,朝夜色中跪拜请罪,“主公,姜拂无用,来晚一步!”   裴信自黑暗里缓缓步出,并未怪罪,“找到含宁了?”   姜拂答道:“人在郁山中。主公,要不要追上那刺客?”   “不必了,你们追不上他的。”裴信摩挲着手里的弓,“此人实力不可小觑,初时我竟没发现他。”   姜拂垂下头,“主公料事如神。”   他环视众人一圈,道:“让你们找个人,这么久了,竟还没成事。”   她有些为难地回应道:“郁山险要,且范围广阔,搜寻起来并非易事。”   四下刮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衣袍摇曳。他垂眸含笑望着她,“郁山广阔,你们没有本事搜山,就不会学周公瑾凭风借力,早早替我分忧?”   姜拂似有所悟,迟疑道:“主公的意思是……属下明白了,三日内必将人寻回来。”   林晗靠着石壁休憩片刻,越发觉得伤重体虚,眼前重影飘忽。卫戈率先回来,他听见脚步响,猛然睁开沉重的眼皮,虚弱地笑了笑:“打探得如何?”   卫戈神情凝重地半跪在他跟前,“我错过了机会,应该杀了他的。”   林晗摇头道:“往后莫再想着杀他,倒不是放过他,只是那人狡诈奸猾,我怕他给你下套子钻。我可不能没有你。”   小刺客静静地望着他许久,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他给你写了封信,要不要看?”   林晗不假思索,“烧了。”   卫戈正要把信扔进火里,却又听林晗道:“我箭伤发作,没精力看,你读给我听吧。”   他只好把信攥进手里拆开,借着火焰瞧见一行遒劲的小字,迟疑地看向林晗,“是两句诗。”   “什么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卫戈皱起眉头,观望着林晗的神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林晗嗤笑道:“早知道就该烧了。” 第10章 百密一疏   “那就烧了。”卫戈将那信纸揉进掌心,似是觉得不够,又折起来撕掉,丢进火堆里,“眼不见心不烦。”   坠火的纸屑好似飞蛾,刹那便化成灰烬。林晗闭着眼睛,额角不停滚落汗珠,忍着痛呻吟两声。卫戈替他查看了箭伤,皱眉道:“这情况不妙,得快点找到医生。”   他用剩下的伤药再为他处理过一次。完事过后,林晗浑身发着抖,缓慢地拉起衣裳,口中念道:“若璞去了很久,是不是遇上了事,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聂琢便神色仓皇地闯进山洞,一见林晗就屈膝半跪,嗓音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陛下,此刻四面都不见追兵的踪迹,若要逃脱,机不可失。”   林晗沉吟片刻,盯着跟前跳跃的火苗,喃喃道:“是么……四面都没有追兵,难道他不准备抓我?”   既然卫戈带回了书信,那便说明裴信知道林晗就在郁山。他怎么会把追兵全部调走,放他一条生路?是他百密一疏,还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卫戈的看法跟林晗相同,道:“此事恐怕有诈。”   “陛下,千载难逢的机会。”聂琢不知他二人在忌讳什么,苦口婆心劝道,“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有何使不得?”   林晗仍是犹豫不决,卫戈便接口道:“夜里天黑,要突围不是难事,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这个道理林晗当然知道。可他就是觉得古怪,好像有一柄刀悬在空中,正对着脖颈,不知道它何时会落下见血,因而忐忑不安,不敢做出任何可能让那把刀斩下的举动。   他轻叹一声,“怎么连你也觉得该走。”   “你的伤拖不得了。”卫戈垂着眼眸注视着他,晦暗的眼底隐藏着担忧。   两人的对话落进聂琢耳里,聂琢惊诧地望向林晗,垂下头不做声。林晗思量片刻,终是拿出果断的气势,“也好,我记得郁山下有好几个村庄,村里百姓常进山采药。万一追兵还在,我们不走官道,就走采药小径。”   聂琢手下剩的十来个天狼旧部都是骑兵,骑兵走山径不如徒步方便,于是就放了马匹,只留下一匹马给重伤的林晗。通往山下的小路荒芜崎岖,两侧杂树荆棘丛生,夜里天黑,走起来更险,一不小心便会掉进荒草茂盛的山坳里。   走了半刻,战马实在难以通行,卫戈便弃了马儿,背着林晗走。聂琢原本有心斥责他,却见皇帝都不开口说什么,便只能憋着。   子夜时分狂风大作,鬼哭狼嚎一般,树木发了疯似的摇晃,东南方突然冒出煊天的火光。那火光顷刻间便烧红了半边天,发出骇人的叫嚣,再过片刻,已经能瞧见炽盛的明焰。   林晗大惊失色,凝视着夜里跳跃的山火,风助火势,耳旁犹如万鬼呼啸。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山火!”   他骤然意识到了一件极为疯狂可怕的事。他们为什么要把追兵全部调走,必然是因为用不上了。为何会用不上,因为这帮人居然放火烧山!   聂琢遥望着重叠树影后气势汹汹的火海,气愤地骂道:“真他娘是个疯子!”   能把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逼得骂娘,裴信疯得不是一星半点。卫戈亦是满脸怒气,高声道:“赶紧跑!”   林晗急怒攻心,胸中梗着一口气,快要昏厥过去,便与卫戈贴得更近了些,两臂圈着他的脖子,手心里满是冷汗,紧攥着卫戈的领口。远处越来越明晰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扑面的热浪好似一个个狠毒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脸上。   人不如故?有裴信这样赶尽杀绝的故人,算林晗倒了八辈子血霉。   情势急转直下,一行人卯足了劲奔走逃命。山火无眼,一旦放任便是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之处统统化为灰烬。然而林晗最忧心的不是这个,郁山是东南起火,而不是四面放火,说明裴信在有意驱赶他们,这时候沿着路下山,万一下头有伏兵怎么办?   可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他们已经是走在绳索上的蚂蚱,只有朝前一条路,不沿着走下去,就是被活活烧死。众人一路逃窜,身后的山火越追越近,火焰好像一个张着巨口的魔鬼,渐渐吞噬了整座郁山。   天际乍明之时,一众人终于瞧见了郁山脚下的村庄。村落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静寂里,好似全然未被今夜的风波惊扰。林晗回头遥望郁山,只见黑烟滚滚,峥嵘的山岭化作了滔天的火海,炽烈地燃烧着。东方天际被火光灼出一道通红的印痕,好似连高天也被这场业火焚得陷落一块。   他转过头,便知道自己猜测得没有错,一行兰庭卫恭恭敬敬地候在远处小道旁,约莫十来人,腰间雁翎刀闪着寒光,肩上玄黑的披风垂坠到脚边,看上去宛如一群露着森森白牙,静候饮血的蝙蝠。   聂琢率着属下挡在林晗前头,缓缓拔出身上的纯钧剑。天狼营跟随主将的动作,纷纷抽刀向前。暗夜当中,一声声铮然的刀吟刺得人脊背生寒。   兰庭卫中走出个瘦削女子,对着林晗遥遥一拜,声音清冷如泉:“请陛下跟奴婢回去。”   林晗气得干笑两声,终是忍不住,朝着黑夜大怒道:“裴信,你怎么不去死!”   周遭众人皆未出声,像是任由着他发泄怒意。林晗胸膛起伏,一发怒,箭伤愈发沉重。姜拂等了片刻,沉静地重复前言:“请陛下跟奴婢回去。主公现今不在此处,您若是有话跟他说,抑或是想发火,可以回去发个痛快。”   聂琢道:“陛下,何必跟她废话,臣掩护陛下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林晗松了手臂,对卫戈耳语道:“让我下来,跟他们拼了,否则我们都走不掉。”   “不必。”卫戈略微朝他偏头,低声回应道。   “若陛下冥顽不灵。”姜拂轻轻抬了抬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冷厉的笑。她的手按上腰间的雁翎刀,霍然拔出半截,“那就莫怪奴婢无礼了。”   她身旁的兰庭卫骤然出击,同聂氏仅剩的天狼部将激战成一团。这两只私军皆是世家大族豢养的军队,迅如鬼魅,狠如虎狼。卫戈一面抽刀应战,一面护着背上的林晗,出入人群当中,竟不显半分颓靡的迹象。但他们奔袭已久,如此耗下去,或者兰庭卫来了援军,必然得不到好结果,只有尽快突围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正在激战之时,忽听一个焦急的女声响起:“住手!姜拂,你胆子也太大了!”   林晗朝声音来处看去,不由得一怔,讷讷道:“子玉……” 第11章 阴阳怪气哪家强   夜色昏黑,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可她的声音林晗是不会弄错的。   当年初至平留,他在盛京城里举目无亲,终日困于高门深府,身边环绕着一帮尔虞我诈、趋炎附势的人,看似热闹,实则孤独。一年上巳佳节,他在曲江水畔结识了裴子玉,两人就此成为极其要好的玩伴。   她性子温婉,林晗每逢烦心事无处发泄情绪,便会同她倾诉一番。裴子玉不像旁人,别人总是规训劝诫他,要不就老气横秋地阐述大道理,只有她安静专心地倾听,很少出言评价,一双深邃的眼眸柔和地看着他,好像能理解他所有的怨怼,包容他全部的意气。   偌大的都城里,只有裴子玉愿意听他心底的想法,每当林晗去找她,她总是在那,似乎一直在等着,从未离开。   姜拂听见她的声音,飞身赶到裴子玉身边,手握雁翎刀做出护卫的姿态。裴子玉发鬓凌乱,珠钗歪斜,耳环也掉了一只,脚上的云头锦鞋沾满泥泞。她一只手揽着丝裙,另一只手心按着胸口,两颊通红,躬身喘着气。姜拂张口欲言,便被她怒斥道:“我让你停手,你是聋了吗!”   林晗从未见过裴子玉如此模样,她向来是盛京城中贵族女子的典范,温和贤淑,大家闺秀。姜拂挨了一声训斥,面上竟然一片红一片白,既惭又怒,转身朝着部曲们下令:“都住手。”   这一声犹如金科玉律,兰庭卫纷纷抽身而退,不再同他们缠斗,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把人围困起来。林晗往地上一跌,右肩洇出一块血迹,好似狰狞的窟窿。   卫戈扶着他站稳。四下风声嚎啕,夹杂着山火可怖的呼啸,裴子玉朝林晗轻轻地望去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一刻,她径直转向姜拂,嗓音清冷:“放人。”   姜拂不为所动,只是将头垂着更低了,“请恕奴婢直言,姑娘此举,会让奴婢在主公面前交不了差事。”   裴子玉平复了呼吸,在夜色中亭亭玉立,秀丽的眉略微皱起,忽地出手夺向姜拂的雁翎刀。姜拂离她很近,未对她设防,更唯恐伤了她,竟然被她夺去了刀。   “子玉!”“姑娘!”   林晗焦急地唤出声,眼看着裴子玉手握雁翎刀,用刀刃抵着细白的脖颈。她往后退了几步,几缕发丝缠绕在颈侧,朝着姜拂斥责道:“好,我的话你也不听。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得逞。仔细想想,我手里这把刀若是斩下去,你在他面前能不能交得了差?”   姜拂隐忍道:“姑娘这是打算以死相逼了?”   裴子玉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放行!”   “子玉!”林晗往前两步,脚下跌撞,“别做傻事!”   她像是不曾听见,握刀的手没有挪动分毫,跟姜拂沉默地对峙着。风声呜呜地刮过,好似毛骨悚然的哀泣,姜拂往旁侧让开,对着手下一众兰庭卫道:“都让开。”   兰庭卫效忠的并非头目,而是他们的主人,姜拂明着违抗命令,他们自是不敢跟从。裴子玉冷眼扫过暗夜里一众黑色的衣影,看向一侧静默的姜拂,“他们不听话,你说该怎么办?”   姜拂掌心骤然握起,从中现出一道淬着荧光的银镖。只听一声轻快的破风响,仿佛哨音,那些站定的人影中猝然倒下一个,没有发出一丝呜咽。裴子玉似是没有意想到如此的结果,脸色倏然惨白,手里的刀歪了一瞬,惊诧地盯着倒地的人影。   兰庭卫听话地让开一条道路,姜拂目光哀冷地望向裴子玉:“姑娘可是满意了?”   裴子玉这才看向林晗,挤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对他做出口型:“快走。”   她为了他明目张胆跟裴信对着干,还不知回去会有什么下场,林晗道:“你跟我一起走。”   她颓然垂首,并不多言。聂琢亦赶至林晗身侧扶着他,劝道:“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脱身,才能替裴姑娘计议。”   他回首望向自己仅剩的部从们,每一个都带着伤,满身血污,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抬眼,他再度对上裴子玉的目光,刀刃闪着寒光,她朝他缓慢地摇摇头,裙裾被狂风吹得飘摇,纤秀的脖颈显得脆弱不堪。   卫戈附耳过去,轻声道:“你忍心看她在军中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林晗骤然醒悟过来,深深地望了眼裴子玉,对聂琢道:“我们撤。”   残兵败将走上小道,从分列的兰庭卫中间穿过,两军仍旧剑拔弩张,气势凛栗地相对。眼望着他们就要走远,姜拂似是不甘心,向着手下挥手命令。兰庭卫正要拥上前去,被裴子玉一人拦下。   林晗回头望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张着双臂,单薄的身子挡在一众杀人不眨眼的府卫前。郁山渐渐远去,听不见哀哭的夜风了,烧红的云能挂在天幕,云里透出几道衰微的晨光,好似溃烂生脓的皮肉。   沿路朝着北去,晨光大盛时分,他们撤到一处葳蕤的山岭。十来个人潜进老林中,林晗下令休憩,将卫戈和聂琢两个叫到一块商量去处。   “再往前面走就是青门关,出了青门关就到了朔方地界。”林晗眺望着远处连绵苍翠的山峦,长叹一声,“去灵州,还是去凉州?”   汉阳在灵州,去灵州可以找聂峥谋事。凉州知度*由丞相遥领,可裴信常年在朝中,凉州便是留后知度事*息慎主持大局,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林晗母族亲戚。两者权衡,仿佛是血缘亲戚更靠得住,但经过郁山的变故,林晗心里的称早已有所偏斜。   卫戈知道林晗心存顾虑,不出声点破。聂琢心向灵州,却担忧惹来君王猜忌,不敢替自家揽功,也不说话。林晗头疼得很,只好自做决定:“去汉阳吧,边境鱼龙混杂,天高朝廷远,裴信的手不一定伸得过去。”   要去灵州,必然要过青门关,关隘守卫森严,岂是能浑水摸鱼的。聂琢道:“不过青门关就只能绕路,翻过小苍岭,迂回过去。”   “小苍岭山高路险,有天障之称,等咱们翻过去,你二哥都七老八十了。”林晗没好气地回他,转头见卫戈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怎么,你有主意?”   “跟着我,等好消息。”卫戈抽出他的刀,抛下一句话便走。   林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小屁孩,炫耀自个长得俊么。”   聂琢犹豫了一瞬,终是下定决心道:“此人皮相虽好,但陛下务必莫要被表象蒙蔽。”   林晗笑看向他,“哦,我被他蒙蔽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聂琢眉间有些忧虑,“臣是担心陛下,自古至今以色著称,承恩御前的有几个不是祸国殃民之徒,况且他来历不明,出身……”   林晗知道他改不掉世族那套唯论出身的毛病,打断道:“行了,我又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他也非等闲之流,不信你跟他比划两下,看他能不能在三招之内灭了你这虎贲将军的威风。”   是夜,林晗领着麾下逼近青门关,派出几人探查守军情形。不一会便听斥候回报,青门关守军不知何故夜惊,自相残杀,死伤甚多。   林晗心下一惊:“好机会,我们赶紧过去!”   众人赶至青门关,夜雾之下,重山险水,青门关宛如一座铁堡,巍峨不可撼动。城楼上亮着熊熊的火把,当他们闯到关口,紧闭的城门迟缓地打开,后方静立着一个幽魅般的人影。   卫戈浑身浴血,白玉似的脸上也凝着两道纤细的血痕,他丢了手里破烂的弓,隔了数丈望着林晗。林晗匆忙赶过去,两手抓住他的肩膀,脱口道:“伤得重吗?”   他抹去脸上的血迹,“身上不是我的血。只是没注意让暗器划破了脸。”   林晗盯着他,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继而往他身后望去,瞧见几具倒地的尸首,“你干的?”   小刺客点点头,把他的手握了握,“趁他们内乱,我们赶紧走。”   过了青门关,一路再无追兵阻碍,一行人日夜兼程,栉风沐雨,终是奔赴灵州地界。边关情势复杂,鱼龙相混,管制不如中原那样严格,常有戴罪之人逃到西北边境,杂居在流民和客籍人中间。   灵州杂居着众多胡人,多在此地经营铺面。奔波许久,林晗和一干属下藏进一家胡人酒肆,终于能够好好休憩一番,有机会沐浴。   他以往在宫中仆从众多,事事都有人侍奉,不需要自己动手,逃出望帝宫前甚至不会自己穿衣裳,此刻想起沐浴的事便犯了难,灵机一动,把卫戈叫到屋里来。   卫戈已经收拾齐楚,换上一身胡人穿的窄袖夹袍,腰肢纤瘦有力,体态轻盈风流。他不知林晗叫他来做什么,进了门便杵着,认真等着听他吩咐。林晗对上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突然说不出使唤的话,心烦意乱地把人驱赶到一边,自个洗澡。   他磕磕碰碰地洗完澡,一抬头瞅见卫戈傻眼地盯着他看,便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把我叫过来,”卫戈嘴角上扬,“就是为了给我看你沐浴?”   林晗面不改色心不跳,裹着件干净的中衣,“朕是担心有刺客,让你过来侍候着。”   “原来是这样呀。”卫戈笑了笑,“你怕裴信派人害你?”   林晗冷笑一声,拿着巾帕自顾自擦着发梢。卫戈朝他走近几步,端详着他:“我还以为你当真跟裴信情深意重呢,不然他怎么会给你写信。”   林晗没做声,一手丢了帕子,转身坐在卧榻上,脚底踏上锦垫,留下湿漉漉的水渍。卫戈跟着他过去,半蹲在榻边,全然不管气氛不对,“裴信给你写的还是古艳歌里的词。”   林晗照着他大腿一脚踹过去。卫戈眼明手快,抬掌握住他的足底,明知故问:“哪里不舒服,火气这么大。”   “来见我满嘴不离裴信,”林晗动了动脚,抽不开,垂眼觑着他,“还问我哪里不舒坦?”   “原来是这样啊。”卫戈道,“秋高天燥,还是宽宏些。”   “你先在我面前提他,还要我宽宏大量?”   “既是我提起的,往后我帮你解决就是。反正,助纣为虐的事在青门关就干过了。”   “我是纣王?”林晗眯起眼睛,阴恻恻地笑了笑,咬牙切齿道,“我是纣王,你是什么?”   没等卫戈出声,他便俯身过去,抬手捏住那人美玉般的下巴,“如今越来越放肆,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卫戈微微扬起脸,盯着他带着水汽的脸庞,忽地垂下眼,目光停在林晗襟边的湿发,轻声道:“哪里会,陛下是昭阳旭日,光耀乾坤,岂会是非不明,包庇我这奸人?”   “你小子少在我跟前阴阳怪气。”见他模样乖顺了些,林晗便松开指头,往榻上靠去,足底在他掌中踢了两下,却不见什么效果,“旁的不说,你这张脸倒是跟苏妲己不相上下。” 第12章 不识抬举   卫戈捡起挂在凭几上的白帕,放轻了动作替他擦拭残余的水珠。林晗乐得有人伺候,慵懒地靠在卧榻上,信手拿出草纸绘的灵州地图观览。   聂铭没死前遥领灵州知度,虽无战事,偶尔也会去军中,聂琢随他在此地待过,对灵州各处了解深刻,林晗便命他赶绘出一张灵州地图,以备谋事之需。   房门半掩着,聂琢风尘仆仆地进来,抬头便见到如此一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场面。他脸上一滞,原地转了个圈,正待灰溜溜地躲出门去,便听见林晗叫他。   “回来,正有事问你。”林晗放下地图,支起身来,对着聂琢招招手。   聂琢脸皮薄,此时脸上飞红,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声如蚊蚋:“使不得。”   林晗有些不耐烦地皱眉,“成大事不拘小节,在我面前不讲繁文缛节。我问你,往年这个时节,灵州苍麟军往何处调度?”   边关之事以往都是裴信和聂铭包揽,林晗能做的大多是御笔批复,着人调度,偶尔才会有商谈的机会,故而所知甚少。如今临近十月,正是秋高马肥之际,往年胡人总爱趁着这个时机南下骚扰边境,更有甚者翻过长城,掠夺粮食掳走百姓。   大梁边境素来不安稳,东北方有强邻北越。出了长城,西北关外的黑水河流域有达戎四部,再往北去是孤阴山,孤阴山以北盘踞着强敌寒疆。梁国边境有防秋之务,防范的不是就近的达戎,而是那些像野马虎狼一样的寒疆蛮子。   寒疆人原本生活在濛山一带,濛山巍峨苦寒,所处的地方比孤阴山还要靠北,说是极北之地也不为过。寒疆人性野蛮,世代游牧,逐水草而居,族中女子小儿亦是弓马娴熟,自从蒙勒可汗成为各部首领后便对南方虎视眈眈,常常伺机而动。   聂琢想了想,“这个时节正是达戎使节来灵州的日子,前些年我在灵州时,他们会调拨几万兵马,沿直道前往长城,以防胡虏来犯。”   卫戈放下巾帕,安静地站在一旁,双眼注视着林晗。林晗一听达戎二字,眉头便不自觉地拧起,合眼叹道:“达戎……难办啊。达戎四部归顺大梁多年,这两年却有些不安分。边关诸多不便,左右挟制,进退两难。”   林晗背景薄弱,要想夺回大位,只能借力。边关倒是有众多大军,可碍于大局,哪是轻易能动的。他不禁心烦意乱,暂时打消了动灵州的念头,朝聂琢问道:“你刚才进来,是有什么事要说。”   聂琢犹豫了片刻,轻叹一声,“臣这几天托人打听到了二哥的消息。”   林晗惊喜道:“你怎么不早说。他还好么,现在人在何处?”   “二哥没在汉阳,领命往受降城去了。”聂琢如实具告。   “这个时节往受降城去?”林晗沉吟片刻,顿时明了,“他去接应达戎使节。”   西北达戎四部原本内乱不穷,后来首领贺兰伊在梁廷的支持下统一若泽草原,联盟四部,就此向梁朝称臣,极尽属国之礼。几十年来两国邦交友好,每逢深秋,贺兰伊都会派遣使臣前往大梁朝谒。   “这可是个好时机。”林晗弯弯唇角,“我正愁该怎么跟他见面呢。”   聂琢听出他的意思,“陛下,这个时节去关外恐怕不妥。”   正值胡虏犯边的时节,他们一行势单力薄,贸然出塞确是有风险。林晗迟疑半晌,未做言语,一旁静候的卫戈道:“绕过月牙山,走达戎人的地盘,不会遇上麻烦。”   林晗轻轻“嘶”了声,好奇地看向他,“听你这话,好像对达戎了解颇深。天狼营还戍边不成?”   天狼营自然不管戍边。聂琢打量着卫戈,脸上明写着防备。聂琢在灵州领过兵,知道月牙山在何处。月牙山在长城外,是达戎境内一处不起眼的小山,不是寻常梁国人能知晓的。林晗常年在国都,自是没有听过,卫戈是怎么知晓的?   “罢了。”林晗似是不愿计较,从榻上起身,自顾自地穿戴,“就先去受降城,找到聂峥再说。若璞,你把我的剑拿去交给这家胡人老板,前天吃晚饭的时候跟他说了几句话,是个聪明识货的人,让他给我们找十来匹马。”   他这是要当剑。聂琢虽不赞同,但林晗心意已决,哪里是他能撼动的,垂头丧气地出门去了。   林晗肩上有箭伤,赶来的路上复发了几回,这几天倒好得极快,还没找到医生,竟自行愈合得七七八八,只是行动仍有些不方便。   卫戈沉默地给他系腰带,轻声问:“伤还没好全,急着洗什么澡。”   做过皇帝的人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置身于险境,不拿箭伤当一回事。林晗试着按了按右肩,“唔,你说,我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将手里的带钩扣合,“多少人箭伤复发,活生生流血流死了。”   “你别咒我。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卫戈拿起案台上的梳子,一手握着林晗湿淋淋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弄。他的指节拨开墨缎似的发丝,瞧见一截白皙光滑的后颈,好似透亮生辉的玉石,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裴信要给林晗写那两句诗。   他有些失神,恍惚间听见林晗叫他,嗓音好似泠泉,忽远忽近的。   “傻了么,发什么呆呢?”   卫戈放下梳子,又取了根干净的巾帕为他擦头发,随口道:“陛下万寿无疆。”   林晗失笑道:“往后日子难过,还是别再这么叫我。”   “那叫你什么?”卫戈心思一动,扬唇一笑,得寸进尺道:“叫你含宁?”   林晗翻了个白眼,“胆大包天。”   “哎。”卫戈幽幽叹气,佯装苦闷,“你看,让我换个叫法,改口也不是,不改口也不是。”   他细细地擦干掌中柔软的青丝,像是抓住一握温煦的泉水。林晗蓦地转过身来,问道:“我上次问你年纪,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   卫戈迟疑一下,露出个冷冰冰的神情,“比你大。”   林晗的眼神在他身上飘来荡去,笑道:“我可不信。我瞧着你比我小些,不如往后叫声哥哥,抬举你了。”   话音刚落,小刺客一脸怒容,铿然道:“谁稀罕?”   林晗微微一怔,顿时来了气,“好好的发哪门子疯。让你叫声哥哥,你吃亏了?” 第13章 难兄难弟重聚首   不仅没吃亏,在林晗看来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这人也怪不识抬举的,聂琢把对他的排斥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往后还要跟聂峥相处,林晗意欲拉他一把,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他声色俱厉,卫戈却执意犯倔,偏不领情。卫戈虽是个出身鄙陋的刺客,但是心思灵活敏锐,明知林晗的意图,直言嘲道:“你是觉得我没本事?”   林晗冷静了些,责怪地瞧着他:“这跟本不本事没什么关联。”   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还天真得很,不清楚权势人情当中的弯弯绕绕。   卫戈讽笑道:“你先前说得不错,世家子弟是矜贵得很。我虽出身草野,可也未尝没有傲骨。”   “怎么说到这份上了。”林晗皱了皱眉头,随即换上一副笑容,伸手过去拉他,“你生什么气,我就是突发奇想,觉得有你这样的英雄在身边很是幸运,想跟你结为同好。”   听他如此言语,卫戈便不说话,抿紧了唇瓣,被林晗牵着的手有些僵硬。   林晗轻叹一声,倒似怅然的意味:“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就当我没提过。”   他说完便松了手,没成想被卫戈反握住手背,轻轻牵了回去。林晗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白衣秀颈,乌发丹唇,衬得人好似清水芙蓉一般,星眸中带着三分捉摸不透的狡黠。   “有什么事?”他盯着卫戈问,口吻极不客气,却不会令人觉得刻薄。   卫戈捏着他的手不放,“你刚才说想跟我永结同好,是真心话,还是骗我的?”   林晗眉头微蹙,“你的书到底跟谁念的。什么永结同好,又不是成亲。”   “意思差不多不就行了。”卫戈眼里漾开些笑意,追问道,“真心的还是骗我的?”   林晗被他缠得没奈何,垂眼瞥见他修长有力的一只手,好似用白瓷精心打造的,惊叹此人真是老天爷喂饭吃,怎么边边角角都生得养眼。   “你书念得好,就没听过君无戏言?”林晗道。   卫戈看上去很是高兴,偏头仔细地盯着他的脸,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要瞧出朵花。不拘一格如林晗,也被他盯得不自在,把手抽了回去,低声念道:“小孩似的,烦人。”   他转身便走,继续瞧他的地图。卫戈兴冲冲地跟过来,先替他收拾了屋里,紧跟着端茶倒水,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好不殷勤。林晗看书看得如坐针毡,抬眼一瞧,便见卫戈偷摸打量自己,忍不住道:“这又玩哪一出,吃错药了?”   说翻脸就翻脸,喜怒宛如六月天,他以前怎么没察觉这家伙如此幼稚?明明是个以一当百的狠角色,怎么在他面前跟个孩子似的。要换了别人早挨了他一顿臭骂,可谁叫卫戈长得好,再怎么淘气,把他气得火冒三丈,他不仅发作不起来,还总是先服下软陪好话。   卫戈不卑不亢地颔首,脸上却挂着些羞怯的神情,端的是一派眸若桃花的好模样,“方才惹你生气了,想跟哥哥陪不是。”   林晗手里的茶盏差点掉在地上,脑海里鼓声大作,不觉得宽心,反而有点发悚,“你叫我什么?”   他眼中立刻泛出些迷茫,沉吟片刻,“这样没做对?你不喜欢?”   林晗无奈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对了,我之前忘了问你,你在青门关如何做到那么神勇的?”   说回正事,卫戈便正色道:“其实很简单,我也只是利用了人心的弱点。青门关的守军都是聂铭旧部,聂家失势,他们本就人人自危,害怕朝廷清算,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你有所不知,军中将士做的是卖命的事,精神好比绷紧的丝弦,只要我稍加挑拨,他们很容易混乱惊惧,夜里分不清敌我,自相残杀不稀奇。”   林晗眼睛一亮,称奇道:“看来,我这个弟弟收得不亏啊。”   卫戈无可奈何地叹了声,“哥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约莫傍晚时分,聂琢前来禀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林晗便下令尽快出发,在城门下钥前赶出去。快马加鞭颠沛几日,他们便逼近汉阳地界。汉阳地处边陲,黄沙漫天如云翳,无论清晨还是正午,千里曛暝,北风不绝。   聂琢在灵州有族亲,拿钱打点了守关的卫士,很轻易便出了长城关隘。一行人照之前卫戈说的路线行进三日,一路顺遂地到了受降城。   深夜时分,明月悬在大漠上,如缓缓升出大江,泛起无垠的波光,风一吹过,漂浮起阵阵如烟的沙浪。林晗回首一看,月光清凉如水,长城蜿蜒在大漠身后,岿然不动,似乎在凝神目送。   从古至今,灵州塞外共有三座受降城,其余两座荒废已久,唯独宛康城留存于世,逐渐成了大梁联通西域的咽喉,汇集了众多商贾。宛康不比关内,此处往来方便,昼夜皆可入城,而城中富庶繁盛,通宵歌舞欢饮取乐亦是常事,有边境不夜城的美名。   他们还没进城,便听不远处驼铃阵阵,一队商贾满载着丝绸茶叶,正要往宛康去。林晗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对上一个骑骆驼的少年,只觉迷蒙夜色之下,那人的模样格外清秀,有股子楚楚可怜的劲,不免多看了几眼。   商队远去之后,林晗便着人去城中打探消息,回报的却是聂峥不在宛康。   林晗狐疑道:“不是说到受降城来了,怎么又不在?”   探子禀报道:“聂将军不在宛康,往北受降城去了。”   北受降城就是最北端的那座受降城,地界跟若泽草原接壤,出了城就能望见黑水河。那地方偏僻荒凉,连只鸟都看不到,想来聂峥日子难过,才被打发到北受降城去吃土。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无人问津的地方自然不会有太多麻烦。他们马不停蹄地往北受降城赶,大约走了多半天,第二日正午时分,终于瞧见漫漫黄丘中一座巍峨苍劲的古城。   北受降城经年受风沙侵蚀,外壁已经同黄沙融为一色。大漠当中,天地的边界格外模糊,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金光,不知在天还是在地。   北受降城外的苍麟军意欲拦人,聂琢顶着一头一身的黄沙,挥动马鞭呵斥:“没眼色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声立刻唤起了守军的记忆,人人跳起来欢呼,奔走相告,仿佛过年了。才刚进城,一玄甲将军便骑着白马从城中赶出来,惊喜地大喊:“含宁!!” 第14章 武德?男德!   聂峥姿容昳丽,形貌伟岸,世家嫡脉出身,身份贵重,原任承露殿神池卫统领,掌管禁军当中的精锐。他自少时便有威名,入宫当过林晗的伴读,两人之间颇为亲密,堪称他为数不多的亲信之一。   甫一见面,林晗翻身下马,忙不迭地朝他奔过去,眼中难掩喜色:“聂廷卓!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碰到一处,还没说几句话,便热闹地抱了好几下。两人幼时常在一处玩,林晗待聂峥亲近殊甚,聂峥亦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兴致来了便会干出些出格的事。他被赶出盛京,模样比往常落魄许多,见了林晗时,眼里的神采却丝毫不减,众目睽睽之下,竟还同幼时打闹一般,一双长臂圈着林晗的腰,把人微微抱起来,欢天喜地地转了几个圈。   林晗畅快地大笑,周遭阒静,爽朗的笑声飘荡老远。有人欢喜有人愁,亲眼见了这相聚的一幕,卫戈原本的笑意消失无踪,脸上顿时高深莫测。聂琢则皱紧了眉,掌心下意识捂在腰上,无济于事地唤了声:“二哥哥……”   卫戈淡淡地瞥他一眼,嘲道:“这如何成体统,还不上去管管?”   没等一脸尴尬的聂琢动作,他自己便从容地走上前去,高声拜道:“聂将军!”   正忙着叙旧的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聂峥没见过卫戈,冷不防被呼喝了一声,定睛一看,转向林晗道:“咦,这位是——”   林晗望着卫戈潇洒飒爽的姿态便怜爱得紧,笑道:“他啊,他可是我的心肝宝贝。”   聂峥想了一会,眉头逐渐皱起,凑到林晗耳边低语:“你这是从哪抢来的人,如此标致?”   林晗脸色一黑,不悦道:“什么抢不抢,你当我是你盛京城里那帮子狐朋狗友?”   眼见着他俩又开始旁若无人地私语,卫戈利落地接口,铿锵道:“常闻聂将军勇冠禁军,晚辈不才,习武十二年,还望将军指点一二。”   聂峥看向跟前的少年人,觉得他的眼神好似一匹悍勇的狼,毫不遮掩其中的窥伺和挑衅,配上唇红齿白的样貌,有股利刃出鞘必要见血的凌厉。   林晗沉浸在重逢的欢快里,丝毫没有察觉到暗潮汹涌,竟跟着起哄道:“好好好,你们俩都是难得一见的英雄,我今日有眼福,不如赏点银钱做彩头,二位展露一番武艺,也算不打不相识。”   卫戈笑吟吟地瞅着他,轻哼一声。聂峥却不高兴,皱眉嚷道:“什么事啊,你我好不容易见面,就要让你手下揍我?”   林晗走到卫戈身边,抬臂揽住他的肩膀。卫戈身子一僵,随即听他在耳边窃笑道:“你看看,他怯场了,这件事传出去多难听啊,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别让他人知道堂堂禁军统领不敢接一个无名小卒的招。”   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聂峥虽识时务,却架不住圣意难违,无奈舍命陪君子。只听一声铮然清响,卫戈拔出腰后的长刀,聂峥脸色大变,望着林晗道:“来真的啊!”   林晗道:“你来了汉阳怎么变磨叽了许多。真的又如何,是不是不敢接招?”   聂峥从属下将士手里拿起一柄刀,掂量了片刻,觉得不称手,嘀咕道:“用我的梨花枪来跟你练,这个不成,我好些年不耍刀了。”   林晗嗤笑道:“不成,你明摆着欺负人。”   “哟,你还心疼了。”聂峥针锋相对,故意拖长了语调,“你让手下揍我,还不兴我自卫?你心疼了,你来跟我打呀。”   聂琢听他俩拌嘴只觉得面上挂不住,欲言又止,弱弱地劝道:“二哥哥——”   可惜没人搭理他。   “几岁的人了,丢不丢人。”林晗嗔道,“卫戈,给我狠狠地揍他一顿。”   “遵命。”卫戈俯首。   有了林晗的话,他自然不必再手下留情,尽可以下狠手。聂峥换了长枪,枪尖寒芒如电,在他手里挽出几个漂亮的枪花。林晗高声赞了句好,便见卫戈身姿如燕,离弦箭般地逼近,衣袂袍摆随风飘动。   两人还未相识就打了一场,银梨刀光应接不暇,约莫过了百招不分胜负。聂峥刻意露出个破绽,被刀锋追至跟前,比试点到为止。玄甲将军擦了擦鬓边的汗珠,叹道:“不比了,再打下去没完没了。”   卫戈收回刀势,气息沉凝如初,不光见不到一滴汗珠,连脸色也没改变。林晗笑道:“不错不错,两人不相上下,果然都是我的好爱卿。”   聂峥睨他一眼,并不说话。其实他心中早有胜负,自甘认输,林晗怎么会看不出来。卫戈年纪虽小,武功却在他身上,之所以明面上分不出输赢,只因为卫戈的路数比起寻常武艺狠厉数倍,若不留手,招招都可夺人性命,如此便桎梏了发挥,哪还有比下去的必要。   林晗说得对,他可是捡到宝了。   卫戈安静地退回到林晗身边,像个忠心的护卫,顺从的模样顿时让林晗心花怒放。这一通插曲过后,聂峥便将他们迎进城中,着人备下酒菜。   北受降城荒废已久,原来的治所已经不能用了。聂峥跟他带来的几百轻骑兵驻扎在盐院,那宅子倒是宽阔,足足有五进大小,只是多年不用,难免破旧了些。   北受降城外有一处宽广的湖水,时人唤做胭脂海,倒不是说其中的水是红的,而是因为周边生长了大片殷红如胭脂的碱蓬草。胭脂海沙白如雪,湖水澄澈如碧,多少年前也曾有烟波浩渺,渔歌互答的壮丽景致,如今却萧疏荒芜,不见渔歌莲叶,满目野蓬蒹葭。   边塞时日艰难,聂峥能置办出的酒席亦是寒酸。酒是边塞浊酒,味同井水,寡淡至极。能佐酒的菜只有腌菜干,羊肉干涩得像木头。几个模样俏丽的姬妾捧上酥酪和酥油茶,林晗却嫌太腻,只草草用了一口。   五六个女子皆是胡人,豆蔻般的年纪,穿戴着达戎服饰,皮肤雪白,高鼻深目。林晗压下不悦,敲打聂峥道:“你也是心大,生怕人家抓不着你的把柄。”   聂峥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抿了一口酒,“抓住了又如何,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把我贬到哪里去?”   侍姬换了茶盏,莲步轻移,捧着一只华美的碧青锦盒上前来。盒子里盛放着一套精美绝伦的茶具,色泽如冰雪,胎薄如蝉翼。纤纤素手熟练地点茶,水汽氤氲升腾,满室清芳。   茶汤清亮,林晗尝了一口,入喉回甘,沁人心脾,是上好的鹭川春雪。这茶只在南方产,每年作为贡品进献到宫里,因为珍贵,连他都不怎么喝过。   “是么。”林晗不冷不热地瞧了他一眼,“把你贬到这,你就要在这个鬼地方耗一辈子?廷卓啊廷卓,还没到四面楚歌的境地呢,你就耗尽意气了。”   聂峥闷了口酒,仿佛找到了能诉衷肠的对象,滔滔不绝道:“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自打我来到汉阳,便处处受人冷遇。往常那些对聂家马首是瞻的,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东西,一旦没了权势,他们便狗眼看人低,躲瘟神似的避着我。还有些落井下石的,也不知谁给他们的胆子,跑到小爷跟前耀武扬威,说尽风凉话。要是换了以前,我早就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好看了,一朝落魄,几世潦倒,如今又能做什么。”   林晗闻言不语,轻轻夹了根腌菜,却没有入口的意思,“如今灵州掌管大权的是什么人?”   “裴信的党羽,田淮,如今任留后一职。”聂峥面上有嘲讽之色,“那个废物东西,往年在灵州替我大哥牵马的角色,庶人的出身,凭什么执掌边镇大权,爬到我头上来!裴信简直是糊涂了!”   “原来如此。‘林晗点点头,“就是他把你打发到这来的?”   聂峥拿起樽杓,起身给席上几人各个添上酒,“他?你也太高看他了。我是自请到这来的。” 第15章 螳螂捕蝉   林晗淡淡一笑,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聂峥眉间带着几分忧虑,径自饮了口酒,“我在汉阳时,田淮几度轻辱于我,我怎能坐以待毙,任由他拿捏。汉阳眼线众多,平常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监视之下。才到那里不久,便被人寻衅弹劾了几回,从一州都尉贬到了县尉。”   “县尉?”林晗瞪大了眼,有些惊诧。聂氏嫡脉沦落到做芝麻大的小官,算是古往今来的大奇事。   聂峥颓然地点了头,给自己添了杯酒,“后来朝廷一道旨意,让我官复原职,我才有机会带着兵出来。我心想,近来达戎有变,若我借着机会立下战功,方能一雪前耻。”   林晗沉吟良久,正欲说话,外头突然有个令官候在门口报信。聂峥道了句失陪,便急匆匆地赶到门口,两人细声耳语了几句。   卫戈沉默着给自己添了碗酥油茶,一副从容不迫的举止。聂峥说完话重回席边,却不落座,对几人道:“失陪一会,有件大事先去处置了。三郎,替我招待客人。”   聂琢心神不定地颔首,他便转身离去。林晗放下筷子,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房顶的声音。   “听见了么?”林晗道。   聂琢叹息不语。卫戈沉静地开口:“他把你当少时密友,没把你当主公。”   林晗兀自摇头。聂峥这个人,心思太软,心眼太实诚,记吃不记打。火不烧到他自己身上,他是不会觉得痛的。   “这屋子倒是不错。”林晗环顾四周,悠悠叹道,“虽是破了些,好在清静。人一清静,便安逸下来了。”   盐院是百年前修建的,门窗高阔,屋宇恢弘,屋外无边的黄沙映照着日光,满地都似铺着金辉,融融地散入室内。   聂峥忙完事务,匆匆赶回席上。林晗见他喜笑颜开的,亲自给他添了杯酒,“什么大喜事,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聂峥笑道:“我前些日子上奏盛京,提起重建北受降城的事。没想到丞相竟然答应了,方才灵州把石材和木料送来,我自然要去好好安置了。”   他慢条斯理地饮着酒,神情比初时愉悦了许多。林晗微微一笑,紧跟着长叹了几声。聂峥不知缘由,视线在其他二人脸上来回了一圈,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林晗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廷卓,假若一个你以为本会杀死你的人反而放你一马,你是不是就没那么恨他了?”   聂峥不解其意,眼中更加迷惘,“这又怎么说?”   林晗淡笑一瞬,双眼幽邃得好似寒潭,“猎人想要捕雁,于是就放出了猎鹰。大雁死于鹰爪之下,那么到底是谁夺走了它的命?”   “当然是……”聂峥正欲脱口而出,思忖片刻,却又给不出答案了。   “这个田淮么,自然就是那只鹰了。”林晗道,“想必你也知道,他想把你踩在脚下。既然如此,猎人又在哪呢?”   聂峥的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低声道:“你说,是裴丞相……可是他并未除掉我,反而给我复职。”   “哎,杀人这种事,又不是非要弄脏自己的手。以逸待劳,兵不血刃,才是好谋略。”   周遭寂静极了,他的话仿佛一颗颗珠子落到地上,啪地一声碎掉,接连不断的脆响敲在纤细的神思上,惊得人毛骨悚然。   聂峥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我还是不相信。他若要除我,有的是简单的法子,何必如此?”   林晗道:“你怕是忘了,聂帅跟他是什么关系,聂氏跟裴氏又是什么关系。他真的能容下你?”   聂峥说不出话了,脊背上好似爬着一条冰冷的毒蛇,正张嘴露出毒牙,嘶嘶地朝外吐芯子。他半晌才喑哑着嗓子道:“你是说,他还是想要我死?”   “他自然不用自己出手,所以一直没有清算聂氏。有人上赶着巴结他,想方设法给他递刀子找罪证,等到时机成熟,才能彻底扳倒聂家这棵大树。”林晗起身,坐到聂峥身旁,言辞恳切,“哪里用得着他动手,他要是光明正大对付你,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不说,你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对他心生感激了。”   聂峥眼中挣扎,难以置信道:“怎会如此。”   林晗柔声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他知道你为人忠厚仁善,假使你真的被人所害,也只会记恨田淮,而不是他。你看,如今他不就是没难为你,还给你官复原职,可你照样过得不好。廷卓,你以前可是号令神池卫的禁军统领,沦落成一个小小都尉,还要对他感恩戴德,裴信如此愚弄你,你不恨么?”   聂峥神思纷乱,抿紧了唇。林晗漫不经心地瞅向聂琢,后者立马会意,起身恭敬道:“二哥,此人视我们如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陛下相救,弟弟早已死在大狱之中。”   他惊诧地望向二人,缓慢地握紧了拳头。   “廷卓。”林晗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察觉到聂峥正在发抖,“你我总角之交,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在宫中那么多年,裴信心中在打什么算盘,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他觉得你仁善可欺,这样的人,还值得你效忠么?”   “含宁……”   林晗笑道:“罢了,说了这么多不相关的话,好好的日子,尽被这些扫了兴了。”   他两手举起斟满的酒杯,对着心不在焉的聂峥一敬,便扬起脖颈,径自豪饮。一杯酒喝完,林晗擦去唇瓣上的水渍,摇头道:“你这里的酒不能尽兴,实在可惜。”   一席话说完,酒宴上再无方才的笑语,被一阵沉重的寂静笼罩着。林晗朝身旁的姬妾们打量几眼,轻笑道:“这些女子都是哪来的,可会什么才艺?”   只有卫戈接他的话:“达戎女子擅胡旋舞,男子擅五弦琵琶,可问问她们会不会。”   聂峥这才开口,“这几个丫头都是我买来给将士们烧饭的,哪里会这些精致玩意。”   林晗略有些失意,却也无可奈何。一顿接风宴一波三折地吃完,聂峥心事重重地去忙建城的事,林晗也觉得有些累,便回了房间休息。才坐了一小会,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往门口来,警惕地问了声:“是谁?”   “我。”来者在屋外敲了敲门,是卫戈的声音。   林晗松了口气,起身把门打开。卫戈挽着袖子,身上灰扑扑的,好似刚从黄沙里打了个滚出来。他便奇道:“你这是去哪了?”   “帮着聂将军清点石料,顺带多几句嘴。”卫戈道,“有两个好消息,想先听哪一个?”   林晗心中一怔,疑心道:“别吊我胃口,还不赶紧说来?”   卫戈朗声一笑,“哥哥性子真急。”   林晗嫌弃地剜他一眼,“要说快说,不说滚蛋。”   卫戈急忙撑住门框,像是怕他赶人,“第一个么,刚才我陪着聂将军去军械库底下瞧了瞧,发现了许多陈年的蒲桃酿。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林晗眼中一喜,“蒲桃酿!这可是好东西。”   卫戈笑道:“别急。还有第二个呢。”   “还不快说?”   “这第二个么,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卫戈微微扬起下巴,眼中温和,“方才你在席间说无甚趣味,恰好么,我会弹五弦琵琶。” 第16章 他急了   林晗听完,走出门来往他身后瞧了瞧,什么也没发现,刚冒头的惊诧蔫下去,兴致缺缺,“还以为你要弹给我听听呢。”   卫戈学着他的样,伸脖子踮脚朝林晗身后张望:“你这屋子里有什么,我不能见?”   林晗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转身进屋,靠在坐榻上,一手搭在凭几上撑着额头,眼神略有些迷蒙。卫戈信步跟过来,好像只追人脚后跟的小狗,正当林晗迷糊犯困的时候,上来便拉扯他的衣服。   林晗的瞌睡被惊掉了一半,慌忙按住他的手,两人的模样却显得更亲近了。恰好这会门边闪过一个玄衣的人影,聂峥脸上喜滋滋的,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看他俩如此情状,转身便溜,快得好似一阵风。   林晗冲门外大喊了两声:“聂峥!”   卫戈歪头疑惑:“你喊什么喊?”   “那你拉扯我衣服做什么?”林晗脸上羞恼。门口几声脚步响,聂峥折返回来,“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林晗望着透光的房门,满眼震惊,“奇了怪了,你给他灌迷魂汤了?这才多久,怎么就跟你穿一条裤子了。”   “哥哥可别冤枉我,我的裤子好好地穿在身上。”卫戈冷笑一声,把他的手拂开,“聂将军是知进退的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青瓷瓶。林晗紧张得结巴,“这这这,你到底要干嘛,方才那酒也不醉人啊,别来我这发酒疯。”   “箭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卫戈捏着他推拒的手腕,像是刻意捉弄人,“我看你是不把伤当回事。”   林晗松了口气,闭眼一瞬便放开手,由着他拆自己衣裳,“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联合聂峥整这一出。看个伤而已,搞得好似谋财害命。”   他伤得重,尽管箭疮已经大好,仍然不方便活动,锁骨边结了堆厚厚的痂,触目惊心的。卫戈运动指尖,细致地替他抹上药膏,林晗闻着挺香,有股沉沉的馥郁,伸着鼻子凑到他指尖去闻,轻轻嗅了嗅,便觉得一阵清明。   “好怪的香,这味道跟起初的创药不一样。”   “这是养肌膏,西域的药。”卫戈道,“别动,不然摁着你。”   伤口凉飕飕的,那药膏只闻了一下,便觉得十分提神醒脑。林晗有点不服气,还是只能乖乖往后靠,朝他仰着脖子露出伤处来,不忘探听道:“西域的东西你都能弄到,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细细地品着那股香气,觉察出一丝丝端倪,一拍大腿,“怎么还有股脂粉味。”   卫戈埋着头上药,沉默不语。林晗眯眼瞅了他片刻,“好啊,勾搭姑娘?”   “我可没有。”   他说话瓮声瓮气的,林晗一听便知撒谎,冷哼一声:“不如告诉我是哪个得了你的青眼,我去跟聂峥知会一声,赏你算了,也算犒劳你这一路不辞辛劳地护驾。”   卫戈眉间已有些愠色,凉凉地瞅他一眼,丹唇紧闭。他的手指冰冰的,动作十分轻柔,被他伺候着上药简直是种享受。林晗心里不舒坦,催问道:“怎么不说话,当我是那等吝啬的人?”   卫戈瞥他一眼,“没什么可说的。”   林晗一时火起,无名火憋不住要往外撒,想把他推开,抬眼一见玉人般的面貌,又动不了手,“我说赏你就赏你,绝不会亏待了,往后只有多的,不会少了。闷着不说话,怎么好像我要处置你。”   卫戈气定神闲地看他,微微一笑,“发什么火,这一通阵仗。我可没说你要处置我,也没觉得亏待。这养肌膏是西域良药,特别是治疮疤有奇效。方才宴席上我见有位姐姐手上有伤,想她可能有这药,故而去借的。”   “让你叫我声哥哥磨磨蹭蹭的。”林晗镇静了些,横他一眼,板着脸冷笑道,“叫起别人倒是顺口。”   卫戈只好道:“那我错了。”   林晗方想刺他一句,忽而意识到自己如此的反应实在是过头了些,好像忽然中了什么蛊,说出方才那一大堆奇言怪语。他找回了些理智,顿觉不妥,定是这小子这张脸的错,不知不觉给他下了降头,便把他手里的药瓶夺过,“我自己来。”   盐院的宅子荒废已久,屋门能关上却锁不住,此刻忽地被人推开。聂峥卸了铁甲,露出半个身子张望,奇道:“我都绕了一圈过来,你俩还在这打情骂俏?穆含宁,衣服穿好。”   说完便扬长而去。林晗有口不能辩,怒气冲冲地转向卫戈,见那人还是一副无辜的样貌,大跨步出门去。卫戈跟在他身后,一进院子便见聂峥面对着几间破败的老宅,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怎么样,这屋子虽然旧,依稀可见往日气象。盐院还在时,这里可谓寸土寸金啊!”聂峥对林晗指了指周遭的几间房,“你瞧这梁木,这飞檐,这斗拱,屋顶上的脊兽,气派不气派,比承露殿如何?”   林晗笑而不语,顺着他的指引去看那几间冷清寂寥的屋子。往年的繁华散尽,如今只剩下挺立的屋宇,好似人清隽的傲骨,孤零零地守候在这。院里长着几株沙柳胡杨,一看便知是野生的,不知如何在这贫瘠的土里扎了根,长得既矮又丑,断枝被风刮了一庭院都是。   聂峥手指着东侧的房间,接着道:“你看,这是重华宫,边上的是静安宫,对面那是昭阳殿,再边上是你住的太微殿——”   林晗憋不住笑,心道聂峥实在是会苦中作乐,便道:“知道了聂总管,听说你得了不少上品蒲桃酿,今日正值佳时,是不是还要大宴六宫?”   聂峥颇为配合地翘起指头,屈膝对他行了个礼,“就是让卫戈来叫你,咱们去喝个痛快。谁知道你们卿卿我我那么久,你看看,太阳都快下山了。”   天空被灰色的云朵遮盖着,残阳余晖缓慢地沉入地平线之下,那一痕落日两侧,好似天女打翻了妆奁,灿烂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金黄的,橙红的,淡紫的云交织在一起,瑰丽秾艳,好似醉人的胭脂粉黛,把莽莽的黄沙映照成琥珀的颜色,流光溢彩,好似一席从天上倾下的酒液。   林晗低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不正经的人么?”   聂峥斜眼看他,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林晗作势要打,他便兔子似地窜了出去,扬言道:“小卫,你快管管他,你快管管他!”   “他敢?”   林晗一边追人,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撵着聂峥打。两人一路打闹,片刻便瞧不见人影了。卫戈在后头掩上门,不紧不慢地跟上他两个的脚步,直到了胭脂海畔。此刻正是傍晚,落日湖光两相辉映,湖水倒映着天际的火烧云,满地金红璀璨,艳丽空明,好似变成了天境。   水畔长满了蒹葭,颜色跟别处不同,竟是淡红的,风一吹过便低着头,沙沙作响。四个人里只有聂琢任劳任怨,正在一颗茂盛的胡杨树下张席、搬酒坛,一见来人便喊道:“你们也不来帮帮我!”   林晗闻声便过去帮忙,揭开酒封,深嗅一口,“好香!”   话一说完,聂峥也赶过去帮忙,找了只犀角杯倒满,“的确是好东西,便宜我们了。”   他没来得及喝便被林晗抽了一下,“喝这个拿犀角杯,糟蹋东西。”   卫戈也要来尝,方伸出手,便被林晗打了回去。黄昏之下,林晗几缕鬓发被温热的风拂起,眼角眉梢都挂着些狡黠的神采,“这个东西很醉人的,小孩子边去,别想了。” 第17章 禁止酗酒   一看他这副神情,卫戈就知道是故意捉弄他,好脾气地让到一边去。林晗从他身上瞧出些单薄伶仃的意味,突然心软,“还真走了?”   饮蒲桃美酒,最好是用白玉杯,次一点的金杯亦可,犀角杯增添酒香酒色,可不适合用来盛它。蒲桃酿色泽金红,醇香馥郁,盛在白玉杯盘之中,犹如殷红鲜血,自带几分杀气。此为边关名酿,别处是不常有的,宫禁也不例外。   开封的美酒被盛在金叵罗里,好似一汪艳丽的红宝石。林晗亲自给他斟了杯酒,拉着卫戈坐到一处,递在他手里,“来,这杯酒饮尽,权作结拜之礼。好歹叫了我几声哥哥,我也要好好珍重你。”   卫戈接过美酒,一饮而尽,轻轻揩去唇角的酒液。夕阳余晖,曛风拂动,好似画里的人。林晗冲他一笑,转而去给聂家兄弟斟酒敬酒,一番巧言慧语,说得二人心旷神怡,一时间都忘记了身份的不同,如寻常友人般畅饮闲谈。   这蒲桃酿是佳品,滋味浓烈,不似一般果酒,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些微醺,唯独卫戈清明。此时月上云间,满盈如盘,清晖浇洒在大漠之中,瀚海黄沙顿时化成了月宫银河。   聂峥望向林晗二人,突然叹道:“回忆起往年在宫里,你我也曾酣饮达旦,只不过那会都是偷偷的。有一回你我都喝醉,我不省人事,你跑到木芙蓉底下睡觉,旁边就是露华池,半梦半醒的时候爬起来捞月亮——”   他轻轻晃着酒杯,杯中酒液荡漾出一圈金辉,“然后落进水里,惊得人掉了魂。后来裴丞相把你救了,还把我好一通训斥,说我把你带坏了。嘁,他不知道你是个混世魔王,连我都是你带坏的。”   林晗自己喝不下去,便迷离着双眼给卫戈灌酒。这人也是个奇才,斗酒饮罢稳若泰山,无论谁给他的皆一口饮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到最后竟是林晗这个灌酒的靠在卫戈身上,迷糊地听着聂峥讲旧事。   “我跟他早就恩断义绝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林晗道。   聂峥却道:“我怎么不信。你往年跟我说,就是不要江山不做皇帝,若能得他垂青,此生就是无憾了。啧,我当时还笑你肉麻。”   林晗酒气发散,此刻腮红耳热,抬起千钧重的眼皮,只觉得天上那轮硕大的月亮要朝自己垮下来。他怒斥了一句:“你闭嘴,你闭嘴,谁让你说这些事的!”   说完不够,还要起身去抓人。卫戈按住他的手,一臂勾住他的腰,林晗像个招摇的风筝似的在他怀里荡荡悠悠。卫戈按了左手接着摁右手,在他耳边劝道:“你喝醉了。”   哪知道聂峥是个找死的,慢吞吞地挪到林晗身边来,双手摁住他的肩膀,似哭似悲:“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别再想着那个位子,好不好?盛京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多少人葬身在那,连我大哥也死了,他那么厉害的人都死了,我们能做什么?含宁,你跟裴丞相认个错,他肯定会庇护你,对你好的。做个皇亲贵胄,下半生衣食无忧,难道不比如今好吗?”   一旁的聂琢惊掉了魂,双目通红,“二哥哥,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只叙旧,你喝多了才会胡言乱语!”   林晗把他一双手掀开,像头发怒的豹子,咆哮道:“你说这样的话就是在跟我作对!”   “我是为了你好!”聂峥寸步不让。   “你为了我好,裴信也是为了我好。我好不好自己不知道,偏你们最懂?谁都为了我好,我怎会走到今天!”   两人话不投机,气氛剑拔弩张,说着说着就要动起手来。卫戈拉着林晗,对聂琢道:“还不快来按住你哥!”   聂琢闻声而动,和卫戈将扭在一处的两人拉开。林晗被卫戈拖着肩膀退开,仍旧朝着聂峥的方向连搡带踹,怒气冲天:“混账小子,我把你当亲兄弟,你却胳膊肘朝外拐,让我堂堂天子跟他人伏低做小,我呸,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两人被拉远了,风声又大,便听不清聂峥说了些什么。醉酒又发怒的人力气极大,卫戈手脚并用,艰难地制住林晗,顺着蒹葭把他往水边带。等隔得更远,完全看不到人影了,他便松了手。   林晗脚下一歪,整个人朝水畔栽去,卫戈忙去拉他,孰知他此刻死沉死沉的,两个人都跌进水里。   水花四溅,月光碎了一地,清影波光粼粼闪动。   卫戈浑身湿淋淋的,发丝沾了水,贴着脖颈,站起来朝趴在水里的林晗伸出手:“起来。这是盐水湖,不能喝。”   林晗在水里打了个滚,狼狈得不成样子。他浸了一头水,清醒了许多,翻过身就地仰躺着,眼神麻木地对着满天星河。卫戈看着他的脸忽地一怔,似是明白了许多,便一撩下摆,不顾及踝深的湖水,在他跟前坐着。   “这会没人在,你心里难受的话,尽管发泄。”   林晗微微朝他偏过头,声音沙哑,“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卫戈沉默了片刻,“你湿淋淋地躺在水里,总要有个人陪着。”   林晗强作笑颜,目光回到天顶的星斗上,“所以你就把自己也弄得满身是水。傻不傻?”   “酒后的话当不得真。”卫戈看向他,“为了几句戏言染上风寒,傻不傻?”   他再度朝他伸出手。林晗大笑两声,一手搭上他的手掌,一手撑着湖底白沙,慢悠悠地坐起来。   “还难受么?”卫戈道,“打一架也好,我陪你练手。”   林晗摇了摇头,凝望着他的脸,“你为什么喝不醉?”   卫戈道:“因为要杀人,保持清醒是必要的。”   他的侧脸在月下显得有些消瘦,林晗专注地盯了许久,像是头一回认识他,“我听你说练武练了十二年,假若你跟我一样大,岂不是六岁开始就在习武?”   “我今岁十六。”卫戈凝望着他,“比你小。”   林晗扑哧一笑,“终于肯承认了,年纪小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么说你习武的时间更早,竟然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他说完便有些后悔,观察着卫戈的脸色。这少年几岁就开始练武,如今只有十六,做的还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哪个正常的家庭会有这样的孩子?   果然,卫戈随口道:“我家里没人了。当年燕云之乱,一夕之间都没了命。” 第18章 撒娇不容易   燕云之乱,始于储君之争。   哀皇帝崇庆三年,天子病重,久居后宫不得临朝,朝政大权便由近侍郭准等人把持。崇庆九年,风传深宫中的皇帝病危,郭准等人欲矫诏立四皇子穆思玄为太子。   穆思玄即是当今檀王,母亲曾是琴楼歌女,艳名冠绝京都,入宫便受帝王专宠,赐号“白莲神君”。   风声传出之后,立刻引发了朝中世族勋贵的不满。崇庆十年秋,燕国公裴辅在燕都起兵,广发檄文,召集诸侯清君侧,目的是诛杀郭准一干宦官。   燕云军几路南下,势如破竹,却在次年六月吃了败仗,王师兵围禄州,双方血战半月,禄州守将裴佺战死,拉开了燕云军溃败的帷幕。   自禄州战败后,燕云军节节败北。九月初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燕国公裴辅箭伤复发,含恨而终,第四子裴信被困在安阳县三月有余,弹尽粮绝,最终率部投降。   此役过后,原本蒸蒸日上的裴氏一蹶不振,族中子弟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裴信作为罪臣之后被押送回都,后来经由柳太傅的斡旋才保住命,被流放到了凉州。崇庆十二年,郭准等人密谋除掉魏国公聂唐,却反被聂铭铲除干净。   聂铭将郭准的人头悬在盛京城头半月,一并清除宦官余党,凡是同郭准有牵连的都以谋反罪处斩。   郭准一死,原先反对过他的人们自然得以平反,裴信便在那之后回京,短短几年重新聚集起势力,甚至能跟聂铭分庭抗礼。   崇庆十五年腊月,哀皇帝驾崩。正是在那个阴云蔽日的冬天,裴信选中了还在平留的林晗,将他接到了盛京。   冥冥之中好似有根丝线在拉扯,原本与他全无关系的燕云之乱竟然改变了他的命运,然而他对这段往事的了解却仅限于史籍的记载与众人的传言。纸笔的记述终是太浅薄了,史册上寥寥数语,背后却是无数的血汗与沉重不堪的岁月。   卫戈跟他不一样,他是战乱的亲历者,因为战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最后依附高门大族,做人家的爪牙。   林晗垂下视线,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轻声道:“快十年了,想家么?”   卫戈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忍不住苦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说‘家国天下’,家是一人之家,国是万民之家,天下是苍生之家,即使他们身死,我仍旧有国和天下为家。他还说——”   少年略有些沉吟,林晗觉得他父亲的见解倒是豪迈豁达,一手托着下巴,柔声追问道:“还说什么?”   卫戈看向他的眼睛,“还说让我平生不要恨。”   林晗失笑,边摇头边望向水中的倒影,“你父亲一定是个极旷达的人。这我可做不到。”   月色清亮,水里的倒影却黑糊糊的,看不真切。卫戈听完也笑了笑,“跟你一样,我也做不到。所以我理解你。”   “理解什么?”林晗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方想说出心底话,眼神触到林晗的面庞,回想起方才他跟聂峥吵架的情状,便觉得未出口的话有些僭越。卫戈叹了口气,一站起身,衣服上的水便哗哗地往湖里淌。   “该走了,夜深了大漠里会很冷。”他拧了拧自己的衣摆,望着林晗,“回去吧。”   林晗没追问,晃晃悠悠地从水里爬起来,拉着卫戈的衣服,“我醉了。”   卫戈盯着他的眼睛瞧了半刻,有点迷茫,“你怕是醒得差不多了。”   “我走不动。”林晗哀叹着,一双清明的眼睛里带着窃笑,“怎么办啊?”   他站得笔直,生怕卫戈看不出来他清醒得很。卫戈心中狐疑,暗道莫非是耍赖不成,盯着他上下端详,“你这副模样哪里像走不了路?”   谁知林晗反倒强词夺理起来,趾高气扬道:“你说了不算,我说走不了就是走不了,你把我怎么样?”   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朝着卫戈嬉皮笑脸,还狡猾地眨了几下眼。卫戈更加迷惑,思忖片刻,“那你说怎么办?”   也不知道他哪点戳中了林晗的笑穴,林晗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怎么这么呆……”   卫戈骤然会过意,无奈地看向他:“你想让我背你?你为什么不直说。”   林晗一掌拍上他的肩膀,“你胡说八道,我才没这么想过。”   话一说完,他便潇洒利索地转身离去,步履匆匆地爬上沙坡,身后留下一串水痕。卫戈跟着他的脚步往回走,很快追上林晗,唤道:“你等等我,我背你回去!”   蒙蒙夜色里,只见林晗冲他回头一望,脸上佯装着恶狠狠的神情,两手拢在嘴边,冲着他喊道:“你快点,小心我把你关在门外!”   话音在风里飘荡,林晗说完便加快了脚步,往盐院的方向跑去。他跑得急迫,到了盐院门口实在撑不下去,躬下身又咳又喘,喘了半天后抬起脑袋,看见有人从上方给他递来一张巾帕。   林晗接过巾帕擦脸,便听见卫戈的声音:“够快了吧?”   他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望着夜色里熟悉的人影,吞吐道:“你,你怎么这么快?”   卫戈展颜一笑,抱着手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会飞,你信不信?”   “信你个鬼。”   林晗擦干脸上颈边的水,把帕子往他臂弯里一塞,信步朝盐院里走去,走到大门边上停下脚步,回过身朝卫戈望几眼。   他凭着印象七拐八拐地回到下午呆过的院子,胡杨树边上正立着个黑黢黢的人影,一望见他便朝前走了两步,想上来说话,却又似忌惮着什么。   屋子里亮着灯光,把庭院照亮了些许。林晗如若无事地走上前去,静静地盯着那人影。聂峥踌躇了半天,硬着头皮走上来,瞧见他浑身水光,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掉进湖里了。”   聂峥迟疑道:“又去捞月亮了?”   他感到一股劲风朝脸上袭来,下意识出手,便捉住了林晗的手腕,“别气别气,我去烧水,你洗个澡,别着凉了。这里晚上很冷的。”   林晗挣开手,指了指聂峥身后立着的卫戈,“多烧点水,他跟我一块洗。”   “什么?”聂峥目瞪口呆地转向卫戈,“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这种事情不藏着点?” 第19章 祸隐平波   林晗嗤笑一声,并不多言,转头跨进房里。聂峥无可奈何地往回走,末了拍了拍卫戈湿答答的肩头,朝着他挤眉弄眼地叮咛,“节制。”   卫戈并未张口解释,寻着半明半昧的灯火跟过去,没进屋,背靠气派的门框,静静地盯着林晗在灯下找书。   这间屋子原本是聂峥在住,收拾得干净整齐。屋里竖着两架宽大的书柜,密密麻麻地挤着书卷,足足有两车学问,给满是黄沙砾土的地方平添了些诗翰墨意。林晗在卷帙浩繁的书柜间找了许久,终于摸到一册,握在手中未翻,朝做门神的卫戈招招手。   卫戈走到他跟前。林晗指了指那两架书,“听你谈吐想必是识字的,平日里想读书,到我这来看。”   卫戈的视线落在他手中书册上,念道:“《经略策问》。”   “猜猜是谁写的?”林晗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微微一笑。   卫戈垂首摇头。林晗笑道:“昔年聂峥选伴读时,在紫微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答问,年仅十四,胸中竟有经天纬地的才干,裴信大喜过望,当即就敲定他做我的伴读。这本书么,就是他自己写的,里头记述了当日情状。”   他说着竟然哀叹道:“聂铭轻侮于我,死不足惜。聂家鹰视狼顾,亦非善类。可聂峥在我心里不一样。”   即使他不说,谁都能看出两人关系极其亲密。卫戈垂着眼睛不说话,林晗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意,自顾自地往下道:“看得出来他挺欣赏你,也不枉我一片苦心。”   “聂将军跟我印象里的世家子弟不大一样。”   林晗笑着,指头在书册上敲了敲,“自然不一样。英雄惜英雄,你会跟他处得来的。才一天不到,我看你跟他都赶上他跟我了。”   “没这回事。”卫戈忙道。   “我又没怪你。”林晗把书册放进他手里,“你们下午都说了些什么?”   卫戈犹豫一瞬,如实答道:“我以前在天狼营,知道有些关乎裴氏的事,就告诉他了……此外,聂将军听说我武艺不凡,有意托我替他送一封家书。”   聂峥被贬谪到边关苦地,自从离开盛京便同家里断绝了音书。想必是朝廷不允许他私下里跟聂家通信。   “好啊。那你答应了?”   林晗脸上沉静,辨不出喜怒。卫戈否认道:“我没有。我让他跟你说。”   林晗笑道:“他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友。你答应他吧,替我做个人情。只怕朝廷不许他传信,路上需谨慎些,别漏了风声。”   卫戈握着手里的书册,揣摩片刻,慎重地点了头。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聂峥便欣喜万分地来敲林晗房门,生生将他从梦里惊醒,一进门便将林晗抱了个满怀。   “还好有你们在!不然我这封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送出去。”   林晗双手双脚地把他推开,犹带着困意,“多大点事。别谢我,谢卫戈去。”   聂峥嬉笑道:“一家人嘛。”   他正要捶他两下,便见聂峥骤然沉下脸色,愁道:“盛京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林晗缄默片刻,笑道:“总有机会,操这些心做什么。”   “自从你跟我说了那番话,我便忧心忡忡。万一裴信对我家中不利,那该如何是好?”   林晗思索半晌,安抚他道:“裴信也不是傻子。就是他有心,现今不会动手的。你忘了,聂家手上还有几十万苍麟军,岂是轻易能动的。”   这句是肺腑之言。世家大族好比参天古木,根系深埋地下数丈,并非朝夕可以撼动。林晗与世族角力多年,深有体会。   似是觉得有理,聂峥宽心许多,长舒了口气。林晗拍了拍他肩膀,“比起这个,你更要替自己谋划才是。”   正在说话间,外头院里又有人叫他们。林晗起身开门,见聂琢提着盏灯笼,手里捏着公文似的东西,脸上急匆匆的。   “陛下,凉州发来的公函,连夜送到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大事。”   林晗把公文捏在手里,转而交给聂峥,“你自己看,我还困着。”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喉咙有些发涩,干脆靠着床边围屏假寐。聂峥读了信,一脸凝重地望向林晗,“凉帅*写的。”   林晗沉吟片刻,“噢,息慎啊。”   息慎是他母族亲戚,暂时总领凉州军务,据说在凉州颇有威望。林晗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向聂峥,“他说什么了?”   聂峥眉间隐有不耐,“要我去宛康迎接达戎使节。”   “好事啊。”林晗道,“我听说息慎为人不错,谨小慎微,知人善用,还有爱民的美名。”   聂峥叹道:“凉帅的面子我自然会给。可是近来这达戎人不知好歹,咱们每年接待使臣,哪次不是尽心细致,厚礼相待,花了多少银钱。这帮子人不思感恩不说,竟还生出不臣之心。蛮夷之属,不可教化,依我看打就完了,给他长这些脸做什么!”   林晗忍不住轻笑两声,温和地瞅着他,“廷卓啊,这番话要是被朝中那几车主和的大臣们听了,他们可就不高兴了。”   聂峥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林晗从他手里抽过公文展开来看,“时间还挺紧迫,看来你要马上赶过去了。”   “你跟我一块。”   林晗思量一瞬,对聂琢道:“把卫戈叫上,即刻动身往宛康去。”   聂琢领命出去,不一会便孤身回来了,吞吞吐吐地交代:“他说他不去。他要往盛京送信。”   “不去算了,不带他了。”林晗坐在床边穿鞋袜,佯作愁苦,“哎呀,我怎么连封信都比不上呀……”   聂峥虽是感激,心头亦过意不去,忙哄道:“你可不一样,昭昭日月,朗朗乾坤——”   林晗将公文贴在他脸上,他方住了嘴,憋下一大段歌功颂德的漂亮话。   聂峥清点几十随从,留下聂琢守着北受降城,一行人即刻出发,往宛康办事去。宛康距离北受降城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一天便能赶到。   大漠的景致单一,放眼望去只见高低起伏的沙丘。从早跋涉到晚,宛康城所在的绿洲已然遥遥在望。城头竖立着几色军旗,迎着荒冷孤寂的风招展。 第20章 谜画   还未至冬日,盛京城便飘起了小雪。晨光和夜色交融为朦胧的深蓝,点点白雪在空中轻盈地纷飞交错。   庭院深深,好似被水墨晕开,雪瓣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洒落,融融的石灯晕透浓稠的墨黑,静谧幽邃地竖立着。连着三季花木扶疏的园圃沉眠在飞雪之下,往日容光统统隐得苍白干净。   瓦楞上结了霜,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声响不绝如缕。   穆思玄在庭前等了许久,御寒的素白裘衣上晕湿了一滩水渍。飞雪落到他的眼睫发间,越发显得冰肌玉骨,不似凡尘中人。   他是白莲神君的儿子,承袭了当初宠冠六宫的妖妃的容貌,却无半点王孙贵胄的跋扈之气。容貌清冷出尘,性子倒温柔和善,待人接物恰到好处,与其接触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仆从提着小灯笼,缓缓地行在庭中砖石小径上,身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   穆思玄身旁有一棵千叶桃花树,花叶已经凋零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黝黑如墨。他出神地盯着那颗树,像是想要从那一无所有的枝条间瞧出些生气,冷不防被人轻轻唤了声,失神地瞧过去,眼中陡然放出光彩,略低着头,露出个客气十足的微笑。   “檀王,丞相近来旧疾复发,说您的心意他领了,今天实在不便见客。”   他眼中的期待像是被冰凝住了,犹疑着开口:“我听说他几日不曾出门,原来是真的。是什么旧疾,看过医生了吗?”   仆役对他恭敬地一拜,守口如瓶,显然是不能多嘴的。穆思玄怔怔地转开视线,心头好似一瓣漂泊的浮冰,在风雨里上下浮沉,自语道:“我知道了,他是不愿见我。”   他略有些怅惘,仍没忘了同下人致谢:“劳烦你了。这株碧桃花长得很好,能让我再瞧瞧么。”   “檀王请便。”   待到那人退去,他眼里立时被一股萧瑟盈满,好似也变成了那株了无生气的桃树。   穆思玄与裴信都做过柳太傅的学生,两人却并非同辈。他初时与裴信并不相识,当年母亲受宠,平白无故招了许多嫉妒,被人设计陷害,流落到宫外,慌张地逃避仇敌的搜寻时被裴信所救,阴差阳错结识了这位师兄。   谁知道后来造化弄人,裴氏因为立储的纷争一落千丈,穆思玄一直颇为自责,却没法在裴信受难的时候报恩。   当年裴信回京后,他在千里之外想法设法打听他的事,听说裴信得以活命,却受了极大的折辱。郭准要他身着囚衣,从盛京城的正门清明门,沿城中主街朱雀街直到宫城正门,向着皇城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以示虔敬归服之意。   如此苛刻的条件,任谁都不会答应,郭准不过是忌惮柳太傅的人望,变着法要裴信死。哪晓得他居然一口答应,硬是走完了这条路,保全了自己和家族。   穆思玄怔愣地站在枯树下淋雪,脚底好似生了根,仿佛怕一走远,出了这院子便再无见面的可能。如今就算见不到人,好歹离他近一点,也是足以慰藉的。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乐音,他侧耳谛听,辨出是有人在鼓瑟。   相传古瑟五十弦,黄帝曾令素女鼓瑟,因其调太过哀婉悲绝,哀不自禁,便令人将弦一分为二,自此后世的瑟都是二十五弦。   庭中曲调初时哀抑,而后越来越凄愤,好似易水悲歌,凄绝慷慨。他为琴声所动,自腰间抽出白玉萧,即兴与那瑟曲相和,不出一会儿,竟见方才那提着灯笼的院仆回来了,口中惊奇唤道:“竟真是檀王?”   穆思玄放下萧,“我听见有人弹瑟,情不自禁,便和着调子吹奏一曲。可是打扰到了?”   “檀王说哪的话。主人说吹箫的是您,问您怎么还没走,要请您去书斋避避雨呢。”   穆思玄喜形于色,“方才弹瑟的是裴师兄?”   “哪会是丞相。大姑娘这几日在府上,两人不知因何闹了脾气,正不痛快呢。檀王随奴婢过书斋去,丞相抱病,才喝完药,恐要等一会,您多担待。”   裴信的书斋设在兰庭后,前头是厅堂,后头便是书房,中间有道镂壁隔断,整个室内一年四季兰香馥郁。   穆思玄没心思落座,视线细细扫过书房的陈设,忽地被一副挂画吸引住目光,便走近了去看。画上描绘着一个俊俏轻灵的少年,身着薜荔衣,腰系芰荷裳,正在一株云霞般的碧桃花下摆弄乐器。   重瓣桃花开得艳烈,映得画中人的容颜也似桃花芙蓉一般。画上题着一行小字:阆峰绮阁几千丈,瑶水西流十二城。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他仔细打量着画中人的面容,竟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一时间心中怦然,震惊地垂下头去。缓缓抬头再看,却又觉察出几分不像,那人的眉眼比起他稚嫩得多,亦比他活泼得多。穆思玄心生疑窦,正要凑得近些,却听见有人进来,回身一望,便见一袭乌衣的裴信。   “裴师兄安好。今日特意来探望,听闻师兄有恙,不知好些了么。”   裴信的脸上染着病色,显得苍白。穆思玄嗅到一股清苦的药香,见他朝着那画淡然望去,继而看向自己,眼神好似一面镜子,将他整个人照了个通透。   裴信道:“坐。”   不等穆思玄动作,他自己倒先走到书案后头正襟危坐,不带感情地端详着他。穆思玄迟疑一瞬,在他对面落座,柔声关切道:“师兄有什么烦心事?”   裴信微微一笑。他不笑的时候比笑的好,笑起来总像覆了一层霜,平白令人生出寒意。   “近来清闲,哪会烦心。多亏生了一场病,已经多年未曾如此闲适过。读诗作画,实在惬意。”   穆思玄的目光朝那画偏过去,低声笑道:“原来那是师兄作的画。”   裴信却似不曾听见,淡淡道:“如今我抱病在身,朝中有惠王监国,有事该去找他,檀王到我这来有何贵干。”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眼中流露出些许凄然,惶恐道:“没有别的事就不能来见你?”   裴信不说话。穆思玄自嘲道:“难道师兄以为,我来看你就是有别的心思?”   “旁人的心思我无从知晓。”   “师兄还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穆思玄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冷淡,咬了咬嘴唇,“我能有什么心思,难不成是皇位?”   裴信皱了皱眉头,顿时起身,就要走人。穆思玄胆战心惊地跟上,像要哭出来,唤道:“是我失言!丞相莫要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要再谈以后。”裴信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你知我起初为何避而不见?”   穆思玄嘴唇颤抖,眼角已然泛着水光:“为何?”   “你我无话可谈,着实乏味,不如不见。”裴信温柔地看向他,“檀王,不管有什么心思,从今往后都断了念想吧。站在庭中太久身子受不住,若无人心疼,至少该自己心疼。”   穆思玄心中难过,却拦不住他,眼睁睁见他离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会面,还不到一刻钟便到头了。如若无话可说,又为何要见他一面,留给他一丝奢望,再毫无感情地斩断?   他望向那幅画,心思百转,顿时犹如冷水浇头,几乎要站不住。   裴信把他当成了谁?   跋涉许久,林晗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繁华的宛康城。之前在马上遥望城池,他便暗叹宛康城修建得极好,好似铜墙铁壁。   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他在官署里找了纸笔,绕着城墙各处走动,将所见的城楼,雉堞,马面,瓮城一一描画在纸上,还在旁侧耐心做了批注。   聂峥办完事,便骑着马出来找他,远远瞅见夕阳余晖下,林晗蹲在城墙边勾勾画画。他牵着马走到他旁边,伸长了脖子往纸上一瞧,拍手叹道:“妙啊!”   林晗睨他一眼,赞许道:“算你有点眼色。”   聂峥望着纸上细致的图画啧啧称奇:“你怎么画工也这么好?”   林晗眼中的赞赏消失无迹,叹息一声,“就只看到画。学学人家怎么建的城,这样的城池才能金瓯永固,你那座破城,一阵风来便吹倒了。”   聂峥恍然大悟,点点头,往行人熙攘的街道上望了一圈,低声催促道:“画完了没,还要多久,咱们玩去。”   “不去。”林晗一口回绝,将笔杆衔在唇间,把手里的纸页抖了抖,嘴里的话语含糊不清,“正事不干,哪有心思。”   “达戎人还没来,凉帅也没到,咱们在这有的是时间呆着。”聂峥笑呵呵地拉他袖子,悄声道,“我听说这里有一家百花馆,客人随意抽花签,抽到什么签子便能一睹花仙真容,是不是跟在盛京一样?”   要换了往日,林晗必会被他说得心动,忍不住前去一探。如今他却心如止水,兴致缺缺,拿笔头在他额上敲了一下,“你收敛点,当心有人告你的状,没事找事做什么。”   聂峥盯了他半晌,却是会错了意,看着林晗的眼神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卫戈又不在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偷偷去,绝对不告诉他。”   林晗一惊,人还没到百花馆,莫名心虚起来,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这跟卫戈有什么关系。” 第21章 我要打十个   聂峥笑道:“你方才不是暗示我不要告状?放心,我嘴紧得很,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对他还挺上心的。”   林晗被他拽着胳膊往那灯火煌煌的温柔窟去,还未靠近,风便把丝弦笑语送到耳畔,涓流似的往脑中灌。   宛康地处边塞,旖旎乡与别处大不相同,少有缠绵情调,多了些豪迈之风。百花馆共有二层,馆内燃着众多花枝般的巨灯,每个足有一人高。每座灯台燃灯十五,烧着昂贵的蜜蜡,厅堂楼栏灯火璀璨,煊若白昼。   灯光照彻屋宇,四面垂悬的异国织锦流光溢彩,宛若金辉银线,堪比日月灼目。丝弦婉转,胡姬起舞,众人高歌笑谈,行止放浪不羁,到处充斥着盈盈笑语。   两人入座。林晗百无聊赖地作陪,自斟自饮,身在莺燕丛中却似入定,脑海中始终盘旋着城防之事。聂峥着人上了酒菜,再抽两副花签,芙蓉与茉莉,不一会便有两抹倩影朝他们而来,朝着二人盈盈一拜。芙蓉抱着琵琶,是个容颜清秀的梁国女子,茉莉则不同,生得高挑丰腴,眉目深邃,肌肤好似春雪一般,一眼便知来自达戎。   聂峥显然更喜欢达戎女孩些,可他要听故国旧歌,她不会弹。芙蓉矮身一礼,犹自拨弦引吭,絮絮唱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歌声绕梁不绝,惹得林晗也凝神静听。那女孩缓缓唱到“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聂峥眼里居然闪出了泪意,不一会便同两个歌伎抱头大哭,在欢声笑语的一群人中格外显眼。   林晗心烦意乱,交代了一声便离开酒案,也不知聂峥听见没听见。空中漂浮着脂粉和酒食的香气,他胸中沉闷,像是梗着一块石头,禁不住要去透透气。   没走出馆门,忽然有个人影挡在他跟前,林晗略微一瞧,是个少年人,怀里抱着一张琴,忐忑不安地抿着嘴唇。再瞧仔细些,似乎有点眼熟,模样像极了他第一回在宛康城外见到的骑骆驼的少年。   这人的容貌比那回憔悴了许多,几缕头发蓬在鬓边,身躯弱不禁风的。他酝酿许久,对着林晗近乎求告地说话:“郎君要听曲子吗,你想听什么我都能唱。”   他的嗓音确实悦耳,珠圆玉润的。林晗摇头,“我没什么想听的。”   少年见林晗要走,连忙挡住他,匆匆开口:“来这里的客人总不会只是为了看个热闹,郎君不想听曲的话,别的——”   林晗皱眉盯着他,眼神里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少年顿时噤声。   他仔细把林晗打量一遍,反复确认他不过是个与自己一般年龄的人,再度开口:“别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也都能做。”   他说完便羞耻地垂下头去,耳根渐渐浮红,不敢看眼前的人。林晗更是不悦,打发道:“我没兴致,找别人去。”   少年愕然抬头,脸上既羞又愤,咬着唇瓣,眼角滚出几颗泪水,倒似受了奇耻大辱。林晗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独坐,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人的身影。他重新挑了个人,踌躇了许久才凑上去,开口问道:“郎君可想听曲?”   这回的郎君是个纨绔阔少,生得油光满面,腰间插着把折扇,正倚在胡姬怀中听人唱曲。那人被他打断,原有些不耐烦,一见少年容貌,立时变脸,笑开了花,怀里的美人也不要了,调戏道:“我这有人弹曲子,你过来给我倒杯酒。”   那少年慢吞吞地走过去,想也知道下头会发生什么。林晗转头斟酒,酒杯还没递到嘴边,便听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循着声音瞧过去,竟是方才那阔少在砸东西,酒案上的杯盘碗筷被摔了个干净。   那少年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浑身淋满了汁水。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惹到那纨绔,被人揪着头发狠命地打,不一会便倒在地上,死尸般任由人拖着,满头满身是血。别处人见了这场面,都只静静看着,哪里敢劝。   打人的见了血,不说收手,反而越加凶狠,林晗眼见着要出人命,遥遥地喊了句:“住手吧,好歹是条人命。”   那纨绔冲他瞧过去,两眼冒着凶光,头上一大片濡湿的暗红,想必是酒液。   他对着林晗呵斥:“你什么东西,也来管我的闲事?”   林晗淡淡一笑,从灯影阑珊的角落踱到流明辉煌的堂中,“你要是打死了人,今天就别想出这屋子。”   “怪事。”那人嘲道,“爷爷打不打死人与你何干,这里是宛康,天高皇帝远,谁管的着?”   林晗没说话,镇定自若地立在原处。不消片刻,便有一群膀大腰圆的随从围上来,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一人率先出手,拳头捏着罡风,直朝林晗头脸砸去。   他侧身巧妙避过,拳风过处几缕发丝微微飘动,紧接着擒拿住身旁另一人的手臂,借这人的手一拳往刚才那人头上狠狠挥去。   两声哀嚎顿起,被钳住手臂的人掌背上沾染了粘稠的鲜血。这人往回挣扎,却似有千钧压在臂上,半点动弹不得。林晗抬臂一折,他便一声惊天的惨叫,捂着扭曲的臂膀倒下地。   旁人望见这段场面,立时大喝着冲他一拥而上,林晗捡起几块碎裂的瓦碟,扬手一挥,只听几声连续的闷响,尖锐的瓦片没入几人皮肉,眨眼的间隙,气焰熏天的恶奴们便杀猪似的叫唤起来。   林晗缓步朝着呆滞的纨绔走去,挑事的主人像是见了阎罗,一时软了腿脚。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同时脚下发力,这人便扑通一声跪倒。   他被一脚踹得趴在地上,好不狼狈。林晗一只靴底缓缓地踩上他后背泛着光辉的绸缎,俯身从他腰侧抽出那柄非同寻常的折扇。   细白的绢扇在他指间展开,挡住了大半张脸,唯在扇缘边露出些剪水明眸。   那扇上书写了四个傲骨凛然的墨字:风华绝代。林晗盯着四个字半晌,不由得垂眸讽笑,眼神落至地上的人,“什么猪狗,也配拿王中书的墨宝。”   “这,我不晓得什么中书不中书,墨宝不墨宝的。”那人低声下气地求饶,“英雄饶命,这扇子是我从干爹那要来充充场面的,我也不认识字呀……”   林晗思忖片刻,“你干爹?”   话音未落,便听楼上有人高声道:“还请英雄网开一面,小人感激不尽,必有厚赠。” 第22章 回来搞个大新闻   王中书大名王致,朝廷中又一世家大族的头脸,官拜中书令,位比副相。王家虽然势力庞大,但到底不比裴聂,往年算是老实,常干些和稀泥的事,相比之下林晗对他们印象不算太差。   王致擅长书法,很受士人推崇。林晗看过他亲笔写的词赋,不得不承认他的字着实很漂亮,有股凌霜斗雪的风骨,天下绝无仅有,故而如今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将手中绢扇合上,仰首向着声音来处遥遥地看过去,瞧见一个气度斯文的白衣年轻人。   但凡白衣者,身份皆不会贵重。那人从容不迫地离了酒案,下楼到了林晗跟前,虽是穿着白衣,但制衣的料子与裁剪非同寻常,赶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用度。   林晗穿着缁衣,来人一眼便知道他行伍出身,恭敬谦和地行了个交掌礼。没等他说话,林晗便道:“你是他干爹?”   年轻人笑道:“鄙人是百花馆的老板。望英雄怜悯,我们这些开店经商的颇为不易,倘若弄得血流成河,实在不好清扫。”   林晗淡笑,把他从头到尾瞧了一遍,视线落到那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再度转向眼前的百花馆老板。   “方才他打别人,都快把人打死了,你做老板的在上面看着戏一声不吭,怎么我就踹他两脚,你倒跳出来说情。”   见他不说话,林晗展开手里的扇子,再度细细地把字迹审视一回,垂眼盯着缩成一团的纨绔,“你要真是他干爹,不如花功夫好好教养出个乖儿子,也省得善后的精力。”   那人受了讽刺,依旧不卑不亢地弯腰行礼,和煦地笑道:“英雄不光武艺过人,智思亦是敏捷。某在此赔罪。方才唐突出声,是观阁下英明神武,心中难免敬服,便有结交之意。”   林晗刻意做出一副轻佻姿态,傲慢道:“原是如此。正好,我平生也喜爱结交豪杰,不知足下籍贯何处?”   那人听他言语,笑容轻微地凝了一瞬,转眼又笑得敦厚,礼数愈发周到得体。   “建鄣王氏,王凝。”   建鄣王是几朝的勋贵,王致便是出身建鄣王氏。全天下的世族都一副高高在上的德行,连庶人都不给正眼看待,更何况最卑贱的商人,怎么可能有个在边地经商的子侄。   林晗无意令他下不来台,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便要行礼告辞。王凝瞧出端倪,连忙道:“阁下慢走!难不成方才说结交的话都不作数么?”   “王先生既然有心隐瞒,我们怕是做不了朋友的。”   王凝怔怔地收敛了笑意,谦逊地一拜:“看来郎君本就没有与我结交的意思。楼上灯火暗,方才看得不甚清楚,一时觉得郎君有些眼熟,才有这番唐突举动,切莫介怀。”   林晗眸中晦暗莫测,掌心不自觉把住腰间的佩刀:“噢,我们在哪里见过?”   王凝似是全无察觉,仰头朗声大笑,戏谑道:“郎君如此风姿,想必只能在画里见到。”   闻言,林晗不动声色地松开握住刀环的掌心。王凝向着他谦和地拱了拱手,款步往楼上回返。他的举止文雅,进退得宜,若忽略了那身单调的白衣,倒真似个世族子弟,足够以假乱真。   家仆们搀着少爷灰溜溜地退场,一时无热闹可看,周围的人便再度沉入了温声笑语中。忽然有个人拍了拍林晗的肩膀,他回头一看,聂峥举着一只高足白玉杯,献礼似地递过来。   林晗没接,冷笑道:“站在旁边看了多久热闹?”   聂峥举起另一只手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热闹的心思,我是不想抢了你的风头。”   林晗轻嗤一声,将美酒接过饮尽,“王凝说他是建鄣王,你怎么看?”   聂峥不屑道:“还用问。文人最是清高,王中书那模样,见了三郎都拿鼻孔瞧人。”   “就算他不是王氏,也跟王致关系匪浅。”他将手里的扇子轻轻抖开,盯着墨书品赏片刻,“王凝就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知道金银财宝昂贵,却不知这几个字才是价值连城的。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王致跟他最瞧不起的一类人搭上关系。”   他忖度片刻,心中已经有了些眉目。聂峥道:“如今想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养好精神,等着应付达戎人。”   一晃数日过去,凉州知度息慎领着达戎使臣自塞外回返宛康,本就热闹喧嚣的宛康城顿时万人空巷。   宛康治所,府邸间高峻的朱门次第大开,待到朝阳移过檐上鸱尾,使节随从云集正堂,同梁国官员参差而坐,足见亲善和睦。   息慎高踞首座,尊左之位上便是金发碧眼,深紫绒袍的达戎使节。   乐人奏响钟鼎雅乐,乐音窈窈沉沉,如朝阳明月,震人心魄。一曲方毕,便听鼙鼓急节,琵琶宛转,似旷原清风,辽远浩大。   林晗坐在一干文卿武官与异国人之间,听聂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一个叫赵伦的旧识聊闲话。   聂峥卯足了劲帮他套话,打听盛京城如今的消息:“那依你看,哪位亲王更为出众啊?”   边关美酒醉人,赵伦喝得两颊通红,醉醺醺地说:“自然是楚王。不过楚王为人淡泊,怕是悬啊。唉,齐王倒是颇有胆识,不过他注定没那个命。”   林晗忍不住窃笑。穆献琛确是“有胆识”,不过他的胆识源于自小到大养成的跋扈习气,横行霸道惯了,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随心所欲去做,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全然不顾他人,因此极其容易得罪人。   身在宗室,也不知这种“胆识”是好是坏。好听点叫做率性,难听点便是浮躁。   “那檀王呢?”聂峥问。   赵伦看傻子似的瞧他一眼。此问不需回答,檀王形单影只,既无德高望重的宗室支持,又无朝中世族撑腰,凭什么登上尊位。可万事都无定数,林晗沉思前事,他自己不也是伶仃一人。   宴席过后,宾主尽欢。依照往年惯例,接下来便有两国武士比试射艺的环节。   赛场设在宛康校场,场上几十幅玄色旌迎风招展,每幅旌旗下方都竖立着朱红木架,木架上悬着只玲珑小巧的金碟。   袖珍的金碟不光充作箭靶,若有箭术出众的将它们射落,昂贵的金碟便作为彩头赏赐给那人。   百步之外,一个个金碟宛如镜钮大小。达戎人远到是客,便让他们先来。其中有个棕发的年轻武官尤为出众,驾驭着高大的赤鬃良驹,风驰电掣般驰骋赛场,一双长臂张弓搭箭,弦动风响,远处的金碟应声而落。   仅一轮下来,他就独占了七八只金碟。轮到梁人上场,却少有人能纵马骑射,耗费半天时间,最多有人能射下一两个金碟。   此事关系到众人脸面,在场的大梁将官纷纷上场一展射技,竟无人能击中几个小小的碟子。息慎的神色越来越沉重,连他身旁坐着的达戎使节的脸都有些挂不住。   校场上的风突然好似燥热了许多,刮得众人满身大汗。主位上的息慎状若无意地朝坐在不远处的聂峥看去,暗授提点之意。   息慎以往未和林晗见过面,他约莫四十来岁,正是鼎盛的年纪,生得仪表堂堂,威武中带着儒雅,眼目与林晗生母息夫人有些神似。   聂峥迟疑一瞬,正要上场赴命,便被林晗从旁拦下。   “你好歹也做过禁军统领,在场的梁人哪个不晓得你的名声。区区达戎,哪用得着你动手。”   说罢,林晗便从身上取出一张古朴的银面,面具上温润的光芒沉淀着时间的痕迹。起初他觉得这张面具好看,一句戏言从卫戈手里要来把玩,没想到卫戈还真把跟了自己许久的面具送他了。   他将古银假面覆在脸上,只露出双眼和下巴,起身奔赴赛场,熟练地翻上马背。   温煦的风洒在耳畔,宽阔的马场恍惚与昔日的禁苑重合,刹那间令他产生重回旧日策马驰骋的时刻。林晗扬鞭挽缰,青骢迅如疾风。羽箭不断划破空气,电光般飞掠而出。眨眼的功夫,一排金碟纷纷坠落,箭无虚发。   一阵沉默,他在沉默中成为众人眼光的焦点。刚才那夺得彩头最多的达戎年轻人直直地盯着校场上的矫健身影。息慎拍案大喜:“好!”   话音刚落,喝彩声淹没了整个校场。息慎捋着胡子满脸喜色,连忙离了席位朝林晗走去。刚走了三两步,忽然有一个斥候模样的人行色匆匆地赶到场上,丝毫不顾及此时的场面,在息慎耳畔低语几句。   息慎神情惊变,瞬息间挤出个不自然的笑意,试图掩盖住凝重的脸色。他挥手将斥候屏退,转身阴晴不定地回到座上,不时眼神阴鸷地打量着众人。   林晗和聂峥遥遥地对视两眼,心知定是有大事发生。此时赛事才过了一半,接下来要比武艺,息慎却匆匆退席,离开时还差人叫走了聂峥。   聂峥犹疑不定地瞧了瞧林晗,见林晗点头,便跟着传信的武官随息慎去了。林晗独自做了片刻,本能察觉到些微异样,亦悄悄离了校场,追着先前进来的斥候去。   他跟着斥候的脚步走了许久,或许是暴露了行迹,被人引到一处狭窄荒凉的巷弄,就此跟丢了人。   风声呜咽不绝,林晗在巷子周围找了许久,折返时后颈边忽地刮过股阴冷的风。血腥气张开弥天大网,直扑向他的口鼻。他猛地朝身后出手,掌中的力道却轻易被人化解,紧接着便碰到一只温厚的手掌。   “卫戈?!”   林晗迅速地转过身,首先呼出名字,惊讶地端详眼前的人。卫戈的打扮很奇怪,穿的居然是苍麟军的衣甲,身上染着大片暗红的血迹,肩上还挂了个包袱。   他皱紧眉头,正要仔细问他,便被卫戈用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时间了,别说话,跟我走。”卫戈紧盯着他的眼睛,眸中好似燃着一束幽冷的火苗,“魏国公谋反,聂家上下尽数伏诛了。” 第23章 小狗狗能有什么坏心思   这一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他钉在了原地。万里无云,日头毒辣地浇在顶上,林晗浑身却透骨生寒。   他倏然把手甩开,往后退了半步,凝视着卫戈的眼睛:“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我总归不会害你。”卫戈坦荡地对他对视,伸手把他牵着,“不出三刻宛康必定会戒严,到时候便是插翅难飞。你先跟我逃出去,路上我与你详说。”   林晗少有这等混沌的时刻,张口却说不出话,任由卫戈拽着他步履如飞地往城外去。他们走的都是荒僻的小道,蜿蜒曲折若肚肠,满目苍凉粗犷的黄土沙砾,不见半个人影。这样的路比起大道难走得多,若不是熟悉多年,必定会陷进弯绕里出不来。   日影在细如蛛丝的街巷间偏移,不出三刻,他们便赶到了宛康城北门,哪知道祸不单行,迎面撞上一队封城的甲胄。卫戈穿着染血的玄甲,在行人之中显眼至极,不待他们奔出城去,便被眼尖的戍卫官抓个正着。   那人站在城门口,握着刀柄,对属下高声令道:“那还有个苍麟余孽,给我抓!”   行路的人群惊叫着退开。那守官认出先前在赛射时拔得头筹的林晗,眼中略有迟疑。有士兵张弓搭箭,被他挥臂拦下:“住手,别伤了百姓!”   话音未落,一串冷箭乘着风声,箭簇闪着毒辣的利光,在炎日下嗖嗖射向二人。林晗听见细微的弦响,本能觉察到危险,对着卫戈大喊:“小心暗箭!”   卫戈拽着他避入人群,一只手探进肩上的包袱里,不知找到了个什么物事,紧紧攥在手心。他飞快地卸去沉重的战甲,套在林晗身上,像鹰隼一样轻盈地一跃,足下轻点,踏着几支疾飞而来的箭矢借力,身体腾空而起。   林晗用刀斩下几支呼啸而来的羽箭,忽见少年刺客朝他跃过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便被他从胳膊下捞起来,耳畔风声大作,整个人跃上虚空。   林晗:“你……”   他张口结舌地感知这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恍惚自己化作了一只鸟雀,愣愣地想起先前卫戈对他说过的戏言。卫戈在他耳边低声警告一句,见林晗咽回了口中的话,俯首冲着一众守军亮出一物,高呼道:“别轻举妄动,否则我们就同归于尽!”   他手中乃是一件两寸大小的铜丸,顶端用金片雕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莲有重瓣,每瓣锋韧如刀,色若流火,寸缕即可封喉。   林晗认出他手上的东西,正是一种被称为千叶莲花的杀器。显历元年,他初登大位,朝廷在盛京西郊秘设二处炼火营,专司军械火器之务,几年后制造出威力巨大的千叶莲花。   此物虽是玲珑,但能以一敌众,掷于人群中便会倏然炸开,绽放出炽烈的铁花,光芒犹如白昼。但凡火光过处皆化为焦炭,若有人不幸沾惹到,便会皮肉俱裂,销肌毁骨。制造千叶莲花耗资甚重,且不易于存放,难以投入进战场,后来炼火营便不再生产此物,不想卫戈手上居然有。   宛康守军同样知悉千叶莲花恶名,卫戈朗笑一声,猛然从掌中掷出一物,惊得众人阵脚凌乱,连忙排阵举盾,哪知未见火光,更听不到声响。低头一看,千叶莲花被他调包,方才落地的竟是个馒头。   守军上当一回抬头再看,那刺客已经挟着林晗从他们头顶越过,顺利逃出城门。   林晗活了十八年,何种武艺未曾见过,第一次被人带着用轻功逃命。他在皇宫之时,学的都是些正统的武技,以前对于这等奇术只是向往,却觉得不堪大用。不想竟如此方便。   两人乘乱抢了守军的战马,前后绝尘而去。许是忌惮卫戈身上的千叶莲花,身后并未有人追捕他们。林晗紧握着马缰奔驰,闷热的风鼓起他的袖子,从汗湿的鬓边拂过,眼前的沙漠宛如融化的金子,飞快地从身旁掠去。   他们奔袭许久,直到回望见不到宛康城的影子,才略微放慢了脚步。此时已近黄昏,远处一束狼烟笔直地冲上云霄,在瀚海碧空中滚滚燃烧。   林晗在一处胡杨林边下马,俯身将滚烫的脸颊浸入林边泉水中,顿时消去了几分酷热。卫戈在他身旁站了许久,缓慢地解开外套的苍麟军服,拿布料擦拭自己满手的鲜血。   林晗靠着泉水石岸坐下,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有什么话总该说了。”   “是我干的。”卫戈毫不避讳地承认,把军服往地上一扔,屈膝下跪,“你罚我吧。”   林晗冷冷地盯着他:“你有这么大能耐让公侯谋反?”   卫戈默不作声,将那只包袱交给他。林晗利落地把它打开,发现一卷零散的残页和一件带血的紫金朝服。翻找时有个小巧的牌子掉在地上,竟是朝廷大员才能佩戴的金鱼符,鱼符上还绕着一根染血的紫绶。   林晗一一检视过,这些都是国公才能穿戴的。他朝罚跪的卫戈扫了一眼,示意他自己交代。   “聂家不倒,聂峥不会造反。”卫戈见状轻声道,“你下不了手,那就我来做。”   林晗举起那叠残缺的书页,纸上许多字都被人巧妙地裁去了。   “我听说民间有种伪造书信的手法,没有人能看得出端倪。”林晗快速地读过那些残缺的语段,语气渐渐地凉若寒冰,“你把聂峥给你的信换了,自个儿伪造了一封。”   卫戈沉默,他便接着开口,眼神极为复杂地落在他身上,嘲道:“还是封意图谋反的信件。”   “你要是怪我,尽管罚我。”   林晗轻笑一声,静默良久,从身上取出火折子,把残留的书卷烧得一干二净。   “怪你做什么。”林晗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眉间笼罩着一层阴云,“你是我的下属,你做的事,就是我的意思。”   他虽然这样说,可卫戈能听出他话里暗潮般的怒意。林晗起身走到他身旁,双眼不带感情地逼视着他,沉静道:“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卫戈沉声答道:“我是调包了书信,但没交给魏国公。一出灵州便被朝廷眼线盯上了,于是将计就计,让他们抓了我。”   “谁抓的你,裴信?”林晗皱紧眉头,“他傻到去逼反聂唐,他疯了不成。聂家灭族,几十万苍麟军必反,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不是我要除聂家。”卫戈道,“抓我的不是裴氏,是檀王的人。”   林晗脑中顿时清明,大约理清了前因后果。檀王要争帝位,势力却是三王当中最为薄弱的。他以为聂家已经彻底失势,所以借着铲除聂氏来壮自己的声威,打算用截获的书信大做文章。   魏国公虽老,但依旧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可惜聂氏风光多年,在朝中树敌颇多,有机会伐倒这棵大树,必定会有许多人落井下石。   檀王的心思很巧妙,聂氏若灭,众人都会记住他的功劳。他只用把这件事捅出来,有的是人替他推波助澜,比如那些心急如焚地盘算着取代聂家的世族。如此一来,聂唐就是本无反心也会被逼得谋反。   现实却是,聂氏一灭,檀王反而没法得偿所愿了。聂氏把持苍麟军靠的不是兵权,而是多年来南征北战树立的声望。一封小小的书信惹出了大麻烦,如今整个江山都岌岌可危。   林晗盯着卫戈,“穆献琛真该好好感谢你,你送了他个皇位。”   卫戈面上有些不解,只知他话里不悦,沉默地垂首。林晗没什么心思点破,宛康在抓苍麟军乱党,说明已经有人起事,裴信现在只有一个法子稳住大局,那就是辅佐聂氏支持的齐王登位,让穆献琛下诏安抚军心。   “起来,别跪着了。”林晗低声道,“带着鱼符回灵州,咱们翻身的时候到了。” 第24章 姐姐,你胸掉了   聂氏伏诛的消息早几天就传到了边关,在灵州城街头巷尾闹得沸沸扬扬。此时的灵州乱成一团,皆因原聂铭麾下的将官聚众起事,甚至兵围了太守府,与守将田淮兵戎相见。   这田淮也是个狠角色,依仗着军力寸步不让,大力平复叛乱,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乱党全部被处以极刑,把头颅高悬在灵州城门示众,作杀鸡儆猴之效。一面又招降安抚,扬言归降朝廷的既往不咎。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他这些招数极为有效。林晗得知田淮的举措,便知道他并非是个庸官。他换上那身像是被血洗过的苍麟军戎衣,披挂着残破的玄甲,不舍昼夜地赶到灵州城,对苍麟军假称自己是从盛京出逃的国公近臣,并举出鱼符和朝服为证,乘势笼络了起事的军士。   灵州城的苍麟军勇虽勇矣,却短于战术,几天来被田淮率部打得落花流水。林晗整顿了军阵,接连几回挫败敌军,在军中威望骤升。几番较量后,两股势力在灵州城胶着不下,田淮剿灭乱军不利,干脆不再进攻,派人给林晗送来亲笔书信,极写劝降之意。   这人也写得一手好字,措辞文雅清丽,送来的信不像是劝降书,倒像是诗稿。林晗读完一遍,将纸翻来覆去地看,末了轻叹一声:“这字赶得上王致了。真不愧是他提拔上来的,裴信就喜欢这类精通书文的人。”   卫戈因惹了事,一路上没少挨骂,好似变成了一个闷葫芦,林晗不与他说话,平日里他便一声不吭。此时他正思索着该不该接话,林晗倏然把劝降书扔在他怀里,懒声道:“反正田淮暂时不准备打了,我实在是疲累得很,往后军务就交给你,没事别来烦我。”   卫戈心中一通乱鼓,怔怔地捏着书信。好不容易回到灵州聚集了些实力,林晗为何突然像变了个人,说出这等任性妄为的话。   “不仅要把军务给你管,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给你做。”林晗冷冰冰地瞅着他,“若是做得不好,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卫戈霎时明白,他必然是有计策了,会心一笑:“悉听尊便。”   “去向田淮放出消息,说我得胜后便不思进取,终日沉湎享乐,不顾军中之事。”林晗道,“咱们缺兵少粮,不能跟他硬碰硬。能不能拿下灵州,就看你造谣的本事如何了。”   卫戈静静地望着他:“若我成功了,你是不是就不生我的气了?”   林晗冷眼盯着他:“该生你气的不是我,应当是聂峥。”   “一人做事一人当。”卫戈轻声道,“等拿下灵州,我就去聂将军面前请罪。”   林晗像是被触到逆鳞,不耐道:“人都死光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卫戈沉默半晌,不再提说此事,领命出去办事。林晗闭门几日后,田淮又派来了使者,这回书信的措辞更加奇怪,竟然向他嘘寒问暖,还让使者带来几个肤白貌美的胡姬。   林晗将美人一一笑纳,终日在军中笙歌曼舞。没过几天,田淮送来第三封信,绝口不提战事,居然像邀约客人一样,请林晗两日后赴城中酒楼一叙。   卫戈也读了信,蹙眉道:“这不成,你不能去。他在信中说不让你带人前往,分明就是想设计害你。”   林晗正在几匹绸缎中挑挑拣拣,随口道:“一个人就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光鲜华美的绸缎。卫戈看在眼里,颇有怨念,出口带刺:“怎么得了美人,你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果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林晗横他一眼,似是责怪他不知轻重,眼神悠悠地在卫戈身上来回一圈,“什么牡丹不牡丹,如今在我眼里万紫千红都乏味得很。”   他对着卫戈招招手,指着几卷布问:“你来看看哪个好看些?”   “我不看。”卫戈一口回绝,话里带着薄怒,“给你的女人做衣裳,管我什么事。”   林晗笑了几声:“你还不爽快。那干脆我也给你做一身。正好,这个象牙白的就挺衬你的,定能把人显得像是凌波仙子一般。”   就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还是他捡来的野狼。卫戈怒极反笑:“少拿你讨女人欢心的话来取笑我。”   “我可没跟你说笑话。”林晗说变脸就变脸,神色一沉,眼中阴云密布,咬牙切齿道,“上回绕过我自作主张的事还没有跟你算账,这匹绸缎拿回去,好好给自己裁身合适的衣裳。”   跟林晗吵架永远没法得胜,即使是自己占理,最终也要对着他认错道歉。卫戈不愿与他争吵,抱着硬塞给他的绸缎负气而去。   两日之后,林晗有意将自己灌得微醺,独自往酒楼赴约。田淮早在楼中设下宴席,亦是独自等他到来。   这个出身寒微的留后知度事正如林晗所想的那样,浑身透出一股儒雅的气度。田淮穿着绛袍,肩上一披白裘,羽扇纶巾,潇洒从容,一双眼精明透亮,一看便知城府深沉。   四面垂着清雅的竹幕帘,二人隔着酒案对坐,分明是敌对双方的头领,此刻却在一张案上闲谈宴饮,场面实在诡谲。   美酒饮罢,田淮招出一个明艳动人的胡姬。女子一身素白锦缎,明眸皓齿,乌发雪肤,好似水莲带雾,娇柔不可方物。她怀中抱着一把五弦琵琶,迈着莲步到林晗跟前折腰下拜,走动时腰间的银铃叮当作响,意趣十足。   林晗对着女子欣赏半晌,眼中露出几分痴态,糊涂的样貌尽数落入田淮眼中。胡姬转轴拨弦,指下婉转如诉,他听得入迷,对她笑着击掌高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美人娇滴滴地垂下眼。田淮轻咳出声,让她退至一边。   琵琶音戛然而止,意犹未尽的林晗不甘地望向胡姬:“怎么停了?”   “歌舞丝弦,以后有的是时间再享受。”田淮慢悠悠地笑道,眼神深不可测,“我有一件事要劳烦林将军。”   林晗佯作不解:“有什么事不能让我把曲子听完。”   田淮笑道:“林将军真是性情中人。你若是答应我这件事,往后想要什么,想听什么,定是享受不尽。”   林晗轻笑一声,暗道一句老狐狸,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说给我听听吧。”   田淮淡笑一瞬,娓娓道来,言辞极尽委婉,林晗半晌才听出个名堂,原是要拿好处收买他做内应,跟他里应外合剪除起事的苍麟军。   林晗举杯轻抿,“那要是我不答应呢。”   田淮眼中愕然,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眨眼间陪笑道:“将军是识时务的英雄,如此年少,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必要跟反贼为伍。”   “反贼。”林晗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叹息道,“我就是要做反贼,你当如何?”   此话一出,田淮再无先前的亲善,眼中冷意昭彰,鹰隼般盯着他,“冥顽不灵,那就怨不得我了。”   话音一落,三面帷幕后涌出十来个刀斧甲士围住林晗,酒宴霎时变作了战场,无数明亮的刀刃獠牙般对着他。哪知道林晗稳坐席上,旁若无事地饮酒,丝毫未有怯懦之态。   田淮本以为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此时却愣住了,正要开口说话,颈边顿时爬上一只冰凉有力的手,猛然扼住他的咽喉。   在他身后,白衣的“胡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四周,眼眸幽深,嗓音清冷,出口竟是个男声:“别乱动,否则杀了你。” 第25章 哥哥教我   威逼利诱是驱使他人为己所用的最简单有效的方法,田淮误以为他的对手是个浅陋粗笨之人,便设下这一场鸿门宴,哪知道在给别人设局的时候,自己不知不觉也钻进了别人的局里。   田淮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大都有个缺点,就是太依赖自己的聪明,尤其是在面对显而易见的“蠢材”时,怕是更为大意。   冰凉的刀锋抵着脖颈,好似一条毒蛇,田淮坐直了身体不得动弹,缄默了半晌打量眼前的少年武官,最终缓缓地抬手,朝着林晗交掌一礼。   “是我看走了眼,原来将军是头猛虎啊。”   “我可当不起如此的夸赞。能有此刻的局面,还是仰仗田留后你呀。”林晗在一圈刀斧手中岿然不动,饶有兴致地品尝杯中美酒,笑道。   田淮冷哼一声,面色凝重:“将军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你仔细看看四周便知道大势如何,纵然让手下抓住了我,却保不住自己的安危,怎么看都不是明智之举。”   林晗放下酒杯,身躯微微朝着他俯近,双眸深若古井,压低了嗓音开口:“我是从盛京城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你大可以将我当成一个疯子。我不怕死,田留后你怕不怕?”   这双眼睛森冷阴鸷,仿佛能摄人心魄,田淮不由得为他身上的气势所震,一时张口结舌。是警告也是应和,林晗话音未落,他颈间的刀锋缓慢轻柔地划动,绵密的刺痛霎时泛开,铁石的冷意陷进血肉,好像能将四肢百骸冻住。   林晗笑吟吟地盯着他,温声道:“田留后怎么不说话,你莫非不信我说的?既然如此,不妨让你这些手下上来一人一刀将我剁成肉泥,或者把我的脑袋斩下来,就地碎尸万段。我可不在乎自己怎么死,田留后在乎吗?”   话里的寒意渗透肌骨,田淮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周围极致的安静令人毛骨悚然。林晗悠然地握住酒壶,从容地往空杯中倾倒酒液。斟酒入杯的水声格外清晰,葡萄酒色泽殷红,盛在金杯中宛如凝固的鲜血。   他倒完酒,夹了两筷菜喂进嘴里,笑意盈盈地朝田淮举杯敬酒。   田淮出了身冷汗,沉重地闭上眼,长叹一声:“将军要杀我,不必费此周章。你说吧,到底想做什么?”   林晗道:“瞧你说的,刚才是跟田留后开个玩笑。什么杀不杀的,多不吉利。”   “林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田淮无可奈何地叹气,向他拱了拱手,“不要再同我打哑谜了。”   林晗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直言好了。我身为魏国公旧部,一路依仗着国公和聂帅才登堂入室,聂帅在灵州时视边关百姓如同亲子,如今两位恩公都不在了,我有意继承二位恩公遗志,好好安抚灵州百姓。看着黎民遭难,我实在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田淮斜睨着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原来将军心里还有灵州百姓?”   “是啊。”林晗轻叹道,“若灵州知度事的官印没在我手里,我怎么能安民济物。”   田淮羞恼地指着他:“林晗!你这乱贼,可不要欺人太甚了。给你几分颜面,还真当自己能为所欲为了?”   “田淮,你如今还有机会在这冲着我大呼小叫,正是因我给足了你颜面。”林晗怒目而视,“不然咱们今天就一起死,谁都别想好看。”   静立许久的卫戈轻声开口:“田留后不妨想想清楚。”   田淮忌惮地缩回了手,脸上一片灰白,弹指的功夫仿佛老了十岁。林晗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等他想通,一边悠闲地享用酒菜。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田淮颓然地叹了口气:“林将军,你何苦要跟朝廷过不去。你夺了灵州就是实打实的反贼,以你的才智何愁没有出头之日,为何要把自己的路堵死呢?”   他这句话说很是真切,林晗却置若罔闻,只道:“我看田留后亦是大才,想必日后到了哪都能一显身手。”   田淮没得选择,对着身旁的部曲令道:“去通知州府长史,把我的官印取来。”   林晗展颜一笑,对着田淮交掌一礼:“田留后眼界广阔,我实在佩服。”   田淮全然没有搭理他的心思,流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不消几刻,他手下的人便将灵州官印送到林晗跟前。林晗拿着印,朝田淮微微一笑:“多谢先生信任,以后的事不必田先生操心,我定会替先生将灵州打理得有条不紊。”   田淮冷眼嘲道:“我可以走了吧?”   “这可不行。”林晗笑道,“还要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你这些手下都拿着兵器,看上去真吓人。”   “林将军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   “生者可以死,只是要死在合适的时机才对,不然传出去就贻笑大方了,是不是?”   “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了。”田淮皱眉,“将军嘴下留德,不要再嘲笑我了。”   卫戈轻笑道:“田先生请吧。”   他押着田淮起身,手中银匕紧咬着他的脖子,田淮愤然挥袖,小心谨慎地走着。林晗扫视周围一遍,旁若无人地跟在后头。   走了许久,三人来到苍麟军营。林晗突然改了口:“田先生是贵客,不妨在这多留几天吧。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田淮一怔,方想斥骂两句,卫戈的匕首适时地抵了抵他的脖子,逼得他立时叹道:“就,就依将军所言吧。”   林晗喜形于色,当即召了人来吩咐下去,叫人把一脸忍辱负重的田淮扣到营里好生招待。一旁的卫戈收了匕首,轻柔地问他:“结束了?”   “还没有呢。”林晗笑望着他,掂量一番手里的官印,“现在要把消息传出去,让全天下都知道田淮把灵州让给了我。他在任上丢了官印,会被朝廷认为与反贼同流,便只能跟我们在一条船上了。”   卫戈轻轻地嗯了一声。林晗意犹未尽地打量起他一身装扮,调笑道:“这样真好看,干脆今天别换回去了。”   卫戈先是一怔,而后眉间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怒意。林晗看他要发火,连忙劝道:“别生气,我这是真心夸你呢。不过是有些不习惯,你还是赶紧换回来的好。”   “帮我打点水来。”卫戈交代一句,径自进帐中去。林晗正纳闷他怎么使唤起自己来了,便想到他这副模样实在不便见人,就任劳任怨地干活去了。   他在大营逛了一圈,找到些柴火烧了热水,亲自给卫戈送去。一进军帐,热水端到卫戈面前,他正拿着梳子绑头发,两眼惊讶地望着冒热气的水盆:“怎么是烫的?”   林晗不以为意,道:“你快点换回来,这样我看着不习惯。”   卫戈没接话,挽起两条袖子开始卸妆,露出白皙的胳膊来,嘴上淡淡地说了句“谢谢”。林晗紧盯着他瞅,那两条冰雪般的手臂瞧得他暗生羡慕。这人白得晃眼,一身偏又练得紧实匀称,英武与潇洒可谓占齐了。   卫戈正专心致志地洗脸,忽然觉得旁边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怪不舒服地发问:“你没事做?”   林晗托着腮,称赞道:“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连洗个脸都让人移不开眼珠。”   卫戈顿时一愣,双目微眯,倏然恼火道:“你说什么?”   “我就是夸一句,你生什么气呢。”他自觉轻慢,说话挺没底气,“今天幸苦啦,让你一个大男人穿女衣,日后我会补偿你的。”   卫戈手上的动作慢慢收住,看着林晗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起来,话里倒云淡风轻的:“真的谢我何必要等以后,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不正是好机会?” 第26章 高手过招   他静静地瞅着林晗,一双眼睛里波光潋滟。林晗与他对视片刻,脸上笑意渐浓,品出他眼底意旨,轻声细语:“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小刺客性子很是要强,往天林晗也开他样貌的玩笑,每回都把人惹得像是炸了毛的狮子猫,最后都得低声下气地陪不是。今日的场面破天荒头一遭,一时令他头顶醺醺然,有些不知所措。   卫戈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从容地洗净脸上铅华,恢复了唇红齿白的俊模样。他脸上还沾着些水珠,挂在鬓发眉宇间,两弯长眉不修而秀,浓淡得宜,如画里人般。   林晗满眼憧憬地凑到他跟前的镜子边,借着恍惚的烛光端详铜镜里朦胧的人影。卫戈低叹一声,手臂自然地搂住他的肩头,两人略微靠得紧了些。   “你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呢?”林晗睁着双眼,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好似刚才的允诺不是他许下的。   他总喜欢充出这副样子,若是老实人一准会被他骗过去。卫戈跟林晗相处了有些时日,深知他不是纯良角色。他披着狡兔的皮,看似渺小无害,内里却同他一样,都是爪牙尖锐的狼。   知道这点之后,他非但不会被他所骗,还能借鉴狡兔的伎俩反将一军。   要令他知道,不止是他林晗会迷惑人心。   此时帐内烛影摇曳,昏昏蒙蒙,正是好处。卫戈轻轻牵起他的手,双眼里恰如蓄了层水色,“其实仔细一想,应该是我报答你才对。若非你出的这个主意,我哪来的机会将功补过。可是我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足够献给你的,惟有此身甘愿受你驱使。”   林晗笑吟吟地望着他。只一眼,卫戈的心间好似盛着一叶轻舟,原本在涛流里平缓地随波而下,遇上林晗眼底融融的春水,忽地风雨飘摇,上下颠簸。   “道行还是浅了点。”林晗早已窥破他的心思,蓦然地笑出了声,伸手挽住他的臂膀,细白指头在他脸蛋上戳了一下,“想勾引我,你还嫩了些。”   话一出口,他便恶狠狠地警告道:“可不许像刚才那样看别人!”   “你!”卫戈恼羞成怒,脸色十分精彩,“我是不会。你这么熟练,怕是勾引过不少人吧!”   说完这句他便更觉得生气了,眼巴巴地盼着林晗否认的说辞,哪怕只是哄他的也好。林晗刚才看他的时候的确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好像他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好像他们肝胆相照,知心着意。着实是炉火纯青的功力。   可这人就是可恶,在他陷进去之后眨眼便玩笑地说,如此深情眼眸,都不过是他演来与他较劲的。   他没等到林晗的答案。林晗未因他的措辞生气,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开心地捏他脸蛋,“那往后我只勾引你,好不好。”   这两个字太过赤裸,从林晗嘴里说出来,好似往他心间扎了根刺。他飞快地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好啊,你刚刚不是说要补偿我?”   林晗的笑意凝在脸上,“你刚才都说不用补偿了。”   “我何时说不用了。”卫戈嗤笑一声,单手解开身上套着的女衣,“你不是会得很,那哥哥教我,好不好?”   林晗盯着那只翻动的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会错了意,“青天白日的,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卫戈笑道,“这一天我盼了好久。”   林晗顿时结舌,有些晕晕乎乎的,半晌才愣愣地说:“啊,这……你原来是个这么野的性子。头一回很痛的,知道不?”   卫戈几下便除去女子外衣,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肩宽腰窄,恍若玉山。他拍了拍林晗的脸蛋,一挑眉梢:“想什么呢,快穿上吧,让我也饱饱眼福。”   林晗被他塞了一怀衣服,顿时从旖念中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珠,“你做梦呢,我才不干。”   “由不得你。”卫戈阴恻恻地盯着他。   没等林晗说话,他便将他拦腰抱起,大步如风地往床边走去。林晗哪是他的对手,真要动起手来,必定是被压着打的那个,此刻像只落汤鸡似的被卫戈挟制着,徒劳地扑腾两下手脚。   卫戈将他按在皮毛褥子间,一只手力道适中地掐住林晗脖颈,一股脑扯开他的衣服,拽起女衣便往他身上套,惊得林晗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反了不成,大胆,大胆!”   两个人在褥间打闹成一团,皆弄得头发蓬乱,衣裳凌散,好似才睡了起来。林晗死不肯就范,一张嘴咬在卫戈臂膀上,逼得卫戈摁住他腰际,不许他胡乱动弹。   林晗忽然笑得气喘,直往他怀里钻,眼角溢出了泪花,身子如同泥鳅般动起来。   “你,你别碰那——你的手放在我腰上,我从脚心痒到了背心,难受死了。”   “难受就对了。”卫戈朝他俯近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气息也有些不稳,“你还敢捉弄我吗?”   林晗不以为然地晃了两下腿,轻轻地抵在他腿根,面上佯装不悦道:“我是你主子,我想把你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谁让你自己找上我的。”   “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卫戈咬了咬牙,“听起来真好,现在我也试试。”   他正要朝林晗欺身上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令官隔着军帐禀报:“林将军,灵州城外来了一路大军,看不清旗号!”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卫戈起身退至一旁。林晗坐直身子,扶了扶散乱的鬓发,沉声问:“哪个方向来的,大概多少人?”   “北方来的,人不多,约莫五百余众。”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晗长叹一声,惘然道:“怕不是聂琢来了。你说,他知道盛京城的事了么?”   “不管他知不知道,他选择来找你而不是别人。”卫戈整理了衣领,换上自己的衣裳,“这是好事。”   林晗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对着他支使道:“都怪你,把我弄成这副模样,我怎么出去见人。还不过来帮个忙。”   话音未落,便用那似勾似撩的眼神含笑盯着他。说勾引就勾引,君无戏言,当真如是。 第27章 好可怕你女朋友   卫戈静默地服侍他穿好衣裳,两人之间似乎多了层薄纱般的情愫,各自心照不宣。林晗出了军帐,血色残阳骤然浇透了他的眼眶,无垠的大地,辽阔的天穹,荒土戈壁,灰云流霭,被一道道熔金的光弧劈成碎块。   他点了几十轻骑,领着麾下往灵州城北门迤逦而去。昏暝暮色之下,高阔的铜门好似一张龙口,两翼城墙宛如绵延的山脉,盘踞在粗犷的黄土高原中。   林晗的队伍行至城楼下方,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远远看去,黄沙宛如烟雾的河流,顺风迅疾地流淌,静候的军阵在弥漫的烟沙中时隐时现,密集的甲胄好似一处黑色的伤口。   他率领兵马出城,隔了大概十来引的距离,看清了城外大军的旗色,玄地银画,虎狼相逐,正是聂氏苍麟军。   林晗一挥手臂,将随从止在身后,独自纵马朝前,扬起一串奔涌的黄沙,眨眼便到了那支队伍跟前。聂琢躬身屈膝,半跪在砾土之上,高声道:“臣拜见陛下!”   他匆匆勒马,握着马鞭下地,双手将聂琢扶起:“你辛苦了,近来可好?”   聂琢眉间难掩落寞神色,难堪道:“听闻灵州大乱,属下寝食难安,特领军前来护驾,远道来迟,请陛下恕罪。”   灵州叛乱已经有些时日,北受降城远在国境之外,位置荒凉偏僻,灵凉二州的动静许久才会传过去。林晗朗然一笑,目光落到他身后一众跋涉而来的军士身上,每个都灰头土脸,面容沧桑,想必是在大漠里兼程急行的缘故。   “有你这样忠心的臣子相随是我的幸事,哪里还会怪罪。”他亲近地拍了拍聂琢的手背,叹息道,“前段时日艰险,好在如今灵州城暂时安定下来,我正准备派人知会你一声的。”   聂琢敛眸,轻声应了一句,绝口不提他事:“臣率人前来正是有意助陛下平定灵州,看到灵州城已定,我为陛下高兴。落魄之人,无以为家,往后陛下若有差遣,聂若璞甘效犬马之劳。”   林晗见他已经把话挑明了一半,必然是知道聂家的噩耗了,惊诧道:“盛京的事,你已经——”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聂琢苦笑,“事已至此,再没有挽回的可能。前因后果,亦没有追究的必要。从陛下将我从西城大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刻,我便认定了陛下,聂琢不求荣华功名,只望陛下莫因旁事怀疑我的忠心。”   林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面有哀色地抚慰道:“若璞,你愿意跟着我,我自然会替你们兄弟二人报这个仇。自从知道了魏国公的事,我没有一日不是辗转反侧,想着该如何与你和聂峥交代,不得已才瞒到了现在。你能想通,我实在高兴。”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聂琢听完,眼角竟然微微发红,难受得垂下头颅。林晗轻叹一声,替他细致地整理了肩上的披风,拉着手道:“快跟我进城去。说来,这灵州还是你们家的故地,往后有你在旁帮衬着我,我就能高枕无忧了。”   林晗取得灵州官印,便带了几百甲士占领了府衙,自封灵州太守。田淮爱好诗书,太守府中摆设文雅,不见丝毫粗犷之气,好似一处高致的书斋。   堂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细致地记录了整个朔方的山川城关。林晗高坐尊位,身旁立着卫戈与聂琢,三人一同商讨着接下来的计划。   边关几州大都依赖着朝廷的补给,灵州城虽大,府库却不充盈。先前为了防秋之务,灵州城的府藏都被调送到了凉州,林晗遣人请点过粮草,军械与钱银,发现都所剩无多,仅仅能满足两三个月的耗用。假若朝廷攻打过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溃败。   边境不比关中江南,有地方大兴生产,灵州看上去昌盛,实际上连州府都穷得叮当响,土地贫瘠,风雨不调,想不出开源致富的法子,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征兵倒是不愁,现今各处正是乱的时候,朝廷必然会四处平乱,只用收编战败的苍麟军,便能扩充出一支不啻于官军的军队。   林晗盯着地图上曲折密集的道路,轻声道:“打仗花钱如流水,以往跟北越交战,国库几十年的收入只能供三两次出征。当务之急是钱跟粮,钱银尚且能缓一缓,但是粮草不能再等。不管进攻还是防守,没有粮吃就什么都干不成。”   灵州地域广阔,州府周边有许多县镇,聂琢率先道:“秋收才过,不如往县镇去看看,那么多人家,总该有粮。”   林晗摆了摆手,断然否决:“苍麟军在朔方各处起事,边境兵荒马乱,不宜再惊扰百姓,徒增民愤。此计不妥。”   这个主意的确能解一时之危,然而从大局上看得不偿失,假若因此惹得民怨沸腾,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后果。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林晗。   没等他细想,卫戈便出声:“抢百姓不地道,抢官府却是可行。”   林晗微微一笑,视线在朔方地图上来回逡巡。主意倒是好定,抢哪个地方,该怎么抢,又需要从长计议。   他抬起手,在虚空指了指,道:“我瞧汉阳就合适,离灵州城近,历来都是转运辎重的必经之地。汉阳守将是什么人?”   两人沉默半晌,聂琢弱着声开口:“是我二哥。”   自宛康一别,聂峥就没了消息。林晗一愣,而后干笑了两声:“好事啊,他现今不在汉阳,城中守备必然薄弱。”   计划敲定,他便向二人分发了任务,令他们即刻点兵出征,往汉阳去抢粮。林晗要坐镇灵州城,抽不开身,处理完军务便去说降田淮。哪知道这人虽然怕死,却是个硬骨头,一见他就嗤之以鼻,无论如何诱骗威逼,都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几日之后的深夜,林晗看完兵书,正准备安寝,便有令官喜不自胜地来报信:“两位将军从汉阳回来了!”   林晗一个挺身从床上翻下来,忙得找不着鞋子,匆匆披了件外衣便赶到城门口。城楼上下点着火把,通红的火光在深夜里连成一片白昼,映着无数细鳞般的甲胄。   他借着火焰在人堆里寻找,只瞧见了聂琢。聂琢飞身下马,赶到他身边复命:“汉阳府库好东西太多,不知道拿什么,干脆什么都拿了些。已经着人在请点了。”   林晗点点头,问询道:“受伤了没,折了多少人,怎么不见卫戈?”   聂琢道:“我们商量过,我手下只管去搬运辎重,没人受伤。卫戈倒是遇到了些麻烦。”   他的心猛然一紧,拽住聂琢覆着铁甲的手腕,“什么麻烦,他人在哪?”   “我也不大清楚。”聂琢怔怔地开口,“说是遇见了犯边的寒疆人。”   林晗素知寒疆蛮子的厉害,闻言脑中一片空白,霎时夺了匹马,衣衫散乱地往城外去找人。他在夜色里全力地奔,粗糙的缰绳硌得手掌发烫,马蹄声杂乱不堪,像是在他心头猛敲。   战马跑了几里,他在山道边又看见了一路火光,遥遥地望清领兵的人影,心中的焦躁总算消退几分。卫戈见是他来,忙令部下急行,两人不一会就在月牙似的小山丘边碰头。   火把将周遭照得通明,林晗望着完好无损的卫戈,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往蛇形的军阵里看去,一列肃穆森寒的玄甲之间,有个苍白的衣影煞是扎眼。   那是个样貌柔弱的白衣少年,乍一看还有些眼熟。他审视片刻,脸色渐渐沉凝,盯着卫戈嘲道:“行啊,让你去抢粮,你倒是会替我打算,抢回来个梨花带雨的小美人。”   卫戈暂且摸不着头脑,看向林晗迷惑地眨了几下眼。那穿白衣的听到他的话,主动站出来,带着哭腔道:“对,对不住,都是我给卫将军添麻烦,我走就是了……只是这一走不知能否再见,报答不了将军救命之恩,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这一通话砸过来,就连林晗都有些发懵。他盯着那少年淌着晶亮泪痕的脸,恍然大悟道:“你不是在百花坊唱曲子那个吗,怎么跑这来了?” 第28章 同时失恋   经他一说,卫戈抓住了关键:“你去过百花馆?”   林晗胸中憋着股火,眼神像是要吃人:“现在是说百花馆的时候吗?”   卫戈不说话了,朝身旁一个副将吩咐几句,命他带着军士们回城。那眼泪涟涟的少年想再说话,被几个拿着枪戟的人一围,只能瑟缩着噤声,随军往灵州城去。林晗坐在马背上,像个雕塑似的不动,等到人都走光了,卫戈牵过他的马儿,带着他慢悠悠地走在小山坡上。   漆黑的山峦好似一弯剪影,山脊上洒满了清亮的月光。及膝高的野草随着凉爽的夜风不断低垂,像在浅浅的溪水中曼舞摇曳。白日退去,夜晚的灵州再不是满目黄沙的荒莽模样,而化作一个玲珑轻巧的梦。梦里有和风朗月,啁啾的雀声和温柔的草木。   柔婉的风扑面而来,灌满了襟袍,倏然吹灭了林晗心间的火气,令他心旷神怡。他一抬头,望见好似唾手可得的月弓,满身被洒满了温润的银辉,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好看啊,我在盛京城也见过这样的月亮。”   月有亏缺,总有复满的一日,只有流离失散的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卫戈带着他到了山顶,几颗老杨柳稀疏地扎根于此,生得高大坚韧,在地上筛出万千斑驳空明的碎影。他朝林晗伸出手,示意他下马。林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终是把手交了出去,利落地回归地面。   “可没这么简单。”他有意板着脸孔,“就是带我来看了月亮,我也要盘问你。”   卫戈道:“你问就是了。哪回没跟你老实交代。”   他在心底理顺了有关那少年的来龙去脉,等着林晗发问,谁知林晗只是让他转了两圈,把手臂伸出来给他看,确认他没有受伤。   “哪里来的寒疆人,”林晗皱着眉头,“有胆子跑到汉阳了?”   寒疆人往年只敢在长城附近频繁骚扰,劫掠一番便带着收获退回草原,丝毫不会深入城池作乱,更别提与边军硬碰硬。难道苍麟军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若泽草原,他们知道灵州内乱,这才大摇大摆地跑到汉阳偷袭?   “草原上的人怕是已经知道咱们边境内乱的事了。”卫戈的话证实了林晗的猜测,“到了汉阳没多久就遇见一路南下的寒疆骑兵,趁乱跑来浑水摸鱼的。”   林晗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额间突突地发疼。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虽说在他看来,各地起事的苍麟军至今只能算是一盘散沙,现在的乱局注定会被朝廷平定,但如果寒疆蛮子跑来横插一脚,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   卫戈见他沉思着不开口,小心翼翼地提说:“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问了?”   林晗横他一眼,脸色古怪:“还有什么别的?我不是谢过你了么,知道我日夜寂寞,无人作伴,找来一个解语花呢。瞧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知心的人。”   “你误会了。”卫戈有些怔,“那不是给你的……”   林晗没听他说完便生了一肚子气,恼火道:“难不成还是给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解释,“他说他认识宛康城的王凝。你可能不知道王凝,他可是宛康的首富。我就让他跟着回来了。”   林晗突然会过意来:“原来你是为了——”   卫戈忽地垂下眸子,嗓音略微低哑,“但你要是喜欢他,就随你做主吧。”   “我又没说我喜欢他。”林晗顿时有些不甘,闷着声道,“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   卫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立刻流露出丝缕神伤:“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跟你是天壤之别,差得那么多。你是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给我几辈子都赶不上。你不是还有裴信么,你看不出来吗,裴信他——”   “你提别人做什么。”林晗心烦意乱地喝断他的话,“你说得对,我是皇帝,怎么配有喜欢的人。苍天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我注定只能一个人站在那。我心里想的什么,有谁会在乎?”   卫戈迟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终日笑意晏晏的眼像是破开了冰面,泛起涟涟的波光,往天暗藏着的,杂陈的心绪一股脑涌了出来,掀起层叠的浪。浪潮退去,却什么都不剩,只留下满目苍凉。   蓦然之间,他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心腔,断续地开口:“你,你不想做皇帝么?”   “我想,我当然想。”林晗深吸了口气,“我没有别的路能走。”   卫戈的心极快地跳动着,突然萌生出一个极其冲动的念头。他紧盯着林晗的双眼,踌躇道:“其实是有的。天下人间,山河浩荡,总、总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他不知道这番含蓄笨拙的倾诉能不能让林晗听懂。他想告诉他,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如果林晗愿意,他们可以一起走。   夜风沙沙地刮过,林晗静默地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温柔,忽地扑哧一笑:“小贼,我说要给你加官晋爵,你不相信?”   卫戈像是受了当头一棒,脸色发白,久久说不出话,怔愣地站着。林晗牵起他的手,反复摩挲着手背,观察他的掌纹,口中不断地说话:“……这条既深又漂亮,是大富大贵的征兆,可不是骗你的。”   他蓦地抽回手,心事重重地对林晗道:“回去吧。耽搁太久了。”   林晗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两人各怀心思地上路,不一会便回到灵州城中。林晗进了房间,却没有分毫睡意,在油灯下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正是焦灼不安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皱着眉头厉喝一声:“什么人!”   太守府守卫森严,绝对不会有刺客以身试险。他静等了须臾,虚掩的门板被人缓缓地推开,露出一条白皙的手腕。仔细看看,腕上还有些残留的淤青。 第29章 我有特殊的聊天技巧   窗纸上透出个矮小瘦弱的黑影,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从门缝里泻进一束月色,紧跟着探进一个惶恐的脑袋。   林晗皱着眉头打量他:“你怎么进来的?”   这正是当初在百花馆挨了恶少一顿毒打的少年,多日不见,他比那会还要瘦弱,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好像被折断了茎杆的芦苇,谁都能上去踩他两脚。   少年盯着他不出声,两手扒在门框上,咬着嘴唇不敢说话。林晗看不惯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怕麻烦,懒得跟他计较,便挥了挥手臂要把他赶下去。   他眉梢一垂,眼中就似要滴出水来,畏畏缩缩地交代:“……是聂将军把我安置在这的,太守要是不喜欢,我走就是了。”   林晗微怔,暗道聂琢怎么也如此不懂事,什么人都往太守府里放。他冷笑了声,换上一副笑面:“原来是这样。这么晚了,你有什么要紧事?”   兴许是他语气亲和了些,少年悄悄舒了口气,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些,双眼好奇地往四处张望。林晗看他手上还有伤,几根指头肿得好似笋芽,随口问了句:“现今还能弹琴吗?”   少年愕然地望着他,泫然欲泣:“太守要是想听,应容就弹给你听。”   “你叫应容?”林晗凝思片刻,不经意吟道,“不应青女妒容华。”   “吕应容,双口吕。”吕应容面上赧然,像个羞于露怯的孩童,“我没读过书,只认识几个字,什么诗歌词赋,都不懂得。”   三言两语之间,林晗渐渐放下对他的成见,问起吕应容的来历。原来他也是盛京人。母亲是东都映辉楼的乐人,少时与人生下了他,过了最风流的年纪,带着长大的儿子嫁给往来国都和西域的胡商为妻,从此就跟着商队过上居无定所的日子。   “后来阿娘难产走了,我便跟着继父走商路。”吕应容哀戚地说,“他嫌我粗笨,平日没少打骂。到了宛康,胡商在赌坊一夜输光了银钱货物,还把我也拿去抵债。”   林晗记得很清楚,吕应容最初是跟着一路商队去的宛康,几天不见就莫名其妙成了百花馆的小倌。朝廷明令禁赌,王凝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开赌场。更要紧的是,官府居然罔顾律法,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向吕应容问起王凝的事,这少年知道的也不多,回答道:“他可厉害了,宛康没人敢招惹王凝,连官府都要给他些面子。好像是因为王凝在朝中有贵人相帮。”   林晗沉吟不语,立时想到了那幅风骨凛然的扇面,又听吕应容说,王凝家财万贯,比得上百年豪富之家,当初官府修建宛康城墙的钱,有一半都是他出的。林晗听完便变了脸色,修宛康的钱明明是朝廷拨的,他记得清楚得很,宛康太守上书找他要了两回银子,他顾念着边防大务,没眨一下眼就准了奏疏,怎么现在又变成王凝出的钱。   这帮贪官污吏。   吕应容见他满脸阴晴不定,像只寒蜩般发起了抖,试探地问:“这会天色已经晚了,太守可是要就寝了?”   林晗点了点头:“我也累了,你回去吧。往后别在府中乱逛,卫士不认识你,被人误抓了就不好了。”   他将油灯吹灭,月色入户,屋里霎时盈满了幽冷的靛蓝。林晗和衣躺下,满腹心事涌上脑海,一时间辗转难眠。突然,他感到身旁有些细微的响动 ,最初以为是风,倒没在意,直到一条手臂轻轻勾住他的腰侧,他猛然惊醒,怒不可遏地坐起身来。   “滚出去,谁让你爬我的床!”   吕应容倏然跌到地上,面对盛怒的林晗,吓得慌了手脚,只得不住地磕头认错。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太守饶我一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林晗厌恶地盯着地上趴伏的人影:“我让你出去,你是聋了吗?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他滚来见我。”   吕应容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房,一进院子便哭出了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林晗独坐着等人,没一会便有人滚来见他,哪知不是卫戈,而是聂琢。   林晗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吃饱了没事干,动这些歪脑筋。罚你一个月俸禄,自己去思过。滚。”   聂琢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行了个大礼,转身准备离去。没走出两步,他又听见林晗叫他:“把卫戈叫来,我有事情问他。”   聂琢也不是傻子,有什么事非要大半夜商谈。他之前见吕应容清秀柔顺,必然能取悦于人,这才让他来服侍林晗,如此一番,看来林晗还是瞧不上吕应容。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有卫戈那样容貌的人天天在身边转悠,林晗看谁都不会觉得稀奇了。   须臾过后,卫戈便来了。他面色仓皇,见林晗安好无恙才轻轻松了口气,沉声问:“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别的事。”林晗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你到这来坐,我们聊聊天。”   卫戈顺从地坐过去,脊背挺直得好似青松,端坐着听他教诲。   “想聊什么。”   林晗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变得这么老实了。”   “以前是我僭越。”卫戈凝视着他,双眼清亮如月,缓慢地摆了摆头,“以后都不会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威力,像是把生锈的刀子,霍然往林晗心头钻。林晗干笑两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手上慢条斯理地解着自己腰带:“是么,你要真这么想,大半夜的不避嫌,跑来见我?”   卫戈张口无言,目光触到那双细腻白皙的手,旁若无事地偏开。   “我心怀坦荡,没有什么要避嫌的。”   “心怀坦荡。”林晗细细地念着这四个字,冲卫戈招了招手,“你过来,离我近些。”   他除去外衣,只剩一件单薄宽松的袭衣,颈边露出一点玲珑的锁骨。卫戈迟疑了一瞬,面色沉凝如霜,垂着眼睛往他身边挪近。   林晗解颐一笑,柔声道:“鞋子脱了,到床上来。”   卫戈盯了他一眼,利落地照做。   林晗像是得逞的顽童,忍不住大笑两声,而后慢吞吞地朝卫戈身边俯近,一双手轻轻地环住他。   他的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嗅着他发丝上清润的香气,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失落,面上却是笑着:“现在好了,聊天就是要这样才舒服。” 第30章 情窦初开   他见过卫戈施展轻功的时候,好像一只矫健轻盈的燕,此刻他怀抱臂膀紧贴的身躯温热坚实,仿佛暖玉温床。就这样依傍在这个人的身边,似乎能远离一切扰攘喧嚣,偷得片刻安宁。   卫戈的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动,任由他抱着。他的肩膀瘦而紧实,骨架还未完全长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因为习武的缘故,甚至显得有些小巧,不似聂峥那等大将军的威武。   可就是这么一双年轻的手臂,在悬崖救他一次,在郁山护住他杀出重围,在宛康带他冲破守卫。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神佛做不到的事,年轻的卫戈却做到了。   他将额头靠在卫戈肩上,像是真把他当作枕函,一只手把玩卫戈垂到襟前的黑发,闷声问:“你没有要跟我说的话吗?”   气息吹到颈边,有股淡淡的痒意。两人窝在一块贴着,卫戈用指尖勾着他背后一缕落到腰侧的发梢,神思早飘到了灵台外:“我好歹是个男子,你这样赖在我身上,我怎么说得出正经话。”   林晗心里一喜,却偏得寸进尺,做出个傲慢的模样,从他身上起来,七分得意三分揶揄地开口:“是谁刚才假正经的?”   “我是发誓从今往后在你身边恪守规矩。”卫戈说,略微别开脸,莫名有点结巴,“可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一看见你,发过的誓好像就不作数了。”   一句话哄得林晗像是跌进了蜜罐子,再度扑到他身上,双臂搂着卫戈的脖子蹭来蹭去,乐滋滋地嘴硬道:“哎呀,你可真讨厌——”   他忽地感觉腰上一轻,原是卫戈将他揽住腰肢抱在怀里,顿时心头乱了两拍。卫戈把他放在床上,犹豫了两下,俯身在他额边轻轻一吻。   嘴唇与额头相触一刻,蜻蜓点水般地避开。林晗一震,倏然之间,耳根烫得能煎饺子,庆幸此刻天黑。他想了一会,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飞快地伸臂抓住卫戈的手。卫戈下意识想挣开,没有成功,无所适从地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他。   那只手僵得好似木头,偏又火烧似地发热,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里头涌动。林晗毫不留情地笑出声,“你,你该不会是第一回——”   “别说了。”卫戈羞恼地瞪着他,缓缓地垂下眼帘,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我是不是没做对……”   天地良心,他方才的举动完全没有丁点蓄谋,尽是出于心中本能,脑子天人交战,才敢大着胆子飞快地亲一下。只是到底年少,不知为何有此心愿,不知为何看一个人会越发觉得看不够,会想拥抱,会想亲吻。   更遑论做得好不好、对不对。   林晗轻柔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卫戈躺在自己枕边。他并非不通人事,可此时此刻却是情怯,一颗心怦怦直跳,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原本就所剩无多的睡意,此时全都消失无踪。   卫戈也不好受,身体里像是憋了一团火,在四肢里乱窜。照至床边的月光犹如有了温度,落到他肌肤上发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不想个主意,怕是得双双清醒至天明。林晗清了清嗓子,在脑子理顺思绪,正色道:“你……你到底是从哪把吕应容带回来的,你跟我说明白。”   卫戈一点就通,长舒了口气,嗓音低哑:“我带着人把寒疆骑兵驱逐到汉阳城外,遇见了另一拨抢掠百姓的寒疆人。被抢的似乎是周边来的流民,吕应容就在其中。”   “这么说他是从宛康逃难出来的。”林晗沉思道,“不好了,兴许是达戎人出了问题。”   “如今没听到风声,暂且不必担心。”卫戈朝着他侧过身,几绺绸缎似的黑发垂到颈边,双眼晶亮,“同床共枕,就不能别提其他人。”   “好啊。那就来说说你吧。第一次带兵出去,感觉如何?”   卫戈柔声淡笑,眸色深深地凝望着他,启唇道:“为臣难,为将不易。”   “莫烦恼。”林晗笑道,满眼都是宠溺,干脆支起身子趴在枕畔,单手撑着额角,“朕帮你。”   一直以来他的想法都没有变过,就是要把卫戈培植成他的心腹,让他成为一柄所向披靡的利剑。   要征战天下,光有一双会杀人的手是不够的,林晗相信他可以成为一位纵横沙场的猛将,但是要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一人号令万万人,古往今来能做到的都找不出几个,卫戈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攻城略地,逐鹿天下这种事,无非讲的都是三个字。”林晗缓缓地伸出三个指头,轻快地开口,“天、地、人,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三者之上,为将者更应看到的便是一个字。”   “一个字?”   林晗弯唇一笑:“势。真正会用兵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战场只是冰山一角,取胜依靠的不是杀戮,而在于如何瓦解敌人的势力,壮大自己的势。”   他稍稍停顿,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兵者,诡道也。”   卫戈听得若有所悟:“这就是田淮明明可以出兵,却非要使计谋拉拢你的原因?”   “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林晗道,“往后你可得清醒些,不要随便中了他人圈套。这些道理一时半会说不完的,我今日累了,改天再说吧。”   他掩住唇,轻声打了个呵欠,寒凉的夜风灌进嗓子里,顿时一阵呛咳,于是连忙睡下,往被子里钻。卫戈替他掖好被角,悄摸挪得近了些,侧身的影子刚好挡住林晗露在被外的脑袋,为他挡住月光和冷风。   两人的距离靠近了许多,几乎是呼吸相融。他的脸颊有点发热,后知后觉地往回撤了些,却见林晗垂着眼睛,两手在被间不断动作,正拈起一缕发梢细细地编织成结。   他再仔细一看,林晗手里捏着两截头发,一束是他的,一束是自己的。   他察觉到他在看,却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嬉笑着,半真半假地出口道:“结发为同心。你可不准跑了。”   林晗说完便像只警惕的兽一样,抬起双眼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这样的眼神令卫戈如鲠在喉,却不知作何言语。   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底流露出一股小心翼翼的祈盼。   这个人明明张扬大胆,依仗着身份为所欲为,竟也有好似朝露昙花般柔软易碎的眼神。 第31章 荆川大表哥   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抗拒不了他的眼神。春水微澜,只一瞬便心旌摇荡。   只一瞬便沉沦。   卫戈忘记他是如何开的口,他只看见林晗对着他笑,一双眼中顿时星河满溢,忽然有些领悟。或许世人所言的长厢厮守,原也不过是为了心动的一刹。   帝都盛京,七日小雪。天空低垂着灰云,飘渺的钟声在城坊上空鸣荡,响彻云霄。   新帝赶在重阳节前匆匆登基,即位大典是历代皇帝当中最为仓促的。仪式完毕,穆献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诏告万民,接着亲自书写几份诏谕,派遣使者前往朔方安抚乱军。   聂氏之乱发生得太过突然,将近一半的达官贵人都被蒙在鼓里,如今已经成了一桩悬案,无人知晓魏国公为何突然造反。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旁人只知道那一日,年迈的魏国公再度披挂上马,率领亲卫打开了宫城,意欲闯入宫禁挟持惠王,却被赶来的禁军堵在紫微殿前。   向来拥兵自重的魏国公小看了宫中禁军的实力,庄严的紫微殿前被杀成了尸山血海,聂氏企图控制皇宫不成,反被神池卫与龙骧卫包围,最终兵败伏诛,家人随后尽被诛杀。   聂氏家族几世簪缨,聂铭在时更是权倾天下,朝中依附他们的不在少数,如今大树一倒,还被扣上的是谋反的帽子,一时间朝堂大乱,人心不稳,自高官到小吏,多的是人惶惶不可终日。   怀仁坊丞相府,裴信养了将近半个月的病,终于迈出书斋的门槛,踏进了前院的兰庭。   兰香浸润了水汽,凉彻肺腑,他站在檐下看花,莫名便开始回忆起往事,蓦然记起自己出身在武勋世家,多年以前也是个鞍马劳顿的将军,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洗去浑身的风沙尘浪,从里到外变了模样。   他还记起,自己本无心种类蕃多的花草,眼前这些兰花都是当初随意种下的。丞相府中能有此方侍弄得极好的兰庭,也是因为穆秉恪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到府上,说兰花的香气好闻。   他望着满庭浓墨般的绿,目光顺着厚重的高墙爬升至阴云密布的天空,想到冬天快来了,兰草一定会被几寸深的雪覆盖。寂寥而漫长的冬日,满目霜白,香消玉殒,该是何等空茫。   “丞相。”   裴信面对这些兰花时总是容易失神。听得有人细声地呼唤,他便略略将视线移开,轻微地颔首示意。   来者是相府的门吏,恭敬地朝面前的贵人施过一礼,禀道:“楚王来谒。”   裴信垂眸,略微思索后轻声吩咐:“请楚王进来说话。”   门吏垂首躬身,领命退下。裴信径自往政堂去,刚走了几步便狂风大作,掀得一身绛紫衣袍左右摆动。待他步入堂中静等之时,方才的阴云便化作一颗颗雪粒,纷纷扬扬地从天幕坠落。   不出片刻,穆惟桢裹着一身风雪,紧跟着引路的官吏进入兰庭,步履矫健地踏至檐下。他身形高挑颀硕,头戴金冠,披着一件雪白无瑕的大氅,飞扬的长眉上挂着些细雪,俊朗的面容透出凌厉的威势,仿佛至寒的冰雕,颇有天家贵胄不怒自威的气势。   哀皇帝在位时极力打压宗室,楚王和王妃因为牵扯进朝政纷争而冤死狱中,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穆惟桢在关押宗室的洛明塔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少年时代,直到穆秉恪即位才被接出大狱恢复爵位,前往荆川就藩。   裴信缓步亲迎,“楚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穆惟桢眉间微蹙,面上倒是镇定自若,细心之人便可察觉到他正强压着什么焦虑。他耐着性子淡淡笑道:“裴相不必。如今政事繁重,想来你也没什么空闲。”   丞相是百官之首,裴信本该很忙的,以往也确实忙得不可开交。可这句话不符合他近来的处境,终日在府里写诗作画,清闲养病,能叫忙么。他这病的时机也着实奇怪,刚巧遇上聂氏的乱子。若说聂家覆灭是朝中各股势力推波助澜的结果,那这场病倒是把他摘得干干净净。   裴信微微一笑:“年岁渐增,一日不如一日,我的病是多年的顽疾,想来有朝一日是要带进坟里去的。楚王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大梁的未来还要看您了。”   “丞相不过长我几岁而已,何出此言呢。”穆惟桢露出个虚与委蛇的笑,轻声道,“朝中可离不得丞相。就连我这次前来,也是有求于裴相。”   裴信没在朝中,风声却听到不少,从穆惟桢进门的那一刻便料到他是因何而来,也不多言,只挂着抹翩翩的笑意。   “噢,什么事情能烦扰到楚王呢?”   “我听说,陛下原本要让凉州息慎去平定灵州的乱党。”穆惟桢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温声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改了主意,把这个差事交到了我的头上。”   裴信略有不解,沉吟片刻才道:“难道楚王不想为陛下分忧吗?”   穆惟桢顿时抿紧了唇,面色肃然:“当然不是。我在荆川多年,哪有征战西北的经历,是担心办不好差事,辜负了陛下厚望。平复苍麟军叛乱是重中之重,岂能儿戏,裴相一定也不愿看到不妙的结果,这件事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裴相上陈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裴信面露难色,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带怜悯地瞧着他:“君无戏言,这件事怎么轮得到我说话。”   穆惟桢心中冷笑一声,暗嘲这人还真装得像个局外人。要不是当康长公主说漏了嘴,他就真以为此事是穆献琛的旨意。   “裴相,本王不妨在此跟你说几句真心话。”穆惟桢眉间紧锁,长叹一声,“若不是为了国丧,我一辈子都不会再靠近盛京城,唯愿百年之后老死在荆川故地。你何苦要把我卷进朝政里去呢?”   “息慎是震慑达戎的利剑,平乱的事情只能交给别人去做。”裴信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冷淡阴郁,像是撕下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眸光利如鹰隼,冷声开口,“楚王的确是不在朝廷太久了,不然你可看看这满朝文武,有哪个能堪大用。”   穆惟桢微怔,嗤笑道:“裴相莫不是在说笑,国泰民安,总不会缺了贤才。”   “贤才?”裴信轻笑出声,半真半假地说,“是贤在门第家世,还是贤在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楚王未免太高看某些人了。”   他的话里明显带着对世家的讽刺。穆惟桢一时间愣在原处,不想他出身世家,竟然也会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   “楚王稳重,一眼便知是个胸怀韬略的大才。”裴信温润地笑着,风轻云淡地说话,“此番前去西北,必然能够凯旋而归。到时候我还要沾楚王的光呢。”   穆惟桢知道再无回旋的余地,闭上眼,轻呵一口气,吐出些微白雾,不带感情地回他:“裴相言重。”   “哪里的话,我有件要事托付给楚王。”裴信温温柔柔地交掌,象征地一礼,“还望楚王卖我一个人情。”   穆惟桢睁开眼,眸底暗藏锋芒,“什么事情值得裴相如此挂心。”   “请楚王帮我寻回一个人。”裴信淡淡道,“他叫林晗,是我的学生,也是现今灵州起事的乱首。”   灵州城中,一大清早林晗便被拍门的声响惊醒。聂琢十万火急地拿着几封书信闯进屋子,大声疾呼:“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几日阴雨绵绵,林晗犯了老毛病,不仅咳疾复发,连肩上的箭疮也开始隐隐作痛。还没见到人,他哑着嗓子道:“什么事情不好了,朝廷派人打咱们来了?”   “还真说对了。”聂琢满脸急切,把拆好的信交给他,“你自己看。”   林晗接过信,手上不稳,下头叠着的一封书信立时滑落到地上。他把地上的信封捡起来,来回检视一遍,“这封怎么没拆?”   “这是给你的。放在驿站好多天了,我一并取回来的。”   林晗正奇怪,谁还会给他寄信,手上利落地将书信拆开。   熟悉的小字映入眼帘,像是一把尖刀戳进他的心口,他木然地怔在原地,两手一抖,那素白的纸页便翩翩落地。   聂琢不知内情,还以为是他不小心掉了信,便将落地的书信捡起来,晃眼看见一行清丽婉约的小字:凤兮凤兮归故乡…… 第32章 舍不得你   聂琢不通文墨,也觉得上面的词句似曾相识,待到想起词句出处,不由得惊出一股冷汗。他佯装不知,若无其事地将信纸交还给林晗,林晗只疲乏地摇了摇头,露出些微懊恼的神情。   “不用给我了,看着心烦,拿去烧了吧。”   吩咐完,他有气无力地舒了口气,将拆过的信展开来瞧。聂琢领命出去,一只脚刚跨出门槛,正好撞上赶过来的卫戈。   “盛京传消息来了,你们知道么?”卫戈道。   聂琢神色凝重,压低了声好意提醒他:“刚才知道。陛下心情不好,你别惹他。”   卫戈狐疑地冲房里看了看。林晗正聚精会神地读信,白玉般的眉宇间逐渐泛起几痕沟壑。   他的目光回到聂琢脸上,继而落到他手上的信纸上:“这是什么?”   “凤求凰。”聂琢古怪地瞧他一眼,越过他扬长而去。   卫戈心上莫名沉了几份,缓步跨进门里,静静地待在林晗身旁。不知过了多久,林晗将那张密密麻麻的信纸仔细读完,累得眼前发昏,甫一抬头,望见守在一边的卫戈,诧异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   卫戈没说话,一步迈到他身后,两指抚上林晗的额角,安安静静地替他按揉。指腹的力道温柔适中,恰能消解疲惫,林晗闭上眼惬意地叹息一声,一只手搭上卫戈的手腕,悠悠开口:“你知道他们派来平乱的人是谁么?”   卫戈垂着眼睛,缄默地等了片刻,便听林晗继续说:“是楚王穆惟桢。这个人我是了解的,性子淡泊不争,却是个老道缜密的狠角色。往年荆川乱成一锅粥,自从他回去就藩,把各方势力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几年来把荆川打理得井井有条。”   “怕什么。”卫戈轻声一笑,“藩王治理一国,而你治理整个天下。我看你比他强多了。”   林晗忍不住朗声笑道:“嘴真是甜。不过,我可没跟你开玩笑,穆惟桢的厉害之处不在于他有多大的才干,而在于他那颗心,你懂么?”   卫戈略微一想,明白了林晗的意思。一个不争的人,无欲无求,心无旁骛,做起事来便会专心致志,他的头脑就会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也就意味着他几乎不会犯错。一个不会犯错,永远没有破绽的对手,近乎于一个完美的敌人。   “我准备让聂琢去宛康找聂峥。”林晗沉思须臾,冷声开口,“那封家书的事情,永远不要再提。”   卫戈静默半晌,轻轻地颔首。他斟酌许久,终是问道:“聂三公子说你生气了,谁惹你生气的?”   林晗一想到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前事,便觉得心乱如麻,烦躁道:“跟你没关系。不过是无关之人无心之事,有什么好问的。”   卫戈忽地低笑一声,眼中有淡淡的讽意:“好,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   他如此一说,林晗倒似觉得问心有愧,拂开额间的手指,转头盯着他:“是裴允之给我写的信。现在你知道了,开心吗?”   卫戈像是早就料到了,慢吞吞地收回手,淡淡一笑:“真是好事。远在天涯也能一叙旧情,我替你高兴。”   林晗紧盯着他笑吟吟的眼睛,蓦地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音:“你高兴?”   “不但高兴,还羡慕得很。他那么早就能认识你,就算如今你们走到末路,你还是会瞧在往日情谊的份上给他个面子,去读他写的东西。”卫戈凉幽幽地开口,继而抬起手臂,抚上林晗的眼尾,忽然换了种温柔的口吻,“怎么有些发红,莫不是哭过,他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我去杀了他。”   语气明明很轻柔,最后几个字却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林晗握住他的手指,长叹一声:“我看,气坏的不是我,倒是某些人呢。”   被他一语说中连自己都理不清的心事,卫戈手上一僵,神色恢复了冰冷淡漠,缓缓地抽回手臂。林晗拍了拍他的肩头,将事情遮盖过去,轻声道:“穆惟桢来打灵州,必定要经过青门关。咱们现在什么都没准备好,只能再多拖几天时间。你带些人去拿下青门关,尽量守住关口,如果被人攻破就退到近旁的安化去,我处理完琐事,会来跟你会和。”   他想得很清楚,灵州城是四战之地,必定守不住,先前对着舆图筹谋许久,发现一个叫做安化的县城,进可攻退可守,足以作为成就大事的立足之地。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安化县是洛河的必经之处,洛河贯穿整个北方,此地位于河流上游,水势尤为湍急。然而安化只是个小小县城,以往没有耗费人力物力去修建水利,此处的水坝不够稳固,一到汛期河水漫溢,常有冲毁堤坝的风险。   卫戈也想到了这一点,面露难色,他却没有提出异议,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便要领命离去。转身的刹那,林晗突然把他叫住,眼睛沉静地凝望着他,好似一汪清润的墨玉。   “此行艰险,务必珍重。”林晗温声道,“你记得,有人在等你回来。”   他对上林晗的双眸,忽觉得胸中块垒,说不出话。这些日子来四处奔走,林晗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腰间束带多缠了半圈,仍是显得松垮,衣袍下的腰肢似是不堪一握。   “我给你的那个翡翠戒指呢?”林晗问。   “一直都带着。”卫戈道,“在我身上带着。”   林晗展颜一笑:“怎么不戴在手上,还以为你弄丢了。”   卫戈抿了抿唇,不知如何跟他说实话,只好闷在心底,面上装傻充愣。就是他不懂珠玉珍宝,也知道那东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既是“至宝”,哪能够外露于人。   思及此处,他神色复杂地瞅了林晗一眼,无奈地叹息一声。林晗本是随口一问,看他不愿多说,也不强求,从身上摸出个系着红丝线的和阗白玉佩。   此玉水色光润,却不及那枚扳指名贵,雕镂成并蒂双莲,花叶茎条纤毫毕现,足可见匠心。   林晗将并蒂莲花交予他,不舍地嘱咐道:“这是我娘给我的,放在庙里供奉了三年,有灵性的,我自小就带着。你拿着,想必能得神灵庇佑,逢凶化吉。”   他说完一串,眼神来来回回地游弋,似是不想太过矫情,正色补了句:“你千万拿好,回来要还给我的。” 第33章 狗年狗月狗时   平日里舌灿莲花,与林晗斗嘴能斗上三天三夜的人,此刻却不善言辞起来,一双眼晶亮地凝望着他,千言万语尽在眸中。   林晗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打趣道:“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快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卫戈一步三顾地出门去,把玉佩上的丝绦缠了几圈,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待他一走,林晗便动身到书桌边,孤坐一刻,慢悠悠地执起笔管,落笔成书。   第一封信十万火急,词句殷切亲近,是要交给聂琢带到宛康去的。另一封他斟酌了许久,下笔几回,始终觉得不够满意,把笔头抵在唇边沉思半晌,终于有了些头绪,挥毫落纸:王兄敬启……   穆惟桢是个清醒的聪明人,使阴谋诡计是绝对会被他识破的,所以还不如亮出身份,真情实感地与他周旋。   与穆惟桢这样没有野心的宗室打交道,最好的方法是示弱诉苦加卖惨,尽最大努力博得同情。他们出自同宗,说白了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假若林晗借他的遭遇唤起穆惟桢对自己境遇的警觉,更是妙极。   不过,要想成事,万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他运笔如飞,一气呵成,写完给穆惟桢卖惨的信,当即开始炮制召集朔方各处苍麟军的信函。   如今在灵州境内,他的势力最为强大,其余六路散军各自为营,皆没有得力的主将,成不了大气候。他必须要联合剩下的几路大军,方能和兵强马壮的王师相抗衡。   他在信函里陈明利弊,慷慨激昂地煽动了一番,写成之时,当即派人分送各处,等候六方散军的回音。不出两天,便有人给他寄了回信,表明愿意与他结盟。   林晗本以为这事会有些麻烦,如此一来顿感稀奇,就在末尾落款留意了几分。   署名是莱阳赵伦,莫不是个世家大族的出身?林晗隐约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仔细琢磨片刻,幡然记起是在跟聂峥去宛康后,招待达戎使节的宴席上见过这个人。   赵伦当时喝得醉醺醺的,与聂峥谈论三王之事,还说只有穆惟桢适合当皇帝。怎么这人不是聂家的,也跑来乘乱造反了。   赵伦在信中不仅说明了愿意结盟的意思,还给林晗出主意,自告奋勇去说服其他人,让林晗定个会盟的时日,几路大军的主将当面谋事。林晗本就打的是这个主意,欣然同意,于是就定在六日之后,七路苍麟军于灵州城会师。   这日朔风大作,雨雪霏霏。林晗的咳疾越发严重,强撑着躯体来到灵州城门迎接几路军队。聂琢派去了宛康,卫戈去取青门关,他孤身一人坐在青骢马上,立于苍衣的军阵之前,一身玄黑的戎装,衬得人如冰雪。   太守府中早已备下筵席歌舞,来者依次入座,都无心宴饮之乐,沉默寡言地相对,似乎有千钧愁云笼罩在房梁间。   歌舞演罢,酒过一巡,门外风雪肆虐,仿佛万千野兽呼号不绝。两个仆役搬进一座半人高的铜熏炉,炉中青炭烧得通红。铜炉驱散了堂前的寒意,林晗挥退仆从,危坐尊位,朝周遭扫视一圈,沉声开口。   “今日各位赏脸远道而来,在下不胜感激。略备薄酒,不成敬意,在此敬各位同僚一杯。”   他一手举起酒觞,朝众人示意,抬臂挡在面前,仰头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武人的粗悍。几路苍麟军将领见他如此模样,各个相看两眼,端坐着迟迟不动弹。   林晗放下酒觞,温和地注视着众人,笑意深不可测,轻声道:“怎么都不喝,莫不是嫌我这里的酒味淡?”   堂下炉火熊熊燃烧,火焰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林晗耳边。在座的人往年都是聂铭手下亲信,随他征战南北,五破达戎,北定寒疆,都不是简单人物,如今这一幕,林晗早有所料,故而并不吃惊,只笑而不语,打算自顾自地说下去。   没等他开口,便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人身着浅绯衣袍,姿容俊逸,两手端着酒觞,对主位敬道:“林将军好意相待,我等岂会不识好歹。我赵伦敬将军一杯。”   林晗正抿着唇淡笑,这时便听一人讽刺道:“赵将军出身莱阳,放着自己的官职不做,什么时候和苍麟军走得如此近了?”   赵伦蔑他一眼,反唇相讥:“少见多怪。我与聂将军素来交好,朝廷灭杀功勋的作为实在令我不齿,为了道义兴兵讨贼,有何不可?”   席间氛围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势,林晗适时地出声打圆场:“好了,咱们都是同袍,都是因为一件事走到一块,可谓是同仇敌忾,可不要生了龃龉。”   那人不再跟赵伦说话,反而打量起了林晗,抬手一礼:“敢问,林将军出身何处啊?”   林晗一怔,不想自己也有被人询问出身的一天。他脑筋飞快地转,正想借聂峥的光,又听赵伦帮他顶了回去:“英雄不问出处。在座都是世家豪族出身,有哪一个拿下灵州城了?”   这话说得尖锐,话音落下,鸦雀无声。林晗向赵伦望过去,那人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情,目光与他交汇一刻,顿时浮出些狡猾和谄媚。   不是个简单的。   林晗借着他的话唱白脸,叹道:“不瞒诸位将军,近来我正在忧心。想必你们都听说了,王师已经抵达朔方境内,不日便会陈兵灵州边境。我势单力薄,人又驽钝,不知所措。诸位将军都是国公和聂帅手下的良将,不知可有应对之策?”   听他说完一席话,众人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云,长吁短叹起来。席间另一人道:“听说楚王率领数万官军攻打灵州,一路上势如破竹,所过之处,动乱尽数止歇。先前朝廷颁发了诏谕,几十万人归降的归降,溃败的溃败,早就零散瓦解,如今只剩我等负隅顽抗。几月来与州郡府兵作战,败多胜少,如何抵挡得住来势汹汹的楚王?”   众人听完,脸上愁云更重了几分,林晗却朗声大笑,笑得接连咳嗽几声,顿时惹恼了席间的苍麟军将领。一人按剑起身,指着他怒道:“林将军,你笑什么,有什么可开心的?”   林晗摆了摆手,捂着嘴,连忙坐正,浅笑道:“我笑诸位征战多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未战就先言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岂是明智之举?”   那人脸上不悦,冷哼一声。林晗轻声叹道:“各位莫恼。当年国公和聂帅五破达戎,剑指濛山,平定大梁西北边境,灵凉二州再无夷狄之忧,居功至伟,何人能及?各位都是苍麟军中的老将,随主公战无不胜,何惧区区楚王。”   那按剑之人一拂袖,毫不掩饰眼中轻慢之意:“你倒是说得轻巧。灵州不比塞外蛮夷之地,咱们势单力弱,假若朝廷倾其兵力从各处围攻,意欲一鼓作气拿下灵州,你当如何?”   林晗轻笑一声,从容对答:“灵州虽为四战之地,可并非无法抵挡大军压境。假若依据地势扼守青门关,再以安化为据,进可攻,退可守,只需少量军队便能拖住楚王大军,如此一来,人多反而成了劣势,拖垮了粮饷,他还不是只能退兵。”   那人听完,沉默着落座。又一人接口道:“林将军说的都有道理。可依我看,何必要在一条路上走死。朝廷兵强马壮,背靠着整个天下,而咱们连灵州一州都不曾占据,耗来耗去,终究耗不过朝廷。再者,新帝已经颁发诏谕,只要咱们归降,过往之事皆不追究。”   林晗闻言,一掌拍在案上,手边酒觞滚倒在地,朱红酒液染透了猩红的织毯。他两颊浮出病态的潮红,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说主公对我等的恩情,你以为踏上造反这条路,就真的还有退路留给你?国公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还不是被人陷害而死,更何况我等无名小卒?楚王的檄文上写的是我林晗的大名,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我不妨与你们说实话,造反可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现在投降朝廷,日后清算起来,咱们一定没有好下场。”   他话中的威势震得众人屏息,抬眸慢悠悠地扫过一众将领,目光锐利如剑,阴鸷道:“诸位同袍安心。若是败,朝廷第一个抓我,第一个杀我的头。我今日召集诸位,就是为了结盟,就是为了赢。假若怕死,现在便可离席去了。我倒是想看看,是造反死得快,还是投靠朝廷死得快。”   “林将军言重了。”一个文士模样的人镇定起身,对着他一拜,轻声道,“我等既然来了,自然是想谋一条出路。林将军轻而易举取得灵州城,我实在佩服,早有向往之心,只是有一事不明。”   林晗颔首:“还请明说,我必然知无不言。”   “听闻林将军是国公近侍,将军少年英雄,我往年亦在盛京带职,竟从未听说过您的威名,这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林晗心中一震。这人实在精明,居然怀疑起他的身份了。   “我自是国公身边的亲卫,难道还有假?”林晗微微挑眉。   那人笑道,摇头晃脑的:“我可不是怀疑将军你啊。”   赵伦翻了个白眼,正想出声骂人,便有一个披挂玄甲的小兵从门外进来,裹着满身风雪跪拜,高声道:“将军,大喜事!青门关大捷!”   林晗登时站起身来,喜上眉梢,忙不迭走到堂下,到那小卒跟前询问:“战报呢,快让我看看。”   堂下众军一听此事,纷纷站起身来,须臾间好似过年,抚掌大笑,交头谈论起来,仿佛忘记了片刻前的问话。林晗一目十行地看过了战报,一双眼睛盛满了笑意,连叫了三声好,把卫戈夸了个遍。   赵伦乘机道:“你看看,你们一帮人在这吵嘴的时候,人家都已经把青门关拿下了,有什么脸面问东问西的,臊不臊啊。”   林晗回到尊位上,环视众人一圈,乘势朗声道:“诸位,青门关已在我们手上,如我方才所言,假若扼守关口,依靠地利,穆惟桢休想寸进。若同袍们信得过我,我必会回报诸位的信任。朝廷不仁,没有我等立身之所,还不如凭这一身谋一回大事,也不枉人世一遭了。”   赵伦道:“我愿追随将军!”   此言一出,便有将领下定决心,齐声附和道:“吾等愿与林将军相随。”   青门关捷报顿时给犹豫不决的六路将领定了心神,此时众人再看林晗,眼中已经增了许多敬服之意,愿意跟他结盟。筵席散去,天色已然昏黑,林晗好不容易得了些喘息的机会,又有令官从青门关送信来。   这回不是报喜,而是来了大麻烦。穆惟桢进军神速,已经抵达青门关,与卫戈的守军交战一回。卫戈亲率麾下出关迎敌,身中流箭,伤势颇重。   简单几个字的战报,几乎惊掉了林晗的魂魄,他脑中嗡地一片空白,浑身冷汗战战,好像落水般狼狈。   再顾不得其他,他连夜点了几十骑相随,飞速前往青门关去。一路上六神无主,一贯不信天意神明的人,止不住在心间祈祷,卫戈千万不可出事。一到关口,当即亮明身份,令守关兵卒开了门,直奔卫戈所在。   他方寸大乱,连跑带奔,全然没有注意到青门关的旗帜皆换成虎狼玄旗,像根离弦的箭一样闯进戍所,气喘吁吁地大喊道:“卫戈!”   此时正值深夜,屋里点了盏迷蒙的灯。一听他叫喊,立马有个高挑的人影站起身来,惊诧道:“林晗?你怎么来了。”   林晗眨了眨眼,飞快赶到他身边,拉着人左瞧右瞧,确认了完好无损,便长舒了口气。不到片刻,他眉间染上一股怒色,斥道:“谁说你中箭了?”   旁边传来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有些熟悉:“中箭的是我……”   林晗定睛一看,屋子里太黑,原来还有两个人。聂峥趴在案上,正被大夫按着上药,不时嘶嘶抽气。   林晗忙坐到他身边,瞪大了眼睛担忧道:“这是什么弄的?你挂彩了?”   聂峥赤着臂膀,面色煞白,弱着声道:“你小声点,我还没死呢。”   林晗不高兴,道:“说什么死不死,我呸。”   一边的卫戈出声:“早先聂将军为了掩护我作战,带着两百骑兵在乱军之中几进几出,肩膀上中了流矢。”   林晗眼中心疼,看向卫戈柔声关切道:“你情况如何,可有受伤?”   没等卫戈应答,聂峥抢白道:“皮外伤而已。你俩够了,我都这样了,还要给我塞粮食。”   卫戈迷惑道:“塞粮食?”   “就是狗粮。”林晗皱着眉头,“他娘戌时生的他,属狗,狗年狗月狗时。”   “我警告你啊穆含宁。”聂峥哼哼着说,“天底下像我这么靠谱的朋友可不多了,你一封信就来帮忙,还不珍惜我……” 第34章 不作不死   林晗默然一刹,几步踱到油灯跟前,把室内火光拨亮了些,望着军医给聂峥治伤,顺着他的话道:“怎会。你对我的好,我可是一直都记在心上。”   他和医官交代两句,对着卫戈打了个手势,两人便一先一后地出门。屋外夜色浓稠,四面刮着刺骨大风,天顶浮着灰云,不时传来闷滚的雷声。   “战况如何?”林晗开门见山地发问,“我听说你们已经跟楚王交过手了。”   卫戈低声道:“关口虽然拿下,但咱们的伤亡也不算小。如果守不住,只能撤退到安化。”   “聂琢呢?”林晗问。   卫戈犹疑一刻,轻轻开口:“在宛康做人质。聂将军说息慎不肯放他走,他执意说要来见一个朋友,留下聂琢做人质,这才让凉帅松口。”   林晗早将聂氏兄弟视为自己人,自己的将军被人扣下来,顿觉怒火中烧。他冷笑一声:“好个凉帅,扣我的人。这件事我记下了。”   既然穆惟桢已经到了,那么不日便会对青门关发起猛攻。林晗对卫戈嘱咐了几句防务,卫戈听完,觉得事不宜迟,当即告退去办。   他转身进了屋子,军医已替聂峥处理好伤势,正往臂膀上缠纱布。林晗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大夫一见,悄无声息地退下,他便走到聂峥身后,两手细致地包扎起伤口。   动作毕竟生疏,聂峥立时倒抽了口凉气,嚷道:“疼疼疼……”   林晗笑道:“那我给将军吹两下就不疼了。”   一句话差点把聂峥惊掉了魂。虽说聂峥平日里跟他没个尊卑,可两人到底身份悬殊,他自己心间有杆秤,不敢太过猖獗。林晗正要俯身给他吹凉气,聂峥登时翻过身拦住他,惊慌道:“别……我可不想折寿,还想活到七老八十,娶一屋子美娇娘。”   林晗心里暗骂。刚才晃眼一瞧,望见聂峥耷拉在身边的衣袖,袖子上血痕斑斑,这就念起了美娇娘,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虽这样想,他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了几分:“你别乱动,还想再疼一些么?”   聂峥老实地趴下,闭上眼心满意足地叹了句:“哎,含宁,我看见你,心里高兴,又不敢说出来。”   林晗心中微动,眼神漫无目的地落在他颈肩垂下的一截黑发上,“见了我有什么高兴的,聂家一出事,我就占了灵州,你不怪我吗?”   “有什么可怪的。”聂峥轻笑,“先前我做梦都想回盛京,不是有多喜欢那地,而是我所念的人都在京中。而如今,我没有什么亲故牵挂了,也不必再想着回去的事,身边旧友只你一个,见了你自然高兴。”   林晗手上一滞,品出他貌似淡然的几句话里深重的苦处,嗓音低沉:“你若信得过我,我自然会还你一个盛京。聂氏一门往后位比皇亲,赐下丹书铁券,永享恩禄,永世不得加罪于身。”   聂峥握住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含宁,一个灵州城而已,你怎么许下如此深恩。难道有什么瞒着我不成?”   林晗沉静地抽出手背,在伤处打了个生疏的结,不带感情地笑答:“我这个人记仇,但也记恩。都是你应得的,换了旁人,我也会嘉奖。”   聂峥起身穿衣,盯着他讽刺一笑:“我想要的又不是这些。”   林晗面无表情地瞪回去:“知道你喜欢女人,等着吧。”   聂峥少有地轻蔑道:“想让我跟你造反,就打算送我美人了。既然想要我死心塌地,你怎么不自己跟我睡一觉,那我必生死相随。怕你的小相好不高兴?”   这话说得太没分寸,林晗当即大怒:“你这嘴上也该安个把门的了,调戏到我头上,皮痒了吗!治好伤就滚出去。”   聂峥一脸难色,手上整理着衣领,弱声争辩道:“这我的屋子,你让我滚去哪……”   他满目嗔怒,一声不吭地转出门去,朝巡夜的士卒问了两句,径自离开。卫戈安排好守城事宜,一身劳累地奔到住处,远远地瞧见屋里亮着盏灰蒙蒙的灯,窗户上透出个纤细人影。   一推门进去,林晗正霸占了他的书案,手中捧着一卷书,愁眉不展地抬起头,指尖翻过一页。   “回来了啊。”林晗露出个强作的微笑,往手边灯盏一瞥,柔声道,“忙到这个时辰,辛苦你了。”   卫戈愣了一瞬,点头嗯了一声,回身出门去。林晗见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心中火气更盛了几分,把手里书页翻得稀哗作响,盯着黑乎乎的门洞直磨牙。   就会气人,该机灵的时候装呆,看他脸色不好,也不知道问两句。   没过一会卫戈从外面回来,两只袖子挽在臂弯上,露出一双白皙手臂,一手提着桶,另一只手抱着个木盆。林晗装作翻书,实则满心满眼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时垂眼在纸上扫两句,唯恐被卫戈看出端倪。   卫戈不动声色地瞅他一眼,搬了个小凳坐下,抱着几件衣服来搓洗。他做事极其专注,就连洗衣这等琐事都一板一眼,脊背挺直如松,有股夜下挑灯看剑的英气。   林晗托着腮望着他低头干活的模样,百无聊赖地看了半晌,竟然津津有味起来,只觉得赏心悦目看不够。卫戈洗完衣,起身又朝他看了眼,旁若无人地卸甲。   甲胄上带着脏污血迹,里头穿的衣裳也浸透了血痕。林晗晃眼一看,有些揪心,问道:“怎么弄的?衣服成这副样子,别再洗了,换件新的。”   “上阵杀敌。”卫戈抬眼看他,言简意赅,“没钱。”   他穿着一件血衣坐下,就着方才的衣裳翻来覆去地洗。林晗狐疑地盯着他:“不是洗过了的吗,这是在做什么。”   卫戈轻声应了句,这才把洗好的衣裳拿出去晾。林晗想了一会,恍然大悟。   原来这小子跟他一样呢。看书的心思不在书上,洗衣的心思不在衣服上。林晗心思一动,眉宇舒展,顿时萌生了一个主意。   这坏小子,他暗想,让你晾着我。 第35章 谁占谁便宜   等卫戈晾完衣服回来,林晗放下手里的书,清了清嗓子道:“算算时日,你在我身边待了快两月,还未领过俸禄。”   卫戈洗完衣服,又从枕畔拿出针线,坐在靠近灯火处缝补旧衣,头也不抬地回话:“我不需要。”   拒绝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林晗听着不大高兴,借着阑珊灯影,往案上俯近了些,酸溜溜地说:“我现在是没银子,等到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封赏我都给你。别太亏待自己,身上的那件不要了,换身新的。”   卫戈手上一停,放下针线抬眼瞧他,唇间微微一笑,对着林晗比出三根手指。   林晗望着洁白如玉的修长指节,讶然道:“想说什么?”   “以前在天狼营做事,年俸三百石。”卫戈轻声笑道,“除开俸禄,也接私活,按人头算钱,一颗三十两,童叟无欺。”   林晗半天没缓过神来,惊诧地盯着他:“三十两银?你不如去抢。”   要知道,普通官员一年的正俸也不过几十两,还童叟无欺,简直是黑心透顶。   卫戈收敛了笑意,垂头接着针线活,淡淡道:“干了两年,不做了。在禄州置了些产业,还剩好多余银,前几日托人兑了银票,过不久送到灵州来。”   林晗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人不可貌相,原来卫戈竟是个财主,还有产业,尽管都是杀人放火得来的。   “做了两年,得了多少银钱?”   卫戈含笑摇头:“不可说。”   “嘁。”林晗不屑道,“不肯告诉我,是怕被我知道你杀人如麻么。”   卫戈垂着眼睛不答话。林晗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灯下皎洁的侧颜,轻叹道:“怪不得不稀罕我的呢。敢情是比我有钱。”   “说什么呢。”卫戈的嗓音突然小到听不清,“我不是让人送到灵州来吗……”   也不知林晗听没听懂话外音,他笑眯眯地瞧着卫戈,没个正形地往他身边靠,吐气如兰:“你这衣裳好重的血气,还套在身上做什么,脱下来吧。”   卫戈顿时警觉,猜不准他起的什么心思,犹疑了半刻,不自在地按住衣带。林晗连忙从书案后追出来,一手覆住他的手背,柔声道:“你今天这么累了,只管休息就是,放着我来。”   “你?”卫戈双眸幽深,喉间动了动,“伺候人的事,你会做?”   林晗笑吟吟地活动着指节,一副天真神情:“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会不会。我如此心疼你,你还不领我的情。”   卫戈闻言淡笑,纤长手指利落地松了松衣领,拂落颈边一绺青丝。   许是夜里风凉,笑音带着些低沉鼻音,他一双温润眉眼审视着林晗,衣衫不整的模样亦显出股不凡的风度。好似夜风骤雨揉乱春桃银梨,满树莹白杂着赤绯,清冷无邪中带着股锐利的狂羁。   林晗柔和地瞧着他,眼里好似有一帘水汽氤氲的雨幕,拂开他的手,慢吞吞地给他宽衣解带。除去脏衣,剩下贴身亵衣,指腹不时隔着衣裳撩拨肌肤,触碰之时,明显感觉卫戈的身子在僵硬发抖。   他得意洋洋地对上他墨潭似的眼睛,挑衅地扬起唇角,声音却温柔如水:“这是怎么了,跟个姑娘一样,不就摸你几下,紧张成这样。”   卫戈唇角微动,转过脸去不看他,耳根边浮起一团霞色。林晗如愿以偿地端详着他难以自持的样子,变本加厉地往卫戈膝上一坐,凑到他耳边耀武扬威:“明明想我想得紧,装什么柳下惠。”   卫戈难堪地挤出一句话:“你别折腾我,否则——”   “你还敢威胁我?”林晗捏过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笑道,“我看你是不知道我的厉害。”   卫戈匆忙闭上眼,眉头皱紧,迟迟不肯看他,好似面前是个正在做法的妖精,“你离我远点。”   林晗垂首,眼神流连过单薄衣衫下漂亮的躯体,指腹顺着领口滑落,细细在肌肤上勾勒,呢喃低语:“我又没捆着你,既然想我走,怎么不动手推开。”   经他提说,卫戈略微一怔,这才记起有手似的,僵硬地抬起手臂按在林晗臂上。林晗垂眸瞥了瞥他的动作,不由得冷笑一声。说是推开他,却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搂着,看上去不像是要推人,倒像是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看出他没法拒绝自己,林晗玩心更甚,决心跟他玩个大的。   他抬手抚着卫戈的脸,指尖轻轻碰了碰眼睫,在他耳边温柔地笑了两声。无言之中,二人情意逐渐升温,好似有千丝万缕的线萦绕在他们之间,将两颗心连起来。   卫戈睁眼瞧他,正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一时不知人间何处。   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温存都被打破了。林晗倏然欺近他,双眼缓缓闭紧,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久不分离。他的唇,他的脸颊带着夜的寒气,发丝也是冰冷的,绸片似的落到他颈边,鼻息却烫得人心痒。   卫戈自己也察觉不到,要推开林晗的手正渐渐地收紧。他在突如其来的亲密里飘摇浮沉,被一股馥郁的波涛卷进漩涡。   怀抱越来越紧,他将林晗牢牢拥在怀中。   原来沉溺一人是如此真实的感觉。他的眼,他的发,他的气息,他的肌肤,他的嘴唇。   亲吻犹如饮鸩,一分便醉,迷离昏沉,任人摆布。卫戈才陷入其中,深长的吻便结束,林晗微微喘着气,指尖在唇角揩了揩,难掩情动之态,却像是刻意报复,挣开了拥住自己的手臂。   卫戈如梦初醒,蓦然站起身来,唇间失了血色:“你,你刚刚……”   林晗翻脸不认账,佯装不解:“我怎么了?”   这副情状顿时叫卫戈彻底清醒,他脸色阴沉几分,眼底亦没了神采:“你刚才是故意的,只是想看我难堪?”   “你不是坐怀不乱的么,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林晗心情极好,悠悠笑道。   卫戈像是受了莫大的羞辱,瞪着他双眼冒火:“这也能作儿戏,你就这么随便跟别人亲嘴?”   他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林晗不解其意,针锋相对地回嘴:“你凶什么凶,你不也占我便宜了。” 第36章 “泉下有知”   卫戈沉重地闭上眼睛,心间暗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之所以会难以自持,不是想占林晗的便宜,而是因为他会不由自主地在乎眼前的人。   是真心在乎,神牵魂绕。林晗似乎不明白,才会拿真心当玩笑。   一阵风穿堂而过,倏然刮灭了油灯。深灰的夜色中徐徐盘绕着一股青烟,刹那归于泯灭。   雷声隆隆,闪电划落,嘈杂的大雨铺天盖地响起来,夹杂着朔风的嘶吼。   卫戈整好略微凌乱的衣衫,轻叹了声,便似想通了,抬脚往屋外走。林晗扯住他单薄的袖子,急切地开口:“下这么大的雨,你往哪走?”   卫戈转头木然地瞧着他,冷声冷气:“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林晗哑然,蓦然心虚至极,捏着衣袖的指头越发紧了,“你生气了。”   他讽笑一声,目光如电:“穆含宁,你别糟蹋我。”   话音刚落,他便一振衣袖,猛然挣开林晗的手。两人正闹得僵,聂峥撑着把油纸伞匆忙奔进屋子,脸色虚弱疲乏,身上雨水顺着铠甲淌了一地。   “有敌情!”   卫戈顿时警觉起来,当即回去穿戴衣裳。林晗眼睛一圈红,倒是镇定自若,闷声道:“怕什么,这才第一回,肯定是佯攻。随便带人应付过去。”   聂峥观他二人不对劲,忍了半天才咽下到嘴边的话,不认同地摇摇头:“你啊你,就是心大,万一哪天被人阴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青门关地势险峻,关隘两侧重山相接,绵延数百里,巍峨磅礴,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攻城战本就难打,更何况要攻克如此险关。即使是百万雄师,贸然冲到城池关口面前也是给守军当活靶子。   穆惟桢必然不可能速战速决,只能靠长时间的消耗,一则消磨守军意志,二则削弱关隘的防御。   聂峥行军谨慎,知道是佯攻,照样一丝不苟地往关楼去。卫戈匆匆披上甲胄,跟上他的脚步,临走前在门边站定,深深地瞧了林晗一眼,终是心软道:“你长途跋涉,也辛苦了。若是困了就先睡下,我去去就回。”   林晗被他凶了两句,正在难过时,忽然听到这句贴心话,鼻间无端泛起酸涩,不自然地回应:“……你去吧,千万小心。”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王侯将相,往常跟他叫板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只卫戈话说重了些,他就觉得委屈到不行。   倾盆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王师奉命急行军,不出半个时辰便抵达青门关附近。果然只是趁着夜色佯攻,官军兜转片刻,见关楼上亮着通红火把,守军严阵以待,必然捞不着便宜,只得打道回府。   待敌军退去,雨势越发猛烈。卫戈连日作战未有一刻松懈,双眼已经熬得发疼,疾步回到居所,浑身被大雨浇得湿透。   林晗正在灯下执笔写信,站起身来关切道:“怎么样,他们来了多少?”   “不到一千。”卫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裹着湿透的衣甲,深觉今晚睡不得了。他把战况简单地同林晗说了,那帮人都是轻骑兵,到了关口也不敢靠近,只是在不远处来来回回地冲锋,大有些挑衅的意思,瞧得众守军十分恼火。   林晗放下墨笔,冷笑道:“把我这当跑马场了。明日让他们在关口设下壕坑拒马,木菱角、铁蒺藜、拒马枪全部安排上,我让他跑个够。”   连着几天没合眼,此刻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卫戈只轻轻应了声,连衣服都不脱,倒头便睡。林晗担心他着凉,又心疼他劳累,便不忍心去把人叫醒,只拿了条巾帕轻手轻脚地到他边上去,先为他除了湿衣裳,仔细地擦干头发,再弄了些水来,将就着给他擦了擦。   忙到最后,他也累得够呛,挨在卫戈身畔和衣躺下。才睡了不到半刻,他便觉得有人在碰他肩膀,正是困乏的时候,睁不开眼睛,把那只手往旁一推。   风雨声渺远浩大,林晗翻了个身,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隔了一小会,感觉到谁在他脸上温柔地抚了抚。那只手并不细腻,布满了粗糙的茧痕,却非常温暖,替他消解了大雨的寒凉。   他追赶着掌心的暖意,下意识地将脸蛋往近凑了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等他彻底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大雨后接着艳阳,天地间蒸起股久违的暑热。案头堆了几份公文,赵伦自请守灵州城,林晗觉得他算是可信,便应允下来。   如今还剩个安化无人守,安化可是他们的退路,比灵州城重要得多,他原本想交给聂琢的,哪知道天意弄人,聂琢居然被息慎扣留了。   冥思苦想之际,外头有令官传讯。官军又来了,那帮人昨晚回去连夜造出了一座木望楼,就在小苍岭边上,跟青门关隔着几百步遥遥相望。   林晗将安化的事暂时搁置,当即起身,打算亲自去会会他们。   他迅速赶到关楼边上,卫戈已经到了,正指挥军士登上瞭望塔,几人合抬一台床弩。远处,木望楼在崇山峻岭间耸立着,好似一柄利剑插在自家门口。   林晗冲望楼眺望一眼,拽了拽卫戈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上瞭望台。他一边走,招来一个军士交代:“去找聂将军,说我借他那把强弓一用。”   军士领命而去。他转而对卫戈道:“来,跟我一块去看看他们搞什么鬼。”   修建望楼无非就是为了刺探军情,卫戈心知肚明,仍旧轻声应了一句。两人携手上了望台,卫戈将手里一根竹制千里望交给林晗。他利索地抽开竹筒,观察望楼周边山岭的情况。   不出意外,找到了一路敌军,打的旗号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字。   “不是楚王麾下?”林晗喃喃道,飞快地回忆,“盛京哪有姓沈的世族,还能带兵的。”   他在位多年,世族的姓氏简直能倒背如流,确信这个姓沈的并非名门出身。既不是名门,那就只能是寒门了。   聂峥亲自带着人送弓来,林晗抢在他之前问道:“京中可有沈姓官员?”   聂峥一怔:“朝中那么多人,我哪说得清。不过,倒是听过有个人姓沈,可惜不是官。”   “说来听听。”林晗道。   聂峥一脸诡秘,“长公主的那什么……”   一旁的卫戈立时竖起耳朵听,嘴唇动了动,终是抿紧了没说话。举国上下被称为长公主的也就一个,林晗素知她好哪一口,亦未挑破,只道:“那我就有些好奇了,这个姓沈的有什么本事,居然能上战场。”   “你没见过沈悦么?”聂峥惊讶道,“年方十八,号称‘小郡王’,美貌得很,得了长公主青眼,风头无两啊。”   林晗皱紧眉头,深觉荒唐。当康长公主的丈夫裴佺平定燕云有功,当年还出击过北越,尚主后被封为安国郡王。人家的爵位是拼着血汗一点点杀出来的,沈悦那小白脸,也配叫这个诨名?   他凉凉地嘲了句:“皇姑真是越来越本事了,就是不知安国郡王和她儿子裴桓泉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第37章 预判了谁的预判   世家垄断了官路,文武两道相比之下,武勋更加易得,寒门子弟要想求得功名,大多选择从军。   沈悦一来能够挂旗出征,想必长公主暗中出了不少力。林晗倒是想见识一番他的美貌,究竟是何等的神仙,才能将眼高于顶的当康长公主迷得神魂颠倒,连他的出身都不在乎。   他从容一哂,垂眼看向聂峥带来的那柄长弓。   此弓名号落雁,足有半人高,通身丹红如火,泛着淡淡的铁石般的光泽,能取百步之外的人头,非力勇者不能开。   林晗将勉强将落雁握在手中,手臂酸麻无力,摇头叹道:“达戎人的宝贝,果真不愿听我的话。”   落雁弓是多年前四部首领贺兰伊进献给梁廷的神弓,后来被他赐给聂峥。塞外民族风俗剽悍,好勇善射,林晗拉不动他们的神弓,倒也不觉得丢脸。   他两手托着弓,倏然丢给卫戈,抬起下巴朝望楼边示意。卫戈正在发怔,不防他突然动作,单手将落雁接住,一脸茫然。   林晗嗔怪地看他一眼,轻声道:“说着话也能走神。”   卫戈把手里的朱弓掂量一番,取来箭矢,两臂彀满长弓,对准重峦叠嶂之间。   弦响羽出,长风呼啸,那羽箭如一尾流星,迅疾地朝下坠落,眨眼间扯落敌军大旗。   赤地金花的军旗像只破碎的鸢鸟,陡然从云霄零落到泥土。   林晗大喜过望,对着聂峥显摆:“你看看,这就是我的人。同样的出身,他沈悦哪点比得上。”   聂峥啧啧两声,观察着卫戈的反应,道:“你把小卫跟个男宠比,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林晗的笑意凝在脸上,冷笑道:“怎么,你还指点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聂峥赶忙顺着他的意,连连摆手。   霎时,空气里像是凝了层寒冰。林晗面色不豫,抛下二人转身离去。而一旁的卫戈仍旧神思恍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峥故作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句老话叫‘伴君如伴虎’,你想长久留在他身边,还需磨练磨练心性。”   卫戈沉默片刻,低声道:“有一颗真心,还不够么?”   哪怕是一颗顽石,经由打磨过后,也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更何况是血肉做的真心呢。   聂峥笑看着他:“帝王无情,他哪里需要这些。你只要能帮他夺得天下大权,他自然会对你好。只是……”   他略微停顿,长叹一声,望向青冥苍天。几行大雁飞过,落下声声高亢哀愁的鸣唱,勾起无限思绪。   “只是你么,别奢望太多,永远别期望他对你有多少真情。”   卫戈眸光晦暗,似有暗流涌动,置若罔闻地离去,不经意间却攥紧了手掌。他方下了关楼,正遇上林晗在调兵遣将,一看见他来了,顿时满眼欢喜地招了招手。   他笑起来和风煦暖,天地似乎都清明澄澈了。在那双眼波流眄间,叫人满怀心动。只是这样的人,竟是最高不可攀的帝王,有着叵测的心计与冷酷的性情。   卫戈重重地闭了闭眼,扫除杂乱的念头,走到他身边。   “刚才得了些消息,沈悦带着人马在小苍岭北面山坡上伐木。”林晗道,“你带些人过去,不论他们干什么,别叫他们得逞。机灵点,看情况不好就撤。”   伐木肯定是为了建造攻城器械,诸如云梯,冲车之类,长途跋涉不便携带,一般都是等到了城关跟前,就近伐取木材筑造的。   攻城器械庞大沉重,地点选得越近,更有利于推进,从而节省攻城的时间。   卫戈明白他的意思。沈悦要造云梯,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一旦那些庞然大物出现在战场上,便能对关隘造成严重的损坏。   他会意地点点头,正要去带兵,突然被林晗叫住。   “如果沈悦追击你们,你就假意跟他打一打,只要败,不要胜。”   卫戈听懂了他的话:“把他们诱到何处?”   林晗翻出袖里的地图,展开来瞧,立马在一处山谷边圈了圈,“既然沈悦是长公主心头好,那你说他要是落到我手里,她会做出什么事呢?”   卫戈本想把人杀了了事,林晗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便只能压下念头,领了几百骑兵出关去。   苍衣玄甲的铁骑一路跋涉,走小道到了沈悦麾下所在,老远便瞧见熟悉的赤金旗帜。一帮官军不足千人,正督促民夫伐木造车。   卫戈整军列阵,率领轻骑兵骤然突袭,横刀冲锋在前,抬臂高呼:“给我杀——!”   敌军早有防备,仍被严整的骑兵冲击得四处溃散。一轮冲锋过后,漫天箭矢齐射,四面响起尖锐的风声,犹如密集的哨音,振聋发聩。   山谷中回荡着隆隆的声响,马嘶与铁蹄声仿佛来自地底的号鸣,顷刻之间,涧谷便化成了黄泉路,堆满了血肉模糊的尸首。   一路赤衣军迤逦而来,为首一人银枪白马,生得俊美无俦,花月失色。他将手里枪锋对着卫戈遥遥一指,高声斥道:“灵州乱贼,好大的胆子!”   卫戈眉头微蹙,抬臂收紧马缰,身下骏马扬蹄怒嘶。他冷淡倨傲地瞥向那人,讽刺道:“你就是长公主的面首吧。我看你不过尔尔,也配叫‘小郡王’?”   那人喉间一哽,像是被戳到痛处,当即大怒道:“找死!”   卫戈见他上钩,暗自弯了弯嘴唇,命令麾下军士挑衅叫骂,句句如刀,直戳沈悦脊梁骨。沈悦初时还能隐忍不发,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鼓作气地追到敌阵跟前。   卫戈按照之前谋划的,先假意交战,再佯装不敌,阵乱旗倒地往山谷里败退。沈悦初次出战,哪懂太多花花肠子,他又年轻气盛,认准了这头一功,竟然信以为真,被卫戈牵着鼻子跑。   山谷两侧屏障高耸,夹峙的山峰中间露出一线邈远的天空。才下过一场大雨,谷地边溽热泥泞,十分难走。越往前走,山道便越狭窄,道旁的树林越茂密幽深。   草木静止不动,荒僻幽静的谷中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卫戈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妥。   然而已经晚了,下一刻,只听一通鼓声,从茂盛的树丛中杀出一路大军,军中现出荆川王旗,迎着日阳猎猎而动。 第38章 兄 友 弟 恭   两军狭路相逢,霎时杀声震天。先前一股脑追击的王师士气高涨,沈悦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踌躇满志地举起银枪,高声嘲道:“我听说有人拿下了青门关,原以为是个狠角色,不想却是个自以为是的莽夫,仗着几分小聪明,胆敢与朝廷作对!”   刀兵碰撞,厮杀阵阵,铁蹄擂动山谷,传来隆隆声响,大地不住震颤。卫戈临危不乱,并未搭理嘲讽的话,不打算跟来势汹汹的楚王交战,从容地指挥部下反扑向正得意的沈悦。   他率领的骑兵尽是苍麟军精锐,各个身经百战,冲锋的势头犹如排山倒海,纵然身处绝境,亦将敌阵击得溃不成军。   方才现身的伏兵都是步军,穆惟桢常年在南方的荆川,不习惯骑兵战术,故而统领步兵。骑兵行军速度快,卫戈全力冲锋,他们一时半会难以追上。   如此就苦了沈悦,上一秒还在大放厥词,此刻便像浮木一般,被如同狂潮的骑兵突袭得落花流水。   沈悦出身虽不好,但不是个绣花枕头,强顶住气势凛栗的苍麟铁骑,缓慢地朝后方撤退,一看便知是在拖延时间。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撑过片刻,等到楚王来援,到时候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就是对面的了。   但就在这时,两侧夹峙的山峰上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兜头浇脸,将沈悦一行淋成了落水狗。猝不及防的水流浸透了战袍铠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息,沈悦嗅到这古怪的气味,顿觉惶恐,惊声道:“是石脂*,不好!”   众军立时哗然,仓皇失措。他仰头看去,两侧山峦现出密密麻麻的玄甲伏军,皆俯身向下,对着一线山谷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箭头上燃着猩红火苗,随风冒出股股黑烟。苍麟军中缓步走出一个俏丽人影,双眸熠熠生辉,含笑盯着他。   “兵不厌诈。战场瞬息万变,最忌得意忘形。”林晗负手而立,转向身旁旗官,悠然道,“放一轮箭,让沈小将军涨涨见识。”   旗官领命,手中旗语变换,顷刻之间,万箭齐发!   燃烧的箭簇纷纷没入山谷,即刻点燃一片火海。石脂此物,状若活水,哪怕只是一丁点火星,也能爆发出炽烈的火焰,甚至会发生剧烈的爆炸。   更重要的是,此火难以扑灭,若是遇水,反而会越烧越旺。   大火将山谷烧成了炼狱,此刻沈悦麾下已经是彻底溃败,在熊熊大火中做鸟兽状逃散。沈悦弃了战马,在潮湿的泥地上翻滚许久,直弄得自己满身泥泞,狼狈不堪,终于扑灭了衣上的火焰。   卫戈抓住机会,带领部从横扫而来,命几个将士把泥菩萨般的沈悦从地上拎起来,拿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没能逃走的官军都做了俘虏。沈悦被人押着,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污秽,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苗,愤恨地哼了声。   这头才刚平静下来,便听谷中传来行军声响,楚王的人马赶到了。   赤色王旗在空中舒卷飞舞,一队兵马军阵齐整,皆是赤袍银铠,气若虎狼。林晗微微眯起眼,避开甲胄上刺目的日光,垂眸仔细辨别,认出了这些人都是三辅的守备军。   大梁军制,各州各郡中除了现役府兵,还另设有守备军,每三年擢选守备中佼佼者充进官军之中。   也就是说,守备军的战力不及一般官军。这倒让林晗迷惑不解,既然穆惟桢是来平乱的,怎么会带一支没什么经验的军队呢?   思忖之间,他遥遥地望向军阵之中。那位久未谋面的王兄骑在赤鬃骏马上,神姿贵不可言。楚王单手握着缰绳催马向前,所过之处,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穆惟桢略一抬头,漠然地朝林晗看过去,烧灼的气浪掀动肩旁垂落的朱红披风,铁甲辉映日光,衬得他好似天人降世。   他停在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跟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卫戈,沉声道:“放人。”   卫戈不禁一笑,紧盯着跟前的楚王,慢腾腾地抬起手臂,头也不转地对着林晗所在拱了拱手。   “我家主公没发话,恕难从命。”   穆惟桢皱起眉头,循循善诱:“识时务些,别让我说第二次。”   楚王带来的人马是他们的几倍不止,假若他要带人硬碰硬,在这杀个片甲不留,卫戈压根没有胜算。   面对着跟前如林的大军,卫戈却毫无退意。既然是林晗要他做的事,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不愿退,也不能退,傲然一笑:“人是我凭本事抓的,楚王来要人,也该自凭本事。就是不知道,堂堂王爷能不能像我等草民般无所顾忌了。”   他话音一落,便有军士抽刀在手,猛然横向沈悦后颈,惊得沈悦身形一荡。   穆惟桢扫了沈悦一眼,并无动作。林晗在高处把一切看在眼里,越发笃定这“小郡王”的身价。   他朗然一笑,高呼道:“楚王,卫戈是我的部下,你为难他做什么。有什么事来找我不是更方便?”   穆惟桢冷冰冰地瞥向他:“你就是林晗?你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林晗也不恼,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我听说楚王是荆川人,从小在奉陵长大。巧了,家母就是奉陵人,我也算半个呢。”   穆惟桢耐着脾性听他圈圈绕绕,眉间沟壑越来越深。林晗轻声一叹,语带惋惜:“这么说来,我跟楚王也算同乡。‘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人生乐事,谁料你我竟干戈相向。”   没等穆惟桢发话,他手下的副将倒是忍不住了,指着林晗骂道:“滑天下之大稽!楚王乃天家贵胄,你是什么东西,敢在王爷面前——”   穆惟桢抬起手臂,止住那人话头,一双眼来回审视着林晗:“刚才说了一大串废话,倒也不是没用。你的模样我瞧着眼熟,莫非真是奉陵人?”   他的话里暗藏着试探之意,林晗不紧不慢地接着打机锋:“方才说了,家母是奉陵人。而我么,生在奉陵,长于盛京,八年来守着祖宗基业,战战兢兢,没有一日好过,可惜到最终也没能守住家底。”   穆惟桢听完一席话,沉吟片刻,似有所悟,看向他的眼底逐渐冰消雪融。 第39章 影帝的自我修养   林晗再三说起母亲来自奉陵,穆惟桢不难想到一个人。   籍贯奉陵的女子,当今最显赫的便是西平侯息夫人。虽然她出身微寒,但嫁了王侯,生的儿子还当了皇帝,族亲成了一方留后,自是脱胎换骨,不同往日了。   穆惟桢往年在荆川时,曾在西平侯寿宴上见过息夫人。方才一晃眼,觉得林晗的模样与她有几分神似,再联想到离京前裴信不惜卖人情求他做的事,不由得生出一个猜想。   先帝穆秉恪生死未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林晗,到底是不是他呢?   先皇驾崩一事极为蹊跷,穆惟桢心中存疑已久,见到林晗,因而不觉得惊讶。相传那一夜,穆秉恪被白莲教乱贼刺死在望帝宫,可禁卫军将整个颐山掘地三尺,却连尸首都找不到。   堂堂的天子,说没就没了,最难接受此事的就是梁廷宗室。不光是穆惟桢,还有叔父惠王,一众宗室近臣,都认为先皇穆秉恪走得不明不白,打算在惠王监国之期彻查此事。   惠王掌管监国大权,倘若一路查下去,事情好歹会有个眉目,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御史拿着物证密奏魏国公聂唐谋反,上奏的人还是穆秉恪一力栽培的王经。   接着,檀王穆思玄给惠王出了个主意,审问当初随聂铭前往望帝宫的苍麟军将官。一通刑讯过后,果然审出了问题,原来聂铭与先帝之死脱不了干系,可聂家却颠倒黑白,借故遮掩狼子野心,把锅扔给了白莲教,把自己说成护驾殉国的忠臣。   惠王怒不可遏,当即生出杀心,意欲将聂氏斩草除根。他即刻召了裴信进宫商议,希望得到裴氏的支持,不料裴信十分干脆利落地反对此事,还劝惠王三思后行。   惠王不以为然,顿生反感,觉得这些世家都是一条藤上的王八,便同檀王酝酿出一个毒计。聂氏不是喜欢充当护驾的功臣吗,他们便联合王氏家族,假传宫变的消息,借口让聂唐带人进宫护卫,而后再翻脸不认人,以逼宫造反之名,调令龙骧卫与神池卫绞杀聂唐。   穆惟桢知道这件事,心中却十分不认同。叔父和檀王虽然打的是为先皇报仇的名义,可事已至此,他看得无比敞亮,先皇的死不过是个幌子,所谓宗亲,也只是拿穆秉恪的死做争权夺利的粉饰。   人情冷暖,竟至于此。偌大的天下,穆秉恪做了八年皇帝,竟然没人在他离开后真心难过一回。平心而论,穆惟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陛下有几分可怜。   林晗将麾下众人留在两侧山坡上,独自纵马而来,不一会便追至对峙的两军跟前。他走得近了,穆惟桢便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心间的疑惑霎时消失殆尽。林晗的样貌简直同息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她的孩子,还会是谁?   穆惟桢微微垂下眼,缓慢地抬起手臂,谦敬地交掌作礼,低声道:“昭皇帝。”   林晗初时还未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不止。这个“昭”,想必就是盛京那帮子人给他的谥号。他是不是还得感谢裴信,给他一个“昭”,而不是加个恶谥?   他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个昭无比讽刺。他在位时一直被世家架空,根本碰不到实权,而昭字意为“昭德有劳”、“圣闻周达”、“容仪恭美”。前两条他自认为够不着,那就只剩下“容仪恭美”,不就是拐着弯骂他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么?   如此拐弯抹角的损人方式,的确很符合裴信笑里藏刀的行事做派。   穆惟桢行过礼,便将手臂放下,两手握在缰绳上。林晗微微一笑,亦是压低了嗓音,颇有感慨:“多年来未见王兄一面,不想在此等境遇下,王兄竟认得我。”   穆惟桢虽是一字亲王,尊贵无比,可到底比不过皇帝,当不起他这一声“王兄”,便道:“孝昭皇帝既有冤情,为何不回盛京再做打算,却要滞留在灵州?”   林晗道:“王兄,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帝,可你我仍是出自一脉的同宗兄弟,息夫人更与楚王妃交情深厚,我也没什么能瞒你的。不是我不想回盛京,是有人要杀我。”   穆惟桢眉头蹙起,不假思索便开口:“莫非是檀王。”   林晗因他的话怔住,眉眼间染上许多哀怨凄楚,瞧来颇有些可怜,悲怆地开口:“我与檀王都姓穆,都是一家人,流着同样的血,他怎么会害我。要杀我的人显而易见,除了裴信,还会有谁。”   听完他一番话,穆惟桢眼底现出一丝同情。倒不是为他说的话所打动,而是惊讶于此人的天真。纵是亲人又怎样,从古到今为了权位反目成仇的父子兄弟还少吗,穆秉恪如此天真,难怪会被世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知道,王兄是为了平定灵州之叛而来的,我也无意为难王兄。”林晗哀叹一声,目光不舍地从楚王身上移开,一只手伸进甲胄中,取出封书信,“两军阵前不便多言,纵有千言万语要跟王兄说,如今也只能暂时咽下。”   他双手捧着信,翻身下马,到了穆惟桢马前。穆惟桢淡淡地看了眼,却不准备接手,也没有任何表示。   林晗惯会演戏,卖惨示弱向来是他的强项,多年来屡试不爽,此刻一眨眼的功夫,便露出一副哀戚神色,自顾自开口:“听闻来灵州的是楚王,我暗自高兴了好久。往常就听人说,王兄最为柔善,跟楚王妃一样有颗菩萨心肠。除了你,还有谁肯放过我……”   说着话时,眼眶湿润发红,淌出一行泪来。穆惟桢在马上看着,不免有些唏嘘。林晗再接再厉,捧着信高举呈上,哽咽道:“我向来口拙嘴笨,见了王兄,又是高兴又是伤感,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便写下这封信,尽是肺腑之言。多日飘零在外,好像浮萍微末,找不到能倾诉的人,假若王兄——”   不等他说完,楚王便接了信,叹道:“你也知道我有军令在身……唉,罢了。”   卫戈一脸木然地旁观着他演戏。林晗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哑着声音对他道:“把沈悦放了吧。莫为难王兄。”   他一声话犹如千钧令旨,卫戈即刻唤人给沈悦松绑,将他放回楚王军中。穆惟桢略有些迟疑,正要开口询问,便林晗对上依依不舍的眼神,被他截断话头。   “楚王,你我同为宗亲,我不愿与你为敌。这就带着人马回去了。”林晗高声道,眼中带着柔和的笑,“冬时将至,边关苦寒,请王兄添衣进酒,莫要感染风寒。”   卫戈配合他的话,抬臂一呼:“撤退!”   一行兵马拥着林晗,缓缓朝来处撤去。林晗不时回望几眼,神色喜忧参半。穆惟桢在马上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忽而听等在后方的副将催马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此时攻其不备,想必能大胜。”   穆惟桢却摆手:“罢了,今日出师不利,不宜再动。回去吧。”   副将脸上阴晴不定,但不敢多言,只得听命退下,传令回营。   已是深秋,小苍岭北面层林尽染,连绵的枫叶如火如血,像是拱起的华盖,遮在回青门关的道路上空。   林晗纵着快马,一身欢畅,疾行在最前方,后头跟随着一众玄甲铁骑。他很少显露出这样快活的模样,好似一只无拘无束的飞鸟,自由地徜徉在天地之中。   恣意洒脱地跑了许久,林晗握着缰绳停下,转向身后不远的卫戈,眼神却停留在头顶赤红的枫叶上。   “真好看啊。可惜再过几日都要掉光了。”他道,气息有些不稳,“今天碰巧,你跟我来,咱们去捡些叶子,我教你怎么做书签。”   他这是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管正当着军士的面,就说出如此悠闲的话。卫戈却像是习惯了他的脾性,立马去安排手下先回青门关,准备自个留下跟着林晗。   他才跟将士交代完,眨眼的功夫扭头一看,林晗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人不知往何处去了,立时绷紧了精神,心间好似擂鼓。 第40章 我们走吧   卫戈有些慌了手脚,催马找了一圈,伸长脖子张望他的踪迹,寻不到半个人影,正当惴惴不安的时候,一垂眼瞅见了地上湿润的泥土。   昨夜大雨过后,山道积了坑洼的雨水,两排马蹄印向着大军回程相反的方向去,一直延伸到了红叶林中。他下了马,带上两柄刀,徒步穿入林中找人。还没踏进枫林,一股潮湿的冷气漫涌而来,针似地往骨缝里钻。   一湾溪流自树影幽深处曲折而来,泠泠作响。秋风萧瑟,霜叶纷飞,山林与溪水中遍是红叶,艳烈得刺目,仿若簇簇肃杀的火焰。   林晗背靠着一颗参天的老枫树,手中捏着一段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木枝,垂头专心致志地削,好像在打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   此刻见到了人,卫戈终是放下心来,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边,静静地侍候在一旁。   林晗做起事,从来都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有时候甚至投入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没什么能夺走他的注意。他心无旁骛地使着手里的匕首,将那段木枝削得光洁细润,从根不起眼的枯木变成一截古朴自然的发簪。   大功告成。他把木簪举在手里,仰头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像是要瞧出几分水色,接着心满意足地一笑,把东西当宝物似地收进怀里。   林晗收好匕首,才发现身边等了不知好久的卫戈,有些愣地出声:“怎么来了也不说句话?”   卫戈嘴角弯了弯:“陛下喜欢躲猫猫,我这是顺着你的意思,等你来找我呢。”   林晗“嘁”了声,瞥见他手上捧着许多丹砂似的枫叶,每一片都殷红夺目,宛如玲珑的扇叶。   他不由得叹道:“真是贴心,都替我找好了。”   “那是,等着陛下好好教我。”   卫戈说完,微微一笑,朝他恭顺谦和地颔首,温和得简直不正常。林晗思量片刻,觉得他话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劲,憋不住便问:“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到我这来使性子。”   卫戈闭了闭眼,有些话就要往外倒,终究忍耐住,看向林晗白如凝脂的手指。林晗养尊处优惯了,一双手生得细腻白皙,跟他惯于舞刀弄枪,杀人夺命的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分。   他对上林晗探询的眼神,道:“‘山有木兮木有枝’,陛下取木枝做发簪,发簪又有结发之意,可谓煞费苦心,就是不知谁有此殊荣,能得你赐簪。”   林晗听完,脸上的疑惑消失无踪,挂出副温煦的笑意:“哎呀呀,原来是吃醋了。”   卫戈被他一语道破心事,没吭声,一双眼睛笼着层寒雾。林晗笑意渐深,半真半假地叹气:“有一点倒是说对了,做这根发簪花费了不少心力,就是你吃醋了,我也不能给你。”   卫戈张了张嘴,这回是想说话,却吐不出半个字了。山林间的凉气拂动他的发丝,有股销魂蚀骨的寒意。   地上红叶湿滑,行走时略有不便。林晗仿佛真的精疲力尽,面色稍显劳累,朝卫戈伸出只手,懒洋洋地吩咐道:“拉我一把。”   卫戈淡淡地看向他,没有表示。林晗拖长声叹了口气,也不觉得被他晾着有损脸面。他抬脚踩上枯残湿润的红叶,哪知脚一滑,身形像颗风雨中歪倒的老树,猛地滑在地上,惊得卫戈立时出手,在他跟前关切地蹲下。   也是件大奇事,林晗师出名门,武艺超群出众,可在卫戈面前,不是喝醉了走不动路,就是路太滑要摔跤,下一回指不定就是脚崴了动不了。更奇的是,任他三番两次地生事出岔子,竟然一回都没得逞过。   卫戈这才忙着拉住他的手,叹道:“怎么搞的,还真能平地摔跤。”   林晗看着他,眼底竟然冒出些水色:“都怪你。我的脚崴了,走不动路,谁让你不拉住我。”   卫戈狐疑地盯着他的腿脚,“就这?记得你可是能接上我的招式,怎么会摔了一下就……”   “是啊。”林晗暗中磨了磨牙,耐着性子温声道,“我就是走不动路了,你背我好不好。”   这句话一说出口,卫戈立马明白了他的意图,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盯着他启唇道:“好啊。那你可要自己稳着些。”   没等林晗回过神,他便一手捞过腰肢,一手穿过腿弯,把人打横抱起来。林晗霎时闹了个大红脸,连声嚷道:“你干什么呢!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把我放下来!”   慌乱之间,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哼,紧接着,一股清凉的风息腾起自己的发丝衣衫,吹打在肌肤上。   眼前的枫叶纷繁斑驳,瞬间迷了他的眼,而后,连片的红枫离他越来越远,原本参天的大树在一息之间变得纤细渺小。   一声清越的鹰唳贯彻长空,苍鹰自远山盘旋而来,绕在云端拍打翅膀。林晗见了它好几面,这才清楚地望见它铁灰色的羽翼,羽尖宛如钢刺铁剑,泛着锋刃的光芒。   他再一次被卫戈带着凌空而起,一跃之后,卫戈轻盈矫健地落在一段枝条上,借力一踏,迅疾地穿梭在高大的树木间。奔涌的山风不断刮来,起伏颠簸之间,林晗像是忧心被风卷走,紧紧地搂住身边人的脖颈。   言语都被抛在脑后了,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下方迅速变换的景象,以及身上这温暖有力的怀抱占据。恍惚当中,他们好像化作一对比翼的飞鸟,翱翔在广阔的山河之间。   就在这短促而又漫长的一刻,林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如果能够就这样飞离尘俗的樊笼,纵然失去了所有的尊贵荣耀,他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望向山谷与密林,眼眶被干冷的风充塞着,不禁把手臂更加收紧了些,与卫戈靠得更近,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声音轻柔地唤了句:“卫郎,我们走吧。”   浩浩风声在两人之间纠绕,不知卫戈是否听进了这句呓语般的呢喃。他随后寻到一处青翠的山林,带着林晗重回地面,未来得及四目相对,便用双手捧起他的脸,俯首吻上唇瓣。 第41章 清清白白   天地似乎都变得静谧无声。一滴雨珠顺着悬垂的叶脉,轻柔地滴在他仰起的额角。唯有一种声音是炽热而强烈的,林晗辨别不出耳畔的心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他闭上眼睛,短暂地沉溺在饱含珍惜的亲吻当中,耳旁从万籁俱寂到清响恬然,风吹过的声音,鸟雀的啁啾,树叶的震颤,雨露的余响,铺开一片沉静幽邃的画卷。   少年人的亲吻就像他的拥抱,雀跃炽烈之余,珍惜珍重,令林晗恍惚间置于安谧的睡梦,忘却烦恼忧患,寻得一夕安宁。让他惊然发现,自从逃出郁山那夜过后,他已太久没有活得轻松过。嬉笑怒骂,与旁人无异。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心中的疲累更与何人说。   卫戈很紧张,他的手心滚烫,双手也在发抖。   杀人他做得很好,爱人却无比拙劣,料想他多年刺杀飘零的生涯里,没有契机爱恋过谁,更不谈这等亲密之事。林晗默默地想,他自己也不是个有情的人,可是要让卫戈失望,却舍不得。   于是,他抬臂攀上眼前人的脖颈,慢慢地回应他,温柔地引导,耐心地指教。尽管此事有经验深浅的差别,可是向所爱之人倾诉依恋是每个人的本能,不需要他点拨太多,卫戈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肌肤之亲,耳鬓厮磨的温情,也不是能由人杀伐掌握,算尽谋断的事,而是一点不受控的星火,愈渐燎原。   卫戈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额间,像是柔软的绸缎,鼻息温热而紊乱。他略微分开,手臂却将林晗的腰肢搂得更紧,微微垂首与他额头相抵。   “神仙哥哥……”   林晗对上他水色潋滟的眼眸,只像要陷进去,而腰肢间掌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好似将他认作了一柄合鞘的刀。他神思迷乱地想,卫戈是个刀客,会温柔认真地呵护擦拭他的刀,那么他会怎么对自己呢?   察觉到林晗的走神,卫戈向他侧脸凑近,鼻尖在肌肤上轻蹭,好似冰凉细腻的玉石。林晗被拂动的鼻息搅得心间发痒,情不自禁地往旁边避让,却被卫戈贴着耳尖轻吻两下。   他皱着眉头,声音喑哑发抖:“你,你别这样。”   痒,太痒了,他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推了推,无济于事地搭在肩头,倒像是欲拒还迎。林晗连忙吸了两口寒凉的的空气,树林的幽香灌入肺腑,总算压下眼角就要溢出的泪珠。倒不是他爱哭,只是恰巧有这毛病,心绪一有波动就爱流泪。   卫戈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搞得他不舒坦,连忙讨好似地在他颈间亲亲蹭蹭,柔声唤道:“哥哥,含宁……”   林晗的腰快被他叫软,皱着脸叹气,无奈道:“怎么还是个撒娇精。平时让你叫声哥哥比登天还难,这会倒是叫得顺溜。”   “你怎么哭了。”卫戈擦去他眼角的泪,“你想去哪,我都跟你去。”   那句话像是水月镜花,倏然在林晗眼前破灭,卫戈却还记着。   他望着卫戈的脸,弯唇淡笑:“我哪也不愿去,想在你身边,看你平平安安长大。不用再杀人,不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卫戈歪了歪头,蹙眉道:“你说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么。”林晗理所当然地回道,“你及冠了没?”   按照梁制,男子十八岁为弱冠,方可婚娶,卫戈是够不着的,因而被噎得哑口无言。林晗快被这副发怔的俊容逗笑,在他鬓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什么时候,告诉我,哥哥给你大操大办。”他忍不住把玩卫戈肩旁柔亮的黑发。   卫戈犹豫了一会,颇不情愿地说:“正月初七。”   “好啊。”林晗立马点头,口中念念,“玄枵析木*,你我天生一对。”   卫戈只听明白了后半句,抿着嘴唇满眼柔情地瞧着他。林晗在他脸上摸了摸,暗叹手感极佳,轻声道:“回去吧,耽搁太久也不好。”   “好。”卫戈顿时答应,亦不再多言多闻,缄默地握紧他的手。心动是一回事,他清楚至极,林晗身上牵绊太多,怎么会真的放下一切跟他一个无名小卒走。   他握着林晗的手,像是在反复确认。这个人就是如此特别,即使近在眼前,也总令他觉得远在天边,仿佛风一样无可掌握。   山道狭窄难走,他牵着林晗走在秋日蓊郁的林叶之间,穿过越渐枯残衰凝的草丛。小路边长满了绒绒的苜蓿,叶片上垂着晶莹的露水。苜蓿又名怀风,风一吹过,便飘然摇曳,挽留不住它,只能暗自怀忧。   林晗静默地跟着他走,像是在追着卫戈的脚步。向来都忧心山遥水阔,可这段路,他却想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走到夜幕降临,群山幽暗,两人回到巍峨的青门关。林晗想起他在宛康画的那张图纸,对着夜色中的关楼遥遥一指:“青门关虽稳固,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给你张图纸,明日记得吩咐下去加固城墙。他们忙着做器械,咱们也不能闲着。”   卫戈一一应下,带着他进关去。聂峥正在院子里大飨三军,派人到处发菊花酒。一众将士喝得热火朝天,各个醉醺醺的,见了他二人纷纷提着碗上来敬酒。林晗只闻了一下,便被碗中烈酒的气味冲得直拧眉头。   他虽然也喝酒,但是个“一杯倒”,喝点一般的还不会出事,这种边地烈酒,怕是要惹麻烦。喝醉算小,糟糕的是当着众人失态耍酒疯。这种事在盛京不是没有过。   奈何守军们今日高兴,热情高涨,非要敬他,林晗再推辞就有些扫兴,只好憋着气豪饮一碗,赢得一片叫好。他一放下酒碗,烧得心窝子疼,便捂着胃往没人的地方退去,找了个台阶坐下。   一碗喝完,有人跟着起哄,还要来敬酒,都被卫戈挡下。林晗隔着噼啪作响的篝火,朝人声扰攘处喊道:“差不多行了,聂峥,你别欺负他!”   卫戈举起一只空碗,抬指擦了擦唇角酒液,没说话,又接过旁侧推来的一碗。聂峥提着一只羊腿笑嘻嘻地踱到林晗身边坐下,道:“我上次问卫戈,他居然说你俩之间清清白白。啧,你怕是不行啊。”   “你说什么?”林晗摸不着头脑,一脸嫌弃地看向他,“我们当然清清白白。”   聂峥揽过他的肩头拍了拍,露出“我都懂”的神情,“打不过他是不是?今儿重阳佳节,兄弟帮你把他灌醉。” 第42章 社死现场   虽说聂峥是好意,林晗却不信邪,上下打量他,微微抬高眉梢:“就你?”   聂峥把手里烤得金黄酥脆的羊腿塞给林晗。脂油的香气扑面而来,林晗咬了一口,没盐,好在口感酥嫩,将将能下肚。   “你还不信我?”   聂峥似是被他一句话激发了斗志,起身拿了只酒碗往人群热闹处去,有军士恭恭敬敬地替他把酒碗满上,聂峥仰头饮尽,朝林晗倾杯示意,眉目间尽是明锐的意气。   林晗无奈地叹了声,旁观那两人斗酒。此时有个士兵匆匆忙忙地赶到院子里来,被人一把扯住袖子要灌酒,他却神色凝重地把手臂挣开。   林晗瞧出异样,仰头对那人高声招呼了句。四方吵吵闹闹的,声音几乎淹没殆尽。   “有什么事?”他对那人问道。   军士恭正地抱拳一礼:“将军,我乃今夜值守城关的戍卫,方才斥候探到北面突然来了小股军队,故而前来报告。”   北面是灵州城的方向,不太可能是敌军。林晗沉吟片刻,对那人道:“看清旗号没有,大概多少人。”   他叹了一声,转向那头正欢饮的将士们,转念道:“罢了,我亲自跟你去看看。左右不会是什么大事,今宵难得,让他们尽兴吧。”   军士应答一声,便带着林晗往关楼上去。才刚到,便有斥候回报,说来的不是敌军,而是打着银黑虎狼旗的灵州苍麟军,不过百人而已,护卫着一辆马车连夜行军。   林晗点了点头,在关楼上迎风而立,身旁几簇火把照亮了漆黑一团的夜色。不出几时,楼关下方隐约传来辚辚的车马声,他晃眼一瞧,倏然间看到些许刀兵鳞甲的闪光。   借着跳跃的焰火,林晗看清了来者的行迹。一队苍麟骑兵摆着长蛇阵,沿着山道蜿蜒而来。到了青门关口便有人叫门,高声道:“是林将军吗?”   林晗识得这嗓音,慎重地眯了眯眼,回道:“赵伦?你怎么来了。”   赵伦骑着一匹白马上前,垂首对着关楼上行礼:“林将军,我有大事相商。”   “开门吧。”   林晗忖度片刻,对着身边军士挥了挥手。   沉重的关桥缓缓降下,訇然的声响在长夜中回荡。赵伦行事谨慎,先让人带着那辆马车进关,自己留着断后,确保万无一失再进关去。待他骑着白马进了青门关,林晗早已在旁等着他。   “这大半夜的,你不在灵州城守着,跑到我这来。”林晗眉眼带笑,语气却凉飕飕的,朝着那乘神秘的马车扬了扬下巴,“这里面是何方神圣,不若出来见个面。”   赵伦露出副狗腿的模样,矫健地翻身下马,对林晗温声道:“林将军,平都公主是女眷,不便当着众人露面。先找个屋子,有什么话慢慢说。”   林晗顿时失了颜色,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躲闪,喃喃着重复道:“平都……”   赵伦观察着他的神色,笑道:“公主说与将军是旧识,我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将军果真是识得公主的。”   林晗很快收敛了心绪,冷声吩咐下去,就近找了间屋子接待公主。他先进屋等候,片刻后便有个侍女扶着一个双十年华的柔弱少女前来,一见他就惊声唤道:“是皇帝陛下么?”   林晗没出声,她便脚步匆匆地奔到他跟前,苍白虚弱的脸上泛着喜色,借着幽暗的灯光仔细端详他,终是叹道:“果真是陛下!”   “平都公主怎么在此处的。”   林晗不愿再听她叫那两个字,干脆利落地另起话头。平都公主穆锦姝是哀皇帝的女儿,生母刘美人与息夫人是手帕交,后来染了病死在宫里,她便被过继给了聂昭仪。   小时候他随母亲到盛京,便常与平都公主在一块玩耍,往年倒是友爱。可自刘嫔去世,她被过继给聂昭仪,后来发生了些事,林晗便待她心有芥蒂。   平都的经历不一般,不仅做了聂昭仪的女儿,而且小小年纪便跟权臣聂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直到她成年出嫁后,依旧与那人暧昧不清。聂铭把他这个皇帝当玩物,平都公主在聂家得势的时候,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我,你──想必你已经知道聂家出的事了。”平都公主生硬地编织着话语,说话时声音发抖,带着哀戚的鼻音,似乎就要落下泪来,“墙倒众人推,盛京城如今正在清算聂氏的罪状,那些人都好像疯了,居然牵扯到本宫头上。你知道的,含宁,姝姐姐在京中无权无势,若再待在那火坑里,岂不是要任人鱼肉。看在往日的份上……”   “好了。”她正说话,林晗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打断,“公主的意思我知道了。只不过军中一切简陋,到底比不得当初锦衣玉食的日子。可要想明白。”   平都公主喜形于色,激动得眼角落泪:“我怎会是那等不懂事的人!我就知道,含宁你心善,不会看着姝姐姐落难的!”   林晗勉为其难地笑了两声,当着公主的面叫来个人,吩咐好安置的事宜,便按着腰间的刀柄,大跨步走出门去。赵伦正笑嘻嘻地候着,赶上来拍马屁:“将军,怎么不跟公主多叙一会?”   林晗横他一眼,面无表情:“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赵伦摇头晃脑地答道:“当初在宛康,不就已经够明显了吗。能让聂峥看脸色的人,除了您还能是谁?臣听说聂将军到了青门关,便更笃定了些。还有刚才公主的事,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宛康那回赵伦明明喝得醉醺醺的,却能看出聂峥是在为了他套话,这厮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行了。”林晗轻嗤一声,“我让你守着灵州城,你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将军别生气,我有罪过,自己去领罚就是,可不值得你动怒。天气越来越冷,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林晗并不搭理他这套油嘴滑舌的做派,当真叫人来军法伺候,就地抽了赵伦几鞭子。他是个细皮嫩肉的,半跪在地上,没有卸甲脱衣,鞭子还没挨到皮肉,便喊魂似地叫唤起来。等抽第五下的时候,林晗实在受不了,便叫人停手。   他没忘了提点安抚一番:“我今日抽你,是让你长个记性。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领了命却擅离职守,那还得了?”   赵伦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恭敬地俯首:“将军教训的是。”   他见赵伦还算老实,便将此事翻过篇去,朝公主所在的屋子淡漠地瞥过一眼,径自往来处去。赵伦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晓得自己怎么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待平都公主亦无最初那般殷勤的心思了。   才离开了一会,篝火旁边,聂峥已被喝得两靥酡红,一副醉眼迷离,玉山将倾的面貌。林晗转眼看向人群中屹立不倒的卫戈,见他还是那副月朗风清的模样,不由得对聂峥叹道:“瞧瞧,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含宁啊,我可没食言,这小子早就醉了。”聂峥往卫戈所在摇晃着手臂,“也就是看不大出来。刚才你不在,他简直跟疯了似的。”   “哦?”林晗道,细心观察着卫戈的举止。卫戈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为自己倒了杯酒,慢吞吞地啜饮。   “你还不信我。”聂峥化身醉鬼,把林晗往自己怀里拉,接着对一旁瞎起哄的军士们一挥手,“来,给你们林将军看看,那小子刚才说什么来着。”   林晗本能地感知到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身旁的军士热情疯长,异口同声地高呼,喊声震天响:“我要娶林含宁为妻!” 第43章 禄州裴桓   林晗怔在了原地,指尖微微发颤。   “娶什么娶,放屁。”聂峥说话颠三倒四,翻脸不认账,就近抓了个倒霉蛋一脚踹过去,“他可是我的兄弟,你们想得美。”   “我来得巧,这么热闹?”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赵伦刚跨进院子,毫不客气地端了碗酒喝,打趣道:“娶什么,带我一个。”   聂峥一看是他,带着醉意骂了句:“滚,哪都有你。”   “见过聂统领。”他俩个是世交的好友,赵伦被无端迁怒也不恼,从容地放下酒碗,姿态儒雅地理了理衣袖,对着聂峥一拜,“小弟远道而来,祝将军重阳安康。”   不待聂峥答话,他又把放下的酒碗端起来,恭整地往周围敬了圈:“亦祝各位将士重阳安康。”   说完一饮而尽。有赵伦赶来热场子,倒是把先前的事遮掩了过去,众人又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喝酒。林晗绕过几人,对赵伦打了个招呼,让他看着点聂峥,便径自到卫戈跟前,把他的酒碗抢了过去。   “还来?”他垂眼觑着醺醺然的少年,有点嗔怪地说,“给你点自在,就不知节制了。”   卫戈抬眼瞧了瞧他,嗓音清澈:“我真的没醉。”   “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林晗拽住他的手,拉着人出了院落,不知要往何处去。卫戈顺从地跟着他的步伐,此时万籁俱寂,唯有清风拂过城关,掀起阵阵寒凉。   朗月高悬碧空,林晗带着他登上关楼,寻了一处僻静地。从楼关眺望四野,各处犹如白雪茫茫,风过草叶,影影绰绰,仿佛芦花飞洒。   林晗松了手,轻声道:“带你吹吹风,清醒些。”   夜风拂过卫戈的发丝,少年眼神空茫无依,俯瞰着起伏的山峦和平野,正像林晗初次在建鄣见他时那样。他有点担忧地往他眼前晃了晃手指,愁道:“还认得我么?”   卫戈握住他的手指,眼中有了些神采:“认得,不会忘。”   他的手掌温厚极了,林晗望着他认真思考的模样,突然起了些玩心。反正他现在喝醉了什么都记不住,总不会像上回那样莫名其妙发火。   有史以来,林晗第一次捉弄人时带了些虚心忐忑,确认道:“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卫戈斩钉截铁地答道:“望君。”   林晗愣了一瞬,喃喃自语:“这都什么跟什么,果然是醉得不轻。”说完他恬然一笑,继而道:“你除了会琵琶,会唱歌么?”   卫戈点点头,又摇摇头:“会,不太会。”   林晗仔细琢磨着他的意思,估计是说会唱一些,但唱得不好。他反手挠了挠他掌心,循循善诱:“会哪一首,给我听听好吗?”   卫戈双眸明亮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想诓我?”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林晗仗着他喝醉,无所顾忌地吐出一句,“你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唱给我一个听也不行?”   卫戈闻言,居然认真地想了半晌,点头道:“好,依你。”   林晗兴冲冲地拍了两下手背,权作捧场,片刻后便听卫戈引吭歌道:“……寒门悲尸骨,九州尽哀鸿,阊阖犹歌舞,霓裳玉搔头——”   歌至一半,戛然而止,卫戈闭眼一瞬,沉声道:“唱错了,这歌不好。”   林晗却问他:“我听着像是北调,颇有豪迈之风,慷慨之意。你自己作的?”   卫戈直言答问:“此为悲愤歌,出自莱阳赵氏赵夫人,当初在燕云传唱,你没听过很正常。”   林晗默想片刻,总算记起是哪个赵夫人。出身莱阳赵氏,还跟燕云有关联的,必然就是安国郡王第一位正妻赵漪光。听闻赵漪光盛有才名,虽是女子但心怀天下,忠心无二地追随丈夫讨伐郭准。这首悲愤歌他只听了几句,便能管中窥豹,得知大概的意旨,定是控诉朝政,忧心黎民之作。   他神思纷乱间,卫戈正全神贯注地思索要再唱一首什么好,终是叹了口气,柔声道:“换别的吧,我不会唱歌。”   旁人喝酒都是越喝越醉,他倒像是越喝越清醒,眼神清明,口齿伶俐,就是说的话没头没脑,让人猜不透彻。两人背靠着城墙吹风,卫戈像是非要弥补林晗的缺憾,拉着他的手主动道:“那给你讲故事吧。”   林晗本还有些小看他,转念一想,这可是难得的独处机会,出征在外诸多变数,说不定哪天就要分别了,便依靠在卫戈肩头,遥望着一轮明月:“好啊,我都听着。”   有了他首肯,卫戈便徐徐说来。不是一般的故事,竟是当初燕云之乱时,禄州陷落的旧事。   “朝廷大军原本不是安国郡王的对手,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导致燕云军全线溃败。”   林晗难得听到这些往事,兴致盎然地追问:“是什么大事?”   卫戈闭了闭眼,似乎难以提说,连嗓音都有些发颤:“瘟疫。”   崇庆十一年的六月,一场瘟疫毫无预兆地在燕云蔓延开来,原本训练有素的燕云精锐有大半染病,此后疫病像是燎原火般在整个军中肆虐。   疫病自军中始,逐渐波及到了燕都,禄州。   这种病来势汹汹,不明缘故,不出三日便能将一个健康的活人摧残至死,死者手脚溃烂,浑身布满血脓,极为可怖。除了危及活人,鸡犬牲畜亦无可幸免,整个燕云渐渐变成尸山炼狱,方圆百里人烟绝迹,见不到一个活物。   安国郡王想尽方法控制瘟疫,无奈杯水车薪,麾下损失惨重。敌军看准时机兵围禄州,断了他们的粮道,意图将裴佺困死在瘟疫遍布的城中。   卫戈抚着林晗的手指,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敌军攻城,用的是染疫的尸首,割下头颅手脚投入禄州城。那时候只要一出门去,遍地都是残肢尸骸,根本找不到落脚处。此外,城中缺粮,最惨的不过庶民百姓,老人和小孩……”   他喉间一哽,轻叹道:“罢了,不说了,怕会害你做噩梦。”   林晗反握住他的手:“你经历过都不害怕,我又何惧区区梦境。”   他似乎可以理解为何卫戈年纪轻轻就为人卖命,经历过禄州之变,想必是家破人亡,他一人能活着走出来,已经算是上天眷顾。   卫戈突然道:“我参军是为了报仇。”   “什么?”   “禄州的仇,至亲的仇。”卫戈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场瘟疫不是天灾,是人祸。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手刃仇敌,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可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百倍奉还。”   “你那时候还小,所知必然不多。你家里的人……”林晗斟酌着话语,“还有在人世的么,或许能有线索。”   卫戈眼神空茫地凝望向远处,轻声道:“我父亲染上瘟疫,没活下来。叔父,叔父本也染了病,侥幸捡回一条命,据说如今还时常受旧疾所扰。”   林晗动容,“那你想见他吗?”   卫戈浅浅一笑:“我想不想有什么所谓,你不想见他。”   “这我倒是不懂了。”林晗纳闷道,“怎么我还认识你叔叔不成?”   “岂止是认识。”卫戈道,“简直是关系匪浅。”   林晗柔声催促:“还不赶紧道来。”   卫戈点头答应,但有条件:“你先亲我一下。”   “这又是为什么?”林晗一头雾水。   卫戈凉凉地叹了声:“不为别的,现在不亲,怕以后没机会了。”   林晗嘟囔了句麻烦,凑在他唇边重重一吻。   卫戈绽开些笑意,指尖慢慢拂过唇瓣,像是在留恋那一吻,悠然叹道:“真好。”   “还不快说。”林晗推推他肩头。   卫戈抿了抿唇,柔和地看向他,口吻如同安抚:“含宁,我不愿意骗你,早就想告诉你这些事,只是一直都找不到机会。”   他突然温柔的模样让林晗有些心慌,令他心脏怦然,不可抑制地把眼前人与另一人联系起来。   “我叔父就是裴信。”卫戈温柔地笑道,“而我,本名裴桓,小字望君。” 第44章 是祸躲不过   预料中的嫌隙与质问并未到来,林晗丝毫没有异样的反应,颇为和煦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我还果真有亲。假若你真的是裴桓,应该管我叫什么?”   卫戈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道:“你若不信,就当我胡说八道。反正是不是,我早就不在乎了。告诉你是为了问心无愧。”   林晗轻哼一声,投向他怀中:“我也不在乎。”   有了他的笃定,卫戈长舒了口气,终于像是能够卸下心防,真真切切地醉一回,直拉着林晗不撒手。   不久前林晗才见过他撒娇的功夫,三言两语便将他磨得受不了。哪知放纵醉意过后,这家伙加倍粘人,抱着他亲来蹭去,不住地唤名字。   不停叫名字也就算了,必须还得应他,不应就装可怜。林晗被叫得烦了,让他收敛些,一边拖着人往关楼下走。卫戈耍赖不挪步子,睁着晶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指责:“你怎么凶我。”   林晗的劲不如他,上两只手也拽不动人,没好气地回道:“你看看你现在烦人不烦人。少爷,再不回去睡就天亮了。”   “我不想睡。”   “不行。”   “那我要跟你睡。”   林晗松开一只手,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你丢不丢人。”   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厚脸皮,背靠城墙坐着开始闭目养神。   “那你别管我了。”   “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林晗轻叹道,“走吧,别让人看见……”   他欣欣然起身,到了住所既是搬枕头又是铺床。林晗坐在床头,冷眼瞧着这人来来回回,暗自腹诽。   这会倒是身手矫健,神思清楚了。头一回见人有这种醉法的。卫戈搬好了枕被,没忘了过来伺候林晗洗漱,完事过后,还把屋子里外收拾清扫了个遍,简直跟疯了似的。   扫完屋子,还非要去扫院子,林晗连忙拦着才作罢。   林晗心头那点冒出的疑虑瞬间被浇灭。清醒的脑子是干不出这样的事的,看来真是醉了。他吵着跟林晗睡觉,也不上床,收拾好枕头被褥,反而找了个墙角坐下,怀中抱着刀,闭眼睡去。   林晗忽地有些心疼,蹑手蹑脚地下床到他跟前,轻声唤了句:“卫戈?”   没有回应。他想了想,换了个名字:“裴桓?”   毫无动静,那人垂下的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林晗回身抱着褥子给他盖上,兀自点了灯,在他身旁拿了卷书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睡得酣畅,睁眼时已是晨曦时分,还没穿戴好衣服便有人来拍门,惊声道:“王师来攻城了!”   林晗连忙奔出门去,听见关楼方向传来崩山裂地的巨响,高呼道:“卫戈呢?”   “卫将军已经去了!”   他匆匆地赶往城楼,一路上撞见许多负伤歇战的士卒。朝廷军队用砲石攻城,撼得山摇地动,城头似有天雷降世。   好在青门关城险墙厚,在接连不断的袭击下宛如铁堡。对付这样的强攻别无他法,只能固守在城后,用弓箭还击。然而弓箭射程有限,在砲石雨下用途有限。   林晗正要找个地方展望旗号,一颗砲石刚好砸在他跟前。他明显地感知的脚下城楼的震颤,飞快地踱到城堞后方眺望。   这回敌军的旗幡又不相同,将领居然是王氏的人。王致家族多是文臣,在军权上向来讨不着好处。聂家一垮台,他们就坐不住了,对灵州的兵权虎视眈眈。假若能借此机会讨贼成功,灵州的军权岂不是唾手可得。   望清了是哪路军马,林晗便在城楼上到处找卫戈的影子。卫戈正在关楼督战,传令守军以床弩破敌军威势,不经意瞧见各处张望的林晗。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快回去!”   攻克险关并非朝夕之功,这一点对面应当清楚。林晗将两手拢在嘴边,对卫戈高呼道:“不必太过担忧,等双方耗得差不多了,他们自己知道鸣金收兵。”   他的本意是宽慰一番,哪晓得周遭巨响隆隆,卫戈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对他皱着眉摇头,做了个回去的手势。   林晗帮不了什么忙,回身下了关楼,心间飞快地谋划。正值此刻,一只灰羽鸽子突然从天而降,在他面前盘旋几圈,冲他歪了歪脑袋。林晗捡起信鸽,取下书信,一行字跃入眼目:“昭皇帝敬启。”   能这么叫他的只有穆惟桢。他急忙把信笺展开读过,原是来劝降的,穆惟桢用寥寥几句陈述了利弊,称只要愿意归降,他便上请穆献琛封林晗为衡王。   林晗把信纸揉在手里,心道情义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剩下的便是离间计。   他顿时有了主意,径自回住处去,打算再给穆惟桢写封信。   方进了院子,便听见有女人在哭闹。平都公主一身艳丽的衣裙,显得人比花娇,带着侍女候在他门边。林晗脸色一沉,看向梨花带雨的公主,耐着性子问了句:“姝姐姐这是怎么了?”   平都公主被他温声一问,变本加厉地哭闹起来:“含宁,你可要好好管管你手下的人!”   他故作惊讶地问:“这从何说起?”   公主捏着手帕,对身旁侍女耳语几句。那侍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带回来个纤腰袅袅的人儿。   那人似乎也刚哭过,眼眶微微发肿,一双眼睛好似烟波渺渺,顾盼生辉。   林晗冷笑一声:“吕应容,又是你。”   吕应容是跟着公主从灵州来的,本就怕他,被简单的一句话惊得连连打哆嗦。平都公主反应快,试探地询问:“你们认识?”   林晗没有跟他们纠缠的闲心,不耐烦地撂下话:“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吕应容被吓得哭出了声,跪在地上不断发抖,好一副雨打霜摧的凄惨姿态,哽咽着朝林晗哭诉:“求太守为我做主!”   他一边抽噎着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交代。林晗越听他诉说,脸色越发难看,待吕应容说出个来龙去脉,他便转头朝身旁守卫吩咐道:“把聂峥给我叫过来。”   “将军,聂将军正在守城,这……”   “让他过来。”林晗忍着怒意重复了句,“我倒要问个明白,他怎么敢在我眼皮底下乱来。” 第45章 给我跪下   守卫不敢再多言,面色为难地退下去找聂峥。趁着守卫去叫人的空隙,林晗佯作恼怒地呵斥吕应容道:“你也是个没眼色的东西,既是我的人欺负了你,你来告诉我就是,怎可拿这种龌龊事脏了公主的耳朵。”   平都公主心思不在谈话上,眼神不断在两人之间徘徊,揣测他们的关系。吕应容说不出话,哭得泪雨如织,双肩一耸一耸的,从脸颊到脖颈涨得绯红。   聂峥来时并未穿甲胄,只着了件中衣,衫带不整地走到林晗跟前,脸上的火气还没消。一见他来,吕应容慌忙退到公主身后,立马噤若寒蝉,却忍不住探出半个头偷眼瞧他。   林晗侧身扫了扫他的衣着,知道他根本没去守城,眼神里像是结了层冰:“你这架势做给谁看。”   聂峥端详他一瞬,满身怒意消散了些,哑着嗓子唤了声他的名字。   “人都在这,老实交代吧。”林晗眼中幽邃无波,寡淡地弯了弯嘴角,“是不是酒后胡来,把人家清清白白的身子糟蹋了。”   聂峥看他的眼神透露着失望:“你这是在审我?”   “你先回答我的话。”林晗皱了皱眉头,“有没有?”   “我没有。”聂峥强忍着怒气,襟前微微起伏,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说是被人算计的,你信不信?”   “哦,难道是我伙同人算计你不成?”林晗露出个轻蔑的笑,讽刺道,“你自己管不住下面,还赖人家算计你。”   聂峥隐忍地皱了皱眉,两掌不自觉地收紧。他觉得奇怪,为何今日的林晗格外不讲道理,不问清楚缘由,认定了是他乱来。   他盛怒地朝一旁的吕应容道:“你自己说!趁我喝醉,大半夜的跑到我屋里来,还装成……你是什么居心?”   吕应容被他叱骂,两眼盈满泪水,咬着下唇痛苦地闭上眼:“我……”   平都公主这才发话,劝慰道:“哎呀,都这么大火气,不就是个小事,说清楚就好了。”   “那可不行。”林晗笑道,“既然公主都带着手下的人找上门来了,我肯定要给个交代。”   “你给她什么交代?”聂峥素来厌恶平都,忍不住怒道,“合着你们是一路人,我倒成罪人了?穆锦姝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她靠着爬我大哥的床在盛京耀武扬威,你不知道?”   平都公主被当众揭了短,顿时睁圆了美目,脸色煞白,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你,你……”   “住口!”这番话不光是在打平都公主的耳刮子,更是在皇族脸上抽耳光,林晗顷刻间就被激怒,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要是还没醒酒,我就帮你清醒清醒。”   他猛然转向那早就看呆的守卫,喝道:“拿鞭子来!”   聂峥颓丧地摇了摇头,认命般闭上眼:“好,好,穆含宁,你真是不错!”   “不是我不信你。”林晗嗓音清冷,觑向他,“你色迷心窍,把人家睡了,总要给个说法。”   吕应容见状,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唇,膝行到林晗跟前求情:“不,太守,不是的,不怪将军。”   聂峥的眼神完全没有落到他身上,而是对着林晗道:“那你想怎样,他算计我,我还要娶他不成?!”   平都公主此时已从震惊中缓过来,一只手捂着心口,怨恨地望向聂峥:“怎么,你敢做不敢当?含宁,聂峥实在跋扈,今天敢朝我泼脏水,说不定明天就敢污蔑你了呢。你是多尊贵的人,可禁不住‘爬床’这两个字的轻侮。”   她一席话说完,幸灾乐祸地看向林晗。林晗目光沉沉,静默无言,像是倏然失去了生气,唇色苍白如纸。   守卫取来鞭子,恭恭敬敬地奉上。林晗默不作声地将皮鞭攥着手里,冷声道:“跪下。”   聂峥一动不动,半晌重重地呼出口气,认命地半跪在他身前。他的脊背挺直,双目灼灼似火,愤怒地与林晗相对。   先前还没闹起来时,便有守卫给其他人通风报信,意图找人来给聂峥求情。此时赵伦刚好到了,一见这阵仗,大惊失色地冲到林晗跟前跪下,抱着他的腿道:“使不得!有什么事说开就好,这一鞭子下去事小,坏了兄弟情谊事大啊!”   林晗将皮鞭在手上绕了圈,指向聂峥头顶:“瞧瞧,你多大的能耐,我要罚你两下,鞭子还没挨着皮肉,谁都过来求情了。”   聂峥冷哼一声,偏头不看他。林晗的眼神在他松垮的衣衫上找了圈,对赵伦道:“他的虎符定是落在住处,你给我找来。我要让他亲手还给我。”   “含宁!”聂峥转过头,难以置信地喊道。   “这……”赵伦脸上失了血色,亦是六神无主,凝重道,“主公,聂廷卓对你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今日为何非要小题大做,就因为这点事收回他的兵权呢?”   “让你去就赶紧去。”林晗不由分说地斥责道,“你也想抗我的旨?”   赵伦劝说不动,只好硬着头皮去取虎符。他特意拖延着时间,派人把事情告诉给前线的卫戈,求着他说说好话。磨蹭了许久,才从聂峥屋里将兵符取来,一声不吭地捧着递给林晗。   林晗拿了赤金虎符,轻轻一抛,便把它扔在聂峥脚边。   “捡起来。”   聂峥此时已是心灰意冷,起身将脚边的兵符捡起,眼神漠然地看向林晗。   他把东西放在掌心,奉还的同时低垂头颅,等候林晗取回。林晗冷笑一声,凝视着他颈间垂落的黑发,道:“你记住,我是个有诺必行的人。”   没等聂峥领会他这句话的含义,他便将手伸到他的掌间。肌肤相触的一刹那,聂峥略微震惊地抬了抬眼,对上林晗不动声色的面容。   极快的一瞬间里,他在他的掌心里落下一个字:计。   聂峥迅速地明白了他的用意,片刻的犹豫后,他抬首露出个桀骜的笑意,沉声道:“昏君。如此是非不分,早晚会被朝廷击破。”   “好啊,你还敢出言不逊。”林晗怒道,将手中皮鞭利落地抖开,鞭子划破虚空,发出呼剌剌的声响,“给我跪下。” 第46章 恻隐之心   那皮鞭足有半丈长,通身带着粗糙的鳞片,从头到尾逐渐变细,末梢犹如蛇尾。假如把这样的鞭子抡圆了抽在人的身上,便会清楚地发出“啪”的一声,随着这声落下,被鞭抽到的地方霎时就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聂峥不再多话,依言跪下,好似一头怨忿的困兽。   林晗把鞭子叠起来,对着地面一指:“再低点。”   聂峥的身量比他高大许多,闻言伏低了肩背,垂眼注视着他的靴尖。   林晗讽笑了声,手起鞭落。鞭子割起一串呼啸的风声,随后像是浪花拍击至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啪!”   聂峥咬紧了牙关,后背微微地弹动了一瞬,一声不吭地受着。   抽鞭子是一门学问,鞭的长度,使劲的方向和力道,都能决定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让受刑人生不如死。同样的力道,鞭子越长,鞭尾落到皮肉上的速度才会越快,才能像一把尖刀那样,顷刻间就剜去一块完整的血肉。   一声响后,林晗再度挥动折起的长鞭,臂间大幅开合,一口气连着抽了几十下。他模样做得凶狠,每一次挥鞭都像是铆足了浑身的气力,一臂落下,整个身躯不由得往一侧歪斜。   行刑的声响不绝于耳,聂峥额间布满了汗珠,从挺直脊背,渐渐到力不能支,身躯因疼痛不断颤抖。他的背上一片晕开的血红,被鞭子撕破的衣衫下可见淌血的皮肉,始终一声不响,紧咬的齿尖割破了唇角,溢出刺目的血痕。   直到他的脸上变得苍白虚弱,林晗方住了手,冷冷发问:“你服不服?”   场面血腥,在场的人都瞧得心惊胆战。赵伦不忍看,这会林晗停手,才下定了决心似地跑来说情:“都几十下了,就是神仙都被磨掉了层皮,他哪敢不服?”   林晗没理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聂峥,扬了扬淌血的鞭子:“你说话。”   “我没什么可说的,”聂峥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我糊涂,看错了你。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赵伦急得直跳:“你跟主公较劲做什么呢!”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林晗一字一顿地说,捏紧了手里的鞭子,“好,我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怒不可遏地挥动手里的鞭子,比之前还要凶狠几倍。岂料这回没抽几下,那鞭子却从折起的位置断开了,啪嗒掉在地上。林晗气喘吁吁地扔了手上的半截,指着摇摇欲坠的聂峥道:“算你今日好运,老天爷要给你个面子。回去好好思过,明日当着众人面再问你,若还是不服,别怪我不念旧情。”   聂峥神色恍惚,并未开口。几个守卫将他搀扶起来,不一会便出了院门,把人带了下去。赵伦好似目睹了一场幻梦,仍没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对林晗行了个礼,而后恭敬地退下,匆忙往聂峥离开的方向追去。   平都公主揭下遮挡视线的手巾,对林晗增添了许多敬畏,微微躬身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我就先退下了。”   刚才林晗抽人的凶狠模样把她吓得离了魂,一时间脚下仿佛生了根,连逃跑的劲都提不起来,更是忘了闹这出事的初衷。   她初来乍到,想给自己找棵稳固的大树,便挑中了家世显赫的聂峥,打算往他身边塞个人。平都公主之前出逃得匆忙,只带了一个心腹婢女,恰好到达灵州后,在赵伦准备的接风筵席上认识了弹琴的吕应容,瞧他有几分姿色,还会拨弄丝弦,便把人要在身边当差。   吕应容虽然听她的话成功地爬床,可惜聂峥不领情,酒醒后就把人赶了出来。平都公主哪能瞧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闹到林晗这来,想要借他的手把吕应容留在聂峥身边。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苦心经营一遭,居然是这个结局。平都公主本能地感知到一丝危机,二人该不会因此内讧,搅得灵州军也不安稳吧?若真是如此,她需早为自己打算才好。   她带着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朝林晗再行了个礼,带着侍女急匆匆地退下。偌大的院子里,人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晗和吕应容。   吕应容瘫坐在地上,战兢惶恐地直起身子,带着哭腔对林晗道:“太守……您不应该责怪聂将军的。”   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指责像林晗这样的贵人,说完话便打了个寒战,嗫嚅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林晗的眼神像利剑一样扫过他,仿若冷面无情的神祇,碾死他就如踩死一只蚂蚁。   哪知道,他出口的并非责骂的话语,而是轻叹了声:“你起来。”   吕应容不敢动,绷紧了身子,视死如归般道:“太守,聂将军确实是忠心耿耿。我保证,可以对天发誓。”   林晗不理会他认真到有些幼稚的话语,冷笑道:“就凭你?”   “我……”吕应容避开他霜雪般的眼睛,慌乱地垂下头,终是没把藏在心里的话如实相告,咬定一句道:“是真的!他对你忠心耿耿,你如此行事,会寒了将军的心。”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垂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像是有满腹的委屈和冤枉,像是比自己遭了厄运还要难过。一阵风打着旋刮过,扬起尘土纷纷,落在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把整个人弄得灰扑扑,脏兮兮,犹如从尘埃中摸爬滚打起来的。   吕应容张着嘴哭,也不顾沙土直往嘴里扑,心里难受,更顾不上害怕林晗。等他稍稍释放了情绪,理智渐渐回复到了脑中,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方才干了什么,恐惧地连退几步。   林晗朝他走近两步,他慌忙往后倒去,狼狈地跌在地上,手掌刚好碰到断掉的那截血鞭,吓得匆匆缩回手。吕应容原以为要被林晗处置了,绝望地抬起头,朝上方望了眼,孰知对上一只伸向他的手。   “起来。”   他怔在了原处,仿佛痴傻了似的,没敢动作。林晗不耐烦地催了一句,他才慌张地朝那只白皙的手握去,留下几道脏污的灰迹。   因为自己弄脏了他的手,他赶忙把握住的手松开,如丧考妣地望向林晗,等候他发落。林晗耐不住性子,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道:“好歹是个男儿,别总是一副窝囊样。”   吕应容身子被他拎得一晃,挨了骂便要哭,又唯恐林晗不让他哭,于是艰难地憋着泪水,抬起手擦眼睛,把整个脸蛋都弄得乱七八糟。   林晗错愕一瞬,总算意识到自己才是让他害怕的症结,便后退了几步,沉声道:“以后不要再做那等事了。”   吕应容止住了哭,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瞧向他,有些意外。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他说的“那事”是指何事。林晗从身上掏出些银两,交到吕应容手里:“你也是大梁的百姓,这些银子拿去,够找个地方安居乐业。你去吧,别再卷进阴谋诡计里头,任人拿捏鱼肉。”   吕应容收了银子,眼中淌出两行晶莹的泪花,抽噎道:“多谢,多谢太守为我做主……太守之恩,我必将铭记在心。”   说完客套话,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第47章 山雨欲来   林晗不再与他多言,叫他凭着口谕离开青门关,往州郡谋生去。   他转身进了屋子,取出笔墨来写信。没过一会,赵伦一脸神秘地掉头回来,对着悬笔危坐的林晗俯身一拜。   “怎么样了?”林晗眼也不抬,落笔飞快。   赵伦露出个叹服的神情,低声道:“陛下和聂将军演了出好戏,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才从聂峥住处回来,本来怕他想不开,打算劝慰两句。谁知道等守卫退下,聂峥一改半死不活的面貌,镇定自若地从床褥间爬起来换衣服,穿衣披甲,连伤口都不处理,只用干净的棉布擦去了血。   林晗弯了弯嘴角,抬眼柔声道:“光我们两个演还不够,此计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赵将军你的本事。”   赵伦小步凑到他跟前,踌躇满志地作了个揖,道:“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最在行。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林晗忍不住腹诽了句。这两个又不是什么好词,至于跟金箔似的往脸上贴么。他将墨笔放在笔搁上,冲赵伦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赵伦倾身过去,听林晗道:“我原先以为,朝廷派来平定灵州的只有一个穆惟桢,故而忧心了许久。今日一看,才知道统帅中有王家的人。由此可见,这帮人并非铁板一块。”   宗室与世族向来是对头。有世族插足的地方,必然意味着勾心斗角。赵伦是世家出身,怎会不懂王家的打算,知道他们意图乘机争夺灵州的兵权。王家筹谋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聂氏,此时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就意味着,一旦威胁到他们取得利益,他们就会不择手段。   林晗停顿一瞬,又道:“昨日出兵去抓沈悦,对上楚王的兵马,他麾下尽是些守备军。你说,官军的精锐去哪了?”   平乱是大事,朝廷不会马虎对待,可为何要给穆惟桢一支初涉沙场的新军呢?   “只有一个可能。”赵伦沉吟道,“他们把军队调走了。”   林晗点点头。至于调到何处,如今不得而知。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能够用兵的地方只有三处,西北塞外的达戎和寒疆,以及燕云军镇守的梁越边境。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朝廷的动向,过几日便会有消息。”林晗匆匆写好书信,交予赵伦,“今夜他们收兵后,你找机会出城去。这信找人交给穆惟桢,其余的事你自己计较。做戏做全套,我让卫戈带人假意追你一段路,别怕。”   赵伦收好信笺,领命而去。等到日近薄暮,关口的喧嚣才止歇。卫戈督战回来,脚不沾地地跑来见林晗,第一句话便是:“为何把聂将军打了一顿?”   “瞧你,灰头土脸的。”林晗的眼神在他裹着玄黑战甲的柔韧腰肢上转了圈,轻声细语道,“不就是打他一顿,都跑来说情。干脆你们都跟着聂峥去算了,要我这个主公做什么。”   卫戈见他误会了自己的话,方想辩解两句,便听林晗吩咐道:“去,把赵伦那个叛徒给我追回来。”   他话音刚落,转头凝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灿金的余晖照入室内,将虚空浸染得半明半暗。云层后方透出淡淡的蓝光,不久之后便会夜幕降临。   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极了灵州城外那夜的月。卫戈不由得想到,时间过得多快,转眼已近初冬了。凛风卷过衰微的秋叶,漫天萧瑟,好似乱花飞雪。   他朝林晗垂首抱拳,道:“是,臣遵命。”   林晗凝视着他不说话,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能看穿人的魂魄。   “你心中不忿?”   “不敢。”   “抬起头来。”林晗拔高了声量,继而沉沉道,“看着我的眼睛。”   卫戈听话地望向他,目光磊落坦荡。   “说。”   卫戈闭了闭眼,道:“聂峥不会背叛你的。”   “你为他打抱不平?”   “我回来的路上,流言已经传开了。”卫戈皱眉道,“苍麟军本就是聂家带出来的,他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你该清楚。我不是为他不平,我只怕对你不利。”   林晗展颜一笑:“原来是关心我。倒也不用,我打算让聂峥去诈降。”   卫戈愕然一瞬。林晗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没打算告诉你罢了。既然你问起,我就说说。”   “原来如此。”卫戈神色逐渐变得冷淡,轻声道,“陛下这是在说不信我,为何呢?”   林晗紧闭着唇,垂下眼眸。卫戈接着道:“不说我也知道。知道我其实姓裴,始终放心不下,对么?”   “够了。”   卫戈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纳入掌中,轻轻地抚了抚:“既然不信我,为何又要告诉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舍不得我,对不对?”   温厚的掌心磨蹭着手背,林晗被他摸得耳根发痒,佯作镇定地把手抽出来,瞪着他道:“恃宠而骄。”   卫戈丝毫不理这句带着驳斥的话,把他再牵起来,俯首落下个吻:“都睡一张床了,还有什么信不得的,非要我把裴丞相的人头给你取来么?”   林晗手心颤了颤,抬眼盯着他:“睡?你一个小孩,知道什么睡不睡的。当睡觉是过家家酒吗?”   “我是不知道怎么‘睡’。”卫戈松开手,讽笑道,“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半会。江山无忧,方可得来春宵美景,对不对?”   林晗被他意有所指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呵斥道:“让你去追赵伦,在这逞什么口舌之快。想自荐枕席,好啊,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卫戈被恼羞成怒的林晗几句话轰出门,满面春风地点兵追赵伦去了。他出城时,赵伦正带着十来人的随行往梁军扎营的方向走,许久没碰着追兵,以为卫戈有事耽搁,便放下警惕,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须臾之间,后方杀出一队精锐,喊杀声震彻山林。赵伦被惊得差点坠马,扶着头冠大骂卫戈:“真不是东西!好歹打个招呼,我这一掉下去,你拿什么赔?”   卫戈不为所动,指挥轻骑奔驰而上,看架势像是要玩真的。赵伦见他行事狠辣,还不讲道理,唯恐假戏成真,急忙带着随从逃命,一路狂奔到王师大营前,才渐渐望不到追兵的身影。   与此同时,距梁都盛京千里之外的孤阴山脚下,若泽草原漫天细雪。   失去苍翠的山脉裸露出黑色的脊骨,好似蜿蜒无尽的创口,在广袤的土地上被缝合成一处。黑水河畔弥漫着浓重的寒雾,随着朔风聚散飘移。   天地冰冻,北风呼号,广阔的河岸汇聚着万人大军,如同浩荡的川流,一张玄黑王旗高悬上空,后方旌旄如林。   裴信白袍银铠,端坐在阵前战车之中,眺望着身旁绵延四野的军阵。麾下万众皆着银甲,迎着天光熠熠生辉,好似铺展的积雪。   数日之前,寒疆王荣契率领族人逼近两朝边境,顺着河流长驱直下,跨越达戎境内,进犯凉州。裴信早得了消息,将州府精兵调至西北弥补空缺,主动出击寒疆,三日之内斩首四万。   荣契可汗慌乱逃走,妻子,儿子和兄弟却被追击至孤阴山的梁军捉住。大军剑指寒疆王庭,今日是受降的日子。   一队异族败军护送着寒疆王来到中军阵前。裴信并未骑马,在战车中对身侧亲兵略一颔首。   两个女子被人拖拽出来,身形孱弱摇晃,口中快速地咕噜着异国的语言。裴信遥望着寒疆王,一手撑起身躯,袖间的右手被白纱严密地包裹着,仍是透出丝丝血痕。   他用寒疆的语言柔缓开口,粗犷的字词经由他的唇舌吐露,增添了许多儒雅之风。   “我是梁朝丞相、懿安侯裴信,向荣契可汗献上和平之礼——”   他的话音未落,两个女人便被推倒在地,由行刑官割下了头颅。干枯冷硬的大地上温血飞洒,接着轮到一个壮年的男子,身着寒疆贵族的衣装,顷刻间身首分离。   干冷的空气里飘荡着血腥,裴信温润的嗓音飘旋在朔风中:“……请荣契可汗向我献示回礼。”   整肃的大军阒无声息,静待一人的动作。荣契可汗目眦欲裂,强忍着悲痛,屈辱地翻身下马。他凝视着梁朝大军身后的孤阴山脉,缓缓地屈膝伏地。   这根本不是什么献礼,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虏。战败者无路可走,唯有忍辱负重,换取不被灭杀的命运。   裴信脸色苍白,微微抬手掩住轻咳的嘴唇,对身边的裴纯行道:“将寒疆王子请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吧。” 第48章 良辰美景   裴纯行朝身侧一招手,几个骑兵矫健出阵。当中一匹白马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少年,穿戴绯色的寒疆衣饰,黑头发褐眼睛,长相不似寻常寒疆人那般粗犷,五官与骨相更偏向柔和。   荣契用寒疆语对着那少年呼道:“连真,过来,我的孩子,回到父亲的身边。”   骑兵在此时止步,白马单独向前,一步步踱至一小队来献受降礼的寒疆人中间。荣契可汗将儿子抱下马,父子二人一同俯首叩拜,再次向大军致敬。这一拜过后,马上的寒疆贵族们纷纷效仿,折腰屈膝,什么尊贵荣耀,统统抛却得一干二净。   裴纯行鄙夷一笑:“蛮夷之人,果然无礼。如今才知道下跪,若不是叔父仁慈,早让他们人头落地。”   裴信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连真脸上。那孩子年纪虽小,但眼神比父辈都要桀骜凶狠,像狼。   当年梁国永熙公主出塞和亲,先嫁给荣契可汗的兄长,待夫君去世后,再嫁如今的首领。大约三年前,两国关系恶化,永熙公主暴病去世,其中疑点颇多,无人能知。   永熙公主之死被梁人视为奇耻大辱。她留下一个孩子,就是连真。连真流着一半梁人的鲜血,可他的灵魂和血肉,早已彻彻底底地属于草原。   屈辱的仪式完毕,寒疆骑兵寂寥地行走在薄暮的黑水河畔,骑士远去的身躯逐渐变成渺小的剪影。夜幕即将降临,天际悬挂着灿烂的银河,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大军浩荡地回归营帐。听闻风声前来的达戎人们等待已久,随使节到来的还有今岁一同前往宛康的三王子贺兰稚。   贺兰稚骁勇擅射,在不久前两国比赛射箭时崭露锋芒,要不是突然冒出个戴面具的梁国小将,他便是出尽风头的那个。   隔着暮色灰蔼,贺兰稚遥望着回营的梁国大军,对身旁的使节轻声道:“他们的军队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很多。”   宛康一试,暴露了梁国军中的弊病。如今一看却不尽然。   贺兰稚深褐的眼眸里倒映着兵甲的寒光,目光渐渐落在主将身上:“能指挥一支大军奔袭千里斩首数万,这个人不容小觑。可是我看他状况不佳,兴许是活不了多久了。”   金发碧眼的达戎使节捻着胡须,点了点头:“此人不死,大业难成。”   很快,等候的两位来使便被请进了大营。裴信卸了铠,缓带轻裘,好似琼枝玉树,整个人温润无瑕。   贺兰一族是来献礼的,寒疆的遭遇震慑了早有野心的达戎人。贺兰稚虽野心勃勃,在裴信面前却尽显和顺,收敛了锋芒不敢造次。   献礼完毕,两人匆匆离去,唯恐久留。候在一旁的裴纯行冷脸旁观了许久,出声道:“寒疆人从他们的地盘一路打下来,这些人居然视而不见,足可见他们包藏祸心。”   军医端来了药。裴信捧着小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嗯。”   裴纯行不忿道:“叔父,达戎的大王子还在盛京做质,不如把他杀了,给这些人点教训。”   裴信的手顿住,淡淡地瞧着他:“质子不是这个用法。”   裴纯行干笑了两声,殷勤地捡起扇风炉的小扇子,给汤药降温。   “拿纸笔来,替我写封信发回盛京。”裴信两只手都裹缠着白纱,动作不便,“大王子贺兰敏在我朝多年,必定思念家乡,该让他回去了。”   裴纯行扇风的手停住,面露难色:“这……”   “只管照做。”裴信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裴纯行方出了帐子,便有一飒爽高挑的女将前来拜见。姜拂躬身俯首,向他呈上邸报,道:“主公。”   裴信虽然远离都城,但耳目心神从未离开过。他将那书信拆开细览,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王致……”半晌,他合上书信轻轻念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上头写的正是平定灵州的事宜。原来在他领着大军离开盛京不久,王致便火急火燎地进宫面圣,在新帝面前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荡平灵州的叛军。   裴信一眼就能瞧出他在急什么。怕的不过是他凯旋归来,跟他抢灵州的大权。叛军扼守青门关,哪是短短三月就能攻克的,王致此举,必然会惹出麻烦。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穆秉恪,指腹温柔地摩挲着药碗。   太不乖了。非要让他亲自动手吗?   姜拂谨慎地俯低了身子,不敢打破此刻的寂静。风声在帐外嘶吼,许久过后,她才听见裴信柔和的嗓音。   “传令三军将领,今夜休整,明日南下。”裴信令道,“随我前往灵州扫平乱军,拿下青门关。”   王师接连五日昼夜不断地猛攻青门关,守城的事宜全部交由卫戈,林晗听着窗外山崩地裂的响动,正襟危坐着查看情报。   赵伦泼脏水的技艺一流。   人到了官军大营之后,先找到监军王若说明来降意,舌灿莲花,成功取得了王若的信任。   剩下一个楚王穆惟桢极为难缠,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聂峥叛敌,与王若相持不下。赵伦便买通军士,抖露出楚王与林晗私通信函的事,搅得天翻地覆。   穆惟桢先前在山谷中就收过林晗的信,此事铁证如山,王若便上书弹劾楚王,不出三日圣旨便到,夺去穆惟桢的指挥权。   林晗以聂峥的名义给赵伦写回信,约好了“投降”的时日,就定在三日之后。   夜幕降临之时,官军结束一整天的猛攻,像前几日一样退回大营。卫戈每天一下战场便奔到林晗跟前,将今日战果悉数回报。   “不知为何,今日他们明显急躁了许多。”卫戈道,“贸然疾进,不知死活,全做了活靶子。”   “攻城一事,不过一个‘磨’字。”林晗把他来来回回地瞧了个遍,心不在焉地说话,“他们换了主帅,王若是个文官,不懂这道理。”   卫戈莞尔一笑,轻轻牵起他的手,眼底好似有星河:“每天来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算是石头做的心肠,也会被你看化的。”   林晗斥了他句肉麻,温声一叹:“就是想多看两眼,万一见不着了呢。”   卫戈皱起眉头,想要把手松开。林晗反握住他的手背,轻声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晦暗烛火下,卫戈的侧脸染上一层阴影:“不开心吗,吟这样丧气的诗。”   林晗却话锋一转,目光融融地瞧着他,认真道:“想‘睡觉’么?”   卫戈怔然。 第49章 翻脸不认人   林晗对上他的眼神,而后把视线偏向一边,望着跃动的火苗:“这几日不常见你,不知有没有认真按我交代的学兵法。过来,我要好好问问你。”   卫戈的眸子在晦暗中显得明亮而锐利,沉静地望着他,接着步履稳健地踱到他跟前,低声道:“真的要在这种时候问兵法?”   “哪来那么多废话。”林晗镇定自若地坐在书案前,仰首对着他勾了勾指头,“过来,坐近些。”   他像个考校学生功课的老师,一板一眼地拿起纸笔,在白纸上画了几幅阵型图,勾画完毕,便亮给卫戈看。   “我问你,这里头哪个是如今最常用的战术?”   卫戈草草瞟了眼阵图,心思全不在纸笔之间,轻笑一声,道:“灯光太暗,有些看不清,陛下再近些,好不好?”   他的语气温柔似水,哄得林晗耳根发软,刻意板起脸扮作正经模样。两人同席而坐,距离已算亲密,哪有看不清字的道理,林晗却像被灌了迷魂汤,鬼使神差地往他面前更近些。   像是在投怀送抱。   卫戈的身段挺直如松,穿上战甲英气勃发。此刻他按剑而坐,仿佛精心雕琢的璧人,周身气势卓然,令人不敢逼视。   两人已经挨得足够近,林晗甚至能嗅到这小子身上淡淡的发香。   “再靠近些。”卫戈柔和地微笑,不顾纸上,满眼都是他,“还差一点。”   林晗张了张嘴,但看到眼前人俊美无俦的容貌,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他做皇帝的时候在盛京见惯了美人,以往面对着各色赏心悦目的皮相都能做到心如止水,直到遇见了卫戈才明白一个道理。   原来世间还有一种美态不同于其他,锋锐得像是刀剑,使人不敢目视。   更要命的是,卫戈似乎是学聪明了。他不再像最初装作“勾引”他那回一样生疏,而是明白该怎么恰到好处地发挥这张脸的长处。一颦一笑,眸光流转,刚好都落在林晗的心坎上,撩拨得他心猿意马。   “别想蒙混过关。”他轻咳了声,毫不退缩地盯着卫戈的眼睛,“看着我干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都答不上。”   卫戈笑吟吟地瞧着他,飞快在他耳鬓边吻一下,呼出的鼻息搅得林晗身形一晃:“不记得了,你就在我面前,没心思管别的事。”   林晗抬手捂了捂鬓发,有些醺然,眼神里泛出雾气,情不自禁地攀上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垂着眼:“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嗯?”   卫戈握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十指交扣,呼吸骤然变得有些沉重。他俯首靠近林晗颈窝,像只豹似的蹭两下,狎昵至极。林晗张口叹了半声,连忙将舌头咬住,强忍住喘息的冲动。   他嗓音断续地斥责一句:“如此大胆,你、你是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臣不敢。”卫戈轻声笑道,满眼柔情地望着他,“这种时候陛下还是别说话了,把一切交给臣就好。”   他一手护着林晗后颈,干脆搂着他,把人放到书案上,不住摸他、抱他。林晗心间好似擂鼓,周身的血脉都沸煮起来,感受着肌肤之亲的愉悦。然而,干柴烈火烧了半天,他都快被焚烧成灰了,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静。   案上凌散的书册和纸笔碰落一地,林晗眼角带着湿意,气喘吁吁地把住卫戈肩头,一根手指抵住他即将落下的唇:“不知道怎么做?”   卫戈搂住他软塌塌的腰肢,这才开始动手解林晗的衣裳,哪知道手忙脚乱的,越动作越难解。林晗在他怀里忍不住大笑,上气不接下气:“你、你真的什么都不会啊?”   卫戈愠怒地看了他一眼,朱红的唇瓣紧闭,眨眼便将解下来的腰带叠成一圈,塞入林晗口中。林晗呜咽着说不出话,本能察觉到危机,在整个人被凌空抱起时用力挣扎,两手不停捶打他的铠甲上。   他被卫戈带着往屋外去,眼神慌张地望向越来越近的门扉,拼尽力气反抗,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卫戈手长腿长,吱呀一声打开房门,立时便有清凉夜风灌入室内,激得林晗浑身一抖。   透亮的月光照映着院子,林晗庆幸自己这几日遣退了守卫,这会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怕痛,费了不少时间。因为在外头,幕天席地,更不敢发出声音。   林晗望着澄澈的夜空,月亮的影子在他的眼中摇摇晃晃,被滚落的汗珠晕湿,化作一团模糊不清的白雾。   跟前的人看起来纤瘦凛冽,衣裳下却坚实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才结束,卫戈在他额角落下两个滚烫的吻,伸手把他嘴里的腰带取出来。下一秒,林晗的巴掌不偏不倚地扇在卫戈颈边。他用不了几分力气,仍然响起清亮的一声。   “刚有力气就打人?”卫戈道。   林晗的脸上涨得通红,貌似被气得够呛:“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在外边来的,你给我滚!”   夜半时分,来自灵州的急报传到了青门关,先送到了聂峥手里,再由他亲自跑来呈给林晗。   聂峥趁着夜色到了林晗住处,卫戈正独自在院子里任劳任怨地洗衣服。聂峥瞅他姿势有些奇怪,像是跪着,于是多嘴问了句:“你们又在玩什么花样?”   卫戈不说话,刚巧洗完最后一件,抱着木盆起身,扬长而去,方才跪过的地面上躺着两把漆黑的佩刀。   “外头是什么人在说话?”屋子里亮着灯,窗后传来林晗的声音。   聂峥摇了摇头,感叹一句,径自进了屋子。林晗穿了件窄袖胡服,惹得聂峥一愣。他像是没察觉到般率先询问:“伤好得怎么样了?”   “皮外伤,又不娇贵,早没事了。”聂峥把书信交给他,“据说灵州出了点事,你看看。”   林晗心中莫名一紧,连忙把书信展开来看。聂峥在一旁替他拨亮了灯芯,火光倏然照亮信上“白莲教”三个字。   白莲教自前朝以来就隐于民间,这帮人信奉长生极乐,纠集江湖草野的势力,专门与朝廷对着干。灵州如今正值纷乱之秋,白莲教怎会放过这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像是嗅着腥味的猫,跑来作乱了。   “倒是不用担心白莲教。”林晗松了口气,眉间霎时又变得凝重,“让人去探朝廷的动向,几天来消息全无。我心里烦得很,总觉得要出事。” 第50章 瓮中捉鳖   说话的时候,外头骤然传来响亮的雨点声,不出片刻就演变成瓢泼大雨。风雨呼啸,刺骨的冷意不断灌进屋子里,把烛火吹得四方摇曳。   “这一步成功之后,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聂峥握着铜烛台,往角落里推了些,唯恐火光被吹散了,“去灵州?”   灵州不是个好地方,有目共睹。可是除了灵州,林晗再想不到哪里适合落脚。纵然不如别处丰饶,也算是方寸江山。   他不说话,静听着暴雨冲刷大地的声响,兴许是太累,恍然间陷入浮沉的幻境。聂峥在他肩旁拍了拍,林晗迷迷糊糊听他说了句什么话,靠在书案边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暴雨铺天盖地,山河被晦暗的水雾笼罩着,寒凉的秋意啃噬着肌骨。林晗一睁眼只觉得困,浑身发烫,嗓眼干涩,一片混沌不清。   突发疾病,卫戈守在身边照顾他,见他醒了,一双手像捧着珍宝似的捧起他的脸,蜻蜓点水地一吻。   “雨势太大,王若没来攻城。”卫戈给他掖好被子,往他额头上放了一叠冰润的布帕,“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日。”   林晗艰难地吞咽了两下,感觉喉咙里要着火,嘶声道:“正好,有时间问你的书。”   卫戈:“……”   他那日在山谷中见卫戈用骑兵军阵冲击沈悦麾下,就知道这小子没把他说的话往心里去。骑兵虽然能构成巨大的威胁,但是在真正的战场中,主力军往往都是由步军担当,由骑兵充当辅助协同的力量,配合友军将敌阵击破。   所以,对于一支精骑而言,最大的用途不是正面冲溃敌阵,而是发挥速度的优势从侧方斜击,反复削弱敌军步兵主力的阵型,给我方步阵找到包围和歼灭的机会。   “这也叫做‘势’。”林晗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背上披着件胡服,掩口轻咳了两声,“各司其职,各展所长,方能克敌制胜。”   屋门关着,雨声被隔绝在外,依旧响亮得犹如江海翻腾。卫戈早先搬了只小巧的风炉到这来,此刻正生着橘红的火,火上熬着药。   林晗做起先生来,比阎罗王还要冷面无情,卫戈只得谨记教诲,像个知错就改的学生,一边替他倒药,一边对答提问。他取了一只小碗,用温水洗净好几遍,小心翼翼地斟出一碗灰黑的药汁。   “还算不错。”林晗问了好几句,终于满意地点了头,脸上浮现出一股病态的潮红,在看到端来的药碗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苦,你来喂我。”   卫戈一撩衣摆,在他床前坐着,拿着根小勺子舀药汤,细心地喂到他嘴边。   吃了一天药,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三天时间弹指一挥,很快便到了聂峥“开关投降”的日子。   按照计划,聂峥会在这三天里发动叛乱,夺下青门关的控制权,此时王若带着大军应约而来,他便会将青门关完好无损地奉送还朝廷,以求得宽恕谅解。林晗这三天来生着病,躲在住处犹如销声匿迹,恰巧应了计策。   暴雨接连三日,这一天依旧滂沱,不见颓势。大雨吞噬了巍峨连绵的山峦,崔嵬的青门关藏于弥散的水雾之后,只现出一截截冷硬的城垛,好似野兽的牙齿。   王若冒雨上阵,身后大军恍若沉默的幽魂,沿着官道迤逦而来。待到了青门关下,依照说好的暗语报上。   天地间只余下暴风雨剧烈的嘈杂,高耸的险关上竟然没有几个士兵的踪迹,就像是一座冷清的坟场。不一会,紧闭的关门徐徐打开,幽深的门洞前方雨雾蒙蒙。   王若谨慎地抬头望,忽听青门关军士大喊:“林晗已死!”   他闻言轻声一叹,对着身旁令官道:“既已如此,我们就入关吧。”   他麾下的人数总共是青门关叛军的五倍不止,根本不需要担忧是否是诈降的计策,只要他先带着人马进了关,便是大势已定,叛军再无本领占据此处天险以逸待劳。   可惜,他料到的林晗早就预料到了。   这里的关楼早已不同于以前青门关,许久之前,林晗便给卫戈塞了个任务,让他拿着从宛康抄画来的图纸加固关楼,其中最大的一处改动就是,在入关大门后方新建瓮城。   瓮城,顾名思义,如同一只静待猎物的大瓮,将误入其中的人圈套起来,任人扑杀。宛康的瓮城在城外,而青门关新建的瓮城则在城内,鱼儿陷入瓮中,便如陷入绝境,终被一网打尽。   王若走到一半,便感觉到中计,慌忙令人撤退。而此时此刻,只听一声沉重的巨响,一道栅门突然坠下,深深切断了后方退路,把军队切断成两截。   关内关外同时响起冲杀的声音,紧接着喊杀声,无数道带火的羽箭从栅射入,燃起浓重的烟雾。前方瓮城之中,更是巨响隆隆,哀嚎不断。前些天官军攻城时投入的砲石有了归宿,雪崩似地从瓮城上往下坠。无数弓箭手早就埋伏在瓮城上方,只待他们钻进来吃落石和羽箭。   王若的战马受了惊,不听使唤地窜动。他慌忙传令,带着剩余的军士往城门门洞里退。栅门外传来聂峥爽朗的笑声,戏谑地嘲道:“王若,我这个礼你可喜欢!”   王若像是被他踩到痛处,骂道:“聂峥,你这小人,有本事堂堂正正地与我对阵,使这些下等的招数,实在是令人不齿!”   林晗在瓮城边听到他说的话,被逗得高声大笑,回敬道:“我的招数是下等,就凭这下等招数也能网住王将军这条大鱼,那你倒是说说,自个儿算是几等?”   雨声与厮杀声模糊了他的话语,王若把讽刺的话当耳边风,迟迟不做回答。   “王若,劝你赶紧投降,少吃点苦头。”聂峥领着一队人马,隔着厚重的雨帘,冲深陷泥潭的王若高声喊道,指挥手下伏兵斩杀被截断在外的官军,地上的雨水很快汇成了连绵无尽的血河,“若你识相,我可以为你做保,留你一条命。”   林晗却懒得跟他废话,只想速战速决。王若带的人不多,他的大军必然还在后方等着,拖下去只会对他们不利。   他对一旁的卫戈使了个眼色,卫戈会意颔首,领兵去堵杀被困在城门中的敌军。   “活捉王若。”林晗垂眼望着一片尸山血海,叮咛道,“我有话问他。” 第51章 决战   他轻描淡写地交代一句,便先离开战场,回住所等着。雨势突然小了许多,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牛毛,只是天还没放晴,厚重的乌云好似汹涌的海潮,不断翻卷。   不一会,王若就被人五花大绑地带到他跟前。   王若是建鄣王氏最年轻的一辈,长了张清俊文弱的脸,眉尾眼梢带着些世家大族的骄矜傲慢。一番大战过后,他身上的甲胄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水与泥水,头发蓬散,神情桀骜,轻蔑地瞧着坐在跟前品茶的林晗。   林晗端着茶盏,垂眼淡淡地瞥向他:“王若,你认识我么?”   他悠闲地坐在院子中间,身旁铁甲林立。王若的视线在周遭晃眼的铠甲和刀兵上转了一圈,回到林晗的身上,傲然道:“你不是灵州乱贼林晗吗,得意忘形了?”   聂峥笑了一声,嘲道:“表亲,你看看清楚。”   “你是哪门子的表亲!”王若满脸愠怒,“我如此信你,你却联合贼人诓骗我,真是自甘堕落!”   世族之间彼此通婚,任意翻开高门子弟的三代族谱,都能找到别的世家的影子。聂峥有位姑母嫁入了王家,因而两人算是表亲。王若在盛京长大,九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回到建鄣,往年在宫里的时候,林晗在年宴上见过这小子一面,怕生又娇气,举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哭着喊着要回家。   想到这里,他含笑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王若半晌。岁月把人琢磨得大变样,当年那个爱哭的小鬼,居然长出几分凌霜傲雪的风骨,跟他叔父那手字有相似的气度。   时隔太久,王若没认出他来,不屑地哼了一声。既然他想不起,林晗也不愿再计较,拦住要上去教训人的聂峥,对王若道:“我听说朝廷把精兵都调走了,王将军可否透露?”   王若脸上的轻视更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么杀了,要么放了,休想逼迫我做叛徒。”   “啧啧啧。”林晗摇摇头,“你还挺有骨气的。”   “交给我来吧。”卫戈轻声暗示。他往年为聂氏做事时,见识过不少搓磨人的手段。天狼营行事狠辣,就是铮铮铁骨都能被他们磨成齑粉,王若这样的,卫戈还不放在眼里。   “哪里需要大材小用。”林晗笑道,对亲卫低语两句,看向站立得笔直的王若,“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   王若闭着眼不看他。林晗略微挥了挥手,亲卫便领命下去,不出一会儿,牵来一只卷尾大黄狗,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吐舌头,见了人便欢快地摇尾巴。紧接着便是一副滑稽的场面,王若见了小狗,好像见了索命的无常,脸上神情慌了一瞬。   这小子和他叔父一样,自诩清流傲骨,有沽名钓誉的臭毛病。然而早在宫中的时候,林晗就知道他怕狗的传闻。   “你想干什么?”王若睁大了眼,警惕地发问。   林晗对着小狗伸了伸手,那狗立马欢快地扑到他脚边。他顺势揉了揉狗头,笑着对王若道:“你不交代也行。咱们上狗刑。”   小狗应景地叫了两声,王若脸色倏然发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道:“我随大军来灵州,怎么知道朝廷中的事!”   “再问你最后一次。”林晗嗓音一沉,“裴信把精兵调到哪里去了。”   他派出的人捕捉不到任何风声,说明正是裴信有意为之。光是想到这一点,林晗便脚底生寒,那个人究竟想怎么对付他。   王若垂下眼喘了几口气,声音有些发抖,终是颓然地把眼闭上:“我的确不知。可叔父说,裴信要夺灵州的兵权,故而借口出击边关的寒疆人,向陛下请旨出征。”   西北叛乱,寒疆犯边,国境危在旦夕,正是用人的时候,纵然是新帝有意打压权臣,也没法在这个节骨眼上驳回裴信的上书。醉翁之意不在酒,裴信使了一手一箭双雕的好计,既击退寒疆振大了声威,又能借此机会染指灵州。   林晗这才知道,那人果然还是惦记着灵州的大权。只是裴信做事,向来讲的都是“正大光明”,从不会玩弄阴谋诡计,兵权是穆献琛给他的,击退外敌、平定叛乱,两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谁能挑出半点刺?   林晗倏然明白了许多,掌心微微发汗。卫戈担忧地看着他。   “廷卓,先把王若带下去。”他强作镇定,除了卫戈与聂峥,旁人都看不出平静表象下的激流,“假如穆惟桢来赎人,狠狠地宰他一顿。”   聂峥忧心地瞧他一眼,咽下嘴里的话,交掌一拜,对周围军士令道:“都跟我来,今日小胜,论功行赏。”   须臾,院子里只剩下林晗与卫戈。   “你叔父想要我死。”林晗哑着声,“我原以为占据了青门关,就能以逸待劳,磨退进攻灵州的大军,可谁知道,他居然轻而易举地就破了局。”   裴信的主意林晗明白,穆惟桢从青门关进军,而他领着大军从塞外南下,一路扫荡灵州,逼近青门关,两支军队形成包抄之势,岂不也是瓮中捉鳖。   没有了灵州,青门关就失去了补给,他们耗不住。而比起在战术布局上输给裴信,更令林晗恼火的是,他自以为算是深谋远虑,可在仇人面前,却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林晗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疲累地抬眼瞧他,淡淡道:“你说,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有一天竟也会拿不定主意。   “集结灵州的人马,跟他对阵。”卫戈果断道,“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在所有法子都难以奏效的时候,硬着头皮上是最简单的。背水而战,绝处逢生,未尝没有可能。   “去跟聂峥说,让他守好青门关。”林晗镇定了许多,声音冷厉,“穆惟桢也是个狠角色,王若被抓的消息一传回去,他一定反应过来是我和赵伦给他设计,便会不讲情面了。别大意了。”   半晌,他接口道:“你跟我回灵州。”   “好。”卫戈干脆地答应。   安排好守关事宜,不出三刻,林晗便带着一路军队回援灵州,连夜进发。夜半时分走到安化县,天公不作美,大雨如注,林晗披着湿透的玄甲,还未进城门,便有个浑身战痕的斥候来传消息。   “速速禀报!”雨势太大,夹杂着闪电与惊雷,林晗心惊胆跳,声音里微微发抖。   那斥候肩膀上中了箭矢,已是强弩之末,跪倒在及踝深的雨水里。   “青门关失守了!” 第52章 背刺的艺术   林晗眼前一黑,猛然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勉力支撑着身躯。他骑着战马,瓢泼的雨幕倾泻到铠甲上,顺着衣褶浸透了衣衫。冷雨贴在肌肤上,寒凉刺骨。   许久之后,他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嗓音,低沉道:“怎么回事,聂峥呢?我才离开一会儿,青门关怎么会失——”   询问的话语戛然而止,林晗怔怔地回想起初到青门关那夜,为聂峥包扎伤处时的情景。   含宁,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聂峥不是个傻子,他从小就才名远扬,承载着家族的重望,少年时期便是文武双全,都中翘楚。   跟林晗在一块,他总是把家族与功名看得很淡。   即使看得再淡薄,表现得有多没心没肺,他依旧姓聂。家世骨血铸就的围城,永远高竖在聂峥心底。此刻细细想来,一切因果终究有报,种下祸根的是他,他倒也没资格苛求聂峥,只怪自己这么久了竟毫无察觉,被他蒙在鼓里。   或许聂峥来见他,就是在等着今天这一刻。刀插在身上尚不觉得痛,剜进心里,不见流血,却是痛彻心扉。   一道霹雳骤然撕裂夜空,照亮湿漉的雨幕与泛着寒光的铁甲,厚重的乌云不断朝着头顶倾轧,似乎就要坠落大地。   林晗不由自主看向一旁的卫戈,眼神中有股彻骨的冰冷。   “我不会背叛你。”   卫戈重重地闭眼一瞬,目光凝重,像是宣誓:“上苍可鉴,如若食言,不得好死。”   两人隔着雨帘凝视彼此,好似隔了层迷雾般的纱。良久,林晗拿定了主意,嗓音冷硬:“即刻进城,整备三军,防守安化县。”   青门关一失守,当务之急就不是对付朝着灵州进发的裴信,而是将要追击他们的穆惟桢。好在青门关一带地势绵延,安化县在险关近旁沾了光,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形势。   晨曦时分,雷暴轰鸣,大雨愈演愈烈,天空布满了浓云,好似化不开的墨。闪电犹如游弋的白龙,不时在云层中穿梭。   刹那通明,天威震怒。四面渐渐浮现起稀薄的微光,恍如苟延的残照,雨幕之下的大地泛着一层晦暗的血光。   林晗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推进的大军。严整的王师极速地朝安化进发,宛如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潮,势不可挡地侵吞着大地。   王若一改先前的模样,在城池前勒停了战马,握着马鞭的手缓缓抬起。无声的号令之下,万人大军即刻止步,在大雨中静默着候令。   他旁侧是一身戎装的楚王穆惟桢。王若遥望着雨幕,眼角眉梢洋溢着一股踌躇满志的锐气。他的模样本就矜傲,如此一来,整个人便如玉剑一般,温润而锋锐。   “前些日子与楚王打赌,如今看来是我赢了。王爷现在可看清楚了,城楼上那位可不简单。”王若轻轻一笑,悠悠叹道,“可惜让赵伦那厮跑了,真该好好打他一顿。”   穆惟桢听完后不为所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心底却不得不认可王若的话,的确是他太心软,小看了林晗。他厌恶世家,又颇为怜悯先皇帝的遭遇,故而心怀不忍,始终对林晗抱着几分手下留情的心思。   王若并非是胆小愚钝的人,相反,他在赵伦叛逃的时候就已经识破了诡计,干脆来了个将计就计,亲自投身敌营去说服聂峥。   哪晓得,聂峥似乎原本就与林晗有嫌隙,没让王若费多少口舌,便弃关而走,一场仗不战而胜。   “安化邻近青门关,也算是个险处。”王若遥望着雨中泼墨般的群山,轻叹道,“楚王觉得接下来应当如何攻城?”   穆惟桢的视线从灰暗的城头转开,看向他:“既然已经有主意了,何必要来问我。”   王若的想法他心知肚明。雨下得这样大,洛河就在不远处,现成的办法摆在跟前。只是决堤攻城这样的法子太缺德,王若真的做了,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故而想拉他一个做垫背。   朝廷里那帮德高望重的世族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像王若这样的,就是老狐狸一把手带出来的小狐狸,稍不注意便会落进他的圈套里。   王若见他不上当,无奈地叹息一声,叫来几个心腹细细吩咐下去,随后传令军队围城扎营。他没得选择,王致在皇帝面前夸下口,三月内清除灵州叛乱,为了王家,就是再伤天害理的事他也得干。   林晗在城上目睹王师占据地势高处围城扎营,深觉不妙。既然已经大军压境,为何又在跟前按兵不动?   不久过后,林晗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王若派去的人手脚麻利,一天不到,滔天的洪水便涌向了安化城。   河水灌入城中,无边无际,气势汹汹,比任何军队都要强劲有力,轻而易举渗透了铁石般的城池,须臾间把安化变成了汪洋大海。王师在城外以逸待劳,静等着弹尽粮绝的那一刻。   林晗不仅要防备着他们攻城,还要安置城中的百姓。安化百姓平白无故遭了灾,被毁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剩下的如今都被林晗安置在军中,随军驻扎在城北山上。   雨一日不停,洪水便一日不会退,然而天要亡他,猛烈的暴雨接连不断,安化几乎成为一汪泽国。   到了第四天,天空终于有了些放晴的迹象,卫戈找到他跟前,带来一个最为糟糕的消息。   “行军的粮草已经没有了。”卫戈接连忙着各项杂事,脸上有些微的疲态,却不减夺目的风姿,“趁今日,突围出去吧。”   林晗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就快要全军覆没了,所谓突围,就像是垂死前的挣扎,或许能挣个鱼死网破,搏出一线生机。   而他经过这些日子的围困,此时突然觉得疲累至极,看不到一丝光明。或许百般挣扎也无用,他的天命应当断在此处。   卫戈清冷坚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晗的沉思:“往灵州方向突围,我护着你。”   “卫戈。”林晗柔声道,“你走吧。”   闻言,卫戈俊秀的容颜上先是一怔,接着浮现出丝缕愠怒。   林晗喉中一哽,生硬地挤出句话:“裴信带着人马从塞外南下灵州,就是为了抓我。”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跑不掉,但你可以。”   “要走一起走。”卫戈道,“要死一起死。”   一个“死”字本该是触耳惊心,经由他的口中吐露,林晗反倒生出几分豁达,轻轻一笑。   卫戈取出了两把佩刀,举手之间的凛然气势让林晗恍惚中回到初时相见的刹那:“现在就走,有我护着你。”   像是在应和他说的话,两人谈话之间,倾落的雨点顿时小了许多。天边逐渐染上晴朗的湛蓝,穹顶高阔无云。   林晗扑哧一笑,看着卫戈的眼睛,轻声呢喃:“你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带我走……不过是睡了一回,该不会当真,真把我看成自己媳妇了?”   卫戈知道他的心思,即使被这句戏谑的话激得心中一凉,仍是说道:“你别赶我走,我还记得你说过的心愿,想在我身边看我好好的,不再去杀人。我也一样,想要你好好的。” 第53章 真相是真   林晗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神偏向别处:“如今这形势你也看到了,能逃到哪里去。你功夫好,想必能安然无虞,若带着我,只能是累赘。”   他有些后悔,一时间情难自己招惹上人家。哪晓得卫戈如此认真,竟似认定了他不放手。然而扪心自问,他又何尝想分离呢。   他这半辈子没多少时间为自己而活,从来都是迫不得已,言不由衷。   卫戈紧盯着他,眼中有殷切的期望,道:“前几日我探过附近的地形,走山路,避开洪水,沿着洛水上游翻过北岭,直入灵州境内。”   林晗听完点了点头,他终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接着便听他说:“好。既然天已经转晴,不如抓住这个机会。你带上些人马,先护送安化百姓出去。”   “那你呢?”卫戈皱了皱眉头,“你带人先走,我来断——”   “裴桓。”林晗的嗓音淡然温和,笑吟吟地截住了他的话,“有些事,我想现在告诉你。”   卫戈的心中霎时一紧:“你说吧。”   他张了张口,再三犹豫,终是轻叹了声,道:“我们之间的那些纠葛,你不要当真。”   卫戈不说话,神色静静的,看不透在想什么。湿冷的风扬起他脸庞几缕墨色的发丝,犹如寒梅初绽,傲骨风华。   “或许,你现在的想法和聂峥一样,觉得我是个混账。”林晗轻轻一笑,眼中衰败,流露出片刻的凄苦,继而用淡笑掩盖住泄露的心绪,“确实,我自己都觉得死后应当下地狱,现在还活着,简直污浊了这个人世。”   卫戈握着刀的手有些发抖,嗓中像是被什么扼住,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想让我离开你,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卫戈道,“大可不必如此认真地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全部是我自作多情。我会当真。”   林晗沉默地望着他,眼中绽开朦胧的笑意,快要顺着发红的眼眶溢出来。   “都是假的。”他垂下眼眸,柔和地吐露出无情的话,“撩拨你,引诱你,都是为了让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不离开我。”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接着骗我了?”卫戈压抑着嗓音,句句紧追,“为什么改了主意,要逼我走了?”   林晗略微低头,抬指抚过眼尾,深吸了口气,柔声道:“你知道裴信为什么非要抓我回去吗。”   回想起曾经两封书信,卫戈心间像是扎了根刺,强忍着怒意:“我不想知道。”   林晗凄然一笑,如若罔闻地轻叹道:“还记得吕应容么,我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受制于人,委曲求全,表面上是尊贵,暗地里却连尘土都不如……”   “所以呢,”卫戈大概能猜到他所说的是何事,眉宇间压抑着阴云,“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厌弃你么。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也把我看得太轻了。”   林晗摇了摇头:“我想让你明白,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卫戈不再多言,静默地听着他道来。   “我七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到盛京。”林晗眺望着渺远的群山,似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平都公主十四,与我情如姐弟。经由她,我认识了当时权势滔天的聂铭。”   他的双眼刹那间变得幽暗冰冷,唇齿中犹带着彻骨的仇恨。每一个字的语气都很淡,却像自己拿着刀子,细致地把肺腑一寸寸剖给人看,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他说对我一见倾心,将我诱哄到府中,百般侮辱。那些日子简直就像噩梦,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后怕。后来在他身边的时日长了,知道他有个政敌叫裴信,正在宗室中挑人继承大统。那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做皇帝,要把聂铭踩在脚下,让他整个家族为我受过的屈辱陪葬。”   林晗长舒了口气,沉重地闭上眼:“我费劲心思,终于让裴信注意到。他不仅助我摆脱了聂铭,还为我授业解惑,为我登基扫平了障碍。我势单力薄,要坐稳皇位铲除聂铭,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裴信,而我一无所有,只能以情做饵,让他供我驱驰。他倒是个君子,十年来都没对我做什么,然而我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那我呢。”卫戈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苍白地自嘲道,“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也只是算计吗?”   林晗静默了一瞬,垂目掩饰眼底黯然,道:“只是算计。”   卫戈下意识后退两步,眼中空茫:“岂不是该谢谢你,没等到我用情至深的时候才告诉我,一切都是骗我的。”   “你走吧。”林晗避开他的目光,沉声道,“就当从来不曾遇见我。”   卫戈把两柄长刀收至腰后,看向他的眼神里逐渐覆上冰霜。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刀尖,瞬间便将林晗的心刺了个透。   他转身离开,走得很干脆,不出片刻,林晗就望不到他的身影了。   卫戈一走,他再也克制不住,眼里的泪,心底的痛,陈年的疮疤,眼前的困境,一股脑涌上来,把他整个人彻彻底底地淹没。   也好,孤家寡人,这才是他该有的宿命。   他凝视着卫戈远去的方向,像是注视着一场恍惚的幻梦,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林晗擦了擦脸上的泪,收敛了心神,接着为手下的人做打算。如今他们已经没有粮,赖在山中不是个法子,仍需找机会撤退。   卫戈说的有道理,如今到处都是洪水,沿着北岭翻山到灵州,或许能走出条生路。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了,可不能再拖累安化的百姓遭殃。   片刻过后,林晗亲自率领着麾下,护送着安化百姓走上山道。山岭地势高峻,虽然难走,但不必担忧洪水,沿途摘草叶充饥,更不至于饿死。   唯一的难处在取水,顺着山道走了四天三夜,林晗都只能接点雨水解渴,过得十分凄苦,加上心中郁结,整个人憔悴不堪,像是能被风吹跑。   接连几天过后,他终是撑不住,累得染病,昏昏沉沉地在营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已是满天繁星。兴许是看他太辛劳,有人给他送来了食水留下。三两个新鲜圆润的果子,一只小巧的水囊,林晗省着喝了口,竟是清冽的山泉。 第54章 “夫家”来援   夜里万籁俱寂,风息间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低哑的鸟鸣,抬头就能看见苍白的月亮。   林晗的心境莫名烦躁,提不起精神来。他背靠着树干休憩,头顶传来一阵鸟翼扑打的嘈杂。正在这时,派出去的斥候行色匆匆地前来回报,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一路疑似军伍的人马。   林晗立时绷紧了身躯,问道:“有多少人,旗号是什么?”   “不见旗号,约莫百人,模样奇怪得很。”斥候如实禀报,“都穿着布衣白袍,瞧来不祥。”   “布衣白袍……”林晗默念了一句,想不出会有哪路军队会是这等奇怪的打扮。但他稍微安定了些,至少不会是裴信。   他挥了挥手,道:“再去探,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他的心里越发不平静。暗夜里穿着白衣的军队穿行在山间,没有旗号,不知来历,听来怪异瘆人,哪像是此世中人,更像是鬼神阴兵。   林晗克制着脑中胡乱的想法,夜风冷得彻骨,不断刮过脸庞,吹得他神思恍惚,抬手摸了摸额头,烫得灼手。   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先一步踏上黄泉。   斥候再度回报,这回全然掩饰不住惊慌的神情,低声道:“将军,那路人马凭空消失了,怕是、怕是……遇上怪事了。”   林晗冷哼一声,按剑起身,目中光华锐利:“我倒不信,什么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就真是鬼神又如何,一样斩了它的头!”   他即刻点了几十轻骑,擎着火把前去一探究竟。先前那路人马出现的地方紧靠着洛川河谷,周围都是起伏连绵的山脊,野树生得茂密繁盛。林晗到了他们消失的山林外,留了个心眼,先观望许久,找到许多湿润的脚印和蹄印。   他淡然一笑。鬼神会留下这些痕迹么?细想之下,大概猜到了那帮人的来历。   白莲教又叫觐天教,崇拜长生极乐,教徒着白衣白服,在各州县活动。林晗知道他们趁着灵州大乱跑来浑水摸鱼,却不想在这碰见这帮无法无天的妖人。   “是白莲教徒。”林晗骑着战马,对麾下将士道,“此刻必然躲在林间,不能让他们为祸灵州,进去给我抓。敢反抗的,就地斩杀。”   众人领命而去,纵马投身漆黑的夜色。林晗带着十来人等在远处,环顾一圈周围山势,忽听一声清越的鹰唳响彻青霄。   就在下一刻,破风声袭来,冷箭划破长夜,正中他的右肩!   林晗骤然坠马,战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长嘶一声,朝着浓稠的黑夜冲去。   转瞬之间,无数暗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飕飕的锐响此起彼伏,好似下了一场箭雨。   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林晗捂着涌出鲜血的肩头,避开几簇追击而来的箭矢,依靠着倒地的尸首作掩护,极快地退入林中。箭雨过后,他的身边浮现出无数幽魅般的人影,身披白衣,手中寒光闪闪。   一丝轻笑从背后传来,林晗在混乱中凭着本能拔剑,回身挡住一道森寒的剑光。   来者一身红衣,在白莲教众的白袍中格外扎眼,一双阴柔的凤目半含笑意地觑着他。   这个眼神令林晗涌起一股寒意,他皱着眉头逼视着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那人见他接住自己一招,居然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利落地挽回剑势,举刃再刺!   激昂的鹰鸣划破长空暗夜,就当狠厉的一剑快要送到林晗跟前时,一个矫健的人影迎着月光轻盈跃下。长刀出鞘,划出一声龙吟,精准地劈向红衣人的后颈。   林晗踉跄着后退几步,心脏快要从嗓中跳出来,眼也不眨地盯着从天而降的人影。刀光剑影中,他似乎望见那人脸上冷峻的银色面具,捂着伤处的手臂不断发抖,胡乱地擦了擦眼角,反复确认是否是在做梦。   那红衣人实力高强,数招下竟然占了上风,另一人逐渐应接不暇。林晗心中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似曾相识的刺客对着虚空大喊一声:“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死了吗,老女人快来帮我,小爷撑不住了!”   林晗猛然怔住。不是卫戈。   远处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个男声,借着月光,只见一人在陡峭的山壁上搭了个梯子,正小心翼翼地从山顶往下爬,口中吆喝道:“小嵇,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来帮你了!”   那戴着银面的人大怒,挥刀接了好几招,不住地朝后退避:“都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红衣人冷笑一声,剑势犹如崩山:“聒噪!”   林晗为他捏了一把汗,高声道:“看你左边!小心点!”   那人迅速避开剑锋,轻巧地跃上近旁的树枝。月华盈盈如练,照在他年轻的侧脸上,像极了卫戈最初的装扮。   林晗一头雾水,不知这帮人是何来历。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时候,他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草草地绑在肩上止血,提剑刺向红衣人。   叮当一声,他的剑被轻易地格开,红衣人偏过头来,耳边发丝被风拂动,歪着头对林晗挑了挑眉。   他轻声一笑,好像有些无奈似的,挥剑时衣袂飞扬,殷红如血。先前的刺客得了喘息之机,执刀再去迎战,却被一道纯厚的剑气震得身形不稳。   千钧一发之刻,细微的破空声不断响起,无数银亮的光束从天顶坠落,每一道光都细如银针,迅疾地没入树尖,斩断万千枝叶。   垂落的每一道微光,实际上都是锋利无比的暗器,刃上闪烁着幽暗的碧绿,一眼便知是淬了剧毒。   红衣人眉头一皱,半道收回剑招,连连避让漫天飞舞的银雨。林晗仰首看去,望见一个静立在树端的人影,手中正缓缓撑开一柄铁伞。   月光勾勒出她的身姿,及腰的长发被风轻轻掀动。   女子冰冷的嗓音响起:“嵇风,跟我上。”   话音一落,两道人影便极快地朝着红衣人掠去。此时,山坡边那人也匆匆忙忙地赶到林晗身边,手里捏着根拐杖似的物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幸好,幸好没出事。”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纸,不由分说便塞进林晗怀里。   林晗将怀里的东西拿起来看,赫然是一叠银票。 第55章 围追堵截   他攥着银票,抬头狐疑地望着眼前的人,神情中倏然浮现出森寒的杀机。   与此同时,对面那人的眼里亦显露出丝缕寒光。须臾之间,两人错开身去,剑吟与炮响齐声响起,通红的光束猛然爆开,几乎照彻了整个山林。   几声哀嚎落定,浓厚的白烟在树隙间散开,被火光轰散的枝叶簌簌掉落。林晗反手收回剑,扬起一段血练,身旁裹着白袍的白莲教徒颤动两下,沉重地倒在地上。   他擦了擦剑刃上的鲜血,转身朝背后看去,视线越过给他塞银票的怪人,方才火光大盛的地方躺着几具同样裹着白衣的尸首。   林晗望向他:“好本事。”   他收起那根手杖似的物件,对着一端轻轻吹了口气,吹散里头冒出的一股白烟,继而笑呵呵地回他:“好惊险!你身后突然冒出了三五个人,没被声响吓着吧?”   “你……”林晗盯着他手里漆黑的长棍,禁不住心底的好奇,“你这是什——”   不等他问完,那人像是记起了要紧事,神色严肃:“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先离开吧。”   另一边,执伞的女子正与嵇风合力跟红衣人缠斗,此刻竟然能够分心听到他与林晗的对话,咬牙切齿地怒喝道:“公孙师!谁让你叫他走的?”   她手里的伞变成了一把纤细的剑,灵巧地在掌中挥舞,压制着红衣人的招式。旁边的嵇风高声附和道:“谷主,别让他走!把他绑起来,师兄的原话,绑也要把他绑回去,绑不了就打晕了带回去!”   林晗:“……”   公孙师的脸色颇是为难,右手握成拳头,垂眼估量了两下:“我连碧霄都打不过,你让我如何是好?”   林晗再也忍不住:“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女子抽剑退出战局,留下嵇风一个对抗红衣人,足下踏着枝梢树叶,风一般落到林晗跟前。她转动手中剑柄,只听咔咔几声,剑刃中弹射出几根纤细的伞骨,以剑身为轴,撑开一把铁伞。   辛夷对着公孙师使了个眼色:“去,用你的火弩机对付舒崇雪。至于他,就交给我。”   一听不用再打人,公孙师兴冲冲地往嵇风的方向去。女子的视线凉飕飕地落在林晗身上。林晗直觉这女人不是个好惹的,下意识半退了步,淡笑道:“姐姐,我们无冤无仇……”   她冷笑一声:“放心,有人花了大价钱保你,就是为了银子,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林晗心中一动:“是卫戈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那张冷淡的面容上才绽开个笑:“原来你也知道,如今只有那个傻小子会心心念念着你?”   “我……”   辛夷轻哼道:“既然知道,就不要做会后悔的事。你自己跟我走,还是等我打晕你?”   两声剧烈的爆炸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火弩机外观不起眼,可是威力巨大,红衣人堪堪避开火光的轰击,踉跄地退却几步,朗声道:“算你们狠,咱们来日方长,走着瞧。”   狠话撂罢,他便使出追云逐月的轻功,眨眼间就消失在林中。剩下的白莲教小喽啰看首领跑了,紧跟着一哄而散,溜得比耗子还快。   那两人未去追击,嵇风的轻功似是与卫戈一个路数,轻盈得仿若鸟雀,瞬息间就降落到他们身边,把后头迈着两条腿追赶的公孙师远远甩开。   “你,你们等等我!”公孙师边跑边挥手。   没等林晗说话,辛夷与嵇风从左右架住他,生怕他逃了似的,带着人往树林深处去。林晗挣脱不得,喊道:“两位,总得报上家门,我才好跟你们走吧!”   嵇风戴着银面,瞧模样比卫戈还年轻,一双眼止不住地打量他,心直口快:“哇,真好看,果然不似一般人,难怪卫戈不惜跟老女人签卖身契都要救你。”   林晗右边的辛夷温柔似水地笑了声,阴恻恻地盯着嵇风:“臭小鬼,当心老娘把你舌头拔下来喂鹰。”   平心而论,辛夷并不老,容貌堪称明艳,就是总寒着一张脸,瞧来十分难相处。加上她说话做事总是一股雷厉风行又老练狠辣的派头,像极了传闻中那等蛇蝎美人。   嵇风像是没听到,兀自跟林晗解释道:“你别担心,我们是来带你走的。我叫嵇风,原天狼营校尉,卫戈的同门师弟。”   林晗头一回听说卫戈的师门,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少年接着道:“这是老……有爱心的辛夷姐姐,她原本也是天狼营的人,八年前叛逃被天狼追兵打断了腿,现在拜入墨门,长居镜谷。后头那个是公孙师公孙先生,现任镜谷谷主,墨门明鬼堂主……罢了,说多你也不明白,记住名就行了。”   聂氏如日中天时,作为爪牙的天狼营中集结了各路能人异士。聂家倒台,天狼营中绝大部分都在清都观那回被燕云军剿灭,幸存部分精锐中的精锐,要么是多年前就叛逃的,要么是在出事前为了活命抛弃旧主,自谋出路去的。   而这个墨门,林晗细想片刻,只找出了一个能对上号的答案。   林晗道:“是不是‘非攻’‘兼爱’的墨门?”   辛夷笑道:“赴汤蹈火,兼爱天下。”   林晗望着月亮轻叹一声。卫戈,竟与墨家中人有牵扯,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两人脚步极快,挟着林晗走了不久,便穿越了这片老林。转过茂盛的树木,林晗眼前豁然开朗,幽蓝的月光下立着个长袍大袖的人影,一副文弱样貌,正是方才被他们落在后面的公孙师。   公孙师脚边停着一具庞大精巧的机关木鸢,足有一丈高。传说墨家有种神奇的机关术,造出的木鸢能在天上飞一整天。林晗原以为都是些无稽之谈,此刻见着了实物,着实吃了一惊。   公孙师怎么过来的,这玩意真能飞,还能带着人飞?   他站着的地方恰好在树林边缘,地势陡然下降,面对着下方邻接的一片广袤树原。公孙师满脸凝重地望向后来的三人,道:“不好了,碧霄在前面发现了众多官军,从灵州方向来的,我们的路被截断了。”   三人彼此对视,脸色都有些沉重。公孙师叹了口气,道:“裴字旗。”   夜里大风呼呼地刮着。辛夷将机关伞合在手中,抬指拨了拨耳边的发丝,半晌才开口:“居然来得这么快,跟他拼了。”   林晗焦急地问道:“卫戈呢,他去哪了?”   “官军要想走北岭山路进入安化县城,洛河上游的索桥是必经之路。”嵇风道,“卫戈托我们带你走,自己一个人在索桥边等着他们。”   “一个人去阻拦千军万马?”林晗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颤抖着声音,“他这是在送死。” 第56章 五排,河道,逆风局   良久的静默。   沉凝的气氛在几人中间蔓延,林晗心里像是压着千斤巨石,本就带着伤,此刻更是雪上加霜,眼前一阵阵眩晕。   事情跟他的初衷全然相背,卫戈怎么这么倔,为了他这样一个不值得的“骗子”,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他彻彻底底地后悔了。   要他眼看着卫戈去送死,比肝肠寸断还要难受。   “不着急,不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公孙师率先开口,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簪笔,“舆图呢,让我看看?”   辛夷从袍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摊开给他看。公孙师借着月光端详许久,沉吟道:“虽说只有走索桥通向外头,可是沿着河谷走,逆流而行,一样能避开堵截前往灵州。”   “疯了不成?”嵇风皱起眉头,“才下过暴雨,敢沿着河谷走。”   上游河段地势曲折险峻,水流湍急,才下过暴雨,河水暴涨,洛河两岸更是飞鸟绝迹,哪里是凭两条腿就能轻易走过的。   辛夷摇摇头:“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险就险吧。但愿卫戈能拖得久一些。”   “辛夷姑娘。”沉默了许久的林晗终于出声,“我不能自己逃命,用卫戈的命换我的命。”   辛夷眼中幽冷:“听我一句劝,不要辜负他的心意。”   他惨然一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终于明白,真心是最不应当拿去算计糟践的东西。”   如今的形势再明朗不过,卫戈一人必定敌不过对面人多势众,要么是他死换他们逃出安化的一线生机。   “要么是我留下,你们走。”林晗轻声道,“这是最好的法子。假若走河谷,我们都活不了。我留下,裴信不会伤害我,你们也能全身而退。”   辛夷眉间浮现出一丝怜悯,仍是迟疑道:“可是你……”   “不必再劝了。”林晗止住她的话,“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千万要把他带回去。只有我们都活着,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辛夷垂下眼不说话。公孙师与嵇风亦是面色不忍,各自轻叹了声。许久过后,辛夷长舒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三两声鸦鸣响彻河谷,一阵狂乱的夜风过后,雨点来势汹汹地打在密集的叶片上,顷刻之间,雨势弥散开去,铺天盖地。   月光之下,湿润的雨丝闪着微光。河谷幽深险峻,水流声势浩大地冲击着岩石,巨响在群山沟壑中回荡。   一道索桥横跨两岸,悬在怒涛之上。暗夜中,被雨打湿的桥索水光熠熠,桥心静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怀里抱着一把刀,等候多时。   一身银铠的裴纯行遥望着黑夜里那抹人影,勒紧了马缰站定。他身后是被坚执锐的大军,严整地排布在崎岖的山道上。   除了官军,穿着黑袍的兰庭卫也在此处,深暗的夜色里,身上用金银丝线织绣的潜鳞戢羽栩栩如生,几乎要从袍摆上跃下来。   裴纯行微微抬起下巴,将那独自等候的身影打量了许久,看向一侧的姜拂,道:“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你认识吗?”   姜拂骑着白马,也穿着黑衣黑裳,比起他人来,显得玲珑些。玄纱遮住她下半张面容,隐隐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颈。听了裴纯行问话,她先交掌一拜,用的是妇人之礼。   “那两柄刀在天狼营中威名赫赫。”姜拂的嗓音清冷,“能同时用两把刀对敌的世上罕有,此人实力高深,是辛诸的徒弟,叫卫戈。”   她口中的辛诸非同一般,原是禁中高手之首,卸职后被聂家聘走,专为天狼营训练刺客。   裴纯行对这个人有些印象。辛诸武功高强,但却是个阉人。聂氏对辛诸有恩,天狼营覆没后,裴纯行一直在找辛诸的下落,要把他除掉,可是那人却像人间蒸发似的,就此音讯全无。   “他怎么敢一个人挡在咱们跟前。”裴纯行道,“你和他交过手吗,比之如何?”   姜拂交掌行礼:“公子,奴婢不是卫戈的对手。但锦儿或许能与他一战。”   “那还愣着干什么。”裴纯行冷笑一声,“拿下。”   一声令下,兰庭卫中当即有一人扬鞭纵马而出。骏马奋起四蹄,极快地冲锋到索桥跟前。一身玄黑的兰庭卫从马上跃起,单足踏上马鞍,纤瘦的身躯宛如飞燕,眨眼间稳稳地落在桥上。   索桥在山风中晃晃荡荡,两个高挑的人影隔着十来步对峙。纷纷扬扬的雨丝间,卫戈认出来者,右手慎重地拔出长刀,缓缓指向他。   这人模样年轻,脸蛋犹如女子一样秀丽。夜风鼓起他肩上的披风,几缕发丝被掀至颈侧,羊脂玉般的嘴唇紧闭着,漆黑双眼深邃如海。   同为世族手下的爪牙,兰庭卫与天狼营各为其主,从一开始就势同水火。   姜拂有一个同胞弟弟姜锦,两人本来都是籍贯禄州的孤儿,被裴氏收养长大。   论武艺,弟弟姜锦更为上乘。只可惜他幼时患上瘟疫,死里逃生活下来,却得了哑疾,再不能开口说话。   姜锦拔出雁翎刀,刀背划开雨帘,破碎的雨珠不断从刃上弹落。瞬息之间,他的身影仿若疾风一般,刀锋带着雷霆之势斩下。   卫戈凌空跃起,一刀横挡住劈来的雁翎刀,另一边同时出手挥刀向敌。   刀光缭乱纷繁,两人的招式都凌厉迅疾,彼此不相上下,各有进退。观望的裴纯行略微抬起手臂,姜拂便领命而出,杀向孤身的卫戈。   雨势越来越浩大,天地间充斥着雨声与涛声,如同山崩海啸。碰撞的刀光宛如镜面,划开浓稠的夜色。   裴纯行等得够久了,确信此地没有伏兵,猜测他们一定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留卫戈一个在这拖延时间。他朝麾下吩咐一句,大军便变换阵型,轻装简行,准备往索桥对岸推进。   他还没来得及动身,便听嘈杂的雨声中有谁在高呼他的名字。下一刻,一枚闪着寒光的羽箭飒然而至,被裴纯行堪堪躲过。   身旁的兰庭卫纷纷拔出刀来戒备。裴纯行盯着地上被他斩落的羽箭,怒不可遏:“哪个孙子暗算我?!”   林晗大笑两声,从对岸山林后现出身形,正缓缓放下手里的弓。   “你爷爷我。”林晗冷冷地盯着他,“裴纯行,你要不要脸,两个打一个。”   裴纯行看清了来人身影,怒意僵在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揶揄道:“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侄儿给您请个安。”   眼前的人还在做皇帝时,风言风语便传了不少。裴纯行最初还奇怪,叔父才貌双全,手握乾坤,怎么等到年近而立都未曾娶亲,后来听了诸多闲话,才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   未等林晗开口,这句问好先惹恼了卫戈。姜拂与姜锦皆被刀势震退,矫健地腾跃开去,足底轻轻踩在桥索上。   卫戈无暇分心看他,凝视着左右两个敌人,声音里带着薄怒:“不是让你跟他们走吗!”   林晗道:“我做的那根发簪是给你的。”   卫戈怔了怔。林晗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再远望桥头麋集的铁甲旌旗。   “是给你的。”他重复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喉中一哽,剩下的半句淹没在雨声里。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57章 奈何天   良久,卫戈才出声回应,话里不知是怅惘还是欣喜。   “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他说,“你赶我走的时候,口中的话比刀子还要锋利,可是每一丝神情都在说着相反的话。”   雨势猛烈,雨珠顺着鬓发往林晗苍白的脸颊淌,他出神地回想着诀别时的情状,双眼中似乎缭绕着清幽的檀烟。   “像刀子一样利……”   卫戈轻笑一声:“是,一刀一刀往这里戳。”   他抬起手臂,在襟前铁甲上比划一下:“我对你不设防。”   “那你恨我吗?”   “想听真话?”   “当然。”   “恨,”他话里笑意渐浓,分辨不出真假,随后轻轻地叹了声,“居然敢骗我,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想不明白,既生气,又怨恨,可是心疼你,放不下。”   林晗心中一暖,正欲答话,却被另一边的声音打断。   “好了,该说的都让你们说了。”裴纯行倨傲地摆弄着手里的缰绳,“剩下的话你就留着,到阎王殿里说去吧。”   语罢,他淡淡地眺望着卫戈:“下辈子投个好胎。”   一队弓箭手应声而出,对准桥的另一端张弓搭箭。林晗厉声道:“慢着!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说话。”   裴纯行此人,性子倨傲张扬,平日里喜怒无常,就是亲近之人也难以摸清他的主意。林晗见这阵仗,他是不敢动他,但好像要取卫戈的命。   这个混账,卫戈跟他有什么仇怨。   “裴纯行,你冲着我来。”他紧盯着那排弓手,强作镇定,掌心冷汗涔涔,“卫戈你退下。我来跟他说。”   裴纯行似是有些不耐烦,对卫戈道:“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要么现在走,要么死在这,别不识抬举。”   卫戈一动不动,静立在旁的姜拂倏然出手,逼他分心御敌。林晗慌了神,对裴纯行高声喊道:“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裴信,你连亲侄子都不放过吗?”   裴纯行一听,更是皱紧了眉头:“兰庭卫,两个都给我拿下。”   十来个黑影迅疾地掠入夜空,举起寒光凛冽的刀刃,朝着二人袭去。林晗抽出腰间的佩剑,勉强接住几招,正当吃力的时候,嵇风在他旁侧现身,拔刀挡开一人的进攻。   两人背对而立,防备着周遭的兰庭卫。林晗不安地望向不远处的卫戈,略微松了口气。   辛夷也到了,正与卫戈合力对付那对难缠的姐弟。   “公孙先生已将木鸢备好。”嵇风低声道,“现在就走?”   林晗深深地凝望了卫戈一眼,轻声重复:“现在就走。”   “好。”嵇风道,“你千万保重。”   他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嵇风脱出重围。幽蓝的月亮下,一座巨大的木鸢舒展开机关鸟翼,扇动出浩大的风息,缓缓地划过密林上空,接着降落在漆黑的夜色里。   裴纯行冷笑一声,朝属下挥手示意。顷刻之间,排布齐整的弓手拉动弓弦,密集的箭矢穿越雨幕,在空中破开一道道弧线,呼啸着冲索桥对岸袭射去。   弓矢掩护之下,麾下步军强悍地推进。卫戈躲过一轮箭雨,护住受了姜拂一掌的辛夷:“先走,交给我来。”   辛夷受了一击,唇角溢出些鲜血。她自知撑不住,便点点头,识时务地退下去。卫戈一人对着索桥上密密麻麻的兰庭卫与官军,忽地丢了手里的刀,转身朝着林晗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晗望见他的眼神,内心突然涌现出一股恐惧,野草般在他胸壑间疯长,像是意识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失声道:“不要……”   他的刀从高空坠入奔腾的河水里,似乎在茫茫人世中终于找到归宿,在万古的江河里永世酣眠。   卫戈从袖中取出那两枚千叶莲华。这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杀器,能够以一敌百,所过之处,皆化为焦土。   林晗瞬间就猜中了他想做什么,几乎忘记了正置身于重围当中,丢下手里的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的方向扑过去。   “不要!求求你,不要!”   卫戈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嘴唇轻轻开口。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眼泪模糊了林晗的视线,他声嘶力竭地喊,胸腔不断地抽动,却拦不住那人铁石一般不可扭转的心意。   他徒劳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人残忍的挖去一块,借着昏暗的光芒辨认着卫戈的口型。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剧烈的白光猛然爆开,一瞬间冲向云霄,似乎撼动了星河。林晗不敢眨眼,即便会被刺目的光芒刺痛眼目。他绝望地想,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   无数嘈杂的声响轰击着他的耳朵,猛烈的风雨,桥索断裂的巨响,人的惨叫,火焰的呜咽,排山倒海的水流,他却像是听不见,耳畔若有若无地回响起卫戈的声音。   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渺远。   索桥轰然崩塌,坠入深渊激流。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雨丝宛如牛毛,轻柔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林晗缓缓转醒。悦耳的鸟鸣不时从周边山林里传来,雨后清新的风不断拂过脸庞与发丝。天边透着清亮的橙红,一丝云也看不到。   兴许是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他被不停歇的晨风吹得不断发抖。湿淋淋的衣甲紧贴在身躯上,冰冷而沉重,给他一种坠入冰窟的错觉。   虽然已近日出,但四野仍旧笼罩着一层幽深的蓝雾。他听见细微的玉佩声响,铮铮铛铛,好似清脆的风铃音。   林晗循着声音偏头去看,瞧见一截华贵的靴尖,往上,垂曳的紫袍边系着一组繁复的美玉。   来人撑着伞,手臂朝前伸了些,替他挡住洒落的细雨。林晗自嘲地笑了声,一翻身滚进坑洼不平的泥地里,青丝委落在地,瞧来十分狼狈。   他仰躺在地上,空洞的双眼紧盯着天空。一只手从上头伸下来,指尖上裹缠着一圈圈止血的纱布,示意他拉住。   林晗不动弹。那人终是无奈地笑了一声,叹道:“九五至尊,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心思搭理别人的话,只觉得很累,仿佛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不如死。   裴信放下手里的伞,俯身握住林晗的肩膀,将他扶起来。他的手上有伤,感受不出是温是烫,便俯下头,动作轻柔地与林晗额间相抵,只一触便分开。   “病了。”他道,嗓音温润,“受了这么久的苦,等回到府中为你寻个好大夫,仔细调养一段时日。”   “裴纯行呢,”林晗睨着他,嗓音嘶哑,“你终于舍得露面了,看到我狼狈至此,是不是很得意?” 第58章 坐牢   裴信许久都没有出声。扶住林晗的那双手很温和地移开,他站直了身子,望向远处雾色迷蒙的山林。   晨曦未至,树林只是一片片深黑的影子,灰白的云在其中缓慢地游弋。   “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裴信轻声道,倒像是认错,显得极为诚恳,“没有不见你。”   在林晗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使被人当着面挑衅,依旧保持着温逊的风度。   虽然世族子弟从小便会学习众多礼数,但大部分都只是把那些繁文缛节当成表面功夫,一个个背地里仍旧禽兽不如。   可裴信倒像是例外,世族的礼数教养被他刻进了骨子里。与他相处起来,总令人觉得如沐春风,有的人就是被他阴了,也不会记恨到他的身上。   这一套对林晗没有用。菩萨面孔,阎罗手段,林晗早把他看得透透的,因而只是一哂,随他胡说八道。   他的身上,头发上浸透了雨水,此时脸色苍白,额间滚烫。意识一恍惚,便不断回想起过去那夜,不自觉地折身远望,看向那道断开的索桥。   河岸陡峭,曲折的河谷仿佛一条黢黑的裂隙,冷风里带着血腥和水汽,不断地从对岸吹来。卫戈断桥阻拦大军之后,嵇风与辛夷想要带着林晗强行撤离,却被那突然冒出来的小哑巴挡住了去路,两人合力也不是他一个的对手。   林晗当时万念俱灰,便冲出十来个兰庭卫的包围,不管不顾地往河里去。跳河到一半,姜锦掉过头来追他,强行将人拖上了高峻的河岸,嵇风与辛夷才得以逃脱。   卫戈不见,他也彻底丧失了意志,生也好,死也罢,再无趣味。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已经看破了他心中的念头,内敛的眼眸里多了些怜悯的意味。   “别难过。”   这句话像是引爆烈焰的火星,林晗抬起眼,怨恨地盯着眼前人的面容。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还有他,如今的境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裴信道:“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   林晗微微一笑:“是,我在乎他,就像你在乎我一样。不,还要更深。”   他满意地看着裴信的眼里一点一点冷下来,像是结了层冰。裴信弯了弯唇角,悠悠叹道:“杀人诛心,你果然深谙此道。可是,臣不在意陛下在不在乎我,或是有多恨我,陛下只能留在臣的身边。”   裴信顿了顿,含笑看着他,抬起手臂用袍袖给他擦干脸上的雨水:“陛下应当知道,谁才是你的依靠。”   温和的辞句听起来好像是诅咒。   林晗攥住他的手臂,眼底晦暗不明:“你最好记着这话。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敢把我留在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你给他偿命。”   “臣的人头就在这,等着陛下来取走。”裴信略微垂着眼眸,温柔地看着他,“能死在陛下手上,臣死得其所。”   林晗颓然地把手松开,两臂止不住地发抖。他踉跄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发痛的眼眶里溢出几滴泪。   裴信捡起滚落到一旁的伞,再度朝着林晗伸出手。   “臣带陛下回家。”   裴信手段通天,想在盛京府宅里藏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翻开自家族谱,给林晗做了个有模有样的假身份。   燕云之乱后,他爹裴辅一脉几乎死光了。裴辅有个弟弟也上过战场,后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打仗到一半便上山出家做道士去了。   多亏他跑去出家,才避开了兵败身死的结局。朝廷对出家人宽容相待,即使是裴氏一落千丈的时候,这个人也没有受到波及,而是在山中潜心修道,不理世事沧桑。   此人在出家前并未娶妻,名下却有个儿子,叫做裴倓。裴倓失踪已久,整个家族都当他在外遭遇不测,身死魂销了。   林晗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不为别的,仅看倓字的偏旁便知道,他是跟裴信一个辈分的。世家规矩繁冗,辈分可是意义重大。   “我跟你爹一个辈分,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回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月,相府后院里有条河,如今已经开始结冰。林晗出不了门,没事便到河边去钓鱼。   河水宽阔,两岸山石亭阁错落有致。冬日的暖阳金辉灿烂,照彻河畔灰白的轻烟雾气。   裴纯行眼睛里像是要喷火,却只能隐忍着怒意,深吸一口气,毕恭毕敬道:“还望叔叔抽空莅临,小辈恭候大驾。”   他是来送请帖的,亲姐定在十一月出嫁。裴纯行如今在丞相手下当差,父母费尽心机要攀稳这棵大树,便嘱托他一定要请到贵人出席,给家里沾些光。   请柬送到,裴信没说好与不好,害得裴纯行心里直打鼓,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得挨一顿臭骂。   他灵机一动,想起先前裴信一心要找林晗,现在找着了,林晗却跟他颇为不睦,惹得丞相很是心烦的事,今日便到林晗跟前来想法子。   林晗笑着打量他,漫不经心地在鱼钩上穿饵,道:“这还算懂事。”   裴纯行脸上一喜:“那,叔叔是答应要来了?”   “哎。”林晗愁云惨淡地凝视着江面,挥臂抛出鱼线,“我倒是想出门去透透气。可是你也见着了,我如今跟个囚犯没什么两样,就是想去沾沾你家的喜气,也没那个福分。”   饵食“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串水花。林晗靠着一块山石坐定,握着鱼竿闭目养神。裴纯行连忙凑到他跟前,道:“这有什么,若叫上丞相一同去,他总该放心了吧。”   林晗轻轻抬起眼,看向裴纯行焦急的神情,禁不住噗嗤一笑。这人不知该说是傻还是单纯,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把心思全部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旁人一眼就能把他看透。   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信,怎么会选中这家伙接他的班?   这些日子以来,林晗一直都在盘算着怎么逃走。正烦恼时,裴纯行便来给他送机会了,叫人如何不暗叹一句天助我也。   丞相府里守卫森严,到处都有眼线,逃跑成功的概率不大。只有出了这座相府,才能看到些许希望。 第59章 你敢吃,我敢做   前段时日穿惯了甲胄,重新换上锦衣绸缎,林晗颇不适应。府里给他备下的衣物配饰,一水儿的天青月白,说是最显神韵,配上玉带真珠,整个人清润出尘,气度超脱。   他已经懒得去问是谁说的。从小裴信就老把他当玩物打扮,比养女儿还要精心细致。衣食器物,车马舆从,样样都自作主张安排得明明白白,林晗本人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也不知这人哪来如此强的掌控欲,朝政都不够他挥霍心力,非要盯着林晗事无巨细地折腾。早年间,林晗确实与他有过“戮力同心”,和睦相处的时日,只不过后来两人分歧越来越大。大到政见,小到芝麻绿豆的事都会闹得十分不愉快。   没“驾崩”时,林晗脾气执拗,总喜欢与裴信争论,如今时过境迁,他没了那份心力,不想在琐事上耗费精神。   他只想逃出去,去找卫戈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看不到尸首,他便相信他仍留在世间某处,等在自己去找他。   该换他去找他了。   林晗背靠着白石,眼望着江心的水雾出神。裴纯行一跟他打开话匣子,便喋喋不休了半天,岂料林晗全未听进耳朵。   “那就这么说定了?”裴纯行道。   林晗猛然回过神来,怔怔地说:“什么说定了。我跟你叔父闹得那么僵,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定会觉得我别有用心,怎么可能放我出去。”   没入水里的鱼线突然动起来,林晗立马坐直了身子,手里动作不断。裴纯行立在一侧,眼见着一条肥美的白鲢浮出水面,灵活地弹动着。   “这时节鱼儿都潜入水下消失不见,还能钓到如此漂亮的鱼,实在不容易。”裴纯行赞叹道,突然灵光一闪,“既如此,不如细心烹调,才不负垂钓之功啊。”   林晗收好鱼,偏头望向这小子写满怂恿的眼神,笑道:“也对,一蔬一饭足可见人心,何况是此等美味。   “对对对,‘金齑玉鲙’,更别说是您亲手奉上的,丞相必然会高兴。”   林晗脸上笑意渐浓,略微抬高了手臂,拿宽袍大袖挡住嘴角。他是做皇帝出身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会做饭这种事。   只要裴信敢吃,他就敢做。所谓是君子远庖厨,林晗都“洗手作羹汤”了,他总不会婉拒他一片心意吧。   “是个好主意。”林晗提着鱼篓站起身来,“唉,我看他手上有伤,想必是旧疾复发。切鱼做脍虽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不如就用荇菜炖汤,还能养养身子。”   裴纯行听完喜不自胜,便跟林晗行礼告辞,说要到裴信跟前去说他的好话。林晗笑而不语,一人回了住的院子,换上短衣,亲自进厨房折腾了好几个时辰。   他做出的菜看卖相不错,鱼肉晶莹如玉,汁浆洁白稠美,面上浮着翠玉青花,瞧来十分可口。但味道究竟如何,全看老天爷心意了。   裴信才下了朝不久,跟几个属官在兰堂议事。林晗栖身在隔断后头,顺着雕花镂壁漏进后堂的天光往外查看。裴信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原本肃然的面容上浮现出些微笑意。   林晗报以一笑,心底却一片冰冷。他随意寻了个坐处,在薰笼边泡茶,前面传来阵阵谈话声。   “达戎王子即将归国,陛下颇为不悦,今早召了王中书进宫议事,一直商谈到上朝前。”   “王致一日不与我唱反调便不舒坦。”裴信的嗓音淡淡的,“他会反对,我丝毫不意外。”   林晗手里摆弄着茶具,脑中回想是哪个达戎王子,终于记起是从小就被父君送到盛京来做质子的贺兰敏。他见过贺兰敏,那人虽然长着一副达戎相貌,生得孔武有力,可经过十来年的生活,早就跟梁人没什么两样。   裴信为何突然要放贺兰敏回国?他琢磨了片刻,难不成是达戎有变,放他回去内耗夺位?这等以逸待劳的手段,的确很像裴信的风格。   “如今烦扰的倒不是达戎,”另一个声音道,紧接着一阵书册翻动的声响,“聂峥带领残部逃往塞外,成了叛军。昨日田知度送来消息,北方叛军的势力扩展到了灵州边境,叛军首领挟持了我朝平都公主,要朝廷交钱赎人。”   最初那人接口道:“聂家世代公卿,累世尊贵,哪想他们的子弟有朝一日率部叛国。聂铭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裴信轻声一笑:“不敬天子,枉为人臣。聂氏能有如今万人唾骂的下场,无非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南下灵州时叛军哪敢现身,聂峥长于勇武却疏于谋略,麾下一帮丧家之犬,翻不起大浪。”   他停顿一瞬:“等贺兰敏回国,交给达戎人。”   “那平都公主……”   “此事我说了不算,还需陛下决断。”裴信道,“我也累了,你们先退下。”   林晗抿了口茶,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侧头瞟了一眼,两个属官恭敬地退出兰堂。裴信转过镂壁,眉梢带着些淡淡的笑,一身绛紫华服,袖上用暗纹绣着振翅的仙鹤。鹤唳九霄,声震天下,正合他如今身份地位。   林晗放下茶盏,随意一抬手,道:“坐。”   裴信一举一动都有股儒雅气度,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此刻显得像是个客人。他却不恼,从容地在林晗对面坐下,眼神落在案边的珐琅食盒上。   “丞相近来辛苦。回来这么久,你我还没好好说过话,想来有些可惜。今日偶得一鲜鱼,便制成佳肴,还望你莫要嫌弃。”   裴信垂着眼,看不清神情,手上慢吞吞地把食盒打开,轻声道:“冬月天寒,水边风大,你从小身子就不怎么好,何必为我如此费心。”   林晗不禁笑了笑:“听丞相的意思,倒像是在责怪我。难道我做的不合你心意?”   “怎会。”裴信放下盒盖,拿起食箸迟迟不动,像是在思索什么,“我很高兴。”   林晗替他添了杯茶,叹道:“你我有多久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回忆起他待在宫中最后那段时光,每次见了裴信便会大吵一架。两人曾经虽为师友,有过短暂的和睦相处,但终究立场不同。他身为皇帝,不可能看着整个朝堂从根系到枝叶都被世族占据,而裴信世族出身,又岂会再如从前一样助他。   一来二去,昔日师友走到末路,林晗甚至至今都不敢确定,望帝宫之变没有裴信的手笔。毕竟在后来的争吵中林晗便明白,比起让他做个事事违逆自己的皇帝,裴信更想把他圈禁在身边,做个顺从无害的玩物。 第60章 死而复生?   不知是不是林晗的错觉,回到盛京之后,便觉得裴信的精气神要比在安化时好得多。   裴信看着他淡淡一笑,道:“只要你愿意开口,我总会陪在你身边的。”   “说得这么深情做什么。”林晗动了动嘴角,替他将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来,他想得周到,怕送过来汤凉了,便在盒子里加了水温着,“当初我在朝的时候,谁不知道你我二人貌合神离,只差没撕破脸罢了。”   裴信居然轻笑了一声,视线落在林晗的手腕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林晗擦拭水渍的手顿住,略微皱起了眉。何必呢?明明知道只是彼此利用,装什么深情厚谊。   他叹了一声,压下心底的怨忿,道:“这是我第一回给别人送吃食,你尝尝味道。”   裴信动了动筷,手臂有些僵。林晗看在眼里,讽笑道:“怕我下毒不成?”   裴信眼中带着笑意:“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罢了。”   他取出碗碟,拿食箸分了一小块鱼肉,取出勺子正要品尝。林晗亦拿起筷子,给自己盛了些。   裴信动作极为斯文,细嚼慢咽,全然看不出在吃东西,咽下一块后拿方巾擦了擦嘴角,道:“好。很是鲜嫩可口,滋味清甜。”   这话林晗自己都不信。一条鱼被他分成几份来做,就是怕出岔子浪费食材,结果头两次没掌握好火候,全都烧糊了,险些炸了厨房。   他试探性地舀了一勺汤,脸色微变,强忍着表情咽下口去。   差点没把他咸到真“驾崩”。裴信明显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林晗把银勺放下,忙喝了两口茶,眼神发虚地盯着面前精致的食器:“倒也不必这么勉强自己。”   裴信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菜吃完了,始终面不改色,瞧得一旁的林晗大惊失色。   “你……”他有些愣,“你口味这么重?”   裴信放下碗勺,饮了一口茶,道:“你的心意怎可辜负。”   林晗听了心中莫名发堵,脱口道:“那我要是真的下毒了呢?”   裴信笑吟吟地瞧着他,眸中深不可测。   “这个问题不是早就回答过了。含宁想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要。”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虽是这么说,却令林晗不寒而栗。   裴信的心思总是高深莫测,看似温柔的外表带着股骇人的威压,那是他十来年沉浮起落,浸淫朝堂风雨,最终踏着无数落败者的脊背登临高位,俯瞰万人的凛然气势。   林晗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像——   他猛然扫清杂乱的念头,不敢再想了。   “主公。”突然来了个仆从,知趣地没在二人跟前现身,而是恭敬地候在隔断另一端,“檀王来了。”   裴信看了眼林晗,后者对他露出个微笑,他便咽下了本要推拒的话,改口道:“请进来吧。”   穆思玄来得虽不是时候,可他再怎么着都是皇亲贵胄。要让林晗看见他给宗室摆架子,把人晾在一边,怕是心里会不痛快。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能说得上话。   果然,林晗笑道:“别人见了亲王哪个不是亲身相迎,唯恐怠慢了。丞相倒是不慕权贵,一句请进来便罢了。”   裴信起身,对仆从吩咐道:“带路吧。”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兰堂,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婢女收拾碗碟。林晗盯着食盒细想一瞬,问那婢女道:“你家主人平日里都吃的什么,这汤能喝死人的,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婢女弯腰一拜,道:“禀公子,主人平日里不在意吃食口味。早年主人旧疾复发,便再也尝不出味道,因而从未听他说有什么想吃的。”   林晗哑然,喃喃自语:“他那个病已经到了这地步。”   婢女躬了躬身,带着食盒退下。不一会前堂便传来脚步声,林晗透过镂花瞧了一眼,望见个身披白狐裘的高瘦人影。   他没见过檀王,从前只听说过些许关于这位奇男子的传言。他的母亲丽夫人宠冠后宫,相传是神女降世,他从神女的肚子里爬出来,也有出尘绝伦的好相貌。   林晗忍不住好奇,凑近镂壁瞧了好几眼,却不免有些失望。这个神仙后代比起卫戈来差远了,体态消瘦不说,眉宇间还有股阴郁之气,一看便是心思深沉之人。   两人叙了半天旧,总算进入到正题。檀王也是来送帖子的,三天后当康长公主在宅里办马球赛,听说准备得颇为盛大,让裴信务必要去。   林晗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听檀王小心翼翼地说话,不由得被穆思玄那如履薄冰的口吻逗得发笑。按理说也奇怪,当康长公主向来是裴信一党,两人关系密切,她怎么不自己送帖子,反而让檀王做起了中间人。   裴信心思细腻,自然也觉察到了奇怪之处,收下请柬便道:“长公主如此好兴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檀王展颜一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几日前陪着皇姑去报国寺礼佛,回来时遇上暴雨,山石挡住了道路,不得不滞留在佛寺里。哪晓得,竟然找到了皇姑失踪多年的孩子。”   林晗一怔,猛然站起身来,手里的茶盏滚落在地,成了几块碎片。   穆思玄被后头的声响惊了一跳,始才发觉隔断后有人,一脸惊疑地望向裴信。裴信却似没听到动静,淡然道:“如此巧合,长公主怎么就知道那是桓儿。”   林晗周身止不住地发抖,心脏快从嗓眼里蹦出来,呼吸越发急促。他抬起手臂按住胸口,克制着血脉中贲张的雀跃。   是他么,是他回来了,来找他了吗?   穆思玄叹了口气,道:“我也劝过皇姑,此时应当慎重才是。可她却听不进去,说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那人就是世子。”   裴信淡淡一笑,回忆起林晗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样貌,轻叹道:“是啊,兄长的孩子,定然是很像他的,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穆思玄听出他话里有异,一时半会却理不出因由,便笑道:“方才怕不是猫儿打破了茶盏,不要紧吗?”   裴信点了点头:“确是猫儿,近来越发顽皮,随他去吧。” 第61章 整条街最靓的仔   穆思玄见他无意多说,便不好再问,心事重重地垂着眼睛。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就借故告辞。裴信也不留人,客套话都没说,便送走了檀王。   林晗从隔断后转出来,裴信正展开请柬细细地读,好像要把那上头看出个窟窿。他酝酿了许久说辞,正打算开口,裴信便将帖子交到了他的手中。   “三日后要上早朝,怕是赶不上时辰。这是件好事,叫府里备下礼,含宁先代我向长公主问好吧。”   虽然出人意料,但林晗心里顿时快活极了,压抑着激动收了请帖,说话温和宛转了许多:“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心意带到。政务虽繁重,丞相也得保重身子。”   裴信笑了笑,不置可否:“有含宁的关心我就满足了。”   长公主在盛京城中有两处大宅,皆是堆金砌玉,豪富奢靡。其中一处宅邸邻近栖凤原,往北就是皇家禁苑神都苑。神都苑内有座永欣宫,本是皇帝修建的行宫,后来也被赐给了当康长公主。   如今的宗室当中,无人能与当康长公主的势力相比,就连德高望重的惠王都望尘莫及。   那日一早突然飘起了小雪,裴信天不亮就去上朝,走之前着人给他屋子里生火添炭。林晗在暖融融的室内用完早膳,听说长公主府上派了人来,便让门房的下人进来传话,说早来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了,也不避避寒风。   奇怪,怎么她比他还急。   侍女正伺候林晗系带,从屏风后拿出一袭狐皮斗篷。林晗对镜理鬓,望着铜镜里的人影,不禁叹了声。   不知那人到底是不是卫戈。如若是他,有没有受伤,他又是如何死里逃生追来了盛京?   “备我的车。”林晗裹上厚重的披风,“把暖炉也带上。这天气,太冷。”   今冬天寒,才十一月,雪花纷纷扬扬的,地砖上积了一寸来深。府邸前停着辆宝车,长公主府的人正恭恭敬敬地等着。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城北去。走了不到一会,天光大亮,碧空如洗,浮现出道道辉煌的日阳,顷刻间驱散阴云,飞扬的雪也停了。林晗满心雀跃,坐在车里,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   正在这时,辚辚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随行仆从一问,原是前头被人设下了步障,过不去了。   林晗捧着手炉,在心里骂了句,颇不痛快。哪个非要在他赶着见人的时候撞上来触霉头,连丞相府的路都敢挡。   片刻后护卫便来回报,看模样像是宫中的女眷,到附近的隆安寺上香来了。林晗掀起车帘遥遥地望了一眼,认出停在步障一旁的凤驾,以及宫中禁军。   他轻叹了声,把帘子放下,吩咐道:“罢了。先来后到,咱们绕路吧。”   骑行在侧的侍卫有些为难道:“公子,此时绕路,需得原路返回,绕半个盛京城到长公主府上。恐怕天都黑了。不如跟他们——”   林晗皱眉,再度撩起帘子,抬指对着前头一列禁军,“看见了么,那是龙骧卫,前头车驾的主人是安太后。没眼色,别给你家主子惹事。”   那人被他训了一句,讪讪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一道黑色的人影骑着马跟上来,面容冷峻,腰佩长刀,林晗定睛一看,是那晚桥头的小哑巴。   老仇人见面,林晗冷笑一声,正想刺他两句,忽然听后头传来一阵飒沓的马蹄,顷刻间便到了他们跟前。   小哑巴反应极快,雁翎刀铮然出鞘,护在林晗驾前。奔驰而来的高头骏马被人倏然勒住,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灿烂的日光之下,黄金笼头璀璨夺目。   鲜衣怒马。   雪白骏马上是个极为耀眼的人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色锦衣,宛如浸透日光的朝霞,腰身系着镶嵌瑟瑟的革带,显得纤细劲瘦。   望着那个逆光的身影,林晗顿时看丢了魂。这通身威武不凡的气势,连炫丽的朝阳都有几分失色。   他再也等不及,匆匆忙忙地下了车。那人骑着骏马等在他跟前,单手拽着马缰。隔着几步的距离,他却像是走不动路,愣愣地在心头描摹他的眉眼。   马上的人轻轻一笑,松开手里的缰绳,将手臂伸向他,道:“这位郎君,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你同乘一段?”   林晗眼中有点发涩,紧紧地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若有所思,歪头笑道:“那不然,大美人?”   “……”   卫戈轻咳了声,低声道:“真要我说?剩下的称呼可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出口。”   林晗转向周围的随从,道:“都退下,这是世子。我先与他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克制住掌心的颤抖,搭上卫戈伸出的那只手。卫戈的手掌依旧温厚有力,沉稳地一发力,将林晗拉上马,坠进他的怀中。   林晗的身形有些不稳,两手不经意按上卫戈执缰的手,仰面紧靠着身后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顿时裹住了他的身躯,一股淡逸的龙涎香萦绕在鼻端与颈间。卫戈甩动鞭子,带着林晗策马而去,闯入清寒的冬风,肩上披风被风扬起,烈若猩红的榴花。   骏马驰骋如飞,很快便见不到他人踪影。这段路地处郊外,两旁都是茂盛参天的树林,在林晗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冷风不断刮过耳鬓,他的心里怦怦直跳,等了片刻抓住卫戈的手:“先等等,停下!”   卫戈依言勒马。林晗抓起他握着缰绳的手,脸色惊变。他从方才起便觉得卫戈的姿势有些异样,先是单手握住马缰,再用同一只手来拉他,跟他以前在军中策马时手不离缰的习惯全然不同。   “你的右手呢,抬起来给我看看。”他回头望着卫戈。   卫戈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好看的。我不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吗。”   林晗执意道:“把手给我。”   卫戈知道拗不过他,但只是无可奈何地笑。林晗干脆自己动手,抓着他的右臂垂首去看,心里立马凉透了。他的右臂下方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变成了一截冷硬僵直的铁石。   林晗小心地触碰着他的右手,嗓音发抖:“你这手怎么回事?”   “废了。”卫戈淡淡道,“摔下河谷伤着经脉,动不了了。”   林晗心中难受,不禁有些哽咽。卫戈发现端倪,竟还带着笑音在他耳边问:“哭了?”   林晗半天说不出话,紧紧握着他的指节,心酸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   “你更重要。”卫戈在他耳边重重地蹭了蹭,“我的媳妇不能被人抢走了。”   “胡说八道!”林晗很是恼火,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对他撒气,于是放轻了声音生硬地继续道,“既然是你的……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第62章 既然要追求刺激   这段时间心境的大起大落,让林晗错觉自己不在人世,而是置身于梦境。他情不自禁地将卫戈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抓住一块浮木,唯恐幻梦散去,再一次堕入深渊。   卫戈信马由缰,迎着朝阳慢悠悠地走在树荫底下。   风里不时裹挟着丝丝雪粒,黏在眼睫上慢慢化开,又结成细微的冰霜。   他才回到盛京不久,卫戈紧跟着便找来了。也就是说他在大难逃生过后,没有顾及自己的伤,一心一念地追到了都城。   “你为什么不养好伤,”林晗胸中块垒,呵出一股白雾,“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卫戈轻笑一声:“你又要赶我走吗?”   “不是的。”林晗立刻否认。   “我行事不问值不值得,只看想不想要。”卫戈温声道,“含宁,希望你不会做出让我后悔的事。”   林晗先是一怔,随即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在尔虞我诈里长大,原本从来不相信什么肝胆相照,连手足父子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区区“海誓山盟”,算得了什么?   但如今似乎有什么变了,卫戈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能够轻易掀动他内心的波澜,牵绊着他的一颦一笑,喜怒悲欢。   甚至,令他还未深爱便开始忧惧,假若有一天辜负其人真心,假如有一天反目为仇,该怎么办?   马儿载着他慢慢地走,卫戈好像刻意放慢了速度,为了两人能够多呆一会儿。   再长的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林晗心事重重,一路无话,恍然抬起眼一看,长公主宅已经在跟前了。   卫戈沉默着下马,将手递给他。林晗覆上他的掌心,感觉手背被温柔地握住,利落地踩上地面。   今日到场的都是些公卿贵胄,无数华美的车舆停在宅邸门口,蜿蜒了几里,正门边上挤得水泄不通。   林晗跟当康长公主见过几面,这回却是头次来她家的宅子,不由得被那气势恢弘的琉璃屋檐惊了一瞬。   “跟我走,”卫戈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琉璃瓦辉映着太阳,万丈光芒灼灼生辉。林晗不免多看了两眼,任由卫戈把自己拽着,绕路到僻静处,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潜入府邸。   侧门紧邻着花园,一汪湖泽云蒸霞蔚,浮桥九转曲折,尽头雾霭中山楼水殿若隐若现。   卫戈见林晗始终心不在焉的,便紧了紧他的手,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数你娘屋顶上的瓦,”林晗直言道,“这东西逾制,算算应罚多少钱。”   卫戈忍俊不禁:“我替你跟她要。我可没钱了,我的钱全给你了。”   三言两语过去,卫戈带着他转进幽深的花径,没走几步便能看见远处一座清雅的宫殿,殿后亭台楼阁层叠高耸。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跑来个仆僮,脸上带着几分忧色,上来对着卫戈行了个大礼。   “世子,大姑娘正找您呢,说是有要事交代。”   他口中的姑娘,想必就是卫戈同父异母的姐姐裴子玉。林晗看出他有心想推拒,却又不知如何才算妥善,便开口道:“交代个事要不了多少时间,门口那阵仗你也瞧见了,长公主怕是把整个盛京的权贵都请来了。既然子玉叫你,肯定是要事。”   卫戈仍有些踌躇,拉着他不放手:“那你……”   “我在这等你就是。”林晗对他眨了眨眼,手指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卫戈掌心,“还能跑了不成。”   卫戈霎时怔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低声道:“那你等我。”   林晗郑重地点了点头,目送卫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天不亮就起来,忙活了半天,此刻有些疲惫,便慢腾腾地往前头的宫殿走。   殿门没有落钥,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响,缝隙间露出扶疏的花影。   一股冷香扑面而来,顿时激得林晗神思清明。正殿匾额上写着一行苍劲大字,凝香殿。进了正殿,几束烛火娴静地燃烧着,照得室内清辉交映。   殿中有棵奇异的树株,约莫半人高,七轮枝杈宛如红宝石,正是外域进贡的玛瑙火树,价值连城。往年宫中有一棵与这株相似的,高达二十丈,每到元宵节便在树枝挂满灯火,庭燎如昼,从傍晚一直烧到翌日天亮。   长公主这棵火树虽然小巧了很多,但是制作依旧精良。林晗欣赏了片刻,伸手轻轻一碰。   “啪嗒。”   林晗傻眼了。他不过就是碰了一下,这玩意居然从中间断开了!   什么破玩意,假的吧?   他把断裂的枝条与火树底端都捡起来,有些茫然地面对着闪着柔润血红的玛瑙石。   要不要找个地方毁尸灭迹?这破玩意赖他头上让他赔钱,他可不干。   林晗犹豫再三,拿着火树残骸出了殿门。他在周围寻了半晌,找到一处幽静的偏殿,殿后树影摇曳,想必有抛尸之所,过去一瞧,果然找见一口水井,便从容地将手里的断枝一扔。   玛瑙火树没入黑黢黢的水中,万事大吉。   林晗松了口气,正欲离去,忽然听见几声微妙的呻吟。身为一个成年人,他立时便反应过来那声音是怎么回事。权贵私宅里这种事见怪不怪,他当没遇见,硬着头皮往回走,谁料那声音居然越来越明显,好像就在他跟前似的。   林晗循着声音找了找,似乎就是从偏殿里传来的。匆匆而过时,他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慵懒地说话。   “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必定不会让你出事。”女声里意犹未尽,娇媚地笑了两声,“如今正是用你的时刻,那位也会保你呢,谁有那个能耐杀你?”   里头的男人低声道:“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我倒是不再担心刺客,只怕会死在您的怀里。”   女人被他逗得直笑,嗔怪道:“可别脏了我的地方。”   两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阵,便又开始亲热。林晗听得云里雾里,出神地往回走,忽然被人从后头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   他先是愕然一惊,紧接着嗅到一股熟悉的熏香,叹道:“你几岁了?”   卫戈手臂一松,便把他往偏殿墙根边拽,力气大得吓人。偏殿里的声音霎时小了下去,林晗直觉要出事,为了不惹出麻烦,连忙朝卫戈扑过去,把他紧紧地抱住。   卫戈倒是愣住了,轻轻搂着他的背,凑到他耳畔询问:“这么热情?”   “我好想你,”林晗清了清嗓,放软了声,在卫戈颈侧蹭了蹭,再稍微躲开些距离,半抬着眼瞧着他,“你喜欢我吗?”   卫戈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白玉似的脸颊突然有些发烫:“喜……喜欢。”   林晗也有些害臊,慌忙朝偏殿方向瞟了一眼,抬头在卫戈唇角亲了一口。   “那我们找个地方,好不好?”   卫戈沉浸在忐忑之中,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他便拉着林晗,大步流星地往偏殿走。林晗连忙拉扯住卫戈的袖子,欺身挡在他跟前:“我觉得还是外头好!”   “你说什么?”卫戈满脸诧异地看着他,“上回你不是……”   林晗心道豁出去了,与其让卫戈撞破不该看的,吃点苦算什么。   他咬了咬牙,耳根越来越烫,垂着眼不敢看面前的人:“你看,周围这么好的景色,岂、岂能辜负了?”   卫戈在会错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倒吸了口气,拱手道:“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奔放,臣甘拜下风。” 第63章 刺激加倍   林晗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本正经地轻咳了声,微微扬起下巴:“你还不愿意?罢了,许久没见子玉了,我该去问个好。”   他转身便走,擦肩而过时袖子被卫戈轻轻拉住。卫戈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温柔,有些无奈地低声道:“我错了。”   林晗故作冷淡地瞧着他,并未做声。卫戈顺势拦住他的腰:“别把我丢下。”   这样一来,林晗再也绷不住,被怀抱和细语搅得心猿意马。正要说话时,偏殿内突然传来三两声响动,耳尖的卫戈立马朝声音来处看去,再回头看向林晗时,眼中带了些恍然大悟的意味。   林晗暗道不妙,正想着拖也要把他拖走,孰知面前那张俊逸的容颜突然朝着自己逼近。   唇瓣柔软而温热,他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沉浸在缠绵的亲吻当中。呼吸交融之间越来越滚烫,龙涎香的气息似乎要灼烧起来。   绵长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分开之时,林晗捂着脖子直喘气,脚底虚浮发软,快要站不住。   卫戈笑看着他,抬指抚过林晗的唇角,将他的身子扶了扶,道:“含宁站稳了。”   下一秒,林晗便知道上当了。卫戈松开揽住他的手臂,径自朝偏殿而去,手一挥推开了朱红的大门。   他的脸上再无片刻前接吻时情动的神情,变得冷若冰霜。林晗快步追上去,大声呼道:“裴桓!”   卫戈闻声站住,偏过头瞧他一眼,唇角的笑极其僵硬:“欲盖弥彰。”   他朝黑洞洞的殿内望去,脚步却停在阶前,似乎在犹疑要不要走下去。林晗借着透亮的日光往室内瞟了一眼,里头静谧昏暗,不见有人的迹象,终于松了口气。   但愿他们已经走了。   “不过是风吹而已,”林晗走到卫戈身旁,握住他的手臂,“那么较真干什么。”   卫戈的手臂有些僵硬,侧过头淡淡地看他一瞬,终于抬脚往前走去。林晗缓步跟上,还没进殿,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霎时熏得他眼睛发痛。   他捂住口鼻,脑袋也被这股奇异浓烈的香味搅得昏昏沉沉,暗叹那两人什么癖好,偷情还搞这种倒胃口的玩意。   偏殿里一片黑暗,重重纱幕自梁上低垂,仿若仙云飞雾。四处摆设齐整,确实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卫戈扫过轻纱后的床榻,被越来越浓烈的香味熏得皱起眉。他看向近旁的灯台,讽笑一声。   殿内整理得干干净净,好像真没人来过,灯台上却还留着一截蜡烛,显然是来不及遮掩的。林晗几步踱到熏炉前去看,炉中没有燃香,不知屋里这股强烈的气味是从哪来的。他有些担忧地朝卫戈看去,悄声道:“屋子里熏人,我们先走吧。”   黑暗中看不清卫戈的神色,只见他久久地凝望着几束垂纱,很轻地点了点头。林晗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卫戈像是人偶似的,任由他扯着往外走。   还没走出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热闹的人声。林晗先一步出门槛,脸色变了变:“你们做什么?”   七八个随从模样的人兴致勃勃地挤到偏殿门前,围着洞开的殿门看好戏。其中一个年纪小的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唯恐天下不乱:“快来快来,还真有人在这偷腥,还是两个男的!”   林晗眯了眯眼,款步上前,在阶上居高临下:“怎么,没见过男的?”   那人愣了一瞬,似是被林晗的气势所震慑,嘴硬道:“你们躲在这干脏事,还有脸大呼小叫?”   卫戈从殿中出来,眼里带着薄怒:“你是哪里的奴婢,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几人看清他的容貌装束,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宁静,林荫后方转出个缓带轻裘的高挑人影。这人肌肤雪白,高鼻深目,一头金色的发丝尤为显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林晗往卫戈身后让了两步,镇定地垂下头:“贺兰敏。”   “他认识你?”卫戈低声道。   “说不准。往年见过,这厮有些缠人。别的倒无所谓,他在盛京出了名的好管闲事嘴大漏风,比军中号角还厉害。”   卫戈望向走来的贺兰敏,面无表情道:“他怎么缠你了?”   林晗哑口无言。重点是这个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他凉飕飕地接了句:“你还有多少风流债,趁早说出来的好,要是被我发现……”   贺兰敏挥开仆从,隔着几步远站定,湛蓝的眼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二人。   “原来是世子呀,”他眼带探询地往卫戈身后瞧了瞧,叹道,“早知道是你在这,我就不过来了。”   卫戈弯了弯嘴角:“达戎王子到凝香殿来有何指教?”   贺兰敏品出他话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坏你事的。我从附近路过,见有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凝香殿跑出来,疑心有问题,于是把人拦下来盘问了一番。”   “原来是这样啊,”卫戈半垂着眼,“可是盘问出什么来了?”   贺兰敏面露尴尬,似是难以启齿:“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何必问我呢。要是怪我搅黄了你的好事,我在这陪个不是,今天是我不好,还望世子见谅。”   卫戈蹙起眉头,眼中寒光烁烁。他沉声屏退了周遭的仆从,对着贺兰敏问道:“那宫女在何处,她可是告诉大王子你……有人在此野合?”   贺兰敏迷惑地眨了眨眼,再度往林晗的方向瞧了瞧。只可惜卫戈把人挡得严实,只露出些水蓝的衣袂。   他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听世子的意思,不是你们在这——”   “当然不是,”卫戈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和你一样,也是听见风声过来的。”   旁听二人谈话的林晗叹了一声。卫戈性子执拗,听他的意思,是非把那两人揪出来不可。   贺兰敏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颇为难堪,道:“对不住,原来都是误会。那小宫女匆匆忙忙的,像是被吓着了,交代过后就跑得不见人影。”   他顿了顿,仍旧忍不住好奇的念头,低声道:“你们呢,没抓住里面的人吗?”   林晗嘴角抽了抽。贺兰敏还是这个德行,不探听一番隐秘便浑身不舒坦。卫戈也是好脾气,任外人在自家门前窥私,要换了是他,早臭脸把他撵出去了。   “进去找找。”卫戈道,转身又朝偏殿里去。   林晗快步追在他身后,不解道:“还找啊?”   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落在最后面的贺兰敏兴冲冲地跟上,甫一进殿就捂住鼻子皱起脸,嘟囔道:“这什么味,怪熏人的。”   殿内如一的阴冷昏黑,有风灌进屋子里,吹动轻飘飘的纱帘,帘间垂曳的珠串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晗各处走遍,不曾发现半个人影。他转身去找卫戈,却见他在一处雕镂花窗前站定,盯着地毯若有所思。   “怎么了?”   林晗强忍着刺鼻的香气走到卫戈身边,朝他盯着的地方看过去。繁复的织毯上有团黑色的污渍,因殿内昏暗,十分不起眼。   卫戈几步走上前去,半蹲下身子,指头在黑渍上擦过。他将指尖递到鼻端,略一皱眉,抬头朝房顶看去。   林晗倏然间明白了什么,跟着他抬头一望。卫戈所在的地方正对着屋梁,而那横梁不同寻常,上头横亘着一道笨重的黑影。   俨然是个委顿无力的人形。 第64章 无名大礼包   两人隔着一片晦暗对视,彼此心照不宣。林晗转身而去,到泄入天光的殿门边,探出半个身子左右打量一番,紧接着合拢两扇门扉。   偏殿内彻底暗下来了,仿佛漆黑的寒窑。他循着屋梁的方向看去,那块影子极其深重,如同污迹一般。   不过片刻,室内燃起光亮,卫戈点燃灯台上剩下的半截蜡烛,一股浓烈的熏香顺着灯烛的烟气飘散到各处,活水般在整个殿内涌流。   林晗掩住口鼻,注视着灯火道:“这东西怕是有问题,小心为妙。”   好好的为何把香料添进蜡烛,必定是暗藏玄机,才需如此遮遮掩掩。   卫戈点了点头,走到房梁下头,被烛光照亮的半张脸上神情凝重。贺兰敏觉察到动静,也跟过来仰着头看,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个人吧?”达戎王子满面惊恐地看向林晗,“怎么在房梁上睡觉,这癖好也太……”   林晗无奈地摇了摇头,瞥向地上那摊疑似血迹的污渍,道:“还睡觉呢,只怕是一睡不起了。”   贺兰敏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蓝眼睛里满是惊异:“这,这这这——”   他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许久都没有下文。正当此时,卫戈从后头拍了拍贺兰敏的肩膀,把他惊得跳起来。   “来搭把手,”卫戈道,“搬下来看看。”   贺兰敏义正辞严地拒绝:“我不干!凭什么是我?”   林晗听他二人话语熟络,不免有些惊异。卫戈紧跟着讽笑一声:“你不干?”   贺兰敏叫苦不迭,心中委屈至极。这裴桓也太护短了,尽想着维护小情人,让他堂堂达戎王子去搬死人?像什么话。   可他话都说得如此直白了,好像根本就没给贺兰敏拒绝的余地,大有不听话就要给他些厉害的意味。贺兰敏隐忍地咬了咬牙,权衡再三,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行……这事你们可不准说出去。”   卫戈正挽着袖子,点头道:“动手吧。”   两人忙活了半天,总算将那团影子从房梁上弄下来。林晗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只觉得他们手里那影子死沉死沉的,越看越像是个人。   贺兰敏累得气喘吁吁,一搬下来便瘫在地上,扯开领子道:“累死我了,没事睡什么房梁,他爹的。”   达戎王子在梁国待久了,官话骂人的绝活亦是手到拈来。林晗急匆匆地走到正蹲在人影旁左右察看的卫戈跟前,还没近身,便被他叫住。   “别过来,”卫戈气定神闲,“脑袋没了,怕吓着你。”   “什么?”林晗不禁惊呼道,“这,这怎么可能。”   贺兰敏听他如此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一蹦三尺高,叫唤着躲到林晗身边去。林晗倒是胆大,听说是具无头尸,回头拿了蜡烛过去看。   尸首体格健壮,一眼就知道是个男人,浑身一丝不挂,身躯透着阴郁的惨白。脖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个血肉淋漓的窟窿。   林晗看不过眼,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可怜,解下外袍盖在尸首上,继而擎着灯火后退几步,愣愣地站在原处,梳理着整件事的头绪。   他确实是听见有一男一女在殿内偷情,这屋子也没有后门,可他们进来两次都不曾看见有谁在这,这回还发现了如此重大的“惊喜”。   短短的时间内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简直是匪夷所思。林晗并不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这殿里肯定有人来过,烧了一半的蜡烛,还有贺兰敏遇见的那个小宫女的证词,都可以证明。   如果死者就是他听见的男人,那么女的呢?又是谁把这人杀了丢在这?   他脑子里正一团乱麻,忽然听贺兰敏慌张地开口:“你们听,外头是不是又来人了?”   卫戈略一皱眉。凝香殿地处偏僻,往日门庭冷落,今天倒是热闹。   说话声与脚步声杂沓而来,赶来的人数还不少。宅邸中凭空冒出这么具无名尸是件大事,要是传出去被有心人做文章,说不定会惹出天大的麻烦。   林晗心思活络起来,当即吹灭了蜡烛,对黑暗里的二人道:“我去看看,就说玩累了找个地方睡觉。你们赶紧把这东西藏起来。”   贺兰敏也怕出事,这回丝毫没有怨言,连忙道:“好好好!这就动手!”   林晗快步走到殿门前,支起耳朵听了一阵,脚步声太杂乱,分不出有几个人。饶是他惯会演戏,此刻也有些紧张,在紧闭的门后酝酿了片刻,抬手抓了抓鬓发。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似是停在了门边。林晗绷紧了脊背,慵然地把门打开,未等看清来人,不耐烦地抛出一句:“吵什么,扰人清梦。”   熟悉的声音响起,笑意里带了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青天白日的,含宁倒是好眠。”   林晗惊得后退了半步,差点绊在门槛上,被裴信倾身一扶。   “你怎么来了?”   待他站稳,裴信才缓缓地收回手臂,重新站直了身。林晗的慌乱被他尽收眼底,裴信审视着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僵,就要挂不住似的。   他衣冠齐整,穿着端庄华贵的朝服,尽显威仪,想必是赶时间,从朝堂下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   十来个兰庭卫恭敬老实地候在殿门两侧。   “我怎么来了,”裴信轻轻重复一遍,虽是带着笑柔声说话,眉眼间却极为森寒,意有所指道,“当然是来看含宁好眠。”   这话突然触怒了林晗,他忍不住发火道:“你脑子有病吗,我睡觉有什么好看的,滚!”   周围的兰庭卫对这场面见怪不怪,纷纷垂低了脑袋当自己不存在。裴信沉默了半晌,视线落在林晗的衣领上,轻声道:“你的外衣呢?”   林晗按捺住火气,道:“裴允之,我不是你手上的物件。你要是闲得慌,就去跟王致吵架玩,互相参折子,比盯着我有趣多了。”   “锦儿回报说你被人带走了。”裴信的气势收敛了些,道,“我才赶过来看看。”   林晗看向一旁垂着头装背景的姜锦,道:“怪不得把我放出来呢,原来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你的耳目。”   裴信并不作答,略微皱起了眉头:“这殿里的香也太浓了。”   兰庭卫即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不顾林晗还挡在门口,便要闯进偏殿里。林晗知道终是拦不住,心怀忐忑地往旁侧一让,抬头看向裴信:“你怀疑我在里头藏什么了不成?”   裴信温柔地看着他,笑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眨眼的功夫,一个兰庭卫便从殿内折返回来,对着裴信禀报道:“主公……”   “说。”裴信垂着眼,面无表情时很是骇人。   那人低着头,如实相告:“没有他人,只发现了一具死尸。” 第65章 你收敛点   裴信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不免有几分愕然。那兰庭卫迟疑着上前,在他耳畔低语一番,似是在交代屋内的情况,裴信听完便道:“去周围看看,切莫声张。”   “长公主那边……”   裴信看向林晗,深邃的眼眸仿佛能将他看透,道:“先不要告诉当康。”   林晗听完松了口气。若有裴信把事情压下,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含宁,”裴信轻声开口,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去,“跟我过来。”   林晗知道逃不掉盘问,老实地追随着他的脚步,跨过几道门,回到凝香正殿。   一股草木的幽香混在潮湿清凉的冬风里,林晗被凉气冻得抖了抖,合拢手掌呵了口气。   两人面对着坐下,不一会有人上了热茶。裴信对手下吩咐道:“取件衣服来。”   林晗捧着茶杯抿了口,开门见山道:“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死人是谁,从哪来的。”   裴信微微一笑:“有没有关联都不重要。含宁要记得,今天是跟我一块来的。我上朝的时候,你一直在家中等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林晗方觉得是他又在说疯话,转念一想,一股悚然的寒意蛇一样缠上他的后背。   “什么意思?”   “此事古怪,恐有阴谋。”裴信道,“不必担忧,明哲保身就好,莫给他人可乘之机。”   兰庭卫取来一袭貂裘,林晗把衣服披上,总算不觉得寒风刺骨。他喉间动了动,试探道:“既然是阴谋,那就定是用来算计人的。你觉得,这是要算计谁?”   裴信笑了笑,道:“长公主府出的事,含宁觉得谁会受到牵累?”   林晗不解道:“可是,王公府邸平日守备森严,只有今天人多杂乱,偏偏就出了这件事。岂不是说明,罪魁祸首很可能就在宾客当中?”   “若去查问宾客,势必会把事情闹大,岂不是遂了人家的意?”   裴信一笑置之,眼中带着林晗看不懂的情绪,似乎只愿做个隔岸观火的看客。林晗心知再与他说下去毫无意义,顿时觉得咽进口中的香茗寡淡无味,悠悠地叹了口气。   罢了,只要不牵扯到裴桓,他就当是长见识了。   候在门边的兰庭卫走上前来,低眉顺眼地禀道:“主公,世子来了。”   林晗握着茶杯的手一滞,被对面的裴信尽收眼底。裴信唇角一弯,垂眼盯着茶盏中袅袅上升的轻烟,道:“也罢。趁这时见一面,免得以后再没机会了。”   林晗若有所思地呷着热茶,指头缓缓地摩挲着茶杯。   卫戈换了件靛蓝外衣,裹着一身冷风,快步进了正殿,眼神始终黏在林晗的身上。林晗亦压不住心中的雀跃,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热切地望着彼此。   一旁的裴信如若无睹,道:“我上次见你是在燕都,你才六岁,还是个小孩子。”   卫戈终于舍得移开视线,打量着裴信,眼中晦暗不明。叔侄俩气氛诡谲地审视彼此片刻,虽然话里亲善,但都没有落个好脸色。   “和你父亲很像,”裴信淡淡地移开目光,落下定论,“既然回来了,那便忘了从前的经历,安心做郡王世子,不要令他失望。”   卫戈不做声。林晗放下茶杯,对他招招手,亲自沏了盏茶,道:“快来我身边,光站着做什么。”   卫戈依言过去,两人毫无禁忌地贴在一起坐着。裴信见状笑道:“含宁倒是跟桓儿亲热。”   “自然亲热,”林晗笑吟吟地看向他,“若不是他,我恐怕要被烧死在郁山了,怎能不亲热?”   语罢,他的手臂悄无声息地绕到身后,伸手放肆地在卫戈腰上摸。卫戈原本正襟危坐,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抖,飞快地捉住林晗的手。   林晗动了动胳膊,挣脱不开,抬眼打量着裴信,唯恐被看出端倪。   裴信冷淡地出声:“在这待得太久了。去见长公主吧。”   卫戈朗然一笑,总算开口:“丞相说得有理。”   今日在澹云楼设宴待客,已近正午,楼阁中宾客如云,尽是锦衣华服的达官贵胄。   澹云楼建在水殿之间,楼中琵琶乐曲阵阵,楼外潮声不绝,极为壮阔。无数美貌侍婢游鱼般穿梭在席间,捧来的金玉盘中盛着珍馐美馔,流水似的摆上桌案。   当康长公主盛装出席,灿若芙蕖,云鬓花颜,眼角眉梢都带着动人的笑意。   裴信去换衣服,许久不见人影,卫戈被母亲叫到身边应酬,忙得分身乏术,林晗便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入座,隔着密匝的人影遥望宴会的主人。   他看了片刻,心中不由得感叹,爹娘都是一等一的美人,难怪卫戈生得如此好相貌。   人声鼎沸,欢言笑语,这样的宴会虽是热闹,林晗却提不起兴致,一昧地动筷子,偶尔听人赋两句诗,独身坐在角落,旁人都以为他无权无势,也没谁上来与他攀谈,因而清闲得很。   他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余光忽然瞥见有个皎洁的衣影在身边落座。   “人多虽热闹,但不免有点吵闹。”那人轻轻一笑,执起酒杯敬林晗,“我以前也喜欢坐在这样的位子,清净不说,仿若置身高处,将一切尽览无余。”   林晗讶然地接过酒杯,哭笑不得:“檀王?”   “你认得我?”穆思玄道,眼神深沉地打量着他,“看来我们有缘。”   “檀王是天家血脉,自然气度不凡。”林晗笑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凡夫俗子岂能比得上。”   穆思玄笑起来两眼弯弯,颇为温和亲善,失笑道:“你还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说的人。”   他把桌案上的酒杯拿起来,再替林晗斟满,道:“你是世子的朋友么?”   林晗不好推拒,慢吞吞地抿着酒:“檀王连这都看得出来。”   “这不是很容易,”穆思玄道,“你一直都在看他,若非心爱心悦,绝不会有如此的眼神,我明白的。”   林晗被他直截了当地戳穿心事,脸颊顿时染上绯色,轻咳道:“这酒太烈了。”   “是醉了?”穆思玄眼带问询地关切道,“不然先去暖阁里休息一会。人多眼杂,失态便不好了。”   林晗点了点头,欣然起身,与檀王道了句失陪,一个人往偏室去。穆思玄举觞自斟一杯,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渐淡去。   他的手抬到胸前,微微一斜,满杯的酒液尽数流泻到了地上。   所谓暖阁,实则是一间单独的宫殿,专是给人休憩的。   脚还没跨进殿阁,便能听到几缕流泉般的箜篌从遥远的楼阁传来。殿中清雅安静,熏香袅袅,因点了炭火,四面又垂着厚重的帘子,故而温暖如春。   林晗酒量不行,才几杯下肚,浑身便泛起热汗,两眼发昏。他支不起身子,躺在床榻上闭眼假寐,眨眼的功夫,便觉得有人放轻了手脚进来,慢吞吞地朝他靠近。   他没有动作,佯装睡熟了,想看看那小贼意欲何为。谁知对方也不客气,径直摸到了他床上。   一条带着寒气的手臂从后方揽过他的腰,把林晗整个身子搂了个紧。林晗仍未动作,紧接着感觉到温热的气息贴在后颈,还带着些梅花酒的淡香。   林晗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戳了戳他额头,却被卫戈牵住手指亲吻。   “你收敛点,外面好多人呢。”   “那又怎么样。”卫戈把他往怀里按,“我只想要你。” 第66章 一花双杀   他的怀里暖融融的,兴许是醉酒的缘故,林晗几乎要喘不过气,故而轻轻把他推开了些。卫戈捉住他的手,不舍地摩挲着指节,跟个小孩似的执拗地重复:“我好想你。”   林晗忍不住撑起半个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卫戈不回答,把他松开,闭眼叹了口气。林晗紧跟着趴在他身侧,两人并在床榻一头躺着,问道:“怎么好像不开心?”   卫戈动了动手臂,拈起他一缕发丝在指尖绕,犹豫道:“不,只是觉得,仿佛不是我自己了。”   林晗默然一瞬,轻轻揉着额间眼角。回想起在灵州那段时日,虽然艰苦,但是自由自在,恣意洒脱。那时候心心念念地要回到盛京,如今回来了,却好似鱼游浅滩,鸟入樊笼,困在这座城墙高耸的围城当中了。   都城里再热闹,都跟他们没有关联。   卫戈一骨碌翻起身,靠在林晗肩侧,少有地露出疲态。他牵起林晗一只手,放在颊边轻蹭,道:“好想带你去镜谷,塞外也好,这个时节很适合在外纵马驰骋。”   这是林晗第二次听说镜谷之名,不由得好奇道:“你是怎么认识墨家中人的?”   卫戈坦言相告:“我不认识。辛夷是我曾经老师的义女,我跟她还有嵇风从小一起长大,她对我们很照顾。后来她离开天狼,不知怎的结识了墨家的公孙引,于是就搬到了镜谷长住。”   辛夷未叛逃之前,曾是天狼营中榜上有名的杀手。不过她最擅长的不是武艺,而是制毒。除此以外,她更是最早叛离聂氏的下属之一,曾经被追杀到了塞外,辛诸念及往日父女之情,没有要她的命,只让人打断了她的两条腿,扔在了光秃秃的沙漠里。   这么做实则与要她的命没什么分别,幸好那时候奄奄一息的辛夷遇上了一个人,那便是卫戈口中的公孙引。   林晗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眼前一阵阵地晕眩,还有些心悸,情不自禁地感叹这酒劲太大。   “我好像听过公孙引这个名字。”林晗捂着喉咙,艰难地喘了口气。   “原炼火营总司,辞官归隐了,”卫戈看着他的脸,“就是他造出了千叶莲华。”   林晗摇头苦笑:“原来朝中竟有这么多能人异士,可惜了。”   卫戈轻轻抚过他的脸蛋:“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红?”   林晗撑不住,无力地倒在枕上,连指尖都像燃着火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眼前又是一股晕眩,喃喃道:“我这是……醉了么?”   烫,浑身滚烫无力,好似烙铁一般,整个人喘不过气,如同下一刻就要化为灰烬。   林晗动了动嘴唇,却似被攥紧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股沉重感拖拽着他往下坠,迫使他向前伸出一只手。   卫戈连叫了他几声,林晗却似陷入了梦魇,始终不应答。他抓住他的手晃了晃:“还听得见我说话么,你想做什么?”   林晗眼前的景象忽远忽近,倏而天光大亮,顷刻间又浸入寒夜,令他不知置身于何处。他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人影,只觉得他的面容模糊,一张脸孔不时破裂成无数杂糅的碎块。   你想做什么?   神思混乱间,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不久前卫戈说的话。   我只想要你。   变换的景象在他的眼前褪去,他的眼中仿佛沉入一片黑夜,雷霆在头顶炸响,倾盆大雨浸透了身躯。闪电一瞬划破天际,倏然照亮猛兽般的宫殿。   林晗狠狠地甩了甩头颅,再看之时,眼前人的面容竟然与另一个他恨不得生啖骨血的人重合。   聂铭,他怎么还没死?!   他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悚然地蜷起身躯。聂铭对着他傲慢而残忍地一笑,探出冰凉的手抚过他的头发。   林晗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往后退了退。   “离我远点,你想做什么?”   晦暗的雨夜里,他面前的人皮肤苍白,嘴唇殷红得像是嗜血的鬼魅。   “我只想要你啊。”   卫戈艰难地将疯了似的林晗摁住,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你看清楚我是谁!这是怎么回事,你吃了什么?”   陷入幻觉的林晗既是哭又是笑,口中呓语不断,偏生力气还大,几乎要把卫戈掀开。卫戈被他全力一推,整个人掉下了床榻,起身去看时,林晗正眼眶通红地盯着他,颊边泪光涟涟。   见他一动不动,卫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半蹲下给他擦了擦脸,安抚道:“没事了……”   林晗垂下头,拿袖子在眼角蹭了蹭,眼中半明半昧,忽地伸手握住了卫戈的手,轻声道:“你想怎么要我?”   他话音刚落,指腹便轻柔地按上他的腰际,两根手指戏耍似的起落勾扯,丈量着腰间的玉带。   本是旖旎的情态,卫戈却没法生出半点心思,皱起眉头注视着他,喉间动了动:“含宁?”   林晗轻笑一声,眼底浮现出一丝狠辣,倏然拔出卫戈腰侧短刀,举刃朝他胸膛刺去。发生得太快,卫戈来不及躲闪,空手接住刀刃,顷刻指缝间血如泉涌。   “你清醒点!”两人隔着刀刃相持,卫戈从齿缝中挤出话,“看清楚我是谁!”   林晗嗅到血气,周身似乎盈满了斗志,厉喝道:“我杀了你!”   卫戈空手格开锋利的刀刃,退避到一旁。林晗一击不中,似乎杀红了眼,紧跟着追上去。两人一追一躲,打斗声惊扰了外头的人,暖阁的门被人倏然打开,只听一个女声惊愕地响起:“你们这在做什么?”   裴子玉被满地的鲜血骇得心惊肉跳,连忙关门上锁,看向傻眼的姜拂道:“先别管那么多,把人制住!”   卫戈心有顾忌,姜拂却无所忌惮,三两招便捉拿住林晗,卸下他手里的短刀,两人合力绑住林晗的手腕。饶是如此,林晗依旧挣动不休,像是一头困兽。   “这怎么回事?”裴子玉惊魂未定,蹙起蛾眉。   卫戈强硬地攥起林晗的手腕,两指紧贴着脉搏,片刻后沉声道:“果然是中毒。”   裴子玉脸色越发苍白,道:“怎会如此,什么人敢在这里下毒?若是被母亲查到——”   她的话戛然而止,露出恍然的神情,焦急地转向姜拂:“母亲方才也说身子不适,你快去看看情况如何!” 第67章 给你机会   姜拂不敢多待,快步出门去。她走后没多久,来了个医官模样的人,手中提着一只药箱,对屋子里的人从容行礼。   裴子玉有些惊讶,姜拂前脚刚走,后脚医生便来了,不由得多心:“先生从何处来?”   那医官放下药箱,道:“某不久前为丞相诊治,受贵人之托来此。”   卫戈若有所悟,旁观着医师替林晗诊断解毒。那人仔细看过林晗的症状,微微叹道:“果然,还是曼陀罗。”   曼陀罗剧毒,少量便能致人于死地。若误食此花,轻则麻痹致幻,重则昏迷,衰竭而死。医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裴信不知为何也中毒了,还跟林晗是同样的毒。   “叔父情况如何?”裴子玉嗓音发颤,忧心道。   “姑娘不必忧心,丞相只是轻症,已先回府中休养了。倒是这位公子,中毒较深。”   卫戈的右手血流如注,心不在焉地缠纱布,因只有一只手能动,包扎得很是艰难。   他道:“府中哪来的曼陀罗,怎么会令三个人同时中毒。”   “若是酒宴出了岔子……叔父并未入席,为何也会受害?”裴子玉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不知母亲那边情况如何。桓儿,你在这守着含宁,我放心不下,过去瞧瞧。”   “嗯。”卫戈轻轻点头。   言罢,裴子玉便带着医官离开暖阁。卫戈将姐姐送到门口,回身仔细地锁上门,到林晗身边查看一番,把他身上染上血污的衣服除去,抱到床榻上安置。   手臂揽过腰肢,惊觉他又瘦了许多,几乎有些硌手。   不一会林晗转醒,两眼迷茫地望着坐在一旁的卫戈,皱了皱眉头:“有血的味道。”   卫戈抚平他的鬓发,道:“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方才?”林晗头昏脑胀,抬手扶了扶额头,似是在回想,然而片刻前的记忆好似白茫茫的雪地,什么都不曾显现。   曼陀罗中毒会使人短时间失忆,林晗刚才干过什么,自己全然不记得了。   林晗苦想片刻,视线落到卫戈手上一圈白纱上,怔道:“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卫戈望着他的眼睛笑了笑,温声道:“不碍事。宴席上打碎了酒杯,划到了。”   林晗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卫戈另起话头:“你方才中了毒,故而想不起发生了何事。可是吃过什么东西?”   林晗坐起身来,张了张口正欲说话,有人在门外敲了两下,轻声唤道:“世子。”   卫戈起身去开门。林晗仍有些迷离,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难道是有谁给他投毒,可是哪个傻子会选择在人多眼杂的宴会上下毒?   他撑着额头思忖了片刻,打开的房门泄进几丝白亮的日光,晃得他眼前发昏。林晗心中有了猜测,与其相信是有谁胆大包天在宴席中动手脚,还不如去查查凝香殿那支古怪的蜡烛。   卫戈领着姜拂进来,脸色都有些凝重。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恭敬地交给林晗。   “哪来的?”林晗接过那折子,快速地打开,“给我做什么?”   他迅速地浏览一遍,发现这竟然不是普通的折本,而是兰庭卫暗线呈送的密折,上报白莲乱党秘密潜入两京,恐怕有所图谋。   兰庭卫在各地都有耳目,这封折子的线人则更不寻常,竟是深入白莲教乱党内部打探情报的高手。   白莲教在民间多年,早被朝廷视为邪乱,两方不共戴天。朝中剿除白莲乱党多年收效甚微,那群人仍然像是扎根在大地上的痼疾。   姜拂低垂着头,道:“主公如今抱恙,命奴婢将奉陵线人呈上的情报交予公子,请公子全权处置。”   “这怎么说,”林晗收起密折,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他是见我太闲,给我找些事情做?”   姜拂越加低垂着头,轻声道:“主公说,公子此次中毒的事,恐怕与白莲教有关。”   林晗想起不久前裴信与他说的明哲保身,不由得想笑,然而面上却颇为凝重,道:“假如跟他们有关那就危险了,乱党都混进长公主府中了,你们这些人竟然毫无察觉。”   姜拂面上惭愧,微微抿了抿唇。卫戈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长公主情况如何?”   “长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轻症,觉得呼吸不畅,已经看过大夫了。”   林晗出声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出事的不止他一个。他下意识望向卫戈,只见卫戈有些出神,神态冷淡疏离,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林晗倏然明白过来。如果酒菜没有问题,果真是那根蜡烛惹的祸,哪些人去过凝香殿便不言而喻。他跟裴信应该都是在殿外中的招,只不过他倒霉些中毒最深。至于长公主,如今可以确定,林晗听见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她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毫无动静地杀死一个精壮男子。回忆那时情状,偏殿虽暗,血腥味却不浓,更加说明人不是在那死的,出现在那只是因为有人藏尸。   如此一来,嫌疑最大的只有一个人。   “他的功夫很好,却在我试探他的时候装作没力气。”卫戈的话打断了林晗的思路,“裴信来的时候,我刻意引导他与我跳窗逃跑。偏殿窗户外是石林,大约两层楼高,跳下去居然毫发无伤。”   林晗想起他硬逼着贺兰敏搬尸体的时候,叹道:“原来你早就怀疑他了。”   “不怪我怀疑他。这个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合。”卫戈苦笑道,眉间有些倦色,“更重要的是,他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也算理由?”林晗摇摇头。   卫戈在他脸上认真地盯了一瞬,道:“为何不算?谁要是看你一眼还能忘,不是傻就是瞎……”   嘴还挺甜的,不忘恭维人。   林晗微微咳了声:“别人跟你怎会一样。”   他休息了片刻,精神恢复了许多,撑着床榻站起来,悠悠地叹了声:“这人有鬼,必然不是真正的达戎王子。贺兰敏恐怕已遭毒手,剩下这个冒名顶替的假货,不知是何方牛鬼蛇神。”   幕后之人胆大包天,敢在盛京城里偷天换日,亦不知牵扯到哪路势力。   果真是白莲教么?裴信可真会出谜题。况且事关长公主,究竟该从何下手,需要慎重考量。   林晗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或许能让他自投罗网。”   卫戈与姜拂皆眼睛一亮。林晗对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靠近,细细地将计划托出。   “这不成,”卫戈听完反对得干脆利落,眉头紧皱,“太荒唐了。”   姜拂也不看好,劝道:“公子,还望三思。”   “就这么办。”林晗拍板定音,“出了事裴信兜着。姜姑娘,给我找些衣服来。”   “含宁!”   姜拂说不上话,只得老老实实地出去找衣裳。林晗望着卫戈的手,有些心疼,道:“痛不痛?”   卫戈怔了怔,仍是道:“你不能这样,这太危险了。”   林晗的手臂慢吞吞地勾住他的腰,笑吟吟地在他耳畔低语:“我给你机会,别不识抬举。”   房门响了两声,姜拂办事利索,很快便回来复命。林晗才动了一下手,此刻迅速地收回手臂,两人佯装无事发生。   姜拂手中捧着一袭朱红罗衣,谦敬地朝林晗呈上。林晗扫过一眼,颇是满意,手指在衣裙泛着金辉的刺绣上缓缓滑过,道:“不错,光有衣服还不够。劳烦再跑一趟,把妆盒钗环什么的都带过来。即使是演戏,也要演得真一些。”   姜拂轻轻应了声,再度出门去。林晗摆弄着那件靡丽的衣裳,口中啧啧称奇。旁观的卫戈一脸愠色,丹唇紧闭。   林晗瞧见他的脸色,噗嗤一笑,勾勾指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替我换上。” 第68章 色授魂与   涂脂敷粉,施朱画眉是极为耗费心神的事。林晗幼时在侯府,曾亲见母亲息夫人取茉莉花制成胭脂,涂来颜如皎月,清婉动人。   他的长相与母亲相近,体态秾纤合度,细细装扮下来,倒是能以假乱真。只是对镜理妆半天,持笔的手都快举酸了,眉毛始终画不好。林晗磨了半天,终是没了耐心,把墨笔交给了出在一旁不吭声的卫戈。   “来,替我描上。”   卫戈捏着笔,心中微动,然而没忘了接着进谏:“何须如此费心,我去把他抓来拷问就是。”   女子衣裙穿在身上行动不便,林晗抬指抹匀唇上朱红的口脂,衣袖便如水浪似的往胳膊坠,露出手腕间的翡翠镯。   “那可不行。再怎么说,如今他顶着达戎王子的名号,岂是轻易能动的。”   林晗心中有七分肯定,真正的贺兰敏已经死了,藏在凝香殿的无名尸就是他。凶手之所以要砍去头颅剥掉衣服,正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至于贺兰敏怎么会出现在凝香殿。达戎人貌美,他在盛京多年,能得长公主青睐不算稀奇。长公主本就名声在外,不知有多少人做过她入幕之宾,想必二人关系也非同一般。   卫戈劝不动他,只好拈起笔,轻轻抬起林晗的下巴。   “看着我。”   林晗正在沉思中,莫名被他的嗓音搅得心间漏了一拍。指节拂过肌肤的触感很轻柔,一瞬间像是浸入了温泉里。   他对上卫戈的双眼,墨黑的瞳仁极为好看,端详自己的时候,仿若一柄温柔的刻刀,细致地雕琢着他的容貌。   卫戈为他画眉。林晗轻叹了声,缓缓闭上眼睛。再看下去怕是要色令智昏,干出点不成体统的事便不妙了。   他仔细推敲着整个事件的经过,一条清晰的脉络逐渐从迷雾中浮现出来。   当康长公主与贺兰敏很早便私通,两人常在凝香殿幽会,此次宴会也不例外。   有人要害贺兰敏,于是就趁他前往长公主宅邸时暗下杀手,假冒了他的身份。   殿内昏暗,长公主未能发现异样。两人相会之时,被林晗与卫戈撞破。长公主藏在殿内,假货跳窗逃跑,再回到偏殿引出他们两个,令躲在偏殿的长公主有机会脱身。   如此一来,即使他们心存怀疑,也很难找到整个事件的破绽。如果不是中毒,这件事可能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他睁开眼,心情有些沉重,对上卫戈的眼睛:“画好了没?”   卫戈将笔放下,郑重地看了半晌,用手指替他点了点唇脂。   林晗对他笑了笑:“好看吗?”   “当然……好看。”   他有意逗他:“这话说得犹豫,想必是言不由衷。”   “不,不是,”卫戈转过头去,似是不敢看他,嘴里的话只说到一半,耳根子红起来,“不是言不由衷,是——”   遥想他当初可是惯与林晗比谁口舌更利的,如今却结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林晗笑望着跟前的人,本想着设计挖出凶手,却忽然心生一念,情不自禁解起卫戈的衣带。   “有情人成眷属,需行婚姻之礼。可惜我二人都是男子,纵使有此心愿,终究难为世俗所容。”林晗将腰带解下,一圈圈缠在自己手腕,“可惜,我们无法交换庚帖,就把这个留给我吧。”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他抬头去看,卫戈正默不作声地凝望着自己的发髻容颜。   “来,”林晗眼中深邃,覆住他的手背,十指相扣,“当我嫁了你一次。”   情之所至,兴之所极。   林晗只觉得,这回比上次放纵了许多,不论脑子还是身体,皆是一片混乱,化作一摊泥泞。结束时就像是梦醒,怔怔地望着漏进房中的几束日光,整个人虚浮无力。   若不是滚烫的肌肤相贴,他当真以为自己陷入幻境了。   卫戈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声音仍有些不稳:“你这个样子还要出门去?”   此刻林晗在乎的不是什么正事,后知后觉询问:“我刚才……声音大不大,会不会被听到?”   卫戈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如再来一回,留心听一听?”   林晗把他手挥开,撑着身子爬起来穿衣服,谁知腰上晃了晃,就要无力地往床榻上倒。卫戈把他扶起来,让他靠着围屏坐好,自己披了件外衣,手脚麻利地服侍着。   待他整理好衣服,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姜拂前来禀报道:“公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林晗问道:“如何?”   姜拂眼中有寒光闪过,低声道:“奴婢讯问过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他果然有问题。”   林晗点点头:“那根蜡烛查明了吗?”   “已经查明,蜡烛中被人添加了曼陀罗粉。只是,蜡烛是府中的蜡烛,竟被人做了手脚,暂且找不出是何人所为。”   曼陀罗有镇静之效,能致人麻醉。应当是用来行凶,迷晕达戎王子的。   “不着急,”林晗笑道,“先把大鱼钓上来再说。”   是夜,府宅水殿风波亭。   此亭临水而建,冬夜里寒凉刺骨,除了天上月亮落下些微明的光辉,四下里黢黑一片。   贺兰敏与长公主私下往来,皆由长公主近身侍女通风报信。白天侍女向他传了话,今夜月中时分,约在风波亭相会。   长公主声势显赫,人又貌美,她的邀约对他来说不算吃亏,贺兰敏便应下侍女,留在了府邸中,称自己定会如约而至。   两人是私会,他不敢点灯,只能借着月亮从住处去到风波亭,隔着迢迢水色,望见亭中有个高挑的人影,便欣然走近。   “长公主。”   那人一袭缥碧的衣裙,正对着一湖月色,听见他的呼唤,蓦然转过身来,露出清冷的一双眼,面纱被夜风轻轻吹动。   女子不说话,做了个让他上前的手势。夜幕昏暗,贺兰敏辨不出差别,不疑有他,抬脚走了两步。再看向对面的人时,忽然被一张从天而降的绳网罩住头脸。   他一时悚然,知晓上当中计,便听身后传来个愠怒的男声。   “还想跑?”   跟前的女子骤然出手,掌间罡风狠厉。贺兰敏身手亦不俗,套着一张大网强接下几招,挡住女子的杀势,盯着她的眼睛笑道:“气势不错,我挺喜欢像你这样的蛇蝎美人。”   他来不及回头,身后一阵掌风袭来,一股深厚的劲道钉子似的钻进肺腑,令他喷出一口鲜血,重重跪倒在地。   卫戈上前捆住他的手腕。贺兰敏抬头一望,见世子身后缓步走出个人影,正是那见不得光的小情人。   “听说江湖有种混淆真伪的易容术,不知道是否属实。”林晗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贺兰敏,“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贺兰敏?”   那人咽了口血,笑道:“你在说什么?”   林晗挑了挑眉梢,对一旁的女子示意。姜拂摘下面纱,拽起那人的头发,伸手在他发际之间摸索。   不消片刻,她便冷哼一声,紧接着撕下一张完整的面皮。 第69章 平平无奇扫地工   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映亮深邃白皙的容颜。   也是个达戎人,眉目间有些邪异之气,双眼晶亮地盯着虚空。   林晗循循善诱:“落到如此地步,你是插翅难逃,不如老实交代,你是从哪来的,谁让你来的,到这来做什么?”   达戎人沉心静气地闭上眼睛,嘴唇紧闭,看来不把他的告诫当一回事。   林晗轻笑一声,对姜拂道:“这人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拂颔首,摁着他的胳膊把人押起来,使的手劲太大,发出一声骨骼的脆响,听得林晗背后一凉,轻嘶了声。   水边寒冷,一阵风从渺远的湖水那端吹来,掀动亭畔茂密的花树。正对着风波亭是一处殿宇,琉璃瓦沿边突然传来两声沉滞的响动。   林晗一惊,抬头去看,只见弥天夜色之下,屋脊边浮现出个趴伏的人影,手中握着一样筒状物件,似是弩机,看上去颇为眼熟。   他心中一紧,高声道:“不好!”   人影缓缓地爬起来,站直了身躯,两袖衣角在风中狂舞。他的双手按上弩机,电光石火间,一束灼亮的火星从细长的圆筒中爆开,急速地推挤着空气,流星般冲着他们坠落。   这一下直指姜拂,姜拂身法极妙,然而不防对方偷袭,听见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躲闪,肩膀几乎与火流星擦过,身躯好似风中的纸鸢,飘摇了一瞬,坠落在地上。   这一下空隙足够达戎人逃脱,纵使被捆着手腕,他仍旧利落地跃上殿宇,跟同伙会合。卫戈提刀追去,候在屋顶上那人调整了手上弩机,对准他又是一箭。   火光烟雾似的散开,林晗心如擂鼓,惊道:“小心!”   他连连呛了几声,忙在铺天盖地的炎光里找卫戈,望见三人的身影在月下交错一瞬,而后都像飞燕一样腾跃不见。   达戎人得意洋洋地大笑,声音在无边寒夜中回荡。   此刻姜锦赶来,向来安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愕,林晗从他手里夺过刀,嘱咐道:“照顾你姐姐,我去追人!”   姜锦一怔,点了点头,快步朝负伤的姜拂赶去。   三人轻功卓绝,好在他记住了他们逃跑的方向,凭着白天的印象在府邸中快速穿梭,路过侧门边的马厩,从中牵出一匹枣红骏马。   林晗提缰纵马,风一般出了府门。庆幸长公主私宅设在郊外山水灵秀之处,此刻宵禁,要是在坊间,还会碰上巡城的金吾卫。   十一月的寒风刀子似的在他耳侧刮,林晗一路奔驰,手脚冻得冰凉,每次呼吸都像是塞了满口满鼻的坚冰。   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冰,感觉不到寒冷。追了许久,杳深的夜色里终于浮现出一抹人影,穿着天青色的衣裳,脚下生风,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晗不由得暗骂,鞭子甩得呼剌作响。还跑?倒要看看他这两条腿怎么跟四条腿比!   他刚想着,那人便使出轻功,轻盈地跃上道旁树梢,像只雀鸟般似的在枝叶间跳跃。   林晗咬了咬舌尖,后悔没拿把弓。两人一追一赶,拐过几处丛林,逐渐进入深山。   盛京城附近多高山,此地位居东郊,有座出名的山,叫做空山,因为山势奇崛高耸,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终年有雪。   那家伙没命地往空山里躲,仗着山高林深,赌林晗不会追他。可他怎么能遂了他的意,硬是紧咬不放,死死地跟进了山林中。   山上比别处更加寒冷,早几天就下了雪,厚厚地积在小径上。两侧密林挺直参天,枝杈繁盛地散开,遮挡住天幕。   簇簇静雪卧在松柏上,闪着细碎的光。   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小雪,林晗对着前方人影喊道:“你给我站住!”   那人含糊地骂了声什么,竟然从颤抖的枝叶间落下来,靠着松树皮扶腰喘气。   林晗骑着马掠近,听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今儿个点背,遇上你、你这么个属膏药的。”   林晗握着刀柄和马鞭,重重地从马上跳下来,毫不留情地一鞭挥去。那人眼明手快,立刻握住了鞭子,两眼愤怒地盯着他。   林晗亦是一肚子火。什么都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搅和了,怎能不气?   他扯紧了马鞭,一刀朝对方横去。那人躲闪极快,刀锋陷进树木,高大的松树扑簌簌作响,落下无数积雪。   “是你?”那人盯了林晗一眼,目中更是要喷火,“林晗!”   “你是哪里来的混账?”林晗忿然道,“你怎么会有火弩机?”   上次见火弩机还是在灵州,辛夷带着公孙师和嵇风从白莲教徒手中把他救走。   “这是我师门之物,你管得着么!”那人亦是声嘶力竭地喊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   林晗看了看他,似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是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见过。   “公孙师是你师父?”   “他是我师伯,我师父是公孙引!”那人喝道,倏然将林晗推开,“你这混蛋,还记得我方黎昕么?”   林晗不设防,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差点倒在湿淋淋的雪地里。方黎昕阔步上前来,拽起他的衣领,捏紧的拳头正要落下,忽然听见四周传来一圈密集的脚步声。   他凝神细看,拳头顿在半空,脸上的愤怒逐渐消散。林晗这才想起来他是谁,恍若隔世,道:“你是,东都杨府的那个小少爷?”   跟他比过剑,爱吃山楂糕,还是个仗义游侠的方小少爷。   方黎昕古怪地笑了笑:“托你的福,我不再是什么少爷了。”   林晗不知为何方黎昕对他如此仇恨,便道:“这怎么说?”   林中传来一阵响亮的鼓掌声,一群白衣人鬼魅似的冒出来,当中一人红衣如火,也是灵州老熟人,正笑看着他二人僵持。   方黎昕攥住林晗衣领的手明显一抖。那红衣人笑道:“今天是好日子,抓到两条大鱼。”   林晗细想一瞬,道:“你跟白莲教是一伙的?”   “鬼才跟他们一伙。”方黎昕收起拳头,戒备地看向四周,“今天算你倒霉,我先走了,你自求多福。”   “等等!”林晗见方黎昕要跑,猛然扯住他的衣袍,“我不会轻功,只能束手就擒。这么多人,那个穿红的武功高深,他们追着不放,你觉得你跑得掉吗?”   方黎昕怔了怔。林晗道:“一起杀出去,我知道这山上有个可以避难的地方,保准他们不敢过去。”   方黎昕将信将疑地盯了他一眼,紧闭着唇。林晗接着开口:“玉虚宫,你听过没?”   玉虚乃道宗一流派,百年前被皇帝尊为道宗正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在江湖中也声名远扬。   息夫人虔诚,往年每隔半岁便到空山玉虚宫焚香,林晗小时候常被她领着去玩。   每次从盛京到玉虚都会走很远的路,几天几夜的马车。庙观建在白雪之间,山门前有宽阔的柏树林,不论何时到那都似清苦的寒冬,林中日光亮得灼目,空气里除了砭骨的雪气,漂浮着寒冷的草木芬芳。   印象最深的是雪树林里的狍子,呆呆傻傻,总瞪着黑眼珠愣愣地瞧人。   方黎昕想了片刻,咬牙切齿道:“仅此一次。”   两人暂时结成同盟,林晗握着刀,冲一处横挥过去,杀开一道口,厉声道:“跑!”   他们气势锐利,连连击倒几个白衣教徒,没命地往道旁跑。林晗上了马,一拉缰绳,对着方黎昕一伸手:“上来!”   后方传来激烈的喊杀声,方黎昕朝红衣人望了一眼,迅速地拉住林晗的手跃到马上。骏马一声长嘶,箭矢般射了出去。   山高路远,积雪越来越深厚,几乎没入三分之一的马腿。两人拼了命奔逃,天色熹微之时,终于望见了肃穆的玉虚山门。   每年冬月到过年前,玉虚宫闭门谢客,只有门人留守山中,颇为幽静。   望见了玉虚正门,林晗他们匆匆忙忙地下马,在风雪中跨进几道高阔山门。   进门有一处广场,一侧正对着雪雾朦胧的悬崖。崖边置满了香台,鼎盛的香烛在烟雾雪粒中明明灭灭。   崖边只有一个人,长身而立,白衣飘飘,头上束着一尊莲花冠。是个仙风道骨的道士,背后一把剑,手里拿着柏枝扎的扫帚扫雪。   门外嘈杂的人声惊飞了鸢鸟。道士神情漠然地朝山门边看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头。   林晗和方黎昕都被这人浑身冷傲的气度刺了一下,踌躇着往崖边走了几步,不知如何开口,便从匣子里捡了一炷香,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燃。   两人心不在焉地焚香,谛听山门边的动静。   周围漱泉泠泠,松枝石缝间涌出氤氲热气,一弯小溪曲曲绕绕,尽头汇成汪蒸腾的温泉。   那道长看了他们一眼,没阻拦的意思,安心扫自己的地。此时另一拨人风风火火地拥在山门前,为首一个黑面虬须,一口金刀在晨雾里寒芒熠熠。   林晗有些疑惑,这是谁,怎么不见红衣人。   “这家伙叫鬼头刀,”方黎昕皱紧了眉头,愤然道,“原是个江洋大盗,后来投奔白莲教做了小头领,手上不晓得有多少人命。”   鬼头刀扫视一圈,找到了二人身影,便昂首阔步地走来抓人。道士静心扫雪,不知不觉挡在他跟前,鬼头刀狞笑一声,道:“还不让开,找事不成?”   方黎昕闻言便要冲上去跟鬼头刀较量,被林晗拦下。   “着急什么。”他道。   那道长看也不看他,似是当作一阵耳旁风。鬼头刀便有些怒气,顺着往地上一瞧,干净的砖石上不见一丝雪,有个圆溜溜、黑乎乎的物事追着道士的脚步,惬意地漫行。   林晗仔细一瞧,是只大得惊人的王八,比脸盆还圆。活在清幽避世的山林庙宇中,连动物都安逸许多。   鬼头刀觑他一眼,冲那散步的王八飞起一脚,便将它掀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头脚尽数缩进了壳里。紧跟着,他挥起手中沉重的大刀,猛地朝道士劈砍下去。   白衣道长缓缓抬起头,幽冷的面容仿佛经年霜雪,一双眼极冷极利,直视着逼近的刀尖。   刹那之时,刀光映入他的眼中,他轻淡地一眨眼,面前的雪花骤然飞卷,掀动了鬓边几缕发丝。   这一刀力道极为刚猛,那柄刀却被一股柔韧无形的力道击退,瞬间断成三折,当啷落地!   观庙深处响起一阵浑然的钟声,漫彻到细雪纷扬的空山。广阔的天地江山,皆隐于一片奥妙的雾色中。   鬼头刀捂着手臂哀嚎,挥刀的手断了经脉,蠕虫般抽搐。方黎昕看得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晗。   林晗却盯着幽黑的山门,望见那束浓艳的红衣。白衣道士终于舍得松开扫帚,抱起那只受惊的王八,把它放在了温泉边。   风雪里响起红衣人的声音:“实在精彩,‘寒山雪,千江树’,清徽真人的大弟子江千树,果真如江湖传言般厉害。不愧是道尊首徒。”   江千树冷眼望去,道:“玉虚与世无争,奉劝尔等,莫要滋扰我门庭。” 第70章 心诚则灵   玉虚宫的道士深藏不露,个个都不好惹,林晗从小就知道。   空山后山比前山幽静,地势也更加险峻。走后山只有一条路通往山顶,危悬在雾凇风雪当中,直通云海,仿佛一道垂直的天梯。   玉虚门人的住处便在后山,每日往来住所与庙观,旁人眼里难于登天的险路,家常便饭似的走,穿行在覆雪的山道上,步履如风。   出家人脾气都挺温和,到了江千树这却是例外。他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再加上直接废了鬼头刀一只手,弦外之音便是:若你们还不走,那贫道只能打死各位了。   只是红衣人也不是吃素的,灵州那晚能轻松对战辛夷与嵇风。不知他跟江千树比起来,谁的胳膊更粗。   要是卫戈在就好了。   林晗叹了口气,望向悬崖一侧云雾叆叇的群峰,倏然记起,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过了冬至,时间便如流水般倏忽过去,眨眼又是年关,这一年就走到了尽头。   以往过年,他总觉得了无意趣,今岁倒不一样,隐隐有些期待。果然,节日本身是可有可无的,有人相陪的时候,才有意义。   红衣人听了江千树的话,不仅没有退开的意思,反而朝前迈了几步。   “在下也是有任务在身,并非刻意追到此处,江道长,别为难我。”   江千树站在原处不动,道:“其中原委不必告诉我。若你有本事,那就把人带走。”   方黎昕看那二人对峙,捅了捅林晗的胳膊,疑心道:“怎么办,玉虚好像不想管闲事,江千树会不会把我俩丢出去?”   “那又怎样。”林晗观察着风雪里一红一白的衣影,道,“赖在这不走,他还能拿扫帚把我们扫出门不成。”   方黎昕怔了怔,有些鄙夷地瞧着他。林晗蹲下身子,把手里一炷香插进香炉里,默默许了个愿。   他也摸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暗道老君保佑,神仙显灵,愿食素三月,求能逃脱这次危机,别落到白莲邪异手中。   就在此刻,风雪中响起阵锐器的尖啸,一声惨烈的叫喊紧跟着炸开。一道寒芒飞快剜过鬼头刀另一条手臂,鲜血飞溅,接着气势凛然地冲红衣人追去。   红衣人紧蹙眉头,袍袖怒挥,手中剑刃出鞘,连连在空中转动几圈,与那件飞来的暗器叮当碰撞,将它斩落到一边。   林晗定睛看去,是枚寒光如星的铁蒺藜。   他心中猛然一跳,顺着暗器来处看去,虬曲的老松上立着个轻盈的人影,温泉水雾升腾散开,那人的容貌逐渐变得清晰。   果真是神仙来了。出手利落,一箭双雕。   红衣人往后退开半步,盯着卫戈:“是你。”   卫戈纵身一跃,矫健地踩在地上,道:“白莲乱党,胆子也太大了些,敢跑到玉虚宫来撒野,头上有几个脑袋?”   红衣人像是突然开了窍,干脆利落地招人上来抬走倒地的鬼头刀,盯了几人一眼。   “我们撤。”   白莲教徒得了命令,迅速地退去,眨眼就消失在迷蒙的晨光里。方黎昕还未缓过神来,问道:“那是什么人,居然把舒崇雪吓跑了?”   林晗笑了笑,道:“我的人。”   那白莲教头目叫舒崇雪,几次交手下来,林晗知道他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这人狡猾谨慎,看见卫戈来了,定是唯恐他带来了官军,怕吃不了兜着走,才忙着脚底抹油。   白莲教一散,江千树便拿起扫帚,旁若无人地扫雪,广场回荡着柏树枝条摩擦青石地砖的声响。   卫戈走到林晗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伤着了?”   “哪有那么娇贵。”林晗道,转头去看方黎昕,“方公子,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长公主府了吧?”   此时的方黎昕已经冷静下来,脸上有些不情愿,无可奈何地叹道:“我有苦衷。”   林晗瞟了眼山门的方向,道:“是何原因?”   方黎昕定定地瞧着他,眼中蓦然染上浓重的悲凉,而后是悔恨。   “你还记得我的表姐么?”他嗓中哽了哽,呼出口白雾,“你来我们家的时候,她即将要出嫁,嫁个官宦人家的贵公子,相夫教子,平安喜乐。”   林晗没有忘,颔首道:“是杨萤姑娘。”   方黎昕竖着眉,怒道:“后来你突然消失,不出七日,朝廷的走狗就找上了表姐家。杨家上下百余口人,从主子到仆从,全被他们带走不知去向!只恨我那时候在外,不曾得知此事,连叔婶兄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林晗颇为震惊,如何也想不到杨家会因他遭受无妄之灾。   “是谁把杨家人带走的?”他忙着追问,“如今……有消息么?”   “我还要问你呢!”方黎昕愤怒地上前,攥住林晗的衣襟,眼中却带着泪光,“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要到哪去找他们?”   一旁的卫戈费力地把两人分开,道:“方公子,带走他们的人是什么衣着打扮?”   方黎昕怒气冲冲地抹了把脸,努力平复着心绪:“我没亲眼见过,听表姐家邻居说,穿着一身黑,腰上带着刀和令牌,衣服上有银色的鱼。”   林晗与卫戈对视一眼,有七成可能是兰庭卫。   他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角,不知如何面对方黎昕,更是对杨家人有愧。方黎昕喘匀了气,道:“我四处打点,用尽了一切法子,终于从表姐未婚夫家中探到口风。姐姐杨萤被充作官奴,流落太乐坊,那家人跟她退了婚,另择姻缘,不久后要娶世族小姐了。”   他停顿了一瞬,低声道:“赎出姐姐后,接着打听叔叔婶婶的消息,后来才知道,二老被人关进了刑台,年高体弱,双双病死在狱中。表姐大病一场,几乎要随双亲而去,到镜谷求见神医,总算保住性命。只是她性情大变,听了有心人唆使,投入了白莲教,我怎么劝都没有用。”   林晗犹疑道:“所以,你是为了杨萤姑娘来的?”   方黎昕点了点头:“被你们抓的那个达戎人叫明无心,也是白莲教头目之一,就是他蛊惑了表姐。我若不去救他,表姐便会去,我不能让她涉险。”   “那你姐姐呢?”卫戈问。   方黎昕止住话头,不打算暴露杨萤。卫戈道:“你不是说想劝她脱离白莲教?”   “我是有这个心。”方黎昕满脸忧愁,“也告诉她白莲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异,可我的话完全不管用。为了以前的未婚夫,就是那个抛弃她另攀高枝的负心人,还要去东都抢亲!”   林晗皱眉:“抢亲?”   方黎昕嘲道:“人家可是飞黄腾达,要跟裴氏旁支的小姐成亲了。听说,那家的二郎如今是当朝丞相身边的红人。” 第71章 皑如山上雪   林晗揉了揉眉心,暗叹天意弄人,所有的事仿佛连成结,一环套着一环。   “裴纯行家里什么时候办喜事,”他朝卫戈问道,“你知道么?”   那天他来送请帖的时候,林晗只粗略瞟了眼,不记得时日。杨萤的事跟他牵扯颇深,还跟白莲教有关联,看来需得去一趟东都。   “冬月初十。”卫戈道,“去建鄣?”   方黎昕警惕道:“你们去干什么?”   林晗道:“方公子,此事确是我拖累了杨家。可你知道白莲教并非善类,岂能坐视他们抢婚?”   方黎昕怔了一瞬,随后被他的话语激怒:“你说的是人话吗!表姐虽然误入歧途,但她始终是我的亲人,我若不帮她,跟禽兽何异?”   “哪有那么简单,”林晗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兰庭卫送来的密折,“今日你也看到了,舒崇雪带着一帮喽啰大费周章地跑到都城来,堂堂白莲教如此菩萨心肠,就是助你姐姐抢亲来的?”   方黎昕哑然,匆忙翻开那本密折,接着熹微的晨光细读,两条手臂不断颤抖。   奉陵是白莲教总坛所在,也是邪异最为顽固的地方。密折上的语句简练,说盘踞在奉陵的白莲教徒们大举北上,似是酝酿着一个遮天的阴谋。   狂热的教徒们把生死置之度外,甘愿为了所谓的信仰牺牲,甚至前仆后继地追求牺牲,将死亡看成是对真神的皈依。他们眼里的信仰,不过是铲除异己,制造杀戮。   甚至是,毁灭一座繁华的都城。   方黎昕倏然明白过来,两条手臂无力地垂落,脸色苍白。林晗捡起掉在地上的密折,对卫戈道:“明无心呢?”   “人抓住了,正在审。”   林晗计算着时日,离初十还有五天,料想应该能把事情解决掉。   “不着急,先回盛京。”林晗沉吟片刻,“还有许多事情不够清楚,继续追查下去。唔,裴信应当知道派人搜查混进城中的白莲教徒,定要全部抓起来,不能让他们在天子脚下猖獗。”   “林晗。”沉默许久的方黎昕突然出声,“我想求你一件事。”   林晗唇角微扬,柔和地看向他:“我答应你。”   方黎昕愕然,轻咳一声,道:“能不能放过杨萤。”   林晗默然一瞬:“天下百姓误入歧途的不在少数,每每思及此事,我也十分痛心。”   “我跟你们一起去盛京,去东都。”方黎昕握紧拳头,再微微松开,双眼企盼地看着他,“表姐只是被骗,她从没害过人,我一定能阻止她的!”   林晗点点头,轻声道:“我跟你一起。”   方黎昕先是一愣,随即被林晗拍了拍肩头。   “我和你一起去,把表姐带回来。”   他明白了林晗的意思,喉间像是哽了一根滚烫的刺,眼前飘忽的风雪被涌现的泪意模糊。   家破人亡之后奔走数月,看尽了世态炎凉,第一个真心朝他伸出援手的,竟是他原本认定的仇人。   他迎着寒风眨了眨眼,抖落眼睫上的冰凌,深吸口气道:“林晗,杨家的事因你而起,我没法替逝者原谅谁,可是就我一人来说,我很感谢你愿意助我。”   林晗笑了笑,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暂时和解,林晗朝山门望了眼,转向卫戈道:“怎么来的,骑马了么?”   来的时候一个人,回去的时候三个,他只有一匹马,这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要让他俩跑步回去?   卫戈还没说话,他们便听一个冷如寒泉的声音道:“你们的马没了。”   山里风雪肆虐,声如洪涛,方黎昕一时没听清,有些火大,对着江千树道:“你骂谁呢?”   江千树已经扫完了地,正在泉边老松下盘膝而坐。冰肌玉骨,衣袂翩翩,臂弯挂着一柄洁白的拂尘,身后仙气缭绕。   他的嗓音沉稳如常,道:“不信便去看看。舒崇雪走的时候,白莲教顺便把马牵走了。”   卫戈行事利落,恰好从山门外走进来,对林晗摇了摇头。   “唉。”林晗捂着额头愁眉不展,“这叫什么事。”   江千树定定地看向他,轻启薄唇:“掌门此刻在三清殿。”   林晗顿首:“我等在此叨扰,还未拜见清徽真人,劳烦引见。”   江千树执起拂尘,飘然起身,白衣不沾片雪。   “跟我来。”   玉虚现任掌门清徽真人跟朝廷关系匪浅。他还没了却凡尘,出家修道之前,亦是出身名门,便是在燕云之乱后离开家族的裴皑。   裴皑是裴信的叔叔,裴倓的父亲,在他们家中算是辈分最高的。   江千树领着三人穿过大雪纷飞的广场,推开一道半合的桐木门。木门黝黑,布满了潮湿的水迹,林晗抬头望向沉沉的夜色,一排排瓦片黑白分明,飞檐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鸟翼般挺翘着。   门后紧跟着一条陡峭的石板路,层层堆叠,望不到尽头是什么,仿佛通向无边的夜空,因为四下无人,在雪中显得颇为寂寥。   下过雪的地十分难走,稍不注意便会滑倒在地。在这样险的路上滑倒,可是比平地危险千百倍,一失足就会接连不断地往下坠。   江千树步履如飞,很快便走在顶前头。方黎昕轻功卓绝,紧跟着他的脚步。   卫戈牵着林晗的手,两人落在后面,领着他一步一步,脚下平稳地踏上阶梯。   在雪里走山路不觉得冷,不到片刻浑身都似热腾腾的火炉。林晗踏上最后一阶,遥望着恢宏的三清殿,雾蓝的雪幕后,一道清亮的霞光喷薄而出,笼罩着辽远的树林。   松柏在透亮的朝霞里显得矮小,丝缕枝叶宛如墨笔勾画出的,镌刻在风雪当中。   殿前燃着千百根香烛,在风里不断摇曳。雪地中立着个修长的人影,静静地凝望着来人的方向,仿若不是此世中人,重重袍袖与天地同白。   林晗在庙前站定,有些惊讶岁月给人带来的改变。山中十来年,清徽真人的头发已经变得和霜雪一样白,就连眉睫都像是霜花一般。   清徽真人盯着他看了许久,道:“你长大了。”   林晗点点头,并不言语。清徽真人淡淡地笑了一瞬,隔着风雪端详他,几缕白发拂过侧脸。   “这些年来夫人可还好?” 第72章 人约黄昏后   林晗回头凝望着来时的路,思绪飘散到当年。   他头一回随息夫人来玉虚,正值春分前后,满山桃花灼灼如霞,息夫人牵着他走这条路。这个男人从高处远远地瞧见他们,黑发还没有变白,宛如谪仙,来到息夫人身边。   而后,他牵起她的手,领着母子走到三清殿前。   桃花落到息夫人的鬓边肩上,彼此沉默无言,她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犹如三月春风,林晗从没见母亲那样开心过。   思绪戛然而止,他闭了闭眼,对清徽真人道:“我来此处,是想请玉虚帮忙。能不能借我们几匹马?”   清徽真人点头道:“千树,带他们去吧。”   林晗终于露出了些笑意,拱手道谢,便要按原路返回山门。转身之时,清徽真人突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个澄黄缎面的香囊,交予林晗。林晗狐疑地接过,拿在手中端详片刻,不解地看向清徽。   清徽真人面无波澜,道:“将近年关,替你写了道符,用百草装成香囊,可驱邪避祟,平安无忧。”   他的话没什么不妥,一番好意,林晗将香囊穗子挂在指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毫不留恋地往山下走。   天色越发明亮,风雪也有越下越大的气势,林晗走了几步,只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意侵袭着整个身躯,回头一望,清徽真人站在最高的石阶前,目送着他们远行。   卫戈握住他的手呵气,悄声道:“你好像不喜欢他?”   林晗一怔,盯着他的脸笑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招我喜欢。”   这次轮到卫戈发愣,他看着林晗,眨了几下眼,睫毛上挂着几羽雪花。   说起来,两人已有肌肤之亲,但这好像是林晗第一次说喜欢他,虽然只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暧昧口吻。   三人从玉虚宫借了马匹,一路扬鞭飞奔,驰骋在银装素裹的山道上。一轮红日逐渐升起,慢吞吞地移动到树梢,驱散了迷雾风雪。   回到盛京城时,雪刚好停住。城门已经戒严,官军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可疑人士。   林晗先回了相府,裴信上朝去了,府中空落落的没点人味。姜锦在兰堂等候多时,把搜查到的证物一一呈上。   他面前摆着两件东西,一样是一堆绫罗绸缎打结成的包裹,另一样是断成两截的红玛瑙树。仔细一看,两截玛瑙火树似乎就是他当初扔掉的。   林晗迟疑地看着两样,道:“这哪来的?”   姜锦不会说话,面对林晗时也不敢抬头,唯恐僭越似的。他两手恭敬地递上一张折本,呈给林晗。   林晗心怀疑虑地拿起本册,蓦然发现这小弟弟的手腕居然在发抖。   “跟我在一块这么紧张?”林晗惊讶地盯着他,动手翻起折本,“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垂下眼去看字,全然没注意到姜锦一瞬通红的脸颊。这孩子字写得挺好,工整清秀,比卫戈那手狗爬字顺眼得多。   兰庭卫暗中搜查了凝香殿周围,在水井中发现了这件“包裹”和断树。姜锦在奏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包裹”本是丝绸里衣,里头装着达戎王子贺兰敏的人头。   玛瑙火树中发现一截疑似暗号的绢布,是用异族文字写成的,一时半会解不出含义。   林晗拿着写着朱砂字迹的绢布看了看,顿时了然于胸,讽笑道:“这是达戎文,只不过不是普通的达戎文字。达戎人会用特殊的文法翻译梁国的典籍,一般人压根不知道,这句话么,刚好印证了一句诗,‘人约黄昏后’。”   乍一听,似乎是与男女幽情有关,可是牵扯到白莲教,必然不会这么简单。昏字通婚,恰好切合了抢婚一事,这一句暗号说明他们很可能会在冬月初十起事。   林晗把折本合上,揉了揉眼睛,呵欠道:“查过长公主府的人了吗?这暗号是谁放的,又是要给什么人。”   姜锦摇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林晗丝毫不意外,皇姑怎么会容忍兰庭卫查她府里的人,就是天大的事,别人也休想在她的地盘上动土。   他轻叹一声,瞥向静立在侧的姜锦:“你姐姐的伤严重吗?”   姜锦的眼神懵懂地望着他,像是突然傻了,迟迟没有回应。一人步履如风地赶到兰堂前,林晗朝外一望,赶忙迎上去问,脸色有些苍白:“这是怎么了,急匆匆的?”   卫戈嘴唇抿了一瞬,神色凝重:“不好了,我方才去刑台,明无心不在狱中。”   “怎么回事!”林晗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他长翅膀了不成?这帮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   刑台监牢守卫森严,哪是轻易就能逃脱的。林晗一掌捶在案上,愤然道:“铁定是被人放走的。白莲教不简单,他们在朝中肯定有靠山,还是个重臣。手眼通天,居然能在刑台动手脚!”   卫戈凝眉:“怎么办?”   “你我先去东都。”林晗冷声回答,“敢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主意打定,两人不再多做停留,马不停蹄地往建鄣赶。到东都时,城里一片热闹喜乐。年关将至,白日里开起庙会,歌舞曲乐,杂耍百戏,处处闹哄哄地喜庆,一里外都能听见震天的喧嚣。   林晗没处落脚,被卫戈带到靠近东市的安平坊,两人在一户贴着旧年画的人家跟前停下。   这是寸土寸金的地段,旁边都是些门楣高阔的人家,唯独这家显眼,朱红大门上掉了漆,两张鱼戏莲叶的彩画斑驳掉色,门环还掉了一个,好像荒废的寺庙,很久都没人来过。   林晗油然记起,卫戈往年攒了不少钱,道:“这宅子是你的?”   卫戈摇摇头,带他走上几道石阶,踩在这家屋檐下。他握住完好的门环敲了敲,不一会里头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杂乱,杂沓的脚步声东西奔走,离门口越来越近。   朱漆大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出半只脑袋,鼻尖和额头上沾着一点白。那人原本神情警惕,见了他们便露出个放松的神情,对里头吼一嗓子:“别藏了,是卫戈!”   公孙师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还好,让他进来吧!今天赶巧,还能吃上饺子。”   嵇风嘁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屑,抬手抹去鼻子上的白点,给二人让开一条道。卫戈像是已经习惯了,对方才的奇怪之处不闻不问,林晗却忍不住好奇心,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嵇风道:“你们在藏什么?”   “藏尸。”嵇风神色诡秘。   林晗被他说得一愣,紧接着听见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公孙师从里院小跑出来,满头满身的面粉,好不狼狈。   “这是在包饺子吧。”林晗哭笑不得。   “别提饺子了,”嵇风叹道,“老女人出门去买红漆了,她忙活了整整一天包好三百个饺子,齐齐整整地摆桌上,等着今天冬至煮着吃。哪晓得公孙先生读书太痴迷,一屁股坐下去,全开花了。”   “这怎么能怪我,”公孙师恼羞成怒,“谁让你躲门后吓我的!”   辛夷才离开一会儿,他俩就惹下如此麻烦。若不想方设法瞒过去,恐怕接下来要藏的就不是饺子的“尸首”,而是他们的了。 第73章 击鼓传花   两人小孩似的斗嘴,你一言我一语地推诿。公孙师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唇舌功夫却了得。嵇风被他辩得悻悻然,神像似的杵在一旁。   两进的宅院收拾得干净整齐,穿过二道门,里院栽着棵高大的柿子树,枝条遒劲细瘦,宛如凝练的笔法,铁画金钩。冬日的天灰蒙蒙,一只蓝翅灰喜鹊落在黛色屋瓦上,摇晃着长尾,不时吱嘎叫两声。   林晗进了正堂,墙面上挂着一副恢弘辽阔的千里江山图,画纸迎着门口的薄辉,隐现一股岁月磅礴的苍丽。他仰着头品鉴一番,不禁赞叹画功了得,就是宫中画师也找不出能与这位相匹的。   卫戈望了望一桌肠穿肚破的饺子,皱着眉,久久地看着一旁兴致盎然的林晗。外头两个没完没了,喋喋不休,边说着话边进屋里来。嵇风见了林晗,笑呵呵地跑近了凑热闹,道:“嫂子好。”   林晗乍一听有人如此叫他,像是从梦里惊醒,带着七分迷茫。眨眼的功夫,一道劲风自他跟前掠过,快得瞧不见人影,而后掌影翻飞,招式间虎啸龙吟,两个少年已过了数招。   公孙师收拾了饺子遗骸,端出些白面肉馅放在案桌上,幸灾乐祸道:“漂亮!小嵇,知道错了没?”   嵇风不是卫戈的对手,几回合便落于下风,被反剪双手制服,朝一旁哭爹喊娘告状:“嫂嫂!他打我,你管管他!”   他一嗓子喊叫起来,好似十万个惊雷在林晗耳边炸开,几乎要震破天灵盖。林晗有些头疼地捂着耳朵,并不觉得恼怒,更懒得计较这奇怪的称谓是怎么来的,只是见卫戈不依不饶地揍人,便发话:“算了,我没生气,跟小孩计较什么,当哥哥的让着弟弟。”   话刚说完,他心中细想,便觉得有些吃亏,自己怎么能做嫂子,要做也是大哥。   卫戈莫名笑了笑,听话地松开手,步履轻盈地过去和公孙师一块包饺子。林晗头一回见识到此事,觉得甚是新奇,便凑上前去看。看得久了,他的神思便不是落在白案上,而是盯着卫戈那双修长的手。   这双手极为养眼,可掌握着刀剑杀气腾腾,亦可温存抚慰,洗手做羹汤。不知不觉间,他的神思飘转,回想起无边暗夜里这双手是如何带着他潮起潮落,让人欲罢不能的,连自己的手指都微微发抖。   他轻咳一声,赶走脑海中那些旖旎的画面,暗叹自己是有些耽于美色,沉溺过头,才一天过去,便食髓知味。   回过神来时,卫戈正眉眼含笑地瞧着他,似是看穿了什么,却不点破。   “别看我,”林晗嘴硬道,声音却不怎么有底气,“看你手上,饺子包得不好,我不吃的。”   卫戈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那也正好,把肚子空着,晚间在房里吃点别的……”   林晗像是回忆起些不堪回首的场面,脸颊倏然红得滴血,把他一把推开。说是推,却没用什么劲,显得力若蒲柳,倒有些柔肠百转的意味在里头。   “你没用,这点事都做不好,”林晗一时兴起,占了卫戈的地学着包饺子,时不时看一看他,有些怨气地开口,“看清楚了,我今天包的可都是你的,就是撑也得撑进肚里。”   卫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笑意不减,颇有些纵容地瞧着他,点头道:“都听你的。”   另外两人听他们毫无芥蒂地打情骂俏,只觉得一阵牙酸。林晗手生,学起来却很认真,最开始的几个饺子包得奇形怪状,往后便越来越好,像是小山月牙了。   包好的饺子码放在案桌上,宛若一圈渐次开放的莲花,从中开出冬日的温情与来年的希望。   外院大门一声闷响,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传进堂中,大喘气道:“累死累活,终于到了。”   林晗一怔,这声音不是方黎昕吗,他怎么也到这来了?疑惑片刻,他忽然记起方黎昕说自己的师父是公孙引,而公孙师是他的师伯。   那么他跟镜谷的人认识,也就不奇怪了。   方黎昕是推着一辆板车回来的,车上满满当当,装着修屋子用的红漆,冬至拜喜神用的祭品,还有许多药材。   “你们怎么不关门?”   方黎昕跨进屋里,对着一屋子人,先是一怔,目光紧接着落到林晗跟卫戈身上。   林晗笑道:“方公子,好久不见。”   方黎昕愣愣地点头,没等他说话,便被话多的嵇风抢白。   “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辛夷呢?”   方黎昕回过神来,道:“买东西的时候听人说,近来最东边的坊里有人患上恶疾。恰好是时疫多发的季节,辛夷不放心,便过去看看。”   嵇风抿了抿嘴唇,微微点头。方黎昕一来,又多了个能包饺子的,几个大男人围在一处赶工,忙活到天色黄昏,终于补救出了三百个饺子。   冬至有旧俗,画九九消寒图,从此日数起,每日描画寒图,到九九八十一而寒尽。   九九消寒图有讲究,寻常人家多在冬至日勾画九枝寒梅,每株梅上花开九朵,只勾画线条,来日用朱笔着色。也有写字的,取九个九笔的字用双钩写好,一日添一笔,添完便是早春初至了。   林晗面对着千里江山图端详片刻,勾下九个字:临洲览轻泉柔柳觉春。待墨迹干透,半是玩笑地交给卫戈:“喏,给你照着摹。”   卫戈一声不吭地收下,慎重地藏进衣里。   此时日落西山,雾蓝的夜色将笼未笼。辛夷许久没回来,嵇风等不住便去寻,剩下的人留在家里做饭煮饺子。   林晗进不得厨房,坐在正堂里写桃符。写消寒图的时候公孙师在旁,对他一手好字啧啧赞叹,便把这个重任交托给了皇帝。不出片刻,大门便传来响动,辛夷风风火火地进了正堂,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哎哟,真是稀客,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回来了。”   辛夷说话做事颇为豪迈,言罢开怀大笑,扬长而去,带起的风中萦绕着股药草的清香。刚寒暄完,外面便有人在叫吃饭。一轮明月高照天际,院子里清辉如水,台阶下摆好桌椅,碗碟间冒着热腾腾的烟气。   林晗的开花饺子被卫戈全部包下,他一人面前摆着三大碗皮是皮,馅是馅的饺子。   辛夷回来得晚,不解道:“咦?怎么就他一个有汤饼,咱们都没有。”   林晗讪笑,实在不愿意解释那是饺子,只好掩面不答。卫戈有些得意:“想要自己做去。”   “小气。”辛夷瘪了瘪嘴。   镜谷三人似乎都不饮酒,冬至席间没上酒水,吃起来便少了几分滋味。   邻家腊梅开得好,娇艳地爬过墙头,伸进院子里来,方黎昕施展轻功辣手摧花,折了一枝下来,笑着提议道:“反正冬日夜长,今天人多热闹,咱们来玩击鼓传花。”   几人连连应声,神情却有些不对,不时窃笑地瞟一眼林晗。林晗顿感不妙,低声问一旁的卫戈:“玩游戏而已,他们不会合伙坑我们两个吧。”   卫戈小口吃着饺子:“那就坑回去。 第74章 海誓山盟   此时席间搬来小火炉,取上一坛新开封的酒。封泥一开,清香扑鼻而来,冷风里漂浮着丝缕桑葚的甜味,煮酒过后,更是香气浓郁,飘满整个庭院。   方黎昕捏着签筒,率先从席位上站起来,笑道:“第一个我来,停在谁手上,谁就抽一根签,不许耍赖。”   他将腊梅交给下位的辛夷,拈起一根象牙白的筷箸,环顾众人一圈,清了清嗓。   “都准备好了,这就开始了。不许耍赖!”   腊梅花枝在辛夷指间悠悠地转了一圈,她望着对面的卫戈,咧嘴一笑。击箸的声音一响,花枝在席间流水般传递,轮到林晗时,清脆的声音恰好停住。   那四人阴谋得逞似得欢笑出声,拍掌的拍掌,嬉笑的嬉笑,一时都围过来起哄,七手八脚地给林晗斟酒。方黎昕握着签筒到他身边,连连招手:“快抽快抽!”   “等等,”卫戈抬手把方黎昕拦下,夺过签筒,“这里面有没有动过手脚?”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以往在镜谷过年的时候,席间也会玩些酒令划拳的游戏助兴,起初光是罚酒,玩得多了便觉得没意思,改用抽签罚人。有时候,某人抽出的签会非常奇妙,比如卫戈自己,曾连着五次受罚,五次都抽到了相同的一根。   至于那根签上的处罚,则将镜谷众人的缺德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几人平日里就喜欢偷懒,更别提逢年过节,靠着那根签,卫戈曾一人包揽了谷中一整个月的扫除。   后来一年中秋宴,辛夷与公孙师暗地里拉拢卫戈“坑害”嵇风,他才知道那签筒是个小型机关,能藏两副签子,专用来作弊。   卫戈检查过签筒,这回似乎并无问题,才将信将疑地交给了林晗。林晗随意一抽,拈起来看:“罚酒一杯。”   害得他提心吊胆了半天,原来就这?   他面不改色地满饮下桑葚酒,温酒下肚,便有一股热意温暖住脏腑,不一会涌向四肢。   这回轮到辛夷来做“令官”,辛夷颇有气势地起身,笑道:“公公正正,全看自己的运气。”   卫戈对林晗耳语道:“你我换个座。”   林晗的上位正是小鬼嵇风,此时笑得一脸奸猾。林晗唔了一声,便跟卫戈交换。果不其然,这回传到嵇风时,他便慢条斯理地拿着腊梅枝,笑嘻嘻地瞧卫戈,全无要传的意思。   林晗暗叹,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坑人么!   卫戈也不恼,自顾自吃饺子。击箸声停的同时,那束梅枝飞快地朝卫戈落去,被他扬手稳稳地攥住。   除了林晗与卫戈,几人捧腹大笑,仿佛捡到了宝贝。卫戈从签筒了抽出一根,对众人道:“‘肺腑之言’。只许问一个,快点问。”   “我来问!”嵇风自告奋勇,嘿嘿一笑,“你有没有心爱的人?”   一旁的辛夷皱着眉道:“你这问的什么蠢话,浪费机会。”   林晗很有自知之明地垂下眼。卫戈沉吟片刻:“有。”   嵇风轻咳一声,眼神在林晗跟卫戈身上来回转:“那人叫什么,也喜欢你吗?”   “这是第三个问了。”林晗道。   卫戈想了想,还是答了:“或许吧。”   嵇风听完便拧着眉头,与其他三人一样,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伸手将腊梅夺到手里。   “再来再来!”   林晗斟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抿着。卫戈是头一个,下位就是他,哪晓得这次只敲了两声,林晗刚把梅花拿到手里,声音就停了。   卫戈把签筒递给他,两人凝望一瞬,少年淡笑启唇:“抽吧。”   他随手抽出一根,签上用簪花小字写着四个字:海誓山盟。   “这是什么意思?”林晗不解。   公孙师道:“简单。找到一个人,跟那人立下誓言,两心如一,山海不变。”   林晗愕然。卫戈皱眉道:“这个玩笑不可轻易开,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重新抽吧。”   “那可不成!”方黎昕急道,“刚才说了,不准耍赖。”   辛夷点头如捣蒜,怂恿道:“这有什么,你俩不是生死之交吗。让他跟你发誓,不也没差?”   卫戈总算明白了他们撮合自己跟林晗的“良苦用心”,无奈道:“辛夷姐姐……”   “好了,”话还没出口,林晗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想让我当着众人耍赖不成?”   卫戈微微抿着唇,眼神深邃地望着他。   他轻叹一声,道:“以前读诗,总觉得所谓诗情,皆是‘雾花云影,终为虚妄’。诗中赋里,儿女情长,如斯乏味。看得再多,刻骨铭心的唯有一首。”   林晗取来酒杯,为他和卫戈斟满,举杯敬道:“我念给你听,你陪我喝一杯吧。”   卫戈沉默不语地端起酒杯,两人彼此相对,看见林晗脸上温润的笑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他仰起头颅,将酒一饮而尽,抬指擦了擦唇角。卫戈久久地凝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温柔。   “天地合——”林晗微微皱眉,“下一句我不喜欢。”   “那就不要念。”卫戈豪饮而尽,才一杯而已,眼底竟有些微醺的醉意,“海誓山盟,我已经听到了。”   另一旁有人窃窃私语:“这傻小子,合卺酒要同时喝的,这都不知道。”   “闭嘴吧你,就你话多。”   林晗佯装受了寒风,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低声道:“虽说是游戏,但你要当真,也没关系……”   辛夷笑得合不拢嘴:“不玩了,先吃饺子吧,再不吃就冷了。”   卫戈替他盛了碗饺子,拿小勺往蘸碟舀了些玫瑰醋:“你也尝一尝。”   林晗抱着热气腾腾的汤碗,望见一个个胖鼓鼓的水饺,花边宛如针绣般细腻玲珑,不禁叹道:“这是你包的?”   卫戈点点头,神色有些不自然。   林晗尝了一口,浑身充盈着暖意,哑着声道:“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   卫戈闻言垂下头:“哪有那么夸张。”   “你怎么包得这么好看?”林晗皱眉望着自己的饺子,“我明明是照着你的方法包的。”   “你要是喜欢饺子,我包给你吃就是。”   两人正在说着话,辛夷与公孙师满脸喜色地从厨房出来,道:“来来来,发压岁钱了。”   林晗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小孩才要压岁钱的吗,况且这才冬至,发什么压岁钱?   卫戈道:“我不要。”   “你不要算了。”辛夷拿着两个红纸封,瞥他一眼,“你不要,我就给他。”   林晗手忙脚乱地接过两个红彤彤的纸封,仍有些愣,随后克制不住内心深处溢出的温情。   “我,我也有?”他头一回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忐忑道。   “在我们镜谷每个后辈都有,”辛夷笑道,“今年若有机会,再来镜谷过除夕?”   方黎昕开心地插话:“现在发了压岁钱,除夕还有吗?”   “你想得美,能回去再说。”嵇风讽笑道。   林晗疑惑不解:“为何不能回镜谷?”   “他们准备去救公孙大师,”卫戈沉声答道,“就是公孙引。”   前镜谷主人公孙引乃墨门大师,精通机关术,两年前被白莲妖教抓走,从此下落不明。不久前镜谷得到消息,公孙引被关押在奉陵总坛,于是众人立刻动身前来东都,为救人做筹谋。 第75章 雪夜相伴   “今日是冬至,”辛夷轻轻笑了声,眉宇间却有股掩饰不住的忧愁,“我们这拨人,都是脖子上悬着刀口过活的,不管前路如何,大家好不容易有平安团聚的时候,今晚就不要再想烦心事。”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墨家门人零落四海,走遍天下,多行侠义之事。这样一个既精通机关术,又仗义慷慨的势力,实际上早已式微,不复从前鼎盛之时。   单靠他们几个对抗人数众多的白莲教,还要闯入妖教总坛救人,简直是九死一生。   镜谷几人虽然偶尔爱争抢斗嘴,但都与辛夷一条心,听她如此说完,桌上立时恢复了热闹的气氛。吃过饺子佳肴,众人仍觉得不够尽兴,便开始玩起了酒令,卫戈酒量向来惊人,以一敌众不说,还将那几人喝得东倒西歪。   公孙师滴酒不沾,是唯一清醒的,擦桌洗碗的善后事宜就交给他了。   东边厢房的屋子已经收拾好,嵇风提着一盏灯照路,卫戈扶着晕头昏脑的林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红木雕花扇门吱嘎洞开,一汪鹅黄灯火照亮干净整洁的内室。嵇风把灯盏放在桌子上,半醉不醉地笑道:“你就不用回自个房了吧?”   卫戈没回话,把黏在他身上的人放上床榻。林晗的脊背刚触到被褥,两手八爪鱼似的缠上他的脖颈,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吟。   嵇风看这架势,捂着嘴窃笑几声,飞快点燃了屋里的蜡烛,而后一溜烟地跑出屋子,带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燃着灯,墙壁间的影子不时颤抖。   林晗双手搂住不放,仿佛抱着什么宝物,闭眼紧靠着坚实的胸膛,不时呢喃着蹭两下。   桑葚酒入口酸中带甘,越喝越馋人,可辛夷酿的酒后劲十足。   “我好热……”   林晗神志麻痹,捂着心口张嘴呼吸,胸间暖得像炭火,滚烫的温度随泵流的血液传到四肢百骸。   他摸索到卫戈的手,直往衣领边带,道:“你帮我解开。”   卫戈手指一缩,触到一股细腻温热的湿意。林晗出了一身汗,鬓边发丝都黏在脸颊边。   他抬眼望着他人事不省的模样,缩回的手指再度探入领间,抚过小丘似的锁骨。   林晗皱着眉头,睁开眼催促:“你帮我解开。”   卫戈只好照做,纤长的手指在他腰间动作。才脱了腰带,林晗忽然把他的手背按住,通红的眼中满是警惕:“你做什么?”   卫戈抽出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头发:“帮你解衣服,睡一觉醒醒酒。”   林晗像是失去了记忆,上下打量他,忽然笑道:“这是哪里的美人,我在床上,你怎么还不来服侍?”   卫戈愣了刹那,盯着他,喉结动了动,而后不声不响地脱起自己的衣裳。   脱得只剩中衣,他便爬上床,俯到林晗身上,在带着泪痕的脸蛋上轻吻一下:“你想要我怎么服侍你?”   林晗眨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忽而上前抱住他的脖子,主动与他贴在一处。   一吻作罢,有些难分难舍。两人喘着气对看,卫戈注视着他潮红的脸,面露忧色。   “下次不许喝这么多。”   林晗敷衍地应了声,卧进他怀里,捉住手不依不饶:“快些,还等着你服侍呢。”   他指间拈起一束发丝把玩,双眼似乎蓄着一湖波光,盈盈地凝望着卫戈。   卫戈把他揽入怀中,替他捏肩揉腿,询问道:“舒服吗?”   手劲力道刚好,手心温厚,三两下林晗就半合着眼,启唇发出叹息。   按了不到一会,他捉住颈边的手,牵住亲两下,道:“啊……爱妃再使点劲。”   卫戈的伤已好了许多,另一只手却还有些不灵便,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肩头。   “用力些,没错,就是那儿——”   卫戈听得耳根烫,无奈道:“你别说话了。”   话音一落,趁他不备,林晗一把将人推倒,索性压在他腰间坐着。   正要俯身下去,门口吱呀一声响动,冒出个傻愣愣的人影。   嵇风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对着被压在床上,表情阴冷的卫戈,支支吾吾道:“我,我忘记拿灯了。”   卫戈坐起身来:“拿了就滚。”   嵇风硬着头皮走进门槛,拿了提灯便跑。卫戈跟上去关紧房门,转头回到林晗身边,正当干柴烈火的时候,忽然又听门响,紧跟着一阵咳嗽声。   “那啥……”公孙师怀抱着一只硕大的木箱,有些不自然,“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冷风灌进室内,林晗酒醒了几分,撒手松开卫戈,示意他过去。公孙师脚步轻快地进门,把箱子珍重地放在桌上打开:“你看看怎么样?”   卫戈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波澜不惊地走到公孙师身边,垂目凝视着盒子里的东西。林晗披上外衣,也跟过去看,木箱里静静地躺着一条特制的手臂,似乎是用铜铁打造而成,在烛火下光润冷冽。   林晗心底涌现出不好的预感,霎时清醒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公孙师迟疑地望向卫戈:“你没跟他说?”   “说什么?”林晗急切地追问,“好端端的,要这只假手做什么?”   “手废了。”卫戈合上木箱,语气淡淡的,“不是告诉过你。”   林晗哑然。对,卫戈确实是告诉过他,但他以为只是手上有伤,并没有严重到这等地步,他以为——   “他摔下河谷,摔断了手臂,伤势严重还非要去找你。”公孙师叹道,“把他救上来之后,辛夷暂且保住了他那条手,可是伤到了骨骼经脉,又耽搁了疗伤的时机,长此以往必定是废了。”   林晗心中乱成一团,喉中有些艰涩,张口几回,说出来的却是:“怎么会这样,你今天还给我包饺子了。”   卫戈犹豫了一瞬,道:“别担心,我没事的,辛夷她……”   林晗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辛夷是镜谷毒医,医术高超,她早年被天狼杀手害得双腿尽断,下肢换成了两条机关腿,如今行动自如。   可那又如何?换了义肢,他受过的伤就不复存在了吗?   公孙师离开之后,一室无话。   林晗不说话,卫戈不愿打扰他,将木箱藏在不显眼的位置,从书桌上找了笔和砚,对着烛火在纸上写东西。   林晗在灯下望着他挺直的身影,明明是个少年人,看上去却单薄而沧桑。   他鼻子一酸,深深呼出口气,道:“你在写什么?”   卫戈闻言放下笔,拿起桌上的纸朝他走近。林晗接过一看,是他今天写的消寒图,已经被仔细认真地勾上了第一笔。   “九九八十一天,假如忘了,日子与笔画就对不上。”卫戈道。   他倒是在无关紧要的事上认真,偏不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   林晗不知是气还是悲:“该较真你不较真,写这玩意做什么。”   卫戈微怔,看着他片刻,垂下眼道:“很晚了,睡吧。”   吹灭灯烛,室内沉入一片黑暗。两人并排躺着,各怀心事。不一会,屋外响起呼号的风声,冷风飕飕地爬上瓦片,掀起成串响动。   林晗裹紧了被子,朝身旁挪了点,暖意在彼此间交融。   屋子里安静极了。   “下雪了。”   “嗯,”卫戈轻轻应声,朝里侧翻身,看着黑暗里他的脸,“等到明天早晨,就能堆雪人了。” 第76章 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   林晗喜欢看雪,尤其是人多热闹时,聚在一块赏雪堆雪人,苍白的冬日在欢声笑语里变得温暖起来。   有时候雪下得太早,时间也短,昙花一现,太阳一出来,薄薄的积雪就化为斑驳的水渍。雪人被阳光蚕食,逐渐消瘦垮塌,看上去很惹人感伤。   呼啸的风雪声里,林晗垂着眼睛出神。卫戈没听到他答话,以为是睡着了,嘴唇在他额头上轻印一下。   林晗忽然出声:“要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卫戈一怔:“我们当初就说好的,我追随你做事,绝无二心。你要杀谁,我帮你,你要夺天下,我就做你的马前卒。”   “我不是说这个,”林晗的嗓音有些抖,“要是你不在我身边,不在人世上,丢下我该怎么办?”   卫戈恍然大悟,伸手到他脸颊边,果然触到一手热泪,刚想把手收回去,却被林晗紧紧攥住。   “别伤心,我不是还好好的……”   林晗深吸了口气,总算压住翻涌的心潮。他从没怕过什么,也从不相信天地鬼神,可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恐惧与不安,害怕有朝一日天意弄人,他会像失去过往的一切那样失去卫戈。   可就是失去身份地位,他也未曾感受到铺天灭顶的恐慌。原以为生死是寻常之事,但若要加诸卫戈身上,他竟觉得,自已也心哀欲绝,了无生意。   林晗第一次发现,以往自诩冷心无情或许是假象,只是因为年少,还未遇见钟情的人罢了。   他头一回在旁人面前如此狼狈,攥着卫戈的手,带着哭腔抽噎道:“就,就当是为了我,你对自己好些,别光顾着找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呆,这么让人生气……你傻不傻。”   他语无伦次地说话,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全无往日的精明利落。哀求与责怪,皆因关心则乱。   “我错了,下次听你的话。”卫戈反握住他的手,手背替他擦眼泪,温声安慰,“别哭了,你是陛下。”   “你管我,”林晗呜咽一声,一边哭一边发怒,“朕就要哭。都怪你。”   他匆忙地抹着脸,无济于事地弥补着此刻的失态。幸好天黑,看不清他哭得有多难看。   卫戈不停地哄着他:“是,都是我的错,谨遵陛下旨意,下次一定好好养伤。”   “不可再有下次!”林晗擦干眼泪,积攒的情绪尽数爆发,怒道,“断桥的事也是自作主张,你够狠,让我亲眼看着你摔下去,生死未卜……”   卫戈沉默许久,道:“我又何尝不害怕。一旦和你分开,就像是永别。你我的相遇原本就阴差阳错,倘若我不是长公主的儿子,这辈子都难再见你一面了吧。”   林晗倏然坐起身来,拉住卫戈的手:“来拉勾。”   卫戈撑起半身,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就是发誓。”林晗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假如有一天你我失散,就是上天下地,也要找到彼此。”   卫戈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指,与他的指节勾在一起。   “这样就算作发誓?”   如此的誓言太过轻疏,林晗怎么会信这个?   “天地可鉴,鬼神为证。”林晗道,“有了誓言,你我都不必再患得患失。”   卫戈没说话。在他看来,情爱本是俗事,也会把人变成俗人。   做俗人没什么不好,心里若装着一个人,难免会庸人自扰,患得患失。   两人共枕而眠,没有发生别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林晗被风声惊醒,打眼一望,窗格外亮着微蒙的白光,兴许是雪色。   他伸手摸了摸枕头另一边,没摸到人,被子也是叠好的,冰冰凉凉。林晗心下一惊,陡然坐起身来,利索地穿好衣服。   此时冷了许多,即使在室内也挡不住寒气侵骨。柜子台面上摆着件石青色棉袄,崭新的面料,针脚平齐,他穿在三层里衣外头刚好合身。   穿戴好衣服,林晗打开屋门,鹅毛大雪扑面而来,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身。   廊外一片洁白,柿子树上挂满了白雪,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   天色还早,伸手将将能瞧见五指的轮廓,对面厢房还黑着。林晗眯眼瞧了片刻,似是看见铺满白雪的台阶上坐着个孤零零的人影。   他躬身垂首,两手挡在头顶,闯进飞扬的大雪中。方黎昕带着酒盏坐在廊下看雪,望见他来了,轻飘飘地出声:“卫戈出门给你买东西去了,让你等他回来。”   林晗仰头瞧了一眼暗沉的天色,不知这时候能买些什么。他用手拍开阶前的雪,在廊下坐着,静静地听着风雪声。   方黎昕转过头来打量他:“你怎么醒这么早?”   “你不也是。”林晗道。   “唉,”方黎昕叹了口气,摇晃着手里的酒盏,“我是一宿没睡,没心思。”   林晗默算了一番时间,今天初九,明天就是裴家婚礼的日子了。   “我已经让兰庭卫去查杨莹姑娘的消息了。”林晗望着雪幕,轻声叹道,“之前怀疑她藏身在长公主府邸,可惜,没法找到她人,只能慢慢查了。”   玛瑙火树中发现达戎语书写的暗号,应当出自明无心之手。明无心把暗号藏在火树当中,肯定是要传递给某个人。这个人就是白莲教埋在长公主府里的暗线,跟这件事情相关,很有可能是杨莹。   方黎昕咽下一口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他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颓然道:“是我没用,自诩侠客,整天想着什么行侠仗义,却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   林晗凝望着雪地出神,忽然被外院大门的响动惊醒。他起身迎上去,穿过二道门,雪地里走来个俊俏的人影,裹着身皎白的棉袍,高挑挺拔,腰肢纤长,好像哪家翩翩少年。   卫戈捧着一抱过节的物事,点心,年画,小泥人,小孩吃的糖瓜,还有一屉花馒头。两个人站在雪里,大雪落了满头满肩,林晗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哭笑不得:“大清早的,去卖杂货的家里了?”   卫戈从怀里翻出个油纸包。林晗一摸,有些烫手。   “长寿饧。”   他狐疑地打量着那纸包,凑近嗅了嗅,闻到股香甜的热气。   “什么东西?”   卫戈拂开他脸上的雪,道:“好吃的。”   他从小跟着父亲长大,裴佺常年与长公主分居两地,带着儿子待在禄州。燕云有个习俗,冬至第二天买饧糖来吃,旧年安康,来年顺遂。小时候他的那份长寿饧,都是赵夫人趁着天没亮的时候买回家。 第77章 旧敌再见   长寿饧要吃头一锅出炉的,寓意更好。众人争着买头一炉,为抢一个好彩头,有时三更天就得起床。   东都不比燕云,吃长寿饧的习俗不算普遍,不必起得太早。宅子离糖饼铺子好几个坊,这个时辰坊门关着,夜巡的金吾卫也没收班,卫戈费了些力气才把它带回家。   林晗把油纸拆开,咬了一口热腾腾的糖饼。饼皮酥脆,滚烫的糖蜜顺着缝隙朝外流淌,甜蜜的滋味灌满口中。   真的很甜,而且暖融融的。   他接连咬了好几口,唇角沾上些糖蜜。卫戈用手指擦了擦他的嘴角,轻笑道:“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林晗狼吞虎咽地吃完,把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递给卫戈。卫戈单手抱着杂物,先去了正堂里,再回到院子时,不见林晗人影,只有方黎昕蹲在雪地里。   他几步追到院里找人。方黎昕心不在焉地团着地上的雪,堆起一个小雪人,道:“小心你后面。”   话音一落,卫戈便觉察到后方有物件穿破雪幕而来,搅得风声呼啸。他反应极快,回身看过去,单手接过袭来的雪球,正对上林晗明丽活泼的笑颜。   石青色的棉袄裹着他的腰身,领边镶着一圈雪白的皮毛,衬得人发如乌木,越发唇红齿白。   卫戈从树枝上揽了一捧雪,团成雪球,朝着林晗丢过去,与他礼尚往来。林晗岂是服输的性子,变本加厉地打起雪仗,一边还击一边躲闪,不时有雪球碎在他的衣服上,迸洒如浪花。   一旁的厢房门打开,昏黑的室内跨出个半醒半梦的人。嵇风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睁开惺忪睡眼,一看见院子里的情状,立时来了精神:“好啊,你们偷偷起床打雪仗,居然不带我玩。”   他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战局。院子里开始了混战,雪球各处飞抛,误伤了堆雪人的方黎昕。方黎昕起身抖落身上的雪,正打算做个大雪球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便听身后一阵悍啸狮吼。   “小兔崽子找打么!”   辛夷脸色黑得像锅底,额头上挂着碎雪。她怀里抱着些药材,正要去厨房里,望见林晗身上穿的衣裳,顿时转怒为喜,有些得意道:“哎呀,没想到这件衣裳这么合身,穿上好看极了。”   林晗突然明白,这是辛夷专门给他做的,心中一片柔软,道:“辛夷姐姐……”   辛夷点点头,示意他不必言谢,嘴里哼着首曲子,满心欢喜地进厨房里,不一会院子里便飘荡着股药香。   卫戈把他牵到屋檐下,两人坐在一处看雪,等待晨曦的降临。   “辛夷说城东的疫病有些严重,加上天寒,已经死了不少人。”卫戈轻声道,把手炉塞进林晗怀里,“待会他们去城东发药材,你要一起吗?”   林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也要去?”   卫戈垂下眼帘,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道:“我想去看看。”   林晗想了一瞬,道:“你先与他们过去,我有些事要安排下去,晚点去城东找你们。”   趁着没人,卫戈在林晗额头上亲了亲,抚过他的鬓发。林晗一下子被他勾起了心思,方要凑上去,被一声响亮的招呼打断。   “大哥。”嵇风突然对他换了称谓,手里捏着个小泥人,嬉皮笑脸地从柱子后探出半个身子,“辛夷叫你们吃早饭了。”   两人即刻分开,装作无事发生,一前一后进了厨房。辛夷煮了药粥,厨艺高超,尝不到苦味,有股草木的甘爽,很是可口。一碗下肚,浑身气血通畅,半点都不觉得冷了。   早饭过后晨钟响了一通,辛夷带着几个苦力出门,林晗站在重新漆过一层的大门前目送他们,不舍地挥挥手。   一行人刚出了坊门,消失在他的视野当中,便有个黑袍兰庭卫从房檐落下,恭敬地朝他行礼。   林晗看向姜锦,问道:“最近来建鄣的可疑人士都查探清楚了吗?”   姜锦从袖中抽出一本小簿子递给他。林晗翻看一页,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足有百人之多。兰庭卫办事可靠,不仅把混进来的人名字写上,连何处出生,生平如何,家里几口人,现居于何处,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混进东都的白莲教乱党全都分布在三个坊里,而这三个坊,刚好邻近裴家送亲的路线。   “先不要打草惊蛇。”林晗皱眉吩咐道,“婚礼之前盯着他们就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来向我汇报。”   姜锦垂首领命,接着取出一张请柬交予林晗。他有些讶异地接过,只一眼便认出裴信的字迹。   “你家主公怎么也来东都了。”林晗抬眼瞧他一瞬,“昨天冬至大朝会,他不是应该在盛京么?”   姜锦给他的是映辉楼的帖子,一大早的,裴信是要请他吃午饭?也太客气了。   既然姜锦已经上门来请,他也不好找借口推辞,连着叹了几声气,转身关上了门。   姜锦从腰间抽出一把纸伞,雪白的伞面上点缀着梅花,他顺服地垂下眼睛替林晗撑伞,身躯挡着一面的风雪,领着他走在厚厚的雪地里。   天光由暗变亮,仍是灰蒙蒙的,飞雪肆虐。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到处洋溢着喜气,全然没有被风雪所扰。   林晗登上映辉楼,坐在二楼临街的房里往下看,慢悠悠地品着热茶。   此处邻近西市,因而热闹非凡。屋檐下挂着琉璃灯盏,在飞雪中燃着一笼暖光。坊门边来了辆六驾并行的马车,澄黄纱幔随风飘舞,赤金的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林晗立时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那车上人影。他一眼便认出,坐在六匹骏马后驾车的居然是他的生父西平侯!   他不由自主咬紧了下唇,一手紧攥着茶杯,捏得骨节泛白。   华贵的车马停在映辉楼前,西平侯好像个诚惶诚恐的仆人,撩开帘幕等候里面的人下车。   林晗紧紧地盯着,他也在等那人现身。   车帘后现出个银白锦裘的贵公子,正是他极为熟悉的人,原先的齐王,当今的皇帝穆献琛。 第78章 好茶   两人血脉同宗,但穆献琛与林晗向来不睦。当年争夺帝位时,更是水火不容。   如今聂氏覆灭,穆献琛交好运继承大统,但想必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对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耿耿于怀,报复不到林晗头上,就开始拿性格软弱的西平侯撒气。   他闷不吭声地饮完茶,滚水烫口,却感知不到似的,尽数咽了下去。紧闭的房门响了两声,林晗沉声应了一句,姜拂便从门外进来,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把剑。   剑上镶嵌着白玉,柄端系着深紫的穗,是把文剑。   姜拂行动灵便,看上去伤势大好,谦恭道:“公子出门时忘了带剑。主公说,这把剑先借给公子。”   林晗垂眸盯着微微摇晃的剑穗,若有所思:“他人呢?”   姜拂将头颅埋得更低,嗓音泛着寒气:“宫里那位不知从何处得知您回到盛京的消息,下令要单独召见您。主公的意思是,宫外人多杂乱,万一发生任何不测……他都不会过问。”   “是吗?”林晗讽笑一声,把剑拿在手上,“多谢他替我着想了。”   他握着剑起身,阔步出了屋子,姜拂无声地跟在后头指路。映辉楼是东都名楼,往日仙客云集,此刻二层里却安安静静,瞧不见半个来往的人影。   林晗停在最里间的厢房门口,听到些说话声。他不待宣召,抬手推门进去,两个奴婢被响动吓了一跳,僵在原处。   穆献琛坐在桌前,案上摆了几盏精美的饭食。他跟林晗同岁,出身高贵,因而跋扈张扬,即使是干坐着,天之骄子的气度昭然毕现。   林晗缓缓地跨进门,一个曾经的皇帝,一个当今的天子,隔着几丈的距离对峙。   西平侯手里端着个酒壶,正要给穆献琛斟酒,此刻见他来了,像是骤然松了口气,随后略带惊恐地小声唤道:“含宁。”   林晗走到父亲身边,取来一只酒盏,将西平侯手里的酒壶拿到手中,道:“许久不见,这一杯我来敬你。”   酒水慢慢注进杯中,声响在寂静的屋里十分突兀。穆献琛盯着他腰间的剑,慵懒地发话:“坐吧。”   林晗倒满了酒,兀自饮入口中。穆献琛对惶恐不安的西平侯道:“西平侯也坐,难得见一面,朕也不想苛待了宗亲。”   两个娇俏的婢子搬来小火炉,一人手执蒲扇,候在炉火边煮梅花酒,煨冬笋汤。不时有美貌女婢端来珍馐佳肴,林晗没什么胃口,留心看了看,尽是些滋养进补之物。   穆献琛拈着小勺喝粥,咽了两口把碗放下,对着一动不动的林晗道:“听王致说你还活着,左右闲来无事,就来看看。”   “看也看了,满意了吗?”林晗丝毫不客气。   屋里烧着熏炉。西平侯忧心地看他一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含宁,这是陛下,不可无礼。”   生父性子软弱,林晗早就习惯了。穆献琛像是看到了笑话,对他二人嘲道:“仔细一想,快有十年没见面。当初你一登基就把我贬出京,如今一看,你依旧没什么长进,还是一副小家子气。”   林晗并未搭理他,手上摆弄着银碗里的调羹,喝上一口山药枸杞粥,食不终味,淡如嚼蜡。   穆献琛脸上笑意更甚,扬眉道:“听传言说,你母亲是伶优出身。难怪你也这么上不得台面。小人得志,没想到天道轮回吧。”   林晗依旧不出声,垂着眼睛,望向躺在膝边的剑穗。   穆献琛本想激怒他,哪知林晗不上钩,便对西平侯道:“西平侯,你说,这伶优是不是下贱的营生?你可是王侯贵胄,千万擦亮眼睛,可别把不清不楚的野种带到宗谱里。”   穆恒升好似惊弓之鸟,战兢起身,朝着天子下跪:“臣惶恐!”   林晗终于出声:“穆献琛,你今天是来找事的?”   穆献琛愣了一瞬,猛然起身:“你放肆,以为还是当年吗,敢对我不敬?”   “你才是胆大包天!”林晗正襟危坐,眉间阴鸷,乍然涌现出凛然的气势,“你既无才干,又无德行,胆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莫非觉得,穿了几天龙袍就能与我平起平坐?你方才的言行,哪点配得上一国之君?”   穆献琛被他惊得无言以对,往后退了半步,指着林晗恼道:“你,你居然敢——我警告你,你爹娘都在我手里,劝你安分守己,别生出非分之想,你要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林晗便慢条斯理地起身挽袖子。穆献琛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高:“你要做什么,休想耍什么阴谋诡计!穆秉恪,你敢胡来?”   林晗冷笑道:“蠢货,我想收拾你,压根不需要用计。”   穆献琛看他来势汹汹,刚绕着桌案跑了几步,便被林晗拽着袖子捉住,丢沙袋似的扔在地上。林晗顺势一脚踩上去,对吓得花容失色的婢女们叱道:“都给我出去!”   几个婢女慌不择路,一窝蜂地挤出屋子,西平侯脸色煞白,连忙劝道:“别,别这样……”   “你出去,”林晗把穆献琛双手擒住,迫使他跪着,“这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   西平侯怔了半晌,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穆献琛怒不可遏,张口骂道:“穆秉恪!自开国以来,你是头一个被大臣逼死在宫外的。被自家养的狗撕咬至死,简直是给列宗列祖丢脸。这也罢了,当我不知道你从前那些破事?说我无才,德不配位,你又有什么本事,难道是床上本事?”   林晗动了动唇角,铛的一声拔剑出鞘。   兵器的利响激得跪着的人打了个寒战,穆献琛怒道:“你想干什么,你还敢杀我不成?”   “我不杀你,给你长个记性。”林晗朝他膝弯踹了一脚,拍拍他的脸,像是在管教不听话的狗,“免得你下次见了我,不知道学乖。”   穆献琛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正想接着骂他,却被一条冰冷的铁鞭狠狠地抽在屁股上。   林晗听他哀嚎一声,更加使劲地挥着剑鞘,毫不留情地打下去,逼问道:“说,还敢不敢了!”   “你这混账东西!”穆献琛受了奇耻大辱,声嘶力竭地咆哮,“朕要诛你九族!”   林晗嘲笑道:“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表哥,诛九族?”   他摁着穆献琛痛打一顿,直打到他呜呜咽咽地求饶才作罢。穆献琛哭得双眼通红,脸上涕泪横流,林晗一停手,便又骂起来,句句踩着他的痛脚。林晗气得发笑,干脆把他衣服扒光,丢到窗外去,转身扬长而去。   隔着一道门,林晗合上剑鞘,脑子里一片昏沉。穆献琛被他关在屋里,叫骂声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他飞快地下楼,抬眼便撞上熟人。裴信在酒楼大堂里点了个座,正悠闲自得地品茶。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白锦袍,襟前佩着一块红玉,色如丹砂。身旁的座位空着,却摆着一盏刚沏好的茶。   林晗在他身边落座,啪的一声,将沉重的铁剑拍在桌案上。   裴信看他一眼,幽幽叹道:“前几日读春秋,读到豫让三刺赵襄子,为其颇感惋惜。豫让的剑术高妙,假如他的心志再坚定一些,那么在第一次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完满了。”   林晗盯着他的眼睛:“豫让是义士,不是刺客。他为了报仇宁愿漆身吞炭,心志不可谓不坚。只是他知道,天下之事有可为而有不可为。”   他心如明镜,说到底,穆献琛不是他的仇人,两人还是血脉相连的亲戚。他没必要对他下手,给点教训就够了。   更重要的是,那人说的很对,林晗的爹娘都被人拿捏在手上。   裴信静静地端详着他,白皙的指节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含宁变了。”   他饮了半口茶,温暖的清香灌入肺腑,总算平复些心绪:“叫个人上去,给他拿件衣服。”   “不急,”裴信再为他添了杯,道,“再等一会。”   林晗恍然大悟:“朝中有人找你麻烦,还是上面那位想打压你们家?”   显然,这狐狸是记仇了。   “含宁。”   裴信正斟酌着如何开口,门外忽然有人唤林晗的名字。林晗忙不迭站起身来,脸色有些惊慌,道:“你怎么来了?”   卫戈满面寒霜地走到二人跟前,扯出些笑意:“这么热闹,怎么不带上我?”   林晗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裴信倒笑吟吟地开口了:“来得正好。这奉陵翠螺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往年都是我与含宁两个品茶说话,桓儿来了,确是热闹些。”   卫戈扫了林晗一眼,冷笑道:“往年?不怕我搅了你们叙旧的兴致?” 第79章 吵什么吵   听完这句话,林晗莫名有些心虚,忙道:“胡说什么,我不过是路过映辉楼,记得这地方的冬日宴好吃。离京许久,想尝尝以前的滋味。”   卫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林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耷拉着眉:“我就想吃个饭,你凶什么凶。”   卫戈闻言轻叹一声,在他身旁落座,看向另一侧的裴信。   “现在有我陪着他,丞相日理万机,想必抽不开身,还是先行回去吧。”   裴信淡淡道:“事务有轻重缓急之分,我心中自有计量,就不劳桓儿操心。”   卫戈嗤笑一声,嗓音有些阴沉:“丞相,国家大事耽误不得。”   “无碍。”裴信笑意不达眼底,眸中的光好似浮冰,“相比之下,今日陪着含宁更加重要。”   林晗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唤来僮仆:“这会能做冬日宴么,先把火炉生上来。顺带来些青梅酒。”   冬日飨宴,宜用暖锅,外头大雪纷飞,桌上青梅煮酒,增添几多雅趣。僮仆看他三人气度不凡,不敢怠慢,不消片刻便搬来了黄铜火炉,添置上好的银丝炭,用火烹煮鲜汤。   菜肴陆续上桌,始终没人动筷。炭火烤得身上暖融融的,林晗叹息一声,先饮了一口梅子酒,正要夹菜,碗里便被人放上一块鲜嫩的烧鹿肉。   卫戈放下手中筷子,温柔地看着他:“此物大补,多吃几口。”   他将鹿肉咽进口中,紧接着有人盛了碗汤递到跟前。裴信眼中柔情似水,笑道:“记得你以前喜欢莼菜鲈鱼羹,小时候挑食,一到吃饭的时候就顽皮,倒是这东西得你青睐,百喝不厌的。”   林晗张了张口,左右看了看,刚想问他们这是闹哪出,一只手就从旁边伸出来,截走那碗鱼羹。   “正好,我也想尝尝鱼羹的味道,”卫戈将小碗放在自己跟前,冷冷道,“不如就给我吧。”   裴信眉间阴郁,皮笑肉不笑:“桓儿这么喜欢抢别人的,可要当心,自己能不能吃得下。”   “纵然吃不下也吃过多次了。”卫戈扬唇一笑,甚是矜贵,“叔父望着这桌子菜馋了?那就少说两句,闷头用膳。”   林晗没想到,一顿饭能吃得刀光剑影不断。这表面平静,暗地里你争我抢,唇舌争锋的架势,往年只在后宫见过。那两人谁也不肯退让,轮流往他跟前添菜,不一会林晗的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他应接不暇,皱着眉头放下筷子:“你们较什么劲,三岁小孩吗,这是在干嘛?”   裴信垂下眼睛,轻声叹道:“含宁瘦了许多,看在眼里实在心疼,情不自禁就……”   卫戈一听他叫得如此亲密,心里的火便熊熊燃烧:“丞相明明是铁石心肠,说什么心疼,有些可笑了吧。”   林晗轻咳一声,朝卫戈略微侧身,压低了嗓音道:“你给他留点面子。”   说完悄悄话,他掩饰似的从盘里取来个金橘剥,剥到一半,滑出个裹紧的纸条。林晗有些意外,把它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两句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这是什么?”林晗感兴趣地笑了笑,“灯谜不成?”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裴信吟道,“此句出自《怨歌行》,谜底就是团扇了。”   林晗兴致盎然地将僮仆招过来,说了谜底,赢得一盏六角彩凤琉璃灯。琉璃灯随风不停转动,灯上的凤凰好似展翅高飞。   裴信看他高兴,忽然叹了一句:“班婕妤才思敏捷,德行为天下女子表率。可惜成帝昏庸,偏宠赵家姐妹,竟忘了身边还有如此贤德的女子。”   林晗听得一头雾水,不待他开口,卫戈便冷笑道:“我原不知,叔父竟是自比班婕妤?”   裴信也不恼,淡淡道:“桓儿一心想做赵飞燕,旁人哪里拦得住。别忘了,飞燕的结局可不怎么好。”   “够了。”   听他二人越说越离谱,林晗实在受不了,斥道:“吵什么吵,什么莺莺燕燕,你俩堂堂男子,在我面前掰扯这些玩意。裴信,股肱栋梁,你今天吃错药了,想进宫做妃子?穆献琛就在楼上,你找他去。”   裴信立时噤声,给自己倒了杯茶。卫戈才无声地笑了瞬,林晗便转向他教训道:“还有你,得意忘形,兵书看了没,字写了没?胸无大志,皮痒了吗?”   他一顿训斥,先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顿时安静无比。在察言观色这方面,他俩倒像是一家人。   第二天清早,风停雪住,艳阳高照。   昨日那两人见面,不是仇人,甚过仇人,两个都缠着林晗较劲,折腾了一整天。好在裴信要顾着穆献琛,后来带着人回盛京去了,临走时还对林晗依依不舍,把卫戈气得眼中冒火,七窍生烟。   林晗头一次发现,在拈酸吃醋这方面,男人也是很可怕的。代价就是他的腰,第二日爬起床时,几乎疼得快要断掉。   除了方黎昕,镜谷一行人没来得及告别便动身往奉陵去了。安平坊的宅子暂时留给了林晗,二进院落里把守森严,站满了黑衣带刀的兰庭卫,好似变做了官衙。   林晗坐在正堂里,看完呈上来的密报。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三个坊里都发现了密藏的火油,麻秆等物,白莲教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想要趁着送亲之时制造混乱,放火烧城。   东都人口密集繁盛,房屋鳞次栉比,一旦失火,将会造成难以预料的损失。两都中有专门防火的卫队,但遇上人为制造的混乱,也是无济于事。   林晗心中沉闷,对姜拂吩咐道:“既然都摸清楚了,送亲前一刻钟,就把人尽数抓起来。”   姜拂颔首听令。林晗展开那日的名册,仔细翻了翻,问道:“这里面没有一个叫杨莹的?”   姜拂迟疑道:“公子可是要找人?”   林晗揉了揉额头,暗叹昨天被搅得昏了头,忘了向裴信过问杨家的事。   “姜姑娘,东都有户姓杨的富商,据说被你们兰庭卫带走了。”林晗看向她,淡淡道,“杨家救过我的命,被你们带到何处去了?”   姜拂有些怔,随即压低了嗓音:“公子说的是勾结白莲教与怒川水寨的杨家?”   林晗不想杨家的事还有隐情,愕然道:“什么东西?” 第80章 作践   怒川沟通南北,水脉形同一把宽大的扇叶,历经南方多个重镇,可谓皇朝漕运的关键。南方的货船要到北方,多走水路,经怒川前往奉陵,再从奉陵分水陆运到各处。如此一来,怒川便聚集了一窝水匪,号称十八寨,专门劫掠过往的船只。   姜拂交代了一件往事。不久之前,南海小国的贡船经怒川运送至奉陵,途中被怒川水寨的水匪扣留,使者大臣沦落贼窝,满舱的金银宝物全部落到了贼人手里。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区区小贼竟敢抢掠贡船,简直是胆大包天。朝廷当即着令楚王赶回荆川镇压匪徒,务必追回贡船救出使臣,一面令京中官衙追查此事。   兰庭卫顺着蛛丝马迹摸排下去,发现东都有一户富商账目有异,仔细查探过后,这杨家居然暗通黑市,借着自家买卖的遮掩,私下里做些洗钱洗货的勾当,从中赚得不少油水。   白莲教和怒川水寨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杨家与他们勾结,将来路不正的钱财珍宝改头换面,或是贩运到域外,或是卖到别处,借此源源不断地捞取利润。兰庭卫查出此事,把杨家众人带回刑台审问,最终没审出什么,杨氏夫妇就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林晗知道,肯定不是畏罪自杀那么简单。先前明无心逃狱,就说明朝中有大鱼跟白莲教沆瀣一气。杨家为白莲教和怒川十八寨洗货,此等大事,岂是寻常百姓有胆量做的?从中赚取的金银少不得要孝敬给那位高官。他们一被抓,那就成了弃子,死在狱中再正常不过。   林晗找人唤来方黎昕,将此事统统告知。方小少爷惊得目瞪口呆,面色一片灰败:“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看来你是不知情?”林晗问道,“也对,这样的事情,表叔与表婶怎么会告诉你。”   方黎昕不相信,在他眼里,叔叔婶婶是最寻常不过的夫妻,偶尔有些贪财,怎么会不知轻重,犯下这等大罪?   他抬起眼睛,眼尾染上一圈红,声音哽咽:“怎么会这样,林晗,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既然你不知道,料想你表姐也不会知情。”林晗叹息一声,转向姜拂,“不知者无罪,姜姑娘觉得呢?”   姜拂心领神会,交掌拜道:“公子说得对。”   林晗点点头,拍了拍貌若挨了一道霹雳的方黎昕:“走,先跟我去裴家。坊间找不到人,杨姑娘很可能混进去了。”   方黎昕咬紧了唇,两肩微微颤抖,虽是心神崩塌,眼中却比以往更为坚定。   “好。”   大梁两都设有市政司,专理坊市庶务。裴氏是高门显贵,旁支亲戚嫁女儿,东都市政司特许开三坊,暂不禁夜,可谓给足了面子。   申时催妆,未时送亲,到夫家后乘鞍施帐,新人青庐交拜,行共牢合卺之礼,意为比翼连枝,百年合欢。   裴纯行知道林晗的身份,不敢怠慢,给他找了个雅致清静的屋子待着,旁敲侧击了几句裴信的消息,有些惋惜地接待宾客去了。   林晗独自坐了一会儿,拿起一卷书看,才读了几句,便被人从后头蒙住眼睛。   他放下书卷,无奈地叹了一声:“好玩吗?”   “嘻嘻,猜猜我是谁?”   林晗愣了一下,本以为是卫戈,孰知竟是个活泼的女声。他实在记不起是什么人,抬起手,方想拨开女孩的手掌,顾念着男女大防,又把手缩回去。   那姑娘等了一瞬,有些沮丧地把手拿开:“表哥,你不认得我了?”   他转头去看,望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茜红云锦袄,肤白如玉,眉眼好似在哪见过。   林晗轻嘶一声:“你是?”   他飞快地在脑中翻阅宗谱,可惜理不出什么头绪。正当犯难的时候,屋门边传来另一个柔婉的女声,泫然若泣:“凤凰!”   林晗好似被这声呼唤抽动了魂魄,望向来人颤着声道:“娘亲?”   凤凰是他的小名,会这样叫他的只有息夫人。   息姮裹着雪白的披风,脸上泪光涟涟,人似弱柳扶风,比林晗上次见她时,鬓边多了几丝白发。   他迟疑着往前踏了两步,还未走到息夫人跟前,她便抛却所有的礼数,朝着儿子扑过去,将他紧紧地抱住,埋在林晗肩头哭泣。林晗听着她的哭声,亦是觉得心如刀割,眼眶发涩,嗓眼里好似嵌着一块石子。   息夫人擦了擦眼泪,从他肩上抬起头,双手捧住林晗的脸颊左右察看,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凝脂般的脸蛋往下掉:“先前娘听说你不在人世了,恨不得一死了之,去黄泉路上陪我苦命的孩子。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还好吗,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娘一声?”   林晗望着她泪盈盈的眼睛,握着母亲的手,不知如何开口。他抬头一望,门边靠着个倜傥的身影,卫戈偏头一笑,对他眨了眨眼。   他向他报以一笑,朝息夫人柔声安慰道:“没出什么事,孩儿过得很好,娘亲不必担忧。”   息姮静静地凝望着他,她看见他笑,反而哭得更加伤心。那红衣小姑娘适时地扶住息夫人,劝道:“夫人莫伤心,今天和表哥团聚,应当是天大的喜事啊。”   息夫人笑中带泪,攥着手帕擦拭眼角,强忍着伤心做出端方的模样,点头道:“玉善说得是,是我一时之间忘了分寸。”   怪不得林晗看这小姑娘眼熟,原来是老楚王的女儿,穆惟桢的亲妹妹玉善郡主。林晗以往没跟穆惟桢见过面,但玉善郡主与息夫人相熟,小时候来府上玩过几次,因而结识了。时隔太久,他对玉善印象变浅,如今只记得她从前也是个调皮捣蛋的,所过之处鸡飞狗跳。   林晗跟息夫人没说几句话,余光察觉到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人影。卫戈朝外看了一眼,对他做了个口型。   “你爹来了。”   他深吸了口凉气,安抚息夫人坐下,从容地走出门去。穆恒升的气色比昨天更差,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下,一见了林晗,枯朽的双眼立时注入了活水,殷切问道:“含宁,丞相走了吗……昨天的事,陛下可有怪罪?”   林晗弯了弯唇角:“西平侯不必担心,揍他的是我,他要找麻烦,也该找到我头上。”   穆恒升面如死灰,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莽撞。如今时过境迁,你不过是个庶人,岂能还像以前一样行事,就不怕惹下祸端?”   林晗沉默片刻,缓缓地交叠手掌,应声道:“父亲说得是。”   一旁的卫戈将情状尽收眼底,略微别开脸,眸中若有所思。   穆恒升看他还算听劝,继而叹道:“我还听说,你从前那个好友聂峥犯下重罪,叛逃塞外了。含宁,往年聂氏于家中有恩,聂峥又是你的好友,你既然已经回到京中,不如在丞相面前求求情,也算一件好事。”   “聂峥是我好友不错,”林晗皱起眉头,不悦道,“可聂家对我有哪门子的恩?”   他越想越烦躁。当年林晗跟聂铭的事穆恒升是知道的,自己亲儿子被人当畜生糟蹋,他丝毫不记恨不说,反而对聂家惟命是从,小心翼翼地恭维着。   如今聂家已经倒了,他还记挂着,明明是个王侯,硬生生把自己作践到了骨子里。   穆恒升没料到他会如此问,便道:“你忘了吗,当初哀皇帝处置楚王一家的时候,咱们家可是牵连在案的,若不是聂大将军动用关节,恐怕为父如今跟老楚王一样,早就死在狱中了,这还不是恩……”   林晗回想起不堪入目的往事,听得血脉贲张,强压着怒气:“你倒是惦记着他聂铭的好,可曾想过你亲生儿子的死活?” 第81章 贼心不死   穆恒升被他说得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脆弱,不知是羞愤还是怨怒,渐渐浮现出些血晕。   “你,你离家十年,我是管不了你了!等到吃亏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   林晗沉重地闭了闭眼,无意再提起当年的事,于是放轻了声音:“是我不好,顶撞了父亲。我也知错,昨日是莽撞了些,听见他羞辱你与母亲,一时按捺不住心神。”   穆恒升安静地盯着他,眼神中充满着复杂的情绪,当中找不到父亲看待儿子的亲善,反而多了一层古怪的防备。   屋子里的女眷听到说话声,息夫人款步走到门边,见父子二人之间气氛沉凝,微不可见地惊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凤凰,你惹郎君生气了?”   这间屋子设在花园里,四面都是荷花池。穆恒升一拂衣袖,转向一旁的池水,偏过的眉宇间藏着些戾气。息姮一怔,手指绞紧了锦帕,胆战心惊地看向林晗。   林晗不由得有些心疼她,便道:“娘亲别担心,我再去同父亲认错。”   “罢了。”穆恒升骤然转过身来,看了看不远处的裴桓,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是在裴府,别让世子与郡主看笑话。”   他说完一句话,定定地瞅了林晗片刻,便脚步如风地离开。息姮慌忙叫了丈夫两声,穆恒升却头也不回。她眼睁睁地看着人影远去,倏然变得六神无主,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失魂落魄地朝穆恒升追过去。   “娘!”林晗喊道。   玉善郡主回过神来,忙道:“表哥莫担心,我跟上夫人看看!”   林晗心灰意冷,疲累地道了声谢,玉善便伶俐地追上前去,明媚的衣影片刻就消失在花木之间。卫戈上前两步,在他耳畔轻声问了句:“那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林晗瞥向他,“旁人见了家务事都避之不及,你倒好,自个往上掺和。”   卫戈不语,沉默半晌,柔声开口:“记得躲上郁山那回,你让我去伏击裴信,途中被人通风报信。后来你说知道是谁做的,却始终不肯告诉我们。”   林晗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树影:“这不是很明显么。救聂琢之前,我只去找了西平侯。”   “为什么?”卫戈不解道,“他不是你父亲吗?”   林晗淡淡一笑:“你不明白,如今的世道每个人都有高低贵贱之分。身为宗室又如何,一样会被人从头到尾地评判。我母亲出身不高,以前是伶优的身份。伶优的儿子,即使坐上皇位也不能脱胎换骨。”   他的眼神始终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略微停顿一瞬,忽然问道:“卫郎,你觉得,西平侯他真的在乎我吗?”   卫戈一怔,思索一瞬:“你跟他是骨肉至亲,他肯定是在乎你的。各人性子不同,或许西平侯只是不善表露而已。”   林晗点点头,转开视线,心中的阴云却驱散不尽。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从小到大,他没得到过父亲的爱护,两人之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纵然他百般讨好,穆恒升始终不冷不热。有时候想讨得父亲疼爱,反而会弄巧成拙,换来一顿斥骂。   早年西平侯站队聂氏,处处巴结逢迎,可惜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宗室,聂家完全不放在眼里。等到再大一些,林晗渐渐看透了,心也变凉了。穆恒升好像从来没有把他当儿子,只是当作稳固地位的棋子,他受过的折磨侮辱,在父亲眼里居然是天大的恩赐,是条攀附权势的捷径。   他呼出口气,决心不再让这些陈年旧事坏了心境,想着离接亲的时辰越来越近,打算去府外看一看。   此时天色敞亮,两人走到半路,遥遥地望见门外冒出滚滚浓烟,隐约可见通红的火光。林晗与卫戈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不妙,快步朝门口冲过去。   奢丽的府宅里张灯结彩,处处飘着喜庆的红绸,此刻门堂却乱成一团。堂前燃烧着熊熊烈火,一股刺鼻的焦臭凝在空气中,附骨的蛆虫般直钻口鼻。   众人跑的跑,散的散,口中嚷嚷着救火救人。有些来不及逃开的,被几个白影硬拖着浇洒火油,烈焰一瞬爆开,好端端的活人顿时就被火光吞噬。   林晗逆着逃跑的人流上前,跟提着一杆银枪赶来的裴纯行撞个正着。两人皆是一顿,裴纯行横握着银枪,皱眉道:“你去躲一躲,这交给我来!”   林晗按住他的手臂:“救人要紧,你带着宾客退下,这几个人交给我!”   裴纯行怔了怔,权衡片刻,终是点点头。林晗倒提着长锋,几步上前,挥臂击倒一个张牙舞爪的恶徒。背后陡然响起尖锐的叫喊,好似地狱的鬼魂,他侧身一躲,避开当头而来的火油,紧接着倒捋枪身,刺向张狂袭来的白影。   银枪倏然见血,林晗转身看去,身后的人影扑腾两下,便跪倒不动。头顶几簇火焰坠落,倏然引燃了溅洒的油脂,地上升起半人高的火舌。   他咬牙暗骂一声,这帮人贼心不死,兴许是察觉到计划被识破,不等送亲的时辰到便跑来作乱了。   未待他细想,又有几个白衣人从四面接连扑上来,卯足了劲要拉他见阎王。林晗挥舞长枪,挽起几道明亮的寒光,顷刻间刺倒两人。未等他再出手,耳旁传来几声连续的清响,眨眼之间,剩下的几个恶徒便躺倒在地。   林晗抬头看去,卫戈正缓缓收回手里的袖箭。   此时已经看不到白衣人的踪影,一番混乱过后,惊慌失措的宾客们尽数被带了下去,转瞬之间,门堂沉浸在诡怪的阒静中。   卫戈朝林晗使了个眼色,望向大门边的柱子。林晗顺着看去,只见宽大的门柱后露出些大红的袍角。   林晗小步上前,卫戈则默契地退开,须臾便不见踪影。后面那人似乎感知到有人靠近,倏然从门柱后现身,厉声喝道:“别过来!再动我就杀了他!”   他闻言便停下脚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说话的女子满眼怨毒地盯着他,穿着大红的喜服,头上戴着凤冠,一手勒紧了新郎的脖子,一手握着锋利的尖刀。 第82章 命如薄纸   “杨萤?”   他试探着呼出女子的姓名。她的眼中寒芒一闪,警惕地张望一周,手里的刀尖倏然紧贴新郎的脖颈。   “方才是两个人,他去哪了?”   林晗利落地扔下长枪,朝她摊开手掌:“杨姑娘,有话好好说,先把人放了。”   杨萤眉心紧皱,挟持着人质缓缓后退,绽开个阴沉的笑颜:“我今日就是来杀温慧这个负心人的,要我放人,倒也可以。把那位世家小姐交出来,我就放了他。”   那新郎被她勒住咽喉,脸颊脖子涨得通红,此刻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杨萤,你我定亲之时,我何时辜负过你?如今已经没有婚约了,你何苦痴痴纠缠。倘若你恨我,倒也不必牵扯无辜的人。”   这番话本是与她说清道理,哪知道适得其反,杨萤听完之后,脸色骤然惨白,被激得浑身发抖,握刀的手不稳,当即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无辜……好,好一个无辜,旁人都是无辜的,只有我命如薄纸,天地可诛!温慧,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家世,你恐怕也会觉得我无辜吧!”   话音刚落,她咬紧牙根,颓然地闭上眼,两行珠泪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若我像她一样,那也不会平白无故沦落到家破人亡,遭人厌弃的地步。”   林晗乘势道:“杨姑娘,你的事情我听方公子说过。杨家的事另有隐情,你先把刀放下,莫要再错下去了。”   杨萤冷哼一声:“我认得你,今日早知你也在此处,我就是豁去性命也要拉上你陪葬!事到如今,你还想花言巧语?”   林晗默然一瞬,劝道:“二老或许是蒙冤而死,可你如今与白莲教勾连一气,今日害得无辜之人遭难,已经是大错特错。杨姑娘,你的表弟一直在找你,还求我一定要放过你。姑娘是至情至性之人,怎能忍心看着小弟孤苦一人,为你奔走焦灼?”   说到方黎昕,杨莹迟疑一瞬,神色亦有些松动。   “表姐!”   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呼唤,方黎昕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赶到堂前,口中不断喘息,额前散落着几缕发丝。他急迫地朝杨莹走过去,却被她挥舞着刀尖喝止住。   “别过来!”杨萤高声道,双目通红,“阿黎,你要帮着外人抓姐姐吗?”   方黎昕连忙后退,嗓音发颤:“表姐,快收手吧。明无心那厮都是骗你的,他只是想利用你给白莲教做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害得你是非不分,恩怨不明,你难道毫无察觉吗?”   林晗拍了拍方黎昕的肩膀,轻声道:“你的剑借我一用。”   杨萤霎时警醒道:“你要做什么?”   方黎昕犹豫片刻,解下腰间的剑交给他。林晗抽出长剑,银亮的剑身映着双眸,眉宇间泛出一道月华般的镜光。   林晗将剑刃横在手臂间,平静地笑了笑,转向她道:“杨姑娘,你把温慧放了,说到底兰庭卫是因为我找上的杨家。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杨萤盯着他不说话,林晗撩起衣袖,露出光洁的右手臂,左手倏然发力,在皮肉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的右臂间霎时血流如注,杨萤与方黎昕皆是一震。林晗闷不吭声地握紧了拳掌,苍白的脸庞上滚落几道汗珠,紧接着强奈着剧痛,再度翻转手里的剑刃,又是一剑落下。   方黎昕扶住他的右肩,惊愕地唤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晗轻轻将他推开,站稳了身形,抬头一望,对上杨萤身后悄然逼近的身影,展颜一笑。   门堂前寒风乍起,掀动无数穿花飞叶之声。   杨萤手里的尖刀倏然掉落在地,没人看清她后面的人是如何出手的,她手里的人质挣脱了束缚,轮到她被擒住。   寻常的花叶在此刻变做了夺命的杀器,暴风骤雨般朝着另外两人袭去。方黎昕使出身法,险险避开这股纯厚内息的偷袭,只听又一阵兵器落地的声音,堂前突然出现个金发白袍的达戎人,双目一蓝一碧,浑身透着股邪气。   明无心扼住林晗的咽喉,迫使他抬高脖颈,笑吟吟地跟几步之外的卫戈对峙。   “世子,你我又见面了。”明无心全然不在乎对面那人满眼的杀气,调笑似的同卫戈搭话,“上回我吃了你的亏,天道好轮回,你的小情人落到我手里了,你说说看,要怎么才好玩呢?”   卫戈沉声道:“你要是敢动他一下,我就让你生不如死。你的女人也在我手里,明无心,我说到做到。”   明无心看向不远处的杨萤,她脸上胭脂混着泪痕,双目泛着淡淡的泪光,好似一汪快要干涸的井,幽深荒败,所剩无几的井水映着天光,照出最后一点光芒。   他倏然笑了笑,叹道:“也罢。此行的目的已经被你们识破,我不想再多做纠缠。裴桓,你我同时放人,怎么样?”   杨萤听罢,眼中的凄然霎时化作热意,半是哭,半是笑地垂下头。   卫戈眉头皱了皱,算是默认,朝前小迈了几步,离二人越来越近。他在七尺之外站定,目光紧盯着林晗,对明无心厉声道:“放人!”   明无心笑了笑,二人同时松手,他却趁着最后的时候运起一掌,向林晗偷袭过去。林晗反应极快,抬起负伤的右臂格挡,一面迅即地出手,一掌劈向明无心。   这一掌运了十成的力道,即使是对上明无心这样的江湖高手,也能叫他立时受伤。哪知明无心早有防备,拽过前来的杨萤替自己挡下一击。   林晗见状不妙,想要收回掌势,然而已经来不及。他强制逼回内劲,生生卸去三分之一的力道,仍是重重地打在了杨萤心口。   “表姐!”方黎昕失声痛哭。   杨萤呜咽一声,口中喷出鲜血,身躯颓然倒地。明无心纵身跃上门堂屋顶,快活地大笑道:“裴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情种?我可不会为了个女人作茧自缚!小情人,你不是喜欢充英雄?要是杨萤死了,可就是你杀了他!你二人设计抓我,可曾想到今天?!”   林晗气得瞋目发抖,拿起剑指向他:“我杀了你!” 第83章 谈判   明无心十分愉悦地审视着他的盛怒,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看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义士卷入恩怨纠葛当中,实在是一大乐事。可惜,今天时日不好,咱们改日再会。”   他正欲离去,林晗握着剑柄,扬手将掌中长剑朝着屋顶的人影掷去。长剑破开风涛,势不可挡,瞬息到了明无心身侧。   明无心掠身避开剑锋,冲着下方的林晗扬眉一笑。来不及得意多久,又一柄尖刀紧追而上,直扑向他的面门。   是杨萤的刀。   明无心退避不得,抬手挡住刀锋。那刀尖淬着十足的力道,好似索命的鬼爪,倏然穿透了他的手臂!   他的身形一晃,被迫踩着脚下的瓦片后退几步,快要从屋顶滑落。卫戈矫健地跃上屋顶,单手与明无心对战数招。明无心招架不住,连连败退,被两股劲风击中膝盖,狠狠地跪倒在屋瓦上。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有股沉重的力量压制在脖颈上,连头也抬不起来。   一只脚踩着他的后颈,锦靴毫不留情地碾了碾。   明无心强撑着身躯,逆着光抬起眼。卫戈半张脸隐于阴影中,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眼中有股森冷凌然的威势,好似在注视着一件死物。   “想跑?”他的唇动了动,脸上浮出些阴晦的笑意。   林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抱起杨萤。杨萤怒睁着双眼,眼角滑落一滴泪,瞳仁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已经彻底衰败枯竭了。   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无意识地叫着她的名字,替她擦拭嘴唇,暗红的血却不断从她口中吐出来。   杨萤的身躯忽然一阵痉挛,胸口剧烈地弹动两下,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林晗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连忙俯下身去,只听到了气若游丝的几个字。   “我想回家。”   林晗握住她发抖的手,嗓间凝噎:“杨姑娘……”   她猛然睁大了眼,瞳中的墨黑像是无边的潮水似的弥散,紧接着再也不动了。   林晗失神般盯着她的脸,替她合上双目。方黎昕跪在一旁,抱着姐姐的尸体嚎啕痛哭。   寒风飒飒作响,林晗缓缓站起身,仰首看向明无心,眸中晦暗不明,一霎那溢出令人怖惧胆寒的杀意。   “把他带下来。”林晗道。   卫戈轻轻点头,一手扼紧达戎人的咽喉,拖着脖子动了两步。还没等他跃下屋顶,突然响起个朗然的男声,高呼林晗的名字。   林晗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花叶丛尖立着个艳冶的人影,飘逸的红衣映照日阳,恍如朱砂赤血。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舒崇雪凤目微眯,柔声道,“小陛下,虽然我也看不起欺负女人的废物,但这废物还有些用,你把他放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晗定定地瞧着他,嘲道:“你这妖人当真胆大妄为,敢闯到裴府来跟我谈条件?”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似是全然不在乎他的讥讽之意,一副举重若轻,从容淡然的模样。林晗知道他实力高强,或许是有恃无恐才敢独身前来,便改了主意,听听他要说什么也无妨。   “有话就说,”他道,“想做什么,不要卖关子。”   舒崇雪笑道:“小陛下的脾气当真是不好。”   林晗皱紧眉头盯着他,克制着胸中怒意。舒崇雪弯弯唇角,笑着看向他的眼睛,几缕黑发被风吹动,挡住了脸颊。   红衣人收敛了笑意,忽然吐出两个名字:“息夫人、玉善郡主。”   林晗霎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慌了神,怒喝道:“你!”   “把明无心交给我,我就告诉你她们去了哪。”舒崇雪道,语气好似在嬉戏玩笑,“如何,用这个废物换得夫人与郡主的下落,是不是很划算?”   方黎昕厉声斥道:“舒崇雪,我劝你别打什么坏主意!不久后兰庭卫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们两个都插翅难逃。”   谁知舒崇雪竟不为所动,悠然道:“那又如何。假如抓了我,小陛下可得用我们两个人来换这个秘密,亏的可是你们。”   林晗的掌心握紧又松开。   他看向方黎昕道:“方公子,杨姑娘的仇我一定会百倍奉还。”   方黎昕不由得看向怀中人的尸身,似觉剜心之痛,继而低泣一声,慨然叹道:“我知道了。”   “含宁,”卫戈低声道,“舒崇雪狡猾至极,不可轻信他的话。若是他诈你,又该怎么办?”   林晗轻轻摇头:“不管他是不是诈我,我都赌不起了。铲除白莲教需从长计议,不可急于一时。”   说罢,他朝那抹衣影高声道:“我答应你放人,你也要言出必行。”   “这是自然。”舒崇雪挑挑眉梢。   林晗朝卫戈点点头,卫戈却不急着动作。他沉默半晌,飞快地从明无心手臂伤处拔出那把刀。   明亮的刀锋在他掌心旋动几下,卫戈利落地出手,眨眼之间,紧跟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明无心手脚鲜血淋漓,整个人倏然栽倒,在屋瓦间翻滚几下,重重地坠落到地上。   林晗往后避了避,躲开浮起的烟尘。明无心像个废人似的躺倒在地,四肢各有一道极深的创口,手脚正不停地抽动,血如泉涌,竟似被挑断了手脚筋。   舒崇雪回过神来,眯眼打量着卫戈,叹道:“不愧是天狼营的杀手,出手稳准狠,如此轻易就废了一个人。”   “你可以交代了。”卫戈不耐道,“否则下一个就是你。”   舒崇雪也不避让,足尖轻轻一点,乘着风息落到堂前,扛起明无心一条血糊糊的手臂,带着他轻盈地跃至树梢。   “小陛下,来奉陵总坛,我等着你。”舒崇雪微微一笑,从高处注视着几人,饶有兴致地说,“能不能救出你母亲与那位小姑娘,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林晗面色灰白,两手握紧了拳头,掌心早已经被汗打湿,浑身的血脉都在颤抖,想出声,却吐露不出半个字。舒崇雪淡笑着瞧了瞧他,扫过一旁的方黎昕,施展轻功而去。   卫戈担忧地看向他,轻声道:“要我去追他吗?”   “不必。”他微弱地应了声,“我说过,今天的一切都会百倍偿还给他们。”   他整顿了心绪,对上卫戈的眼睛:“跟我回盛京,去见裴信。” 第84章 雪湖论事   卫戈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出言劝阻,只是提说道:“你先动身回去,我留在府中调查一番,兴许能有些收获。”   林晗明白他的意思,只有舒崇雪一面之词,实在难以轻信。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白莲教定是潜入府宅里掳走了母亲和玉善。   调查东都一事,他特意叮嘱兰庭卫紧住风口,不得透露半点消息,连抓人也是掐着送亲前一刻。这样一来,白莲教根本没有事先绸缪的机会,今日袭击裴府,明显是仓促行事,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既然如此,他们岂能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潜入官家府宅劫走两位贵人?   林晗细想片刻,或许是有内应。此事与凝香殿那回有相似之处,白莲教竟能在长公主府里埋下暗线,对比起来,往裴纯行家里塞人倒显得不那么难了。   “小心行事。”林晗微微蹙起眉头,“这个白莲教实在不简单。往年我在盛京时,以为他们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暴徒,与那怒川十八寨并无两样,不过乌合之众罢了。如今一看,这些人流毒天下,官贼勾连。为君数载,我竟不知,四方吏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望向杨萤尸首,大红衣裙浓艳得刺目。女儿家出嫁前针针绣好的嫁衣,等待着风光大嫁那天穿上,哪知道却成了她的殓衣。   明无心说他是杀人凶手,林晗自己不觉得有错。但如若深思一番,这场悲剧当中,除他林晗之外,还有众多的凶手。白莲教,包庇妖教的幕后之人,明无心,甚至是为财路铤而走险的杨氏夫妇,都像是无形的推手,让一个人的命运步步滑向深渊。   今日死的只是一个杨萤,可经此一案,他足以看清,弊病不除,这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相似的可怜人,会被这世道,这泥泞的罗网吞吃殆尽。   林晗忽然觉得,他实在是大错特错。   往年登临高位,却整日沉浸在阴谋算计之中,自以为运筹帷幄,手握乾坤,一昧地争权夺利,不曾垂下眼睛看一眼仰望他的芸芸人海,有多么自私可笑。   以为把持着天下,不想只是一叶障目。若能肃清朝野,四海清平,那么也不会有像杨萤一样的枉死之人。   最大的凶手,是昏聩无能的皇帝,是他。   出神之时,忽然有人牵起了他的手。林晗抬眼看去,卫戈握着他血肉模糊的右臂,长睫低垂,挡住了双眼,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卫戈性子执拗,在他的事情上总是一根筋,林晗怕他看了难过,便把手抽回,道:“就依你说的做。裴信才动身回去,此刻说不定还在路上。你若查到些什么,尽快回来找我。”   卫戈点点头,嗓音有些低哑:“好。我去找个大夫给你处理伤口。”   林晗本想推辞,怔愣一瞬,便改了主意,随卫戈的意思去做。处理完手臂上的伤,正巧兰庭卫抓完人回来,禀报了一通情况,林晗就带着姜锦与十来个随行,马不停蹄地往盛京赶。   回到丞相府,时间不赶巧,正轮到休沐的日子,裴信不在。林晗匆匆忙忙地问过家仆,天还没亮,丞相就动身往空山玉虚宫去了。   林晗无奈,暗忖这人平日也不信鬼神,怎么就跑道观里去,接着便风尘仆仆地往玉虚宫去追人。   人间艳阳朗照,空山大雪飞扬,林晗骑马疾行在雪白的山路上,两侧冰雕般的松柏宛如飞花般散去,他不由得想起,空山似乎没有春色,好像每次来这个地方,都是无边的雪景。   树林里一片静谧,几乎能听见雪洒落的声响。玉虚宫的正门开着,广场上没有人,他跨过门槛,一道艳阳像是利剑般从座座峰顶劈落,照在他的眼上。   阳光下的积雪光芒万丈,林晗眯了眯双目,眨眼的功夫,通往山道的第二道门开了,风雪中立着个清俊的人影,一脸洞悉地看着他。   他同样敬鬼神而远之,但有时候不得不怀疑,这帮子道士真的会什么法术不成?   “他们在冰湖边下棋。”江千树神色淡淡的,“我带你去吧。”   林晗对他拱手一礼:“有劳。”   江千树不答话,默默地领着他往石阶上走,步履比上次慢了许多。锦儿在后头跟着他,安静得好似融入了大雪之中。   玉虚宫的冰湖在后山,四周围绕着一圈广阔的梅花林。名叫冰湖,实则并未结冰,湖面平滑如镜,宛若嵌入雪中的宝石,水底透着莹润的蓝色,不沾半点尘埃。   梅林靠近水边的地方有块巨石,表面平整光滑,被人雕刻成了一张硕大的棋盘。那两人摆着火炉桌案,坐在冰湖边烹茶垂钓,身侧各立着两个小道童,每隔一会,道童便依次往石头棋盘上摆放一颗棋子。   林晗急匆匆地走了一路,冻得手脚发抖,凉彻肺腑。谁知道还有人如此好雅兴,寒冬腊月的在大雪里下盲棋。   姜锦给他递了一袭披肩,林晗穿在身上,两手搓了搓,从容地踏上前去。还没靠近,清徽真人与裴信同时朝他看过来,两双眼眸里各有深意。   裴信温和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清徽真人垂下眼眸,对他点头示意。   “这是他的字。”裴信忽然对清徽道,“头一回起的那个西平侯不喜欢,就改了这个。”   “不错。”清徽道。   他二人口吻熟络,好似多年的旧友。林晗突觉有些插不上话,看准时机道:“丞相,我今日是来找你帮忙的。”   两人都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交换了个眼神。没等裴信说话,清徽真人便道:“到火炉边来,你那里冷。”   林晗心里装着急事,本不想与他们两个闲云野鹤的人拉扯,但见裴信笑吟吟地盯着他,只好按捺住火急火燎的心绪,走到火炉边烤了烤手。   清徽真人给他倒了杯茶。裴信轻声问道:“何事这么着急?”   林晗捧住茶杯喝了口,脸上泛出些血色,手脚总算不那么冷。   “我想请丞相助我铲除白莲教。”   裴信点点头:“为何突然要铲除白莲教?”   林晗一时怔住,没想到裴信居然会问这种话,脱口道:“白莲教是妖教,难道不该铲除吗?”   裴信沉吟片刻,忽然指着面前湛蓝的湖水,问他:“含宁不妨告诉我,那湖水是何种颜色?”   林晗凝眉不答,裴信便捧起手边的茶盏,笑道:“这杯茶,正是用眼前的空山雪湖水烹制的,含宁请看,它还是湖中的颜色吗?”   林晗犹豫地张了张口,心中顿悟,又听裴信开口道:“假若此时用手掬一捧雪湖水,掌心里的还是同样的颜色吗?”   “丞相是说……白莲教并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   裴信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物相万千,寻常人只能看到一二种,可是含宁不一样,你要像苍天俯瞰宇内。你的眼里,不可有半分偏颇。”   “我不明白,”林晗摇摇头,朝他走近一步,“丞相明知道妖教为祸百姓,危及社稷,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将它们斩草除根。面对这等恶徒,还要费尽心机窥其全貌不成?”   裴信反问道:“白莲教从何而来?”   林晗彻底定在原地。   是了,他竟然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说白莲教为祸百姓,可那些人有哪一个不是百姓?说恶鬼害人,可作祟的鬼,哪一个不是人变的?   既然百姓无辜,庶人无辜,那么错处究竟该归因于什么?   裴信望向一侧的梅林,温声道:“有株梅树生了病,即使伐去病枝依旧不见好,病害的枝条修剪不尽,树木也越来越枯瘦。我今日所说,不是让含宁放弃心中想法,只是想让含宁知道,光是一昧铲除镇压,而非对病根下药,势必无法解决此事。”   林晗沉静地想了片刻,面对着满天细雪,眉宇间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裴信柔和地看着眼前人,启唇欲说什么,却将嗓中的话咽了下去,眼中亦浮出些黯然。   “你有为黎民社稷的想法,本是一件好事。我会助你。”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杯沿,唤道:“锦儿。”   姜锦上前躬身行礼。他在兰庭卫做事多年,虽不能开口,但只要主公一句话,他就知道应当怎么做。   林晗心中大喜,同时生出一股责任般的慎重,朗声道:“允之,多谢你!”   许是太久没听有谁这样叫他,裴信微不可见地怔了一瞬,而后道:“若你要去奉陵,可以去见见楚王。刚好他也在忙着十八寨的事。除此之外,我再从燕都调些人来给你。” 第85章 江南 四 大 才 子   他从手上取下一枚白玉戒指,交给林晗。玉戒通身明润,沉甸甸的,带着些微暖意。   林晗惯用左手执兵器,拿了戒指,戴在右手拇指上。   他与二人道了声别,便行色匆匆地往山下去,走到三清殿前,对着漫天大雪,忽然想起件久远的往事,朝姜锦道:“去大门边等我,我去去就来。”   姜锦点头听令,很是乖巧地走在前头。林晗折返回去,沿着记忆里的路左折右拐,穿越殿宇栈桥,来到风雪凛冽的后山悬崖。   此处大雪如刀,他不由得躬身垂头,抬起手臂挡住颈边呼啸的北风。寒风吹扬着垂曳的衣袍,好似一只飘摇的蝴蝶。   雪粒像是烟雾似的往眼里扑打,林晗拂去眼睫上的冰凌,抬起头,正对着崖边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   崖边土地贫瘠,又多雨雪,但这棵松长得很好,枝条散开仿若华盖。松柏是长青之树,因而在树上被人挂着许多许愿宝牒,针叶间千万条丝带萦萦如红线。   林晗挽了挽衣袖,趁着四下无人,两手抱着树干往上爬。   西平侯还在做亲王时,家中有时会在年末进京参加宫宴。林晗小时候有回进宫,意外结识了一个朋友。他那时候年纪小,常做出些不合体统的事,也不管那人身份,便带着他出宫去玩。   除夕夜里,嫌皇城里规矩繁冗,闷得无聊,林晗带着他悄悄来了空山。两人在玉虚畅玩了一夜,晨曦时跑到崖顶边,看了一回盛大的日出。   临走之际,那人问他要不要许愿,还说空山有灵,在玉虚许愿,心愿必定能成真。   他们在许愿松边的宝匣里取了竹牒笔墨,林晗写的是“平安喜乐”,落上自己的名字。那人写的是“山河太平”,可他的名字,林晗如今已记不清了。大概记得是宗亲,两人都姓穆。   后来林晗再没见过他。他跟母亲到玉虚来时,才知道当年弄错了,那棵树上虽然挂着众多许愿宝牒,但不是什么愿望都往上挂的。那是棵姻缘树,只有情投意合的眷侣才对着它许愿。他们少时挂上去的愿望,怕是一开始就没法实现。   十来年过去,树上的许愿牒越来越多。林晗当年亲手系了两人的木牒,还记得是在哪个位置,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找到两条陈旧不堪的丝带。他顺着摸上去,老朽的许愿牒反转过来,赫然是他的名字。   旁边坠着另一块,墨迹依稀可见,穆令昭。   他小心翼翼地将缠绕在枝头的绳带解下,再撑着枝干一跃而下。抬起头时,不远处突然多了个人影,惊得林晗往后退了半步。   清徽真人神出鬼没,不晓得已经来了多久,左手握着一把宝剑,缓缓地递给他。   “江湖危险,拿上防身。”   林晗把木牌塞进袍袖,迟疑道:“道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   上回赠符,这回赠剑,林晗不觉得自己与道宗有多么相熟,可清徽似乎对他这个几面之缘的客人友善过了头。   不待他说完心间的顾虑,清徽真人先一步答道:“‘齐同慈爱,异骨成亲。国安民丰,欣乐太平。’”   四句真言灌入耳中,林晗心中便一片朗然。道长身在山中,依旧心怀天下大爱,怜悯四方众生,故而来送他。   “你且去吧。”清徽轻声道。   林晗点点头,抬手一礼,不再耽搁,带着剑去跟锦儿会合。   奉陵是南方的枢纽,亦是荆川的心脏。   南方也开始下雪,相比盛京温顺得多,却有股驱之不散的湿冷,直往骨缝里钻。林晗到达奉陵之时,楚王穆惟桢已经带着府兵在怒川摆开阵势,与十八寨遥遥对峙。   怒川上游有一处宽阔水域,名叫断江陵,地势颇为奇异。河水流经那处,被江心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分为两股,一侧为南岸,一侧为北岸。   荆川府兵在北岸扎营,林晗赶了许久的路,不过寅时到达军营。大营各处烧着火把,四周被通红的火光一照,粼粼一片。风雪已经停了,天上落着牛毛雨,江岸冷若冰窟,呵气如凝。   他跟穆惟桢在灵州做过对手,此次见面,两人之间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林晗对穆惟桢印象不错,见了楚王礼数周到,一口一个王兄,叫得十分热络。穆惟桢坐在大帐里,显然知道他要来,一身穿戴齐整,双眸幽深地盯着他,唇边挂着些敷衍的笑意。   林晗不耽搁时间,开门见山:“此次进攻怒川十八寨,王兄有主意了么?”   “怒川十八寨占据天堑,易守难攻。”说到正事,穆惟桢放下芥蒂,打开一卷地图,对林晗道,“你来看。”   林晗依言看去,眉头越陷越深。图上绘着断江陵周边地势,怒川十八寨依傍着江心山峦布局,北岸一侧有十一寨,南岸一侧有七寨。水寨连绵成片,仗着山丘险水,修建了厚如城墙的壁垒,俨然成为一圈铁桶。   “不能开船过去?”林晗问道。   穆惟桢摇摇头,道:“断江陵水势湍急,江中暗礁密布,大船开不过去。若是小船……不是没试过,水匪在寨墙外设了几座望台,台上各置连弩机。那弩机射程极远,竟比得上床弩,人根本过不去。”   “真是奇了怪了,官军都少有连弩机,”林晗皱眉沉思,“这帮子水匪哪来的?”   穆惟桢亦是不解,眉宇间有些忧色:“你来之前,已经让人去周边查探去了,暂且按兵不动,这两日应当有消息。”   林晗点了点头,问道:“王兄,你在奉陵多年,可知道白莲教总坛位于何处?”   他此行就是冲着白莲教,要救出母亲和玉善郡主。林晗看穆惟桢似乎还不知道玉善被妖人劫走的事,也不主动提说。   穆惟桢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什么?”林晗一怔,“白莲教的总坛不就在奉陵么?”   “是在奉陵不错,”穆惟桢神色无奈,“但妖教行事隐秘,至今没有暴露总坛的确切位置。不过……查怒川水寨的时候,查到些他们与妖教勾连的线索。假如能攻破水寨,兴许能有些眉目。”   两人在灯烛下说了一会儿话,有军士进帐来送早膳。林晗刚吃了两口,令官急匆匆地来报,穆惟桢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楚王忙得脚不沾地,叫人进来悉数禀明。林晗一边喝粥,一边竖着耳朵听。   “怎么回事?”   斥候交掌拜道:“禀报楚王,卑职沿岸查探了数里,南岸七里外深山里有个小村,据村中妇孺说,常有些匪寇到他们那去抓人抢粮。”   穆惟桢面有愠色:“可是十八寨的水匪?”   “听村人描述,十有八九。”   穆惟桢点点头,屏退了斥候。林晗放下筷子,道:“水寨设在江心,里面的人都要吃饭,所以跑到人家村中抢粮。抓人么,大概是抓去做苦力。”   穆惟桢端起变凉的粥碗,轻叹道:“找几个机灵点的,看看有没有法子混进去。”   “何须王兄费心呢。”林晗笑道,“我这次到奉陵,就是来给王兄分忧的。”   穆惟桢方要喝粥,听了他这句话,端碗的手顿在半空,看向林晗,微微挑起眉梢。   “那本王岂不是要对你说声谢谢?”   林晗听出他讽刺之意,垂头叹道:“王兄,灵州那次形势所逼,是我不对,我知错了。今非昔比,你宽宏大量,千万莫与我一般见识。”   “行了。”穆惟桢秉性宽和,也懒得计较太多没意义的往事,“这回你我站在一边,你莫要给我惹事。”   林晗会心一笑,刚要开口,帐子外又吵吵嚷嚷的。他听到些说话声,连饭也顾不得吃了,连忙起身去看,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一时间喜不自胜。   “卫郎!方公子!”   卫戈听见他的呼唤,眼角立时染上温煦的笑意,从一匹雪白骏马上下来。林晗连忙拽着他的手掌,把两人请进大帐,正要对穆惟桢说话,便听楚王轻咳一声。   林晗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犹疑道:“怎么,都是老熟人?”   卫戈看着他笑:“喝过酒。就是长公主府上那回。”   方黎昕跟穆惟桢认识得更早,他往年走南闯北到过奉陵,与楚王有过几面之缘。   “那正好,既然你们都到了,不如先办正事。”林晗说完,朝帐子外唤了一声,“锦儿,你也过来。”   姜锦迟疑了一瞬,步履沉稳地进到帐中。等人到齐了,林晗便对穆惟桢道:“王兄,方才说到卧底十八寨,此事关乎成败,需得慎之又慎,最好派高手前去。此时此刻,想必军中无人能胜过在座几位。”   穆惟桢有些讶异:“你也要去?”   “自然要去。”林晗笑道,“我,卫戈,方公子,还有锦儿,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第86章 起名大师魏富贵   此话一出,其余三个被他点到的都有些愣,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往林晗身上戳。他轻咳了一声,道:“十八寨易守难攻,若照寻常的办法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法子虽然剑走偏锋,但也可行。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别的主意?”   穆惟桢沉吟片刻:“你要是出事,裴信会跟我没完。”   卫戈主动请缨:“我去就好了。”   锦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巴巴地瞅着林晗。方黎昕左右看了看,抓了抓额头:“你们在说什么呢?”   “那怎么办,你们又想不出别的主意,”林晗满脸焦急,“再拖下去就过年了!”   穆惟桢皱眉劝道:“攻城之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围城十月攻下算是快的,着什么急。”   林晗气恼地跺了跺脚:“我娘被白莲教抓走了!”   楚王一怔,手里的碗一歪,神色凝重地看向他:“那你……想好怎么混进去了?”   林晗思索一会,大致有了眉目。既然要混进水寨,那么一定不能大张旗鼓惊动对方,他们四个人刚刚好。其次,十八寨与官军对垒,必然会想法设法地修葺防御工事,那么就需要抓人去寨子里做苦工。   穆惟桢盯着换上布衣的几人,眉头拧得像绳结。   “你们哪像是水贼,”楚王看了直摇头,“贼要是看见你们,隔着几十步就得溜。”   林晗摸着下巴端详半天,眼神不停地在卫戈身上流连。穆惟桢说得不错,他们的气质都太过正经,一眼就知道绝非常人。   他摸了摸卫戈的脸,替他抚平襟前的衣褶,道:“楚王说的是,尤其是你,怎么如此正派?你下流点。”   卫戈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要求,脸上霎时一红:“你这也太难为我了,怎么下流?”   这确实是个难题,林晗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凑过去在他肩侧咬耳朵。   卫戈听完他的耳语,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似乎比刚才还要害臊。林晗无能为力地捂住额头,叹道:“算了,要不你留在外头接应我们。”   卫戈一听他如此说话,揣摩须臾,立时融会贯通,朝他露出个油滑痞气的笑,看得林晗顿时打了个寒战。   “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林晗握着他的肩膀大笑两声,“真聪明,开窍了嘛。你给他们俩也说说,怎么学的?”   卫戈神色极为不自然,犹疑着不敢开口。林晗晃着他的胳膊催促,他被逼无奈,只好开腔说老实话:“也不难,就是想着你,情不自禁学出来了。”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吃力地憋着笑。林晗的手臂一僵,脸上的神情也凝固了,不解地问他:“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下流?”   卫戈百口莫辩,弱着声道:“明明是你让我……”   “好了,”楚王出言调和,手指挡了挡嘴角,“我看你们四个都颇有慧根。待会让人给你们一艘货船,就扮作盛京来的客商,诈水匪来劫船,也不需跑到人家村子里。”   林晗对着三人反复地打量。锦儿还是太正经,眼神凌厉,总感觉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打人,他便让他低着头,尽量不要看别人。方黎昕太过正直,好在悟性高,三言两语就掌握了做匪徒的精髓。   计划敲定,事不宜迟。天还没亮,林晗带着三个乔装打扮过的人往上游出发。转过几道峡谷,出了断江陵水域,他们便弃了战马换船下水,顺着怒川漂流而下。   航船漂行许久,走的正是最容易被劫掠的险路。两天后的夜间,断江陵峡口遥遥在望,货船还没到匪寨地界,他们便被人盯上了。   林晗卧在一堆杂物中间,懒得起身,朝船舱外唤了一声:“情况如何,来了多少人?”   卫戈应了一句,从外头进来,道:“三条船,天太黑看不清人数。怎么办,要不要陪他们演一演?”   林晗点点头:“当然,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锦儿,上弓箭。”   大梁几个世家都是武勋世族,因而好勇尚武,在朝堂的影响之下,民间亦是崇尚武力,即使是南北走商的人,也会带着刀兵弓箭防身。   话音一落,姜锦便去到船尾。林晗听见几声连珠似的弦响,水匪们却不见有什么反应。卫戈在他肩上拍了拍,道:“火折子给我。”   他依言给出火折子,卫戈转身便走,几步跨到船尾。不出片刻,林晗听见江上响起一片下作的骂娘声,闭眼叹了声,便知道卫戈钓上了鱼。   江上刮着大风,追来三条船,一条着了火,北风一吹,立马变作了火船,上面的人纷纷跳水逃生。另外两条船上的水贼们群情激愤,骂骂咧咧地直追了上来,林晗听着嘈杂声越来越近,起身到船舱外查看,便见无边冷夜之下,贼船头一排排明晃晃的刀刃。   他突然有些担忧,皱着眉朝卫戈道:“完了,你把他们惹毛了,会不会直接撕票?”   水贼要是想杀人,他们总不能坐着让人杀。但若是反杀水贼,这计策不就泡汤了?   “放心,”卫戈轻笑道,“说你家里有钱,他们不会杀人,只会绑你。”   方黎昕握着一根长桨,朝着火光彤彤的江面望了一眼,道:“那咱们得编个身份,互相串一串,水贼逼问起来,要是说得不一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两条船便乘着风近在眼前了。船头上立着七八个水匪,个个拎着大刀凶神恶煞,为首一个大喝一声:“还他娘的想跑?!”   林晗连忙对着方黎昕招手,高声道:“快划船!别让他们追上来!”   其余两人听了,立马跟着方黎昕一块没命地划船。可三个一起动手,货船反而在江心打起了旋,眨眼的功夫,便有一条贼船越到他们前头,挡住了去路。   水匪拦下货船,大阔步迈上去,一刀横在林晗脖子上,怒骂道:“狗肏的,敢烧你爷爷的船!”   林晗慌忙抱头跪下:“好汉饶命啊!”   几个水匪从船舱里出来,对着那小头领耳语几句。风大,林晗听得不太清楚,水贼说话又带着荆川口音,他只能隐约猜到几个字,大概在说他们是块肥肉。   水匪横他一眼:“你们这帮杂种从哪来的?”   船上水匪来往穿梭,林晗往左右看了看,卫戈、方黎昕与锦儿都被人捆得结结实实,丢在他身旁。   他咽下一口唾沫,窝囊道:“盛,盛京。”   “叫什么名?”   林晗想了想:“魏富贵。”   “哟,”水匪狞笑一声,“你还是个公子哥不成?”   林晗连忙道:“我家有钱,你放了我!”   “做你的春秋大梦!”水匪啐了一口,拿着刀,往卫戈一指,“这小白脸是谁?”   “这我表弟!他家也有钱!”林晗心中飞快地打转,奈何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俗气的名字,便磕巴道,“他,他叫木铁蛋!”   卫戈一眼无奈地盯着他。   林晗闭了闭眼,伸腿朝方黎昕与锦儿指了指:“他俩,也是我表弟。一个叫二毛,一个叫三根。”   水匪听了,船上霎时安静一瞬,紧接着爆发出阵阵大笑。那小头领拎着刀,刀背在他脸上抹了抹,道:“你家里人还真他娘的会起名字,三根,哈哈哈哈……” 第87章 夜航船   林晗脸上露出草包似的笑,心里却直打鼓。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情急之下瞎编了几个,祈祷这些水贼犯蠢,听不出这都是他胡诌的玩意。   水匪笑够了,便把他踹在地上,凶恶地盘问道:“哪个龟孙放的火箭?老子都看见了,自个出来!”   锦儿本就是奉命护卫林晗的,见此情状,眼中一片幽暗怒意,就要出身认下。一旁的卫戈抬肘挡住他,抢先开口:“是我干的。”   水匪拿刀在他跟前比划两下,卫戈迟疑一瞬,突然记起该怎么做,刻意往后缩了缩,抿了抿唇:“别杀我。”   那水贼皱着眉头打量他片刻,眼神锐利地往四周一招。林晗见势不妙,急忙道:“别,别动手!肯定是有误会,我这个表弟他行动不便,一只手动不了,怎么弯弓搭箭呢?不就是一条船,要多少钱,我们赔就是了。”   水匪瞪着眼睛:“你小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就连官府王爷都不能动咱一根汗毛,你们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话一说完,他便对着几个喽啰吩咐:“小的们,把这个木,木什么蛋,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水匪闻言上前,作势要擒卫戈。林晗咬了咬牙,高声道:“你把他打死了,哪来的赎金付给几位爷爷?”   水匪经他一提,顿时想起这码事,改口道:“那就给我打残,把他另外一条胳膊也卸下来!”   林晗扑到水匪跟前,张开手臂拦着:“打残也不行!我表弟这个人,他心思很脆弱敏感的,你把他打残了,他以后娶不着媳妇,没脸见人,他立马会投河自尽的!”   水匪不耐烦起来:“你他娘的怎么事这么多?那就把他吊起来,吊船头吹吹风。”   “那就更不行了!”林晗一脸慌张,“这样吧好汉,不就是一条船吗?我给家里写信,让他们赔十条!”   水匪听了他的话,态度有所松动,掂了掂手里的刀柄:“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林晗抬起指头,随口就发誓,“如若食言,天打雷劈!”   毒誓一脱口,水匪便信了他的话,不再为难几人。四个人被分开关着,林晗与卫戈去了水贼的船,另外两人留在原先的货船上,都有五六个水匪看守。   夜半时分,林晗靠在昏暗的船舱里,外头船板上不时传来走动的声音。   他和卫戈被绑在一块,背对背蜷缩在低矮的船篷下,兴许是和水贼周旋了太久,此刻觉得奇渴无比,嘴里像是沙漠。   卫戈听见他唉声叹气,便问道:“后悔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出去把他们全宰了。”   林晗啧啧两声:“你可别乱来!我受了这么多委屈才蒙混过去,岂能让你给我搅黄了。”   卫戈轻笑道:“哎,对不住。头一回做这事,没法子帮我们含宁分忧。”   “卫郎。”林晗突然放软了声,愁眉苦脸道,“我好渴啊。”   每次林晗一这么叫他,卫戈心中便涌起一股酥软,好似被小爪子挠了挠手心,忍不住想抱他。   同一股麻绳在两人手腕上打成死结,寻常人根本就动弹不得。林晗觉得卫戈的手在背后不停钻动,知道他想做什么,连忙往他身旁靠了些,不出片刻,腕上的绳结居然被解开了。   腕上一松,皮肉轻松了百倍,林晗背靠着船舱喘了口气,在黑夜里看向一旁的卫戈。   绳结解了,绳子还连接在两人背后。河上漂流,船中都会预备食水,卫戈贴着船底挪到门边,手肘推开水桶盖子,俯首含了一口清水,回来哺给了林晗。   清凉的水流贯进喉咙,总算解了几分焦渴。林晗喝完水,不忘在卫戈肩上擦擦嘴,抬头时满脸戏谑:“哎呀,这水格外甜。”   卫戈早习惯了他对自己的调戏,双眸幽深地盯着他,意有所指:“这会儿知道叫甜,不叫疼了?”   林晗脸上一赧:“好啊,越来越不正经,敢开起我的玩笑了?”   卫戈在他唇边飞快地香一口,低声道:“我不正经的时候多了,你不是领教过?这会只有我们两个,又不是柳下惠,充什么正经人,还不许我跟媳妇说点床头悄悄话?”   “滚滚滚,”林晗佯作嫌弃地拿脸蛋推他,“谁是你媳妇?就你这不知怜香惜玉的,每回都跟饿狼似的,不得把媳妇疼死?谁敢做你媳妇。”   卫戈无奈,深深地叹了口气。林晗听着不乐意,追问道:“你叹什么气?我这会儿还腰疼呢,你要是不会,下次换我在上面!”   卫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别这副模样看着我,”林晗轻哼一声,“有事就说事儿,又不是大姑娘……”   “哎,”卫戈叹息道,“我能说什么,每次说疼的是你,说爽快的也是你,缠人得跟小猫似的,这会子翻脸不认人——”   林晗被他说得臊红了脸,睁大了眼睛气鼓鼓地瞧人:“你,你胡说八道!”   卫戈连忙在他耳根边亲了亲,笑着哄道:“我错了,下回换含宁在上头。”   林晗被他的头发和气息弄得脊背发痒,心中微微一动,确认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卫戈难得露出个狡黠的笑,接着在他脖子边深埋了两下。林晗跟他睡过几次,身子立时沉入熟悉的酥痒当中,察觉到不妙,仓皇地往后缩了缩,正色道:“别乱来,这会儿不行。”   卫戈笑着往后撤,俊秀英朗的面容染上夜色,更是夺人心魄,眼中潋滟似春水,半是餍足地瞧着他。   两人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四下里响起奔流的波涛和船橹的动静。林晗没有困意,辗转着睡不着,便靠在卫戈肩上出神。   “睡一会吧,”卫戈的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前额,两人彼此依偎,好似雪地里的小兽,“我守着你。”   林晗摇摇头:“东都裴府里的事,查到头绪了?”   四周沉默了片刻,卫戈斟酌着语气开口:“含宁,还记得那天的情状吗?西平侯负气而走,息夫人与郡主随后跟上。”   林晗倏然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卫戈沉思前事,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如果她们都跟西平侯在一块,他怎么会对两人失踪的事一无所知?” 第88章 黄金矿工   林晗垂眼不语,再度靠上他的肩膀。   幽邃的夜色漫过脖颈,淹没至眼睫。河水柔缓地击打着船底,浪花迸碎的余响在湿冷的风里轻飘飘地浮动。   “倒不至于跟他有牵扯,”林晗叹了口气,“再怎么说,他与我娘是结发夫妻。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爹,他那个人,在外都是唯唯诺诺的,哪有胆子牵扯到白莲教。”   依照林晗对西平侯的了解,他对母亲被劫走的事不知情,不是因为藏着什么阴谋,而只在一个词:漠不关心。母亲虽然去找他了,但两人或许压根没见着面。   况且,穆恒升有什么理由要让人绑走自己的妻子?   林晗偏头蹭了蹭他,闷声道:“不说他了。我家里是一本烂账,扯不清的。”   卫戈点点头,不再多说侯府的事。他之前查到的不少,西平侯与夫人之间感情似乎早有裂痕,林晗还在盛京时,穆恒升便偷养了外室。本来么,王侯贵族纳妾不是什么稀罕事,兴许是顾忌着当皇帝的儿子,才不敢光明正大地做。   望帝宫之变过后,先帝驾崩,西平侯却不怎么伤心难过,一月不到便将美妾迎进了府中。林晗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他早就多了一双弟弟妹妹。   一夜过去,清晨寒风刺骨。   林晗被一阵颠簸晃醒,睁眼便觉得浑身湿寒,冬日的阴气钻进了骨头里。他往卫戈的方向靠了靠,稍微索取到些暖意。   卫戈正垂着头小憩,顿时清醒地抬眼,双眸里有股清霜般的雾色。   船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正冲着两人呆的地方。他们彼此望了一瞬,连忙背靠着挤在一处。与此同时,紧闭的舱门被人一脚踹开,发出沉重的钝响。   来的是个独眼水匪,拎着一口环刀,对着他二人不客气地扫视一圈。   林晗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抬头瞟他一眼,被水匪瞪着骂道:“看什么看,老实点!”   他费劲地挤出个笑,讨好道:“好汉,咱们这是要去哪,什么时候到啊?能不能让我写封信,交了赎金回家去?大冬天的,河上又湿又冷,待久了会死人的。”   说罢,他低下头轻轻地咳了声。   水匪朝他们丢了两件灰扑扑的衣裳,警告道:“你小子问这么多有个屁用。把衣服换了,待会上岸去。”   林晗捏着衣服,皱了皱眉头:“啊?好好的换衣服干嘛?”   “让你换你就换,破事真多。”水匪呵斥一声,拎着刀划开了绳索,恐吓道,“快点,别想玩什么把戏!”   两人身上一轻,眨眼间就被松了绑。林晗捏着酸痛的手臂,悄摸地朝卫戈看了看。卫戈原本神情漠然,对上他的视线,趁着水贼不注意,飞快地对他眨了眨眼。   换下的衣服都被水贼抢走了去。林晗套上麻袋似的旧衣,压低声,咬牙切齿地骂道:“真不是东西,雁过拔毛,连几件衣服都要抢。”   卫戈一只手替他整理领子,宽厚的手掌抚过他的脖子,问道:“冷不冷?”   林晗打了个哆嗦,硬撑道:“冷个屁,火气都快冒到头顶了。”   他何曾沦落到这般境地,转念一想,成大事者,忍一时风平浪静,林晗便咽下诸多愤懑。   水贼连衣服都收,更别提拿来防身的刀剑兵器。这一下子,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赤手空拳。   “我教你一招,”卫戈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盯着,便悄声道,“往年才练武的时候,学过一门蕴养元气,贯通内劲的功底。平常练一练,虽不能在武艺上有大的进益,但还是能强身健体,增进精神的。”   林晗听得兴致盎然,催促道:“赶快教教我!”   卫戈张了张口,还没说出半个字,便有水匪听见谈话声,脚步如雷地赶过来盯着二人,厉声叱道:“你俩在那嘀咕什么呢?”   “没,没呢!”林晗匆匆换上副笑脸,“表弟想回家,在哄他呢。”   水匪一走,卫戈便笑道:“表弟表弟的,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林晗抬起指头,在他额前戳了戳:“你不服气?小弟,小弟,小弟。”   卫戈牵住他作乱的手指,道:“好好好,我是小弟。别闹了,趁没来人,我教你。”   刚说了几句话,还没开头,又有水匪来搅局。他们立马拉开了些距离,老老实实地垂着脑袋不吭声。   “走!”水匪一挥手,“下船了,动作麻利点。”   两人对视一眼。原来在不知不觉当中,游船已经靠岸了。   林晗微微躬身,钻出了低矮的船舱。冷气透骨,水腥直灌鼻腔,河水黑汪汪的,昏暗的四野飘着大雾,东方浮着一线冷白,好似翻起的鱼肚。   三条船并排着停在芦苇岸边,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扑簌簌扇起翅膀,惊恐地鸣啼着,一飞冲天。   方黎昕和锦儿已经下了船,两人手腕套在同一根长绳上,好似被人牙子拐卖的奴婢,身上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   那领头的水匪见了林晗,吩咐下去:“给这魏富贵也套上,到手的鸭子,不能让他飞了。”   话音一落,便有小喽啰来给林晗与卫戈上套子。   四个人像是牲口似的被人牵着走,沿着水岸一路往下游方向,走到晨曦破晓,大概能看得清前路了,逐渐稀薄的雾气后方隐隐露出一片连绵的浮舟。   是怒川水寨。昨天一夜顺水顺风,竟然已经到了断江陵水域。   林晗仔细辨认过,水贼带他们走的是南岸,也就是说,前头只是十八寨中的七寨。不光如此,南岸水寨分内寨与外寨,他们走了许久的路,到了一处白石嶙峋的浅滩,此处便是外寨所在,俨然是个小型码头,水上漂着不少独木船。   内寨和外寨之间隔着宽广的河水,在石滩边看不清内寨的情况,只能瞧见幢幢竖立的高墙,与城墙有的一拼。   外寨石滩边上有不少和他们一样穿着破旧衣服的人,都是水贼抓来的苦工,正被拿着鞭子的匪徒赶着干活。   “把这个拿着,到河里干活去。”水贼在林晗跟前丢了个硕大的盆,没好气道,“今天太阳落山前,要是没淘到金子,接下来三天就别吃饭了!”   林晗把那盆捡起来,问道:“这河里还有金子?”   水贼随手招了个苦力,夺过那人手中的淘金盆。林晗顺着看过去,果见层层河沙中间闪着些金灿灿的光点。   他心底冷笑一声,这点金子有什么用,连蚊子腿都比不上。   “瞧见了没?好好干,别想着偷奸耍滑。” 第89章 很难吗   淘金一事,林晗只在书册上见过。   取河畔泥沙,盛在淘金盆中。金子比泥沙重,只需在河水中反复淘洗,洗净沙石,最终就能得到微小的沙金。这样淘出来的金子纯度不足,往往是次品,没什么价值,而淘金颇为损时费力,忙活许久,连糊口的钱都赚不到。   十八寨扎根荆川,抢掠来往货船,按理说不会差了金银财宝。可这帮水匪唯利是图,连这点芝麻大小的金子都要贪。   水寨看守严密,有监工拿着鞭子四处巡视。林晗铲了些沙土,淌进寒冷的河水里装模作样地洗沙,暗中观察后,发现这里的水匪秩序森严,外寨码头上,连苦工都编制成伍,每五人有一个监工盯着。   监工上头则是一般的水匪,好比来劫他们货船的那几个。寻常水匪中有小头目,小头目往上,想必还有水寨“精英”。   如此缜密的安排,简直近似军中的品阶。区区匪徒,能修葺高墙,还能整顿编队,秩序井然,着实令他有些开眼,好奇这寨主究竟是何方鬼怪。   林晗正在思忖之时,一旁的方黎昕趁着监工不在,竟然跟几个苦工打成一片,闲聊之时不忘套话。这些苦工已经来水寨许久,短的呆了半年,长的有两年的,都是被抓来的,日日夜夜在水边做事,吃不饱也穿不暖,个个皮肉黢黑,瘦骨嶙峋。   林晗听他们说了几句,插嘴问道:“几位大哥来这么久了,都没见过寨中头领?”   一人悄摸道:“大头领都在内寨,咱们怎么见得着?不过,外滩码头这也有头领,姓段,年纪轻轻的——可是个坏家伙。”   “坏?”林晗故作惊讶,悄声道,“哎呀,我好怕呀。有多坏?”   那人放下手里的盆,往四周瞅了一圈。冬月水边寒风大,监工们也都想偷懒,此刻都回码头船寨去了,瞧不见人影。   “怕就对了,”苦工一脸诡秘地朝他耳语,“听说,那家伙会吃人!”   林晗先是一怔,嘴角扯出点僵硬的弧度,讪笑道:“那,那是挺可怕的,哈哈……”   这话一听就荒谬可笑,离谱程度堪比盛京流传甚广的谣言:裴信吃小孩。   那人看他不信,正欲打开话匣子细说。远处船寨里突然冒出个监工,攥着鞭子朝他们厉喝一声:“叽叽咕咕什么,想挨鞭子?!”   两人立马分开老远。监工大步流星地跨到他几个跟前,鹰一般的眼神来回扫视:“你们谁叫魏富贵?”   林晗慢吞吞地站起来:“我。”   监工上下瞧了瞧他,“哟”了一声,嘴里吹出个拐弯口哨:“这身段不错。来,跟上。”   水匪说完便朝船寨返回,林晗正要跟上,忽听卫戈叫了他一声。   “小心点,”卫戈脸色有些凝重,“一刻后没回来,我去找你。”   林晗对他点点头,估摸着这帮贼是要他写信。   船寨距离不远,沿着河滩走一百来步便能到。几个水匪跟在他后头押着,待林晗进了船寨,便老老实实地候在外头,把寨门围得水泄不通。   寨子设在水上,几十条大小船只用铁锁相连,随着波涛晃荡起伏。   林晗上了船,一眼望见里头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深褐的兽皮袍子,眼角有道疤,正百无聊赖地拿小刀锉指甲。   那人身旁站着个狗腿子监工,对着头领笑得一脸谄媚,两人不时朝林晗瞟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才让手下去拿纸笔,这会见了人,倒是有些后悔。”   这头领身形伟岸,坐姿十分豪放,懒散地靠在座上,手臂撑着左腮,一边欣赏眼前人,一边笑道:“魏公子,要不你别走了,就留在寨子里伺候我,不会亏待你的。”   林晗佯装慌乱:“这,好汉说的什么话,都是男人,什么伺候不伺候。我让家里送几个美人来就是了。”   “别装蒜了。”那人斜睨着他,岔开腿歪坐着,“老子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不肯伺候我,家里有姘头不成?正好,把他也叫来,咱三个一块玩,反正大爷我来者不拒。”   林晗强忍着怒意,眸中一暗,悄悄磨了磨牙,面上仍是无辜道:“真是冤枉我了。二头领仔细想想,留人总会腻味,换了真金白银,想要多俏的都能找着,三个五个十个,何愁身边没有美人?”   那人被他引导着一想,觉得有些道理,便不再多言,只一双眼睛在林晗身上来来回回地看。林晗被他盯得怒火中烧,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耐心等着人送笔墨来。   他心中暗想,等破了水寨,定要把这狗贼的眼珠子剜出来。   不到半刻,有人取来了笔墨。林晗挥毫落纸,飞快写完一封书信,递给水匪看。   那二头领瞅了瞅还没干透的墨迹,道:“盛京来的?如今京中情况如何,裴信那奸贼死了么?听说他生了重病,离死不远了吧?”   一听裴信的名字,林晗霎时警惕,为难道:“京中贵人的事,咱们小老百姓怎么知道。”   “哼,百姓?”二头领讥笑道,“大爷我落草之前,也是出身高华。要不是那狗皇帝杀了聂帅,如今早就改朝换代了,哪轮得到姓裴的一家独大。”   林晗听出了门道,恍然大悟。怪不得寨里的水贼上下严整,原来这头目出自苍鳞军!   他心事重重地退出船寨,走到河滩边,正遇上心急如焚的卫戈。   “怎么样?”卫戈握了握他的手,哪知自己的手太冰凉,反而惹得林晗一个寒战,“水匪为难你了?”   林晗摇了摇头,为避人耳目,牵着卫戈的手在浅滩边蹲下,正要张嘴说出方才的发现,垂头一瞥,竟发现卫戈的淘金盆中密布着细碎的沙金。   林晗顿时傻眼。方才他费心劳神地淘了半天,连针尖大小的碎金都见不着,这人什么运气,一刻不到,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他难以置信地指了指那堆金子,缓缓合上下巴:“你这是怎么办到的?”   卫戈一怔,明白他是在问淘金的事,顺着瞧了瞧金子,淡淡道:“怎么了,金子很难淘吗?”   林晗愣愣地盯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俩围在一处,惹得方黎昕好奇来看。方小公子压低了声问道:“情况如何,什么时候动手?”   “不着急,先混进内寨看看。”林晗思索一瞬,对二人道,“十八寨比我想的复杂,方才套出水贼的话,他们的二头领居然是苍鳞军旧部,说不定还是聂铭的心腹。”   两人的神情倏然变得严肃。林晗想得很长远,二头领是原苍鳞军精锐、聂铭心腹,那么大头领当初的身份只会更高。   他沉重地闭了闭眼。聂家已经被满门诛杀,却未能斩草除根,遗毒遍布各处,不知何年才能灰飞烟灭。   初来水寨,不宜轻举妄动。林晗蹲在水边卖力地淘了一天泥沙,累得手酸腿痛,照旧见不着半点金子。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监工出来验活。林晗趁人不注意,从卫戈那薅走些沙金,总算蒙混过关。   做苦工累,只能喝刷锅水一样的稀粥,晚上更是没处遮风避雨。一人一条独木船当作睡觉的地方,漂在码头边听奔涌的江波。夜里水贼都万分警戒,十来个人举着火把在河滩边轮流巡守,连只鸟都飞不过。   林晗吹了一夜的风,第二日清早昏昏沉沉的,被两岸崖壁上的鸟鸣声吵醒。他强撑着坐起身子,睁开眼四处看看,月明星稀,不远处还能瞧见巡逻的人影。   他的船和卫戈的船停在一处。林晗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索,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第90章 碧霄太子   他像只受惊的鸟儿,倏然从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坐起身来。放眼一望,露天七八条独木舟里都躺着睡熟的苦工,四下里鼾声如雷。   不仅找不到卫戈,方黎昕和锦儿也不在。   林晗顿时涌起一股焦躁,这三个人该不会是跑了吧?   转念一想,不大可能。锦儿有任务在身,没理由把他扔下。方黎昕要给姐姐报仇,也不会走。更别提卫戈,里里外外都是一家人了,哪回不告而别过。   他趁着夜色摸上岸,掐准守卫巡逻的空隙,一溜烟到了崖边,沿着茂盛的树丛走。怒川两岸壁立千仞,苍翠连绵,冬日里白雾浩荡,成片的树林中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   林晗找了半天,耳畔回荡着清越的鸟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杂乱的鸟叫里偶尔夹杂一两声呼哨,很容易和鸟群发出的声音混淆,稍不注意便听不出差别。   他寻了一处石坡,拽着垂曳的柳树枝条往崖上爬。   怒川风大,两岸的水杉歪斜着生长,下垂的枝条好似人的手臂。林晗攥着树枝,踏上嶙峋的崖壁,循着哨声走了不知多久,天边逐渐浮现出点点金红的阳光。   不远处,三个人影被葱茏的树枝掩映着。林晗爬了许久的山,此刻有些气喘,扶着树干走了几步,终于到了他们跟前。   “你,你们三个真够意思的,”他捂着胸口顺了顺气,视线落到地面透着猩红光点的土堆上,“把我一个人丢下,跑这做什么来了?”   焦黑的土堆冒着阵阵烟雾,仔细闻一闻,不知何处飘来股酥嫩的香气,馋得人垂涎欲滴。   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一人原本坐着拿树枝拨火,见了他来,立时起身,站得笔直。   “你怎么来了?”卫戈手里抓着只不知名的鸟,正在炭火堆边拔毛,“不再睡会儿?”   “睡你个头。”林晗没好气地走到他身边,拍拍地上的落叶坐下,“为什么不叫我?”   卫戈没答话,先把手里的鸟递给了身旁的方黎昕,紧接着站起身来,仰头注视着高远的苍穹。   茂密的树梢围绕成一圈屏障,当中露出一小块深蓝的夜空。他的食指与拇指并拢,放在唇畔,吹出一两声急促的短音,仿佛冲锋的前奏。   林晗抬头望向高空,看见灰白的云层上盘旋着一只孤独的鹰,伸展的翅羽好似锋锐的剑鞘。   鹰在天空中盘旋数下,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啾鸣,而后收拢双翼,朝着某一处俯冲而下!   它的一击快如雷霆,云层之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利剑出鞘,刺入躯体。   碧霄捕了一只鸟,两爪钩着战利品落回地面。打了数次照面,林晗这才得以看清它的真面目。   灰背白腹,胸前羽毛有横连的花纹。一双眼睛漆黑圆亮,叫起来啾啾啾,十分娇气,全然看不出刚才凶狠的模样。   这一只战利品交给锦儿处置。卫戈手臂上架着鹰,到林晗跟前,道:“快叫人,这是二爹爹。”   林晗赌气似地瞋他一眼:“少来!”   卫戈清了清嗓,对那鹰惋惜地开口:“完了,你爹爹生气了,怎么办?”   碧霄应景地啾啾几声,扇了扇翅膀,倒真像个嘤嘤哭泣的小孩子。林晗没消气,讽笑道:“什么爹爹,我可没有鸟儿子。”   “唉,”卫戈将碧霄架在肩上,抬手摸了摸它的头顶,“你二爹爹生气了,还不快点认错。都怪碧霄不好,知道今天是二爹爹的生辰,本想给二爹爹一个惊喜,请他吃野味,哪晓得自己贪玩,居然在山里迷路了……”   林晗突然怔住,后知后觉地算了算日子,今天十八,他居然都忘了生辰这回事。   “你,”他心头的怨气消散了大半,迟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卫戈忽然换了副黯然的神情,可怜兮兮地开口:“碧霄都知错了,你别不认我们爷俩,一家人就是要团团圆圆才好。”   林晗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一乐,随即又板起脸孔:“管碧霄什么事,就知道耍赖,欺负人家不会说话。”   他朝卫戈靠近了些。碧霄眨着圆溜溜的黑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他。   “不像是苍鹰,倒有些像海东青,可这毛色不大对。”林晗对飞禽不大了解,疑惑地与小家伙对视,“它认识我?”   “这是隼,游隼。往年奉命杀人,在途中捡到的。”卫戈轻声一笑,“当然认识你,哪有儿子不认爹的。”   林晗作势要揍他一下。锦儿拿着碧霄捉来的鸟到他跟前,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   林晗狐疑地接过死鸟,一低头,发现居然是只鸽子,鸽子腿上绑着布条。他顿时笑了笑,感叹碧霄立了大功。在这个地方出现的信鸽,十有八九与水寨有关。   他迫不及待地把密信展开,信上写着寥寥几句话:朝廷大举进攻,诸寨严守四方,切不可掉以轻心,暴露王陵遗址。   林晗攥着书信凝眉沉思,向身旁二人问:“王陵……怒川附近有什么陵墓不成?”   卫戈与锦儿都不是本地人,对此事没有头绪。林晗回头转身,朝炭堆边的方黎昕道:“方公子,你往年来奉陵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什么传言?”   “我在奉陵的时日太少,这就不知道了。”方黎昕转着手里的木枝,耐心地炙烤,“不如问问楚王,他肯定能帮上忙。”   林晗觉得有理,便对卫戈道:“能让碧霄给楚王传个信吗?就问他,怒川周围是不是有王陵。”   卫戈依言点头,带着隼走到一旁去。方黎昕拿着烤肉凑到林晗跟前,道:“怎么回事,王陵有问题?”   林晗微微一笑,望了望阴晦的天空,叹道:“我也不敢确定,如今只能赌一赌。楚王在奉陵多年,居然找不到白莲教总坛的位置,此事实在是稀奇。但仔细想想,其中或许有玄机。假如白莲教总坛,本就在一个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的地方呢。”   方黎昕恍然大悟:“你是说,妖教的总坛在陵墓里?可这地方空空荡荡,全是河,哪来的墓?”   “也不是没有地儿。”林晗轻笑道,“十八寨当中不是有个小山包?我似乎有些懂了,为何水贼要把寨子绕着小山布局。”   方黎昕一听,不免有些泄气。如果真的是林晗猜测的那样,即使是知道了总坛的位置,他们也得攻破水寨,才能找到陵墓的入口。   林晗拍拍他的肩,道:“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吃肉,免得浪费我儿子的心意。”   他受了一天的罪,正觉得浑身难受,嗅到炭烤的香气,胃里饥渴难耐。   林晗拎着酥软的腿肉大嚼,吃相尤为粗犷豪迈。如今情形艰难,做不出精细的菜肴,他却觉得手里的肉美味可口,几乎停不下来。   四人偷摸开完小灶,趁着天还没完全亮,又悄悄地往回赶。悬崖边的路难走至极,只有林晗不会轻功,当着旁人的面,他又不好意思让卫戈抱他,颇费了些时间。   回到石滩边上,天光已经大亮。林晗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三人不带他,只恨自己当年没找个师父学学轻功。   天色一亮,水寨的监工握着鞭子来回穿梭,赶着人做苦工。林晗蹲在河畔叹气,暗道不是人过的日子,却只得暂时忍耐。   今天如同昨日,他在水里洗了许久,不见一丁点金渣,便想向卫戈讨教讨教。林晗避开监工的视线,抬头找了一圈人,锦儿与方黎昕都在,可就是找不到卫戈。   奇了怪了,人又不见?   他狐疑地怔了半晌,暗道不对劲,正愣神的时候,忽然被人从后头拍了拍肩膀。   “回神,魏富贵。”卫戈刻意粗着嗓子,眼中却笑意盈盈的。他手里拿着鞭子,低声道:“当心今天交不了差,把你扣着当压寨夫人。”   林晗惊异地瞅着他的打扮,眼珠子快要掉在地上,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变成水贼了!”   “什么水贼,”卫戈谨记林晗的教诲,学出七分神韵,朝他扬眉一笑,有些桀骜的匪气,“叫老大。” 第91章 一决雌雄   林晗定睛细看。卫戈换了衣服,不再是灰扑扑的苦役打扮,穿上了粗犷的皮毛袍子,左手拿刀,右腰系着牌子,俨然一副小头领的装束。   他模样俊俏不凡,肌肤白如玉壁,身形挺拔若松,即使刻意遵照他的话学着“下流”些,在一众水贼苦工里也是扎眼。   林晗盯着他看了许久,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梢。怎么的,都是第一天做水贼,为何这家伙如此成功?   “你过来,”他轻声笑了瞬,抬起一根指头,朝着卫戈勾了勾,“到我这来,我仔细看看。”   卫戈瞧着他眼眸带笑,三春桃花似的,当即有些着迷,不疑有他,稳步跨上前去,在林晗跟前站定。   林晗看他听话,不自觉抿了抿唇角,眼中更是温柔:“再靠近点。”   卫戈有些怔,喉头动了动,低声道:“大白天的,别这样看人。”   话虽这么说,他仍旧老实地上前,照林晗说的离得更近了些。林晗微微一笑,抬高下巴眯眼看他,倏然朝卫戈伸出手去,往下一摸。   卫戈:“……”   他愣了片刻,俊秀的眉头蹙成一个结,随即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大惊失色道:“松开!”   林晗得意地瞧着他,手上动了动,满意地看着卫戈的脸越来越红。他环顾周围,趁着没人注意,倏然往他凑近,倚在人耳边轻声吹气:“你道行不够深,还想让我叫你老大?”   “你,”卫戈一张脸憋得通红,吞吐道,“光天化日的……如此乱来?”   林晗没趣地把手收回来,把玩着修长的指头:“哼,我这是在教你怎么‘下流点’,这么不禁逗。”   卫戈被他厚脸皮的言辞堵得无话可说,略微失神地注视着面前几根纤长细白的手指,耳根子越发烫。   林晗有所察觉,低声调笑道:“哎呀,我就摸一摸,你不会是……”   卫戈立马板起脸孔,做出正经八百的样子。林晗忍不住又要逗弄他,伸手轻缓地抚摸他的腰际,隐约触碰到衣下躯体,指头在腰带上若即若离地挑了挑。   “我走了!”卫戈再也受不了。   “走什么走,”林晗勾着腰带把人拽回来,“说,下回还敢不敢当老大了?”   卫戈眼眸深邃地盯着他:“这回失策,不该来招惹你。”   林晗开心地摸摸他的发鬓:“乖孩子。”   林晗瞧出卫戈不甘心,一个眼神就知道这人在筹谋什么,心底暗暗跃起几分期待。和卫戈在一块久了,他越来越觉得有趣,彼此相处时情投意合,却不曾有须臾腻味的时候。   卫戈脸皮薄,又爱主动招惹林晗,偶尔不正经,两人之间过过招,各有“输赢”,倒也算是情趣,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心肝大宝贝。   一日过去,林晗弄明白他是怎么突然晋升为“老大”的。十八寨里不光拟照军制编整,居然连类似“军功”的奖惩制度都有。   头一天淘金的时候,卫戈表现出色,一人干出了别人一季的活,被水寨里其中一个头领听说了,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给他晋了职。   今夜和暖,月色如霜。林晗没有睡意,索性坐在独木舟里等人,不时抬头看看月亮。   石滩被月光照得雪白,几丛芦苇垂头摇晃,清亮的碎影随风洒动。   他等了没多久,便有双手毫无征兆地从后方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林晗覆上他的手背:“又来这套?”   卫戈在他左肩旁咬耳朵:“河边风大,到我那去。”   林晗轻哼了声,想到他成了小头领,如今在船寨里有一席之地,叹道:“还算有良心,知道我过着苦日子,没白疼你。”   卫戈闻言一笑,牵着他的手,摸黑把人带进了船寨里。水匪都住在船上,船里住人,自然不会多么讲究,顶多算个能遮风挡雨的落脚处。船里逼仄,成年男子往里头一躺,难有活泛手脚的余地。   两个男人挤在一块,只能紧贴着彼此,稍不注意便会惹出麻烦。好处也有,两人火气都旺,肉贴着肉,在冬夜里格外暖和。   河水柔缓地漫过石滩,哗啦作响,一潮盖过一潮。   他们静默地依偎了许久,林晗靠在卫戈肩上,听了会水流,开口道:“哪个头领提拔的你,是上回那个姓段的吗?”   “是个女的,还没打听到名字。”   一句话落地,卫戈终于有所动作,伸手揽过他的腰,双眸里沉沉的:“今天是你的生辰,能不能不提别人。”   这眼神引得林晗兴起,主动换了个姿势,往他腿上坐着。   “好啊,那就来提一提你欠我的债。”   “债?”卫戈皱眉细想,直盯着面前人挪不开眼,“我何时欠你……”   没等他说完,林晗有些不悦地提说:“就是落入水贼手里那晚,你答应过我的。”   卫戈眼中一动,随后轻笑道:“好像有点印象。可惜,记不大清了。”   林晗微微一愣:“你要耍赖?”   “怎会。”卫戈笑着,抬手抚过他的脸颊,“我哪敢在含宁面前造次。可是,这谁上谁下,不是凭本事吗?”   林晗咬了咬牙,一双眼凉幽幽地瞅着他:“看来你是对我不服气了。”   卫戈的手顺着脸庞而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两人在纱雾似的夜色里亲吻一瞬,即刻分开。   浅浅的一个亲吻,牵引着他们不自觉地与对方贴近。   林晗搂住他的肩膀,望着身前如玉似琢的少年郎,倏然抬手拔下头顶的发簪,绸缎似的青丝倾泻而下。   “好啊,既然你不服气,那我们就公平点。”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卫戈,轻柔地将手里的发簪插在他的发间,缓缓启唇,“趁着有机会,就和你分个高下。”   卫戈满眼欣然地瞧向他,嗓音沙哑了几分:不错,‘一决雌雄’。”   半刻之后,林晗再也忍不住,爆发出阵阵大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行了!停,停下!我认输,认输了,别挠我的腰——”   小船颠簸摇晃,碎开河上的月影。   卫戈把他摁在船板上,单手撑在林晗腰畔,歪头道:“这就认输?不像你啊。”   趁着他停手的空隙,林晗坐起身子,抚了抚蓬乱的头发,捂着笑岔气的腰,微微有些喘。   “我这叫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   卫戈轻笑一声,朝他一动。林晗顿时警醒地后撤:“别再挠我了!我有多怕痒,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闹你了。”卫戈摸摸他的发顶,忽而认真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许个愿吧。” 第92章 机会   林晗闭上眼睛,合十双手,对着江心上的月亮轻声呢喃:“希望桓儿长命百岁。”   卫戈没料到他的心愿竟会是这个,怔了半晌,启唇道:“你……不给自己许一个?”   林晗乐呵呵地靠在他身上,揽住了腰肢,轻声开口:“我想要的,不就在这吗?”   他感到怀里的身躯僵了一瞬,而后,一条臂膀将他圈进温厚的怀抱里,掌心起落翻转,为他挽发。   船外水浪窸窣,更显得长夜静寂。忽然之间,月光下抖落几束缭乱的影子,羽翅拍击的声响骤然一动。   林晗听见动静,翘首看过去,疑心道:“碧霄回来了?”   卫戈轻声应答,对着一片清朗月色抬高手臂。碧霄从暗处现身,悄无声息地飞进船中,停在他的臂上。   隼的腿上绑着绢条,林晗把它取下展开看,里头藏着一卷纸条。   怒川附近的确是有王陵的,只不过这陵墓与今世无关,而要追溯到前朝。   本朝太祖武略卓越,凭借着赫赫战功位列前朝公卿。前朝末代时皇室衰微,太祖皇帝以外戚身份摄政。后来幼帝禅位,太祖众望所归,承继大统,以开新世。   那位禅位的前朝皇帝,因着避免了一场争夺帝统的兵燹,博得了众人赞誉,太祖更是对他以礼相待,几次下诏邀请他担任朝中重职。   兴许是为了避嫌,也可能是本性淡薄,新朝皇帝的垂青被他一一谢绝。太祖厚待前朝遗脉,加封其为淮阳王,放他回到荆川封地安度一生。   此事太过久远,如今几乎没人知晓。穆惟桢一收到传信,便召集手下查阅荆川旧典,终于从史考里找到了一则短小的记载。史录记载,淮阳王死后葬在封地,邻近一条名为恕川的河流。可是本地并没有叫做“恕”的河流,书上应当是误传,真正的地点很可能是如今的怒川。   林晗盯着传书轻嘶一声:“这要是真的,陵墓选址也太奇怪了。”   “有何奇怪?”卫戈问道。   “你见过王陵修在水里的?”林晗看他一眼,“王侯的陵墓,哪个不是因山而建。就是普通人对身后归处亦要千挑万选,择个风水宝地。修在河里,任由大河冲击,也太阴晦。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早就被冲垮了。”   卫戈道:“那也不一定。万一他墓中陪葬的珍宝太多,为防有心人盗掘,刻意如此呢。”   林晗“唔”了一声,觉得有些道理。帝王之心,确实不能一概而论。若淮阳王是个特立独行的性子,干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那这么说,是非去探探不可了。”林晗思忖道,心底有些焦躁,“唉,现在进不去内寨,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机会。”   “要不然,让楚王帮个忙?”卫戈道。   林晗蹙着眉头想了一瞬,目光凝在暗夜中某处,沉声道:“让他退兵。”   “就凭我们四个?”卫戈一怔。   “若一昧地硬碰硬,我强敌亦强,很难寻到破绽。”林晗轻叹,“水匪如今闭门固守,其实是因为怕极了官军,楚王走了,他们才会有所懈怠。”   卫戈细细一想:“楚王要是在这个时候走了,怕是会惹人疑心。水贼反而不会上钩。”   “那就给他们些甜头。”林晗轻笑一声,“这人呐,一旦得意忘形,简直太好拿捏。”   说完,他便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往船上一躺:“辛苦儿子又要跑一趟,给楚王传信吧。”   卫戈点点头,领会他话里的意思。隼在他手上蹭了半晌,恋恋不舍地飞出船舱。   翌日清早飘起了小雪,天空阴暗如夜。北风不停地号啕,宛如千万只野兽。   这种天气是断不能再待在水边的,稍不注意便会冻死人。要是苦工冻死了,对水匪来说也算损失,因此今日没人淘金。船寨旁搭设了简陋的棚子,苦役们都窝在里头。   卫戈把被抢的衣服找了回来,林晗却推拒不穿。一群面黄肌瘦的苦役里冒出个体面的小公子,多引人注目。   林晗出船寨找了一圈,只有方黎昕在,锦儿不见了。   “人呢?”   方黎昕坐在火堆边烤手,对着船寨的方向努了努嘴:“问你家桓郎去。”   林晗老脸一红,追问道:“锦儿呢?”   方黎昕被他问得烦了,道:“那小伙子脾气不好,有时候碰见监工水匪打人,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怕他忍不住揍人,就给调去厨房烧火了。”   林晗这才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寻了个空位坐下,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头,摊手烤了烤火。   就在这时,船寨边传来一阵高亢杂乱的说话声。林晗伸长了脖子望过去,见几个水匪慌慌张张地从船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兵器一路小跑,往内寨的方向去。   方黎昕忽地站起来,望着骚乱的地方,迟疑道:“这是怎么了?”   “别着急。”林晗从容自若,拽着他的衣角把人拉回坐处,悠然道,“咱们看戏就是了。”   方黎昕看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坐回到火边。此时狂风大作,奔涌的江水冲击着船寨,即使有铁索连着,条条木船也在风浪里上下晃动。木料浸泡过河水,呈现出深褐的颜色,好似脏污的血迹。   林晗嗅着腥冷的风,双目深如古井,凝视着江川之上,内寨门口高竖的船旗。   外寨码头停着几艘大船,数个水匪挤在船头,手里握着长杆,整个身子朝舷外倾倒,手臂上筋肉虬结,卯足气力将船推出浅水。大船开进河流中,顺着水流往下绕,朝着背后十一寨的方向进发。   方黎昕突然意识到什么,用气音问林晗:“十一寨出事了?”   水贼模样惊惶,如此大动干戈,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楚王发兵强攻了。   他心中骤然生出一阵喜悦,对林晗道:“水贼走了许多,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溜进内寨?”   林晗拍拍他的肩头,朝内寨的方向一指。内寨大门紧闭,高墙上黑旗飘扬,左右各设两处望塔,被黑纱遮罩着。   “猜猜看那里头是什么?”林晗轻声道,“轻功再快,比得过连弩吗?几十支箭一齐轰过来,神仙都顶不住。”   方黎昕霎时耷拉着眉毛,露出个沮丧的眼神。林晗安慰他道:“等吧,楚王的好消息就要到了。” 第93章 断袖之癖   雪落得越来越密集,好似漫天灰烬,铺洒在沉凝如石的江水上。大风扯动林立的船旗,呼剌剌的声响贯天动地。   狂风骤雪当中,整个河床似乎都在颤抖。横陈的川流宛如濒死之人的手脚,在刀锋般的寒冷中抽搐。   声势浩大的风雪背后,厮杀声、金戈碰撞的声响十分渺远,仿佛呼啸而过的幽魂,发出连绵不断的呓语。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从云层中显露出来,金辉驱散阴霾,又过了一会,雪停了。   河上的雾还没有散。大船返航,苍白的雾气里,几座高大的船影慢慢变得深暗,轮廓逐渐清晰。   方黎昕脸上的愁云散开了些,再度站起身来,指着那几道船影。   “你看,有船来了!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   林晗噗嗤一笑,起身搭上他的肩膀,跟他一块眺望远处。   要正面交战,水贼怎么比得过官军?如此简单的事情,楚王会输吗?   “不着急。”林晗轻叹道,“再等等,说不定今晚能吃顿好的呢?”   方黎昕有些不高兴,把他的手臂挪开:“就是要吃顿好的,也得回家吃才爽快。别忘了,还要回镜谷过年呢。”   大船越开越近,龙头刺破白雾,像是把漆黑的尖刀。   方黎昕正欲往前走。林晗伸手把他挡住,道:“坐下。小心待会抽你鞭子。”   他脸上讶然:“什么意思?不是楚王……”   一句话还没说完,方黎昕恍然大悟,盯着眼前人道:“来的不是官军,你早就知道楚王会输?”   林晗低声道:“官军虽强,但和长年累月在江上的贼人水战,不见得能捡到便宜。况且,这帮子水匪就是仰仗着地利,乌合之众罢了,哪需要大费周章地跟他们对垒。”   “那怎么办?”方黎昕道,“难道我们要一直待在这?”   “江湖中人,还是用江湖规矩来解决。”林晗微微一笑,“区区水贼,几十个人就能掀翻他们老窝。”   方黎昕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暂且不再说话。大船顺风顺水,很快开进外滩码头。   众水贼得胜归来,自是趾高气扬,高声谈论不久前的战况,纷纷扬言说楚王也不过如此。   纵然出师大捷,水匪亦是警惕万分,飞快回了内寨闭门防守。林晗在一群苦役当中观察一会,心中不免冷笑,这伙贼寇当真是狡猾。   正想着事,忽然有个人在背后拍了拍他。林晗有些仓皇地转身去看,不看便好,一看彻底傻眼。   “锦儿?”他惊诧地张大了嘴,抬起指头对着眼前人,手指微微发抖,“你这穿的什么衣服?”   方黎昕呆愣地看了半晌,爆发出热烈的大笑。锦儿一脸慌张,脸颊霎时红得像是熟透的虾,动手去捂他的嘴。   林晗也忍不住一笑,随后在姜锦哀怨懊恼的神情下正色:“半天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姜锦皮相清秀,颇有女相,这两天穿着旧衣,鬓发蓬散,本就有些雌雄莫辨。就连林晗偶尔扫过一眼,也会把他认错。   如今他被调到厨房干活,不知哪个会错了意,给他找了一身女衣。这帮子水匪都是糙汉,但在饭食这方面还算讲究,还给他找了一根荆钗盘发。   好好的兰庭卫高手,就这么成了一副厨娘打扮。   方黎昕笑够了,捂着肚子喘气。锦儿向着林晗前进半步,而后有些踌躇,便回身拉住方黎昕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你家里那位找你,”方黎昕合拢手掌,“还说什么老地方。奇怪了,咱们都是一块来的,你俩已经找到地方幽会了?”   往往只在对着卫戈的时候,林晗才觉得自己的脸皮坚不可摧。旁人一拿着卫戈打趣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浑身都不舒服,恨不得找个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撒腿就走,逃似地往船寨方向去。昨晚天黑,他凭着记忆绕了会儿,望见了那处熟悉的船头。还没来得及踩着板桥跨上去,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林晗来不及细想,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下,仔细谛听,确实是有女人说话。   “你是哪里人,怎么流落到这来的?”那女人道。   过了一会,卫戈的声音响起:“盛京来的,和我哥哥一块。”   “哟,你还有哥哥。那岂不是也是个神仙?”   “我样貌丑陋,不敢当。”   女子哈哈大笑,声音忽地宛转下来:“哎呀,姐姐可不嫌弃。我呀,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   林晗脑子一懵。这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女子,胆大妄为,还想着他的白菜?   卫戈接不了话。沉默一小会儿后,女声又道:“这寨子里是苦,前两天委屈你了。今儿我刚好有空,木郎可想要什么吃的喝的?”   “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都凝住了。   林晗本以为那女人会就此作罢,谁知她大笑两声,啧啧称奇:“头回遇见敢和老娘这么说话的,但凡你打听打听我窦三娘的名声,就知道没哪个男人敢对我说半个不字。木郎,我怜惜你年轻,才给你点颜面。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了。”   林晗见她软的不成要来强的,气得牙根痒痒,当即出身喊了句:“表弟!”   他大步跑进船里,两人都一脸诧异地看向他。窦三娘虽是水匪,但模样颇为妖娆,只是明显容颜衰老,眉眼间有股狠辣的劲头。   她把林晗反复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就是你那表哥?我怎么瞅着有点眼……”   “是他。”卫戈出声打断她,盯着林晗,目中隐隐带着担忧,“表哥来得好巧。”   林晗觉察到有些奇怪,思忖片刻,对窦三娘道:“这位姐姐,我表弟是长得好,可你不能对他下手啊。”   窦三娘蹙起眉头:“你偷听我们说话?”   林晗举掌发誓:“绝对没有。我早就来了,只是你们没发现我。你听我说,我这个表弟他名字难听也就罢了,他还是个断袖。”   “断……”窦三娘睁大了眼目,视线在他俩身上来来回回,顿时会意,“断袖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你们俩……”   林晗垂下脑袋,故作羞怯地一笑:“窦姐姐真聪明。” 第94章 狭路相逢   窦三娘听完,脸皱成了一块抹布,微微抬高鼻头,对着卫戈道:“你还真是个断袖?”   林晗抛开架子,倚在他身边软语,十分亲密。   “夫君,你说呀。”   卫戈如遭雷击,诧异地看向他浓情蜜意的脸。   “是……寨主才来的时候,不就告诉过了。”   窦三娘只当他是编来骗自己的,哪晓得竟然被人找上门来,顿时觉得没了意思。更何况,他俩表亲兄弟,暗地里居然以夫妻相称,实在不齿。   “也罢。”她扫兴地哼了声,“算老娘这次看走了眼。”   话虽这么说,可对上跟前人俊美绝伦的样貌,难免觉得不甘心,心头既膈应,又恨得咬牙切齿。   船外头响起一溜小跑,有个水贼找过来,对着窦三娘抱拳道:“寨主,有要事相商!”   窦三娘一颔首,朝卫戈道:“今天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她步履如风地出了船,跟着报信水贼远去。   过了许久,林晗才低声问道:“窦三娘什么来历?看你好像挺怕她的。”   “倒不是怕她,”卫戈把他的手牵起来,紧紧握着,像是怕人丢了,“她以前是禁中高手,辛诸还没统领天狼的时候,就是这个女人号令着聂氏门下一众爪牙。我小时候见过她一面,担心被认出来。”   林晗仔细一想。窦三娘出自禁中,说不定跟他也打过照面,难怪会说眼熟。不过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并没有识破。   至于卫戈,他小时候至今都有十几年了,模样相差太大,只见过一面,更不可能发现端倪。   窦三娘手段厉害,行事毒辣,平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玩弄长相俊俏的男子。光是玩还不够,玩腻了便会下毒手,把人活活折磨死。一到深夜,她住的地方时不时会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   卫戈忽然道:“她是辛夷的母亲。”   回想起表面泼辣,实则善良细心的辛夷,林晗抬起眼睛,匪夷所思:“这……两人一点都不像啊。”   “是生母,也是她的杀父仇人。”卫戈无力地弯了弯唇角,“不说她了。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晗心知他问的是什么,垂下眼睛,目光左右飘忽,轻声道:“我是故意那样的,想让她放过你。你不许再提了,就当没听见!”   “再叫几声让我听听,我就答应你。”卫戈单手抱臂,笑看他。   林晗嘴硬道:“你还年少,别脑子里都是些不正经的玩意。”   卫戈突然凑近他的脸,极为认真地端详。林晗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飞快地眨几下眼,问:“你看什么?”   “唔,”他稍稍退开了些,“我看你挺正经的。”   林晗怔愣一瞬,弄懂了他的意思,脸上霎时通红。   他深吸口气,被卫戈搞得满腔柔情,酝酿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脑袋朝他耳边靠过去。   卫戈一见这情状,身子熟练地向他倾斜,快要碰到嘴唇时,被林晗按住肩膀。   “你做什么?”   卫戈僵住,这才明白他不是想要索吻,白白失去一个听他再叫两回的机会。林晗今日格外焦躁,这一段插曲过后,心底那点旖旎的情愫顿时消失殆尽。   他捂着唇笑了两声,眉间微微皱着,道:“罢了。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说回正事,卫戈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帛。林晗本有些神思恍惚,盯着船外晃荡的波浪出神,辨认出他手里的是密信,立马接过来看。   楚王拔营退兵,在水贼眼里就是吃了败仗,灰溜溜地遁逃了。帛书上写着人数时辰,约莫今夜二更时分,来赎人的船只就能到达南岸。   姓段的让他写信时狮子大开口,要了众多诸如钱财粮食,绸缎缯帛的物事。草草估算一下,要是用一般的货船,得装满满五艘。   他看完便将帛书烧毁,眉间的忧虑稍微淡去,叹道:“好,越快越好。母亲和玉善还在贼人手里,我心里实在是煎熬。”   如今得到消息,他总算安稳了些,静等着夜晚到来,把这几天受的罪连本带利还回去。   傍晚时分夕阳昏黄,普照在冬日白茫茫的山水上,有股恹恹垂老的倦意。天色还没完全变黑,北风又鼓足了势头,凶猛地号哭着。   等到入夜,外寨各处亮起火把,漆黑的夜幕下,宛如一双双猩红的眼睛。   探子确认楚王已经退兵,把好消息带回船寨。一众水贼得意欢喜,就差敲锣打鼓放鞭炮,赶忙置办宴席,势要畅饮达旦。窦三娘先前对卫戈骚扰不成,仍未断了心思,心中又生一计,请他与众贼一同吃喝,想趁这机会把人灌醉。   林晗听说他要跟水贼一块吃饭,睨他一眼,啧啧有声:“这个姐姐真是记挂你,你该不会英雄难过美人关,喝得五迷三道的,就从了人家吧?”   水贼办宴席找乐子,受苦受累的还是苦工们。白天便宜了他们,晚上却要忙里忙外地干活伺候。林晗长得细皮嫩肉,监工就把他招去端菜送汤。一想到要伺候水贼,还要看着别人对自己的人动手动脚,言语调戏,他心头简直翻江倒海。   哪知道卫戈居然笑嘻嘻的,一副讨打的模样,凑到他跟前问:“吃醋啦?”   林晗松开手掌,隐忍道:“你小心点。敢吃里扒外,我就把你关起来,调教个三天三夜。”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来喊卫戈走。卫戈没应声,擦肩而过时,在林晗侧脸上飞快摸了一把。夜里漆黑,林晗正要踢回一脚,可他溜得比兔子还快,眨眼间只剩个模糊的背影。   四面风声呼啸,吹得人浑身战栗,好像进了冰窟。他放眼怒川,江上空茫一片,山水被蠹虫般的黑夜啃食过,偶有某处亮着小块白光,像是岸边细碎的雪堆。   今夜内寨门开了,寨内火光通明,映着寒江流水。林晗跟着一众苦工,乘小船到七寨大门跟前。望塔上火光烁烁,站着数个值守的水匪。光亮透过遮挡的纱幕,隐约可见庞然的弩机。   借着送菜的机会,林晗混进举办宴会的大船。甲板上到处坐着样貌粗蛮的水贼,高兴之时,脱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靠近七寨头领所在,众贼才规矩许多。   他从末位开始观察,席上坐着三个头目。一个是姓段的,另一个是窦三娘,都是见过的。他二人列位左右,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气势。当中正位坐着个健壮威武的男人,蓄着满脸胡须,眼神锐利如钩。   林晗暗想,这人比段、窦二人看上去还要厉害,不知是何来历。   卫戈被窦三娘拉到身旁坐着,神色怏怏地饮酒。楚王撤得仓促,北岸官军营地留下众多辎重补给,全被水贼捡了空,装回了寨中。此时此刻,众水贼便坐地分赃。   正乱得不可开交,忽然有个水匪匆忙跑到主位跟前,高声报道:“大头领,圣教听说咱们击退了楚王,派使者过来了!”   那人端坐不动,连眉眼也没抬一下:“请进来。”   来人拱手躬身,缓缓地退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个剽悍的大汉被迎进席间,手提一口金刀,浑身透着煞气。   林晗怔怔地看了看来人,不动声色地跟卫戈对视一瞬。卫戈亦是有些惊讶,朝他缓慢地摇头。   来的是追杀过他的老熟人,强闯玉虚不成,被江千树和卫戈废去双手的鬼头刀。如今再见面,他非但不是个废人,还能一如往常地手执沉重的大刀。   鬼头刀朝席间扫了一圈,还没来得及与水贼头领见礼,便怒睁双眼,提刀指向卫戈:“是你!”   卫戈废过他的手臂,此等深仇大恨,自然刻骨铭心,因此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姓段的似是看不惯他的做派,不客气地骂道:“大哥还在这,给老子放尊重些。”   那大头目沉沉一笑,目光落在卫戈身上许久,兴致盎然地问:“这是何意,认识这位小兄弟不成?”   “当然认识!”他把手里的刀收回,愤然道,“段大头领,这人来头不简单。他是裴氏后人,安国郡王世子!”   窦三娘仔细地瞧了遍身边人,忽地挑起眉梢,笑道:“天这么黑,怕不是认错人了。咱们寨子里哪来的王子世子。”   正位上那人紧紧盯着卫戈,看得林晗冷汗涔涔,不敢轻举妄动。   “你来说。”他沉声开口,言语间气势如山,双目犹如虎狼。   卫戈淡笑一瞬,慢吞吞地倒了杯酒,单手执杯,朝他敬道:“我就是安国郡王世子。”   林晗猛然攥紧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第95章 烈火长夜   席间霎时鸦雀无声。他略微停顿,仰首伸眉,朗声道:“今日大胜,在此敬当今陛下一杯。”   话音刚落,卫戈将杯中酒豪饮而尽。沉默蔓延了片刻,段大头领眯起双目,老辣地审视他一眼,继而爆发出浑厚的大笑。   他一笑,其他两个头领也都跟着笑。其余的水贼见老大们乐得开心,不管发生了什么,纷纷哈哈大笑。林晗躲在角落里,背靠着船壁捂住心口,油然松了口气。   “鬼头刀,今天是好日子,你少来找晦气,惹得大哥不高兴。”   那姓段的乐够了,歪坐着出声打圆场,只是口吻依旧不客气:“有事说事,完了还能赏你杯酒喝。”   鬼头刀被他们笑了一通,原本信誓旦旦地认定了卫戈,这会自己也有些犹豫,怀疑真是天黑认错了。   他朝三个水贼头领低头赔了许久不是,换上讨好的笑脸,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无颜公子回来了,听说头领们打了胜仗,赶跑了楚王,特意带着人到北寨拜会,让小人过来问声好。”   大头领微微颔首,立时有人为他安排入座,添碗倒酒。姓段的夹了一筷菜,忽然另起话头:“我听说,前几日大哥抓了个潜入寨中的奸细?”   他笑得不怀好意,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卫戈身上瞟。林晗听了这话,一颗心再度悬起来,当即快步往大船外走。   他脚步飞快,片刻后就回到了苦役聚集的厨房旁边,站在连接大船的板桥上,对着炉火跳跃的船洞焦急地唤了声:“锦儿!”   姜锦应声而动,从船里钻出来。四下黑黢黢的,刮着刀子似的风,林晗把他拉到僻静处,交代道:“卫戈被认出来了,说不定要出事。你找个机会,开走他们一艘船,在门口找个地方藏好,等着我们来。”   他紧攥着姜锦的手,说话时嗓中带着哽咽,是忧心到了极点。林晗到处找了圈,对上少年澄亮的黑眼睛,道:“方公子呢?你走的时候千万带上他,知道吗?”   姜锦反握住他的手,重重地捏了捏,告诉他听明白了。林晗心神不定地点点头,转身又朝大船的方向去。   他才走了一会儿,宴席间就变了样。船板上架起一张硕大的铁盆,盆中烧着木柴,火焰熊熊,晃动的火光犹如鬼魅幻影。   林晗寻了个角落,在一束火把后站定,见卫戈还好好地坐着,心头的巨石往下沉了些。两个水匪拖着个奄奄一息的人走上前来,所过之处,留下道道深色的痕迹。   “这就是抓到的探子,审了好几天,骨头比石头还硬,不肯交代半个字。”   那姓段的懒洋洋地开口,从席位上起身,接过旁人递来的鞭子,骤然甩在那人面门上。   黑暗里,那人的身形只在鞭子刚落的时候动了一瞬,而后就像一具死尸,委顿地垂在地上。   窦三娘嗤笑道:“想也知道是兰庭卫的细作。把他带上来做什么,我可不想沾了晦气。”   “不为什么,就是想趁着大家都在,给诸位看看做奸细的下场。”   说完,段二头领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搬来一口大锅,支在火焰腾腾的铁盆上。他再对着搬人的使了个眼色,两个水匪便听话地拖着兰庭卫上前,竟把人丢进了盛水的大锅里,盖严了烹煮。   看见这等情状,卫戈骤然拧紧了眉头,一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却只能隐忍不发,别过脸不再去看。   姓段的见他仍是泰然地坐着,越发恶劣地笑道:“木少爷,你一定还不知道,这世上有种山珍海味,只要尝一口,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其余的水贼抱着膀子看戏。卫戈挑了挑眉,道:“那是自然。比不得几位头领。”   段二拍拍手掌,片刻之后,水贼领了个捧着盘子的苦役过来,恭敬地候在一旁。他指了指盖紧的盘子,问卫戈:“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还请二头领明示。”   段二对手下支使一声:“去,给他尝尝。”   那盘东西被小心翼翼地送到卫戈跟前。水匪揭去盘盖,朝他递近了些。卫戈轻轻地瞟过一眼,拿筷子拈起一块,面无表情地咽入口中。   眼见着他吃下盘里的东西,段二头领乐不可支地鼓起了掌,眼中露出凶光,大笑道:“你小子有种,连人肉都敢吃!”   卫戈手上一顿,而后轻轻一笑,再夹一筷,冷声道:“不错。”   林晗旁观了一切,此时满腔恨意,几乎要咬碎了牙。   “真是个疯子,”窦三娘低声骂了句,也拿起筷子吃下一口,“别理会他。”   主位上的大头目看够了戏,此时出来发话:“好了,今夜大家高兴,别再提烦人的事。”   他一开口,段二便收敛了许多,回到了自个的座上,暗中盯着卫戈。   众水贼喝了一会儿酒,月亮逐渐靠近中天。林晗正估计着时辰,便有个醉醺醺的水贼进来报信。   “头、头领,盛京魏家赎人的船来了。”   “盛京?”那大头目皱起眉,“什么时候的事,盛京来的船,这么快就到了怒川?”   段二道:“大哥,那姓魏的颇有家财,他家在奉陵也有产业。这船应当是从奉陵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段大头领稍稍镇定了些,却还是疑心病重,对段二道:“怀恩,你去看看。”   林晗看段怀恩起身离开,便给卫戈使个眼色,再度走出大船。船寨里的路蜿蜒难走,加上天黑,他辗转了许久才回到厨房。   还没靠近,他便听见惨叫连连。两三个监工喝醉了,正舞着鞭子抽人。苦役本就瘦弱,禁不住两下便到底不起,宛如一个血人。苦役们人虽多,但往常受惯了欺压,根本不敢反抗,自己和同伴被打,都只敢畏缩地受着,不敢生事。监工想弄死一个人,比踩死一只虫子还容易。   林晗先前才憋了一肚子火,此时闻声过去,一脚便将近处的监工踹下河。另一个人迷迷瞪瞪地瞧他两眼,怒吼了声,挥着鞭子就冲林晗过去,反被林晗轻易夺去鞭子,劈头盖脸挨了火辣的一下。   他捂着流血的眼睛哀叫一声,晃晃悠悠地朝后一倒,扑通掉进水里。林晗甩了甩手里的鞭子,对着一众看呆了的苦工道:“你们想跑吗?”   众人哪里奢想过逃走,可在对上林晗的眼睛时,手脚中突然萌发出一股强韧的劲,简直是鬼使神差。   林晗左右看了看,抱起个未开封的酒坛,猛然砸碎在地。容器碎裂的清响宛如一道洪钟,震彻了凄冷的长夜,灌进众人木然的耳中。   “听我的,咱们在这放把火。水匪喝醉了,大家趁这个机会,抢了船回家去,再也不用受气。”   林晗注视着众人的脸,似乎在等一个答案。静默了许久,终于有人上前,俯身抱起酒坛,重重地摔碎。   弥天大夜之下,清脆的碎响此起彼伏。   林晗微微一笑,从炉中取来一束火苗,领着众人在漫洒过烈酒的船中引燃大火。与此同时,远处的望塔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逐渐爬升的白光映亮林晗半边脸,他仰首对着深暗的天空,看向寨门方向四处高耸的望塔。   火光袭掠而去,直射望塔,上头的黑纱被引燃,顷刻之间,火星便化作燎原之势,吞噬了整座望台。几个人影从高处跌落,投进漆黑的河水里,不知是死是活。 第96章 为君拔刀   片刻之前,内寨大门。   望塔上点着熊熊的火把,烧红了方寸的夜空。   今日寨中欢饮庆贺,看门的水匪们却不敢松懈半分。月亮逼近中天,北风越来越猛烈,夹杂着细碎的雪片,寒冷和黑暗交织在一起,使人不知不觉变得麻木疲惫。   还没到换岗的时候,上游突然有些动静。漆黑的河川上浮现出些许火星,朝着寨子的方向不断靠近。   昏昏欲睡的水贼们立刻注意到河上的光火,但此时此刻,暗夜后方的船只已经乘着流水和北风,离水寨不过三十来丈。   “前面是什么船!”   问话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当中,须臾过后,北风里隐隐传来句应答。   “盛京魏家——来赎人了!”   望塔上几个水贼面面相觑,找了个手脚利落的回报寨主去。眼见着那头的货船越来越近,水贼们纷纷居高临下地吆喝:“别往前走了,就停在那!”   船越开越近,望塔下竖着一排火把,货船的轮廓被映照得清清楚楚。三艘货船漂在怒川上,只看外表,和一般走商的船没什么差别。   水匪喊过一轮话,来船没有半点要停的迹象。几个水贼盯了一会儿,以为是风太大,接着喊道:“再他妈往前走,老子就放箭了!”   话音未落,暗夜里响起一束锐利的风声。细雪被骤乱的风卷散,眨眼的功夫,夜色下闪过一道银亮的锋芒。   暗箭直直地没入望塔,撞上其中一人的咽喉。见血的瞬间,只听一阵机括响动,箭尖突然弹射出数根泛着荧绿的毒针,天女散花似的朝四周溅射。   几个水匪来不及哀嚎便倒下,碰倒了塔上的火把,顷刻间引燃围在四周的黑纱。后方望塔上的水贼发现变故,立时高呼道:“有贼人!关寨门!”   来船并排而行,宛如一道道匕首,划破湍急的水流。几艘船上忽然现出数个鬼魅般的黑影,黑影们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衣上织绣的银纹泛着寒光。   大火迅速吞噬了几条小船,朝着各处蔓延。林晗心知不能多待,即刻转了几道弯,轻车熟路地往宴会上赶。   寨子里起了大火,水贼们闻风而去,他避开散乱的人流,顺手打晕一个,夺了一把刀和一柄匕首,回到卫戈所在的大船。   船上已经乱成一团糟,四面燃起烈烈火光,黑色的人影在火中惊慌乱窜。混乱中,林晗飞快地找卫戈的踪影,眼神扫过几圈,忽听有人高声叫他。   “林晗!”方黎昕在一团火光后大喊,手里握着一把刀,利落地劈倒几个扑到身前的人影,“卫戈在船边上,你快去帮他!”   外头一着火,卫戈便知道是林晗的手笔,刻意要引得船中骚乱。可他身边两个贼首是何等精明的人,当即便派手下到外面去抓人。卫戈唯恐水贼去了林晗会出事,便再顾不得其他,直接掀翻桌子,与他们动起手来。   他一人绝不是众多贼人的对手,如此涉险行事,无疑是以命相博。好在方黎昕藏在此处,点燃酒水,纵了把火,替他拖住船上的喽啰。   林晗连忙顺着他指的方向去找,绕过高大的船屋,只见卫戈赤手空拳地对抗着两个贼首。段大头领与窦三娘都是来历非凡的高手,二人步步紧逼,直把人逼到了狭窄的船舷边。   四周火光炽烈,烟雾迷漫,熏痛了林晗的眼睛。他手比心快,当即把长刀抛去,高呼道:“拿着!”   卫戈足尖一点,轻盈地跃至空中,衣摆和发梢被狂风卷得飞舞。他左手稳稳把住空中飞来的刀柄,在刀剑与身躯交错而过的一瞬间,骤然拔刀出鞘。   一声利落的刀音震碎了飞扬的雪花。脱鞘的长刀宛如游龙出海,刀光划破昏暗的雪夜。   段大头领听见来人的声音,眉头紧紧皱起,转身对着林晗一指:“是你!”   林晗高声道:“来,我跟你打。”   那人冷哼一声,眯眼看向他,眸中似乎盘旋着暴虐的风雪。   “许久不见,昭皇帝。你竟没与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在一块?”   林晗一怔,随后道:“你是聂峥的舅舅?”   那人沉声道:“将死之人,不必再问这么多。”   他回身出掌,身法极为矫健,眨眼逼近林晗,五指曲成鹰钩,狠戾地朝他打过去。林晗抬臂护住身前,猛然矮下身子,两手交叠,格挡住来人小臂。   他咬紧牙,紧盯着悬在头顶的手掌。凛冽的掌风裹挟着细雪,冰渣似的拍到他的脸上。这一掌内劲十足,如若打在身上,就算没能要了性命,也会叫他重伤。   这人力气极大,只出了一只手,但好像有万钧之力压在林晗手臂上,且越来越沉重。   林晗暗想,自己怕不是他的对手,承不住手上的力道,便朝前飞起一脚,正朝对方下盘。那人迅速收势回避,林晗趁这喘息之机,拔出匕首横档在身前,飞快后撤几步。   而另一边,窦三娘一人不敌卫戈,才几招便受了伤。她退开几步,遥望一圈各处起火的水寨,自认大势已去,竟然独自施展轻功踏上船顶,乘着夜色跑了。   卫戈垂下手中的刀,利落地到了林晗跟前,握刀的手扣住林晗的右臂:“先走!”   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和水匪纠缠,而是想办法帮自己人进寨,迎官军进来。林晗自然明白这一点,当即反扣住卫戈的手,跟他朝外边逃去。   段大头领看穿他们的念头,隔空大喝一声:“往哪里跑!”   两人跨过几道烈火,携手回到狼藉不堪的船宴上。火焰的气浪混着焦烂的臭味扑面而来,林晗在混乱中找了方黎昕一圈,对着杂乱的火光人影喊道:“小方,我们撤!”   方黎昕隐隐应了声,抽身跃上船顶。段大头领追到二人跟前,朝一圈手下喝令道:“都一起上,拿下这两个!”   一干水贼听到头领的话,立时镇定许多。有些胆大心狠的上前来将二人围住,手里提着刀,狼一样窥伺。   林晗松开右手,缓缓地张望着周围的敌人,抬起掌中的匕首,与卫戈后背紧靠。另一边,卫戈亮出长刀,手臂牵引着刀锋扬起,沉稳地朝向外侧。   雪花密集飘洒,落在二人身上。刀锋上冷光浮动,倏然照亮林晗的眼睛。   他凝神盯着前方,道:“怕不怕?”   卫戈没答话,只是轻轻笑了声。林晗的手指轻拂过刀柄,兵器是冷的,此时攥在手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滚烫,几乎烧着掌心,比血液还要温暖。   他看向不远处的贼首,恍然有股重回数月前的错觉,虽是置身重围,但不觉得分毫畏惧。   甚至是,他感到手里的刀在微微颤抖,仿佛是雀跃,终于又等到杀伐的时刻,浑身的血液都澎湃地奔涌起来。 第97章 郡王旧臣   “奉劝你们束手就擒,”大雪中响起一声厉喝,“否则等援兵一到,你二人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林晗朗然大笑,高声回他:“段将军,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就明白我并不怕死。想你也是公卿出身,如今竟沦落到与水贼为伍,就不觉得羞愧吗?”   段大头领定定地瞧着他,眼中波涛汹涌。他嗬嗬地笑两声,像是从胸腔挤出来的,令人头皮发麻。   “羞愧?”他拿着一柄刀,缓缓地指向林晗,“我现在只后悔,望帝宫那晚,没有把你这狗皇帝碎尸万段!”   风雪肆无忌惮地吹打,落在发丝眼睫。林晗眯了眯眼,吸进一口冷气,刀子似的直戳肺腑。   他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冥顽不灵,”卫戈低声道,“不用再多费口舌,我们杀出去。”   林晗放轻嗓音,左右观察:“能拖则拖,你我只有两个,水匪人多势众,可不是容易跑的。”   段大头领阴鸷地笑了笑,挥手令下:“给我抓!”   众贼一拥而上,堵住二人去路。林晗挥匕迎敌,刀锋一起一落,滚烫的血腥味顿时弥散开来。他们孤军奋战,只能以彼此为盾,反而更加神勇。刀上鲜血飞溅,弹落到空中、地上,浸透了白雪。   旁观许久的段氏猛然出刀,指向林晗:“狗皇帝,拿你的命来!”   这一刀携带着劈山之势,陡然朝着他砍下。林晗攥着匕首奋起格挡,生生被震退半步,手中锋芒几欲滑脱,虎口一麻,涌出几道鲜血。   卫戈虚晃一刀,暂时从围困中得到喘息之机。他取下头顶一根发簪,那是先前在船上,林晗玩闹时插在他发间的那一支。   他将簪子握在指间,单手一扬,发簪便如破空的羽箭,咻的一声,朝段氏射去。   段氏不得不收刀避开暗器,惊道:“穿花飞叶,你怎么会天狼营的功夫?!”   聂家天狼营中尽是刺客死士,而这“穿花飞叶”,则是天狼营杀手第一流的技艺。刺杀到了极致,一花一叶,一草一石,万事万物都能成为百步夺命的利器,寻常人防不胜防。   卫戈讽笑道:“聂氏都已经没了,还谈什么天狼营?”   周遭水贼接连不断地涌上去,卫戈掂了掂手里长刀,扬手冲着人群抛出去。水匪被凛冽的刀风惊得齐齐后仰,趁此机会,他一把握住林晗的手臂。   “走,我带你出去!”   林晗握着流血的手,猛然点点头。卫戈朝面前一个水匪飞起一脚,把人踢翻在地,踩着水贼的脊背腾跃而起。段氏见他们要走,从船边取来一张弓,朝着二人弯弓搭箭。林晗心知不妙,握着手里的匕首,学着方才卫戈的样子朝下面挥出去。   刀锋在暗夜里闪了一瞬,即刻便不知踪迹。那头领却以为他也会穿花飞叶,连忙握着弓躲避。卫戈忍不住轻笑两声,带着他腾空飞出几步,落在不远处的船顶上。   “有模有样,下次教你。”   林晗得意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拨弄着扔刀的手指:“笑什么,我这功夫虽不到家,效果却差不离。”   两人乘着轻功奔逃,后头的水贼根本追不上。暴风雪在林晗头顶呼呼地盘旋,他衣着单薄,此时冻得手脚冰凉,越发抱紧身边人,与他紧紧相靠。   月亮藏在云层中,天空透着一股灰蒙蒙的白,一瞬间像极了他在望帝宫逃命时看见的光景。恍然一瞬,他收拢双臂,看见卫戈在身边,顿时明白,再难以释怀的噩梦,都已经远去了。   两人一路奔袭,背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他们来到寨门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栖身,却见水寨大门洞开,到处都是水匪的尸首,黏腻的鲜血铺了满地,缓慢地汇成条条大河,已经凝固了。   林晗事先交代过锦儿,便与卫戈一起寻人。二人找了片刻,只在门口找到一只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头堆着厨娘的衣裳。   林晗盯着那堆衣裳瞅了瞅:“奇怪,冰天雪地的换衣服做什么?”   “世子!”   一句话刚落,雪夜里骤然响起声高亢的呼唤,热切中带着哽咽。林晗顺着门边火光看去,寨门口来了帮人,有的穿着黑衣,是带刀的兰庭卫。另外一拨则一身银铠,外罩素白披风,竟像是官军。   他遥遥地打量出声那人,暗叹道:哪来的胡人?   卫戈怔了一瞬,皱眉看过去。那胡人身形高大,发丝在雪色的映衬下近乎纯白,见了卫戈却跟见了祖宗似的,一张俊脸皱成一团,哭得嘤嘤嗡嗡。   “世子,小臣找你找得好苦啊!”他握着卫戈的手,重重地拽了两下。   卫戈脸上一僵,满头雾水:“你谁?”   林晗观他们模样打扮,问道:“燕云军?裴信让你们来的?”   他还记得去玉虚找裴信时,老狐狸说要给他从燕都调人来。   眼前这胡人虽然也是高鼻深目的长相,但和西北塞外的民族相比,五官脸孔显得柔和了许多。燕云北部自古以来融合了许多外族,经年累月,归化的外族成了北部边境举足轻重的势力。到今天,禄州等地共有五支胡族大姓。   “我是独孤毅啊!”那人眼泪汪汪地看着林晗,“家父往年跟着郡王南征北战,去世前都在念着郡王对家中的恩情。当年燕云一乱,若非郡王,燕云五姓早就不复存在!如今小臣见到世子,好像看见郡王再世,一时痛哭流涕,难以自己。”   林晗笑呵呵地看向卫戈,叹道:“看来,你跟你爹真的长得很像。”   “岂止是像!”独孤毅脸上挂着两道冰柱子,竖起拇指,啧啧称奇,“简直是一个人。郡王当年风姿绝代,禄州何人不知?世子要是回了燕都,必定也会——”   “独孤,”卫戈没等他说完便开口,“断江陵北岸还有十一寨,你们去过了吗?”   独孤毅正色抱拳:“末将时刻待命!”   卫戈看向林晗:“听你的。”   “事情宜早不宜迟,”林晗思忖片刻,轻声道,“先让人把这里清剿了。就算今晚攻不下北寨,也能破了水贼的阵势,往后进攻起来容易得多。”   “林晗!”   他听见声音,抬头朝黑暗里张望过去。方黎昕划着艘小船,呼哧呼哧地朝他们驶过来,抑制不住雀跃:“楚王来了!”   林晗绽开一丝笑,一拍掌:“来得好。和他们一起杀过去。” 第98章 私心杂念   几路援军此时会师,楚王的船还没到,他便将各自的任务分派下去。   林晗思忖片刻,官军强在冲锋陷阵,若北寨有江湖高手,还需兰庭卫出马才是。   “卫戈,等楚王的船到了,你带着兰庭卫与他们一齐去,从两翼包抄北寨。”   他停顿一会,朝独孤毅道:“现在南寨乱成一锅粥,你们留下,把里头剩下的水贼收拾了。有个姓段的贼首,原是朝廷大臣,抓活的。”   卫戈细想一瞬,沉默地点点头,领命出寨等楚王去了。林晗目送他走远,隔着飘摇的大雪看了许久,而后转头笑道:“独孤将军,丞相让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叮嘱过什么?”   独孤毅略有错愕,慎重地抱起拳头,颔首道:“无可奉告。”   林晗一哂,弯下腰,从鞋跟中掏出个莹润的扳指,用两根指头拈着,慢条斯理地戴在右拇指上。   “这……”独孤毅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手,继而垂头道,“公子恕罪。丞相并无特别的交代,只是说,等事情办完,刚好快到腊祭,要请世子回禄州。”   林晗眼中忽地一沉,轻声道:“那他走了,还回得来吗?”   历任郡王都有封地,裴桓身为世子,终究会继承他父亲的爵位。一旦袭爵就藩,非诏令不得入京。   独孤毅性情直朗,喜笑颜开的:“世子回禄州,自然是要袭爵的!先前长公主还给老夫人写信,要让世子在燕都成家立业,请夫人帮忙操办选妃事宜。长公主啊,对世子疼爱得紧……”   他口中的老夫人就是独孤夫人,裴信的亲娘。独孤夫人出身燕云五姓,本来只是裴辅的一个侧室,家中主母病逝后,便由她操持着内外事务。   方黎昕见他越说越高兴,好似要成亲的是自己,而林晗的神情却愈发恍惚,不免有些无奈,及时地轻咳两声。   “林晗,他们都有事做。那我呢?”   “你?”林晗听得五味杂陈,被人一叫回过神来,“你留在我这,等抓住姓段的,审问白莲教事宜。”   他看向独孤毅,轻轻笑了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语气波澜不惊:“独孤将军,这里就交给你了。”   独孤毅行了个大礼,领着麾下将士浩浩荡荡地杀入寨中。林晗走到寨门旁,抬头一看,大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损坏了,想必是锦儿或方黎昕为接应援军留下的杰作。   除开打头的三艘货船,门口还停着三四艘形似艨艟的快艇。他留意了一周,没找到锦儿,心底疑窦如云,随意上了条船,打算先把衣裳换了。   船屋里开了几扇窗,冷溶溶的月光透进来,好似下雪。   先前玩闹,把发簪留给卫戈,他用了根绳子绑头发,经过一番厮杀,发鬓早就凌乱不堪。兰庭卫的船上只有他们穿的衣裳,林晗顺手找了件,穿上身松松垮垮,腰间空荡荡的。   他摸了摸瘦出的细腰,一时间更是烦恼,沉重地叹了口气。林晗拿起腰带,正要往腰上套,忽然有人从背后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冷,掌心却是温热的。   他牵着腰带的手立刻僵住,任由他缓慢地、强硬地握着,把自己圈进怀抱。   静默无声,船外风雪的喧嚣清晰入耳。熨帖的体温在彼此间传开。   过了许久,林晗微微侧过头,拍拍肩旁的胳膊。   “怎么还没去,楚王呢?”   “楚王……就快到了。”   卫戈埋头在他颈间,呼吸仿佛一股暖流,有股子清润的馥郁。   林晗不止一次怀疑,这家伙是姑娘变的吗?当初在灵州军中条件艰苦,一帮大男人当中,唯有他“出淤泥而不染”,再大的日头也晒不黑。   他听着卫戈沉闷的语气、软塌塌的口吻,笑意更甚,轻声道:“好端端的,撒娇做什么?”   卫戈把他放开,脸上阴云密布。林晗边绑腰带,边转身去看他。   他也换上了兰庭卫的衣服,衣上鳞羽暗纹宛若流火,腰间别着雁翎刀,身形修直利落,整个人凛然自威。   林晗一窒,皱眉问道:“怎么了,为何这么看着我?”   “你明知道,我不愿回燕都。”卫戈紧盯着他,“为何要让独孤毅找来?”   林晗呼出一口闷气:“我不知道来的会是独孤家的人。”   卫戈轻哼一声:“所以,是我那好叔叔找来的人。”   林晗说不出话。他怅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瓜,不知不觉被人耍得团团转。   卫戈忽而怒道:“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想把我赶回燕都,把你留在他身边,是不是?”   林晗默然片刻:“他的用心,我不关心。我如何想,你该清楚。”   又是一阵沉默。卫戈压抑着胸间起伏,眸光熠熠地盯着他,放轻了声音:“那你还要留着独孤毅吗?我这就去把他赶走!”   “你闹什么?”林晗拽住他的手,双目晶亮,喉中有些发抖,“他要是走了,我们人手哪里够?”   卫戈反握住他的手,掌心微微颤抖。他紧盯着林晗的眼睛,像是想要把他看个通透:“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燕都来人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知情?”   林晗挣开他,皱眉道:“什么叫我不知情,你当我有什么私心?莫非是我让裴信跟你作对的不成?”   他嗓音中带着些微怒气,卫戈见他生气,稍稍冷静了些,沉重地闭上眼。一闭眼睛,繁杂的心绪便如挥舞的锁链,使劲把他朝泥潭拉扯。   “不……不是私心。你不明白,我心里很乱,是我太患得患失。”   卫戈叹息一声,单手紧握成拳,将脑海中纠缠的念头尽数按下。   林晗张了张口,望着卫戈隐忍的面庞。照进来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看上去迷幻而不真实。   他心中一片荒芜,终是止住话头。   “含宁,”卫戈垂目望着他,眼中暗流滚滚,“告诉我,你想让我回禄州吗?”   林晗沉默了很久,哑着声开口:“桓儿,我不能替你做决定。如今早就不是在灵州的时候了。说难听点,我是自身难保,你明白吗?”   他说完便别过脸,不愿去看卫戈的神情,只感到卫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卫戈心乱,他又何尝不是。林晗自是笃定,只要他一个“不”字,卫戈会和家族硬拼到底,必会掀起一场大风波,到最后却可能得来一场空。两个男人在一块,本就被世俗不容,反倒因为林晗,污了他的名声。   抛开情爱不谈,林晗没权没势,说到底不过依傍着裴信,要是裴信心情好,愿意由着他放肆骄横,自是平平安安。假若裴信改了主意,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谈裴信,就说长公主。要是让她知道他和卫戈的事,林晗怕是要脱层皮。   至于皇位,从重回盛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冥冥地感到,离那至尊之位越来越远了。   他心疼卫戈,心疼他们二人,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就如在安化逃命那一回,他林晗的命运似乎已经通向沉沦的深渊,但卫戈不一样,他找回了身份,能有个大好的人生。   一阵雪风吹进船里,林晗忽然觉得浑身浸透了冰雪。他抬头去看卫戈,哪知道身旁空空荡荡,不知何时人便走了。 第99章 锦字成灰   他对着月亮呆站了会,怔怔地看细雪飘进船屋,好像大风扬起轻盈的白沙。拿手去接,掌心一股沁凉,展开看看,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握住。   独自站在风口上,林晗浑身越来越冷,胳膊被冻得发疼。他脑中一团糟乱,心间既是酸涩,又是难以言说的悒郁。   二人吵过的话走马灯似的在他心中回放,不知道卫戈误会了什么,再三质问他是不是不知情。难道在他眼里,他就是那等寡廉鲜耻的人,一边跟他好,一边和旁人藕断丝连?   “林晗?”   船壁笃笃响了两声,方黎昕探进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张望。   “你……你怎么样了?”   林晗抹了把脸,收敛了心绪,询问道:“有事?”   方黎昕这才跨进船里,道:“你那个不说话的小跟班回来了。”   林晗想了一瞬,知道他说的是锦儿,连忙跑出船屋去看。他朝雪夜四处看了看,没找到人,走下船,沿着板桥到寨子门口,张望了好久,终于顺着火光照耀的地方瞧见个削瘦的人影。   “锦儿!”   林晗对着人影喊了声。姜锦远远地站定,身影似乎快被风雪掩盖住。   他觉察到有些奇怪,飞快向那人奔过去,呼出一团团白雾,脚下碾得雪嘎吱作响。姜锦慢吞吞挪着步,身形歪斜,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右手提着一件包裹似的物事。   离人不过几步的距离,林晗便缓缓停下了。他看见姜锦脚下的雪地渐渐洇成暗红,走过的路浇洒着一道蜿蜒深暗的血迹。   隔着漫天大雪,姜锦对他浅浅一笑,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林晗朝前迈了一小步,他便往后退两步,将手里的东西抛到他跟前。   那包裹在地上骨碌碌滚几圈,落到林晗脚下。他蹲下身查看一番,原是段怀恩的人头。   “你去追他了?”   他抬头,征询地望着锦儿。他的衣服上也都是血,不是之前穿的那件,而是水贼小头领才能穿的衣裳。   姜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粗布,捧在双手上,然后郑重地屈膝下跪,在雪中对着林晗伏地一礼。   林晗看得呆了,上前半步道:“你这是……”   没等他说完,姜锦恭正地把血布放在地上,站起身,拔出长刀,猛然刺进自己的腹部!   “你干什么?!”   林晗被飞溅的血花惊红了眼,失声喊了出来,忙不迭朝前扑过去,想要拉住他。姜锦捂着冒血的伤口,紧咬牙关疾步后撤,退到船寨边上,背对着滔滔江水。   他对着林晗深深地瞧了一眼,像是在告别,紧接着毅然决然地投进奔涌的怒川。   “姜锦!”   林晗对着漆黑的夜幕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地奔到河边捞人。姜锦投身的水域波涛太急,才一眨眼的功夫,连漩涡都瞧不到了。方黎昕追上来,卯足劲儿拉住他,不让他跑下去找死,但比不过林晗力气大,被推搡得连连后退。   “你清醒点!跟他一样去寻死吗?从这跳下去,水又深,又冷,眨眼就把人冲不见了,肯定会没命的!”   方黎昕双手箍着林晗的胳膊,累得气喘吁吁。林晗听不见似的,还要往水里冲。他便使出双脚把人绊住,两个人齐刷刷倒在地上。   林晗经这一摔,找回些理智。他望着雾沉沉的天空,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胸中蓦然豁出个无形的口子,就像刚才姜锦在自己身上捅出的窟窿,正汩汩地冒血。   黑色的河水滚滚而下。好端端的人,转眼就这么在他跟前没了。   他颓然地捏紧拳头,对着船板砸了一拳,带着哽咽道:“他疯了吗!”   方黎昕把他半扶起来,朝船寨里拖,一手捡起姜锦留下的血布。   “别,别难过,他肯定是有苦衷的。”   方黎昕把人拖到门前火把边,两人靠着门板,坐在雪地上。他的手也在不停发抖,将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条展开来看,赫然是一封血书。   “是血书,你看,林晗,你看!”   白雪不断扑在红字上,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林晗屈膝坐着,整个人蜷缩着,一张脸埋在膝盖间。他听到方黎昕的话,猛然抬起头,拿起薄薄的血书来读。   “他说了什么?”方黎昕紧张地看着林晗,“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和妖教有关?”   林晗扫完几行工整的字迹,眼中顿时暗淡无光,攥住血书的手垂在地上。   “锦儿说,援军来的时候,段怀恩带着人想跑。于是他就混进水贼中间,准备伺机杀掉他……哪知道发现南寨背后靠山一侧有条密道,密道直通北边的十一寨。”   林晗懊丧地揉了揉额角,艰难开口:“杀段怀恩时他中了暗算,身染剧毒,为了不让这毒波及旁人,所以选择自尽。”   方黎昕头皮发麻,大吃一惊:“什么样的毒,竟会传给旁人的么?”   林晗摇摇头,再捧起锦儿的血书,强耐着悲痛往下读。读到末尾,他骤然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往兰庭卫的船上赶。   方黎昕怕他悲愤之下做出傻事,立时蹦起来追着人跑。   “又怎么了?你别意气用事,有事大家一齐商量着解决啊!”   林晗心急如焚地走进船屋,没功夫开口,取了柄刀挂在胳膊上。姜锦沿着密道去过北寨一回,居然在那发现了息夫人的踪迹。她没在白莲教,而是被人劫持到了怒川北寨!   他掂了掂手里的刀,把它系在腰间,接着在几艘船上找了一圈,寻到玉虚宫赠他的剑。   林晗带着一刀一剑,朝方黎昕道:“后山有密道,段怀恩能想着走密道逃到北岸,那边的人也会想着逃到这来。”   “不能让人溜了。”他把血书交给方黎昕,道,“这是姜锦的遗物,先替我收好。”   方黎昕接过血书一看,只见上头还详尽地记述了密道的位置。最后一句是:来生路远,望君珍重。   他捏着血书,手上似有千斤重,而后看向林晗:“你呢,你要去哪?”   “去救我娘亲。”   林晗边说边走,从船上点了十来个留守寨口的兰庭卫,铿锵有力地令道:“都跟我去后山,把这窝贼人一锅端了!”   他的嗓音接近怒吼,又像是誓言,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愤全部倾吐出来。   雪花纷纷扬扬,模糊了夜色中的人影。方黎昕在船边驻足,见林晗闭口不提自己,心中一紧,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握住腰间的剑柄,指头攥着那血书,朝前走几步,冲着林晗的背影斩钉截铁地开口:“那你把我也带上!你去哪,我就去哪!” 第100章 沉檀凝香   林晗回头看他一眼,闷声不吭地把属下领到寨门口,下了浮桥,踩着链接的船只,快步往寨内走。方黎昕匆忙追上他,跟在众多兰庭卫后,踏过浮荡的船板。   水寨建在河湾凹岸,此处河水比外面平缓许多,脚步落在船上,击起阵阵水花。   他听着急促的水响,不经意抬头前望。黑衣的兰庭卫在大雪中列成一线,仿若潜游的鬼魅,令人胆寒,却隐隐透出肃穆庄严。   他们沉默地朝夜色深处行进,风雪撕扯着众人衣袍,墨黑的披风与袍摆掀起又降下。   血书清晰地指出密道所在,没费多少功夫,林晗便沿着图上路线找到靠岸一侧。众人踏上石岸探查一番,终于发现密道的入口。   密道旁堆着许多碎石,想来是之前用来掩人耳目的。段怀恩想逃,便叫人搬开遮挡的石头。黑漆漆的洞口对着浅滩,北风一吹,洞中传来呼号的声响,涌出阵阵寒气。   林晗在密道前止步,对着后方抬起手。兰庭卫见状恭敬地立在一旁,静待他的旨意。   有人递上火把。林晗接过火把,凑近洞口仔细打量。那密道约有一人高,顶圆地方,墙壁凿磨得十分平整,需耗费不少时日人力才能做成。   他高举着火把,照出前方的路。火光驱散黑暗,脚下土地湿滑,越往里走越发泥泞,不如墙壁那般平整,而是凹凸坑洼,布满许多凌乱的痕迹。   林晗率先走进密道,盯着地面瞧了片刻。除开新的脚印,都是车辙和绳印。他陡然想起淮阳王陵墓的事,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   莫非这密道是修建淮阳王陵时挖的,为了方便从两岸运送材料?既如此,那王陵八成就在后山。   密道修建得很长,且并非一条直线,中途七拐八拐,竟然连接着一处石室。石室左侧刻着壁画,时日太久,早就斑驳不清,读不出大意。林晗面对着壁画端详一番,拿着火去照,暂时找不出任何古怪,便不多做停留,直接往对岸去。   他在心中算了算时间,从卫戈离开到现在,楚王他们应该快与十一寨对阵了。他们从两边进攻,水贼迫不得已迎敌,寨内必然空虚,对他而言潜入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再往前走一段,密道中忽然弥散出浓重的血腥。林晗心中一沉,手里的火把朝前递了递,果然照到满地尸首。   都是些横死的水贼,死相极为凄惨,其中有个还被削掉脑袋,只余一截木桩似的脖子。看衣着打扮,似乎就是段怀恩。   他忽然一阵难受,闭眼又想起姜锦投河的场面。这里应当就是他杀段怀恩的地方,然而看这帮水贼死时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法与锦儿相抗衡。那到底是谁暗算他,谁又有暗害他的本事?是什么样的毒,竟然逼得锦儿非寻死不可?   林晗定了定心神,跨过一片狼籍的尸堆,脚步如飞地朝密道尽头去。   深暗的夜色里渐渐浮出一点蒙蒙的光。随着时间流逝,丝丝冷风吹拂而来,那点光也慢慢变成一道灰白的光线,从中不断撕裂,愈发显眼明亮。   密道尽头已经积满了一层雪。   林晗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油然生出股重见天日的感慨。北岸密道口紧连着一片密匝匝的树林,隔着山坡树影,便能瞧见十一寨的码头。   寨中灯火通明,似乎仍沉浸在宁静之中。此处和南岸一样,刚好与寨内接壤,故而派了众多水贼严加防守。   林晗带着人潜入密林,黑衣融入夜色,迅速消失无踪。他站在林中观察片刻,心中有了把握,便朝身后兰庭卫微微招手。   令出行从,兰庭卫纵身而去,宛如一抹抹迅疾的鸦影。刀刃在寒夜里闪动,射出刺目的冷光,起落之间,狠戾地斩断咽喉筋骨。   他隐于后方旁观着这场屠杀,刀锋每一次斩下,仿佛能听见砍断骨肉的细微声响。渐渐的,浓烈的血腥气四散开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汹涌地灌入鼻喉肺腑。   方黎昕在他身旁站定,欲言又止。   林晗叹了声:“你留着,别往前去了。若我出了什么事,也多个人给他们报信。”   方黎昕正要说话,兰庭卫手起刀落,解决掉最后一个看门的水贼。林晗丝毫不给他机会,飞身朝前走去,眨眼的功夫,便带着人闯进寨中了。   “你,你等等我啊!”方黎昕急忙喊道,提气追上。   林晗先前以为,是水贼还没察觉到危机,故而北寨看上去一片安宁。等进了寨子,他才发现是自己武断了。走了许久,一路过去,北寨当中空空荡荡,四下里阴风怒号,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他觉察到不对,立刻停下脚步,盯着黑暗中某一处。   流水潺潺作响,浮动的船影间凭空出现个高挑修长的人影。   那人不断向他们走近,隔着几条船,对着林晗开口。   “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语气极其古怪,犹如一条龇着毒牙的蛇盯上猎物,发出森冷的嘶嘶声。林晗防备地摸上刀柄,审视着面前的怪人。是个男子,光看体态,堪称清姿秀逸,绛红锦衣外罩着素面蝉纱,层叠的宽袖与下摆在风雪中飞动,仿佛重莲开放。   他的脸上遮着一副面具。缕缕金丝镶嵌成繁复的莲花,挡住本尊真容。面具下双眼宛若桃花,瞳中却清寒彻骨,冷过漫天飞雪。   “你等我?”   “不错。就是我让舒崇雪引你过来的。”   那人忽地笑了声,紧接着吐出一句话:“你的人也是我杀的。”   林晗碾了碾唇,目光转向别处,握紧手中的刀。   “理由。”   他闻言一笑,似是觉得林晗很天真,道:“世间的事本就是不讲理的。就好比,你这个人。”   林晗皱起眉头。他置若罔见,娓娓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既不聪明,又不够漂亮,却总是有人那么挂念。你觉得,这讲理吗,公平吗?”   林晗沉声道:“不必多言。我娘呢?”   “你娘?”他重重地咬出这两个字,而后不屑道,“你的娘亲丢了,怎么来找我要?”   话音一落,骤然响起一阵清亮的刀鸣。林晗拔刀在手,极快地向他逼近,扬锋横扫而去! 第101章 兄弟阋墙   那人反应灵敏,避开强势的刀锋,两掌曲成爪钩,配合脚下轻灵飘逸的步法,刚柔并济,袭向林晗身前。   他的武功路数奇诡,不循章法,加上气势凛冽,一时间难以找出破绽。林晗跟他交手几回,各自进退,分不出胜负。   船底激起剧烈的波浪,细雪扬扬而下,飘落到二人身边,被带起的风息吹鼓得狂舞四散。林晗收回刀锋,几道血丝从虎口裂出,顺着刀镡淌到刀背。   对面的人亦是放下双手,捻起颊边一束青丝,指头不甘地抹过发梢平整的切口。   一束黑发缓缓地飘下,落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   “你还算不错。”那人道,“可惜,也仅仅是不错了。”   林晗不愿与他过多纠缠,重复道:“息夫人呢,你把她绑来藏在何处?”   他古怪地笑了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我绑她来的?你以为真的很了解她吗?”   “你!”林晗满脸愠怒,“兰庭卫!”   他身后的黑影飞掠而出,数声铮然的刀鸣响彻雪夜。对面的人大笑两声,轻拍手掌,唤出一个全身裹覆麻衣的剑客。   借着洒落的月光,林晗望见剑客唯一裸露在外的右手。他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做出拔剑迎敌的姿态,指掌宽大有力,一看就是长年使剑的高手。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身上孤寒而所向披靡的气势,而是那只手上千疮百孔的疤痕,将皮肤啃咬得溃烂不堪。   林晗皱起眉头,不禁朝夜色中高呼:“小心!”   戴面具的人呵呵一笑:“罗刹,这些人都是兰庭卫的高手,你要是能把他们都杀了,我便治好你的麻风病。”   麻风剑客骤然拔出剑。那是一把很老旧的剑了,然而锋芒依旧耀眼,剑背上每一处划痕都是一段血腥的往事。罗刹的剑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地出击,刺杀,每一招都连贯流畅到了极致。若说兰庭卫仿若暗夜中的幽魅,那么这麻风剑客,就是弥盖而下的黑夜本身。   他以一敌众,对阵十来个兰庭卫,丝毫不落下风。   林晗再度出刀,斩向身前的红衣人,扫出的刀风劈断了船篷。红衣人只退避不进攻,像是刻意在挑衅他的怒火,逼他使出更激烈的杀招。   “你恨我,想杀我吗?”那人看向他满是怒意的双眸,竟然发出一声满意的慨叹,“太好了,终于也在你脸上看见嫉恨我的神情了,哈哈哈……”   “疯子!”林晗骂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他在盛怒之下扬起刀锋,朝着那人的头顶劈下。谁知红衣人分毫不让,抬起双眼凝视着降落的刀尖,唇畔浮出一抹如愿以偿的微笑。   “住手!”   林晗听见熟悉的女声,手里的刀猛然偏向一侧,刚好悬在红衣人左肩,离他不过一寸。   “娘?”   息夫人披着一身素白的狐裘,才赶到此处,发髻间沾满了雪粒,两眼盈盈,脸颊上淌着清苦的泪珠。   “含宁,你不可杀他……你不可,犯下这大罪。”   她断续地念出这句话,惊得林晗后退两步。   “这,这是什么意思?”   息夫人抬手擦了擦泪,面上露出悔恨的神情,颤声道:“你二人是亲兄弟。”   林晗面色灰白:“什么?”   他像是骤然挨了道霹雳,惊愕地看向那人:“娘,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有兄弟,我明明是——”   那人鄙夷地笑了笑,看看她,再看看林晗,轻易拨开肩旁的刀锋。   “你不如把真相告诉他吧。”他轻声开口,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息夫人,丽太妃?”   息姮痛苦地闭上眼,跪倒在地。   “什么丽太妃?”林晗心乱如麻,殷殷地望向一旁的女子,“娘,这疯子胡言乱语,我这就……”   “不可!”   息姮铿然打断他的话,而后长舒口气,决然开口:“是,他说的不错。我就是孝哀皇帝的丽夫人。檀王,是我的亲生儿子。”   话音一落,她哀求似的抬起头,仰视着不远处的红衣人。红衣人静默地垂目片刻,轻轻一哂,取下了遮脸的面具。   林晗怔怔地看着他的脸。雪色与月色之下,他的容貌恍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待到仔细看过,面前的容貌渐渐与记忆中的某个人契合。   檀王穆思玄,只在长公主府上与他敬过一杯酒,不想却是他的异父兄弟。   息姮歪坐在风雪中,衣裙委地,哀声自述。   “当年我有幸进宫,承恩御前,很快就身怀皇嗣,产下檀王。先帝走后,安太后要杀我,我不愿等死,便想尽办法求助往年结交的好友,求他们助我逃过一劫,最终却只有西平侯愿意帮我出宫。”   林晗顿时明白了几分:“所以,你是为了报恩,就对他以身相许?”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是报恩,还是放不下荣华富贵?”   息姮垂眸不语,似乎不敢对上他半含讽笑的眼睛。   “含宁……”   林晗不再多言,仿佛也不愿看她一眼,将目光移到了空茫的大雪中。当初丽夫人的所作所为,整个天下都清清楚楚,祸国妖妃,蛊惑君主,残害忠良,一个她,加上郭准等内侍,搅得朝政乌烟瘴气。   丽夫人貌美得宠,怂恿孝哀皇帝废长立幼,要让檀王做太子,引出燕云之乱。朝堂上、州郡间生灵涂炭,人人得而诛之。夺嫡不成,更是丧心病狂,伙同郭准逼死太子,闹得皇位危悬,以致于要到宗室里挑人继承大统。   林晗暗想,原来,他一直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那麻风剑客与兰庭卫激战片刻,此时已经格杀三人。息姮眼望着刀光剑影,朝穆思玄哀求道:“还请檀王看在往日情分,不要再造杀业,放他们走吧!”   穆思玄并不做声。林晗看那麻风剑客实力高强,心中有些不安,便笑道:“穆思玄,你是不是很恨我?”   此话一出,檀王立时看向他,眼中一片森冷。林晗见他上钩,笑意更甚:“想来也是。你还在宫里的时候就谋算着皇位,哪知道竹篮打水,苦心孤诣多年,朝思暮想的东西却被我轻易拿到了。”   他垂眼望向息夫人,挑眉一笑:“到最后,连最疼你的娘亲也变成了我的。”   “你找死!”   穆思玄怒而出手,直取林晗颈边。林晗岿然不动,等着他主动出击,再寻个机会杀了他。哪知道穆思玄这人极擅隐忍,招式使到一半,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倏然收回手臂。   他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既如此,那我们便在这等着,让你亲眼看看,自己的手下都是怎么死的。”   林晗横眉立目,高声道:“穆思玄,你千辛万苦把我引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在乎区区几条人命?”   穆思玄大笑着鼓起掌来:“我自然明白你是哪种人。你不在乎他们,想必会在乎这个女人吧?”   他忽然将息夫人拽起,一手挟住她的脖子,一手从袖间取出匕首,抵在她下颌边。   林晗前进几步,脱口道:“你把她放了!”   穆思玄双目狠戾,阴沉地笑了笑。   “好。我这里有样东西,你要是把它吃了,我就放了这女人。”   他扬手挥出一物。林晗稳稳接住,是个方正的锦盒。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一枚黑漆漆的药丸。 第102章 此恨无穷   林晗拈起药丸,长久地端详。穆思玄揶揄地笑了笑,眼神锐利地瞥向息姮。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人人尽可夫,往年在宫里就给先帝戴绿帽子。你得好好考量,为她豁出命去,究竟值不值得?”   林晗攥紧掌心,冷声道:“这是毒药。”   檀王大笑,道:“当然是毒!还不是普通的毒药。你知道当年燕国公和安国郡王是怎么折戟兵败的?”   林晗怒视着他:“你这个祸害,草菅人命,等着下地府吧!”   “怎么,你不敢吃?”穆思玄轻蔑道,手里的刀尖朝息夫人颈边更近了些,“你看看,这就是你和别人生下的好儿子。这刀都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他还无动于衷呢。”   息姮微弱地挣扎着,两手握住颈边的臂膀,神情哀痛地摇摇头。   檀王面上闪过一丝阴冷,讽笑道:“仔细想想也不对。丽太妃跟好几个男人私通,怎么到了生死关头,情郎们都对你视而不见,只有穆恒升冒死救你出宫?他那么胆小怯懦的人,怎会如此不怕死?难道是,你有他的把柄?”   息夫人被他的话一激,绝艳的脸蛋忽而一阵扭曲,颤抖着喊道:“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你自己干出的丑事,还不让人说吗!”   檀王扼住她的喉咙,挥匕指向林晗,双目赤红:“原来如此,你在宫中就生下了这个孽种,拿他要挟穆恒升,他才肯带你出宫的,对不对?”   息姮一听,惊恐地看向林晗,拼命否认:“不是这样!含宁,不要信他!”   穆思玄状若癫狂地大笑,挟持着息夫人后退两步,盯着林晗缓缓道:“你们……还真是母子情深。我不过说一句,她就护起你了。”   他挥刀指向息姮,此番双手发抖,倏然在她苍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怒斥道:“你这么心疼他做什么,怕他听不得真话么?你以为穆秉恪又是什么好东西!”   “啊!”息姮绝望地仰起脸,泪水涟涟。   “你不要再逼她了。”林晗心中抽痛,声音也弱了许多,“你要是恨我,尽管来找我算账,拿捏她做什么?”   檀王嘲道:“算账?你二人欠我的,能还得清么。穆秉恪,为何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都被你抢走了,我真恨你,恨不得你不得好死,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林晗浑身浸透了凉意,一时只觉得疲累不堪。老天真是会作弄人,给他凭空安排一个兄弟,而这个原本该是至亲之人,竟然在他一无所知时对他抱恨多年。   “至于这个女人,”檀王冷笑一声,“她作恶多端,更是死不足惜,我就算杀了她,也是为天下除害。穆秉恪,你不是自诩聪明吗?可不要被她骗了。她当年在宫中不知有多少个奸夫,穆恒升一直不待见你,你就没想过究竟是为什么?”   息姮崩溃地哭泣,嗓音微弱:“没有……不是这样的。”   林晗怒火攻心,忍无可忍,厉声道:“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羞辱她做什么?你做不了太子,是自己没本事,登不上皇位,是你自作自受!至于什么妖妃祸国,燕云之乱,怪罪她一个弱女子,更是无稽之谈!你们一群男人为了争权夺利弄得天下大乱,反而让她背骂名,穆思玄,你要点脸!”   “少废话!”穆思玄亦是怒不可遏,慢悠悠地抬起染血的刀刃,将刀背上刺目的血迹抹在息姮脸上,“不想让她死,就照我说的做。”   息姮冒死惊呼出声:“含宁,不要听他的!”   林晗沉重地闭眼,一瞬后抬眸,将手中药丸咽入口中。药才入口,他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对面的穆思玄,霎时收敛了神色,若有所思。   檀王满意地瞧着他,手中刀刃一松,抬掌击向息姮肩头,将她推到林晗身边。   “居然……是我小看你了。”他盯着林晗的脸,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喃喃自语,“难怪他那么放不下。”   林晗飞快地握住息夫人的手,横刀将她护在身后。息姮的手指冰凉,像是三冬的河水一样,全然感知不到血肉的温度。   “可惜,”檀王话音一转,自宽袖中抽出一把铁扇,“他越是在乎你,我就越要你死!”   那扇子通身银亮,手指捏住扇柄一扣,扇缘边弹出几叶尖刀。   林晗轻轻推了息夫人一把,将锦儿留下的血书塞到她手上,握着刀上前迎敌。   “走!”   长刀应声而落,斩向檀王身前。那扇不光是短兵,翻折之间,竟能发射出道道暗器。   凌乱的刀影搅碎了雪花,几番交手过后,檀王被刀势所伤,而林晗不防暗箭伤人,肩上亦是见了血。   就在此时,某处渺远之地忽然传来沉闷的鼓响,仿佛雷鸣阵阵。二人听见江上激烈的喊杀声,各自神情皆是一变。林晗左右张望,忽然明白为何寨内深处空无一人,原来水贼都被调集到前头御敌了。   他扬刀指向穆思玄,高声笑道:“檀王,你勾结怒川水寨和白莲教,逃不了的。”   穆思玄神情莫测,阴沉道:“是么?”   他收起铁折扇,几步踏过船板,抽身欲走。林晗提刀追去,不依不饶。穆思玄并拢两指,吹出个短促的口哨。那麻风剑客便使出凛栗的杀势,悍勇之下招式突变,连连刺倒几人。   麻风剑客凌空跃至船顶,身影被夜色遮掩,瞬间便摸不着他的踪迹。林晗追上穆思玄,硬拖着他缠斗几回,待兰庭卫围上前来,一同将他困住。   他手中有暗器,重围之下,仍是能伤人。林晗与他对战片刻,眼见着他已是强弩之末,不料穆思玄忽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朝他泼了些冰凉的水液。   林晗遭这暗算,闭着眼后退几步,差点摔进水里。兰庭卫见他受伤,也不管檀王了,纷纷上来将他护住。此时此刻,方才消失不见的麻风剑客忽然出现,乘着一架木鸢,从紧靠水寨的峭壁上滑翔而来。   风雪飞卷,木鸢上垂下一束白练,待离地近些,穆思玄扬手挽住白练,仿若飞仙一般,被木鸳轻飘飘地带起来。他身侧缭绕着飘扬的雪花,衣袂发丝在风中舒卷,穆思玄垂下头,盯着地上的人朗声大笑,快意至极。   “穆秉恪,”他道,眼中似喜似悲,“这么多年的恨,我要你百倍偿还。”   林晗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能瞧见影影幢幢的幻象。他挣开来扶自己的手,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喝退了众人。   “都别过来,离我远些。”   息夫人朝前走了两步,忧心地瞧着他:“含宁?”   他摇摇头,合目一瞬,仍是白蒙蒙一片,看不清。   “我没事。”林晗对兰庭卫道,“先带夫人回船上去。”   众人一动不动,纷纷看着他。林晗凭着记忆左右瞧了瞧,严厉地开口:“怎么,没听见我的话?还不快走?”   “公子……”有人担心地唤他。   林晗冲他们摆摆手,语重心长道:“快去接应楚王他们。要是出了事,饶不了你们。”   兰庭卫面面相觑,耐不过他态度强硬,只得领了旨,零零散散地退去。林晗听着脚步声,确定人都走光了,从口中吐出那枚药丸,摸索着坐下。   盒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吃进嘴里,味道与小时候吃过的红豆沙一模一样。穆思玄狡猾,拿糖来骗人。然而他更是狠辣,最后朝他脸上泼来的,才是真正的毒药。 第103章 雪夜危机   绵密的刺痛在眼中散开。可他无动于衷,脑子思绪繁杂,想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仔细算算,快有十年没回家了。息夫人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侯府满院子姹紫嫣红。春时幽兰秋时菊,夏时水莲冬腊梅,终年都有好颜色。   最妙的是她种的紫藤花,连绵成片,像是绒绒的茵席,远远看去艳丽灼目,缀如云霞,垂曳如雨。风一吹过,花藤摇荡,清香扑面而来。   除了栽花种树,她还有一手好技艺,用花草做饮食,制香药,甚至能治病。在林晗小时候看来,母亲简直是百花仙女下凡。   不知小院子里的紫藤花今年开得如何。紫藤花架下有个秋千,是他幼时与息夫人一起扎的。她爱在晴日里晒书,为了不让儿子乱跑,特意用白藤茎条做了秋千给他玩。   林晗再度睁开眼,自嘲般笑了笑。如今再想这些,竟像是回忆上辈子的事。他拄着刀站起身,察觉到眼前清晰些了,便往前走了两步。   浮船一阵颠簸,林晗下意识伸出手臂,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托了一把。他惊觉还有人在,猛然把手抽回,皱眉道:“不是让你们都走吗,留在这做什么?”   风雪呼啸,许久都没人回答。   他不耐烦地后退几步,背抵着船屋,忽然听见细微的啜泣声。   林晗辨出那声音,迟疑地动了动嘴唇。   “娘?你怎么没……”他话说到一半,声音里带了些薄怒,“这兰庭卫果然不靠谱,怎么把你丢在这!”   息夫人道:“你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走的。”   林晗沉默片刻:“你该让他们带你走。”   “你要我离开,把你一个人丢在这?”息夫人低泣道,“我做不到。他给你下毒也罢,我不怕死,要是你出事,我也不活了。”   林晗听得额头直跳,无奈道:“我还没死呢。”   他眼睛看不清,此时跟个废人无异。息夫人不管不顾地凑近,两手捧着林晗的脸查看,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他朝你泼的什么?”   林晗不防她突然动作,又不敢推,唯恐把娘推进水里,挣扎了一会儿无果,渐渐有些恼火:“你怎么不听话呢?!都知道我被泼毒了,这要是他说的那什么瘟疫,你不是自找的吗?”   息夫人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哭:“死就死吧。我这条命算什么,要是能豁出我的命换你活着,我心甘情愿。”   林晗满腔郁郁,轻轻把她推开。   “离我远点。”   冷淡的话刚出口,他又心软,随即道:“别在这呆着,到处都是水,掉进河里怎么办。”   息夫人不答话。此刻他眼前的白雾渐散,大概能看清些了,便拿起刀,越过她朝回程的路上走。   “我对不住你。”息夫人突然道,“还有祸乱朝纲的事,我没有做过。太子也不是我逼死的。我势单力薄,怎能与东宫作对呢?”   林晗停下脚步,沉默良久,叹息一声。   “我是你儿子。”他道,“从小到大,你都没亏待过我,我不恨你。至于别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作为母亲,息姮确实对他很好。要论那些往事,他虽未经历过,却能管中窥豹,知晓一些眉目。   林晗当过皇帝,明白区区女子,岂有搅弄风云的本事。息姮不过是替罪羊,古往今来,她不是头一个背锅的女子。盛世时,美人锦上添花,到了乱世,就是红颜祸水。原因无他,没人会替她们说话,连她们自己也不行。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往事已矣,她能活着,是冥冥中的大幸。   他没回头,听见一阵船动水响。接着,她站在他身边,纤小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   林晗下意识想挣开,手指动了动。可这念头只在心中盘旋一瞬,便鬼使神差地烟消云散。   “你看不见,娘带你走。”息夫人道,“等过这几日,我们就回家。无论是什么毒,我都要想法子替你治好。”   她顿了一瞬:“若治不好……还有娘陪你。”   林晗看着她纤瘦模糊的背影,拎刀的五指不由得绞紧。她未等他应声,一手提着裙襕,一手牵着他,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两人心照不宣地踩在起伏的船板上,披着漫天大雪,明明离得很近,又像是隔了很远。他油然想起,小时候在荷花池上赏莲,她就是这样拉着他,一步步走过绿波间的九曲白桥。   他合紧双目,再睁开眼,越发能看得清她的身影。只是这一看,林晗愕然发现,比起他来,她已经矮了许多,发髻间有了银丝,颈背也有些弓了。   “林晗!”   他正被息夫人拉着走,冷不防被人叫了一声。林晗循着声音去看,方黎昕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从另一头过来,两颊浮出些血晕。   “别过来。”   隔着两三条船,他把人叫停。方黎昕才迈出一只脚,又愣愣地抽回去,一脸不解地张望了圈。   “怎么了,为何要我停下?”   林晗道:“我被人泼了东西,可能是毒,你们都离我远点。”   方黎昕不信邪,咕哝道:“什么毒神神秘秘的,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说罢,他朝前走了两步。林晗皱着眉头,斥道:“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话?让你站住就站住!”   方黎昕被他吼得一怔,小心翼翼地缩回脚,挠头道:“那什么,我刚才看情况不对,那剑客好厉害,怕出事,就赶去江上报信,让楚王他们来帮忙。你别怪我……”   他是怕林晗怪他食言跑路,便说出前因后果。哪知林晗听了,脸色立时煞白,追问道:“你去报信了?”   “是啊。”方黎昕点点头,再朝周围望了圈,“我还奇怪,这周围除了你们怎么不见别人,卫戈跑哪去了?”   林晗听见这话,一颗心霎时悬吊起来,急忙问道:“他什么时候来——”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爆开一串冲天的火光。两人转身去看,火焰掀翻了数十条船,江上霎时弥漫着烧灼的白烟。   那声巨响过后,爆开的火焰流星似的坠落在船寨各处,照亮了雪夜。船只上燃烧着簇簇火苗,猩红的火光闪动跳跃,呼号的火焰背后,隐隐响起嘈杂的人声。   仔细谛听,还伴随着某种野兽的低嚎。 第104章 心莲并蒂   楚王兵分两路,从侧翼包抄十一寨,趁着风雪夜色,不消片刻便长驱直入,攻入水寨前部。守寨的水匪不敌官军,被杀得丢盔卸甲,一时死伤无数。   就在大胜之时,夜色中突然现个诡谲人影。那人矮小佝偻,看起来像是个老头,手中拿着一只硕大的铜铃铛,轻轻一晃,便撞出洪钟般的声浪。   随着铃声撞动,水寨四处爬出许多似人非人的怪物,像是发狂的疯狗,不顾死活地袭击闯入寨中的活人。   这些怪物不惧刀箭,感知不到疼痛,扑住人便撕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杀不尽,斩不绝。   卫戈带着几人,绕过厮杀正激烈的前寨,来到十一寨深处寻找林晗。通往后方的浮船间也涌现出大批怪物,无奈之下,他们使出千叶莲花,斩断了前寨通往后寨的路。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众多浮船,水寨中间空出大片河水。河水冒着白烟,怪物们沉入水中,一双双青黑的手臂在波涛中不断挣扎,水下传来无数野兽般的嘶吼。   水面上漂着许多折断的木板,被大火烤得焦黑。黑衣少年慌忙解下船头的铁链,抛向怪物聚集的水域,高声道:“快上来!”   “这链子太沉,扔不过去!”辛夷皱眉道,“给我!”   她夺过嵇风手里的锁链,一阵风似的跃入火光熠熠的河水中。嵇风惊呼一声,差点跟着她往水里跳,被身旁干着急的公孙师一把拦住。   “哎呀,省省吧!你再跑过去添乱,辛夷既当爹又当妈,也顾不过来你们俩呀!”   嵇风恼火地把他推开,指着人鼻子骂道:“还不都是你的错!不是你说改进后的千叶莲花没问题,伤不着自己人的?结果呢,空中拐了个弯,把卫戈炸了!若非他艺高人胆大往水里跳,今晚就血洒当场了。”   嵇风骂完一通,不觉得解气,反而更恼怒,挽起袖子道:“妈的公孙师,气死我了,关键时候老是掉链子,我要跟你拼命!”   公孙师抬手捂住头,指着水面叫唤:“别打别打!快拉人,他们上来了!”   漆黑的河水中浮出两个人影。水里的辛夷拽了拽锁链,大喊道:“快!”   两人立刻蹲在船舷边上,使足力气拖拽浸入水中的锁链。这处水深,表面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汹涌,漩涡密集,他们不敢有分毫懈怠,一寸一寸地把人往回拽,累到筋疲力尽,总算化险为夷。   落水的二人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地靠在岸边喘气。辛夷拿嵇风的袖子抹了把脸,便拽着卫戈的左手看,神情渐渐凝重。   他在水下被怪物袭击,奋力逃脱后挂了彩,手腕上肿起五道紫黑的抓痕,宛如手印一般。   三人一看,同时倒抽了口凉气。嵇风忍不住火气,便要抽出腰间佩刀,往公孙师身上招呼。   卫戈抽回手臂,拿着刀起身要走。辛夷担忧地跟在他身后,道:“要不你先回去,我们把他带回来!”   他摇摇头,抬手抹去刀背上的水渍,用袖子挡住手腕上的伤痕,懊恼道:“不行。在前寨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已经去迟了。”   辛夷劝不住他,沉重地叹了声。   卫戈快步朝寨子深处走了两步,忽见夜色中有人影飞快地朝他们而来,正要拔刀,便听到林晗焦急的呼唤。   “卫郎,辛夷姑娘!这怎么回事,为何突然着火了?”   他看见林晗完好无损,沉默地收回刀,踟蹰了一会,转身朝来处走。林晗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两步,唤道:“桓儿!”   卫戈回过头,隔着风雪望着他,嗓音有些哑:“没事吧,受伤了?”   林晗盯着他的眼睛看。只可惜风雪太大,四处都灰蒙蒙的,不时有火光落在他脸颊上,火焰来来回回地扑朔,更看不清了。   “我……”   他揣测着卫戈的心思,喉中的话难以出口,感觉像在悬崖峭壁上行走,又像是在放风筝,稍不注意,连接他们的那根细线就断了。   卫戈盯着他看了半晌,等不到回答,便朝夜色深处走去。他没打算与镜谷三人一同,而是转了个弯独自前行,不知要去往何处。   林晗小步向着他追过去,问道:“你去哪?”   风声呼号,没人应答。他跟着他再走几步,不甘心地重复:“你往哪走?”   卫戈像是没听到,身影越来越远,逐渐被黑夜吞噬。   “卫郎?”   “桓儿……”   “卫戈!”   林晗接连叫了好几声。他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你去哪?”林晗直视着他的目光,眼眸迎着火光,一颗心快要蹦出嗓眼,“你这是,要跟我一刀两断?”   卫戈静默一瞬,别开视线:“今晚过后,我就回燕云。”   林晗一怔,下意识脱口:“为什么?”   话说到嘴边,他才意识到有多么愚蠢。为什么?这不是很清楚吗。他要卫戈自己做选择,这就是卫戈的选择。   对他们两人来说,最理智、最稳妥的选择。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微微启唇,嗓音似乎不是自己的:“回去……也好。只是今晚也太急了些。”   卫戈握紧了刀,沙哑地开口:“等不得了。”   林晗扯出个笑,慢吞吞地朝前跨了两步,离他更近一点。   “不久之前,我们才一同逃出南寨。世事无常,哪知道这会儿就要分别了。”   他仰头望着天际的云层,飘舞的雪片落进眼中,冷得像是针尖,不一会便融化了,结成冰,粘在眼睫上。   “这夜也快结束了。”林晗轻叹口气,柔声道,“连不足一晚的时间,你都不愿留给我了?”   卫戈把手探进衣襟里,细心找了片刻,慎重地取出一样物件。他始终站在远处,俯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   “拿去。”   林晗的视线在他脚边扫了一瞬,认出那是何物。卫戈轻飘飘的一句话,霎时把他最后一丝理智击得粉碎。   “你要把这东西还给我?”他抑制不住颤抖,声音也高了许多,“你不如把它摔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卫戈一怔,将地上的白玉并蒂莲捡起来,抚摸了许久,道:“我第一次出征,你把它交给我,说是护身符,后来果然打了胜仗。”   他停顿一瞬,轻声道:“把它交给你,让它护着你,也是好的。” 第105章 此夜同舟   “好。”   林晗哽了好久,终于把嗓中的话挤出口。   “既然你做好决定,我也无话可说。这玉佩我不要了,你若嫌碍眼,就把它扔了吧。”   林晗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逐渐冷淡,自嘲般笑道:“等你成亲,别忘了给我寄封请帖。我就在盛京,静候佳音。”   卫戈屈指指绞着金黄穗丝,攥紧白玉,带着些愠怒开口:“我何时说要成亲的?”   林晗不答他,铮然拔出剑。剑光一闪而过,仿若通明的霜雪。   “当务之急是攻占北寨,你我的事不必多说。”他转向方黎昕问道,“方公子,楚王呢?”   方黎昕为难地朝卫戈看了看,张口劝道:“林晗,这……”   他见问不出结果,径自往空出的水域边上走去。远处火光煌煌,染红了半边江天。厮杀已近尾声,陆续有人乘着小船过来,刀兵铁甲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林晗与几人分开,独自临江站着,几缕黑发散在鬓边,被雪风狂乱地掀动。   他比起以往清瘦了很多,此时受了伤,显得面无血色,衣袂披风在雪中翻飞,好似下一刻,整个人便会被风吹走。   官军一到,船寨中被火把照得通亮。穆惟桢身着银甲,肩上一圈白狐裘,沾了斑斑血迹。楚王按着剑走下船,目光在几人脸上逡巡片刻,疑惑道:“发生何事了?”   “我从后面突袭进寨的,后头已经没有水贼了。”林晗道。   穆惟桢点点头:“他们给寨里的人下了毒,水贼全都变得像行尸一般。看来是想与我们玉石俱焚。可惜,幕后之人打错了算盘。”   林晗没见到前寨的场面,不解其意:“行尸?”   楚王神色凝重,着人抬上一个伤兵。   那人浑身都是污血,衣襟破破烂烂,像是被爪子撕碎的,裸露的胸口没有一块好皮肉。肿胀的创口呈现出紫黑的颜色,不断涌出鲜血,散发出阵阵腐臭。   林晗定睛细看,伤兵脸色青紫,神智不清,已是奄奄一息。   “他被行尸袭击,很快便毒发。我已找了大夫来看,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楚王嗓音肃冷,目光炯炯地看向那人瑟缩的身躯:“今次一战,伤者不在少数。”   “先回南寨,”林晗思忖片刻,目光不忍地移开,“姓段的跑不掉,我让独孤毅抓活的。这帮人都是一伙的,只要拷问他,必定能找到方法救人。”   楚王沉默地颔首,当即吩咐麾下收兵,朝南寨进发。   林晗想了想,劝道:“王兄不如留在这扎营,正好清点一番。姓段的就交给我,我们分头行事,万一有变数,也好照应。”   穆惟桢听完,觉得妥当,便抬手叫令官退下,改口让人四处搜寨去。   林晗打算原路回南寨,顺道查看那密道中的玄机,于是一如往昔地开口唤道:“卫戈,走了。”   话音一落,他怔了一瞬,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不算长,有些习惯却已刻骨铭心。   卫戈原本垂着脑袋,被他一叫,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他同样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朝林晗踏出两步,而后踌躇不前,猛然捏紧了手里的玉佩。   林晗平静地回过头,看向他,目光沉沉的。   “你若不愿,就当我没说。”   他利落地背过身子,脚步如风地走进雪夜深处。卫戈迟疑了片刻,把玉佩揣进怀里,握着刀跟上去。   林晗顾及着身上的毒,没让人跟着。只是息夫人不依不饶,非要拉着他一同走。他没奈何,带着息姮原路出寨子,走到码头水湾边上,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一个柔弱女子,走了半晌的路,已经有些虚脱,而那密道极长,满地泥浆,还有水贼的尸堆,带着息夫人走实在不合适。   林晗正对着水湾举棋不定,忽听背后传来熟悉的人声。   “夜里不安全,可能还有贼人潜藏在附近。不如走水路,从江上过去。他们才吃了败仗,绝不敢在怒川冒头。”   林晗迟疑着看过去,轻声低喃:“你来了。”   卫戈垂下眼睛,点头应了他。他将手里的刀放在码头边上,就着湿淋淋的一身跳下水去,惊得林晗大呼一声。   此处水浅,河水刚好漫至他的膝弯。水流哗哗作响,林晗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心惊胆颤。   “你小心些!赶快回来!”   卫戈没转身,抬臂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安心。林晗捂着心口,掌中血液突突地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戈,看他拖住漂在水面的小船,一点点朝他们返回。   他没忍住,心间一震,像是被扎了一下,眼眶里便滚烫,俯身把卫戈的刀捡起来,撒开腿向他追去。   卫戈拖着船逆流而行,走得颇为艰难。林晗抱着刀,顺着水岸走,边走边喊他的名字:“卫郎小心些,这处有岩石水草,你绕开!”   卫戈看他在岸边转悠不停,几乎快蹦进水中,沉稳地开口:“我没事,你就站在那,不要乱动。”   林晗等他走近了,不管不顾地踩进水里,绕到小船后方,抓住舷板朝码头边推。   两人合力许久,终于把船挪到了岸边。林晗检查一番,确认船能用,便先将息夫人扶了上去。   卫戈拿回他的刀,一动不动:“你先上船,我断后。”   林晗只得照着他的话,乖乖地上船。待他们都在船中坐稳,卫戈才踏上小船,拿起船桨,把船推离石岸。   他站在船头划桨,离二人远远的。林晗站起身,隔着几步唤道:“你歇一会,让我来吧。”   小船拐过几道浅湾,驶离了北寨背后,顺着水流逐渐进入江心。江上寒风如刀,鞭子似的抽打在耳畔,雪片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卫戈依旧站在船头,全神贯注地划船。林晗抬起两手,拢在颊边,道:“卫郎,你歇一会,我来替你!”   这回的话没有被风雪淹没,卫戈收起船桨,往船心走近。林晗还没来得及跨出步子,便见卫戈身形一晃,猝然倒下。   “卫郎!”   他慌乱地奔过去,歪坐在卫戈边上,伸手把他抱起来。手指一摸,卫戈浑身冷得刺骨,衣服上结了厚厚的冰碴,双目紧闭,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第106章 比翼连枝   林晗捧起他的脸颊,焦急地唤名字。卫戈年纪虽轻,身量却高大。他抱着上身将人拖进船篷下,累得手脚脱力,不敢松半口气,慌乱地晃晃他的肩膀,在他周身摸索。   “卫戈,你怎么了,快醒醒,不要吓我。”   面前的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任凭他如何呼唤,没有分毫反应。林晗很久都没感受到如此灭顶的恐惧,分明还在世间,却已然魂飞魄散。   卫戈对他太好了,无论怎样都由着他,听他的话,替他做任何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简直把他宠坏了。让他不由自主地笃定,即使再怎么吵,再怎么作弄,他都不会离开。   悲至极点,他回想起初遇时那个桀骜锐气的白衣刀客,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卫戈最大的束缚。长久以来,所谓的真情挚爱,于卫戈而言更像是牢笼与劫难。   他对当初那个小刺客说,是你找上我的。可事实是,他一步步招惹的卫戈,把一只原本应当徜徉高飞的鹰,拴在了自己身边。   但他又是怎么做的呢?行事傲慢,方寸都要占据高处,喜怒无常,轻易说出最尖酸刻薄的话。卫戈从没跟他计较过,并不是他傻,只是因为,这个从小家破人亡,在暗无天日的厮杀里成长的刺客,比他更懂何为爱,何为爱人。   “卫郎,”林晗摸着他惨白的侧脸,指头不断发抖,哀求道,“我、我错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息夫人瞧见动静,急忙赶到二人身边,一看见卫戈的模样,立时惊了一跳。   “别愣着,这是冻伤了。想办法取取暖!”   林晗抹了把脸,左右顾盼。船上空空荡荡,找不着能生火的物事。息夫人解下身上的裘袍,塞进林晗臂弯,一阵风似的出船去,拉下顶篷边挡风的竹帘。   他无计可施,便蹲下身,把卫戈身上满是冰渣的衣服脱下。   掀开卫戈的袖子,林晗差点咬了舌头。一道紫红的手印横在他的手腕上,抓痕鲜明,裂如刀口。皮肉边缘充血肿胀,变得乌黑,淤血蔓延到整条前臂。   他怔怔地抚上卫戈面颊,指端描摹他紧闭的眉眼,恍然大悟。   指下眉峰微微蹙起,卫戈像是感知到他的触碰,终于有了些动静,又像是沉浸在一场噩梦,辗转无可逃脱。   林晗半跪在他身侧,动手解自己的衣裳,除尽外衣,只剩一件里衫,腰背更显得清瘦。他仍觉不够,松脱腰带,半开的衣襟边露出片白皙肌肤,而后替卫戈裹上外袍白裘,倾身过去,拥住冻僵的身躯。   胸膛肌肤相贴,寒意顿时渗入林晗脏腑。他略微往前靠了些,与卫戈贴得更紧密,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发抖。   “卫郎,”林晗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肩背,下巴轻轻靠在卫戈肩头,轻声呢喃,“暖和些了么?我们不吵了,我再也不和你使性子。我们两个,要做比翼连枝,一生一世不分离。”   他打了个哆嗦,怀抱收得更紧,用血肉之躯消弭蚀骨的寒冻。林晗不断回想起他们经历过的日夜,目光落在卫戈的眼睫上。   “我喜欢你,最喜欢你。能遇上你,是我此生至幸。”   情深辗转,缘何故。心上人,终不负。   轻舟靠岸。   相拥取暖许久,卫戈总算不再发抖,身上有了些暖意。林晗估量着到南寨的时刻,替他穿好衣裳,裹紧裘袍,自个穿了身单薄里衣,扛着比他高半个头卫戈下船。   几列燕云军等候在寨口,独孤毅眼神极好,瞧见二人的模样,下巴张得要脱臼,忙奔到他们跟前。   “世子,世子你怎么了!”   独孤毅嗓门大,眼巴巴地瞅着不省人事的卫戈,带着点鼻音,似乎要哭出来。他摸了摸眼角,接着哀号道:“……世子你要是不在了,我们燕云军可怎么办啊。”   林晗横他一眼,道:“找人生火,腾个暖和的地方。”   独孤毅嘴巴不灵光,办事倒是利索,当即就挪出一条大船,令人生起火盆,四面遮上厚重的棉帘,做成一处暖室。   林晗找来随军大夫给卫戈看。军医拈着胡须,眉头紧皱,察看许久,仍是沉吟不语。   “情况如何?”林晗等不及便发问,“我看他手上中了毒,不知会不会……”   军医长叹一声,朝着林晗行拜礼:“老夫惭愧,行医数十年,还没见过如此奇毒。这毒症状古怪,敢问,世子是在何处染上的?”   “这——”林晗为难道,“我暂时也不知情。烦请先生想想办法,先帮他止住伤势。”   军医道:“公子所言,必当全力以赴。”   林晗点点头,略微定住心神,望着大夫给卫戈治伤。船里火光融融,暖如烘炉,可他仍是担忧,唯恐再出点岔子。   船帘一动,息夫人捧着只木盆进来。盆中盛着清水,热烟腾腾。   “含宁,独孤将军找你。”息姮道,“这里交给医生和娘,你去看看。”   林晗不舍地朝门边走两步,回头顾望。息夫人对他挥挥手,眉梢无奈地垂着,嘴唇动了动。   “去吧。”她温声道。   他随手找了件衣服披上身,掀帘子时一步三回首,磨磨蹭蹭地出船。   天幕中夜色渐退,东方浮出道道灰云。此时风雪声威大减,片片雪花慢悠悠地飘坠,落在独孤毅掀动的发丝上。   “何事?”林晗问道。   独孤毅见是他,有些犹豫,随后交掌拜道:“公子,抓住段成恩了,要如何发落?”   “段成恩。”林晗一字一顿,眯眼回忆着这个名字,冷笑道,“果然是聂铭的走狗。”   独孤毅被他突然凌厉的气势所慑,躬身垂首:“已经把人关起来了。公子可是要把他带回盛京处置?”   “不。”   林晗轻轻吐出一个字,其中气魄却叫人胆寒。他思量片刻,淡淡一笑,道:“带回盛京让刑台处置,岂不是便宜了他。”   独孤毅一愣,有些惶恐:“公子的意思是……要用私刑?”   林晗笑吟吟地抬起眼眸,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将军:“独孤毅,好歹你也行军多年,怎么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独孤毅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脸上霎时飞起红霞,傻愣愣地挠着头。   “啊……不,不是。追随郡王行军的是家父和长兄。”他老实地交代,两颊越发赤红,声音也变得细如蚊蚋,“我这是头一回领兵呢。”   林晗点头,不再多言,大步走在他前头。   “走,去见姓段的,我有些账要跟他好好清算。” 第107章 我来喂你   段成恩被关在水寨深处,有燕云军看守。独孤毅走到前头带路,两人穿过静谧的雪幕,来到当初举办夜宴的大船附近。   四周驻守着燕云军。这些人都是世代戍卫北地的精锐,银袍银铠的魁梧儿郎,握枪肃立船边,周身散发出纵横沙场的肃杀之气,活脱脱的冷面煞神。   独孤毅领着林晗走上一艘船。守卫的军士足足比林晗高半个头,低眉顺眼地冲二人行礼,给他们让开道。   林晗躬身走进船舱,船里空无一人,心中咯噔一下,满腹狐疑地看向独孤毅。   独孤毅一愣,往船里扫视一圈,两颊霎时通红,磕巴道:“那,那个,公子见笑,不是关在这,我记错了!这就带你去见他!”   他一股脑认完错,也不管林晗跟得上与否,拔腿就走,逃似的朝别处领路。   林晗松了口气,摇头跟上。他倒不是介意带错路,只是怕段成恩逃了,问不出有用的线索。   这个独孤毅,看上去冷漠不可轻近,实则竟是如此憨直的性子。林晗不由得想起聂峥。   他跟聂峥从小就认识,两人往常喜欢打闹,偶尔还会动手,殊不知如此别致的相处之道,从二人初遇时就注定了。   林晗幼时在聂家待过,和聂峥不打不相识。他身份尴尬,性子喜怒无常,府里人都把他当疯子,又不敢怠慢,只得捏着鼻子供起来,私下里却不免传出许多难听话。   他被关在深宅大院中,日子十分难捱,偶有一回到花园,见着个年纪相近的小郎君,上来就眨着大眼睛问:“你就是我大哥关在南苑的疯子?”   林晗一拳朝他脸上挥过去。   他当时不知道,聂峥问出那句话来,并非带着恶意,只当是这家伙找事,故意触他霉头。聂峥将门虎子,哪里受得这等委屈。林晗动手虽狠,可体弱身板小,聂峥一认真,他就是被摁在地上揍的那个。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吓坏了一众仆从。几个随从费劲地把他们分开,聂峥摸着青紫的眼圈,骂道:“你真是疯子啊!怎么就打人了!”   有个妇人匆匆忙忙地赶来,拉住聂峥训道:“二郎这是在干什么!小心将军抽你!”   聂峥指着林晗,不满地告状:“秦姨,是他先打我的!”   那妇人看林晗一眼,板着面孔:“肯定是你招惹人家了。他比你小,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   聂峥鼻青脸肿,捂着腮帮“唔”了声,若有所思。   两人打架的事传到聂铭耳朵里,林晗便出不了南苑。   那时正值仲夏,暑夜濡热,他坐在白玉阶前,百无聊赖地看星星乘凉。院墙头忽然传来瓦响,紧接着,一个身影矫健地翻下,落在院子中。   林晗戒备地盯着他,两人面面相觑。聂峥扭捏半天,从背后掏出只漆木食盒,里头装着新做的杏仁酪。   林晗怎么也想不到,白天才跟他打过一架的世家郎君,会因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内疚得夜半难眠,屁颠颠跑来跟个陌生人赔礼道歉。   那段日子有聂峥相伴,多少给他些慰藉。聂峥纯善,是个极好的朋友。可是天意弄人,挚友居然姓聂,和仇敌流着同样的血,他们的缘分注定不长久。   “公子,就是这里。”   独孤毅的轻唤打断了林晗的思绪。他微微点头,推开紧闭的船门,躬身走下木台阶,钻进昏暗的舱室。   几缕天光斜斜而下,照亮角落里灰扑扑的人影。段成恩手脚都上了铐子,被铁链紧紧锁着。   他动了动,直起蜷曲的脊背,身上锁链当啷作响,眯起眼打量着林晗。   林晗饶有兴致地垂目,审视着他满身狼狈。   “你还来做什么。”段成恩受了伤,衣物上尽是血迹,有气无力地挤出句话,“今日落在你手上,是天命如此。你休要得意。”   林晗轻叹一声,抬眼迎向几束射入的天光,照得他面孔半明半暗。   “段成恩,死到临头还要面子,说什么天命不天命。不敢承认自己无用,输给了我?”   段成恩冷笑一声,缓缓靠紧船壁,扬起下巴傲视他。   “你?”他讥讽道,玩味地看向林晗,“你这等阴险小人,如何有脸在我面前炫耀那点鬼蜮伎俩。”   “要论阴险,我甘拜下风,如何比得过聂氏。”林晗笑道,“你给聂铭做了多年拥趸,他军中的招数,想必比我清楚吧?”   段成恩浑身一震,脸色惊变,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林晗轻轻抚着手指,偏头看着他,眉梢微挑。   “段将军为何如此惊讶?连我都知道,苍麟军大狱豢养着众多蝮蛇,若有人犯过,便将他投入蛇池,活活受刑而死。”   他停顿一瞬,眸中有些惊讶:“啊,我倒忘了,这时节荆川找不到蛇。不过鳗鱼牙齿锋利,擅长钻洞,想必比起蛇来差不离,还不会把人毒死,是不是仁慈得多?”   “你这奸人!”段成恩瞋目怒骂,扯动锁链清脆作响,像是要扑过去把林晗吞了,“你也配提仁慈二字?聂家忠心不二,世代守卫我朝国土,而你却跟那奸贼裴信沆瀣一气,几次三番排挤忠良!苍天有眼,你这样的人,终会不得好死!”   “忠心不二?”林晗反问,冷冷地看着他,“段成恩,你真以为聂家背地干的事朝廷不知道?还是自欺欺人惯了,活魔怔了。单就望帝宫一事,你还敢跟我装什么忠良?”   思及前事,林晗眼底一片寒凉。他才登基时,裴信的手还没伸到西北,灵州凉州两处重地都在聂氏掌心。聂铭为防皇帝削他的势,多年来养寇自重,和寒疆达戎一块演戏,把全天下都唬得团团转。   出击外敌不力,一面找朝廷骗空饷,年年要银子,白花花的银钱流水似的,全进了他的腰包。   后来裴信兼任凉州知度,遥领边关大权,在西北跟他分庭抗礼,两个外邦才老实了许多。   聂氏族人学着他那一套,当官在任的行事拖泥带水,一昧搜刮。若是遇到剿匪捉贼这类事,压根不管庶人死活,一日日往后推,匪寇越剿越多,无休止地跟朝廷要钱。   “罢了,我不逼你。”林晗嘲道,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既然段将军没想明白,那再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要是还想不通,可就不要怪我了。”   他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扫过段成恩要吃人的眼神,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去。   天色渐渐变亮,雪小了许多,空中浮着白绫似的光束,颇有些云开雾散,日阳高升的征兆。   独孤毅忐忑地等在船外,见他出门,便走上前问:“公子,要如何发落这厮?”   林晗盯他两眼,奇道:“要处置段成恩,怎么你比他还紧张?”   独孤毅脸上一红,结结巴巴的:“第一回做,这不是怕,怕丢人嘛。”   “把他看好就行。”林晗道,“我回去看看卫戈。”   独孤毅满头雾水,老实地杵在雪地里。   林晗朝他一笑,照原路飞快地回去。他走到寨门口,正瞧见大夫背着药箱,垂着脑袋往外走,白胡须被风刮得左右飘摇。   “先生稍等!”   他连忙追过去,一声大喊,雪风混着冰凌灌进喉咙,冻得浑身发抖。   “我家……他怎么样,伤势严重吗?”   医生朝他拱拱手:“世子已经醒了。伤势如何还需观察,老夫定会竭尽全力。”   林晗一喜,几乎蹦起来:“真的?!”   他忙不迭跑到船边,掀起棉帘钻进内室。屋里坐着个小药童,拿着蒲扇扇风煎药。林晗一看便皱起眉头,道:“怎么在这煎药?”   卫戈靠在榻上,恢复了些许神采。他肩头裹着棉被,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脖颈,眼眸清澈,面庞宛如白玉。   “是我让他在这的。”他的嘴唇朱红,嗓音有些虚弱,一出声便轻咳两下,“外头下雪,天冷。”   林晗在床榻前坐着,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风寒了?”他惊呼出声,双眼大睁,满是忧虑。   “没事,死不了。”   林晗听不得这个字,哀声道:“你别这么说。”   两人正说着话,船帘一动,息夫人捧着一方硕大的食盒进来。   她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微微发怔,而后朝林晗笑道:“刚巧你在这,做了些粥饭,一块用膳吧。”   “我来喂你。”林晗急忙起身,接过母亲手中的食盒,小心翼翼地端到卫戈跟前。   卫戈百口难辩:“我自己能……”   息夫人抬起手指,侧过头去,遮住唇角轻笑。卫戈看着兴冲冲忙碌的林晗,未脱口的话咽进肚子里。 第108章 淮阳王陵   他担忧弄洒,小心翼翼地揭开食盒盖子。热烟散去,里头盛着滚烫的炖羊肉和酥酪,最下层用热水温着白粥。   林晗微微一怔。此行艰苦,不知息夫人从何处弄来的食材,烹煮得香气浓郁。   他取出盒中银勺,喂到卫戈嘴边。羊肉炖得软烂,一碰就碎。卫戈的注意却不在吃食上,漆黑双目盯着林晗,亮晶晶的。   林晗若有所思,劝道:“不想我喂你?你手上有伤,快把嘴张开。”   息姮责怪道:“你这孩子。”   卫戈叹了声,认命地张嘴。才吃了两口,他便摇摇头,哑着声道:“不用了,我不是很饿。”   “那等你有胃口再叫我。”林晗捧着食盒起身,朝息夫人道,“娘,炉灶在哪,我去温着。”   息夫人指了地方,他便端着食盒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等听不见脚步了,息姮突然开口:“我儿性情固执,本质却不坏。往年一意孤行,听不得旁人半句劝告,因而招惹了许多祸事,自己也吃了不少亏。”   卫戈不料她说出这一串话,只是沉吟不语。息夫人感慨地望着林晗离去的方向,抬指抚过眼下,叹道:“与世子结识后,他真是变了许多。你对他的恩情,愚妇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卫戈道:“夫人不必如此。我与含宁……情比手足,他以真心待我,我怎会不知。”   息姮欣慰地点点头,温和道:“我这个孩子心气高,小时候受了些……委屈,说话便老是带着刺,反复无常的。他就是想对人好,却会弄巧成拙,无形中把人伤了。世子如此包容他,我真是——”   她嗓中哽咽,垂下头揩眼泪,话还没出口,船外便传来脚步声。林晗掀帘进船,举目望了圈,目光落在卫戈温柔的笑颜。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他狐疑地问道,忽而想起中毒的事,“对了,你手上的毒怎么来的,可跟医生说了?”   卫戈摇摇头:“我被行尸袭击,不知那毒来历。”   林晗忖度片刻,觉得还得撬开段成恩的嘴。方才他挂念着卫戈,心里急躁,便不想在姓段的跟前耗费太多心神。如今卫戈暂且无事,他就能放下牵挂,腾出手“照顾”那厮了。   他皱紧眉头,脱了外袍,从床榻边找出几件衣服套上,边穿衣边说话:“你等着,我必定让姓段的开口。给你解毒,给你出这口气。”   整理好衣袍,林晗在船上找出笔墨,准备给穆惟桢写信,让他先去调查后山密道。舒崇雪说绑走了息姮和郡主,如今只找到息夫人,玉善郡主的下落还不清楚。   南寨只有兰庭卫和燕云军,人手不足,若真要通过密道挖掘王陵,搅了白莲教的老巢,还得靠楚王的势力。   林晗放下笔墨,拈起信纸吹口气,等着墨迹晾干,不忘问息夫人:“娘,东都那日是谁绑的你?玉善呢,她在何处?”   息姮眉间染上忧色,叹息道:“那日我确是和玉善在一块。我俩走到花园,忽然闻到股异香,便神思迷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等娘醒来,已经在水寨里,你兄……檀王戴着面具,一开始我不曾认出他。”   林晗冷笑道:“又是香。鼓捣这些下作玩意,他倒是得心应手!我那日在长公主府遭人暗算,想必也是他在酒中给我下毒吧!”   凝香殿那回三个人中毒,偏就他症状最严重,怎么看也不像是区区蜡烛能做到的。林晗心思缜密,先前便有些怀疑是谁在酒饭食器上给他下毒,只是思来想去,不觉得檀王跟他有何仇怨,找不出他下毒的动机,便只能作罢。   如今一遭,穆思玄总算是浮出水面,跟他撕破脸面。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胆,在水寨中露面,就不怕林晗拿这件事做文章?   他细想半晌,心中浮现出不妙的预感。穆思玄那么贪慕权位,怎么敢行此险招,莫非还有阴谋在后面?   林晗抚上眼角,回想起穆思玄离开时说过的话。先拿糖丸骗他吃下去,再朝他泼洒“毒药”。果真是毒药吗,这毒要等到何时才会发作?   一个时辰眨眼即逝。   林晗履行诺言,再来到关押段成恩的船边。   段成恩往年驰骋疆场,性情极其坚韧。他对聂家忠心耿耿,即使林晗已经放出狠话,也是嗤之以鼻,不肯吐露半个字。   林晗不着急,令人打开舱门,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进去,自己坐在太阳下沏茶喝。   “段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捧着茶盏,手指缓缓滑过杯沿,好似莹白的美玉。林晗轻呷口茶,品赏片刻,赞叹道:“这南方茶叶就是好喝。光饮一口,便感到一股青翠山水间细雨濛濛的意趣。段将军,你渴不渴?”   段成恩冷哼一声,闭眼不答。林晗放下杯盏,拍了拍衣襟上的细雪。独孤毅在旁看好戏,此刻识相地走上去给他撑伞。   林晗遥望着无边无际的雪色,伸手接跟前的小雪,笑道:“段将军,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段氏祖籍苍州,你说此刻苍州城该是何等热闹,就不想家吗?”   段成恩怒睁双眼:“狗皇帝,你要是敢动我亲族,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林晗站起身来,背着手走进船里,在他跟前俯下身,几缕青丝随着动作垂落。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段成恩,眼中寒芒熠熠:“段成恩,既然你软硬不吃,那我们就做个交易,怎么样?”   段成恩神色一动:“你想玩什么花样?”   “很简单,”林晗挺直脊背,唇畔挂上笑意,“你把白莲教的事全部告诉我,我就放你走。”   “你要放我?”段成恩难以置信。   他笑着瞥向照入船里的阳光,温声道:“你不必怀疑我的用心,我放你走,是看在聂峥的份上。”   段成恩眼中霎时黯然,面庞扭曲,嘴唇翕动:“二郎……”   “聂峥如今在西北关外,我放你走,你可以畅通无阻地去找他。”林晗冷冷看向他,“怎么样,你是要自由身,还是愿意在这跟我耗着?”   段成恩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郑重点头,却仍是怀疑地觑着林晗。   “你当真不会耍花招?”   林晗讽刺一笑:“我要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我要是想折磨你,你现在已经哭着求饶了。”   段成恩颓然闭眼,沉声道:“白莲教总坛在怒川王陵中。”   果然!   林晗眼睛一亮:“王陵在江心山丘,怎么进去?”   段成恩讶然,见他已知道不少,更是沉重地叹了声。   “入口隐藏在山中,旁人难以窥伺。妖教有种会飞的木鸢,他们乘着木鸢飞进山里。”   林晗追问道:“北寨水贼中毒变成行尸,你可知如何解毒?”   “什么?!”段成恩惊愕不已,“他们竟给弟兄们下毒……”   “你也不知道尸毒如何解?”   段成恩面色复杂,皱眉道:“这有何难!既是白莲教下的毒,解药必然在总坛。”   林晗神情凝重。看来这王陵是非去不可的。   审完段成恩,林晗匆忙出船,朝独孤毅吩咐两句,便要赶去后山密道。   后头突然传出声厉喝,段成恩喊住他,眼底恨意难消,道:“放虎归山,你可想清楚。”   林晗回首看他,微微一笑:“替我好好照顾聂峥。”   话音一落,他便带着几个燕云军,脚不沾地地往后山去。穆惟桢办事神速,信才传到不久,荆川官军已经把密道探了个通透。   一拨官军站在石滩入口守着,见林晗到了,颔首致礼。   这回是白天,洞口不似夜里那般阴暗,车辙绳迹清晰入眼。林晗走在中间,前方有人举着火把开路,他便能仔细观察密道两侧墙壁。   墙面平整,似乎涂抹过草拌泥,有些地段还残留着不少白灰泥。白灰泥用于作壁画,想来这些地方都要绘上画的,不知为何半途而止了。   他来到发现壁画的位置,穆惟桢与镜谷几人都在。尸堆已经被搬走,血迹浸入泥土,地上一片紫黑。   官军扛着铲子锄头,在密道里挖了半天,掘出块斑驳的残碑。上头铭刻了些字迹,经年过后模糊不清。   “三九?”嵇风摸着石碑上的铭文,眨眼猜了半刻,“三九二十四?”   “三九二十六,”辛夷白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笨死了。”   穆惟桢:“……” 第109章 情毒入骨   林晗凑近细看,石碑上确有“三”“九”二字,但从右往左念,顺序应当是“九三”,不知有何玄机。   公孙师嫌弃道:“什么三九二十七,顺序都读错了。这明明是六十四卦爻辞,乾为天。”   那两字残缺不全,右侧有些横刻的线条,倒真像公孙师所说,刻的是乾卦的爻辞。   “那就奇怪。既是王陵入口,石碑上不刻墓志,刻这玩意?”林晗摸着下巴纳闷,“乾为天,九三,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方黎昕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穆惟桢道:“此为乾卦第三爻。意思就是,要终日谨慎勤勉,不可有丝毫疏忽,便不会有危险。结合淮阳王生平看,不是没有道理。”   淮阳王先为帝,再为臣,活在新朝,当然会惶恐不安。他拿这句爻辞鞭策自己,似乎能解释得通。然而在陵墓前不刻墓志,反倒刻一句爻辞,此举实在是不拘一格,前所未闻。   “淮阳王还真是个怪人。”林晗沉思片刻,盯着壁画,“王陵里该不会有什么怪东西吧。”   那壁画已然斑驳,赭红、石青、深褐的线条宛如兰叶,勾勒出数个珠光宝气、腾云驾雾的仙人。   画上众仙衣袂飘飘,神态平和,悠然恬静,纷纷凝视着某个方向。林晗顺着画中人的目光看去,抬指抚摸湿润的墙壁,神情微微一动。   “王兄,你来看。”   穆惟桢走到他跟前。那处白灰剥落一层,露出些青黑的墙面,与别处都不同。   楚王眉头紧锁,对左右吩咐:“把这挖开。”   楚军领命上前,雷厉风行地掘那面墙。方黎昕悄摸凑到林晗耳边,好奇道:“这里有什么古怪,你怎么发现的?”   穆惟桢忽然轻咳一声。林晗只当耳边风,揽住方黎昕肩膀,跟他交头接耳,朗然笑道:“我什么不知道。敢不敢跟我打赌,王陵就在这后面?”   “我赌不起。”方黎昕说,“我没家当。”   “这好办啊,”林晗笑吟吟的,“你认个大哥,让大哥给你出银子。”   方黎昕摸不着头脑:“还能这样?”   林晗点点头:“要不,你把我当大哥也行。咱们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裴公子,”穆惟桢插话,“你不是中毒了,还不快去养伤?这么喜欢当别人大哥。”   孰料方黎昕兴致盎然,道:“你认真的,要跟我结拜?”   穆惟桢看不过眼,竟出手将勾肩搭背的两人拉开,对林晗道:“你既然已经有人了,就不要再拈花惹草。”   林晗被他一碰,不知为何,手指像是着了火一般,浑身涌出股奇异的感觉。他无暇顾及周边的人,震惊地盯着泛红的指尖,一时间恼羞成怒。   好奇怪,指尖的瘙痒汇聚到掌心,而后连骨头里都痒痒的。这感觉一上来,他立时头晕目眩,浑身酥酥麻麻。   就是……好想要。   他意识到不对劲,大惊失色,抱着手臂后退几步,逃似的冲密道出口跑去。   方黎昕和楚王面面相觑。   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寨边大船,分明下着雪,却热汗淋漓,双腿发软。   林晗此刻终于知道穆思玄给他下的什么毒,并非是祸害燕云的瘟疫,而是种能使人发兴的脏东西。   他憋着一口气,摇摇晃晃地上船,掀开挡风的帘子,一股温香热气扑面而来,更撩得他心火旺盛。   小药童在给卫戈换药,往他手上一圈圈缠白纱布。独孤毅傻呵呵地立在一旁,手里捏着把银刀子,跟前摆着张果盘,里头盛着色如胭脂的石榴。   林晗靠在门板上,不敢进去,低头躲避几人的目光。卫戈看见他的模样,神情一怔,收起手臂,朝独孤毅道:“你们先出去。”   独孤毅最是听他的话,连忙放下银匕首,带着小药童出船。林晗抬起眼睛,视野中一片水雾朦胧。   他转身关紧门,听见卫戈叫他。   “过来。”   这一声温柔似水,听得林晗心中又是一颤。他身体未行,骨头倒更酥软了三分,走到卫戈床榻边,情不自禁偎在他怀里。   “卫郎,”林晗身上滚烫,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快哭出来,“穆思玄给我下了脏毒。”   卫戈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摸摸他的头发,双眸幽深地盯着他:“什么毒?”   “就是——”   林晗难以启齿,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眼神躲闪地瞥向一旁。离卫戈太近,他身上的气息勾得他心旌摇荡,几乎快晕过去,林晗只好推着卫戈肩膀,从他怀里挣开。   屋里头燃着几盏蜡烛,光芒星星点点,重影相叠。他的目光落到果盘里的石榴和闪着银辉的小刀上,不知作何言语。   卫戈瞥向他所看的地方,往前挪了几分,拿起银匕首,切下一块石榴。   石榴红艳如火,饱满脆嫩。刀子一下去,便听噗的一声,宝石般的石榴肉破裂开,汁水四溢。   他剜出些许果肉,递到林晗跟前。石榴剔透红润,映着林晗丹唇白肤,煞是动人。   “想要?”卫戈笑看着他,低声细气,宛如耳语,“张嘴,我喂你。”   他盯着卫戈的脸,喉结微微滚动,口干舌燥,鬼使神差地张开嘴,被他喂了一口石榴。   冰凉的汁水黏在唇上,林晗咀嚼两口,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卫戈含笑的眼眸。   他拈起刀上剩余的果肉,指尖触碰到卫戈嘴唇。少年闭上眼,在他指头亲了一口。   林晗被这场面灼得眼眶发烫,双手发抖,手指慢吞吞地拨开他的唇,送入果实,轻轻摁揉着温软的唇瓣和舌尖。   细微的水声让人脸红心跳。   卫戈轻笑一声,握着他的手腕抽开,意犹未尽地抿去石榴汁水,笑道:“今日不行。我中毒了。”   林晗蹙眉,抽回手指:“那你还招我!”   卫戈拽住他的手,把人拉回来:“不是含宁投怀送抱的?”   “你松开!”林晗气恼,只是满眼泪光,丝毫吓不着人,“我去找个地方自谋出路,不烦你。”   “走什么,”卫戈摁住他肩膀,“不如……就在我跟前?”   林晗大惊,神色渐渐变得暧昧,揶揄道:“好啊,你这个老色胚。”   卫戈道:“我不老吧。”   “你还承认?”   林晗不想自己也有被卫戈调戏的一天,当即捋起袖子,把他摁在床上。   两人在被褥间推搡一番,倒是把他累得气喘吁吁,躺倒在榻上直求饶。   “别,别来了,我真的不行了,快放我走。”   卫戈抬起他的腰。林晗浑身一震,偏过头去,眼里热泪顺着脸颊滚到枕头上。   蜡烛光重重叠叠,在他跟前摇晃不休。他眼前一阵迷离,神思亦是徜徉天外。   几滴蜡泪顺着柱身滑落,堆在烛台边上。他转过头,像是在做梦,对上卫戈含情脉脉的眼睛。   真好看,连神仙都比不过他。   林晗心中快意,蜷起光洁的足趾,勾勾他的肩膀。卫戈盯着他笑:“怎么了,都不会说话了?”   林晗满面春色,轻哼一声,餍足道:“你让我说什么。二八丽人胜龙阳,银枪驰骋象牙床?”   卫戈一愣,别过头去,脸上霎时通红:“你这说的什么东西!”   林晗见他害羞,低声道:“看来这句不好,那我重新想一个。”   他背靠着床榻,腰上一动,舌尖扫过唇角,笑容越发得意,刻意放柔了嗓音。   “那就……软腰分径慵无力,细蕊凝珠任君摘。”   卫戈:“……” 第110章 捉奸在房   纵使他心如磐石,也禁不起如此暗示。林晗的话虽含蓄,却像只勾人的手,撩拨得他气血上涌。   暗语和此刻场景相映成趣。卫戈握住肩旁的脚踝,欺身而去,正要吻他一下,外头船板突然一声闷响。   两人顿时怔住。林晗心中慌乱,忙撑着床榻起身,整理大开的衣襟。他暗道不好,怎的还有人在外面偷窥,那方才不全让人瞧见,看了场活春宫?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抓紧衣领,骨节泛白。卫戈把被子披在他肩头,在林晗额头上亲一下,低声道:“别怕。我去看看。”   才亲热过,林晗很是不舍得他,指头绞紧被面,闷声不响。卫戈披衣下床,掀帘开门,一阵雪风涌来,吹乱他的头发。   他在门边张望一会,抽身把门关紧,道:“没人。”   林晗神色懊恼:“怕不是都跑了。要是被人看见了,说出去,那我们俩……”   “怕什么。”卫戈打断他的话,“我巴不得昭告天下。”   林晗摸着发烫的脸,垂下眼睛,轻声道:“你这人。”   他刚说完这句,便被一个吻堵住嘴唇。卫戈俯下身吻他,高大颀长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住。   说来也怪,明明已经纾解过一次,林晗却仍觉不够,浑身的血液都在突突跳动,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他顺从地回应着亲吻,身子好似化成了一滩水,不知不觉便又软绵绵地躺倒在榻上。   这混账檀王,还以为他要取他性命,谁知竟揣的这门心思。穆思玄那么恨他,当然不是大发善心,要给林晗助兴的,只怕是要让他沉溺于床笫之事,自甘堕落。   他迷迷糊糊地思忖,被卫戈掰着下巴警告:“专心。”   林晗勾住他的脖子,二人在褥间滚作一团。干柴烈火,越烧越旺,冷不防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卫戈这时已经有些发火,不耐道:“什么人?”   “世子,是我。”门外传来声音,“独孤毅。”   林晗慢悠悠地换个姿势,侧躺在榻上,单手撑着额角,衣袖滑至臂弯,露出截白皙的小臂。   卫戈忍不住摸摸他的脸,继续盘问:“你有何事?”   独孤毅支支吾吾的:“……是大事。长公主令人传信来了。”   “你让他进来吧。”林晗说,“独孤毅也挺不容易的。”   平心而论,林晗对独孤毅颇有好感。此人忠诚可靠,知恩图报,即使林晗拿着裴信的戒指,独孤毅也不会高看他。   这很好,从独孤毅的态度便可看出独孤氏乃至燕云五姓的态度。忠于安国郡王,未来就很有可能忠于裴桓。卫戈要一鸣惊人,必定从燕云起。   两人都盖着被褥。卫戈坐起半身,替林晗拉紧领口,又把被子往上掖,直把他藏得只剩双眼睛露在外头,才沉静开口。   “你进来吧。”   独孤毅得令,推门而入,衣甲裹挟着细碎的雪花。他手上捧着封信函,垂首弓背地呈送到卫戈跟前。   待卫戈接了信,独孤毅连忙长舒口气,挺直腰背,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卫戈拆开信纸,匆匆扫过,神色怏怏地合上。林晗大概能猜到信中所写,一时也有些惘然。   “世子,”独孤毅问,“运画像的彩船就停在外头,如何处置?”   卫戈皱眉:“画像?”   林晗悄悄伸出手,从卫戈指间抽出信函,缩在被窝里细读。他藏在床榻里侧,独孤毅站得远,因而全然没有发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长公主先前就在替卫戈的婚事筹谋,听说他一声不吭跑到荆川来,颇为恼火,在信中责备一番。管教完儿子,她接着将选妃事宜提上日程,比之前急切了许多,着人运来一船豪族贵女的画像,让卫戈自己看着办。   还能怎么办,长公主“金口玉言”,他能违抗旨意不成?   卫戈看向独孤毅,郁郁寡欢:“你随便处置吧。”   “这……”独孤毅惊道,“这可不成,让长公主知道了,非得扒了我的皮。”   卫戈不动声色地瞅了眼林晗,轻声道:“那你拿过来。”   独孤毅立时神采奕奕的,交掌一拜,而后朝门外吩咐:“别愣着,快抬进来!”   林晗面无表情地听着动静。一串脚步声响起,似乎来了不少人,鱼儿似的游进暖室,把诸多画像放在屋子里。   “好了,都退下。”独孤毅喝退众人,把船门关紧,捧起几卷画像,悄声道,“世子,人都赶走了,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言。”   他展开一幅画卷,其上描绘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孩,不过豆蔻年华,已经能窥见倾城姿貌。独孤毅低声道:“这是燕云五姓女,名叫宇文爱。长公主说,宇文氏在燕云势力非凡,但终究不算贵门,比不得往年聂赵裴王四家,留着做侧妃,也算绰绰有余。”   他说得头头是道,卫戈却听得神游天外。独孤毅见他神情冷淡,以为是不愿,便换了张画卷,喜上眉梢:“世子你看,这是陶叶姑娘。长公主说,陶叶姑娘和世子是青梅竹马,你小时候可喜欢她。陶姑娘温婉可人,虽说家世比不上旁人,但一定能得您宠爱。”   卫戈止住他的话头,不悦道:“什么小时候喜欢。我六岁就离家,记得清清楚楚,没这回事。”   “可是长公主明明说——”独孤毅抓抓头发,“世子不喜欢陶叶了吗?那成,再换一个。”   林晗蜷起手指,指甲烦躁地挠着手心。他听着独孤毅滔滔不绝,那些欢喜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得他浑身凉透,耳边嗡嗡作响。   “世子你看,这位是长公主拟定的侧妃人选之一,与您简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林晗捏着被角,扬手掀过头顶,缩身钻进被子里。   卫戈讥讽道:“什么成亲,不过是互货罢了,何必说得这么……”   话没说完,他猛然一怔,屏住呼吸,单手攥紧了榻上被面,面庞一片通红。   独孤毅也愣住了:“世子,你这是怎——”   “出去。”卫戈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微微发着颤,紧接着屈起一条腿,像是在遮挡什么,“不要再问,出去!”   独孤毅百般疑惑,却不敢违抗他的话,老老实实地出门去。   等到人一走,卫戈立刻掀开被褥,将藏身其中的人拽出来。林晗坐稳身子,抬指擦去唇边水渍,轻笑道:“怎么不让他接着说了?”   卫戈把腿盖住,捡了条裤子穿,叹道:“你气什么,我又不会真的娶亲。刚才那般,也太胡来了……”   “娶亲?”林晗眸光流转,落在他潮红的耳尖,“你都已经娶了我,当然不能再娶。”   卫戈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就是再娶,也是娶你。”   “真不害臊。”   林晗倾身抱他一下,握住垂曳的衣带,聚精会神地为他穿衣。等到卫戈穿戴齐楚,他才揽起凌乱的里衣,整理自个的装束。   紧闭的船门忽然洞开,一阵风席卷而来,刮倒了几簇烛火。屋子里霎时变暗,待狂风扫过,灯烛复明,才得以看清此时的景象。   一个华服妇人端立在门口,头顶簪着八尾金钗,身上凤襦彩辉流光。   当康长公主捧着手炉,缓缓步入室内。十根指头状如柔荑,摩挲着黄金炭笼,指甲染了丹蔻,艳如鸽血。   她环视二人,冷冷地张开朱唇,道:“恪儿,许久不见。” 第111章 三人行   林晗不卑不亢,低头行礼:“姑母安好。”   卫戈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也朝长公主行礼问安:“母亲怎么到荆川来了。”   长公主淡漠地盯着二人一唱一和,抿嘴一笑,点上花钿的眉间却微微抽动,艳红指尖抵紧手炉,像是要划出几道刻印。   她静立不动,身旁萦绕着一股威压,云髻间八尾凤羽仿佛竖立的尖刀,额边凤凰口含垂珠,珍珠翡翠、玛瑙珊瑚缀连成串,宝光更映得她美貌逼人,令人胆寒。   许久无人说话,屋子里似乎凝了一层冰。长公主的视线越过卫戈,落在林晗眼中。   她与他对视片刻,忽而绽开笑颜,道:“你挡着母亲做什么,怕我吃了他不成?”   林晗习惯了与这帮笑里藏刀的权贵打交道,面不改色:“姑母疼惜后辈,自然不会把我怎么样。”   卫戈知道母亲棉里刀的性子,立时读出她话里的敲打之意,忙道:“母亲……”   “跪下。”长公主勃然变色,冷声呵斥一句,堵住了卫戈的话。   这一句像是扭开了闸门,她浑身都因怒意微微发抖,连凤钗珠串也碰撞作响:“越发没规矩,是母亲太纵容你了!”   卫戈一动不动,不怕死似的,闷声道:“你要是生气,尽管冲儿子来。再不济,我愿意立刻跟母亲回去领罚。”   林晗明白卫戈想护着他,但看这情形,长公主已经把他们的底细摸清,哪里是她走就能了事的。   他裹紧外袍,系上腰带,收拾妥帖,款步走到长公主跟前,恭敬拜道:“姑母,裴桓年纪还小,做错事情有可原,要是一昧罚他,只怕伤了母子情谊。”   长公主轻嗤一声,一双美目幽深晦暗,斜向他:“道理本宫明白。倒是恪儿你,被裴信宠坏了,变得骄纵任性,是非不分,如今更是恬不知耻,做出此等秽乱之事,丢尽宗室的颜面。”   卫戈见她如此言语,越发愤懑,道:“母亲,儿子不明,你用这些话辱骂他一顿,难道就是尊贵体统?”   长公主却只看向林晗,笑意不达眼底:“本宫和恪儿说话,你竟如此不知礼节,出言顶撞生母。裴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谁教我的?”卫戈嗓音发颤,面庞蒙上一层悲色,轻声道,“母亲想从我口中听到谁的名字,难不成是赵夫人?”   林晗心道不好,脱口劝阻:“卫郎,别再说了!”   盛京无人不知,长公主权势虽盛,家事却颇为坎坷。她的夫君早有挚爱,从未真心待过她,只是迫于无奈才与她成亲。两人成婚不久就分居两地,长公主三年后才生下独子,而这个孩子一生下来,便被裴佺带到燕都,由他和赵夫人抚养长大。   卫戈身上虽流着她的血,但对长公主这个生母的感情,还比不上对赵夫人的。他此番简直是故意朝长公主的刀口上撞,还不是为了护住林晗。   可长公主是何等精明的人,他这些心机,瞬间便被识破了。   当康冷哼一声,从容开口:“桓儿,我不知他是怎样迷惑你的,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不惜抬出赵漪光来和母亲作对。你以为惹怒了我,我就会放过他?”   “既然母亲不愿放过他,”卫戈苦笑道,“我愿随他一同,生死不论。”   长公主笑道:“你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会伤你分毫?既然你这么爱他,我不为难你们,成全你们二人,可好?”   卫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迟疑道:“母亲所言当真?”   长公主淡笑,望着林晗,只是那笑里似乎有万千银针,扎得他浑身悚然。   “自然是真,你这么爱他,母亲自然信你。”长公主施施然到座椅跟前,把手炉放在案头,娴静地坐下,“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爱他如命,他却没那么喜欢你。”   林晗皱眉道:“姑母有话不妨直言。”   长公主讽笑道:“本宫方才说过,要成全你们二人。可桓儿到底是我的儿子,皇兄当年亲封的世子,你如今庶人的身份,要与他比翼双飞,就需三书六聘,昭示天下,以女嫁之礼进门。你一个男人,自然不可做正房夫人,只能做媵妾。如何?若你答应,本宫就再也不过问你二人的事。”   卫戈面带愠色,隐忍道:“我当母亲发了善心,原来还是想拆散我们。含宁不是女子,母亲怎可如此羞辱他?此事荒谬至极,若真如此,岂不是让他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哼,本宫已经让步了。还是桓儿觉得,让他嫁给你,对他而言是羞辱。既然是羞辱,你还敢笃定他喜欢你?”   她不等卫戈再开口,便转向林晗,泰然自若地逼问:“怎样,恪儿,你答应不答应?”   林晗怔愣片刻,被她紧追的话唤回,失魂落魄道:“姑母……”   长公主满眼笑意,仪态万方,柔声道:“本宫知道了。桓儿,你看清楚了吗?”   林晗压抑着胸间翻腾的血气,攥紧双手后退几步,快步出了船。   “含宁!”卫戈望着他的背影叫了声,看向长公主,“母亲满意了?”   林晗一走,长公主便似换了个人,美艳绝伦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眉间愁结不展。   “满意?”她冷笑道,“本宫是为了你好。独孤毅!”   独孤毅在外头听得战战兢兢,猝然被长公主一叫,手忙脚乱走进门,屏气凝神地回话:“长公主有何吩咐?”   她觑向卫戈,红唇轻启:“拿鞭子来。”   长公主并非柔弱女子,她早年精于骑射,不输男儿,有巾帼豪杰的美名,动手抽起儿子,亦是丝毫不逊色。   江畔风雪交加,卫戈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脊背上满是血痕,都已结成了冰。   滴落的鲜血浸在雪中,斑斑点点,宛如糜烂的落花,透着乌黑。   长公主立在大雪里,双目凝望着浩淼的江水,看了许久,才将视线落在卫戈身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慧棋。”   她轻声一唤,便有个眉目内敛的女官上前。长公主将浸血的鞭子放在她手中,缓步走到卫戈身旁,单手提起裙襕,与他并排着跪下。   “长公主,您千金贵体,这……”   当康挥退众人,一身红衣艳丽灼目,仿佛亭亭绽放的红莲。   “子不教,亲之过。”长公主道,“你走到今天,我问心有愧。”   卫戈沉默地闭眼,漫天大雪扑面而来,晃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儿子自认不孝,母亲千万保重身体,莫要为我……”   当康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一边自认不孝,一边又忘不了他穆含宁。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真将赵漪光学了个十成十。”   卫戈咽下怒意,别过头去:“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拿着一袭白狐斗篷披在他肩头。卫戈侧身一看,又一人撩开衣袍下摆,与他并肩跪着。   “姑母,”林晗道,“你还是船上去吧,罚跪这等事,交给年轻人就好。” 第112章 天罗地网   长公主置若罔闻,长跪在风雪里,神情冷峻。   林晗知晓姑母性子强势,这一回他必定要服软的,便温声细语,乖顺认错:“姑母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桓儿是您的独子,多年未见,您自是爱护他得紧。”   卫戈悄无声息地握住他的手指,被林晗轻轻挣开。   当康眉头微蹙,道:“往年本宫觉得,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怎么到今天就如此糊涂,裴桓年少,难道你也不知事?不晓得你二人如此这般是违背天理伦常?”   林晗垂着头,沉默地听她训话。   卫戈却不愿让林晗吃半点亏,愤愤道:“母亲……”   “你还想挨鞭子不成?”长公主怒道,“恪儿,本宫知道你要强,你为何自甘堕落?就算你狂放不羁,觉得与男子厮混是小事,可这丑事传出去,让你爹娘如何自处?”   “长公主,”林晗轻声反驳,亦是自陈,“我不是自甘堕落,我喜欢他,爱他,愿意让他把我当作女子对待。我与他在一起,并非昏了头,或是图一时之快,我只是爱他,往后余生,也只会爱他。”   大雪肆虐,风声呼啸,长久的静默里,林晗以为自己的话被风雪卷走了,根本没人听见。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有力地握住,他感知到卫戈掌心尚存的丝缕温热。两人手心紧贴,几乎能觉察到彼此血脉的跳动。   有那么一刹那,林晗恍惚觉得他们跳脱了肉体的桎梏,两颗心紧紧融在了一处。   长公主缓缓起身。慧棋恭顺地上前,扶着她的小臂。   她走到林晗跟前,垂眸端详了许久,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恪儿,与姑母打个赌,如何?”   林晗颔首:“洗耳恭听。”   长公主扬起眉梢,美艳的面庞上露出个和煦的笑颜。   她举目凝视着天际的灰云,叹道:“少年人的情谊,最为真挚热烈,但也像昙花一般,绚烂一瞬,便凋零衰败了。人这一辈子太长,太苦了,永远都说不准有什么变数,人心也似流水,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乃是常事。”   “姑母,”林晗忙道,“你为何不愿相信我是真心爱他呢?”   “真心?恪儿从小学的是帝王权术,应当比本宫明白,在这世道上,真心是最不值价的东西。你今日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只是因为落魄时,他恰好来到你身边,恰好如你的意罢了。本宫问你,你喜欢他什么?”   “我……”   长公主唇角微勾:“等他长大了,觉得你无趣了,不再围着你打转了,你还会喜欢他?”   “母亲!”   “恪儿,他是个单纯的孩子,你觉得他新鲜,才会与他玩在一处。你所说的喜欢,不过是喜欢一个像他这样一根筋的小孩,一心一意对你好,随你折腾罢了。他掏心挖肺地对你,你又能给他什么好处,你觉得凭你这张脸和身子,就能拴住他一辈子?”   林晗神色灰败,倏然坐在腿上。长公主俯身将他拉起来,拍开林晗肩上的雪,笑道:“今日如胶似漆,明日就寡淡无味。恪儿,你们才相识几月,怎么随随便便就许下终身,这不是年少轻狂,是什么?”   “不是这样的。”林晗颤声道。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长公主微微一笑,看向跪着的卫戈,“慧棋,你明日修书一封,说本宫管教了桓儿,就不劳他人费心了。独孤毅,带世子去治伤。”   卫戈站起身子,双眼紧盯着林晗,全然不在意满身血痂。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风吹得干裂,透出些殷红的血色。独孤毅撑着伞来到他身边,他却迟迟不肯接。   长公主看向林晗,牵起他的手拍了拍,意有所指:“恪儿喜欢男子,本不是大错。可桓儿是本宫独子,本宫断不能让他出差池。你喜欢谁都行,本宫管不着,唯独不能是他。”   林晗皱眉:“姑母此言何意?”   “何意?”长公主略显诧异,笑道,“本宫不愿让桓儿因为你惹上麻烦,甚至是受伤、丢了性命。”   “我身上的伤与他无关。”卫戈震声道。   “独孤毅。”长公主沉沉开口,“世子怎么还在这。”   独孤毅无奈地走近卫戈,低声道:“世子,如今长公主在这,有些事不急于一时……”   林晗见卫戈穿得单薄,一身血红,却迟迟不愿离开,心中一阵怜爱,道:“卫郎,你先去治伤吧。这一时半会的,我又不会丢了。”   卫戈定定地瞧着他:“等着我。”   林晗点点头,朝他温和一笑。卫戈带着独孤毅往船上走,一边走,一边隔着大雪回头张望,身形渐渐被雪幕吞没。   等人走得看不见影,林晗便开口:“姑母不妨直言。”   长公主抬眸端详着他。人与飞雪相映,确是有股清艳无瑕,如雾如烟的灵气,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却总想伸手去碰,紧紧握在手里。   她淡笑一瞬,美目幽深如潭:“你我都是宗室,应当知晓彼此的难处。本宫虽为长公主,但却并无实权,说话做事,还不是得追着风向,瞧别人的脸色。”   林晗扯了扯嘴角,轻嗤一声:“姑母贵为长公主,为何说出这样的话,谁有那个胆子……”   当康笑盈盈地瞅着他。   林晗霎时醒过神来,仓皇道:“难道是——”   “有些事不必点破。”长公主出言打断他的话,“我们孤儿寡母身居高位,一朝跌落谷底,便是万劫不复。你既在乎他,就多为他想想。”   她顿了顿,看着林晗青白交织的脸色,循循善诱:“况且,那人念了你多年,对你也是极好的。你俩兴味相投,为何不成全彼此?他比桓儿年长,想必更能疼你。”   “我跟他相看两厌,”林晗强忍着怒火,“何来成全!”   长公主呵呵笑道:“你可不要惹他,他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林晗身上战栗,骨头里阴寒阵阵,比淋了满头大雪还要冷。   长公主不痛不痒地安抚他两句,便唤慧棋离开,留林晗独自在雪地中间。他抬头望着漫天飞雪,怒气过后,只觉得万念俱灰,连喘气的精神都没有了。   他忽然后悔至极,当初为何要招惹裴信那个疯子。如今他无论走到何处,都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裹着手脚,挣不开,逃不掉。   短暂的颓丧过后,他不得不扫开纷飞的杂念。林晗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行尸般踩在雪地上,眼神漫无目的地游移。   天色渐渐暗下来,空茫的白雪间突然现出抹黑色的人影,宛如惊鸿一般,飘闪而过,与远处起伏的山峦融为一体。   林晗当即一震。那人影鬼鬼祟祟的,瞧着有些眼熟。 第113章 尊老爱幼   他记下人影消失的方位,准备跟上去瞧瞧,往前走几步,觉察到手头空空,便折返回船边拿刀。   船头透着暖光,檐顶一片白,细雪沙子似的往下坠。夜色之中,船屋看上去低矮了许多。   林晗悄悄窥看两眼,长公主和卫戈都在,两人似乎又吵过几句,脸色都不好看。卫戈神态焦急不安,却被独孤毅按在座上,没法抽身而退。   他从旁边大船上取了刀剑,再路过几人所在的船室,听见长公主威严的呵斥。   “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你俩是真爱假爱,又有什么重要的。你自己没本事跟他长相厮守,本宫为何要成全你们?”   “我是不会和别人成亲的。”   “本宫若是你,才不会沉溺这区区私情。既然想要,那就不择手段去拿到,让旁人知道这是你的便会心生畏惧,不敢有丁点觊觎的心思。你如今考虑的不应该是他,而是你自己能不能、配不配。”   长久的静默后,女声沉沉地叹息:“等你像你父亲一样的时候,就没人能阻拦你了。除生死外,没什么能把你们分开……哼,说不准连阎罗都没法拆散你们。”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与不甘,油然想起多年前安国郡王战死,赵夫人殉情的传言。长公主与他长篇大论许久,无非是告诉他,世上并无长久的情意,可靠的永远是权势地位。   可她如今说,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由此可见,在她内心深处,却是暗暗相信真情挚爱的存在。只是她不甘、不愿,多年前在目睹真情时心神震撼,那两人至死不渝的深情,成为她一生的芥蒂。   她是高傲的长公主,不愿正眼相看,不愿承认,那是她最想要得到,却拼尽所有都得不到的。   林晗双手攥紧刀剑,走进狂风大雪中。   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每走一步,脚底嘎吱作响,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他循着方才人影留下的足印探查,一路追踪到后山河滩石岸。脚印被大雪遮掩,越往前走,便越发看不清,不过也足以让林晗确定,黑影是个娇小的女人。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坠,之前一晃眼,觉得自己那忽闪而过的人影似是息夫人。息姮为何趁着黑夜无人往后山跑,难道还有事瞒着他?   那人足迹小巧,想来走不了多远多久。林晗小心翼翼地跟了片刻,沿覆雪小径登上陡峭山壁,果不其然,在葱茏树影间找见了晃动的人影。   此处偏僻,没有官军巡守,茂密深暗的树丛显得阴森诡异。她挑拣了一条七拐八折的山道,踏过三四道岔路,顶着满身风雪走进山坳深处。   林晗藏身树后,亦步亦趋。   林间积雪深厚,鸟兽绝迹,山势陡峻倾斜,股股阴风顺着谷地吹拂,越走越寒冷。林晗攀着密匝匝的木枝,登上一处矮小的丘陵,四下昏黑,雪地里闪着蒙蒙的光晕,照亮行走不停的女子身影。   果然是息姮。   息姮走了许久,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查看一番,确认是否有人跟着。她左右瞧不见人,便加快了步伐,提着裙摆朝阴晦的山林中奔去。   林晗连忙跟着她。   此处密林紧连着山洞,山道骤然沉降,两旁都是嶙峋的石壁。她停在山洞前,在冷风中搓了搓手,等了片刻,终于有人出现。   那人一身灼目的红袍,轻功了得,从树影婆娑处翩翩落下,正是舒崇雪。林晗的心提到了嗓眼,蹑手蹑脚地跟进,打算听听他们要做什么。   “舒教主,别来无恙。”   “哼,我可不是什么教主,圣女此话真是折煞我辈。”   “无妨,明无心一死,三个副教之位,总有你一席之地。”   息姮的声音透着寒气,叫人脊背发麻。林晗怎么也想不到,往日温柔慈爱的母亲会用这样的口吻与人说话。   “只怕明无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舒崇雪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借您吉言。”   息姮不耐道:“我今日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不在教中多年,殊不知你们已与山林匪徒毫无区别,干起绑人这等下作之事。”   “这……圣女可是冤枉我了。”   “冤枉?”息姮嘲道,“玉善郡主在何处,为何不放了她?”   舒崇雪淡然道:“我早就把她放走。是她多管闲事,非要偷偷救人出去,再加上运气不好,偏又是个纯阴之体,最适合做毒王的药罐子,被人抓了回来。”   息姮一言不发,指头缓缓捏紧。   舒崇雪娓娓道:“圣女应当知道,毒王钻研多年,就想着有朝一日能重现失传已久的冥蚀功。修炼此功非纯阴之体不可,这体质极为罕见,几十年来才见到三个,毒王怎会放过她。”   “不管怎样,你们不能再扣着她!”息姮嗓音中带着薄怒,“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做错了什么,要被毒王那老怪物抓去炼药?”   舒崇雪摇头失笑:“这话您不如去跟毒王谈。”   话音刚话,树林间便响起一阵咯咯的尖笑。那笑声苍老古怪,宛如寒鸦,又像在拉破风箱,滞涩抽搐,听来叫人汗毛倒竖。   笑声长久盘旋在树顶,带着空旷的回音,辨不出方位,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林晗谨慎地蹲下身,借及膝的灌木挡住身躯。山道上缓缓现出一列人影,约莫十七八个,像是纸做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上晃荡着一团黑影,笑声乍然停止,那黑影四肢抱着树干,像是虫子似的,慢吞吞地往下爬。   林晗盯着那干瘦如柴,如同节肢的腿脚,只觉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借着朦胧的雪色,他望见息夫人和舒崇雪脸上不约而同地现出嫌恶的表情。   那影子爬到地上站直,终于有个人形,背佝偻着,像是个老头。老头一落地,更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溜到他脚下,头大如斗,肢体却细小,是个模样畸形的小孩。   舒崇雪语气古怪:“毒王又赶着他的孩儿们回来了。”   息姮后退半步,道:“我今日还有事,就不多待了。”   老头眼里精光四射,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息夫人离去,他咧开嘴,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瞧,却终究不敢做什么。   舒崇雪与这老头似乎不是一路人,等息夫人离开许久,他才瞟一眼毒王的毒子毒孙,足尖轻点,一阵风似的走了。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个铃铛,拿在手里轻轻一撞,那十来个人便跟着他的脚步,慢悠悠地朝山洞里去。   林晗跟上前去,趁着毒王进洞,从队列里随便挑了个,捂住嘴巴拖走。那人绵软无力,只挣扎了一瞬,便像只小鸡仔似的任他在雪里拖着走。   他把人拖到僻静处,靠着光滑的石壁放好。月亮初升,照在那人苍白小脸上,十六七岁的年纪,双目紧闭,却不掩清秀之质,而且……越看越眼熟。   林晗定睛一瞧,凑近仔细观察,心中大惊,连忙拍拍他的脸。   “醒醒!你怎么在这?”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吕应容,听得见我说话吗?”   吕应容被他拍了几下脸,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长睫扑闪两下,迟钝道:“我在哪……林太守?我这是,还在灵州不成?”   林晗担忧怪老头找来,立刻把人打横抱起,朝树林深处躲。吕应容轻得好像棉絮,一只手就能揽住。   他找了个隐蔽的草窠,把手浸在雪里,冻得通红,再伸到吕应容衣服里去。吕应容浑身一弹,立马清醒过来,打着抖道:“什么人!”   他兔子似的往后一缩,在雪地留下一串痕迹,警惕地盯着林晗。   林晗半蹲在他跟前,拍拍他肩头,安抚道:“我是林太守,不记得我了?”   “林太守……”吕应容眨了几下眼,似是有些神志不清,许久才回应道,“啊,是你!”   他苍白的脸逐渐被一股喜悦浸染,眉眼弯弯,看上去十分高兴。然而下一刻,喜悦便被忧虑取代,令他结结巴巴的。   “林、林太守,您怎么不在灵州?还是说,我到灵州了?”   “不用怕,有我在。”林晗轻声道,“我那天让你拿着银子去谋生,你怎么流落到荆川来了。”   “荆川?”吕应容唇瓣微张,眼中涌起恐惧,愣愣道,“对,我是在荆川。”   林晗瞧他说话颠三倒四,只好耐着性子问:“有人把你绑来的?”   吕应容点点头,抹着眼睛,带了些哭腔:“是,是一个穿红衣的,他把我抓来,给那个怪物老头炼药。”   “炼药?”   吕应容呜咽着,泪水霎时淌了满脸:“对,他们在找一种药,要活人做容器。还说什么纯阴之体……对了,太守,请你一定要帮我救救穆姑娘!”   他一说完,便扑腾滚在地上,朝林晗磕了两个头,泣不成声:“穆姑娘为了救我,被老头子抓了。老头说她是极品纯阴之体,比寻常的好上百倍,今日便要拿她炼药。太守,你救救她!”   林晗面色凝重,猜他口中的穆姑娘就是玉善,问过她的模样长相,更是笃定。   “玉善如今在何处?”   吕应容道:“就在那山洞里!山洞很深,不知道通向哪,老头子把我们关在外边,日日在里头折磨活人。”   林晗点点头,把腰间的刀解下给他,道:“我这就去救玉善,你顺着山坡一直走出林子,到河滩寨子里找人帮忙,听明白了吗?”   吕应容怯生生地接过刀,身形一坠,几乎抱不起来:“听,听明白了。”   二人说完话,林晗转头往山洞走去,忽见地上滚来个大头娃娃,额头硕大,状如婴胎,盯着他们瞧了一会,便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两声猫头鹰似的嚎叫。   林晗眉头一皱,当即飞起一脚,朝那不足小腿高的怪物踹过去。   这一脚像是踢在皮鼓上,小怪物没了声,骨碌碌滚下覆满雪的石崖。吕应容看得目瞪口呆。   “还不快去。”林晗催促一声,拎着剑朝前走。 第114章 我是你叔叔   林中阴风飒飒,他独身闯进山洞,听到深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地下空气沉闷,阴湿昏暗,他没带火,循着水声前进,山洞越来越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洞壁坑坑洼洼,汩汩水流从洞顶顺着墙壁淌。空气浑浊难闻,混着苔藓蕨草的腥味,还有股怪异的铁锈气。   林晗拔出剑,忽听前方传来刺耳的叫声,抬手一格,剑刃叮当作响,斩落个不知名的物事。   他拿剑挑起那物,摸黑查看一番,大概是只蝙蝠。不知为何竟硕大如盆,仍在地上弹动不休。   他抬头一望,前方通道极狭,两边石壁挤成道石缝,侧身才能通过。墙壁泛着水泽,附着了些暗红的污垢。   这处尤为黑暗,林晗蹲下摸了摸,脚边并无障碍,谨慎地穿过石缝。   石缝后豁然开朗,连接一条宽阔的甬道。此处温暖干燥,水流声不知所踪,青苔味浓烈得腥臭,令人作呕。   甬道里挤着大大小小、三面见方的石牢,一溜排在左侧,不知尽头。每间牢前嵌着铁栏,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山洞深处偶尔飘来一阵风,将石室里恶臭的气味吹荡出来。   林晗想起吕应容说的话,难道毒王把人关在这?可他在牢室里找了许久,不见半个人影。   才出神了片刻,一股阴冷的风骤然袭来,正冲着他头脸。林晗侧身躲闪,黑暗里银光一瞬,呼啸而过的刀风斩断他半缕头发。   他挥剑刺击,脚下步伐腾挪,刀剑铛铛脆响,交缠时划出刺耳的鸣音。   粘滞的呼吸声在狭小的山洞间回荡,林晗横剑挡住长刀,与暗处的杀手对峙,凝视着黑暗中一双冰蓝的眼睛。   “敢独自到这来送死,你的胆子真大。”   这人嗓音破败嘶哑,仿佛说这几个字,就耗尽他的元气了。林晗盯着这双狼似的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罗刹?你主子呢?这山洞里面莫非通向妖教的老巢?”   罗刹讥笑两声:“一个死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此人身患痼疾,刀术和剑法却都极为精通,招招厉如雷霆,快如疾风,在如此逼仄的地方也能施展自如。林晗在他手下强撑十来合,力气用尽,难以防备,自知不是对手,便丢掉长剑,佯装受伤,重重摔在石壁上。   罗刹收回刀,步履沉重地朝他逼近。林晗捂住衣襟喘息,咬破嘴唇,下巴满是鲜血,不甘道:“你主子恨我入骨,可不想给我个好死,你还敢违逆他不成?”   那人许久不说话,似是在思忖,而后捏开他的嘴,强硬地塞进一枚丸药。   林晗呜咽出声,这人手劲极大,几乎要把他骨头碾碎了。他伸手箍住下巴边的铁腕,奋力地扑腾两下,却被人握着脖子提起来,硬逼着吞下药丸。   罗刹钳住林晗脖颈,目光落到他拇指的玉戒上。   “这东西为何在你手上?”   “与你何干。”   罗刹沉默片刻,追问道:“你跟燕云裴氏有何关联?”   林晗倨傲一笑,捏住他脖子的手却倏然收紧,让他眼前一黑。   “咳、咳咳,你捏得这么紧,”他艰难地吐字,皱着脸,“我快出不了气,怎么回答你?”   罗刹手上一松。他身子虚脱,顺着墙壁滑坐到地面,拿手背抹去嘴边的血。   “老实交代。”   林晗暗中盘算,只觉得奇怪。这人是穆思玄走狗,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一眼就认出裴信的戒指,看上去颇为忌惮裴氏,不知道跟裴氏有什么冤孽。   他思虑再三,决定编个谎话。   “实不相瞒,我是裴信的侄婿。”   罗刹愕然一瞬,冰河似的双目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是子玉的……”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眼中的震撼逐渐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迷惘,又杂糅着欣慰慨然。   林晗定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眸中冰雪消融、长河翻涌,在短暂的时间里,从老病残躯的狠辣杀手成为血肉鲜活的人。   他不明白,为何子玉的名字会让这人露出如此温柔,却又孤寂彻骨的眼神。林晗上前一步,犹豫道:“你是……”   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洪钟声响,撞碎他未出口的话。两人同时朝声音来处张望过去,罗刹出手极快,捏着林晗的肩膀将人拽起来,猛然一推。   林晗经这一下,后背狠狠地撞在石缝上,疼得嘶嘶抽气。他没来得及站直身子,感知到黑暗里有东西朝自己飞来,急忙扬手接住。   “走!”那人冷冷喝道,洞中响起一阵刀吟,“这次饶你一命,别再过来找死。”   林晗握紧剑,脑中一团乱麻,正要跨过缝隙,头顶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短促密集,像是千万只小脚踩在泥地里,急速地奔驰。   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股腐臭味,林晗惊觉有东西在附近,左右查探,瞟见墙壁上一团蠕动的黑影,作势朝他脸上扑。他扬剑一劈,那物发出声脆响,霎时断成两截,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石缝外响起几声凄厉的鸟叫,伴随着恐惧的人声和杂乱空旷的脚步。林晗正要回头逃命,便被一个惊惶的身影堵住去路,一时间进退不得。   吕应容从石缝那头钻进来,小脸煞白:“林太守——”   林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惊声道:“你怎么在……”   一串黑影掠过他头顶,林晗下意识将吕应容扯到身旁,拉着他朝洞口深处跑。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地崩山摧,两人方才站过的地方便自上而下坍塌了。   山洞一塌,浓稠的黑暗蔓延开去。林晗眨了眨眼,在漫天灰尘中轻咳两声,恍然有股埋身九泉的错觉。   他一手拉着吕应容,另一只手猝然被人抓住。   “跟我走!”罗刹道,“毒王在这,你们都会没命!”   林晗使劲挣了挣,气不打一处来:“你跟老怪物一伙的,我跟你走?”   这人蛮横至极,见林晗不走,硬拖着他往洞里去。二人拉扯不停,罗刹恼火道:“你听话点,我是你叔叔!”   林晗:“啊?” 第115章 偷天换日   他失神一刹,便被罗刹拽着逃。这洞里漆黑,越往里跑,激起的回音就越加空旷,足见深处别有洞天。   洞中弯道众多,暗径横斜,罗刹耳聪目明,丝毫不惧眼前黑暗,拽着两人快步如飞。   然而,密集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始终盘旋在他们周遭,不时有黑影从天而降,挥舞利爪突袭。   罗刹一手持刀,将扑来的黑影尽数斩杀,干净利落。   甬道里充斥着粗重的呼吸声。林晗眼前一阵摇晃,身上药力发作,膝弯一沉,道:“我跑不动了。”   罗刹头回遇到如此麻烦的事,懊恼方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一时焦头烂额:“跑不动也要跑!”   他拐进一处岔路,路中恰有块凸出的巨石,刚好和山壁隔出道夹缝。罗刹把两人塞进角落,警告道:“待在这,不许出声!”   林晗背靠着湿淋淋的洞壁,手脚酸软,滑坐在地。吕应容挤在他身边,抬手握住嘴,身躯不停发抖。   罗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片刻之后,回荡在山洞里的所有声响都戛然而止,周遭沉入死水潭般的寂静。   林晗动弹不得,神思却格外清晰敏锐,警惕地谛听着。   一声撞铃打破静寂。这铃铛如闷雷穿耳而过,像是在天灵盖炸响,震得林晗头晕眼花。   他捂住脖子,骤然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吕应容慌忙将他扶起,唤道:“太守!”   “当啷——”   紧跟着一声铜铃。那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在他耳边无限放大,震得心血翻涌,肝胆欲裂,几乎快要破体而亡。   林晗晃了晃头颅。他此时已有些神志恍惚,抬手一摸,眼角、耳朵,皆流出丝丝鲜血。   区区铃声怎会让他受重伤,应当……是那药的问题。   他暗暗一想,而后眼前一痛,歪倒过去。   形形色色的人影水波似的,在他周围晃荡。   好吵。   林晗皱起眉头,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想喝止嘈杂的人声,却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   额头一阵酸痛,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望见一汪鹅黄的暖光流进门缝。   黑暗里,数十只眼睛围绕着他,被泄进栏杆的火光映得亮澄澄的。他捂着脖子坐起来,后颈却被一股力道牵住,一时无法动弹。   林晗抬眼朝上看,头顶罩着木笼子,一条锁链从笼子顶端垂下来,圈在他脖子上。他环顾四周,道道粗壮的围栏把他圈在房间角落,笼门紧闭,被黑铁链子缠了好几转。   “唉……”林晗长叹一声。   “太守,你醒了?”   另一边角落里传来蚊吟似的喊声,林晗顺着声瞧过去,才发现这屋里有好几只木笼子,他和吕应容都被关在里头,一人占了一个角。   这房间本身也是个阴暗的牢室,一面是栏杆,外面的亮光漏进来,筛下道道斜长的影子。除他们外,牢里还蹲着十来号瘦骨嶙峋的人,从他一醒,便好奇地盯着笼子看。   林晗观望一圈,心中烦闷至极。他出生入死多次,还从未蹲过大牢,这回真是大意,沦落到这等境地,不晓得该如何逃脱。   吕应容见他没说话,立时慌张起来,唤道:“太守?”   林晗压低声,与他隔空对话:“让你去报信,你跑回来干什么?这下全完了,你我都得交代在这。”   “我……”吕应容道,“我怕你出事。”   他言辞委屈,林晗便止住话头,不再提及此事。整个牢室里人虽多,但比坟墓还安静,从始至终只有他们说过两句话。   “你伤如何了?”   林晗一怔,张望着找人。刚才不是吕应容开的腔,听起来倒像是穆思玄身边那剑客,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抬头。”罗刹道,“在你上面。”   他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被悬吊在天顶上,牢房昏黑,透进来的光照不到屋顶,便很难发现他。   那怪人轻叹一声,颇有些哀其不争的意味:“行事如此莽撞,怎堪大用。”   林晗盯他半天。这人真奇,自己被人挂了灯笼,在天顶晃晃悠悠,还有闲心指摘他。   “你这是……马有失蹄?”林晗道,“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窝里讧了?”   罗刹不理他,另起话头:“近年来,家中如何?老夫人可还安好?”   林晗知道他在问裴家,轻哼一声:“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跟你说。”   罗刹沉默良久,重复之前的话:“我是你叔父。”   “我家是高门望族,能做我叔父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人是个急性子,林晗打个弯绕,他便怒冲冲的,道:“我在后山救你一命,还能有假?”   “你别生气呀,”林晗道,“你之前杀我手下,现在又说是我亲戚。连个名字都不报,无凭无据的,我怎能信你?”   罗刹斟酌片刻,道:“你手上那枚玉戒,里侧刻了一个‘季’字。”   林晗便将戒指取下,拇指仔细摩挲,果然摸到些刻痕。他心底已是惊愕不已,指腹贴着光润的白玉抚摸许久,颤声道:“伯仲叔季……你在家中行四,裴信也行四,你——”   那人颓然一笑:“我就是裴信。”   林晗大惊失色,胸中怦怦直跳:“不可能!你若是他,那盛京里的又是谁?”   罗刹道:“我都说出证据了,你还是不信,那我也无计可施。你要知道,我之前本可以一刀杀了你。”   林晗攥紧玉戒。那戒指似乎活过来,在他掌心突突跃动。   他道:“这件事简直耸人听闻,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你是裴信,那把戒指给我的人是谁?”   罗刹默然良久,叹道:“他把这件信物给你,定是把你视为心腹。如此一来,我也没必要隐瞒。”   林晗催促道:“还不快说!”   罗刹自嘲一瞬,道:“那位,是少阳院,东宫殿下。”   听闻此言,林晗如遭雷击,魂不守舍,讷讷道:“东宫……他既是东宫,怎会与你互换身份?”   他自是想不明白,若那人是东宫,依他那权欲熏心的性子,怎会甘居臣子之位?   “此事说来话长,”罗刹轻笑一声,“你先想个法子,把我放下来。” 第116章 晓天长河   林晗思索片刻,心说这有何难。把一个成年人高举着荡秋千,看似简单,实则绝非易事,普通人力很难办到,这牢里必定有处刑的机关。   牢房周围蹲着一大圈人,木然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心中奇怪,却还是试探着开口:“劳驾各位兄弟,能不能帮忙找找,四处可有机关?”   那些人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仍是麻木地张着眼睛,一丝动静也无。   林晗被这眼神瞧得头皮发麻,轻声道:“你们……听不见我说话?”   罗刹嘲道:“这些人中了毒,昏昏沉沉,哪里听得见你的话。”   “你给我喂的什么毒?”林晗问。   “软筋散,”罗刹停顿一瞬,“你身上还有别的毒,故而畏惧毒王的铃铛。”   毒王的铃铛不仅能控制中毒的人,还能召来山洞里的怪物。山洞入口坍塌,应当就是那些怪物的手笔。   一想到他身上的毒,林晗便面红耳赤,暗叫不好。那淫毒明明解过一次,为何还未根除,该不会是毒药入骨,他这一辈子都要受药性折磨?   他回忆起在密道里的情状,直想掩面。   那药发作起来极为迅猛,他已算是自制,却在顷刻之间,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若以后不分场合毒发,万一暴露出丑态,该如何是好?   林晗不敢往下想。   罗刹似乎猜到他的想法,颇有些怜悯。   “你中的那毒名为合欢,一旦侵入肌肤,便会深入骨髓,无药可解。每次行房,毒性更厉害一分。到最后,变得与只知交欢的野兽无异。”   言毕,他语重心长地叮咛:“你自己看着办。”   林晗神情厌恶,感觉浑身的血都脏了:“我能怎么办?”   罗刹给他出主意,长叹道:“要么,长痛不如短痛,自宫了事。要么以后毒发,你就憋着。”   林晗连连赞他出了两个好主意,紧接着,便听见牢房外传来一阵呼喝。   人影闪动,被昏黄的灯光拉得细长。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那影子也愈发庞然,变成个膀大腰圆的剪影,好似一座小山。   牢门边锁链碰响,来人开了门,跨进屋子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几个笼子里。   这人粗声粗气地说话,听来有些耳熟:“你们谁叫吕应容?”   不待吕应容出声,林晗便开口:“我是。找我做什么?”   吕应容瞠目结舌,一双手紧攥着袖子,腿根发抖。   林晗状若无意地给他使个眼色。那人隔着笼子打量他几分,嘲道:“纯阴之体?我倒要看看,毒王能炼出什么好玩意。”   林晗皱着眉头,惊呼道:“啊,好汉饶命,我还没活够呢。”   “走吧,”来人嬉笑两声,替他解开笼子上的锁链,伸手在林晗脸上摸了一把,“要是炼成了药,毒王说不准会让你修炼冥蚀功,那可是造化。”   “鬼头刀,”吊在天顶的人突然发话,“你不是常念叨着教规森严,连女人都不让你抱了。这小白脸貌若好女,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如玩他一回。”   林晗一怔,随即暗骂,真不是个东西。   鬼头刀惊讶地转过头:“你他娘的怎么在这?”   “我没守住后山,让只小耗子混进来了,怕是活不了多久。”罗刹幽幽叹气,“你要不考虑一下,让我在死前也过过眼瘾。”   吕应容骂道:“真是个畜生!”   林晗摩挲着手指,紧盯着那魁梧的影子。鬼头刀瞧他片刻,眼神在林晗身上缠来绕去,转头对罗刹淫笑一瞬,道:“没想到你这病鬼还挺会玩的。”   罗刹哈哈大笑:“哪里哪里。你把他拽出来,拿链条捆着手,不然在笼子里,我可看不见啊。”   那人听完,便走进笼里,替林晗解了脖子上的锁链。   他一手牵着铁锁,把人从笼中扯出来。光芒落在粗壮的手臂上,林晗才得以看清,他那两条被废的手臂,都镶上了坚硬的机关臂。   鬼头刀拧住林晗一条胳膊,把铁索往他腕上套,套完左手绕过后背,接着捆右手。林晗趁他转到自己身后,猛然出手扯住锁链,爆发的力道极大,令他身子一歪。   他扬腿扫向他前胸,那家伙自知上当,慌忙抬手格挡,仍受了重重一击,半跪在地。林晗扯过铁链,飞身跃去,将手指粗的链条缠在他脖子上,手臂猛然发力。   纵使有千钧之力,此时此刻,也只能用来搏命。   鬼头刀仰起脖子,颈上筋肉抽搐,两手疯狂地扯动铁索,奋力挣扎,几乎要把林晗掀翻。林晗额角汗湿,紧盯着他暴凸的双眼,脑海空空,一心勒紧手里的锁链。   他使出浑身力气,恨不得把他的头颅绞断,眼中一片温热,似乎有血液在突突跳动。   铁索像是蟒蛇,紧缠着那条脖子,那人口中含糊,牙齿切磨,吐不出半个字。   渐渐地,林晗听不到气喘如牛的声响,地上两条蹬动的双腿也停了下来。   他松开双手,浑身被汗水浸湿,脱力地坐在一旁喘气。   右手臂剧痛难耐,他捂着胳膊良久,汗水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到颈窝   天顶传来罗刹的声音:“受伤了?”   “力气使得太大,脱臼了。嘶,完了,我算是废了。”   “别愣着,”罗刹提点道,“他可能只是昏过去,先把人弄死。”   林晗左右张望,道:“牢里什么都没有,怎么杀他。”   “你把我放下来。”   林晗连忙起身,捂着折了的胳膊,在牢房各处寻找机关,摸了半天,发现门后有处把手。   他试着拨动把手,屋顶便传来一阵滚轮声响。   机括缓慢运作,罗刹的脚终于踩到了地面。只是手腕仍被铁环套着,环上明晃晃的两个钥匙孔,不知如何打开。   林晗蹲下身,在鬼头刀身上摸索,从他腰间拽下一串钥匙,约莫十来把。两人试了半天,才听见铁环咔嗒一响。   罗刹活动着双腕,把地上的锁链往鬼头刀脖子上套,再把他吊在悬垂的铁索上,转动机关。   林晗拿着钥匙,放出吕应容,转头朝罗刹问:“这地方怎么出去?”   “我不出去。”罗刹道,“不过,我会想法子让你离开。”   林晗一怔:“你不想回家吗?”   他听完竟笑出了声,出言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口吻。   “我这副样子,回什么家。”   林晗望着他的脸,有什么突然梗在心头。   他的头颅被细长的麻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像是瀚淼的冰河,又像是薄雾初晖的天际。   如若他没有患病,容颜完好,这该是何等惊艳的一张脸。   “可你留在这做什么?这病不是无药可治,为何不试一试。”   罗刹道:“我不是没想过离开。但我走了,阿檀就孤零零一个,太可怜了。反正我也活不长,就这么着吧。”   “你的确活不成了。”   牢房外黑影晃动,忽而步出个高挑的人,驻足在门边,长身而立。   火光映在穆思玄半边脸上,他的脸孔因暴怒而扭曲,仿佛噬人的凶兽。   牢里三人都愣了一瞬。罗刹轻轻推了推林晗,压低嗓音:“我拖住他,你们快跑。”   穆思玄盛怒之下拔出佩剑,高声骂道:“不知死活的奴婢,竟敢背叛我!”   他一脚踹开牢门,劲头威猛,恨不得把这屋子掀翻。穆思玄举剑便刺,却不是冲着林晗,而是指向罗刹。   “走!”   罗刹一声大喝,抬掌推在林晗肩上。两人抓紧时机,奋力冲向牢门,逃出这方寸囹圄。   林晗回首顾望,只见灰蒙蒙的光影下,那二人交手数合,罗刹只顾防守,身中数道剑伤,始终不肯还击。   黑暗之中,银刃翻转。下一刻,林晗听见一发沉闷的声响。   锐器穿破麻衣,没入血肉,扑哧一下,溅洒的鲜血便如源源不断的河川,从伤口奔涌而出。   他的心猛然一震,隐约意识到什么,却已将那昏沉的黑暗甩在身后,听不见血液涌流的声息。   他周身的血开始奔涌、沸腾,宛如狂风怒号,在耳畔叫嚣。玉扳指被他攥紧,硌得手心发疼,犹似一把尖刀,狠狠钻进心窝。   林晗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白袍长枪,金鞍骏马,在长风瀚海间恣意驰骋,冰河似的眼里意气如虹。   他从未见过,只是觉得,他或许该是这样的。 第117章 小心地滑   牢房外是条通道,一头有火光,一头幽静晦暗,飘着蓝蒙蒙的雾瘴。两人手无寸铁,林晗受伤,不可自投罗网,便摸着黑,沿路没命奔逃。   这条路虽幽暗,却能辨认出方向。道路墙壁也不似寻常山洞,而是方阔平整,堪比走马大道。许久之后,铺地的泥土变成了砖石。   林晗回想起跟罗刹的对话,忽然觉得,此处兴许和后山相距甚远。如若他猜想的不错,他们应该被带到了王陵地宫中。   脚步声深杳杂乱。林晗攥着吕应容的手,两人掌心都渗出薄汗,黏糊糊的。   正逃命时,脚下砖石忽然一翻,露出一处陷坑。林晗被股力道扯倒,忍着剧痛没松手,转头去看,身旁的人掉进坑里,整个身子悬在空中,唯有只手被他拉着。   那块砖板掉进坑洞,窸窣的细响从坑底传来,墙壁间立刻传来机括运作的声音。林晗趴在地上,眼见吕应容挂在黑暗的坑洞中,厉声道:“抓着我往上爬!”   吕应容垂头一望,口中喘息:“下面是流沙……林太守,你逃命吧!”   暗处机关嗡嗡震颤,坑洞与墙壁相连的空隙中缓缓滑出一道石门。林晗顿时明白过来,砖石翻转,机关开启,闯入者掉进流沙坑,入口便会被石门封死。   “别废话!”他越发焦急,紧盯着逼近的石门,“好不容易跑出来,可不是让你就这么死掉的!”   吕应容从未遭遇过这等困境,他本是怯懦的人,若凭自己一贯的个性,此时便就认命,躺平等死,渴盼来世投个好胎。可当他看着林晗不顾安危带着他,拼尽全力要救他,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了。   他压下周身的战栗,抓紧林晗的手,攀着他的胳膊往上爬。   石门越来越近,留给他逃脱的空隙变得狭窄。林晗一咬牙,往前趴了些,伸出受伤的右臂,颤巍巍地抵住门板。   耗神费力许久,吕应容总算从坑洞露出半个额头。林晗松开右手,捞住他的肩膀,使出浑身解数,把人拽上地面。   脱险过后,两人累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板上喘气。林晗右手疼痛难耐,坐起身来,靠着墙壁小憩。   他闭上眼睛,左手在砖块上敲了敲,声音空洞,果然是有夹层的。这翻板、陷洞、流沙,怎么看都是陵墓里的防盗机关,看来他们真的进了地宫。   林晗睁开眼睛,正对上黑暗里一双秋水似的眼目,顿时愕然。   吕应容道:“太守,你又救了我一次。”   林晗揉揉额角,松了口气,无谓道:“同舟共济,你不必放在心上。”   吕应容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昏晦之中,隐隐有些娇羞的意味。林晗皱起眉头,轻咳一声:“你别这样,换了别人也会救你。”   “换了别人,早就把我丢下了。”他摇头道,语气颇为哀愁,“是我没用,总是他人的拖累。”   林晗避开话头,站起身道:“这里不能久待。找个地方躲一会,谨防追兵跟来。”   吕应容殷勤道:“我来扶你吧。”   他伸出手去,却被林晗一把拨开。   “这里说不定还有机关,你注意周遭才是,不要再踩到。”   吕应容点头答应:“太守说得是。”   林晗听他说话不禁想笑,他早就不是什么太守了,这吕应容还一口一个地叫。   休整片刻,他们顺着砖路继续前进,走了不到一刻,发现一处耳室。   耳室本是存放陪葬器物的地,但白莲教鸠占鹊巢,不晓得把这百年前的王陵改造成了什么样。   百年前的陵寝,地宫常用泥沙铺地,青白灰泥封墓。如今这路上铺满砖石,瞧来都是新砌的,说明已经被他们动过手脚。   林晗担忧耳室有机关,便走在前头,推动合拢的石门。轻轻一推,那石门居然慢悠悠地转开了。   耳室内空无一物,约有半间卧房大小。他谨慎万分地跨进门,在其中仔细敲打探看,没发现有机关,便朝门外招手。   两人在门后找了个角落蹲着。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林晗早就撑不住,全凭口气吊着精神,此刻有机会休息,一坐下便被困意席卷。   吕应容悄悄看他,眼神里既是崇拜,又是歆羡。他见林晗还在强打精神,柔声道:“睡一会吧,若有情况,我、我叫你。”   他的声音朦朦胧胧的。林晗不知道自己应没应,便倚靠着冰冷的墙壁,沉沉入眠。   哪知才合上眼皮,便是一阵地动山摇,生生把他晃醒。林晗腾地站起身,惊道:“怎么回事?!”   吕应容满脸惶恐,慌张失措:“太守!”   林晗快步走出石门,却见甬道里一片平静,左右一望,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这是怎么回事,太守,我们要不要先跑?”   林晗沉思一瞬,回到耳室关紧石门,摇头道:“先不要着急,看看情况再说。”   那声响听上去沉厚渺远,不像是地宫里的。他实在是太累,一坐下,又被灭顶的困倦淹没。   这一睡不知过去了多久,第二次睁眼,是被吕应容握着肩膀摇醒的。   “太守!有人来了!”   他没来得及醒神,忙不迭爬起来,打开门缝张望,听见一阵杂沓的响动。有人喊叫,有人嘶吼,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和凄厉的惨叫。   林晗挥挥手,让吕应容跟在身旁,小心翼翼地关上石门,留下一条小指宽的缝。   两人细听着动静,皆是神情凝重。空旷的石室回荡着他们的呼吸声。   几道锐利的风声飕飕划过,紧接着几下闷响,像是有东西倒在甬道里。急促的脚步随之响起,听方位,正是朝他们而来。   脚步越来越近,林晗合拢门扉,盯着吕应容已然湿漉漉的眼睛,道:“要是他们杀过来,你就只管跑,一定要想法子出去。”   “不,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吕应容说着,倏然扑到他身上,搂住林晗脖子,一时间梨花带雨,“你不能死……”   林晗无奈地把他拽下来:“谁说我要死的,我是让你想法子出去报信。你听我说——”   他取下玉戒,塞到吕应容手上:“若你能出去,就带着它去找安国郡王世子,他会来救我。明白吗?”   吕应容拿着白玉戒指,不停地摇头。林晗还未交代完,纷乱的脚步已近在咫尺,听起来人数不少。   他眉间紧锁,拉着吕应容,侧身躲到门后。谁料变故突生,门外砖板翻动,墙壁陡然一震,隐藏的机括再度运作,发出嗡然的钝响。   “他爹的!”   甬道里一声响亮的脏口。林晗听见,顿时大喜过望,冲开石门喊道:“嵇风!”   然而哪有嵇风的身影。他顺着声音看去,瞟见一个人影忽闪而过,似是纵身跳下陷坑去了。   林晗匆忙追去,全然没注意散落一地的箭矢,身形一歪,便朝敞开的坑洞栽下去。   “太守!”   他一阵眩晕,整个身子坠入黑暗。坑洞里并非流沙,而是半池子冷水,一掉下去,激起几尺高的白浪。   水底倏然冒出个脑袋,嵇风浑身湿透,发丝黏在鬓边,一边扑腾一边抹脸。   “你、你们在这下饺子呢?”他拨开挡眼的头发,浮在水里叫唤,“完了,完了,全完了。”   林晗吞了一肚子水,不断往下沉,被人握着腰肢朝上托,终于把头露出水面。   “快……”他狠呛了口水,皱着眉头,“小嵇,你师兄还在下面——”   他话没说完,便被人紧紧抱住,耳畔吐息温热,传来颤抖的嗓音。   “我在这,”卫戈的侧脸紧贴着他的,一瞬冰冷过后,便是肌肤的暖意,“终于找到你了。” 第118章 三人,密室,湿身   本以为置身绝境,哪想到柳暗花明,林晗亦是心潮雷动,与他相拥一瞬。   嵇风轻叹一声,凫到两人跟前,抬头望着洞顶入口,提醒道:“别忙着叙旧,想想怎么上去!”   林晗仰头去看,那入口悬在天顶,只有铜钱大小,透出熹微的蓝光。   他皱紧眉头环顾四周,周围墙壁光秃平滑,没有可以攀登的地方,要爬上那么高的洞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更糟的是,水面正在缓缓上升,刚才只到腰际,如今已经逼近胸口了。   “上不去了。”卫戈神情严峻,水珠顺着英挺的面庞淌落,“入口有石门,不一会就会封死。这房间里还在注水,想必会灌满,把掉进来的人困死。”   “啊?”嵇风睁大眼张望,“可是这上面没有水灌进来啊?”   “在水底。”卫戈道。   “那怎么办,我不想死在这啊!”嵇风叫道,“师兄,你跳下来做什么,为什么不拉我上去啊!”   卫戈怔道:“我……”   两人正说话间,头顶突然传来“咔嗒”一声。石门扣合,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几人在黑暗中沉默,水声便格外清晰,湍急地回荡着。   卫戈一看,斩钉截铁地说道:“水流上升得很快,底下一定有宽阔的进水口,从那游出去。”   “你想什么呢,”嵇风着急万分,“游出去了,外面也是一大池子水,咱们三个就等死吧。”   林晗想了想,道:“先找到进水的地,等这屋子快灌满了,我们抓紧时机游出去。”   嵇风不解其意,傻眼道:“你们两个,想殉情?”   卫戈雷厉风行,当即潜到水下寻找。水太深,踩不到地,他一离开,林晗便一个踉跄,被嵇风伸手扶了把,才堪堪浮在水面。   嵇风道:“你受伤了呀?”   “小事,”林晗注视着深黑的水面,双眉紧蹙,“小嵇,你不必担心,等这屋子灌满了,那头的水必定不剩多少了。”   嵇风脸上已经透着股视死如归的平静,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林晗所说不无道理,这间屋子已是极宽敞,从头顶到他们所在,少说也有五六丈,如果要把水灌满,储水的地方至少该和它一般大。   陵墓中修一个这么大的房间已属不易,若要两个,更是极为罕见。所以,等水灌满之后,那头应当已经旱了。   他沉思片刻,水面哗啦一响,浮出个人影。卫戈从身上摸出一把绳索,末端曲成爪钩,闪着锋利的光。   “找到了,西北角。”   三人把钩索往腰上一系,便朝角落边游动,静等着水面攀升。他们当中属卫戈个头最高,身高肩阔本是好事,但到了爬洞逃命的时候,便瞧得林晗惴惴不安。   卫戈显然也意识到了,盯着林晗:“师弟打头,你走中间。”   两人听见他的话,一时间静寂万分。   水面越涨越高,涌流的声音越来越细弱,载着三人浮到房间上部。没等水流满顶,卫戈便朝嵇风推了掌,催促道:“快!”   嵇风一个鱼跃,倏然潜入水底,林晗紧追其后。水底冰寒刺骨,直冻得人瑟瑟发抖,睁眼一片漆黑,辨不清东西南北,耳畔只有暗流的鼓动。若不是还有根细细的绳索牵连着,很容易便游散了。   水流冲荡的力度大不如前,游起来比想象中省力气。林晗摸索着钩绳,思及卫戈还在身后,顾不得无边的黑暗阴寒,没命地朝前潜。   漆黑一团的水底,一方洞口透出亮光,周围晃荡着细微的水浪。   嵇风身手矫健,在水下亦是自如,游鱼般冲出去。   林晗游到出口,便觉得一股阴寒的水浪劈头盖脸打过来,叫人睁不开眼。他勉力一冲钻进水道,逆着水流游了许久,到了一处竖直的水井,被嵇风抓着绳索,慢慢拽了上去。   两人脚下水流奔涌,以井口为中心,翻腾起巨大的漩涡。他们跪在洞口,握着绳索使劲,奋力许久,终于把卫戈也拽了上来。   卫戈刚踩上地面,屋子里的水便见了底。下方一阵震荡,骤然发出声巨响,   林晗被这声响激起一身冷汗。看来是入口被堵住了,如果不是卫戈催他们,再晚一点,就真的会被困死在里面。   卫戈虽年少,不通人情世故,可心思缜密,洞察敏锐,偶尔连林晗都自愧不如。就算没在朝堂呆过,也能理清错杂的纠葛,莫非这就是世族家传的天资不成?   三人靠着湿淋淋的墙壁休憩。林晗浑身湿透,满身泥浆,无暇顾及体面,就地摊坐,仰望着空荡荡的头顶。   这间屋子没有屋顶,身旁两个都是能飞檐走壁的高手,要出去不难。   卫戈歇了片刻,把林晗扶起来,对嵇风道:“你打头阵。”   嵇风累成一摊烂泥,哼哼道:“不要,我不想动,你先上去,然后再拉我。”   卫戈皱眉道:“刚才要不是你,我们哪会掉下来。这么大个人,走路都不会。”   “好意思说我!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嵇风说完,一骨碌坐起身,剑眉倒竖,震声数落他师兄,“把你从灵州救回来的时候,你还尿床呢,这么大个人了还尿床。”   卫戈一怔,不知想到什么,恼羞成怒:“你才尿床呢。”   他两个争得莫名其妙,听着十分幼稚可笑。林晗一脸茫然:“你俩别吵了……”   嵇风自以为在林晗面前揭了他的短,颇为得意,越发牙尖嘴利:“你三天两头偷偷摸摸洗被子,不是尿床是什么,还不承认?”   “懒得跟你说。”卫戈嗤笑一声,悄摸瞧了眼林晗,脸腮微红。   林晗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明镜似的,不免抿着嘴偷笑,坏心眼地打量他。   十几岁的少年郎,血气方刚,做点春梦再正常不过。   “多大点事,我也尿床。小嵇,等你再长大点,有了中意的姑娘,你也洗被子。”   听他一说,嵇风倒疑惑起来,指了指二人:“你俩都尿床?”   卫戈斥道:“越说越过分了!”   林晗却不以为意,攀着卫戈肩膀,不动声色地捏揉两下。   “是啊,我们还一起……”   “含宁!”   最后一字尚未脱口,卫戈便喝断他的话,凑到林晗肩旁咬耳朵。   林晗听完他所言,立时脸颊通红,气恼道:“说的什么浑话,大胆!”   卫戈便傲然一笑,在他耳边絮语:“小孩跟前发什么浪,等出去了,尽管冲我来,有你好受的。” 第119章 千秋万岁   林晗气急败坏,却不敢高声说话,道:“谁浪了,得了点颜色就开染坊。”   卫戈没听到似的,低头瞧嵇风:“你起不起来,我们走了。”   林晗看着二人,想起方才找出口时,听见卫戈说出了方位。地宫里暗无天日,他竟还分得清东西南北,实在是匪夷所思,便问:“你俩怎么进来的,楚王呢?”   嵇风躺够了,坐起身来,伸展着双手,道:“他们发现你不见,就把密道炸开了。”   卫戈有些犹豫,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是夫人告诉我的。”   “我娘怎么会……”林晗微微一愣,随即面上窘然,吞吐道,“她、她不会也知道我俩——”   林晗以为,就算息姮发现他跟踪她出了事,求援也该找楚王。她和裴桓又不熟,既然找上他,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他不是担心别的,只怕自己不在,又被母亲得知此事,卫戈会受长辈数落,吃闷亏。才经历过长公主那一遭,林晗实在是心力交瘁了。   卫戈不知他心思百转,笑得和煦:“别担心,夫人没责怪你。”   他并未说完,息夫人岂止是没责怪,简直是通达至极,直言自己的孩子有人心疼照顾,做母亲的心中仿佛卸下一块巨石。   卫戈模样出众,她越看越称心,一时感慨万千,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泪光闪烁,自叹老天垂怜,又让她多了一个儿子。   林晗仍是忐忑,却暂把此事搁置,问两人道:“那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那个姓舒的。”嵇风道,“夫人找到他,师哥就跟他做了个交易。他把王陵地图告诉咱们,卫师兄进来救人,顺便帮他拿冥蚀功秘籍。”   林晗皱眉:“你们跟他做交易,他骗人怎么办?”   卫戈却摇摇头:“不会。世上没有笼络不了的人,如果有,只是拿出的筹码不对。”   “姓舒的说,冥蚀功是他家传绝学,多年前佚失了,后来落到毒王手里,”嵇风轻笑,把前因后果对林晗说明,“他和白莲教本就不是一条心,为了秘籍才屈身教中,巴不得有人替他赴汤蹈火,交代得极为干脆。”   “他现在被楚王押着,耍不了花样,”卫戈把他放开,半蹲下去,从袖子里掏出把匕首,“你来看。”   刀尖在地面刻出道道划痕,初看是个圆环,刀锋游移,最终变成两环嵌套,当中一个实心的圆。   圆环外分出六处石室,正是乾卦六爻,各有对应的卦辞。   林晗盯着地上的图案,恍然大悟:“所以,密道里的只是其中一个出口。”   密道里一扇门,后山一道门,那要出去,岂不是易如反掌,找到剩下四扇门之一就可以。   “没那么简单,这几个圆圈都会动。”   林晗凝眉沉思,脑中浮现出地宫运作的大概情形,咋舌不已。   “这……小八阵图不成,”他道,“三环之中布满迷宫机关,变化莫测,一旦入阵便难以逃脱。这么大的地宫,怎么转起来的?”   “河水,”卫戈收刀回鞘,把匕首塞进林晗手里,“整个后山挖空,开凿河渠引水,王陵悬在河川上空,下接齿轮机巧,河水冲击齿轮,带动王陵运作,就成了一座机关城。”   林晗不敢相信,如此天马行空的事,居然真的成为了现实。原来白莲教抓公孙引,就是这个缘故。   难怪他和吕应容一路逃来,始终不见什么守卫。有这等机巧,何需人来看着。   “越到王陵中心,守卫越森严。”卫戈指了指圆圈里一处,“接下里要去这,千秋万岁堂。”   话音刚落,一束昏黄的火光突然照进坑洞墙壁上,活水似的不断扩散,悄无声息地漂移。   林晗抬头一望,暗叹这地宫果然是活动的。   卫戈看向嵇风:“歇够了没?”   嵇风不见先前颓靡的模样,活动开筋骨,朗声道:“走,开张。”   三人登上坑顶,眼前的景象叫人瞠目结舌。   坑洞上方连接着甬道,这条道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仔细嗅闻,还掺杂着某种草木的清香。   草木香气本是提神醒脑,和血腥混在一处,反倒使人胸中沉闷,喘不过气。两侧墙壁每隔几步便挂着火烛,光亮所及之处,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   林晗动了动鼻子,奇道:“这香气好像在哪闻过。”   嵇风蹲在尸首间查看,有些兴奋,啧啧赞叹:“一击必杀,全受了极重的内伤,浑身连血口都没有。何方高人下凡啊?”   卫戈神色凝重,叮嘱道:“小心点,只怕是敌非友。”   嵇风拍拍手掌:“怕什么。白莲教结的仇家多了去,想找他们麻烦的肯定不止咱们。”   尸首横竖交错,甬道里难以落脚。林晗打眼一瞧,望见一串脚印,朝着他们背后的方向去了。   他转头去看,脚印延伸到一堵石墙跟前,消失不见。石墙接着天顶,人自然不可能从那出去,只会是地宫变动,把那人走过的路堵死了。   林晗望着卫戈:“你记得地宫的路?”   卫戈合眼默想一瞬,点点头:“大概。”   舒崇雪手上没有地图,只将从密道去往千秋万岁堂的路线口述一次,再给卫戈说了地宫运作的大致规律。能不能摸进中心,全靠他自己估算,稍有闪失,便会弄出许多麻烦。   卫戈平静沉稳,似乎胸有成竹。林晗纵是心中忧虑,却本能地相信卫戈。他以往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对他人的信任胜过对自己的。   这地方点着灯,必定是有人活动。三人悄悄潜入,走了不到一刻,前方果然出现几个疏疏落落的人影。   几人藏在暗处,卫戈腕间翻转,朝对面的嵇风做出手势,似是杀手间特定的暗号。两人交代清楚,卫戈摸摸林晗头发,低声道:“在这等我。”   “小……”   不待林晗说完,二人便影子似的袭去。眨眼的功夫,通道里人影闪动,连一丝声响都没有,那几人便被放倒在地。   饶是已经见识过卫戈做老本行,林晗仍旧看得屏息。杀一个人,原来竟和拍拍肩膀、摸摸脖子一样简单。嵇风年纪尚小,下手丝毫不输他师兄,这两人幼时究竟经历过什么,如此年纪就习得这般纯熟的“技艺”。   “走。”卫戈回来接他。   三人沿着这条路走,拐过几处岔口,绕过三两死路,前方逐渐开阔亮堂,守卫也多了不少。卫戈和嵇风一路杀过去,悄无声息解决掉麻烦,压根不需要林晗出手。   良久,甬道走到了尽头。前路通往一处宽阔的厅堂,对面也有条幽深的通道,不知去往何处。   大堂四面烧满火把,堂中砖石磷磷生辉。   厅堂中央围坐着些傀儡模样的人,一个枯瘦老头盘踞在人群正中。老头两手摊开一册玉简,正津津有味地翻看。   林晗在他手里吃过苦头,大惊失色:“是毒王。”   除开毒王和傀儡,大厅一侧支起口半人高的圆肚大锅。大锅边有个女孩,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口中塞满布团,蜷在地上不停挣扎。   林晗定睛细看,转忧为喜:“玉善!”   “怎么办?”嵇风悄声询问。   “你们救人。”卫戈将堂中打量一圈,“我引开他。”   “你小心点,他那个铃铛好厉害。”林晗担忧地瞧着他,“你身上还有毒呢。”   卫戈微微一笑:“没事。”   他和嵇风从小便被辛夷抓去试药,因而养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即使中毒,毒性也发作得极为缓慢。   言毕,卫戈便拔出把匕首,掠身朝毒王攻去。毒王不防有人突袭,被他夺去手中玉简。   卫戈抓住玉简,垂眼一瞧,嘲道:“原来这就是冥蚀功,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拿着神功有何益处,不如交给我。”   毒王瞋目怒视,扬起个阴狠的笑:“哪里来的小鬼,送上门来找死!”   卫戈一掌袭去,强逼老头出手。毒王的铃铛放在座旁,他方要去拿,掌风便拍到了脑门,不得不回身防守,赤手空拳地接招。   林晗捏着匕首,飞快地给玉善松绑。玉善两手一松,取下口中布条,连呸了两口,激动地望着他:“表哥!”   林晗把她交给嵇风,道:“带玉善走,到外面去等我们!”   他身手不如嵇风,要是出点岔子,压根护不了玉善。嵇风连忙点头,情急之下抓过郡主的手,两人小跑一段,冷不防冒出个大头婴胎,手捧硕大的铜铃,朝他们呲牙咧嘴。   林晗回头看卫戈。毒王虽老,身手却格外矫健,一招一式狠辣利落,根本不像老头子。正当此刻,暗处响起一声野兽似的咆哮,一个人影慢吞吞地浮现出来,两掌曲成鹰爪,朝卫戈偷袭过去。   林晗惊诧万分,依稀认出那是谁。明无心,他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   明无心浑身青紫,肢体肿胀,神似一具腐败的巨尸,却还能出手制敌,比之前厉害了数倍,逼得卫戈连连后退。   毒王得意大笑:“我的毒尸王,快把这小白脸抓住。”   毒尸王仰天嘶吼一声,奋力出击,两人且战且走,退进了甬道。毒王跃至墙边,伸手在黑暗中一拨,一道石门从天而降,霎时砸落在地,堵住这头的通道。   嵇风见势不好,转向另一条甬道,对林晗大喊:“快,咱们从这边出去!”   他脚边的婴胎咯咯一笑,摇晃手中铜铃,只听当啷几声,地上环坐的傀儡似是有感,纷纷抽动起来。   林晗一阵晕眩,忙道:“别让他摇铃铛!”   嵇风察觉到不妙,便去捉那婴胎。那玩意身形矮小,在黑暗中穿梭自如,好似泥鳅一般摸不着。他和玉善两头堵截,大厅里铃铛阵阵,每一声响,沉睡的毒人便抽搐一阵,似要醒来。   毒王看准林晗,与他交手,林晗身上有伤,又受铃铛所扰,不是他的对手,被他钳住脖颈,压在石墙上。   “抓到了!”   嵇风踩住那小怪物,不由得一喜,从他手里夺过铃铛,哪知道那婴胎一张口,便在他指头上狠咬一下,铃铛砰然落地,滚到暗处。   玉善郡主慌忙追着铃铛跑过去,身影消失不见。   毒王咧嘴一笑,脸上皮肤宛如树皮,蛇蜥似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林晗,俯身一嗅。   “这也是个上好的材料,可惜,不是处子之身,做不得顶级的容器。”   他力气极大,好似铁钳,掐得林晗仰着脖子,喘不过气。   毒王正得意时,一人从他身后悄悄现身,抄起个斗大的铜铃,狠狠往后脑砸去。   老头挣动一瞬,光秃秃的颅顶冒出几道暗红的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玉善拎着铃铛,手忙脚乱地扶起林晗:“表哥,你没事吧!”   “没事,快,快走!”   二人乱糟糟地站起身,一同去找嵇风。嵇风正与那婴胎缠斗完,从他胸脯间拔出匕首,扔到地上。   林晗把玉善托付给他:“你们先从原路出去,我去开门,接应你师兄。”   “行,”嵇风皱眉道,“你小心点。”   说完,三人便分道而行。林晗快步到紧闭的石门前,在墙上摸索许久,找到一处塌陷的按钮,奋力拔开。   石门一震,訇然抬升。他心中大喜,成了。   门开到一半,他便俯身钻过去。对面一片漆黑,隐隐约约立着个高挑的人影,只是静止不动,看上去很是瘆人。   那人轻笑一声。林晗顿觉不对,嗔道:“穆思玄?”   刚才情形危机,他居然忘了,这里的通道是会变动的。   “你还不是太蠢,”穆思玄朝他迈近两步,嗓音轻柔,“这回可是你自投罗网,怨不得我了。”   他缓缓抬起手,袖中金光一闪,现出个巴掌大的铃铛。   “都带上来吧。”   穆思玄冷冷发话,把玩着一只拇指大的空琉璃瓶,一挥袖,慢悠悠地落座。   此处位于地下,却修建得金碧辉煌。四角燃着黄金七轮灯,上添人鱼烛,火光煌煌,宛如白昼。   林晗蒙着眼,两手反绑在身后,被几人压到他跟前,强逼着跪下。   穆思玄盯着他看了许久,像是颇为满意,吩咐左右:“给他揭开。”   林晗抬起头,眼前遮罩除去,立时感到一阵刺目的金光。   他微微蹙眉,睁开眼,恰对上高坐那人满含笑意的面庞,周围炬火荧荧,照彻黄金砌成的地宫,仿佛置身九泉冥殿。而穆思玄面皮虽是笑着,眼神却阴寒彻骨,比厉鬼还要凶煞。   宫室暗处立着无数白影,一动不动,只有衣角飘忽,都是他的手下。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清算你我之间的账。多亏你这回不请自来,可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林晗道:“我不欠你什么。”   穆思玄冷笑,将琉璃瓶掷在地上。   “怪我大意,把瘟疫赐给你那个兰庭卫属下。如今想想,毒王的尸毒配你也是极好的。你这张脸,我实在是看不惯。吕公子,你说呢?”   林晗一怔,转向身旁看,见吕应容也被他绑了来,被几个人押在不远处。   吕应容嘴里塞着东西,只能呜咽。穆思玄盯着二人,陡然发出阵笑,两眼阴沉地看向林晗。   林晗丝毫不惧,逼视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穆思玄弯弯唇角,一抬手,着人给吕应容松绑。吕应容见此情状,吓得离了魂,被人拉起来,立马又腿软,摔在地上。   穆思玄笑道:“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尝尝这些年来我的感受。吕公子,你该认识这个跪着的人吧?”   吕应容不敢不应声,哆嗦道:“是……贵人你,能否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既然叫你过来,自然是要放过你的,”穆思玄淡笑,朝暗处唤道,“毒王,你说说,这张脸如何?”   那老头先前受了一击,只是负伤,此刻从白影间钻出来,走到吕应容跟前,出手扳起他的下巴,一双蛇目翻来覆去地打量。   吕应容害怕至极,不敢动弹,任由他把着自己的脸,淌出眼泪来。   毒王向暗处伸手,便有人给他递上一把尖刀。老头捏着刀,照着脸蛋某一处划下。   凄厉的惨叫在地宫中回荡。毒王似是把他的脸当成一块石头,划完这处,扳到另一侧,举刀再剜,把好好的皮肉削得鲜血淋漓。   林晗怒视着高处的人,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几双手按住。   “你这个畜生,你发什么疯!”   穆思玄竟还笑得出声:“我可不是害他,我是在帮他。”   毒王手上动作不停,使完刀子,又叫人递来托盘。那盘中摆着众多药罐,一阵叮叮当当,他从盘中取出一张细白面皮,小心翼翼地铺在血肉模糊的脸上。   良久,穆思玄道:“给他看看。”   毒王镶嵌许久,拿白布擦干手上的血,把吕应容的脸捧给林晗瞧。林晗一见那脸,大为震撼,虽然鲜血横流,但轮廓五官都已大变,显现出雏形。   那明明是他的脸。 第120章 千里西行   穆思玄看着他震惊失色的模样,笑道:“吕公子面前有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从小到大都过得颇为困窘,如今只要咬牙吃点苦,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金银宝物,权势地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何人都会对你唯命是从,你想要的东西全都唾手可得。”   “穆思玄!”林晗怒喝道,浑身颤抖,“你敢!”   穆思玄惬意地瞧着他:“由不得你。如何,吕公子,这可是绝好的买卖。想必你在牢里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可不一般。”   吕应容合着眼睛,剧痛让他发不出声。可穆思玄的话就像是一簇火苗,倏然点燃他心底的幽暗,还一直往这堆烈火上放风添油。   穆思玄所说的,都是他几辈子也不敢想的。在他的话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利仿佛现了形,离他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   从来没人在意过他。他的死活,就好比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可是林太守不一样,他随口一句话,都被身边人奉为圭臬。   吕应容向来都是认命的,可是此刻他冒出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凭什么,为什么?况且,他的脸已经被人毁了,除了这条路,他没办法再……   “罢了,我就给你点时间考虑。你可要想清楚,是替他活着,享尽荣华,还是抱着这张坏掉的脸苟且半生。”   穆思玄陡然出声,缓缓地从座上下来,捏起毒王拿过的刀,到林晗跟前。   他握住林晗的下巴。手指冰冷,比刀刃还刺骨,好像一条蛇在爬动。   林晗闭上眼睛,浑身战栗,鼻子里发出闷哼。温热的血顺着面颊流到嘴唇,他一张嘴,满口都是铁锈味。   穆思玄放下刀子,打量着他刀口斑驳的脸,噗嗤一笑。   “不错,没喊一声。”   林晗吐出一口血,蔑视着他:“你还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吧。”   穆思玄像是被他的眼神刺伤,嗔怒道:“好,那我就满足你!”   他唤来毒王,把一颗药丸塞进林晗嘴里,强迫他吃下,终于满意一笑,召来手下。   “关进水牢,我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水牢阴冷,四下一片漆黑。牢笼一半浸在水里,时间一久,置身其中的人便会生不如死。   林晗在这泡了许久,半身皮肉胀裂,动弹不得。牢中不知时辰,他就数自己的心跳,数到后头,他便神识恍惚,什么也听不见。   纵使在浑浑噩噩的时候,他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命正顺着黑暗的水流,一丝一缕地抽离。   门口一阵响动,似乎有人进来了。他想抬头去看,却没有力气。这间牢房极为隐蔽,除了那个疯子,还有谁来看他。   几声脚步回荡在水牢中,钩索作响,有人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拽出了笼子。   “穆惟桢攻进来了,”穆思玄的嗓音响起,“抓紧时间。”   林晗强撑着睁开眼,抬头,望见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那人双目通红,泛着水泽,似是才哭过。他看穆思玄一走,便立马将林晗扶起来,给他解身上的绳子。   “快!”吕应容断续地呜咽,“趁他不在,你赶紧走!”   林晗把住他的手,盯着他襟前的玄衣,正是自己穿来的那身。   “走?你让我去哪?”   吕应容怔怔地看着他:“当然是逃命了。这几天我摸清了出口,只要照我说的,一定能活着出去。”   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扶着林晗站起来。林晗攀着他的手臂,双腿像是废了,许久都没知觉,站也站不住。   等到终于能站稳了,林晗便松了手,看向他:“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吕应容哑然,垂下眼不看他。   林晗微微一笑,拖着病体一瘸一拐地朝门口去。   清凉的空气拂面而过,令他清醒几分,手脚些微回暖。   “林晗!”吕应容震声叫他,“我、我送你。”   林晗置若罔闻,仍旧慢吞吞朝外走。吕应容紧追上来,扶着他左臂,轻声叮咛:“小心。”   他哽咽一瞬,忽而接了句:“对不起。”   林晗刚想回话,却不料吕应容摸出一把尖刀,重重地往他肋下刺去。   刀刃没入骨肉,热血犹如泉涌。林晗捂着伤口,歪倒在地,却见吕应容泪水盈面,不住哭泣。   “别怪我,我不想害你的,但我已经答应了他,走上这条路,无处可退了。”   林晗扛不住剧痛,握着那刀柄躺在地上,齿根发抖。   “你……”   “林太守,我知道这一刀很痛,你可怜可怜我,这几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只要你还活着,我永远都没法安心。”   他决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林晗,扬起一抹笑,却比哭还难看。   “……别怪我,我欠你这条命,就下辈子再还吧。”   吕应容擦了擦脸,转身往幽微的门口去。一步之遥,林晗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慢腾腾地挪着身子,身下血流成河。   他听见几声刀兵碰撞,众多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便不顾撕裂的疼,拼命往那几寸幽蓝的光亮旁挪。   吕应容出身乐坊,嗓音宛转,连他的声音都仿得极像。   “卫郎!”   林晗疯了似的爬起来,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晃动的人影挡住他的去路,穆思玄长剑染血,一脚将他踹趴,踩在后颈,癫狂道:“如何,这滋味好受吧!”   林晗受这一脚,颈骨一阵脆响,便觉眼前昏沉,濒死一般。穆思玄俯身拽他,忽然觉察到一股寒意,要往旁边躲闪,已经来不及。   飞剑破空,呼啸而来,宛如通明的霜雪,正中他右肩。他手里的剑被打落,不敌这悍然的剑势,被带得疾步后撤,整个人钉在墙壁上。   穆思玄喷出一口鲜血,顿时丢了半条命。转头一看,肩上的剑没入墙中,斫出几寸的深坑。   他惊愕不已,瞪大眼看向徐徐步入水牢的人影,颤声问:“何方高手?”   林晗抬起眼皮,那人在他跟前停下,穿着一双蓝布靴。淡淡的草木芬芳飘进他的鼻腔,冲淡了血腥。   “玉虚宫,清徽。”   穆思玄见来者不善,忍着剧痛拔出肩上的剑,高声喊道:“管你什么人,敢挡我的路,都得死!”   他含住两指,打出声呼哨,数道白影浮现出来,朝清徽杀去。清徽手无寸铁,只有一柄木拂尘。柔软如丝的拂尘在他手中,顿时化作杀人无形的利器,随手一挥,便卷出刚劲的力道,罡风所向,众人纷纷痛声嘶吼,猝然倒地。   穆思玄自知不是对手,慌忙召来几个手下御敌,捡起剑匆匆溜走。那几人并非清徽的对手,瞬息便丢掉性命。   搏杀声消失殆尽,林晗浑浑噩噩地抬头,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感到一束柔软的发丝落到面颊上,温和得像是绸缎。   清徽把他翻过身,从包袱里取出药瓶布条,给他疗伤上药止血,扎紧伤处。   他想说话,想求清徽带他走,却使不出力。清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粗糙的掌心摸摸他的额头,在林晗身上找了片刻,摸到颈边一根丝绳。   白发道士把丝绳抽出来,赫然是自己赠给他的香囊。他打开香囊,里面除了香草和平安符,还有两枚丸药。   他把药喂给林晗,再取出水壶,给他喂水。林晗浑身无力,咽下清水,口中尝不到腥苦了,眼泪却像开了闸,源源不断地往下涌。   清徽捡起掉落的剑,又取出手巾给他擦脸,擦完脸再擦剑上的血。林晗偏头去看,那把剑正是清徽赠给他的。   他挪动双腿,缩成一团,身上痛得一阵阵发抖。清徽坐在他身边,解下灰白的袍子,披在林晗肩上,像是哄小孩睡觉,一下下轻拍他的背。   也是奇怪,林晗被他拍着背,渐渐神思恍惚,不一会当真进入梦乡。只是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他很快便醒来,发现自己在道长背上。   周围是萧瑟的山林,月亮惨白如霜,看不到一颗星星。清徽背着他走在及膝高的草丛中,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月光拉得老长。   林晗的手搭在他胸前,忽而感到有冰凉的雨滴落到手背,抬头一望,天穹晴朗,并未下雨。   他的心猛然一震。他在哭吗?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因何会为他而哭?   “道长……”   清徽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四下看看,找了颗大树,把林晗放在树下。他肩上背着褡裢,伸手摸出几个果子交给他,就在林晗身边站着,衣摆随风飘动,纤尘不染。   林晗只捏着果子,低头摸自己的脸,声如蚊吟:“道长还能认出我吗?”   清徽看着他,脸上并无痕迹,仿佛那滴眼泪是林晗的错觉。   “无论如何我都认得你。”他平静地瞧着他,道,“随便吃点吧,还要赶路。”   林晗咬了口果肉,放不下心:“我们去哪?”   “凉州。”   林晗忙道:“不回盛京?”   清徽点头:“不回。”   “不行,我要去找人!”他捏紧果子,便要站起来。   “我知道你要找谁,”清徽摁住他肩膀,力道沉稳,堪称温和,却无法反抗,“你们两个的事,我都看见了。”   林晗惊讶地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清徽所指。他跟卫戈在船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出去一瞧,却不见人影。他原以为是长公主,如今一想却不合常理,若是清徽,以他的武功,旁人确实难以察觉。   “你……”林晗颇为难堪,挣开他,惹得伤口一阵刺痛,“你为什么会来这?”   清徽松开他,站到一旁:“来救你。”   林晗:“我知道。救命之恩,永志难忘。”   清徽沉静地看他许久:“不回盛京。你跟裴桓是不可能的。”   林晗知道此时与他争论无用,不再吭声。清徽等了一会,再背起他,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他仿佛不知疲惫,从天黑走到天亮,来到一条官道旁。此处开着茶寮,来往的陆商云集,货箱车马停了遍野。清徽背着林晗走了许久,在茶寮里找个座,叫了粥饭茶水,便拿着一吊钱去雇车。   林晗默默喝粥,听一个荆川口音的老汉操着官话:“凉州兵荒马乱哩,不走。”   清徽又找了几个问,人人都不肯走。他没奈何,不停加钱,直把身上掏空,才有个客商愿意带他们去西边。   雇好了车,他回到林晗身边,把买来的草笠放在桌上,将就饮了口茶。   “空山的道观,你不管了?”林晗问。   “有千树在。”   “为何要去凉州?”   “离盛京远。”   林晗默然良久,下定决心:“道长为何要救我,还如此照顾我?”   他本以为清徽会像赠剑时一样,说些空泛的话应付他。谁知道长定定地瞧着他,道:“人生在世,便会有人爱护他、照顾他。有些人照顾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第121章 狼骑竹马来   林晗似懂非懂,咽下两口滚烫的粥饭,肋边创口疼痛难耐,于是再无胃口。清徽看他一会,又走到歇脚的客商中去,再回茶寮时,林晗见他手上的剑没了。   他卖了剑,去找店家买面饼干粮,拿油纸包好,放在身上的褡裢里。买完食水,清徽从商人那弄来大堆药材,包袱装不下,需要箱子拉。他把买好的东西全搬进车厢,给的钱多,客商专门为他们卸空一辆车,外头蒙着黑色的毡帐,好像塞外的帐篷。   这家客商是贩运布匹的,把荆川本地丝绸运往塞外,途中在凉州边界歇脚。商人往来南北,都是举家迁徙,布商的妻子儿子也在茶寮附近休息。清徽向老板买了些布,让他妻子给他们裁成衣裳。   林晗疼得冷汗涔涔,稍一动弹,刀口便似裂开。清徽给他喂了些药丸,拿起草笠往林晗头上一遮,便抱着他上车。   天际彤云翻滚,金辉铺展四野。早饭点一过,行商陆续启程,拉着货物车马各奔天涯。   他靠在清徽怀里轻轻呻吟,车马颠簸,疼痛更甚,磨得人快要发疯。清徽像初时那般拍他的背,林晗在车轮的转动声里逐渐昏沉,怔怔地望着尘埃滚滚的官道和雾色霜寒的青山。   一缕炊烟从茶寮处升起,笔直地涌入苍天。酒旗迎风招展,仿佛一只翻飞的黑鸢,慢慢变成渺小的一点,让他知道离故地越来越远了。   商队走了一天一夜,林晗重伤虚弱,始终在半梦半醒间辗转。   夜半时分车马停了,他从梦魇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黑蒙蒙的毡帐低垂着,后方风声呼啸。   林晗下意识大喊:“道长!”   清徽听到动静,从外面掀开毡帐,给他递了碗人参汤。   林晗捧着汤碗,直勾勾瞅着他,不知所措。清徽见状便上了车,用手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叹道:“我在,不会走。”   林晗把热烟滚滚的参汤喝下肚,只要醒着,便受疼痛折磨。夜晚湿寒,清徽出去一趟,肩上一层薄薄的霜露。他用被子裹着林晗,给他喂完药,彻夜不眠地守着。林晗在睡梦里疼得痉挛,嘶嘶抽气,清徽便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虫儿飞,草儿长,月弯弯,照山岗;   “风儿吹,鹊儿唱,盼阿耶,归故乡……”   词曲简单悠扬,跟哄小孩的童谣似的。他在盛京多年,唱这首歌时,却是乡音未改,带着些北调。   商队沿途易货,走得很慢。从荆川到凉州,昼夜不停,耗费两月有余。林晗一路上重病缠身,先是发热,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等刀伤渐好,尸毒又发作,感觉时而置身冰窟,时而沦入火海,短短几天就瘦脱了相。   清徽照顾他之余,没日没夜地抄经发愿。   先前他虽满头白发,但不曾显露老态,这两个月一过,他亦是精神憔悴,骤然老了几十岁。兴许是这白发人的心愿被上天聆听到,林晗的情形虽凶险,但终究保住命,活着到了凉州。   临下车时,清徽给他穿上新裁的衣服,直把林晗乔装成个女孩。他自己也改头换面,换了衣裳,拿布包着头发,斗笠遮脸,晃眼间倒真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两人便是一对流落边陲,相依为命的父女。   城关把守森严,需得盘查身份。清徽早已备好文牒,交予凉州守军,万事无虞后,便背着林晗进凉州城。   他们只在城中呆了一夜。清徽找了家邸店,拿准备的药材给林晗熏身药浴,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给他备水脱衣,再抱进浴桶泡浴。林晗原本难堪至极,但见他行事磊落,毫无他意,便也不再推拒。   第二天,两人雇了骡车,继续赶路。直走到凉州和塞外的边界,一处山丘环绕,白杨成片的小村里。   村子荒废多年,极目眺望,树林里坐落着许多老旧的空屋院落。人去楼空,屋宇年久失修,此处就成了荒山野岭。清徽牵着他走到一间大宅跟前,林晗盯着门楣上的燕巢,一时失神。   清徽竟然摸出串钥匙,打开灰扑扑的院门。林晗跨进高低不平的门槛,放眼望去,只见深堂老树,枯藤黄沙,一派空落寂廖。   这是间二进大宅,院里堆着许多杂物,多是铁具,锈成了疙瘩。林晗打眼一瞧,那堆铁疙瘩还不寻常,尽是枪尖、矛头、辔头,蹄铁。   正堂里摆着众多座椅,落满灰尘。当中悬挂着一幅地图,因为年久,已经瞧不出笔迹。   林晗惊讶道:“这是……”   清徽:“往年我任肃州知度,北上出击番族,行军路过凉州,在此扎过营。”   林晗想了想,问:“要在这待多久?”   清徽垂眼审视着他:“等你伤好,再去别处。”   他在院里拴马石上铺了层布,叫林晗坐着,便去腾扫屋子。此时将近黄昏,等收拾好睡房,两人草草吃过晚饭,月亮已爬上树梢。   林晗身上的尸毒不时会发作,晚饭后浑身发热,四更天才好转。清徽一宿没睡,晨曦时守着他收拾包袱,伸手摸摸林晗头发。   月色照进门扉,林晗盯着他逆光的身影,迷迷糊糊问:“你要去哪?”   “塞外,月牙山。”清徽道,“去采给你治病的雪参。安心等我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十五天。”   林晗坐起身:“你带我一起吧。”   清徽迟疑片刻,点头道:“也好。”   决定同去后,清徽不再着急。两人稍作休憩,等到天明便出发。   此地靠近塞外,到月牙山只需两三日。出关之后,他们沿着商路走,歇脚时打听一番,月牙山下的商路被叛军控制,近来很不太平。   清徽权衡过后,带着林晗到了一处集市。这集市开在草原边上,原是几家旅店聚集在此,因为邻近商道,各国商人络绎不绝,久而久之,就成了市集。   他们要找的雪参极为罕见,往年都是达戎客商贩运到梁国的,数量稀少,一株就价值千金。近年来不知为何,雪参在市面上绝迹,连黑市都淘不到。   不少达戎人在市集里开了铺面。清徽找了几家药铺,都似没见过雪参。两人辗转许久,始终问不出消息,清徽便让林晗在药铺前等他,独自去集市里问。   林晗身子虚弱,只好答应,找了个墙角坐着等。他身旁支着许多摊子,摊主都是发色各异的胡人。离他最近的一家摊上摆着牛皮羊皮,老板约莫中年,红发褐眼,对着来往行人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口官话口音浓重。   胡商跟前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孩,戴着小锥帽,圆脸冻得通红,水汪汪的眼珠好似玛瑙,好奇地盯着林晗看。   林晗容貌被毁,忧心吓到小孩,连忙低下头。过了很久,那小孩突然走到他跟前,往他手里塞了团雪白的东西。   林晗定睛一瞧,是块干羊奶。   那胡商的货卖得很快,不一会车上就见空了。胡商收拾好摊面,准备带儿子回家,转头一看,小孩调皮,竟跑到路上玩耍去了。   正当此刻,集市里突然炸了锅,响起冲天的喧嚣。林晗听见急促的马蹄,起身张望,四周鸡飞狗跳,乱成一团,麋集的商贩纷纷抱头逃命。   他连忙奔出去,对那孩子伸手:“快过来!”   小孩不解其意,愣愣地望着周围。隔着四散的人潮,林晗瞥见几面虎狼黑旗游移而来,心中霎时一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他把小孩推到路边,转头便见一列铁骑奔驰而来,马蹄扬起漫漫尘沙。   四目相对的刹那,为首大将英武的眉眼倏然凝住。短暂的一瞥之间,聂峥眼中涌过千万种情绪,惊讶、恍如隔世的震撼、一闪而过的仇恨……   以及须臾的雀跃和庆幸。   林晗看见他淡笑一瞬,一如当年在京中扬鞭策马,潇洒恣肆,意气风发。   聂峥提起马缰,战马扬蹄高鸣,恍如山岳般冲他压来。   林晗再见故人,心绪杂陈,一时忘了躲闪。聂峥转动长枪,倒握枪尖,极快地出手,枪杆勾住他的腰带,将人凌空挑起。   一阵天旋地转,林晗被他丢到马上,身后苍麟叛军山呼高喝。聂峥勒马转身,朝部下扬手示意。一行骑兵立时首尾互换,向来处撤退。   聂峥一夹马肚,越到队首。林晗肋边抽痛,连忙蜷着身子。他的脸埋在温暖的马鬃间,嗅到铁甲上的血腥味。   这列叛军兵强马壮,不一会便把草原集市抛在身后,看不见影了。战马跑得飞快,林晗趴着难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去,偏偏聂峥抓着他的背,好似把他当成马缰,握紧了奋力地驰骋。   林晗抬眼观望四周,辽阔的草原银光万丈,云雾后显出一叠小山的淡影,山顶积雪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要到月牙山了。   一弯溪流从山脚蜿蜒而来。苍麟军在小河畔停下休整,放马喝水吃草。聂峥把林晗拽下马,扔在一丛野灌木前,而后就地坐下,取下水壶仰头豪饮。   林晗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垂头轻叹一声。一时不注意,便有个东西朝他飞来,掉在地上。   聂峥抬手擦了擦唇角,见他没接,冷笑一声,起身去饮马。   林晗捡起水壶,略微失神。   聂峥牵着战马回来,看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俯身夺过水壶,趁林晗没防备,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   他的力气极大,铁爪似的,仿佛要把林晗颌骨碾碎。林晗说不出话,被迫仰头张嘴。聂峥见状一笑,咬开壶塞,往他口中灌水。   林晗被水一呛,捏着聂峥手腕不住挣扎。清水从壶间倾下,漫出口鼻,源源不断地往脖子领口淌。聂峥灌完水,把空壶随手一扔,也不管林晗捂着喉咙咳得满脸通红,提着他后领将人丢上马。   又是长久的跋涉。聂峥率领麾下巡游草原,在几条商路中来回劫掠,一日收获颇丰。月亮初上时,这列骑兵结束奔袭,下榻在月牙山脚的绿洲。   聂峥拎着林晗下马,风风火火闯进军营。一个人影颠颠地跑来献殷勤,被他一脚踹开。   “将军今天吃炮仗啦?”有人窃窃私语。   “将军在若泽草原抢了个奴婢,那人模样丑陋,却勾得将军一天都心不在焉的。哎,咱将军的癖好还真奇特。”   大营里烧着篝火,各处灯火煌煌,亮如白昼。聂峥推着林晗进主帐,里头两人正在吃饭,看见他来,立时起身站直。   “出去。”聂峥怒道。   聂琢和赵伦捧着碗,不知他为何发火,面面相觑一阵,灰溜溜出了营帐。   他松开林晗,挥手扯下门帘,便要过去亲他。林晗不让他碰,往后一闪,聂峥扑了个空,抬手一个耳光招呼过去。   林晗被他扇得转了半圈,眼冒金星,唇角溢出血丝。聂峥抓住他,丢到床边摁住,单手解开自己的衣甲。   林晗挣动不休,脊背被床角抵得生疼,颤声道:“你若这样,我们就再也做不成兄弟。”   “兄弟?”聂峥嘲道,“你还想跟我做兄弟?”   言毕,他便扯下林晗的腰带,轻松剥去外衣。林晗手脚并用,雨点似的往聂峥身上使。两人在床板上互殴起来,弄得周边器具歪倒,一片狼籍。   聂峥扣住他双手,把人掀趴下,欺身骑上去,像只狼似的贴在林晗后颈喘气。   “这是什么意思,”他低声揶揄,鼻息滚烫,“别人能碰你,我碰不得?”   林晗奋力一扭,将他掀翻,而后坐起身,扬手一个巴掌。   聂峥左脸挨了这一下,渐渐浮出几道红印,指印当中三道血丝,宛如野兽的抓痕。他摸了摸脸颊,眼中充斥着暴怒,下手更是不遗余力,将林晗揍了个半死。   林晗被他打得动弹不得,趴在床上喘息,再无反抗的力气,心中一片绝望。两人只剩里衣,聂峥见他蔫蔫不动,伸手去摸林晗面颊,触到一手冰凉。   “哭什么?”他有些惊讶。   林晗没应,细微的抽泣声却在帐内明晰起来。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一轻,见聂峥翻身下床,连鞋子也不穿,阔步出门去。   帐帘被重重地掀落。   林晗爬起身,捡起聂峥的鞋,快步走到门边。他撩起门帘,望见火光前站着个颀长精壮的人影,正拎起一桶冷水,哗啦啦往自己头上浇。   林晗往外走两步,把手上的鞋子朝他砸过去。 第122章 爱恨交织   绿洲湿润温暖,不同于别处,才三月开始,便已积雪融尽,草木青翠了。大营中火光摇曳,草丛里螽斯鸣叫,月色朦胧,山风阵阵,夜晚格外宁谧。   林晗手脚无力,鞋子没砸中人,刚好飞到聂峥脚边。他扔了水桶,转身望着林晗,单薄的里衣被水浸透,服帖在身上,勾勒出一截坚实的胴体。肌肉鼓胀,沟壑凹陷,水滴顺着躯干淌落,亮汪汪的。   聂峥盯着他看了许久,火气非但没平息,反而烧得更旺,一双眼亮得要吃人。他趿上鞋子,几步跨到林晗跟前,把他拦腰扛到肩上。林晗伤处一痛,难耐地呻吟一声,却被身下人会错意,扬手抽在他臀上。   “叫什么叫!”   “关你屁事!”林晗忍够了,双手拼命捶打他后背,怒骂道,“王八羔子,把老子放下!”   聂峥沉默一瞬,恼火道:“行,还有力气充我老子!”   大营里的军士很少看见他这般发怒的模样,皆屏息敛声地退到一旁,不敢挡聂峥的道。聂峥扛着林晗到辕门外,找了根木桩子,把人放下,拿着拴马的绳索捆住他的手脚。   林晗滚到地上不住挣扎,想要跑开,却被聂峥拎回来,绑在木桩上。   “疯够没有!你要是恨我,杀了我就是!”   聂峥不应他,冷笑一声,半蹲在他跟前。他拽着林晗头发,迫使他仰起下巴,而后倾身过去,狠狠地亲他嘴唇。   林晗反抗激烈,死咬着牙关。   浓烈的血腥在唇齿间蔓延开,这根本就不是亲吻,而是凶狠的撕咬。   两人嘴边都是鲜血。林晗仰着头,嘶嘶地抽气。聂峥摁住他的脖颈,分开一瞬,抬手擦去下巴上的血,指头探进林晗口中,势要分开齿关。   他一手蛮力,林晗被捏得腮帮酸麻,根本抵挡不住,血水淌了一脖子。聂峥拨开他的牙齿,便抽回手,俯身吻过去。   林晗大张着嘴,口中被条温热的舌头堵得严严实实。他想合上嘴,下颚不停动着,溢出的鲜血便倒流进喉咙里,吞咽不及,呛得他流出眼泪。   聂峥的手很烫,如同烙铁,贴着颊颈间,叫林晗痛苦不堪。亲吻得越久,他越像是沉溺在温软的交缠中,手上的劲慢慢松懈,抬臂揽住林晗的肩膀。   林晗趁他懈怠,重重地咬他一口。聂峥舌尖受伤,霎时退出去,盯着他喘粗气。   林晗吐出一口血,浑身发抖,说话含糊不清:“你够了没有?”   聂峥摸摸他的脸,用手背擦干他下巴上的血:“你是不是很喜欢男人这样对你?”   林晗瞋目骂道:“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论下作,我怎么比得过你,”聂峥怒道,“我跟你久别重逢,把酒言欢的时候,你却在想着怎么灭我的族!”   林晗一怔,颤声道:“我……”   聂峥讽刺一笑:“怎么,还有什么可说的。莫非要说你没有,都是你那小跟班干的?你把我当傻子不成,若非你授意,他怎么敢自作主张?”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咽下一口血沫,无话可说。   两人静默许久,细微的虫鸣在周围不绝如缕。   “你的脸怎么弄的?”   “与你无关。”   聂峥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移到渗出血迹的肋间。   “你也有今天。”   林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聂峥解开绳子,套在林晗手腕上,抱着他回营帐去。   夜色渐深,月牙山吹来的风越来越冷。回到帐内,聂峥没再折腾他,把他往床上一扔,便自顾自收拾散乱的器物。   烛火摇曳不休,聂峥的影子在帐中来回穿梭。借着昏黄的烛光,林晗发现他的眉眼深沉了许多,一身桀骜的锐气被塞外风霜搓磨得不剩多少了。   帐子里只有聂峥走动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烛火噗哧的响动。聂峥关上帐帘,赵伦突然在外头喊道:“你不吃饭啦?”   聂峥侧头往床上看了看,回道:“吃个屁。”   他脱了鞋子,不顾自己满身湿透,便往床上躺。林晗看他一来,慌忙往里挪,拉开些距离。   聂峥:“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林晗手脚都被捆着,行动不便,不再出言惹他,只闭了眼装睡。   他才闭上眼,聂峥搬来一床被子,霍然扇在他头上。棉被遮住光亮,林晗眼前一黑,翻身朝里侧睡去。   聂峥钻进被窝,紧贴着他的背,双臂从后方伸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两人前胸贴后背,林晗逐渐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   “你身上湿,离我远点。”   话音刚落,他听见一声嗤笑,背后被子掀开,一阵风灌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寒战。聂峥脱了衣服,不怕冷似的,赤条条躺进被窝,再度环抱着他。   “破事真多。”   林晗皱眉:“你自己非要抱我的。”   聂峥不说话,手臂力道却陡然加大,把他箍得喘不过气。林晗本就不是好性儿的人,三番两次后发起火来:“松开我!”   聂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警告道:“你别惹我,我今晚不想再发火。”   林晗被迫侧过脸,咬着牙不说话。聂峥原本怒意翻腾,目光一触到他刀伤斑驳的脸颊,却鬼使神差地消了气。   就像他原本对林晗心怀憎恨,势要他以血还血,可当他伤痕累累,羸弱不堪地出现在他跟前,他心中的怨恨,便仿佛天边的云彩,被一股来历不明的风吹散了。   聂峥从没想过他会变成这副样子。流浪塞外这许多时日,他一直都当林晗过得很好,手握名利,春风得意。   林晗过得好,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报仇了。   可他却成了这样,不仅没得到想要的,而且变得一无所有,像是条丧家之犬,谁都能踩死他。   帐内寂静许久,平稳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我知道你恨我,”林晗忽然出声,“家门血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聂峥嗤笑一声,松开钳住他的手:“都这种时候了,还对我颐指气使。”   林晗怔然:“我这不是……”   “罢了,你根本就不明白。”聂峥收回手臂,侧身平躺着,“我最恨的是,害我的人是你。”   林晗胸口郁堵,艰难地蠕动身子,坐起身。聂峥看他一眼,双眼被烛火照得幽邃。   “你干什么?”   “我想出去。”   “想个屁,”他一把揽过林晗肩膀,把人塞回被子,紧紧拥着,“睡觉!”   林晗恼怒不已,在他怀里乱动:“我睡不着!你这样,太怪了!”   聂峥按住他的双手,定定地瞧着他,直把林晗看得头皮发麻。   “你再动一下,”聂峥道,“我保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晚。” 第123章 暗中心思   林晗心里明白,聂峥做这些轻侮的事,就是要踩着他的痛处作践他,让他也尝尝椎心蚀骨的滋味。不得不说,这一招比杀了他、折磨他更有效,何尝不是因为,作践他的人是聂峥。   和他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一同读书、习武,向来护着他,照顾他的聂峥。就连家中要谋反,也是毫不犹豫站在他这边的聂峥。   如果不是聂峥,他这条命早就没了。他欠聂峥的太多,不知为何,总是一直在亏欠。   林晗出神时,聂峥忽然摸上他的脸,结着厚茧的指腹摩挲着狰狞的刀口。   “你那个小跟班,怎么没跟着你?”   林晗别开脸:“放开我。”   聂峥讥笑一瞬,解开他手腕上的绳子,从床上爬起来,背对着他穿衣。林晗慢腾腾地坐起身,捂着磨出血的手腕,轻声道:“你想折磨我,用别的方式……别再这样了。”   聂峥转身,眼中凶狠,怒道:“这样是怎样?跟我在一块,对你而言就是折磨?”   林晗颓然闭眼,后悔在他气头上多言。聂峥如今什么都听不进去,脱口的尽是些强词夺理的话。   他酝酿许久,放柔了声:“你今天辛苦,早点睡。我去找个地方将就一宿。”   聂峥在床畔正襟危坐,宛如一尊杀神,眼里的刀光不断往林晗身上剜。   帐内陈设简陋,比在受降城时差了许多。桌案,小几堆放得乱七八糟,书简散落一地,铁甲和衣裳草草丢在床头,下方只垫着一方草席。林晗走到床榻边,方要把那张席抽出来,一道月牙形的冷光便晃眼而过。他立马捡起两件衣裳,伸手翻了翻,衣堆里赫然现出柄戟头。   林晗把画戟拎出来放好,低声责怪:“连兵器都乱扔。这些衣裳怎么回事,干干净净的,胡乱摆这,平白糟蹋了,也不知道收拾。”   “没心思。”聂峥回道。   林晗瞥他一眼,暗叹不愧是世家少爷,一朝落魄,身边没个伺候的,房里就乱得能絮窝。聂峥看他还在摆弄自己的衣裳,冷声道:“就放在那,明天扔了。”   林晗低头瞧了瞧。上好的衣料,水羊毛织的,泛着淡淡的金褐,堪比贡品,为何就要扔了?一双绯红毡靴,十成十的挺括,分明没穿过几次,也被他塞进床底落灰。   他闷不吭声地叠起衣裳,昏黄的烛光从一侧照过来,洒在他的头顶、肩膀和侧脸上,消瘦的人影浮着层金辉。聂峥在旁边静静坐着,眼神随着林晗一举一动游移。   “才来塞外那会,不是买了几个婢女,”林晗自顾自道,“这些衣裳都能穿,扔了多可惜。”   聂峥轻嗤一声:“我不要了。你要舍不得,自己拿去穿,免得打扮得像个乞丐,在这碍我的眼。”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林晗听得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攥紧了手里的衣袖。他正想着怎么骂他两句,外头忽然响起个慌张的声音。   “二哥!郭方顺夜袭哈兰商道,丹朱部的商队报信来了!”   聂峥一听,拎着外袍铁甲大步出门。帐帘掀开,一股料峭寒风席卷进来,瞬间吹灭了蜡烛。林晗眨动眼睛,等适应了黑暗,便在帐中寻找火折子,只是各处都堆着杂物,不仅没找到火,还碰倒了不少器物。   他小步走到门边,费力地卷起帐帘,让清凉的月光照进来。夜风刮动他的头发和袖子,白袖好似翻飞的蝴蝶。林晗仰起头,眯眼望向远处的雪山,月色涌入帐内,淌在他的面庞上,黑夜之中,一片幽蓝的雪色。   寒风刺骨,林晗抱着肩膀回到床边,捡起那叠袍子。穿好衣裳鞋子,他走出门,大营火光烟雾冲天,火把在寒风中狂舞,发出呼哧的巨响。   一行铁甲疾行远去,眨眼间便奔出营门,朝着漆黑辽阔的草原进发。营地里戍卫森严,到处都是站岗的军官和巡逻的卫队,握着枪矛,一丝不苟地守夜。   林晗犹豫了半天,朝一个站岗的士兵问:“聂将军呢?”   小兵看他一眼,神色有些奇怪:“将军出征去了。”   林晗细想一瞬,点点头,回到主帐当中。他在聂峥的衣服里找了半天,居然翻不出条汗巾。最后终于找到件轻便的衣物,还是茧绸做的,刚好拿来遮脸,还没来得及高兴,仔细一摸,原是亵裤,只好作罢。   他轻叹一声,躺上床假寐,帐外虫声聒噪,听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晗辗转反侧,干脆坐起,一不小心碰歪了枕头,伸手摆正之时,突然摸到个冰凉的物事。   他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捧到月光下细细查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卫戈的面具吗,原本在他这,后来颠沛各处,这面具就丢了,竟然被聂峥放在枕头下。   林晗抚摸着面具,睹物思人,先是一阵感伤,而后涌起一股疑虑。聂峥为何会藏卫戈的面具,这举动太过古怪,他竟不知,他二人何时亲密到这种程度。   他把面具藏进衣服,踱出门去,低头走路时撞上个人。   “你……”赵伦皱着眉头,以为是士卒撞了他,正要骂两句,抬头一看,见是林晗,立时变了脸色,低声道,“我就知道,果然是!”   林晗觑着他激动的模样,平静道:“是什么?”   赵伦把他拉到边上,左右看了看,用气音问:“您怎么到这来了?他、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林晗轻哼,摸了摸嘴唇的伤:“没死。”   “唉,他那个人咱们都了解,就是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赵伦劝道,挤眉弄眼的,“他今日是出格些,陛下别怪他,等过几天气消了,还不是颠颠地跟您混。”   林晗眼神一动,唇边淡笑:“你还这么叫我?”   赵伦一怔,似是觉得理所应当:“那不然呢?”   “聂峥什么都没跟你们说?”林晗闷声道。   赵伦想了想,一拍脑袋:“是说盛京那事啊,他是没说,可我猜到了,嘿嘿。”   他说完便瞅着林晗,眉飞色舞的。林晗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便也不点破,只是心里越发烦闷。   “这事吧,依我来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伦开始长篇大论,“他肯定过不去那道坎,始终心里别扭。可是陛下此举,又有什么大错?自古君杀臣就是天经地义,何况聂氏出格了这么多年,大家有目共睹。这下场,早晚的事。”   林晗心里难受,连忙朝四处瞧了瞧,道:“你小声点,这里都是苍麟军,不要命了吗?”   赵伦摇头道:“实话实说而已。”   林晗不愿再提及此事,道:“聂峥去哪了,这么晚了还要出征?”   赵伦长叹一声:“塞外鱼龙混杂,这草原上的势力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月牙山下三条商道,咱们前段时间走运,占了两条,可还有人虎视眈眈,盯着这块肥肉呢。”   “郭方顺是谁?”林晗问。   赵伦眉头一皱,毕恭毕敬地把他往另一处营帐拉:“这不方便说话,陛下跟我来。” 第124章 死生契阔   二人移步军帐内。赵伦唤人送上食水,点燃风炉,便与林晗凑在一处密议。   达戎和寒疆世代游牧,两国都没有划定确切的疆域,只是顺着时节变化南北迁移,逐水草而居。故而若泽草原上势力众多。   这些人不光来自胡族,还有像聂峥这样的梁人。草原上无人管束,便拉起大旗,聚集豪勇武士,各自画地为王。虽比不得正儿八经的军队强悍,但也不可小觑。   林晗听了一半,心中便有眉目。由此来看,若泽草原真是凶险万分,纵横的商路上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客商,对这些彪悍的散兵来说,简直就是块散发着香味的肥肉。   各国商人往来,做的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断不会因为散兵截道就放弃走商,少不得要给军爷们上供,打发买路财。   赵伦拿出两个金杯,给林晗斟上酒,叹道:“咱们刚来的时候,三条商路都被郭方顺攥着。这厮出身凉州,颇有武勇,月牙山一带无人不知。他手下人多势众,别的散骑都干不过他。聂廷卓一来,给他揍得‘六亲不认’,连夜逃了几十里。就结下梁子了。”   林晗微微一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酒才温过,摸着有些烫手,低头一瞧,色如白雪,芬芳扑鼻,立时勾得人嘴馋。他举杯抿了口,风味很是独特,酸甜香滑,宛如凝脂一般。   他畅饮一口,攥紧金杯,道:“廷卓禁军出身,苍鳞军多是西北悍将。这些个散兵游勇,哪是他的对手。不过,既然郭方顺打不过他,怎么会连夜送上来找打呢?”   赵伦嗤笑一声:“这商路油水厚着呢,来抢一回,就是挨顿打也值了。况且聂二没少在他地盘上抢,两人仇可深了。”   赵伦善于察言观色,先前林晗和聂峥闹腾的时候,他便在一旁偷听偷看,此时贴心地奉上餐肴美酒。林晗来得急,没瞅见他和聂琢吃的什么,自己桌边竟摆着热腾腾的古楼子,明显是刚出炉的,烤得金黄酥脆,油香扑鼻。胡饼里面塞着足量的羊肉,抹了香料酥油,撕开热气蒸腾,肉美汁浓。   “他这一去,多久才回来?”林晗问。   赵伦饮了口酒,道:“三四天吧。陛下将就在他那窝里住着。他的东西,咱们都不敢收拾,只能先委屈了。军中有大夫,聂二家里的人,医术可靠。待会用完膳,我让他来找您。”   林晗摸摸脸:“算了,这鬼样子,就不为难医生了。”   “那不行,”赵伦连连摇头,“聂二如今脾气臭。他回来了,看到照顾不周,铁定拿我跟聂琢撒气。”   林晗问:“聂琢也去了?”   “就剩我了。”他咽了口胡饼,满面烦忧地盯着烛火。   林晗苦笑:“都怨我。”   “陛下别这么说,”赵伦劝道,“切莫因一时之仁,耽搁千秋大计啊。”   林晗饮空酒杯,低叹一声。他曾经和赵伦所说的一样,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赵伦看他心不在焉,又让人添了几样菜,跟林晗推杯换盏,说些近来的琐事,不知不觉间,烛油已经烧得见底。   马奶酒并不醉人,却能像寻常的酒一样,勾起心中万千愁绪。结局便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赵伦拿着盏灯笼,送林晗回主帐。医生早就等在门外,背着药箱站在夜风里,长袍翩翩飘舞。他看见二人,先交手行了个礼,举手投足都是读书人的斯文劲。   林晗看病时,赵伦也凑在灯边伸着脑袋瞧。等看完了,他更是比林晗还着急。   “如何,可有大碍?”   大夫一脸难色:“贵人这是中毒了吧?”   林晗点点头:“先生对了。”   赵伦瞠目结舌:“这……怎么解?”   那大夫坐到灯下,取来笔墨纸砚铺好:“不急,先开张方子。”   桌案上书册堆积如山,医生俯首写字,好似整个人都被埋进去了。林晗随手拿了本书翻开,厚重的纸页里记满了小字,看笔迹是聂峥的,写着天南地北的货物,分门别类整理好,譬如金银宝石,珍珠琥珀,铜铁木材,香料牲畜等,后方标注了数字,各能折多少价。   林晗合上书本,闭了闭眼。他的将军,如今竟干起账房的活了。   大夫写好药方,端正地呈给他。林晗细细看了遍,有好几味药都不曾听过。赵伦挤到他身边盯了许久,纳闷道:“这个拂涅利参是什么玩意?”   林晗脱口道:“雪参。”   医生恭敬一拜:“正是。拂涅利是塞外番族之一,雪参最初就是他们带到商路的。”   “啧,晚了一步,”赵伦遗憾道,“早知道要这东西,让聂二带些回来就是了。”   林晗放下药方,轻声道:“这上面的药材都是名贵稀有之物,既求不得,那就听天由命。”   赵伦安慰他几句,便带着医生离开。林晗没有睡意,坐在案前翻书看。书堆里除了账本,还有些手描的图画,细致地刻画了月牙山一带地势,有些重要的地方用朱笔画着圈,旁边记着不同的姓氏。   他即刻意识到,这些大小不一的血红圆圈,都是战场。仅黑水河畔就有十一处。   三四天很快就过去。冰雪解冻,春汛来临,绿洲的野草越发青翠,才这个时节,已然翻起了海浪。   草原上蓝天高远,仿佛被雪水洗过,万丈光辉灼人眼目。这几日养伤的闲暇,赵伦就带着林晗到黑水河畔跑马,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地驰骋,盼着他心情转好,不要憋出心病。   林晗唯一的心病就是聂峥。说好的三四天,结果都七天了,还不见归来的马队。赵伦起初还劝他,说迟几天正常不过,兴许是有事耽搁了,等到第九天仍杳无音讯的时候,连他也坐不住,整日站在营门口张望。   黄昏时分,若泽草原一片灿金的余晖,好似铁水沸腾的熔炉。两人立在辕门外望眼欲穿,黑水河奔腾而过,扑面的水汽犹带着寒冬的凛冽。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出事了。聂峥一定是被什么绊住,连派个斥候送信都做不到。林晗没心思动晚饭,在帐中坐到半夜,连着熬了几天,约莫三更时终于撑不住,伏在案上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吵醒。帐外夜风吹得正急,林晗披衣起身,帐帘便被人掀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直冲颅顶。   几个苍麟军浑身是血,抬着一人进帐。那日的医生紧跟在后面,喊出一串名字,火急火燎地吩咐人拿来。赵伦慌张地跟进来,脸色一片惨白,厉声将几个哀哭的将士赶出门。   林晗大惊失色,盯着床榻上的血人,慌忙扑到他身边:“聂峥!”   聂峥满脸是血,双目紧闭,艰难地伸出手,呼哧地喘气。喘的气多,进的气少,一看便知快要不行了。   他的手上也是血,筋脉凸起,痉挛般打着颤,腰腹的玄甲破了个大洞,露出个血肉淋漓的窟窿,几乎能望见脏器。   林晗紧握住他的手,泪水仿佛决了堤,不住地叫他,用侧脸贴着他的掌心。像是在反复确认,他还能动,手心还是滚烫的。   聂峥已经说不出话,徒劳地张口,苍白的脸上浮出个笑。   “别说话,你回来了,大夫在这,会没事的。”   他的手猛然被攥紧。聂峥缓缓把林晗朝身旁拉,执意要让他听见自己的话。   “等我死后,照顾好三郎。下辈子,但愿能投生个普通人家,再跟你做兄弟吧。”   林晗执意地摇头,泣不成声:“廷卓,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   聂峥松开手,从袖子里扯出一卷白绸,上头用血写着小字,是他的遗书。   他闭眼一瞬,双目通红地望着林晗,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看到了很远很远,而后轻声唤他的名字。   “含宁……” 第125章 不忠不孝不义   林晗哭得喘不过气,泪水顺着两人手臂淌。聂峥反过来安慰他,拇指擦拭着林晗的眼泪,虚弱地笑了笑:“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   这笑容毫无芥蒂,犹似当年,一如他们从未分开过。可话音一落,他的手便猝然滑落,无力地往下垂。林晗心中一惊,连忙伸指探他的鼻息,已然摸不到了。   “廷卓!”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医生忙着止血,急得满头大汗,慌忙问:“怎么了?”   “没气了,”林晗声嘶力竭,双手止不住发抖,“我摸不到了。”   大夫一怔,连忙凑到跟前,摸了摸聂峥双手,又把耳朵贴在他胸前,伸手去探他的脖颈。   赵伦看了许久,眼中亦是落泪,咬着牙强忍悲痛,转头哽咽起来。   “还有救,没伤到里头,就是失血过多。我给他缝上,你照我说的做。”   林晗立时站起身来,两人忙活开,齐手解去厚重的铁甲,再脱了血衣,把人平放好,露出胸膛。他依着医生的叮嘱,一边用手摁压他的前胸,一边陀螺似地转到床头,往他两耳吹气,忙得焦头烂额。   赵伦挽起袖子,阔步走到床前:“我来。”   林晗让到床头,专心给他吹气,不忘握住聂峥的手,仔细感知他的体温。三人忙活许久,医生放下针线陡然长叹一声,似是松了口气。林晗知道血止住了,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却不敢放松。   大夫空出手,快步到他们跟前施救,不住地探脉。   帐内火光越来越暗,满满一盏灯油几乎要烧没了。赵伦取了几支蜡烛点在床头,站开了一看,这光景有些不妥,忙着一一拿远了,放回烛台边上。   林晗忍不住去摸聂峥鼻息,试了许多次,终于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长出了口气,歪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仍是心有余悸,手脚疲软发抖。   赵伦喜道:“没事了?”   林晗擦了把汗,捂着聂峥的手,担忧地看向大夫:“怎么样,不会再出事了吧?”   医生实话实说:“说不准。这会没事,可人还在鬼门关前,这几日须好生照看。”   林晗一听,浑身又绷成了弦,望着聂峥惨白的脸。医生在盆里洗净手,写好方子交给林晗过目。他瞧不出门道,只得再三嘱托大夫,定要救回聂峥的命。   赵伦拿着药,把风炉搬进主帐,坐在烛火跟前煎。林晗定定地守着聂峥,生怕再出纰漏,一刻不停地握着他的手,像是怕人跑了。   帐内很快暖和起来,他们的身体也涌上股温热。静默许久,林晗环顾四周,突然记起件事,惊道:“聂琢呢?”   赵伦放下蒲扇,垂头轻叹:“还没回来。听将士说,他们在黑山一带遭人围困,聂二是拼死突围回来的。他伤得极重,本来在路上就要撑不住,结果硬是挺下来了。”   林晗默然,手上握得更紧了些。   “陛下,”赵伦柔声劝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你的。否则这军营里,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他这样忠心的,更是罕有。要是能捡回条命,等他醒了,陛下就跟他和好吧。”   林晗点点头:“我知道的。”   “赵将军!”   帐外响起声仓皇的喊叫,竟带着些哭腔。两人听了,神色乍然凝重,心知又有噩耗传来。赵伦把人叫进来。那将士斥候打扮,衣甲破溃,右手臂断了,不断往下淌血,显然也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一见赵伦便跪下,铁骨铮铮的汉子,霎时哀哭起来:“将军,郭方顺带人杀过来了,就在黑水河方向,五里开外。”   赵伦惊诧地站起,抖着扇子:“什么!”   “赵将军,怎么办,主帅和聂小将军都不在,营中空虚,万万抵挡不住的。”   赵伦背着手走来走去,十万火急地想主意。   “聂二带走五百多号人,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聂琢去哪了?天杀的郭方顺,向来不是咱们的对手,见了聂二就像耗子见了猫,这回怎么搞的嘛!”   将士呜呜咽咽地抹眼泪:“将军……”   林晗从床边站起身,朝他轻声道:“你们将军没事,姓郭的来了也是送死。你下去治伤,等他醒了,就领你们出征。”   赵伦一时愕然,随即会意,把长跪的伤兵打发出去治伤。   帐外脚步声不断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林晗便拎起聂峥的血衣和战甲,也不嫌脏,闷不吭声往自己身上套。   “陛下?”   “我去会会他,”林晗淡淡开口,“你千万照顾好聂峥。”   “这不成!”赵伦反对得斩钉截铁,愁着眉,“陛下还有伤,这回情形古怪,万一出点岔子……”   林晗很快穿好了衣裳,动作麻利地系玄甲,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在身的人。他体格消瘦,套上苍麟军的战甲,立时威武了许多。破损的玄甲上血红淋漓,一股肃杀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一边整理戎装,一边道:“连情形都没摸清楚,深更半夜杀到别人大营跟前,郭方顺是笃定聂峥受伤,没人治得了他,成了骄兵。你放心,此战我只胜不败。”   赵伦沉吟良久,飞快踱到门前大喊:“苏忱!”   有人遥遥地应了声,随后慌慌张张地跑进帐来,正是方才的医生。苏医生正在配药,外袍上系着身围布,冷不防一声吼,以为聂峥又出事,惊掉了半条魂。   赵伦道:“进帐来忙,照顾好主帅。我和穆将军出去一遭。”   林晗听他变了称呼,不由得一笑。赵伦是文官,武艺只是粗通,向来不会舞刀弄枪,运筹帷幄的,这番肯陪他去抗敌,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两人收拾停当,穿戴衣甲,手握兵器出门。夜色深深,天空中繁星点点,银河璀璨,光芒落在雪山顶上,熠熠生辉,好似星河从九霄上垂落。   林晗戴上面具,丑陋的刀伤不见踪影,露出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半截白皙的下巴。赵伦跟在他身后,交掌一拜,低声道:“我不懂兵法,全听陛下的。”   林晗微微一笑,示意他安心,而后快步去到营中,点了约一百人。这一百人是绿洲仅存的兵力,一旦带走,大营便空虚到能被一阵风刮跑。   他将一百人分为前中后三军,一路中军由他率领,皆执矛佩刀,负责决战冲锋。一路左军交给赵伦,战时听从号令,与另一路协同夹攻。   百余铁骑迤逦而出,直奔黑水河畔。大夜长弥,万籁俱寂,连风也不曾吹过,林立的黑旗半卷着,凝垂不动。   林晗先前看过聂峥绘的图,心中有个大概,领着军队找了处浅滩,在夜色中渡过黑水河。马蹄漫过河流,踏碎潺潺流水和雪山漂来的浮冰,还未至战场,便感知到萧瑟彻骨的寒意了。   渡过黑水河,回报的斥候越来越密集。天际黑云被一道霞光撕破,过不了多久就是日出。   “禀报聂帅,西北一路敌军,似是先锋!”   “再探。”   “报!南边一路弓骑,正朝河畔而来!”   林晗从右军分出一路,令道:“去把弓手引开,等我回援。左右二军静听鼓角,中军听我号令,随我冲杀。”   他狠狠甩下马鞭,战马扬蹄长嘶,奋力冲了出去。几十余黑骑随后跟上,铁蹄踩踏如雷,须臾便消失在黑夜深处。一众骑兵疾行片刻,果然发现敌军的影子,宛如一溜飘忽的鬼魅,逐渐浮出长夜。   林晗双手持戟,身背长矛,率众冲杀上去。对面敌酋一见这股骑兵,隔着几十丈辨认许久,扬鞭笑骂:“聂峥,你居然还没死,既然自己找上来,我就再送你一程!”   林晗捏紧马缰,厉喝道:“郭方顺就在前面,换阵!”   话音一落,麾下骑兵便侧握长矛,变长阵为横方阵,做出冲击的姿态。林晗虽为主帅,却身先士卒,立在首排,而后铿然令下,领着铁骑冲锋。   马匹扬起四蹄,两股骑兵越来越近。郭方顺仗着一身悍勇,全然不把重伤的聂峥放在眼里,大笑道:“什么高门显贵。聂峥!你做了半辈子梁廷的狗,最终落得不忠不孝不义的骂名,怕是无颜面对地下先祖吧!”   这几个字好似针尖,刺得林晗血脉激涌。背君叛主,是为不忠;违逆家亲,是为不孝;叛离母国,是为不义。   连这名不见经传的郭方顺也能如此骂他,足可见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可林晗明白,聂峥没做错什么。他沦落至此,全是因为他,因为他一个,去做这天下唾弃的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他攥紧画戟,喉头一阵翻滚,似有鲜血涌动,大喝道:“给我杀!”   两军相接之时,左右鼓角雷动。一鼓起,两侧骑兵弯弓搭箭,一鼓二角,弓弩齐射,三鼓响起,三军唱杀。   郭方顺一怔,环顾四周,不料有埋伏,正欲喊令,林晗已率中军奔驰到他跟前。画戟寒光如月,一闪而过,刀锋狠劈而下,人马俱裂。   惨烈的叫喊响彻在草原上,此起彼伏。   一轮冲锋过后,林晗拔出长矛,率众掉转马头,再度冲击。敌军受了重创,已是一盘散沙,林晗认准主将,长矛携着奔腾的飓风穿刺过去,把郭方顺挑下战马。   不过一刻,两轮冲锋已过,他勒马回身,高声震吓:“郭方顺已死!苍麟军,不留活口!”   长风雷动,黑旗舒展,三路铁骑合围而上,黑甲骑兵爆发出激越的山呼。   天边霞光破晓,冲开浓稠的夜色。金辉散落在荒芜的草原上,将鲜血染成了胭脂色。林晗没有清点首级,带着三军迅速回援,在黑水河边遭遇弓骑,再度下令全歼,连河水都被杀成了血红色。   战事完毕,他领着骑兵回营。留守的将士望见风中飘舞的黑旗,知道自家凯旋,忙着奔走呼告。   赵伦先下了马,欢天喜地去扶林晗。林晗却在鞍上一动不动,注视着灿金的天际。   “将军?”   赵伦疑惑地喊了声,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下一刻,他听见当啷一声,转头一看,矛和戟都落在地上,林晗的身子紧跟着一歪,从战马上颓然摔落。   “将军!”   赵伦连忙扶起他。林晗脸色青白,沉重地摇摇头,说不出话。几个士卒连忙将他扶进帐中,交给苏忱照看。   林晗脱去染血的衣甲,裹着毯子坐在风炉前。苏忱替他细心诊治过,叹道:“幸好没危及旧伤,只是力竭之症,损耗了元气,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休养啊。”   林晗微微点头,目光从聂峥身上移开,朝赵伦喊了声。赵伦忙凑到他跟前,竖着耳朵问:“将军有何吩咐。”   他想了想,犹豫道:“那天晚上吃的古楼子,味道甚好,还有么?”   赵伦一怔,而后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拿袖子抹眼泪。林晗唇角弯弯,轻叹一声,望着帐内温煦的烛光。   “甚好,甚好!”赵伦眼角通红,破涕为笑,“我这就让他们做来。” 第126章 清宵孤梦   他正要出门,外头一阵人马嘈杂,夹杂着兵甲的喧嚣。聂琢按着佩刀冲进主帐,身上甲片一步一响,脸上满是血污,哭天抢地的。   “二哥!”   “你哥没死,嚎什么丧!”赵伦皱着眉头,厉声数落他,“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大营差点被人端了!”   聂琢酝酿了半天,哑声开口:“我们去哈兰商道,预计着赶跑郭方顺就回,半路遇见一路番族人,二哥看他们形迹可疑,让人去探,果然跟姓郭的是一伙,便把他们都抓了。本来到这都好好的,番族人说黑山有种灵药,二哥听了非要跑去,结果被围困在勒桑城里。”   他抽噎一声,抹了把脸:“二哥说番族人冲他来的,让我拿着药突围,他去当靶子,把人引开。等我出去,再想办法接应他。出来后,我就到说好的地方找他,满地都是尸首;等了好久,跑回勒桑城找他,还是找不到人。我不信他骗我,更不信他死了,就在草原上不停地找。”   赵伦看他可怜,飞快瞟了林晗一眼,声音弱下来:“回来就好。他让你带的什么药,药呢?”   聂琢从怀里摸出只拇指大的玻璃瓶,瓶身雕刻莲花,当中一截丹砂般的凝脂。他只知药名,番族人叫做灵血胶,不知药的用处,便交给苏忱查看。苏医生握着殷红的小瓶子,沉吟半晌,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林晗。   林晗捧着药瓶,瓶身犹带着体温。苏忱道:“这种药,我往年只在太医局一本记载西域秘方的藏书里看到过。”   苏忱把古书记载的话流畅地说了遍。番族首领欲向达戎可汗示好,进献灵药血胶,在宴会上召来个小儿,取刀断其四肢,把血胶敷抹在创口上。不出半刻,小孩行走自如,伤处肌肤恢复如初。   赵伦不信:“真有这么神奇,你们怕不是上当了吧?”   他就是著文的,知道文人胡吹乱侃的本事,让苏忱把药拿去验。门外进来个小卒,在赵伦跟前耳语片刻。赵伦听得眉头拧起,一脸狐疑,犹疑地问林晗:“陛下,外面有个怪人,自称你长辈,是哪位王侯?”   林晗看出他的戒备。他们在塞外漂泊,与梁廷势如水火,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安。他缓缓起身,捡了件衣服披上,轻声道:“我去看看。”   赵伦踌躇道:“既然是贵人,不如请进来吧。”   “不用,”林晗心中有底,“他不会来的。”   他快步出了营帐,还没走近辕门,便瞧见个衣袂飘飘,纤尘不染的人影。   清徽看见林晗,言简意赅:“走。”   林晗朝前走两步,回首望了望大营:“去哪?”   “回家。”   林晗点点头,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好。”   他没问清徽,从失散到今日,过去了将近十天,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似乎真有仙术傍身,总在不可思议的时候找到他。   清徽老喜欢把他当小孩对待,临走时伸出手,紧紧牵着他。   “陛下!”   赵伦急忙跟来,雪青的袍袖衣摆在风中狂舞,气喘吁吁道:“陛下不能走!”   清徽先一步开口:“他不是陛下,只是个普通人。你们认错了。”   “这……”赵伦被这强硬的态势堵得哑口无言,求援似的望着林晗。   林晗却道:“确实是个普通人。”   “那也不成,”赵伦忙道,“苏忱还没验过药,现在一走,你的伤怎么办?”   “我会替他医治,”清徽淡淡道,“不劳他人费心。”   赵伦怀疑地看着他。林晗笑道:“你回去吧。我的命就是道长救回来的,他不会害我。”   赵伦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声:“要走也行,道长总得报上姓名来历吧。”   “四郎,”清徽合目一瞬,“我吃过你的周岁宴,在席间抱过你。漪光送了一对八宝长命镯,是我给你戴上的。”   赵伦惊得后退两步,脸颊霎时通红,结巴道:“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姑母送的镯子?”   清徽摇摇头:“你爹前段时间还来空山烧香,盼你回家。当年的事,他很是后悔。”   “别说了!”赵伦叫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走吧,快走吧!”   清徽立时收声,拉着林晗踏上布满砾石的路。   天色渐亮,万丈金光照耀着大地。高空湛蓝清澈,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极亮极烈,草原也在发光,辽阔无垠的旷野上找不出半寸阴影。   热气从土地间上涌,走了不久,林晗便觉得疲累,轻轻拽了拽清徽衣袖。清徽知道他累,寻了处背阴的山丘休憩。   山丘背面是宽广的草滩,风一吹过,徐徐泛起万千清波。草滩一侧布满车辙,一直延伸到巍峨的远山。远山近处,长城横亘在黄沙之中,在骄阳下亮如铁壁。   清徽取出包袱里的笠帽,戴在林晗头上,而后盘腿坐下,闭上双目,仿佛入定。   林晗打量着他这淡如清风的模样,不经意问:“你当年为何要出家?”   “因缘。”   林晗微怔:“修道真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失望地耷拉着眉毛,腹诽道:跟他谈天好没意思。   “道长,玉虚的武功好厉害,怎么做到杀人无形的?”   清徽睁开双眼:“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不是为了杀生。”   林晗却回想着当初江千树那一招凝气化形,以柔克刚的功夫,简直跟神迹一般,不用动手就击退了强敌。   他自顾自说:“我看江道长也会。”   清徽问:“想学?”   林晗失笑:“你们的绝学能传给外人吗?”   “我自创的功法,想传谁就传谁。何况,你不是外人。”   春风掠过草地,野草纷纷弯下腰,左右振荡,簌簌的清响不绝于耳。惊蛰已过,万物复苏,虫蚁都从地下爬出,在草窠间繁衍生息。   一只白蛱蝶在草间款款飞舞,乘着风直上青云。   “你看。”清徽柔声道。   林晗听他的话,望着头顶翩飞的蝴蝶。清徽摊开左手掌,缓缓并拢食指、无名指与小指,剩余两指朝天一比,立时有风声轻啸,宛如珠玉落地。眨眼之间,蝴蝶双翼僵直,骤然坠落。   林晗惊呼一声,伸手去接,蛱蝶便飘到他的掌中。   清徽注视着蝴蝶,温和一笑,嗓音轻柔:“体内气息运转,经穴位打出,拇指少商,中指中冲。就是你说的凝气化形,隔空击物。”   林晗紧盯着蝴蝶,若有所悟。那蝴蝶昏厥片刻,在他手心颤了颤,重新爬起来,抖抖触须飞走了。   清徽望着蝴蝶,眉眼带笑:“回家吧。”   林晗见过他一招杀人的模样,对这小小的蝴蝶,他却毫不吝惜慈悲善念。他说的武功太过玄奥,若非亲眼所见,林晗根本不会相信。清徽能将如此玄妙的功夫施展自如,足可见他的修行,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越发不懂,这人离开空山是为了什么。   清徽牵过林晗手腕,仔细摸了摸,默然许久才开口:“体质弱了些。”   林晗无谓道:“我小时候身体是不好,练武也是为了强身。”   两人等了不久,远处慢悠悠地显现出一列商队。商队停在草滩边上,十来头骆驼、矮马埋头喝水,人声呼喊响彻草原。   他们跟着商队回到凉州。途中林晗毒发一次,在三月艳阳里冻得浑身抽搐。清徽一声不吭地背着他走了几里,林晗靠在他的背上,做了个混乱的梦。   梦里下着大雨,他变成一只鹰,站在枝杈上抖着湿淋淋的羽毛,凶狠地鸣叫。忽然有只海东青从天而降,直勾勾盯着他。他本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于是叫得越发凶狠,可那鸟儿却张开雪白的翅膀,把他遮在温暖的羽毛下。   林晗从湿冷的梦里惊醒,活动手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天光从竹窗透进室内,窗外一帘青翠,细雨濛濛。   苦涩的烟气飘进屋里,他披衣起床,走出卧房。清徽在门廊煎药,面前一只小桌,放着十来个青瓷碗。他把药匀进小碗,每只碗里药量不同。林晗本以为是给他喝的,不想清徽自己端起一只,面不改色地喝下。   没过一会,他就脸色发青,唇角溢出鲜血。   林晗看傻眼了,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清徽擦去血,回答依旧简单:“试药。”   他抬起眼,看见林晗震惊的模样,叹了声:“近年天暖,冰雪融化,雪参已经绝迹了。要想解毒,只能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   林晗顿时明白,碗里的都是毒药。他偏过头,有些哽咽:“你我非亲非故,何苦做到如此地步。”   清徽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片刻后淡淡一哂。   他喝完药,取了笔墨纸砚,在廊下对着青葱草色走笔描绘。一只瞧不出名字的鹰隼掠过天际,捕食纷飞的雨燕。林晗坐在他身边,眺望着天空中叽喳的飞鸟,出神地呢喃:“鹰。”   清徽停下笔,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林晗摇头:“我不喜欢姑娘。”   他抬起头,见清徽板着脸,眼底冒着寒气,便改口:“我喜欢漂亮的。”   清徽点头,蘸了些墨,继续绘画:“还有呢?”   “要高,比我高半个头,身手要好。禄州人,家世显赫,跟我两情相悦,出生入死,彼此定情,山盟海誓过。”   清徽搁下笔:“你不如直接报他名字。”   林晗神色一动,道:“道长,我真的想见他。自从分开,我没有一日不想他。”   一想到卫戈,即使再苦也感知不到。而所爱分隔天涯,甘甜过后,铺天盖地的痛苦接踵而至,几乎能杀人。   清徽长叹一声,将此事拂过:“今日适合踏青,你重病初愈,跟我出门走走。”   林晗不依不饶:“道长,求你。”   清徽皱紧眉头,良久后终是心软:“等你身子大好再说。”   他领着林晗出门踏青,走过曲折的山道,踏上绿草如茵的河畔,正遇上乡间庙会。有人家办喜事,锣鼓鞭炮喧天响。   清徽在庙会街上买点心,林晗站在一旁,怔怔地看。一家迎亲,一家祝寿,大门刚好对着,两家门前人来人往,红火喜气。   缭绕的烟雾在巷陌间穿梭,祝寿那家搬出几大屉刚出炉的寿桃,热气滚滚,分发给庙会上的行人。林晗捧着两只寿桃,油然想起句话。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双亲高寿,又因他们年事已高而常怀忧惧。   入夜时分回到宅子,清徽试了回药,这次剂量合适,没再吐血,便让林晗喝下一小碗。林晗从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苦得他几乎把脏腑呕出来,不知清徽是如何面色平静地咽下去的。   喝完药,清徽拿出点心,喂他吃了块甜腻腻的云片糕。   晚间落了雨,他在冷清的卧室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一股燥意。   月亮照进窗户,落在床边。林晗弓着身子,一只手不自觉伸到枕头下,摸出面具。铁石打造的面具有温度似的,灼烫着他的指尖,林晗眼中有些热意,手指发抖,喉中干渴。   月色清凉如水,小河似的环绕着他,可他的心思却化作野火,迅猛地燃烧。往天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想卫戈,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热烈。   林晗暗暗猜测,兴许是合欢毒发作了。不仅想他,更想他的怀抱,他的亲吻,他的抚摸。   他蜷成一团,拿被子紧紧裹着身躯,浑身都在发抖,一手握着面具,呼吸越来越粗重。   想要,想被他……   “唔。”   他控制不住,发出声急促、黏腻的低吟,慌忙捂住了嘴,懊恼不已。   短暂的失神后,他的魂魄飘飘欲飞。快意混杂着苦涩,窜过脊骨,直冲天灵。   林晗掀开被子,满身热汗,疲乏无力地坐起,取来巾帕擦身。夜风卷进窗户,细碎的叶子洒了一地。他再无睡意,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听见几声熟悉的啾鸣。   院子长着几棵野树,如今都吐了绿,发出新叶。密匝的枝条间立着个漆黑的影子,像是只大鸟。   林晗盯着那鸟,惊愕万分,心间狂跳,试探地叫它:“碧霄?”   那只鸟立刻听懂了他的话,拍拍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到窗前,黑溜溜的大眼睛探究地望着林晗。 第127章 暗香如故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碧霄低下头,脚步踉跄,轻轻蹭他的手指。林晗心生疑窦,双手捧起鸟儿查看。碧霄缩着爪子,发出声细腻的低鸣,在他掌心发抖。   粘湿的血红沾上林晗的手,他不禁吸了口凉气。这隼受伤了。   他慌忙抱着鸟儿到桌前,取出清徽给他治伤的药。碧霄左腿有道半寸长的平直伤口,羽毛脱落,血迹汩汩,不像别的鸟抓出来的,倒像某种锐器留下的。   伤口很痛,包扎时鸟儿不停发抖,哀叫着蹭林晗手指,听得他一阵心疼。   “你怎么来凉州了,你主人呢?”   碧霄突然挣脱他,昂首挺胸,羽毛倒竖,狂躁地拍打翅膀。林晗警惕地环顾四周,窗外寂寥幽暗,不时刮过阵风,树叶沙沙作响。他在房中找了把匕首,带着碧霄去寻清徽。清徽的卧房就在院子对面,一推开门却空空荡荡,树影落入室内,在幽蓝的月光里摇荡。   林晗走出房门,庭院寒风乍起,吹来股湿冷的血腥。他攥紧匕首,快步到正门边。还没靠近,大门骤然打开,清冷月下立着个雪色衣影。   林晗眨了眨眼,避开拂面的冷风。   “道长?”   清徽没有答他,款步上前。不知为何,他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阴寒之意,一进门便握着林哈的手,道:“走。”   林晗摸摸他冰凉的手背,追问道:“去哪里?”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林晗嗅着风里的血腥,忙扶着他的手臂,轻声开口:“你受伤了,有人追到凉州来了?”   “不必担忧,”清徽皱眉,关上门,拉着他往院里走,“跟我来。”   他没否认,林晗知道猜对了。谁一直想杀他,更是清楚不过。两人快步进了正堂,清徽在墙边摸索片刻,找到个隐蔽的小门,小门后藏着扇夹墙,恰好能容纳一个人。   他把林晗推进夹墙,嘱咐道:“在这藏好,不要出声。”   林晗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回忆起他吞下的那碗毒药。配制解药不是一日之功,他拿自己试毒,恐怕也不是头一遭了。   “那你呢?”   清徽站在夹墙外,对他温柔一笑,伸出手。林晗不疑有他,任他在肩头拍了拍,随即后颈被人一按,不知碰到哪处穴位,顿时浑身酸软,双腿无力。   他背靠着墙跌倒,连声音也发不出。清徽看向他怀里的碧霄,颇为感慨:“小鸟儿,你也要好好的。一个时辰后,你们就平安了。”   林晗紧盯着他,忧惧不安地摇头。清徽骤然关上门,隔绝堂中的月光。   他在黑暗里孤坐,听见院里呼啸的风声,仿佛凌厉的暴雪,不断劈落。   脚步声纷乱地涌入正堂,林晗听不出来了多少,一颗心猛然撞动,指缝被冷汗濡湿。   有个苍老尖细的声音响起:“裴知度,别来无恙。”   清徽道:“辛总管。”   林晗浑身一震。这个姓氏和职位,让他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当年禁庭第一高手,聂氏天狼营前统领,卫戈失踪已久的师父,辛诸。   那人笑了笑,叹道:“难为裴知度还记得故人。本以为你出了家,当真斩断尘缘了。”   清徽沉默不语。他接着道:“把那孩子交出来吧,与我作对,有何好处呢?总归不是你家孩子,何苦让他拖累了你。”   清徽答得极为果决:“多说无益,动手吧。”   那人扑哧一笑:“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刀剑出鞘的利响霍然回荡在风中。漆黑的墙壁隔绝了林晗的目光,他却从挥舞的刀吟里听出厮杀的场面。   他听出他拿了剑,兴许是从手下败将那夺来的。   惨叫声不断撞击在他的耳畔,纷乱的残杀之中,他听见一股轻灵连贯的剑风,起落、翻转、刺击,一如清徽在地宫击退白莲教众时,那飘然若仙的招式。刺客人多势众,可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没法在他面前活过三招。   即便如此,林晗感受不到半点庆幸,他的剑每挥动一次,都像在他身上剜了一刀。   世上没有神仙,清徽也不过肉体凡胎。这些刺客不是他的对手,却能慢慢消耗他的力气。而真正的敌人,至今按兵不动,仍在暗中窥伺着,寻找一击必杀的时机。   林晗捏紧了手掌,指甲划破肌肤,狭小的墙壁间漫出一丝血腥。血腥味搅得他头昏脑胀,他分不清这血是来自一墙之外,还是自己掌心的。   两道沙哑的刀吟割破长夜,迅如闪电。庭院树木狂舞,叶片噼啪落地,好似一场暴雨。片刻之后,铁剑当啷坠落,宛如一声凄烈的断弦。   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有人收刀回鞘,惋惜一叹。   “给我搜。”   林晗痛苦地绷紧了身躯。长剑落地的声音徐徐回响在他耳边,他的心头也似长出一把寒刃,在脏腑间翻来覆去地钻动。   他喉中气血上涌,骤然喷出口鲜血,而后颓然瘫倒。心哀至极,堪比血脉寸断。   脚步声在厅室与院落中回荡了很久。   “辛统领,宅子里没人。”   那人沉吟良久,道:“走吧。”   刺客倏忽远去,须臾过后,只余细细的风声。林晗几次想站起来,始终动弹不得。他奋力扭动身躯,趴倒在地,浮起的尘埃混着渗进墙缝的血腥,一刹那淹没了口鼻。   一道暗门隔在他们之间,林晗卯足了劲,用额头撞门。一次不成,直撞得头破血流,终于破开一丝缝。   冷清的月光照在前方,他挤开缝隙,艰难地在地上爬行,小河似的血泊浸透了衣衫。堂中尸堆如山,都是黑衣刺客。林晗在尸堆里找了半天,瞥见一角雪白的衣影。他竭力挪到他跟前,抬起满是血污的下巴,抵在清徽肩上,拼命地摇晃。   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热泪不停滚落。   清徽睁开眼,双目无神,只剩无尽的疲累,却在看见林晗时,绽出个笑容。这个笑耗尽了他仅存的精力,他在开口时,嗓音浑浊不清。   林晗看清了他的口型。   “好孩子。”   一道刀伤贯穿他的胸膛,暗红的血仍不停涌出来。林晗靠在他的肩头,陡然被一股撕心裂肺的痛击中。他从没想到,命运是如此难以预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又是如此短促,短到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或者永远尘封在纷繁错杂的世事后。   他没有料到,清徽不能陪他永远。他甚至没来得及叫他一声——   林晗放声恸哭,哀痛道:“父亲!”   清徽抬起手,无力地抚过他的脸,哑声开口:“别让他们找到你,别为我报仇。”   手指在林晗脸上蹭出一道血痕。他拼命摇头,两臂发抖,猛然攥紧了清徽的手。   清徽见他不肯,眼底泪光涌动,唇角溢出鲜血,缓缓闭紧双目。林晗悲哭不止,再去摇晃他,却如何都唤不醒了。   他扶着尚还温热的躯体,站起身,蹒跚地步入院中。夜风卷动乌云,遮蔽了月光,塞外的远山之上,一束流星悄然划落。   林晗推开宅门,恰逢一弯明月朗照,照彻荒凉的山岗。 第128章 夜宴胡旋   凉州城,胡姬酒肆。   大堂四处烧着通红的炭火,屋外冰天雪地,酒肆中却犹如三伏。林晗换了身利落的黑衣,用面具遮住脸,坐在一张小几前,漫不经心地使筷子夹菜。   他身旁立着两个小厮,都是几天前从酒肆老板手里买来,要跟他去塞外的随行。一个年轻肤白,个子娇小,沉默寡言;另一个年纪稍长,略带富态,笑容满面,一见他便滔滔不绝,讲尽奉承话。   林晗听够了马屁,让他说点别的。这小子机灵,眼珠一转,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不久前凉州城的盛事。   “老爷有所不知,那天的阵仗好比天兵下凡,骑兵从南城门排到北门外,一水儿白袍银甲,真叫做威风八面。咱凉州这地,从没见着那么多达官贵人!”   林晗放下食箸,微微一笑,不经意道:“我听你口音,不像凉州人吧。”   他初见这人,便觉得十分面熟,思来想去有了答案,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东都杨家二郎,杨萤的弟弟。杨家出事后,杨二不知怎的逃过一劫,流落到了西北,还成了胡姬酒肆的奴婢,阴差阳错遇见了林晗。   若泽草原上危机重重,万不可独身前去。林晗本想挑两个健实可靠的随从,一认出杨二便顾不得亏不亏,把人买下。这家伙大名杨启,经过一场大难,洗去身上的纨绔气,如今倒是人模狗样的。   杨启讪笑,老实交代:“没落魄前,家里经商,在东都开铺子,小人在店里做了几年账房。既跟了老爷,往后就是老爷的人。”   林晗审视着两人,倒了杯酒。   “继续说。骑兵去哪了?”   杨启嘿嘿一笑,站近了布菜。   “早几个月常有胡人南下,抢东西抢人的。官军来过一回,消停了不久,坊间有些风声,说又要打仗了。”   他说到这,小心地瞧了瞧左右,故作神秘道:“听说呀,朝廷里的大官分成两派,有的说打,有的要议和,闹来闹去,最后决定说和,便派了公主和亲呢。那些官就是送公主出塞的,否则哪来那么大排场。”   林晗波澜不惊地听着,手中酒杯轻晃,目光落在琥珀浆液间橙金的光晕上。   杨启说得兴起,眉飞色舞的,高声道:“送亲的人来头也不小,据说是郡王!”   林晗手里的酒洒了一半,嗓音陡然一紧。   “哪个郡王?”   “还有哪个郡王,”杨启心思活络,忙擦干桌上酒水,“全天下就两个郡王,定康郡王七老八十,总不会是他来凉州。肯定是北边的安国郡王。”   林晗心如擂鼓,面上故作镇定,语气却有几分急迫难耐。   “你见过?安国郡王不是早就战死沙场了。”   “哎呀老爷。先郡王是死了,他儿子又没死。等世子袭爵,不就是郡王?”   林晗默然片刻。难怪碧霄突然出现在凉州,他就知道,卫戈一定也来了。碧霄受了伤,休养几天,已经大好,只是不愿意飞,连主人都不管了,就守着他。鸟儿不肯帮忙,即使他知道卫戈到凉州,也没法找人。   饭吃到这,林晗再难以下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塞外去。他起身拍拍两人,叫了些羊肉葡萄酒,便让他们收拾进包袱。胡姬老板正当垆卖酒,嬉笑逢迎间莺声阵阵,偶一抬藕臂,袖间轻纱顺势滑落,露出截凝脂般的肌肤。   老板姓康,店内人来客往,都唤她康姑娘。这几日林晗在凉州城,多亏有她照拂。康姑娘原是塞外达戎人,来凉州做生意十五年,根基比大部分梁人还深。她口中的消息,也比杨启这等人生地不熟的奴婢准确得多。   康姑娘旋旋转身,水汪汪的眼儿瞧见林晗,霎时秋波含情。林晗淡淡一笑,给她作了个揖。   “康姐姐,我这就要走了,来跟你道别。”   康姑娘的笑容凝住了:“去哪?”   “塞外。不知多久才回来。我心底感激姐姐,特来道别。”   她轻叹一声:“塞外近来可不太平。你要是走,就走西边商道,到宛康城。前才有官军去了,牛鬼蛇神没那么多。”   林晗故作惊讶:“怎还有官军。我可不敢和官府抢道。”   康姑娘掩唇轻笑:“谁让你和官军抢路。你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不就成了。”   林晗颇有些羞怯,轻声道:“还是姐姐聪明。”   他转身就走。胡姬却舍不得,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这就走了?”   林晗点头:“是呢。我……家里的人,都在塞外,等着我去找他们。”   两个小厮收拾好行囊,杨启颠颠地来问时辰。林晗望着神情不舍的康姑娘,道:“劳烦姐姐再来些羊肉,要生的,带血的。”   他一招呼,屋外一阵扑剌剌的拍打声。林晗掀开厚重的羊皮帘子,躬身出去,进来时臂上架着只雄赳赳的猛禽。   碧霄挑嘴,只吃新鲜带血的肉,才来林晗身边时食水不沾,害得他担惊受怕,以为小鸟儿也活不成了。哪成想只是因为挑食。后来肯吃东西了,不仅挑嘴,倒钩似的喙跟没长一样,吃饭时自己稳如泰山,非要林晗撕肉喂它。   老板端上鲜肉。碧霄一如往常般挺胸昂首,神气地望着林晗。林晗取出匕首,一刀刀划在羊肉上,每喂一下,它便发出阵娇气的嘤鸣。   他握着匕首失神地想,这鸟不知道像谁。转念一想,深觉自己被卫戈带歪了,真把它当儿子不成。   杨启在门口牵马。林晗一出酒肆,寒风裹着大雪,拳头似的往身上砸。这家店邻近西峪关,出关后再往北二三十里,就是受降城宛康。他对边关风物不甚了解,这条路怎么走,还是当初去灵州,闲谈时聂琢告诉他的。   燕云军约莫六七天前到的凉州,在城中耽搁一两天,还剩几日的时间赶路。既然是护送公主,肯定比行军慢了不少,说不定这会正在宛康。三人打马到城门边,还没到开关的时辰,城楼下聚集了众多商队。林晗使了些银钱,找了个贩茶的胡商,等关口一开,便混在马队里出了城。   一出西峪关,景致就大不相同。霜天欲裂,飞雪莽莽,前路看似辽阔无垠,却望不清方向。大雪天马跑不快,他们只能跟着商队慢慢走,沿途偶尔停下,和脚夫攀谈,问出一二句关乎和亲的传言。   众人说这次去和亲的是平都公主。青门关之后,平都被苍鳞军劫走,后来被朝廷赎回盛京。这才过了多久,她却要去和亲了。平都性子骄傲,和亲一事对她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不知是怎么同意的。   大雪连下三日,到第五天终于放晴。林晗自忖赶不上燕云军了,有些泄气,沿途拼命打探官军的消息,得了信报即刻飞马扬鞭,飞驰在默苍山以南的荒原之上。   天边透着橙黄的光晕,霞光朦胧,是晨曦降临的征兆。他们不知不觉过了宛康城,到了达戎属地的边缘,便在一个叫鸣沙坡的地方勒马。回头一望,隔着雾气和灰尘,长城的影子在不远处巍峨耸立着。   鸣沙坡依傍着绿洲,绿洲里杂居着众多胡族。达戎人,番族人,甚至是寒疆人,在那都看得见。绿洲里最大的村落叫古泉村,三人还未靠近,便见村口篱笆边拴着十来匹高壮战马,几个军士抱着草料,正往马槽里铺。   杨启一见这架势,有些发悚:“老爷,要不换个地吧。这里面都是当军的,咱们惹不起啊。”   林晗把战马数了又数,暗自奇怪。怎么只有十几个人?   他摸着腰刀,朝小厮吩咐:“我看南边还有个小村,你们先去,等我回来。”   那小个子急了:“老爷,这可是官军,还是走吧。”   “我瞅着可不像官军,”林晗冷笑道,“分明是贼人。”   燕云军素有白马军之称,而拴在篱笆边的都是杂色马,个头不高,一看就是塞外的品种。两人拗不过他,垂头丧气地退开,往绿洲南边去了。林晗等人走远,趁着天还没亮潜入古泉村,倚在一处土墙根后观望。   几处黄土塔楼燃着熹微烛火,风中不时有乐声飘荡。林晗借着墙头翻上屋顶,高处视野开阔,举目四望,本就不大的村落阡陌分明。村中有座大院,院内小楼灯火通明,乐曲声就是从那飘来的。   他扫视院子周围,望见几十匹白马,顿时有了计较。   从村口到院中需耗些脚程,暗夜冷寂,家家黑灯瞎火,飕飕的风声穿梭在黢黑的街巷间,好像女人的呜咽。   林晗摸到院外马厩,藏身在草棚里,仔细谛听良久。二楼灯影摇曳,传来阵阵笑语和拍子响,看来里头的人是通宵达旦地快活过。   他等了一会,忽见烛火晃荡。楼中下来几个摇晃的人影,三两个胡姬簇拥着个人高马大的军官,醉醺醺地出了院子。那军官不像燕云军,喝得烂醉,扶墙便吐,许久才消停。   林晗小心地跟过去,听到些浑浊的胡语。几个女子在暗处娇笑两声,不一会便传来阵阵淫声浪语。一人完事过后,粗略整理了衣衫,扭着腰肢转到马棚跟前。林晗趁机到她身后,抬掌劈在女子后颈。胡姬闷哼一声,便倒在他怀里。   他把女人藏进草棚,飞快与她换了装束,找了条香巾遮脸。林晗不疾不徐地走到墙角边,剩下的三人正办完事,嘴里叽里咕噜一通。两个女人扶起醉汉,伸手招呼他,他立刻提起一旁的灯笼,谨慎地走在前方照路。   等上了楼,果不其然,正堂里灯火潋滟,热闹非凡。十来个胡姬在席间歌舞,四方都坐着宾客,不少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兴到浓时起身出席,与盛装的女子共舞。胡姬当中有一人身段最为婀娜,当是百花之首,腰臂间缠着縠纱绫罗,单足踏地,随鼓点左旋右转,翩翩袅袅不知停歇。   女子肆意舞动,明丽的眉眼间似有钩子,赤裸裸地往主座抛去。林晗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上座一人银袍银甲,宛如璧人,俏过美艳妩媚的胡姬,不是他的卫郎是谁。他旁边还有一人,穿着窄袖胡服,面白无须,仔细一看,头发也是灰白的。   那人握着酒杯慢饮,一双眼被火光照得寒芒隐现。女人的胡旋舞跳了一半,燕子似的落到二人跟前,先朝那人敬酒,再踩着舞步,风情万种地来到卫戈跟前。   卫戈摆了摆手。   男人大笑一声。胡姬捧着铜酒壶,回到他身边倒酒。寒冬腊月似的天里,她上身只穿着短袖薄衫,白腻的手臂裸露无遗,在席前旋舞片刻,躬身半跪在男人对面,两手拂开贴身的衣袖,裸露出丰满的胸脯。   林晗没眼看下去。如此放得开,敢情这都不是普通舞姬,而是娼妓。好啊,他才离开多久,卫戈翅膀硬了,跟哪来的野男人逛窑子。   那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男人怀抱舞姬,对卫戈道:“天快亮了,挑一个回去歇息吧。”   林晗见卫戈眉头一皱,知道他要说什么,忙取来酒杯,热切地贴到他跟前。卫戈看了看发话的男人,面色甚是不悦,却是顾忌着什么,没把林晗推开。林晗轻笑一声,学着那女人的模样,热烈地揽过他的腰,靠进他怀里。   铁甲贴着单薄的绸缎,冷意刺入肌肤,令他打了个寒战。   卫戈僵得好像石头,默然片刻才说话:“我有些醉了,实在不能相陪。”   那男子乐呵呵地瞧着他,朝身边仆从吩咐:“去,领世子到厢房休息。”   卫戈要做戏,揽着身上“女子”离席,目光阴沉地瞧着“胡姬”。林晗憋不住笑,佯装醉倒,刻意在他脚背踩两下,一脸娇羞地回看过去。   他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叫你逛窑子。   孰料卫戈看见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怔,原本只是虚握着林晗腰肢的手缓缓揽紧。林晗却会错了意,心中冷笑,暗骂男人果真都不是好的,盘算着待会怎么治他。 第129章 帐中香   两人搂搂抱抱地出门。门口早有个瘦小的侍者等着,手里掌灯,见了人便屈膝行礼。卫戈颔首示意,小侍从谄媚一笑,旋即走进灰蒙蒙的楼道。   门口站着一队燕云军,分出三四个执枪守卫,跟上掌灯侍从开路。卫戈拥着林晗紧随其后,剩下的守卫纷纷低着头,闷不吭声地跟在最后。丝丝冷风灌进楼中,不时吹着灯火晃荡。人影飘摇,忽明忽暗,宛如来去不定的幽魂。   小僮领着众人七拐八折,喧嚣的乐声逐渐朦胧了。厢房内暖意蒸腾,点着红烛,案炉里薰烟袅袅。林晗踩上地面,便觉小腿发软,好似踩在锦缎堆上。   他垂头一看,屋里铺着整张赤地金花卷草纹地毯,再往烛火边望去,地毯上设有罗帐,当中铺平一床猩红织毯,堆叠着兽皮垫子。床帐八角雕刻兽首,兽口中垂出金黄的丝绦,绳带间系着香囊。   侍者把人送到,留下灯盏,悄悄关门离去。卫戈搂着他走近床边,把人放在毯子上,便伸出手,试图扯他的面纱。   林晗一掌打落他手臂,捏着嗓子咯咯笑两声,抖落轻便的丝履,像只警觉的兽,光着脚缩进床帐中间。一进罗帐,浓烈的麝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他昏昏欲睡,忽听一阵清脆声响。他抬头看去,帐顶也用绸带系着香囊,绸缎团团如花,香囊状若银球,方才一动便叮铛作响。   卫戈眉头拧紧,面色肃冷:“把面纱摘下来。”   “这么凶做什么,”林晗懒得跟他遮掩,索性不学女人说话,弓起一条腿歪坐着,眼中笑意森然,“人前不挺会怜香惜玉,怎到了闺房之中,反而如此不通人情。”   卫戈听见他的声音,更是迷茫,放软了口吻:“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   林晗掩唇一笑:“你过来。”   卫戈紧盯着他,似乎要把帐中人看出朵花,脚步沉稳地迈向床榻。他每走一步,便有些踟蹰,双目的冷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惘然与不安。   林晗慢慢地挪到床沿。屋内红烛昏昏,卫戈站在床侧,背对着光,影子落到他身上。他牵着卫戈的手,细细抚摸白玉似的五指,不由得轻叹一声,庆幸他的伤已经痊愈了。   卫戈的手被他一碰,先是一阵闪躲,而后却情不自禁地反握住他。滚烫的体温烧着林晗指节,他本是坐着,此刻缓缓挺直半身,跪在卫戈跟前。   他仰视着卫戈俊朗的面容,伸出手臂,掌心搭在遮覆铁甲的肩头,缓缓发力。卫戈闭上眼,眉宇轻锁,发出声浅浅的喘息,便似颓靡的醉客,由着他的动作,躬身跪上榻。   “方才宴会的时候,你怎么不抱我?”   林晗抱着他的脖颈,贴在他耳畔低语,气息好似细软的发稍,挠过卫戈耳根颈侧。   卫戈轻启丹唇,隐隐浮现痛苦的神色:“我……”   “我明白了,”林晗摸摸他的脸,苦笑道,“世子忠贞专一,早就心有所属,对不对?”   这句话一出口,卫戈便迟迟不说话,片刻之后眼睫颤抖,竟然涌出股清泪。他睁开眼,双目通红,全无须臾前的恍惚神色,泪水顺着脸庞滚落,掉在林晗膝上。   林晗低声道:“我说对了。”   “他不在了。”卫戈道,“我找不到他。世间仿佛从没有这样一个人,一切都只是我大梦一场。”   林晗擦去他的泪,小指探进耳鬓间,将面纱往下扯了扯,露出半张完好的脸孔。他脸上的伤痕都在颊边,如此一来,卫戈看清他容貌,一时间惊愕不已,伸手便要揭开面纱。   “别动。”   林晗握住他的手,入手不是肌肤的触感,而是冰冷的铜铁。他垂眸一看,卫戈那条受伤的手换成了机关臂,已经能够行动自如。   卫戈怔怔地看着他,双目仍带着水意。林晗贴着他脸颊,在他唇角亲了一口,悄声道:“我是不是很像他?”   卫戈皱起眉:“你──”   他不甘地别过脸去。林晗对着他笑,那笑容既深情,又带着三分狡黠。只要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话就梗在喉咙里,唇齿也似生了锈。   卫戈嘴唇苍白,心中涌出股悲凉。他太想林晗,太爱他了,以至于看着这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意乱情迷。   林晗像是读懂了他的念头,欺身上前,坐在卫戈腿上,赤裸而暗昧地勾引。   “既然我跟他这么像,那你——就把我当成他好了。”   卫戈眼中一沉,似有暗火灼烧,定定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开口:“你想做什么?”   林晗大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进了我的屋子不来快活,来出家不成?”   他抚上他的脸,不住地亲吻,贴着他的身躯轻轻蹭动。卫戈满面难堪地推他,似是从未经历过如此火热的场面。而他的推拒和从前一样毫无效用,滚烫缠绵的情丝紧绕着彼此,不一会他便半推半就,羞耻地搂住林晗腰肢。   林晗坐在他腿上摇摇欲坠,压不住喘息,轻轻咬他耳尖。   “你说说,一句话就把你勾成这副德行,”林晗喘着气,手臂绕到他身后,把玩着柔顺的青丝,“你那心上人要是还活着,也得被你气死了。”   卫戈鬓边热汗涔涔,身上热意滚滚,眼中情意万千。动情之时神姿生辉,好似盛放的海棠。他捡起林晗一束头发,递到唇边亲吻,微微一笑。   “说不定他不会气,反而会同我亲昵一番,拨雨撩云,颠鸾倒凤。”   林晗冷笑一声,扯下帐顶绸带,不由分说往他嘴边系。绸带蒙住卫戈的嘴,绕到他脑后,再往回绕一圈,系在林晗手腕上,好似牵了根绳子。林晗有心整治他,手臂一扬,卫戈便不得不直起身,朝他跟前贴近。   他在卫戈额前亲一口,好似奖赏,手掌往他身下摸了摸,扬眉一笑。   “好个颠鸾倒凤。在我面前说要和别人颠鸾倒凤,你几个脑袋?”   卫戈用鼻尖蹭他手腕,挣开嘴边的束缚,绸带顿时滑落,缠在他颈间。   “不是让我把你当成他。怎么还吃自己的醋?”   林晗脸孔一板,挪开手,偏不让他蹭,冷哼道:“我不动了。你自己做给我看。”   卫戈深深吸气,双眼幽邃:“怎么做?”   林晗稍稍退开了些,白净足底伸进腰甲,轻轻碾在他腿间,暧昧道:“卫郎,分别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想我?”   两人仿佛当真入了戏。卫戈沉声道:“当然想你。”   “那你想我的时候──”林晗拖长了音,轻笑着,脚下亦重了几分,“你想我的时候,会怎么做?做给我看看。”   卫戈眸色一暗,却只盯着他,迟迟不动作。林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绑着绸缎的手臂缓缓抬起,修长指节在绳带间勾扯缠绕。半晌,卫戈脸上泛出红云,倾身去解林晗的薄衫。解开外套的女衣,再解贴身的里衣。他把林晗的衣裳覆在掌心,另一只手颤巍巍地卸甲,松脱自己的腰带。   银甲一片片剥除,摆在褥面上,林晗旁观片刻,贴上去吻他汗津津的额头,听着卫戈难耐的喘息,笑道:“乖孩子。做完后记得把我的衣裳和你的被子一块洗了,别让小嵇看见,省得再取笑你。”   卫戈低吼一声,无意中喊出他的名字,一抬头对上林晗亮晶晶的双眼,顿时羞惭不已,气急败坏地丢了手中亵衣。   “你把面纱摘了,”他的嗓音沙哑发颤,急切道,“我想看看你。”   林晗摸了摸脸,淡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倘若我长得丑,你就不喜欢我了?”   卫戈似乎早已料到什么,眉间染上一重悲色,哽咽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就是你,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   “我以前为何没发现,你这么爱哭鼻子,”林晗不禁抱着他,故作轻松地叹道,“果然还没长大。可惜,今年的生辰没能陪你过。”   卫戈把他摁在毯子上,迷乱地亲他颈窝。亲热许久,他被拖着腰肢翻过身,脸颊埋进麝香浓郁的野兽皮毛。颠簸起伏间,他的十指曲起,像是想抓握住什么,绞缠着被衾,却连绸带都握不住。   床帐八角银铃阵阵,清响不绝。温存几番,他们双双歇下,卫戈仍不死心,老想着趁林晗疲累无力,动手扯他面纱。   林晗累得神志不清,正躺着回神,一来二去被他扰得心烦,便道:“再晃几下往后就跟衣裳过,别碰我了。”   卫戈趴在他身旁,像只快活的小兽,同他亲昵厮磨。久别重逢,本就如同干柴烈火,亲近两下,两人都有些食髓知味。卫戈勾着他的腰,兴起之时,一旁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有人压着嗓子道:“郎君,衡王殿下找来了,如何是好啊?”   林晗把身上的人推开,瞟他一眼,兴师问罪:“衡王是谁?” 第130章 红罗帐暖   卫戈沉默不答。林晗冷笑一声,从被褥间坐直,慢吞吞地穿衣。云雨之后,他四肢酸痛麻木,肌肤印记斑斑,看起来比不久前伤重时更狼狈,肋骨边一道醒目的疮疤,好似老树的瘢痕。   林晗看他有心事,双目一沉,轻声道:“逛窑子,找相好?”   卫戈把他拉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   “我知道回来的那个不是你,即使和你容貌相同,我也能分出来。怎会糊涂到把他当作相好?至于今天……说来话长,等回宛康,我一一说给你听。”   他的手指探入林晗衣里,抚摸着他的身体,鼻尖抵在他耳畔,气息微沉,道:“这里的伤怎么来的?方才亲热时就不让我看。这是刀伤,骗不过我的。”   卫戈是用刀的好手,林晗隐瞒不过,闷闷地喘了声。粗糙的指节摸过胸口,重捻轻挑,琢磨反复,叫他掌心发汗,慌忙摁住薄衣下的手。冰凉的义肢在腰间不断动作,铁石的冷意拂过肋骨处的伤疤,二指反复摩挲,像是借由指头亲吻他的伤口。   “想怎么处置他,”卫戈低声道,掌心滚烫,“我帮你。”   林晗却一哂:“你这倒是问住我了。”   吕应容差点送他去见阎王,流落凉州的时日里,他倒没想过如何报复他,甚至快要忘记他的长相。对他而言,吕应容再卑鄙,只不过是个小人物,渺小到他做过的恶事都不足以引发他的仇怨。   当有人渺小低劣到了一定地步,他一切所作所为都不足为惧,善恶黑白、生死执念,在旁人眼里全是笑话。   倒不是林晗转了性,成了菩萨心肠,只是他从未把这样渺小的对手放在眼中,甚至不免好奇,吕应容心心念念地往上爬,最终又能得到些什么?   “现下他跟来塞外,正是极好的时机,含宁……”卫戈紧握着他的手,目光灼灼,“我听你的。”   林晗淡笑,任他与自己十指相扣。   “别管他了,我怕脏了你的刀。”   卫戈不悦道:“就这么放过?”   林晗道:听说他封了衡王。这王位是好坐的,权势是好攀的?他想要,那就拿去吧。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得偿所愿。”   两人在床榻中私语,门外亲兵久等不到命令,心知该如何处置,便悄然退下。   卫戈抱着他不撒手,冷哼一声:“你倒是心大。他顶着你的脸,我不喜欢。”   林晗被他这副率直的模样逗得发笑,伸手捏他脸颊,却不防被按倒。卫戈扯开颈上的绸带,拿来捆住林晗手腕,不顾身下人惊呼,抬起他的腰。   林晗轻嘶一声,舌头打结:“慢、慢点。急什么,饿死鬼似的。最后一回,不许再来了。早晚死在你身上……”   卫戈眉目含情,盯着他打量,道:“床笫之间,谈什么死不死,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林晗斜睨着他,满脸酡红,语息凌乱:“想听什么?”   “……叫声夫君。”   林晗羞得低下头,轻声斥道:“不要脸。”   话音刚落,他被下头的动作逼出阵灼烫的呻吟。卫戈俯身亲吻他汗湿的鼻梁,耳语道:“为何不叫?若不是你夫君,怎能跟你做这事。”   林晗被他勾得神思恍惚,无暇顾及别的,失神地望着红罗帐顶,微弱地喊了声:“夫君……”   话一脱口,他便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堂堂男子,竟在床帐里叫另一个男人夫君,简直是……   太淫荡了。   他自顾自胡思乱想,陡然滚出两行热泪。不经意间,遮面的香巾被一只大手拂落。   卫戈亲亲他的嘴唇,再细细地吻他颊边伤痕,学着林晗的口吻低声哄道:“乖,不哭,夫君不嫌弃你。”   林晗伸手抱紧他的背。情到浓时,彼此都无法自拔,他控制不住快意,更控制不住决堤的眼泪。卫戈把他抱起来,抱在怀里坐着,不停地亲吻。   林晗号啕大哭。堆积的心绪尽数爆发。   卫戈眉眼忧愁:“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林晗被这句话弄得破涕为笑,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淌眼泪,哑着声道:“你真肉麻。”   “我带你走吧。”卫戈说,“随便去哪,就我们两个,闲云野鹤,白头偕老。”   林晗紧闭双眼,脑海里骤然回荡着清徽道长走之前告诉他的两句话。   别让他们找到你,别为我报仇。   他依稀记得,卫戈在灵州时跟他说过相似的话。安国郡王战死前给他的儿子留下一句相近的遗言。   不要恨。   有人天生就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们,纵使不在身边,融入血液的骨肉之爱依旧存在。   林晗不知道,这份亲情在冥冥之中庇护了他多久。直到弥留之际,清徽仍是首先想到林晗的安危,让他放下仇恨,从而保护自己。   可是人非草木,他做不到。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月夜,有人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父亲。清徽本可以好好活着,在空山做他的一门宗师,而他却因他身死异乡,葬于荒山。   卫戈不住地擦他脸上的泪,等到云销雨霁,把人从怀里松开,为他穿衣。林晗的衣服不能再穿,他便给他穿自己的。穿好衣服,熟练地替他挽发。   朦胧的光晕透过纸窗,泛着浅淡的金色。紧闭的房门再度被人敲响,仆婢送来盥洗用的物事,以及一叠干净的新衣,轻手轻脚地搁在案几上,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   林晗看得出,这楼里接待留宿的客人颇为老练,凉飕飕地瞥一眼卫戈。   卫戈顶着针尖似的目光,下床搬东西。   盛热水的罐子形态奇异,大肚细颈,灿烂生辉,竟是纯金打造。面盆也是纯金的,盆底錾刻着缠枝纹,看上去挺像神都苑的玫瑰花。   卫戈浸湿绸帕,修长手指搅动水波,煞是养眼。林晗乐得他照顾自己,像个人偶似的任由卫戈摆弄。   洗漱完毕,卫戈换上送来的衣裳。黛蓝的窄袖夹领袍服,胡风尤盛,温润的玉带勾勒出一束挺拔的腰线。   林晗坐在床沿,见他忙完,便笑道:“左右只我们两个,说说吧,宴会上你旁边坐的是谁?”   卫戈如实答问:“是我曾经的老师。”   林晗攥紧了身下织毯。   “你师父可是叫辛诸?”   卫戈听出他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叹道:“是。”   “他不是失踪了,为何到凉州来了?”   “他失踪是因为去了塞外,投靠了番族人,如今的主公势力在濛山以西。”   卫戈凝视着他的眼睛:“赛拉顿。拂涅利语‘天神’的意思。”   林晗默念了遍这个名字,断言道:“没那么简单。辛诸与梁庭还有联系。”   卫戈默然片刻,欲言又止。林晗累了一宿,腹中饥饿,暂时把心事搁到一边,催促道:“不在这待了,回宛康。”   说来奇怪,按照行程计算,卫戈他们早就离开宛康了。听他的意思,平都公主的鸾驾好似还在宛康。   卫戈摇头,回答他的疑惑:“没谈妥。而且,公主不愿和亲,一路上闹过许多次了。”   “没谈妥?”林晗皱眉。   和亲这等大事,搞得如此儿戏,公主都到了塞外,居然还有没谈妥一说。这朝廷,真是见了鬼了,邪门。   两人从容不迫地出房间,下楼,身旁跟着十来个亲兵护卫。院子里冷风嗖嗖,随从向卫戈递上斗篷。卫戈取了斗篷,转头披在林晗肩上。   院门边热闹非凡。晦暗的晨光里立着五六个人影,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站在最前头,一动不动地候在风里,宽大的袍袖翩翩而动。 第131章 不许笑   林晗摸出贴身藏好的面具,戴在脸上。抬头之时,他眺望见天际昏沉的晨光。朝晖紧贴着地平线,在平阔的旷野上涂抹出一道橘黄的光弧。   凉爽的风从开阔的野地吹来,刮过他的耳际。他隐约听见风里有人温柔地喊卫戈的名字,于是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那少年上前几步,衣上宝光在暗昧的夜色中浮动。   林晗定睛一瞧。吕应容穿着深绯蜀锦裁成的上领袍,领边佩着七宝璎珞圈,袍服用金线织绣了宝相花纹,动静之间光彩熠熠,宛如荡漾的水波。   再观他神态举止,哪还有往日畏葸不前、胆小懦弱的痕迹。唇若笔点渥丹,明眸清波潋滟,容色间有股销魂蚀骨的妖冶神韵。   吕应容本是神情木然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一见卫戈,立时喜笑颜开,亲昵地问:“卫郎怎么到这来了,找了你好久。”   林晗没忍住,噗嗤一笑。   卫戈皱眉看向身边,许久后才漫不经心地答:“找我有事?”   吕应容眉梢低垂,做出副惹人怜爱的神色:“无事就不能找你?”   他看卫戈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林晗,霎时生出些怒意。   “这是何人。你怎么老是看着他,连我跟你说话都不听了。”   林晗偏过头,倚在卫戈耳边,悄声道:“学得挺像。”   卫戈比他着急,心中无名火起,低声道:“你这‘忍字诀’修炼得不错,都骑到头上来了,还有心思看戏。”   林晗一乐:“塞外荒凉,难免寂寞,有人给我唱戏找乐子,自是欣然接受。跳梁小丑罢了,还真当他是个角色?我的世子,认真就输了。”   吕应容站得远,眼睁睁看着他俩亲密无间地说悄悄话,面色更是不忿,却放软了声,楚楚可怜道:“卫郎怎还是不理会我。我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你就这样辜负我?”   “衡王言重。”卫戈克制着怒意,嗓音森冷,“你我并不相熟,何谈辜负。也别再一口一个卫郎地叫。我说过你不是他,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吕应容被他一番话堵得脸色苍白,怔怔地前进半步,颤声道:“是我傻还是你疯。裴桓,自从荆川回来,你就对我颇为冷淡。怎么,不敢承认自己变了心,找出这样荒唐的借口?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卫戈目光如剑,冷笑道:“你说呢?”   吕应容竟也冷冷一笑,转头对侍从道:“去写封信,说明白本王是在何处找到世子的。若我没打听错,这地方应当是个娼馆吧。望君,朝廷让你护送公主,你怎么护送到娼馆来了?”   言罢,他侧过身子,鄙夷地看向林晗,趾高气扬道:“你是这里的人?”   林晗失笑,回想起是在哪里初见的他。怎么换了个身份,就打起自己脸来了。   他没等到林晗回话,顿时发怒:“你聋了吗,听不到我说的,为何不回话?”   林晗佯装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两手在胸前比划片刻,指指耳朵,再指指自己嘴唇。   卫戈无话可说。   吕应容本是随口一说,哪想到林晗真给他装聋作哑,便嘲道:“我以为是何等人物,把你的魂勾去了,没想到是个聋子。一个残废有什么好的,你就为他移情别恋了?”   卫戈道:“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何时钟情过你?”   吕应容眼眶通红,骤然大怒:“你应当钟情我,你只能钟情我的!”   林晗看得乏味至极,伸手勾勾卫戈胳膊,朝他颔首示意。卫戈命人牵马,召集古泉村的燕云军,不过须臾,几十人马便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林晗取了把剑,挂在自个腰间,翻身上马。卫戈与他并辔而行,前后左右皆有燕云军随驾。   马蹄踏过光秃秃的道路,吕应容呆呆地站了许久,仿佛融进了荒凉的景色中,看着他们越行越远。他不甘地追上几步,失声哭道:“你去哪?”   晨光从天际喷薄而出,乍起的风卷来戈壁上的灰土沙砾,原野间烟尘滚滚。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纵然一身锦绣,身份尊贵,但融不进这长风万里的大漠,也融不进卫戈心里。   吕应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皮囊,秉性,他究竟哪点不如那个死人。他甚至比他更温柔。   温柔总是招人喜欢的。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安慰自己,林晗已经死在荆川,他亲手捅的刀,确认无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就是输了。   皇帝又怎么样,还不是输给了他。至于卫戈,他总有一天能笼络他。   日光大盛,草原好似炉膛一般。白马骑兵迎着太阳奔驰,滚烫的金辉洒在周身,不出片刻,衣袍间便泛起火辣辣的热意。   林晗一手策马,一手抬到额前,眯眼扫视着荒莽的草地。野草翻起鱼鳞般的海浪,四下潮声阵阵,弯折的茎叶像刀子一样锋韧。   茂盛的草丛随风狂舞,其中偶尔闪露出细碎的镜光,他知道那是湖泊,便停缰勒马,轻声道:“休整一会儿。你们的马儿善跑,今晚就能到宛康城了。”   卫戈传令将士:“放马饮水,一刻后再走。”   燕云军随即领命,疾行到远处的小湖边。水边阴凉,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报时的军士搬来香炉,焚香计时,说是一刻便不可马虎。   林晗在湖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掀着袍摆扇风,遥遥地望见卫戈跟亲兵谈话,事情交代完毕,便迈着长腿朝他走来。   他不禁感叹,才几月不见,好像快不认得他了。往日那个默默跟着自己的小刺客,也能率领麾下独当一面了。   果然,还是长大了。   卫戈走到他身旁,给他递水囊,突然冷笑一声。   林晗抬眼瞪着他,夺过水囊,道:“干嘛?”   “没怎么,”卫戈利落地坐下,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媳妇贤惠,我高兴都来不及。”   林晗一怔,而后会意,暧昧地笑了笑。   “没看到我争风吃醋,你不舒坦?”   卫戈恼火道:“你无动于衷也就罢了,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没心没肺。”   林晗眉梢轻扬:“我笑有的人大祸临头还不自知。”   卫戈脸色发沉:“所以呢,看我跟他周旋,你很开心?”   “你气什么,”林晗连连哄他,也不顾是在众人跟前,往他脸上亲一口,“衡王有什么才干?”   众目睽睽之下,卫戈被他一亲,登时有些转不过弯,闷声道:“看不出才干,倒是十分讨厌。”   “这不就对了。你叔父那个人,天底下数他最精明,也数他最疯,他看不出那是个假的?”   卫戈沉默良久。林晗挽着他的手臂,撒娇似的:“别气了,看戏就是。裴信的手段你我都见过,封王又如何,不过是赏一顿断头饭。”   卫戈定定地瞧着他,从他面庞上捕捉到些许飞扬恣意的神采,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一瞬间,林晗好似变成了一只展翅待飞的鸟,终于逃离逼仄的樊笼,自由地投入广阔浩荡的天地。   他望向塞外辽阔的大地,长空中盘旋着几尾黑鸢,突然领悟到林晗的心境。   如今在这片广阔的原野里,世事纷繁、尔虞我诈全都远离了他,他看着吕应容,就是看着一个置身牢笼虎口而不自知的人。   “世子!”   两人正相对无言时,忽然有个白袍亲兵自前方打马而来,飞扬的马蹄踏起茫茫沙浪。林晗打量来者一眼,正是先前跟卫戈说话的骑兵。   那人匆匆下马,交手一拜,语气急迫:“前面商道有一队骑兵,旗幡规整,行阵分明,不像盗匪。”   林晗心中一动,问道:“梁人还是胡人?”   那亲兵看了看卫戈,见世子点头,道:“草原平旷,卑职骑着马,唯恐被发现,不敢轻近。未曾看出是梁人还是胡人。”   “什么颜色的旗?”林晗追问。   “黑旗。”亲兵有些犹豫,“像是……苍麟军。” 第132章 盖世英雄   林晗却不信。早先他在盛京听到些风声,聂氏覆灭之后,朝廷借新帝登基、年号更换和天宸节*的契机三次大赦天下。每次大赦,还会免除部分人的兵役,送他们解甲归田。   这些被遣散回乡的军士全部出自西北苍麟军,且都不是精锐。朝廷训练精兵耗资甚重,把精锐遣走,裴信自然也会心疼。既然不能遣散,那就把人分至各处,收编到各地州府,或是迁营到燕云一带。如此就化解了西北的兵患,苍麟军名存实亡。   苍麟军一没,裴信再无后顾之忧。这也是东都映辉楼那次,他敢暗示林晗刺杀当今皇帝的原因。林晗不在朝中,无法得知具体情势,不知裴信因何动了废立之心。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裴信本就不认可穆献琛,当初扶他登基只是权宜之计。   总归不可能是抬举他林晗,要跟他再续君臣之缘。   林晗回过神来,询问那亲兵:“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苍麟军?”   如今西北哪还有苍麟军,若有,也是聂峥出逃时带到塞外那一批人。可那帮人都在若泽草原黑水河一带,离宛康十万八千里。他那日被聂峥摁在马上满草原逛,聂峥麾下活动的范围从未出过黑水河流域。再者,聂家兄弟不是傻子,哪会到宛康附近和官军硬碰硬。   那亲兵被林晗问一遭,越发不坚定,犹豫道:“好像是苍麟军……那旗、图画,应该不会错。”   “再去看清楚了。”卫戈道。   亲兵一脸惭色,抱拳一礼,迅速赴命去了。卫戈沉吟良久,皱眉道:“不是苍麟军,那便麻烦了。”   林晗瞧着他的脸色,笑道:“你知道是哪路势力。”   卫戈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可知我到古泉村来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林晗挑了挑眉,还有闲心吊儿郎当地开玩笑,“男人到娼馆还能做什么,总不会是做饭吧。”   卫戈脸色阴沉,轻哼道:“辛诸投靠了赛拉顿,他是来说降我的。”   此言一出,林晗登时怔怔地望着他,眉眼间笑意消失不见,笼上股凝重的阴云。   “说下去。”   卫戈道:“他笃定我会赴约,派人送信时就提出了条件。珍宝官爵、美女仆从,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在找你。许诺我只要投降,他就告诉我你的下落。”   说完,他认真地望着林晗,轻声道:“含宁,辛诸如何得知你在哪的,可是他害了你?”   林晗摇头:“他不知道我在何处,我是自己来找你的。”   卫戈颔首:“果然,他在诈我。所以我一口回绝了他。”   林晗思及辛诸当年的身份。这人是天狼营的统领,专为聂氏训练鹰犬,天狼营又是从苍麟军中提拔出来的。   假若辛诸效忠赛拉顿,他今日的领袖同样要他发挥才干,为番族训练出一支凶悍的亲兵。   卫戈的嗓音轻轻响起:“来的不是苍麟军,而是辛诸训练出的番兵。我拒绝了他的拉拢,他不会放我活着回去。”   林晗环顾周围不到一百的骑兵,道:“怕不怕?”   卫戈竟轻快地笑了笑,骤然起身,眉宇间意气飞扬。   “你看好了。”   林晗不慌不忙,起身给他整了整衣领,抚平肩上的衣褶。   “你的甲呢?”   卫戈转头示意,便有军士把铠甲搬到二人跟前。林晗躬身拾起银甲部件,悉心替他穿戴。卫戈静静地看着他,任他的双手在自己腰间系甲胄,一双眼睛里柔波荡漾。   等到穿好铁甲,他忍不住握起林晗双手,低头吻他手背。灿金的太阳下,彼此的影子交融在一起。   一穿上燕云军的戎装,卫戈好似换了个人,威武惊艳得不像凡尘中人,仿佛真是天神临世。据说他和他父亲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刻林晗多少能体悟到长公主初见安国郡王的心境。   趁着斥候还没回来,卫戈握紧他的手,温柔道:“你看刚才,我们像不像夫妻。”   他这人就是如此,偶尔蹦出一句话,天真得无可救药。林晗忽地抽回手,瞪他一眼:“大敌当前,还满脑子情爱。我看你是——”   卫戈适时地露出些忧愁无奈的神情。责怪的话到了嘴边,林晗硬生生咽下去,微弱地出声:“别让我守寡。”   “怎会,”卫戈凑近了耳语,在他鬓边贴了贴,温热的语息搔得林晗耳根发痒,“不仅不会让你守寡,还要给你打天下。”   林晗一愣,睁大眼:“你……”   卫戈飞快退开。恰巧此时,查探敌军情报的亲兵回来,一下马便神情严峻地半跪在两人跟前。   亲兵拱手道:“世子,那路骑兵旗帜和苍麟军略有不同,不是梁人,始终在前方待命,恐怕有所图谋。”   卫戈道:“有多少人。”   “……五百余众。”   卫戈挥手让他退下,对林晗道:“我去去就回。”   他们身旁连五十人都没有,对面五百,多过十倍。林晗的心悬起来,忙道:“我们绕路吧!”   卫戈笑着摸摸他的脸:“相信我,等我回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林晗怕他玩火自焚,一时间提心吊胆,方想再劝,却见卫戈骑上白马,指挥麾下列阵行进。燕云骑兵分成两股,排成雁形阵队,好似一把锋锐的剪刀,割破无垠的荒原。   雁阵呈“人”字形,一头尖,一头分岔。尖的那头负责引领整队骑兵冲锋,非悍勇之人不可当。卫戈从随行中挑出一骑,和他一同领军冲杀,临行时朝林晗挥挥手,再指了指烈日炎炎的草地。   林晗读懂了他的唇语,还是那句“等我回来”。   白马行军神速,静默地飞驰而去。眨眼间,骑兵的身影就消失在起伏的草浪中。卫戈不让他乱跑,连马也没给他留。林晗心心念念地眺望着远方,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痛,肌肤好似火烧。   他几乎瞬间就后悔了,拼命地跑出去,追着地面的马蹄印。他的冷静自持被汹涌而来的心潮击得粉碎,脑海中空茫而混乱。   先前还训斥卫戈,原来他也一样,满脑子私心情爱。   林晗不停地追赶,耳旁回荡的不再是风声,而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干燥的风灌进口鼻,喉咙中逐渐泛出血腥味。烈日当头,他的影子随着太阳移转。不一会,大地上闷雷阵阵,四面八方涌起骇人的震颤。   风中弥漫着浓重的血气,林晗攀上一座突起的小山丘,矮身在草丛中,努力平复着呼吸,远眺前方的战场。   他来得不凑巧,战斗已近尾声,地上黑压压一片尸体,草地中蜿蜒出道道血河。尸堆后面,两方骑兵缠蛇一般呼啸回环,时而并行,时而交错,看似跑得杂乱无序,实则暗藏玄机。   林晗凝神盯着敌军中隐现的白马骑兵,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是如何作战的。在他眼中,燕云军仿佛是牵着敌军兜圈子,一环紧跟着一环,不断绕至敌骑左后侧,然后如风般追击上去,看准时机挥刺长枪。   枪尖过处,敌骑立时被挑下马,竟毫无还手之力。五百轻骑渐渐被银蛇似的燕云军蚕食殆尽,谁输谁赢再明显不过。他们军心已散,斗志耗尽,此时慌不择路,只管逃命,卫戈却不打算放过,率军紧追不舍。   高远的天空中逐渐聚集起众多秃鹫,凄惨的鹰唳不绝于耳。旷野间兀地响起几声鸣钲,林晗立时站起身,朝着白马奔去。   卫戈身前几道溅洒的血迹,不经意望见熟悉的人影,立时领着铁骑回程。   “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吗?”卫戈高声道。   林晗捂着胸口站定,喘个不停:“万一你回不来呢?”   卫戈大笑两声,纵着马,倏忽间到他跟前,轻声道:“可不许咒夫君。”   “来,”他朝林晗伸出手,眉眼温柔,“上马,我们回宛康。”   林晗盯着他襟前护甲,喃喃道:“都是血。”   卫戈瞅了瞅伸出的手,在那白马颈上擦去鲜血,惹得马儿一声长鸣。   “走吧,在外不便清洗,只能委屈含宁一会了。”   林晗失笑,后知后觉地摇摇头,想告诉他会错了意,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嫌弃他身上的血。   想当初他在灵州,曾经就许过要把卫戈培植成大将军的愿。哪成想卫戈给了他个天大的惊喜,让他这么快就如愿遂心。   卫戈还这么年轻,就展现出如此卓越的才能,不是一句天赋异禀就能概括的。能在他的年纪反杀十倍敌军的,后来哪个没有名垂青史。   这真真是前途无量。而卫戈却对名利不甚在意,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要,顶多就是……太喜欢他了点,面对他的时候老像个小孩,满脑子含宁,还爱叫他媳妇,说几百次都不听。 第133章 蜜糖酥山   他覆上卫戈的手,借力上马,二人同乘一骑,骏马飞驰过草原。   日头正烈,茂盛的野草好似翻滚的铜水,随着太阳西斜,逐渐镀上层晃眼的胭脂红。   到最后,月出山川,潮涌荒原,驰骋的骑兵掠过草原,踏上烟沙浮动的戈壁,尘屑宛如飘逸的银粉,几列战马在月下显得漆黑。   巍峨的宛康城遥遥在望,城阙后是苍茫静默的山峦。将近立夏,边塞天气炎热,到了夜晚,暑气仍不见消退。燕云军落宿在官驿,世子的人马还没到城门,便有官员领着属下相迎。   宛康富庶,驿站也跟别处大不相同,修葺得宽广豪奢。塞外城池没有宵禁,街衢里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林晗在马上望了望驿馆的门楣,只见四个鎏金大字,一看便知是新近换上的。   馆驿巡官俯首一拜,将一众燕云军请进下榻处。卫戈手执缰绳,顿首与他见礼。林晗翻身跃下马,问道:“公主在何处?”   卫戈:“公主住在城中新月居,派了专人护卫。”   林晗点点头。新月居是永熙公主出嫁前修建的别馆,永熙公主和亲后,那地方空置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下一位居客。   馆驿早就准备好了居室。林晗走进屋子,屋里燃着蜡烛,两个仆婢正搬来食案摆饭。房间屏风后烟雾缭绕,想是备好了洗澡水。   他在外许久,逐渐习惯亲力亲为,便把人都屏退。案上荤食烹煮简单,大块的肉,滋味淡薄,热气腾腾。林晗坐下吃了两口,热得满头大汗,想着颠簸一路,先前又欢爱几回,身上难免黏糊糊的,就起身关门,先去沐浴。   洗到一半,他隐约听见房门被人打开,卫戈叫他两声。林晗没应,他便在烛火下站了会,转身走了。   林晗收拾齐整,换了身干净的薄衫,浑身被水汽蒸得温暖无力。他这会腹中饥饿,回到案前用饭,低头一瞧,漆木桌案上空空荡荡,哪还有饭食的影子,全被卫戈拿走了。林晗无奈,出门找人,迎面碰上两个燕云军,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两个将士便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   “公子在找世子?”   林晗问:“他人呢?”   其中一个军士俯首拜道:“世子出门去了,已走了有一会。”   林晗怔怔地转身,朝房门迈出两步,又转头道:“那饭呢?”   两个将士面面相觑,迷瞪瞪的。林晗一撩袍摆,便打算外出看看,顺道买些吃食。燕云军却不放他走,非让他回屋等着卫戈回来。   林晗饥肠辘辘,靠在卧榻上翻书。馆驿书柜里摆了本《灵素咏真集》,不知是哪位文人所撰,记述了崇庆年间到显历年间百余首诗歌。其中有首他瞧来眼熟,仔细一读,果然是出自裴信之手。   那时裴信还没做官,奉诏侍宴芙蓉池,在宫宴上当着诸多王公大臣,挥毫写成一篇千字长赋。皇帝阅后赞赏至极,再出五个考题,要他写诗。   前四个题目裴信援笔立就,唯独最后一题,他思索了很久,最终踟蹰地落笔。   那题名为“国士”,孝哀皇帝看后颇为不解,便问裴信:“诗中并无典故,爱卿写的是哪朝国士?”   裴信不卑不亢地答:“臣写的是我朝中人。此人正在芙蓉池畔与陛下答问。”   皇帝抚掌大笑,对着一旁的燕国公道:“你这个小儿子可了不得。将来必是人中龙凤。”   皇帝高兴,众人纷纷喝彩。热闹的宴席上,唯独裴信神色平静,沉稳到了麻木的地步。   林晗幼时就读过裴信写的诗文,其中有一句至今记忆犹新。   临云摘北斗,万里策长风。   翩翩少年,胸怀凌云壮志,手握星辰为鞭,驱驰长风作驾,踏破万里江山。   无论他是何出身,如此豪迈的气度,怎能不引人倾慕。   林晗默默地想,怎能不引人倾慕。   他陡然一阵烦乱,攥紧书册,起身塞进柜中。门扉吱呀一动,室内响起轻健的脚步。他探头一看,卫戈捧着食盒回来,垂着眼睛,心事重重的。   林晗一见他,胸中块垒便烟消云散,只觉得饿,忙道:“快,给我口吃的。”   他夺过食盒,把一只只髹漆小碗碟摆开,里头装的都是精致饭食。热腾腾的透花糍,里层用红豆沙填成式样各异的花,外层糯米晶莹软绵。一碗莼菜鲈鱼羹,色如白雪,香味扑鼻。最后配上菰米饭,馋得林晗急不可耐。   林晗夹了口饭,喂进嘴里是甜的,原来淋了蔗浆。卫戈看着他吃饭,眉间阴云一扫而空,从食盒底部取出些冰,端出一碗酥山。   林晗盯着冰碗里丝丝寒气,疑道:“哪来的?”   “冰井。”   他说的冰井是宛康都护府在城中建的冰井台。自然,普通人家没条件贮冰。   林晗握着筷子,失笑道:“难不成你到都护府弄来的好饭?”   “时间仓促,上酒楼买的,知道你嗜甜。”   卫戈指了指酥山:“这个是我做的。回来的路上,见你热得打蔫。过会儿再吃,免得伤胃。”   林晗喜滋滋地动着碗筷,暗自数着日子。   “再过一段日子,就能吃樱桃毕罗了。”   “给你买。”卫戈道,“吃我做的也成。”   林晗拿起勺子喂他吃鱼羹。卫戈迟疑一瞬,张嘴咽下。两人并排坐着,林晗吃饭,他便看书,许久才翻动一页。   林晗瞅了他半晌,叹道:“心不在焉的,谁把你魂勾走了不成?”   卫戈合上书本,皱眉道:“回来时顺带拿了信。不出意外,两天后达戎使者就到宛康了。”   “也好。把平都交给达戎人,你就能扔掉这块烫手山芋了。”   卫戈摇摇头:“这姻缘结不成。新月居传了信,我离开这些时日,公主整日以泪洗面,不肯梳妆,人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只怕会生病。”   林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朝廷让平都去和亲,本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拈起一块点心便往卫戈嘴里塞,笑道:“我听说那帮老头子为和亲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两派各执一词。你叔父怎么看?”   卫戈嚼着糕点,良久才叹了声:“他没表态。”   林晗放下筷子:“我明天去新月居,帮你劝劝公主。” 第134章 临渊羡鱼   卫戈看着他,恬然淡笑。   “明日和亲兵南下,到肃州去。”   林晗一怔:“谁?”   “你。”   “我不去。”   “含宁,”卫戈放软了声劝他,眉间结愁,“边疆乱糟糟的,要是你有个好歹,我——”   林晗道:“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你却让我走。你知不知道我走了多久的路,只差一点,你我就阴阳两隔了。”   卫戈顿时心软,自觉方才的话过分了,只顾着自己为林晗好,没考虑他的感受。林晗半嗔半怨地瞧着他,碗里的饭越吃越寡淡,偏过头生闷气。   卫戈拿着碗勺,站起身来。林晗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眼底水溶溶的,抬头问:“你干嘛?又抢我的饭。”   卫戈摇摇头,一声不吭地用勺子舀鱼羹,喂到他嘴边。林晗默默吃了两口,越看越觉得滑稽,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夺了勺子。   他知道卫戈的心意,是怕他生气,想出这么个招来讨好他。   “罢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卫戈放下碗,紧挨着他坐下,盯着他脸上的伤看了许久,沉声道:“你受苦了。”   林晗一哂,喝完了鱼羹。这点苦算什么,他这辈子从生下来就不安生,几次三番陷入绝境,如今照样活得好好的。他这样的人,命中带煞,苍天神灵皆不护佑,可每每沦落险境,都有人仗义相助,助他绝处逢生。   林晗想得很清楚,若他这辈子再没有登堂入室的机会,余生尽力护住他爱的、对他好的人们,便圆满了。人活一世,或许不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而是要体悟珍惜红尘里万万千的因缘际会。   吃完鱼羹,已经饱了八分,林晗爱甜,心念着那碗酥山,迫不及待地尝。卫戈坐在他身旁,衣袖间有股淡淡的檀香,发梢带着湿气,萦绕着清爽的皂角味。他一边品尝酥山,一边偏头瞧他,只觉他在灯下坐着,周身笼着朦胧的烛光,更加赏心悦目,叫人挪不开眼。   卫戈盯着他笑:“好看吗?”   “好看,”林晗道,“比杨贵妃还好看。”   卫戈被他比作女子,如今也不生气了,柔声道:“你见过杨妃?”   “没见过,可我就是知道,”林晗笑吟吟地瞅着他,眉目传情,继而低声道,“‘名花倾国两相欢’。”   卫戈也不管他正在尝酥山了,长臂一舒,把林晗捞进怀中抱起来,阔步朝床榻前走。   林晗搂着他的脖子,顺从地躺在锦褥间。   两人鼻尖相抵,温热的呼吸交融。四目相对,卫戈哑声接口:“陛下才是狐狸变的,否则怎会勾得人朝思暮想。”   林晗有点害臊,摸着脸道:“哪有狐狸变成这样的。”   卫戈拂开他的手,正要亲他,桌案边传来阵响动,像是有小动物溜进来了。他有些不耐,摁着林晗亲吻,片刻过后,彼此都意乱情迷,上榻宽衣解带。   林晗耳力不及卫戈,第一声响动没有惊动他,衣服脱了一半,有人打翻外间的烛台,搞得他大为惊愕,顿时清醒过来。   真是怪事,他俩每次想亲热,十有八九会跳出个人来搅局,也不知招谁惹谁了。   卫戈压着火气起身,披了外衣去捉人。林晗扶着凌乱的发鬓,慢条斯理地穿衣,隔着重重纱帘,外间灯影摇曳,隐约听见卫戈在训人,叫那人小元宵。   林晗皱起眉头,心道什么元宵芝麻的,这又冒出来个什么人。他匆忙系好衣带,踩着缎鞋下床,拨开几道纱帘,便见桌案边上立着一大一小。小的约莫四五岁,还没大腿高,正耷拉着脑袋挨骂。   林晗瞅着他畏缩的模样,不由得一乐:“哪来的小崽子?”   小男孩扬起头,既委屈,又有点迷惑,看着呆呆的。卫戈拉着脸,道:“哥哥问你话,你该怎么回?”   那小孩道:“我不是小崽子,我是崔愚。”   林晗眉头一皱:“哪个鱼?”   崔愚年纪虽小,但有模有样地朝他俯首叩拜,行了个庄正的礼。   “也不是鱼。《诗经·大雅》里说,‘靡哲不愚’,是这个愚。”   林晗笑道:“好个‘靡哲不愚’,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小孩一脸茫然,求助地看向卫戈。   林晗:“此字不好,我给你另起一个。‘愚’音同‘鱼’,不如就叫临渊,今后记得克己恭慎、守心明智。可千万别做个冒失的小笨孩呀。”   崔愚被卫戈训了一顿,眼角本挂着些泪花,听完林晗一番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袖子擦擦眼角,竟有些开心。别的不说,“临渊”二字比起“愚”来好听得多,他往年因这个“愚”名,没少被族中兄弟笑话。   林晗扫了眼放食盒的桌案,漆盘上的透花糍少了几块,心中顿时明镜似的,把剩下的糕点全给了崔临渊,哄得小朋友眉开眼笑。   卫戈唤来两个燕云军,把这搅局的小孩带走,再让人给他找点吃的。   他灭了火烛,拉着林晗回去睡觉。经这一段插曲,两人身上的火消退不少,放下床帐后便躺在被窝里说话。   “这孩子叫小元宵?谁起的?”   “应该是他爹娘吧。”   林晗奇道:“崔氏是南方世族,他家的小孩为何跟在你身边?”   卫戈看他猜出小元宵的身份,便不再隐瞒:“他母亲和子玉姐姐是知交密友。两年前父母双亡,这孩子便由叔伯照管。谁知过了不久,叔伯也去世,留他孤苦伶仃。子玉怜惜他,就接到盛京照料了。”   林晗拧着眉:“子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个小孩,成什么体统!”   “是不成体统……往常都是姜拂照顾他。兰庭卫事务众多,母亲就让他跟着我。”   林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当康长公主真是高看他了,卫戈哪会带孩子,他自己就跟个半大小孩似的,连小元宵是饱是饥都不知道,还得悄摸地到这来拿糕点。   两人说了会话,林晗便觉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着。待醒过来,身旁被窝空空荡荡,卫戈给他留了字条和印信,说有军务在身,先出门去了。   林晗在房中洗漱完毕,窗外天色蒙蒙亮。他跨出屋门,走进馆驿庭院,正巧碰上小元宵在柳树底下玩。   林晗朝他招呼道:“临渊,过来,哥哥带你出门吃早饭。”   小元宵一听,颠颠地向他跑过来,响亮地喊了声哥哥。他本就生得玉雪可爱,脆生生的一句哥哥霎时唤进了林晗心坎。   林晗摸摸小元宵的头,牵着他的手。 第135章 阴谋诡计   小元宵垂髫之年,拉着林晗的手走路,蹦蹦跳跳的,像只小麻雀。他今日梳了两个发髻,挂在鬓边,不仔细看,跟个小女孩无异。   林晗在他头上摸了把,皱眉道:“你这头发谁梳的?”   不晓得谁那么马虎,头绳绑得死紧,也不怕把孩子扯秃了。林晗盯着他的发旋左右端详,两个发髻一高一低,梳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敷衍。   小元宵软声道:“是桓哥哥。”   林晗解开两个羊角髻,衔着红头绳,把柔软的发丝分成两股,用手指梳平整,再细心地系好。   柳树下凉风徐徐,枝叶间传来三两声黄莺清啼。   他给小元宵梳完头,便拉着他出门觅食。这会时辰尚早,许多铺子还没开门,只有做饼的店忙活开了。街道间弥漫着清晨的水雾与炉灶的烟气,食店前排着不少人,临街的灶台上支着热烟滚滚的笼屉,老板的小儿子蹲在柴火堆里拉风箱,风声呼剌剌地响,火星从炉中轻盈地飞舞而出。   林晗立在微凉的晨风里等候,不一会便嗅到股酥香味。小元宵站在炉子前,安静地看着和他同龄的小孩干活。热锅出炉,林晗付完钱,把小元宵拉到身边,往他手里塞了块胡饼。小元宵接过饼,从怀里掏出个柳条编的蚂蚱,交到林晗掌心。   蚂蚱编得尤为精巧,林晗欣赏片刻,笑道:“这也是桓哥哥教你的?”   小元宵摇头:“是爹爹教的。哥哥对我好,送给哥哥。”   林晗心中一动。他此生是不会再有子嗣了,小元宵乖巧懂事,令他怜爱不已。   一大一小手牵手,沿着宛康城内宽阔平整的大道走,悠闲自在地吹着风,拐过好几个里坊。天色愈明,街上人流渐多,服装发色各异的胡人络绎不绝。有的是才从草原回来的,拖着车马骆驼,满载珍奇货物。骆驼上载着伎乐团,一路走一路演奏,渺渺的余音缭绕不绝。   林晗出门前向燕云军打听了新月居所在,到了官邸门口,只见大门紧闭,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精兵,连鸟雀都飞不过去。有个军官远远地看见他,便差了人盘问,林晗出示卫戈的印章,那人脸色一变,着人将他带到侧门,从僻静处进去。   林晗心思细腻,不声不响地观察。新月居周围都用长条砖铺地,路面上却留着一溜泥土印,看痕迹挺像马蹄,可守卫在这的人没一个骑马。   他漫不经心地问领路将士:“除了大门那条路,还有别的路能通到这?”   士卒恭敬道:“宛康富庶,城中四通八达,光城门就有十六座,自然是畅通无阻了。”   林晗笑了笑,与他攀谈起来:“公主这几日如何?”   那人惶恐道:“公主深居府中,我等不知。”   他微微一笑,不再多问。士兵带着他穿过几处院子,跨过三道大门,来到花园跟前,便抱拳一礼,止步于此。   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厮迎上来,继续领着林晗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幽静雅致的庭院。庭里长廊曲折,候立着几十个模样俊俏的女婢,一时间宛如进了女儿国。打头的小厮朝一个姑姑耳语片刻,那妇人频频点头,待男仆退下,便低眉顺眼地给林晗行礼。   “公主还未起,贵人不妨到偏厅等候,吃点茶水。”   林晗看她一脸为难,明显是急得火烧眉毛了,表面上故作镇定。他点了点头,道:“劳烦姑姑和姝姐姐说一声,就说含宁来看她,她若不愿起,我就不走了。”   那姑姑躬身一拜,知晓他身份贵重,只得领命前去。林晗带着小元宵在偏厅喝茶,婢女端来几碟点心,他便一边品茶,一边逗小元宵玩。   “桓哥哥对你好不好?”   小元宵捏着块芸豆糕,想了很久,点点头。   他没忍住,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那我对你好不好?”   小元宵想也不想:“好。”   “我好还是桓哥哥好?”   “哥哥好。”   林晗不解,拿了块冰糖糕问他:“我好还是桓哥哥好?”   小元宵眼巴巴地瞅着冰糖糕,却不改口:“都好。哥哥好,桓哥哥也好。”   林晗一口吃掉了冰糖糕,看得小元宵一愣一愣的。   “贵人。”   方才那姑姑走进偏厅,朝林晗躬身一拜:“贵人请随奴婢来。”   林晗站起身,道:“公主已经起了?这才多久,怕是还没梳妆吧。不着急,我等得起。”   那姑姑不敢隐瞒:“公主已经梳完妆,正等着您呢。”   林晗捏了捏小元宵的脸:“在这等我。”   说完,他又交代那姑姑:“有劳,替我照顾好这孩子。”   姑姑微微颔首,朝身后几个婢女使眼色,便带着林晗去见平都公主。公主在正堂里会客,四五月的天,屋里烧着炭炉,四面垂着厚重的锦绣,墙风避气,一进门就闷得难受。   穆锦姝比以前瘦了很多,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她身着流光溢彩的锦缎,高坐堂上,整个人却形销骨立,全然撑不起华美的衣袍。头顶发髻如云,乌发间珠钗宝簪环绕,而脖颈纤细苍白,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繁丽的钗髻压折了。   公主身边随侍众多,光这屋子里,又有一二十个婢女。穆锦姝见了林晗,张了张口,眼神不自觉往身边瞟,像是忌惮着什么。   林晗顺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公主身边站着个美貌婢女,一身杏色绫衫,腰佩翠绿宫绦,气质卓尔不凡,寒眸点点,冷如谪仙。   林晗暗自冷笑,拱了拱手道:“我有话要和公主单独说。”   穆锦姝道:“明婳,让她们都出去。”   那婢女盈盈下拜,挥退屋里的婢女,待人都走了,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穆锦姝眉头微蹙,想说什么却止住了,朝林晗问:“你怎么也到这来了,你的脸……”   林晗打断她的话:“我听说姝姐姐病了,放心不下。姐姐看过大夫了?”   穆锦姝捂着前襟,指尖丹红点点,颈上珍珠链宝光熠熠,苦笑道:“心病罢了。看了也无用。”   林晗道:“姐姐想开些,何苦为难自己。在哪度日不是度日。”   平都公主啜泣一声,眼中涌出泪水:“说得倒容易。古来和亲公主,哪个有好下场。贺兰伊都快死了,他们却要我嫁给他,嫁给一个快死的老头子……外族蛮夷,不重人伦,父死子及乃是常事,要我受这等屈辱,不如死了好。”   她越哭越厉害,竟气喘不止。明婳跪在坐榻前,一下一下抚着公主胸口,替她顺气。   林晗默然片刻:“此事是谁做的主?”   穆锦姝脸色苍白,惨然一笑,摇头道:“人人都想逼死我,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姐姐别这么说,世上总是有人挂念你的。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聂太妃该有多伤心。”   聂太妃就是孝哀皇帝的聂昭仪,穆锦姝的养母,闺名叫聂蕴贤。聂妃无愧于这个贤字,尽心尽力地把她抚养长大,母女二人感情甚笃。   穆锦姝掩面而泣,泣不成声:“我的两个儿子还在盛京。这帮臣子真可恶啊,我已经嫁过一次,怎能再做人妇。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必定会受报应的!”   一旁的明婳轻声提点:“公主。”   “你也给我出去!”穆锦姝怒道。   那婢女躬身一拜,悻悻退下,虚掩上门,守在门口。林晗上前两步,低声道:“姐姐息怒,有什么话不妨告诉我。”   公主抬手擦了擦眼泪,骤然镇定了许多,看着林晗的眼睛,认真道:“含宁,我听说聂峥在塞外?”   “是。”   平都公主瞥了眼房门,悄声道:“你帮帮姝姐姐,让他来救我。”   林晗皱眉:“他与姐姐你……水火不容,怎会来救你?”   平都公主咬了咬唇,搅着指头:“他是我两个孩儿的亲叔叔,怎会不来。”   林晗愣在原地,震惊道:“你!”   “嘘!”平都公主双目含泪,央求道,“这件事除了他,你谁都不能告诉,否则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第136章 疑云重重   林晗到新月居来,本想着劝慰平都一番,顺带打探朝廷的风向,哪知道听了一耳朵震撼人心的秘闻,顿时把他砸得魂不守舍。   他抿了抿唇,神色凝重:“既然如此,姝姐姐就更不能走了。两个孩子留在盛京,他们的安危……”   穆锦姝绝望地闭上眼,顾不得仪态体面,从坐榻起身,握着林晗的手。   “含宁,姝姐姐知道往日待你颇不周到,如今我已得到报应,自觉罪孽深重,不求你能原谅。我这半生汲汲营营,才发现权势名利,都不过水月镜花。”   林晗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陡然觉得,幼时与他两小无猜的穆锦姝好像回来了。   “姝姐姐……”   穆锦姝拭去眼角的泪,看着林晗,苦笑道:“生死荣辱,只在朝夕。到头来只有你愿意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到底是同宗同源,至亲之人,我后悔当年目光短浅,被权势迷了眼睛,连好歹都分不清。”   她不等林晗回话,径自松开手,一根根拔下发髻间的钗簪,从袖中抽出匕首,单手挽住披散的青丝,将长发狠狠削断。   林晗盯着委落在地的青丝,惊道:“你这是何苦!”   房门一响,守在外头的明婳闯进屋子,哭着跪在公主跟前,去夺她的匕首。两只素手抢不到刀柄,便只能握住白刃,鲜红的血霎时涌出来,顺着指缝淌落。   明婳悲哭道:“公主三思,天无绝人之路,莫要自寻短见啊!”   穆锦姝看见血,顿时仓皇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明婳行止端方,即使满手鲜血,也忍着痛楚缓缓起身,将手中匕首藏进袖子,转身朝林晗行礼。   “公子见谅,公主今日不宜再会客了。”   林晗长叹一声,有些忧心地看了看神情恍惚的穆锦姝,只得点点头。   “好好照顾公主。“   明婳交掌福身,不卑不亢。   林晗转身欲走,穆锦姝突然沙哑着嗓子唤他。   “含宁,”她双目空洞,泪水源源不绝地滚落,好似变作了一块木头,“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带到塞外,告诉那人。”   林晗沉默半晌,轻轻地应了声好。   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屋子,回到偏厅,先前接引他的姑姑候在廊下,室内阵阵欢声笑语,几个婢女正和小元宵坐一块逗乐玩耍。   小元宵手里攥着个九连环,看见林晗,立时跑出门,黏到他跟前。   那姑姑垂着头,朝林晗躬身一礼。林晗看她眼圈红红的,不由得多问了句:“姑姑是公主身边的老人了吧?”   她抬起头,却仍垂着眼睛,哽咽道:“公主还小的时候,奴婢就在照顾她了。”   林晗奇道:“既然如此,怎不见姑姑在姝姐姐跟前伺候?”   姑姑脸色一变,怔怔开口:“有明婳姑娘在……”   林晗皱眉道:“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方才我看公主状况不妙,若她有什么闪失,你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掉。我问你,明婳是什么来历?”   姑姑见状连忙争辩:“奴婢绝无二心,必定尽心竭力服侍公主。至于明婳姑娘……奴婢只知道,她是安太后身边的人。太后怜惜公主,启程前赏赐了公主许多金银仆婢。”   林晗暗暗思忖。能有这么简单?依他看,太后赏的这些人不像服侍平都的,倒像要把她活活逼死。   安太后跟平都公主有什么深仇大恨?和亲一事兹事体大,她不在后宫颐养天年,竟然插手前朝之事,胆子也太大了。平都要是有个万一,影响边疆大计不说,更会有不少人受到牵连,首当其冲就是卫戈。   他越想越头疼,领着小元宵匆匆离开新月居,一路上脑海里一团乱麻,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才几个月而已,朝中局势就变得这么复杂,一个和亲之策搞得拖泥带水,也不知裴信在干什么。   想到裴信,林晗心里更是疑窦丛生。裴信向来杀伐果断,处理政事干净利落,说一不二。这回朝中吵得火热,他居然没表态?难不成是不合他心意的呼声太高,连他也没有把握力排众议?   那就更奇怪了。裴信把持朝政将近十年,从来独断专行,为何连他都不能决断此事了?   林晗突然冒出一个猜测,犹似被针尖扎了一下,走在艳阳天里却浑身冰寒。   裴信一直有顽疾在身,是不是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慌忙摇摇头,掐断这个念头。然而这想法一出现,便像鬼魂似的,时不时在心上呼啸而过,搅得人六神无主。   真邪门,他以前分明巴望着裴信归西,而如今就是想一想他可能会撒手人寰,就仿佛是碰到了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莫非真是时间过得太久,慢慢地把他的怨恨也打磨去了?   仔细想想,他对裴信也从未到过恨之入骨的地步。他做过裴信手中的傀儡,掌心的王棋,他对他的恨,更像是身为傀儡的怨愤、不甘和反抗。   林晗冷冷一笑,抬头望着明媚的天光,片刻前的不安荡然无存。   不该胡思乱想的。他差一点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是裴信的棋子,那人也一直把他当棋子。一枚棋子竟然对下棋的人心生怜悯,实在是太可笑了。   林晗回到馆驿,脚不沾地,拉住个燕云军问话。   “你们世子呢?”   那将士道:“世子一早去了都护府,还没回来呢。”   林晗抬头看了看天,目光落到庭院中婆娑的柳树阴影上,估摸着已经过了正午。卫戈有差事在身,林晗虽憋着一肚子话,但不便跑去妨碍他,只好先带着小元宵回房休息。   他考虑了很久,还是取了笔墨纸砚,打算给聂峥写封信。   平都公主把聂峥当成最后一株救命稻草,在林晗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且不说聂峥会不会相信她的话,他们如今自身难保,拿什么来救她?更何况卫戈说过,明日达戎人就要到了,宛康离草原路途遥远,聂峥就是插着翅膀也飞不过来。   他写这封信,一是怜悯平都,二是觉得愧对聂峥。如今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当求个心安。   林晗绞尽脑汁,写了封短短的书信,出门找了个胡商,花大价钱请人带到若泽草原。回馆驿的时候,正碰上先前问话的燕云军官,那人对他灿然一笑,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林晗盯了他两眼,不客气道:“想说什么?”   那人立时正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禀公子,世子在城北大营练兵,公子要不过去看看?”   林晗狐疑道:“练兵?”   好好的练哪门子兵?林晗油然想到回宛康的路上卫戈说过的话,难道他真要带着手下帮他造反夺位不成? 第137章 霁月清风   那将士俯首帖耳,拜道:“公子要去么?属下让人备马。”   林晗唔了声,抬头瞅着天色尚早,便颔首应下。   军官牵来匹雪白的骏马,金鞍鞯玉辔头,乖顺地垂着脑袋,温厚平和地嚼着草叶。林晗接过燕云军递上的马鞭,跨坐上马,握紧缰绳,粗略问过大营地址,便扬鞭纵马,驶上宽阔平坦的大道。   他选了条远离闹市人流的路,一路上风驰电掣,很快到了军营门口。城北大营盘踞在一处高地上,四周围着铜墙铁壁,堡垒壁塞之间栽满杏树和柳树,一眼望去浓荫密蔽,仿佛到了盛夏。   日光缓慢偏移,树木房屋的影子逐渐东斜。营门边环绕着河水,一道大桥横亘河上,桥长二三十丈,足以容纳八辆二驾马车并行。   林晗在桥前下马,牵着缰绳步行,远远瞧见值守大营的戍卫,鳞甲黑压压一片,宛如密集的乌云。   他随身带着卫戈的印信,守卫并未过多盘问,只打量了片刻,便差人进营通报。不一会就有个燕云小将跑到营门,恭恭敬敬迎他进去。   林晗看他面熟,原是在草原上和卫戈一同领军厮杀的将士,便随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那人抱拳立正,铿然答道:“末将韩炼,今年十八!”   林晗笑着拍拍他的肩甲,韩炼依旧站得笔直,宛如一棵青松。   “不错,是条汉子。好好跟着世子。”   “遵命!”   军营中不得纵马,林晗将白马拴在砦前石墩上,与韩炼一同前往校场。大营里正演练阵法,卫戈一身白袍银甲,甲胄外裹着玄色披风,端坐在点将台上,神色肃穆地督阵。   他面前张着桌案,上头摆放了青红皂白黄五色令旗,每拿起一根旗帜,台下三军立即变动阵型,方圆长宽,转换自如。   隔着黄沙烟尘,林晗唇畔不自觉噙着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卫戈督练三军之余,忽然瞥见他的身影,肃冷的眉间顿时冰消雪融。   千百人的阵列之中,他们默契对视,心照不宣地淡笑。   除了操演阵法,卫戈还让麾下士卒手执枪矛,持续不断地练习击杀。战场上瞬息万变,往往眨眼间就决定了生死。尤其是对于机动灵活的骑兵,斩杀的机会只有一刹那,因而不需要花哨复杂的武功,只需将两个动作演练成千上万次,熟练到变成本能。   一个是挑,利用枪尖长矛,在逼近敌军时挑开他们的兵器;另一个动作是刺,挑开敌人武器的瞬间,用手里的枪矛刺击他们的命门。   卫戈做起正事来一丝不苟,知道林晗来了,正在角落里看着,更是有条不紊。   练完几轮,各营牵出战马,接着排演骑兵阵列。卫戈举起令旗,将士观旗语而动,在校场间纵马奔腾,再现了当日歼灭五百番兵的回环阵。这阵法颇为精妙,先呈雁字冲锋,再沿日字回旋,绕到敌军左后侧击杀。   寻常人擅使右手,兵器也都拿在右手,从左侧突袭,简直是防不胜防,故而不久前对阵番兵时,卫戈领着五十骑就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林晗独自看他练兵,看到日头西斜,血红的余晖铺满大地,丝毫不觉得疲倦,反而越发津津有味。卫戈把麾下操练整整一日,等天色渐暗了,才下令回营,自己起身离了帅位,匆匆朝林晗走来。   大营里黄沙滚滚,夜风一吹,更是尘土飞扬。林晗从怀里取出条竹青色的汗巾子,笑吟吟地给他擦脸。   卫戈握住他的手指,轻声道:“让你久等了。军法森严,为将帅者更应以身作则,只好等练完再找你。”   “我知道,”林晗动了动手指,搔他的掌心,“有模有样的,看来以后得改口了,叫你裴帅如何?”   卫戈淡淡一笑,厚脸皮道:“还是喜欢听你叫夫君。”   林晗连忙左右环顾,确定没人听他们墙角,便利落地抽回手,在他额头上戳一下。   “属狸奴的?刚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上天,当心被人听见。”   卫戈长叹一声。林晗还不知道,他两个之间那点事,燕云军早就人尽皆知了。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子,有些多嘴胆大的,闲来无事还编排两人的荤段子,传到卫戈耳朵里,收拾了几个最猖獗的,申明一番军纪,才没人敢明着调侃他们,私下里却不知如何。   “等了许久,累不累?”卫戈另起话头,“我还有些事要办,不如留在营中,让人送几个小菜。”   林晗欣然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往主帐去。到了帐外,却见一个文人模样的青年立在昏沉沉的夜色中,宽大的袍袖飘然摆动。   这人孤零零的,连个随从也没有,似乎是在等着拜见主帅。主帐跟前燃着两排火把,映亮了他的侧影,隐约可见一袭水蓝长衫,袖子上绣着白鹤,姿容俊雅,霁月清风。   卫戈眼尖,还没走近便认出来人,拉着林晗耳语:“你的老熟人来了。”   林晗:“?”   他带着林晗走上前,朝那人的背影唤了声:“王御史。”   那青年回过神来,转身望向他们。只是回眸一眼,端的是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他的面庞清俊柔和,眼神却刚直不阿,目中寒星点点,仿若乍开的剑光。   林晗注视着青年的脸,不禁感慨道:“王经……”   王经出身寒门,有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才华横溢,可谓盛京士子中的翘楚。   他是林晗继位初力排众议,亲手提拔上来的。王经做官后没有辜负皇帝厚望,丝毫不畏惧世族攻讦,将生死置之度外,独自对抗几大高门,仗着一身才干,又有皇帝保他,行事滴水不漏,一度搅得朝堂风云变色。   世族把王经视为眼中钉,无奈找不到他的错处,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得忍气吞声,唯恐避之不及。后来林晗“驾崩”,王经形单影只,照旧不怕死,分毫不收敛往昔的阎王做派,靠着封大骂裴信的奏疏一战成名,成为天下人眼中数一数二的清流。   王经听见他的声音,踟蹰地朝前走两步,犹疑道:“陛下?” 第138章 你再撒娇   林晗动了动嘴唇,一时喜忧参半。王经认真端详他的脸孔,骤然大喜,那股不近人情的劲顿时消失殆尽,郑重地交叠双掌,朝林晗行了个跪拜之礼。   “快起来,”林晗上前两步,紧盯着他颈边青衿,颤声开口,“你为何到这来了?”   “臣奉命前来巡视宛康,”王经抬起头,双目通红,忘了接下来的动作,“陛下,臣终于见到你了。”   林晗失笑,俯身将他扶起。王经敬重他,惶恐不已,缓缓垂下头,站起身来。三人走进主帐,点燃灯盏,各自入座。卫戈把首座让给林晗,在他身旁站着,宛如沉默的护卫。   林晗瞅着芝兰般的王经,柔声问他:“既然是奉命来的,为何不穿官服,连随从都不带?”   王经始终低眉顺目,听了他问话,拢袖答道:“原本带了的。从都城到边关路途遥远,出了些波折。”   林晗仰首伸眉,淡淡一笑:“莫非遇上了盗匪?哪里的地头蛇如此大胆,竟敢抢朝廷命官。”   卫戈忽而出声:“蛇鼠一窝,说不定是硕鼠呢。”   “王经,”林晗嗤笑道,“你这是得罪了谁?还是说,朝廷让你来查谁?”   王经起身拜道:“陛下于臣有再造之恩,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朝中早有流言,宛康都护高柔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臣这回前来就是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谁知路上几经波折,遭遇悍匪劫道,杀了我的护卫。若不是世子仗义相助,臣早就身首异处。”   “原来如此,”林晗沉吟良久,看向王经,“高柔官拜从二品都护,执掌边关要务。你孤身一人来到宛康,怕是很难跟他抗衡。”   王经慎重地答:“臣……不怕死。”   “桓儿,”林晗道,“派些人给王御史。高柔位高权重,不能让他骑在头上。”   “好。”   王经抬头看了看他,双目水汪汪的,尽是感激之色,只一瞬,便守礼合宜地垂下眸子,恭敬拜道:“多谢陛下相助。”   伙夫送来晚饭,进帐摆在桌上。林晗把卫戈招到身边坐着,转向王经道:“要不留下,正好吃个饭。”   王经起身推辞:“陛下美意臣心领就是。先前遭了盗匪,携带的卷宗多有散佚,臣想先回馆驿整理卷宗。”   “也罢,那就不留你了,”林晗想了一瞬,叮咛道,“依我看,拦路的不是盗匪,倒像有人想害你。馆驿虽是官府营建,但你要加倍小心。”   王经低垂着眼,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沉声应道:“臣明白。”   言罢,他便朝着林晗一礼,俯首躬身退出营帐。大帐里只剩他们两个,林晗无心饭食,对着昏黄的烛火出神,半天夹一口菜,含在嘴里慢吞吞地嚼。   卫戈不出声,笑吟吟地盯着他看。灯下看情人,颇有些暧昧旖旎的意趣。愣神的林晗看起来乖巧无害,像只皮毛柔软的小动物,水杏似的眼睛扑闪着,瞳仁漆黑晶亮。   林晗觉察到有人在瞧他,倏然回过神,对上卫戈含笑的眼睛。卫戈早放下了碗筷,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叠书册,堆在案桌上,手里攥着一封折本,眼神却没落在字上,只顾看他。   他放下粥碗,意外地挑了挑眉,不想他的世子已经变成了大忙人,竟然要焚膏继晷地处理公务。明明手边摆着一大堆事,偏又三心二意,直勾勾地瞅着他,没个正形。   “看的什么,给我看看,”林晗从他手里抽走折本,故意调侃他,“铁定不是什么有趣的。”   他把折子展开一瞧,有些吃惊,原来是本礼单。上头罗列了诸多名字,金银珠宝,玉石器物,珍馐美味,应有尽有,且都价值不菲。看到最后,赫然出现几个女孩的名字,听着就像舞姬伶人之流。   林晗拧着眉头,扬起手里的折本:“这谁送的?”   话音刚落,他便将礼单从头翻到尾,愣是找不出主人的名字。卫戈瞅着他恼火的模样,笑着揽住他的腰,方要亲一下,却被林晗挡住脸。   林晗俯到卫戈颈边,鼻子动了动,道:“有股香气。”   卫戈双目幽深,不自觉吻他掌心。   “什么香气?”   “脂粉味。”林晗皱眉,横他一眼,抽回手掌。   “别冤枉我,分明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林晗咬着牙,“我可不会涂脂抹粉的。老实交代,我不在的那段时日,你有没有乖乖的?”   卫戈叹道:“怎么不信我呢,就是你身上的香。平时不大能闻出来,每到动情的时候,香气随汗液挥发,便是勾魂摄魄……妙极了。”   林晗被他这几句话撩拨得面红耳赤。卫戈看他走神,舒展双臂,把人抱了满怀,贴着他的耳鬓蹭动。   “含宁,我想要了。”   林晗捂住脸,折本霎时掉在地上。   “你这人,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用这么乖巧的口吻,说出如此赤裸裸的话语求欢。卫戈看他不答话,干脆直接动手动脚,搂着他的腰肢不住抚摸。林晗被他这一手拱出火来,腰间麻痒,直在掌下发抖,便细细地喘了两声,紧接着咬住嘴唇。卫戈却不让他隐忍,一手抚着他的头发,欺身吻过去。   “不要忍,”卫戈就着搂抱的姿势,附在他耳边温温软软地说话,“我想听哥哥叫出来。”   这句话低沉悦耳,带着滚烫热意,听得林晗浑身酥软,色令智昏。林晗实在顶不住,颤声道:“你、你再撒娇,我就......”   卫戈像是故意跟他这句话作对,变本加厉地含着人耳朵,絮絮地说情话。两人说着便滚上榻,林晗挣脱不得,闭眼就范,任他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卫戈今日仿佛吃错药,缠人至极,讨好的话不绝于口,声声软语天真可怜,带着喘息和颤音,听得林晗发臊,只是被他压着双手,恨不能遮住脸,再找个地缝钻进去。   “让我听听,含宁,让我听听。”   林晗被他折腾得泪水盈面,哪还有半点威风,直道:“饶了我,我不成了,怎样都行,慢、慢点......你都是从哪学的这一套。”   卫戈嘴上温软娇弱,办事却凶狠,如何肯放过他,直把人摆弄得彻底没了力气,嗓子也哑了,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林晗靠在他怀里,浑身湿淋淋的,困乏无力,怅然叹了声。想他一世英名,从没在风月中栽过跟头,哪想到遇上个风华绝代的少年郎,输得一塌糊涂。   云收雨歇,卫戈恢复了正常,在他跟前讨打地调笑:“闻见了吗?你刚才好香。”   林晗把他推开,捡了件衣服擦身。每次做完这事,他都累得像是犁了几十亩地的老牛,卫戈却神清气爽。   卫戈把他抱在怀里,他再推了两下,推不开,便只能瘫着,任卫戈给他清理身子。   收拾一番,耽误了许久,已经夜深了,不便再回馆驿。两人盖上被子,同榻而眠,林晗仍没忘了礼单的事,问道:“谁那么大方地给你送礼,也不怕倾家荡产了。”   卫戈:“王凝,就是那个宛康首富。”   林晗想了一瞬,有点印象。就是那个开百花馆的,跟中书令王致关系匪浅的商人王凝。 第139章 风雨如晦   “礼都收了?”   卫戈戏谑一笑:“除了美人。家妻悍妒,实在不敢。”   林晗恼羞成怒,扑上去蹂躏他,却被卫戈按住后脑,压在身下亲了个瓷实。   一吻分开,林晗气息不稳,眸中又泛出水意,身体也越来越烫。他自觉不可没个节制,靠在卫戈怀里,示弱地哄道:“我好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别折腾我。”   卫戈平复着呼吸,亲亲他额头,搂得更紧了些:“依你。”   林晗并无困意,思索着到宛康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出神地盯着枕边人。卫戈合着眼睛,妙目间浓睫密翳,因着容色绝美,光是恬静地睡着,都透着股动人心神的春意。林晗把脸埋在他颈间,深嗅一瞬,后颈边传来手掌温厚的触感,安抚他不要乱动。   “你每日都练兵?”   卫戈话里带着鼻音,有些沙哑:“就这段时间。”   “干嘛这么累。”林晗笑他,“你有爵位,怕什么。”   卫戈的手心缓缓揉捏着他的后颈,舒服得林晗眯起眼,轻声哼吟。   “爵位算什么,表面风光而已……我想要军功,”卫戈叹道,“快打仗了。”   他说的不错,爵位不代表实权,有了实实在在的功勋,才能一步步朝上跃升。   林晗抬起头:“你怎么知道要打仗?”   卫戈睁开眼,指头抚过他耳廓,淡笑道:“猜的。”   林晗眯了眯眼,回想起他练兵时的场面。高柔把宛康城北大营拨给了燕云军,一个城北营,最多能容纳几万士卒。林晗不清楚他带了多少人来,单从练兵来看,少说有几千人。   若是护送公主,哪需要这么多军队。只有一个可能……   “你叔父他──”林晗喃喃道,“莫不是主战的吧?”   卫戈没说话,算作默认,半晌才道:“他卧床半月,没精力处理完朝中大事。盛京乱成一团,简直群魔乱舞。”   他突然有些慌了,问道:“那平都公主,也是他选──”   林晗想了想,即使裴信主战,可公主出塞已成定局,最终不能改变什么。依裴信的性子,哪会在国家大事上开玩笑,不可能为了争权夺利搅得边疆不得安宁,挑个不愿配合的公主。   “不是他,”卫戈握着他的手,语气凉悠悠的,“让平都公主和亲是檀王的主意,皇帝很爽快地答应了。丞相料定会出事,就让我带着兵来,早做准备。而且,不光西边的达戎人蠢蠢欲动,北方的越国也开始挑衅,这帮人就跟说好的一样。”   “含宁,”卫戈顿了一瞬,骤然收紧怀抱,像是要把他拥进骨头里,沉声道,“丞相的病越来越严重,只怕这江山,太平不了多久了。”   他的话音刚落,帐外陡然响起阵肃杀的风声,北风卷进帐中,掀灭了烛光。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分明是阳春之期,依旧北风凛冽。   边关白昼炽热,夜里严寒,风雨不调,不是祥瑞之兆。裴信在朝中,亦是水深火热。如今他重病在身,政敌王致必定会蹦出来趁人之危,王致和宛康首富王凝关系匪浅。宛康,宛康都护高柔……   林晗灵光一闪,顿时理清纷繁复杂的事件。若他料得不错,王致主和,跟裴信针锋相对,而宛康作为西北前哨,地位举足轻重,一旦开战,足以左右战局。可高柔偏与王致结为一党,所以裴信让王经赶来,要除掉高柔,剪去王致在西北边塞的势力。   高柔这人,没什么卓越的本领,顶多算是庸才,比起凉州知度事息慎差远了。裴信想动他,丝毫不奇怪。   檀王也主和,还让平都公主和亲,他一直觊觎帝位,不知私下跟王致有什么交集。再者,林晗实在不明白,安太后又在当中搅什么浑水。照罗刹说的,裴信的真实身份是先太子,那就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他俩不会没有交集,只要一见面,哪有母亲认不出孩子的。裴信本就缠绵病榻,心力交瘁,她若是害死平都,岂不是给亲儿子添乱么。   他越想越觉得费神,额头突突地疼。   往年在宫里,每天都要面对这类错综复杂的斗争,稍不注意便会走错棋,遗害无穷,只好不辞辛苦地理清头绪,分析利弊。太久不在朝中,林晗怀疑自己安逸惯了,有卫戈在,愈发想躺平了享受,连动动脑筋都费劲。   他满怀心事地睡下,听着外头呼啸的大风,接连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清晨一醒,林晗听见浑厚的嘈杂声,有人在外喧哗,下大雪了。他起床去看,天地间果然一片灰蒙蒙的雪幕,寒风翻涌,灌到耳边,侵入肌骨,刮得人双臂打颤。   艳红的火把在浑浊的大雪后燃烧着,仿佛一双双晦暗不明的眼睛。卫戈不在,兴许又去忙碌军务了。帐中多了几个炭盆,暖意滚滚。炭盆边上燃着风炉,炉上坐着把黄铜曲柄壶,壶里温着热水。林晗取了热水洗漱,手臂一动,后腰就有些疼,臀边也是火辣辣的,十分难堪。   梳洗一番,他拿着镜子自照,只见眼角眉梢好似荡漾着柔波春水,顾盼间情意绵绵,流眄生辉。林晗从没想过会在自己脸上看到如此姿态,看着看着便羞愤至极,把铜镜掼在地上。   这还怎么出去见人。   正巧这时,帐外有人求见。林晗谛听一瞬,辨出韩炼的声音,便拿着卫戈的面具,让他进门说事。   “达戎人来了,”韩炼肩头落着白雪,一进帐便融化了,铠甲上湿漉漉的,“世子说午时启程。”   林晗穿着身银甲,慢条斯理地戴上面具,点头道:“那公主呢?”   “达戎王子已经去拜见过公主。新月居那边想必准备好了。”   林晗的手凝在半空:“怎么来的是王子,哪个王子,贺兰稚?”   “正是。达戎王……不便跋涉,故而在默苍山下设帐迎接公主。”   “知道了。”林晗轻声道,“你去吧,我过会就来。”   达戎是草原四部的联盟,古时四部首领在默苍山下会盟,推举出共同的领袖。默苍山是他们的神山,每任达戎王的婚礼都会在默苍山脚,在山神的见证下完成。   草原民族的婚俗粗犷豪迈,届时默苍山下葳蕤连绵的草原中,将搭起河川般的青帐,举办迎亲仪式。四部领袖和贵族会在盛大的庆礼上觐见新娘,尊她为王庭的阏氏。   这次庆礼并非正式的婚礼,长达十来天的庆贺后,达戎王将带着新娘北上,返回王都莫怛沃,达戎语里意为“龙庭”的都城。在那里,阏氏接受达戎子民的朝拜,与王大婚,成为国家的女主人。 第140章 别有幽愁   韩炼心眼实在,让他走便一阵风似的赴命去。床榻边叠着几身棉衣,林晗之前挑了件浅碧玉石的穿了,其余的散在榻上,跟周围摆放整齐的器物格格不入。   桌案上摆了饭,已有些冷,他用炉子热着饭,便坐在榻边叠衣服,不小心抖落出只旧荷包,拿手掂一掂,沉甸甸的,发出细碎的清响。林晗打开荷包一看,里面装着些碎银子,估计是落下的,等叠好衣服,就把它收在身上。   燕云一带口味重,禄州人尤甚,喜食一道色泽红亮的菜汤。伙夫大概是燕地人,今早送来的就有这道红菜汤,配上紫苏羊肉炖萝卜,一碟酱拌菘葵,硬生生叫林晗在四月天里吃出数九隆冬的味道。   三四月正是耕种的时候,突如其来一场大雪,不知会有多少农田受损。庶民看天吃饭,还要缴纳赋税,日子实在难过。   林晗正吃着饭,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的。韩炼折返回来,身后带了两个人,是他在凉州城买来的小厮,方黎昕的表弟杨启和矮个子小景。   杨启一进帐,便哆哆嗦嗦地给他下跪:“哎呦我的老爷,你可真是大老爷啊!”   小景不明就里,跟着他跪拜。   林晗道:“行了,快起来!不是早让人去接你们,为何今天才到?”   杨启擦了擦眼角,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大老爷,当初买我们的时候,咱也不知道您这么大的来头啊。看见军爷找咱们,还以为犯了事,不得吓得东躲西藏?”   林晗吃光了饭,站起身来,道:“找你们来是有事,待会让人带你们去馆驿,有个叫崔临渊的小郎君,我不在的时候,务必照顾好他。”   “大老爷要去哪?”   “塞外。”   林晗想了一瞬,拿出先前找见的荷包,数了数碎银,觉得不够,便把荷包塞进杨启手里,径自往帐外走。   “在这等我。韩炼,世子呢?”   韩炼拜道:“世子在和几位将军议事,末将带公子过去。”   林晗点点头,随他步入漫天大雪,不一会便到了议事的军帐。卫戈和独孤毅都在,还有个面生的银袍将军。那银袍将军亦是一副好皮相,眸若寒星,唇若施脂,缓带轻裘,俊秀不凡,有股翩翩的儒将风度。   他仔细看了看,这人眼珠子和罗刹一样,透着些蓝汪汪的水色,像是冰湖,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可头发跟中原人没差别,甚至更加黑亮。   独孤毅热络地跟他打招呼,顺带引见了新面孔。   “公子你来啦。这是我表哥,宇文跋。”   闻言,宇文跋便向林晗见礼,依旧一言不发,深杳的双眼里暗含着几分探究。   独孤毅忙道:“表哥他就是这个性子。”   林晗看向卫戈:“燕云五姓?”   从他进帐起,卫戈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轻轻颔首:“是。”   林晗暗自忖度,燕地跟宛康十万八千里,他们不辞辛苦长途跋涉到塞外来,想必是打定了主意,要干出一番事业。   卫戈轻声道:“含宁找我有何事?”   林晗回过神来,朝他伸手:“给我点钱。”   卫戈一愣,从身上找出个钱袋,递到林晗手里。林晗拿了钱袋,旋即转身出门,回到主帐。   杨启被他风风火火的劲头惊了一跳,语无伦次:“大,大老爷好。”   “这些给你们当平常的花销,千万记住我的话,”林晗把钱袋交给他二人,“照顾好临渊……若有必要,带他到肃州去。”   假如两国开战,宛康就是前线,势必波及到城里。林晗转念一想,改口道:“算了,干脆直接到肃州去,别在这等了。”   杨启连连应声:“那大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林晗摇摇头:“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几个月。你们去吧,我也该走了。”   小景露出副不舍的神情,忐忑道:“奴想跟老爷一块去。”   林晗瞅着他年轻的脸孔,颇为感慨。当初买小景的时候,林晗正与卫戈分隔两地,问清这少年十六岁,和卫戈初遇他时一般大,想也不想就选了他。   “都听我的,”林晗看了看二人,“等我回来,会到肃州找你们。”   他着人把两个奴婢送走,独自在帐中看了圈,找了柄腰刀带上。大营里已经开始点兵,为出发做准备。林晗安排好事务,便到议事军帐里找卫戈,在帐前遇上交头接耳的两人。独孤毅一手拿着本册,一手拉着他表哥小声攀谈,说的都是胡语,不知在嘀咕什么。   林晗弯了弯嘴角,站在原地,等那两人回神。宇文跋不经意抬头,正巧撞上林晗的目光,薄唇微抿,扬手碰了碰正说得兴起的独孤毅。   独孤毅望见林晗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变成炸毛的猫,慌忙把本册藏在身后,不自然地笑道:“公子,好巧。”   林晗走到二人跟前:“在说什么坏话?”   “不是坏话……”独孤毅无奈,只得把本册交给他,“世子让我们找一队人,帮忙运送公主出嫁的陪礼。”   林晗打开本册瞧了瞧,上面记着衣物布匹,首饰器皿等嫁妆,种类丰厚,却远不及一般公主的陪嫁,着实显得有些……寒酸,怨不得人家说闲话。   他心里堵得慌,把东西塞回独孤毅怀里,道:“世子让你们办事,还不快去。”   独孤毅如蒙大赦,交掌一拜,连忙拉着宇文跋跑路。林晗走进帐中,卫戈正面对书架收拾卷轴,见他来了,立时会心一笑。   林晗几步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腰,闷闷地叹了声。   “怎么了?”   “好羡慕你。”   卫戈大为惊诧,放下卷轴,伸手捧着他的下巴。   “羡慕我?”   林晗抬眼看他:“长得好看,有钱有势。等你有了功勋,不会腻烦我了吧?”   卫戈摸摸他额头,哭笑不得:“你吃错药了吧。”   林晗轻哼一声,把他推开。他不是吃错药,只是没来由的慌乱。当初他身份贵重,从不担心身边没人,可如今他什么也不是,一无所有,竟也生出些微妙的恐惧,害怕孤身一人。   他忽地回忆起长公主的话:若是他长大了,不再围着你转了,你还会喜欢他吗?才相处几个月就定下终身,不是年少轻狂是什么?   林晗一点也不怀疑卫戈对他的爱护,他只是怕,怕屡变星霜,物是人非。因为得到过,才会忧惧失去,变更与离散的滋味,他不想再尝了。 第141章 会挨揍的   卫戈揽着他的腰,四下没人,便摘了林晗的面具,温柔地询问。   “钱不够?我再给你就是。”   “把我当什么了。”林晗耷拉着眉毛,语气很是委屈,可他自己也理不清这股莫名其妙的落寞,便往他怀里一扑,低声道,“抱一会就好。”   卫戈唇角动了动,有些窃喜,把事务搁置到一旁,任由他抱着。   今日天寒,帐子里没烧炭,不一会林晗就冻得手脚冰凉。他的脖子被穆思玄踩过一脚,右胳膊脱臼过,清徽给他治了,可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阴天,骨缝里就会酸麻胀痛。卫戈看他无精打采的,瞧出林晗身体难受,很是担忧,便伸出两手,耐心地替他按揉。   “是不是炭添晚了,着凉了?早知道让他们把营房腾出来,去屋子里睡。”   他们远道而来,借用城北大营,却没占宛康军的营房,麾下都是自己搭设军帐。林晗摇摇头,捉住他的手,满腔心绪终是掩藏不住,柔声开口。   “桓儿,我真喜欢你。”   卫戈一怔,紧接着脸颊通红,快要烧起来。林晗说完这话,明亮的双眼便定定地瞧着他,既认真,又坚定,以往从未出现过。他忍不住,在他眼睛上亲两下。林晗垂下眼睑,只觉得那吻好似一瓣羽毛滑落。   “你怎么了,有心事?”   林晗叹了声:“就是想起以前,灵州那段时日,我……想法设法勾引你来着。”   “我是存过利用你的心思,包括聂峥那件事,最初也是想利用你。”他鼓足勇气,惴惴不安地坦诚心扉,“可是,利用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如今想想,比起旁人情根深种,相濡以沫,我待你的这份真心,一开始太不单纯了。”   他心神不宁,一番话颠三倒四地说完,有些自暴自弃地长舒了口气。   卫戈静静地瞧了他许久。   “含宁在跟我道歉吗?”   林晗颓然闭眼,道:“不知道,我心里很乱。”   “我们还不算相濡以沫?”   林晗想了想,轻轻地唔了声。   卫戈握住他的手,垂着双目:“你说的利用,我早就知道。我就是你手里的刀,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林晗咬了咬嘴唇,缓慢地摇头。   “你以为我们是靠‘勾引’才在一块的?”   林晗有些窘迫:“难道不是?”   “不是,”卫戈沉声否认,“我早就喜欢你了。只是从前情窦未开,心中无端放不下你,闲来无事更爱招惹你,你的模样老在心上来来回回。”   林晗惊诧不已:“原来你那是……”   仔细想想,他当初确是老爱在他面前晃,偶尔还故意说些话惹人发火。原来这是喜欢。   类似美人计的策略都不算高明,会咬住诱饵的人,一定早就动过心了。   “当初我也以为,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直到遇见你,才发现我喜欢的是——”卫戈停顿一瞬,斟酌着措辞,“不,我也不是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因为你恰好就是,若你是女子,我也会喜欢。归根结底,只是想要你,只要你。”   林晗怔怔地看着他,胸中怦怦直跳。   “那时候看着你跟聂峥亲密,我就生气。可自知性命微末,配不上你,便暗中决定,只要能助你实现心愿,就无憾了。何曾奢求过,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旁人怎么想我管不着,”卫戈摸了摸他的脸,含情脉脉,“在我心里,谁都比不上你。”   林晗蹭蹭他手心,道:“长公主还在逼你成亲?”   卫戈眉头紧皱,顿时恹恹的。林晗苦笑道:“还以为皇姑松了口,不然怎么放你到这来了。”   “别提她,”卫戈语带疲惫,“大不了不做这劳什子世子,我们私奔。”   林晗哑然失笑:“谁昨天跟我说想要军功来着?”   “军功哪能跟你比。”卫戈道,“我养得起你。”   林晗以为他只是开玩笑,孰料卫戈将他放开,在帐中翻箱倒柜,最终摸出个嵌贝紫檀木盒子。打开小盒子,第一层垒着许多票据,左侧有颗海螺钮,轻轻拨开,隔层里存着几张地契。有房契,还有田契,上面详尽描述了房屋农田的状况,盖了禄州府的印。宅子三进,与田地相连,前宅后地,屋后有几十亩的梅花林,不算泼天富贵,也称得上殷实无忧。   “私奔之后,禄州不能待了,就把地契卖掉,到蜀地益州去,谁都找不到我们。”   林晗愕然地捏着地契,心知他是认真的。私奔的事,想必盘算过很久,不然哪会随身带着家当。   “含宁,只要你一句话,无论何时,我都愿意带你走……像寻常夫妻一样过日子,比现在好。可是,若你还想搏一搏,我也会忠心相随。乱世将至,未尝没有翻身的机会。”   林晗喉中哽咽,手指不禁发抖,一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开口请求他,让他带他走,从此隐居江湖,做对神仙眷侣。   他把地契放回盒子,小心翼翼地锁上,短暂的雀跃和憧憬渐渐平静下来。   “倘若天下大乱,四海之内,哪有真正的安宁呢。”   卫戈淡淡一笑,像是意料之中:“那好,我们就留下,总有一天能再回盛京的。”   林晗想了想,微微掂起脚,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耽误半天,离午时越来越近。卫戈做事喜欢趁早,不会踩着点办,等真到了才出发。各营集结完毕,新月居也传来消息,万事齐备,他便下令出城,与达戎使节一同前往默苍山。   两国的队伍浩浩荡荡,仿若连绵不绝的川流,盘桓在荒莽寂寥的戈壁上。今日下着大雪,节旄静落,旌旗不动,雪片狂飞乱撒,几步外都是灰扑扑的,再远一点,只能看见人马模糊的影子。林晗骑着白马,周围都是阵列齐整,披坚执锐的亲兵,他时不时回过头,望一望公主鸾车的方向。   几声马鞭的厉响传到林晗耳畔,有人策马而来,隔着几道亲兵与他谈话。   “我认得你,”那人身形挺拔,裹着棕黑的裘衣,肩上披了狐毛大氅,胸腹间的轮廓健实有力,像头漂亮的野兽,“你的箭法很不错。”   林晗轻笑道:“达戎王子谬赞。”   贺兰稚偏过头,深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为何要戴面具,梁国的风俗?真奇怪。”   达戎人长得高鼻深目,有种别致的美感。贺兰稚虽强壮,皮肤却天生苍白,眉毛浓密,眼睫黑长,嘴唇也很浅,带着点淡淡的藕色。   他身旁跟着个沉默寡言的护卫,乍一看,和白莲教的明无心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晗有些出神,没答话。贺兰稚盯了他半晌,甩着马鞭道:“听说在梁国,只有女人出门会把脸遮住。”   “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都是开国初的事了。殿下对我朝不够了解,女人出门不必戴着帷帽。兴致来了,穿男装上街也很常见。”   贺兰稚轻笑道:“所以呢,你是死侍才戴面具?你们世子很美,比阏氏还要漂亮得多,我看他才该把脸遮上。”   林晗眼神一暗,古怪地笑了笑:“殿下官话说得不怎么样。在梁国夸男人不能用‘美’,让本尊听见了,会挨揍的。” 第142章 白雪夜狼   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若是一般人,早就打了退堂鼓,不再多做纠缠。偏偏贺兰稚性情豪放,不觉得他言辞如刀,反倒爽朗大笑。   “他不是你如今的主子么?你不帮他出出气,跟我打一场?”   林晗心知贺兰稚跟他起了攀比之心,怕他纠缠不休,便松了马缰,拱手道:“殿下远来是客,自要以礼相待。”   贺兰稚顿觉无趣,睨他一眼,嗤笑一声,摇着缰绳前去了。   雪下得遮天蔽日,不知天色时辰,路途中歇了两三次,暴雪才有收敛的迹象。荒漠浩瀚无垠,放眼眺望,沙砾间成片的白草弯折伏地,狼尾上结了厚厚的冰霜。   走过默苍山以南的荒原,紧连着就是广阔的草地。冰雪融进土里,土地上寒冻窜升,仿若冰窟,不少低洼地积成沼泽。朔风不绝,连绵起伏的草浪间时而浮现出一道道晦暗的影子,竟是成群的野橐驼和野马,以为春去冬来,逐渐从北部往南迁移了。   使队停在达戎青狼部的聚落中,抬头一望,不远处就是白雪皑皑的默苍山。夜间无事,聚落里烧着数十火堆,照得大夜通明,圈出一块草地,供两国使节打马球赛。   马球本就难打,如今还是黑夜,更加考验技艺。林晗倒是吃惊,卫戈出门办差事,竟还带着球和杖。   草场两侧各设木栏门,双方使节擢选出十五骑,分发红木弯月杖,鱼儿般贯入场地。凡是竞技,惯要定个彩头。贺兰稚换了窄袖夹领袍,身后异族健儿横列排开,信手一指,朝对面的卫戈道:“别的我没兴致,世子要是输了,就让我把他带走。”   林晗挤在边缘看热闹,因他一指,被上百双眼睛好奇地盯着,顿时冷笑一声。   卫戈亦换了装束,一袭金红翻领小袖袍,腰束金玉带,臂上绑了腕甲,足蹬乌皮靴,两肩襟裳用金线绣着火珠麒麟纹。远远观望,麒麟吞雾,流火烁金,仿佛要从他衣上跃出,震啸山林。奢绮华靡,贵不可言。   他听了贺兰稚的话,神色冷淡如霜,眼睛不曾眨一下,率领一众燕云儿郎驰入赛场。   夤夜冷寂,北风呼啸,四方篝火煌煌,窜升的烟气缭绕至低空,积成浑浊的灰云。场上山呼不断,骑啸如雷,几十骑来回突闪,风驰电掣,新月弯杖宛如镰刀挥落,击打在球上,掀起束束流星。   卫戈善骑,球技竟也精湛,挥动月杖时就像驰骋疆场,一杆接一杆地进球,所向披靡。达戎人生来就是马背上的英雄,贺兰稚自小便弓马娴熟,此番遇上对手,亦是紧追不舍,驾驭良马迅如飙至。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所得筹数时而胶着。好在卫戈越战越勇,最后小胜强敌,才没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收了球杖,牵动缰绳,徐徐走到贺兰稚跟前,交掌道:“承让。”   贺兰稚气息仍旧平稳,胸前微微起伏,打趣一笑,褐色瞳眸瞥向林晗,紧接着遥遥望着苍白的雪山。   一场比赛打完,卫戈赢了达戎人的彩头,梁人纷纷高呼呐喊,喜不自胜。他催马到林晗面前,翻身跃下,便将手头一把赤金弯刀交予他。   林晗握着沉重的刀身,铛然拔鞘。弯刀通身漆黑,寒光耀目,刀刃细如发丝,正是产自遥远的珈叶帝国的精钢宝刀,传说里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他抚摸着雕刻了玫瑰泉雾,金合欢树和异兽的刀鞘,犹能感知到卫戈手心的温热。   再行五日,第六天清晨风停雪住,久违的日阳高照若泽草原,使队终于到了默苍山脚。   太阳一升,草原上薄薄的积雪开始融化,草叶间水光耀目,仿若万千星辰,连绵的青帐中架起无数座缤纷的虹桥。   众人都欢喜,长虹横空,万里晴日,实乃好兆头。   达戎王乘着车驾,与公主的鸾车一同前往默苍山麓。陡峭的山峦气势磅礴,接近碧空的顶端矗立着宏伟古老的箭堆,仿佛已成了山峰的一部分,不知经历多少风刀霜剑,宛如神祇般俯视着草原。   达戎王贺兰伊手持弓箭,瞄准箭堆,在臣属的注目下引弓,射出第一箭。达戎尚武,这是向山神行至高的射礼,而那些箭堆,也是每一任王公贵族拜谒神灵时留下的。达戎王一箭完毕,巫祝立时奉上白马青牛。祭祀礼成,轮到两国使节射礼,卫戈与贺兰稚并行而上,站在浩浩滚滚的热风中彀满长弓,引箭如星。   他们行完射礼,轮到两国臣僚按品阶依次上前。等祭神礼完毕,已是月明星稀。   按照婚俗,燕云军送完公主,不能停留在青帐中,只能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安营设寨,等典礼完毕,万事无虞,方可回国。   林晗一日没跟卫戈碰面,入夜时分在帐中等了半晌,照旧没等到人,干脆走出营帐,找了个士卒问,得知世子到大营后的默苍山林去了。   白天去过默苍山,那林间积雪深厚,鸟兽绝迹。卫戈深夜跑到树林中去,是要做什么?他这个情郎好是好,就是时不时玩玩消失不见这套,蛮考验人心的。   他独身一人,沿着军士说的方向找,果然看见片蓊郁的松树林,树林覆盖着厚重的雪。步入林中,鞋子碾压积雪,每走一步就发出咔咔的声响。   此处山势险峻,山坡朝一侧倾斜,幸好生着密匝匝的树木,才不至于攀登不上。   林晗走了会,登上处雪坡,远远望见雪地光晕间有个高挺的人影。对面那人身形一顿,显然认出他来,惊讶道:“含宁?”   林晗呼出口白烟,叹道:“总算让我找着了。三更半夜,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卫戈道:“你过来。”   林晗闻言追至他身旁。卫戈牵住他两只冻得发红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用两手捂着。   “这后方有温泉。”   林晗怔怔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卫戈顿了一瞬,转眼望向下方茫茫的树原,打出声呼哨。那林间一阵扑簌簌的拍打声,有什么抖落了树梢枝头积覆的雪。   林晗知是碧霄,会心一笑,回握住他。   裴桓牵着林晗变得温暖的手:“我带你过去。”   林晗点点头,把他的指头扣住:“好。”   山坡下是片堆雪的荒原,遍地长着挺直的松柏。他们彼此依仗着走下去,穿越平缓的树林,来到处崎岖高峻的丘陵,树木掩映的深处,隐隐约约有烟气缭绕,云蒸霞蔚的。   及至走近,果见茂密野树合围之下,有一泓淙淙泉眼。   林晗见了这汪泉水,靠着石岸伸手一试,股股热气袅袅地在他指掌间穿行。手指触到下方水流,立觉滚沸,但不至于忍受不了。   泉水并没有多深,下方乃是石底。尽头连着幽深的沟谷,曲曲绕绕,不晓得流往何方。他先解了铠甲,脱去沾了霜雪、冻硬的衣裳,往温泉里放松。卫戈站在他身后并无动作,林晗觉得奇怪,便伸手拽了那人一把。   谁知他站在雪上,因这一拉便滑到泉石上。平滑的石头沾着水,更是滑溜。须臾之间,卫戈整个人便朝着池中栽进去,激起巨大的水花。   林晗:“......”   罪魁祸首被热水溅了一头,实在没有憋住,不厚道地大笑:“对,对不住......我只是怕你丢了,看看你还在不在,哪晓得你——”   卫戈费些功夫才爬起来,浑身湿透,冒着烟气,衣裳贴着身子,勾勒出漂亮的躯体。林晗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见他从头到尾湿淋淋的,面上还有些发懵,又禁不住扑哧轻笑。   整件衣裳打湿,更显得那人身形好看。林晗看得口干舌燥,光是端详不够,眼神在卫戈脸蛋上勾了勾,道:“你过来,让我看看摔着哪里没有?”   卫戈见他眼若横波,心知肚明,却未言语,只顺着他的话过去。林晗心里欢喜,主动凑上前去,没羞没臊地在人家身上摸个遍。卫戈纵着他占自个便宜,预防林晗滑倒,伸手扶住他的腰。   林晗不过瘾,将他衣服扒了,揽着背,两人贴在一块接吻。他比卫戈矮半个头,要想站着亲到嘴唇,还需小心地踮着脚。二人打得火热,林晗心旌神摇,遥想灵州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惯会气人。几月过去,竟然就长成如此稳重惊艳的模样。   卫戈搂住他的腰腿,把人抱起一截,正方便彼此唇舌交缠。林晗气息不稳,修长指头摹画心上人漂亮的眉眼,叹道:“我这是娶到神仙了。”   卫戈顿时赧然,面上被水雾蒸得一片潮红,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发鬓,缓缓道:“你才是天仙下凡。神仙哥哥,我想你了。”   林晗别过眼睛,不敢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他知道这话中深意,最受不了这一套。   这人平时正经八百的,却能说出这等让人害臊的话求欢。林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茫茫然点了头,只觉得脸红心跳。卫戈便把他抵在岸边石头上,一边宠爱,一边不停撒娇。   林晗受不了了,惊呼道:“你给我闭嘴!”   热雾蒸腾,泉流激荡。   林晗的腰硌在石岸上,时间一长,疼得知觉全无。他攀在卫戈身上,发虚地喘气,怅然叹道:每次都把我累得半死,不来了,再也不来。”   卫戈抱着他:“睡会吧,我抱你回去。”   说完便给他穿衣服。林晗惦记着他衣服湿了,道:“你将就穿我的吧,回去再换。”   “天冷,不能让你着凉。”   林晗见他真把自己当媳妇照顾,顿时脸一红。   “哪有那么娇弱。我这还有些里衣,你把外袍换上,抱我过去,不就不冷了。”   卫戈一听,当即开始穿衣服。林晗缩在他怀里,攀着卫戈肩膀,静听雪落枝头的细响。   月光皎洁明亮,寂静的山坳仿若琉璃通明,阴影深邃的岩石后传来一两声尖锐的狼嗥。一二声过后,整座默苍山沸腾起来,悠长的狼叫如同频频投入水波的石子,惊碎了寂静的月夜。   卫戈搂紧了他,脚步一深一浅,柔声道:“别怕。”   林晗自然不怕,有卫戈在,他什么都不怕。   他们走到山麓,途径达戎人的青帐,听见凄怆渺远的琵琶响,应着塞外狼声,犹如泣血。   有女子和着弦乐,引吭高歌《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林晗默然良久,抬头一望,只觉那月也成了白骨的颜色。   两人到了大营门口,守营的士兵皆有些惊异地看着。   卫戈便道:“你们将军掉水里了。”   众人一听,原来如此。这天寒地冻的,湿衣服哪能上身,怕不是想结成冰块。   他们对视一眼,卫戈气定神闲,抱着他飞快入帐去了。   这一夜共被同眠,林晗睁着眼睛,迟迟盯着他看。   卫戈便问:“还不睡,不是说没精神了?”   林晗道:“怕你丢了。”   卫戈听完愣了愣,而后会心一笑,抚着他脑后发丝,在唇瓣上轻轻一吻。   “放心睡吧,我不走了。”   林晗闭眼,一觉到曙光熹微,醒来果见枕侧温衾暖怀,便满心欢喜地在他长睫上亲了一口。卫戈还在睡梦中,顺着他吻来的方向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第143章 雪满弓刀   他轻手轻脚地穿衣系带,披上外袍,点燃近旁的油灯。   暖黄的光晕笼在帐中,映得林晗脸蛋半明半昧。他坐了半晌,打算出门看看天色,甫一起身,一双手臂从背后绕到前腰,把他勾回榻上。   一阵窸窣细响,他被纳入温暖的怀抱。卫戈贴着他耳尖说话,慵懒而沙哑。   “再陪我一会儿。”   林晗任他抱着,拥住面前坚实的躯体,一同倒在床襦间,彼此温存许久。   帐外透着蒙蒙白光,他没有睡意,便仔细端详卫戈的睡颜。从柔软的鸦鬓到润泽的朱唇,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肌肤宛如丝绸,下方蒙着玉石般的骨骼。   林晗玩心顿起,牵起他手背,展开五指,在掌中写了个字。酥痒促使卫戈缩起手,双目微微张开,照林晗留下的笔画,在脑中将那字默了遍。   “这什么字,没见过。”   林晗:“没见过才对。我刚造的字,左一个‘玉’,又一个‘戈’。良玉之兵,美也,利也,祥瑞也,统御万人之师,战无不胜。”   卫戈微微一笑,拉着他手掌,缓缓描了遍。   “怎么念的。”   林晗想了想,道:“‘懿’字意为美,不如就同音。”   卫戈忍俊不禁,从榻上坐起,不紧不慢地穿衣。   “也好。赐我做名字,旁人只有一个名,我两个,占大便宜。”   林晗有心逗他,半卧在被褥间,伸手搂住精瘦有力的腰肢,柔声细语:“做尊号也成。‘懿’郎,‘懿’夫人,‘懿’妃,‘懿’皇后,哪个都好听。”   卫戈默默听着他喋喋不休,纵容他贴在自己背后,像只小兽似的撒娇。林晗唱了半天独角戏,终是玩够了,爬起身整理外袍。   今日事务繁忙,要和达戎贵族一块拜见公主,晚上还得赴宴。这场宴会结束,他们的差事差不多忙完,可以准备回国。   林晗想起昨晚的琵琶和歌声,眉心不禁跳了两下。他始终放心不下,盘算着要是见到平都,不妨再安抚她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免得酿成什么祸患。   今日向公主和达戎王见礼,主角都是两国官员贵族。林晗无品阶在身,便留在军营,静等晚间赴宴。卫戈派了几十个亲兵专门护卫他,等得百无聊赖,林晗便把亲兵叫出来,觅了块场地,众人蹴鞠玩。   如此一来,一日倒过得飞快,眨眼就日薄西山。卫戈带着十几个随从,专程回营接他。上马之时,林晗在随行军官中找了圈,骤然想起件事,出发那日后似乎就没见独孤毅和他表哥,这几天跟卫戈在一块,也不见他们身影。   卫戈把那兄弟俩藏哪去了?他心中疑惑,猜测和军机部署有关,便不多问。   燕云军大营跟达戎青帐相距不远,骑上快马,一刻就到。日暮黄昏,默苍山脚连绵成片的青帐已成了灯海。灯火、余晖与未尽的雪色交相辉映,在清寒的空气中织就一汪瑰丽的浮波。   天色晴好,今夜便露天开宴,在草原上,苍穹下,面对磅礴无言的默苍雪山,庆贺两国联姻。林晗无心宴席,久久观望着最高大的青帐。那帐子被人用帘幔和珠玉装饰得美轮美奂,门边静候着众多武士和婢女,正是公主起居的地方。   日落月升,宴至酣处,便有胡族美女手执雉尾,达戎勇士怀抱羯鼓,上前进献歌舞。鼓点短促密集,胡舞雄健慷慨,声声敲在林晗心眼上,震得人周身战栗,不像是在宴饮,倒像一刹那置身于鼓角峥嵘的战场。   他闷下口甜酒,望向帘幕翩飞的青帐。   帷幔轻移,一只素手撩起青帷,缓缓步出个姿容娴静的梁人女子。明婳款款退至旁侧,让开道路,不多时,便见身着碧青褕翟的平都公主走出青帐。   林晗打眼一看,她又纤瘦了许多,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   公主在帐前站定,四周光火明亮,却照不到她身上。她的面庞和身躯浸在霜风黑夜间,除了衣裙摆舞,再无别的动静,宛如一尊石碑。   平都已是达戎的阏氏了,在场的子民却没一人觉察她的到来。三两个梁国侍女陪伴着她,头颅低垂,也像雕刻一样缄默。   林晗看不清她的神情,肩上陡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卫戈举起金杯,朝他敬酒。两人同席而坐,正对喧嚣的歌舞。他饮光酒,放下金杯,便见卫戈下巴轻点,示意歌舞的另一侧。   贺兰稚孤身而坐,眉宇间意气飞扬,对他二人遥遥举杯,仰头豪饮。   林晗轻叹一声,兴致缺缺地饮酒。等再寻到机会去看,平都公主早就不在了。   卫戈见他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轻声道:“怕是要醉,不如先送你回去。”   林晗确是觉得无趣,点头道:“那你呢?”   “我还不能走,”卫戈淡笑地望着他,双眸情丝缠缠,“去吧,我会来找你的。”   他犹豫一瞬,只觉他今晚的眼神有股难言的怪异,一时却想不明白。他们交心已久,林晗对他再无半点怀疑,便愁云满腹地起身。   “韩炼,”卫戈朝身边吩咐,“带穆将军回去。天黑路远,不要走原来的道了,早点回去休息。”   韩炼沉声领命:“是。”   林晗望着卫戈,半晌后轻声叮咛:“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卫戈拍拍他的手,要他安心。   林晗带着韩炼和几个亲兵穿过青帐,返回夜色沉沉的草原。原先拨给他的几十骑兵早已整装待发,月光照在银白的铠甲上,仿佛勾勒出了一川冰河。韩炼牵来战马,扶着林晗翻上马背,而后号令骑兵变换阵型,护卫他远去。   骑马疾行不到一刻,林晗忽然头脑昏沉,困乏至极。他在宴席上饮了些酒,但那酒并不醉人,不至于短短时间就浑身无力。   他顿觉不妥,猛然勒马,喝道:“韩炼——”   韩炼纵马出列,上前询问:“将军有何差遣?”   林晗握紧缰绳,胯下白马焦躁不安地走动。他手上脱力,口中也渐渐说不清话,含糊道:“我好像中……”   话音未落,他朝下一栽。韩炼匆忙催马靠近,扶着林晗歪斜的身子。   “穆将军?”   林晗拼命睁开眼,转头回望灯火辉煌的青帐。短短一刹,他理清了曲折,悲愤呼喊。   “裴桓!”   下一瞬,远处耀眼的光火便从他眼中滑落。药力发作,林晗合上双目,骤然失去神志。   风雪肆虐。   林晗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甫一醒来,他便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   不在草原上,也不在营帐中。昏暗的室内点着油灯,灯油烧了一半。四面头顶都是黑漆漆的土坯,左侧开了扇木头门,门边窗扉紧闭,俨然一间村舍。   药效才过,林晗四肢仍是酸麻,跌跌撞撞凑到门边,试探着推门,小小门板纹丝不动。他不死心,接连推撞,那门像是从外面闩上了,不管如何拉扯,始终稳如泰山。   “韩炼!”林晗怒火攻心,“放我出去!你跟你主子在耍什么心眼,把我诓到这来,究竟要干什么!”   隔着一扇门,韩炼无奈的声音传来:“将军莫气,这只是权宜之计。世子说了,他会回来的。”   他说得轻巧,可林晗怎能不气。他对卫戈掏心挖肺,全不设防,哪想有朝一日卫戈也把他当傻子玩!   “你把我放出去!”   “将军,”韩炼弱着声恳求,“别为难我。”   林晗浑身发抖,挥拳往门板上砸了下,靠着墙颓然喘气。   外头狂风暴雪呜呜咽咽,韩炼的嘴比三冬里冻硬的石头还硬,压根问不出什么。   过了不久,风雪的号啕中夹杂着一串兵甲的响动,像是有人来了。林晗连忙起身,扒着门板去听。守在外面的人用方言嘀咕许久,听是听着了,可他一个字都不明白。   韩炼应了几声,嗓音沉沉的。来的人传完话,便踩着积雪远去。紧接着,门板一阵响动,韩炼打开门,蹲身半跪,低头请罪道:“将军恕罪。”   林晗匆匆出门,走进漫天大雪中。天色昏黑,浓云密布,门外是座院子,院里积了深厚的雪,屋檐和篱笆上挂着冰锥,目之所及,一片单调刺目的白。   跟他走的亲兵都在,不论人马,身上都堆着一层小山似的雪,不知守了多久。   林晗看向韩炼,颤着声问:“裴桓呢?”   韩炼的身子躬得更低,道:“方才探子来报,十几里外有队番兵,请将军随我等撤退。”   林晗捻着手指,沉重闭眼。   “开战了?”   韩炼神色微动:“是。”   “速速交代!”他厉声呵斥。   韩炼无计可施,只得道来:“平都公主在当夜鸩杀达戎王,公主自尽,达戎大乱。随后贺兰稚自封为王,向我朝宣战。”   林晗麻木地听着他汇报,猛然攥紧双手,哽咽道:“世子早就知道公主会杀了达戎王?”   “这……末将无从得知。”   他强压着翻涌的心潮,回忆起当初探望平都时,新月居外留下的马蹄印。一定有人在联络她,新月居守卫严密,闲杂人等根本无法接近,更遑论在那附近骑马,除了燕云军……   韩炼高声拜道:“此地不宜久留,请将军速速离开!”   “我知道。”   现今不是揣测前因后果的时候,林晗当机立断,呵出口白烟,快步走到篱笆边:“都上马,趁雪还没停,先找个地方藏身。”   马球赛那晚,贺兰稚看出他在卫戈心里非同寻常,因而把他也盯上了。只是不知番兵和达戎暗中有何协议,竟然帮着贺兰稚办事。好在这场雪足够大,能把行军的路线掩藏得干干净净。   林晗带着几十骑纵马而出,须臾便离开院落,奔出覆雪的小村庄。他们往追兵相反的方向逃,一路上派出斥候探路,燕云铁骑在纷飞的大雪中不断回报,若遇上山脉河流,便及时改道,唯恐钻进死路里。   不多时,一骑斥候飞马而来,惊呼道:“穆将军,不好了,前面也有番兵。”   林晗点点头,斩钉截铁道:“他们自然不是傻的,知道两路追杀。换条路就是。”   一行人奔驰许久,方派出的斥候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急迫回报:“将军,前面三路都有骑兵,离咱们不到五里!”   林晗心头一震,眉头紧拧。贺兰稚竟派这么多人,四面八方地夹攻他?   番兵距离太近,怕是转头就撞上了。林晗心知可能有场大战,便朝麾下发令:“上紧弓弦,把枪矛都握住,若有人敢拦,杀无赦。”   几十个燕云亲兵闻声而动,纷纷上好弓弦,举枪执矛,做出冲杀的准备。林晗看向斥候:“领路,走人少的道。”   那将士铿然应声,手执长矛纵马奔腾。林晗一扬马鞭,紧随在斥候后方,一队银骑迤逦而行,踏过蜿蜒的雪路,逐渐爬上一处缓坡。   无垠白雪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他们一露头,对面斥候显然也发现了燕云军,黑衣番兵当即整饬队伍,下令突进。   林晗将长枪夹在腋下,振声高呼:“就在前面,杀出去!”   正当此刻,他身前的斥候忽地喊道:“穆将军,你看左右!”   林晗闻言望去,透过密密麻麻的飞雪,两股黑色甲胄合围而来,仿佛洪流般滚动,逐渐蚕食了苍白的大地。   突现的敌人太多,辨不清数目。林晗紧盯着滔滔涌现的黑甲,先是一惊,随后镇定下来,眯了眯眼,喃喃道:“等等……”   他勒马停步,见那两股黑水似的奇兵一拥上前,首尾合拢,竟不是冲他来的,反将前方番兵吞进阵中,屠杀殆尽。   冰冷的血腥刺入鼻腔,嘶吼的雪风里响起零星惨叫。他静观前方无声的杀戮,凝视良久,望见数丛翻卷的黑旗。   “苍麟军……”   有人同样认出旗号,小声念出口。苍麟军合为一股,杀光那路番兵,挥旗而来,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跟前。   林晗认出领头大将,放下手中长枪,唇间颤抖:“你怎么来了?”   聂峥扬起手臂,身后大军立时站定。他从容地驱马上前,眉毛微微蹙着,附了许多细雪。   “你写的信,我怎能不来。” 第144章 何去何从   上回在青门关,聂峥走了,唯独卫戈忠心不二地跟着他。老天好似热衷于和他开玩笑,总要留下点遗憾,这次轮到卫戈不在,聂峥却回来了。   林晗握紧马缰,隔着大雪问他:“伤如何了?”   “死不了,”聂峥道,“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就归你了。”   林晗微怔,一时不知聂峥话中用意,他的命明明是苏忱救的。   聂峥霎时看破他的疑虑,淡漠地叹道:“若不是你在身边,我撑不下去。”   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曾看见过些匪夷所思、亦真亦假的幻象。   寻常人性命垂危时,往往不省人事,他却不同。聂峥昏迷后,浑身轻飘飘的,慢慢浮到空中,仿佛获得新生,非但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神志清楚,精神抖擞,能够照常睁眼视物。   他看到若泽草原上的军帐,帐中灯火昏暗,自己浑身是血,躺在榻上,像具苍白残破的尸首。林晗跪在榻前,紧捏着他的手,奔溃地号哭。   他目睹了他的哭泣,他们为了留住他的命焦头烂额。聂峥未曾想过,素来绝情的林晗会因他的安危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快流干了眼泪。   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林晗哭。林晗是他放在心尖上的挚友,他一哭,便会让聂峥回忆起最好的朋友沦为娈宠,而他却无能为力的日子。那段少时光阴是二人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却也是他们各自的噩梦。   每个人做过的噩梦不一样,可坏梦留下的痛苦和遗憾都是相似的。   经书上讲,鬼神之事,凡人敬而远之。但自那后聂峥便觉得,兴许世上真有魂魄一说。他的魂魄放不下,那他自己大抵也是……放不下林晗的。   林晗双目进了些飞雪,刺得他连眨几下眼,凝望着大雪中黑压压的铁甲。   “你回来我很高兴。等眼前的事过去,再找个机会叙旧。”林晗皱了皱眉,“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聂峥摇头,朝麾下动动指头,立即有一黑骑飒然而出,将一只苍鹰的尸首丢在雪里。   林晗看见鹰的尸体,不由得瞪大了眼。   “塞外胡族有驯养猎鹰的习俗,往年我在军中跟他们作战,常见胡人用鹰侦查情报。收到你的信,我便带人往默苍山进发,三天前终于到了,可惜那地方已经成了死人堆。”   他垂眼看向地上羽毛凌乱的死鹰,倨傲地笑了笑。   “阴差阳错,发现这畜生在找人,就一路追着它走。原想杀几个达戎人祭旗,不想找到了你。”   林晗了然于心,转向麾下问:“韩炼,我们走了几日,这是什么地方?”   韩炼有些忌惮聂峥,迟疑道:“一路南下,走了四天,怕将军吃不消,中途就停了下来。如今在荒原上,离宛康不远。”   苍麟军和燕云军分属两派,素来不睦,一黑一白两相对峙,气氛凝重。林晗看在眼里,沉静地点点头,望向聂峥:“我对塞外不熟悉,依你看,我们往哪去好?”   聂峥扫向林晗身后的银骑,讥讽道:“怎么说,你是被人绑来的不成,连走了几天都不知道?”   “廷卓。”林晗柔声告诫,“听话。”   一句话轻轻落下,却胜过千钧之力,立时让聂峥闭上嘴,老实回道:“依我之见,有三个地方可去。其一,北受降城,城中还有五千苍麟旧部;其二——”   他拖长了音,目光看向林晗,似有深意:“去达戎丹朱部。”   林晗狐疑道:“四部之一?如今两国开战,往丹朱部去,不是送死?”   “丹朱部在达戎四部里最弱,向来没什么征伐之心。我在塞外这些日子,恰好和他们首领交好。”聂峥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含宁还不知道吧,默苍山下的尸堆里有不少达戎贵族。贺兰稚为了起事,几乎血洗了先王留下的重臣。”   林晗明白他的意思,贺兰稚虽为王子,但他资历尚浅,达戎本就是由许多部族结合而成的联盟,岂会人人都服他。况且刚死的达戎王贺兰伊向大梁称臣多年,事事恭顺,不少达戎贵族在他引领下,亦对梁朝心悦诚服,贺兰稚自封为王,可这王位能不能坐得稳,还要看天意。   他闭眼一瞬,叹道:“我倒不是忧心达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番族人也掺合在里面,一个达戎再加一个番族,千万不能小看了他们。继续说。”   聂峥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其三,我护送你回凉州。”   林晗心念着卫戈,顾不得揣摩他话里的含义。他手里只有几十人,加上聂峥带来的几百人,断然成不了事。听聂峥的意思,两国在默苍山下已经打了一仗,还不知结果如何,现在更是没有半点卫戈的音讯。   他思忖片刻,道:“凉州离得太远,去宛康。正好王经也在宛康,城里兵马充足,还有些留守的燕云军。”   “含宁,”聂峥忽然笑道,似是有些无奈,“无论去宛康还是凉州,一旦入城,我就护不了你了。”   林晗心中一沉,顿时头疼起来。是了,聂峥如今的身份是叛军首领,梁国不会放他进城。   韩炼低声道:“将军不必担忧,燕云军必定拼死护卫将军。”   这句话本是要让林晗安心,可他听完,越发觉得麻烦。面前这两股军队水火不容,着实难办。   他背后传来沉闷的蹄响,一列铁骑冒着大雪呼啸而来。   林晗转身去看,便见赵伦领着一队黑骑匆匆赶来。这些骑兵似是才厮杀过,浑身犹带着鲜血的气息,衣甲兵器上蒙着层淡淡的血雾。   短短二十来天,赵伦长进了很多,也能领兵打仗了。他看林晗和聂峥都在,两人心平气和的,不像吵过,立时喜不自胜,深觉这些天没白在聂峥耳边磨嘴皮子。   “陛下,陛下——!”   赵伦拽着缰绳,宽袖在风雪中飞舞,狠抽了一下马臀,羽箭似的来到两人跟前,便要下马行礼。   “免了,从哪回来的?长进不少,会带兵了。”林晗端详着他胸前甲胄,笑道,“怎不换身轻便衣服,宽袍大袖上战场,嫌死得不够快?”   赵伦有些羞怯地一拜,捋了捋袍服,道:“事出突然……聂琢要守城,只能我上了。说会带兵,实在不敢当。”   聂峥是老将,熟知战场中的机变,跟着苍鹰找到番兵后,料定他们是在找人,不会只派一路追兵,便让赵伦带着人马埋伏另一路番兵。   赵伦听说他们要去宛康,眉梢的喜色顿时凝住,坚决反对。   “谁的主意?不成!绝对不行!”   聂峥说不过文官的嘴皮子,长叹道:“你自己和陛下说。”   赵伦惊异地看向林晗,道:“使不得啊陛下。两国开战,万一贺兰稚打过去,宛康不见得比别处安全。”   林晗被他俩一口一个陛下地叫,一时有些糊涂,竟也像当初一样开口:“朕不是为了安全……”   不待他讲完,赵伦便口若悬河道:“臣明白,自然是为打胜仗。如今燕云军牵制着贺兰稚的兵力,正是大好时机,不如让聂峥北上,直剿龙庭。苍麟军最擅长围歼,把他国都杀个片甲不留,小小蛮夷,哪敢再作乱。”   达戎军队都去和卫戈打仗了,国都必然空虚,而草原民族的都城并不坚固。   林晗细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哪知聂峥沉默半晌,无情拆台:“说大话别带上我。” 第145章 恼羞成怒   赵伦争辩道:“你这人,怎么灭自己威风。”   塞外行军没有想的那么简单,他说过的,聂峥早就考虑过,因而反对得坚决。   “达戎军队如何调度,你清楚吗?你怎么就知道龙庭没人?贸然行险招,就是送死。”   林晗沉吟半晌,望着眼前大雪,也道:“说得不错。况且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马跑不快。龙庭偏远,粮秣辎重很难跟上。若是运气不好迷路,那就完蛋。赵伦,想当然了。”   在草原荒漠上打仗,最难的不是交战,而是气候和地形。塞外一马平川,胡族没有固定的城镇,常常几十里几百里荒无人烟,放眼眺望只有无尽的草地和沙砾,稍不注意就会迷路。   倘若遇上尘暴、洪涝和大雪,行军愈加困难,就算手握十万大军,再好的战略只能泡汤。   简而言之,塞外作战费力不讨好,这也是百年来梁庭甚少出兵西北的原因。如果不是外邦挑衅,通常都采用和亲结盟,睦邻友好的策略。林晗执政初期,裴信在外朝提了个“以夷安夷”,重点就是扶植质子做傀儡君主,挑动塞外各族各部的嫌隙,以此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伦纠结万分,殷切道:“陛下当真要回宛康?”   林晗揉了揉眉心,一时难以抉择。他如今进退维谷,留在塞外,他们兵少将寡,消息闭塞,起不了作用;回到宛康,他一没权二没势,调动不了大军。   但后者的好处不是没有,官府消息畅通,总比在草原上没头没脑的强,还能借王经联系上裴信,打听都城的情况。   思虑再三,林晗下定决心,朝聂峥道:“等回宛康打听到情报,我给你们传信。”   聂峥不再多言,只应了声好。   相逢一刻宛如朝露,倏忽便过去了。此时风雪更猛烈了些,落石般击打着盔甲。前路敲定,两路军队暂时合为一股,在飘摇的大雪间寂寞地行进。   三人愁云惨淡,各怀心事。不多时天色转黑,大军行过一处蜿蜒的河谷,常年来山顶雪水融化,在山脚冲击出一滩沃土,土地上生长着茂盛的云杉,恰好能避风雪,便就地扎营过夜。   从草原南下到宛康,照理说都是荒漠,哪会出现这等山清水秀的景致。林晗心底惴惴不安,不祥的念头越发明显。将士们扎营,他就牵着马沿着河道走,四处查看地形。   一人一马走了许久,林晗登临不远处长满巨柏的丘陵,却见聂峥也在。   两人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张望。大雪掩去了所有痕迹,天地间只剩单一的白。草木,山川,沙砾,荒土,全被白色吞噬了。   聂峥脸色很难看,扫视着皑皑无垠的雪地。   林晗长叹道:“怕什么来什么。”   前不久才说迷路,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   “四五月的雪下不了多久,”聂峥安慰他,“说不定今晚就停了,太阳一出来便化了。”   他看了看林晗的侧脸,从怀中取出一物。   “拿着。”   林晗回过神,眉间阴霾淡了些,望向他手里鲜红的小瓶子。   “这是……”林晗仔细回忆在若泽草原的时候,不禁呼道,“啊,是血胶。”   “苏忱已经验过了,”聂峥瞧着他脸颊上的伤,低声道,“希望不算太迟,还有用吧。”   林晗接过血胶,攥在手里,犹能感知到温暖。他摸了摸脸颊,自嘲道:“我倒不是很在意容貌,这么久了照旧用这张脸示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聂峥皱起眉头,莫名其妙生气,忍了半天,埋怨道:“你还有什么在意的,被人害成这副模样,你还心平气和的?”   林晗抚着瓶子,小心翼翼地旋开莲花状的瓶盖,立时嗅到股奇异的药香。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报仇了。”他淡淡一笑,手中猛然攥紧,抬头望向蝴蝶似的白雪,轻叹道,“既然报仇,就要斩草除根,光杀一个,我是不甘心的。”   聂峥别开目光,仍是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活成菩萨了。天下人哪还用拜佛指舍利,我看拜你就完了。”   林晗被他阴阳怪气地损了一通,丝毫不觉得恼火,轻快地奔下山坡,一溜小跑,身后扬起细沙烟尘似的积雪。他来到结冰的小河边,拂去河上的雪堆和枝叶。冰层仿佛镜面,映着他模糊的身影。   林晗抬起小指,轻轻沾了点血胶,抹在疮疤上。   身后突然响起聂峥的声音:“多搽点。”   林晗晃了晃小瓶子,道:“得省着用。”   “不够我再去弄。”   林晗回头看他,笑道:”然后再让苏医生给你缝一次?”   聂峥望着天空,脸色忽然一变,惊得林晗顿时起身,慌忙道:“怎么了?”   “鹰。”聂峥道,“带弓了没?”   林晗仓皇抬头,顺着聂峥的眼神看去,果见灰雾中悬浮着一个小黑点,在肆虐的大风里展翅盘旋。   聂峥动作迅速,从马上取了弓,折返到河岸。那鹰飞得极快,眨眼便从天穹顶上来到河谷当中,就要逼近他们。   “等一等,”林晗拦住弓箭,仔细辨认着那鹰,“不是苍鹰,苍鹰飞得没这么快……这鸟儿我认识的。”   言罢,他收起药瓶,冻红的双手拢在颊边,喊道:“碧霄!”   碧霄听见他的声音,连连扑打着翅膀,轻盈地降落到河床上,收拢羽翼,跨着方步踱到林晗跟前。雪风掀动它腿上细软的羽毛,露出藏在其中的信函。   林晗心如擂鼓,手忙脚乱地解下书信,一展开却傻眼了。上头勾着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文字,他看得双目一黑,压根摸不着头脑。   卫戈给他写这些做什么?   林晗盯了半晌,没有头绪。如此隐秘的信函,说不定和军情有关,便叫聂峥来看。   聂峥一瞧便了然道:“这是用反切法加密过的,军中常用来传递密信。你试着把这些字两两分开,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和字调,切成一个音,就能拼出真正的含义。”   林晗照着他说的,把杂乱无章的字细致分组,在脑中拼出一个个字眼,喃喃道:“前事仓促,未及告别,这几日来甚是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拼到后头,脸颊也烧起来。聂峥好奇地看了看,顺着念道:“……甚是想你,故来信乞小衣一件,贴身穿上,方可稍解相思情切。含宁怜我,吻你万千。”   林晗顿时炸起来,把那信纸揉成一团,伸手堵聂峥的嘴。   “谁让你念的!谁让你念的!”   “我这是好心帮你拼字。”聂峥握着他肩膀,笑道,“这哪来的情郎?人是你勾搭的,你恼羞成怒个什么劲?” 第146章 黑衣珈叶   林晗攥着信纸,指节红红白白,沉默不语。聂峥打量着他神思不定的模样,联想到跟在林晗身边的燕云军,霎时误解了事实。   “你跟裴丞相……”   林晗脸色灰败,连忙制止:“没这回事,不要瞎猜。”   聂峥神情复杂地盯着他,欲言又止,自嘲地叹了声。林晗看出他有心事,收起信纸,不安地走近两步,拽了拽聂峥袍袖。   “走吧,该回去了。天都快黑了。”   聂峥平静地点点头,去坡上牵了战马,回来和林晗一同走在河岸边。   泥土上铺着松软的雪,每走一段,便留下几列黝黑的脚印,仿佛洇湿的笔墨,很快又被掩藏得干干净净。偶有路面结了冰,踩上去很是滑溜。聂峥便让林晗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慢悠悠地朝大营走。   飞雪漫天,两岸树林中的灌木都成了冰雕,野草全部冻死了,裸露出黑乎乎的土地和岩石。林晗望着灰扑扑的天空,从未如此强烈地盼望见到日出。他在马上躬身,伸手拍了拍聂峥肩头,示意他暂且停步,而后轻捷地跃下马背。   不久前刮了大风,许多矮树拦腰折断,不少云杉的枝条也未能幸免。林晗攀住摧折的树枝,走到断裂的树木跟前,拂开挂在木头上的白雪,仔细数着年轮。   花草树木都有向阳的习性,大雪天看不见日月星辰,恰好能根据树木确定方向。树木年轮有疏有密,年轮稀疏的一端指向的就是南方。   林晗环顾四望,记了几个地标,大致找到了方位。目光游弋时,他看见堆满枝叶的雪地里有个倾覆的鸟巢,几个雏鸟光秃秃的,已经冻成了冰块。   聂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早说?”   林晗疑惑地看向他:“什么?”   聂峥蓦地闭上眼,胸前玄甲微微起伏,道:“没什么。快走吧,雪越发大了。”   林晗恍惚地听着耳畔风声,隐隐猜到他未出口的话,却不追问。   两相静默,良久终于走完覆雪的寒径。大营已经扎好,四处烧着红彤彤的火把。营中正埋锅造饭,赵伦站在毛毡帐篷跟前指挥着几个军士,一见他们回来,立时迎上前去,忧心忡忡地发问。   “情况如何,离宛康还有多远?”   林晗跳下马,好奇地张望地上的炉灶锅釜,道:“先不说这些。有什么能吃的?”   一说到吃饭,赵伦立时舒展开眉头,招呼二人坐下。行军时做饭都是就地起灶,赵伦命人在炉灶上搭了个小棚,不光能做饭,还能围着灶火取暖。   聂峥在若泽草原上称霸一方,捞了很多油水,如今行军打仗时照样一切从简,和士卒一样,吃的麦饼和风干牛羊肉。   天气严寒,冻硬的粮食好比石头,根本咬不动,只好往锅里放些雪,生火煮粥。聂峥让人取了些面粉,亲自下厨和面,做了一碗汤饼。   耕牛事关生产,关乎国家社稷,大梁素来禁食牛肉。林晗这是头一回吃到,觉得颇为新奇,与往日吃过的肉都不同,似乎很是弹滑劲道。汤饼是用青稞面做的,只在雪域高原才有,风味亦是独特。   赵伦却嫌弃道:“丢死人了,你那好东西多得是,给陛下吃这个。枉你还是高门出身。”   聂峥端着粥碗,冷笑道:“好东西是多,人不跟我回去,我有什么办法。”   赵伦嬉笑道:“这怪谁,还不是你没出息。照我说的,你想个法子灭了贺兰稚,陛下嘉奖你还来不及呢。”   林晗吃完汤饼,听着他俩一唱一和,瞥向赵伦:“你不吃饭,饭都堵不住你?”   赵伦叹道:“今日四月二十八,我过寒食节,禁食,就不奉陪了。”   “不要理他,”聂峥皱眉,看向赵伦,警告道,“别在陛下跟前说晦气话。”   赵伦没趣地瘪嘴,端着碗冷硬的干粮利索起身,抖落长袍上的雪,哂笑一瞬,独自往军营外的山林拐。   林晗看着他远走,一头雾水,不禁掉了筷子,转头责怪地盯着聂峥。   “你凶他干嘛?”他道,“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遇见熊狼了怎么办?”   聂峥摇摇头:“你没听他说,今儿个要过寒食节,想必去祭拜了。让几个人跟着他就是。”   说罢,他便叫了三五个军士,令他们追赵伦去。林晗迟疑片刻,道:“他拜什么人?”   聂峥看他一眼,道:“他少时有个挚友,被人活活打死了,就在四月二十八这天。”   “活活打死?”林晗诧异道,“赵伦出身莱阳赵氏,他的朋友怎会有如此遭遇。”   “他出身赵氏,他那朋友可不是。”聂峥深深地瞧他几眼,语气有些微妙,“那人只是家学里的书童,出事后,赵伦就离家了,这么多年一直漂泊在外。”   林晗默然良久,垂着眼睛:“是件伤心事。”   “人生在世,谁都会伤心几回。”聂峥定定地瞅着他,嗓音很轻,“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林晗怔怔地应声,起身进帐里。他昏迷几天,没什么睡意,就靠在毡帐里胡思乱想。   夜间风雪怒号,时不时夹杂着隆隆巨响,他忍不住撩开帘子查看,借着熊熊火把,便见一身玄甲的将军孤坐在寒冻的雪地里守夜,手里长刀拄进雪中,拉出一道纤细森然的暗影。   他放下帘幕,心事重重地闭眼,恍惚许久,缓缓沉入梦境。转瞬之间,林晗被噩梦惊醒,双手捂住汗湿的额头,心有余悸地喘气。   灿金的日阳透过缝隙照进帐篷,却丝毫驱散不了梦魇的余威。   他梦见了一场瘟疫,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和残躯断肢。每个人的脸上,手脚上千疮百孔,不断冒出腥臭的脓血。他在死人堆里焦急地走动寻找,不停流泪,心如刀割,好像丢失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林晗望着斜照的阳光,慢慢平静下来。他走出毡帐,见风雪已经停了,四面八方吹来刺骨的风,冻得人直打哆嗦。   聂峥猎了只兔子,没再被赵伦笑话。吃过早饭,林晗对着聂峥带来的塞外地图看了许久,结合韩炼的口述,大致确定了他们如今在哪,勾画出一条行军路线。不多时,众人便启程朝宛康进发。   接下来几天风雨调和,再不见狂风暴雪的影子。日头一天比一天烈,堆积的雪也融化了。如今对他们来说,积雪融化不是个好兆头,倘若雪水漫灌,草原戈壁上就会闹洪灾,想要回宛康,又得等到猴年马月。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军队快马疾行,折腾四五日,终于望见宛康的城池。聂峥带着苍麟军远远便停下,沉默地目送林晗。   为防有人认出他们,惹出麻烦,聂峥早先便命令麾下收起旗号。没有旗帜的军队,就像草原上游离的孤狼,一片玄甲映着金红的阳光,仿若精细的鱼鳞。   林晗身骑白马,亦是有些不舍,握住马鞭回头,朝注视着他们背影的苍麟军颔首一拜。   聂峥郑重地交掌,轻轻做出口型。   “去吧。”   林晗催马向前,扬起手中长鞭,用力呼喊:“驾!”   燕云铁骑护卫在前后两翼,簇拥着他奔驰在广袤的荒原上。一行人很快便疾行到宛康城外,隔着缭绕的风沙,林晗眯眼眺望城楼,却见各门紧锁,城堞后站着众多披甲的武士。   韩炼请命道:“将军稍等,末将让他们开门。”   林晗皱了皱眉,道:“不必,我跟你们一同过去。小心些,看这情形,宛康已经戒严了。”   他收起鞭子,率领几十燕云军策马向前,等到了宛康城楼下,便让韩炼去叫门。   “宛康守军,我乃燕云军校尉韩炼,奉世子之命护送将军归来,速开城门!”   一声高呼震彻霄汉,城上守军却置若罔闻。林晗望见城上似有旗幡挥动,觉察到不对,朝韩炼道:“快回来!”   韩炼几经沙场,亦是老练,当即纵马回身。下一刻,城楼之上飕飕风响,箭如雨下!   韩炼大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瞎了不成!”   宛康城上缓缓步出个紫袍武官,傲慢地嘲道:“本官奉命戍守宛康,管你是什么人,如今宛康全城戒严,不得进出。想进城门,除非一个死!”   林晗皱眉道:“你就是高柔?”   那紫袍高官觑他一眼,讥笑道:“你是何人?”   紧接着,他的笑容便凝结了,脸上一片青紫,抖抖索索地抬起右臂,指向天边。   “苍、苍麟军,怎么回事!为何有叛军在此?”   天边蓦地扬起无数烟尘,霎时遮蔽了日光。聂峥忽然领着黑旗军追到城下,十万火急道:“含宁!”   高柔连连挥手,令道:“是聂峥!放箭,快放箭!别让他们过来!”   守城武士得令,城上旗鼓雷动,拉满一排排大弓。林晗高声疾呼:“都撤开,快撤!”   他率领几十银骑直冲原野而去,身后传来一连串可怖的嗡鸣。马蹄扬起滚滚尘埃,骑兵在烟尘中逃离弓箭射程,和追赶而来的苍麟军会合。   赵伦使劲抽着马屁股,惊呼道:“快跑!陛下!往北受降城去!番族人来了!”   林晗一怔,顾不得细想,便跟在聂峥身旁,带着将士没命地逃。荒漠上的浓烟越来越密,宛如尘暴,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他一边狠抽着战马,一边回头观望,只见天边浮现出一道辽远的黑线,正缓慢地朝他们推移。   滚滚而来的沙尘中旗幡涌动,他意识到那不是一根纤细的线,而是足以吞没整个荒原的骑兵。   林晗惊惶地揣测,来了多少番兵,五万,十万,还是二十万?更重要的是,如此多的番兵为何会在此处现身,卫戈呢?   “含宁!”聂峥厉喝一声,唤回林晗,眼神柔和而坚定,“别瞎想,他不会有事的。当务之急是护好自己,才能等他回来。”   林晗匆匆点头,颤声道:“这些番兵是哪来的,你可听说过?”   聂峥甩着鞭子,双目一沉,浮现出狠厉的光。   “是珈叶的佣兵,”他冷声道,“赛拉顿。” 第147章 千钧一发   珈叶和西北塞外相去甚远,风貌习俗大为不同。往常林晗对珈叶的印象浅止于盛京城中的金银器、琉璃瓶和工匠,后来走了两回商路,增长了见闻,便知珈叶实力雄厚,物产丰饶,其富庶不亚于中原,且盛产千里马和精钢宝刀。   难不成珈叶人也来觊觎大梁的领土?   他定下心神,如今不是考虑太多的时候。成片的敌军就在身后,得想法子早点脱困。   他们实力弱小,珈叶应当不是冲着他们来的,目标必定是宛康……现今回不去宛康,草原情况不明,只能先到北受降城去。听聂峥说,城里还有五千苍麟军。   一行人马全力奔逃,很快便将珈叶大军甩在身后。林晗估摸着没人追来,却不敢松懈半分,一路上风驰电掣,不分昼夜地跑,夜间休息也是伏在马背上。   前往北受降城的路途并不太平,他们遭遇了好几股达戎军队,索性数量不多,敌不过他们,都被歼灭殆尽。   聂峥抓了几个俘虏,一并带回北受降城。进城之时,林晗望着熟悉的黄沙昏日,回想起当日初到此地的光景,一时颇为感慨。   照理说,北受降城是大梁领土,可这地方实在偏僻荒芜,朝廷向来不怎么管,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城。林晗这一次回来,受降城已经重修过了,城墙被加固得高大厚实,竟和宛康有得一拼。   他环顾一圈,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发现都是照着自己当初画的那张图纸修筑的。   回宛康打听消息的计划夭折,只能审那几个达戎俘虏。他不通胡语,就把这件事交给聂峥,再让聂琢带着人马出去巡游,到草原上抓些胡人回来,好打探宛康和别处的战况。   不多时,聂峥便从俘虏嘴中拷问出了结果。众人聚在盐院,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   盐院大宅中铺开一张宽阔的地图,照俘虏交代的,标注了三五个战场。短短十来天,卫戈已经和贺兰稚交战数次,且不断北上,直从默苍山杀到濛山以南,再往北去,就是寒疆的领土了。   林晗盯着地图上濛山的标识,神色凝重。孤军深入胡族腹地,也不知吉凶祸福。   “要么是燕云军屡获大胜,他们追着贺兰稚一路北上,”赵伦分析道,“要么……”   他抿了抿嘴,观察着林晗的脸色,不敢接着说。   林晗心知肚明,要么就是惨败,被敌军驱逐,不得不领兵北走,深入濛山一带避战。   可是,任何明智的将领都不会轻易追到千里之外,况且燕云军不熟悉西北塞外,卫戈行事谨慎,没理由如此冒进。   他那天夜里做的噩梦,难道是预兆么?   “不管怎样,一旦越过濛山就太危险,”聂峥担忧地瞧着他,“要不,想办法联络上他,那只鹰……”   林晗点点头,沉静道:“我知道。宛康情形如何?”   聂峥:“宛康是孤城,城墙坚固,珈叶一时半会攻不下。他们大将下令围城,我看最后也得不了了之。一旦凉州或灵州派出大军增援,珈叶只能退兵。”   林晗闭着双眼,蹙眉沉思半晌:“番族人都成了珈叶的佣兵……那他们母国呢?”   聂峥取来墨笔,在地图西北角画出三两个圆圈,道:“这些地方原本有三五个小国,番族人几乎都是从这几个小国来的。赛拉顿是珈叶将领,奉了他们皇帝之命往东扩展势力,灭了这些小国。我上次在黑山遇到许多形迹可疑的番兵,抓人盘问过,运气不好,还着了赛拉顿的道。”   林晗冷哼一声:“我朝门户,岂容他这番犬放肆!聂琢,灵州、凉州接到消息了?”   “臣让人暗中散布消息,照理说该有所动作了,”聂琢老实相告,“或许再过几日,就出兵了。”   林晗眉间阴沉,只是冷冷一笑。聂峥轻声道:“凉州息慎深明大义,这等国家大事,他定会倾力相助。当初盛京一难,幸亏有他庇佑,我才能活着来找你,可见凉帅和朝中只知明争暗斗的那帮人不同。”   “他最好是。”林晗勉力动了动唇角,嘲道,“我见宛康高柔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如今外忧内患,宛康攥在他手里,迟早要出事。倒不如让王经杀了他。”   聂峥听出他话里的深意,道:“无论陛下去哪,我等誓死相随。”   林晗背靠座椅,扬手按揉着额角,漫不经心道:“赵伦,替我写封书信,让王经别再查他的案子了。珈叶围城,眼下是除掉高柔的好时机。”   赵伦不明所以,愕然道:“这……都护大权在握,王经一个御史,又不是在朝廷,恐怕以卵击石啊。”   林晗笑道:“所以,要咱们帮帮他,不能让灵州和凉州增援。番兵围城一久,两州却不来援,城中必然恐慌,高柔那懦夫,势必慌了手脚。赛拉顿想攻下宛康,倘若拉拢他,你们说高柔会不会答应?”   众人凝神静听,四下里风声呜咽。林晗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踱了两步。   “倘若他通敌卖国,宛康军民群情激愤,不就有杀他的理由和实力。”   聂琢想了想,为难道:“万一珈叶没有拉拢他,何来通敌卖国的罪名?”   林晗不说话,双目宛如幽邃的潭水,笑吟吟瞧着他。聂峥无奈道:“谁管他到底有没有通敌,这个节骨眼上,扣上这顶大帽子,高柔就是死人了。”   林晗轻轻顿首。他只需送王经一个杀人的理由。   “王经跟了朕多年,他知道该怎么做。”   “廷卓,你不是说和丹朱部首领交好?”林晗道,“达戎新王即位,有个献礼表忠的机会,问他们要不要。”   “你是说,让他们去牵制灵州和凉州?”聂峥思忖一番,点头道,“好,我这就写信。”   林晗颔首,放他去办事。说服丹朱部出兵很容易,达戎和珈叶结盟,珈叶在围宛康,丹朱部去助阵,替盟友拖住灵州和凉州的援军,实乃天经地义。聂峥现在是叛军,由他去劝说,丹朱部不会有太大戒心。   再者,丹朱部实力不强,不会对边境二州造成太大威胁。   林晗长叹一声。如今计策是有,能不能顺利进展下去,仍是难说。此计最重要的一环是王经,只要他动作快,拿下宛康大权,那便不会有损大梁的利益。   赵伦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就密信,交予林晗看。林晗读完一通,忍不住夸这小子文才隽永,而后出门招呼碧霄。   碧霄等在屋脊上,背对夕阳余晖,恍若一尊石雕。游隼听见熟悉的召唤,立时展翅盘旋,悠悠落到院中。   林晗绑好书信,不舍地摸摸它,温煦一笑:“去吧。”   隼偏头看着他,刹那间腾空而起,决然地飞上天空,翱翔远去,不一会就成了个墨点。   林晗依恋地望向它远去的地方,怅然若失。   院子里骤然刮起阵萧瑟的风,寒意直透骨髓,竟然夹杂着雪粒。   赵伦幽怨地望着天上云朵,叹道:“一路上雪都化了,唯独受降城这边还堆着。不会又要下雪吧?”   话音刚落,韩炼慌慌张张地跑进盐院,一身银甲哐当作响。   “将军,将军!”   “慌什么,”林晗瞅着他满是尘霜的面孔,轻声道,“慢慢说。”   韩炼的脸皱成一团,拜道:“方才末将出城巡视,发现番兵,人不少,正冲着咱们过来……”   林晗追问道:“不少是多少?”   韩炼咽了口唾沫,垂头道:“斥候回报,差不多两万……” 第148章 冰河鏖战   林晗一听,立刻阔步越过他,出门追聂峥去。   一旁的赵伦傻了眼,逮着韩炼肩膀问:“你们看清楚了!真有两万?”   韩炼犹豫道:“怕是不止。情况紧迫,没太看得清。还要去探吗?”   北受降城里仅仅五千多兵力,而且他们孤立无援,若被珈叶围困,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罢了罢了!”赵伦急得跳脚,挥了挥袍袖,“时运不济,这才刚喘口气,番兵又找上门!”   他匆忙走出盐院,登上城楼,见林晗和聂峥都在。两人身旁肃立着众多精兵,夕阳西下,朔风撕扯,城头人影都浸润在刺目的血色中。   林晗紧盯着天边翻滚的烟尘,眉间皱出几道深壑。   “珈叶厉害的是骑兵,城外一马平川,恰好方便他们发挥实力,”聂峥道,“依臣之见,还是死守好。”   “守?守个一年半载,宛康怎么办?”林晗沉声道,极目远眺四野,“看这情形,怕是不止两万人。”   聂峥一时语塞,柔声劝道:“都自顾不暇了,暂且放下宛康吧。”   林晗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城堞上。砖墙是新砌的,浮着一层黄沙,他的手指拂过碎金似的沙砾,霎时抹开一道深暗的痕迹。   他沉吟良久,收回指头,捻去粗糙的沙砾,道:“宛康要拿下,北受降城也不能丢。一昧靠守,行不通的。”   聂峥抬眼看着他,目光如炬。   “陛下有计策,只管说就是。我手里都是出生入死过的精锐,还不怕区区番兵。”   林晗轻笑一声,偏头对上他的目光,道:“之前翻过你的账本,前段时间得了不少好东西,藏在哪了?”   聂峥怔怔开口:“都在城中……问这个干什么?”   “我刚才仔细想过,珈叶骑兵虽厉害,但这回不能避其锋芒。他们要打,咱们就陪着玩玩。自然不是用活人跟他们玩,你那帐本上除了记着金银财宝,还有不少牲畜。”   其余两人听完这番话,彼此对视片刻,皆如醍醐灌顶,同时朝林晗拜了拜。   林晗微微一笑,扬手拍了拍聂峥肩甲,看向赵伦道:“廷卓跟我出城杀敌,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番兵不熟悉这一带地形,前几天下雪,黑水河又冻上了,我看那就很适合做战场。”   赵伦眼中激动,声音也有些发颤:“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林晗下巴轻点,示意他赶紧去办事,随即和聂峥前往城中大营点兵,各领两千人马待命。   苍麟军在几条商路上往来数月,掠夺到的财物尽数运送回了北受降城。赵伦听林晗的意思,是要放出牲畜抵御珈叶的骑兵。牛羊这类牲口,不及马跑得快,可一旦发疯,便是横冲直撞,威力不可小觑。   打仗最重要的是阵型,即便是万人之师,也要依靠整齐划一的军阵才能发挥作用。只要冲溃了珈叶骑兵的阵型,纵使万人也不足为惧。   塞外盛产蜜蜡,北受降城的府库里堆积成山。赵伦召集几百军士,火速筹备,在牛羊尾上系着丝绸,再灌入蜜蜡,照林晗之前说的,将畜群赶到黑水河畔的树林里。   做完一切准备,原野上的烟尘已是遮天蔽日。珈叶大军浩浩荡荡,宛如海啸一般驰骋而来。   林晗骑在马上,望着远处滔滔奔涌的黑衣大军,心头浮现出一股阴冷的杀意。他估量着差不多了,便下令三军擂鼓,挥旗出城,直往黑水河去。   千人军阵中响起密集的战鼓,沉闷厚重的鼓声很快顺着大地和长风传到珈叶大军边上。番将远远地望向城池,看见一路仓惶出逃的军队,连城门都没关,便料定他们是弃城逃跑,当即号令麾下疾行而去,紧追着出城的苍麟军。   林晗领着大军抵达黑水河畔,灰霾的天空飘下细碎的雪。不过一会,细雪变成鹅毛似的飞絮,纷纷扬扬,弥天盖地,落在冷硬的铁甲上。   盔甲虽能阻隔刀枪,却挡不住侵入骨头的严寒。每次穿戴甲胄,林晗总觉得很冷,冷得好似身消血融,心脏变成一滴水珠,迸出宛如蛛丝的冰晶。   成千上万的铁骑涌入河川一侧,地面山谷回荡着轰隆的雷鸣。他们将敌军诱到河岸边上,便击鼓为号,令埋伏在此的军士猛击战鼓,点燃牛羊尾,放出成片受惊的畜群。珈叶大军不防有此一招,被数量相当的牲群冲散,不得不朝河的另一侧退避。   林晗见他们踩上冰面,便指挥三军折返,沿着河岸一路厮杀。冰面光滑,哪能作战,不少珈叶骑兵在夹攻下摔得人仰马翻,倒在结冰的河面,不是被苍麟军杀死,就是被追击的战马踏死,一时混乱不堪。   林晗亲率将士杀敌,几番冲杀下来,铠甲和衣袍都染得血红,上面结了冰碴,又不断淌下暗红的液滴。   黑水河畔鼓声震天,旌旗漫卷,成了修罗炼狱。浩荡的珈叶大军在溃散中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杀到最后,林晗没有力气挥动手中长矛。他环顾四周,如山如海的敌人都不见了,鲜血顺着冰面绵延数十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血肉模糊的尸首,便丢了兵器,翻身下马,靠在尸堆里休息。   几个将士在他身边惊喜地呼喊,纷纷聚到一处,将林晗拽起来簇拥着:“胜了,将军,我们胜了!”   林晗嗅着满是血腥的冷风,张口应和两声,安抚似的拍了拍其中一人。雪花落进他嘴里,倏然化开,同样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陛下!”   赵伦骑了匹黑马,卖力抽着马鞭,迎着风雪身形跌晃,好像快被寒风卷跑。   林晗疲惫地动了动嘴唇,一出声,嗓眼里似有火烧。   “怎么样,受伤了?”   “我哪会受伤!倒是陛下你,龙体可还安好?”赵伦跃下战马,也不顾脚踩着尸堆,冲林晗行了个大礼,抬头时竟带着泪光,“这回大胜,全仰赖陛下!我就知道,当初在灵州城没有跟错人。”   林晗失笑,摇了摇头:“我累了,先带人回城去。战场就交给你收拾。”   “臣遵旨。”他俯首听命,转而望了望四周,“怎不见聂峥?”   “珈叶番兵跑了不少,让他去追杀了。”林晗道,“捉几个活的回来也好。”   话音刚落,聂峥便领着麾下冲破雪幕,沿着河岸返回。林晗眯眼一瞧,苍麟军抓了不少人。其中一个有些眼熟,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马上,四面都围着人,看押得颇为严密。   那人一束灰白的长发垂在马肚旁,随风飘动,仿若白练。   林晗辨认了半天,陡然笑出声,冷冷自语:“辛诸?”   聂峥在他跟前勒马,命人将辛诸摔到地上。辛诸在血泥中滚了一圈,悠悠抬头,一双眼像是淬毒的弯钩,紧扎进林晗皮肉。   辛诸咧开嘴角,毫不收敛赤裸而贪婪的目光,宛如野兽似的,露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哑声道:“我要是你,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林晗站起身,瞧死物似的盯着他。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如此也好,不用再费口舌。看在卫戈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   辛诸大笑道:“纵然留我全尸,我那乖徒儿也看不见了。他死在濛山了,你还不知道吗?” 第149章 峰回路转   林晗嗤笑一声,下令让人拿了马鞭,把他拽起来抽嘴。   辛诸被两人擒住手臂,被迫仰头跪着,身躯弯成一道怒张的弓。呼哧的风声响不断起落,片刻之后,他的脸就高高肿起,皮开肉绽。   粘稠的鲜血顺着下巴淌落,在脏污的雪地上汇成一汪。   林晗踩着污血到他跟前,微微俯身。   “谁让你带着番兵到这来的,赛拉顿还是穆思玄?”   辛诸张了张嘴,舌头受了伤,蓦地吐出口鲜血。林晗冷眼睥睨着他,缓缓绽开笑容,清瘦白皙的面庞浮出股凛然的威势,颊边的伤疤更是增添了几分阴鸷和暴戾。   “罢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了。”等了片刻,他直起身子,望向天边朦胧的火烧云,低声道,“都不重要了。”   辛诸奋力一挣,反而被压低脊背,趴伏在雪里。他抬头盯着林晗,双目血丝狰狞,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闷响。   林晗乏味地动了动唇角,目光落到他一双善使刀的巧手上。   “方才说过,给你留个全尸。其实想想也不对,辛总管是阉人,本就无所谓完整不完整。”   他淡笑一瞬,朝聂峥吩咐:“往年苍麟军中的行刑官还在吧?让他们不要用刀,用细木片,请辛总管吃凤尾宴。”   听到这三个字,辛诸终于流露出惊骇的神情。   凤尾宴并不是真正的宴席,而是禁中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此刑前身便是“千刀万剐”。行刑之时,用细刀子剔肉,但不会将肉从身体上割断剔除。刮下来一截,另一端还粘在身上,血肉牵连,藕断而丝不断,垂如凤凰尾羽,得名“凤尾宴”。   受刑人不会在割肉途中死去,而是清晰地看着皮肉一点点剥离骨头,油炸刺猬似的挂着,心里的折磨远大于身体的痛楚。   林晗轻轻闭眼,转身不再看他。   辛诸并非祸首,可谁让他去动清徽和卫戈。胆敢暗害卫戈的人,他定要他挫骨扬灰。   “把人拖下去,”聂峥俯视着地上的俘虏,冷声道,“嘴堵住了,不许他自尽。”   几个苍麟军震声一呼,拖着已经半死不活的辛诸离开。   林晗神色越发疲惫,无力地扬了扬手,长叹道:“回去吧。”   聂峥见他脸上苍白,身形虚弱,便伸手去扶。林晗覆上他的手臂,眉间紧锁,双目低垂着,微微发红,沉默不语。   “别信他的话,”聂峥顿了一刹,贴耳细语,“濛山的事他怎会知道,他编这一出骗你,就是要让你心神不宁。”   林晗右手一收,猛然握紧了聂峥手腕,气得浑身发抖。   他眼眶通红,勃然大怒:“把那阉狗的手给我剁下来!寄给赛拉顿和穆思玄!”   这番话呕尽心血,字字铿锵,似乎灌注了林晗全部精力。他一吼完,整个人便像纸片似的往地上栽,幸而有聂峥搀着,才没倒下。   “好,好!我去办就是!”聂峥手忙脚乱,拍着他的背,“你千万不要上他的当,伤了自己身体!”   赵伦匆匆挤到另一侧,虚扶着林晗,忧心道:“就交给聂峥吧,臣送陛下回城歇息。”   两人搀着林晗走了段路,送他上马,由赵伦护送着回受降城。还没走到城门口,林晗便支撑不住,倒在马上。   一番奔波,赵伦惊慌失措地把他扶进盐院屋宅,赶忙叫了苏忱来看。   林晗窝在被子里,额角挂着细汗,浑身热意蒸腾,肌肤上泛出道道红痕,极为痛苦地呻吟。   苏忱看了半晌,凝着眉头,不知如何开口。赵伦急得团团转,催问道:“你倒是说话呀!”   “不是受伤,也不是中毒,倒像是吃多了补益肾气之物,要治也不难,找个法子泄泄火——”   赵伦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将信将疑:“你再仔细瞧瞧,咱们才凯旋,还没来得及吃饭呢,怎会误食。”   苏忱点点头,正要再检查一遍,却见林晗眼睫轻颤,似是从混沌中醒来。   “出去,”他抬起手,捂住汗湿的额头,“我自己有数。”   赵伦不放心,仍想劝他,被一脸难堪的苏忱拽着朝外走。   “别操心了,咱们又起不了作用,这种事还是得、得让将军自己来。”   林晗半坐起身,朝他们挥挥手。两人相持片刻,终是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关紧了门。   他躺回褥间,浑身发热,烫得神志不清,股间一片黏滑,却没什么纾解的念头。身躯都快烧着了,可他的心就像死了一样,清醒至极,冰冷至极,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痛。   怎么会不在意辛诸的话,纵使是假的,只要跟卫戈有关,他就没法置之不理。   那日望见碧霄,他就在想,要是自己投生成鸟儿,那该多好。心爱之人在何处,他便能在何处,长久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他骑马射箭也好。   心念一人的感受竟是如此复杂,好像因他变得完整,又好像变得更加孤独。   这样的孤独,并非俗世中泯然众人的孤独,而是仿佛世上唯有他们二人,若有一人不在,便江山失色,天地塌陷,整座世间灰飞烟灭。   他昏昏沉沉睡去,接连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中似乎在成亲,红绡帐暖,雪月花烛,却瞧不清身边人的影子。   在第二个梦中,竟有种魂魄出窍的快慰。林晗惊奇地发现,自己当真长出了羽翼,变成一只翠绿的孔雀,翩翩升入云雾蒸腾的青霄。   林晗倏然睁开眼,急促地喘息。他定下心神,动了动眼珠,意识到方从梦境惊醒,还在盐院的屋子里。   他在梦中泄过一回,身上的潮热已经褪去,没之前难受了。   一股馋人的香气慢慢飘到鼻尖,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床头畔摆着干净衣物,林晗恍惚地坐起身,脱掉汗湿的衣衫,换上送来的中衣。   房门紧闭着,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夹杂着炭火声和炙烤的响动。他拉开屋门,一道赤金的阳光匕首似的扎进眼底,逼得他不得不抬起手臂遮挡额头。   院里生着火堆,烟雾腾腾,几人正烤肉,甚是快活。苏忱首先发现他,见着救星似的高呼道:“将军醒了!我去看看他!”   说罢,苏医生丢下手里的铁叉和圆扇,逃命般迈到林晗跟前查看。林晗才刚苏醒,身子没力气,便任由他诊治。   “我躺了几天?”林晗环顾一周,失魂一样发问,“怎么我病着,你们就这么高兴,在院子里开起宴了。”   “五六天了,浑浑噩噩,醒了又睡,全靠汤羹吊着。我昨晚做梦,梦见普贤菩萨……”聂峥拿着只碧玉青碗,用铁签串着小块酥焦喷香的烤肉,喂到林晗嘴边,嬉皮笑脸地盯着他面颊,“他老人家说你今日醒,就让他们准备,办个迟来的庆功宴。”   林晗横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拿开。战场捡回来的,别把人肉给我吃了。”   聂峥收回手,颇为扫兴,没趣道:“行吧,那说别的。你感觉如何,要不我给你找个姑娘?”   林晗眸光一冷,泛出些薄怒。聂峥眼看他要发火,硬着头皮轻声改口:“那……找美少年也行。”   “你少说两句吧,”赵伦端着碗粥踱到二人跟前,殷勤道,“陛下精神初愈,还是喝点粥饭养胃。”   林晗接过粥碗,外衣也没穿,落拓地往院子里一坐,小口喝着粥。   “我卧床这段时日,外面有什么消息?”   聂峥道:“有个好消息,王经来信,高柔死了。”   林晗闻言,惊诧地站起身,展颜一笑。   聂峥放下小碗,拍了拍沾上油烟柴灰的手掌,接着道:“还有个坏消息,番兵仍在围城,纵使拿下宛康,我们的人也过不去。” 第150章 兰庭生香   “这才五六天,王经如此神速,倒是出乎我意料。”   粥碗里冒出缕缕热烟,林晗小口抿着,姿度从容,像是在啜饮香茗。已是五月初,塞外不再落雪,天气却始终阴惨惨的,没有回温的迹象。   苏忱取了件黑缎斗篷,领边镶着圈貂毛,谨慎地给林晗套上,做完之后,便找了个机会脚底抹油。   柔软皮毛紧贴着肌肤,林晗蓦然想起游牧民族常有的服饰,窄袖小袄,合裆套裤,衣着便利,不像中原繁复重叠的袍子,故而善于马上战斗,不少人生来便是骑射一流。   聂峥不解道:“王经抢着时日把事情办成了,陛下却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林晗放下粥碗,一时没了胃口,叹道,“我原想着,至少得让番兵围个十天半月,才好图谋扳倒高柔的事。他竟五六天就办成了,说明什么?说明在围城之下,宛康城已陷入恐慌,水深火热,才给王经轻易除掉堂堂都护的机会。”   一阵凉风打着旋刮进院子里,林晗拽紧肩上斗篷,起身踱了几步,望向飞沙走石的土地。   “你们想想,照这情形看,是什么原因令宛康全城恐慌,上下危悬,短短五六日便军民哗变,杀了都护?”   赵伦道:“陛下不是让王经……”   “王经只是借势,他孤身一人,还没有造势的本事,”林晗微微摇头,双目骤然一沉,唇齿间带着冷意,“是雪。”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煞白了脸。   四五月份,正是播种耕植的季节,宛康不比塞外夷族,家家户户都畜养着牛羊,以畜肉为生,百姓军队都是要吃粮食的。   宛康是孤城,粮食只能从地里来,大雪连下数日,地里能吃的都冻死了,必定要闹饥荒,不说明年会不会饿肚子,全城定户的余粮能不能挺过今年都成问题。   “民户缺粮,官府总该有吧,实在不行,开仓放粮就是……”聂峥委婉道,“何至于到了大祸临头的地步。”   林晗身边几人都是武将,不懂其中弯绕。唯独赵伦稍有涉猎,便道:“陛下思虑周全。番兵在城外,粮食都放出去了,万一要打仗,军队吃什么?再者,官仓的粮食都是收上来的税,谁有胆子随便往外放,出事了怎么办,宛康失守了怎么办?”   “我不了解塞外胡族,聂峥你来说,”林晗皱眉道,“这些蛮夷真有那么厉害,弓马娴熟,迅如飙至?倘若跟他们硬碰硬,中原军队有多少胜算?”   聂峥娓娓道:“胡族厉害的不是武力,而是战术。草原民族平日居无定所,逐水草迁移,一到打仗跟迁居没两样,很容易集结起十万、数十万的大军。”   “每家每户都有马、牛羊,一人出征时带上几匹马,随时随地能作战,还能吃肉,十分灵便。全然不像我们,得考虑粮草辎重,征调补给。”   林晗捏着下巴细想,问:“胡人吃畜肉,那牛马总要吃草料的吧。难不成士兵一边打仗,一边放牧?”   聂峥顿时失笑,笑容可掬,疏风朗月一般。   “你说的也没错,确是要人放牧,但不是士卒,而是他们妻女。胡族全民皆兵,每逢征战,妻女也会跟随上战场,这些杂务便是交给她们。”   林晗挑眉一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当真不管粮馈。塞外最不缺的就是野草,这帮蛮夷在别处尽可以靠这套战法兴风作浪,到宛康却不灵了。宛康附近都是荒漠,想要喂饱马,只能从其他地方运送草料。”   他气定神闲地坐下,从炭火堆上取了块盐腌肉,让人把地图拿出来看。几人商讨半天,画出三条最可能的补给线。   “今天晚了,那就明日动身,”林晗在图上反复指了指,定定地瞧了他们一圈,“宛康如今情势危急,晚一步解围,猜不准会闹出什么麻烦。他们辎重营里势必有番兵护卫,数量不会多,男的全杀了,女人都抓起来,再放几把火,把近处草场全部烧光。”   赵伦和聂琢听得面面相觑,许久异口同声道:“陛下,这也太狠……”   林晗不耐道:“傻了不成!对他们不狠,宛康就得遭殃!聂峥,你带着他们,务必要办好,不得出岔子!万一打草惊蛇,再想找破绽就麻烦了!”   聂峥哭笑不得,交掌接令:“是。”   安排妥当,林晗闭眼想了一瞬,喃喃道:“明日我带着韩炼他们,去凉州看看。”   他正念着燕云军,韩炼便从院子外冒进脑袋,蹑手蹑脚地进院门,支吾着问:“将军醒了吗?”   林晗回神去看,见他鬼鬼祟祟的,乜了一眼,冷笑道:“找我什么事?”   韩炼这才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有些顾忌似的,低声道:“末将巡视回来,在草原上见着一个人,说认识将军……”   “认识我?”林晗倏然起身,胸间怦怦直跳,睁大了眼,急忙问,“可把他带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稍稍镇定了些。韩炼不会认不出他家世子,不可能是卫戈。   林晗轻叹一声,惘然若失,慢吞吞坐回去,一时有些恍惚。   “带回来了,咬定了要单独见你,”韩炼道,“将军,是让人过来,还是——”   “你带路吧,”林晗摆了摆手,裹着斗篷便起身,转向另外三人,“我方才交代的,你们再留心筹划一番,别光顾着玩。”   韩炼微微躬身,朝他行了个礼,便带着人往盐院外去。   盐院府宅修得重门深邸,不论走过几次,林晗照旧记不住路。深巷里寒风飒飒,直透肌骨,他在高阔的院墙间左拐右折,不由得把整个身躯圈进宽大的斗篷里,后悔没好好穿衣裳。   桐木大门前立着个清瘦的倩影,身后垂曳的青丝随风依依飘动。   明婳一身青衫,失神地探出手,抚摸着生锈的门钉,望见林晗来了,娴静端庄地屈身一礼。   “奴婢明婳,见过孝昭皇帝。”   林晗抿着嘴唇,眯眼打量着她。   “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明婳垂着双眼,呵气如兰:“兰庭卫之中,没有不认得陛下的。” 第151章 凉州之行   林晗的目光落到她腰间,平平无奇的青布裙裥中垂着块白玉牌,隐约可见篆刻的“兰”字。   “所以,你明面上是太后的人,暗地却为裴相做事?”   明婳俯首低眉,不卑不亢:“奴婢在宫中多年,自然唯太后娘娘是从。只是,丞相对我等孤女有救命之恩,明婳也甘愿受他差遣。”   “那你找我做什么?”林晗直言道,“我不是太后,也不是丞相。我只想问问你,你既跟着公主,为何公主不见了,偏你安然无恙地回来?”   明婳听出讥讽之意,动了动唇,远山似的黛眉含愁带怨,像是笼罩着云雾。   半晌,她一手揽着布裙,朝林晗缓慢郑重地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来向贵人请罪。”   她伏在地上,骤然带出些哭腔,两只皓白的手微微发抖,不过须臾,整个肩膀便难以自制地战栗。清泪顺着低埋的脸蛋淌,坠到地上,打湿了一块尘埃。   看她哭得伤心,似有隐情,林晗不免心软,嗓音柔和了些。   “何罪之有?起来说话。”   明婳不肯起身,强忍着哽咽:“奴婢罪在未能护好公主,未完成丞相和世子的嘱托。”   林晗眉心拧起。他早就知道新月居有人和燕云军暗中联络,却没想到,明婳竟是受卫戈命令保护平都公主的。   明婳稍稍抬头,清秀面容上泪珠滚滚:“奴婢人微言轻,自知难以取信于贵人。有些话要说,烦请贵人一听。”   “你起来吧,”林晗轻轻一叹,更是温柔了许多,“我听着呢。”   明婳躬身拜了拜,这才站起,举止大方端庄,不像宫女,倒和名门教养出的闺秀有得一拼。   “奴婢幼时凉州战乱,举家逃难到塞外,撞上胡人,父亲和哥哥被杀,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逃过一劫,却流落异乡,被胡人几度转卖,沦为娼籍。”   林晗垂着眼睫,道:“可你佩着兰字令,应当是兰庭卫。”   明婳抹去泪痕,垂头浅笑:“贵人不知,兰庭卫中一半是家世凄惨的孤女。当初丞相出兵西北,带回许多漂泊在外的梁人,奴婢便是那时入京,在霜溆长大。”   林晗记得很清楚,裴信出兵西北,拿下凉州大权,约莫是十来年前的事,那时他没继位,还是个小屁孩。   裴信凯旋回京后,便在盛京北郊,鹭水之岸,出资修建了许多馆阁。最著名的有两处,一名“蘅亭芳沚”,二曰“荻川霜溆”,专门收容年幼孤儿。不光供给食宿,还教读书和技艺,等到成年,是去是留,往何处谋生,皆由自己定夺。   他也不是无偿做好事。每隔两三年,要从这些人中擢选佼佼者,派老师分门别类地教学,培养成武艺高强的死士,或是精通技艺的眼线。   明婳便是后者。   林晗听她表明身份,却觉得眼前迷雾更加浓重了。裴信和卫戈都主战,按理说,他俩应当巴不得和亲的事被搅黄了。   他原以为,公主鸩杀达戎王的事有他们推波助澜,哪知道他俩居然派明婳保护平都。而明婳身为暗线,表面顺服太后,暗中却效忠裴信,岂不是说,裴信跟太后不睦,以至于到了明争暗斗的地步。   他百思不得缘由,问道:“太后为何要杀平都?你家主公想开战,照他的性子,哪会管区区公主的死活,竟派你护着她?”   明婳斟酌片刻,道:“太后娘娘威势如山,旁人难以窥测她的心机。至于主公……人心不是铁石,或许只是不想搭上条无辜的性命。”   “无辜?”林晗嗅出她话里的隐意,“这怎么说?”   明婳皱起眉,语气重了些,愤恨不平:“那夜在若泽草原上,公主根本没有下毒!达戎王饮下的鸩酒,分明是他们自己人安排的。”   林晗睁大眼,略有些惊愕。   原来贺兰稚蓄谋已久,这仗是非打不可的。   两国交战与否并非取决于一方,贺兰稚一心要挑起事端,梁国朝廷定下的和亲之策压根行不通。   林晗阴沉着脸,低喃道:“好个贺兰稚。”   “达戎王死后,公主不愿受辱,饮毒自尽……”明婳眼中浮出悲戚之色,恳求道,“奴婢办事不力,恐怕太后不会给我活路,更无颜面对主公。世子对公主颇为怜悯,您那日来看望她,想必也是仁厚之人,明婳无处可去,故而前来投奔。”   林晗沉思良久,道:“边关不比宫里,姑娘跟着我们,会吃苦。”   “奴婢本是凉州人,何来吃苦一说?”明婳自嘲道,“若贵人不愿,奴婢这便告退。”   她屈膝行礼,缓步后撤,旋即动身离开。林晗转念一想,把人叫住,道:“罢了,你先在这住。等世子回来,听他安排。”   说到卫戈,他顿时眼睛一亮:“你那晚也在草原上,可知战况如何?”   明婳怔了怔,道:“当时太混乱,奴婢光顾逃命,没留意太多。只是这些天听说,两军激战数回,塞外商道全部断了。”   林晗点点头,便叫韩炼出来,带明婳找间屋子落脚。明婳感激地道了声谢,离去时步态轻盈,气息沉稳,像会武功,能够自保。   翌日卯时,天色漆黑,受降城大军整兵出征。林晗则带着几十燕云军前往凉州,预备着见息慎一面,请他出手帮忙。   银骑跋涉两日,逐渐逼近梁国疆土。近来多事之秋,林晗一路派出诸多斥候,持续探听前路情报。燕云军疾行到凉州城外,便有斥候回报,达戎丹朱部的军队和一队官军撞上,正打得不可开交。   林晗领着麾下前进,果见两股散兵在靠近长城的野树林边。官军人数不多,阵型已乱,被达戎人杀得节节败退。   “韩炼。”   他握着马鞭,扬起下颔示意。韩炼立时率一半人马驰骋而去,冲入达戎军阵,把追兵队列拦腰截断,势不可挡。   林晗按辔徐行,走上一处山坡,俯瞰战况。   那股官军不敌达戎人,但气势勇猛,毫无败逃之意。其中有个年轻军官,和他差不多的岁数,一身玄黑札甲,膂力惊人,策马时挥动陌刀,以一挡众,犹如霸王再世。他识得燕云军的旗号装束,知道友军来援,立时整顿阵型,与韩炼前后合击。   不出片刻战况逆转,轮到达戎人丢盔弃甲,抱头北窜。林晗仔细观望着达戎人的动作,亲眼见识到胡族“迅如飙至”的行军速度,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回过神来,韩炼已带着那队官军朝他而来。   凉州小将军感激涕零,跃下马背,走近向林晗拱手,嗓音爽朗,有着少年人的蓬勃锐意。   “凉州息谨,多谢友军襄助!敢问同僚高姓大名?”   林晗浅浅一笑,从容下马,温声道:“原来是谨儿。”   息谨不料他叫自己小名,猛然一怔,细细打量林晗样貌,越看越觉眼熟。   他心直口快,狐疑道:“你,你长得好像我家一位长辈……”   “是啊,”林晗笑道,“我姓穆,你得叫我声表兄。”   息谨霎时定在原地,迷惑不已。林晗与息夫人有九分相像,即使有疤,也遮不住神韵。再加上这个姓氏,表兄,他的来历不言而喻。   息夫人和息慎多年未见,两家难免生疏。息谨只知有个姑姑嫁进宗室,有个表兄做了皇帝,却不知姑姑膝下有几个儿女,面前的表兄是何身份。   他性格单纯耿直,听林晗这么说,他长相又做不得假,立马信以为真。   “表兄、表兄为何到凉州来了?你且等等,与我一同回城见见父亲。”   林晗甚少遇到和他一样没心眼的,忍俊不禁,道:“好,我此行就是来求见凉帅的,劳烦表弟引见。” 第152章 公老虎   听他说明来意,息谨便抱拳应下,而后像想起什么,眉头微蹙。   “可有些不讨巧,我今日还有军令在身,现下不得陪表兄回凉州,恐怕要耽误一会了。”   这一队凉州官军并非精锐,皆轻装简行,一看便知是探查情况的斥候。林晗细细一想,笑道:“无碍,谨儿去忙就是,我先带手下拜见凉帅,待晚些再同你一叙。”   息谨朗然一笑,连连叫了几声表兄,率领轻骑北去。两股军队就此告别,分头而行,日落时分,林晗就领着麾下抵达关口,远远瞧见巍峨城门边驻守着黑压压的戍卫。   凉州尚未完全戒严,夕阳西下,城关还有不少往来的商贾百姓,一一排着长蛇,由官军查验身份了,才能出入。关口守军见燕云军来了,匆匆上报给凉州都尉,不一会便有个守将出关来迎,查问了一番,慎之又慎,再着人通知息慎。   林晗几月前见过息慎一回,今次再见他,他的两鬓已然斑白,骤然衰老了几岁,而双目炯炯有神。   息慎策马出城,身后随行着一众武官。他穿着戎装,周身有股骇人的威势,一望见林晗,登时怔在原处,露出个迷惑的神情。   “你是含宁?”   林晗默然片刻,轻声应道:“舅舅。”   息慎喜不自胜,严厉的眉目顿时舒展开,翻身下马。   “你怎么到凉州来了?”他阔步迈到林晗跟前,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激动,握住他的手,“真是天大的好事!快,跟我进城,到府中慢慢说!”   即便是亲人,林晗也很少如此亲近,下意识便挣了挣,可终究难却盛情,被舅舅拉住往城里去。息慎待他很热忱,好似见着了自己儿子,一路上笑呵呵的,同他嘘寒问暖,不肯松手。   两人携手到了太守府,息慎屏退属官,令人端上茶水,将林晗引入书房谈话。   “含宁是从塞外来的?前几日大雪,身体可还好?边关不比盛京,感染了风寒,可是很遭罪的。”   林晗呷了口茶,酝酿半天,直言道:“舅舅,我此行并非为叙旧,更不是来投靠。番兵围困宛康,军情十万火急,慢一刻,百姓便煎熬一分。既然凉州尚有余力,舅舅为何不出兵塞外,解燃眉之急呢?”   息慎脸上一凝,随即笑道:“原来是为了战事。”   林晗犹豫片刻,道:“凉州军务,自有凉帅做主,我本不该过问的。可如今我在燕云军中,麾下还有众多将士困在宛康,番兵大军压境,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不得不来凉州求援啊。”   他这番自陈很是恳切,息慎听完,神情略有松动,拧着眉毛叹息:“含宁如今在燕云军中当差?”   林晗明白,他这是不放心自己的身份来历了,忙道:“望帝宫一事,舅舅想必知情的,丞相他……”   息慎遽然盯着他,双目厉如鹰隼,瞧得起林晗脊背发冷,几乎要摔了茶盏。   “那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林晗抚上脸颊,垂着眼睛,闷声道:“那夜宫变,我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受了不少伤。丞相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过了几月,脸上长不好了,便留了疤。”   息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双眼微眯,从林晗三言两语间提炼出事情的“经过”。   望帝宫宫变,林晗死里逃生,几月来下落不明……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大臣另择新主,裴信找到林晗,朝局已成定势,为防天下大乱,便只能让林晗隐姓埋名,藏在燕云军中。   “好孩子,”息慎嗓音柔和了些,眉宇间颇为怜悯,长叹道,“你受苦了。”   林晗端稳茶盏,心头松了口气,无奈道:“做一遭皇帝,哪里苦了。倒是宛康百姓,不但遭受兵燹,还遇着饥荒。”   息慎略有动容,道:“宛康的情势,我有所听闻。只是前段日子跟丹朱部交战,腾不出手,才一直未能出兵。现下凉州军大胜几场,丹朱部有败退的迹象,增援宛康的事,就在这几日了。”   林晗惊喜地站起身,道:“太好了!还有几日?”   息慎笑眯眯的,眉眼间挂着暖意:“前两天派出了斥候,等探明了情形,就该出征了。宛康是座坚城,挺过两三日不在话下,含宁不必太过担心。”   话音刚落,房门笃笃地响了两声,便听门外有人轻声唤息慎,说有军务要他定夺。   林晗得了准讯,心中安稳不少,便不再叨扰,正欲出言告退,息慎便抢着开口了。   “今日天色已晚,燕云军不如宿在凉州,等过两天一同往宛康去。”   林晗昼夜不停地跋涉,此番定下心神,始觉出困倦,感激地应了声。息慎叫来一个属官,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好生招待燕云军。   “舅舅今日无暇作陪,等明天谨儿回来,再同你们兄弟说说话。”   林晗对着至亲长辈,一时乖巧了许多,点头道:“都听舅舅的。”   息慎慨然一笑,仍是有些不舍,亲自把他送到太守府外,临走时,站在白石阶前长久地目送。自从七岁离家,林晗甚少被至亲长辈关照,没体会到几分温煦的亲情,息慎如此热切相待,着实令他意外,一路上回味许久,越发不知所措。   他手下拢共才几十人马,便被安排在邻近太守府的住处。春夏两季白昼渐长,用过晚膳,天边仍旧霞光万道,聚着大片火烧云。林晗记着当初照拂过他的胡姬康姑娘,便带着韩炼出门,绕过一两个里坊,到她酒肆中去。   胡姬酒肆生意红火,到了夏日,更是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还未入夜,店里已经点了灯,堂中满当当的食客,皆是本坊人,饮酒的,玩博戏的,呼朋引伴,人声喧嚣。   康姑娘忙得团团转,俏丽的红衣在客座间旋旋而动,冷不防被人轻轻一拍肩头。   林晗捏着面具,在灯下半遮着面,笑道:“康姐姐。”   胡姬一愣,一眼认出他,惊呼道:“你回来了!”   他将一袋钱放在柜面,道:“想喝姐姐家的葡萄酒了,所以带着朋友过来,关照姐姐生意。”   康姑娘眼眶泛着泪光,仔细打量他,看他完好无损,破涕为笑。   “好,你去坐着,我这就给你备菜。”   大堂里人满为患,脚也落不下,林晗便带着韩炼上了楼梯,择了个席位坐下。楼上幽静许多,热闹的人声立时变得朦胧了,只是油灯点得少,四下里昏暗,唯有开窗户的地方透进些暖融融的夕阳。   韩炼带着剑,不肯入坐,一丝不苟地守在旁边。林晗邀了他两回,这人不愿听,便不再多说,等着康姑娘的饭菜。   不过须臾,便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地往二楼来。林晗定睛一瞧,是个眼生的小厮,捧着菜牌杯碟,身形倒是高大,可惜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这小厮不仅是个跛子,双手也不利索,热辣辣的天里戴了双毛皮手套,端碗送碟时抖抖索索,差点洒了汤水。   林晗盯了他半晌。这人干活磨蹭至极,摆两三件杯盘,像是要他码一桌席面,始终谨小慎微地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怕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责问道,“我长得像老虎,要把你吃了?” 第153章 你敢   韩炼突然插嘴:“将军消消气。”   碗筷杯碟叮当清响,那人身子一歪,不小心抖落出两只勺子。林晗皱了皱眉头,吩咐道:“你放着,下去吧。”   这伙计却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意孤行,跪在坐榻前摆盘。林晗冷眼瞧着,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觉得平平无奇。   凉州城里有众多胡人,有些待得不久的,不会说官话,也听不懂,实乃常事。康姑娘是达戎女子,她这里向来聚集着不少异族面孔。林晗思忖片刻,回想起当年在弘文馆学过的达戎话,便有些生疏地开口,让他抬起头。   那人一听,果然有反应,慢吞吞抬起脑袋。褐眼红发,五官深邃,确是达戎人的长相,却蒙着股灰扑扑的阴霾,不大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小厮盯了他许久,带着浓重的胡腔开口:“有何吩咐?”   林晗的达戎语丢了许多年,如今只是半吊子,能问人家一两句简单的,自己却听不明白,便只能挥挥手,佯装无事,让他赶紧退下。   小厮没说话,又花了些功夫放下茶水,一瘸一拐地转身下楼。   今天酒肆生意实在太好,等到天色渐暗,康姑娘仍忙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上不了菜。这段时日以来,林晗少有闲适的时候,光是坐着喝茶,听楼下吆五喝六地打双陆,便已经心满意足。   楼堂里飘荡着胡弦筚篥,莹莹灯火之中,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勾人心魂。人间烟火,众生百态,自是醉人。   小楼间灯火摇晃,不过片刻,便又有人擎着光上楼。林晗晃眼一瞧,还是刚才那家伙,磨磨蹭蹭地送酒菜来了。   他不由得心中别扭,拉了拉韩炼衣袖,低声道:“现在干跑堂的,连手脚都不灵便了。”   韩炼只是干笑。林晗奇怪地瞅他一眼,把手撒开,对那走近的小厮道:“你放着吧,别把酒洒了。”   这人气定神闲,全当耳旁风,自顾自做事。林晗两眼一闭,记起他不懂官话,便亲自起身拿菜,他却不给,两人大眼瞪小眼,面对面僵持不下。   林晗朝他比了个手势,让他下去。小厮看懂了,便松开手,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倒茶。   林晗心里暗骂,这笨手笨脚的,怎还粘上他了,甚是讨厌。一旁的韩炼杵够了,忽然开窍,夺过小厮手里的砂壶,小心翼翼地倒满几个杯子。   “将军累了一路,这两天总算能休息,”韩炼笑道,“喝些茶水。”   林晗横他一眼,叹道:“休息什么,事情还没办完。”   韩炼轻声劝慰:“有些事不急于一时,等世子回来也不迟。”   林晗饮了口茶水,此刻空闲下来,回想起那晚卫戈给他下药,便是一肚子气,手上力道一重,磕得茶杯砰砰响。   “他还有脸回来,”林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道,“亏我那么相信他,他却把我当傻子,往酒里搁东西。”   两人不知在床上滚了多少回,原以为彼此都知根知底,哪会想到,卫戈表面上应了他的话,容他跟着自己,背地里却还是打定主意骗他。   林晗握着酒杯郁郁寡欢。他真的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没有能让他一心一意信任的人。   “口口声声应了我,心里却不愿意我跟着他。他要是心烦,直说就是,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趣的人,非要缠着他。做什么给我下药……”   他喝了几杯酒,胡思乱忖一遭,心中越发烦乱,也不知是说给韩炼,还是讲给自己听。   “姑母当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吧。少年人一时兴起,两头热,他跟我玩了这么多次,或许是尝够了。我也看得开,要走就走,不挡他锦绣前程。”   韩炼听得焦头烂额,弱着声道:“将军喝多了。”   林晗酒量本就不好,加上长途跋涉,身心俱疲,才饮了几杯,便醺醺然了。二楼的窗户完全暗了,霞光换成了星光,顺着木头窗棂,泉眼似的涌进来。   “是有些醉,”他抬眼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都这个时辰了,坊门早关了。今晚咱们回不去,就宿在这吧。”   韩炼扶了扶他,道:“将军在这等着,属下去找店家。”   林晗点点头,依言坐下,一桌子菜没怎么动,全被他搁到一旁,腾出块空地,趴着睡觉。韩炼去了片刻,很快便拿着蜡烛回来,把人叫起来,要带他到房中休息去。   “那位姑娘说今次没抽出空,招待不周,免了住宿钱,”韩炼道,“将军可要些醒酒的汤?凉州葡萄酒后劲十足,明日怕是会遭罪。”   林晗晃了晃脑袋,鼻息突然变得滚烫,断续道:“不用……睡一觉就好。”   这酒确实足劲,他此时已经有些神志恍惚,昏昏欲睡了。韩炼长叹了声,搭着他的手,慎重地把人搀着,让那小厮举灯走在前头,送他回房醒酒。   林晗脸颊通红,浑身像是要烧起来,暗暗计算着时日。前不久在受降城毒发了一回,怎么间隔的时间越发短了,这才不到十天,又来了。   酒肆后头开辟了一处院子,专门供给留宿的旅客。林晗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便像摊烂泥似的栽倒在床上,神思浮沉不定。   韩炼蓦地唤了他一声,说要去打些热水,便关上房门离去。林晗无力地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发出声了没,在床上滚了一圈,仰面躺着,身体越发燥热。   他脑中一片混沌,沉重地吁喘两声,呼出的气息滚烫,几乎能把口鼻燎成焦灰,强忍片刻,再耐不住酒性药力,懒懒地挪动手臂,半撑着上身,开始动手解毒。   轻拢慢捻,始终不成功,反倒火上浇油,助纣为虐。神思混乱之间,他紧咬着下唇,俄而低喘两声,便又怨恨起了卫戈。   都是跟他混得久了,他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光是学一般男子那样解决,是决计不够的,一入床帐,倒真和妇人没差别,念着被人搂抱疼爱的滋味。   林晗越想越难受,床笫之事,若不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没兴致强要,简直比上刑还难捱。他拉起衣衫,掩住身躯,浑浑噩噩地倒在枕头上,盯着红纱帐出神,不管身上毒性浪潮似的一波高过一波,无心再动。   昏沉之中,酒力发散,渐渐没过了药效,他便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昏迷片刻,他便做了个梦,又梦见了卫戈。那人从身后爬上床来,紧紧拥着他。温热濡湿的鼻息洒在颈畔,激得他浑身颤抖。   “我好想你,”卫戈道,“这些日子,你可想过夫君?”   林晗陡然一缩脖子,脊背酸麻,像被人拿了根草尖在耳后搔痒,却嘴硬道:“什么夫君,胡说八道。”   话刚脱口,他的腰间一空,竟被人从后面抱起来,摁着肩膀翻过身,摆成个跪伏的姿态。   林晗手脚软绵,动弹不得,如此一来,身上的衣带也散开了,衣衫乱糟糟垂着,敞开大片肌肤,一时颇为难堪。他肩头的手似有千钧,带着铁石的冷意,将他死死钉在床板上。须臾之间,只听衣料窸窣,卫戈把他圈进怀里,温热坚实的躯体仿若山脉似的,紧紧罩住他。   “放开,疼死我了,你这是疯了不成?”   林晗像条待宰的鱼,无济于事地弹动两下,反而惹得肩上压制的力道更重了,便软着声,勾他松手。   “你的力气好大,卫郎,我都动不了了。”   背后的人噗哧一笑,无奈地叹了声,另一只手伸到林晗颈侧,重重地揉他脸蛋,两指夹着耳垂不停把玩。   林晗侧过头颅,避无可避,只能缩着身子,朝他身下钻。   卫戈低笑道:“含宁不会求人,这话听着不像让人松开,只怕会适得其反。”   林晗愤愤道:“你敢碰我。” 第154章 危机时刻   他朝上拱了拱身子,想挣开,奈何浑身麻软,只动两下,便累得头晕眼花,气喘不止。   摁在肩头的手稍微松了些,卫戈扳过他的下巴,指头来回捋动,像是拨弦一般,摸他的脸。   兴许是身上太热,林晗总觉得卫戈的手指冰凉,仿佛塞外的雪,那寒意树根似的扎进肌肤,令他浑身震颤。   冰火交织,一时麻痹了知觉,他越发分不清是梦是真。   林晗拼命地挣扎,不禁闷哼两声。卫戈摸够了他的脸,宽大的指掌便伸进他的头发里,温柔地抚摸,宛如安抚执拗的小动物。   “你身上好烫。”   “别碰,别动我,我今日没心情……”   蓦然间,林晗下半身一凉,便被搂高了腰肢,剥去亵裤。   他脸上红得似要滴血,一气之下捶了捶床,骂道:“混账东西,谁准你碰我的,你敢趁人之——啊!”   卫戈搂着他肩膀,不住亲他颈窝,细细地喘着。   他称心办事,兴致高昂,倒苦了林晗。   大概是久别未见,这回凶狠无比,叫林晗疼得大汗淋漓,不停发抖。他下意识缩起身子,却被强行拉扯开,翻来覆去地折腾,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恍惚间只觉自己变成个窟窿,除了后面那处,其余的地方什么也感知不到。   林晗咬紧牙关,压抑着气息,怨愤地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卫戈出去一趟,倒真翅膀硬了,居然敢不把他当个人,随着心意强要,待会定要狠狠踹他两脚。   可惜,那人变本加厉,事到最后,他竟意识涣散,连痛都感觉不到,猝然昏过去。   再睁开眼,屋里朦胧的黑夜和烛火已不见了。熹微的白光透过窗户纸照进室内,院子外传来几声清越的鸟鸣。   林晗头痛欲裂,躯干、手脚、骨头缝酸胀无比,没一处不难受的,喉咙好似烧着了,泛着血腥味。   他捂着脑袋坐起身,一阵天旋地转,便无力地栽回被褥。   梦中情态历历在目,好像就是片刻前的事。他伸手一探,身边空空荡荡,只他一个人,又把手伸进被窝,往身下摸了摸,碰到一手濡湿,立时难堪不已。   林晗强忍着不适,往身上套衣服,正走神,听见门外脚步声,霍然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   “将军?”韩炼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将军醒了没?”   林晗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应道:“给我打些水。”   “好嘞。”   “等等,”林晗改口叫住他,“世子回来了?”   “啊?没有啊。”   林晗捂着抽痛的屁股下床,双足踩在鞋子上,憋着没发火,怒极反笑。   “我知道了。你滚吧。去打点热水。”   韩炼心眼实在,没听出他话里乾坤,中气十足地应和一声,便小步跑开了。   林晗扶着床帷,心中怒火冲天,两只脚不停碾动,半晌才套上鞋子。他一瘸一拐地坐到镜子旁,对着铜镜一看,见自己蓬头散发,面容憔悴,一副饱受摧残的鬼样子,不由得火气更盛。   门扉适时地响了两声,昨晚那笨手笨脚的小伙计又来了,一手捧着食盒,另一手墩下盛满热水的木桶。   林晗正捏着梳子梳头发,瞥他一眼,懒声懒气地开口:“我手上不空,你把食盒打开,把饭摆好了。”   那小厮站了半天,没个动静。林晗冷哼一声,啪地放下梳子,伸手指了指食盒,再指了指小桌。他这才舍得动弹,闷不吭声地动手伺候。   梳洗完毕,林晗便坐在小桌前,扫了圈热腾腾的粥饭,皱眉道:“这么烫,让人怎么下口。你去拿个扇子来,替我扇凉了再说。”   话音刚落,韩炼便从半敞的门边探出个头,欲言又止。   林晗瞥他一眼,冷声道:“何事?”   “凉帅的人来了,”韩炼抱拳道,目光落到小桌上,“将军还没用早膳,让他们等等?”   “不必了,”林晗扬了扬手,转而朝那达戎小厮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我这顿早饭可不便宜,照我刚才吩咐的,等能入口了,给我送到太守府来,你明不明白?”   那人双目沉沉的,深邃的脸孔波澜不惊。   林晗笑道:“我可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你要是听不懂,没给我办事,我回来就要你好看。”   韩炼抢着道:“将军,凉帅的人在等了。”   林晗觑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韩炼被他一噎,顿时怔住,紧张地瞟边上的人,张口结舌。   林晗镇定起身,越过二人,独自出了房门,没走几步便到了院里。酒肆门口站着五六个缁衣护卫,人高马大,腰间佩着长刀,一派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一见这些人的刀,便有些慌神。他们的刀都不是凉州府兵配备的制式,而是京中禁卫所使的横刀。再仔细打量那几人,虽故意乔装改扮,穿了最不起眼的黑布衣,却个个英华神武,绝非等闲之辈。   几人远远望见他,微一颔首,沉默地交手行礼。   林晗款步走近,道:“凉帅让你们来的?”   没人答话,护卫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些。青天白日,酒肆门口人来人往,嘈杂喧嚣,不时有车马轿辇停留经过。   院门边有棵老椿树,经不住风雪磋磨,叶子掉光了,枝条也折了不少。透亮的天穹下,光秃秃的枝杈曲折挺立,漆黑苍劲,像是铜浇铁铸的。   树下静静地停着一乘青车,车盖上的帘帐随风飘动,好似旋飞的青莲。马车边没有随行,只套了一匹白马,像是在等人,迟迟未动。   林晗瞥向那几人,道:“既不是凉帅叫你们来的,那何必打着他的名号见我。你们主子见不得人?”   “含宁,”藏在青车帘幕后的人倏然出声,“是我要见你。”   林晗听见熟悉的温润嗓音,脊背一炸,连连后退几步。   “你、你怎么来了!”   那车帘被人撩开一角,伸出只苍白纤瘦的手,腕边垂曳着一弯天青色的织锦袍袖,更衬得冰肌玉骨。重叠的宽袖顺势一落,几缕银光浮动,上头竟绣了腾云蟒纹,而后露出截皓白的小臂。   裴信缓缓走下车,一手捏着折扇,长身玉立,全无往日那般生杀予夺的气焰,倒像是哪家温秀儒雅的贵人公子,乘着车驾往外踏青来了。   “顺道过来,”他眉宇温和,好似漾着一池春水,柔声开口,“想看看你。” 第155章 回不来了   在凉州城看见裴信,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政令大权,裴信身居高位要职,不在盛京当差,居然跑到千里之外的凉州。   林晗小心地朝他周围望了圈,除那几个护卫,裴信身边再无随从,当真是轻车简行,全不似往年前呼后拥的气派。   他耐不住心中疑惑,小声道:“你为何到这来了?”   裴信沉静地盯着他,只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遍:“想见见你。”   林晗眉头动了动,定下心神,往他面前走了两步,道:“盛京的事情,你都不管了?”   “一个地方待久了,早晚会厌倦的。”裴信微微一笑,双目好似蓄着烟波,看人的时候,虽有股缠绵的温柔,却又显得深不可测,“若是一辈子做不成几件随心的事,也太辛苦了。”   林晗怔了怔,目光落到他消瘦许多的手腕上,沉默半晌才道:“听桓儿说你病了,既然有机会歇着,就好好养病。”   “无非是旧病,不足为惧,”他兀自一哂,朝林晗走近,动作之间,腰上玉佩叮当清鸣,“听闻你找息慎有事,恰好我也要见见他,不如同行。”   “恰好?”林晗眯了眯眼,不由得想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老喜欢跟我耍这些心眼子,你当我看不出来息慎是你的人,我前脚到凉州,他后脚就给你报信?”   裴信静默一瞬,垂着眼睫,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多年,是缘分还是设计,有什么重要的。人和人之间的牵绊,哪是一两个词就说得清的。”   林晗闭了闭眼睛,长舒口气,道:“行了,别翻旧账,免得彼此都难堪。你等一等,我让人牵匹马。”   裴信笑吟吟地望着他,温声应道:“好。”   林晗见他一副悠闲模样,也不怕费事,便折返回酒肆,找康姑娘借用马匹。清晨正是酒肆忙碌的时候,他在堂中后院转来转去,却找不到老板娘的影,便只能拉着大堂里的账房问。   林晗拿出几个钱,站在酒肆柜台跟前,道:“康姑娘去哪了?昨晚来的时候没骑马,想跟你们借一匹。”   账房抬头看了看他,知道是熟人,老实道:“可不巧了,一大早官差来了趟,康姑娘现在衙门呢……”   “衙门?”林晗一惊。   那账房先生顿了顿,眼神飘到林晗身后。裴信不知何时进了酒肆,正在林晗背后站着。他姿容仪度超尘绝伦,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不凡,十分引人注目。   林晗敲了敲柜面。那人方回过神,挪开视线,咳嗽了声。   “本来有马,后院专门备了几匹。不巧昨晚有个胡商歇脚,喝多了,忘记把车马赶进院子,便被贼偷了个干净。他们从塞外来凉州一趟不容易,就跟康姑娘商量,买走后院的马,重新置办货物。两人报了官,这会都在衙门呢。”   裴信轻笑道:“看来有些麻烦,不妨坐我的车。”   林晗一时没了主意,便穿过酒肆,返回院子里。两人并肩走着,一言未发,等到了院门边上,忽然听见一阵马嘶。原是林晗房里那装聋作哑的小瘸子,不知从哪弄来辆马车,轰轰烈烈地越过长街,赶到老树下。   日阳清亮如水,云影树荫在地面上徐徐摇曳。奔踏的马蹄扬起水雾似的尘浪。   林晗瞥向身旁的裴信,道:“看来是不用了,好意心领。”   裴信淡淡瞟过那人,轻声道:“那便走吧。”   达戎小瘸子坐在马车上,手里拎着条皮鞭,一条长腿屈起,另一条随意地垂着,瞧来落拓不羁,活脱脱一个潇洒恣肆的异族浪子。他不说官话,一双眼睛却胜过千言万语,此时定定地盯着林晗,炽热的眼神似乎能抓牢人心。   林晗走近马车,低声嘲道:“不是听不懂官话,怎来得如此及时。看来该赏你了。”   小伙计嘴唇轻抿,没说话,只朝他伸出手臂。林晗冷笑一声,慵懒地搭上那只手,借力踩上马车。一坐进车里,他便靠在最里处,指头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掀开条缝,望见那些恭候许久的黑衣护卫一一起行,守在裴信的车驾周围。   达戎少年一扬手,马鞭狠狠落下,激起一串清响。顷刻间马匹疾驰而出,车厢剧烈地颠簸起来。林晗今日本就身体不适,如此一来,更是受了二道罪,颠成热锅里的炒豆子,不仅晃得两眼昏花,腰腿也跟断掉似的。   等到了太守府门前,他已是两颊煞白,被小厮搀扶着下了车。   裴信盯着二人搂抱在一处,面上像是凝了层寒霜,吩咐道:“旁人都候在这,含宁随我进去。”   林晗挣开肩上的手,慢吞吞走在裴信身后,不一会便穿过厅堂,来到昨日和息慎会面的书房。书房里已经上了香茶,息慎父子都在,一见裴信,便起身恭敬行礼。   裴信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纵使他温和地朝人笑,也常叫人心慌神乱,不知所措。息谨年少,一时便被这股无形的威压震慑,惴惴不安地问好。   “见过懿安侯。”   林晗心思敏锐,目光在三人身上兜了圈,看向裴信:“怎都不喊你丞相,改称爵位了?”   裴信淡淡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道:“说来话长,今天暂且不提,晚些再跟你说。凉帅,把账本呈上来吧。”   息慎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便有个胥吏碰着一沓本册而来,慎重地呈送到他面前。裴信状若随意地拿起一本,飞快地翻看,一时之间,静谧的书房里只有纸张摩挲的声响。   他向来有才高之名,不足一盏茶,便把厚厚一摞书册读完了。林晗好奇地取来一本,捧在手里看,纸页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述了凉州、灵州各地物价,大半是布匹、谷梁、肉蔬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东西。   账本上类目杂多,信息繁冗,不仅记了价格,还细分了日期。乍一看,林晗瞧不出头绪,只觉得枯燥乏味,细细一读,便发现门道,账目起讫的日子便是最初下雪那日和今天。   林晗掩不住嗓音里的震撼,怔怔道:“这,粮价疯长十倍有余,灵凉二州米粮如此匮乏么?岂不是大半的人都要饿死!”   “今次雪灾损失惨重,”息慎忧愁地长叹,“凉州城尚未受到波及,然而周边县镇早就哀鸿遍野。番兵围困宛康,两州还需支援塞外,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林晗骤然明白息慎那日犹豫的原因,除开丹朱部的骚扰,原来凉州难以出兵的原因也是雪。雪灾声势浩大,州府内政不稳,很难抽调余力对付外患。   他看向裴信,道:“东南、江南一带是鱼米之乡,莫非也遭了雪灾?西北灾情严峻,何不调运南方的粮食,救人性命啊!”   裴信皱眉道:“南方确是粮储充足,那里的粮食却调不过来。”   林晗心头一震,顿时涌起个不好的猜测:“怎么说,你……”   裴信轻轻抬起眼,淡笑道:“含宁,我如今是个闲人,受诏令去职养病,怎能让江南各府乖乖听话。”   “啊?”林晗陡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穆献琛居然敢贬你的官,他怕不是个傻……”   裴信多年手握大权,根系深深地扎在朝廷里,穆献琛不会以为贬了他的官,就能把他扳倒了吧。   “这些都无足轻重,”裴信倒是无波无澜,轻描淡写,“当务之急是西北灾情,我本意也不是想调江南的粮。王致的侄子才娶了江南卢氏的女儿,为的就是拉拢南方世族,与我斗到底。他如今在朝中,纵使我发了话,南边的人也未必肯听。”   林晗瞧了瞧他,道:“你怕是有计策了吧?”   裴信笑道:“前两日看了跟达戎的战报,贺兰稚仗着有北越和珈叶两个盟友,全不把桓儿放在眼里。”   林晗心中一惊,回想起那举止古怪的小厮,道:“桓儿还没回来么?”   裴信温润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问:“假如他回不来了呢?”   林晗惊恐莫名,怒道:“你非要开这等玩笑,惹我难过吗!”   裴信摇摇头,轻叹道:“是不是玩笑,含宁日后就知道了。” 第156章 各奔东西   林晗不欲与他过多争辩,便长叹一声,道:“西北雪灾事关重大,朝中应当也会出手赈济,总不会放着成千上万的人活活饿死。”   裴信森冷一笑,修长指节摩挲着手中折扇:“死再多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林晗一怔,随即会意。   灵州、凉州知度都是裴信一手栽培的,这二州自然都算在他的阵营里。王致上一回没抢到灵州大权,这次天降大雪,内忧外患,便给他一个剪除裴信党羽的好机会。   他们眼里只有党争输赢,哪会管下头百姓死了多少。   甚至是,王致巴不得死的人越多越好,如此才好治息慎和田淮一个赈灾不利的罪。裴氏与王氏斗得愈发狠,裴信让王经去查高柔,王致显然也不是个傻的,他便要以牙还牙,除掉息慎和田淮。   阴谋诡计往往神不知鬼不觉,叫人不寒而栗,而这等明晃晃的意图,则如直冲面门的尖刀,更是疯癫可怕,光是在脑子里捋一遍,林晗便遍体生寒。   他盯着裴信的侧脸,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西北二州如今的困局,在于雪灾和征战。”裴信合上扇子,娓娓阐述,“贺兰稚敢挑起战事,无非是因为珈叶和北越给他支持。珈叶遥远,提供助力最多的应当是北越。故而,只要解决了北越,他便猖獗不了多久。”   “解决?”林晗皱眉道,“西北已经在打仗了,北边也开战,就不怕捉襟见肘?”   裴信微微一笑,温声道:“含宁,还记得老师教你的第一篇文章吗?”   林晗霎时愣住。   老师,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裴信如此自称了。   至于文章,自然是记得的。他小时候并不算聪明,才开始读书时,总是很费劲,再加上忘性大,学过的篇章没几日便记不得了,白白耗费了功夫,还得重头背记。   往年在家中府邸开蒙,请的讲席老师信奉一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对他这等天资驽钝的学生,这算是个无可奈何,自欺欺人的笨办法。天下经卷数不胜数,哪一册不是凝聚著者毕生心血写就的,如何能读个几十百遍就理解其中奥妙。   故而,读得再多,林晗当初的书也读得不怎么样。直到遇上了裴信。   裴信虽手段狠辣,但是个极为负责的先生,做过他学生的人,每个都极其尊敬他。每轮到上课,学到哪篇,他都会温和耐心地讲解阐释全文。遇到林晗这样,最初字都认不全,音都读不对的,还会逐字逐句地教。只是进程慢些,每日从五更天,天还没亮时讲学,上课到黄昏,一整日堪堪学完一篇文章。   这种教法,不重在读书的篇目,而在于书中的精要。没过多久,林晗便惊奇地发现,一翻开书本再不是像往常读天书一样了,甚至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再之后,他就能独自读更多的书,兼顾“多”与“精”。几年下来,便是进步神速,脱胎换骨了。很久之前读过的文章,积年累月也不会忘。   林晗略有些失神,斟酌着话语,点点头道:“记得,是‘衡山之谋’。那会儿,教我的先生告诉我,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他稍稍停顿,道:“齐国图谋攻占衡山国,若强行发兵,势必会耗费一番功夫。国相管仲便向齐王进言,高价收购衡山国的兵器。其余诸侯见了,唯恐齐国有不轨之心,于是秦国、赵国等纷纷效仿,购买衡山的兵器,一时之间,衡山兵刃暴涨几十倍有余,国民荒废田地,争相转去打铁。”   “一年之后,齐国再向赵国购买粮食,暴利之下,各国趋之若鹜,都运粮卖给齐国。”林晗道,“正当其时,齐国突然停止收购兵器和米粮,进兵衡山。此时衡山国既无兵,又没粮食,只能乖乖投降。”   裴信静静凝望着他,温和的双眼里显露出赞许之意,而后淡淡一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北越想做渔翁,那不妨给他们些甜头。先购米粮,再买兵器,等塞外战事稍缓,北越的坟墓也掘得差不多了。”   林晗动了动唇,迟疑道:“你是想……”   裴信骤然闭眼,手中折扇一开,变了脸色,凝重道:“灭国。”   刹那过后,他那晦暗不清的眼底便恢复了春水般的笑意:“自然,我不能领兵了。这件事也要交给桓儿。”   林晗紧抿着嘴唇,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裴信看了他良久,轻叹道:“含宁来凉州,是为了宛康的事吧。”   “这你也知道。”林晗勉力笑了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裴信看向息慎父子,道:“凉帅,如今王致盯着你和田淮,你二人行事多有不便。宛康的事,不如交给旁人代劳。”   “一切都依丞相所言。”息慎道。   裴信仔细端详着他二人,道:“你家孩子颇有才干,便让他明日带兵去宛康吧。含宁,你和息谨一块去。”   林晗抬眼瞅着他,双目间意味深长。   裴信盯着他的眼睛,平静道:“你想取宛康,取走就是。我不过问。”   林晗摇摇头,道:“你这样,我于心不安。”   裴信笑道:“担心我害你?这倒不必,人之将死,其行也善。放心吧。”   林晗捂了捂额头,有些不自在:“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有个数,好好养着,还没过三十大寿。”   裴信眉目平和,无喜无悲,像是未放在心上。   他如今没有职位,却丝毫不曾清闲,才刚到了凉州,谈完政事,便要仓促启程,前往燕云了。   正如他在胡姬酒肆说的,此行仿佛只为匆匆来见林晗一面。临走的时候,亦不让人告别送行,只叫息慎不必太过忧虑,他现下虽离了职,但不过多久,便会再入相府。   林晗当然信他。王致是个靠不住的,根本镇不住盛京城里的权贵世族,他想跟裴信斗,势必会反过去讨好拉拢他们。达戎与北越虎视眈眈,朝廷要靠着裴氏打仗,恐怕过几日,穆献琛那小鬼就会发现,没了裴信比容他掌权更难受,什么也做不了不说,还会搅得朝局乌烟瘴气,只能哭着求他回去收拾烂摊子。   这人擅权是真,可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也是真。倘若他真是先太子,那么擅权这一点,也不值得诟病了,大梁的天下,本来就该是他的。   林晗思来忖去,不得不承认,他终究对裴信恨不起来。   当初怨恼这人,大半是因为裴信把他当傀儡,不仅在朝局上利用,更是出入行止,事事都要掌控。自从离宫,林晗再没受他制约管束,而裴信几次对他纵容襄助,岂是能视而不见的。如此一来,恨意便浅了,剩下那点陈年旧月的怨气,也在见到他为天下大势带病奔波时消失殆尽了。   追根究底,他们师友一场,纵然争锋相对、你死我活过,终是有些情分在。裴信是那独断专行的权臣,也是当初在兰庭院中,一字一句教他读书明智的先生。   林晗向来爱憎分明,唯独裴信太过复杂,他不知如何是好。万万不曾料到,这世上竟有人与他亦父亦兄,亦师亦友,亦仇亦亲。 第157章 你看着办   林晗从太守府出来,马车仍停在大门前,赶车的小厮却不见了,只一个韩炼笑呵呵地杵在一旁,像是个榆木桩子。   他顿时没了好脸色,左右环顾,不耐道:“那小伙计呢?”   “先回酒肆,备饭去了,”韩炼道,“将军辛苦了,今日便好好休息吧。”   林晗冷眼盯着他,阴沉地笑了笑。   “我今日没胃口,”他道,“昨晚睡得不好,怕是病了,不想吃东西,就不回酒肆了。”   韩炼的笑容霎时凝在脸上:“啊?好端端的,生病了?”   “好你个头!”林晗实在憋不住脾气,怒骂道,“你自己回酒肆去,把我的衣服拿回来。我累得很,明日还要出征,先走了。”   韩炼摸不着头脑,被他训得一怔,连连答应。   “好,属下这就去。将军你要是不舒服,千万好生休养!”   林晗只点了点头,面上瞧不出喜怒。   韩炼头回遇上如此喜怒无常的上峰,一时惴惴不安,不敢多说半句,便告退办事去。   等他走出两步,林晗却又把人叫住,轻声吩咐了句:“马车也赶回去,把鞭子留给我。”   韩炼屏住呼吸,没敢多问,解下系在腰畔的皮鞭,双手奉上。林晗接过马鞭,便扬了扬手,示意他离开。   他把一根细长的鞭子在手臂上缠了圈,旋即背过身,从容不迫地回燕云军的住处去。   燕云军下榻的地方离太守府不远,走了约莫一刻,便能瞧见府宅中旁逸斜出的花树。高大的花树繁盛如盖,枝杈曲结秀美,宛如勾折的笔锋,映着背后清澈的天光,一派好景,仿佛是纸卷上精心绘制的水墨。   凉风习习,不时有清香拂过鼻尖。林晗细细一嗅,竟是股清寒的梅花香,定睛细看,花树上次第盛放,犹如细雪的,不是白梅是什么。   这个时节,竟有梅花开放。   连绵暴雪后万物衰败,唯独这梅凌霜斗雪。只是花开花落终有时,这一季开过了,今年便见不着寒梅在凛冬盛放的景致了。   林晗默然良久,徐徐迈步,静看树树寒梅在风中簌簌而动,而后转过步道,像被花香指引着似的,来到正门跟前。   几个燕云军正守在门庭前,见他来了,纷纷交掌俯首。林晗略微点头,跨进庭院,寻了株低矮的梅树,仔细看了许久,折下一截梅枝。   他一进屋子,便在书案跟前坐下,取来纸笔镇石,挑选出几朵漂亮的,压制成花签。   没等一会儿,门庭响起阵嘈杂声,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到了他门前,许是屋门紧闭着,来人稍作迟疑,没敢敲门,只一个高大的影子映在窗棂纸上,踟蹰不定。   林晗抬眼一瞟,坐如磐石,手上却是慢慢收了梅花书签,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   咳嗽一落地,外面的人便忍不住了,笃笃敲了两下房门。   林晗弯唇一笑,拎着马鞭起身,缓步踱到床帷前,将那鞭子藏在枕头下,懒散地出声问。   “谁来啦?”   那小伙计索性不装了,瓮声瓮气地答:“送早饭来的。”   林晗瞧了眼门纸上白晃晃的天色,嗤笑道:“日上三竿了,还来送什么早饭,赶紧拿走。”   门口的人顿了顿,道:“那总要把药喝了。”   “喝药?”林晗冷哼一声,脱了鞋子歪靠在床上,恼火道,“喝什么药,病死了才好。反正人人都管自己快活,没人管我的死活。”   屋门吱呀一声,倏然展开条缝,一股寒风飘进屋里,倒真让林晗打了个哆嗦。达戎小伙计低垂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跨进门里,手中捧了个三层的檀木食盒。   林晗面色一沉,单手撑着额角,整个人靠在床上,双眼冷飕飕地瞥着他。   “不是瘸了?这会又好了?”他笑了笑,揶揄道,“哪里的医生这么灵,不如介绍给我,免得我这朽木似的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少年双眉一拧,放下手里的食盒,破罐破摔了:“拿自己身子闹什么脾气,先喝药,多少要吃点东西。”   林晗横他一眼,倏地坐直,朝人勾勾手指,低声道:“你过来。”   那人长叹一声,自知理亏似的,回头关了房门,硬着头皮上前去。还没等他走近,林晗便从床帐中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把他拽到自己怀里,两个爪子在脸上发际左挠右探,果然碰到些触感弹软的东西,不像正常人的皮肉。   少年被他挟着,丝毫不敢动弹。他身形颀长,只能蜷曲着身子,跪在床头,颇为难受。   “别挠了,”他干脆不装了,恢复了原本的音色,闭着眼睛叹道,“这是特制的蜡泥,除非用热水洗,否则卸不掉的。”   林晗手上一顿,慢悠悠放下右手,笑看着他。   “原来咱们世子喜欢玩刺激的,”他轻嗤一声,另一条手臂渐渐滑到卫戈肩上,状若无意地搭着,“装神弄鬼不说,打了几场仗,在床上也要硬上弓。”   卫戈闭了闭眼,不敢看他深情暗涌的眼眸,自知理亏,悄然别过头去。林晗扳过他的下巴,指尖勾勾绕绕,眼中情丝潋滟依旧,出言却咄咄逼人。   “你的兵呢?”   “都还在……”卫戈怕他误会,眉梢微微垂着,道,“有独孤毅他们。我没打败仗。”   林晗捏了捏他的脸:“所以你就跑回来了?”   他手上的力道陡然增大,迫不得已,卫戈抬高了下巴,想如实说话,却又怕挨骂,便弱着声道:“你要我走么?”   “你不是能耐得很,我哪管得住你,”林晗皱了皱眉头,眼神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像是要戳出几个窟窿,“别跟我来这套,以为撒个娇这事便过了。老实交代。”   卫戈拨开下巴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我说没骗你,你相信吗?真的只是想你了。”   “胡闹,”林晗顿时抽出手,窝回床帐中,“你是三军主帅,说走就走,成何体统?”   卫戈认真地看着他,道:“可是我想你。”   林晗冷不防这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羞恼道:“那也不能丢下大军走了!”   卫戈小心翼翼地摸到他身边,伸手摸他脸,却被林晗避开。   “含宁是恼我独自回来,还是气我昨晚碰了你?”   林晗怒道:“你还有脸问?”   卫戈迟疑道:“或许两者都有吧。”   林晗冷笑一声,道:“你不是喜欢玩,喜欢给我下药?我身上有合欢毒,不劳你再多费心思,也能玩个痛快。”   说罢,他让开一处空,指着枕头道:“躺着不许动。”   卫戈满心莫名其妙,却不敢在他发火时多说,只得除去鞋袜,乖乖爬上床,身躯绷得像块石头。林晗满意地笑了笑,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裳,脱去外套的衣裤,只着一身里衣,慢吞吞地朝他身边挪,在人颈窝边亲了一下。   卫戈深知不妙,可被他的动作搅得有些意乱神迷,磕绊道:“你今日不舒服,还是先喝药吧。”   林晗一手撑着头颅,依偎在他身侧,慢条斯理地为他解衣,从上衫剥到腰带,徐缓沉稳,有条不紊。   “喝什么药,我不要,”他垂着眼睛,欣赏面前人极美的的身躯,戏谑地笑了笑,脱衣服的手陡然摁在他腿间,“我想要的,在你身上。”   卫戈顿时一怔,身上绷得更紧了,刹那间满面通红。   “现在知道要脸了?”林晗笑道,手指探进他衣里,“这才哪到哪。”   卫戈抬了抬手臂,轻声道:“别……”   “不准动。”   林晗轻喝一声,得意地盯着他越发难以自禁的神情,直到身边人目光涣散,神志变得迷糊起来,只知道微启着唇喘气,仍不肯松手,俯到他耳边亲了亲,低声道:“你要是动了,我待会玩得不尽兴,可就要生你的气了。”   情动之际,卫戈眼睫颤了颤,渴求地望着他。   “含宁。”   林晗笑道:“难受了?叫声主子我就饶你。”   这话平时叫得,可在床帐上叫,那就变了味,若是脸皮薄了些,决计喊不出来。卫戈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不愿开口。林晗“嘁”了声,适时地松开手,挪到一旁看好戏,嫌折磨得不够,还伸出两只白生生的足,在他腰际腿侧鱼儿似的钻来蹭去。   几番来去,无异于火上浇油,这等纯熟的勾引手段,哪是才知人事的卫戈招架得住的。   他被撩拨得心猿意马,一时也顾不得丢脸了,颤巍巍地念出口。   “主子……别生气了,到我怀里来吧。”   林晗却笑道:“使不得,你这张脸我不认识,我俩授受不亲。”   两人贴在一处说话,彼此语息交融,更是磨人。林晗靠在枕侧,几缕发丝恰好垂在卫戈跟前,他便想抬起身子,在那黑亮细腻的头发上吻一吻,却被林晗摁了回去。   卫戈不解地望着他,温声道:“那怎么办?”   林晗微微一笑,起身离他远了些,道:“怎么办?你看着办。” 第158章 君君臣臣   卫戈不解话中深意,怔愣地瞧着他,却见林晗撑起身子,慢慢跨坐到他腰间,冲他风流放浪地一笑。   他本就生得明丽,穿着素白的里衣,更衬得长相秾艳。那几道疤非但没有减损容貌,反倒平添了一股奇异的野性,显出几分妖质来。   林晗垂着双目,认真端详身下的躯体,眼中微微一动,也渐有些迷离。似有若无的香气荡溢在帐间,他再度朝那处伸手,磨磨蹭蹭半天,像是隔靴搔痒,两臂不禁酸麻,便一掀眼帘,盯着卫戈调笑。   “还真听话。”   趁他忙碌,卫戈正欲挣动。林晗眼疾手快,便俯下身,摸出枕头下的鞭子,折在手里,指向他。   “刚才夸了你,又蹬鼻子上脸?”他拿粗糙的马鞭勾了勾卫戈下巴,望着面前敞开的胸襟,有些口干舌燥,不由得舔了舔唇瓣,“不许动,今天都得听我的。”   卫戈被鞭子指着,一时说不出话,眼神顺着漆黑的马鞭而上,注视着一截修长白皙的手指。   林晗说要他看着办,势要说到做到,须臾之后,手指就落到自己身上,若翻弄五弦琵琶,音潮叠涌,万般得趣。戏耍之余,他仍不忘朝卫戈眉目传情,却不许人动。一晌过后,帷幕间春色渐深,林晗自己尽兴一回,累得长吁短叹,便动手穿衣。   “你明日出征,我也要走了,”卫戈眼巴巴瞅着他动作,“好不容易回来见见你。”   林晗平复着呼吸,手上一顿,回想起先前裴信交代过,要让卫戈出击北越的事。   为兵为将不比寻常职位,到了战场上,即使是主帅,也总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除了要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朝出塞,便注定要将半辈子耗在草原黄沙当中,归家的时日遥遥无期。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并非诗文夸大,而是戎马生涯的真实写照。   “等你大胜回来,我给你接风。”林晗摸了摸他头发,微微一笑,叹道,“还真是小孩心性,说想我便回来了。兵争大事岂能儿戏,别再这样了,不要辱没了你父辈的名声。”   卫戈抿了抿唇,深杳的眼睛紧盯着他,不说话。   林晗觉得有趣,点了点他额头,笑道:“这什么表情,不服气?你已经是将军了,心里不该只装着我一个人,想想手下的将士,母国的百姓。”   卫戈握住他的手:“你做皇帝的时候,心里也装着那么多人?”   “我不是个好皇帝,”林晗摇摇头,手心蹭他脸蛋,“你跟我不一样,你会是个好将军。”   卫戈闭了闭眼,良久道:“我的心也是私心,做不了好将军。”   林晗失笑道:“难道非要心系天下,抱负凌云的圣人才能保家卫国?圣人极少,俗人才是寻常。身为俗人没什么可惭愧的,亦能建功立业,功垂千古。泱泱大众,各个都有七情六欲,不也是俗人,太平盛世不都是靠他们撑起来的。”   卫戈道:“说了这么多,不还是想让我走?”   林晗手上一凝,傻眼道:“你倒是会抓重点。”   “要是以后,等你做回皇帝,”卫戈轻哼一声,“你我只能论这些圣人俗人,君君臣臣的大道理,还不如现在就把你抢了去,学聂峥那厮,在塞外称王称霸。”   林晗不防他这一番“高论”,惊道:“你敢。关聂峥什么事,扯他干嘛?”   卫戈阴沉地笑了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林晗犹豫半天,问道:“你在我身边安插了几个耳报神?”   怎么他也变得跟裴信一样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也没几个,”卫戈轻笑道,翻身坐起来,“含宁这么聪明,总能猜到吧?”   林晗厌恶勾心斗角,却乐得和他斗智斗勇,细想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来凉州的,明婳是你派来的?”   他神色一动,装聋作哑:“明婳是谁?”   林晗作势要打,卫戈忽而愁眉紧锁,叹道:“你这么会拈花惹草,既是竹马,又是恩师的,人人都稀罕,我不防着点?”   林晗霎时愣住,转念一想,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不免心虚,一面又因他争风吃醋,生出股不地道的窃喜。   “哪有,”他沉思片刻,扔了马鞭,干脆地坐回卫戈腰间,放低姿态温声言语,“我从里到外,不都是你一个的。”   卫戈神色微动,手掌抚上他头顶。   “那你还让我干看着。”   林晗被他摸着头发,不由得扬起脑袋,去蹭那温厚的手心,而后轻抬腰肢,两臂拥住卫戈肩膀。   起伏之间,他像是春潮暴涨的河川上,一只颠动不休的孤舟。   窗外日头高悬,清亮的白光逐渐转成了金辉,屋内温暖如火,彼此的躯体都蒙上一层薄汗。   卫戈起身打了水,坐在床沿边洗脸。林晗瘫倒在褥子里,混乱地想,明明初心是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怎么又把自己赔进去了。   他转头看看卫戈,只见他卸去伪装,恢复那副惊人的美貌,顿时不再叩问内心。   长成这样,就是被吃上十回,他也乐意,回头一忖,自己昨晚竟只觉得恼怒,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这古怪念头一冒出来,他便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暗骂色令智昏。巴掌声引得卫戈骤然回头,狐疑地瞧着他。   卫戈放下巾帕,俯身亲亲他,不舍道:“我真要走了。”   “这就走?”林晗心头咯噔一下,坐起身子,片刻后缓缓道,“也好。早点解决了贺兰稚,便能早些回来。”   一说到战事,卫戈便眼睛一亮,道:“达戎的战法与番兵有相似之处,论战力,外族绝比不过燕云军,只是打法实在耍赖,偌大的草原都是战场,很难抓到他们的踪迹。可不追击,这帮人没一会便卷土重来了。”   林晗笑看着他,温声道:“那你可有应对之策了。”   “父亲留下一支具装骑兵……早闻达戎人悍勇,便让宇文跋带了一千人来。具装精骑虽强,可惜连贺兰稚的影子都难摸到。我想,对付他们应当一鼓作气,改换轻骑长线追击,直到杀光……就不会再有后患。”   具装骑兵便是骑兵之最,连人带马都披挂着沉重的铁甲,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专用来冲陷军阵,乃是克敌制胜的利器。卫戈刺客出身,他说“杀光”二字,真如砍瓜切菜一样,干净利落,有股孩童般天真的残忍。 第159章 生杀予夺   林晗赞赏地瞧着他,叹道:“既然你已经有主意,我就不过问,等你得胜回朝的好消息。”   话音刚落,他便被卫戈搂进怀里。   少年的躯体紧贴着他的,止不住地厮磨亲昵,难分难舍,像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漏下的全部补回来。不过须臾,彼此情热更盛,便又滚回床帐里。整个白日时分,做一会儿,温存一会儿,如此循环往复,缠绵不尽。   筋疲力尽之时,林晗趴在被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美色误人,确是有些道理的。他和卫戈在一块久了,硬是把骨子里的放荡尽数发掘出来,思及此处,便不由得面红耳赤,头脑发昏。   昏了头的不止他一个,卫戈紧拥着他,在眼角眉梢轻吻两下,感慨道:“这么多回了……含宁若是个女子,你我早就有一窝了吧。”   林晗听得眉毛倒竖,拿拳头擂他,呵斥道:“你疯迷了,说的什么糊涂话?要生自己去生。”   卫戈腆着脸,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哄道:“别生气嘛。”   日落月升,星汉灿烂,再情真意切,也到了离别的时候。林晗坐起身子,替卫戈穿衣,只觉得手里的衣衫化作了丝绳,像极了万千情丝,缠绕回环,欲说还休。   卫戈抱了抱他:“我走啦。”   “去吧,”林晗微微一笑,凝望着他翩翩的身形,却开始口是心非,“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卫戈瞥过桌子上的食盒,忽而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饿不饿?”   玩乐一天,没顾得上吃东西,岂会不饿。林晗挥了挥手,道:“都吃饱了。”   卫戈眯了眯眼,笑而不语,转身之际,回头挂念道:“生病也是骗我的吧?”   林晗靠在床上,叹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是真的还是骗我的?”那人不依不饶。   “骗你的,”林晗道,“也只有你这么爱我,傻乎乎上当。”   那少年扑哧一笑,收敛了容色,留恋道:“等我回来。”   林晗正想言语,他便转头出了房门。门扉开合,一瞬漏进些雪白的星光,像是一道闸门,把他未出口的话也堵了回去。   他躺回褥间,锦缎上还残留着余温。许是累极了,卫戈走后,一息之间他便沉入睡眠,只可惜睡得很浅,尚能听到窗棂外乱风摇枝的厉响。   铁马冰河入梦来。   翌日五更,凉州府兵整装待发,集候在城门前。林晗早让聂峥带人去袭掠番兵的辎重营,便不等息谨,先带着手下几十燕云骑兵,奔向宛康。   路途中他得了急报,聂峥出师大捷,赛拉顿听闻后方被端,一时恼羞成怒,让人挥师北上,追赶苍麟军。苍麟军人数不多,若正面迎敌,必然会吃亏,聂峥便现学了胡人那套战术,打不过便跑。   塞外荒野平旷无际,他们有心避战,对手便很难摸到苍麟军的影子。林晗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络,不过几日,便和几个熟人会合,驻扎在离宛康不远的荒漠上。   荒野之上黑夜如盖,飞沙走石,望不见一寸星辉。砾石间金红的火焰熊熊燃烧,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在粗砺的大风里呼哧作响。   “从宛康向北,二十里内的草场烧了个干净,他们想补给草料,就得再往北走。”聂峥从容地回报战况,“如此一来,就太麻烦了些。围困宛康的番兵少说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待食物消耗殆尽,只能偃旗息鼓。”   林晗坐在风里,拨弄着面前的火堆,沉吟道:“只是等他们退兵,太慢了。放出话去,若赛拉顿不滚,就杀了他们妻女。”   聂峥一怔,半晌点了点头,道:“是。”   林晗:“凉州援兵很快就来了,宛康城里还有兵马,就这么被他们困死在城里,白白浪费了。”   正面激战,敌方人数太多,我方便很可能损失惨重,而这一战又是绝不能输的。他心中犹豫,长叹一声,扔了手中木棍,道:“能不能想个法子,跟宛康守军来个里应外合。”   赵伦道:“陛下,我有计策。”   林晗抬眼一瞥:“讲。”   他嘿嘿一笑,道:“当初去宛康迎接达戎使节,结识了城中一个富户,叫王凝的。我听说现在宛康城里缺粮,闹得是人人自危,不如让这个王凝去诈降,骗赛拉顿进城,再和凉州援军两面夹攻,把他吞进网中。”   赵伦手掌一落,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林晗曾用这招对付过王若,颇有成效。番兵被端了辎重营,正愁没地方补给,宛康这么大一座城,自然是他们眼里的香饽饽。若能进城,他们补给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他却摇了摇头,叹道:“办法是可行,不过太险了。先前宛康才杀了都护高柔,王凝哪有那个胆子,跳出来联络赛拉顿。况且这么大一座城,里面有多少百姓,放番兵进去巷战,实在不妥。”   “王经不是在城中,”赵伦道,“请他帮忙调度安排,不就好了。”   林晗摆摆手:“不妥。城中说不定潜伏着暗探,很容易走漏风声。”   聂峥皱眉道:“若不想大规模交战,那就只能等他们撑不住,自己退兵了。”   “他当宛康是集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林晗冷笑道,“既然敢来,就别想再回去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斟酌再三,他却拿定主意,要想法子歼灭这股大军。若放他们退兵,赛拉顿会带着人马去哪?自然是往北支援贺兰稚,牵制卫戈去了。   “不必和他们使计策了,这回非得会战不可,”林晗环顾众人,目光中似有冰凌,决断道,“等息谨带了人来,就在宛康东、西两面摆开阵势。我就要看看孰强孰弱。”   照卫戈所言,番兵战力不如中原军队,只是战术新奇,难以捉摸罢了。   敲定计划过后,林晗便让人放出消息,扬言要斩杀番族人的妻女。胡族不会因为俘虏退兵,这样做不为逼他撤走,只为打击士气,明面上点着了番兵的怒火,可实际上也让他们恐惧。   若亲人性命攥在敌军手里,家都快没了,谁还有心思上场杀敌,久而久之,赛拉顿手下便会军心涣散。再者,他们都是佣兵,迫于武力屈服卖命,又能有多忠诚。   又过了几日,凉州大军集结完毕,连带着等来了灵州的援军。三路大军在宛康以南会合,摆开阵势。   决战当日,朔风哀旋,千里雾笼。长天空茫,飞鸟绝影。   塞上的厮杀声仿佛滚滚的雷霆,林晗在帐中指挥若定,犹如端坐钓台,静听江潮。   他面前摆着一副白玉棋枰,黑白二子紧追缠咬,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这是他少时闲暇无聊,在上昀书阁翻到的棋谱之一,多年冥思苦想,尚且破不了这残局,今晨斥候回报敌情之时,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些眉目。   凉州军牙官络绎不绝地在帐前禀报战况,林晗并未穿甲,着了一身藤紫的袍服,宽袖重衫,绮丽繁复,腰间一束皎白的玉带,下坠青金碧玉,俨然一个霞明玉映的翩翩公子。   恰在这时,一骑飞至营前,携着黄沙血气,匆匆下马,抱拳长跪。   “禀报主帅,赛拉顿不敌我方夹攻,似要寻空突围了。”   林晗神情自若,执起一枚棋子,闭眼反复思量,而后一手拢起衣袖,两指轻拈白子,啪嗒落局。   他纵览棋局,会心一笑。多年困惑的迷局,今日终于破解了。   “传令,不许他跑了。若是跑了,那就追。”林晗从座上起身,望向射入帐内的日光,玉脂般的嘴唇轻轻开合,“除了赛拉顿,其余人杀无赦。” 第160章 国蠹家贼   那斥候抱拳应道:“遵命!”   须臾之间,营帐外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林晗紧跟着出门,极目远望,广阔的荒野上一片金红瑰紫,云层淡薄如云母,透着绚丽的绯红,胭脂色的日光斜斜而下,打在眼睛上,热烫锐利,令他不由得抬起袍袖遮阳。   一列人马迤逦而来,不多时便到了他身边。翻滚的尘埃当中,为首一骑跃下战马,在林晗面前屈膝半跪。   “主公!”   林晗连忙上前,扶住王经的袖子,道:“快起来!宛康情况如何?”   王经本就文质彬彬,这些日子苦熬过来,两颊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   他见了林晗,浮出个庆幸安稳的笑容,道:“臣听闻城外交战,赛拉顿遁逃,就让宛康守军出城助阵。如今城里困局稍解,便前来拜见陛下。”   “赛拉顿已经突围了?”林晗问询道。   “臣未至战场,尚且不知。”   林晗点点头,拉着他进帐,一边等几路援军的消息,一边询问宛康灾情。   王经脸上露出少有的忧愁之色,道:“城中确是缺粮,宛康一年收两次税,每次收两种,一是田税,二是丁税。夏收一回,秋收一回。今夏未过,不到收税的时候,府库中也没有多余的粮。田亩里的作物冻死了,这一季没有指望,农户吃不上饭,还要缴税,苦不堪言。”   “还能撑多久?”林晗皱眉道。   王经沉吟道:“今时是五月,往年约莫七月初收获一季。定户余粮,或许能撑到那时候。”   等到七月初,那保守估计得要一个月。裴信的意思是要从北越购粮,取一箭双雕之法,救济饥荒的同时为进攻北越的图谋打基础。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大概不够北边的粮运到宛康。   他以往在位的年月里,也有遇到过春荒的时候。应对饥荒,除了调粮赈灾,开仓放粮的举措,还得抑制物价,从豪强富户手里要粮。   豪强兼并土地,富户囤积居奇,这帮人掌握便宜,或是权或是钱,平日里钻得不少好处。   若是寻常,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到灾荒这样的大事,连官署都开始放粮了,必然也要让他们做出表示。   宛康的情形要比其他地方简单清楚,这里没有世族,而商贸发达,只有堆金叠玉的富户。商人就是富可敌国,地位仍是不高,没有权势,因而比世族好对付得多。   林晗思忖片刻,道:“宛康商贸通达,总有大户积攒余粮,撑到七月初,或许问题不大。”   王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轻叹了声。林晗瞧他两眼,正要他畅所欲言,外头一阵马嘶兵响,便听赵伦的大嗓门快活地飘荡开来。   “主公,主公!咱们赢了,哈哈!”   林晗匆匆迎上前。营外旌旗林立,猎猎作响,一队骑兵凯旋归来,密密麻麻的刀兵映着日光,泛着森冷的寒意。   “赛拉顿呢?”林晗关切地问。   赵伦翻身下马,因穿着铠甲,不便下拜,只能半跪行礼。   “跑了,”他果断一应,叹道,“算他命大,被包了饺子还能突击出去,聂二已经去追了。”   胡族精于骑术,当真是名不虚传,人山人海围攻之下居然也能苟延残喘。   林晗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场仗从清晨打到正午,是时候该结束了,便吩咐赵伦准备清扫战场,计算首级,好论功行赏。   不过半刻,凉州和灵州的援军也回来了。林晗正在帐中翻看王经带来的税册,息谨便带了两个亲兵请见,要向他辞别。   这个十七八岁的表弟明面上是凉州主帅,可他们彼此都清楚,息谨领兵,不过是裴信给林晗做的衣裳,此役全靠林晗在背后指挥调度。   不管如何,对于肯雪中送炭的凉州军,林晗是存着几分感激的。息家父子如今被王致拿刀指着鼻子,却毫无顾忌地伸出援手,着实可贵。   息谨容貌秀美,与他父亲肖似,而息慎和息夫人是两姐弟,容颜亦是相似。如此一来,这小表弟眉目流转间,竟有几分息夫人的影子。   “晚上开庆功宴,咱们还要大飨三军,”林晗放下书卷,闻声起身劝道,“不如多留两天吧。”   息谨眉间愁锁,面带忧悸,摇头道:“表兄美意,愚弟心领。只是凉州如今的情况,表兄是知道的,留父亲一个人,我实在不安心。”   林晗体恤他心念父亲,一时有些感慨。   “那好,我就不执意留你了。等清点完毕,就叫人将露布送到凉州。”   息谨朗然一笑,道:“表兄不如亲自回凉州吧。”   林晗摆摆手,便出门送他启程。塞上大风旋涌,吹乱了彼此的头发和衣袍。   “替我问舅舅安。”   息谨跨坐上马,回眸笑道:“多事之秋,表兄也要保重。”   林晗轻轻点头,淡笑道:“表弟珍重。”   那少年的笑容越发深了,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马鞭,脊背笔挺,英姿飒飒,宛如一柄明亮的利剑。   林晗一怔,从他笑颜里觉察出深意,道:“怎么了?”   “别再叫我表弟了,”息谨拍了怕马鬃,一笑便露出两排皓白的牙齿,“其实我是表妹,哈哈哈!”   林晗大惊失色,上上下下端详着她。息谨居然是个女孩子?!   “你……”   她不再多言,恢复了沉静的模样,铿锵道:“表兄,后会有期!”   林晗还沉浸在惊愕当中,失神地挥了挥手。息谨一扬马鞭,带着几十凉州骑兵呼啸而去。   天穹中云层狂卷,像是聚散的海潮。彩练般的光束徘徊不定,骏马掩入暗影斑驳的荒漠石丘,很快就消失不见。   夜幕时分,林晗率领麾下回到宛康。围城已解,捷报迭传,城中一片欢腾,不少居户点着火把蜡烛聚在街道中迎接援军。   息谨走时留下一部分凉州军,现在林晗手上不仅有苍麟军和燕云军,还有这一股凉州兵。虽无十万百万之众,但也能成事了。   他安排赵伦在军中操办飨宴,一通欢庆宴饮,直喧腾到了夜半。弦月高悬中天之时,聂峥带着几千追击敌酋的兵马回来了。   几人离了宴席,步入中军主帐。林晗坐上高位,盯着灰地上蜷跪着的外族人,轻飘飘地瞥向聂峥。   “让你去抓赛拉顿,”他微微责怪道,“你给我抓的什么玩意?赛拉顿是珈叶人,哪会是达戎长相。”   那人受了重伤,吁吁地喘粗气,右肩上一团血肉模糊,用薄薄一层纱草草地缠着,还在不断冒黑血。   林晗一眼便知,那伤痕是聂峥手上落雁弓的杰作。落雁弓威力巨大,一箭足以击穿岩石,射碎区区人骨,和虎牙嚼食一般,轻松至极。   这达戎人金发碧眼,像是嗅到危机的野兽,蓦地抬起眼珠盯着林晗,周身漫溢出嗜血的杀意。   聂峥有些讳莫如深地开口:“这是赛拉顿的心头好。”   林晗乍然会意,横他一眼。   “有什么用?你会为了小情儿受制于人?”   聂峥一脸悻悻,道:“含宁莫气。不如先问问他,兴许能问出赛拉顿的下落。”   林晗轻哼一声,知道他是跟丢了,只能抓这小美人回来交差,也不再计较。   赵伦观他神情莫测,轻声道:“主公,抓赛拉顿不急在一时,往后还有机会。”   林晗皱眉道:“留着祸首早晚还会出乱子,今日抓不到赛拉顿,他往北逃去,再纠集一波大军,学咱们今天一样,和贺兰稚一块围攻燕云军,又该如何是好?”   那两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古怪。林晗自知关心则乱,便软了声气,道:“我也不是偏心燕云军,战事归根到底是贺兰稚挑起的,北面才是主战场,裴桓等人孤军深入,牵制着达戎主力,实在劳苦。”   聂峥扑哧一笑,道:“主公的苦心,我等自然是明白的。”   林晗忽地一阵心烦,便下令道:“赵伦,你把这人带下去治伤,暂时别让他死了。聂峥你留着,我有话跟你单独说。其余人都散了,好吃好玩去吧。”   话音一落,几人纷纷告退,各自做事去。帐中烛火幽微,只剩下他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   沉默半晌,林晗和聂峥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林晗揉了揉眉心。   聂峥轻叹,玩笑道:“以为你要单独设宴款待我,看来是没有了。”   “我们已经回宛康了,”林晗轻声道,“虽不比梁都,至少也是家国故土。”   聂峥睫毛轻颤,释然一笑,点点头。   “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林晗有意问道,“先前你说和丹朱部交好,如今却和我一同进攻赛拉顿,丹朱部的首领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聂峥知道他是在端水,怕自己心有芥蒂,特意出言关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又不是给他卖命。”   这两个词刺得林晗眉头一皱,道:“你也不是在给我卖命。我一直把你当手足,你应该知道的。这次大胜,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   聂峥心不在焉的,嬉笑道:“含宁,我像是缺你那点赏赐的人?”   林晗动了动唇角,直勾勾盯着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现在和他之间像是隔了层纱,两人连交心长谈都做不到了。   和好又如何?芥蒂种下了,遗留的裂缝永远都在。   半晌,林晗幽幽发话:“给你娶个媳妇吧。”   聂峥闻言大惊,俊俏的脸一丝丝变得惨白,而后别开眼睛,不再看他。   良久,他才徐徐点头,嗓音低得像是一阵风。   “好。”   林晗道:“若不合你心意,也不必勉强。婚姻大事,自要慎重。”   聂峥眼光闪了闪,目色中尽是失望,轻言道:“我尚在孝期,纵是有心顺从你,也会被旁人指摘耻笑。”   林晗双眸沉沉,见他像是快哭出来了,终是作罢。   “算了,你就当我昏了头,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长舒了口气,转头取了案上一盒糕点:“喏,我这只有甜食,你要不嫌弃寒酸,就拿去吃吧。”   两人在帐中坐着,不时听人进门汇报军中,城中情形。赵伦抱着一本簿册进门,正见他们坐在烛光下,林晗愁眉苦脸,旁侧的聂峥一边吃点心,一边眼泪汪汪。   他惊诧失色,脑子一钝,脱口便问:“怎还哭起来了,陛下揍你了?”   林晗撑着下巴,伸手朝他要簿册,口中轻轻道:“我打得过他?”   他刷刷地翻动册本,良久赞了声好,让赵伦拿回去,照军功爵制赏赐。忙完这边,王经也跟着进帐来,手里捧着一大堆卷宗。   林晗指了指,狐疑道:“这又是什么事?”   王经道:“府衙的诉状,特来交由陛下过目。”   “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交给衙门就是,”赵伦道,“拿来给陛下做什么?”   王经淡漠地瞥他一眼,交手恳请道:“臣请陛下过目。”   林晗心知有古怪,便让人举了盏灯来,细细翻看案卷。   一卷还没看完,他便心头火起,勃然变色,拍案道:“混账!” 第161章 世族寒族   他这一巴掌劲道不小,震得案上杯盘茶盏,笔墨纸砚一阵晃荡。聂峥方用青玉箸夹起一块鲜艳娇翠的荷花酥,便被林晗震落在案面上。   除了王经,没人猜得到何事触了他逆鳞,其余人一时屏息静气,垂首躬身。林晗环顾四周,觑见他们脸色,将那诉状递还给王经。   “传给他们看看。”林晗道,“看完便来说说,此事如何处置的好。”   王经俯身一礼,捧着案纸交予赵伦。这两人同样以文章入仕,表面上看着相安无事,彼此之间却有股火焰冰山的较量,一睇一眄,暗藏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赵伦接下诉状,先交予聂峥,聂峥却摆了摆手,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吃点心。他无可奈何,观望林晗一眼,见他并未多说,便把文书抖开,细细翻看。   诉状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人状告匪徒伤人,有人状告流匪劫掠,后面更有一叠案卷,乃是几户人家一同告状,告某处贼匪仗势侵占庄园和田产。   黄澄澄的烛火噗地一闪,偌大的军帐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响。林晗在等人说话,可等了半天,周遭仍旧鸦雀无声。   “看清楚了吗?”他慢悠悠地开口,“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赵伦合上案卷,道:“陛下,灾荒当前,宛康治安亟待整肃,不若派兵清剿匪寇,以免养患伤民。”   王经冷冷拂袖,嗤笑道:“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赵伦便皱了皱眉头,道:“匪寇肆虐,不去清剿,更待何时?”   林晗扶着额头,冲他二人挥挥手,道:“我是让你们想办法,别吵架。”   自从白莲教一事,林晗在空山冰湖前受了裴信点拨,明白看事情不能只瞧表面,也不可眼界狭窄,偏听偏信,往后便事事谨慎,力图做到见微知著。   这几张诉状,明面上都是在状告匪徒作恶,可暗地里,却是浪潮汹涌,危在旦夕。   “如今的情形下,光镇压是不够的。”林晗指了指面前一叠案卷,问道,“匪寇是哪来的?”   几人沉默不语。而这答案显而易见,贼匪都是民户变来的,大雪、饥荒,再加上其他种种,将原本安于过日子的小民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变成匪寇。   “王经,你上午来找朕的时候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他哗哗地翻起了剩余的卷宗,双目极快地扫过,末了冷哼一声,“想说便说吧,朕身边都是自己人,不必顾忌什么。”   王经含蓄地点点头,轻声道:“是。”   林晗浏览完了案卷,便将手边文籍叠成一摞,食指在粗糙的封皮上轻点。   “粗略看了,这些个告状的都是当地富户。莫非这贼还是义贼,专门劫富济贫?”他笑了笑,道,“朕看也不是吧,只怕是普通人都家破人亡了,捞不着好处,唯有对这些个富户下手了。”   他大概猜到迫使许多良民落草为寇的原因,和当初盛京城里老生常谈的难题症结相同。   那就是土地兼并。   有钱能使鬼推磨,确是至真的道理,而为富不仁一词,也绝非无中生有。钱财一物,比猛虎贪狼还要可怕,只要有一点点甜头便会试探底线,再多些利润,就胆敢蹚越雷池。   王经道:“陛下圣明。宛康素来商贸发达,商业繁盛,本就伤农,久而久之,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显历年间朝廷颁布土政,改一部分私田为公田,准许私田转卖,明着是为了能让普通人买田耕种,可实际上,却令那些有权有钱的小虫硕鼠变本加厉。”   显历正是林晗的年号,他眯了眯眼,道:“原来如此。你今天迟迟不肯明说,是因为这次要骂的是我让人改的田制。”   “臣惶恐。”   林晗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心,也将面前的事琢磨了个通透。   宛康大雪连着灾荒,各地物价飞涨,不少农户都过不下去。这时候除了官府,有粮食的只有富户,农民走投无路,便只能向富户借债。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家每口都要吃饭,长久借债不是法子,煎熬之下,势必会有人惦记起了农人的田产,趁机压价收购土地。   他当初为了遏制豪强专占土地,确是放宽了买卖田产的限制,为的就是让有钱无势的人也来分这杯羹,从而消减世族的力量。如今一看,确也给人家欺负小民递了刀子。   而民户一旦变成逃户,变成乱匪,损害生产,流窜犯案,必然危及社稷安稳,动摇国本。   王经俯身一礼,徐徐道:“无商不奸,无商不贪,商人唯利是图,臣以为万万不可倚重他们。宛康今日有匪寇之祸,正因为商人压低田价,原本五十贯钱一亩的良田,生生压到十分之一。农户没了田,少数成了流民逃户,或作了匪寇;多数为了活,不得不再向富家借债,或是卖身做奴婢,或是租田为佃户。”   “听听,”林晗冷笑道:“我朝的良民,都成了这帮商侩的奴婢了。”   王经沉默一刹,道:“岂止如此。我朝轻税重赋*,田地不过十五税一,可佃户却要将一年五成的收入交给地主做租息。除此之外,‘去田存税’也是常态,佃户卖了田,却还要缴纳田地上的税,有些富户巧立税目,或以水利之便,或以道路为由,层层盘剥,最终落到佃户手中的粮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糊口都不成,怎么不会变成逃户……”   他微微一顿,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一旁的聂峥和赵伦,道:“商人不过是小虫小蚁,幸而宛康不比盛京,若是遇上世族……”   赵伦道:“王经,骂人就骂人,何苦如此遮遮掩掩,也是你君子所为?”   他们一吵,林晗的额角便止不住地发痛。聂峥不防自己看热闹也被暗损了一通,便道:“骂我干什么,我现在是个破落户。王御史要骂,只管骂赵伦去。”   这话看似无意,甚至有些滑稽,却是特意说给林晗听的,免得他二人过从紧密,再引得君心忌惮。   赵伦却气得跳脚,抖了抖袖子,恼道:“聂二,你这人——”   “好了!”林晗拔高了嗓音,皱眉道,“都说了自己人,为何又吵了?王经,你说的这事朕有数了,可惜宛康都护一职空着,咱们要插手,名不正言不顺。你是朝廷钦派的御史,这几日暂时好好看顾着衙门那边。”   他想了想,高柔一死,等裴信回了相府,不出意外宛康都护的位置便是王经的了。他虽得知了原委,到底不能明面上做些什么,顶多就是和那些个富户打打交道,看情况行事,好缓解宛康的内乱。   “那个宛康首富,叫王凝的,”他左右看了看,问道,“你们谁认识?”   赵伦:“陛下,我认得此人。”   “好,”林晗勾唇淡笑,“明日把他叫到军营来,朕请他吃顿席。”   “不成,”聂峥忽然开口,“这王凝不是个简单人物。”   林晗纳闷地瞧着他:“你也认识?”   聂峥看了看他,放下筷箸,道:“当初我在承露殿当差,守夜无聊,在值房和王若他们几个说话。听那小子说,他叔父在外有个私生子,因他婶子为人厉害,迟迟不敢把儿子接回家去。” 第162章 天下第一大善人   林晗目瞪口呆,迟疑道:“真的假的?”   他一时有些发晕,这样出格的事,在最要清名的世族眼里堪称要命的丑闻,王若发昏了?张着大嘴巴抹黑他叔父?   聂峥道:“真假不知道,别人只在乎谈资,没人在乎真假。这事也不是王若传出来的,盛京早就满城风雨了。不过,我当初外调灵州领兵的时候,确实听人说,王凝就是他儿子。”   “怪不得呢,”林晗蹙着眉头,“难怪他敢跟我打着建鄣王的头名,原来还真是啊。”   既然王凝是王致的儿子,那的确不可轻举妄动。   林晗思忖片刻,转向王经:“丞相让你查的案子进展如何?”   王经斟酌着字句,谦逊道:“已经有眉目了。”   “接着查,”林晗轻声道,“高柔死了,那就顺着藤往下摸。宛康城这么大,管他是官是民,一个都别放过。谁要是敢阻拦你,我给你做主。”   高柔和王凝,一个是宛康都护,一个是宛康首富,政商两道的头目,在这宛康城里,指不定会有什么勾结。王凝若只是个地位低微,不得出仕的商人,倒还不值一看,可沾上中书令儿子这个身份,那便非比寻常了。   查高柔,目的指向王致,查王凝,或许殊途同归呢?   王经郑重地拱了拱手,道:“臣遵旨。”   杂事议完,林晗觉察出了困意,交代了两句派发军饷的事,便挥手让他们散了。待人走后,他在床榻上和衣睡下,一湾清亮的月色漏进窗洞,恰好照在眼睛上,映得视野里一片寒霜。   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林晗便开始操起心,不知卫戈情况如何了。   塞外是达戎人主场,照聂峥说的,胡族全民皆兵,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集齐几十万大军?几十万人,光是听听就让人胆寒,一齐出动,漫山遍野都是人潮,足以踏平荒野……不,可是卫戈说,胡族战力不比燕云军,他们的军人都是经由募兵制招来的,日日夜夜操练兵马,当然比胡人那样,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战场的强。   林晗心事重重地闭上眼,卫戈的样子在他脑海间挥之不去。上一回,他说想他,是不是也和如今一样,睁眼闭眼,都是一个人的影子呢?他穿上燕云军的戎装好看极了,银铠白马少年郎,佩上雪青色的簪缨,像是一匹威武漂亮的小白狼。他漂亮的小白狼,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归来啊。   林晗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日醒来,点的油灯还没灭,外头漆黑一团,天际浓云涌动,挂着几颗寂寥的星星,约莫五更天不到。   今时不同往日,他手下多了一大拨人,不可有丁点懈怠,便早早地起了床,到军营衙署去办事。还没进屋子,便见院里挤着一大群武官,看他来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屋门边胥吏进进出出,行色匆匆。林晗一撩袍子跨上台阶,几步进了屋,望见公案前排着长龙。赵伦一手拿算盘,一手握笔,另一旁站着派发饷银的聂琢。   林晗同他们打了声招呼,示意不必多礼。赵伦正忙着记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一面别过头去,朝屋角一堆文书努努嘴。   他快步到了书案边上,翻看宛康守军的名籍簿册,不经意瞥了眼聂琢身后成堆的银箱。   等到天刚蒙蒙亮,这边营房的饷银派完,林晗便问那二人:“这么多银子,这是发了几个月的?”   赵伦揉了揉手指头,叹气道:“两年。”   林晗皱起眉头,道:“钱多了没处花?”   他倒是能理解派发军饷的重要,宛康已经开始乱了,城里还有守军,虽说军卒都是良家子出身,可也没有太高的觉悟,万一哗变可比匪徒可怕多了。但一股脑发放两年的饷银,聂峥倒真是财大气粗。   赵伦嬉皮笑脸道:“陛下昨日骂了他一顿,他能不上赶着讨好您?”   林晗被他说得心里一钝,翻着书卷敷衍道:“好了,知道你们乖。”   正当此时,王经风霜满面地跨进屋子,一找着林晗,便抖抖袍袖,行了个庄正的大礼。   林晗疑惑道:“不是让你去衙门吗?”   王经抬起头,喜悦溢于言表:“朝中的文书来了!”   “什么文书?”   王经嗓音发颤,清隽的脸上压抑着欢欣,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牒,双手呈上。   林晗心中一沉,隐隐有些预感,便取了金牒看,只一眼,便扫见几个朱批字样:……兹任衡王穆秉恪为上武卫将军,领禄州事,兼宛康都护。   他怔怔地捏着文牒,许久慢吞吞地合上。   怎么也没想到,任职文书这么快就下来了,还不是给王经的,而是给他的。难怪王经那么高兴,裴信一定已经重回相府了。这份文书不仅给了他职位,还把他本来的名字,一齐还了回来。   上武卫将军只是勋官,可禄州知度、宛康都护,都是掌握实权的职位。   林晗收起文牒,神色微微松动,长长地出了口气。先前他表情莫测,旁人摸不透心思,都不敢言语,这时便喜滋滋地凑上来,不住地道贺。   “罢了,”林晗却波澜不惊的,“多几个职位又如何?且这封号晦气,我不大喜欢。”   王经知道内情,不痛不痒地多了句嘴:“当初封衡王的事,还是檀王建议的。”   林晗乐不可支:“那他不得气昏了?我要不谢谢穆思玄,先送皇位给穆献琛,又出力‘找回’我这个先帝,还附赠一个王位,他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王经正色道:“丞相高谋。”   林晗听了,更是开怀大笑。裴信要是恨一个人,绝不会让那人察觉到他的恨意,而是会挖着坑让人往下跳。虽损了些,但实在解气。要是穆思玄知道真相,不知会不会当场气死过去。   穆思玄恨他,他也恨极了那个混蛋,故而忍不住想看他的笑话,原本就计划着要报复回去。裴信送这一招,他自然也是开心的,谁不希望仇人报应不爽。   可一想到息夫人的事,荆川的仇和清徽的死,他却觉得还不够,穆思玄就是死一万次,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林晗压下烦乱的思绪,道:“既然我领了职位,就能正大光明管宛康的事了。咱们也都不用窝在军营,往后便去都护府做事。赵伦,你和聂琢先把账算了,其余几个营的军饷尽快发下去,若是不够,就来找我要。”   两人笑着抱拳,连连称是。林晗带着王经出门,一人牵了一匹马,先一步往衙门去。走到营门跟前,便见一头骏马飒然而至,上头骑着个风姿翩翩的俊俏公子,一袭纱罗色的袍服,春风得意。   林晗一时无言,笑骂道:“会姑娘去么?跟孔雀开屏似的。”   聂峥猝然勒马,面上一惊:“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林晗疑惑道,“你往哪去?”   他脸色更凝重了些,匆匆下马,惊疑道:“你不是请我去醴泉楼吃饭?”   林晗更摸不着头脑,瞅了瞅王经,迟迟道:“我什么时候请你了?”   三人愣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这其中有人在捣鬼。 第163章 生辰礼物   醴泉楼是宛康城里最为豪奢的酒楼,林晗听都没听过。   “谁给你传的信?”他满头雾水地盘问,“我一大早就去了营署,跟你三弟一块呢。”   聂峥抿了抿唇,亦是不解:“我营里的将士说的,你让人带的口信。”   林晗举指发誓:“绝对没有!”   “这也太邪门了吧。”聂峥露出个匪夷所思的神情,“莫非,你有孪生兄弟不成?”   他这句无意的话倒是点醒了林晗,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去一趟,不管谁约你,”林晗冷冷一笑,“都给我抓回衙门来。”   聂峥轻轻应了声,牵着马便走,走出一两步,又折回来问林晗,要吃些什么早点。林晗吃了许多天牛羊肉,吃得五脏六腑上火,便想要些清新爽口的小菜,转念一想,宛康如今菜蔬紧缺,便改了口,想吃芝麻汤圆和豆沙包。   聂峥一脸嫌弃:“不怕腻啊?”   嘴上虽讨嫌,到底是老老实实地往酒楼去了。   经过一段插曲,已经快到点卯的时辰。林晗挑了条专供策马的大道,和王经直奔都护府。等他两人到了府衙,哪知道门里却冷冷清清,只一个录事拿着卯册。   那人轻轻抬起眼皮,慢条斯理道:“生面孔啊。”   林晗环顾着空落落的衙门。偌大的书房里摆满了办公的桌案,每一具案头上堆满了公务,可愣是瞧不见官吏的影子。   他心中一沉,问那人道:“点卯的时辰都过了,怎还不见人来。”   那人懒洋洋地叹了声,提起茶壶泡了杯香茶,坐在椅子上品茗。   “新来的吧,还这么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录事道,“宛康昼短夜长,从不认什么时辰,只认日出。”   林晗瞥向檐下灰蒙蒙的夜空,嗤笑一声:“我竟不知还有这规矩。正二品大员也要三更天起床上朝,一介弹丸之地,倒会摆谱。”   那人听出不对,放下茶盏探问道:“敢问阁下是?”   王经恭敬地站在林晗身后,轻声道:“这是都护大人。”   那录事当即脸色惊变,茶也不敢喝了,结巴道:“衡、衡王殿下?”   他连忙起身,朝上官行了个大礼。   林晗闭了闭眼,呼出口气,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可见不是个糊涂虫。去,点根香来。”   那人不敢有异,即刻应了声,不一会便在堂中点起香炉。时间寸寸流逝,天光逐渐从云层后透出来,堂内香烟袅袅,猩红的火星一点点下蚀,慢慢就烧到了底。   屋檐下凉风习习,林晗对着庭院负手而立,静等着人来。他不坐,那录事也不敢坐,直站得腿脚酸麻,日头才从东边的鱼鳞云里慢吞吞地现出些光。   传闻衡王手段狠戾,做过皇帝,是个斗倒了大权臣的主,不仅善于处理政务,而且长于征伐,简直是文武双全。如今他见着庐山真面目,竟觉不出半分假来,光是这人身上的狠劲,便叫人不寒而栗。   日光渐盛,陆续有官吏到衙门来了。这帮官吏原本行止散漫,昏昏不醒,一进庭院,忽而感觉有道阴风缠上脊骨,激得人浑身打颤。   待他们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堂下的阵仗,一时清醒万分。   林晗笑道:“终于来了,叫我好等。”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出头问道:“你是……”   一句话没问完,又有人瞥见他身后紧跟着的王经,顿时脸色苍白。   “王御史也在?”人群中泛起了波浪似的私语,属官们交头接耳,“如此年轻,不会是都护吧?”   林晗偏头问那录事,道:“香烧了几根?”   那人硬着头皮,面对一帮同侪答道:“不多不多,恰是三根。”   “少了,”林晗道,“才三炷香,怎好劳烦各位官爷办差。我看得睡到日上三竿才合适。”   话音一落,他便轻哼一声,叫王经喊了门外当差的守卫过来。   庭院里挤着一拨文官,当军的拿着武器齐刷刷地进门,个个精神抖擞,锋芒锐利,立时令有的人满脸惨白。   “今日迟了的,全部拉去廷杖。念咱们头回见面,给彼此些面子,迟了三炷香,折半打十五下就好。”   众人一听,头回见面就要挨打,立刻闹哄哄地告饶求情:“使不得啊,使不得,都护。”   林晗笑了笑,垂着眼睛瞧他们:“有人要是受不住,重伤了的,我给请大夫;打死了的,拉去北郊埋了。”   这两句话堵死了他们的说辞,听上去更是骇人。林晗朝府兵使了个眼色,官军动作如风,毫不拖泥带水,硬生生拽着一个个文吏到都护府门前挨打现眼。   棍杖声起起落落,夹杂着哭爹喊娘的哀嚎。那录事抖抖索索地站在林晗背后,煎熬许久,开口道:“都护,我……”   “我知道,”林晗瞥他一眼,“他们挨打,你挨赏。”   那人越听越害怕,连连道:“不不不,都是份内之事,怎敢要赏赐?下官谨记都护今日的教诲,往后一定严于律己,时时勤勉。”   林晗淡淡一笑,双眸幽深。他轻叹一声,回头到廊下摆了张椅子坐着,等着棍子打完。   十五下行刑完毕,官吏们捂着开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规规矩矩地朝端坐的林晗行礼。   “去,把你们近来处置的公事拿来,”林晗晃着手中冒着热烟的茶盏,“是如何处置的,都做了些什么,我要亲耳听听。”   众人低低地应声,依言进了堂中书房,各捧了公文出来。他们见识到了厉害,只怕稍有不慎,又是一顿好打,便谨慎万分,按次序拿着本子在林晗面前述职。   林晗镇定自若地听着,面上始终不显山不露水,叫那些油滑惯了的胥吏摸不准他的喜好,人人都提心吊胆。   “初九和初十两天你做了什么?”他淡淡地朝一人问。   “这……初八,视察了两市,以观民风。”   林晗摇摇头,道:“玩忽职守,拖出去再打十五下。”   那人抖如筛糠,叫苦不迭,手里的公文尽数掉到地上。后头的胥吏眼睁睁瞧着他又被拖出去,一时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个儿。   林晗细细听完下一个,点头道:“灾荒当前,知道布设粥棚赈济饥民,倒是不错。记下来,赏钱。”   录事握着纸笔狂写。   小吏一喜,犹如劫后余生,连连拜道:“多谢都护!”   “接着来,”林晗望了眼透亮的天色,“一个都不能漏下。”   太阳东升,天空染成了金黄色。阳光直射到府衙的院子里,树荫摇荡,金辉遍地,像是落了一片的银杏叶子。   林晗处置一通,赏罚分明,时辰渐渐过去。待这头事毕,王经着人在庭院里摆上桌案,捧了一大摞文书,分门别类堆着,上面都是一两个办不下的大事,得要众人商议才能定夺。   分管各务的官吏们纷纷上前。林晗轻声道:“慢慢来。”   众人一个接一个禀报事务,各方各面,千奇百怪。从市税、军务、吏治、横行的匪患,到两拨外国人修建石窟,因雕刻了不同的神像而大打出手,甚至是有人家在围城期间连夜挖掘逃命的地道,结果挖到了邻居家,撞见了自己的妻子……   林晗揉了揉额头:“这种事就别来告诉我了。今日便到这吧。”   他撑着膝盖起身,绕到府院后方,回自己的书房。聂峥已在门前等着,手里提着食盒,一脸诡秘地迎上来。   “含宁,真见鬼了,”他道,“我在那问了许久,店家说没人给我订席位,难不成是做梦?”   林晗接过食盒,纳闷道:“你没见着行迹古怪的人?”   “街上人那么多,我怎么看得出来谁古怪。”   “将军!”韩炼闪现到院门边,神清气爽地奔过长廊,“有好消息呐!”   林晗笑道:“什么好事,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世子送生辰礼物来了,说您一定会喜欢,就在门边呢。”   林晗一怔:“我没过生辰啊?”   今儿个怪事怎么一桩一桩的。   聂峥嘿嘿一笑:“人家一番美意,你就收下吧。反正你是皇帝,天天过生辰都行。”   林晗无奈地瞧他一眼。正说话间,韩炼便叫人把那神神秘秘的礼物抬进来了,竟是只白地黑花的雪豹崽子。   “啊,它……”林晗盯着不足小臂长的幼崽,恰好对上小兽蓝盈盈的瞳仁,顿时连话都说不明白,“它好小啊。”   他只见过禁苑里的黄澄澄的猎豹和花豹,望见这头雪白花色的,实属稀罕。   小兽蜷缩着长尾巴和身子,圆溜溜,毛茸茸,没有凶残之相,不时张嘴猫吼两声,倒是十分可爱。 第164章 稷明学院   林晗忍不住想摸摸它松软的皮毛,便小心谨慎地探出手臂。到底是雪山之王,即便还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崽子,也有了猛兽的威严。幼崽弓起脊背,身躯后倾,露出尖尖的乳牙,凶狠地哈气。   “还挺有脾气。”林晗赞叹不已,“不愧为雪域之主。”   他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小兽的后颈。那小崽子正耍着狠,突然被人钳住要害,立时安静,凶恶的表情烟消云散,反倒瞪着无辜的圆眼睛,乖巧地望着林晗。   柔软的皮毛上仍泛着冷气,仿佛塞外的寒风拂过指尖。林晗轻柔地摸了摸雪豹额头,幼兽蜷缩着腿脚尾巴,耳廓上的绒毛随风飘动,怯怯地环顾四周。   他越看越觉得怜爱,干脆把它抱在怀中,爱不释手。   书房久无人用,阴冷潮湿,死气沉沉。林晗叫人大开门窗,点燃熏炉,打算一边用早膳,一边商议政事。金猊中吐露出袅袅的沉香,不一会便祛散了室内的阴晦。他坐在一张高足长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趴在大腿上的雪豹,不紧不慢地用小勺吃汤圆。   “今早你们都看见了,”林晗道,“宛康是座大城,官吏尚且如此惫懒懈怠,我朝五百三十七郡,各郡下县镇无数,倘若都觉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们,上行下效,勾连一气,吏治如何清明。”   王经大胆进言,轻声道:“官场之弊,无非是世族之弊。”   林晗放下瓷勺,长叹道:“那参军录事,一眼就知道我是衡王,却不认得你王经,且你还在宛康待了这许多时日,足可见趋炎附势的风气,已到什么样的地步。世族只论出身门第,胎投得好,自然有人举荐做官。现今全天下的官场,哪里不是同气连枝的,不知混上去多少酒囊饭袋,背靠家族大树尸位素餐,消极渎职,简直是有恃无恐,甚是可恶!”   他越想越生气,食不下咽,竖着眉毛冷声道:“察举制一日不废,寒门子弟难以入仕,这天下就是世族的天下,这等混日子的昏官便扫之不尽。”   聂峥不禁道:“含宁莫气。若废除察举,又该去何处擢选官员。”   林晗蓦地住了声。是啊,天下这么大,英才没于人海,该往何处寻。   他能得到王经一个贤才,纯属当初阴差阳错。   王经当年在盛京私办学塾,做先生宣讲经义,被人以“妖言惑众”的名头抓入大牢。他的学生们一路唱颂赞歌,躲避官差的视线,冒着被戕害的风险告到林晗跟前,有皇帝出手,这才得以保住先生的命。   保住了老师的命,学堂最终却办不成了。   林晗当年便对遍地门生亲戚的官场很是不满,提过要开科考试,擢选民间人才的法子,结果遭到世族坚决反对,最后不了了之。当时连裴信也不支持他,说他异想天开,惹火烧身。两人因此闹了许久矛盾。   如今一想,当初的举措确是有些操之过急。朝代换得,皇帝换得,可那几个名门大姓,历经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照样屹立不倒,轮番登场。皇帝忌惮他们,同时却离不开他们,没有世族的支持,那么皇位也就朝不保夕了。   而世族之所以能巍巍不动如此之久,不正是靠着垄断土地,垄断官场。开科考试,寒门都挤进来了,要是比他们子弟有本事有能力,门阀还如何立足?此举简直踩中了这帮人七寸命门,他们不跳脚才怪。   欲兴科举,必然要先除世族,可要除世族,兴科举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怎么看,这件事都是个回环的死局。世族往朝廷里安插废物亲戚,可说到底,寒门子弟家境贫困,几乎全都读不起书,如今没有太多的寒门人才,整个官场还得靠他们撑着。   王经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进言道:“臣以为兴科考,除世族,必先筹办学校。宛康地处偏僻,没有世家大族,恰好能试验一番。”   兴办学校,一来可以打破只有世族才能念书的困局,培养民间英才,二来可为对抗世族储备势力。   林晗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不过办学校也是件危险的事,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进天牢的?”   再者,教书育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至少要等个十来年,才能见到成效。   他怏怏地叹了声,眉眼中尽是疲惫:“看来这件事真是急不得。说不定等我死了,也见不到英贤云集,吏治清明的那天。”   “含宁……”   他无奈地摇摇头,手心抚过小雪豹柔软的头毛,索然无味地吃着汤圆。   聂峥忽然道:“办学校也不是不行。宛康外国人颇多,许多人都信仰西方祆教。咱们在书院圈出一块地,给僧侣做道场,外头谁知道是在教书,还是在讲经。就算有人觉察到不对,谁敢滋扰神灵的地盘,对吧?”   大梁素来不会过多干涉在本朝的外国人,借他们做幌子,能规避不少眼线。林晗眼睛一亮,拍案道:“好主意啊!王经,这件事就交给你去……”   他哑然失声,仔细一想,瞥向聂峥:“你去办。”   聂峥一脸诧异:“我哪会教书?这些年只顾着军武之道,当初学的文史全忘了。”   林晗:“王经忙着查案子,分身不暇。我又没让你教书,你先去选块地,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手下的兵,把四处作乱的匪徒能抓就抓。抓了人也不要为难他们,让他们去修建学校,照例发放口粮工钱。”   聂峥如蒙大赦,长舒了口气。林晗盯了他半晌,直把人盯得头皮发麻,思索道:“谁说只能办文科,我偏要文武并举,以后不仅要有经天纬地的文状元,还得有保家卫国的将才。”   展望得越多,他眼中逐渐亮起点点星芒,嗓音逐渐雀跃:“文武二科也还不够,天文地理,农工数术,各行的英才都能谋得其位,尽展其能!等桓儿回来……”   “喵嗷。”   突兀的叫声打断了林晗的思绪,他疑惑地垂下脑袋,望向膝上的小兽。   雪豹也静静地瞧着他,前肢交叠,船桨似的上上下下。   林晗若有所悟,试探着再喊了声:“桓儿?”   又是两声幼兽嗥叫。   林晗搂着它柔软的肚皮,哭笑不得:“你还真叫桓儿啊?”   “喵嗷——”   他顿时闭上嘴,拨弄着厚实的爪子。虽不知为何这小家伙对卫戈的名字有反应,但这一通插曲倒是提醒了他。既决定了办书院,便要认认真真地做,需得起个寓意深刻的名字。   三人商讨良久,最终由林晗拍板定下,宛康第一所,亦是天下第一所官学,便叫稷明学院。 第165章 偏心   稷明二字,取的就是社稷清明之意。   计划敲定,聂峥当即出门去办差事。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路信差跨进院门,高声报贺。   “关捷大胜!诸公,天大的喜事啊!”   林晗连忙起身去看。前院已经炸开了锅,洋溢着人群的欢呼喝彩。身披战甲的军士蹲身半跪,将手中露布交予林晗。他来不及细看,都护府的属官尽数涌进了庭院,纷纷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道贺。   林晗的注意力全不在乌泱泱的人群上,贺辞流水似的滑过耳畔,激不起半点波澜。他捧着塞外传来的公函,双手止不住发抖,心也提到了嗓眼,一目十行地览过战报。   燕云军七战七胜,先于默苍山斩首两千,往北追击达戎三百里,于葛尔河畔激战,斩首七千……三月末,再往北追击五百里,深入濛山西岭,袭荡番族聚落,番族人不得已放弃世代栖居的土地,迁移至濛山以北。   四月初,神出鬼没的王师三入濛山,与贺兰稚主力交战。桓儿斩首达戎右贤王,一战成名,威名远播塞外。   四日前,王师南下,袭击关捷,与青狼部贤王鏖战,杀贤王,再斩七千。   林晗凝睇着纸上的墨迹,欣喜得说不出话。十七岁,接连斩杀两位胡族贤王,扫荡西北塞外,何等英明神武。   可最令他欢欣的,倒不是人人交相称颂的捷报。当初卫戈走的时候,他满心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身边,如今听说他得胜,这心愿越发炽热强烈。   林晗眼眶发热,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桓儿要回来了。   他忍不住拉着信差追问:“燕云军可说什么时候班师回朝?”   那军士脸上喜滋滋的,将另一封书信递予林晗。他手忙脚乱地展开看,顿时一惊:“贺兰稚要议和?”   有属官笑道:“燕云军神威降世,若不议和,王师长驱直入,打到他们王庭去,达戎就此灭国了吧。”   一言既出,众官异口同声地应和。   林晗沉思片刻,不置可否。他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们是胜了,可要打到达戎灭国,却是力不能及。   卫戈上次说,他用的是轻骑闪进,连续作战,千里追击的战术,以此消灭达戎军队的力量。事实证明,这法子卓有成效,可燕云军说到底都是人,一口气不喘奔袭一千多里打仗,总会耗尽军力,疲累不支。若这个时候还强撑着打下去,怕是会被贺兰稚翻盘。   他无暇应付官员们,便把他们交给王经,独自抽身进了书房,摆出地图查看。林晗的指头顺着墨笔描画的山川线条来回摸索,寻觅许久,终于在若泽草原腹地找到小小的关捷。   按照军队行进的速度来算,假如他们南下班师,不消几日就能抵达宛康。   林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手心微微发汗,指节轻快地敲了敲桌面。他转念一想,差点拍案而起,信报是四天前发的,那岂不是就在明后两天,便能迎接燕云军了!   如此一算,他更加坐不住,在厅堂里踱来踱去,也没心思再搭理别的事。王经打发了兴高采烈的属官们,转身进了书房,又拿了封书信,递交到林晗手上。   他以为是战报,飞快地拆了,定睛细读,竟是裴信给他写的,通篇只有两句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林晗拎着信纸反复打量,云里雾里的,不知那人是什么意思。   “王经,”他凝神一想,把信函递给身边的人,“你看看,丞相在跟我打什么哑谜?”   王经接过看了,半晌才道:“丞相或许是觉得,同宗兄弟,血浓于水,应当亲善和睦,兄友弟恭。”   “哼,”林晗不满地瞧他一眼,“我还没把穆思玄怎么样呢,他来跟我求哪门子情?等真到他落到我手上那天,说不定我心情好,给他个体面死法呢?”   王经连连摇头,正欲劝两句,最终却微不可闻地叹了声,不再多说。   林晗油然想起裴信真实的身份,他写这两句诗,莫非是在为同父异母的兄弟求情?思及此处,他又念到裴信安排明婳暗中保护平都公主的事。看来这个太子哥哥,对自己的弟弟妹妹倒是爱护啊。   当初裴信在灵州对着卫戈赶尽杀绝,林晗还真以为,他是个毫无人情的角色,能从容冷静地向着至亲后辈挥刀。如今来看,并非是裴信冷酷无情,而是他把慈悲心肠留给了真正的血亲。   王经道:“陛下可要给裴相回信?”   林晗睨他一眼,笑道:“我懒得动笔了。你去跟他说,我想怎么对付穆思玄是我的事。他要是心疼了,就把人护着吧。”   王经一时有些难堪,直言道:“陛下息怒。臣一心向着明主,并非有意打探君心,只是丞相……”   “我知道,”林晗轻叹一声,坦然道,“我不在朝中许久,若不是他保你,你我还能见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也明白你的忠心,才能容你在我身边。只是你自己得拎清,凡事有个轻重,什么能跟他说,什么不能跟他说。”   王经收敛了惭愧的神色,郑重行礼:“臣明白!”   林晗回到桌前坐下,挥挥手:“让人把田簿拿来给我看看。没别的事,你先忙去。”   “臣告退。”   眨眼的功夫,便有小吏浩浩荡荡地围到书房门前,搬来几堆山岳似的簿册。林晗对着比人还高的田册,一时语塞,要他看肯定是看不完的,索性留了专管田地的官员,问了问城中田亩的大致情况。   只是过问,他犹觉不够,思量再三,决定挑日子亲自到田地间看看。宛康灾情严峻,解决粮食,土地和匪患的问题才是首要的。   林晗整日处置杂务,过问完田地,又让手下官员商讨赈灾的法子。指派几个官员负责到各家富户征收粮米,通知市令平衡物价。倘若发现有哄抬物价、趁饥荒赚取黑心钱的,不论得益多少,是何身份,一律抓去问斩。   忙碌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   他才上任第一天,尽去忙公事了,忘了给住处置办床褥等物,身边又没个人照应,等到天黑时分累到筋疲力尽,想回寝房睡觉,才发现什么都缺,连洗脸水都没有。   无可奈何,林晗只能再回营中去。营房虽简陋,却有伙夫和专管军需的。再者,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他也越发习惯了军中的生活。   赵伦和聂琢算了一天账,入了夜仍在挑灯苦战。林晗往他们那去了回,蹭了点水晶鸭脯。觅食完毕,他便回到军帐,百无聊赖地看了会书,等昨日剩的灯油烧没了,便草草睡下。   夜半风声紧啸,林晗睡得很不安稳。耳畔嘈杂喧闹,扰得人着急上火,偏他困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烦乱地翻着身子。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跳上床沿。林晗陡然记起忘了喂猫,也不知桓儿饿着没有,只待明天给它吃些好的……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搂住柔软的小兽,把它勾在怀里睡觉。那小家伙老实极了,乖顺地伏在手臂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   先前的嘈杂一瞬间消失了,片刻的静谧后,有个微凉的怀抱贴上他的脊背。   闷热的呼吸顺着后颈肌肤窜流,直烧到了林晗耳尖。   “想我没有?”   林晗困得要死,迷迷糊糊拍着小雪豹,无意地哼哼两声。   背后的怀抱倏然分开,寂静的屋帐里响起铁甲的碰撞。不一会,被窝便被人掀开一角,有谁轻手轻脚地钻进来,滚烫坚实的身躯紧拥住他的,脸颊贴着后颈亲昵许久,最终抱着他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林晗浑浑噩噩地爬起床,往旁边一看,被窝空落落的。小豹子坐在床头,高昂着脑袋,威风凛凛地注视着他。   他揉了揉散乱的鬓发,嗓子有些哑,迷瞪道:“桓儿,你哥哥昨晚回来了?”   小豹子把头一趴,没理他。一旁的帐帘动了动,从外面进来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俏丽得好似一株白水仙,捧了束含珠带露的鲜花,讨好地献到林晗跟前。   林晗震惊地盯着他,像是见到有个大活人从画里走出来,一把捏住花束,高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   卫戈款款坐下,拿手指梳着他鬓角,笑道:“瞧娘子累了,没让他们说。”   林晗连忙扑到他身上,把人脖子亲个遍。卫戈扯了扯锦袍领子,攥着他的手腕,眼神逐渐深了些,低声道:“再动一下,我就要不客气了。”   此话出口,林晗才收敛了些,在床板上坐直了,满心欢喜地欣赏手里的花。   他语气中有些失落:“本来还打算去接你的……这哪儿来的花?”   卫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昨晚回城的时候人家送的。”   林晗疑惑地盯着他:“宛康百姓送的?”   “嗯。骑在马上,被人拦着送了许多,挑了些最好看的留着,别的都给道旁的小姑娘们了。”   这些花并不名贵,都是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花,胜在开得娇艳,每一朵都欣欣向荣,焕发着蓬勃的生机。   林晗酸溜溜地开口:“送姑娘剩下的才给我。”   卫戈笑吟吟地瞅着他,伸手勾过腰肢,揽紧了。   “娘子还吃小朋友的醋啊?”   “脸皮真厚,谁是你娘子?”林晗拨开腰间的爪子,转头朝小豹子唤道,“桓儿过来。”   幼豹嗥叫两声,轻捷一跃,正正落到他怀里。卫戈原以为是在叫自己,乐呵呵地贴上去,鼻尖却碰到了林晗的后脑勺。   他指了指鸠巢雀占的小豹子,不解道:“为何给它起我的名?”   林晗惬意地挼搓着小兽,乐在其中,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卫戈怔了片刻,绕到他跟前,愁眉道:“含宁……怎有了它,就不理我了?”   “哪有,”他抬起揉过雪豹头顶的手,也在卫戈头上摸了摸,“我昨日忘了喂它吃东西,一整晚在梦里都牵挂着,桓儿去弄点吃的来,小家伙怕是饿坏了。” 第166章 绝命词   一人一兽同时静静地望着他。卫戈一动不动,歪头问:“含宁在叫我?”   “当然是你,”林晗双目流转,颊边含笑,取了件衣裳披在肩头,看他像是不乐意,便催促道,“快去嘛。”   他甚少在人前露出央求撒娇的情态,卫戈紧盯着他,微微仰起脊背,嘴唇抿了抿,一言不发地抱走小猫。林晗正想叫住他,无奈衣裳没穿好,下不了床,只得眼睁睁看着人影离开,从容不迫地系腰带。一息之间,卫戈便折返回来,凑到林晗身后,将他后背揽进怀里。   “啊,”林晗猛然被人攥住手腕,轻嘶了声,稍稍挣扎着,“属猫的?吓死人了。”   “含宁,”卫戈温声唤了他句,便开始埋怨心爱之人的冷淡,“才分别十几天,你就不在乎我了。”   林晗微张着嘴,被他呼吸撩拨得颈背酥麻,嗓音也变得软绵绵的:“不会吧,真有人跟小猫吃醋啊?”   卫戈轻声一笑,一条手臂横在他颈前,只一勾,便把林晗套在怀里。林晗全无防备,身子顺着力道往后倒,露出一截修长如玉的脖颈,仰头便对上身后人清亮的眼眸,双眼中还荡漾着桃花般的笑意。   他皱了皱眉头,抬手便要捏他脸。哪知卫戈眼明手快,先一步出招,把他手腕稳稳当当地扣住。   “你干什么?”   卫戈俯下身子,在他眉心印了一个吻。绸缎似的黑发顺着动作往下垂落,林晗只觉一片馥郁的阴影朝着自己倾倒下来,像是一瓣飞花落在眉间,瞬息之后,鼻尖仍萦绕着清润的残香。   “我不吃醋,”卫戈笑道,松了手去摸他脸,“你有猫,我也有猫。我的猫比你的猫好玩多了。”   林晗皱着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数落道:“幼稚鬼。把我松开。”   “小猫又开始凶人了?”   林晗面上一恼,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想了想才道:“你再不松开,还会咬人呢。”   卫戈牵起他的手指亲了亲,厚脸皮道:“那你咬我吧。”   “你……”林晗怔怔地望着他,“学坏了,看我不管教你。”   话音刚落,他便使出浑身解数,一个利落的翻身,硬是挣开了脖子上的臂弯。卫戈防备地后撤了些,对着衣衫凌乱,青丝蓬散的林晗道:“我知道了。”   林晗顺了顺胸口,里衣袖子堆在小臂间,露出净瘦的腕。他抬眼横他一瞬,轻哼道:“刚回来就淘气,你又知道什么了?”   卫戈笑道:“……知道为什么那小崽子要跟我抢名字了。含宁每次叫桓儿,可不就像个唤人的小猫,喵啊喵啊地叫,听着心都化了。它听见你叫桓儿,还以为遇着伴了呢。”   林晗在奉陵出生,幼时长在奉陵,而奉陵位处荆川,当属南方,本地方言语调柔缓,说起话来像嚼着糖饴,一两个字常咬得含糊不清。当初跟着裴信读书的时候,就惯把“了”读成“鸟”,把“亮”读成“酿”。   他离家早,在盛京待了十年,常在人少的宅邸和深宫里,故而乡音未曾改变,不论平常交谈、发号施令,还是生气恼火,辞令间那股软和的南方水乡气,总是洗脱不了,避无可避。   他口音软溜溜的,无怪手下人偶尔脸皮厚,把他招惹上火了,仍一个劲地作死,非逼到林晗骂人才收敛。   林晗知他是在嘲自己口音,立时涨红了脸,争辩道:“你们禄州人说话还卷舌头呢,古里古怪的,跟胡人似的,还来笑我。”   “可没取笑你,”卫戈抬掌发誓,继而凑近了低声道,“我这是喜欢,含宁往后多叫叫。要是当着人叫不出口,在床上也叫得。”   话一出口,他便闪电般地往回缩,刚好避开林晗毫无预兆地呼过来的一掌,像枝箭一样往帐外溜。林晗翻身下床,趿上鞋子便冲出去抓人,恰巧对上远远走来的一个人影。   赵伦捧着几卷图册,抬袖挡着眼睛,念经般高呼:“非礼勿视。”   林晗没抓到逃之夭夭的卫戈,正逮住这个送上来的,在他脑袋上敲一下。   “讨打是吧,”他拉紧了敞开的衣襟,遮住里衣,一边扣袢一边喘气,“这么早就来,有什么事?”   天刚蒙蒙亮,远山边还悬着朦胧的月。闷热的晨风拂面而来,带着股湿润的泥土味。   赵伦呈了呈手里的卷轴,抬手做了个“请”。两人一前一后往军帐里走,末了,林晗回过脑袋,对着灰杳的晨雾间呼道:“我走了,你就在外面猫着吧!”   二人进了帐,各自安坐。赵伦把手里的卷轴尽数展开,笑道:“这几块地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陛下挑一个。”   林晗点点头,明白这是他们选出来的学院地址。他在几幅卷轴上浏览半天,惊诧道:“这事不是交给聂峥了吗,他人呢?”   赵伦一脸高深莫测:“他这两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是自己犯病,还是身边人犯病,老说胡话。今日休沐,箬翠山那边开庙会,一早就带着人拜神去了。”   门帘一响,方才跑得没影的卫戈颠颠地回来了,悄无声息地绕到林晗身后站着。林晗紧捏着图卷,担忧道:“该不是病了吧,怎不去看大夫?”   赵伦叹道:“先不说他了。陛下选个地吧,趁早办好正事。”   林晗端详半天,三处选址各有千秋,一时半会难以抉择,便挑了个依山傍水、涵雅灵秀的山麓,道:“不如就这处,远离人境,正好避人耳目。”   赵伦答应一声,把几幅卷轴收起来,道:“好嘞。我这就去,尽量今日把事办好了。”   林晗轻轻颔首,目送他出去。正唉声叹气,卫戈便从旁捧了衣服鞋袜来,仔细地侍奉他穿戴齐整。   “今日休沐,就不去衙门了,”林晗喃喃开口,“你军中有事没?无事就和我去周边县镇巡视农田。”   “我陪你去。”卫戈道。   外头一阵脚步响,两个伙夫送来早饭,放在二人跟前的桌案上,又匆匆退出去。他们简单吃了两口,卫戈便吩咐人套上马,两人并辔出营去。走到近郊,遥遥地便听社鼓喧天,金锣铛铛。   林晗算了算今天日子,笑道:“难得遇上庙会,大清早便这么热闹。”   道旁有熬糖的小贩,支起一口大铜锅,炉里火焰滚滚,烧得甜香十里。摊子上插着众多纤细的竹签,每一签上都勾勒了糖画,技艺精湛,栩栩如生,花鸟虫鱼,神仙人物,应有尽有。   林晗赞道:“画得真好。怎还有神仙?”   “这叫点天兵,”卫戈捏着马鞭,在他身旁按辔徐行,“看见签筒没?抽中地仙,就只能画鸟兽,抽中天兵,便是神仙。”   林晗玩心顿起,跃跃欲试:“走,刚好路过,我们也去试试。”   他跃下马背,一手牵着缰绳,踱到糖画摊前。卫戈付账,他便执起签筒,刷刷晃荡两下,抽出个乌木牌子。   木牌后刻着飘渺的云雾,林晗翻过牌子,只见上头绘了个赤翎羽衣的仙家少年,两袖云雾缭绕,衣洞间伸出雪白的羽翼。旁边还刻着字,道明这仙人的名字,乃是阐教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白鹤童子。   名号之下,用小字镌刻出一句诗:苍波万里茫茫去,驾风鞭霆捲云路。   林晗把牌子给摊主看了,耷拉着眉毛:“怎是个童子啊?”   那摊主嘿嘿一笑,利落地忙活开,道:“童子好啊,下界历练来的,有天上的仙尊师父庇佑,这一世过完,便能回归仙班。”   林晗满不在乎道:“还天上仙师呢,童子命又不是好命,十个有九个短寿,不都是被上天召回去的。”   “你这小郎君。”小贩摇摇头。   “你也抽一个。”林晗转向卫戈。   闻言,卫戈摸出一块木牌。林晗忙挤到他身旁看,叹道:“护法元帅!比我的好多了。”   卫戈忍俊不禁,道:“哪里好?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引剑自刎。”   林晗想了想:“闹海屠龙,还不威风?   说罢,他取走卫戈手里的牌子,扑哧一笑:“就是画得太小了些,像个三岁孩童。你也不知道避讳点,引剑自刎这种话能随便说的?劳烦摊主,给他绘朵莲花,就不要小孩了。” 第167章 有多喜欢   摊主应了声,将画好的糖人交到林晗手里。林晗咬了口甜丝丝的糖,趁周围人不注意,飞快地在卫戈脸上印下个吻。   待亲完了,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嘴里慢吞吞地嚼着糖,一双眼左顾右望,见四周熙攘如初,无人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眉宇间颇有些自得。   卫戈抚了抚脸颊,手臂亦缓缓绕到林晗身后,迅速地拧了把他的腰。   林晗腰窝一软,与他眉来眼去一番,刻意当着人多的场合,柔软的嘴唇无声开合,对他做出个口型:夫君抱我。   卫戈如何受得了这等撩拨,顿时怔住,别过脸不说话。   不出片刻,卫戈的莲花也做好了,两人回到官道上纵马疾驰,不一会就远离了人声鼎沸的庙会,走进重峦叠翠的山间。   约莫走了半日,太阳正烈,照得背上汗水淋漓,浸透了衣衫,林晗便寻了处桑槐高挂的林荫歇脚。   他跳下马背,牵着马没走几步,便被人拽到树荫掩映的道旁。林晗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土里,幸得卫戈扶了一把,没摔地上,倒是稳稳落进了卫戈怀中。   一阵天旋地转,他又被大力推了把,眼前绿影天光翻飞,趔趄着朝后倒,脊背正正抵在道旁树干上。林晗看卫戈来势汹汹,大叫两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卫戈拿出汗巾,替他擦了擦湿润的鬓发,掌心抚摸着潮红的脸,低声道:“瞎认什么错,不是要夫君抱?”   林晗眼色迷离,握着他的手背,侧脸紧贴着手心磨蹭:“是啊,好想你……不要这样抱,要那样抱。”   卫戈皱了皱眉,抬指探他脉息,道:“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他鼻间哼哼两声,算作应答,接着像是失去神志一样,艳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角,恍惚地蹲下身去,便要伸手解卫戈腰带。   “含宁,”卫戈把他抱起来,担忧道,“别这样,等回去再说,好吗?”   林晗抱着他的手臂,须臾前还意乱情迷,此时便泫然若泣,哽咽道:“这毒无药可救,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我总有天会变成不知廉耻的禽兽一般。”   他仰起头颅,急促地粗喘两声:“穆思玄……他当真是厉害,竟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折磨我。”   卫戈忍不住道:“若逼他就范,未必拷问不出解药。”   林晗失神地笑两声,神情似喜似癫:“解药?我倒不是在乎这东西,我想要他的命!”   卫戈微微一怔,继而眸光一凛:“我帮你。”   “不必,”林晗握了握他的手指,努力平复着呼吸,“杀他脏了你的手。这件事,还需我亲自来。只待聂峥动作快些,不要让我失望。”   “你和聂峥——”卫戈愣了愣,轻声道,“莫非你和他早就有所筹谋?所以才不要我帮你。”   林晗抿唇一笑,勾着他的手臂,把人朝树影幽深处牵,等到两人的影子都藏得极隐蔽了,倏然搂住他的脖子,贴耳私语。   “别说他了,有件事可只能你帮我。”他放轻了嗓音,当真学得腔调绵软,滚烫的吐息间尽是股缠人的媚劲,“近处无人,夫君抱我吧。”   卫戈一脸羞意,泛酸的话堵在口中,终是耐不住他赤裸裸央求的浪模样,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林晗身带奇毒,却无法压抑着胸中排山倒海的占有欲,便抬指挑起林晗下巴,轻声问道:“若我说不愿,含宁会不会难过?”   林晗低吟一声,眸子一瞬清明,捉住他的手指吻了吻,却不回答。   “我知道含宁会难过,”卫戈垂着眼睛,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是自己来得太晚了些,没法子和你一同长大,因而也没法……在你幼时最难过的时候护住你。可是,我还是想让含宁明白,若你有所需,寻的人却不是我,我也会难过。”   林晗仰起面庞,双眼中碎光闪动,倏而掉下两滴珠泪,滚入草丛消失不见。   卫戈牵着他的手,让他紧挨着树干,搂住两腿抱稳了,轻轻地啄吻两下。   这一番告白仿佛打开了林晗心中的闸门。往日行欢时,都是卫戈嘴上极尽讨好,说个没完,这一遭却换成了他,万般迎合,温声叠叠。他缠在他腰上,颠动之间,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口中喃喃不歇,无休止地念叨着好喜欢。   脊背贴着树木,虽是硌肉,起坠之时却有股别样快意,使得他两眼空茫,不一会便氤出泪意。   卫戈扶着他腰腿,仰首湿漉漉的眼睫上亲了亲。   “有多喜欢?”   “若有下辈子……”林晗靠在他肩头,额边贴着几缕松散的青丝,眉头似蹙非蹙,语息凌乱,“下辈子还要与卫郎在一起。如果能投成女儿身,就为你操持家事,绵诞子息。”   卫戈扑哧一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你我下辈子都是女孩呢?”   “那我们就还学现在这般,”林晗咯咯一笑,抬手戳他鼻梁,“你做我媳妇,我做你媳妇。”   “老说我肉麻,”卫戈笑道,“含宁也毫不逊色。”   林晗低吟一声,弓起脊背,颤巍巍闭上眼。   半晌过后,他体内药性有所疏解。卫戈将他抱起来,仔细擦了身子,休息一刻,待林晗缓过劲了,才重新上路。   走到正午时分,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先到了县衙。高官巡视乡县,通常会下发布告,林晗却是突然造访,打得周边几个县的地方官们措手不及,忙不迭跑来拜见。   “好了,虚礼不必多讲。”林晗朝一排地方县官挥挥袖子,示意免礼,“我今日来便是要看看农田如何了,各位同僚都明白,如今到处缺粮,若不加紧恢复生产,只怕会耽搁来年。”   他来之前在都护府问过田簿,眼神向着面前的青袍官员们略微一扫,开口道:“涂化县令张谌?”   一文官款步而出,道:“下官在此。”   “涂化离宛康最近,也是农田最多的,就先去你们那吧。”林晗扬了扬下巴,“带路。”   那人依言行事,领着众人往田地间去。涂化地势低矮,原野平旷,农田大片相连,其间阡陌纵横,宛如棋盘一般,因受过雪灾,上一季的苗全部冻死,如今纤毫不剩,放眼望去只一片光秃秃的泥土。   行走之时,林晗望见许多妇孺老弱携篮带筐的,在田埂间弯着身子,不知低头捡拾什么。 第168章 飞醋   林晗长身而立,紫袍在熏风间摆舞,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平整的土地,道:“这几日天朗气清,相较四月回温不少,为何田地还荒废着,未种上麦子?”   张谌回禀道:“周边各县受灾严重,先前为赈济城里,已把七成的粮食调运到宛康。农户手中余粮不多,又恐天候骤变,哪敢把本就所剩无几的粮种播到土里。”   林晗眉头皱了皱,面上愠色一闪而过,继而轻声叹道:“我叫他们那些官,想法子赈济城中灾民,他们倒好,拆东墙补西壁,把主意打到县镇来了,一昧只图交差。”   “明公,”张谌语带哽咽,拿袖子拂了拂眼角,道,“我们这些小镇小县,都是些可怜饥馑的乡民,纵然微不足道,也是一条条人命啊。如今乡民们已经到了捡拾荒草充饥的地步。一次两次,我等尚且能交出余粮,可次数一多,不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林晗轻轻点头,动容道:“所幸我今日来了,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言毕,他便向张谌等人下达了命令,要他们今日回去后统计各县乡有多少户受灾,每户人口几何,余粮还剩多少,每日消耗多少粮米,要求事事详尽,据实上报。除了报告受灾情况,还要办好劝农的事,尽力说服乡民翻田晒土,早日使土地解冻,为播种做准备。   兴许是见他与高柔等人做派全然不同,又或者是张谌开了个好头,地方官们原先的忌惮逐渐消失,都畅所欲言起来,争先恐后地在林晗面前陈词诉苦。   宛康各地都受灾,可周边县镇遭受的灾情最为惨重。接下来去的新留不仅田地荒废,而且人烟稀少,走了半天,连活人的影子都不见。   “新留令,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林晗问。   新留县令行了个顿首大礼,战栗道:“新留乡民不堪饥馑,都、都往别处谋生去了。”   林晗脸色一沉。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新留的百姓几乎都变成了逃户,流窜到各处去了。   “走了多少?”   “三分之二……”县令自知兹事体大,颤着声答,“下官无能!”   林晗呼出口闷气,疲惫地开口:“你啊,堂堂县令,三分之二的百姓都跑了,你还做哪门子县令?为何不上报?”   新留令辩白道:“下官半月前便已如实上报,可当初番兵围城,州府并未……”   “好了,”林晗知道这又是个烂摊子,索性揭了过去,“你这里的田地荒着可不成,有对策了吗?”   “下官无能!”   林晗沉思一瞬,暗叹这确实是个难题。百姓好像鱼儿似的,跑了便跑了,难道还能挨个抓回来不成?   卫戈道:“近来没什么战事,不如让燕云军过来。”   林晗灵光一闪,看向他:“你是说调军队屯田。让将士们过来种地,会不会影响你练兵?”   “练兵在哪都行,”卫戈轻声道,“无碍,调就是了。”   林晗频频点头,大赞了声好。   新留过后,轮到铜泽、樊川二地。樊川靠近山峦,地形崎岖不平,田地散碎在山谷丘陵间,难以耕种。铜泽因当地铜矿山出名,盛产铁器。   这两个地方都邻近苏勒河,虽辖域宽广,但不适合农耕。除了地势坑洼这一点,常年放牧、引水漫灌,原本就少之又少的田地里渐渐盐卤堆积,到最后成了白茫茫的荒漠,完全种不了粮食。   此刻黄昏降临,满天金红,一弯月牙挂上漆黑纤瘦的树梢。林晗注视着广袤的荒地,对着几个跟随的官员道:“宛康不比江南、关中沃土,但铜泽、樊川二地并非无药可救。我在别处见过一种‘洗盐改土’的妙法,能让万顷盐滩变成良田。待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两位地方官谦敬交掌:“愿为明公效犬马之劳。”   林晗挥了挥手,笑道:“今日辛苦各位了,宛康往后还要仰赖各位同僚。没别的事,便散了吧。”   众人一一行礼道别,而后三三两两地散去。唯独那张谌挺直地站在原地,迟迟不肯动作,像是有话要说。   等地方官都走光了,张谌上前一拜,沉声道:“都护英明。”   林晗微微一笑,瞅了瞅这人身上的青色官袍。他身上的袍子虽陈旧,却浆洗得干净整洁。领边袖口用同色丝线缝着几个布丁,缝补的人一定耐心细致,针脚细密平整,不仔细压根瞧不出端倪。   “张县令有何事啊?”   张谌见他行事果断直接,也不再打弯绕,道:“下官要告状。”   林晗皱了皱眉:“告什么人?”   张谌道:“宛康王凝。”   林晗略微松了口气,笑道:“他不过一个商人,你告他做什么。”   “王凝可不是一般的商户。此人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趁着天灾压低田价,大量收购农田,害得无数乡民流离失所,更有甚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林晗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张谌慷慨陈词一番,愈加怒发冲冠:“除了囤积米粮,哄抬市价,兼并农田,此人依仗财力迫使不少民户借贷,要么成了他家的佃户,要么就成了奴婢。都护,这等毒瘤简直是丧尽天良,忝为人伦,万不可轻易饶恕!”   林晗淡淡一笑,道:“县令莫急,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啊?”   张谌倏然怔住,以为他是不信,交掌道:“都护——”   林晗动动指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安抚道:“此事你我说了不算,王凝的举动是否欠妥,还得经由法司调查。”   张谌目光闪烁,想说的话在唇齿间辗转,终是咽了下去,不甘道:“是……”   林晗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笑道:“今日辛苦了。入夜后风露重,桓儿取件斗篷来,让县令添衣御寒。”   卫戈依言照做。   张谌抿了抿唇,接过斗篷披在肩上,朝林晗躬身一礼,而后骑着马离去。   一息之间,昏黄的暮色下只剩他们两个人。林晗遥望着张谌打马而去的背影,终于克制不住胸间的欢喜,乐出声来。   “你看看,”他一把拽住卫戈衣袖,依依不舍地望着马儿离去的方向,欣喜道,“我大梁人才辈出,可不单是句体面话。就凭这份胆识,都护府那帮昏官谁赶得上?只是真金沉沙,明珠蒙尘,可惜了。”   卫戈被他的喜悦感染,亦忍不住笑道:“那你为何不把他提拔上去?”   林晗摇摇头,道:“张谌知道心疼庶民,他这样的父母官,如今还是留在这里好。”   他稍稍一顿,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卫戈道:“我听说王凝是王致的儿子,盛京都传遍了,这事有几分可信?”   “王致那样的身份,他会坐视谣言四起?”   林晗若有所悟,低声道:“那就是真的了。看来非得会会他不可。”   “正好,”卫戈把马牵到近旁,便伸手扶林晗上马,“这人才给我递了帖子。”   林晗抓着他的手臂,皱眉道:“上回就给你送礼,这回还来巴结。缠上你了不成,又给你送美女了?”   卫戈垂着眼睛,闷不吭声地把他往马上抱。林晗无端生起一股烦躁,紧搂着卫戈脖子不撒手。   “听话,”卫戈摸了摸他头发,失笑道,“你看,月亮都出来了。”   林晗吃了回无名醋,心中百转千回,本想像往常一样使小性,却觉得几次三番这样蛮不讲理,恐怕会讨人厌烦,还不如换个勾引的法子,让卫戈明白他的好。 第169章 安全驾驶   “唉。”   林晗愁眉叹气,一条手臂松开,摸了摸自己肩膀,道:“天有些冷了。”   卫戈望了眼沉没的夕阳。几只鸦雀飞过霞光万丈的天空,落下一串串孤寂的长鸣。夜色将近,暮风犹带着热意,非但不冷,倒像是裹了层棉絮在身上。   他忧心林晗的身子,便伸手握住他的脉。林晗飞快地反握住卫戈手腕,半是撩拨,半是羞怯地抬起双眸,道:“路上风大,能不能让我跟你一块……就不必再骑马了。”   卫戈回过味来,明白他是想缠着自己,唇角弯了弯,打起了主意,低声道:“还有身斗篷,要不给你披上?两人同骑,天色昏黑,总是不方便。”   林晗暗暗咬牙,微微蹙着眉头,眼底水色潋滟,牵着他袖子道:“可是我想你,想你抱我。”   卫戈如愿听到他说出黏人的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面上却要做出一副懵懵懂懂,羞赧失色的模样,而后遵照着林晗说的,先将他抱上马背,再翻身上马,把他圈进怀里。   林晗侧身坐着,喜笑颜开地往他怀里钻,双手紧搂着腰肢不放。   卫戈的衣上,发丝上有股淡淡的熏香,也不知是何香方,清润不失沉实,幽袅却不孤冷,像是三月里浸了春雨的寒枝。   他闭着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淡香之中。久而久之,那带着体温的气息像是也融进了他的肌肤里。   马蹄声急促清脆,山野的风如同河流一样翻涌着。   光是靠在这副年轻的怀抱中,他的血液间便涌起一股别样的悸动,好像他不再是个活人,而突然变成一块依附卫戈的物件。   这个念头仿佛幽暗的火苗,不仅没让他觉得恼怒,反而让他像是少年人初尝云雨一般,有股跨越禁忌的兴奋。   林晗按捺住怦然的心跳,仰头打量他俊美的容貌,暗暗设想着不同的画面。   一直以来,卫戈都把他放在心尖上护着,不论平时相处,还是房事,都竭尽全力顾念着他的感受,时时刻刻温柔相待。   可是,像这样的美人,倘若蛮横一些,粗暴一些,像挥刀杀人时那样狠厉果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他用牙齿咬断咽喉,再温柔地舔舐着血肉,林晗绝不会有半点异议。   他甚至隐隐期待着这份仅存在于想象中的痛感和战栗,憧憬着这股极乐与死亡才能织就的快慰。   林晗垂下头去,止住了越来越失控的幻想,而这奇异的悸动却从身体上冒出来,烧得他肌肤滚烫。   卫戈扬鞭策马,丝毫未察觉他变化的心绪,只觉得怀抱里的身子微微发僵,像是根上紧的弓弦。   “含宁怎么了?”   林晗脸颊通红,埋在他颈窝,闷声说话:“就是……想你了。”   卫戈怔了怔,倏然笑道:“不是抱着你吗。”   林晗挺了挺脊背,余光瞥见飞驰而过的树影。马儿跑得很快,激起有力的蹄响。他的手指捏紧,再缓缓松开,最终下定决心,探到两人身前,摸索着身边人的腰带。   卫戈呼吸一滞,霎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你……”   林晗蹭了蹭他的脖颈,在喉结上轻咬两下,留下一串齿痕。   “别这样,”卫戈呼吸重了些,迟钝地捏着他的手,“忙着呢,等回去再……”   林晗轻而易举地挣开手,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不是两全其美?”   卫戈凝视着他,忍不住吻了吻额头:“在这里不成,太胡来了,万一伤到——”   林晗解开腰带,把手探进他衣里,卫戈立时闷哼一下,抿紧了唇,哑然难语。   凌乱的呼吸在彼此之间缠绕不休。   光是替他抚慰,林晗已觉得情热难耐,等时机差不多了,便松开袍带,轻解罗裳,在颠簸中小心翼翼地抬起腰臀。   甫一相合,他便失声叫喊了出来,浑身颤栗不止。一息之后,更是颓然倾倒,昏昏欲绝。做到一半,林晗热汗遍身,再也动弹不得,只是餍足地喘息,恍惚间只觉得也变成了一匹马,正被一道强鞭密集地抽打着。   将近夜半时分才回到营中。这回玩得过火,林晗在路上便昏了过去,许久不省人事,搅得卫戈满心悔恨,后悔当时图一时之欢,没头没脑地许了他。   他把昏迷不醒的林晗抱进军帐,正要叫医生来看,便有个人影火急火燎地赶到门前。   “怎么了这是?”帐内灯火融融,林晗躺在床榻上,聂峥狐疑地盯着他潮红的脸,“为何要请大夫?”   “他……”卫戈紧盯着林晗,拿锦帕替他擦了擦脸,“是我不好。”   林晗在梦中呓语两声,像是感知到他的触碰,眼睫不禁动了动,仰头蹭他手心   聂峥看两人衣襟凌乱,身上有股同样的熏衣香,顿时心如明镜,不再多问。   苏忱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仔细诊治过后,语重心长地留下医嘱:恩爱有度,务必节制。   聂峥板着面孔,目光沉沉,道:“裴桓,他到底不是女人,由不得你胡来。”   卫戈久久凝视着枕被间的人,手心轻轻抚摸着林晗侧脸,平静道:“我从未低看过他。聂将军不明白两情相悦,情不自已便想承欢燕好的心境,故而会生出这样的误解。”   聂峥面带薄怒,低声道:“你!”   “唔,”林晗艰难地睁开眼,盯着昏黄不明的烛火,嗓音喑哑,“回来了?”   卫戈朝他笑了笑,柔声道:“醒了,可有哪处不适?”   林晗攀着他的手臂,爬起来坐着,望见四下围了一圈人,揉了揉眼睛。   “有急事么,怎么都到这来了?”   聂峥压下胸中愤懑,轻声道:“人已经抓到了,如何发落?”   话音刚落,林晗精神一振,双眼中的朦胧之色一扫而净。   “关在何处?”   “暂时扣押在营中。”   “好,”他淡笑一瞬,扶着后腰,换了个姿势端坐,“提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聂峥微微颔首,便带着苏忱退下,快步出帐。待人一走,林晗便歪靠在卫戈肩头,指使道:“书案旁的箱箧里有副翡翠棋,取出来我俩下半局。”   卫戈替他揉着腰,道:“好兴致,不是要审人?”   林晗舒服地眯了眯眼,轻哼两声:“无碍,跳梁小丑罢了。” 第170章 弃子   卫戈步履轻盈,很快便取出他说的翡翠棋。二人在围屏间摆开棋局,闲适地对弈。帐中烛静声悄,一时只能听见翡翠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小豹子溜进军帐,在林晗脚边逡巡不止。林晗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指头,它便纵身一跃,矫健地跳上膝盖,在大腿上趴着。   林晗提议下棋,思绪却不在棋局上,十来合内便错子频频。他却心气高,不思力挽狂澜,便要一错到底,时不时抬头瞟卫戈一眼,双目间有股子欲说还休的意味。   “你这样看着我,我也是不会让你的,”卫戈笑着,执起一枚棋子,在白玉棋盘上轻敲两下,“愿赌服输,输的人要答应一件事。”   林晗轻哼一声,看也不看局势,盲目落下一枚暗子,手上慢吞吞地拨弄着毛茸茸的豹耳。   “我还赢不了你这烂棋篓子?闭着眼睛也能让你认输。”   卫戈盯着纵横分明的棋局,小声提醒道:“盘角曲四,含宁,死棋了。”   林晗“唔”了一声,神思重回方格之间,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棋子。他腿间的雪豹眼目炯炯,忽地跳上棋盘一角打了个滚,搅乱了方做成的棋势。   林晗哈哈大笑,爱怜地抱起小猫,五指轻轻顺着头顶黑白相间的毛皮。卫戈把手中棋子放进篓里,无可奈何地注视着旁边一人一兽。   “耍赖。”   “它懂什么?”林晗无辜地睁着眼睛,不痛不痒地拍了拍豹子头,小豹呼噜几声,耷拉着耳朵,两爪搭在林晗手臂上,“好了,替你出气,教训过这小家伙了。”   灯火昏昏沉沉,如同蜜糖一般,照得人肌肤上也像是涂抹了一层糖酥。卫戈旁观着他们一唱一和,不禁笑出声来,眼神越来越温柔。   林晗放下幼豹,蹑手蹑脚地挪到卫戈跟前,俯在他肩头亲近。   “路上就吃了些干粮,好不痛快。”   卫戈眼神一动,摸了摸他头发,笑道:“想吃什么?”   林晗思索片刻,情不自禁咂了咂嘴:“樱桃。淋了槐花蜜的,就更好了。”   卫戈在他额边落下一吻,接着一提下裳,利落起身,踩着星月出门。   待他一走,林晗便从床榻上下来,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装,顺手拨亮了烛火。   营狱距主帐有段路程,聂峥久久没把人带到,他又坐回到榻边,照着方才的印象摆好残局,独自厮杀。他铺好残局,随意下了几圈,便活了片刻前边角上的死棋,而后心满意足地一笑,把棋盘搁置在桌案上。   棋局方破,外头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兵甲响动。   “跪下。”   聂峥冷声开口,面目如同盛怒的修罗,狠力将一个娇瘦的人影踹倒。那人身量纤细,受不住这一脚的威力,像根脆弱的麻杆,腰肢一折,重重滚在地上,双手霎时就破皮见血。   他脸上蒙着根黑布,不偏不倚遮住眼目,立马忍着剧痛,颤抖着支起身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待我!”   林晗缓缓起身,踱到他跟前,垂目扫视着他一身的绸锦金绣。蔓枝垂花纹上沾了灰土,起了皱褶,不比往日绮丽,反倒怪异丑陋,像是瓷器上碰出的道道裂痕。   他淡淡一笑,负手而立,轻声朝那人道:“还记得我吗?”   烛火晃动一瞬,这轻飘飘的一声好似雷霆霹雳,倏然在吕应容头顶炸开,劈得他浑身一震,呆呆地跌坐在侧。   “这声音,你,你……”他的气焰顿时消泯,难以置信地张着唇,颤抖道,“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吗!不可能,这不可能!”   吕应容的声音陡然拔尖,像是活见鬼了,迅速地往后缩,砰的一声,撞歪了桌案。   翠绿的棋子哗哗坠下,仿佛倾盆大雨,激起尘埃,回弹起落,在寂静的帐内簌簌作响。润泽的翡翠色被灯火一照,呈现出一股深暗的污迹,像是刀锋上淬的毒。   林晗淡淡一笑,偏头注视着他:“看来还记得。”   吕应容紧咬着嘴唇,靠着低矮的桌角,蜷成一团。   “把他解开吧。”林晗吩咐。   聂峥依言照做,铛然拔出匕首,挑断了蒙眼布和他手腕上的绳索。借着迷蒙的灯光,吕应容窥见眼前人的真容,不由得一怔,瞳中的惊恐更甚。   “你,你想做什么?”   林晗轻笑两声,眯了眯眼,叹道:“当初灵州的时候,我就放过你一回。王陵里躲避追兵的时候,为了救你,我还伤了手臂。”   他停顿一瞬,略微挑眉,像是沉入久远的回忆,继而道:“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吕应容紧攥着衣襟,眼神闪烁不定,像是面对着洪水猛兽,警戒地瞪着他。   林晗上前两步,稍稍弓着颈,淡淡笑道:“这张脸用着还舒服吗?”   “你究竟要做什么!”   吕应容畏惧他靠近,捂着胸口,状若疯癫地大叫。   林晗一举一动都淡淡的,却是步步施压,叫他回忆起做过的亏心事。那疏冷平静的神情里潜藏着可怖的压迫,震得他浑身发冷,呼吸滞塞,不自觉弯下脊梁。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吕应容越是拿不准他的打算,就越是害怕,越是煎熬,从骨子里感到战栗阴冷。他在他跟前,就像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林晗轻轻一动,便能彻彻底底地碾死他。   吕应容见过林晗盛怒,此刻也见到了他发笑。相比之下,他怕极了他对着自己笑,这个人的笑里像是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凭他,永远猜不中其中藏着什么。   他脑中闪过无数可怖的画面,恐惧地揣测着。他会怎么对待他,他要痛下杀手吗?!   林晗盯着他,眼中暗潮汹涌,像是在逗弄一件玩意,扑哧笑出声来。   “那一刀没把我刺死,你是不是特别惋惜啊?”   吕应容惊了一跳,抖如筛糠,狼狈地往后爬。   林晗别开视线,瞥了眼烧灼的烛火,再度垂眼瞧着他,漫不经心地催问:“啊?”   吕应容咬紧嘴唇,双手奋力一撑,正欲从地上爬起来逃跑,脚底却踩中光滑的棋子,狠狠地摔了回去。   聂峥嘲道:“还不老实?”   林晗盯着脚边的棋子,冷冷发话:“捡起来。”   吕应容惊恐地瞪大了眼,眉目扭曲:“我……”   他猛然对上林晗森寒的眼睛,顿时手足无措,只得僵直着身子,满地捡拾棋子。渐渐地,一双血糊糊的手上便覆满了灰尘,弄脏了莹润的绿棋。他镇定了些许,身边的棋子捡拾得差不多了,便捧着翡翠棋,膝行到林晗跟前,低垂着头颅,手掌高高举起。   林晗盯着他进献的棋子,漠然地一扬手。吕应容身形一歪,手里的棋子翻落在地。   他像是被密集而细碎的声响刺到,猛然五体投地,口中叫道:“我已经知错了!求求你,你放过我!”   “知道这是什么吗?”林晗款款踱步,余光扫过他弯折的脊背,疏懒地淡笑,“这叫弃子。” 第171章 受过   吕应容被他的威势压得抬不起头,喉间哽咽。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弃子吗?”林晗微微抬高下颌,勉力牵了牵唇角,“朝廷给了你一纸就任文书,把‘衡王’送到我手上,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听他说中自己到宛康来的原因,吕应容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文书,怎么知道就任,我明明还没有去都护府……”   林晗不屑地讥笑,缓缓道:“因为你拿着的公文是假的,真的在我这里。”   公函上说授衡王为宛康都护,现今有两个衡王,一真一假,裴信让林晗先一步领了职位,那个假的后面势必也会出现在宛康。   只不过,吕应容可不是来当官的,而是送命的。   “假,假的?”吕应容惊恐万分,“檀王怎会给我假……”   林晗面无表情地吐出剩下的话:“让你到宛康来,就是为了让我杀你。”   “不,不可能,”吕应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檀王怎会害我,怎会让你杀了我!”   林晗笑道:“穆思玄真把你当自己人,会不告诉你我还没死?”   此话一出,他像是傻在了当场,绝望地喃喃:“你不能动我,我是衡王。丞相,我定要将此事告知丞相……”   聂峥厌恶地低斥:“蠢货。”   吕应容被这句话惊醒,转过身子,仰起泪汪汪的脸颊看向他,眉间涌上痛苦的神色。   林晗长叹一声,不耐地蹙着眉,上下端详着他,把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道:“瞧你,穿得如此矜贵体面,享着王爵,高高在上,想必在盛京过得很是风光。”   话音一落,吕应容脸上的泪更是止不住地淌落,双眼宛如泉水似的流不尽。   哪有风光二字,只有自己明白,他只是套了一层衡王的壳子。   在盛京待得越久,他便越发清楚,他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和林晗一样的人。即使是有相同的脸,他也尽可能去学着他的性子,可一个人的眼界,智慧,谈吐,是浑然天成,无论如何都模仿不了的。   他过于笨拙,理不透高官显贵三言两语间的利害机锋,纵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嘲笑他,他也完全听不出来,甚至还暗暗高兴,当作夸奖一般。别人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他,不留情面地讽刺他的无知、粗俗和愚笨。   整个盛京像是个冰冷的笼子,没有丝毫人气,只有无形的刀枪剑棍。流言蜚语疯传开去,人人对他嗤之以鼻,不屑和他为伍,到最后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   他虽做了王,但在别人眼里还是卑贱至极。   卑贱二字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林晗双眼明澈,静静地盯着他痛苦的脸,洞悉了他的所思所想。   “你满足了吗?”他低声道,“想要的东西,都拿到手里了吗?”   吕应容深深呼气,颓然道:“殿下!我知道错了,你饶过我吧,权势富贵我都不要了!”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他俯低头,眼神不由自主地探向一旁,却不敢做得太明显,骤然间悲意横生,压抑地号哭出声,“我最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地对我好……”   林晗摇摇头,嗤笑道:“吕应容,你还真是将‘贪得无厌’这四个字展露得活灵活现。”   “殿下!”吕应容伏地跪拜,“别杀我!整件事都是因檀王而起,他才是罪魁祸首啊!”   林晗鄙夷地盯着他,没来由觉得一阵恶心。吕应容感知到他周身的寒意,顿时战战兢兢的,断续道:“我,我是被逼无奈……”   “含宁,”聂峥走近他身旁,耳语道,“此人甚是龌蹉,不如五马分尸,车裂于市。”   吕应容脸色苍白,像是活生生被掏出心脏,猝然歪倒在地。   他握紧双手,指甲掐进肉里,渗出鲜血。   “聂将军……”   林晗不置可否,问道:“吕应容,你想活吗?”   地上的人一听,猛然点头。   “只要殿下肯放过我,我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林晗微微一笑,眼底变幻莫测,半真半假地许诺:“好。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在他眼里,吕应容这等贱骨头不过是个小角色,他要杀的是穆思玄。   “你,还有穆思玄,两个都不知道裴丞相使了一计李代桃僵。我要你办的事很简单,想个法子,让檀王到宛康来。”林晗深深地凝视着他,“如何,做得到吗?”   吕应容六神无主,嗫嚅道:“我,檀王怎会听我的话?”   “你有他的把柄,他怎么不会听话,”林晗耐心地指教,淡笑道,“当初在荆川,你可是亲眼见他勾连白莲教和怒川水寨的。”   吕应容茫然地瞪着眼。林晗轻叹一声,道:“你若是不会,我教你。”   说罢,他便从旁取来纸笔,摊开在桌案上。吕应容手上受了伤,写不了字,羞愤地垂下头。   “我不会写字……”   林晗盯他一眼,霎时将吕应容吓得打寒战。   “罢了,今天夜色已晚,”林晗朝聂峥道,“把他弄下去,好好看着。”   聂峥点点头,把帐外的守军叫进来。几个士卒像是拖拽猪狗一般,把满身脏污的吕应容扯了下去。   帐内顿时恢复了寂静,林晗便在桌案前端坐下,取了镇石铺开纸页。   聂峥冷哼一声,道:“檀王居然蠢到把这么个人培植成心腹,还想让他做宛康都护。”   “蠢人有蠢人的好处,容易拿捏不是,也不会想到反咬自己。”林晗悬腕写字,毫尖龙蛇飞舞,“可像他一样又蠢又毒的,就不同了。”   “你当真不杀他?”   林晗笑了笑,搁下笔,一手拢着袖子,一手研墨。   “谁知道呢。或许今天不杀,明天就杀了。不就是杀个人,多简单的事。”   聂峥瞟着他的神色,轻声道:“你要不杀,我就代劳了。”   林晗手上一顿,想起那封催命的文书,莞尔一笑:“放心,纵是你我都不动,也有人想要他的命。况且,杀他有什么意思,裴信让我杀他,就是想让我泄愤罢了。我要是现在杀了吕应容,便是领了他的‘好意’,再要做什么,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裴信写这句七步诗,不就是想要他放穆思玄一马。   思绪纷纷之时,林晗写完了一份短信。吕应容胸无文墨,这封信用他的口吻,写得粗浅潦草,措辞一惊一乍,大致便是说监察御史王经调查宛康之事,顺藤摸瓜查到了受贿的‘衡王’头上,要穆思玄保他。言辞之间,若有若无地提及荆川白莲教和水寨之事,让穆思玄察觉到泄露秘密的危机。   “你看看,还有哪处需要修改的?”林晗把书信递给聂峥。   聂峥仔细看了,沉吟道:“这个‘衡王受贿’的案由倒是捏造得有模有样。”   “就当你夸我了。把这东西拿去,过两日让他誊了。”林晗道。   聂峥接了信,道了声晚安,便折回外面。不出片刻,卫戈便带着林晗心心念念许久的樱桃毕罗回来。   林晗一见他,仿佛拨云见日,满腔烦躁烟消云散,顾不得拿吃食,先扑上去叫卫戈抱了个满怀。   卫戈轻声一笑,把人拦腰打横抱着。林晗窝在他怀抱中,姿势像是卧在美人榻上,手上拨开纸包,大口咬着香甜的蒸饼,含糊不清地说话。   “你做的?”   “都这个时辰了,到哪去买。”卫戈道,“好吃吗?”   “好吃,”林晗鼓着腮帮,连连点头,“比我吃过的都好吃。要是桓儿以后不做将军了,去当个厨子也成。”   “好啊。我们开个酒楼,我做后厨,你做掌柜。”   林晗板起脸,果断道:“不成。除了我,谁都不能吃你做的饭。”   卫戈看着他任性的模样,眉眼温柔,带着人回到床榻边。林晗依偎在他身边,坐没坐相,专心致志地吃宵夜。   “含宁,”卫戈拈起他一束青丝把玩,沉声道,“丞相又给你找不痛快了?”   林晗正大嚼着甜饼,偏头看了看他,闷声道:“是啊!”   说罢,他便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跨到卫戈身前,骑在他腿上。   “怎么,你这个丞相侄子,要代他受过?” 第172章 分歧   那樱桃毕罗是用新鲜樱桃洗净切碎,去籽核,加槐蜜蔗浆,外裹一层薄如蝉翼的饼皮,上笼屉蒸熟。蒸透之后,从外看晶莹玲珑,樱桃紫红剔透,宛如宝石碎玉一般。咬上一口,汁浆浓郁,甘香扑鼻,带着几丝解腻的酸甜,刚刚合口。   这本是道味重的胡食,盛京常用酥油羊肉做主馅,佐以香料酱汁。林晗嫌脂油吃着太齁,故而偏爱用鲜嫩清新的果食做馅。   他在卫戈面前没个吃相,动作太急,唇上沾了些梅子色的浆汁,仿佛涂了口脂一般。卫戈轻轻一笑,抬指在他唇畔擦了擦,却被紧盯着自己拷问的林晗攥住手腕。   林晗咽尽樱桃,柔软的舌尖在唇间隐没,飞快地探出齿关,扫过他脂玉似的指尖。   卫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压下手指上蔓延开来的痒意。   林晗得意地笑了笑,松开他的手,装模作样道:“樱桃浆沾在手上了,替你擦擦。”   卫戈眉梢轻挑,回味似的捻着指腹。   “哪有用舌头帮人擦的。”   林晗面上涌现出缠绵的笑意,越发大胆,柔声道:“怎么没有,又不是第一次用舌头帮你擦干净了,你要是不记得,不妨这会躺上去,我再帮你仔细擦一回,让你想起来?”   这话说得放荡而隐秘,只他们二人能听懂。卫戈当即被他挑逗得把持不住,眸中泛出些水雾,沉声道:“方才医生交代过,让我最近别碰你。你就大着胆子撩拨,真是有恃无恐了。”   林晗吃完毕罗,取了根帕子擦手,笑道:“是啊,既然是‘受过’,那你就忍着。”   卫戈暗想,别以为没法子治你,却紧抿着唇,不敢说出口。   林晗刚吃了蜜,嘴也甜起来,抛了手帕,俯在他颊边亲两下,唤道:“心肝,真不要我帮你擦?这会心情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卫戈眼眸幽深,却盯着他一动不动。真要他“擦”了还得了,定是天雷勾动地火,烧得彼此难分难解,不知今夕何夕。   “还在犹豫呢?”林晗往他身前挪了挪,腿间夹着腰际,抬手捏着卫戈冷冰冰的脸,忍不住笑道,“绷得这样紧,还真像个正人君子。”   卫戈喉间动了动,两手松垮地环住他的腰,不敢贴得太近,怕肌肤相亲惹出事来,叹道:“别、别这样。我答应过别人,要照顾好你。”   林晗怔了怔,脸上的笑意凝住:“答应谁了?”   卫戈安抚似的摸摸他的头,眉毛淡淡地蹙着:“还能有谁,当然是夫人。”   “唔,”林晗回过神来,嗓音霎时变得柔软,“我娘近来可好?”   卫戈沉静地凝望着他,眼神似乎在说:你说呢?   世间最慈父母心,亲子罹难,流落他乡,息夫人怎会好受?林晗消失的这些日子,用一个肝肠寸断来形容她,毫不为过。   “你若是无事,便给夫人写封信,就当报个平安,让她放心。”卫戈轻声劝道,“她……一直念着你,连头发都白了许多。”   林晗默不作声。他并非铁石心肠的人,自然体谅为娘的苦心。之所以一直没给家中报信,一是忌惮那个糊涂爹,怕泄漏自己所在,二是觉得,他漂泊无定,前路堪忧,与其在外让母亲挂心,还不如让她以为自己死了,就此绝了念想,好过长久伤心难过。   “我娘知道我还活着?”他迟疑着问。   “你是她的孩子,她岂会不知。”卫戈一句带过,“若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夫人该多么悲痛。”   林晗听出他话里的端倪,骤然挣脱怀抱,沉声道:“桓儿,你想说什么?”   他用的是“儿子”,不是“你”或者“含宁”,息夫人有几个儿子?   林晗觉得可笑,定定地瞧着他,强耐着怒意:“你也跟你叔父一样,劝我别杀穆思玄?”   “并非如此!”卫戈握住他的手,皱了皱眉,“只是——不应当你动手,我帮你。”   林晗负气挪开,蹦下床,迅速地穿鞋子。   “你做什么?”卫戈把他拉住,“这么晚了,你往哪去?”   林晗不动,僵着身子,胸间剧烈起伏,强耐了半天,回头道:“一个两个都这样,我动手报仇,碍着你们什么了?”   卫戈心疼地拦住他,辩解道:“不是碍着我!含宁,我没不让你报仇,你要杀他可以,我帮你啊!何苦脏了自己的手,背下弑兄的大罪?”   林晗心中大乱,听不进半个字,扬手推开他,咬了咬唇。   “他动手害我的时候,怎没人跟他讲这些兄友弟恭,仁义伦常,反倒来劝我以德报怨?呵……罪名,我犯下的杀业多了去了,死后下了地府,阴司阎罗要算账,还差这一桩吗!”   “含宁!”卫戈道,“穆思玄死不足惜,可世人只会觉得你不仁不义,残害宗亲,将来史书上该如何写你?”   “我不在乎!”林晗瞋目怒视着他,“不仁不义也好,残忍暴虐也好,什么风浪我都没怕过,难道还怕后世闲人几句碎语?”   “可是我心疼,”卫戈紧紧捏着他发抖的手,嗓音沙哑,像是触碰到扎根心里的尖刺,“含宁,你受过的伤害,我恨不能以身代之。”   林晗乍然止住了怒火,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他的指头动了动,仿佛想反握住手背上温厚的指节,最终却是犹豫地放下了。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他沉声道,神色诡谲不定,“只有亲自动手,我才会开心。”   卫戈见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他,只能自嘲地一笑。   林晗缓缓地挣开手,须臾间平静下来,冷声道:“还记得在灵州时,我说过什么吗?”   卫戈抬头望着他。   “我说,想让你好好的,不用再杀人了。”林晗长舒口气,蓦然浮出个明媚的微笑,“当初那段时日,真是自在啊。”   卫戈轻轻一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林晗眉眼间变得深邃,嗤笑道:“初见又如何,后来又如何,我的想法从未变过。只要你还在身边,便不会食言。你是威震塞外的大将军,和我这等惯于玩弄阴谋诡计,构陷谋害的人不一样。”   卫戈有些慌了,忙道:“含宁,我……”   “别怕,”林晗笑了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不舍得我背骂名,我就舍得你替我揽黑锅?”   卫戈垂眸不语。林晗笑意更甚,抬手抚过他的下巴。   “倘若真让你帮我杀兄,我才是虚伪至极,令人作呕的小人行径。” 第173章 告状   帐内烛火渐渐烧到底端,火光扑朔不休。长久的静默后,卫戈说不出劝阻的话,上前一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林晗木人似的任由他抱着,下巴贴在卫戈肩头,幽深的瞳眼里映着火焰,显出几分冷酷的麻木。   “别生我的气,”卫戈的掌心按在他后颈,开口带着些鼻音,“打骂都行,别离开我。”   林晗久久未动,末了轻叹一声,慢吞吞抬起手臂,绕在他的背上。卫戈察觉到他的动作,下意识却以为,他要像方才那样几次三番挣开束缚,便不依不饶地抱得更紧了些。   隔着袍服,两人的身躯紧密地挨挤着,像是两截契合无隙的玉璧。抱得紧了,卫戈清晰地感知到林晗的身体,惊觉于他的瘦,手掌一摸,几乎尽是一条条嶙峋的骨头。   林晗早年习武,后来常在各处奔波,在军中忙碌,练出一层薄而紧实的肌肉,脱下衣袍后没有一寸累赘。床上动情时肌肤泛出淡淡的红,不论何种姿态都能呈现得相当动人。可一旦穿上宽袍大袖,匀称的肌骨被掩藏起来,身形就显得娇小,看起来只让人觉得他清瘦,手上力道重了些,便能握住骨头,觉得硌手。   坦诚相见那么多回,往日只一心沉溺在情欲里,卫戈竟头一遭发现,他的含宁身子骨并不算好。况且,他还如此年轻,却不舍昼夜地劳累,若是再过些年月,肌肤消减,这样的体质,很容易便垮了,惹得疾病缠身。   卫戈一阵黯然,心间一半难过,掺杂着一半尖锐的酸楚。   林晗温声道:“蜡烛快烧没了。”   “我们歇息吧。”卫戈依恋地吻他耳根。   林晗笑了声,尾音挠得卫戈心尖发痒,仿佛和片刻前面红耳赤的人不是同一个,抬手推推他。   “你倒是洗刷干净收拾齐整了,把我抱这么紧,我怎么去漱口?”   卫戈听完便松开怀抱,道:“你待在这,外面风大,我替你准备。”   林晗笑着点头,慢悠悠回到榻上宽衣解带。不出一会儿,卫戈端着个小盘进帐,盘子里盛着茶碗,玛瑙盒子,杨柳齿木等物。那精巧的兽雕小盒里盛着青盐草药调成的粉末,林晗拿齿木蘸上些许,纳入口中,立时满口草木清芳,片刻后含上茶水,细细漱尽,方才完事。   他挪到床榻里侧,静看着卫戈熄灯。室内灯火一灭,顿时浸入了黑暗,几缕蓝烟渺渺,散溢出淡淡的炭火味。   林晗身侧一沉,紧接着听见衣料窸窣,被褥掀开一角,卫戈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两人都只穿了单薄的里衣,缠在一处抱着,合衾共枕而眠。   林晗被一副热铁似的身躯裹着,只觉得卫戈身上的血气透过肌肤源源不断地灌入身子里。他强作镇定地闭眼假寐,却是心猿意马,浮想翩翩,间或偷偷睁眼,借着月光悄悄看卫戈,见那人睡颜平静,呼吸绵长,倒像真的心无杂念。   也不知是不是体内的毒作祟,他如今敏感至极,被人这样抱着,满脑子都是那股念头。   正出神时,卫戈小心翼翼地睁眼,两人恰好对上,彼此都有些错愕。   “你……”他们异口同声。   卫戈双眼幽亮,灼灼地紧盯着他,喉间动了动。   “为何不睡?”   林晗被他这样盯着,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嗓眼里发颤。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闭上眼,将手伸到他腿间。   卫戈揽住他的头,深吻之后,彼此耳鬓厮磨。   压抑的粗喘烧得林晗耳朵滚烫,几欲垂泪。恍惚之间,他被握住手腕,按着肩膀,强硬地翻过身子。   他到底是顾念着医嘱,只挤在紧腻光滑的腿根厮磨。在被中纠缠许久,林晗热汗淋漓,湿透了衣衫,迷糊着不知年月,五感似乎都变钝了,唯独腿侧两处嫩肉清晰地体会着烙铁一般的灼烧。   折腾许久,好不容易泄劲,林晗还得摸着黑,起床再漱一遍口。   翌日一早,天色蒙蒙亮。他昏昏沉沉地醒过一回,听见外头有人唤卫戈。片刻之后,身边人便起身穿衣,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林晗想握住他的手,奈何连动动指头的劲都提不起来,只好作罢。他张了张嘴,嗓中一阵艰涩,说不出话,轻咳两下,竟觉得抽痛,像是肿了。   卫戈一走,他便觉得清晨寒气太重,眨眼就帐冷衾寒,也没了睡意,干脆从被子里爬出来,浑浑噩噩地穿衣。   休沐日还没过,林晗匆匆用了点早膳,照旧先到营房一圈,见赵伦他们也起了个大早,还在忙着算账的事。   赵伦熬了一夜,眼下发青,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主公早。”   林晗轻咳两下,扯着破锣嗓子,哑声应了句。赵伦和聂琢不约而同盯着他,眉间隐隐透着担忧。   “风寒这么严重?”赵伦道,“要不叫苏忱过来看看,正好,让他给我开个提神的方子。”   林晗哪敢面对苏医生,吞了半天唾沫,艰难开口:“不必,喝口茶就好了。账目如何了?”   赵伦眼睛一亮,腆着脸笑嘻嘻的:“熬更受夜,终于差不多了。陛下,走公账还是走私账?”   林晗一怔。公账就是宛康的账,私账就是聂峥的腰包。   “该走哪个走哪个。”他仔细想想,补充道,“回头你们几个都在宛康挂个职。”   事到如今,他可不能再让手下被人叛军叛军地叫了,自然要给聂峥他们正名。   赵伦喜不自胜,连连称谢。聂琢说了几声谢,一脸讳莫如深地开口:“主公,今早燕云军那边车马喧嚣,主公可知?”   林晗瞧他两眼,道:“怎么回事?”   “裴纯行来了。”   “他来干嘛?”他立时皱起眉头,“怪不得呢,一大早裴桓就走了。”   那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听说是监军来的,”赵伦叹道,“朝廷有人给世子使绊子呢。”   “裴纯行是裴氏的人,他来丞相肯定是知道的,”林晗沉吟片刻,仍是不放心,“我去看看。”   他独自出了营房,快步朝燕云军驻地赶。清晨的风料峭刺骨,掀起沙砾尘土,直往脸颊扑。   议事堂前连个守卫也没设,几行士卒举着火把来回巡防。林晗穿着官袍,畅通无阻,阔步进了屋子,隔着一排满当当的书架,隐约瞅见两个人影,听见有人十万火急地说话。   “鸾台的折子堆成山了,全是参你的,要不是叔父压着,你这会早回燕云去了!”   “我做什么了?”卫戈淡然发问。   “处事轻浮,不治行检。”裴纯行道,“咱们如今被人盯着,你也不小心点,万一被弹劾了,不怕褫夺了你世子之位?”   卫戈冷笑道:“还以为是何大事,编了许久,才造出这些不痛不痒的罪名。”   裴纯行一噎,提醒道:“裴桓,别不当回事,你是立了功,可正是立功才要多加小……”   他话说到一半,骤然觉察到有人在,顿时仰着脖子,望向书册间的空隙,问:“谁在那?”   林晗现出身,几步踱到二人跟前,笑道:“侄儿。”   卫戈脸上云开雨霁,温柔地看着他。   裴纯行脸色一沉,轻哼道:“既然都来了,我就说明白。你两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私下里要好就行了,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让别人瞧笑话。” 第174章 祸患   林晗听着他话里有些讥嘲之意,掀起眼皮,不由得一乐。裴纯行在鸾台任职,年纪轻轻就做到左谏议大夫,掌管规谏讽谕,不论百官还是朝政,都有谏正之权。   “我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裴纯行忍了半晌,似是觉得难以启齿,看向林晗的眼神更不屑了几分。   “可不是我说你们怎么了。衡王殿下,整个官场都知道你二人的苟且之事,你倒坦荡。”   林晗打量着他,眼底笑意渐深,道:“没做过苟且之事,自然坦荡。哪条律法说不能和世子交好了?”   裴纯行脸上蒙羞,强压着怒意,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那是交好吗?”   几道折子一上,内宫三部*都知道卫戈不爱红袖爱英雄。官署间茶余饭后传得沸沸扬扬,搅得裴氏一族登临风口浪尖,成了流言蜚语的主角,甚至有烧到裴信身上的势头,众人纷纷猜测他多年不娶的缘由。   “简直是无中生有,”林晗摇头定论,道,“谁让人上的折子?”   那两人同时开口,一个说安太后,一个说王中书。   “安太后?”林晗惊讶地看向卫戈,恍然大悟,“她还真想害你啊,你怎么招惹她了?”   先前公主之事,他便隐隐觉得,有人想趁机挑起事端,陷害卫戈。好在平都公主是在默苍山下达戎人手里出了事,赖不到卫戈头上,背后之人的主意便落空了。   “裴桓,”裴纯行神色凝重,“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卫戈淡淡一笑,道:“太后野心勃勃,并非简单的妇人。朝廷里各方混战,西北战局至关紧要,她想趁着这个机会扶持母族。若除掉我,就可以想法子让安氏替代,接管塞外战事。”   裴纯行闻言,深绯的袍袖愤怒一挥,拍案道:“倒是好算计!仗是裴氏打的,战果却留给他们。”   林晗怔怔地眨了眨眼,喃喃自语:“没想到太后竟然……”   他在位时与太后相处和睦,安太后人虽威严了些,但处事公允,深得人心,平日里深居简出,爱好诵经礼佛,全然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哪像能生出此等用心的人?   那些年里她也从未参与过朝政,就连大臣上书要给皇帝选妃,她都以并非圣君亲母为由几番推辞,私下里劝慰林晗不必过于着急,让他随自己心意斟酌着来。   他一度以为,安太后本心宽厚,只是不善表露罢了。哪晓得到了卫戈这,又成了另一番说辞。   “桓儿,不是我不信你,”林晗眉尾微垂,讪笑道,“你说的可有依据?”   裴纯行也反应过来,好奇道:“你来宛康之前,长公主不是差点愁掉了头发,说太后想把侄女嫁给你?”   林晗一愣。卫戈责怪地瞥裴纯行一眼,转头观察着林晗的神色,叹道:“太后和母亲商议联姻,不过是揣度着丞相快撑不住了,想拉拢她罢了。母亲没那个心思,我也不愿,此事就作罢了,翻出来说什么。”   林晗听明白了,道:“拉拢不成,便想在你根基不稳时除掉。”   他听说过安太后的侄女。那女孩小字赫香,乃是京畿之地色艺双绝的佳人,父亲是国公,母亲是郡君,家世显赫至极,盛京待字闺中的姑娘里没人比得上她。   林晗有些纳闷。赫香哪点不好,长公主竟看不上?   卫戈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苦笑道:“或许不是看不上,只是为了自保。”   这倒也是。裴信还没死呢,要是长公主就开始谋后路,恐怕要内斗。再者,安氏唯一个太后娘娘,并没有什么贤能的子弟,不过是门楣风光。一个世家大族,光靠官爵,只是空架子罢了,很容易一朝覆灭,需得有才干出众的子弟撑着,才能延续下去。   裴纯行道:“不管是谁,裴桓,如今咱们一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还不收敛,定会连累全族的声誉。”   卫戈从容抬眼,道:“收敛?我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裴纯行看他丝毫不思悔过,怒道:“是,你和男子厮混,就是天理难容,大罪滔天!”   “堂兄如此义正辞严,定是堂堂正正,”卫戈冷笑道,“光训斥我有什么意思,不如把盛京城私下里豢养娈童男宠的高官权贵一个个揪出来弹劾,看五殿三阁那帮辅臣是何反应。”   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连家妓都不许养,许多人便动了歪脑筋,钻法令的空子,暗地玩弄清秀漂亮的小男孩,等年纪大了,便给点银钱打发出府。   这套法子蔚然成风,只是没摆到明面上戳破,大家都是干干净净。   “你!”裴纯行哑口无言,眼中像是要喷火,“说的是你的事,跟别人有何相关?”   林晗从中打起圆场,柔声道:“好了,都是一族兄弟,这么着急上火的做什么?裴谏议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今晚就备下宴席,接风洗尘。”   裴纯行讽笑道:“衡王真觉得我辛苦,不如劝劝世子,让他早点成亲。家中有人管束,便不至于如此胡闹!”   卫戈揉着额角,眉间阴郁,半晌不说话。裴纯行看向林晗,放软了声劝道:“军中人多眼杂,你们再不可过从甚密,我来时已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让将士们心中怎么看你?”   林晗怔道:“怎么看我?”   裴纯行自然不能把那些不堪入耳的军中荤话原句奉上,正斟酌着辞令,便被卫戈喝止。   “你既然是来监军的,今日就和我到各营看看。”卫戈冷声道。   裴纯行轻叹一声,只好作罢,留给林晗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林晗思忖片刻,大致也能猜到人家说什么。他向来随心率性,从不遮遮掩掩,舒服就是舒服,快活到了极点,什么淫词浪语都叫得出口,被人听见也不稀奇。   旁人怎么说,他也不在乎。   此事一了,他便打马出营,往衙门去办事。都护府衙冷冷清清,只有三两个值勤的官员,忙着料理赈灾事宜。   林晗独自上书阁找了半天,没寻见当初看过的那本记述洗盐之法的农书,便折回书房阅览公务。王经在一旁侍立着,手捧案卷,不徐不疾地将案况细细上报。   初时听着,林晗尚能心手二用,从容不迫地批复各地送来的公文,听到一半,他便眉头紧蹙,搁下手中墨笔,单手撑着额头,缓缓揉按着穴位。   “已有官员跟我上报,说王凝收购了大量田地,弄得天怒人怨。他家中怎会才这几顷薄田?”   王经道:“一寸田有一寸税,田地太多,税也多。为了匿税,农田名义上仍是算在佃户头上。”   林晗当即摔了砚台,怒骂道:“这狗贼好大的胆!一分田,他净取五成租息,足有官税的三倍,干脆我这个州官让他来做好了!他姓王的要造反吗?”   王经忙道:“主公息怒!不值得为此等猪狗动气。”   林晗合目一瞬,勉力压制着怒意,倏然睁眼,双眸中尽是阴鸷。   “将军!”韩炼跨进门里,神色慌张,吞吐道,“聂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林晗歪靠在椅背上,淡淡发话。   聂峥一身铁甲,怒气冲冲地闯进屋子,显然也憋了一肚子火,直挺挺地站在堂下,抿紧了嘴唇。   林晗立时坐正,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了?”   聂峥瞧他几眼,神色冷峻,道:“你能不能管管姓王的?”   林晗暗道,我正有此意,面上却仍是不显山不露水,耐着性子问:“王凝?他又怎么?”   “还不是学校的事,你选的那块地,恰好是他家的庄园,”聂峥阴恻恻地笑,道,“这姓王的把我当成国库了,漫天要价,便没谈拢。想换个卖主谈,别的地主都害怕王家的威势,避瘟神似的躲着,不愿意跟我谈生意。”   林晗皱眉道:“他一个商户,哪来的威势?”   “王家的生意……在宛康独占鳌头,”王经轻声道,“别的同行哪敢和他抗衡。”   “含宁,”聂峥烦心不已,“你给我一纸缉捕令,把这厮抓了吧。”   “他又没犯法,怎么抓他!”林晗提高了声量,烦闷道,“这小子精明着,干的都是钻空门的事。我难道要为他一个,废了律法不成?”   聂峥不解道:“他没犯法,可是缺德啊!怎么不能抓?”   林晗定睛瞧他,冷笑道:“我一个都护,不守律法,也要跟他一样缺德?”   现今正是多事之秋,他要是冒失地抓了王凝,只怕隔天就有人告状了。王凝这人喜欢巴结权贵,都过了几天了,还没找到他这新上任的都护跟前,可见是有底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第175章 令昭   林晗左思右想,依稀记起来件事。他当初救吕应容的时候,听他说王凝在宛康开了赌坊敛财,便把这事告诉了聂峥,让他拷问吕应容。   没过一会儿,聂峥便带着人无功而返。林晗亲自为他沏了杯茶水,询问道:“如何,能成事吗?”   聂峥灌了口温热的茶水,连连摆手,道:“你说的对,王凝精明着。我带人去了吕应容说的地址,那地方早就改成了茶铺,哪有赌坊的影子,连街坊都换了一拨人,问不出所以然。还去百花馆走了一遭,上下翻遍了,没什么异样的。”   林晗扼腕一叹,反复踱了几步,道:“不着急,还有的是机会。”   “那学校怎么办?”   林晗思索许久,道:“买不成地,就只能开荒了。”   聂峥点头:“成。我再去看。”   说完他便要告退。林晗匆忙把人叫住,问道:“吕应容如何了?”   聂峥一怔,旋即嘲道:“他能怎样?还不是吵吵嚷嚷地烦人,让我求你放了他。”   林晗皱了皱眉,低声道:“叫他把书信誊了,檀王的事要尽快,否则夜长梦多。”   吕应容愚笨,到宛康来就任,不先去官署,倒先冒充林晗给聂峥递信,头一回请聂峥上醴泉楼吃饭,不知为何爽约。第二回,聂峥便刻意带着三两随从前往郊外诱他出现,没想到此人当真上钩。   可穆思玄有些算计,拖得越久,越容易叫他发现蛛丝马迹。再加上裴信吃错了药转了性,非要做活菩萨,不准林晗杀人,保不齐就会节外生枝。   聂峥应了两声,朝林晗交掌一拜,按着佩剑出门。王经禀报完进度,自行告退,林晗便准了,独自待在书房里处理政务。   他在一堆堆公文中伏案写字,桌边沉香袅袅,屋外日阳昏昏,恍然回到了最初在上昀阁处理朝政的时候。   他虽然皇帝做得不怎样,但一直兢兢业业,宵衣旰食。逢朝日三更起,早朝完便开始处理政务,累到双眼酸胀,不知时日,夜里还常常劳累。休沐日百官告假,因为是幼主,他照样得三更起,往勤安殿去上早课,上完课再忙政务,处理完政事,还得点着蜡烛熬着夜,写完帝师留下的作业。   孝哀皇帝一朝奢靡之风盛行,到林晗亲政,国库已经不剩多少银子,他在皇宫里的衣食用度,还比不上小时候在裴信府上矜贵。再加上起得太早,时间紧张,堂堂皇帝,饿肚子居然是常事,早朝一上就是几个时辰,完事之后,林晗早就又饥又渴,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一国天子,当然要时时刻刻端正秉行,纵然再难受,林晗也只能强忍着不适,硬撑着脊梁骨,在人前保持威仪风度。   幸好他身边有个贴心的小太监,随侍左右时常偷偷给他留几块点心。有时候是桂花糕,有时候是莲花酥,林林总总,都是甜腻解馋的吃食。林晗偏爱甜味,大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被饥饿煎熬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能有这样一种味道填入肚腹,岂止是饱腹那么简单。   简直就是救了他的命。   初时他没想过,小小一个内监,怎么敢藐视森严板正的规矩,在早朝和早课时偷偷给皇帝送吃的。后来有一次丞相抱病告假,轮到早朝,那小太监便“忘了”此事,挨了林晗一顿抱怨,他才知道,那些甜丝丝的,能救命的小点心,都是帝师授意他送的。   裴信这个人,对外老是一副笑里藏刀,城府莫测的奸臣模样,总让人觉得虚伪残酷。他也当真像是不懂怎么关心人,连这种关心的事,硬要偷偷摸摸地做,还生怕别人知道了。   不光是对他,对穆思玄,对平都公主也是一样。平都公主怕是至死也没想到,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大权臣,竟然会顾念着兄妹旧情,特意派人暗中护着她。   那小太监告知林晗真相后,便突然消失了。早朝没人给他带吃食,林晗便只能强忍住饥饿。轮到早课日,倒是忽然改了规矩,有内侍在殿中早早备好茶点,偷放在角落里。趁师父不注意,总能寻到机会填肚子。   从那之后,林晗便心心念念着上早课的日子。   胡思乱想一通,转眼就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窗外云飞霞逸,赤红的光芒落满了窗格。   林晗揉着酸痛的眼睛,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手指,忽然记起要给裴纯行设宴的事。他忙把韩炼叫到房中,问道:“世子和谏议大夫回去了吗?”   韩炼像是有事瞒着他,为难道:“回倒是回营了……将军现在也要回去?”   “我不回去住哪?”林晗奇怪地瞟他一眼,“到城里最好的酒楼订桌席,送到军营去。”   “将军别担心,世子早就办好了,”韩炼眼神闪烁,轻声道,“天色还早,要不将军先在府里歇会?”   林晗慢悠悠地站起身,轻嘶道:“韩炼,你小子跟我玩什么花样?”   “没,没有!”韩炼震声道,而后哭丧着脸叹气,“将军,有贵客来了……”   “有贵客来为何不早说?”   “他没让我说,我哪敢胡说八道。”   黄昏时吹起了冷风,林晗从衣架上捡了件斗篷披上,转头问道:“人在哪?”   “在花厅呢。刚才奉了热茶过去,”韩炼匆匆追在他身后,央求道,“将军还是别去了,他不让我们通报,只说待一会就走。”   林晗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地朝花厅边走。还没走近,便嗅到一股清淡的兰花香,若有似无地勾着鼻尖。   窗牖掩映的厅堂里传来阵阵孩童笑语,熏风拂面过门阶,墨绿的兰草洪波似的起伏。   林晗睁大了眼,自语道:“小元宵?”   他加快了脚步,匆忙赶进屋子。清雅的花堂中点了炭火,四面垂着挡风的纱幔,木兰花开得正好,满室温香暖玉。   桌案前趴伏着一个总角小童,笨拙地握着一杆毛笔,聚精会神地在案上工笔画中填色。   小童手边摆了一圈瓷盒,当中盛放着造价不菲的颜彩,而他手下那些精妙绝伦的工笔画,亦是来历不凡,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   “看!”   小元宵胡乱涂完几笔,笑咯咯地拿起画卷,交给一旁的裴信看。   裴信放下茶盏,先接过了画,仔细品赏几番,沉吟片刻,而后温声道:“临渊画得真好。”   小元宵挨了一顿夸,当即乐得找不着北,握着画笔欢呼雀跃。   裴信摸摸他的头,笑道:“我们说好的。接下来是不是该背诗啦?”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全都是发自真心地高兴,没有一丝勾心斗角。   崔临渊沉思一瞬,点点头,听话地抓起手边课本,拿指头指着上面的字,牙牙学语般朗读。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一层——”   他不认识那字,读着便卡壳了。   “更上一层楼。”裴信放慢了话语,一字一顿,柔声道。   林晗在纱幕后站了许久,没人察觉到他,他也鬼使神差地不忍上前,不忍打破这熟悉而静好的景象。 第176章 蒹葭苍苍   黄昏夕照,苍茫的日晖斜斜打入帘内,将人面与花影统统晕染成流火般的色泽。盛大的残霞开在他锦袍间金针团簇的云纹上,随着迤逦的褶印坠落到通眀的玉阶,仿佛一丛丛摇曳的火焰。   热烈鲜活,却苟延残喘,行将就木。连那些渥然玉质,在晚风中纤纤而动的玉兰,也蒙上一层迟暮的暗色。   多日不见,裴信比起在凉州时衰弱了许多,肉眼可见地瘦了,嘴唇苍白,下巴削尖。林晗不由自主地思考,他还能撑多久?   人生一命不过朝露飞花,唯独天命无尽时,这个问,或许只有冥冥的天数能解答。   裴信那么不可一世,享尽了人间的尊荣权位,却还是要死,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死。   林晗暗暗思忖,倘若轮到他自己的这一天,又当如何?裴信孑然一身,兴许是无所牵挂的,因而在最后的时日过得如此从容。可他自谓无惧一切,却在细想这个“死”字时,从足底泛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林晗闭眼一瞬,突然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勇气。裴信身上的那抹夕阳,仿佛也勒住了他的喉咙。   从始至终,他没看透过他,也没理清过他们彼此的纠葛,便把相识相知,相交相杀都草草归咎为难测的天意。都说因缘际会,上辈子种下的冤孽,到下一世是要偿还的。不知他们前世相欠了多少,才使得这半辈子都在彼此折磨。裴信倒真像来还仇报怨的,因果消解得差不多了,他便要离去了。   堂下微风习习,吹得兰草簌簌作响。林晗转身要走,忽然从旁传来个宛转的女声。   “公子?”眀婳捧着一碗药汤,柔顺地垂着眼目,微微屈膝见礼,“公子为何不过去?”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惊动花厅中警敏的人。裴信的目光一霎便扫过来,而后温润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林晗朝眀婳伸出手。还未走近,她便知礼地弯下身子,低垂头颅,把细瓷药碗呈给主人。   他拂袖撩起纱幕,一手端着药碗,在裴信对面坐下,沉静道:“为何来了也不说一声?”   “都护府政务繁忙,不必用这点小事烦扰你,”裴信接过深黑焦苦的汤药,抬起一只衣袖,挡在面前,眉头不皱半分,气定神闲地一饮而尽,“再者,我只是过来看看,在你这坐一会就好。”   “只是过来看看?”林晗轻笑一声,“身居国相,应当不会有这闲心吧?”   裴信微微一笑,取出绢帕,细细揩拭着唇角。   “还真是瞒不过你。贺兰稚递了和书,我此番便是受命前往北庭,跟他议和的。”   林晗嘲道:“你这身子,不在榻上好好养着,偏要东奔西走的。”   他旷达一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知牵扯到了哪根经络,顿时便捂着嘴唇,眉头紧蹙,剧烈地咳嗽。   咳嗽的症状发作得太狠,裴信整个人都在发抖,简直像要把心肺呕出来。渐渐地,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血滴似的潮红。   林晗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方上前一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腿脚,木然地立在原处。   “你怎么样?!”隔着一张漆案,他焦急地发问。   “不碍事,”裴信微微扬起一只袖子,止住他的脚步,艰难地挤出话,“含宁不必挂心。”   说完,他便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一团团暗红的血迹缓慢地从指缝渗出来,洇湿了密绣的丝缕。   “师相吐了好多血,”年幼的崔临渊抬起袖子,俯在裴信膝侧,踮起小短腿,在消瘦的颊边擦了擦,“是不是很痛呀?”   林晗心神不宁,好比被那殷红的血色在心上扎了一下,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信淡笑一声,眉眼映着霞光,须臾前的痛苦似乎烟消云散,嘉许地摸摸小孩子头顶,便唤眀婳进来,把小元宵带出去玩。   “他也叫你师相,”林晗僵硬地转过身,短短的一句话,犹如萧瑟的秋风卷过枯井,“不是多年前就不再收弟子,为何破例了?”   裴信温柔地凝望着他:“含宁觉得不妥?”   林晗垂下眼睛,淡淡道:“做你的学生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临渊年纪还小,吃不消。”   裴信失笑,摇摇头,眼神眺望着空渺的群山。   “我也教不了他啦。”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憔悴枯槁,如同镌入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晗奉茶的手突然凝在空中,耳中回荡着他淡如飞絮的嗓音,忽地一阵嗡鸣,手臂微微颤抖。   “我死之后,裴氏必然衰败,世族争相倾轧,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含宁,宛康是个好地方,北出城门就是最广袤的草原大漠,足够隐姓埋名,平安顺遂度过一世。”   林晗长叹一声,握着茶盏的手指贴着鱼鳞白瓷,缓缓屈起,攥紧。   “你总是这样,从来都自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了。也不问问,给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裴信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林晗反问。   “平安喜乐,这是你的心愿。”他柔声细语,话语中带着一股历经世事沧桑的慨然,“否则,便不会在将死之时来讨你的嫌了。”   林晗忆起风雪中的许愿松,和那两串老旧斑驳的心愿牒。   “世事在变,人的想法也会变的。今时的愿,或许早就跟旧时的愿望不同了。”   裴信有些错愕,一瞬后喃喃低语:“是吗……看来,是我弄错了。”   林晗抿了抿唇,生硬道:“茶凉了。”   他不再出神,接过温热的杯盏,小口呷着翠碧的茶汤。   溢散的水雾腾转直上,熏染着苍白的眉眼。林晗沉默地盯着他饮茶,往事一股脑涌入脑海,也像杂乱无序的烟雾似的,顿时填满了胸壑,不吐不快。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昀阁,”林晗徐徐道,“那年夏至午后,满宫开着水莲花。你隐在竹帘后,柳太傅问我和齐王都学过什么书,那小子吓傻了,只有我,战战兢兢地背了一首蒹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个幼童,头一回独自觐见丹墀,满眼的华宫广殿,直朝自己逼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自觉便被天家威势所震慑,整个人呆了,惴惴不安地立着。   裴信淡淡点头,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着拍子,微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林晗不禁感慨万千,脸上涌出些笑颜,道:“然后你走出来,对着我很温柔地笑。我看出神了,也像个小呆子,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年裴信还年轻,和他如今差不多的岁数,举手投足不似后来沉稳威严,带着股清风朗月,澄霜皓雪的明快气度。   “诗三百,有的歌颂王道,有的讽喻政令,有的讴咏民风,唯‘蒹葭’一首,诗心无邪,引人神往,”裴信面上浮出温煦的笑意,娓娓道,“长久以来,我都很喜欢。”   林晗一怔。当初苦心孤诣许久,临阵时他却紧张得脑袋空空,硬着头皮背了首诗,哪知道歪打正着,凭这首诗赢得他的青眼。   裴信瞧出他的错愕,温声揭过往事:“罢了。好不容易一叙,莫让陈年旧怨搅了彼此的情致。桓儿如何了?”   “一切都好,”林晗闷声吐息,蹙眉道,“方才你说,裴氏必会衰败。还有桓儿在,你倒不必如此悲观。”   裴信眼中通透了然,沉声笑道:“桓儿确是天纵之才。可你看不出,他心中只有你吗?”   当面被他点破,林晗两颊腾地烧了起来,迟迟说不出话。   “把裴氏交给他,心里的事装得多了,”裴信顿了顿,长叹道,“他会离你越来越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留在你身边。” 第177章 偷欢   林晗知道,他大概是好意,可这话听在耳里,却无端带着刺。   “他留不留在我身边,也由他自己做主,”林晗别过眼睛,干巴巴地说话,“哪里需要你劳心。”   裴信淡淡一笑,探询地望着他的面容,半是玩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含宁欢心了。”   林晗烦乱至极,眼神下意识躲躲藏藏,避开他的目光。   在裴信这样的人精面前,林晗就像是个玻璃人,他只要一眼,便能将他洞悉透彻。   他们之间的龃龉也大多源于此,裴信明明轻易就能看穿,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偏偏要一意孤行,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操控他。   林晗暗暗地想,或许不是讨不了欢心,也并非他不识好歹,而是裴信即使想真心对他好,也总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如同施舍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狗。   他们之间,一个太高傲,天生尊贵浸透到骨子里,纵然外表温和儒雅,但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慢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   另一个却宁折不弯,有着像剑一样的自尊和桀骜,尖锐而强硬,就算毁灭了,化为齑粉,也绝不会低一下头。   话不投机,林晗不愿再待下去。裴信病得严重,时日无多,叫他也莫名其妙地恐慌,唯恐再待一阵,多说一句话,便会伤到彼此。   总归是师生一场,回看当年,与他相识相知,仿佛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梦。如今梦快醒了,林晗想留下些许美好的念想。   也当是,送别他人生最初的十来年。   “今早裴纯行到了宛康,”林晗收敛了心潮,转身看他,缓缓开口,“营中备了酒宴,你要是不着急走,去看看也好。”   裴信摇摇头:“你去吧。我若去了,你们必然不能尽兴,大家都不开心。”   林晗忍不住扑哧一笑,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会儿天色已晚,干脆别走了。我去叫韩炼,让他置办好厢房,你将就着住一晚。”   裴信思索一瞬,淡淡地应了声好。   林晗朝他交掌一拜,阔步出了花厅。眀婳正带着小元宵在廊庑下玩,声声笑语宛如银铃,给冷寂的宅邸添了些人气。   “公子要走了?”眀婳牵着小孩,朝他行礼。   “嗯,”林晗匆匆答道,脚下步履如飞,“照顾好丞相。”   “奴婢听令。”眀婳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公子慢走。”   崔临渊也冲他挥挥手:“哥哥早点回来。”   这小家伙说起话来软乎乎的,稚气十足,逗得林晗忍俊不禁。他仓促地侧过身子,笑道:“明白。你要听师相的话,等我回来要抽背诗的。”   远山间云霞明灭,夕阳照进屋堂深处。林晗踩着朦胧的余晖出门,韩炼早备好了马,候在门楼前等他。林晗与他交代了几句,便匆匆骑着马上街,走内城马道,一路疾驰,眨眼就到了大营。   营中正大宴三军,在城坊中请了许多胡姬,和着丝竹鼓乐大跳柘枝舞。胡女衣帽上连缀着银铃铛,旋动的红衫罗裙宛如娇艳的海棠,玉臂舒展,两掌合拍,击节起落,繁复的舞步间清响回荡。   林晗穿越嘈杂的席位,在卫戈身边捡了个位子坐着,抬头便瞅见身侧一席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举着海碗,接连不断朝中间敬酒。   “不、不成了……”裴纯行被灌得醉醺醺的,吃力地撑着身子,双眼迷离,“你们别逮着我灌啊!裴桓在那坐着呢,是我好欺负?”   “远来是客嘛,”聂峥一把揽住他肩头,笑着端起斟满的酒杯,也不管对准了没,胡乱往人口鼻间推,“兄弟几个许久未见,当然要痛饮一番。”   当初在盛京,几个高门子弟没有入朝为官时,都是出了名的浪荡少年,整日里肥马轻裘,飞鹰走狗,是一同游赏玩乐的老相识。   裴纯行喝得双颊通红,奋力扫开肩上的手臂,大着舌头道:“胡闹,我又不是单来叙旧的。你们一帮人穿一条裤子,卯足了劲整我,当我傻么?”   卫戈轻叹一声,举着酒杯起身:“那我敬堂兄一杯。”   说完,他便仰头豪饮而尽。林晗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热闹,不忘说两句风凉话:“裴谏议,我这塞外的酒,可比都城的醉人吧?”   裴纯行身子一歪,忙不迭挂在聂峥肩上,颤巍巍地抬手,指向二人,含糊道:“你,衡王,还有你……安国郡王世子,我早晨说的话别当耳旁风,万一……”   “看来还有余力,”赵伦端着酒杯挤到他跟前,喜上眉梢,“来,喝我这杯名贯都城的塞外蒲桃酿。”   话一出口,便是一阵起哄,裴纯行推拒不得,便只能捧着酒杯往下灌,喝得面红耳赤。林晗看了一会热闹,不免有些担忧,俯到卫戈身边咬耳朵:“见好就收,别灌得太起劲,当心喝出人命来了。”   卫戈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看,半晌不说话。林晗被他瞧得发悚,小声道:“为何这样看我?”   “你身上好香,”卫戈弯了弯唇角,面上云淡风轻,语息却骤然变得暧昧,“让人觉得,光闻着不够,还想尝一尝。”   林晗呼吸一滞,佯装淡定地扫了圈周围,缓缓直起腰背,正襟危坐。   “那你……现在想尝一尝吗?”   卫戈镇定自若地觑了眼裴纯行,举起杯子小口抿酒。   “如何尝得到?”   林晗舔了舔嘴唇,眼中波光流转,一手搭在食案边,指尖懒懒地抚着杯沿,道:“世子没喝过花酒吧。听说有种‘香杯’大有来头。”   两人静默一瞬,隔着几尺距离,在众目睽睽下眉来眼去。   “是何来头?”   林晗并不作答,而是轻叹一声,慢条斯理地捡起杯子,启唇含了一口。   待他咽下清冽的酒水,遮挡在席案下的身子就开始不老实,慢悠悠抬起右足,往身边人脚背上不轻不重地碾了一下。   卫戈反应极快,两腿不动声色地并拢,瞬息便把他挟住,让那只脚动弹不得。   “含宁,为何不接着说了?”   林晗顾忌地瞅了眼四周,连忙往回抽,足踝却像遭铁钳制住,纹丝不动。   被卫戈一碰,他手心便有些发颤,咽了口唾沫,双目含嗔带怨地凝睇着他。   “哼……这还不知道?所谓香杯,就是美人口。”   卫戈霎时明白他话中深意,眼神骤然一沉。   林晗有些得意,抬足慢吞吞地蹭他小腿,扬眉一笑,引诱道:“用怀中美人做酒器。先含一口酒水,再喂进客人嘴中。这种酒器温软馥郁,增添了酒香,据说是妙中之妙。” 第178章 醋   卫戈眼神一动,转头平静无波地饮酒。   林晗暗自窃喜,知道他这是假正经。卫戈每次听到这等暗昧勾引的话,总要先装傻充愣,实则心里早就狂澜迭起。   他脸上笑意更浓,喝光杯子里的酒,再斟满一盅,单手呈到卫戈唇边,借着袖子的遮挡,飞快地舔他耳尖。   卫戈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盯着他,耳根晕出一片红。   “臊啦?”   卫戈依旧老神在在地瞅着他,不说话,手中杯盏攥得更紧了些。   林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把美酒朝他跟前送,催问道:“不喝?”   卫戈眯了眯眼,眼底透露出些锐利的光,像是猛兽盯紧了猎物。   林晗百般撩拨,他却像个木头人似的,顿时没了趣,便要收回手臂,口中轻哼。   “不喝算了,我自己喝。”   就在刹那之间,卫戈猛然出手,牢牢箍住他的手腕。林晗吃疼地嘶了声,手中浆液一晃,全洒在了簇新的紫袍上。   他手一歪,杯子便骨碌碌滑到地上。   林晗抬起眼睛,责怪道:“我这可是新衣服,三品大员才能穿的紫袍,被你弄脏了。”   这话听着是责怪,可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反而温声软语,像是在调情。   卫戈扫了眼他腿边湿漉暗沉的水渍,指腹碾揉着一截细嫩的手腕,喉头发紧。   “有什么紧要的,我带你去换就是了。”   林晗一怔,随后便心花怒放,暗道:人前装得心无旁骛,还不是偷着想我。   两人默契离席,一旁有人多嘴询问,便说酒洒在衣服上,要去换件新的。   宴席不远处便是军帐。林晗走在前头,闪身进帐,骤然被卫戈捉在怀里,摁在就近的书案上亲嘴狎舌,直吻得他仰颌伸颈,迷蒙地望着帐顶,呜呜咽咽喘不过气。   仅隔着一扇帘幕,酒席间的喧嚣如在耳畔。   “脱吧。”卫戈忽然放开他,笑道。   林晗微微愣住,半撑起身,眸中涌上些水雾,一时没转过弯:“脱什么?”   卫戈垂目审视着他,目光仿佛一只滚烫的手,在他身躯每一寸来回抚摸,直叫林晗羞赧不已。   “你不脱,我就帮你了。”   林晗正抬起袖子挡脸,便被一只大手粗鲁地捞起腰肢。卫戈撩起他的紫袍下摆,将那层叠的官服堆在腰上,再干净利落地褪去裤子靴袜,连亵裤都不剩。   “你干什么!”   林晗身下光溜溜的,在凉风里瑟瑟发抖,耻意上头,却又面红耳热,浑身像是被蒸熟了。   他慌忙拿袖子遮挡腰腿,一只手胡乱拉扯腰上衣摆,却被卫戈强硬地按住,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肌肤。   “你!”林晗又急又怕,惊慌地瞅了眼外头,不敢大声说话,“快遮住,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卫戈讽笑,将他推倒在桌案上,摸索半天,从旁边拎出把弓。   “我让人到都护府请你,”他把玩着弓角,沉声问,“为何半天不来,瞒着我偷偷见谁?”   林晗拿两副宽袖挡在身前,盯着那把弓,脑子一钝,下意识道:“要干什么,反了你了?”   卫戈却冷冷一笑,修长的指头拨了拨弓弦,道:“都说君为上,臣为下,我们在一起这么多次了,哪回不是反着来的,含宁还介意这些个?”   林晗撑着身子坐直,慢吞吞扯开腰间缠着的衣裳,遮住光裸的下半身,只露出一段白皙小腿,在空空荡荡的袍服间若隐若现。   卫戈仍在生气,面上覆着一层寒霜,凝视着他一举一动。   他挪到卫戈跟前,想了一瞬,去牵他的手。   卫戈没拒绝,他便把那只手捧到唇边,啄吻三四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低头衔起两根指头,含进口中。   卫戈嗤笑一声,眸色更是幽深,指节探入温热湿滑的口中,不自觉便开合搅动,狎玩柔嫩的小舌。   林晗握着他的小臂,哽咽两声,颤巍巍闭上眼,含裹着二指勉力吞吐,渐渐仰起脖子,承受越来越深入的冲撞。   他浑身滚烫,两腿酥软,鼻子里轻哼着喘气,恍惚之间,好像抵压在咽喉的不是手指,而是别的熟悉的物件。   嘬吮半天,林晗动情不已,唇上一片水色,身子随指头的进退前后摇荡。他眼巴巴看着跟前的人,却见他还是一副冷淡自持的神情,不由得有些难过。   他吐出指头,凑近卫戈索吻,哪晓得竟被避开了。   “卫郎……”   卫戈就着湿淋淋的指头摸他脸颊,揉捏着饱满的唇瓣,有些自嘲笑了笑。   “你说说,这都第几回了。每次我一不在,总有人惦记你。”   林晗支起身子,双膝跪在案上,搂住他脖颈厮磨。   “就为这个生气……”他颇有些委屈,靠在他肩上吹耳边风,“还板着脸凶我,不搭理我,还扒我衣服。”   “你也知道难过?”卫戈握着弓,掀起他垂曳的袍摆,在光洁的臀丘上轻抽两回,“你难过,我也不好受。”   啪啪的清响刺得林晗面红耳赤,心摇神荡,喉中低咽。   这两下力气虽不重,但还是惹得林晗使性闹腾,捂着泛疼的屁股发抖,叫道:“我是你主公,你怎么能打我?”   卫戈盯着肌肤上的红痕,丢下弓,终是不忍心,长叹一声,把他圈在怀里,重重地在颈边咬一口。   “轻点。”林晗伸长脖子,眼角通红。   “见过驯马没?”卫戈道,“不听话便拿鞭子抽,抽到乖顺为止。”   林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把我和马相提并论?”   卫戈牵了牵唇角,按住他深吻一回,无奈道:“怎会。含宁比烈马难驯多了,打不得,骂不得,捧在心尖上,还给我踹窝心脚。”   林晗仔细一忖,被这不着调却很是贴切的比喻逗笑,佯装愠怒道:“你方才也打我了,还用的是弓呢。”   卫戈把他搂紧了,撩开官袍,哑着声道:“天天勾引人,我还没抽你呢。”   林晗不解其意,道:“你还敢抽……”   话音仓促止歇,他忍着丝丝入骨的疼痛,弓着腰肢喘息。   林晗趴在案上,上身公袍齐整,吐息之间,纤秀的脖颈高高仰起,肌肤浮出薄红,滚落的汗水打湿了里衫。   两人唯恐惊动外面的人,都不敢发出太大声,压抑着动静,偷偷摸摸亲热。等尽兴一回,他那华贵庄肃的官袍下摆已经皱得不成样,偃卧时堪堪遮住满是指痕的腿根,还有大半裸露在天光下。 第179章 大舅子   林晗筋疲力竭,情热退去,外面的喧嚣一波波涌入耳中,叫他生出些羞耻之意,顾不得身乏无力,非要爬起来穿衣。   卫戈一把将他勾在怀中,道:“方才说的话,莫非又是骗我的?”   林晗迷糊地想,什么时候骗过你?   卫戈看他一脸莫名,便接着说:“在宴席上,不是说有种酒器绝妙,还问我见识过没有,这会子开始装糊涂了。”   “你……”   林晗耻意上涌,顿时记起先前被情欲冲昏头脑,撩拨他时说出的丢人话。   “你还当真了。酒杯不酒杯的,重要吗?”   重要的是,他想他了,想跟他行周公之礼啊。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话当然不能明说,所以才扯出那一通香杯的艳词,故意勾人浮想联翩的。   卫戈怎么如此认真呢。   他越是敷衍,卫戈越是来劲,在他颈窝间嗅蹭不停。一阵亲昵,林晗被他磨得心旌摇荡,转念一想,香杯之事,确是放浪了些,听着却香艳十足,令人神往,适当尝试一回,也并无不可,说不定还能增添房中情致。   他摁住胸前的脑袋,低眉敛目,嗓音微弱羞软:“别动。想要的话,那、那你去拿些酒来。”   卫戈立时听话不动,只盯着他闪烁的眸光,像是看不够。   林晗头埋得更低,光是想到待会要像个物件似的坐在他腿上,用口喂酒喝,被他肆无忌惮地看着,任由他亵玩,便神思迷蒙,仿若陷入巫山云雾,痴痴不知回返。   他的脸烫得吓人,哽了一瞬,才挤出下半句:“我在这等你。”   卫戈眼眸幽深,凝望着心爱之人柔顺的神情,沙哑着嗓子唤道:“含宁……”   三言两语,情到浓处,两人都静默无言。正郎情妾意,帐帘突然掀开,刮进一道冷风,顿时将二人心间的火苗浇得不见踪影。   林晗慌忙盖着腿脚,躲在卫戈身后。   进来的赵伦一看这光景,乍然明白了几分,硬着头皮道:“那个……不是我要来的,是裴谏议,他喝多了,逼着我来的。没打扰到主公吧?”   林晗却比他更心虚,轻咳两声,道:“我不过是换件衣服,找不着合适的了。让桓儿帮着取一件。”   说罢,他便不自在地推推卫戈,眼神示意:“还不快去?”   卫戈轻笑一声,碍于有人在场,只敢在他耳边低声一句。   “我记着的。”   林晗攥紧手指,盯着他像阵风似的出帐。刚不见人影,便听裴纯行在外头口齿不清地训斥。   “磨磨蹭蹭的,换件衣服换到猴年马月了?”   赵伦往外瞅了眼,背着手,叹道:“这裴老二好大的官威啊。”   林晗捂着袍子,起身到坐榻跟前,长舒了口气:“人家是谏议大夫,谁看了不给三分薄面。”   他被裴信抓回丞相府那次,有幸翻看过他家族谱。裴纯行是同辈中最为年长的,当年燕云之乱,燕国公一房几乎死光了,留下裴信和桓儿两棵苗,如今裴信快不行了,他又不愿让桓儿承继家主,那这裴氏未来的家主人选,不是明摆着。   当初在安化桥头,裴纯行就对桓儿无端下过死手。那时候林晗还不理解其中关窍,如今一想,算是明白了。他二人不仅是堂兄弟,还是角逐家主之位的对手。好在桓儿没什么野心,裴纯行也看得清楚,通情达理,才没闹到像之前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赵伦犹疑许久,低声道:“主公,这裴纯行留着,势必对世子大为不妙啊。”   林晗瞥他一眼,道:“怎么说?”   赵伦道:“听说裴丞相重病缠身……怕是不久于人世。丞相在时,这厮姑且算个朋友,若是丞相不在了,那可就难说了。”   林晗揉了揉眼角,闷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杀了谏议大夫,跟裴氏为敌?”   “主公不如拉拢他。”赵伦笑道。   要拉拢人心,要么就是许诺高官厚禄,要么就是联姻。前者林晗暂时做不到,要是后者,他又没什么姐妹,怎么拉──   林晗蓦然抬起眼睛,盯着赵伦笑嘻嘻的脸:“你早就知道息谨是女儿身了?”   “嗨,”赵伦皱着脸,不屑道,“我又不是聂峥那糙汉,跟人家领兵打过会战,还辨不出是雌是雄?”   林晗冷笑一声,陷入沉思。赵伦揣度着他的脸色,轻声问:“主公是担心裴纯行瞧不上息家的门第?”   “他敢,”林晗回过神,漠然道,“那是我妹子,还会领兵打仗。他裴老二能娶上,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帐帘一动,卫戈拿着衣服进来。两人立时噤声,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这是做什么?”卫戈狐疑道。   林晗接过衣服,却不急着穿,跟他打着商量:“桓儿,这几日没事多拉着谏议走动,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卫戈皱眉:“你要给他说亲?”   林晗眸中戏谑,笑道:“怎么,不想让我做你大舅子?”   赵伦憋不住笑,慌忙抬袖子捂嘴。林晗瞪他一眼,而后笑意更甚,托着下巴瞅卫戈。   “不想,”卫戈眉间酝酿着些火气,目光如炬,“我想做你的什么,莫非还不知道?”   林晗清了清嗓子,转向赵伦:“你先出去,我跟世子说几句话。”   赵伦如蒙大赦,立马撒腿开溜。林晗抖开衣裳,一件件往身下套,穿好裤子,再脱了官服,换上身苏合色的锦袍。   卫戈在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冷不丁问:“嗓子还疼吗?”   昨天夜里太过荒唐,不小心伤了咽喉,今早就有些难受,一整日说话也费劲。林晗摸了摸喉咙,咽下口唾沫,仍是觉得几分刺痛,便无声点头。卫戈见了,转身一撩袍子,在桌案前潇洒坐下,随手收拾了凌乱的物件,从中挑拣出茶壶茶杯,给他倒了杯温水。   林晗捧着温茶啜饮,道:“等过几日,你打听得差不多了,我便给凉州寄信,问问舅舅的意思。”   “你家里还有姊妹?”卫戈似乎很不看好,冷冷一笑。   “是妹妹,”林晗吹了吹漂浮的茶沫,眯眼回想着宛康会战后,息谨骑着骏马,飒然离去的身姿,“可厉害了,巾帼不让须眉。”   “那你还把妹妹嫁给他?”卫戈拧紧眉头,“世家子弟,三妻四妾,待嫁过去,必定会委屈了。”   林晗没料到他如此不满,便笑道:“你不也是世子?”   卫戈睨他一眼,沉声道:“我没委屈了含宁吧?”   “缘分这东西难说,”林晗往他肩上拍了拍,柔声安慰,“我瞧你家里的男子都忠贞痴心,安国郡王,你,你叔父,哪个不长情?说不定裴纯行这小子也是呢?” 第180章 暗影   卫戈明摆着不情愿,却也没多说什么,沉静地点点头。凡是林晗的决定,就算他心有疑议,最终都会依着他。   林晗并非乱点鸳鸯谱,那两人能结为连理,自然是美事一桩,若是不能,他断不会委屈了自家姑娘。   他没想过要藉由世家间的明争暗斗谋权。林晗的念头一直很简单直接,掌握军权,巩固一方,再计较问鼎之事。朝堂那一亩三分地,搅得再风云变动,只不过是表面水花,真正能改换时局的,还是实打实的强权。   这条路还是他从裴信跟聂铭身上学到的。掌握了军权的世族和普通清贵世家根本不一样,没了兵权,那就好比断爪的虎狼,全无威慑。   可假如有机会和世族交好,对他们没有坏处。锦上添花的事,谁不喜欢。   白昼很快消逝,清白的月亮爬上远山。大营各处点起火把,烧得夜幕通红,浓烟滚滚。   许久没有过如此闲适的时候,林晗却始终静不下心。从小养成的勤勉性子使得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别扭,分明是可以纵情畅玩的时机,偏偏总挂念着纷纭复杂的事务,瞻前顾后的。到最后正事没办成,玩得也不尽兴。   他回宴席间坐了片刻,丝毫融不进开怀畅饮的氛围,仔细考量,反正无心睡眠,不如抓紧时日把正事办了,便借口休息,转头牵了马,独自回府邸找书。   先前他在都护府的书阁里找过一遍,没寻到记述“洗盐法”的农书,只依稀记得,那是本整合了几位殿阁辅臣政论辩述的小集子。幼时在宫中读书,帝师还出过一道相关的重农考题。   做皇帝艰难至极,不光要权衡轻重,定国安邦,更得博闻强识,眼界开明,天文地理、农工术数无所不知。   林晗打道回府,正遇上三两个属官在门前举着火烛,一时疑惑得紧,便在马上问道:“怎么这会儿才回家?”   其中一人听见声,忙擎着蜡烛照了照,喜极道:“哎呀,是都护来了!”   林晗匆匆下马,皱眉打量几人。   “怎么回事,平日里不是一个比一个散得早。”   那几人面色发窘,连忙将手里的公函交到林晗手上。林晗就着晕黄的灯烛一看,那函上戳了几道通红的印章,先是凤台,再是几个道,州,郡,明摆着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在纸卷上一摸,顿时知道是朝中专用来给各地下达政令的纸,开口用兰金泥仔细封检,加盖了中书省的官印。   林晗拔出身上匕首,立地拆了信件,展开一读,便是一声长叹。   果然是政令,短短一封信,罗列了数十款项,言辞公事公办,催着宛康征发粮食,布匹和盐铁。   宛康富庶,跟塞外往来密切,珍惜宝物数不胜数,每年还需要进献诸多珍奇贡品,诸如香料异兽,锦缎玉石,宝剑良驹等。   林晗攥着公函腹诽,宛康都快吃不起饭了,他到哪征调这些玩意?火急火燎地传书发令,就是为了这点破事。   他一阵心烦意乱,跨进戒备森严的府邸,找了盏油灯举着,脚步轻快地转进书阁。   晚间夜朗天清,书阁外栽种的密树在微凉的晚风里簌簌摇晃,甫一进门,他便宁静了不少,寻了处桌案坐下。   置在案头的灯火静静燃烧,细黑的棉芯当中一点猩红,宛如朱砂。   夜里万籁俱寂,连风声也听不到,明亮的火焰时而摇晃。   林晗抬起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书阁甬道,浩繁的书柜庞然立地,如同冷硬的磐石。   他时不时瞟一眼烛火,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图册。纸张摩挲的声响清晰叩耳。   没有风,烛光却在动,还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倾倒,就在他对面。   他闭上双目,手上镇定地翻书,谨慎地谛听周遭的动静。视野里一片漆黑,听觉便被放大数倍,阒静死寂的空气忽而在耳畔活动起来,汇成一道河流,呼啸而过。   屋子里有人。   烛光依旧摇曳,是被这间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呼吸掀动的。   火光四周不见半点阴影,呼吸声绵长,镇定,对方跟他一样,在专注地捕捉彼此的动静。   林晗合上书册,一手探到桌案前,从笔帘上取下一枝白狼毫,蘸饱墨汁。   ……人就藏在他身后。   他慢慢捻动笔管,修长指节紧咬着丹红的笔头,电光石火之间,乍然回身,那吸饱了浓墨的笔毫宛如刀锋横扫,直刺暗夜中的对手!   书阁地板腾动两声,那人游刃有余地避开这一招,步法辗转间激起腾旋的气流。沉闷的风声在林晗耳侧炸响,令他微微惊讶,光是几步走便显露如此深厚的内力,此人的本事可见一斑!   都护府外精兵严守,他是怎么摸进来的,没人察觉吗?!   林晗曲指成钩,袭向夜色里深暗的人影。纵有烛光照着,他也只能看见一寸比夜晚更深更浓的轮廓,依稀看出是个男子,身段灵活。   他一掌打去,反被双冰凉的手隔开。须臾间交手两三合,那人始终不出招,仅是格挡,像是有意窥伺他。   眨眼的功夫,刺客便看够了,骤然比出二指,空中立时响起两粒滚珠似的风声。   一息之间,案上的烛火灭了。   深重的黑暗降临,仿佛沼泽里的淤泥,霍然缠了林晗一身。他回头凝视着灭掉的火焰,尚未从短暂的交锋中回过神来,脖子便被一道冰寒的锐器紧紧抵住。   “别动。”一个年迈孱弱的男声贴在他耳旁,热气暧昧地拂过发丝。   林晗抬起脖子,仓皇的念头一闪而过。灯盏明明离得那样远,他是怎么掐灭的?   “手里的东西扔了。”那男人再度发话。   林晗不甘心,手指略微圈紧笔管,却是不动。   刀背紧贴着下巴磨动,像是野兽逡巡,思索着如何下嘴,他怔忡片刻,终是缓慢平复着呼吸,丢下毛笔。   硬木毫笔敲响地面,骨碌碌滚到远处。   “你是什么人?”林晗按捺着心绪,冷静出声,“知道这是哪吗?都护府,只要我一喊,你跑不掉的。”   那人低沉一笑,很是不以为意。   他既然悄无声息地进来,那自是有法子神鬼不知地出去。   他不怕威胁。   林晗试探不成,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你给我?”他森然一笑,慵懒的语调里掺杂着些许兴味,反而问他,“你能给我什么?”   林晗一怔,张了张口。不料那人却突然变换了声气,挟持着他的双手剧烈抖动,如同受了强烈的刺激,泛出满腔的仇恨。   “你给我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一次,手指越来越冰冷,蛇似的滑过林晗颈侧,而后像是嚼碎骨头一样,一字一顿,吐出句怨毒的话,“不要脸的小畜生。” 第181章 刺杀   林晗暗暗皱眉,脑海中乍然跳出两个字眼。   疯子。   恍惚之间,他甚至以为身后这人是穆思玄。仔细一想,穆思玄年轻,功夫也不如他深厚。   出神之时,一只手覆上他的腰身,宛如黏滑的鱼,紧贴着腋下腰窝钻动。   林晗厌恶地挣扎,道:“把我放开。”   那人慢吞吞收回手,锋锐的刀尖来回摩擦颈肉,迫使林晗扬起头颅。   “老实点,”他戏谑一笑,两指钳住他下巴,像是摆弄物件般摇晃,“不然送你去见阎王。”   林晗深吸口气,循循善诱:“放心,我的命在你手上,不会轻举妄动。”   没有回音,他思忖片刻,轻声继续。   “你到都护府来,定是有所图谋吧?”   那人冷笑一声,扯下他的腰带,不由分说便缠在林晗嘴上,阻止他出声。   腰间一松,衣袍散开,顿时便有凉意侵入身躯。林晗呜咽两声,瞪大了双眼,惊诧地盯着黑暗中的人影。紧接着,一股淡香散溢到耳畔,苍老的嗓音再度响起。   “跟我走,”刺客警告道,“别耍花样,否则杀了你。”   他被挟持着朝前走,看上去乖顺无比。悠长漆黑的甬道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巨大的书柜静立在两旁,夹峙着狭窄的通路。   走到书阁入口处,林晗看准时机,两手骤然出动,扳过喉咙边的手。他的头颅奋力后仰,远离闪着寒光的刀锋,直击背后的人。   那刺客身形一滞,抽刀回身,燕子似的腾跃而起。林晗扬腿横扫,猛然踹翻了左侧书柜,一息之间,厚重的典籍排山倒海般倾落而下,激荡起山崩似的响声。   “什么人?!”   这一串巨响成功惊动了府邸中的守卫。楼下庭院里一阵兵甲晃动的钝响,数十杂沓的脚步火速朝着书阁奔来。   林晗自知不是对手,扯下脸上腰带,闪身没入楼廊,往院中奔逃。   那人身姿轻盈,几步追赶上前,凌厉地出掌,拍向他背后。   林晗只觉周遭涌起漩涡般的狂风,阴寒的气息似乎要凝成冰碴,旋身一掌,接住突袭而来的招式,却被一股纯厚的力道撞得手筋酸麻。   手臂好像成了根管道,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肉窜涌,震得他脏腑一痛,步履歪斜,踉踉跄跄地朝后方倒去。   林晗收回手掌,整个人弹落在木栏杆上,勉力撑住身形。他碾了碾与那人交手的掌心,抖落一地细碎的冰渣,顿时惊讶得心神颤抖,忙不迭拔腿逃命。   这是什么阴邪功夫,怎还会结冰?   “小畜生!”刺客紧追其后,怒骂道,“跑,你能跑到天涯海角?”   林晗匆匆奔下书阁,气喘吁吁地逃进院落,顿时傻眼。   院中灯火通明,浓烟滚滚,亦是乱成一团,两队披挂铠甲的精兵竟然彼此残杀,其中夹杂着不少黑衣刺客,乍一看还以为是政变造反了。   “公子!”明婳的声音冲破人群,“公子,到这里来!”   庭院里火光扑朔,燃着数十丛火把,有的跟随人影游移,有的干脆倒在地面,引着了花木。烈火在地面蹿升,刀兵碰撞不休,与厮杀声搅在一处,整个府宅犹如尸横遍野的战场。   林晗扫过混乱的人影,终于寻见一抹莹白的倩影,忙朝她奔去。明婳飞身而来,护在林晗身侧,衣裙、长发都染了血,忧心道:“公子可有受伤?”   “我没事,”林晗摇摇头,紧盯着混战的两股甲兵,“丞相呢?”   “丞相让奴婢来寻你。”明婳抽出袖剑,利落地解决一名追来的刺客,寒刃一闪,甩出一道湿热的血练,“公子跟我来。”   两人正欲抽身离开,书阁上的刺客突然出现,幽魂似的挡住去路。   “往哪跑?”   明婳手握两把短小的细剑,悍然护在林晗身前,一双眼睛黝亮冰冷。   “主公快走,这里交给奴婢。”   她是兰庭卫出身,从小就磨练杀人技,平日里温婉端庄,真到危急时刻,便如鸩羽般致命。   林晗手无寸铁,只得点头,趁那人被明婳拦住,瞬息潜入黑夜。事情太过突然,显然又是早有预谋的,他心乱如麻,反复拉扯着头绪,却找不到一点眉目。   是冲他来的,还是冲裴信来的?   他脚下如飞,匆忙绕道回花厅,见花厅安稳无事,窗牖间亮着鹅白的烛火,顿时松了口气。   数十个兰庭卫护在阶边,把小小的厅堂围成了金瓯。裴信端坐在一片盛开的玉兰花中,面前桌案铺开几尺长的画卷。   他一手执笔,一手拢袖,立在空白画卷前方,专心致志地勾描山水。   “丞相,”林晗站在一众兰庭卫跟前,隔着黑泱泱的人群,心急如焚地唤他,“丞相,有人行刺。”   裴信拈着笔,淡淡地冲他招手:“过来。”   林晗耐着性子过去。裴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安慰似的笑道:“我知道。”   “是冲着你来的……”林晗垂着眉毛。   裴信启唇,却没说话,良久才点点头。   “算是吧。”   林晗盯着那画上未干的水墨,不禁埋怨道:“你还有闲心在这画画。”   他低叹一声,在一旁取了把剑,搁下笔。   “那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林晗连忙抬手,按住他肩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前面混战,太危险了。”   “没关系。”裴信温柔一笑,剑柄上明黄的穗子随风晃荡,“姜拂和明婳都去了,还有府卫在。”   他顿了一瞬,含笑补了句:“含宁是在关心我吗。”   林晗一噎,目光躲闪,生硬道:“把剑给我。”   裴信微微颔首,立时有兰庭卫解刀上前,向林晗恭敬地捧上雁翎刀。   “走吧,”裴信拍拍肩上的手,“外面快差不多了。”   林晗本来还想过问他的身子,却因方才那句似笑非笑的打趣,憋着开不了口。   裴信领着他穿过廊亭院落,很快便到了混战的前院。一朝丞相,胆识过人,两人身边只跟着五六个兰庭卫。   须臾前还厮杀得激烈的前院,眨眼间真如裴信所言,情势骤然倒转,府兵已将闯入的乱军诛杀得不剩多少。   浓重的血腥混杂着焦烟,刺得林晗眉头紧皱。脚下血流成河,乌黑的尸首堆成小山。   林晗左右张望一圈,道:“只怕还有漏网之鱼,让人搜吧。”   话音刚落,庭院一角响起个痛哭流涕的声音:“都护,都护救命啊!”   林晗定睛一看,那人一脸狼狈,腿脚抖索,穿着胥吏的官服,不是先前晚归的属官么!   这倒霉蛋被十几个黑衣刺客挟持着,不断往后退,企图逃跑。   裴信朝身侧的兰庭卫使了个眼色,几人疾步上前,与一圈刺客战成一团。   正当此刻,变故骤生。那些烧焦的花木中忽然鱼跃出数道人影,每人都握着一刃寒锋,直指裴信。   “小心!”   林晗下意识喊出声,将他护在身后,匣中寒光贯出,宛如清亮的镜光。   他举刀便杀,每击退一人,总要分神顾及裴信,却见裴信拔剑出鞘,一道青锋稳稳握在掌中,上来一个,便挥臂一刺,浑砍一记,潇洒自如。   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手握寸管,挥毫泼墨。   他动起手来毫无章法,看上去像是随手乱杀,或劈砍或穿刺,简直酣然随意,如同削竹断木,却能招招见血,直取性命。   除了握剑的手,别处肢体动也不动,镇定至极,瞧得人心悬巨石,替他捏了把汗。   转瞬之间,已有数人倒下。裴信立在原处,不曾迈出一步,岿然如松。   他蓦然挽出个剑花,收兵回鞘,衣袖翻转间,隐现着一截消瘦苍白的腕。   点点血滴溅洒,落到袍摆上,如同丹红的花萼。   林晗解决掉几个刺客,横刀到他跟前,唤道:“允之!”   “都护!”那头小官一阵鬼哭狼嚎。   劫持他那人见大势已去,慌乱不已,一边后退,一边朝四周连连呼道:“别过来,过来我就……”   兰庭卫正料理旁人,无暇顾及他的死活。裴信款步上前,哐当一声丢了长剑,朝那刺客摊开两手。   林晗的心蹦到嗓子眼,慌忙追上去,怕他出事。那刺客见裴信越逼越近,竟被他一人骇得走投无路,持刀横在人质颈边,另一手惊恐地握着大刀,指向手无寸兵的裴信。   “别过来!”   “允之!”林晗大喊一声。   裴信却置若罔闻,仍旧稳步前进。那刺客退无可退,猛然出手,长刀直指面前人胸膛,却被裴信侧身躲过,压着手背制住。   顷刻之间,那只看似温和无害的文人手牵住刺客小指,重重反折。   一声骨骼的脆响,伴随着尖锐的哀嚎。   林晗顿时驻步,光是看着,也似感觉到疼痛,皱着脸轻轻嘶声。   黑衣刺客捂着折断的小指,手里的刀铿然落地,自个也蜷在地上,痛苦地蠕动。小官绝处逢生,忙跪倒在地面,迭声称谢。   “你……”林晗无暇思考别的,捡起地上的剑,追到裴信身边,“太胡来了!”   裴信垂着眼帘,接过剑,拂去丝绦上的灰尘,道:“我若不去,莫非让含宁去?” 第182章 寒心   林晗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裴信这人,凡是他做的事,哪儿都能说出个理,黑的也能颠倒成白的。   “我看你这病,”林晗心有余悸,收回长刀,单手叉着腰喘气,“你这病十有八九是自己作出来的。”   孰知裴信朗然一笑,道:“无妨,能亲耳听到含宁的关心,冒死一回也值了。”   林晗顿时怔住。怪不得他追在后面使劲喊他,他连声都不吭,原来就是故意想看他为他挂心的模样呢。   这老狐狸……真当自己是狐仙,不怕死吗?可不能让他尝着甜头,往后天天在他跟前作死。   “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林晗双眉倒竖,愠怒道,“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裴信垂下眼目,淡淡地抿了抿唇,指头绞缠着剑穗。   林晗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句恶狠狠的威胁,比起平日的冷淡疏离要亲近得多。就好似,做仇人永远比做陌生人更刻骨铭心。   “主公!”   冷夜中忽而响起一个清冷女声,姜拂按着佩刀匆匆赶来,身后追随着十来个兰庭卫。   这一行人浑身都沾着血气,肩上麟羽绣纹亮如狼眼,纷纷抱拳屈膝,在裴信跟前半跪着。   “起来说话。”   姜拂微微顿首,道:“刺客全是死士,一被抓就服毒了。乱军跑了几个,子绡已经去追了。”   裴信负手而立,眉目肃冷:“也罢,下去吧。”   “遵命。”   姜拂正要退去,裴信却出声叫住她。   “等子绡回来复命,让他不必再找我,往后跟着衡王便是。”   林晗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奴婢明白。”   他淡笑着看向林晗:“锦儿不在了,你身边总是少个照顾的人。即使用不着,让他伺候你起居也好。”   林晗轻哼一声,嘀咕道:“不过是想在我身边安插人,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裴信丝毫不恼,反而温声一笑,颇为纵容,道:“含宁真聪明。”   林晗想到正事,皱着眉头忧心道:“主谋你不查了,还是交给我来?”   “有什么可查的,不是明摆着的。”裴信像是全不把刺杀这等伎俩看在眼里,淡然道,“外面风大,回花厅吧。”   说罢,他便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原路折返。林晗被几个兰庭卫护卫在中间,一路上出神地琢磨其中关窍。   够胆子刺杀裴信的,除了王致,还能有谁?若是裴信死了,最得益的也是他,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笔。那些黑衣刺客,应当就是王氏的死士。   至于乱军,他们和刺客一伙的,看装束像是宛康府兵,林晗只能想到前都护高柔的残部。   高柔的残部隶属宛康,自然熟悉都护府中的防卫,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他们是怎么轻而易举地突破守卫,混到府中作乱的。   两人折返回花厅,室内香炭烧得正旺,金猊狻顶上不断涌出仙雾。屋子里暖如六月天,一进门,林晗便嗅出熟悉的香气。那兽炉里燃着的,就是往年供应六宫的栎炭。   这种木炭造价不菲,是用乌冈栎烧成的,只取大小粗细如匕首的上好长炭,研磨成粉末,加沉香、麝香、龙脑香,混入香汤凝脂当中,压制成纹样精细的炭饼,忍冬如意、凤鸟蟠龙、缠枝柿蒂都有,栩栩如生。小小一块炭,纹路细腻得堪比刺绣。   还没来得及落座,裴信便抛出一个问。   “宛康军心不定,含宁可有对策?”   林晗一愣,霎时明白,他是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是我疏忽了。今夜之后,先彻查高氏亲信,能遣散的就遣散,”他倚靠在凭几边,一手撑着额头,轻叹一声,“送不走的,或是牵扯到今晚起事的,杀鸡儆猴。”   有仆婢掀帘进屋,奉上今年新出的香茶。裴信捧着热烟氤氲的瓷杯,安静地听着,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林晗饮了口茶,闭上双眼,畅快地品赏片刻,沉声道:“回府之前,才接到朝中连夜送来的折子。”   裴信端茶的手一顿,温声过问:“哦?”   他从腰间摸出一册折本,扔在桌案上。裴信淡淡瞥过,便垂下头,气定神闲地喝茶。   “这个节骨眼,让我上哪弄这些个贡品,交这么多粮帛,怕不是故意出难题,等着这事做不成,到时候治我个玩忽职守的罪,顺理成章地罢官削爵。”   “含宁,”裴信缓缓道,“这手段不算高明,你还怕区区一纸政令么。”   林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道:“我要抄王凝的家。”   宛康首富,家中仓库定是油水丰厚。王致敢给他设套,企图落井下石,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暖的香气像泉水一样淌过肌肤,不知不觉,林晗便有些醺醺然,神思仿佛溶化成了一摊香脂。   他如今对气味敏感得紧,栎炭的香并不浓,可他闻着,这清淡的气息就好似一双有力的手,重重地在脑门上拍击,时而紧紧捂住口鼻,逼得他心生错觉,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方香炭,被置在烘炉中炙烧,浑身都冒出烟气来。   裴信的声音时远时近,听着恍惚不定。   “你就是把他杀了,我也不会过问。”   他遽然冷声道:“那我要是杀了穆思玄呢?”   “含宁,”茶盏叩响桌案,裴信无奈地叹了声,“他是你哥哥。”   林晗冷笑道:“你还真是神通广大,连我跟他的身世,都早早地一清二楚。”   这话里有股怨恨的意味,像是指责他明明早知内情,却不愿说给他知晓。   “他差点把我害死了。”   裴信默然良久:“我明白。”   短短的三个字叫林晗心中一紧,嗓眼微微发颤:“你明白?不论是你还是他,难道我的命,就这么不值价,可以被随意拿捏?”   一通话说完,他还是觉得愤恨难平,干脆掀了脸面,直言道:“穆令昭,你可真是个好太子,好兄长,你们皇室把我们这些宗室当做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践踏的猪狗吗?”   面前人听见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稍稍有些讶然,手指曲起,又慢慢放开。   “你都知道了。”   “当然知道,”林晗讽笑道,“所以体谅殿下的苦心。‘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你们的手足之情,真是动人。在亲兄弟面前,旁人的死活,确是无关紧要。”   裴信皱着眉,语带薄怒:“无理取闹。”   “闹?”林晗不由得也带了几分压抑着的怒火,“你以为我说这一番话,只是在闹?”   “我要是真不在乎你的死活,”那人眼望着夜色深处,缓缓咽了口气,艰涩出声,“我死之前,定会拉着你陪葬。纵然生时殊途陌路,唯念死后同寝同穴了。”   林晗被这阴寒刺骨的,咒辞般的话惊得站起身,连连后退了几步,瞠目结舌:“你……”   一刹那间,他盯着那张爬满阴翳的面容,竟觉得像是从未认识过。   晦暗的月光下,裴信犹如完全变了个人,被一抹孤冷陈旧的冤魂附身,往日里总是温柔的目光,仿佛墓土边的蔓草,顺着林晗的肌肤往血肉里缠。   他的心怦怦直跳,油然记起长公主在荆川留下的告诫:别惹他,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他丝毫不怀疑这人真的想过,要让他入墓陪葬的事,不禁开始庆幸,幸好穆令昭不是皇帝,否则,他怕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恐惧驱使着林晗冷静。他张了张口,温声道:“允之……”   话音刚落,裴信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净,仿佛片刻前只是林晗的幻觉。   “含宁总是这样,要惹得我生气,才知道听话。”他温柔地叹息,眼神迷蒙地望着他,“别害怕,方才只是气话,这么多年了,我只是……太想你了。”   林晗慌忙避开,哑然片刻,道:“你、你身边的人不少,我有什么可想的。”   他垂眸轻叹,絮絮地说起琐事,面庞上浮出艳阳般的笑意:“你都忘了。你有回进宫,误打误撞闯进少阳院。我正被陛下罚了禁足长跪,快撑不住的时候,你给了我一颗松子糖。”   林晗没忘,那年除夕阖宫欢庆,唯独太子缺席,惹得臣下诸王暗地里议论纷纷。   一颗糖而已,值得记这么多年?   他不愿细想,满心只盼着抽身离去,仓皇开口:“我、我得走了。”   “等等,”裴信忽然站起来,缓步到他跟前,温润的指尖轻轻拂过他鬓边散发,“头发乱了。”   林晗后退半步,按住发鬓,哑声道:“没事,兴许是方才急了些,我自己来就好。”   裴信收回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沉静地望着他。   林晗寻到空隙,便逃似的往外头溜。刚跨出门槛,他却慢吞吞地止步,惊诧地盯着一片黑夜。   玉阶前夜风萧瑟,静立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不知站了多久。   “桓儿?”他艰难地出声,强颜欢笑,“你何时来的?” 第183章 情债   卫戈的面容蒙在夜色里,林晗只听见他淡如微风的嗓音。   “心思在别处,怎会顾念到无关紧要的人来是没来。”   林晗一阵害怕。他的口吻太过平淡,比先前在大帐中私会,冷眼旁观他邀欢时还要冷静,竟显出几分令人不安的麻木。   “别说这样的话,”林晗忙朝他走了两步,乌黑的眼仁泛着些湿润的光,苍白无力地出声,“我们一块回去,好吗?”   他良久不答话。林晗嗓音发紧,又叫了声桓儿,呼唤声落进苍冷的夜风里,像是一片飘零的树叶。   林晗上前几步,想看看他的眼睛,却在靠近时不由自主地停住,紧盯着月亮光晕下那一抹深暗孤独的人影,害怕窥探到比那句话更加冷漠的神情。   “桓儿?”   冷风灌进鼻尖,激得林晗浑身一颤。卫戈背光站着,似是动了动,朝他看了一眼,终于舍得应声。   “嗯。”   简单的一个字,像极了莫大的首肯。林晗再也顾不得别的,疾步到他身边,两手牢牢抓住锦袍的袖子。   “方才,方才府中闯进了刺客,这边乱糟糟的,没来得及给营中带话。”林晗哽着嗓子,嘴里滔滔不绝,心思却全不在说的话上,双眼关切着卫戈的神色,“我……正准备回去找你。”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心也浸入了冰水里。卫戈始终很平静,眼瞳幽黑如潭,像是神游天外,听到他说起遇刺的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没事吧?”   像是察觉到他暗中审视的目光,卫戈缓缓地问了句,却是心不在焉,敷衍疏离。   林晗强作镇定,张了张口:“我没事。”   “没事就好。”   “好?”他攥紧卫戈的手,捧在心口边,祈盼地望着他,“桓儿没别的话想跟我说了吗?”   卫戈的手背在他面颊边蹭了蹭。   林晗很喜欢与他亲近,喜欢他用手抚摸自己。卫戈的掌心布满了老茧,却令他觉得无比安稳可靠。粗糙的指尖滑过肌肤,鬼使神差地让人心神宁静。   他微微眯眼,情不自禁地去追逐那只手。哪知道转瞬之间,卫戈就挣开了。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话音一落,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月下夜风寒凉,风声呜呜咽咽,打着旋卷过庭阶,好似从未有谁来过。   林晗嗅到馥郁的兰香,定定地站在原处,眼神麻木地盯着深杳的夜色。   “你满意了?”   这是在惩罚他片刻前出言不逊,顶撞他吗?   始作俑者与他并肩站在莹白的玉兰花树下,温柔道:“为何不追。”   林晗执拗地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笃信道:“他知道我的想法。”   裴信沉声道:“你很信任他。”   林晗侧过身子,满眼愁郁地望着他,道:“你说过,会成全我们在一起的。”   他这副近似央求的口吻令裴信有些失神,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们还情深意厚的时候。   可含宁也曾说过,会一直陪着老师的。   这句暗带幽怨的问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在瞥见林晗泫然欲泣的眼目时心思一软。   就像月儿牵引潮汐,林晗总能轻易牵动他的喜怒。他的一句话能让他偏执发疯,一个眼神也能让他的心软如丝絮。   十年的时光倏忽即逝,物是人非时,他骤然怀念起当年他们也曾多么要好。才相识那几年,林晗事事都依赖他,几乎不愿离开师相半寸,到哪都得跟着。   穆令昭本是清冷之人,像是一块剔透玲珑的水胆琥珀,外表再温润柔和,内里却是空寂荒芜的。   这样的性子,天生就带着疏离,却生生被小时候的林晗软磨硬泡,挫去外层温和的防备,任由他住进了心腔里去。   也正是这样的依赖,让本来孑然一身的穆令昭习惯了事无巨细地照顾他。   他也并非看不穿,含宁对他的讨好和乞怜别有目的。但是那又如何呢,即便是虚情假意,也能叫他这个在风刀霜剑中独自走了太久的人感知到久违的温暖。况且,只要含宁像他许诺的一样永远依偎在师相身边,他们能够顺遂地陪伴彼此一生,给这虚情假意加上天长地久的期限,那么也跟真的无异了。   岂料出现一个裴桓,短短几个月,便胜过将近十年的相伴相知。   他善于洞悉人心,一眼就知道,心中那份长相厮守的夙愿,怕是无望了。在他身边的时候,含宁总是小心翼翼,从未那么恣意地开心过。   或许这便是心有灵犀吧。旁观他们同心结好,连他也不忍心拆散。若是没了裴桓,含宁该有多难过。   可他又怎能完完全全地甘心呢?裴桓的出现,让他珍守的那些许诺,真真切切变成了假的。虚情假意,比纸还薄。   于是他在这纠缠的情丝当中反复无常,答应了成全却不甘地食言,明明决定放过那出尔反尔的小骗子,却总是舍不得他远走高飞。含宁怨恨他疯,他也觉得自己快被纠葛矛盾的情思逼疯了。   “你去吧,”裴信避开他的疑问,轻声道,“再深的感情,也禁不住猜忌的。”   林晗不知是不是他的难过打动了他,这会儿的裴信跟之前的判若两人,又变得温和亲善,冷静自持。   他熟知如何叫他心软,只要他表现得惊惶不安,手足无措,若非大事,那么裴信一定会退步。可这一回,林晗却被他的言而无信搅得心中恐惧,甚至不敢放开胆子去追卫戈。   万一他真的后悔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要让他殉葬怎么办?   “那……我真的走了?”林晗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谨慎地试探。   “去吧。”   他终是释然叹息,看向林晗的眼神,像是辞别一只归去的孤雁。   林晗踟蹰着,不敢妄动。   裴信淡淡一笑,自个倒先转身回花厅里,着人关上房门。   林晗再顾不得其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在门前牵了马,狠抽一鞭子,往大营疾驰而去。   月亮照在街衢之间,仿佛结了满地冰霜。他才打马离去,府门柱子后却现出一个人影,久久地望着马蹄杂沓的方向。   林晗十万火急地回到军营,利索地蹦下马背,拎着鞭子四处找人。   他料想卫戈不会回宴席上,便在大营各处寻找,先去了主帐,再去营房,然后是校场,骑兵营,一路奔波,逢人便问,累得气喘如牛,双腿乏力,可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等到处都找完一圈,他只能往酒宴上去。一众将官喝得正兴起,在席间设了一排靶子比箭,瞅见林晗周身雷火般的架势,一时面面相觑。   热闹的筵席顿时鸦雀无声。赵伦碰了碰醉眼朦胧的聂峥,低声道:“都说玩个投壶就算了,你非要动真格的,这下好了。等着挨骂吧你。”   聂峥径自倒了杯酒,不以为意,弱着声答道:“谁玩投壶?没意思。都是上过战场的儿郎,还玩那假模假式的东西,小孩过家家似的。”   林晗仰着脖子,穿行在席间找人,见众人都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干脆问道:“世子呢?”   没等有人答话,他便焦急地追问:“聂峥,裴桓呢?”   “不是找你去了吗?”聂峥刚把酒杯递到唇边,手臂搁在半空中,面露难色。   林晗挤到他身侧,衣衫上裹着清宵的寒气,紧张地看着他:“没回来?”   “没有。”聂峥放下酒杯,叹道,“急什么,那么大个人,总不会丢了。”   林哈动了动嘴唇,哑声道:“我还真怕他丢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又不依不饶地动身找人,拉着席上的将士们挨个问。问过的人都说没回来,直叫林晗的心变得一片寒凉。   他陡然发现,他竟然对卫戈知之甚少,要是他真想躲着他,他连上哪寻人都不知道。   而卫戈总能找到他,一直以来,也是一心一意地跟在他身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林晗重重地闭上眼,呼出口气,霎时觉得自己太混账了。明明说着喜欢人家,却在不经意间辜负了他的心。 第184章 猜疑   席间觥筹交错,唯他失魂落魄,不得安宁。   林晗不停地逼问自己,该去哪找他?难道他们真的要因一个误会心生嫌隙吗?   他猛然攥紧了拳头,心下一横,生出一念。   今夜太晚,卫戈必定没走,只是躲起来了,不愿见他。   与其说他是害怕找不到卫戈,还不如说是担忧卫戈对他失望,往后心里再没了他。而要验证他是否还在卫戈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一个方法。   林晗从来不怕涉险。既然不知往何处找卫戈,就只能像往日一样,期待着卫戈自己出现。这法子是他最后的筹码,若是唤不回桓儿……那他也认了。   他打定主意,当即从筵席上抽身,阔步朝着营外去。背后传来聂峥的高呼:“你去哪啊?”   林晗来不及答话,满心都是大营外那湾滚滚的河流。   那河道宽阔,水量充沛,一面凹岸,一面凸岸。一般来说,凸岸的水势要比凹岸平缓,河谷也比较浅,倘若选好地段,不至于丧命。   假如往年的自己看到如今的他,定会大骂一句疯子,为了个男人,居然想出这样荒唐的主意,简直昏了头。   他也自认昏了头,只要能找回桓儿,就是鬼门关,也愿意去一遭。   湍急的流水潺潺作响,林晗踏上营口长桥,阴寒的水汽从漆黑的河谷中窜升出来,游蛇似的往衣缝里钻。   一轮明月在滔滔的水波中晃动,碎影粼粼,参差斑驳,像是艳阳里半融化的一摊积雪。   林晗仰起面庞,眺望风露清寒的深宵。浓稠的夜色扑面袭来,仿佛滚滚的雾涛,直往眼底钻。被深沉的黑暗包裹,他丝毫不恐慌,反而生出股淡淡的宁静,好似冥冥之中有双温柔的眼睛,正隔着绸缎般的长夜与他对视。   林晗吸了口气,带着水腥味的凉风宛如匕首似的,刮进五脏六腑。他微微启唇,望向山影边一束煊亮的星芒。   “我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归根结底,是我寒了你的心,明明知道你不开心,却还是丝毫不避嫌……”   林晗踌躇半分,垂着眼睛,有些生疏地开口:“我、我知错了。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心里不舒坦,说出来也好,拿我撒气也好。之前在军帐里,我也任你打了,要是觉得不够,再来就是……”   干冷的夜风灌进鼻子,他的嗓音不自觉带上点颤,温热的呼吸扑打在眼睫上,顷刻之间,竟然结出丝丝缕缕的冰花。   视野里粘上一粒粒莹白的轻絮,像是下雪了,林晗独自对着阒静的深夜,心窝里也慢慢积起一垒冰雪。   他喉头一哽,仍是把那未竟的话语挤出唇齿,怅然道:“别不见我。”   语罢,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身子后仰,斜过齐腰的桥栏,正对奔腾不息的河川坠落。   扑通一声,激流溅响。剧烈的水声在他耳畔炸开,一息之间,便像是被厚重的棉絮捂紧了耳朵,只听见沉闷的涛流低哑地回旋。   林晗的身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身上的锦袍像是河底伸出的手,拉扯着他往下坠。一汪清冷的月光透射到水波里,恰好落在他眼睑上。   他被河水推挤着往幽暗处漂流,却无心顾及生死之事,满脑子都是一句绝望的话。   他不会来了。   他把桓儿弄丢了。   纵使之前设想过最坏的结局,等真到了这一刻,他仍是有些失神。   林晗麻木地睁眼,眼睫边的月色倏然一暗,像是完全融化,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的腰肢陡然一紧,被一股远大于水流的力度挟持住,紧接着身子一空,撞进一处灼烫的怀抱。   “你疯了吗!”   林晗任人将自己捞出来,歪靠在他肩膀上,失神地眨了眨眼,脸孔上、发丝间水流如注。   他侧过头,仰望着卫戈盛怒的面容,眼中一阵酸胀,伸出手,反复捏揉他的臂膊。   “你不是走了吗,你不是不管我吗?”   “这就是你寻死的理由?!”   河水钻进眼睛里,林晗双目发痛,额头紧贴在他胸膛上,说不出半个字。   卫戈眼神锋利,像是要吃人,两臂紧托着林晗的腰肢,带着他一点点往岸上泅。   林晗顺从地揽住他脖子,低咽道:“卫郎……”   卫戈缄默不语,却认命似的合上眼眸,在他湿透的发鬓间轻吻。   河水哗哗作响,从齐腰深变得才及小腿。两人狼狈上岸,衣服吸饱了水,倾盆大雨一般往地上淌。   丘陵起伏,石堆嶙峋,宛如画中森冷深重的墨迹。一条小路崎岖弯折,绕过湿冷的河滩。   滩涂野草丛生,卫戈抱着林晗,一路无话地走过荒岗,重回长桥。他将怀里人放在地上,继而打破宁静,嘶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将我吃得死死的?”   林晗看向他晦暗不明的双眼,鼻尖通红。   卫戈眉间染上些许倦色,喃喃低语:“不论是和裴信在一块,还是投河逼我出现,都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任性妄为。”   林晗眼睫一颤,抬起手背,慢吞吞擦拭颊边水珠,沉静道:“是。只要能确定你心里还有我,其余的事都无足轻重。”   “旁观我作茧自缚,”卫戈定定地盯着他,目如寒霜,自嘲道,“你很得意?”   这个词仿若当头一棒,震得林晗木然地立在原地。   卫戈审视着他遽变的脸色,话语间泛出难抑的痛苦:“你对他使过哪些手段,居然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林晗愕然一瞬,眯眼皱眉,几乎被这莫须有的猜疑气笑了,难以置信道:“手段?你觉得我能用哪种手段?”   他冷冷一笑,浑身颤栗,眼中热意翻涌,却是觉得心如死灰:“投怀送抱,同床共枕?裴桓,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男子,为了你脸面都不要了,甘愿比娼妓还下贱,你竟讲得出这样的混账话?”   卫戈隐忍良久,额间青筋暴起,强压着怒火,喉间低涩:“你当我是傻子?你敢扪心自问,你对他没有半点留念之情?”   林晗骤然从震怒中清醒,失望地看着他,勉强挂上丝笑,温声道:“桓儿,你生气才会胡思乱想,不吵了好不好?” 第185章 貌合   他甚至不愿意去听卫戈接下来的话,几步踱上前,握住他的小臂。   须臾前,两人都在河湾里滚了一遭。卫戈的手很冰,触碰过去,像有尖刀划过皮肤,渗出零星的血珠。   林晗放柔了嗓音,近乎恳求:“一块回去,先把衣裳换了,好不好?”   卫戈没有回答,面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仿若木石一般,只是在片刻的犹疑后,很轻地握了握他的手腕。林晗两手捧着他的手掌,反复搓揉,仍是冷得像石雕一样,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先前是卫戈拖着他上岸,这回轮到他走在前面,带着卫戈往营里去。军营建在一围山峦下,越靠近大营,山峰挡住月光,四周便越黑,连脚下的影子都消失不见。远处亮着十来束火把,火舌宛如飞蛾的翅翼,在长夜寒风中跳跃弹动,摇摇欲坠。   他们都一身狼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端倪,便挑了条偏僻的小道,在沁骨的冷风里,散心似的回大帐中。   林晗拨亮灯火,取出一叠衣衫,朝卫戈道:“我往后不回都护府住,就在营里。”   “好,”卫戈哑着声回他,墨黑的眼眸似有若无地盯着他看,踌躇着补了句,“你冷吗?”   林晗摇摇头,把衣裳塞进他怀里,转向一旁去翻箱倒柜。等他找到合身的衣服,卫戈已经换好,出帐子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样东西。   他站在烛火边脱衣换衣,眼神心思却全在卫戈身上,看着他拿出一只小秤盘,一手朝秤盘里拣药材。   小秤晃晃悠悠,好像清波中一瓣荷叶。帐内安静,不一会,林晗便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像是桂枝、甘草,热辣的姜味刺得他精神一震,霎时连眼目都明亮了些。   林晗系好腰带,举着灯火,在他身边并排坐下,蘸饱笔墨,悬腕落字。   “你还会制药啊?”   “小时候跟辛夷学了些,”配好药材,他搬来一个药碾子,将草叶尽数磨成细粉,“今晚吃一剂,明早就不会难受了。”   林晗一时愕然,墨汁在纸上晕出一个黑点。   “你给我号脉了?”   他回想起卫戈在他手腕上碰那一下,原以为只是无言地亲近,竟还有这层深意。   卫戈就是生气,气急了口不择言,可是依然关心他。就算是他疑心妄言,让林晗觉得受了委屈,可这点委屈,跟他对他的感情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桓儿,”林晗拈着笔,出神道,“你什么时候回镜谷?”   卫戈手上一抖,铜碾发出嘶哑的呜咽。   “你要让我走?”   林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你带我一块去吧。我想见见。”   卫戈稍稍松了口气,合目一瞬,道:“你什么时候有空闲了,告诉我一声就是。辛夷他们也很想你。”   林晗偷偷抿着嘴唇,心不在焉地落下几个字,凝眸睇着他迷蒙的侧脸。   “你是在镜谷长大的?”   卫戈摇摇头,道:“是在禄州。城郊百里外有个叫桃源镇的地方。”   “桃源?”林晗欣然一笑,“听起来就是个好地方。”   卫戈平静地看了看他,语调低沉:“可不是好地方。当年禄州避疫,强行将所有患病的人挪到几个地方,派重兵严加看守。桃源,里面就是人间地狱。”   林晗惊道:“啊,竟然如此?那桃源现在……”   “改了名字,现在叫聋哑村,人已经不多了。”   林晗不解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卫戈长叹一声,注视着火光,略微失神,轻声道:“患病之后,九死一生活着,也定会留下残疾。要么失明聋哑,要么手足溃烂,还有失去味觉嗅觉的,或是身患数症的。”   林晗担忧地看着他:“那桓儿你……”   “我没事,”卫戈苦笑道,“没走丢时,在家里染上病,好在是轻症,多亏了赵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侥幸痊愈。她却病倒了。”   面对当康长公主,卫戈始终不冷不热,恭敬而疏远。而他每次说起赵夫人,都会流露出些许难抑的亲昵。赵夫人应当待他极好,比亲生孩子还要亲近周到。   卫戈有些顾虑地开口:“为何突然问这个?桃源……如今里面都是些身患残疾的人,你也要去?”   林晗朗然一笑,继续写字,道:“我遥领禄州事务,总是要去一趟的。”   卫戈沉默半晌,垂着眼睛:“含宁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林晗面上一滞,才拿起的笔似乎有千斤重。卫戈捡起药粉,心事重重地起身,从堆着炭火的风炉上取了些热水,冲泡出一碗茶汤似的药水。   “这什么吃法?”林晗拧着眉毛,身子连连往后退,捂着鼻尖,“不成,我不喝。”   卫戈吹开烟气,小口尝了尝,把药碗递到他嘴边。   “将就一回,不喝我就喂你了。”   林晗睁着眼睛,仰头盯着他。两人无声对视,当中夹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暗暗较劲。   卫戈神色自若,淡淡启唇:“你不喝,我就生气了。”   林晗一听便有些慌乱,双手捧着碗沿,一面不停观察卫戈脸色,一面大口大口地吞药。   卫戈眼睫颤了颤,心中莫名一揪。   好不容易喝完药,林晗苦得皱紧了脸,连连呛咳。卫戈熄了灯火,拉着他回床榻。帐内月光清亮,拥抱厮磨一番,林晗听见他低沉地发问。   “做吗?”   温暖的气息缠在耳廓,林晗浑身一抖,手心和指根阵阵酥麻,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扳过身子,强压在床褥间。   冰冷的吻落在颈窝里,林晗下意识拿手去推,却被抓住手腕,与他十指相扣,合契无隙。   他无力地挣扎两下,仰起了脖子,被攥紧的手指曲起又舒张,像是徐徐展开的花萼。   林晗紧咬着嘴唇,鼻息急促,从皮到骨都被痛意占据。疼,实在是太痛了,仿佛要被捣成泥,嚼碎骨头一样。他最柔软的血肉承接着暴风骤雨般的鞭挞,每撞一下,便叫他汗如雨下,四肢痉挛,如同活活从身上抽出一条血淋淋的筋络。   他泪意朦胧地睁开眼,强忍着蚀骨的痛苦,却见卫戈紧闭双目,餍足而愉悦的神情。   林晗也是男子,知道在这种事上,肆意猛烈地宣泄征伐,带来的快感远大于讨好取悦另一个人。以往都是卫戈照顾他,处处温柔心思,哪里有过如此凶狠的时候,不光是侵占,更像是要把什么从他身体里夺走似的。 第186章 许诺   他拼命咬着嘴唇,硬是挺过尖锐的痛楚,痛得忍不住了,连呜咽都不曾发出一声。许是周身不自然的颤抖叫卫戈瞧出异样,他松开缠在林晗腰间的手臂,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唇齿。   这吻也异常凶暴,长驱直入,带着股如出一辙的掠夺。一吻分开,林晗急促地喘气,失神地凝望着一片黑夜,像是瘫在床上,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他的腰肢被猛力一拽,朝上牵引,凌空吊着。   那股痛意直捣脊骨,破得更深了些。   太痛了。   太痛苦了。   被他掌握已不会让林晗惊慌不安,但他终是藉着本能呼求怜悯。卫戈俯下身,眼中暗潮汹涌,在他肩颈上不轻不重地撕咬。   林晗抬起脱力的手,勾住他的后背脖颈摩挲,仿佛安抚一匹逞凶的狼。   “桓儿……”他禁不住疼痛,便吞了吞津液,求饶似的开口,“桓儿,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我喜欢桓儿。”   本意是想讨他放过,哪知道卫戈听了,倒是愈发亢奋。   很痛,可他却也在这绵长无尽的痛楚里难以自拔。   林晗喃喃地念了数十个喜欢,紧紧拥抱着他滚烫的脊背,终是换来了一点怜悯。   卫戈在他耳侧亲吻许久,柔缓道:“我很爱你,别让我难过。”   林晗茫然地仰躺着,一番折腾后已是筋疲力尽,看上去好似一碰就碎。他无力地抬起右手,抚摸卫戈汗涔涔的侧脸。卫戈牵起颊边手指,落下个轻柔的吻。   像是告诫和警示。   林晗蓦然拥住他,低声道:“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卫戈笑了笑,半真半假道,“但会把你抓走,上锁,关起来。”   林晗却只顾念着前半句,埋在他颈边呜咽,语气中带了点鼻音。   “你答应了,就不能食言。也别、别不理我。”   “那含宁答应我吗?”卫戈淡淡地问。   林晗偏过头,迷惘地盯着他的发丝,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好,那我也记住了。”   林晗松开手臂,紧盯着他雾气缭绕的眼睛,道:“那你跟我和好吗?”   卫戈笑着摸摸他的发鬓。相处得越久,他便发现,林晗在正事上杀伐果断,可面对亲密的人和事,总是天真得像个小孩子。   就像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对待爱与恨,他自己也没什么交心的好友,故而知之甚少,不是逃避,就是紧抓着一两句口头承诺。   卫戈亲了亲他鼻梁,道:“和好了。”   林晗骤然想起聂峥,追问道:“别是骗我吧?桓儿要是不开心,这会告诉我,我改就是。不要说着跟我和好,心里却老有疙瘩……”   卫戈被他这副认真的情态逗得一乐。林晗顿时噎住,惊惶道:“你笑什么……”   “就你这样的,”卫戈把他抱进怀里,叹道,“还想做我哥哥。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   林晗从他怀着冒出半个脑袋,争辩道:“谁说我不懂?我这不是在想法子,让你别留下心结。”   卫戈摇摇头,轻声道:“睡吧。”   林晗闭上眼睛,酝酿许久,身上仍是泛着丝丝缕缕的疼。   他在卫戈怀里辗转反侧,捂着屁股,眼泪汪汪道:“我好疼。”   卫戈睁开双目,道:“哪里疼?”   林晗牵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指了个遍,可怜兮兮道:“这、这、还有这,都痛得很。”   卫戈心底一软,却仍是漠然道:“你是哥哥,疼也忍着。”   林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往他身上一扑,带着哭腔道:“那你……你还是我夫君呢。”   说完他便蓦地闭上眼,暗骂自己一句丢人。   卫戈定了定神,哑着声道:“含宁原来也会撒娇啊。”   “我没有,”林晗仰着脸看他,眼角挂着泪珠,“真的好痛。”   卫戈轻叹一声,便要掀开被子,下床替他找药,哪知却被林晗攥住手腕,不要他走。   “别去了,反正都这么晚了……”   卫戈将他散乱的鬓发拂到耳后,怜惜道:“不是疼么?”   “疼点也好,”林晗钻进他怀里,滚烫的脸蛋贴着里衣磨蹭,“疼的话,才、才记得住你。”   卫戈被他撩拨得耳根一热,周身又有些气血翻涌,索性抱着林晗一躺,拉上被褥。   “桓儿?”   “睡觉。”他平复着呼吸,低声道,“不许再说话了。”   “噢……”林晗乖乖地埋在他襟前。   一夜无梦,翌日一早天冷气清,林晗赖在被褥里,许久不肯起床。   “我今日要去营里,”卫戈守在床边,端着只漆盘,盘子里摆了许多瓶瓶罐罐,“你再不起床,待会只能让别人给你上药了。”   林晗不做声。卫戈便对着一团圆滚滚的被子叹气。林晗听见他长吁短叹,将遮过头顶的被面拉下了些许,探出头来,双眸清亮地盯着他。   “看着我干什么,快起床,”卫戈笑着催促,“你手底下的人都该等你了。”   林晗拥着被子,慢吞吞坐起身,打着呵欠道:“你今天能不能别去……”   卫戈让他靠在自己膝上,小心翼翼地揭开衣服,扒开滑如凝脂的双腿查看。确是被折磨得狠了,有淤青红肿,腿根上几个指痕巴掌印,触目惊心。   卫戈呼吸一滞,沉默半晌,手上不停地上药。林晗只着薄衫,紧贴着他穿了铁甲的怀抱,一阵瑟缩,道:“没骗你吧。”   卫戈轻轻揉着淤青处,低声道:“是我不好。”   “那你今天留着陪我吧。”林晗窝在他怀里笑道。   卫戈无奈地亲他额头:“含宁别闹。”   林晗叹息一声,只能作罢,默不吭声地等他涂好药。处理完伤处,卫戈便像平日照顾他一样,取来衣服鞋袜,伺候他穿戴好。   今日要去衙门办差事,林晗便着了公服。用早膳时取了笔墨纸砚,一边囫囵着吃饼,一边就着昨晚没写完的纸,续上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   卫戈晃眼一看,抬头写了四个大字:安民布告。   林晗搁下笔,两手拎着布告,吹了吹湿润的墨痕,道:“今日各地受灾情况应当报上来了,我打算开仓赈灾。”   “不必担心军饷,”卫戈顿时了然,“你只管顾着灾民就是。” 第187章 声哑耳背   林晗欣然应了声好,匆匆用完早膳。临行之际,王经已在门外候着,手里捧着一叠公文。   “案子查得如何?”林晗问。   王经嗟叹一声,把手里文书呈送给他:“臣这两日呆在市政司,核对了王家各行产业将近五年的账目。”   “有何发现啊?”   王经郑重地拱了拱手:“天衣无缝。”   “税呢?”林晗漫不经心地问。   王经道:“不曾有乖违之处。王氏家财万贯,所捐商税颇重。显历年间更是出资修建城防、民坊,传下了乐善好施的美名。”   “哼。修城的钱是我让人拨的,”林晗皱眉道,“既变成他的,那朕的钱呢?”   这帮子官似乎各个都会变戏法。白花花的纹银,凭空就变不见了。   林晗压着怒火,不悦道:“王经,查那五百八十三万两修城的银子到哪去了。天衣无缝?我倒要看看他姓王的玩什么鬼把戏!”   他把银子的数量记得很清楚。五百八十三万两白银,加上火耗,足足有六百万两,相当于显历年间国库一年内四分之一的收入。如此多的银两,就是铺在平地上,也能盖起一座宫殿了,哪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王经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臣遵命。”   王家的事说完,眼看着快到点卯的时刻。林晗刻意拖得晚了些,单枪匹马踩在点卯的时辰后,进了都护府。属官先前吃了一顿下马威,知道衡王不是个好惹的角色,纷纷学乖了些,鸡鸣时分便起床办差,此刻都在府衙内忙得脚不沾地,见了他来,都放下手里事务,恭正地交手行礼。   林晗看着府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属官小吏,大清早被王凝点着的一肚子火气,霎时消弭了许多。他将今早写好的布告交给几个胥吏看了,让他们先行誊抄,便只身回书房去。   书房外守着几个燕云军,宛康周边县镇的长吏已经到了,一看到林晗,不约而同地弯腰行礼。   “明公安康。”   “几位同僚好。”林晗笑道,“辛苦你们专程跑一趟。天灾之下,还需我等戮力同心,共克时艰。”   书房狭小,一堆人挤进去说话,终是不便。林晗便让韩炼差人搬来许多桌椅,再令人送上茶水,与地方官们坐在一处议事。   “几县灾情都报上来了?”   张谌道:“都登记成簿册,送来府中了。”   “好,办得不错。”   林晗点点头,翻阅着府库的名录。先前他让人从富户手里要的粮食都入库了,卫戈说不用他操心军饷,宛康现在的存粮应付全城一个月的消耗绰绰有余。   “韩校尉,去拉一队人来候着。等说完事,几位县令便去府库领粮,让燕云军帮忙送到周边赈灾。”   “是!”   几个县官听了,立时喜上眉梢,拿公服袖子揩揩脸,几欲涕泪纵横,连呼明公英明,解了苍生燃眉之急。林晗瞅了一圈,叹道:“举手之劳,原本就是州府分内之事。后续放粮、赈济,还得你们亲力亲为。”   张谌起身行了个大礼:“下官替百姓多谢都护。”   林晗摆摆手,眉头蹙着:“不必声张,我并非那等沽名钓誉之徒。你们今日回去,我要叮嘱三件事。其一,千万做好放粮的账册,一粟一米到了何人手里,都不可马虎了。其二,劝农的事,一刻也不可耽搁。其三,各地的流民,你们看着办,务必给我想法子让百姓回到原籍。”   那几人面露难色,道:“都护,这……”   林晗知道这事颇为难办,便耐着性子道:“抓铁定是不成的,你们手里有粮,就是骗,也得把人骗回去种地。我出个主意,你们参详着来,回去发放粮布告,勒令众人凭借户籍领取口粮,他们自个便想回家了。”   话说到一半,韩炼晃晃悠悠地倚在廊柱边窥探。林晗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客套话,遣散了地方官,便冲那鬼祟的小子招招手。   “什么事?”   韩炼道:“聂将军来了。”   林晗喝了口茶,道:“让他过来。”   聂峥得了准许,披挂着玄甲进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含宁,含宁!我听说昨晚府中有刺客,你怎么不说一声,没事吧?”   “没事,”林晗嗓子仍是有些痛,吞了口茶水,指向身旁一把椅子,“你坐,我正好有事情找你。”   聂峥不放心地端详他一番,按着佩剑坐下,眉间有些懊恼的神色。   “什么事。你尽管说。”   林晗笑着拍拍他肩头,道:“我打算让你接管宛康府兵。”   聂峥皱眉道:“怎么不找裴桓?”   “他手里已经有燕云军了,”林晗轻声道,“再说了,他明面上还不是我的部下,朝廷有人忌惮他,我也怕他风头太盛,反而因功绩惹上祸端。”   聂峥思索片刻,认真地看着他:“我出身聂氏,你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嘁,”林晗捧着茶盏,横他一眼,“宛康会战,我给你报的首功,谁敢说什么,让王经去骂。”   “王经跟我可不对付。”聂峥挑眉。   林晗砰地放下茶盏,横眉冷眼,干脆耍赖:“你烦死了,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聂峥哭笑不得,连应了三声好,道:“学校选址我看好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   林晗伸出白净的手心,问:“有图册吗,让我瞧瞧。”   聂峥面露为难,迟疑道:“这倒没有。图册哪有亲眼见着好看。也不远,就在樊川附近的伊阙山。”   “先不急,”林晗敲敲桌面,笑道,“有个事你先去办了,昨晚的刺客应当是高柔残部,你去宛康府兵坐镇,给我连萝卜带藤儿都拔干净。”   聂峥了然地颔首,起身道:“还有没,没事我走了?”   林晗清了清嗓,正要开口,却被他抢白。   “你嗓子怎么了,昨天宴席上就不对劲。”   林晗脸色一赧,心虚道:“无碍。我还真想起个事情要你办。显历三年宫里印了几本政辩书,你有印象没?   聂峥没听清,一脸狐疑:“枕边书?你嗓子……”   林晗捏着喉咙咳两声,正色道:“别嗓子不嗓子的了,去给我把书找来。”   “哦,”聂峥懒洋洋地答道,“显历三年是吧。”   “府军的事别忘了,”林晗再三叮嘱,“审人用刑可以,别太过分。” 第188章 连弩   送走聂峥,下一个访客接踵而至。来人一袭潜鳞戢羽黑袍,腰别长刀,姿容恬静,亭亭地立在廊下,目光垂向地面。   林晗审视他片刻,玩味一笑。   “兰庭卫都是美人。裴丞相挑你们的时候,莫非看脸的么?”   他倒是没胡诌。裴信确实喜欢漂亮的人,丞相府不愧有兰庭之名,里面办事的属官没有一个不是好颜色。裴信自己也坦荡承认,说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当初林晗住在他府上,可是亲眼见过,丞相挑剔至极,就是眼目所及处摆放的物件长得寒碜些,他也会让人换掉。   那人头埋得更低,几丝黑发被风掀动,嗓音发抖:“奴婢惶恐。”   “你就是子绡?”林晗垂眸打量他,盯着一截光洁细腻的下巴,笑道,“抬头,让我看看。”   子绡顺从地抬起头,却仍是不敢直视他。林晗审视良久,戏谑地抬了抬眉梢。   这人确是肤若芝兰,眉如远山的好相貌,只是瞧着骨子里虚弱了些,似乎病怏怏的。   裴信调教出来的兰庭卫,个个功夫深厚,手段狠辣,偏偏都对主子唯命是从,平日里一副任人蹂躏也毫无怨言的柔弱模样,看着便让他生出些想捉弄欺负的心思。   “眼睛抬起来,”林晗玩心大盛,温声道,“也让我瞧瞧。”   子绡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偶人,立时抬起眼帘,望向声音来处。林晗看见他的眼睛,顿时一怔,那双瞳仁漆黑涣散,宛如玻璃珠子,瞧着没有半点生气。   “你……看不见?”   子绡握着佩剑下跪,铿锵道:“奴婢有这把剑在手,定会拼死护卫主人。”   林晗长叹一声,顿时扫兴,道:“罢了,我哪里需要你护着。说吧,情况如何,你追的人呢?”   子绡低头禀报:“带过来了。主人可要审问?”   “嗯,”林晗回想起捉他那刺客,浑身便泛起一股黏糊劲,十分不舒坦,“就在这吧。”   子绡领命出去,不一会拽回来个奄奄一息的黑衣刺客,仿佛丢口袋似的,将人掼在地上。他抽刀出鞘,横向那有气无力的刺客颈边,低沉而狠厉地警告:“老实点。”   林晗踱到二人跟前,俯身扳过那刺客歪垂的脑袋,微微皱眉。   刺客发丝蓬乱,脸上几道锋利的血痕。除了血迹,便再无别的污渍。   “不是他。”他冷冷道。   子绡持刀的手一顿,有些不知所措:“主人……”   林晗松开双手,拍了拍沾上的泥土,道:“我在书阁里和那刺客头目交手过,当时使的是墨笔,他脸上应该留下墨迹,一路奔逃,来不及清洗的。”   “奴婢失职!”子绡收刀请罪。   林晗神色凝重。连兰庭卫都抓不住他,那混账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垂目望着地上的兰庭卫,道:“你怎么跟丢的?”   子绡仰面对着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奴婢自以为,并未跟丢。当时刺客被姜拂手下全歼,唯独跑了头领,我便一路追上去。”   林晗揉了揉额角,嗓音泛着寒气:“去告诉姜姑娘,让她该查查兰庭卫里是否有人易容顶替了。”   子绡大惊失色,震声道:“是!”   林晗目送他远去,眼底越来越森冷,忽而喊道:“韩炼。”   一旁的韩炼听命而动,拱手道:“将军有何吩咐?”   他沿着石阶小步来回走,道:“既然子绡没跟丢人,那便说明刺客头领压根没跑,说不定此刻还藏在府中。先带人把府衙搜寻一遍,务必仔细,不要声张。再去查昨晚到过衙门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明白。”韩炼心知敌人在暗处,担忧道,“府中人手不足,将军不如先到世子身边去?”   林晗叹息一声,无奈地应了句。他如今顶着官衔爵位,的确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独来独往。若是身边没亲信护卫,终究会被暗处的对手钻空子。   刺杀这种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有奇效。一旦成功,甚至能扭转局势。防止暗杀,这也是权贵们纷纷培植忠心死士的原因之一。   林晗便问:“世子在何处?”   “今日一早,世子就带着弓骑营去新留了。”韩炼答,“将军要去么?末将安排人护送你。”   林晗凝望着天色,顾念着去一趟新留也好,顺道看看这两日灾情如何了。   上回他和卫戈去新留,那里田地荒芜,百姓都跑光了,卫戈便自请带兵过去屯田。   林晗叫来几个属官,交代了城中赈灾事宜,要他们誊抄安民布告,再详细统计各处灾情。   派好任务,韩炼便带着燕云军来了。林晗领着几十骑兵出城,奔袭半日,途中遇见不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流民。   往年他锦衣玉食,只在书册中读过天灾人祸,压根对饥荒没有切身的体悟。饶是如今官拜一方都护,治下横遭灾劫,明明与外面流离失所的百姓一墙之隔,可他们仍然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懵懂之年,林晗也曾就“仁道”一事求问过帝师。裴信的回答竟与书籍百家记述的全然不同。没有天下苍生,没有社稷万民,只一个“心”字。   “心”即为良知。在帝师眼里,登临大位,做万人之上的帝王,根本就和芸芸小民殊途陌路。要帝王切身悯恤万民的艰难痛楚,亦是求不得的,要他们贯彻真正的仁道,更是虚妄不可行的。   恪守良知,却是生而为人的本分,用在治天下上依旧可行,见弱者扶之,见危者救之,见不平而均之,见奸恶而诛之。纵是三岁稚童也能分辨善恶,凭心看,含宁也能洞悉纷纭天下的清浊伪真。   若有一事触犯到了世人良知,那么即使再冠冕堂皇,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若有一事耸人听闻,却是其心可悯,那便值得网开一面。   郊外山水清明,长林丰草,树影间熏风骀荡,丈丈晴阳飞落如练。   新留三面皆有一围山峦,远远望去,天边云蒸霞蔚,像是描画了彩绘仙人的屏风。燕云军在东南一处山谷边设下射邑,几十弓骑为一列,纵马奔驰如雷,来回操练骑射。   原野上竖起丛丛旌旗,随风涛翻涌舒卷。卫戈身边跟着几员大将,独孤毅和宇文跋都在。那两兄弟坐在阅军台上,专心致志盯着弓骑操演射技。卫戈手里则握着一样事物,聚精会神地摆弄,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下方的将士。   军纪森严,林晗瞧这阵仗,低声问韩炼:“我能过去吗?”   “将军随心去就是。世子说了,若是你来,一律不许拦着,也不必通报。”   林晗欣然下马,一手执着鞭子,悄悄绕路,登上点将台。独孤毅性子开朗,嗓门也大,见了他便不拘小节地欢呼:“公子来了。”   宇文跋个性内敛,颔首低眉,唇角轻弯,湛蓝的眼睛里浮出些微笑。   卫戈像是被惊醒,后知后觉地望向林晗,笑道:“含宁。”   林晗找了个空席坐下,玩笑道:“府中人手不足,我到燕云军这来避一避,不会叨扰到你们吧。”   卫戈摇摇头,把手上的东西朝他一递:“你来看。”   林晗站起身,疑惑地凑近查看,道:“弩?”   卫戈抽开机匣尾部,机括转动,赫然现出三个箭槽。林晗紧盯着槽中几尾细箭,抚掌惊呼:“连弩?这东西可不一般!你做的?”   “含宁来试试。”卫戈将弩机塞到他手上,“假如效果不错,便不必引进达戎人的角弓了。” 第189章 傀儡   胡族擅长弓马骑射,不单由于天生好武,更因他们的弓箭使起来灵便,发弓指法不同。胡人射一枝箭,往往一息就能完成,相同的时间里,中原将士甚至还没拉开弓。   林晗接过握把,收紧机匣,盯着弩牙和悬刀琢磨片刻,低喃道:“好轻。”   连弩的箭矢没有箭羽,镞头接着木质箭杆,形状也短小了不少。使弩向来比拉弓容易,弓射考验膂力,常人根本撼动不了强弓。弩箭便不同了,弩钩一挂,拨动悬刀,对准射程内的敌军,就可取其性命。   卫戈着人在百步外竖上箭靶,林晗对着望山瞄了瞄,屏气凝神。   “咻——”   弩箭破空而去,直直飞向远处钱眼大小的丹红靶点,而后撞落在靶圈上。   卫戈走到他身边,与林晗并肩而立,轻声道:“让我再试试。”   林晗依言给他,站在一旁观看。卫戈左手拇指戴着一颗翡翠护指,质地温润,翠色通透,在日阳下熠熠生辉。他平视前方,两手端起弩机,仿若全神贯注的猎手,眨眼之间,弩箭弹射出去,宛如一尾流星,呼啸而逝。   那无羽箭毫无悬念地掉落在靶前。卫戈放下弩,摇头道:“还是不行。”   林晗道:“太轻了。飞到靶前已是强弩之末,完全没有余力破甲。怎不加上箭羽。”   “箭羽卡在机槽中,准头就不好了。”卫戈微微蹙眉,“胡族多骑兵,弓弩至关重要。弓箭手千金难求,假以时日才能练出成效。”   林晗明白他的担忧。贺兰稚虽喊着要议和,但两国势如水火,再打起来也在意料之中。战事迫在眉睫,平原之上,弓箭大车是制衡铁骑的最好手段,若有连弩,更是增添了几分胜算。   他取过卫戈手里的弩机,打开机匣,拈出一根箭矢查看。箭头末端是中空的,几瓣质地均匀的木材拼合成一枝箭杆,另一头嵌着铁镞,寒芒闪烁。   “换成实心的吧。”林晗拎着箭头,双眸睇向卫戈。   “实心的太贵了,”独孤毅插嘴道,“选完木头削木头,用火烤、校直、上漆。造一根箭太耗时耗力,稍微出点岔子就前功尽弃。”   林晗凝望着灰霭中云母般的群山,思忖片刻,道:“樊川附近的铜泽有好几处矿山。不然把箭的长度再削短些,换成全铁的?”   卫戈沉思着,抿了抿唇。独孤毅怔怔道:“那不就是铁镞头。比、比镞头长点?”   箭镞有模具,便可在作坊中大量生产,比制作木箭方便多了。林晗看卫戈似有顾虑,便道:“先造些出来试试吧。”   卫戈看向他,笑道:“朝廷有令,各地但凡是造一根镞头,也得向盛京呈报。”   林晗却不屑一顾:“朝廷?就造三两铁箭,能耗多少铁。”   “我怕给你找麻烦。”卫戈弯着眼睛,失笑道,“换成铁箭,我倒是有信心做成连弩,你还真要大开矿山制箭?”   林晗皱着脸,道:“怎么,我开不得,当我没钱?”   独孤毅一喜,怂恿道:“公子,咱们在外打仗,修缮武器也得花银子,你看这……”   卫戈凉凉地瞥他一眼,独孤毅笑容一凝,顿时灰溜溜地噤声。   林晗迟疑地看了看两人,低声道:“怎么回事,你们军资不足么?”   “倒不是缺钱,”卫戈温声道,“宛康富庶,这物价,比盛京还高几倍。”   出征资费有限,在外将领通常都精打细算。朝廷会给军士配发维修刀兵铠甲的资材,数目不多,转眼就用没了。   林晗大惊:“这……不会吧?”   他养尊处优惯了,从未计较过银钱。盛京城豪族显贵遍地走,宛康再富,何至于贵到盛京头上。   林晗细细一想,沉吟道:“再怎样都不可耽搁了战事,既如此,就更要州府拿钱了。”   校场上几队弓骑操练完毕,便有校官威武上前,朝台上将帅抱拳行礼。卫戈略一点头,叫了几个亲兵奔赴靶场,让他们督观弓兵比射,按甲乙丙丁四等考校,合格者奖赏战功。   弓兵不比冲锋陷阵的步卒,靠数首级论功行赏。交战之时,不求有功,能一箭射穿敌将首级,但求无过,不许拿着金贵的箭矢玩忽职守。弓箭手的战功,大多通过平时操练的表现来计算。   布置好军务,卫戈半是调笑地盯着他,神情柔和:“可别为了我,把州府的银库掏空了。”   林晗只觉旁边两人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窥探不休,顿时脸上一热,嘴硬道:“谁说是为了你。这是为了大梁的社稷江山。”   “我不为江山,”卫戈接着他的话,似笑非笑,面色正经,口中却轻佻暧昧起来,“我啊,只为了一个人。”   那双眼眸里的温情像是软和的丝绸,撩拨得林晗心缰一紧,哑着嗓子说不出话,只轻轻地哼了声。   原野上风声浩浩,草木低伏。一骑快马送来几本簿册,亲自呈到林晗手里。他原以为是公文,翻开瞧了个大概,居然是市政司留存的税册。   “王御史让你送来的?”林晗微微惊讶。   “正是。”那皂吏交掌一拜,“王御史嘱托下官,一定要原封不动地送到都护手上。”   一阵冷风吹打,灌进林晗领口袖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手端着账册,一手紧贴嘴唇,压着嗓子咳两声。   “外面风大,到军帐中去吧,”卫戈解下斗篷,披在林晗肩头,转而对着始终未发一言的宇文跋,“顾好这边。”   “是。”宇文跋交手低眉,话音低沉。   林晗听着江海般狂起叠涌的风涛,一时有些恍惚。待卫戈叫他,才发现自己已被他拉着手,乖乖地走了几十步。   卫戈瞧见他呆滞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一进帐中,便把人揽进怀抱,在发鬓间啄吻几下。   “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   林晗回过神,仍是目光迟滞,疲累地靠在卫戈襟前,自言自语:“我怎么了,为何突然就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   卫戈捧起他的下巴,迫使林晗抬头,与他对视。   “你身上那毒,”他皱眉道,“可找大夫看过了?”   林晗自暴自弃地钻回他怀里,闷声道:“罗刹说,合欢毒无药可救。”   “罗刹?”卫戈双目一沉,拨弄他耳畔发丝,“我刚才叫了你十几声,你都没听见。”   林晗一愣。先是催情,再是强夺神志,这毒性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卫戈揽着他坐下,将神思愈发迟钝的林晗抱在怀中,像是摆弄一个乖巧的木偶。林晗安静地依傍着他,双眼浑浑噩噩地望着虚空中某一处,仿佛定格一样,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   天地万物都停滞了,唯有卫戈身躯的暖意,透过衣甲紧贴他的脸颊,让林晗得以判断自己仍是活着。   卫戈注视着他乖巧安定的面容,心境逐渐偏移,竟是突发奇想,觉得这样也好。 第190章 偏袒   私心作祟,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将林晗圈禁在身边。尤其是当他发现,早在他们认识之前,林晗就对旁人抱过远超爱恨的情谊。   那是爱吗?当然不是,他知道含宁不爱裴信。可在他看来,他们两个人的牵绊,比普通的爱恨更加深切,也更加……刻骨铭心。   卫戈不知如何去概括他们的纠葛,兜兜转转,他只想到了一个词。   唯一。这两个人,是彼此的唯一,世上再找不出另一个人足以替代他们在彼此心中的位置。   这如何不让他心寒?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执拗而稚嫩的喜爱有多么苍白可笑。仿佛他卯足了气力,终究都挤不进他们之间去。   海誓山盟又如何?他心上的人,早已历尽千帆,尝过最深刻的爱憎。他这个后来者,凭什么磨洗掉那些过往,独占他的心神。   卫戈凝视着林晗的侧颜,抬指轻轻触碰低垂的眼睫。林晗和片刻前一样,如同陷入了沉睡,全然不知外界的动静。   睫毛搔动指腹,有些发痒。他情不自禁地低喃:“难道一开始喜欢你,就是错的?”   他的手臂顿在半空,阻止了这个念头,叹息一声,将林晗抱起,放在胡床上。   林晗的病症发作得突然,放任下去,还不知会到何种地步。卫戈取来纸笔,思索一番,便给辛夷写信。   他出门唤鹰的空隙里,林晗徐徐转醒。卫戈一回帐子,便见他正靠着围屏翻阅账簿。   林晗盯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纳罕道:“这宛康的物价怎么回事,还真像你说的,比盛京还要虚高?”   卫戈在他身旁坐下,歪头瞅了瞅税册,道:“一匹绢帛三千五百钱,盛京五百七十钱,差不多六倍上下。”   “宛康商路通达,不应该啊?”林晗皱着眉头,疑惑不解,往后翻了几页,举着簿册给他看,“你看茶叶,浮梁来的蒙顶石花,一斤一百五十钱,盛京多少?”   卫戈忍俊不禁,道:“一百钱左右。”   林晗敲敲账册,匪夷所思,道:“凭什么呀?”   怪不得聂峥一次发两年的军饷呢。一个月的饷银,在宛康能做点什么?吃几顿茶就没了。   卫戈端详半天,朝那账簿轻抬下巴:“他们给的不是银子,而是楮币。”   林晗仔细浏览账目,终于在纸缝里找到四个小字:汇通宝钞。   他讷讷道:“楮币是什么,不是铜钱么?”   “差别大了,”卫戈道,“楮币就是纸钞,大宗货物买卖,使铜钱金银多不方便,许多商人便约定俗成,用纸钞做交易。”   林晗傻眼了,拿着税册抖三抖,道:“买卖用银票也就算了,缴税也敢交纸钞,我要他那些废纸做什么?”   卫戈思忖一瞬,笑道:“还不止呢。纸钞这东西,一旦多了就不值价了。当年禄州也通行过一类纸钞,战时官府入不敷出,便大肆加印银票,后来连累得一斤粮米卖到五百钱,害得金银也贬值。”   林晗恍然大悟,点点头,手里账本倏然掉在地上:“我说呢,这宛康物价如此神仙,原来都是因为这汇通宝钞啊。”   卫戈捡起账本,囫囵着翻了一番,抬眼盯着他。   “你不是在查当年修城的钱去哪里了?查这汇通宝钞,兴许有发现。”   林晗一怔:“怎么说?”   卫戈合上账本,玩笑道:“如果我是宛康都护,你猜我怎么跟朝廷骗银子?”   林晗脸上一僵,沉声道:“骗朝廷的银子,不怕被查出来?”   卫戈拿簿册点了点他额头,淡淡道:“我这个法子天衣无缝。”   林晗一把拽住书角,道:“别卖关子。”   “简单。先找个大商户,借由买卖之便垄断商行,”卫戈笑道,“如此一来,便可顺利推行本行纸钞。等纸钞取代了铜钱金银流通,什么东西卖多少钱,还不是我说了算?”   林晗听得后背一凉。卫戈凝望他片刻,叹道:“想涨价,我就多发纸钞。想降价,我就缩印楮币,大家都没银票,又不能使金银,物品只能贱卖。”   听到此处,林晗已是恨得牙痒痒,攥着拳头低斥。   “好啊,好个王凝,真是王八蛋!”   卫戈揽着他肩膀安抚,柔声道:“再说说骗朝廷的银子。五百八十三万两对吧?商货价贱的时候,兴许一百万两就能买到所有修城的资材。他们做账本,按的还是虚高的物价,一毫一厘都能对上,你怎么查?”   林晗气得双臂发抖,嗤笑道:“哪里查得出来。剩下的银子,全都人间蒸发了。”   “还有这税,”卫戈摇头长叹,“这汇通宝钞要不是借着官府名义和金银铜钱对等,那就是一叠废纸。你说王凝是交税了呢,还是正大光明地没交?”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咬牙切齿:“我早晚要杀了这猪狗。”   “当务之急,先取缔这废纸,”卫戈轻笑道,“宝钞是王氏的命脉,你拿捏住了,他便巴巴地求饶来了。”   林晗倏然站起身,道:“我知道。这便走了。”   “含宁,”卫戈紧跟着叫住他,“先别走。王凝靠山颇硬,未知全貌,不可鲁莽。”   “也是,”林晗双眸森冷,嘲道,“能钻研出这等主意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卫戈盯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睛,道:“先前他给我递了帖子,就在这两日,要不要跟我一块赴宴?”   林晗忽然转过话头:“王致和裴信是政敌,王凝为何几次三番巴结你?”   卫戈笑道:“狡兔三窟。王凝也怕中书令斗不过裴丞相,万一王家像聂氏那样一夕垮台,他也好找人说情。”   林晗皮笑肉不笑,道:“我竟不知,你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好说话的主,有副菩萨心肠呢。他给你的贿赂,你都收了?”   卫戈眉梢轻抬,道:“无功不受禄。”   林晗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话。要不然等我收拾他的时候,那厮胡乱攀咬你,我还得给你擦屁股。”   卫戈闻言笑吟吟地靠近,盯着他一点丹红的唇瓣,故作怅惘道:“失策了。我想试试被含宁偏袒的滋味。”   “哪次不是偏向你?”林晗眼带嗔怪地瞪回去,“我手下的部从,都觉得我偏心呢。”   卫戈沉静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中,汇不出一个字音。 第191章 成亲   静默半晌,他失笑道:“又在甜言蜜语哄我开心?”   林晗抬眼瞧着他,双眸微光浮动,像是早已看透他胸中块垒。   “桓儿不信我?”   他问话温柔,却不妨碍这句词仿佛刀锋一样,霍然在二人之间划开一道沟渠。   卫戈张了张口,哑然无声,换上副柔和的笑颜,道:“王家的宴,你去是不去?”   林晗默契地避开锋芒,顺着台阶下,道:“不去。我堂堂都护,要纡尊降贵去见他?”   况且,他早就有主意让王凝自己找来。   王凝趁着天灾收购土地,把民户变成佃户,短短时间内便坐拥田产奴婢无数,堪比宛康的豪族世家。   手里的田多,自然也要人去种地。土地没人耕种,就会变成荒地,压根赚不了钱。王凝掠夺土地,那他就把百姓全部抽调走,正巧宛康有几个大工程,开荒造田、修建学院、开矿造箭,样样都要劳工。   这几样安排完了,若是还有佃户,那就发动人手去修路造桥、兴建水利、整修寺庙,还不信治不了他一个王凝。富商地主巧立税目,借桥路水利私抽利息,若由官府出手建设,他们还有什么借口中饱私囊?   事不宜迟,林晗坐到桌案边,提笔写信,叫赵伦起草征发民夫的文书和布告。写完一封,他顺手一摸,便找到了封泥,不由得惊奇地望向卫戈。   “你也写信了?”   卫戈手里攥着一缕丝绦,正对着那块并蒂莲玉佩出神。   林晗不紧不慢地封检书信,笑道:“有什么好看的,还能看出朵花不成?”   那玉佩上雕饰着凸浮的丝纹,将叶瓣茎萼勾勒得栩栩如生。两朵莲花当中的莲蓬刻成了锁形,却是凹下去的,似乎少了一块。   “这玉佩是一对?”卫戈轻声道。   “当然是一对,”林晗封好书信,施施然到他跟前,“这一块是我娘的。另外一块……我还不曾见过。”   林晗暗想,不知是在西平侯手里,还是在清徽手上。   卫戈把玉收进手心,道:“夫人的玉佩怎么给你了?起先你说不值价,我瞧这玉倒是质地非凡,不像是民间的东西。”   家中丑事,林晗不愿再提,讪讪道:“你不喜欢呀?那我换个别的给你。”   卫戈盯着他躲闪的眼神,脸色阴晴不定,蓦然淡笑:“你给的东西,我怎会不喜欢。”   他们四目对视,头一回不是情丝万千,倒像是隔着棉花针锋相对。   林晗心中一凉,拼命将所有涌现的不安摁下去,强作镇定。   他故技重施,柔声转过话头:“我明日去伊阙山,你要与我同去吗?”   “含宁,”卫戈不为所动,忽然叫住他,苦笑道,“当初在灵州,你之所以接近我,是不是因为我告诉你,我是裴信的侄子。”   “你,”林晗一怔,“你为何会这样想?”   卫戈抬眼盯着他,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目终于不再冷淡,而是透着几分怨怒的阴云。   可他嗓音依旧温柔,须臾之间,眼中阴霾一扫而净,倾身搂住林晗。   “他跟我父亲是亲兄弟,我也有些许像他,对不对?”   林晗缩进他怀中,听着沉闷有力的心跳,执拗道:“不对。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谁的替代。”   卫戈垂下眼睛,盯着他乌亮的发丝,轻叹道:“是啊。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替代不了的。”   林晗猛然挣开怀抱,难过至极。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打消疑虑?”   卫戈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道:“我们成亲吧。”   林晗瞪大了眼。   卫戈捻了捻指头,从容放下手臂,道:“反正全盛京都知道了,干脆就成婚合籍。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人觊觎你。”   他冷静了半晌,终于明白卫戈话里的深意。他要的不再止于两情相悦,而要名正言顺,昭告天下。但在当今的世道上,这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合籍成婚,原本该是世间每一对有情人顺理成章的事,他却给不了卫戈。他们的感情,好比暗河中随波逐流的细碎浮冰,永远见不得光。   除开疲累无力,林晗更是觉得心灰意冷,一刹那红了眼眶,颤着声问:“成亲,成亲之后呢,桓儿,我怎么办?”   “我会对你好的,”卫戈捧着他的脸,指腹拭去眼角泪珠,低声道,“你想要九五之位,我帮你拿来。”   林晗心思细腻,顷刻间听出关键。不是“帮你”、“陪你”,而是“拿来”,好比对着笼中的鸟儿许诺,要给他一方展翅高飞的天地。   卫戈说他仗着喜欢肆无忌惮,他又何尝不是一样,仗着林晗爱他,一次次让他心寒。   婚姻之事,原本是情投意合,瓜熟蒂落的喜事,却成了他们试验彼此的筹码。   林晗心知肚明,他不能说出拒绝的话,喉中一哽,嗓音微不可闻。   “好。”   这下轮到卫戈怔住,紧抓住他的手,难掩欣喜。   “当真?你答应了,嫁我为妻?”   林晗仓皇地点点头,抽开手指,恍惚道:“嫁你。可是我爹娘,还有长公主……”   “我都会处理好的。”卫戈覆上他手背,十指相扣,温柔地安慰,“这些琐事,不劳含宁费心。”   林晗握住他的腕,郑重地摆首,道:“你听我说。”   卫戈一顿,紧接着像是如梦初醒,笑道:“果然,含宁在跟我开玩笑。”   “我说了好,就不会食言。”林晗无奈地笑了笑,“我答应你,但不是现在。一切都要等我报仇雪恨过后才算数。”   “你是说……”卫戈定定地盯着他。   林晗抬起一根指头,轻轻抵在他唇边,沉声道:“等我手刃檀王之后。”   卫戈眼底一暗,握住跟前的手指,良久点了头。   林晗转忧为喜,却遮不住满心荒凉。   “你看,我多在乎你。”他低眉道,“桓儿还要跟我生气吗?”   卫戈默然良久。   即使如愿以偿,他也感觉不到几分开心。他甚至觉得,拿这件事逼含宁,兴许一开始便是错的。   就像是怨恼之际说气话,他没想到林晗会答应,只当他会搪塞过去。   明明在荆川,长公主便提过此事,那时候的林晗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为何换他来提,他就答应了呢?   卫戈缓缓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只将林晗的手握得更紧。   他越发笃定是错了,这个不合常理的许诺,是靠着消磨林晗对他的感情换来的。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承认,却得牺牲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   林晗久未得到回应,不免忐忑,双眼沉郁。   “桓儿?”   卫戈轻轻颔首:“我在。”   他看向他蒙着灰霭的眼睛,立刻明白,他们都没有退路了。此时若是幡然反悔,将约好的前言一笔勾销,只怕会更加寒了林晗的心。 第192章 枕边书   林晗分开他紧握的手掌,取出玉佩。并蒂莲的穗子澄黄明丽,纠绕成了一团,被他用指头细细梳顺。   他抬眼瞧卫戈,见他微微出神,便自作主张,将玉佩塞进他衣襟里。   卫戈摁住他的手指,有力地握了握。   林晗抿唇淡笑:“伊阙山,你当真不去?”   “我让韩炼跟着你,”卫戈柔声道,“军中事务太多,走不开。”   林晗斜他一眼,凉飕飕地发话:“有空赴王家宴席,没空跟我去伊阙。”   卫戈不做声,指头在他手背上摩挲,像是拨弄小兽的皮毛。   林晗飞快抽开爪子,道了声痒,便赶他出军帐。卫戈军务缠身,不能陪伴太久,顺道带走林晗写的信,差人快马送回宛康。   帐中骤然冷清下来,林晗独自对着账本,捱到日头西斜。正值掌灯时,韩炼兴冲冲跑进军帐,问:“将军,外面打马球呢,你要来吗?”   “又是大晚上打马球?”林晗执笔的手一顿,咕哝道,“没心思。让世子好好玩。”   韩炼全然没听出弦外之音,高高兴兴奔出帐子。不一会,外头便喧嚣一片,马蹄混着人声,在长风中翻涌雷动。   他把王经送来的账册一笔一笔仔细看过,怅然发现,王氏汇通宝钞流通太广,竟然难以取缔。如果下令禁用这纸钞,势必惹得不少百姓倾家荡产。   林晗把玩着笔杆,思忖半晌,眼眸沉沉地盯着烛火。   既然禁用不了汇通宝钞,那就只能由官府接管纸钞。总之不能放任它留在王凝手里,做王氏敲骨吸髓的工具。   林晗放下墨笔,合上账本,轻轻按揉着鼻梁。无垠的原野上传来阵阵欢呼。   帐帘一动,韩炼乐呵呵折返,身后带了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个个手里都拎着一套厚重的紫檀木食盒,鱼儿似的游到桌前,规矩地站成一排。   林晗愕然道:“怎么回事?”   韩炼笑道:“将军辛苦一日,晚上吃顿好的。”   小伙计们围着桌案摆开菜肴,碗碟层叠挨挤,几乎要掉到地上。林晗眼巴巴地瞅着帐外一线黑天,道:“世子呢?他还没玩够啊。”   “世子没玩呢。酉时就骑马到新留县去了。”   摆好席面,小厮们弓腰垂首地退出门。林晗盯着面前眼花缭乱的菜色,迟疑道:“去酒楼叫了一桌席,送来给我?”   韩炼轻咳两声,道:“都是世子自己做的。”   林晗一愣,拿起碗筷,夹了块乳酿鱼送进嘴里,别扭道:“至于么。我又没生气。”   他胸中一闷,清闲下来便一遍遍回想先前两人闹僵的场面,暗暗自嘲,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可林晗明白,两人在一块过日子,总要学会让步。以前都是卫戈依着他,偶尔换他包容几次,不算什么。   卫戈这么小心翼翼,倒显得他多小气,不近人情似的。   他带着几分怨怼,默不作声吃饭,不知是不是饭菜太合口味,渐渐地便心软,难以抑制地想念卫戈。   “他人呢,什么时候回来?”   韩炼正欲开口,帐门走进个高挑人影,道:“在这。”   韩炼寻着机会,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林晗盛了碗兔肉羹,温声道:“躲外边做什么,过来。”   那人影一动,乖乖地在他身边坐下,灯火恰好照亮半面白玉无瑕的脸孔。林晗一手捧着汤羹,另一只手拈着银勺,不自在地递到他跟前,轻声道:“张嘴。”   “使不得。”卫戈扶着他的小臂,目光灼灼,“我自己来。”   林晗咬了咬牙,负气道:“我不会照顾人,既然决定成亲了,你就得习、习惯让我侍奉你。”   卫戈眼中含笑,摇头打趣他:“这么娇蛮。我倒像是尚公主了。”   林晗放下碗勺,扬起下巴瞧他:“叫什么公主,叫衡王殿下。”   “好,好,衡王殿下说得对。”卫戈笑吟吟地望着他,像是看不够,“还合口吗?”   林晗握着筷箸:“用心可嘉。”   卫戈斟酌着字句,凝视着他道:“不开心了随时告诉我,别憋在心里。我……都依你。”   林晗一怔,没料到他竟想通了,不愿意再逼他。   但脱口的话哪能轻易更改,他答应了要成亲,就一定会履行承诺。   况且,他们之间的事若没个定论,说不准未来还会出什么波折。   与其让两个人都惴惴不安,还不如豁出去了,给彼此一个有力的交代。他不必再担忧卫戈会离他远去,卫戈也不必再疑心他心有所属。   林晗长舒口气,闷不吭声地夹菜。两人在灯下坐了一会,忽然有人在门外轻唤都护。林晗忙着吃饭,抽不开身,便支使卫戈出门去看。   卫戈抱着一堆石头似的包裹回来。林晗瞟了一眼,不经意发问:“是谁,送的什么?”   “说是机密,聂峥让人送的,”卫戈掂量着密封的包袱,“我能看么,帮你拆了?”   林晗顿时了然,道:“拆吧。今日累了,没心思再看,拆完顺便找出洗盐法,拿纸笔抄录下来,我有重用。”   卫戈应声而动,抽出匕首划开硬皮纸封,里面赫然是几卷崭新的书册,每册都有城砖大小。   半晌,林晗瞧他没动静,只在一旁握着书册津津有味地翻看,便纳闷道:“有那么好看?快帮我找洗盐法。”   卫戈神色古怪,犹豫道:“这书里恐怕找不出洗盐法。”   “你换一本找。”   卫戈摆弄着几卷书,沉思良久,忘了应答。林晗望着他神游天外的模样,觉察到不妥,食不下咽,凑到跟前去看。   只是一瞥,他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这这这,”林晗慌忙抢书,有口难辩,“弄错了,别再看了,拿去扔了!”   卫戈镇定自若地抱着剩下几册,藏在身后。   “弄拙成巧。你不喜欢,留给我看。”   林晗俯下身,踮着脚往他背后摸:“你不许看。小小年纪,看什么春宫?”   卫戈满不在乎,目有深意地盯着他。   “我不止看过呢。”   林晗抢不过他,气喘吁吁:“还给我,这是给我看的。”   卫戈按住他肩膀,道:“别抢了,一起看。”   林晗一噎,被他沉静的目光盯得面红耳赤,如芒在背地坐着。   他在昏黄的图册上瞧了许久,逐渐被画像勾得入迷,卫戈要翻页,他便伸出手臂挡着。   滚烫的掌心顺势覆上他的手背,林晗回过神,正对上卫戈清亮的双眸。   他嗓子突然沙哑,如同被烛光烫到,连眨了几下眼,道:“不是说要看书,看我做什么。”   卫戈温柔一笑,倾身吻在他额头,灭了烛火。   “别看书了,看我。” 第193章 夙愿   翌日清晨,星垂原野。林晗带着几十骑护卫奔赴樊川,在伊阙山脚下与聂峥会和。   时辰尚早,云间素月分辉,天穹上垒起一幢幢飘逸的楼阁。伊阙山陡峭高峻,顶上雪峰险要,山麓地带栈道回旋。岩石峭壁直插云天,仿佛刀削斧凿的,麋集成石林,一面挂着苍翠树蔓,另一面巉岩巍峨,锋锐如刃。   岩壁上栈道修得牢阔,足够跑马。林晗与聂峥并驾齐驱,乘着星光月影爬上山麓,放眼望去,周遭尽是浑浊松脆的砾岩,宛如旌旗般林立着。   这一带石窟密集,光是一面山麓,就有大小佛龛两千五百一十五座,除了佛像,更雕绘数不胜数的罗汉羽人,多是前朝遗迹。能工巧匠在沙和细石堆成的山壁上雕琢塑像,经年累月后,佛身大都残缺剥蚀,光辉不再,却仍是吸引众多信徒香客前来朝拜。   晨曦时分,千佛窟外人流如织,香烟火烛明明灭灭。初现的日光斜落山石之上,残蚀的佛面上泛起一道道古朴沉重的晖泽。   “先前定好做祆教道场,找不到合适的地,就选了这处现成的石窟,”聂峥挽紧马缰,双袖被迎面的凉风吹得鼓动,“这里人多,素来是朝佛的好去处,背面深山密林,也够隐蔽。你意下如何?”   林晗催马来到栈道边上,眯眼眺望山下一弯弯湍急的溪流,溪上青草如茵,河水间冒着白雾似的烟气。   他莞尔道:“倒是不错,这里里外外修一修,在菩萨面前也算功德一件。”   顺着栈道绕到山阴面,栈道到了尽头,骏马逐渐踏入山花烂漫的琼林。这一头风景与佛窟大相径庭,好似江波澄碧,莲叶接天的水乡。山脚青草葳蕤,堆叠着玉鉴般的梯田,远处苏勒河环绕如带,水波澄澈,与明亮的日阳交相辉映,岸边坐落着数座穹庐,散着三两短衣褐裘的牧人。   “番族人?”林晗皱眉低喃。   聂峥俯瞰过去,笑道:“是从番族旧都哈拉喀特逃过来的。赛拉顿灭了他们母国,这些人不愿臣服,就四处流浪。”   林晗抬起马鞭指了指,天气清寒,张口呼出一串白烟:“他们在这放牧?”   “他们没了畜群,靠采玉为生。番国多产美玉,传闻番族人一眼就能在晴夜的河床中找到玉石,件件是质地温腴的良品。”   林晗下巴轻点,紧接着望向河湾边上的土坯穹顶小楼,道:“那屋子不是毡帐,什么人住在里面?”   聂峥:“那是商队旅馆。塞外兵争不断,很多胡商都困在宛康。”   林晗轻轻颔首,策马走上林间小径。聂峥慢悠悠跟在后头,忽然道:“含宁,知道珈叶语里‘穹顶’怎么说吗?”   他立时忍着笑,道:“怎的,你还要做我老师?”   “你跟我说,”聂峥轻快道,“兀黑布刻。*”   林晗一听,会心淡笑,回身拿鞭子在他额上虚点一下。   “你就诓我吧。”他不温不火地开口,一夹马肚,独自纵马前去。   聂峥在后头朗然大笑,仰颈盯着林晗背影,呼道:“玩笑而已,害臊了啊?”   林晗沿着林路转过幽谷,抬头一望,便见一方恒积冰雪的山脊。劲烈的风扑面袭来,携着高山的冷冽,叫人遍体生寒,肌骨欲裂。   雪山下热海千泉,数百温泉小塘连绵若川,潭底荧荧如碧,水波镜平,炽烟缥缈。泉渊尽头数道危崖耸峙,山石间竹篁翻波,幽碧连天,成群的古刹若隐若现。   “那是仙积寺,”聂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前朝所建,荒废百年了。”   林晗凝视着山寺周围堆雪般的白石崖。浩浩清风拂过,卷起林间海潮似的声浪。   “就这了。”他抬起手掌,挡住照在眼睫的阳光,心旷神怡,“就在这古刹上扩建学院。”   聂峥道了声好,随口问:“过去看看?”   山中寒冷,林晗立了一会,便手脚冰凉。韩炼驱马到他跟前,呈上一袭白貂斗篷,林晗披在身上,矫健地跃下战马,欣然朝古寺步行。   石阶铺了一路,布满青泥苔痕。门钉上红锈斑斑,他抬手一推,虚掩的寺门裂开一隙。两个女声在幽静的深院里一对一答,听来熟悉至极,林晗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一女子忧心如焚,絮絮道:“唉,辛苦跑一趟,寺里的佛头也没幸免于难,这可如何是好,莫非只能空手回盛京?”   另一个声音则是气定神闲,淡然处之,道:“子玉稍安勿躁。再不济还有千佛窟,一个一个找,总能找到佛像真身。”   林晗一怔。子玉也到宛康了?原来是她,怪不得听着耳熟。   裴子玉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呀,真是个木石性子。那佛窟里成千的佛像,你要挨个找不成?”   那女子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除了对着这些佛像,我这一辈子也没别的兴趣。”   聂峥姗姗来迟,附耳过去:“是裴姑娘和万年县主。”   “万年县主?”林晗挑眉。   聂峥朝绿竹猗猗的深庭中瞥一眼,低声道:“安赫香。”   林晗惊奇地盯他一眼,悄悄道:“只知有个万年公主,是孝哀皇帝和安太后的嫡长女,不过四岁便夭折了。安太后如此宠爱赫香,把亲女儿的封号给她?”   他实在好奇,藏身在寺外攀爬如幕的葛藤花枝中,屏息凝视着院中动静。古旧的寺堂中立着两个亭亭的倩影,裴子玉身着男装,另一个女子身形稍矮,一袭水红丝裙,清丽出尘,宛如莲中仙子。   她们站在古寺破败的屋檐下,身上蒙着一层暗光。白昼从屋瓦的空隙间透进屋宇,像是疏疏落落的雪。   “这可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出门了,”裴子玉悠悠长叹,“婚期将近,若找不到慧圣菩萨的塑像,你我儿时的夙愿,便达不成了。”   气氛一时沉凝,旁边的小丫鬟见她伤感,便好心安慰道:“姑娘别难过,成亲是好事。崔公子是夫人千挑万选的佳婿,旁人都羡慕呢。”   “什么好事呀。”安赫香反驳道,“我辈女子,饱读诗书,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宿命。依我看,子玉的才学应当入朝为官,当个女相公,澄清四海,匡扶社稷才对。”   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却逗笑了裴子玉。她颔首掩唇,轻声道:“就会拿我寻开心。”   “别难过,找不着慧圣菩萨,找到了前朝古寺,”安赫香拉住她的手,碎步领着子玉到门廊下,指着头顶灰暗的梁柱,“你看这斗拱,是不是比寻常屋舍朴厚古拙得多,正是前代营造的制式。椽檩上有彩绘,涂了清漆,还清晰可见。你等着,我摹下来给你看。”   两个女孩并肩携手,仰首望着屋顶,头颅微微靠拢。天光漏在她们身上,仿佛粼粼的水波。   安赫香说做便做,搬来一张布满灰尘蛛网的桌子,对着庙里佛像通白片刻,提着裙裥登上桌面。   小丫鬟急得发慌:“安姑娘小心!”   “赫香!”裴子玉焦急地盯着她,束手无策,“别胡来,太危险了。”   寺庙荒废多年,积了不少灰土蛛丝,纷纷扬扬坠到赫香头发上、衣服上。她却全不在意,从发间取下簪笔,抽出宽袖当中一卷空白画卷,细细临摹着屋梁上经年蒙尘的彩绘佛图。   林晗不禁淡笑,望向高处那纤弱的身影,道:“这个赫香,性子倒是有趣。”   “也就你觉得她有趣,”聂峥轻声道,“盛京里的人都说她脾气古怪,好好一个姑娘,不读些诗书,偏对石窟佛像感兴趣,日夜钻研石刻,沉迷如何盖房子。明明色艺双绝,却把自己读成了不通世故的书呆子。”   “她那番话不是挺有见地的?”林晗摇头笑道,“虽是出格了些,但说得直爽,我听着也舒心。”   聂峥无言以对,转而道:“你就不上去问问,青梅竹马的子玉姑娘要成亲了,夫家是谁?”   林晗神色一凝,长叹道:“不去了。走吧,何必搅了姑娘们兴致。”   他只凭三言两语就能猜到。先前裴信说王致靠联姻拉拢了南方世族卢家,身为世家的闺秀,子玉哪里逃得过联姻的宿命。   长公主为她选的伏康崔氏,同样在江南一带占有一席之地。当初崔临渊出现,林晗便觉得有些凑巧,如今一看,果然都是政局的博弈。   林晗别无他念,即使觉得安赫香所言有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子玉过得顺遂开心,他就满足了。   看好学院选址,一日过去了半天。林晗惦记着去铜泽视察矿山,忙着造铁箭的事,便赶着战马飞快下山。刚出山道,走在茂盛的草野间,就遇上一个孤独伶仃的人影。   姜拂甚少独自出现,此时却失魂落魄地牵着匹红马,垂头走在人潮中。   正午时分阳光炽烈,护送佛陀行像的信徒们围聚奔走,瞻仰铜车上法相庄严的坐佛。唯她一个逆着人流,不时被摩肩擦背,身子跌撞摇晃,好似一茎飘摇的枯叶。   林晗勒停战马,高呼了声:“姜姑娘!”   姜拂后知后觉地抬头,恍惚地看向四周,找了一圈,才对上林晗的视线,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肿得像桃核。   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抽噎道:“公子。”   话音刚落,姜拂望着林晗的眼底涌现出一股羡慕,抬袖擦了擦脸,奋力挤开拥堵的人群。   “你一个人?”林晗问。   姜拂点点头,难掩喉中哽咽:“主公让我跟着姑娘。”   林晗追问:“那你为何不跟去?”   这话不知戳中哪点伤心处,立时惹得姜拂眼含清泪,两道泪光在清瘦脸蛋上一闪,便滚落到下巴尖。   姜拂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近乎哀求道:“公子别问了。我、我难过。”   林晗不会安慰姑娘,一时也有些难为,迟疑道:“那不然,你先跟着我?聂峥,你留在这,护好子玉她们。”   两人异口同声答了句好。姜拂默默上马,并入随行的骑兵。一行人快马加鞭,奔驰小半日,日落时分赶到铜泽地域。   铜泽盛产铁矿,西北山区造了好几处矿山,单设一座铁官。林晗计划在铁官周边再建工场和军械库,不光用来生产连弩铁箭,还要打造足量的枪矛刀槊,马铁战甲。   他在矿区走了一圈,工坊荒废破旧,瞧不见几个工匠,一时颇为不悦,盘算着要翻新铜泽铁官,换一批得力的官吏。   看完矿山,一众人马不停蹄往宛康赶,月上中天时回到都护府。林晗遣散随从,朝韩炼吩咐:“去营里叫赵伦过来,让他把起草的文书拿来给我看。”   韩炼领命而去,剩下一个姜拂神情惴惴地站着,欲言又止。   林晗笑道:“想她了?”   姜拂宛如惊弓之鸟,忙不迭摇头,却在他柔和的眼神里冷静下来,缓缓颔首。   “去吧,”林晗叹道,“别赌气了。你什么都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   “我……”姜拂微微蹙眉,失落道,“我不敢告诉她。我怕她觉得,我是个怪物。”   林晗凝视着她瘦削的身影,轻声道:“说起来,当年在相府,我们三个算一起长大的玩伴。子玉温和善良,从小到大,对你我都极其照顾。你拿真心待她,纵使她不能回报相同的感情,也定不会中伤你。”   姜拂摇摇头,几缕青丝在颊边撩动。   “就是姑娘对我太好了,才叫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生出这等妄念。”   林晗笑道:“想和意中人白首偕老是人之常情,怎么说成妄念?”   姜拂苦涩一笑,望向天边的月牙,道:“公子的好意姜拂心领。可我只是个奴婢,岂能痴人做梦,企图够着天上的月亮。这辈子只要能护姑娘周全,我便死而无憾了。” 第194章 杀机   林晗很是怜悯她,打算张口再劝,姜拂却退后一步,朝他行了个拜礼。   “府中已清查过一遍,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她垂首低眉,一息之间收敛了伤心,有条不紊地说话,“奴婢抽调人手,增加了都护府的防卫,还有子绡在,主公日后尽可放心。”   林晗勉力点头,道:“你先去吧。”   姜拂徐徐后撤几步,交手行礼,握着刀鞘飞身上马。   青石板上铺彻着莹白的月光,清脆的马蹄回荡在街衢巷陌之中。   等瞧不见人影了,林晗慢吞吞跨进府门。廊前守着一排护卫,手里拎着六角灯笼。烛光晃晃悠悠,好似水里的月亮。   他被守卫前后簇拥着,直奔灯火通明的正堂。衙门下属各司官吏静候在厅内,准备将这一日赈灾的情况上报。   宛康城共七十九坊,过半居户的存粮撑不到七月初。今日林晗下令开仓,一天之内,官仓粮米仅剩不到三分之一。   边关随时有交战的可能,现今粮仓里的着实不可再动。全城上百万的人口,又不能不管。   “粮食不足就去借,邻近的灵、凉二州都受灾,他们自身难保。”林晗环视堂下的官吏,单手搭在桌案上,五指慢悠悠地起落,“只能是肃州了。此事连夜安排下去。”   说罢,他向身旁一挥手,立时便有个书吏捧着典簿出列,把分管户籍、市税、田亩、治安、讼狱几项的人名唱了一次。   林晗一个一个和他们照面,提点道:“这几样我交给你们,何处出了闪失,我就问谁的责。敢有玩忽职守,作奸犯科的,统统依律处置。”   一众官吏被上峰通身的气势压得屏息凝神,唯唯诺诺地交掌应承。   林晗微微一笑,眼底深不可测,旋身回到座上,从容道:“别想着糊弄我,即便我不在宛康,你们背地里干了些什么,都是瞒不过我的。”   众官神色凝重,异口同声拜道:“我等谨遵都护教诲。”   堂外几道灯影闪动,赵伦匆匆赶到,一身蓝袍上沾着霜露气,见了林晗便拢袖行礼。   “主公,属下来迟。”   林晗轻轻点头。赵伦干练地抖抖袖子,阔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卷轴,摊在桌案上,徐徐铺开。   纸上龙飞凤舞,正是林晗要他起草的征发文书。他举近灯烛,照在纸张上,侍候林晗细细过目,骨节分明的手指映在灯下,宛如一截截玉石。   林晗读过一次,没觉出纰漏。赵伦文章写得极其漂亮,像是跟他心有灵犀,凡经他手的公文,规矩妥帖而不失灵采,处处都合林晗心意。   赵伦自个也清楚这一点,兴致勃勃地等着林晗发话。   林晗心中满意,却不想顺他的意夸赞几句,淡淡道:“差强人意。”   赵伦会心一笑,不卑不亢,伸手揽起卷轴,道:“主公没别的指教,我就尽快发下去了。”   林晗“嗯”了声,道:“最迟三日,陆续抽调民夫到樊川。开荒造田是重中之重,学院和佛窟都可以缓一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赵伦连连应声,笑道:“主公放心,必不会让你失望。”   诸事顺利安排下去,林晗心中的巨石落地。府衙里的官们原本习惯混日子,仗着天高皇帝远,处处消极怠工,一个拖字诀了事。此番有他督促,他们倒都转了性,连轴转了半月,竟磨出不小的政绩,宛康灾情缓解了许多。   征发民夫的政令发出十几天,樊川几处工程陆续有了眉目,各地几乎看不见饥民流民。他征调的人手里还有佃户,林晗暗暗数着时日,预计再过两三天,王凝便会登门求情。   不出所料,这日黄昏时分,门吏便呈上拜帖,说王凝候在都护府外,带着数十剽悍的护卫,运来七八乘蒙着青布幔的六驾通幰大车。   林晗将他晾了半个时辰,待手边公务告一段落,才慢条斯理地跨出府门。   王凝一身白衣,端立在庄重敞阔的衙门跟前,显得几分单薄无依,远远望去,似乎要被屋檐压折了。   林晗信步到他面前,温煦一笑:“这不是王先生嘛。”   王凝识相地躬身:“一介草民,不敢在衡王面前自居先生。”   林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重叠的马车上,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王凝道:“车中共有白银万两,都是草民十年来经商所得。”   林晗眉目一沉,冷笑道:“王凝,你也太明目张胆了。”   “都护千万别误会,”王凝和善一笑,娓娓道,“雪灾横行一遭,四方生灵涂炭,草民虽势单力薄,却愿尽绵薄之力,散尽家财,助官衙赈济州县父老。”   散尽家财?林晗快要憋不住笑。   他脸色稍霁,道:“你有诚心,我就却之不恭。宛康如今正缺钱,尽管放心,这些银子一毫一厘都会用在刀刃上。”   说罢,他便下令将银车护送到府库清点封藏。王凝盯着缓缓而去的马车,迟疑一瞬,低头拱手道:“衡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晗体贴道:“王先生到府中来吧。”   两人移步厅堂,林晗着人奉上清茶。王凝踟蹰几回,未等到茶来,便肃然道:“小民要向都护检举一事。”   林晗心知他是为了佃户的事来的,丝毫不着急,镇定自若地等着看他玩把戏,故作惊讶道:“你要告谁?”   王凝沉重地一闭眼,坚决道:“高柔。”   林晗愕然一瞬,舒展开眉头:“他不是死了嘛。”   王凝道:“高柔虽死,但此人横行宛康,为非作歹,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实在天理不容!”   林晗暗骂了句贼喊捉贼,仍是陪着他演戏,道:“高柔虽然死了,但他到死都是朝廷命官,这话可不能乱说。”   王凝愤然举指发誓:“我若有半句虚言,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林晗抚了抚耳廓,悠然长叹:“那你就说说,他犯什么事了?”   王凝一阵为难,道:“此事说来话长。显历年间,朝廷曾拨款修建宛康城墙。高柔心生贪念,打起了这笔钱的主意,据说中饱私囊了几百万两。”   林晗定定地审视他,暗自嘲道,好一出死无对证。   这王凝确是个棘手的角色,知道他要对付他,干脆托出底牌,先是献金,再是推出个死了的高柔背黑锅。看起来都像是臣服示弱,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反客为主,把自己把柄摘得干干净净,让林晗无处下手。   他半晌才启唇,眼神落在虚空中某一处,淡淡道:“他贪赃枉法,你怎么知道?”   王凝长叹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个人影快步闯入堂中。   “含宁!”聂峥披甲带剑,风尘仆仆,径自凑到林晗耳畔,压低了声郑重道,“檀王来了。” 第195章 对峙   他略微失神,吐出个单音:“抓。”   从盛京到宛康走了不到半月,穆思玄真是十万火急,生怕吕应容攀扯出他的脏事。   聂峥道:“消息一传来,我便让人暗中封锁了城门。找个什么理由合适?”   “抓他还要理由?”林晗冷笑,“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杀他。”   血债血偿,叫穆思玄明白,世上没人救得了他。   “好,”聂峥慎重道,“我这就去办,把人扣押住。”   “带到我跟前来。”林晗叮咛道。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一侧的王凝惴惴不安地立着,若有所思。   聂峥一走,林晗就变了脸色,温和笑道:“王凝,我今日没闲时作陪,你且回去。”   王凝陡然回神,沉声拜道:“草民告退。”   林晗轻轻颔首,盯着他款步远去的背影,半晌后踱出门去。   须臾之后,他便在庭院里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哥哥。   穆思玄立在数十铁卫之间,锦衣随风而荡,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光凶狠如狼,不甘至极,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是你在捣鬼。”   林晗恶意地笑了笑,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觑着他。   “兄长。”   穆思玄仿佛被噎了口苍蝇,脸色难看。   “你也配?”   林晗摩挲着指头,走下台阶,穿过几行铁甲,站到他跟前。   “你我之间的血脉却是斩不断的。既然到了永别的时刻,叫这一两声,有又何妨?”   “何必假惺惺,”穆思玄泰然自若,讥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能杀我吧?”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苍麟军上,嘲道:“就凭聂峥这丧家犬?”   聂峥皱眉,克制着怒意:“檀王,放尊重些。”   穆思玄讥讽更甚,眼梢含着冷光,道:“穆含宁,你倒是好本事,不是傍上了裴桓,这么快又换相好?也对,自己从小养着的狗,是要贴心些。”   林晗冷眼凝视着他耀武扬威的模样,突然觉得乏味至极,激不起心底半点波澜。   来来回回,穆思玄只会用这些话来羞辱他。和羞辱息夫人一样的路数,他的耳朵已经听起了茧子。   穆思玄也不过是个小人,根本不够格做他的对手,林晗连跟他对峙的念头都打消了。   林晗淡淡地发号施令:“聂峥,把人捆起来。”   聂峥点点头,周围苍麟军闻言而动。穆思玄见他动真格的,嚣张气焰矮了半截。   “你敢!”   林晗笑道:“这话倒有趣。杀你跟杀条狗有何区别,我为何不敢。”   穆思玄被兵刃反剪双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霎时灰头土脸,疯子似的咒骂。林晗听着心烦,便叫人去堵住他的嘴。檀王挣扎不休,两人齐上,竟制不住,只能由着他叫唤。   林晗单手握着佩剑,朝他头颅肩膀上比划,挑选一处合适的地方动手。   “穆秉恪,你敢杀我,你一定会后悔的!”穆思玄双目赤红,愤恨道,“你想登上大位,对不对?你可知道,孝哀皇帝就曾因屠戮宗亲差点被傅太后废黜,背上得位不正的名声,往后更被百官万民指着脊梁骨骂了十几年?”   林晗垂目盯着他,唇畔浮出丝丝缕缕的笑。穆思玄弯着脊背,脑袋几乎贴在地上,疯癫道:“你敢杀我,就永远别想回那个位子!”   林晗信手一刺,手中剑刃便没入檀王肩膀三寸,霎时鲜血淋漓。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转动,那墨晕似的血口便扩散开去,血流汩汩冒出,淌落满身。 第196章 酷刑   “我跟你不一样,”林晗一挑长剑,满意地盯着他霎时苍白扭曲的脸,忍不住笑道,“做了就是做了,还想着要什么好名声。穆思玄,你这样的蠢货,注定只能做踏脚石,不配与我争。”   孝哀皇帝被人诟病得位不正,可他执政期间谁敢造次。纵然傅太后临朝称制,最终仍是权力旁落,迁出盛京,在东都了却残生。   不论是谁,和天子作对,就是死路一条。   皇位之下尸骨累累,只要能坐上那位置,何论什么规矩法度、礼义仁德。有朝一日登临大位,皇权就是一柄最锋利的剑,轻轻一挥,便扫去所有质疑的声音。   万人之上,睥睨天下,举世朝拜,唯我独尊。这就是皇权,这就是帝王。否则世间的英杰枭雄,何必想方设法趋之若鹜。   一个穆思玄,就能挡住他的大业?可笑。   鲜血淋漓淌落,积了一摊,汇到林晗脚下。一想到眼前人与他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林晗便一阵恶寒,血肉发麻。   他猛然抽出剑。穆思玄失血过多,颓然歪倒一侧,捂住肩上血口,抖着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林晗木然地盯着那摊暗红,低声道:“想个法子,把他的血全部放了,一滴不剩。”   穆思玄一震:“你敢!”   聂峥微微一笑,踱到林晗身后,耳语道:“倒是有一样跟蛇池异曲同工。”   “讲。”林晗冷声道。   “水蛭。”   水蛭善吸血,附在皮肉上,觉察不到疼痛,实则已然血流滚滚。将人投入众多饥饿的水蛭当中,软虫爬满全身吸食血液,不出片刻,便如万蚁噬心般痛苦。   穆思玄仓皇道:“聂峥你这贱人!穆秉恪只不过把你当成脚边一条狗,你倒把他的歹毒学了十成十啊!兄弟聚麀的玩物,别人穿过的破鞋,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也不嫌下贱!”   林晗怒极:“舌头不要,我便帮你割下来!”   铛然一声清吟,聂峥拔刀出鞘,朝左右吩咐:“愣着干嘛,还要我动手?”   几人领命上前,拖着臂膀把人拽起来架住。穆思玄抵死挣扎,却被双铁手扼住喉咙,强行张嘴,拿刀抵着舌根。   他剧烈挣动,仰着脑袋呜咽,颊边猛然受了一击,吐出口鲜血,遭拳头打掉了两颗牙齿。   林晗兀自回头,走上堂前石阶,像是听不见喧嚣,恍惚觉着穆思玄的声音模糊渺茫,离得很远,如同天边传来的。   他在高处临风站着,目空一切,脚下不远处是落败的对手,可是感知不到半点喜悦。   他确实恨穆思玄,想杀他报仇,原也以为,除掉他会让自己开心一些,却不想是如此麻木。林晗蓦然发现,他似乎厌倦了杀人,厌倦了用尽这些骇人听闻的手段铲除掉一个个敌人。   “含宁。”   他正出神时,有个凌然仿若风雪的嗓音响起。   “够了。”   林晗转过身子,便见一身素锦,霁月清风似的先太子殿下。   裴信声量不大,却立时止住了堂前的乱景。数十个兰庭卫涌入庭院,与黑甲武士分庭抗礼。   穆思玄得了空隙,翻滚着脱开桎梏,侥幸逃过一劫,含糊喊道:“丞相!衡王要杀我!”   “你怎么来了?”林晗淡淡道。   裴信眉头紧锁,平静地望着他,眼中失落。   兰庭卫搬来座椅,放在庭前,而后尽数列到长廊两旁,犹如一川拱卫庭院的黑河。   “但凡你遮掩一点,我都不会来。”他轻轻瞥过聂峥,冷面含威,下一刻却换了副闲谈的口吻,徐徐入座,朝林晗道,“从铜泽回来,恰好经过矿山,里头倒是热火朝天。”   “是我让人开矿造箭的,”林晗迅速道,“战事迫在眉睫,贺兰稚豺狼本性,他说议和,定是缓兵之计。”   裴信盯着他笔直的身形,柔声道:“含宁也坐,到我身边来吧。”   林晗摇摇头:“我正忙着,你不要搅局。”   “哪里是搅局呢,”裴信低声道,“知道你受苦,我也肝肠寸断。”   林晗倏然怒极,愤恨地转向他:“那就别拦我!”   裴信垂眼觑向跪在地上的檀王,道:“我来吧。”   林晗嘲道:“你?”   穆思玄像是被抽掉了魂,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愣道:“裴信,你……”   裴信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你心中不忿,我帮你出气。你含冤饮仇,我替你铲除。”   话音刚落,便有兰庭卫拖来一只血红脏污的口袋。那袋子半人长,沉甸甸的,微微鼓动,像是装了个人。打开一看,竟是被关在营狱许久的吕应容,消瘦褴褛地躺着,隐隐透着股腐臭,不成人样。   林晗一怔,戒备地望着裴信:“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这贼人冒充你,含宁不想给他些教训?”裴信若有似无地睇向檀王,沉声道,“罚得重些,以儆效尤。”   林晗皱眉:“噢?那你想如何?”   “他想做王,那就圆了他的心愿。”   裴信话里肃杀,顿时又有仆从得了授意,鱼贯而入。眨眼的功夫,庭中便烧起一口硕大的石锅,当中铁水滚沸,嗤嗤作响,黑烟缭绕,不时涌出一串火星。   吕应容早先受过刑,昏厥过去,被人拎着肩膀拽到通红的铁水前,如同一块轻飘飘的破布。   石锅旁竖起一根木架子,他的脖颈四肢都紧缚在柱子上,脑袋稍稍歪垂着。行刑官拿着木勺走近,舀起一瓢铁水,从头淋下,顷刻间散开一股焦腥的恶臭。   那人顿时被烫醒,脑袋身子弹动一瞬,嗓眼里挤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戛然而止,气咽声消,竟是被活生生烫死了。   林晗掩住口鼻,下意识避开一瞬,仍是被浓重的腥臭冲得胃里翻腾。   他抬头再看时,那木架子焦黑一块,一面已经成了炭,而那人从头到胸红彤彤一片,溃烂焦熟,软绵塌陷,仿佛熔了一半的蜡烛,不剩完好皮肉。   铁水浇头,戴冠加冕。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要让吕应容如愿以偿。   林晗上惯了战场,也被这惨烈的光景震撼得胆颤,紧抿嘴唇,如鲠在喉,却吐不出半个字。檀王更是瘫倒在地,浑身发抖,捂着脖子干呕。   浓郁的烟臭和腥风在庭中久久不散,石锅里的大火依旧烧得炽烈。   穆思玄发出一声悲鸣,清泪涟涟:“我是先帝的儿子,堂堂亲王,你们岂能这样对我!”   林晗缓过神,强作镇定,迟疑道:“不会也要让檀王受……” 第197章 放手   裴信眉睫低垂,话音和缓:“檀王突发恶疾,回天乏术,暴病而亡。今日庭中发生的一切,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林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穆思玄跌坐在地,痴痴地望着他,半是哭,半是笑,苍白的脸狰狞扭曲。   “我待你一片挚诚,你视而不见,”他胸中气闷,眦目怒视,哽噎道,“你要杀我,你为了他,竟然要杀我?”   裴信轻抬眼睫,目色如冰,柔声道:“我想杀你?今日种种,不都是你咎由自取。”   穆思玄跌撞着半跪起,拿袖子胡乱擦干脸上血痕,飞扬的凤眸中猩红一片。   “也罢。当我真心错付。你就是杀了我,把我困进无边炼狱,有朝一日我爬出来,也会索你的命。”   裴信一愣,而后微微一笑,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戒,道:“静候佳音。”   “够了,”林晗弱着声道,“此事跟你无关,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裴信扫过不远处的尸首,道:“含宁觉得太过了。”   林晗心中一震,无奈又被他一语道破心事,犹疑道:“他总归……没伤我性命。”   裴信瞅着他,眼波盈盈,轻声叹了句:“乖孩子。”   他往年常这样唤他,如今林晗听着却别扭,慌忙躲闪开目光,唯恐被他看清双眼。   “你走吧。”林晗干脆道。   裴信平静地望着他,似笑非笑:“你今天抓了檀王,要怎么处置他,就不能拖下去。”   他来这一遭,林晗心里被搅和成一团乱麻,确实六神无主。但他不愿由着裴信心狠手辣,真把檀王在他跟前烫熟了。   可人都抓了,拖着不办,定会夜长梦多。看裴信这架势,必然要他做出抉择了断。   兰庭卫捧来两盏清茶。茶烟缭绕,散发着一股莲花幽香,光是嗅着这股清新的香气,便叫人齿列生津,犹如含着一口冰。   糟就糟在,这地方才做过刑场,就地处死一个大活人。莲香与血肉的腥气混在一起,纠缠搅绕,令人作呕。   林晗咽不下茶水。裴信气定神闲,一手执着天青色的细瓷茶盖,悠哉悠哉地撇着茶汤浮沫,须臾后轻抿一口,袖间金缕香囊叮当碰响。   林晗明白,他在等他给一个答案。杀,或是不杀。   檀王疯魔一阵,不过是色厉内荏,此时已变得呆呆的,出神地凝视着那具死尸,目光涣散。   林晗攥指成拳,捏揉着掌心,半晌后挤出个字:“杀。”   裴信放下茶盏,目光幽冷,道:“好。这次我总问过含宁的意思,给过选择了吧。”   林晗扯着嘴角苦笑,别过头去。这算什么选择,他给的选择,总是跟逼他没区别。   裴信定定地瞧着他,温声道:“回花厅去,别看。这里有我。”   那血肉模糊的惨状,林晗属实不想再过一次眼,却犹豫着不走。聂峥上前一步,低声道:“去吧,我在这看着。”   林晗这才点点头,带着几个护卫疾步远走,退到花厅去。   半月过去,花厅的玉兰谢了不少,堂下的兰畦也萧瑟许多,添了数不清的枯茎黄叶。   林晗凝视着天边流云,息夫人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突然非常想家,怀念家中那方开满紫藤花的小院。如今晴昼渐暖,日阳高照时在花架下读书,该是多么惬意。   他还想带卫戈一起回趟家,跟他一块到莲池泛舟,摘莲蓬,采莲子。摘来的莲子与山药茯苓做成西平莲子糕,炎炎夏日配着五花凉茶喝,安适至极。   林晗独坐在花厅中,挂念起家中种种温馨宁谧的旧事,却是额头一跳,回忆起片刻前那具形容软塌的死尸,盛夏的风骤然冷了几分。   他轻压眉心,克制着不去想那场景。满庭花枝木叶簌簌作响,隐约有股阴风打着旋飘过,荡溢在他后颈。   聂峥从前堂回来,还未走近,便焦急唤道:“含宁!”   林晗缓过劲,抬眼觑着他:“怎么,完事了?”   聂峥脸色怪异,抿了抿唇,诡秘道:“檀王疯了。”   他一怔,脱口而出:“疯了?”   聂峥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便是惊魂不定,迟缓道:“是……千真万确。幸好你没在,那光景比什么十八层地狱骇人多了。”   “连你都这么说?”林晗扯出个笑,“所以呢,裴信没杀他?”   “裴信想派人过来问你怎么办,被我拦下了,”聂峥眉头紧皱,“我不想让你过去。”   林晗上下打量着他,瞧出聂峥心有余悸,便追问道:“檀王怎么疯的?”   聂峥神色古怪,斟酌着字句:“他、他把那尸体,给吃了……”   林晗惊骇莫名,瞪大了眼睛。   聂峥惭愧不已,摇头道:“看吧,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   林晗慢吞吞扶着桌案,撑起身子,动作一半,便跌坐回去,趴在桌案一侧,捂着嘴唇喉咙干呕。   聂峥匆忙绕到一边扶他,轻轻拍着背。   林晗抓着他手臂,勉力支起身子,纤长的手指不自觉蜷起,低喃道:“你觉得,穆思玄他是真疯还是……”   聂峥为难道:“含宁,依檀王的心性,他能装疯卖傻做到如此地步?”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嗓音微弱:“罢了。我这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然人已经疯了,执着于取他性命,好像并没有多么重要。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好过。   “要把他关起来么?”聂峥问。   林晗点点头:“自然要关。盯着他,还不知道是真疯还是装疯呢。”   聂峥:“裴信说,你要是不杀他,就让他把人带走。”   林晗隐隐觉着不对,道:“带走,往哪带?”   “望帝宫,”聂峥如实具告,“怕是要将檀王幽闭在那。”   他沉默片刻,冷哼一声:“是吗。既然他喜欢收拾烂摊子,我就省点心,放手交给他吧。”   前代也有几个亲王被一旨圣令幽闭在各处。这些人的下场不可谓不凄惨,不是被送了鸩酒,就是活活饿死了。   穆令昭是孝哀皇帝嫡长子,玩起这套手段,倒是比他林晗顺手。   最重要的是,檀王和吕应容两件事费了他不少心神。吕应容惨死的情形历历在目,接着又传来檀王失心疯的消息,光是想一想,林晗便毛骨悚然。   他着实不想再管了。 第198章 原委   林晗心神不定,烦乱地踱几步,神色凝重地思量。   可他总觉得不对,裴信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况且,吕应容一直被羁押在军中大狱,有苍麟军看守着,聂峥是他心腹,裴信是怎么把人抓到手的?   口口声声说要帮他,他真的想让穆思玄死吗?   他垂着眼睛细想良久,猛然攥紧了手指,理出些头绪。   是了,裴信了解他,知道他不够心狠,于是抓来吕应容做替死鬼,保檀王一条命。   林晗扼腕一叹,讽刺地勾勾唇角。   怨不得谁,是他心慈手软,眼见一个大活人惨死,便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愿顾了。此时回过味来,却是木已成舟,不得反悔。   裴信话里有话,早提点过他:我给过你选择的。他沉浸在惊吓中,没听出话中机锋,错失了机会,再去找他要人,那就不好办了。   林晗眼中一凛,微微扬起下巴,道:“聂峥,去把王经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聂峥点头应允,扬长而去。林晗在花厅坐了须臾,便听一阵喧闹,几列人影穿过树障,披甲带剑,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为首一个满面风霜,凝脂般的嘴唇透着些水润的血色。   “含宁!”   林晗赶忙起身,惊喜道:“桓儿!”   卫戈这段时日都在樊川附近练兵、屯田,宇文跋和独孤毅两兄弟轮流坐镇军中大营。他们都忙着各自事务,聚少离多,约莫几天才能见一次面,这回距上次相见已有五日了。   卫戈一把将他揽进怀中,嗓眼一哽,平复着呼吸。   “我来迟了!裴信为难你了?”   林晗很是想他,下巴靠在坚硬的肩甲上,任由一双大手紧搂着自个腰肢,闷声道:“没有。你跟他打过照面了?”   卫戈嗅着他发间清香,松了口气:“他走了。府中的事我都知道了,现在去追他,势必还能将檀王要回来。”   林晗眼前又闪过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额角突突跳动,顿时头痛欲裂,脸色发白。   他抱紧了卫戈,两肩发抖,颤着声道:“不去了……我也不知怎么了,满脑子都是那具尸首。卫郎,我、我有些怕。”   卫戈揽着他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安抚道:“没事了,我叫他们处理干净。往后有我陪着你,别害怕。”   恰是此刻,聂峥领着王经到了花厅。赵伦得知消息,也从周边县镇赶了回来。堂下一时聚集了一大群人,纷纷屏息凝神,等着林晗发话。   林晗从怀抱中抽身,盯着面色沉沉的王经,冷笑道:“我记得当初告诉过你,什么能跟他说,什么不能,让你自个有杆秤。”   王经上前一步,拢袖下拜,义正辞严:“臣不觉有错。”   他的青袍变成了绯袍,从察院监察御史跃升成了御史中丞。   林晗眉头一皱,跨步到他跟前,强压着怒意:“你当然没错!你王御史是多么清白的人,错的都是全天下!”   王经颓然闭眼,铿锵道:“若我隐瞒此事,坐视不管,才是陷君王于不仁不义,才是大错特错。”   林晗怒火攻心,拂袖骂道:“你少给我扣这些仁义的大帽子!我亲手提拔你上来,不是让你二心背主的。你明知道我和檀王不共戴天,还暗地里通风报信,难道不是不忠!”   王经沉默良久,红了眼眶,叩首道:“王经身为臣子,并非帝王家的走狗。为臣死忠,自要规劝君上修仁德,行至善,宽仁敬慎,方可为万民表率,统御寰宇。”   林晗嗤笑道:“走狗?原来跟着我倒是委屈你了。你觉着我独断专行,残暴不仁,大可以现在就滚,找你的明君圣主去!”   王经伏地长跪,哭道:“陛下!臣性命微末,原本只不过是盛京郊外一介教书先生,没有功名之心,平生所愿仅仅是传道授业解惑,教育学子辨真伪,识善恶。”   论起往事,他更是哀伤,悲痛万分地叙述:“是当初陛下告诉我‘清流一束,不可撼浊海,焚书一握,不可醒世人’,光凭教书,是没法开化诸民,建不成仁德之世的,唯有入朝做官一展抱负,才能澄清宇内,惠及庶民。”   林晗紧抿着发白的唇瓣,神情阴郁,眸中波涛汹涌。   “因陛下一番话,臣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王经顿了顿,仰面望着他纤瘦修长的身影,有力道,“今生今世,陛下就是王经唯一的君王,王经宁愿一死,也不可让陛下沾上半点污浊。”   堂下凉风习习,浓绿的树木翻起海浪。林晗缄默无言,半晌低声道:“你错了。王经,我的手从来就不是干净的。”   他睨着委地的绯红官袍,丹砂似的赤色刺得眼睛发疼。   “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好,你走吧。”   王经抬起头,清俊的脸上泪痕斑斑,道:“臣不走。”   “我给过你机会了。”林晗摇摇头,“若容下你这次,往后还怎么服众。”   他吃够了被人架空的苦头,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了。倘若到了如今,身边人还是无法全心全意追随他、对他唯命是从,那跟当年做傀儡有什么差别。   这是林晗的底线,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身边人绝不能背叛他。   王经膝行几步,道:“假如陛下觉得我不忠,真要赶我走,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林晗讽笑两声。杀诤臣?那他才是昏了头了,以后没人敢投入他麾下做事。   堂中气氛僵持,他干脆把难题踢给了身边几个,道:“你们说说,该如何处置他。”   赵伦和聂峥面面相觑,似乎不愿掺和进来。唯有卫戈缓缓道:“含宁,王御史赤子之心,将他赶走,定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他并未点破,林晗却悟到话中深意。学富五车的名士人才都有些清高脾性,和王经一样。杀了王经,会惹得清流士人们非议,把他赶走,也会令各处人才以为他是个心胸狭隘的昏君。   卫戈给他搭好了台阶,林晗便顺着下来,疲累地叹气。   “罢了。既然世子发话,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不能再容你,王经,你以后就跟在世子身边,有事就找他吧。”   王经交掌一拜,颤巍巍起身,退到卫戈身后。此时有个令官从院门匆匆赶来,抱拳半跪道:“将军,大事不妙!城外西南十里狼烟滚滚,有两路胡族大军靠近凉州边界!”   众人被这一通军情打得措手不及,都露出些惊愕的神色。军士们窃窃私语,林晗蹙着眉,扬臂止住喧嚣,追问道:“派人去探了吗,什么旗号?”   “已经派出一队斥候,还不知情况如何。”   林晗眉心直跳,道:“丞相呢,他们出城了吗?”   令官道:“城门已经封锁,想必是出不去的。”   他稍稍镇定,转向几个手下,沉吟道:“我早就知道贺兰稚狼子野心,势必会卷土重来。只是不明白,他往凉州去做什么……”   卫戈却摆摆手,道:“未必就是打仗。他们之前伤亡惨重,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元气。”   “不管怎样,先封锁城门,下令戒严。”林晗严肃地吩咐,“咱们若是掉以轻心,怕是会吃亏上当。” 第199章 酌酒怡情   等到日头西斜,斥候回城,将西南情形一一禀报。那两股大军都是达戎人马,约莫五万,在距西峪关百里处停下,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议和一直没个进展,西北总像悬着一把刀,战事一触即发。   这夜林晗宿在都护府,对着屋中幽烛观书到子夜。桌案正对着一方轩窗,窗外天朗气清,弦月高挂,偶有微风拂过,池塘边几棵桂树婆娑作响。   他惦记着铜泽樊川百顷土地,凭着记忆整理出种稻洗盐法,打算修渠引水,借苏勒河之便种植水稻,稀释土中的盐卤,把荒废的田地改造成良田。   卫戈练兵晚归,沿着九曲石桥绕过池畔花障,遥遥地便见窗棂间一笼温煦烛光,鹅黄窗纸上透着个俏丽旖旎的人影。   他心思一动,不走正门,到了粉墙根下,对着窗牗敲了敲。   里面的人听见两声响动,便搁下笔。夜深露重,林晗取了件衣服披上,碎步到窗户前,拨开插销,即有月色泄入,映得脸孔如同白璧。   他怔怔地盯着卫戈逆着月亮的容颜,迟疑道:“今天怎不在樊川。”   “说好了陪你的。”卫戈索性跃上窗台,不羁地坐着,捏住林晗覆在窗上的指头亲了亲,“许久没亲热,想我没。”   林晗一赧,作势关窗户,道:“我说为何突然回来,原来是想那档子事。”   卫戈眼明手快,挡住他小臂,朗然一笑:“含宁别动,我有东西送你。”   林晗不动声色地咬着下唇,抬眼盯着他,目光粼粼。   他忍不住捧起他脸颊,俯下身子亲近地磨蹭许久。林晗任由他亲昵,肌肤厮磨之下,逐渐脸腮发烫。方有些动情,卫戈乍然分开,卸去身上甲胄,只着一身鸣珂色袍子,燕子般矫捷地落在地上。   池水光亮如鉴,盛满皎洁月华。卫戈使出一招登萍渡水,踏入千百柄红白相间的菡萏之间。月下水中绿波翻涌,微风荡起衣袂袍摆,少年宛如凌风而行的仙人。   林晗一时恍然,回过神,卫戈已携着一茎粉蕊琼瓣的荷花归来,将含着清露淡香的花朵献到他跟前。   “又想出这些花里胡哨的哄我开心,”林晗接过荷花,凑近了轻嗅,月色之下,衬得人比花清丽,双眸更是含情带怨,欲说还休,“大忙人,还不如多抽些空陪陪我,省了你钻研献宝的心思,这样美的花,可不是随处就有的。”   卫戈笑道:“酸成这样?这几日委屈坏了。这就来陪你。”   他一跃进了屋子。林晗却攥着莲花茎条,小步后撤些许,不悦道:“我说的陪,是让你多跟我在一块,只是说说话也好。不是要你专挑晚上来,睡一回又走了。”   前几次见面也是在深夜,时间仓促,两人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双双入帐。卫戈净折腾他了,天亮就不见人影,让林晗守个空床。   三番五次都是如此,林晗便有些郁堵,闲暇时胡思乱想,觉得卫戈真把他当个姘头似的,只顾着玩,玩舒坦了,就抛在脑后不管了。   卫戈连连认错,牵起他一根指头细细啄吻,道:“含宁别气,真不是故意冷落你。”   林晗轻哼一声,抽了抽手指,动不了。卫戈顺势勾着腰肢,拥着他坐在桌前,取了三两个小盏,对月酌酒。   “光喝酒没意思,”林晗摁住他手腕,笑若桃李,“来联诗。”   卫戈一愣:“这我可比不过你。”   林晗抬起指尖,点点他唇瓣:“比不过就受罚。”   卫戈举杯便饮,被林晗慌忙按住。   “你好没意思!还没开始呢。”   “反正比不过你,先自罚三杯。”   林晗夺了他酒盏,兀自喝光剩下的,望了望窗外沉寂的大夜,低头吟咏:“霜凝天水碧。”   卫戈想了想,接下一句:“月霰广寒香。”   林晗眼睛一亮,笑道:“这不是挺好的。不过还没到八月呢,哪门子桂花香了?”   卫戈抱着他蹭了蹭,低哑道:“在你身上。”   林晗目光流转,搁下酒盏,跨坐在他腿上,抚着绝美的脸孔,轻声接道:“玉腻芙蓉冠。”   说罢,他便觉得腰肢一重,股间与他贴得更近了些。   一股情热笼在二人之间。卫戈含笑看他,不轻不重揉着后腰,磨得林晗直喊痒。   “新酥弱柳秧。”   林晗抿了抿唇,嗓音细微:“越来越不正经。”   “不接着对,就是认输了?”卫戈轻声道,“要受罚的。”   林晗眼睫微颤,柔顺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卫戈捧起他的脸,浅尝两口,便开始攻城略地,吻得他秀鼻翕动,热息连连,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弄。   彼此身躯紧贴。林晗眸中泛出泪色,推了推铜墙般的肩头,细语道:“痒……”   一只热烫的手心钻进他发间,动作一番,墨黑的发丝倏然散开,倾泻而下。卫戈贴在他耳根亲了亲,沙哑难耐地问:“要夫君抱你么?”   林晗歪靠在他怀里,青丝铺散如绸,轻轻点头,溢出声鼻音。   “嗯。”   亲昵的吻落到林晗鬓边。卫戈又在他耳尖蹭了蹭,低声哄道:“衣裳解开,自己.坐.上来。”   林晗一手攀上他肩膀,一手寻到衣带,指节一勾,襟前便滑开一片。他手抖得厉害,扯了半晌,才松开绸袴。   蜡烛烧得炽烈,火光盛如流霞。云雨一路,摇荡颠簸,他腿上一丝不挂,一只脚晃悠悠翘着,宛如月弓,另一只踝间堆着未褪尽的亵衣,凉风从窗户灌进来,激得身子一股股颤栗。   林晗逐渐分不清,身上激越的震颤,是从抵死缠绵的骨血里涌出来的,还是沁凉的寒风掀动的。   喘得太久,他的嗓子干涩发痒,从卫戈身上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大灌几口清酒,却喝得太急,捂住嘴巴咳嗽。   卫戈给他披上衣裳,垂目欣赏垂曳衣摆下两条修长如玉的腿,隐约瞥见腿缝边一丝洇湿的晖泽。   “明日有闲暇,跟我一块出门?”   林晗腰肢酸软,在榻上坐着,道:“去做什么?”   “游山玩水。”   他轻嗤一声,捧着酒杯满饮两口,答道:“不去。我明日有约。”   卫戈跟到他身边,好奇地问:“明日休沐,还有公事?”   林晗长叹一声,攥着杯子把玩。   “还不是王凝。檀王的事一结,他便闻着味来了,给我递了帖子,请赴明天的‘消夏临水宴’。”   “你不是说,要把他查办了?”   “原本是那么打算来着。既然他有心与我结交,还不如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卫戈沉默一刻,眼带深意:“含宁,王家跟檀王怕是关系匪浅。王凝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巴结你,小心为妙。” 第200章 奇货可居   他这番话让林晗想起来件事,问道:“王经如何了?”   卫戈与他并肩坐着,取了根绸帕,握着他细腻的足踝,分开两腿,认真擦拭腿根。   指掌探到股间,林晗腰窝一软,忍不住抖三抖,轻轻咳了声。他往床帐中缩了些,身子微微后仰,两臂撑着褥子,就着一副门户大开的模样说正事。   “后悔啦?”卫戈问,话里惋惜,“王御史是难得的好官,是忠臣。”   林晗皱眉:“我又没错,后什么悔。”   卫戈犹豫片刻,道:“含宁书读得比我多,应当知道秦王。”   林晗深吸口气,闷声道:“唐太宗?”   卫戈扔了绸帕,叹道:“要我说,古往今来雄才大略的帝王,无人能出其右。可你知道,他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林晗嗤之以鼻,道:“三岁小孩都清楚。玄武门之变,杀……”   未脱口的话卡在喉咙,林晗脸色一沉,抬脚轻轻踢他一下,警告道:“你要是敢提檀王,我就跟你没完。”   卫戈笑吟吟地凑到他身侧,把人搂了个满怀,道:“不提他,我们讲故事。”   林晗面色阴郁地听着,卫戈讲的便是武德九年,太宗即位之初,与兵临城下的突厥签订渭水之盟的旧事。   “秦王自少年始,一路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唯这次成为莫大的耻辱。究其原因,还是那四个字。”   林晗耳朵听起了茧子,敷衍地靠在他怀里,一字一顿:“得位不正。”   卫戈安抚似的把人搂紧了,贴着额角亲几下,补充道:“天下离心。”   林晗沉重地闭眼,呼出口气。这八个字像是重锤一样,狠狠击打在他脊骨上。   王经说得有道理。君王是万民表率,纵然内里再污浊不堪,外在却始终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神祇,否则如何使得百姓景仰,四海归心。   文韬武略的太宗皇帝因玄武门一事致使天下哗然,子民离心,他本从未有过败绩,却不得不在内忧外患下选择低头,等到几年后才一雪渭水之耻。   “罢了。反正这事都不了了之了,我不想再听了。”林晗掩住嘴唇,眯眼打了个呵欠,慵懒道,“如今人在裴信那,檀王有个三长两短,要背黑锅的是他。穆思玄要是装疯卖傻,等他翻身了报仇,找的也是裴信。”   恩恩怨怨,交给他俩去计较吧。   卫戈眼神一动,沉声道:“他真在乎你。”   林晗磨了磨牙,立刻将他扑倒在被衾间,恶狠狠地亲。   卫戈按住他后颈,指腹轻缓揉捏,失笑道:“还这么精神,不如再来一次。”   林晗扶着鬓发,在锦褥上打个滚,与他并排躺着,叹了口气。   “王凝的事,让王经接着往下查。还有那几百万两银子,务必理出头绪。说不准能牵扯出朝中大鱼。”   卫戈出神地盯着帐顶,轻轻应了声。   翌日一早,林晗便忙着赴宴,挑了几件衣裳,在镜子跟前试了半天,始终不满意。卫戈也帮着他瞧,可惜眼光实在不怎样,选了件粉米的窄袖罗衫,颜色娇嫩,像姑娘穿的。   林晗赶他出卧房,独自对着穿衣镜站了半刻,换上一身天缥的锦袍。卫戈坐在外间用早膳,正塞了口小食,便见垂珠帘后人影晃动。   天缥雪霁,清绝无双。   他饮了口茶,赞道:“娘子好看。”   说罢,卫戈从怀里取出串绿玉髓坠子,系在林晗腰间革带上。   今日艳阳高照,天地好似熔炉,蝉鸣声嘶力竭。林晗乘马车出门,在大道上走了一刻,便被闷热暑气蒸得昏昏欲睡。   王家宅子在宛康西郊,周围有清波环带,开辟了数十道沟渠引水,垦地修篱,种出一片片青翠浩渺的竹海。   远远看去,苍山绵延,绿烟十里。   车驾驶上竹林小径,陡然寒气泛浮。林晗挑开车帷,好奇一望,道路两旁修竹参天,繁茂密匝,竹林前围着平整的篱笆,洞眼宛如编织精巧的渔网。每隔十来步,篱笆边竖起一根两人高的木杖,上悬六角灯笼,纸上绘着山川湖海、神仙异兽等彩画。   灯笼在粼粼的日光下晃悠不止,宅门外候着几个形容谦敬的仆婢,主人王凝立在他们前头,一听见马车声响,忙不迭领着随从迎上来。   车马缓缓停住,几列骑兵护卫左右。一骑飞跃而出,立在门帘右侧,子绡翻身下马,恭敬跪拜,朝轻晃的车帷伸出手。   林晗扶着那只手,慢吞吞下车,每走一步,身上环佩叮当清响。   王凝满脸堆笑,拱手拜道:“都护莅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林晗抬眼一瞧,王家硕大的紫檀木牌匾在阳光下金辉熠熠。   他牵动嘴角,温柔道:“过谦了。”   王凝客套一笑,交手行了个礼,便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领着林晗进府。   王家仆从众多,规矩地候在廊下,待主人和贵客穿过几道朱门,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鱼群似的埋首游走。林晗七拐八折地走了许久,穿越数不清的庭院,游廊和花障,到了一处水阁跟前。   楼阁临水而建,楼外泊着几座三层小楼高的彩船画舫,入门悬着澄水帛,细长如丝,明薄可鉴,用水蘸了,散发出丝丝寒气,整个楼里都沁爽清凉。   澄水帛是外域奇物,价值千金,只有达官贵人悬挂在屋子里,用来消暑纳凉。除了这个,凉殿里铺着满室的湘竹席,坐榻处便再铺上冰丝裀。此物更是来历不凡,乃是冰蚕丝织成的,细腻冰凉,也只有王公贵族才用得起。   林晗在临水一侧入座,四周雾气氤氲,仿若云中仙境,原是水殿左右各设一轮水扇,源源不断地汲起活水,凭着扇叶转动,造出如梦似幻的水雾,弥漫在席位之间。   这雾气里混着数十种花香。林晗嗅着芬芳香气,不自觉偏头去望,便见水雾后花团锦簇。大略一看,有剑兰、玉桂、茉莉、紫薇,名贵娇艳,不胜枚举。   宾主入席,立时有婢女穿过袅袅仙雾,捧着果盘上前。王家招待客人的瓜果也尽是稀罕物,新鲜的蜜筒甜瓜,水荔枝膏,配上椰子酒。每一果盘上配着只碧玉碟,上头搁着一扇新摘的荷叶。   林晗拈起荷叶,想到满城饥馑的灾民,笑意便不达眼底。   “王先生倒是好兴致。”   王凝垂头笑道:“实在不敢当。都护还是莫叫先生了。”   林晗斟了杯酒,下巴轻点,朝向不远处的画舫。   “这是要请我看水戏吧,点了什么剧目?”   王凝笑意渐深,道:“今日点了一出‘奇货可居’。” 第201章 沉疴新疾   日阳炽烈,四下亮得刺眼,偶有微风扫过,水殿池榭周围树影徘徊,激起万千细碎的空鸣。   林晗久不出声,端起手边果盘,姿态文雅地搁在主人桌案上。   王凝一怔,微微抬起右手,织工精湛的素纱禅衣袍袖滑到腕边。   “都护这是何意?”   林晗目光深沉地打量他。王凝似乎与聂峥差不多年岁,生得纤白文弱,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没有半点市侩气,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博士。   他笑了笑,打趣道:“王先生胃口颇大,怕你吃不够。”   王凝盯着面前两份果品,顿时露出个了然的微笑,叹道:“都护宅心仁厚。王凝一介商人,能得都护关照,大抵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湖风浩浩,吹打在身上,像是裹了层火浣布,既粗砺又滚烫。几行俳优登上画船,鼓乐丝弦飘渺婉转,仿佛云中坠落,和着喧嚣丝竹,当真演起了“奇货可居”。   商人吕不韦耗费巨资助秦国质子子楚归国,为子楚继任国君立下大功。子楚即位,他便从商人一跃成了国相,大权在握,煊赫一时。   在此人眼里,公子王孙俨然就是回报丰厚的“奇货”。只不过他逐的利不是钱银,而是权势。   林晗思量许久,垂目沉静道:“我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先生如何萌发出了这个念头?”   王凝笑道:“王凝虽不才,却也看得出,这天下大乱不过是早晚的事。早在头回萍水相逢,便仰慕殿下英姿,可惜……那次没有缘分结交。”   林晗倏然抬眼,似笑非笑:“当今皇帝还在位,你敢说天下大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有失妥当。”   王凝脸上一滞,离开坐席,朝林晗慎重拱手,庄严下拜,却吐出句截然不同的话。   “莫非图谋宗亲性命,就是尽忠职守?”   他语调平缓,不卑不亢,倏然惹恼了林晗。林晗眉心皱起,看他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阴翳。   “王凝,你就是装得再谦卑。这股自命不凡的劲也藏不住。”   王凝道:“衡王殿下,草民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最重要的便是行情,也就是手中的底牌。草民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只不过想显出诚意罢了。”   林晗把玩着翡翠似的荷叶,默然不语。王凝躬身屈膝,退回到座上,一本正经地坐着,笑道:“草民从商十余年,看得出衡王殿下心中有一桩大买卖。”   林晗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是吗?你的诚意只是耍小聪明?我身边不缺有脑子的人。”   “自然不是,”王凝轻声拍掌,便有个家仆捧来一方托盘,盘上放置着一只红木匣子,瞧着古朴厚重,还上了锁,“衡王请看。”   他取下钥匙,转开匣锁,从中拿出一叠账本,低头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接过账册,翻开古旧粗糙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蝉鸣绵长悠远,突然变得聒噪到了极点,尖刀般钻进耳中。   林晗摩挲着泛灰的墨字,艳阳天里,倏然回到望帝宫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聂铭……”他情不自禁地低喃。   账本里记录着几十上百个朝廷官员的名字,依照官品职位排序,最低五品官,每人后面都记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行贿目录。   王凝头埋得更低,悄声道:“这是从高柔府上搜查到的账本。”   林晗睨向他,漫不经心关上。   “为何在你这?”   “草民知道衡王殿下在追查那五百八十三万两银子,也知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他怅惘地叹了口气,“高柔意欲侵吞官银,逼迫草民将汇通宝钞借予他行方便,为的就是操纵宛康物价,做一本应付朝廷的假账。”   逼迫?汇通宝钞流通宛康,最大的受益人是他姓王的,王凝这是胡编乱造,把他当傻子糊弄呢。   林晗眉梢轻扬,心道果然被卫戈猜中,生出些看他演戏的心思,催促他:“接着说。”   “草民势单力薄,哪里是那狗官的对手,只好忍辱负重,寻机会告发他。我担心他卸磨杀驴,往后为掩盖罪证对我不利,便雇佣江湖高手潜入都护府中,找到了他的把柄。”   林晗拎起账本,从容不迫地盯着他:“就是这本记录贿金的账册?”   王凝屏息凝神,郑重道:“衡王就不想彻查当初望帝宫一事?”   林晗脸色阴悒:“聂铭欲行废立之事,密谋造反。”   王凝并拢五指,指向账册:“只有一个聂铭?”   林晗不答,眉心一抽。   当然不止一个聂铭。账册上清清楚楚记着兵甲数量,高柔利用宛康矿山之便偷造铠甲刀兵,经由怒川水寨走送到京城聂氏手里,明摆着他也掺和进来了。   世族虽然蓄养家兵,但不允许配备长兵器、弩箭和铠甲,家兵的战力也远不及朝廷正规军。聂铭选中宛康筹备军资,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办事很难引人注目。   造反是大事,他们必然准备周全。既然高柔牵连其中,这账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聂铭起事的同党。   一股凉意蛇似的爬上林晗脊背。   这上面的名字众多,几乎占了半壁江山。若不弄清楚何人对他下过毒手,以后坐上皇位又如何?   能坐得稳吗?谁敢保证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聂铭?   王凝的这份礼物,确实很有诚意。   林晗握着账册,沉重闭目,道:“王凝,你有心了。”   王凝镇定自若,倒是比先前谦逊了许多,交掌道:“我只是个商人,却也盼望有一天能为衡王殿下赴汤蹈火,助殿下建功立业……才不枉人世一遭。”   “我明白,只是……”林晗苦恼一笑,语焉不详。   王凝善解人意,笑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有顾虑实乃常事。草民愿竭尽所能襄助,让殿下明白这不是件亏本的生意。”   林晗捏紧了账册,起身道:“你容我回去想想。”   说是宴席,水戏演到一半,桌案上美酒香果没动,他便匆匆告辞。王凝不拦他,巴不得林晗早点想清楚了,好拖家带口绑上这艘大船。   王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天下即将大乱,当今皇帝必然坐不稳江山,放眼望去,只有衡王有登临大位的胆识才干。   他要抓紧这个机会赌一把,才能从人人都看不起的境遇里翻身。   林晗满腹心事地回府,一路上都在马车里翻看账册。   看得久了,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叹,这朝廷真是烂到家了。国库年年亏空,百姓褐衣粗食,银钱原来都到文武官员腰包里了。   出神之际,随行的子绡忽然打马到车驾一侧,胆怯地唤了他一声。   “主人,好像是世子……”   林晗立刻掀开窗洞上的帘子,正好瞧见日头下一抹一闪而过的俊美人影。   卫戈身量颀长,容貌绝美,在人群中惹眼拔尖,很容易认出来。而那人影身后,则款款跟着个红罗裙的少女,不是安赫香是谁?   他们一先一后进了家首饰铺面。兴许是要接待贵客,喜笑颜开的老板娘连忙清了场子,半掩上店门。   子绡道:“主人,是世子么?”   那一眼太快,即使见着了安赫香,林晗也不怎么笃定,反问他:“怎么发现是他?”   “世子身上的熏衣香……”子绡声量渐弱,脸颊发红,“跟主人一样。”   “鼻子真灵。”林晗木然应道。   他遥望着首饰铺,市井热闹喧嚣,却如坠寒窟。 第202章 故梦清寒   那两人进了首饰铺子,都神色凝重,张望着店中琳琅满目的玉石。   老板娘殷勤接待,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却始终没人搭理她,自讨个没趣,也不再吭声,只是恭慎地立在柜面后,暗地猜测两位贵人的关系。   安赫香道:“店家,你们这的玉佩都有什么式样?”   老板热络一笑:“姑娘,我们家都是最时兴的式样,有涌云缠草、百花鸡心石、梅兰竹菊,要哪一种?”   “有并蒂莲的吗?”卫戈皱眉问。   老板娘垂下头,眼珠转了转,换上副喜庆的笑颜:“二位是想讨个吉利吧?说实话,并蒂莲这式样已经很少见了。莲花并蒂,本是夫妻和合之意,往年却常把整块玉石雕成两半,夫妇各取一块佩戴,便将并蒂缠枝的莲花分开,寓意就不好了,要的人也少了。”   安赫香微微摇头,沉吟道:“那就是没有了。”   卫戈目光晦暗,望着店家:“我这有一块莲花玉佩,正是两块合成一块的式样,能做出它另一半吗?”   老板娘一怔,迟疑道:“能倒是能。不过这种玉佩工艺复杂,每对扣合的方式都不同,贵人还需把手里那块留在店里,才好照着花纹定做。”   “每一对都是独一无二的?”卫戈顿了一瞬,轻声道,“这恐怕不行。”   店家脸色为难,不禁转向一旁的安赫香。赫香叹息一声,缓缓吩咐:“这位姐姐,麻烦借纸笔一用,那块我曾见过几面,先依着印象画个大概。”   卫戈松了口气,眉间却愁云惨淡,扯出个苍白的笑。   “这次多谢你了。”   “不必,”她道,“你是子玉的弟弟,加上事关安氏,我不可袖手旁观。”   自从卫戈回到盛京,他便动用一切力量探查当年燕云瘟疫之源,几月来终于有了些头绪。   独孤毅手下回报,最初染上疫病的都是旅居在禄州的异族僧侣,这些人常在各处传道布施,使得一些百姓染上疫病。   本着慈悲心肠,胡族僧侣给众多染病的人治病送药。奇异的是,他们的药当真有用,痊愈了不少人。   但就在一夕之间,传道士们忽然带着灵丹妙药销声匿迹,没了他们的良药,疫病开始在燕都气势汹汹地蔓延,区区半月席卷了整个禄州。   紧跟着便是那场惨绝人寰的灾祸,燕云沦陷,尸横遍野,致使裴氏战败,朝局动荡。   探子追查到当年首当其冲的百姓,得知了些许关乎胡僧的蛛丝马迹。他们穿着宽大的红袍,系着赭红的头巾面纱,瞧不出长相,人人右手背都用颜料刺着一柄炽金并蒂莲花,和林晗给卫戈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   安赫香精通金石器物,恰好她在宛康,卫戈便登门拜访,询问手里并蒂莲玉佩的来历。   巧的是,她幼时在家中也曾见过一块极其相似的玉佩,刚好就是下落不明的另一半。   老板娘呈上笔墨纸砚,安赫香便在柜面上利落地铺开纸张镇石,悬笔构思。卫戈站着研墨,紧盯着纸上逐渐浮现的细微墨线。   安赫香钻研屋宇多年,临摹过成千的营造图,画工细腻,落笔精准,只是时隔多年,她也有些记不清那块并蒂莲玉佩的细微之处,仍要卫戈拿出留存的那块,推敲出缺失那块的细节,再一一描画在纸上。   一束清亮的日光斜射进铺子,屋中光影转动,地面陡然印出个纤长的人影。   林晗目光里泛着寒芒,清冷道:“好兴致。”   他独自立在骄阳下,一手扶着门框,身后空空荡荡,连半声喧嚣都没有   缥碧的衣袂在热风里轻轻浮动,林晗肩背上好似披了层雪。   卫戈执墨的手顿住,惊道:“含宁?!”   林晗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身,似乎被这两人郎才女貌的场面刺到。   “你有什么不能来问我?”他嗓音冷静,视线平淡地转向柜面,“你在查我?”   安赫香头一回露出惊惶的神色,倏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被卫戈抢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晗漠然盯着他,寒芒结成了封冻的冰湖,转身离开。   车马停在大道边上,他逃似的登上车舆,一颗心在胸腔里猛烈碰撞,略微喘息着厉喝一声。   “走,回府!”   鞭子哗啦抽响,车轮辚辚启动,不一会便驶入长荫茂盛的马道。行人稀少,喧闹远去,林晗清晰地听见胸中砰响的咚咚声,血液在全身鼓沸,激得他颤栗不止。   明明知道另有隐情,理智却摧枯拉朽地崩毁。他满脑子都回荡着不久前裴纯行说过的话,太后曾向当康长公主商谈结姻之事。   他猛然攥紧拳头,血液在掌中跳动。   是他耽搁了卫戈。   要是没有他,卫戈早就成家立业,做个逍遥自在的郡王。   失神之际,马车倏然停下,眨眼间抵达府门外。林晗望着窗缝漏进的灿烂阳光,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   他心乱如麻,就在轿厢里痴愣愣坐着不动。帘外子绡轻唤两声,便没了声息。   顷刻之间,帘幕翻动,一道秀丽的月白衣影携着锋锐的太阳钻进马车。   卫戈躬身瞧他。林晗正好抬起眼,对上一双清润如玉的眼眸。   他依旧不动,卫戈便试探着靠近,在他下巴边落下几个轻柔的吻,带着虔敬的意味。   林晗默然不语,眼中染上些藩篱般的戒备。卫戈在无声中更进一步,粗糙指腹搂住眼前人细白脖颈,拇指摩挲着玲珑小巧的耳垂。   初时的讨好和慎重逐渐变了味,透出淋沥的情念。亲吻辗转到唇角,即将覆上朱唇,却被林晗转头避开。   他瞥向一侧,淡淡道:“让开,我要回去。”   “我抱你下去。”卫戈道。   “不成体统。”林晗讽笑一声。   卫戈避开话锋:“今时不同往日,我寻了些可信的人来做你的护卫。”   “好意心领。”   “含宁……”   林晗沉重地合目,依旧冷冰冰的,疲惫道:“你让我走吧。我心里很烦,也很累,不想再搭理别的事。”   卫戈执拗地牵着他的手,疼惜道:“是因为我?”   林晗睁开眼睛,认真地盯着他。   “裴桓,平心而论,我配不上,对不对?”   “什么配不上?”   林晗一噎,对上卫戈恳求般的眼神,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剩下的话。   可他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绝望,陡然回想起以前在他人身下承欢的下贱模样,又是愤怒,又是恶寒。   林晗从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此刻却觉得浑身布满了擦不掉的丑陋印记。   “不成亲了,”他用尽全力,哑着声道,“真摊上我,全天下都会耻笑你,我也会瞧不起我自个。” 第203章 烬夜终明   卫戈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就料到,握紧他的手,轻轻应了声好。   他先前就同林晗说过,倘若他不愿了,随时可以跟他说,他全都依他,真到了这时刻,却没来由恐慌,似乎两人间有条若即若离的线,在骤起的风里啪嗒一声断掉。   林晗无心再问玉佩的事,方才那一眼明明白白教会他一个词,什么叫相形见绌。   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内心并非全不在乎过往,当年的事过去了,魂魄好像豁开一道口子,表面上相安无事,可再怎么装腔作势,都掩不住骨血渗出的自卑。   他甚至萌生出些阴暗刻毒的念头。凭什么是他?为何老天如此不公,要他小小年纪,就沦落成他人玩物?令如此的耻辱跟随他一辈子,让他见到挚爱之人时首先心生的不是喜悦,而是猜疑、提防和痛苦至极的自轻自贱。   卫戈默然牵着他朝外走。林晗眼神闪动,瞥他一眼,顷刻间低下头去,惴惴地跟着他出门。   艳阳满天,人间煦暖,三分暑意蒸熨在发梢肌肤,烤得人心神倦怠,直想觅一处浓荫好睡。   都护府来了客人,都是熟面孔,见了他二人立时绽开笑颜,轻快地迎上来。   林晗来回瞅了圈人影,半晌回过神,眼角眉梢挂着惊喜,叹道:“辛夷姑娘!”   “好久不见!”辛夷开怀一笑,爽朗的嗓音回荡在芭蕉浓碧的庭院中,“近来可好?”   林晗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嗔怪地盯了卫戈一瞬,看向辛夷。   “边关不太平,你们怎么来了?”   “区区达戎人,拦得住我们?”嵇风得意笑道,“反正在镜谷闲得没事干,杀几个蛮夷练练手,免得生疏了。”   林晗霎时明白,他们就是卫戈在马车里提过的信得过的护卫。   卫戈悄悄凑到他耳畔,道:“辛夷当年在天狼营中颇有威望,她是个人才,治下有一套。护卫你的任务交给她,我也放心。”   岂料辛夷耳尖,摇头道:“我可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来的。别忘了,加上灵州那回,你还欠我二十年的卖身契呢。咱们一码归一码,给衡王办事,跟你小子可没关系。”   嵇风皱着脸,道:“这说的什么话?衡王和我师兄是一家人,辛夷,你可不能趋炎附势,逢高踩低啊。”   林晗被吵嘴的二人逗笑,戏谑道:“这样吧,辛夷姑娘。那二十年是卫戈为救我欠下的,我理应报答他,不如就直接回报给你。”   辛夷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快快快,你们王公贵族手里奇珍异宝多的是,拿出来我开开眼。”   林晗笑道:“我给你一个无价之宝。”   说罢,他便吩咐人摆开墨案,备好笔墨纸砚,挥毫题下几个苍劲挺拔的大字。   公孙师盯着纸上墨宝啧啧赞叹:“好!好个烬夜明。”   辛夷瞪大了眼,疑惑道:“衡王……这是何意?”   林晗望着她不施脂粉,依旧明艳英丽的面庞,道:“烬夜明,从今往后便是我麾下直属部曲,统领号为仁安将军。辛夷姑娘,往后众人就要改口称你为辛将军了。”   辛夷一怔,随即雀跃道:“我是个女子,也能做将军?!”   “为何不能,”林晗从袖中取出私印,摁上红泥,在纸面右下落下一方丹红的章子,“我的命还是你救的,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番话夸得辛夷红了脸,木讷道:“谬赞谬赞,我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既然衡王对我寄予厚望,辛夷一定拼尽全力,护卫主公周全!”   “好。我自是信任你的。不过──”林晗眸光流转,忽然问道,“辛夷姑娘,我能问问,你当初因何离开天狼营吗?”   辛夷一怔,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小嵇还有卫戈,咱们三个都一样,幼时颠沛流离,投靠聂氏只是权宜之计,想混口饭吃活下来罢了,跟他们可不是一条心啊!”   卫戈道:“含宁,辛夷在遇见你之前就叛逃天狼,离开的原因跟我和嵇风一样,只不过是受够了做人手中的兵器,不愿再任人摆布。”   林晗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他才没杀他,原来是早就想着另谋出路。   他长叹一声,道:“辛夷姐姐,看来我们都一样,尝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苦。你放心,我自然跟聂氏不一样。”   辛夷眼目中涌出些盈盈的光,不禁感慨道:“殿下……”   往后有烬夜明在,林晗心中宽慰许多,总算不必在府中都要忧心忡忡,防备着暗箭偷袭。   又过了两日,聂峥送来消息,半月前的刺杀案审得七七八八,共捉住主犯三人,牵连从犯七人,都是前任都护高柔的亲信部从。   “全都判了秋后处斩。”聂峥道。   林晗捧着案卷细读,皱眉道:“还等什么秋后?刺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不赶着以儆效尤?”   聂峥想了想:“那明天?”   “现在,”林晗把卷宗卷成筒状,在他额头虚敲一下,“拖到菜市口去,我要亲自监斩。”   “行。”聂峥领命去办。   三刻之后刑场具备,那十个人各自装了个囚笼,剥去衣服,披发跣足,由官军押解着,从宛康大牢一路游街示众。   林晗身着紫袍,高坐在监斩台上,待罪囚带到,便在众目睽睽下扔了令签,铿锵喝道:“行刑!”   十人被押上刑场,身后立着人高马大的刽子手。一瞬之间寒芒起落,鲜血飞溅几尺,头颅滚落如石。   围观的百姓哄然唏嘘。林晗逆着日光抬头,正对上街市边一家二层茶楼。茶馆一楼人满为患,二楼却空荡清闲,木槛廊柱旁立着几个黑衣扈从,一看便知是清了场子。   裴信一袭霁月似的袍服,坐在槛栏后看戏,罗袖上笼着层云雾般的轻纱。   雪映烟光,霜含冷色,风姿卓绝,谪仙一样的人物。   常人都在为这血洒灰土的场景心悸,偏他眼带笑意,拇指捏着折扇鼓掌。   林晗利索起身,步态间雷厉风行,腹诽了句:“清闲。”   他朝那茶楼走去,周围随行着十来个武士。看热闹的百姓们三两散去,茶堂空出一条道,恰好够他穿行,畅通无阻地上二楼。   侍立的兰庭卫对他行礼,识相地退开几尺,留空给他俩谈话。   林晗开门见山:“他呢?”   裴信知是穆思玄,笑道:“没死。”   “真疯假疯?”他皱了皱眉。   “含宁,这不重要了。”裴信抬起折扇,指了指对座,“他往后只会恨我。”   桌上置着一套天青色鱼鳞瓷,各色精致小点,时新果蔬,琳琅满目。   林晗无奈地坐下,裴信便悠哉游哉地为他沏茶。   “贺兰稚带人驻扎在国门外,你还有心思在这喝茶?”林晗责怪地瞧着一碟酥糖团喜,“议和的事半点进展都没有?”   “这事现在不归我管了,”裴信端起茶盏,笑看着他,“偷得浮生半日闲。”   林晗瞅他一眼,闷闷不乐地接下那杯烟气缭绕的茶水。   按朝中局势来看,不是他管,那就是王致? 第204章 唇枪舌剑   他心不在焉地抿着茶,如坐针毡。   裴信看在眼底,幽幽发话:“照时日来算,议和使团也该到卡铎了。”   林晗手上一滞,依稀记得在地图上瞧见过这个名字。卫戈关捷大胜,喜讯传到都护府,他在西北塞外地图上来来回回地找,卡铎便在关捷以南几十里处。   “两国商定在卡铎议和?”他放下茶盏,冷诮地笑了笑,“带着兵马议和,贺兰稚可真有诚意。”   “他带兵马,我们也带。”裴信淡淡道,“桓儿一直没班师回朝,不就等着这一天。”   林晗抿了抿嘴唇,心头暗潮叠涌。卫戈近来确是忙于军务,每日窝在营中,完全捉不到人影。   他犹豫半晌,终是垂着眼睫问:“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出征?”   裴信:“不去问他?问我干什么。”   林晗有些局促,捧起茶盏掩饰。不知怎么了,自从知道卫戈瞒着他做事,他便提不起劲缠着他,生怕再见到他和赫香在一块。   “子玉一个女孩子,你还是不要放任她留在边关。”林晗饮尽清茶,拈起一块糕点,“更何况,还是和万年县主一块来的,万一出点岔子……”   裴信双眸明澈,笑吟吟地瞧着他。林晗被这洞悉的眼神盯得汗毛悚立,惊弓之鸟般站起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   裴信别开目光,温声道:“含宁有事求我,大可以直说。你不用拐弯抹角,我都会答应你的。”   温柔如水的话音令林晗陡然一怔,紧接着便涌出些仓皇惊恐,眼巴巴地瞧着他。   裴信安稳坐着,娴如松竹,静候下文。   他鬼使神差地呼出口气,终于寻到合适的地,一股脑倾诉近来的悒郁。   “听说太后有意和长公主结亲。赫香是个好姑娘,温柔良善,我自己都觉得,她比我好得多。”   裴信静静听他倾诉,沉声应道:“嗯。”   林晗得了鼓励,颜态蔫蔫,皱眉道:“我不清楚长公主如何想,但她没答应,多半因为忌惮你。如若……有天她应下婚事,桓儿是断不能违背他母亲的。”   “含宁,赫香是个好孩子。她虽听太后的话,但有自己的主意。”裴信轻声道,“况且桓儿在乎的是你,你这么信不过他?”   林晗倏然眼眶一热,颓丧地摇摇头,道:“不、不是赫香的缘故,也不是桓儿。你知道我那些事……我大抵是觉得桓儿太好,自己配不上。”   裴信温和地笑道:“含宁才是最好的。”   “我一点也不好,就当我心胸狭隘!”林晗听不进安慰他的话,只觉得刺耳扎心,抬指拂过眼角,执拗地哀求道,“你能不能帮帮我,让子玉和县主回盛京,边关风云诡谲,是该叫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裴信悠悠叹气,惋惜道:“怕桓儿误会你,却叫我去做得罪人的事。含宁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林晗惭愧自责不已,却像握着一束救命稻草,踟蹰着不愿松手,苦笑一瞬。   他明白说出这样的话很卑鄙,可他快被心间盘桓数日的猜忌逼疯了,遇着裴信这样对他温温柔柔说话的,情难自抑,便病急乱投医。   “也罢,”裴信似笑非笑,半真不假地叹息,“谁让我喜欢你呢。”   林晗猛然醒悟,拼命摇头:“是我糊涂。你当我没说过那番话。我一个大男人,不应当如此小肚鸡肠。”   他苦恼地嚼着点心,自惭形秽,陷入灭顶的愧疚,出神地盯着旋着热气的浅碧茶水。   辛夷登上茶楼,同守候的兰庭卫低语几句,便上前来,俯在林晗耳畔说话。   林晗神色凝重,搁下吃了一半的点心,望向裴信。   “王若来了?”   裴信毫不在意,淡然开口:“几日前就快到宛康了。”   “他来干什么?”林晗惊疑道。   “主公,”辛夷低声道,“人在都护府,指名要见你,不如会他一会。”   林晗权衡一番,对裴信告辞,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回府。一进衙门,便见鸿胪寺卿前呼后拥的仪仗排场。   一乘四驾马车立在门阶下,四匹骏马膘肥体壮,如同涂抹了脂油,套着黄金笼头,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王若气定神闲地等在庭中,深绯袍袖翩翩摇曳。府衙属官退在周遭,大气不敢出,见着林晗回来,如同见到救星,纷纷露出如蒙大赦的神情。   “衡王殿下,又见面了。”王若唇角衔着讥诮的笑,扬眉道,“启程,随我去卡铎。”   林晗张望四周,漫然道:“议和的使臣是你?”   王若冷哼一声,双眸骤然一沉,挟着剑拔弩张的气势,朝他缓步迈进。   林晗仰起脖颈,毫不退却,针锋相对地睨着他。   “我奉当朝陛下之命随行使团,与中书令一同前往卡铎商谈议和之事。”王若神色阴戾,浮出丝冷笑,侧首在他耳旁低语,“达戎这把刀真好使啊,人人都想靠他们除掉宿敌。平都公主是怎么死的,衡王有头绪吗?”   “这我倒不明白,”林晗温声道,“你是暗指公主之死与我有关?”   王若后撤半步,扯出个淡然的笑,目中温煦。   “倘若不是你,也该是幕后之人恨她入骨,才把她送到达戎人手里,借刀杀人。”   林晗嗤笑道:“这你该去问问当朝陛下,是否他恨公主入骨,才做出和亲的决议。王若,慎言啊。”   “你!”王若眉间暴怒,猛然攥紧拳头,片刻后又松开,拂袖冷哼,“由不得你。我已经得了圣旨,你同我一块去卡铎护中书令周全。要是裴信敢耍花样,我就要你陪葬。”   林晗冷眼嘲道:“圣旨在哪?”   王若看向左右,立时便有礼官捧出圣旨宣读。众人躬身交手,静等官吏唱完圣令。   风声宛如波涛涌过庭院,在炽烈的艳阳里平添些许如霜似冻的寒凉。   “满意了吗?”王若目如刀剑,“上路吧,衡王殿下。”   “不急,容我同属下交代一番,”林晗拍了拍手,“辛夷,带烬夜明往城外集结,等我片刻。子绡备马,我回一趟大营。”   两人出列应声,恭敬地交手一拜,各自领命退去。林晗转头盯着王若,凉飕飕地开口:“至于你,等着吧。”   “衡王,你可别让我等太久,”王若反唇相讥,“抗旨不遵并非小罪,亲王明知故犯,怕会引人怀疑是否有不臣之心。” 第205章 密议   林晗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一挥袍袖,带领护从出府。   王若大张旗鼓地来,营中早就得了消息。几人等在议事堂中,林晗一到,便关上房门,商讨对策。   “你不能去,”聂峥愁眉不展,率先摇头反驳,“跟他走,就是干戈倒持。万一他对你不利,咱们只能束手就擒。”   赵伦交手拜道:“陛下,王若有备而来,他手里有圣旨,如若不去,定会给你泼脏水啊。”   林晗默然片刻,抬眼扫了一圈。手下亲信都在,唯独没见着卫戈人影,一时耿耿于怀,佯作镇定。   聂峥不以为然,接口道:“我倒觉得此事有诈。谁知道那圣旨是真是假,我看王若心怀鬼胎,就是想除掉含宁。跟他走就上当了。”   世家势盛,挟天子旨意以令诸侯并非不可能之事。当朝皇帝只是个傀儡,就算圣旨是假,他也不敢跟王家作对。   林晗揉了揉额角,倚靠在桌沿,长舒口气。   “我非去不可。”   两人同时怔住,对看须臾,眉目间盈满忧虑。   他沉吟一瞬,徐缓道:“凭他的手段还不足以伤我。但要留在宛康,就是实打实地违抗圣旨。”   朝廷早有处置亲王的先例,楚王穆惟桢的父母和西平侯都是前车之鉴。梁廷宗室命途多舛,即使只是捕风捉影的罪名,都有可能演变成断头铡刀。   聂峥只得让步,道:“准备周全,光带护卫是不够的。王若和达戎都不是善类。含宁,你得领兵。”   林晗琢磨透了王若在都护府说的话,忍不住嘲道:“议和的使臣是中书令。王若怕贺兰稚对他叔叔不利,更觉得让中书令做使臣是裴信想的阴招,目的就是借刀杀人,所以才气势汹汹找来,逼我当人质呢。他会容我带兵?”   贺兰稚虎狼之相,连君父都不放在眼里,杀使臣算什么。公主暴毙的事在前,王若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了。   赵伦气愤道:“主公是封疆大吏,达戎陈兵西北,凭什么不能领兵,王若简直欺人太甚!”   林晗冷笑一声。裴信快死了,他们姓王的气焰不盛,放眼天下还有谁有资格嚣张跋扈?   紧扣的房门倏然打开,泄入一扇清凌凌的天光。卫戈身披银甲斗篷,跨进门槛,双眼幽深地凝视着林晗。   “我陪你去。”   林晗按捺不住雀跃,微微直起脊背,快要站起身。   见到卫戈的一瞬,他仿佛忘却了所有烦扰,整片天都亮了,却不得不摁下喜悦,刹那间止住动作,仅是蜷紧了手指。   卫戈迈到厅堂中央,沉声道:“烬夜明跟在你身边,我带人随行在后,王若要是敢伤你半根头发,我就杀了他。”   这两字从他口中说出,林晗浑身立时荡起肃杀之意。   “杀了?”他对上他的眼睛,低声念道。   “杀了,造反。”卫戈话音轻松,却不容置疑,“敌不仁,休怪我不义。”   他抽出一卷地图,平铺在桌上,长臂一舒,修长有力的指节重重地点了点三处。   卡铎南北合围着两道扇形山脉,山岭边描着伏兵记号。   “我手下燕云军兵分三路,两路屯扎在卡铎南北,借山势地形掩盖踪迹,便宜行事。一路由我亲率,轻装简行,在后方约莫五里处接应你。”   林晗点点头,道:“都依你的。”   “含宁,”聂峥神情诡秘,忽而慎重地唤他,“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晗瞧他一眼:“刚巧这会儿人齐,有计策就别憋着。”   聂峥拱了拱手,竟对他行了个庄重的朝礼,委婉道:“既然燕云军都去了,不如把苍麟军也带走吧。”   林晗惊愕刹那,恍然大悟,喃喃道:“你是说……”   聂峥是在暗示他,趁乱领兵起事,从边关谋求天下。   “含宁不可!”卫戈争先劝阻,“此时举兵,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有悖世情常理,不得人心。万一陷入险境,便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聂峥看向他,冷然一笑:“朝廷昏庸无道,王若步步紧逼,意图谋害含宁,正是举兵的好时机。等裴丞相驾鹤西游,朝堂上再无我等立锥之地,王致必定会对我们赶尽杀绝。那就举步维艰了。”   两人各执己见,寸步不让,议事堂内气氛沉凝,剑拔弩张。   卫戈和聂峥都望着林晗,静等着他拿主意。   “别忘了贺兰稚,”林晗皱眉叹息,撑着椅子慢悠悠起身,宽阔的紫袍袖摆飘然垂落,“这个时节带兵起事,跟通敌卖国有什么两样?”   他想得很明白。他们和王家再水火不容,那也是本国人关上门自己打架。自家内斗倘若掺和进外邦,那就容易留下破绽,给贺兰稚乘虚而入的机会。   不管怎样,得先对付贺兰稚。他们在边关举兵和朝廷对着干,岂不是让达戎人捡了便宜,卫戈的仗就白打了。 第206章 自讨苦吃   可有一事仍像阴云般萦绕在林晗心头。当初裴信来宛康,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他肩负使者一职,奉命前往塞外与达戎议和。怎么突然之间,议和的差事就交给王致了呢?   他思忖半晌,心窍像是被茅草塞紧了,理不出分毫头绪。   堂中的人等着他决断,皆是闭口屏息。屋内一时阒静冷寂,呼哧的风鼓动四面窗棂,橙黄藤纸上爬满枝影叶荫,像是漂在水面上,微微颤动。   林晗长叹一声,眼底锋芒毕现。   “取我的甲来。”   卫戈静静凝望着他,乍听到这句话,似乎如释重负,眼角眉梢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唤人传下话去。稍等片刻,便有军士抬来一口硕大的木箱,里头存放着林晗的战袍铠甲。   他辗转各处,长久都没安定过,先前几次作战,只穿了普通扎甲,仗一打完,护甲上尽是污血,破得七零八落。在宛康时忙于庶务,多着公服,一般情形下铠甲派不上用场,故而也没想着给自己置办一套。   上回刺客杀进都护府,他奔袭到樊川去找卫戈,两人因成亲的事吵了一架,后来卫戈跟他赔礼道歉,便送了件金丝软甲,专门贴身穿着保命的。   前段日子开矿造箭,闲暇时卫戈特意来找他量身,着人择取上好铜铁,百炼成钢,替林晗打造一副银鳞镜光铠,和一把将近二尺的护身短剑。   很少见面那段时日,林晗望剑如面,私下给短剑赐了名字——太诰,并在那玲珑惊艳,宛如稚蛟的剑身上刻了四个字:昭明永望。   昭是他的号,望是桓儿的字,刻在金石上,他们便能朝朝暮暮,海枯石烂,永不磨灭。   议事堂中都是心腹,无需避嫌。林晗换了袍子,披甲带剑,顿时从风雅儒和的文官变成气吞山河的武士。   他按着腰间剑柄,转向聂峥,语重心长地交代:“守好宛康。”   聂峥抱拳施礼,决然道:“等你回来。”   林晗微微一笑,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门外日阳炽烈,暑气溽闷,仿佛滚烫的糖汁淋在头上,黏糊得睁不开眼。   辛夷与子绡候在阶下,齐声道了句主公。   “王若还等在衙门?”林晗问。   辛夷迎上前,低声道:“主公前脚刚走,车驾就走北门移向城外。他带了家兵来,卑职拦下,没给他们进城的机会。”   林晗轻轻颔首,嘲道:“敢拿着圣旨威胁我,却不敢留在城里。怕我动他么?这王若,胆子还是小了点。”   卫戈沉声唤他,道:“你我一块出去,走东门。”   “不,”林晗皱眉否决,“我先走,等我们走远了,王若放松警惕,你再跟上。”   卫戈不解道:“我走在后面,如何威慑他?”   林晗温柔地笑看他,从容道:“王若胆子小,本来就忧心裴信设局害他们王家。你要是吓着他了,他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咱们要先对付贺兰稚,别逼王若。”   卫戈辩驳不过,无可奈何道:“听你的。”   诸事敲定,他们便兵分两路。林晗带着几十护卫快马出城,在北门外跟王若会和。两人话不投机,见面就是阴阳怪气,针尖对麦芒,彼此唇枪舌剑一番便朝着卡铎进发。   宛康城外广袤荒芜,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满天流霞好似鱼龙腾舞,向着远山旷野垂坠迸洒。   一众飞骑奔驰到苏勒河畔,月光如镜,星斗明灭,风起云涌,尘沙狂卷。   骑队稍作休憩,放马饮水,林晗在清波摇曳的砾石岸边听见一声响彻云霄的鹰唳,抬头一望,便见深灰的浓云间飘摇着一只小小的、风筝似的剪影。   碧霄来陪他了,它的主人一定也在附近。林晗看到它在天空盘旋,就好像卫戈在身边,也正看着他。   水波荡漾,暗光浮动,林晗握紧太诰,盯着水面上自己漆黑的影子。   他们日夜兼程五天,碧霄也不眠不休地跟了林晗五天。第六日傍晚,卡铎城从连绵起伏的沙丘中浮现出轮廓。   这座城池建在若泽草原和戈壁黄沙接壤处,一面毗邻沙漠,一半环绕着绿树沃土。黄土夯成的城墙高大厚重,历经百年风霜,整个城郭如同一只蛰伏的沙兽,又像是一颗斑驳嶙峋的铜镜钮。   马队停在卡铎城外,遥遥看去,城门边戒备森严。林晗勒缰驻马,眯眼眺望一群黑蚁般的兵士,惊讶道:“禁军?”   他跟王若一路上并肩而骑,此时也停在一处。王若胯下战马不安地尥动四蹄,双手缠紧了缰绳,顺着林晗的目光望去。   “叔父早已到了,禁军是奉陛下旨意护送使团的。”   林晗抬起马鞭,朝城头一扬:“贺兰稚也在城中?”   王若摇头:“不在。等到了时日,他就会过来了。”   林晗无趣地嗤笑一声,故意问:“你不会还要逼我去见中书令吧?”   “放心,贺兰稚一日不进城,我们也留在城外。”王若虚以为蛇地笑了笑,挑眉道,“衡王殿下,莫不是想回去了?”   林晗把玩着鞭子,将手里几尺长的细皮鞭绕成了麻花,唇角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王若盯着他肩头银亮的兽吞,悠然道:“放心,只要这回平安过去,我必定不会找衡王殿下麻烦,还会亲自送殿下回宛康。”   林晗猛然攥紧鞭子,抬眸冷冰冰地盯着他。   王若被他眼神中咄咄逼人的寒气震慑,面上一滞,随即拉起马缰,转开话头:“寻个地方安营扎寨吧,今夜只能暂且委屈殿下。”   林晗一扬马鞭,细长的鞭稍蛇似的抖开,刮起一道呜咽的旋风,重重抽在王若身前马匹的脑袋上。那战马本就焦躁不安,突然挨了一下狠鞭,顿时惊悸窜跳,搅得人群惊慌失措,仿佛炸锅似的散开。。   战马冲开随从,没头没脑地扬蹄转圈,马蹄溅起滚滚尘埃,眨眼间周遭弥漫着雾气般的沙土。王若惊惶的伏在马上,身子摇摇欲坠,声嘶力竭地喝道:“衡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晗笑吟吟地旁观这混乱的一幕,泰然自若地抚着拇指上的玉戒,语气森寒。   “都说你建鄣王世代簪缨,竟也如此不知尊卑。我乃一朝亲王,你要我屈居城外?”他冷哼一声,目光狠厉,气势凛然,“叫王致滚出来见我,否则我便治你个不敬之罪。”   王若斜斜地挂在马上,灰头土脸,衣袍散乱,一时狼狈不堪,却放不下矜傲,怒斥道:“衡王!我劝你放尊重些,莫要胡来!”   林晗听完这不痛不痒的威胁,反而放声大笑,蔑视着他:“别因为我跟你来了,你就沾沾自喜,觉得能拿捏住我。这是在塞外,不比盛京,发生点什么都不为过,敢惹我不开心,我们就走着瞧。” 第207章 烽烟再起   高门子弟养尊处优惯了,何时受过如此羞辱。王若攥紧缰绳,身子歪斜地伏着,疲于应付受惊的马匹,气得脸红脖子粗。   “衡王!你莫要欺人太甚!”   林晗饶有兴致地抱臂旁观,岿然不动。周遭王氏家兵气愤填膺,齐刷刷亮出刀剑,指向他。   他们出手的同时,烬夜明催动战马,摆开两道羽翼似的阵型,宛如一幢铜墙,将林晗护卫其中。辛夷一声令下,数十把劲弩拉满弓弦,对准四周黑衣侍卫。   苍凉的夜风浩荡不休,林晗气定神闲地盯着尘浪,颊边几尾墨色发丝飘飞舒卷。   王若脊背酸麻,一时大汗淋漓,虎口硬生生勒出几道血痕。   林晗觑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忍不住泄出个笑,取过身边护卫手里小巧的连弩。   他端起弩机,略微偏头,目光紧盯着望山,瞄准王若的身影,戏谑道:“你服不服?”   王若终于尝到厉害,心灰意冷,颓然道:“……是我想得不周到。衡王,这是在塞外,你我都是梁人,假如传出去,岂不是叫达戎人看笑话。”   林晗放下弩机,语调轻松:“你早这么识相,大家怎会闹得如此难堪。”   两人都和颜悦色起来,可扈从们照样一动不动。王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制服战马,狼狈地回到林晗跟前。   他目视着丛林般的箭镞,挤出个微笑,状若恭敬地拢袖拜道:“衡王想见叔父,便与我进城吧。”   林晗和王致向来不熟,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方才放话要王致出城,不过是想借题发挥,给这盛气凌人的王若一个下马威。   “罢了,今夜乏了。我自有属下安排何处落脚,不劳他人费心。王中书要是想见我,让他等明天吧。”   王若神色一垮,正欲说话,林晗轻扬手臂,纵马在前,带着烬夜明潇洒离去。   烬夜明都是卫戈亲自为他挑的精锐,行如疾风,动如奔雷,他们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马凝结成一串墨点,逐渐消失在晦暗的月色下。   他们择了一处绿洲安营扎寨。夜半大风紧促,卷起无数石子沙砾,从帐篷顶上呼啸而过。   林晗躺在榻上,被剧烈的声响扰得睡意全无,双目清明地盯着黝黑帐顶。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灵州,那时候桓儿总是跟在他身边。   他脑海里影影绰绰,愕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像是中了蛊一样,难以抑制地思念卫戈。如今的他,跟当初杀伐决断,无心无情的冷面帝王判若两人,偶尔顾影自省,几乎要认不出自己。   千丝万缕的愁绪难以说清,林晗只朦朦胧胧觉得,对他而言,卫戈仿佛不仅仅是个爱人,更是一根救命稻草。他的魂魄好似荒漠,多年苍白寂寞,只在遇见卫戈后才鲜活充实,故而片刻都念念不忘。   但他渐渐疑惑,这当真是爱吗?哪有人的爱如此病态疯魔,简直如同药瘾。   林晗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他就像是个痼疾缠身的病患,在借卫戈给他的爱意疗伤。   他比桓儿更加患得患失,假如失去这份真挚炽热、全心全意的爱慕,他能够预料到自己的归途。那势必是一条偏执疯狂,通往毁灭的路。   翅翼拍打的声响猛然落在帐顶。林晗被那水浪似的动静惊醒,连忙翻身坐起,冲狂风呼啸的屋外唤隼的名字。   鸟儿听见他的呼唤,翅膀扑朔几下,发出短促细微的颤鸣。塞外夜里寒风沁骨,林晗裹着羊毛毯子出门,顾不得穿鞋,光着脚板踏进沙砾间。   碧霄停在帐顶,双眼在黑夜中亮着幽暗的光,收拢的双翼上镀了层银白月色,羽毛宛如铜铁雕琢成的。   林晗从猛禽腿上取出一封信,展开一读,顿觉慰藉,可回帐提笔,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如何落墨。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扪心自问,为何越是在乎,反而越是悲哀绝望、束手束脚?   狂风刮了一夜,破晓将至,整片荒野上弥漫着橘黄的浓雾。乌鸦的鸣噪幽怨旷远,宛如疲乏的鼓节,和着簌簌风涛,不绝如缕。   贺兰稚就驻扎在几十里外,林晗不敢掉以轻心,在夜里便派出三路人马侦察达戎人动向。天亮时烬夜明斥候驾着快马回程,风尘仆仆地跪在主帐中禀报敌情。   “达戎大营空虚,主力似乎不在。臣等捉拿了几个卒子,据他们交代,达戎王并不急着议和,每日带着亲信随从到雾山一带狩猎。”   林晗沏着清茶,讽笑一声。   “怕自己见不着太阳了,赶着深夜里狩猎?”   辛夷面色担忧,轻喃道:“主公……”   林晗微微扬手,示意她安心。他明白辛夷的忧虑,贺兰稚熟悉塞外,假如他绕路连夜行军,这会差不多也快到卡铎附近。   暂且不论达戎有多少兵马,他们这边除了少数禁军,便只剩些家兵亲卫,比起贺兰稚的大军简直微不足道。   此人背信弃义,反复无常,难以揣测,他到底想做什么,林晗一时半会却是有些参不透。   “主公!”子绡闯进帐中,慌忙跪拜,“达戎人来了……”   林晗遽然起身,按着佩剑踱出门外。漫天黄沙席卷而来,号啕的大风直击面庞。   浑浊的沙尘后浮现出滚滚黑影,越来越近,仿若巍峨无际、平地拔起的危楼。   一匹快马穿破沙尘,扬起前蹄烈烈长嘶。马上高踞着个全副武装的黑甲禁军,震声传令:“衡王殿下,使节有请!”   林晗冷面寒霜,自顾自问道:“神池卫来了多少人?”   那军官一怔,脱口道:“衡王,使节……”   林晗眺望天边,扬手一指。   “看见前面的雾没有?达戎少说来了五万铁骑。王中书从来没领兵打过仗,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那人面露难色,权衡再三,无奈垂头交代:“卡铎城中约有两百神池卫。”   林晗骤然沉默,似笑非笑地看向辛夷,调侃道:“姓王的自己送死,还拉上我垫背。怎么着,我是掘了他家祖坟?”   “主公!”辛夷劝道,“我掩护主公撤退。”   林晗细思片刻,沉静道:“不能走。要是跑了,贺兰稚就知道咱们没有兵,你猜他追不追啊。离得这么近,抓人易如反掌,到时候都得落到他手里。” 第208章 狐假虎威   辛夷忧心忡忡,俯身拜道:“主公,达戎来者不善,留在这里危机四伏,不如趁早撤退的好,纵然艰险,还有一线生机啊。”   林晗默然摆首。两国邦交和行军打仗是一个道理,倘若输了气势,便会处处遭人掣肘。   他眺望着滚滚而来的烟尘,隐约听见鼙鼓般密集的马蹄,当下做出决断。   “拔营去卡铎。神池卫,你们也不想把事情搞砸吧?”   那神池卫军官有口难言,只将腰肢弓得更低了些,模样谦服。   朝廷禁军和边军不同,他们负责守卫都城皇宫,对边防之事只知皮毛,更别提应对达戎人。林晗方才一句王中书从未领过兵,已经动摇了他的立场。明眼人都能看出达戎来势汹汹,怕是要打仗,与其听从对调兵遣将一窍不通的王中书,还不如跟着衡王孤注一掷。   林晗笑了笑,又道:“你放心,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事我担着。我都不怕,你们也别担忧。”   那军官终于下定决心,铿锵有力地答:“谨遵衡王调遣。”   林晗满意地点头,令辛夷、子绡领着烬夜明前往卡铎城下待命。神池卫兵分两股,各一百人,一路留在城中护卫使团,另一路精兵由他亲率,行偏路绕到城池后方。   不过三刻,大军压境。长天大漠金黄赤红,一轮金乌振翅高飞,宛如鼓动的胎卵,照着赤地上铺天盖地的黝黑河流。   达戎军队的锁甲映射出细碎的寒芒,像是千万针尖,在枯黄的沙海岩石间跳动不休。   贺兰稚横矛立马,猛然收紧缰绳,凝望着孤零零的卡铎城。卡铎城全无防备,看上去守将压根没有接到敌军来临的信报,可城门两翼却静候着两列银袍亲卫,仿佛等待已久。   隔着云雾似的黄沙,他端详着那些守城卫兵的战袍,油然记起濛山时与梁国那位年轻世子数次交战的经历。   贺兰稚原以为,塞外是达戎世代扎根的领土,裴桓主动深入濛山,无疑是自寻死路,他手下狼群般的铁骑能够轻而易举地践踏那些银甲的士兵,就像他今后颠覆他们庞大的王朝一样。   但他料错了,裴桓的进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燕云军就像翱翔于高空的猎鹰,洞悉山岭荒漠间敌军的意图,然后精准地击破。   梁人甚至故设陷阱引出他们,一旦他们出击,便会被神出鬼没的梁国轻骑追逐不放,直到全军覆没。   此时此刻的卡铎城外,犹如不久前濛山的景象重演。贺兰稚灰白的面颊冷峻凝重,不禁揣测,这是否又是梁人的诡计?   达戎大军静等在他身后,贺兰稚久久沉默,便有个金发碧眸的臣僚驭马出阵。   “我王为何止步于此?”   贺兰稚目光锐利,对着孤城扬起抹轻蔑的笑。他正要扬手挥鞭,驱策战骑扫荡过去,余光忽然瞥见城池后金红交织、泛着粗阔柔晖的地平线上行来一纵迤逦的黑铠骑兵。   “席翁老师,”贺兰稚持鞭的手臂顿住,眯眼笑道,“看来梁人朝廷里不全是傻子。他们把裴桓从宛康调来了,咱们的计划先缓一缓。”   席翁在马背上恭敬俯身,退回阵列当中。那列骑兵跨越高低起伏的沙丘,为首将领正是披挂银甲的林晗,带着麾下驰行到城外,须臾之间,与达戎大军迢迢相望。   林晗朗笑一瞬,挽着缰绳策马上前,纤瘦的身影挡在两路军阵中间,肩上银蓝斗篷飒飒飘曳。   “二殿下,一别如三秋,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不消他出言提醒,贺兰稚立马记起他是谁。他平生好武善勇,头回在骑射上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执意要跟林晗再比一次,哪里会忘记他的模样。   贺兰稚眼神微沉,血脉间跃跃欲试,作势孤身上前,却被身边亲卫仓皇拦住。   “大王不可!”   惊呼声令他陡然记起此时是在战场上,贺兰稚乍然回眸,瞥向旁侧恭顺垂头的金发侍从,宽阔的脊背稍稍后仰。   濛山几回战败后,达戎部族中反对再战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身为君王,不得不屈从于达戎四部共同的意志,向梁廷递交了和书。   可贺兰稚心中的火焰没有熄灭,只要还活着,他就要筹谋着再战下去,扯开几代以来套在每个达戎人颈上名为和平,实为臣服的镣铐。   达戎是草原上桀骜不驯、武勇强悍的部族。贺兰稚从小便不明白,生来自由骄傲的他们,为何甘愿作茧自缚,对着梁廷俯首帖耳。他与父兄们不一样,幼时便对着圣山立下誓愿,既为王族,他就要征战四方,为达戎开天辟地,绝不能日复一日坐视它委屈羸弱。   阵前扬起一幕幕黄沙,贺兰稚看向不远处孑然一身的林晗,傲然一笑,挥退护主心切的亲卫。   “让开。他敢独自上来,难道我会畏首畏尾?”   侍卫不敢多言,悻悻退下。贺兰稚催马疾走,顷刻间便与林晗照面,相视一笑,不似敌国仇人,倒像是多年挚友。   “原来你不是裴桓部下,而是衡王……”贺兰稚细致地打量他,双目灼灼,语气却评稳寡淡,“受降城那一战打得不错。”   两国和睦相处多年,达戎贵族深受邻国教化,从小便会修学大梁官话。贺兰稚的官话音调蹩脚,但咬字清楚,一字一顿,足见心意,是费了劲要让林晗听懂。   “难为二殿下大老远打听到我的身份,把我认出来。”林晗垂眸浅笑,道,“二殿下来议和的吧,我等恭候已久。”   “恭候已久?”贺兰稚玩味道,“你们消息也挺灵的。”   他注意到林晗脱口而出的称谓,他明明白白地示意,他没把他视作达戎王,张口闭口只是二殿下,态度强硬到令人咋舌。   梁人仅有不到五百兵力,面对他身后的大军,林晗却不曾表露出半点惊慌畏惧,反而胸有成竹,仿佛尽在掌握。   贺兰稚进一步断定,他们必然有备而来。   思量再三,他不甘地牵动唇角,凝视着林晗的眼睛,试图找到丝毫破绽。   “衡王殿下一人来的?”   林晗恬然自若,道:“二殿下真会说笑,议和这等大事,自然不止我一个人来。”   贺兰稚眯了眯眼:“裴桓在城中吧。”   林晗失笑:“这我如何说得清。世子用兵之法,二殿下不是比我更清楚?怎还来问我。”   饶是贺兰稚不通梁国话,也听出林晗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他。 第209章 一醉千秋   贺兰稚置若罔闻,矜持道:“我今日到卡铎,是想邀约衡王前往雾山狩猎的。”   林晗扫过他身后乌泱泱的大军,不由得想笑。邀约需要带如此多的人马?   “明日,如何?”贺兰稚盯着他的神情,“不必顾虑,我知道裴桓在这,梁人大军在这,不会轻举妄动。”   林晗抚着指上玉戒,沉声应答:“明日。”   贺兰稚扬眉大笑,高呼道:“我记住了!”   他振臂一呼,身后金鼓雷动,大军阵型变换,宛如洪潮般退去。贺兰稚攥紧马缰,策马的身姿雄阔挺拔,随同部从撤离卡铎。碎金般的太阳映照着无垠的沙丘,他细密的锁甲寒芒四射,舒展的眉宇间意气飞扬,像是一只凶悍抖擞的猎隼,不时回头凝睇他的对手。   林晗毫不退避地跟他对视,墨玉似的瞳仁里透着麻木的冷意。   候在城下的烬夜明蜂拥而至。方才的情形几乎吓掉了辛夷魂魄,直到此刻她才找回呼吸,拭去满额头冷汗。   “主公实在太厉害了!”辛夷由衷钦佩,慨然道,“三言两语就说退了贺兰稚。”   林晗笑着摇头:“哪里是我厉害呢。”   他凝望着烟尘后蜿蜒的山峦,情不自禁揣测,不知卫戈得到卡铎的消息没有。   这回能够退敌,一靠卫戈在濛山七战七胜,收拾得贺兰稚战战兢兢。贺兰稚天不怕地不怕,林晗却料定他害怕卫戈。任何人被同一个敌人击败七次,都会对那人生出畏惧。   其二,他仔细揣摩过议和之事,贺兰稚带着大军往卡铎来,明显就是挑衅之举。由此可见议和不是他的本意,只能是达戎四部的呼声。   达戎是草原四部结成的联盟,远不如大梁朝野州郡间紧密,君王行事多受四部首领节制。贺兰稚有再度挑起战乱的心,却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他才坐上王位,要是明目张胆跟四部对着干,必定会惹得达戎内讧,丢失人望,甚至王位不保。   简单来说,贺兰稚是想故伎重施,趁着卡铎空虚劫杀使臣,再逼得梁廷反击,借机开战。林晗做出卫戈守在卡铎的假象,引得贺兰稚心生疑惑,没胆子主动出击。他带着大军风风火火赶来,却达不成目的,自然就退兵了。   辛夷忽而想起前事,担忧道:“主公明日真要去?”   林晗长叹:“我不能露怯。倘若有半点犹豫,贺兰稚就知道我们在骗他,卡铎根本就没有伏兵。”   他用来镇吓王若的话同样适用于自己。塞外广阔荒凉,音讯断绝,万一发生点不测,只能由着贺兰稚编故事。如果他知道卫戈没在卡铎,定会像谋害平都公主一样对付他和王致,捏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梁廷使节欺人太甚,胆敢趁两国议和时谋害他,借机挑起战事。   辛夷道:“主公不如传信给卫戈吧。”   林晗思忖良久,道:“只能这样。辛夷姐姐,你帮我写封信,让桓儿带着人马悄悄过来,不要声张。”   他暂且没弄明白王致是怎么变成使节的,只隐隐猜到和朝堂斗争有关联。卫戈要是大张旗鼓过来,定会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他叔侄二人真以为自身难保,必然会胡乱给桓儿找麻烦。   林晗派人在城外绿洲安营扎寨,一面等着燕云军的消息,一面派人紧追达戎动向。他在帐中枯坐片刻,忽然一阵神思恍惚,周身轻盈如絮,仿佛灵魂出窍。   待醒过神,他一垂头便见护身铠甲零零碎碎堆在地上,自己襟前衣衫不整,肌肤烫得如同着火,一股股热汗泉眼似的从身子里涌出来。   林晗找了根毯子裹住周身,蜷在军帐角落里剧烈发抖,暗暗计算着毒发的时日。这回毒性来得极其猛烈,情热巨浪似的冲刷着他的肌肤,他恍然觉得周身腾升着烟雾,不久便会被大火焚成灰烬。   病发时难以感知时辰,一日便浑浑噩噩过去。辛夷来过一次,林晗唯恐被她瞧见不堪的模样,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将人拦在帐外。   他昏沉地挪上榻,像只筋疲力尽的兽,颤抖着四肢爬行到枕头边。   蓝莹莹的夜色托举着毡帐,一湾月光恰好落到他仰倒的头颅边,溅起的水花像是一颗颗活泼圆润的小石子,滑进林晗深幽的眼底。   他眼前忽然拔起重叠扭曲的宫殿,不断聚拢,又如同砖瓦般坍圮。   林晗强忍热意,拼命摇晃脑袋,腿股间血脉突突燃烧。   清亮月色摇曳一瞬,帐外冷风骤然吹打在他的面颊上,随之而来便是熟悉温暖的怀抱。   “桓儿……”   他微微仰起头,帐中景象宛如荡漾的湖水。那人捞起他的腰肢,细腻柔软的吻下雪似的落在林晗脸上。   林晗疲乏地掀起眼皮,攀住来人脖颈,脸颊往前一贴,被冰冷的甲胄激得清醒几分。他在卫戈胸前蹭了蹭,蓬散的鬓发贴在汗涔涔的额间,唇瓣鲜红欲滴。   卫戈擒住他的手掌,缓缓扣着,低声问道:“难受么?”   林晗神思混沌,却也听出他语气反常,不安地挣了挣手指。卫戈自嘲地笑了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倏然朝林晗手心塞了个冰润物事。林晗定睛一瞧,竟是那块莲花玉佩。   卫戈拥着他,柔柔叹了声,在他手上一圈接着一圈缠玉佩穗子。   林晗霎时明了,绕着丝穗的指头猛然捉住他的手。   “你、你拿到定做的那一块了?”   卫戈手臂一顿,默然点头。他从腰间取下另一块雕琢得惟妙惟肖的莲花白玉,抽回指节,两手各执一块玉佩,娴熟地将它们扣合。   许是因为两块玉佩并非原配,花纹相扣时颇费了些力。卫戈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指尖触动两块密契相合的白玉,拨动并蒂莲心下隐藏的机括。   “咔嗒”一声,似乎有楔子弹开。玲珑的玉石间凸出一只锁形的匣子,赫然现出一丸赤色的药珠。   林晗眼眶发烫,双目前似乎荡溢着一抹猩红的云。   “这是什么?”   卫戈像是被堵住喉咙,迟迟不答,耳畔尽是辛夷初到宛康时跟他说的一番话。   “合欢毒又名情毒,用情越深的人发作得越是频繁。这毒初时虽不致命,但等到日积月累,便比鸩酒砒霜还要厉害。你想救他,就得先想法子让他忘了你。”   他那时候回答得斩钉截铁,这世间哪有轻易就能忘掉一个人的东西?   “并非没有这种奇药。”辛夷眼神怜悯,叹道:“不瞒你说,我暗中瞧过衡王的身子。他似乎用过不止一种药。”   卫戈心头一震:“怎么说?”   辛夷点了点眉心,沉吟道:“我看他容光神态,和多年前镜谷接诊过的一位病人极为相似。那女子误食醉萱花,前尘往事一概记不得。醉萱花微毒,长期食用便会损伤记忆。不然你找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看衡王记不记得他小时候的事。” 第210章 一刀两断   “你是说他用过醉萱花?”   辛夷沉思片刻,慎重地断定。   醉萱花的香气十分特别。如若常年服用,毒香就会积累在毛发指甲中,有经验的药师一嗅便知。   卫戈紧追不放:“醉萱花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   辛夷面色为难:“还记得天狼营的战俘么?不少人受刑后都疯了。醉萱花能让精神失常的病患忘记痛苦,变成安静的‘疯子’。”   卫戈紧扼手腕,不敢去猜林晗幼时都遭遇过什么。   林晗依偎在他肩旁,像只安静的小貂,垂眼等着答案。   卫戈揉了把他的头发,道:“这是毒药,也是解药。”   林晗嗅了嗅药丸,镇静道:“这气味跟我身上的一样。”   情热越盛,他肌肤中散溢出的香气便越加灼烫浓烈,仿佛开得正绚烂的花,下一刻就会衰败枯萎。   卫戈眼底蓄着一汪幽暗的泉流,低声问:“含宁可还记得幼时的事?”   林晗闭眼细想,骤然发现只记得一丝丝六七岁时在平留家中、在聂府的事,更早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他没有分毫印象。   “有人喂过你醉萱花,就是这种药丸,”卫戈取出赤珠,交予林晗掌心,“半点都想不起来?”   林晗低喘两声,直勾勾盯着玉佩:“从玉佩里拿出来的……还能有谁?”   两人倏然沉默。须臾后卫戈沉闷地开口:“夫人为何要这么做?”   林晗瞧不透身上的迷雾,他从知道自己是清徽的儿子起便隐隐猜到,他的身世涉及一场复杂的恩怨。   他苦笑一瞬,摇摇头:“你想让我吃了它?”   那粒赤珠并非普通的醉萱花药丸。卫戈刚来时便将它交给辛夷查验,那竟是萃取了百株醉萱花毒的丹药,人称一醉千秋,只消一颗就能忘尽前尘往事。   林晗读过些医家典籍,知道一醉千秋的效用,也大概猜中了卫戈的用意。要解合欢毒,首先便要忘情,服用一醉千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卫戈拥紧了他,温和道:“你相信我吗?”   林晗捏着药丸,絮絮地自嘲:“要我信你什么?即便亲手喂我吃下一醉千秋,我也会再度喜欢上你?”   卫戈被这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林晗疲乏地弯了弯唇角,梦呓般接口:“从什么时候你竟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如此低廉了。”   卫戈没料到他的想法,怔然开口:“我从未这样觉得。含宁,当务之急是解毒,别胡思乱想。”   林晗缄默一刹,心头像是压着座高山,颤声道:“等我忘了你,你就不用担心我纠缠不清了,对吧?”   “当然不是!”卫戈攥紧他的手,“你为何这样想我?”   林晗捏着玉佩,将药丸塞进匣子。   为何这样想?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这大抵就是为情所困,瞻前顾后。   如今的他完全不像当初的他,唯唯诺诺,顾影自怜,只是因为真心爱上了一个人。   为何喜欢一个人会让他如此矛盾痛苦,仿佛迷失在汹涌漩涡里无法自拔,仿佛浑身力气都消耗殆尽?   林晗渐渐开始厌弃这样的自己,他实在是煎熬不下去,甚至开始怀念当初那个了无牵挂,从容自如的他。   “想让我解毒,多得是法子。”林晗长舒口气,故作冷声,“这东西我不能吃。我一个大活人,在人间十九年,你让我说忘就忘?”   卫戈敏锐地捕捉到弦外之音,警醒道:“别的法子?含宁是什么意思?”   林晗眼底旖旎的光荡然无存,疏离地看着他。   “忘情不一定就得用药,我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既不要,我就收回来。成全了你的心愿,也还我干净利落。”   卫戈倏然退开,居高临下审视他,狠嚼着这四个字:“干净利落?”   林晗分明一副春色撩人的模样,却像一头阴晴不定的狮子,透着凶狠的寒意。   “意思很简单,”他淡漠一笑,真真似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君王,轻轻揉着眉心,“我实在是腻烦了为情所困的滋味。裴桓,你很好,我们一别两宽吧。”   卫戈简直要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你说断就断,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过是顺着你的心意罢了。”他撑起身子,一手拉紧衣襟,“既要解毒,你守在这没用,让辛夷进来吧。”   卫戈愕然半晌,理清思绪,定定地盯着他:“穆含宁,你想清楚。我不是你脚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你真要跟我闹这等脾气?”   他被这番话搅得心中一震,几乎要伸手拉住他,却被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叫住。   不需要了,他不适合爱别人,更不值得被爱。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的真心。   既然耽于情爱令人怅惘哀怨、面目全非,不如当断则断。   “你走吧。”林晗叹道。   卫戈反倒哑口无言了,怔怔望着他,眼中霎时盈满了雾气。   “含宁?”   林晗垂着眼眸,柔声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解毒。我是个绝情之人,你不必再念着我。”   卫戈红着眼眶,喉中哽咽:“我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的。可你呢,就因为一两句话,要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对我的‘真心’,有几分是真的?”   林晗一动不动,宛如化成了石像。   “出去。”   他听见自己艰涩决然的嗓音。下一刻,卫戈凄楚的眼底逐渐浮现出薄冰似的锋芒,须臾后缓缓汇成刀刃般的愠怒。   “含宁,是你逼我的。”他沉声开口,捏紧了腰间短剑,“别指望我会善罢甘休,你我之间的债休想轻易了结。”   卫戈盯着那张明丽的脸。一直以来他有多爱他,此刻就有多想报复他,将他牢牢掌握在手心。   他掐灭阴郁的念头,沉重地合目一瞬,再深切地望了望林晗,转身离开。   林晗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背影,原以为斩断情丝有多难,此时此刻的他竟然无比冷静清醒,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间剧烈碰撞。   帘影翻动,辛夷弯腰进帐,神色惴惴不安。   “主公,卫戈怎么走了,你们是不是吵……”   林晗遽然打断她的问:“我让他走的。”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玉佩上。林晗的手指修长纤瘦,绞着明黄丝绳,骨节泛着灰白。几弯指甲陷进肉里,似乎要擦割出血珠,他却浑然不知,失神地望着虚空一点。 第211章 回心转意   辛夷踟蹰着上前两步,道:“我去把他叫回来吧。”   林晗回过神,问起醉萱花的事。   辛夷忧虑地看着他:“主公此时觉得如何?”   林晗低垂着眼睫,丹红唇瓣轻启:“有没有法子缓解药力?”   辛夷思索须臾,道:“或许可以施针一试。”   林晗含蓄地点头:“你来吧。”   辛夷折返回帐外,不一会便取来只药箱。她自箱中找出一卷茶色布帘,摊开,几排金针闪耀着细密的光芒。林晗除去外衣,俯卧在小榻上,神思恍惚,只觉得辛夷先取棱头锋针,锐利针锋刺入后背肌肤,霎时便有温血淌出。随着血液流出,体内的炙热似乎消减许多。   三道锋针过后,便是细如毛发的毫针,犹如羽翮勾绕着皮肤。紧接着就是利针急刺,缇针钝击,绵密的痛感交织着火辣的知觉啮咬着林晗五脏六腑。   辛夷手指冰凉,偶尔触碰到脊窝,冻得他牙齿打颤,像是被铁石割了一下。   林晗猛然一怔,轻轻唤了声:“辛夷姐姐?”   背后传来一丝冷哼,惊得林晗拱起脊梁,就要翻过身子。   一道铁手覆上林晗后颈,将他牢牢摁住,警告的声音随之响起:“别动!”   林晗微微扭过身子,余光瞥见一角银亮的衣摆,霎时涨红了脸。   “你不是走了吗?”   “你以为你是谁,”卫戈瓮声瓮气地笑,左手拈着根细锐的长针,“你让我走我就走?趴下。”   林晗认命地呼出口气,抱着枕头躺好。   “我都那样了,你干嘛还守着我。”   卫戈手上一顿,冷哼道:“不是为了你。”   针尖扎进肌理,林晗轻嘶了声,一时分不清是心尖上的锐痛,还是背后传来的。   屋内烛火越来越旺,烛台上蜡油烧成了小堆。针灸完毕,林晗合上衣衫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即将栽倒在榻上,却被身边人伸手稳稳扶住。   卫戈盯着他,目光灼灼:“感觉如何?”   两个人都在故作疏远,可身上的反应却是诚实真挚。只是被他一碰,林晗便涌起一股酥痒,方才挨的针都白扎了。   他飞快挣开手,佯作镇定道:“我没事了,你出去吧。”   卫戈凝视着他晕红的脸颊,怀疑地眨眨眼:“真没事?”   林晗撩起眼皮:“出去。”   卫戈弯弯唇角,从容道:“你这毒解不了,到明天早晨还是这副模样,怎么出门见人?”   “那你想怎样?”林晗无谓道。   卫戈眉间浮上些愠色,指头不动声色地蜷紧。   “衡王,你我早就私定终身。说分开只是你一面之词,我没答应,你就还是我的人。”   林晗了然一笑,手掌一扫身边床榻,换了副温软声气,叹道:“也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急急忙忙赶回来,连个下榻的地方都没有。上来吧。”   说罢他合衣躺下,转向墙壁一侧,静静瞧着毡帐上颤抖的影子。一阵衣甲窣动,卫戈轻手轻脚上榻,静待片刻,便小心翼翼凑到背后,伸手圈他进怀。   塞外风声怒号,林晗窝在他怀中,头顶感知到卫戈灼烫的呼吸,整个身子涌起平和的暖意,像是被柔软细腻的皮毛包裹住,不知不觉便稳下心神。   卫戈捉住他指尖,牵到唇边啄吻两下。   “你心里难过,为何从来不跟我说?”卫戈道,“是怕我也难过?”   林晗闷声不答。卫戈便将他拥得更紧,嗅着发间温热馥郁的香气,哄道:“含宁,说话。”   林晗鼻间一涩,道:“我一个男子,整日凄凄惨惨戚戚,像什么话。”   “逞强。”   卫戈顿时凝住,情不自禁想起那块玉佩。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看似坚韧实则不堪一击,才会明明渴求着珍爱,却总是畏缩抗拒。   “那你还喜欢我吗?”他追问道。   林晗又不肯说话。卫戈贴着他的鬓角厮磨许久,细碎的吻落在眉梢发间,辗转亲昵,不出几息,情念像是涟漪般荡开,熏染着彼此心神。   “……哪能说忘就忘,想不喜欢你也得花时间。”   林晗被他把玩得眯起双眼,压抑着喘息侧头躲闪,却像极了欲拒还迎,挣动一番,鬓边墨发蓬散。   卫戈掌握他的腰肢,轻笑两声:“我不止喜欢你,我还想做你的依靠。只是含宁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即便难过也要自己憋着。”   林晗羞得抬不起头,支吾道:“你……我……我赶你那么多回,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多。偶尔怨恨你,也是因为喜欢你。”卫戈顺着眼帘,斟酌道,“要是你真想分开一段时日,那也无妨。我等着你。”   “等我?”林晗耷拉着眉毛,心中震撼。   卫戈眼目幽深,认命道:“等你回心转意。”   他本以为卫戈会想着怎么报复他,此时被这番表白惊得目瞪口呆,良久道:“你对我真好。”   卫戈却自嘲:“怕是还做得不够好。要是再好些,含宁便不会跟我分开了吧。”   林晗翻过身子,迟疑着伸出手,搂住卫戈脖颈。几缕月色漏进帐里,恰好淋在他面颊上,秀丽的眉目澄明如冰雪。   “含宁真好看。”卫戈抿唇淡笑。   林晗俯身贴近他,枕着坚实安稳的肩头,道:“你想抱我吗?”   卫戈在他额上落了几个吻,拥着林晗消瘦的后背,将他压在身下。林晗微微喘息,垂委的发丝与衾被的皱褶纠绕在一块,如同一湾盈满月色的河川。   他仰躺着张开两腿,紧贴着一截劲瘦有力的腰,感受着肌肉下彼此交叠响应的血脉。卫戈拨开他脸侧的发丝,指头细细描摹着眉目,温柔嗓音中夹杂着低哑的气息。   “含宁好乖。”   林晗闭紧双眼,偏头在他掌上亲吻一下,再蹭了蹭。   他好像在卫戈掌下变成了一汪清河,翻起缠绵水流,潮声冲荡不休。   动静之间,帐内烛火倏然熄灭。林晗下意识攀紧身上的躯体,在冷夜里打了个哆嗦。卫戈低声喘息,捞起他的腿根,弓身迷乱地吻他。   “别害怕,有我在。”   一夜转瞬即逝。夜里太过尽兴,林晗累得浑身脱力,勉强睁眼,便见挂起一半帘子的窗外深黑的天穹。   朔风荡涤霄汉,几颗小星在云絮间闪烁。他估量着时辰,慢吞吞坐起穿衣,穿到一半,被身边人勾着腰揽进怀里。   “这么早要去哪?”   林晗麻木地轻叹:“贺兰稚。”   卫戈嗓音略微沙哑,道:“噢,他邀你去雾山狩猎。要我陪你么?”   林晗瞪他一眼,反问:“你陪我?”   “当初不就是这样,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卫戈掀开被褥,利落地系上腰带,“有我在,贺兰稚也别想耍什么花样。” 第212章 雾山冰戏   林晗瞅着他,待穿戴好了,从旁取出个彩凤浮雕的小匣子。匣中以白玉为底座,镌刻丛丛羽纹,其上摆放着卫戈的面具。   卫戈会心一笑,拿出面具戴上,不禁发问。   “怎么随身带着?”   林晗未及细想便说出实话:“你不在的时候总要找件东西看看。如今有太诰了,这个你拿去。”   卫戈颔首应下,披上军士的衣装,出门点了些人马。他一戴上面具,周身便溢出股诡谲锋韧的杀意,抬头时看向林晗的眼神却是柔和温驯的。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锻出了柔软的心肠,将自己刚柔两面毫无保留地奉给主人。   林晗想起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觉得该赠他一柄佩刀。   卫戈调度好随从,从外边卷起帐帘,微微颔首,迎他走进长风大漠。   凄寒的风裹着沙土袭来,平地陡然窜起楼阁似的烟洞。林晗扯紧了肩上斗篷,埋头疾走到战马跟前,跃上马背。他仰头四望,广阔天地外沉积着一圈参差深暗的山峦,黄沙背后,绵延的山脉像是苍老的巨人,醺然偃卧,迷离双眼与他沉默对看。   雾山距离卡铎约莫二三十里,山势高峻,终年有雪,自古以来便是塞外猎场。显历年间达戎与梁朝亲和,达戎王进献过珍贵的白驼白鹿,便是出自雾山北麓积雪深埋的参天松林。   他们出发之前便派遣斥候探查雾山周边,贺兰稚并未布下兵力,只带了一队亲兵,天不亮便登上围场,在北麓弯弓打猎。   晨曦时分大漠上飘着小雨,马匹跑到雾山附近,雨丝变成了细碎招摇的颗粒。林晗挥师登临山道,到了半山腰,号啕的风涛里隐隐飘着幽咽的胡笳。他放眼一望,达戎族的穹顶离宫接连成片,悬在一塘浓雾袅袅的山谷中,雾色里火光明灭,旗帜暗涌,正是达戎王卫队所在的标志。   胡笳声戛然而止,林晗微微皱眉,传令麾下等在原处戒备。不一会冰雪骤降,漫天纷扬着灰白的尘埃。   山林中兵甲响动,白雪黑岩铺成的路径上浮现出一队彀弓持弩的武士。   卫戈沉声道:“他们过来了。”   林晗密切注视着一排排盔甲闪光,寻找贺兰稚的影子。   倏然间战马长嘶,铁蹄叩击着深厚的白雪,发出咂咂的钝响。贺兰稚身披旃裘,驭马冲开卫队,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逆风奔驰时翻露出貂袍里侧猩烈的缎面,挺阔的腰际裹缠了鱼鳞似的皮甲。   他的马旁挂着几匹气尽的灰狼,随着颠簸不停摇荡。温热粘稠的兽血滴洒一路,凝在雪地上。   “你还真的来了?”   弓弦微弱碰响,战马不安分地碾了碾蹄子。贺兰稚揉着马鬃,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面前的梁人,张口呼出一串白烟。   林晗淡淡道:“我没有弓骑狩猎的心思,二殿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贺兰稚眯起双眼,扬手放出一枝响箭。箭矢疾风般掠去,拉出一尾流星似的弧度,鸣镝声尖锐悠长,响彻云霄。   “开始吧。这山中有白鹿,想必你见过。我和王兄幼时常来这里狩猎,他运气好,猎到了白鹿,王汗大喜,从那时起就将他视为储君。”   林晗扬眉一笑,盯着他身边沉默的金发护卫。此人跟白莲教的明无心骨相神似,一看便知二人有亲缘。   “那个明无心是你的人吧,二殿下?”林晗道,“在盛京的大王子也是你杀的。”   贺兰稚置若罔闻,转而说起往事,指向不远处一座穹庐:“父汗喜爱狩猎,我为了博得他欢心,住在这荒凉的雾山整整五年,就是为了苦练射艺,盼他一个青睐的眼神。结果呢?不管我猎到的是熊狼还是虎豹,竟然比不过王兄好运捡来的白鹿。衡王殿下,上天对我们这样的儿子是不是向来不公平?”   林晗笑道:“我以为二殿下要图谋天下,不应当问这样的问题。”   贺兰稚眯了眯眼:“人心不是石头,我看得出你跟我一样怨恨,只是你不承认,装作不在意。假若你跟我一样,恨就挥刀而起,你会少很多痛楚。穆秉恪,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用梁国话来说应该同病相怜,我们能做朋友的。”   林晗微微颔首,紧拽马鞭:“狩猎吧。一个时辰后见。”   他执起缰绳,矫健地冲出人群,大风扬起肩头斗篷,身后随从山呼海啸地跟上。卫戈紧追在他左侧,手中马鞭呼哧厉响,回声宛若雷霆涌动,绵延在山谷深林间。   “贺兰稚犯了什么病?”卫戈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呼啸的风里,“对着敌国亲王一诉衷肠?”   “他使攻心的计策,想拉拢我。”林晗爽朗地笑着,一抽马股,“这厮狡猾,我都快被他说动了。”   卫戈凝默一瞬:“你身子才好,真要去狩猎?”   狩猎耗费体力,林晗如今的情况怕是撑不住。他思量一瞬,勒停了战马,让手下军士到林中打猎,自己带着卫戈拐进另一条僻静的路,策马走在白雪皑皑的丘坡上。   坡上没有树林阻挡,视野开阔,一眼能望尽荒莽的瀚漠。两人逆着风雪并辔缓行,卫戈忽然道:“夫人会不会知道合欢毒的解法?”   林晗摇摇头。说起母亲,他首先挂念到的却是清徽。不知他离去这么久,在那边过得如何?不过经卫戈一提,他倒想起穆思玄说过的一番话。   “她在宫里就生下你,借此要挟西平侯带她出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照着年岁一算,竟发现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息姮应当就是在宫中生下的他?   一股凉意缠上林晗后背。假如真是在宫中出生,清徽为他舍生,息姮认定他是西平侯的孩子,穆令昭一心维护皇室却甘愿扶他登基,那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林晗硬着头皮问卫戈:“桓儿,你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   卫戈不解道:“未曾……怎么了?”   林晗自嘲道:“她那会儿不让我们在一块,我以为她好歹跟你说过些什么。”   长公主深受前代帝后喜爱,出嫁前一直住在宫里。林晗以为当年宫闱里的秘辛,她多少知道些许。   卫戈思忖片刻,补上一句:“她倒是尽数落我了,没说过你不好。偶尔还不情不愿地夸两句。”   林晗忍俊不禁,一时轻松了些,策马疾行几步。长公主精明,知道卫戈喜欢他,便不讲他的不好,数落了儿子再夸他两句,也算消解卫戈心结,变着法哄世子开心。   卫戈眼带希冀,道:“你想见她么?”   林晗:“算了吧,她不愿看见我。”   卫戈垂下脑袋,轻轻嗯了声,转而又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含宁,你看山坡有雪,我带你去玩吧。”   林晗好奇道:“怎么玩?”   每逢冬日,燕云一带流行冰戏,人两脚踩上四尺长、形如弹弓的木槎,在雪中冰上极速滑行,用以游玩取乐或是追赶猎物。   卫戈取下刀剑斫木,很快扎好一乘冰舟,又割开带来的豹皮氅子,里侧朝外裹住两根犄角。   林晗吃惊地盯着他忙碌,张口结舌:“你这从哪学的?”   卫戈踩上冰槎,笑道:“我先替你试试。十来年没玩了,只记得当初我爹是这么做的,没问题了你再玩。”   林晗盯着前面雪绒绒的陡坡,失声拦住他:“你别乱来!我怕你一失手真去见你爹了!” 第213章 禄州往事   “含宁担心?要不跟我一块?”   林晗飞快跳下马,腿脚陷进雪坑,每走一步便扬起阵沙砾似的雪雾。   卫戈贴上他面颊蹭了蹭,冰冰凉凉,鼻息像是滚烫的云,开在彼此飞荡的发梢间。   雪筏子是独木扎成的,踩上卫戈便显得有些逼仄。林晗攀上他右肩,墨玉似的瞳仁里盈满雾气。   “拉我上去。”   卫戈让开些位置,一把拽起他,林晗的斗篷在风中摇曳,仿佛飘舞的风筝。木槎歪斜在山坡上,连带着他的身子也朝下方倾斜,四方密匝的松林在深杳的远方汇成个墨点,细碎的白辉从层叠树影后溢出,显露些圆弧般的晨曦,宛如皎洁的宝珠。   林晗微微吸了口气,沁骨的凉意泛布全身。一双大手有力地环抱他的腰肢,温热的语息紧贴着他的耳廓。   “等有机会了,跟我回禄州好不好?”   林晗扑哧一笑:“怎的,想带我见安国郡王?”   卫戈一噎,迟疑道:“我父亲么……是个很宽和的人。”   安国郡王在禄州颇有人望,燕云五姓更是对他心悦诚服,林晗早就听说过。他猛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桓儿当初为何隐姓埋名,不肯与长公主相认?”   卫戈没出声,捞紧了他的身子,单足踩在雪上,用力一蹬。   扑簌簌的声响迎头压来,雪筏冲开滚滚白浪,宛如战车般奔了出去。林晗大呼一声,惊得闭眼后仰,撞在卫戈胸膛。漫天飞雪和着飓风轰击着在面颊衣襟,他眼帘中的景物疾速飞掠,拉扯成道道雷霆似的细线,离树林间半盏太阳越来越近。   砰地一声巨响,木槎撞上雪地里深埋的枯木,两人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倏然坠落在地。卫戈稳稳护住林晗后背,彼此跌进雪地,借势滚了几圈。   林晗费力爬起,抖落头顶和衣服上的雪,定睛一看,身下赫然是个人形的坑,卫戈没进雪里,一动不动。   他慌得连跪带爬几步,拼命扯住露在雪上的手臂朝外拽。   “桓儿!桓儿你怎么了!”   他艰难地拽出卫戈半个身子,两眼笼着积饱了雨水的云朵,将泣未泣。卫戈年岁虽小,身量却比他高大,林晗拖着他走,身形不由得歪扭踉跄。   “你别吓我!是不是磕到哪儿了?桓儿?”   林晗急得脑袋发蒙,不停唤他。渐渐地,卫戈的身子开始发抖,而后泄出两声笑。   林晗一怔,霎时止步,转头对上那人明澈的眼睛。   “伤到没有?”卫戈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痕。   林晗脸上发红,恼羞成怒:“我那么担心你,你居然装样骗我!”   卫戈连忙笑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林晗一抖衣袖,负气朝坡上跨,两脚陷进雪地,踩到块光滑突出的岩石,便身形一歪,骨碌碌滚回原处。卫戈赶忙伸手拉他,被他一掌挥开,硬是要自己扑腾起来。   卫戈盯着他脸颊上绯红的血气,道:“这山坡陡峭,我背你上去。”   林晗擦了把额头上的雪,气鼓鼓地张开双臂,道:“过来!”   卫戈走到他跟前,微微躬下身子。   “夫人请上轿辇。”   林晗扑在他背上,一时想起两人境况,咕哝道:“谁是你夫人。”   卫戈一面背着他走,一面望着无垠的白雪,叹气道:“含宁啊,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想你好。昨天你赶我出去,我便一个人想了很久,含宁这么别扭,大概是没被人好好疼爱过。那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林晗方要说话,迎风灌了口雪,便缩回脖子,闷声埋在卫戈颈窝。   靴底碾上雪地,嘎吱作响。他们迎着大雪走在山坡上,不一会两人身上都积了些灰白的雪粒子。   卫戈沉默半晌,再度说话:“我不逼你,我会陪着你。”   林晗忽然道:“安国郡王真好。”   卫戈脚步一顿。   “怎么突然夸起我爹。”   林晗吸了吸鼻子,委婉道:“有他那样的好父亲,才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   “我小时候没少被他揍。”卫戈失笑道。   林晗心中一揪,问:“为何?”   他望着远处昏暗的松林,呼出口白烟,娓娓道:“我是在盛京出生的,母亲养我到两岁,便被他接到禄州教养。刚去的时候总是哭着要娘亲,惹他生气,他就罚我面壁思过,偶尔得站一整天,还不许吃饭。”   林晗惊诧道:“啊,那么小的孩子……”   卫戈轻快地叹了声,继续道:“我呢,脾气随他,从小就倔,久而久之身子不好了,也还是不忘跟他对着干。后来有一回他告诉我,我还怀在娘胎里的时候,长公主为了盼他回家,不惜给胎儿下毒,还说我跟着娘,只会被她害死。”   林晗瞪大了眼,手臂一紧,迟疑道:“真的假的?”   卫戈缄默许久,平静道:“真的。”   林晗仰起脖子,在他后颈亲昵地蹭了蹭,闷声道:“后来呢?郡王对你好吗?”   卫戈扫过茫茫的树原,轻声道:“他不爱长公主,却对我很好,教导很是严苛。我幼时体弱,他常带我到水边打猎、骑马。锻炼得多了,也就不生病了。再加上赵夫人对我视若己出,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林晗:“有多久没回家乡了?”   “不知道,”卫戈眼中透出往日一般的茫然,哂笑道,“他们俩离世十来年,我早就没有家了。故而从没想过和长公主相认。”   林晗张了张口:“我……”   卫戈握住肩上冰凉的手背,释然点头:“我知道,还有你。”   林晗喉中一紧,有几句话想说出口,却蔫蔫地垂下眼,反握住卫戈的手。 第214章 卡铎惨案   白雪越落越密,他们登上坡顶,两匹战马正停在一棵老松下,两头相对,啃咬着雪里的草根。   林晗跃到雪地,几步上前拽着缰绳,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一个时辰倏忽而过,两路军士汇合到一处,皆是满载而归。   贺兰稚:“可惜,没能猎到白鹿。”   林晗感慨一笑,道:“诚如殿下所言,并非人人都有那样好的运气,天时地利人和。”   贺兰稚意犹未尽地甩了甩马鞭,激起一串凛冽的风声。   “雾山的夜晚很美,衡王今夜不如宿在此处。”   林晗眺望着巍峨的山峦,道:“肩负家国重任,不敢在外逗留。”   贺兰稚戏谑道:“我就在衡王跟前,你仍是不放心?就一晚而已,卡铎出不了事。”   林晗拱拱手:“恕难从命。”   贺兰稚说不动他,只好让步:“好歹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林晗思忖再三,轻声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贺兰稚令人取走猎物置办筵席,下马亲自接引林晗前往行宫。王帐中已备好歌舞,胡人乐师盘坐在织金绣毯上,吹出的胡笳低咽回旋,恍如乌云盘踞在穹顶,飘摇不定,泄下纷纷枯黄的花雨。   塞外苦寒,连乐曲中也有股倾诉不尽的寒愁之调。久而久之,贺兰稚率先坐不住,唤人改乐更弦,奏演琵琶羯鼓。酒过三巡,在豪迈激昂,宛如雷霆震怒的鼓乐之中,贺兰稚端着铜酒觞,醉眼朦胧地望着近旁的林晗。   他褪下外罩的貂裘,越发显得挺拔强健,歪靠着铺设赤锦的王椅,少了几分凶悍诡谲的虎狼之态,倒像个落拓桀骜的王公少年。   “幼时我便听说中原王国重视礼乐,不知衡王擅长何种乐器?”   因他一句随口的话,乐舞声戛然而止,胡姬提裙行礼,姗姗退下。   林晗抿一口蒲桃酒,笑道:“二殿下误会了。中原的礼乐并非单指某一种乐器,而是指乐曲给人的教化。”   贺兰稚挑眉一瞬,眉目间霎时有些倨傲,丹红的唇瓣翕动:“这么说你不会?”   塞外胡族善舞乐,贺兰稚似是引以为豪。林晗微怔,摇头道:“粗通乐理,只不过懂些皮毛,定是比不上殿下。”   贺兰稚抚掌大笑,将酒觞掷在桌上,道:“正好今日有兴致。请衡王殿下为我等奏乐,让我们也听听贵国的雅乐,如何?”   林晗皱紧眉头,神色愠怒。不待他开口辩驳,身旁便传出个低哑的男声。   卫戈立在一丛护卫之中,虽戴着面具,却丝毫不掩清俊,不卑不亢答问。   “雅乐燕舞缺一不可,若要衡王奏乐,还请达戎殿下伴舞才是。”   此言一出,周遭梁人便冒出几声轻灵的笑。贺兰稚冷哼一声,骤然起身,垂眼睇着林晗道:“我敢跳舞,衡王敢放下繁文缛节为我演乐么?”   林晗从容站起,道:“既然殿下有如此气度,我再推辞,便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要奏什么乐,得由我选定。”   贺兰稚眼神炽热,文质彬彬地抬手:“请便。”   他莞尔一笑,朝身边的卫戈使眼色。卫戈顿时垂首躬身,阔步出王帐。不出半刻,便有几名军士抬来一座錾金鼙鼓,鼓身正中描绘着似龙似牛的神兽,张牙舞爪,凶狠毕现,两侧则云飞雾绕,水火翻腾。   贺兰稚眼睛一亮,道:“这是何意?”   他原以为林晗模样秀丽纤弱,只会些琴管笙箫,不想竟抬来了一面雄浑的战鼓。   林晗不徐不缓地开口:“这鼓名叫‘夔鼓’,乃是上古黄帝战蚩尤时用来鼓舞士气的鼓。蚩尤神通广大,却在听见夔鼓时丢魂丧魄,最终全军覆没。”   他的声音和缓地回荡在帐中,那鼓静静立着,当中奇兽飞扬怒目,像是被真龙血脉附身,鲜红巍然,使人不敢逼视。   偌大的王帐鸦雀无声,贺兰稚沉默一瞬,像是品悟了林晗的话,仰首爆发出豪迈的大笑。   “衡王真会开玩笑。”   林晗摊开皙白的掌心,作势道:“殿下请。”   扈从闻声而动,为二人呈上火绸鼓枹。林晗接过枹杖,迈着方步到夔鼓跟前,偏头朝贺兰稚一望,便见达戎王两臂缠绕焰色火绸,虎视眈眈。   他抡起鼓槌,声声激荡宛若洪钟。贺兰稚同他相视一笑,两臂舒展如翼,足下腾挪舞动,携着火绸纷飞,旋出劲烈的舞步。   鼓乐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汐,沉闷厚重,随着节拍愈演愈炽勇,不断拔地而起,垒成磅礴的山岳,余音渐下,便是山岳倾倒,仿佛风化般分崩离析。   一曲胡腾舞毕,帐中众人意念昏昏,似乎沉入如同山海一样壮阔深厚的乐音,久久不能回过心神。   贺兰稚轻盈地站定,眯眼凝望着林晗,深褐眼珠中犹带着方才鼓乐浸染给他的杀意。   林晗握着鼓槌,低眉一拜:“我该走了。”   贺兰稚抛下火绸,潇洒地回归王座,一只手搭在虎形椅臂上。面对林晗的辞行,他似是耗尽了体力,慢吞吞地动了动指头。   林晗扬起头颅,扯紧了襟前斗篷,带着部曲离开王帐。雾山之中大雪正密,寥远深林间传来三两声夜枭鸣啼,尖利声响似乎钻进心腔,荡气回返,格外孤寂悠长。   他们一行驾驭快马回卡铎,卫戈紧追在林晗身侧,突兀地问了句:“你怎么会这首曲子。”   林晗微微一笑,扬手狠抽马鞭,道:“跟你在山坡上说起安国郡王,便想到多年前他以多击少,大破北越后,燕云军士自发高歌的破阵乐。这歌被宫廷乐师编成乐谱,取名安国郡王破阵乐,在盛京也风靡一时呢。”   卫戈沉思一瞬,道:“这曲子传入盛京时你应当还小,那时候就记得?”   林晗朗声大笑,快活地答:“郡王威名盖世,就不兴我从小就爱戴他?”   “当真?”卫戈惊诧道。   “真,”林晗点点头,一手拽紧了马缰,俯首避着风雪,“往后回禄州,还指望你带我拜见他老人家。”   话音一落,他便打出个呼哨,纵马奔驰在队伍最前头。卫戈心头窃喜,急忙挥鞭赶上,将随行护从抛下段距离。两骑一前一后跑在雪里,不一会便裹上层麂绒似的雪被,潜入迷蒙白幕,瞧不真切。   飞骑才下雪山,便如入烹火之境。天穹旭日高挂,整片大漠金辉熠熠,像是滚热的铜盘。   卡铎守军快马来报,西北烟尘蔽天,几番查探后撞见一路黑衣大军,瞧模样像是珈叶人。   林晗神色凝重,勒马凝视着无际的荒原,惴惴道:“莫非又是赛拉顿?这厮还纠缠不休了。”   他转头问那斥候:“来了多少,也是冲着卡铎的?”   军士铠甲整肃,半跪在地,急迫道:“不像是冲着卡铎,倒像是往宛康去的。”   “他对宛康还不死心?”林晗瞪大了眼。   宛康才从雪灾里缓过些劲,定是经受不住珈叶再一次围城的。   “含宁,”卫戈眉头微蹙,“你带兵回去吧。”   “等等,容我想想……”他握着缰绳沉吟片刻,“就怕赛拉顿捣鬼,联合贺兰稚夹击卡铎。你手上有多少兵?”   卫戈:“一万,都屯兵在苏勒河畔。”   苏勒河离卡铎不远,周边环绕着山峦深林,十分隐蔽,方便埋设伏兵。   林晗想了想:“能分两千给我么?”   “当然可以,”卫戈略微错愕,“两千够吗?”   “留在卡铎当然够,等议和的事尘埃落定,只管收拾珈叶就是。”林晗徐徐开口,梳理着头绪,“贺兰稚迫于四部情势,只要咱们够谨慎,别给他留机会,他就没有开战的理由。”   “要我去阻截赛拉顿?”   林晗郑重点头,眼中浮现出不舍:“我在卡铎等你回来。”   卫戈向来听他的调度,虽是难分难舍,却只能压下心中寂寞,淡淡地应声。他按辔缓缓走到林晗前头,低声抛出句:“千万保重。”   林晗盯着他的侧影,忽然道:“等事情完了班师回朝,我就跟你去禄州。”   卫戈笑着点头,将带来的护卫都留给了林晗,独自闯进长风大漠。战马奋蹄奔跑,须臾便融进灿烂的光晕间,化成个微小的墨点。   林晗带着剩下的骑兵竭力赶路,不足半日便回到卡铎。他才跨进营帐,便听辛夷禀报,说王若已经等了很久。   “请他来见。”林晗拧着眉头。   眨眼的功夫,王若便撩起帐帘,跨着方步进门,十万火急地追问:“裴桓什么时候来的?”   林晗斜他一眼,克制着冷笑的冲动,舒适地靠在座椅上。   “昨晚就来了,问这做什么。”   王若更是紧张,连抖了几下袖子,试探道:“他来做什么?”   林晗慵然把玩着指头,恶劣地扯了扯嘴角,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他来.操.我。”   王若先是一怔,随后想起盛京风传的他二人的风流韵事,只觉得衡王太不尊重,简直粗野不堪,一时恼怒至极,张口结舌。   林晗注视着他憋红的脸,心底泛出几分畅快,笑道:“怎的,你要挟我过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裴桓会来?”   王若强忍着心中耻辱,侧首道:“纵然如此,衡王也不该说出这等污言秽……”   林晗讽笑一声,叹道:“也难为你,找上门来听我这粗人说话,王公既是豪族清流,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王若嗔怒地瞧他一眼,不愿再纠缠不清,震声质问:“裴桓在哪?”   林晗抬眼盯着他,眸中尽是冷诮之意。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帐帘一动,现出头雪地黑花的豹子,青眼獠牙,逞露凶光。   王若后撤两步,眼睁睁见那豹子跃到林晗腿上,像是猫似的踞坐着,伸舌舔舐他手心,看向自己的眼瞳却有股吃人般的利光。   “裴桓要是没来,你们早就被贺兰稚拿捏住了。”林晗拨弄着雪豹头上墨点,幽幽地瞅他一眼,“别想些有的没的,觉着谁都想害你们,早些把议和的事办好才是。”   王若被他戳破心思,神色霎时笼上一层阴翳,继而挺直腰背,心神不定地出了军帐。林晗颠簸一日,此时困乏上涌,便召辛夷进帐,下令要烬夜明密切盯着达戎动向。   傍晚时分,苏勒河畔传来消息,卫戈带着八千燕云军拔营南下。分出的两千军士由韩炼率领,逐渐往卡铎靠近。   林晗强撑着精神等在帐中,直到听见这份军情才松下口气,点着烛火睡下。三更时分刮起大风,林晗被翻飞的帐帘惊醒,猛然听见金柝作响。雪豹像是觉察到他的不安,迈着小步蹦跳到林晗身边,毛茸软绵的脑袋紧挨着他的脖颈。   小兽皮毛的暖意消解了他周身寒意,林晗拥着它硕大的长尾,再度沉沉睡去。下半夜他像是被吸进了漩涡,接连做了几个流漫陆离的梦。这回他被人群惊惶的叫喊吵醒,骤然睁眼,帐外天光大亮,火烧云浓得像是鲜血,阴影仿佛一轮轮盘飞的鸟翼,晃悠着拂过晦暗的地面。   辛夷在帐外高声呼喊:“主公,卡铎城走水了!”   林晗翻身坐起,披上斗篷便出门。他登上碎石嶙峋的沙丘,引颈博望,只见西南浓烟滚滚,几乎烧破半边天,隐约可见明火肆虐,炙烤着灿金的云朵。   他转向子绡厉声问:“怎么回事!”   “王氏弃城跑了,已经命人去追了!”子绡嗓音颤抖,“主公,达戎人在北面,贺兰稚来了……”   林晗颓然闭眼,胸中气血翻涌,对着虚空徒然砸了一拳,骂道:“这王若又出昏招,他简直是个白痴,白痴!”   贺兰稚存心想对使团下手,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卡铎,等议和书一签,达戎便暂时找不出借口开战。哪晓得这帮人在塞外胆战心惊,生怕丢了性命,居然弃城出逃。倘若落到达戎手上,还不是便宜了贺兰稚。   林晗揉了揉额头,来回踱步,悔恨不已。   “也怪我,他昨日来探口风,我懒得与他纠缠,便不想多说。哪里晓得他们蠢到这份上!”   “主公,”辛夷忧心道,“该怎么办?”   林晗定下心神,道:“什么时候跑的?”   子绡:“守营军士说,卯时三刻望见火光。”   林晗扫了眼烟火缭绕的城郭,又转头眺望地上日影,喃喃道:“卯时三刻……那还没多久,贺兰稚怎么就赶来了,卡铎城里必有细作。”   辛夷躬身拜道:“我这就去追。”   林晗猛然扬手,道:“拔营,一同去追,纵然追不着,也得想法子拖住贺兰稚。辛夷姑娘,嵇师弟可来了?”   “在呢,主公要见他?”   林晗稍稍镇静,道:“劳烦他带十来个精锐,先走一步追上使团,想法子护住使节,别让达戎人找到他们。” 第215章 死里逃生   诸事筹划完备,林晗便带着两千骑兵南下追寻使团。路途中黄沙漫漫,荒凉无际,隐约可见许多驰行的车辙。   他猜想王氏逃得匆忙,必然没有闲余遮盖踪迹,塞外是胡族故土,达戎人想找到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   探路的斥候络绎不绝地回报,果然在东南、西南、西北三处发现小股达戎军队。   辛夷快马折返,勒停在林晗面前,十万火急地禀报:“主公,嵇风传讯,抓到王若了!”   林晗心中一震,两手捏紧缰绳,身子前倾:“快带过来!”   王若狼狈地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衣袍凌乱,灰头土脸,还没到林晗跟前,先结结巴巴地呼喊。   “衡王!衡王!我来求援,衡王,快救人啊!”   林晗厉声问:“使节呢?你这混账,谁让你们跑出来送死的!”   王若骤然滚下马,头顶发冠颤了颤,几绺鬓发蓬在颊边,瞧着窘迫不堪。他仰面跪在林晗马前,脸上清泪涟涟,气喘吁吁地回话。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达戎人来了,来者不善啊!使节迫于无奈,退进勒桑城避祸。衡王殿下,我们只有两百禁军,如何对抗达戎大军?”   林晗长叹一声,问:“来了多少,已经到了勒桑?”   王若抹了把脸,一副泫然模样,腔调里带着鼻音。   “还没到,他们马跑得快,不久便到了。至于人马……少说也有几千上万。”   林晗凝望着血红的沙漠,断然令道:“去勒桑城。”   辛夷俯首一瞬,苦声劝道:“主公,既然达戎人马上万,咱们只有两千兵力,最好从长计议。”   林晗干脆摆手,执意前去救人。他必须找到使节,否则便会牵扯出一场大战。   一旦开战就是生灵涂炭,不知会有多少儿郎马革裹尸。战争无论输赢,对国力都是巨大的损耗。他有的是轻松法子对付贺兰稚,动武实在不划算。   勒桑城在黑山脚下,当初聂峥便在此处遭到赛拉顿暗算。林晗领兵到城下,见城门紧闭,火把腾腾,城楼上疏疏落落地站着几个禁军。   林晗看向惊魂未定的王若:“达戎人在哪?”   王若如丧考妣,愁苦道:“南边!我也不知他们怎么绕到南边去的。我们逃到此处,本想走商道靠近凉州,便派人去探路,谁知摸到了达戎人!”   王氏世代文官清流,扎根盛京,鲜少有投身戎马的子弟,他们擅长朝堂权术、内政庶务,只对塞外一知半解,且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哪里斗得过贺兰稚。   林晗阴恻恻地笑了笑,举起鞭子嘲他:“你们是逃命,还想着走商道大路,脑子被门夹了不成。还问达戎怎么绕过你们。明晃晃的靶子,不围你围谁?”   王若被他说得惭愧不已,又是别过脑袋,又是抬起袖子挡脸。   勒桑城小,林晗只能挑选百人精锐随他进城,剩下军士排布在城外策应。他原想让王若留在大军中,让辛夷看管着,谁知那家伙突然化身膏药,硬要贴着他进城接应使团。   “衡王,先前是我不敬,”王若拢袖恳求,“你我都是梁人,在家国大事上须得同仇敌忾……”   林晗听得耳朵起茧,皱眉打断他:“罢了,进城去吧。你可知使节在何处?”   “就在城中东南蒲桃庄里,”王若如蒙大赦,纵马走在前头,“我来带路!”   勒桑城空荡寥落,仿佛荒废已久,街巷不见半个人影。走到一半,林晗便敏锐地觉察到不对,追问王若:“中书令真在勒桑?”   热风卷起黄沙,呼啸在土墙林立的巷陌间。王若仰颈张望,犹豫道:“确是在城里,探到达戎人来了,我便出城报信求援。奇怪了,为何城里百姓都不见了……”   他话音未落,小巷深处一声细微弦响,羽箭破空来袭,鸣镝尖啸。   林晗霎时失色,高呼道:“下马列盾!”   他麾下都是骑兵,乘在马上,遇到暗处弓箭手偷袭,终究慢了一拍,有人负伤。所幸卫戈分给林晗的兵都是燕云精锐,一时受到袭击,立即变换阵法,下马抽刀执盾,在主帅周围列成圆阵,竖立起三层大盾。   街巷间箭雨肆虐,从前后左右夹击,不断坠向阵中。林晗凝眉眺望阴晦的深巷,深觉不可坐以待毙,便令弓兵在盾后持弩,弩箭上夹持火种,与伏兵对射。   不出须臾,城中便浓烟四起,明火熊熊,惨叫声此起彼伏。   “换刀,”林晗抽出腰间佩剑,咬牙切齿喝令,“上去给我杀。”   燕云军听声而动,手持白刃潜入墙垣间巷战,不出一刻便将惊慌失措的弓手歼灭。王若注视着烈火焚烧的战场,挥溅的红血似乎刺痛了眼目,叫他呆立在原处。   林晗踩着几具达戎死尸回到王若跟前,斗篷底浸饱了血水,脸上亦是沾上几缕血丝。他抬起手背揩净脸颊,从容擦拭太诰,眼神幽亮。   “再问你一次,中书令当真在城里?”   王若后背一凉,辩解道:“当然是真!我有什么理由骗殿下?”   林晗扫过满街尸体,思忖片刻,低声令道:“带路,接着去庄上。”   燕云军中有人进言:“衡王,恐怕有埋伏……”   “我知道,”林晗冷静点头,浓睫低垂,“中书令在城里,我们就没得选择,只能祈盼达戎人还没找到他。”   王若欲言又止,霎时憋红了双眼,复杂地望着林晗。   林晗沉声催促:“带路。”   骑兵再度启程,快马穿越城中街衢,抵达庄园大门外。庄园外未设卫兵,林晗观望一阵,担心有异,便遣人搜寻各处,确认庄中没有埋伏,才领兵破门而入。   大门甫一撞开,暴露出的景象惊呆了众人。门内俨然一汪血池,官吏、禁军、仆从的尸首堆叠成山,皆被枭首。   林晗抬起食指,拢在鼻尖上,皱眉道:“是被处决的。”   王若顿时涕泪纵横,号哭道:“怎会、怎会如此……”   燕云军将遍布庭院的尸体搜查一遍,禀报道:“殿下,不见高官的踪影。”   林晗瞥向肝肠寸断的王若:“但愿这些部下骨头硬嘴巴紧,没交代中书令的下落。”   王若恍惚道:“事已至此,他们怎会不顾自己性命保守秘密……”   林晗见他哭得伤心,平白显出些娇弱姿态,像是梨花带雨,玩笑着安慰:“大小姐,别伤春悲秋的,指不定你叔父还藏在里头。要是他们都交代了,也不会全都命丧于此了。”   王若拉起衣袖擦泪,除了相信林晗的话,别无他法。林晗转头朝燕云军下令:“去找找,多往隐蔽处找人。既然是酿酒的庄园,务必找到酒窖。”   院墙外忽然簌簌作响,宛如狂风穿林打叶。众人皆是一怔,随后露出惊愕的神情,当即明白,那并非风声,而是胡族毡靴踩在沙土上的响动。   林晗急忙道:“快关门!”   沉重的朱门缓缓合拢,燕云军退回庭院,将马匹弃在一旁,排列成矩阵,阵前布下大盾防卫弓箭。门外脚步越来越密集,震得大地颤动。   王若醍醐灌顶,喃喃道:“不对……这情势,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经他一提,林晗骤然回想起离开雾山行宫时贺兰稚疏懒而不甘的眼神。   “衡王殿下,怎么办!”王若喊道。   林晗回过神,扫了扫身边为数不多的将士,冷静道:“不急……人少未必就输。上弓,听我号令。”   门外胡语嘈杂,紧接着一声号令,达戎人开始撞击大门。门板訇然震颤,几十下猛烈冲撞后从当中破开。林晗看准时机,下令齐射,羽箭流星似的抛射到门阶前,对准达戎人的头颅,爆开一串串浓稠的血花。   有强弓御敌,门外伏兵鱼贯而入,却始终不能靠近。偶有些悍勇的胡人逼近阵列,林晗便令军士在盾后持长枪将人刺倒,纵是倒下不死,弓弩手补上一箭,也能了断性命。   胡人伤亡惨重,可还是前仆后继,潮水似的往门里涌,根本寻不到机会骑马突围。林晗在阵后指挥若定,心中却逐渐忐忑。他们人少,携带的弓箭也不足,若是再拖下去,必定一败涂地。   头顶太阳亮得眩目,照在林晗眼睛上,叫他无端渗出身冷汗。   一轮齐射完毕,有燕云军官小声禀道:“殿下,没箭了……”   林晗转头望向幽深的宅邸,喝道:“往庄子里退,兴许有侧门。”   一行人听令后撤,一边杀敌,一边深入庄中寻找退路。这庄园似是遭过洗劫,各处毁坏狼藉,墙壁焦黑残损,分明是大火焚烧的痕迹。也幸亏有人曾在这破坏过,他们查找几番,在库房周围找到一截断墙,出口通往一处陡峭的山林。   逃脱得太匆忙,没来得及骑马,只在屋舍附近搜到一乘破旧的马车。林晗一声呼哨,唤来自己骑的白马。那燕云军官跪地请缨:“我等留在此处牵制达戎人,请陛下先行出城。”   林晗想也不想,道:“要走一起走。”   “殿下出城调遣援军,我等便能脱身了。”那军官陈述利害,“世子嘱托燕云军保护殿下,我等岂能辱没了使命?”   林晗思量一瞬,眺望着来时方向,道:“那好,你们千万小心。若应付不及,投降便是……我定会想法子赎人。”   说罢,他便将白马套上旧车,带着王若出庄子,驰入山林小道。马车狭小,车厢里堪堪能坐一人。王若向来养尊处优,双手只会摆弄文墨,哪里会驾车。况且林晗信不过他,便让他坐在车厢里,自己骑马驾车。   马蹄重重地踏在砾石路上,扬起无边尘埃。颠簸之中,王若从低矮的车厢里探出半个脑袋,两手紧紧扒着两侧车门,盯着林晗背后飞扬的斗篷,焦灼发问。   “衡王,我们能逃出去吗?不然、不然降了吧!盛京定会赎人的。”   林晗怒急攻心,呵斥道:“降个屁!跟望帝宫那回比起来这算什么?老实待着,敢轻举妄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王若立时噤若寒蝉,藏进车厢角落。片刻过后,他悻悻地伸出半截身子,正欲对着林晗倾吐,余光却瞥见两旁丛林中冷利的闪光。   他立刻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与此同时,林晗猛地拽直马缰,硬生生勒停狂奔的战马。白马扬蹄长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半跬外的山路骤然塌陷,露出个深坑。   王若冒出冷汗,身形歪倒,伸出手臂大喊:“衡王!”   白马陷进坑底,马上的人亦是坠入陷阱,生死未卜。尘沙灰土浓云似的散溢,顷刻间浮上山路,遮天蔽日。两侧山林中现出密密麻麻的达戎伏兵,各个张弓持刀,放肆大笑。   马车被冲撞几乎得散架,一头栽在坑沿上,摇摇欲坠。王若浑身发抖,仓皇地扫了圈达戎人,担忧他们用弓箭,慌忙跳下土坑。   他从一堆沙土中刨出林晗,狠命摇晃几下,害怕地喊他。衡王俯卧在坑底,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动静。   “殿下,殿下……”王若不肯死心,仿佛把林晗当成保命符,拼了命要弄醒他。   林晗头痛欲裂,稍稍回过神,立时记起是在逃命。他挣扎着起身,手脚像是折了,一动便钻心地疼。嘴里泛出铁腥味,头上、额角湿热一片,应当是流血了。   陷阱坑底深黑阴冷,林晗艰难地动了动脖子,微微仰头,望见透着一束明亮天光的洞口,黄沙在灿金的阳光里旋动漂浮。   王若大喜过望:“殿下醒了!还好你没事,我们该怎么办?”   林晗捂着胸口,蓦然吐出口血,疼得他四肢痉挛,眼前黑雾翻腾,天旋地转,快要晕厥过去。   “还能怎么办……”林晗有气无力地喘了声,咽下口中血沫,“先稳住他们,就说我们要降。”   王若怔怔地盯着他,此时反而有些退却,结巴道:“当真?这……”   林晗瞪他一眼,晃了晃头,抖开面上灰土,不由得生气:“快去说。”   王若长舒口气,逐渐沉下心神,思量着该如何跟达戎人交涉。洞中阳光一暗,两人同时抬头张望,只见几个达戎人凑到陷坑前幸灾乐祸,手舞足蹈。还有三两个弯弓悬箭,逡巡晃荡,不停威吓他们。   林晗面无血色,道:“我要见贺兰稚。”   那几人置若罔闻,抛下根麻绳,朝他们粗声呼喝。   林晗抿了抿苍白的唇,换上达戎语,重复道:“我是大梁衡王,我要见贺兰稚。”   几个达戎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觑一瞬,神情恼怒。其中一个持弓的胡人将箭头对准林晗,似乎打算取他性命。   正当此刻,外面却忽然弓弦一响,那达戎人却应声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其余胡人大惊失色,纷纷向着同个方向看去,挥刀喊杀。   坑底两人未料到这番变故,对视一瞬,连忙趴在土壁上,仔细谛听上方的动静。 第216章 是邪非邪   王若听了片刻,耳畔隆隆作响,像是马蹄奔驰,忐忑不安地问林晗:“是敌是友?”   雷鸣般的马蹄中夹杂着悠长的鹰唳,箭矢犹如狂风骤雨,激起无数尖锐的哨音。   林晗第一个念头:卫戈来了?   他心头涌起股战栗的喜悦,四肢疼痛消解不少,扶着坑洼黑暗的墙壁,慢吞吞撑起身。   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刀剑兵戈碰撞击缠。锋刃灌入肉体,沉闷而短促,鲜血噗嗤一声,喷溅而出。   厮杀持续几息,便听不见浑浊的胡腔叫喊。林晗心思谨慎,不敢轻易出声,屏息凝神,盯着头顶亮光。   倏忽之间,一抹纤长黑影乌云似的遮罩在洞口。他对上双清如溪泉的眼睛,望见一束黑发倾泻而下。   女子下半张脸套着玄铁制成的狼嘴面具,眸子映出欣喜,欢愉地喝道:“公子?”   林晗迟迟说不出话:“我……”   姜拂腰挎雁翎刀,起身朝背后呼唤:“找到公子了!”   她握住坑边绳索,示意林晗抓着爬上来。林晗踟蹰不动,只道:“谁来了?”   姜拂讳莫如深,忌惮地看了看后面。   “主公找了公子许久。”   裴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下去带他上来。”   林晗忙道:“姜拂一个姑娘,我自己上去就……”   话音未落,便有阵灰风降落,逼得他闭眼后仰,躲避盘旋而上的灰土。林晗睁眼一看,姜拂趴在坑边殷切地望着他,他身旁陡然多了个白眉皓首,面净无须的刀客。   刀客着一身黑袍,虚躬一刹,嗓音尖细:“奴婢接公子出去。”   王若惊呼道:“这是个宦官?殿下别去,宦官怎可出皇城,势必有妖!”   那宦官眉眼讥诮,暗笑一声,并不多言。林晗权衡一瞬,拖着快散架的身子走几步,摇摇欲坠。那宦官弯腰一扶,顺势将他带到臂弯里,随后腾跃而起,脱出陷洞。   明媚的太阳霎时落了林晗满身,驱散肌骨间的寒意。   他抬起下巴,眯了眯眼,往戒备森严的兰庭卫后方瞅。   一乘朱红玉辇上雕云画雾,端坐着个挺拔人影。四面垂掩绛红纱幔,依稀可见那人身着文武袖,衣袍间金辉流动,正颔首低目,执笔写字。   裴信悠悠搁下纸笔,从帘后出声:“过来。”   宦官恭敬垂首:“殿下受了重伤,怕是走不了。”   裴信道:“到我车上来。阚泽,去寻医师。”   那宦官应喏一声,扶着林晗穿越黑压压的兰庭卫,小心翼翼将人护上辇舆,再规矩慎重地退后。   帘后熏着香,煮着茶水,生了暖炉。林晗一进去,便觉有股清润热意扑面,神思轻松许多。   裴信伸手扶他一把,右臂间厚重衣袂抖开,现出条金针银绣的怒目蟠龙。   林晗倒抽口气。裴信温声道:“伤到哪里了?”   他警觉地睁着眼,反问:“达戎人呢?”   裴信撩起一方帘幔,林晗微微侧身,两手搭在他臂上,俯头去看,便见辇驾旁尸山血海。   他左右张望,在肃立的兰庭卫间瞥见一襟青衣。那人对着车辇长跪片刻,起身,托着一方药箱前来觐见。   裴信:“到里面来。此处危机四伏,早些脱身好。”   那医官道了句遵令,战兢地扶着朱辂上车。   辇舆调转,徐徐而动,几百兰庭卫汇成几束黑河,护卫在四方。   医官除去满是血污的袍甲,用刀子割碎结成硬块的里衣,逐块揭去。先取温酒清洗各处伤口,见血流不止,便以火烙之术烧焦皮肉止血。   林晗半露脖膀,闭上眼睛,齿列紧咬,浑身骨头在疼痛中颠颤不休,额间淌出道道冷汗。   烟熏火燎,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块肉,正被架着炙烤。   裴信:“仔细些,别烫着好肉,留下疤。”   林晗脸色惨白,连连抽气,断续道:“南边庄园还有一百燕云甲士,使团不见了,但我早派人护卫中书令,现下没人回来,应当躲起来了,尚未出事……”   “好好养伤,”裴信轻描淡写,“含宁总是这样,连自己都顾不得,还要想着别人。”   林晗怔住,道:“这叫什么话。使节失踪是天大的事,难道不管不问么?”   医官适时地敷药包扎,凉丝丝的药水侵入皮肉,火辣刺痛,疼得林晗噤声皱脸,情不自禁拽住裴信衣袖。   裴信反扣住他清瘦的手背,耐心安抚:“一会儿就好了。”   他身上伤痕累累,待全部治一回,已疼得昏沉无力,歪靠着颠簸的车壁。裴信的手因他猛力拽着,也被指甲划得血迹斑斑,淤红交织。   血腥、酒气、药味和皮肉的焦糊混杂在一处,冲淡了蔓延的熏香。狭窄的车辇好似成了阴暗的牢室。   林晗周身麻痹,仿佛飘在云上,不经意瞥见他受伤的手,自嘲道:“骗子。”   裴信取了根锦帕,草草裹住伤口,温柔笑道:“何时骗你?”   林晗闭上眼睛,没来由想任性一回,轻声细语:“骗我说过会儿就不疼了,结果呢,好像没了半条命。”   裴信摇摇头:“我不会让你没命的。”   他脱下外罩的蟠龙锦衣,披在林晗肩头,身上便剩着副兽面银铠,迎着日阳,寒光粼粼。   林晗抿了抿干燥的唇,喃喃道:“疼。”   裴信扬首示意。医官自药箱中取出只白瓷瓶,倒出枚丹红丸药,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细细一嗅,立时警醒:“醉萱花。”   “此药有镇静止痛的功效,殿下含一粒,片刻便不疼了。”医官道。   林晗盯着他腰间绶囊,道:“你是宫里御医?”   那人不料他发问,瞻望着裴信,不知如何是好。裴信默然点头,他才拢袖一拜,道:“臣确是御医出身,只不过早已不在宫中。”   林晗拈起药丸,垂目端详红药上发丝似的纹理。   “吃了这个该不会失忆吧?”   医官捋着胡梢,沉吟道:“殿下放心,此物中醉萱花剂量极少,不会忘事。”   林晗追问:“这药在宫中很常见?”   医官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正要老实交代,便见裴信轻轻动了动指头,要他退下。   “往年在宫里,都是他为我诊治。太医年事已高,许多事都想不起来,含宁想问便问我吧。”   林晗长舒口气,道:“我娘……丽妃是在宫中生下的我,对不对?”   裴信答得果断:“是。”   宫中有专人记录帝王行幸,倘若息夫人与他人苟合产子,事情岂会不败露?   林晗顿时慌乱,仔细观察着裴信容貌,犹疑道:“那你我……”   剩下的话他没胆量说出口:不会是亲兄弟吧?   所幸裴信展颜一笑,打消林晗的顾虑。   “不是。”他看着他,目光怜惜,“含宁真要听么?”   林晗对上他眼睛,总觉得里头藏着惊天的隐秘,霎时又有些退却。   可他的身世一直都是笔糊涂账,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将来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答案。 第217章 寒宫寒梦   他静想片刻,做出决断。   “告诉我吧。”   裴信像是早已料到,双目轻合一瞬,坦然道出往事。   “丽姬貌美善舞,入宫便得父皇宠爱。母后不喜她太过轻浮招摇,便以宫规为由,将人幽闭在承安宫两年之久。”   林晗心头震颤:“既然受宠,先帝怎会不闻不问?”   裴信笑得深不可测:“君心叵测,君恩是最盼不得的东西。他心里怎么想,旁人猜不透。丽姬诞育檀王时恩宠正盛,皇后寻不到机会对她下手,后来他移情别恋,神仙也救不了她。”   林晗不自觉蜷紧指头:“她在冷宫生下我,必然是与人私会。”   他不想用太刻薄肮脏的词形容母亲,但他出身不正,已然是不争的事实。   裴信温声道:“往事不可追。含宁,出身如何决定不了往后。”   裹紧的伤痕泛出细密的刺痛,偶有些风从帘子缝飘进来,刺得林晗手脚冰凉。   裴信拿起一柄小巧玲珑的玉炭挝,拨亮铜炉中的火焰。焰星散溢而出,吹出股股滚烫的风。   林晗斟酌词句,轻声道:“那男子是谁?”   裴信:“这种事除了夫人,他人所言都不可信。你不妨信她。”   林晗心中绷紧的弦霎时松懈,思忖一瞬,问:“我那生父性子软弱,哪来胆量出入宫禁,与妃嫔私会……”   他细思无解,喃喃自语:“况且冷宫产子,她又是怎么逃过一劫,未被追究?”   裴信端起茶盏,玩味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林晗失魂落魄,抬起眼睛,央求道:“告诉我吧。”   裴信看他许久,像是隔着皮囊窥探久违的故人,霎时绽开轻笑。   “你是我从冷宫救出来的,丽姬出宫之前,你我一直在少阳院相伴相守。那年除夕,并非我们初见。”   林晗瞪大了双眼,怔愣道:“啊?”   裴信俯近他身旁,单手撑着发鬓,靠在车壁垂落的锦缎上,扬眉一笑,像只慵懒骄矜的大猫。   他专心睇着出神的林晗,似笑非笑:“说一句含宁是孤养大的孩子,一点都不为过。”   林晗凝滞的脸缓缓皱成一团,轻轻别开眼。   “我不记得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信低垂眼目,神情晦暗,絮絮道:“帝后不睦,我因上书劝和而为他二人所不喜。母后原为父皇发妻,后庭媵嬖众多,她心中暗恨,深恶痛绝,不许心腹外的妃嫔产子,死在她手里的女子小儿多不胜数。”   林晗快速眨了眨眼,试着理清头绪。裴信忆起往事,冷冷一笑,继而道:“平都公主的生母刘氏亦是死于她手。刘氏本是中宫亲信,她才容她产下公主。后来刘氏意欲争宠,二度有孕,安皇后就令黄门把人拖至暴室,剖腹取婴。”   林晗惊出冷汗,呼道:“这么狠!”   裴信竟露出几分疲惫恍惚,双目涣散:“我亲眼所见……行刑之时,她将我邀到一旁,令我仔细看着,那婴胎如何从母亲腹中剜出,再被投进水瓮溺毙。”   林晗张口结舌:“她、她疯了吧!”   裴信挤出丝凉薄的笑:“是啊。”   林晗忽而有些怜悯他,柔声道:“你不是她独子么?安皇后是先皇发妻,他还在封地做英王时,与王妃很要好。”   孝哀皇帝践祚前只是亲王,历经腥风血雨才从兄弟中杀出条路,夺得大位。   “再要好的夫妻也敌不过多年猜忌。”裴信道,“她不喜欢我,便是以为我忠心父皇,与她那个生母离心。加上我劝过她不要残害妃嫔,她更以为我忤逆她,就想出这一招来威吓,美其名曰为我打算。”   他看向林晗,怜惜道:“刘氏一事后我便心神不宁,不久亲妹令悦夭折,我也重症缠身。仔细一想,或许是上天报应,用她孩子偿还无数婴孩的命。安皇后却照旧疯魔,得知丽姬在冷宫产子,以为你是先帝血脉,便想故技重施,杀人灭口。”   “所幸被你截下,”林晗五味杂陈,道出后续,“苟活一命,在东宫长大。”   他迟疑一刹,道:“为何救我呢?”   车辇晃动,不时有刺目的阳光照进帘子缝隙。裴信望着飘动的纱幔,哀凉一笑:“你那时包在襁褓里,小小一只,像令悦,又让我想起刘氏未出生的孩子,假若他们平安长大,是不是也会叫我一声哥哥……”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仿佛又被驱之不尽的梦魇缠上。在那些噩梦当中,孩童满地滚爬,像是人,又像是一块块翕动的腐肉。   肉块长着数不尽的小嘴,露出缺烂的牙齿,大哭不止,冲他含糊嘶哑地唤兄长。   林晗牵起他裹着锦帕的手,道:“刚才下手没轻重,我替你涂药。”   他手法拙劣,裴信任由他摆弄手腕,轻声开口:“当初在少阳院,你便唤我兄长。”   “我忘了。”林晗手上一顿。   裴信淡笑:“冷宫日子艰难,或许是她害怕小孩哭闹,给你喂药,可惜还是被人发现。”   林晗默然许久,心不在焉地叹道:“东宫的事我也不记得。”   “无非就是那些,读书认字,嬉戏玩闹。”裴信轻笑,“非要挑些难忘的,秉烛夜谈,同榻而眠算不算?”   林晗掀起眼皮,飞快抹好药,松开手。   裴信活动一番手腕,垂眸道:“骗你的。扪心自问,我巴不得你牢牢记住东宫的日子,怎会喂你醉萱花,让你忘了。”   “是我母亲,”林晗满脸愁色,“定是她出宫后喂我吃药,我才全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裴信淡淡一笑,“储位被废,我护不了你。”   林晗微微启唇:“传闻先太子是病逝的,怎会被废……”   辇舆颠簸几下,猛然停住,打断他的话。两人扶着车壁,稳住身形,外面传来姜拂的声音。   “主公,达戎人!”   裴信眼也不抬,沉声发令:“杀。”   一阵迅疾闷滚的马蹄,厮杀声从远处传来,渺茫空旷。   姜拂掉转回来复命,缓慢道:“主公,有个自称衡王部下的人在外边。”   林晗竖起耳朵,强撑着坐直,倾身去撩车帘。裴信从容拦住他,平静发话:“衡王伤重,让人在外面回话。”   姜拂:“是。”   热风拂动,赤红帐幔晃荡摇曳,透着斑驳青绿的影子,料是走到树林中了。嘈杂过后,帘外响起个清亮急切的少年声。   嵇风大喊道:“你们拘着我干嘛,怕我告状吗?我要见殿下,殿下,兰庭卫真不是东西啊!” 第218章 最后一面   林晗听得心急,扬手卷起一方帘幕,探出半边身子:“嵇师弟!”   嵇风甲胄残破,白净小脸沾着污血,鬓发湿淋蓬散,被几个兰庭卫反剪双手,挣扎不休。   他见着林晗,顿时叫唤得更卖劲,嗓中夹杂着低哑的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晗皱眉厉喝:“抓他干什么,把人放了!”   兰庭卫闻声松手。嵇风踉跄两下,扑跪到林晗跟前。林晗瞧他腿上似乎也有伤,不由得揪心,慌忙悬出半身,从车辇上伸手扶住他。   两人手臂交叠,他明显感知到少年在发抖。勾破的甲片挂在嵇风身上,露出的衣裳黏湿一片。   “你怎么了?”林晗捧着他脸蛋,抹开鬓发上的血迹,“怎么伤成这样?”   嵇风眼眶里噙着泪,猛然垂头,呜咽道:“殿下……我有负重托,请殿下治罪。”   林晗怔怔开口:“怎么回事……使节呢?”   旁边立时有个乌黑的影子跪下。姜拂俯首躬身,喉咙里发颤:“殿下,是、是误伤。”   林晗一阵迷惘,抬头看向众人,苍白的脸上逐渐浮起愠怒,压低声音追问:“使节呢?”   无人应声。他的目光不断在姜拂和嵇风脸上流转,两人眉宇间都露出功败垂成的悲怆,更有股无力回天的挫败。   林晗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难以置信地望向后方一众肃立如林的兰庭卫。他们面上的黑甲冰冷坚硬,闪着寒光,不像是人,而是一行行青铜浇筑成的塑像。   他迟滞地转过头,凝视着裴信,满脸怀疑。   “误伤?兰庭卫办事周全,能出这等岔子!”   姜拂扑通一下伏地,颤巍巍地膝行到他跟前,争先道:“殿下,都是奴婢办事不力!”   裴信镇定自若,淡淡启唇:“乱军当中刀剑无眼,含宁,别太苛责他们了。”   林晗如鲠在喉,望向嵇风,轻声问询:“使节呢?”   嵇风愤然垂首,双手攥拳,道:“刀剑无眼,使团全军覆没了。”   这句话像是一下重锤,敲在林晗天灵上。他呆滞片刻,呼出口闷气,双目闪烁不定,迷惘许久,抬手轻轻拍了拍嵇风肩膀。   “不怪你。去换身衣裳,好好养伤。”   裴信柔声唤他:“你也要保重自己。风大,帘子放下。”   林晗捏了捏少年肩头,叮嘱他几句小心,便神色如常地退回帘后。   炭炉火光炽盛,晃得人眼前发昏,林晗嗅着馥郁的龙涎香,车辇尚未启动,便开口:“你是不是早就打算除掉王致了。”   面对这番毫无根据的猜疑,裴信温和照旧,甚至笑出了声,眯着眼瞧他。   “含宁,这话全无道理。”   “当初你到宛康,提说过要做使节前往达戎议和,后来王致却成了使节。他们远行到塞外,只带着两百禁军,根本不合常理,简直就是来送死的。”林晗深深吸气,出神地盯着炭火,“王若的担忧是对的,你确实想要他们的命。”   裴信沉默良久,道:“宛康都护府那回,王致也想要你我的命。”   林晗听出他是默认了,嗤笑道:“他是使节,代表梁廷议和的,你让他不明不白死在塞外,便只能开战了!”   他悒郁不平。千方百计要保的使臣,没栽在达戎人手上,反而死在自己人剑下。   裴信面上无波无澜,委婉道:“贺兰稚狼子野心,不拔除他的獠牙,西北永无宁日。”   林晗闭上眼:“你想过边关的百姓没有?想过出塞征战的将士没有?我做了这两月宛康都护,才知隶民寒苦之家想在世上立锥的难处。寻常人没想过封侯拜相,官居几品,唯愿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边关开战,不就是把泱泱黎民往绝路上逼。”   车辇缓缓前行。林晗嗓中一哑,扶着额角低喃:“况且……我本以为你分得清大是大非,怎么也在达戎面前明争暗斗,置大梁安危于不顾呢。”   “与其姑息养奸,不如刮骨疗毒,”裴信道,“含宁,除去一个世族头领,对江山社稷未必是坏事。”   林晗不敢苟同,忿忿道:“你太不择手段了!”   裴信一笑置之,端起茶盏品茗。   行军许久,日落时分抵达黑山北麓,寻到一处山势陡峭的密林安营扎寨。兰庭卫探查过周遭情形,绘制出一卷地图,呈送到主帐当中。裴信对着图纸细细观摩,林晗却心神惶惶,担忧那一百多个滞留在勒桑的燕云军士。   除了他们,勒桑城外还有卫戈分给他的两千人马,辛夷和子绡都等着他回去,将近一日没收到音讯,不知他们何去何从。   黑山一带地形复杂,山脉丘陵彼此嵌套,还有达戎人埋伏在暗处,传信十分困难。唯今之计,便是突出围困,南下前往梁国城池。   林晗在帐里如坐针毡,忽听裴信道:“你冷吗?”   他愕然抬头,左右一望,道:“你在问我?”   裴信不答话,专心致志盯着地形图,指腹摩挲着图上蜿蜒的线条。恰有阵山风掀起帐幔,卷到两人身边。林晗便裹拢蟠龙锦袍,几步踱到门边,扯紧帘子。   裴信道:“含宁,风很大。”   林晗揭下悬在门楣上的羊皮毡子,挡住缝隙,又走到几扇小窗跟前,挂上厚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还冷?”林晗问。   裴信抬起头,望着几重雪白厚幕,墨黑的瞳眸里浮现出怆然之色。   林晗没来由一慌,道:“我把火炉生上。你要不再披身棉衣?”   正值盛夏,他却好似活在三冬,感知不到丝毫暖意。   “不必了,”裴信笑道,冲他很轻地招手,“你过来。”   林晗依言过去。裴信摊开图纸,温吞地指给他看。   山川湖海,在他苍白的指尖绵亘明晰。   “这三处都是极佳的地势,在此布下伏兵,引达戎人前去。”   林晗道:“怎么个引法?”   “他们现今应当在找我们,派几个斥候出去,假意被他们抓住,透露出营地所在。等他们一来,便拔营朝伏兵所在奔逃。”裴信抬袖掩唇,微微垂首,轻咳几声,“诱敌交给我就是。伏击歼敌,要你亲自出马。”   林晗郑重点头:“好。”   裴信眉宇舒展,道:“兰庭卫随你调遣,违令者军法处置。”   林晗思忖片刻,盯着他的脸色,道:“你去诱敌……真没问题?身子不好,能骑马么?”   两军追逐交战,当然不便乘车,只能骑马。   裴信玩笑道:“最后一回了,爬也要爬上马背。”   林晗轻呸两声,出营帐去点齐人马。 第219章 镜花水月   分好兵马,他折返回营帐,隐约听见有人谈话,孤身站了半晌,听清裴信冲谁无奈地笑。   “再等一会。”   林晗揣度他在跟人议事,不愿进去打扰,便在门口逡巡。哪知候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   他悄悄撩起帐帘,歪头打量。   裴信端坐在小几前,身边空无一人。微弱烛火照亮一隅,勾勒出他削瘦的肩背。   他不禁毛骨悚然,未等告别便匆匆离开,在营砦门口遇着巡视的姜拂。   姜拂记挂着先前的事,胆怯地请了个安。   林晗问:“谁在跟丞相议事?”   姜拂双目懵懂,迟疑道:“议事?”   林晗有些不祥的预感,叹道:“方才听他跟人说话,偷偷瞧了眼,屋里只他一个。”   姜拂战兢回话:“不是头一回了。几天前连夜赶路,宿在民房里,丞相总说有人吵闹,还看见门边有两个小孩追逐嬉戏,让我们把人赶走。”   “军中哪来的小孩?”   林晗正要脱口而出,问他是否糊涂了,紧跟着回想起裴信分派军务时条理清晰的模样,又不像病入膏肓。他凝眉想了想,只能嘱托姜拂护好他,别让他独自待着,便带着人马动身。   夜凉如水,山峦峥嵘,林间暗影叠叠,静谧如坟柩。   马蹄踏过条条溪涧,重重岩土,乘着夜色到达一处山谷。这地界山高林深,林晗兵分三路,两路从侧方突击追赶,一路守在林中封死前路,静待他们自投罗网。   等候多时,林中晨雾腾腾,四面八方弥散出细微的鸟鸣。临近天亮,游荡的白雾染成幽蓝,东面山坡一线白光炽烈耀眼,隐隐透出万千金芒。   一只灰鹞掠过高峻的陡坡。刹那间风声呼啸,草木低伏,山谷另一头传来空荡的喊杀。   林晗心中一紧,潜藏在草叶间,默念道:达戎上钩了。   他目不转睛地锁定声响来处,片刻后便听人喊马嘶,望见一行丢盔弃甲的敌军。胡人跑上山道,两侧鼓声大作,忽然飞箭齐射,密集如雨,驱赶着残兵加紧落荒逃窜。   林晗看准时机,低声令道:“扬旗击鼓,杀!”   一声令下,鼓角齐鸣,藏身密林许久的兰庭卫纵马杀出,瞬息间马蹄下便血流成河。   林晗留守后方,静静观战,望见充做诱饵的一路友军从树林中绕出来,与他麾下一并剿杀胡人。   腥风烈烈,朝阳初升,山道上厮杀渐歇,上套的达戎人死伤过半,剩下的迫于威势投降,被绳索捆成一串,老实地蹲在山坡上。   林晗远远望见清点战俘的姜拂,策马追到她身边。   “伤亡如何?”   姜拂抿唇一笑,面庞迎着清亮的霞光,道:“主公用兵如神,亲率咱们冲杀,士气高昂,杀得达戎抱头鼠窜。只有几人受了轻伤,不碍事。”   兰庭卫正在山谷间收拾战场。林晗定下心神,居高临下地展望。   “他呢?”林晗轻声开口,话音淡得像是阵微风。   姜拂一时垂眉苦脸,忧惶丧气:“恐是伤了元气,下马歇息去了。”   林晗道:“我去看看。”   平心而论,林晗不信鬼神,这会却有些疑神疑鬼,担心受怕,唯恐裴信身边真绕着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匆匆告别姜拂,径自到了军中。守卫却说丞相不在,带着几个人登高看太阳去了。   林晗挑了匹马,沿着崎岖山路左拐右转,终于找见人影。裴信坐在那乘辇车里,四面帘子都束起来了,云间金辉披落在他身上,玄黑袍服映成耀目的白。   他催马到他跟前,看见裴信瞭望着浮动变换的云海,面庞温润,含着些期冀憧憬的笑意。   林晗不知他在期待什么,莫名不愿打扰,只是勒马,静静立着陪他。   裴信道:“这里的云海日出不及空山好看。”   林晗捏着鞭子下马,站在辇舆旁问:“你还冷么?”   他却前言不搭后语,看向林晗淡笑:“过来,给你瞧个把戏。”   林晗说不出话,心窍像是被什么堵住,窒闷压抑。他默然登上车辕,与他并肩坐着,回首朝天际眺望,云卷云舒,朝阳丹红如血。   裴信摊开手掌,向他示意。林晗咽下一口唾沫,闷声道:“什么都没有。”   那人发出阵轻快的笑,手掌探到他鬓边,飞快抓捏一下,竟然凭空变出件小巧物事,拿给林晗看。   林晗垂下眼帘。原是块果核似的糖。   糖纸皱缩干瘪,灰扑扑的,一眼便知不能再吃了。   林晗鼻子一酸,别过眼睛:“你给我干什么?十多年了,这颗松子糖早就不能吃了。”   裴信拈着糖块,感慨道:“给你看看,我一直都留着,不舍得吃掉。”   林晗摇摇头:“它就是一块糖,过了时机就不能入口了。”   他没来由想到,世间万事也是一样,错过便没有了,只余下遗憾。   有人回头是岸,有人却执念难消,抱憾终身。   裴信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拿着,里面是解药。”   林晗循声去看,他将那颗糖藏得无影无踪,掌心躺着块双莲并蒂白玉佩。   林晗震惊不已,握着玉佩反复打量。   “这就是另一块……为何在你这?”   “醉萱花的解药就在里面,吃下它就能想起一切了。”裴信轻声道,“何去何从,含宁自己决断吧。”   林晗心头一钝,小心翼翼收好玉佩。高处大风翻涌,吹得他面庞麻木冰凉。   裴信面色苍白,凝望着虚空,低声轻喃:“含宁,这里太冷了。”   “我送你回去。”林晗道。   裴信静静点头,认真端详他片刻,便合上双目,倚靠在车壁上。林晗跃下辇舆,带着几人护送他回营,走到半路,撞见独自来寻人的姜拂。   她眼底殷切,朝林晗低头行过礼,眼巴巴瞅着朱车。   林晗道:“放心,丞相没事,正要回营。”   姜拂紧绷的身躯霎时松懈,道:“附近应该没有达戎人了。依殿下看,何时动身离开好?”   林晗拿不准主意,便一夹马肚,骑行在车辇右侧,朝里头问话。   “事不宜迟,要不休整一刻,及时上路?”   木轮碾过山道,轮轴吱嘎作响。许久没人应声,林晗凝眉扬手,叫停后方几个护卫。   辇车悠悠停下,他屏紧呼吸,喉头一涩。   “丞相?”   林晗翻身下马,倚近车驾,缓缓掀开帘幕一角。裴信像是睡熟了,双目轻合,神色宁静。   天空云雾奔涌,蓦然遮住喷薄的朝阳,林间一片阴冷晦暗。林晗被股寒意击中,浑身结成了冰柱,艰难伸手,颤巍巍探上他颈脉。   触碰到的一瞬,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手指太冷,还是这人眨眼间便换了里子,变成一尊冰冷的石块。   姜拂紧盯着他动作,猛然感知到什么,发出声绝望凄怆的呜咽,眼中热泪滚滚。   林晗放下帷幔,心脏剧烈碰撞。他迟迟回不过神,双目冷清空洞,宛如行尸走肉般发令。   “无事……兰庭卫就地休整,一刻后上路。” 第220章 启明长庚   姜拂追到车辇跟前,失声恸哭。林晗初时的怔愣被她的哭泣打破,一时竟觉天崩地裂。   他迅速冷静,动了动喉结,嗓音凝噎:“姜姑娘!此事绝不能传出去!”   姜拂霎时回过神,抹去脸上泪水,猛地点头。   林晗心如擂鼓,五味杂陈,却没法学她一样哀哭发泄。他流不出泪,也不能在此时流泪。   几个兰庭卫不知发生何事,只从二人晦涩不详的言辞间读出悲意,不禁面面相觑,揣测真相。   林晗双目如鹰,扫过他们面庞,沉声道:“丞相旧疾复发,从今往后不能轻易见人。此事关乎朝纲社稷,若有人泄露半个字,杀无赦。”   兰庭卫拱手垂头,齐声应答:“谨遵衡王号令。”   他与姜拂交换眼神,都心知兹事体大,只得秘不发丧,稳住局势。   众人护着辇驾回到营中,已是天光大量,百鸟争鸣。车舆停在密荫深处,林晗下马登轼,揭开晃动的帘幔,再见裴信状若熟睡的面容,不禁悲从中来。   他一世煊赫,哪知却会如此平淡安静地离开,仿佛雪落无声。   林晗缓缓合眼,回忆起两人纠葛不清的一世,恍如一梦黄粱。   他躬下身,将他抱起。裴信的身躯轻得犹如棉絮,林晗忽而有种错觉,好似两条手臂上的并非一个人,只是一挂华美的袍服。   姜拂挥退随从,跟着他步入主帐。两人把尸首安置在胡床上,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能先瞒着,至少要等解决了达戎人……”林晗脸色苍白,麻木地张口,“此事传到盛京,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陡然觉着原本平坦的前路现出个无底深渊,稍不注意就会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姜拂不住呜咽,双目通红,颤抖地伸出手掌,呈上一封密函。   林晗失神地把它捏在掌心,打开一看,这本乃是兰庭卫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名册,排在开头的便是安太后宫中的明婳。   次位的名字也煞是显眼。苏丽华,原掖庭宫女,年十七,貌美善乐舞,齐王初登基时入宫,几个月便蒙受圣恩,封为贵妃。   照理说,六宫妃嫔多从世家大族中擢选,后宫实则是前朝势力的映照。齐王和当初的他一样只是傀儡,想必不愿受人摆布,才从掖庭中选出个小小宫女伴驾,还封她贵妃之位。   姜拂咽下些许悲痛,连连擦拭泪水,哑声道:“丽华能言善辩,如今深得宫中那位宠信,内廷动向几乎都是经她之手传到兰庭卫,若要稳下盛京局势,还需靠她出几分力。”   林晗思忖一瞬,道:“齐王有多宠爱苏丽华?”   姜拂颔首一礼:“殿下还记得王致的事么?当初他纠集一帮官吏,上书推举主公出塞议和。苏丽华在那位跟前吹了几回枕头风,齐王便改了主意,把差事派给了王致。”   林晗却沉吟道:“她如今身居高位,若贸然通知她丞相薨逝……不行,我不放心,先别打草惊蛇,自己人也别告诉。”   裴信手底下的人自然是忠心他的,他不在了,这些人的心思便难说了。   姜拂面色凝重,迟疑着点头,抬眼望向榻上,又是悲意翻涌,压抑着嗓音痛哭。   林晗轻声道:“今夜你同我一道,寻个好风水的地方,送他长眠吧。”   盛夏闷热,时日不可拖得太久。事发仓促,也只能全部从简,待回到盛京,一切尘埃落定,再寻思造陵迁墓的事。   姜拂泪眼汪汪地看向他:“殿下,会不会弄错了……不然咱们再请御医来看看吧?主公他、他怎么会殁了……”   林晗出神地盯着名册,道:“他又不是神仙,怎么不会死。生老病死,人生常事,谁都会经历。”   他回想起不久前炽热明亮的云霞日出,天穹俨然成了一片宽阔的海,太阳化成灿金熔岩似的水流,红云堆积的岸边潮起潮涌。   林晗垂下眼睛,道:“他很久之前便喜欢看日出,不如就找处向阳的山头,好好安葬吧。”   姜拂悲伤欲绝,断续道:“公子选的地方,他定是喜欢的。”   女子心思细腻,姜拂几番悲伤成泪人,林晗却眼眶干涩,挤不出半点泪珠。他仅觉得压抑,像有重重大山骤然镇到心上,挤得他气若游丝。   一刻眨眼就过去,姜拂率领兰庭卫启程,林晗便陪在车辇中看护遗体。走到月上中天,眼见着快出黑山地界,他便下令安营过夜,寻了个借口调开守卫,与姜拂一同上山挖掘墓穴。   林晗盯着黑黝黝的墓坑,油然觉得唏嘘。一朝太子,隐姓埋名,到最后连副棺椁也没有,只裹着几层锦缎苇席下葬。   姜拂回忆往事,对着一弯弦月滔滔不绝起来。   “主公往日同我们玩笑,说古来位极人臣者皆没有好下场。他对身后事不在意,还说就是被开棺戮尸,也只当在地下睡厌了,出来晒晒太阳。”   林晗不自觉道:“他倒是豁达。”   两人填好沙土,唯恐胡人发现端倪,连块碑也不敢竖。   林晗望了望西面天空高悬的长庚星,低声道:“往后回来带他离开,记住那颗星星,下方就是坟茔所在。”   姜拂掩面抽泣,很轻地应了声。他们忧心停留太久会暴露真相,便只待了一刻,匆匆赶回军营。   林晗辗转反侧,点着灯盏熬到天亮。   朦胧的晨曦透进帐内,他颓丧地起身,找出孝哀皇帝一朝的实录看,才知穆令昭这一世有多坎坷。   孝哀原为英王,与六位亲兄弟争夺天下,早年并不受宠,一昧蛰伏,后来凭借王妃安氏和手下谋臣良将襄助,才杀出一条血路。   穆令昭是他嫡长子,未出娘胎便封英王世子。父亲逐鹿中原,他小小年纪便与母亲一同遭到各位叔伯追杀。不是在逃命,就是在准备着逃命,没有一刻安宁。即便如此,仍旧两次被劫作人质,和王妃安氏一块坐牢。   英王要夺天下,哪里会因妻儿受人掣肘,好几年都对娘俩不管不问。最终还是安氏精明强干,一面保全自己和儿子的命,一面想方设法买通敌方谋臣,说服小叔子放了他们。 第221章 机缘祸根   安氏虽是钗裙之身,但心思缜密,手腕高明,不逊于英王。待她回到丈夫身边,已是多年之后,他府中佳人遍地,夫妻之间再不像往年一般亲密。   初时安氏还是个尽忠职守、赏罚分明的贤妻良母,后宅媵妾争宠斗艳,见王妃长久遭英王冷待,便轻慢跋扈起来,暗地编排出段绘声绘色的艳情,谣诼她和小叔有染。   流言当中,更毁谤世子出身不正,并非英王血脉,所以王妃母子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林晗只觉荒谬,冷笑一声,飞快翻页,定睛一瞧,另一面便不是记述穆令昭的文字。他的生平以寥寥一列字结尾:……八年薨,年十四,葬于崇陵。   薄薄一页纸,道尽一生悲欢离合。   他慢吞吞翻回去,指腹沿着竖排滑动,逐字逐句地读。   令昭太子这一世寂寞冷清,唯一好友就是死在荆川的罗刹。   两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在英王府时罗刹便是世子伴读。世子入主东宫,他便在太子右卫率府挂职。倘若穆令昭有继位的那天,他自然是前途无量。   只可惜世事无常,史书记载太子突发急症,不治身亡。   穆令昭说过他不是病逝,而是被皇帝所废。储君事关重大,历朝历代都不会随意更换,除非太子犯了大错,德不配位。可林晗找了半天,只在书上找着一个荒唐至极的借口。   帝后不睦,太子上疏陈情劝和,被孝哀皇帝怒斥,就此失宠。   林晗合上书,浑身乏力,眼前烛光飞旋,泄气地趴倒在桌案上。   他们三个不是一家人么?怎么却跟仇人似的。孝哀皇帝全然没把安皇后当做妻子,倒像是防着她。   为了提防皇后,不惜废掉太子。   林晗轻轻揉着眉头,一时理不出头绪。   窗外响起细微的呼唤声,他便拖着疲累的身子,探头问:“何事?”   姜拂现今指望着他拿主意,又碍于男女大防,不敢轻易进门,只趴在窗前,隔着毡帘悄声道:“殿下,王若怎么办?”   他陡然回想起这一号人物,怔怔道:“你们……没把他也一锅端了。”   姜拂面露难色,支吾道:“原本也是要……斩草除根,后来主公说殿下不高兴,就让我们别为难他了。”   林晗心中一堵,哑声叹道:“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放他回去吧。”   王致一死,王氏也会乱成一团,他倒是不担心王若翻出什么浪来。就是放人回盛京,他也该忙着叔父的丧事。   “是。”   姜拂正要转身离开,林晗灵光一闪,止住她。   “等等……容我想想,”他轻轻点着额头,凝眉深思,“王若还有用,我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涉足朝堂,还得让他给咱们要援军来。”   姜拂愣道:“殿下不打算从灵州凉州调兵?”   林晗烦闷地扬了扬手:“那哪行,灵州凉州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应付贺兰稚。得叫王若上奏朝廷,拨派兵马。”   他停顿一瞬,轻喃道:“最好是燕云军。”   “王若肯听话吗……”姜拂迟疑不决。   林晗两手撑着下巴,用力地揉了揉脸,强捺着倦意。   “把他叫过来,我来跟他说……”   姜拂点头应下,不一会便独自押着人到他帐前。   林晗缓缓起身,踱出帐子,正撞上股湿冷的风,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王若跪在泥土里,弓背垂头,绯红官袍上灰影斑斑,蝶翅似的鼓动。   远山仍沉寂在黑暗中,天地交接处却已绽开一弧明润的朝晖,树木的剪影起伏跌宕。   林晗低眉,睨向他,温声寒暄:“受苦了。”   王若自嘲地笑笑,身形一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衡王有话直说。”   林晗怜悯地瞧着他:“王若,你是个聪明人,想必猜到使团的事了。”   “你和裴信那奸贼蛇鼠一窝,”王若容色清冷,两眼却陡然射出凶光,“不必假惺惺,要杀要剐,快快动手!”   林晗笑道:“我不杀你。”   王若方换上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此刻微微惊讶。   “不光不杀你,我还要保全你的官位,送你平步青云。”林晗轻声细语,仰首眺望晨曦下浮现出苍翠的山峦,“王氏一族子弟众多,唯独你受中书令赏识,想必过得艰难。”   王若皱了皱眉,目光紧随着他的眼神,嗤笑道:“艰难?”   林晗微微一笑,款步到他跟前,身子前倾,两手按上王若肩头,温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长辈亲厚太过,难免会成同辈中的众矢之的。据我所知,你并非王氏正支,假如就这么带着叔父的死讯回到盛京……”   王若额角渗出冷汗,慌忙喝道:“别说了!”   他不敢细想下去。如果就这么回去,他的前程全完了。   林晗弯了弯唇角,眼底笑意越发玩味,居高临下地睇着他,胜券在握。   果然让他猜对了。当初在宛康,聂峥便提说过王若在当值时谈论叔父的风流债。林晗细细揣摩一番,觉得他倒不是对王致有所不满,应当是想借私生子这名头对付王凝,让他没机会跟自己争。   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万万不可继掌家族。王若小心眼到连叔父的私生子都不放过,大肆宣扬王凝的出身,可见多么担惊受怕,简直把同辈全当成了对手。   他视同族兄弟为对手,别人自然也拿他当劲敌。没了王致抬举他,王氏一族谁还把他一介旁支当盘菜。   王若肩膀颤抖,突然扬起脸,滚下两行清泪。林晗犹疑是自己眼花,便探出指头,沾了沾发亮的泪珠。   “男子汉大丈夫,无端端哭起来了?”   王若哽咽道:“叔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利欲熏心,到此时此刻还放不下功名利禄,想着追名逐利,风光前程,实在是个混账。”   “瞧瞧,”林晗面庞温柔,墨黑双眼觑着他挣扎的神色,瞳仁深处冒着寒气,指腹轻捻,“跟我结盟委屈了你似的。”   王若颓然闭目,收敛了悲痛,平静道:“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说到正事,林晗顿时冷肃无比,低声道:“我要你上报达戎刺杀使节之事,请朝廷出兵西北,扫荡胡贼。” 第222章 阴云密布   王若有些诧异:“就这些?”   林晗反问他:“不然呢?”   王若冷哼道:“这点小事,衡王怎么不亲自上报?”   “小事?”林晗上下扫视他,“抵御胡人是小事么。我在朝中根基不稳,唯恐引得旁人猜忌,才叫你代劳。”   王若似笑非笑地望向面前人,道:“原以为你跟我结盟是为了替自己谋事,哪想是为国为民。衡王,实在是小看你了。”   林晗别开眼睛,不做言语,半晌才吩咐:“照我说的做就是,日后绝不亏待你。”   王若抬臂合掌,拢袖跪拜。   “恭敬不如从命。衡王要臣办事可以,只不过臣有个小小的请求,所托之事绝不可有损王氏一族。”   “这是当然,总不会害你,”林晗凝视他一瞬,淡淡发令,“去吧。我让兰庭卫解了你的禁。方才交代的事办得越快越好。”   “那便听衡王调遣,”王若扬眉一笑,鬓边几缕发丝随风飘动,脸庞清瘦孤冷,暗带深意道,“衡王,你我先前有些不快,但请殿下放心,我王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话音一落,他便整理衣袍袖摆,决然离去。   林晗在远处看了半晌背影,朝姜拂交代道:“派人暗中盯着他,有情况便抓起来。”   姜拂飞快拱手:“是。”   辰时整军,接着挥师南下,匆匆行军十来日,逐渐逼近凉州地界。   两国再度开战的消息传遍了草原大漠,贺兰稚拥集本族武士,与盟军赛拉顿东西并进,拉开阵势,扬言要杀入长城,夺占西都。   梁廷如今只有一支官军在塞外,便是卫戈手下的八千轻骑。他们每隔五日朝南边呈送一次战报,一份寄到林晗手上,另一份飞马送至朝廷。   西峪关外,烈日炎炎,黄沙漫卷。   兰庭卫大营议事帐,几个得力下属聚在高悬的塞外舆图前商议对策。   林晗环顾众人,缓缓道:“达戎和珈叶来势汹汹,需得严阵以待。今早斥候传信,辛夷带领的两千兵马入夜便能抵达凉州。王若的奏本也得了朝廷应允,不日便会有将帅领兵西征。我们现在要做的只一件事,那就是拖,在援军来之前防住达戎人,断绝了他们犯边的机会,挫一挫胡人的锐气。”   有人担忧道:“殿下,兰庭卫只几百人,如何拦得住胡族骑兵,不如请丞相……”   林晗垂下眼睛,断然否决:“丞相在养病,才将大事交予我处置。行军打仗并非要硬碰硬,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冲锋陷阵。阻碍骑兵进军的法子多得是,听我慢慢说。”   姜拂呈上名册,林晗翻过一遍,点出两人名字,要他们带人潜入草原,烧光沿途草场。接着,他手执墨笔,再圈出四人名姓,各叫了一次,让他们率人在胡族南下之路上挖掘陷坑,阻挡骑兵大军突击。   “剩下几个……”林晗合上名册,聚精会神望着那几人,“带着麾下布置路障,修鹿砦拒马,每日建了什么工事,都要到我跟前细细回报。”   “遵命。”   林晗看向一侧,道:“姜姑娘,你是兰庭卫统领,方才吩咐的事项交给你督办,如何?”   姜拂抿了抿唇,谦敬地躬下身:“定不负殿下所望。”   林晗点点头:“去吧。把王若叫来。”   众人一齐行礼,依次告退。王若独自在外静候许久,即刻走进帐子,交掌道:“衡王。”   林晗邀他入座,请人上了茶水,问:“朝廷派的哪位将军?”   王若缓缓低下头,目光朝着虚空,道:“云麾将军安子宓、归德将军齐琒任正、副元帅,大军不日便可抵达凉州。”   林晗长叹一声,无奈地闭上双眼。   朝廷战时册封了元帅,意味着军中诸事都要听他人决断。   “也罢,只要能赶跑达戎人和赛拉顿,谁掌握兵符并不重要。”林晗轻声道,“王若,辛苦你了。”   王若轻笑一声,忽而问:“衡王何时回盛京?”   “回去?”林晗一怔,古怪地望着他,“我何时说过要回去。”   “塞外兵荒马乱,不是好待的地方,”王若沧桑地叹了声,“这几日我也托人往家中送了信,再过三日马队便该到了,殿下不嫌弃,与臣一同回京如何?”   林晗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王若眯了眯眼,换上亲和的口吻,道:“殿下在勒桑救我一命,臣没齿难忘,此番是真心为衡王你考量。”   林晗把杯盏捏在手心,直直看着他,两指不断转动杯沿。   “这么快就想回盛京了?”   王若面色一滞,继而愁苦不已:“我既不会上阵杀敌,又不能运筹帷幄,留在西北有何用?叔父死讯传回盛京,我躲在塞外不回去,一失了德行,二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平白惹人猜忌。”   林晗低着头,淡淡注视着杯上纹理,道:“也是。”   王若眉目一动,轻声追问:“殿下不愿跟我一块回去?”   林晗冷笑一声,干脆敞开了谈:“王若,你小子有什么瞒着我?”   王若笑着连连拱手:“我岂有那个胆量。”   林晗心烦意乱,便找了个借口轰他出去,让人唤姜拂进帐,询问这厮近来动静。   姜拂如实具告:“除了赶路,整日都待在营帐里,不见异状。”   林晗心底暗暗不安,总觉得王若已经看破他们的伪装,知道裴信不在了。倘若他在此刻拦着不让王若回京,岂不是坐实了心里有鬼。   三日之后,朝廷大军果然抵达凉州。兵马大元帅安子宓奉诏节度诸边军,分三路大军北出长城,援应安国郡王世子突击达戎。   林晗也收到元帅令状,即日率领两千燕云军为先锋,前往若泽草原疆界讨贼。   大军开拨之日,雷云滚滚,沙尘垂野,热风盘旋,一场暴雨就在眼前。   王若带着车队,再度前来同林晗辞行。林晗设下宴席,两人会饮片刻,又听他说起回盛京之事。   林晗道:“我奉命出征,如今走不了。”   王若不以为意,浅笑道:“殿下,军令和性命孰轻孰重,想必你分得清楚。”   林晗骤然逼视着他,索性挑破了窗纸:“当初我们说好的结盟,你却瞒着我行事,有些不厚道吧?”   王若先是一怔,随后摇头讪笑:“殿下救我一命,臣从没想过瞒你。”   林晗脸色阴寒,强压着愠怒:“那你还不交代?”   王若踌躇不决。林晗瞪他半晌,放出狠话:“你若是不守规矩,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今日休想走出大营!”   王若周身大震,迫于无奈交了底,拱手道:“他们要除裴桓……殿下,塞外当真不安全,还是速速脱身吧。” 第223章 出奔   林晗拍案而起,双眸暴怒,猛地攥紧王若领子。王若不防他骤然变作一头凶悍的狮子,惊得身形歪斜,连连踉跄,双手好似船桨,不住拨弄颈边铸铁般的手腕。   “冷静些,衡王,衡王息怒……”他舌头打结,惨白着脸陪笑,“此事与我无关,否则我也不会给你传话了。”   林晗眼中沁出血丝,额间青筋毕现,两手止不住发抖,嗓音艰涩。   “谁主使的……谁要除裴桓?”   王若别过脑袋,唯唯诺诺道:“是宫中的消息──”   林晗冷笑一声,倏然躬身,从杯盘盏碟间捡起柄银刀,挥向王若脖子。这银刀锋利,切割烤熟的整羊腿犹如削割泥坯,骨肉筋膜触之即断,才刚碰到脖颈,便划开道鲜艳的血丝。   刺痛虫子似的钻进肉里,刀刃上的阴寒之气丝丝入骨,激得王若战战兢兢。他强撑一瞬,便哭丧着脸认错:“真不是我!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交代不出眉目。”   林晗眼底像是要滴出血,克制住颤抖,哑着声道:“你不知道……好,那我便来问你,你只用说老实话。有半点胡言,就送你去见王致。”   王若叫苦不迭。   林晗冲他膝上踹去一脚,王若便折腰跌回茵席,摔得四脚朝天。他慌忙起身,另一脚紧跟而来,正中腰腹,足尖微微踮起,不怀好意地碾动几下,如同轮轴一般,沉甸甸的,压制得他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林晗居高临下审视他,手里寒芒熠熠。   “我问你,他们准备怎么除掉裴桓?”   王若垂头望了望身前的靴尖,咽了口唾沫,道:“他们想大军出征后再半途撤退,让裴桓孤军陷进达戎重围。不派援军,不给粮秣,借达戎人铲除他。”   孤军困在塞外,除了殉国便是投降,无论哪一条路,裴桓都回不了盛京了。这便是主谋想要的。   林晗面覆寒霜,瞧不出喜怒,淡淡道:“从哪听来的?”   “安子宓是我多年好友……”王若浑身僵硬,“衡王,我并未与他谋划此事!”   “所以,”林晗眯起眼,“都是安子宓的主意?”   王若斟酌片刻,道:“殿下,不是我为他开脱。安子宓绝对没有这等胆量,必定是有人授意他设计世子。”   林晗周身一凛,杀意昭然:“那就是宫里那位。”   王若转了转眼珠,谦敬地拱手:“安太后。”   林晗笑意森然,抚着手里刀柄,道:“安太后怎么敢陷害朝廷大将?除非……”   他出神地摆弄刀锋,不知不觉割破了手指,鲜血淋漓,涌流不尽,却像感知不到疼痛,注视着帐中光影浮动的虚空。   王若张了张口,被浓烈的血腥呛得皱紧眉头。   林晗冷漠地望着他,眉峰一挑,缓缓启唇:“除非她知道,裴信死了。”   王若浑身一震,汗珠滚了满额头。   林晗道:“安太后远在盛京,她如何知道边关的事?”   王若满脸狼狈,支吾开口:“衡王──”   兰庭卫不会走漏风声,就算他们知道裴信已死,绝不可能把消息传给盛京。跟他一块从勒桑回来的人里,林晗只信不过王若。   他疲惫地捂上额头,两指轻轻压按穴位,长叹一声,收回腿。王若卷起身子,慌忙整理了袍袖,双颊憋得通红,铿锵有力地高呼:“裴信杀了我叔父,我就是想杀他侄子,有何不可!”   林晗扬臂一挥,掌中银刀脱手,气势汹汹地冲他掷去。王若听见咻的一声,瞪着眼睛直勾勾望向破风而来的刀尖,下意识滚了半圈,避开袭击。   他回头一看,刀尖扎透了衣袖,钉入地缝半寸。柄头上一尊睚眦怒目盯着他,颤颤巍巍,仿佛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他生吞入腹。   王若见他跨步往帐外去,惊声大喊:“衡王,你去哪?”   林晗闻声站住,略微回首,漠然道:“你们都想着害他,我便去救他。”   王若怔了片刻,上半身吃力地往前弓,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摁着袖子,使劲拔刀。他飞快盘算,裴信暴毙,裴氏衰败已然板上钉钉,安国郡王世子在朝中根基不稳,人人都想着攻讦他,凭衡王一个,该如何救?   “衡王殿下,听我一句劝,莫管裴桓的事。如今裴氏就是当初的聂氏,人人都想在他们身上分一杯羹,裴桓就是这回不死,也难逃后来的明枪暗箭。执意管他,就是让他拖累了你……”   林晗怒极,狠声道:“你跟盛京通风报信,让安氏知道裴信已死,我没空跟你算账,你也别碍我的事,听懂没有?”   他取下悬在帐中的刀剑,大步流星离开,正走到门边,抬起一条腿朝外跨,王若忽地大喊道:“衡王,你这是以卵击石!”   林晗脚步不停,将刀剑分挎在腰肢两侧。   “衡王,你这是送死……”   他走进阴云滚动的荒原,几束白绫似的天光从云间缝隙垂落,恰恰坠到双目上。   林晗草草缠好手掌上的伤,平静开口:“我知道。”   王若费劲气力,奈何那刀子扎得极其深,乍一看,与林晗落在军帐上的笔直身影很是相似,一样的坚如磐石,不可转移。   鬼使神差,王若心头一撼,紧跟着涌出些不知是惧怕还是忧虑的念头,不甘地呼喊:“你会送命的!”   “我知道。”   林晗重复抛下这句,步履迅疾,须臾便到了营门,令军士唤来辛夷。   辛夷策马匆匆赶到,见林晗孤零零立在辕门。他一手牵着马缰,眉眼温柔似水,正向一匹鬃毛顺长的白马窃窃诉说。   她俯身半跪,狐疑道:“主公这是要去哪?”   林晗揉了揉马颈,骏马呼哧地打了两个响鼻,便温和地偏过脑袋。   “我手下两千兵马,你和子绡务必带他们平安回到宛康。”   辛夷抬起头,不解道:“不是要去塞外,为何又回宛康?”   林晗强颜淡笑,远眺着密蔽的长天。   仔细想来,裴信说他太过心软,确是有几分道理。因着心软,他才寄希望于朝廷,让王若上疏,想着与他们一同讨贼,殊不知反倒害卫戈成了众矢之的。   如今的裴氏就是当初的聂氏,他不能袖手旁观,坐视老天把卫戈也从他身边夺走。   他要争一争,纵是人世鬼神皆不救,也要赌上性命,杀出一道生机。   倘若上苍不肯垂怜呢?   林晗凝神一想,豁然开朗,忽然觉得生死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假如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裴桓那么喜欢他,那他便与他死在一处,九泉之下相依相伴,好歹不会孤独。 第224章 必死之约   辛夷定定地瞧着他,几缕发丝在颊边飘飞。她眼中噙着泪珠,像是已然读懂他的心思。   “卫戈出事了?主公,你带我们一块……”   林晗释然地摇摇头,轻声呢喃:“前路如何,我摸不准。假如我回不来,那便罢了。”   他凝望着灰云低垂的原野,将莫测的前程看做一条必死之路。即使如此,念及能与远方的卫戈再度相逢,便生出股豁达之意,无所畏惧。   林晗甚至暗暗领悟到,死去并非遗憾的终结,而是人世难觅的宁静。当他驶向那湾孤冷的黑色长河,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一个人。   这份爱意超脱所有桎梏,是两个魂魄相知相爱。灵魂之爱热烈纯粹。海枯石烂,不损不灭,与天同寿。   他牵着马缰,对辛夷挥挥手。女子青丝飞舞,披风摇曳,眼下憋成了胭脂色,却在送别他时强颜浅笑。   两人擦身而过,她立在原处,扭身目送林晗的背影,扬手慨然高呼。   “含宁,一定要回来!今岁中秋,咱们一同回镜谷!”   林晗眉目含笑,回首淡淡应声:“好。辛夷姐姐千万保重。”   辛夷再难忍住泪,脸上水光纵横,追着他走两步,迫切道:“让子绡与你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林晗默然垂首:“不必。”   他忽地想起自尽的姜锦,这些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轻,可扪心自问,他的性命就一定比他们贵重么?   子绡是裴信留给他的人,林晗总觉得,应当好好待他。   他执意要去的路危险重重,注定只能孤身走完,没有人能同行。   林晗翻身上马,吹出声宛转悠扬的哨子。白马烈烈嘶吼,离弦箭般冲进瀚海荒漠。   长风炽热,夹裹着大小砂石。林晗系紧斗篷,猩红帽顶遮住乌发,半身低伏在马背上。他回身遥遥看去,辛夷还站在原处,纤瘦身影逐渐凝成个乌黑的点。   纵马向北驰行许久,天色越发昏暝。天地边际慢吞吞浮出一道雾白,风起之时浓云卷霭,不一会朝着大地倾轧而来,好似万丈广厦,即将倾覆。   沙暴要来了。   林晗勒停战马,四面张望,隐约望见草原边际窝着些民房。他向着沙障漫天的若泽草原进发,狂奔了约莫二三十里远,举目再望,那影影绰绰的民房仍在远处静谧地卧着,丝毫未动。   周围一马平川,水草丰茂,野草随着大风翻滚起伏。   林晗牵马缓行,打量着四周及腰深的草野。战马深深浅浅踏过草地,行走在一片水洼沼泽边缘。   腐败的水腥浓重至极,一股脑钻进林晗鼻腔。他不禁仰首眺望,目光垂落,淡淡扫过草叶弯垂的沼泽。   林晗渐渐蹙紧眉头。   不计其数的尸体堆叠着,杂乱无章地横在草地和水塘间,已然死去多时。   这些人都是胡人打扮,说是军士,却更像平头百姓,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尽数曝尸于此。   这里也不像战场,没有厮杀过的痕迹,所有人都像是被短时间单方面屠戮的,有的尸体上还背着弓箭和弯刀,身下土地被凝固的血迹染成暗红。   他暗自思忖,莫非是达戎人内讧,一拨人抓了另一拨人,把他们当战俘处死了?   林晗细细查看尸堆,蓦然发现座箭矢搭成的小山,突兀孤寂地肃立在沼泽尸骸当中。   他取下长枪,拨开箭塔,现出块残损的石碑。碑石上划刻了几个文字,不是达戎文,倒像是仓促刻下的梁国文字。   林晗辨认许久,那歪扭的字形逐渐勾动他的心潮。这分明是卫戈的笔迹!   他不禁快速地想,他也到过这里吗?也是想要避开风暴,被海市蜃楼引来,结果遇到了尸堆?他是何时到的,又是如何脱险的?   命运总是引导他们彼此交缠。让他追他的脚步,走他走过的路。   若干天前卫戈也曾到过这地方。在荒芜危险的塞外,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振奋心神。明明两人远隔天涯,却像他陪伴在他身旁一般。   林晗长久盯着石碑上的字文,不由得心绪杂陈。   一定是初到宛康那回,卫戈悄无声息地从塞外跑回来,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他那时只顾着记仇,找借口训斥他,却没想过他孤身跋涉,走过多远多难的路。   此情此景,回想起往日相处的种种情状,既是欢喜,又是悲辛。   卫戈身上有种动物似的机敏,仿佛离群的狼般埋设下碑铭记号。与他相比,林晗脆弱得像是张白纸。他不知卫戈是如何躲过沙尘的,可他要是再待下去,多半会和沼泽中的尸首一个下场。   他仔细辨认石碑,一角被刀尖镌刻出道箭头,标注着孤阴山。   林晗醍醐灌顶,胸中浮现出一副辽阔的塞外地形图。   孤阴山乃是达戎苍狼部和丹朱部领地的交汇处,靠近黑水河流域。丹朱部每逢秋季跋涉几百里南下过冬,夏季便迁移到孤阴山以南的草场过冬。   孤阴山地势险要,往北一千七百里是濛山,濛山便是卫戈上次与贺兰稚交锋的战场。他为了见他一面,少说跋涉了两千里。   林晗沉思一瞬。照他对他的了解,卫戈孤军在外,比起在平坦开阔的苏勒河平原作战,他更会选奇崛的山林行军。   他决心赌一把彼此的默契,不去苏勒河找人,扬鞭策马,朝孤阴山进发。   战马跑得飞快,天顶阴云逐渐散开,霞光普照整片草原。他夜以继日地奔驰,不知疲惫饥渴,不知过去几个昼夜,终于望见巍峨的孤阴山峦。   塞外荒凉,林晗独行百余里,没碰到人烟。唯独阳光下金光璀璨的雪山顶跟他远远相看。   他不敢放松警惕,用棉布裹紧马掌,牵着缰绳步行上山。走到半山腰的深林中,脚下泥土步迹纵横,像是有军队经过。   他仰头一看,古树参天,苍穹高远,东面乍然几声鹰哨,浑浊的胡语在山林间空旷地回响。   林晗拔出太诰,循着声音来处悄悄靠近,到达一面陡峭的山坡。密林中篝火跳动,几个胡人斥候围坐一团,焦急地商议什么,手上比划不停。   林晗藏身在一棵桦树后,学着碧霄的声音,叫出几声鹰鸣。   一个胡人遽然起身,手握弯刀长鞭,背上挎着角弓,冲他大步走来。待人逼近树旁,林晗便闪身而出,右臂勾住脖颈,掌心捂住嘴巴,手起刀落。   噗嗤一声,太诰没入血肉当中。胡人被他放倒在地,瞪着眼睛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眨眼便不动了。   另外几个胡人听见林中响动,彼此对看一瞬,拎着大刀绕到树后查看,便见同伴横尸在野,不远处树影闪动。他们心知俯近有敌人,即刻派出几人往树木摇晃的方位追,留下两个守在营地。   抓人的胡人慢慢走远,阒静的林间忽地响起一刹风声。两个胡人正忙着搬运尸首,一人回头察看,背后羽箭直冲额头袭去,瞬息破颅而出,炸开一片血花。   另一人目睹惨状,惊得手忙脚乱,扔了尸体便跑去报信,慌张中连摔两次。林晗从旁边山石后跃出,飞身追上,一手扣住胡人肩头,臂膀大力收回,将他掀翻在地。   他欺身上前,踩上胸膛,太诰锋刃紧贴那人脖颈,用胡语低沉地问:“梁人在哪?”   达戎人不老实,正欲吹哨唤鹰。林晗飞快捂住他的口鼻,手中尖刀翻转,劈筋断骨,斩下一根手指。   “梁人在哪?”他重复一遍,逼视他的眼睛,“裴桓在哪?”   这胡人大汗淋漓,忍着剧痛抽气,牙齿不停打颤。林晗躬身俯近,听见含糊不清的三个字:乌云塞。   林晗勾出抹冷笑,两指钳住胡人脸腮,迫使他张开嘴,利落地割去舌头。 第225章 久别重逢   林晗检查了连弩机匣,收起弩机,从地上半死不活的达戎人身上翻出套胡禄,又捡起掉落的弓,拿绳索绑在背后。   乌云关设在最险的一座峰,两面都是绝壁,几路山道汇聚于此,扼守着孤阴山纵向通路。关隘崖石高垒,云雾横绝,飞鸟难越,想要徒步登上颇为费力。   更麻烦的是,两国开战数日,山里一定潜藏着胡族军队。   他含住两指,打出声呼哨。藏在不远处的白马欢快地蹦跳而来,垂着脑袋对林晗撒欢。战马通人性,走过千山万水,还有识途的本领。为防万一,林晗便支使它下山回宛康去。   林晗取出太诰,藏在鞍下,像是告别共进退的战友,轻柔地揉了揉白马鬃毛。他瞭望四方山林,大致找定了方位,便一路朝北,奔赴险峻的乌云关。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林晗终日跋涉,却丝毫不觉疲倦,好似一根蜡烛,不舍昼夜地燃烧。他在夜里难以入眠,便细数浑浊天幕上的星星。星光穿透重重云雾,硕大明锐,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能握到,可真伸出手去,幻觉便倏然破灭,每束光芒都遥不可及。   在山中盘桓约莫五日,乌云关近在眼前,被丛丛深林掩映着,露出半截碉堡。   林晗勘察了周围地势,四方都有黑衣驻军,几乎把关楼围成了铁桶。他仔细辨认过衣装旗帜,都不是达戎人,而是赛拉顿麾下的人马。   胡族兵围乌云关,倒是佐证了卫戈就在此处。可难题横在眼前,他该如何混入关隘?   林晗观珈叶营边密林蓊郁,便心生计策,筹谋着放火烧山。   塞外夜晚大风肆虐,他趁着子夜时分点燃西面树林,须臾便火海滔天,烧到了番兵军营。   火势来得太突然,番兵防不胜防,营中一时乱成一团。林晗借机潜入营地,杀了几个胡人,换上胡族戎装,一往无前地朝向乌云关。   暗夜中的火光人影都挡不住他,敢阻拦在林晗身前的,皆被枪锋击退。他杀到胡营边缘,仰头一望,熊熊大火照亮半阙楼关,乌云关檐角上灰暗的墙砖清晰可辨。刹那之间,关隘大门缓缓开启,透出橙黄的光晕,几列火把飘忽不定,照亮鱼贯而出的银甲铁骑。   林晗雀跃不已,连忙从胡营中脱身,投入幽深寒冷的密林。火海还没烧到乌云关下,一拨胡人倒先擎着火把赶来了,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那路燕云军行军极快,眨眼便到了林中。林晗拼了性命奔跑,朝他们高声呼唤,声音却被怒号的风声淹没。珈叶人越追越近,粗犷的胡腔宛如索命的铁链,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挥舞。   一束火光落在燕云军大将脸上。林晗声嘶力竭地唤道:“宇文跋!”   宇文跋扬鞭纵马,领着一列骑士越过他,朝着不远处的达戎人冲锋。   林晗筋疲力尽,抱着棵树干喘气,几日来的疲惫一股脑涌上头,鞭子似的抽打着四肢。他一阵目眩,眼前的火光旋转飘忽,不禁跪倒在地,弓着腰背气喘吁吁。   骑兵去处响起无数厮杀声,凄厉的惨叫在他耳畔萦绕不绝。林晗回过劲,扶着树木颤巍巍站起,摸着黑往关楼走,费尽千辛万苦到了关口,却对上一堵紧闭的大门。   他仰望着关楼上星点的火光,褪下一身胡族衣袍,只着单薄的里衣,从树枝上揪下张叶子。林晗将叶片裁成细长的柳叶,衔在口中,凭着记忆中的调子,吹响一曲悠长的燕云歌谣。   “虫儿飞,草儿长,月弯弯,照山岗……”   这是当初裴皑救他时唱过的歌。城楼上灯火晃动,忽然浮起个熟悉的声音:“什么人在那?”   林晗放下树叶,有气无力地答话:“独孤毅,是我。我来找裴桓了。”   独孤毅听见他细微的嗓音,大吃一惊,忙举着火把照亮城楼下。   “衡王殿下?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林晗眯了眯眼,对着火光勉强一笑,紧接着便双腿发软,栽倒在草丛里。独孤毅慌忙下令打开关门,亲自下了城楼接应他。   “殿下、殿下没事吧?”   林晗扶着他一边臂膀,道:“世子呢?”   独孤毅面露不忍,握着林晗两肩,搀着他进城。林晗执拗,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着独孤毅手臂,一路上不停追问裴桓下落。   独孤毅扶着他进屋休憩,把人摁在卧榻上,屏退侍从。林晗骨碌爬起身,紧盯着他问:“世子去哪里了?”   独孤毅被他逼问得走投无路,只好交了底:“世子前日便带人出关去了,约好了今日回程,还不见人影。”   林晗的心又悬在半空,愁眉道:“他去干什么?”   独孤毅:“找你。”   林晗瞪大了眼。   守卫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将军,世子回来了。”   林晗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冲向屋门。他探出两手,刚要碰到门板,房门便从外头打开,涌入阵劲烈的寒风。   卫戈立在他跟前,容颜憔悴,眼下乌青,鬓边青丝散乱,下颌边长了浅浅青痕,和以往完全是两个人。   林晗眼中一热,聚起蒙蒙雾气,踉跄地走两步,张口欲言。   卫戈面如寒霜,抢在他之前出声:“你来做什么?”   林晗压下鼻中酸涩,热泪盈眶,却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来找你。”   卫戈垂目苦笑:“找到了,看清楚了吗?如今这状况,你不如当我死了。”   林晗脱口而出:“那我跟你一块。”   卫戈一怔,缓步踱进屋子,朝独孤毅使出个眼色。后者淡淡点头,识趣地退下,临走时关紧了屋门。   “乌云关有八千将士,为了你一个,我不得不放下他们,跑出去找你。”卫戈语带薄怒,颓然靠在卧榻围屏上,“独自跑来,也太危险了,简直是胡来。”   林晗没出声。屋子里灯火摇曳,片刻过后他转眼去看,他孤零零地立在原处,寂寥无声,一动不动,像是抹虚幻的影子。   卫戈鼻息一滞,放轻了口吻:“含宁?”   他连忙走到他跟前,伸手朝他脸上一摸,摸到一掌湿热的眼泪。   卫戈叹息一声,把他抱进怀中。林晗顺势跌到他襟前,仿佛一束轻飘脆弱的苇草。   他一手抚过林晗耳廓,听见他哽咽地开口:“我挂念你,想见你一面。”   卫戈紧贴着他的鬓发低语:“太胡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林晗闭上眼睛,两臂攀上他后颈,使足了气力搂紧,闷声道:“我不怕死。”   卫戈揩净他脸上的泪,谁知他动作越快,林晗便哭得更凶,两只眼睛像是决堤的湖。   卫戈强撑着精神玩笑道:“含宁死都不怕,之前却害怕跟我在一块?”   林晗握住他挥舞不停的手腕,喉中哽咽。卫戈碰了碰他的鼻尖,轻笑出声:“喜欢我么?” 第226章 死生有命   林晗垂下眼睛,倒抽凉气,不肯出言。屋室寂静,轻微的叹息都似海潮冲荡,无端叫人揪心。   卫戈望了他良久,自嘲般笑道:“那两个字就这么难出口?”   林晗盯着他沧桑许多的面庞,泪珠接连不断地朝下巴滚落。   “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这间屋子宽敞整洁,几案上摆着一方小巧玲珑的沙盘。卫戈长叹一声,踱步到坐榻前,对着盘曲的山势愁眉不展。   “粮秣耗尽,走投无路,援军杳无音讯。朝廷当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卫戈沉思一瞬,低声道,“倘若你不来,再过几日就该降了。”   投降是一种策略,战死固然悲壮,但只要活着,未必没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卫戈身为大将,八千军士的性命都系在他一个念头上,比起战死沙场,赢得身后虚名,他更想保全麾下儿郎们的性命,即便会落得个叛国贼的骂名。   他岂会看不出是梁廷出了岔子,有人想要他的命,让他永远回不了盛京。他偏不叫那人如愿。况且他还有含宁,岂能放下心匆匆赴死?   林晗拖着脚步坐到他身旁,腿股刚挨着褥席,便被一双铁臂捞进怀中。他顺势倾倒,后背紧贴卫戈的胸甲,不由自主仰长脖子,犹疑地望向身后人。   他抹去眼角残余的泪珠,浊声道:“我来就不降了?”   卫戈笑道:“跟他们拼了。”   林晗狐疑地拧着眉:“有几成胜算?”   “搏命也要一试,”卫戈抽去他的衣带,林晗襟前衣衫霎时滑开,敞露出细白肌肤,“不然让我当着心爱之人跟胡族投降?”   林晗被这举动撩拨得心绪翩翩,匆匆摁住他手腕,几根指头勾起衣带,漫无目的地往卫戈掌上缠。   “我帮你谋划如何突围……若是能走,自然就好。若是走不了,也别说什么和他们拼了的话。”   卫戈盯着他的眼睛,乐道:“不拼命,难道殉情?想跟我殉情,还不承认喜欢我。”   林晗翻身坐直,埋头注视沙盘。乌云塞下密密麻麻围着胡族军队,连只鸟都飞不出去,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不由得暗暗后怕。能冲到乌云关里全凭着一腔孤勇,要是他事先知道漫山遍野埋伏着敌军,铁定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营中好好休养,”卫戈轻轻蒙上他的眼睛,贴在耳边细语,“杀敌的事交给我。”   夜色已深,卫戈盖灭烛火,将他按到榻上,掖好被子。喊杀声从城关外传来,幽魂似的回旋,他并未睡下,只是守在林晗身边坐着,沉默地望向透着微光的窗棂。   林晗悄摸爬起,拥住卫戈后背。卫戈身子一动,温厚结实的掌心盖在他的手背上,哑声问:“不累?”   林晗摇摇头,双肩逐渐发抖。   满室黑暗里响起一两声压抑的恸哭。   卫戈扣紧他的指头,轻柔开口:“丞相呢?”   这一句问话彻底攻破了他的防卫。林晗抽回一只手,紧捂住脸颊,蜷着身子放声号哭。朦胧夜色之中,清瘦的脊背弯成一道山丘,悲痛无助地颤抖。   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发泄一次。   自从裴信离世,林晗挤不出半滴眼泪,现在来看,该流的泪都结成了冰,像块巨石压在心底,等到靠近温暖之时便解冻,奔涌跌宕,来势汹汹。   有些哀伤初时感知不到,仿佛病症一般,时日过去才会发作,锥心刺骨。日子越久,哀痛并不会烟消云散,倒像扎进心底的刺一样,每碰一下,便牵动得五脏六腑来回撕扯。   尖刀扎进肉里,最疼的并非最开始那一刻,而是结痂时漫长的岁月。   每当以为发泄过,心中已然放下了,它又会不经意间浮现出来,或是喧嚣人海,或是午夜梦回,一遍遍纠绕,不死不休,犹如牢笼,插翅难逃。   卫戈捧起他的脸,刚想替他擦眼泪,林晗便张臂扑去,紧搂着他的肩膀。   他稍稍怔愣,随后轻叹两声,犹豫地拍了拍林晗的背。   “你想他了?”   林晗猛地摇头,慌忙在他肩上蹭去泪痕,哽咽道:“没、没有。”   卫戈捉住他的手腕,安慰道:“我没别的意思……没吃醋。看你难过,我很心疼,想哭便哭吧。”   林晗抹了抹眼睛,央求道:“死生有命,不管能不能活着突围,让我跟你一块。”   卫戈双眼微微一睁,斟酌着他的话。林晗捂住他的手,苦笑道:“你别丢下我。”   他满心沉痛,疲乏地闭目。他只有他了。   卫戈淡笑两声,波澜不惊地应下,拥着林晗卧在榻上小憩。连日的疲惫骤然喷涌而出,不出片刻,林晗便靠在他怀里陷入沉睡。   他做了个金戈铁马的梦。刀枪剑戟铮铛不休,马蹄金鼓轰隆如雷。   林晗倏地惊醒,室内烛火大盛,亮堂得好似白日。他身上压着好几张被褥,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闷头出了场大汗。   外间有人细声议事。林晗推开铅铁似的被褥,费力地坐起半身。卫戈的靴子摆在椿凳边上,凳上依次放着匕首、佩刀、大觿和桑弓。   他侧耳谛听。独孤毅在,宇文跋也回来了。几个人影贴在窗户纸上,叽里咕噜地讲胡语。   禄州杂居着众多归化的胡族,本地方言与胡语类似。百姓高大善战,更有些传言说那地方人人能空手与野熊过招。   静等片刻,那两人的影子摇晃着走远。门板吱呀一响,卫戈捧着圈木盆进屋,惊诧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我叫这两兄弟召集人马誓师,今夜便突围。”   林晗瞅着那座沙盘,喃喃道:“乌云塞地势高峻,如果我们切断高山水源,胡人是不是会……”   卫戈对着镜子洗脸,冷哼一声,取下匕首刮面。   “珈叶和达戎都是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不吃不喝也能活十天。山上不比平原,他们大都没骑马,用不着饮水,这计策行不通。”   赛拉顿就像认定了裴桓,派了重兵围城,不时发兵攻打乌云塞。卫戈被围数日,昼夜忙着调军守城,防备胡人突袭,半月来心力交瘁,被磋磨得好似老了十岁。   军中都是些糙人,行事起居十分随便。昨日碧霄发现了林晗的踪迹,卫戈一下子便慌了神,不要命地出关找他,哪知恰好错过,林晗自己跑回来了。如今他在军中,卫戈再不能如往日般满面尘霜,不修边幅。   林晗领悟了卫戈夜里说过的话。他是真的想枪尖对刺刀,和胡人硬碰硬。   卫戈梳洗一番,容色仍是苍白,眼中精神却丰沛了许多。 第227章 孤阴鏖战   房里安静,靠窗安放着锥斗似的滴漏,悬垂的流沙淙淙作响。   林晗躬身捡了根蜡烛,擎着烛火挪到沙盘跟前。   乌云塞中绵延出三条通往山下的道路,一条稍宽阔些,容得下战车行走,另两条都是陡峭难走的小路,蜿蜒隐蔽。   卫戈坐回他身旁,道:“我与他们说了,今夜就走山阴处的大道。”   林晗转头看他:“不怕打草惊蛇?”   既然是突围,当然要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卫戈慢吞吞系甲,凝眉叹息:“胡人太多了,早晚会让他们发现。若是走小路被他们围攻,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走大路,排上战车,胡人敢来就围成铁砦,派弓箭手在后方杀敌。”   林晗一手支着腮,半是宠溺地盯着他侃侃而谈。暖黄烛光好似层半明半昧的轻纱,柔曼地遮罩住他额角、鼻梁和唇峰。   卫戈感知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口中的话戛然而止。林晗搁下灯烛,指头活动一番,朝后仰倒,轻靠在床榻间,疏懒笑道:“桓儿怎么不说了?”   灯火扑朔,与素白里衣腻在一处,衣结松散,肌肤若隐若现。   卫戈回过神,快速眨了几下眼,喉头轻轻一动,指了沙盘上三处。   “这三个地方地势绝佳,适合伏击,是这回突围的必经之路。等走到山脚,入了大漠,便算成功了……衣服穿好。”   林晗正垂头把玩腰带,一来一去,腰间凌乱松垮,仰头茫然地望着他。   卫戈被他那清白无辜的眼神逼得耳根发烫,不由自主瞥向别处,没胆再看,结巴道:“别这样……”   林晗顿时挂上副了然的笑意,目光落到卫戈透着红云的耳根,笑得更加直白得意。   他换了个跪坐的姿态,影子落在一旁的床褥衾被上,蛇似的缓缓耸立,柔若无骨。   “说起来,半月多没亲热了吧?”他从背后搂住卫戈腰肢,倚着耳后温言软语,“是不是想我了?”   卫戈僵着身子,掌心虚握住他两根手腕,无奈道:“含宁……这是在军中。”   林晗轻笑两声,口唇覆上卫戈后颈,搔痒痒似的含咬几下。卫戈掌心猛然攥紧,像是镣铐一般钳住他,鼻息逐渐加重。   “陛下……”   “嗳,”林晗往后退开些许,抬头淡笑,双眸映着火光,亮晶晶的,“要是想要,别把我当什么陛下。你知道我的脾性,陛下做得,娼妓也做得……”   卫戈低喘一瞬,因这放浪露骨的话浑身激荡,却不舍得推开他,语带薄怒地呵斥:“住口,怎能这样说?”   林晗像是个挨了训的孩童,倏然松开手臂,没趣地退开。   “凶什么?”林晗懒洋洋地埋怨,“上回你跑去逛窑子,又不是没给你玩过。那日你不是挺尽兴的?”   他大喇喇地穿戴衣物,收拾齐整跃下床榻,转眼一瞅,卫戈手足无措,一副张口欲言,踌躇不决的模样。   “今夜何时出发?”林晗指尖冲着沙盘。   “子时。”卫戈连忙对答,犹豫道,“若能回去……我随你处置。”   他囫囵着说完,立刻害臊地别过脸。林晗笑吟吟凑到卫戈眼前,食指点了点他挺翘的鼻尖,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卫戈牵住面前勾挑的指头,怜爱地抚摸把玩,半晌幽幽叹气。   一日倏忽过去,转眼到了子夜时分。乌云塞风声大作,天穹洒落牛毛雨,淅沥雨丝里夹杂着细碎的雪粉冰晶。   八千余燕云军士自北面大门奔袭而出,不点火把,不竖旌旗,前后马蹄相闻,乘着夜色走上大道。   轻骑绕过几弯丘峦,惊动胡族斥候,不出片刻,众多黑衣铁骑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   山野间鼓声隆隆,马队中丛丛火把游弋飘忽,仿佛一汪漫无边际的火海。呼啸的火焰之间,骑兵黑色的鳞甲攒动如蚁群。林晗在中军勒马,掀开头顶乌黑的皮毛斗篷,朝前高呼:“来了!”   卫戈一路上与林晗并辔而走,听见他的呼唤便按紧缰绳,左右张望一刹,喝令麾下摆开战车,围成一圈大阵。   战车后方布下盾兵,盾兵之后架设长枪步槊,最里边便是精锐弓弩手。   胡族冲杀一轮,阵中弓弩齐放,箭洒如雨。铁镞头密集地扎进皮肉,喊杀里掺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燕云军和胡人皆是武德充沛,骁勇善战,战法亦是别具一格,杀人宛如割草一般,野蛮血腥至极。林晗居于阵中,亲眼目睹惨烈的厮杀,不由得心惊胆战。   珈叶鼓声不断,胡人前仆后继,整块山丘积成血塘,血水漫过靴底。燕云大阵固守如磐,夜色昏暗,他们一时找不着突破口,便使出计策,派出个珈叶军官策马上前,操着鼻音浓重的梁国官话高喊。   “裴桓!我们有十万兵马抓你,你若投降,王汗让你娶他的女儿,封你做珈叶的王公。”   卫戈置若罔闻,命弓弩向东面齐射。箭雨攻势之下,胡人不得已稍稍退后。   “走!”卫戈振臂高呼,“朝山腰去!”   燕云战车变换阵型,护在两翼飞驰。轻骑汇成蛇形,将士纷纷拔出长刀,往东面山道赶。   “含宁,暗箭难防!”卫戈扬鞭纵马,急切喊道,“千万当心流矢!”   纷乱的影子在两人间穿梭,林晗攥紧了太诰,嗓音淹没在嘈杂中。   “好!你也小心,别光顾着挂念我!”   大道越走越窄,两旁满是干瘪如炭的树木,林间散发着湿腐的焦味。   胡人一边追赶,一边放弓,燕云军便避进林子。树林里地势高低不平,没法施展先前的车盾大阵,只能和追上来的胡族白刃肉搏,且战且走,力图迅速脱身。   胡人行军迅疾,眨眼间越聚越多。卫戈握着长矛槊杆,挑死几个先锋。一名燕云令官从黑压压的人影间挤出身子,半跪着在他跟前,拱手拜道:“世子,宇文将军让大军先撤,他率领战车善后。”   林晗听见声音,连忙斩倒面前番兵,扬手甩干佩刀上的血,站稳身形喊道:“别,趁胡人大军还没追来赶紧跑,留在这定是九死一……”   卫戈勃然大怒,冲那军士喝骂道:“今天除了战死一个都不能留下,谁敢自作主张,我就治他的罪!”   传令官惊得连连后退,一溜烟似地缩进夜色里。卫戈审视战况,下令全军丢弃辎重,只带上长刀,不得恋战,速速往山下撤。   银骑宛如游鱼,穿梭过枯朽的木林,逐渐将胡人甩远。不过一刻,珈叶的战骑又紧咬上来。有人高声劝降:“裴桓,就算你今日逃下山,又能往何处落脚?”   卫戈闻声倏然松开缰绳,取下背后长弓,转身回望。   战马颠簸不休,他腰背挺直,右手搭箭拈弦,迎风对准黑暗中一星银亮的兜鍪。   劝降的胡人浑然不知,絮絮道:“梁廷早就是坟中朽尸,见你被困数日,他们却不派援军,你的这一片忠心,给错……”   羽箭划破风涛,正中头颅。那人话音一断,帽缨在夜色里晃悠一瞬,眨眼便翻落马下。   卫戈收起长弓,目光在林晗身上停了一刹,换胡语沉声答道:“告诉你们主子赛拉顿,我王就在军中,就是剩我一个,只要有他在,我便要杀得珈叶片甲不留!” 第228章 女流之辈   此话一落地,整个燕云军中士气大盛。林晗却怔怔地望着卫戈拔出腰间长刀,向诸位将士振臂高呼,喝令全军朝山下急行。   他心中浮现出一股奇异的惊骇,继而泛起密密麻麻的悸动。   全军拼力突围,逐渐杀出一道生路,钻进迂回曲折的深林。胡族大军的追喊声越来越远,他们仍是不敢松懈,使出全身的劲往大漠跑。   长夜褪去,一轮红日从东面冉冉上升,天际的云染成夺目的炽金,垒成鱼鳞似的花纹。   燕云军出逃一夜,兵困马乏,到了孤阴山北麓稍事休息。卫戈命令麾下各营汇报伤情,八千军士折了将近一半。   林晗看过战报,这比上回卫戈在濛山和十万达戎大军作战还要伤亡惨重。   原先他坐在明堂上当皇帝,轻轻挥手便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只把伤亡的军士看做一个简单的数字,亦或是国力军力的标志。一个士卒跟一块铜铁,一把弓箭并无区别。   可现在却不一样,他知道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都是跟他一样的血肉之躯。他们每个人也盼望着回到家国故土,最终不得不长眠于塞外。   林子中搭设了简陋的营帐,军卒三两聚在一块,个个满身是血,一边啃食干粮,一边抱着长刀假寐。卫戈坐在主帐当中,面对着洒进林海的赤红朝阳,眼中熬出了血丝。   他手捧一卷地形图,目不转睛地看,脚边堆放着从战马上卸下来的武器军备。灿金的日阳好似柔软厚重的丝绒,斜斜披落在他的肩头。   林晗旋开水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慢吞吞咽下一口清泉。唇瓣上沾了水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还有多远?”   “一百里。”卫戈合上地图,从身旁成堆的物什里取出一杆胡禄,“含宁要睡会么?”   林晗摆摆脑袋,苦笑道:“你合会儿眼,有情况我叫你。”   卫戈把胡禄草草掼在地上,堂堂大将,不拘一格,就地枕着箭筒小憩。胡禄是木头制作的,用来盛放羽箭,一头蒙着皮,当中便是个空腔。枕在上面能听见三十里外的马蹄响动。   林晗默默坐在卫戈身旁,守着他小睡。许是困极了,卫戈才闭上眼便人事不省,好似陷进了坏梦,眼皮不安地颤动。   林晗出神地盯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轻轻抚摸他眼下淡青的痕迹。哪知指尖还没碰到肌肤,卫戈便警醒地睁眼,双目转瞬就从恍惚变得清醒无比。   他猛然把住林晗手腕,略微支起半身,有力地宣告:“走!胡人来了。”   林晗迟疑一瞬,飞快地眨了眨眼:“你听到了?”   “嗯。”   卫戈动作神速,牵马上鞍,佩刀紧弦,下令军士集结前行。轻骑迅疾如风,将近正午时分突进到孤阴山脚,还差不到二十里便是大漠。   山下埋伏着一股达戎骑兵,恰好与燕云军狭路相逢。达戎将近一万余众,卫戈麾下不足五千轻骑,不可正面出击,便只围成盾车阵,以弓箭破敌。战到达戎退兵时,燕云军打空了羽箭,连一根镞头都不剩下。   林晗满心沉重,担忧再遇上一队胡族骑兵。卫戈倒是心神坚定,从容自若地指挥大军往西南行军,避开黑水河流域,走荒芜小道进入大漠。   夜幕降临,他们终于离开险恶的孤阴山,驶入宽广浩瀚的塞外荒漠。战马四蹄踏上大漠沙砾的一刹那,林晗一颗心怦怦直跳,面对着天穹上清辉万丈的月轮,宛如重获新生。   十日之后,大军历经千辛万苦,在无穷瀚海间餐风露宿,风尘仆仆地回归宛康。   聂峥早得了消息,回城那日天还没亮便守在城门前迎接。塞外夏季炎热多风,烈日下黄沙漫天,等到过午时分,燕云军的影子才从滚滚尘浪间浮现。   聂峥按捺不住相逢的喜悦,独自纵马上前,身后肃立着一排排玄黑铁甲的苍麟军。   “含宁!”   林晗舒展眉头微笑。多日来困倦忧心,昼夜难眠,他的面庞更加消瘦,笑颜中夹带着几分疲倦。   “廷卓,总算见到你们了。近来宛康可好,有胡人来吗?”   他忧虑地抬头,仰望着宛康城楼,看见城上铁甲如林,戒备森严,不由得长舒口气。   宛康城岿然如旧,接近两月不见,倒是比初时繁盛许多,艳阳高照下,似乎连城头盘踞的灰霾都少了许多。裴信临走前从北越购置的粮米运送到了城中,一解燃眉之急。聂峥在他离开的时日里有条不紊地安排劝农的事,各县镇生产形势大好。   最妙的是,王凝为了巴结官府,主动交出了宝钞,把印制纸钞的权力献给了官府,从今往后,汇通宝钞与王氏再无瓜葛。   此举一解商市弊病。宛康城各大商户欣欣向荣。王凝识时务,明白什么时候该老实学乖,自愿弃卒保车,留下一条小命。   “你们离开这段时日还算安宁,没胡人跑来找茬。听说两国又打起来了……”聂峥的目光越过林晗,落在他身后不远处,低声探问,“你们如何?”   卫戈骑着雪白骏马,凝望着林晗背影,看似清冷漠然,实则眼含深意。他立在一众燕云骑兵前,一手按着缰辔,俊秀的脸孔正对着浑圆滚烫的金乌,肩上狮铠银光璀璨。   林晗颓丧地叹了声,道:“九死一生。盛京让我做先锋打达戎人,我抗旨了,私自跑回来。”   聂峥怔了怔,反应平淡:“哦。”   林晗始料不及,一时迷惑不解,上下打量他:“我和朝廷撕破脸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聂峥不以为意,摸着下巴淡淡开口:“无碍,反正这脸早晚要撕得一点不剩。你和裴桓在塞外,不清楚朝中的事。听裴纯行那厮说,安太后临朝称制了。”   林晗差点惊掉了下巴:“什么?皇帝又不是死的。”   临朝称制,便是皇太后在天子无法亲政时登临朝堂,听政主事。   聂峥一脸看热闹的神情:“是死是活不知道。安太后之所以临朝称制,就是因他突发恶疾,身体抱恙,整日待在太微宫卧床养病。”   林晗缓缓皱起眉头,隐约嗅到股阴谋的气息,浑身浮起股冷冽的不安。   聂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进言:“……我倒是觉得,他死了也挺不错的,给咱们省些力气。他若不在了,含宁便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回盛京。难不成安氏女流之辈,还要登基称帝?”   林晗回过身,情不自禁看向卫戈。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卫戈策马朝他走近,轻声安慰:“先到城中再说。” 第229章 抓个正着   聂峥淡笑附和:“说得对。先到城中,宴饮洗尘。”   林晗道:“大家都累得慌,不必劳师动众。叫营中款待众将士,好好休整几日。至于咱们几个,随便在院里摆一桌就是。”   卫戈命大军排成蛇阵,迤逦入城。林晗未在军中停留,先与聂峥去了都护府中,见各府衙井井有条,不由得神清气爽。   赵伦在府堂坐镇,正与几个胥吏交托庶务,遥遥地瞅见林晗,便从百忙当中抽出一眼空隙,挺直腰背,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聂峥嘲道:“几日不见,倒学会摆谱?你在我们跟前装什么操心不尽。过来请安。”   “你懂个屁,”赵伦倒竖眉毛,呛声骂他,转头看向林晗时换上副温和谄媚的神色,“我这是替殿下和世子分忧,他们在外奔劳,我便在内主持家务。”   聂峥皮笑肉不笑,道:“挤在人家两个中间,照照镜子去,多余。”   林晗环顾府衙,不时有掾吏弓着脑袋小步从旁经过,手捧书卷墨盒等物件,冲他行礼问好。他连回了几句安,扭头询问赵伦:“近来有什么大事?”   赵伦便将上月以来城中要务跟他细细谈说。与聂峥在城外告诉他的相差不多,就是汇通宝钞与北越粮米的事。朝廷要征收的贡品也交了,王凝帮了大忙,捐了许多珍稀宝物。   林晗沉思良久,喃喃低语:“记得丞相走之前跟凉帅和我商议过,不仅要买北越的粮米,还要购进他们的兵器。米粮运到宛康了,那兵器呢?”   那两人面面相觑。赵伦迟疑道:“别是被人劫走了吧?”   “这倒不会,”林晗轻轻摩挲着指节,“粮米与兵器同样重要,要是有人想起事,哪有只要兵器,不要粮的道理。”   思来想去,他胸中酿出一个猜测。裴信或许压根没把买米粮兵器的事放在明面上,要想把货从北越运到梁地,必然得走暗地的路子。兵器不比米粮好蒙混过关,只能先藏在某处,找时机送到宛康。   麻烦的是,裴信手底下人手众多,分工细致,各司其职。不光林晗不知他如何安排的此事,恐怕就连姜拂也被蒙在鼓里。   各处视察一圈,林晗困意上涌,直想倒头大睡,便打发聂峥回去,自个朝居所走。原先住的屋子几月没有人气,又没丫鬟仆役收拾洒扫,落了厚厚一层灰,好似盘丝洞一般,完全不能住人。   林晗强忍着困意调头,回到府堂前的庭院,冲赵伦问:“你们如今住哪,营房么?借个地让我睡睡。”   赵伦一愣,忍俊不禁道:“祖宗,多可怜似的。整个宛康都是殿下您的,睡哪不成?”   林晗一撩袍子下摆,托腮坐在台阶前,懒洋洋地晒太阳。   “快说说,我真困死了。”   赵伦指了处就近的宅子。他们早从营房搬出来,盘下座二进大院,取两间厢房做起居之用,只不过没腾扫客屋。   林晗利落起身,蹒跚地朝外走,边走边说:“那我去你屋子里睡。”   赵伦权衡再三,见他实在可怜,犹豫道:“也不是不行……”   屋宅在府衙西北,隔了一条街。宛康不比两京,对商市管束相当松散,街衢随处可见各国货商。   夏日炎炎,太阳高照,四方蝉鸣聒噪悠长。林晗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按照赵伦说的地址,寻见一角白栀怒放的青砖墙。   砖墙建在背阴处,幽静平整,足有两人高,上头开着扇门钉崭新的桐木大门。   门扉虚掩,像是有人在家。他蹑手蹑脚地跨进院子,走到二门前,听到些低语。东侧厢房门开着,门口铺了一地窗花状的太阳光。   聂峥不防有人进宅子,从那屋中春光满面地出来,恰与林晗撞个正着。   “金屋藏娇?”林晗指着屋门笑他。   “不不不……”聂峥如临大敌,忙不迭后退几步,摆手摇头,顿了一瞬,又连忙摸着后脑怯笑,“是,是啊。”   林晗脚朝西面厢房,正打算睡觉去,却被他这反应搅得生疑,皱着眉头审视聂峥。   “你怎么在这?”聂峥问。   林晗思索一下,抬脚冲他背后屋门走,伸长脖子望。   聂峥摊开两臂,苦拦不住,被他推搡着往屋里退,叠声叫唤:“别看了别看了,怎么连我女人都惦记,我告诉裴桓了啊,我这就告诉他了啊?!”   林晗推开挡在眼前的脑袋,扫视一圈,屋里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角落摆放着一口硕大的朱漆木箱,挂锁开着,晃晃悠悠。   他瞪聂峥一眼。后者知道阻拦不住,苦叹一声,无奈地站开。   林晗蹲在箱子前,轻手掀开盖子。里面蜷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小孩,都睁着蓝盈盈的大眼睛,呆怔地望着他,颈上璎珞簌簌作响。   林晗愣神地挺直脊背,靠后了些,唯恐吓着两个少年似的,道:“这是……”   聂峥慌不择言:“这是我义父!”   那两个孩子一个稍长,看上去约有十二三岁,另一个年幼,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年长的将弟弟护在身下,冲着聂峥弱弱唤了声:“义父。”   林晗灵光一闪,瞥向一旁手足无措的人影:“倒是挺行。叫什么名?”   那孩子鼓足了劲,温声道:“周牧。”   林晗点点头,有些猜测:“你娘是谁?”   小孩不敢说话,迟了片刻才吞吐道:“我娘是平都公主。”   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来历不言而喻。聂峥身躯绷得笔直,惴惴不安地唤他:“含宁……”   林晗站起身子,打了个呵欠,神态如常,道:“别让人家藏箱子里。有钱么?给我几个。”   聂峥踌躇地点头,从腰间掏出钱袋。   “干嘛去啊?”   林晗指头勾着钱袋上的穗带,头也不回地走。   “找个地方睡好觉。”   他快步出了正门,重新走进闹市,在人潮人海里逡巡片刻,一时竟不知何处落脚。林晗身为宛康都护,实际在这地方呆的时日并不多,兜转许久,才找到间眼熟的邸店下榻。   哪晓得进去一看,里面吹拉弹唱,莺莺燕燕。怪不得眼熟,原来是百花馆,当初点过的两个姑娘还记得他。   林晗实在劳累,懒得再走,便打发了许多银子,不要歌姬作陪,只让他们安排一间安静的厢房睡觉。   堂倌们客气地引他上楼,到了三楼最里间,琴瑟笙箫变得朦胧渺远,好似秋窗小雨。林晗顾不得脱衣,沾床便睡,屋子里似有若无的脂粉香熏得他迷糊地皱眉头,两边额角突突发疼。   顷刻间,床榻边一重,像是有谁来了。林晗捂着前额,不耐烦地呓语:“不是说了别来烦我吗?”   一双冷冰冰的手拂开他的手臂,指腹摁在他额上揉捏,力度刚好,舒服得林晗直哼哼。疼痛稍解,林晗就要沉入睡梦,那双手却倏然挪开,痛觉又慢慢爬回来,搅得他难以入眠。   他连忙去寻那两只手,握住了蛮横地朝头上按,柔声催促道:“再来呀,怎么停了?”   顶上传来个冷冰冰的声音:“大爷不给钱,奴家两手累得慌,来不了了。”   林晗被这声猛然惊醒,连滚带爬缩进床帐里侧,结巴道:“桓桓桓桓……” 第230章 丢尽老脸   卫戈才忙完军中事项,没来得及卸甲,一路杀进百花馆,无人敢拦。   他浑身都冒着寒气,幽怨地盯着林晗。   “又来这种地方。”   林晗飞快思索,忙牵着他的手讨好赔罪,无辜道:“你瞧瞧,我什么都没干。”   卫戈侧过身子,面庞被窗户透进的日光映得皎白,两眼透着哀戚。   “我老是管着你,你是不是心烦了?”   林晗脱口而出:“哪有。我就是没找到去处,想睡一觉而已。”   卫戈轻轻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林晗莫名感知到一股压迫,更往后方挪了些。   “咱们之前如胶似漆,有我做你的‘去处’,你万般不愿。我倒是不明白,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你。”   “桓儿,”林晗放软了声,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瞅着他,“你这么好看,天神下凡似的,可比我讨人喜欢。”   “那你喜欢么?”卫戈斩钉截铁地问。   林晗张了张口:“我……”   卫戈了然地盯着他,冷冷一笑。林晗正琢磨着如何回话,却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拦腰扛到肩上。   “啊!你这是干什么?放我下去,桓儿,别闹了!”   卫戈置若罔闻,宛如肩扛着一截木头,面若寒霜地朝屋外走。林晗挣扎不休,口中直呼求饶,好话歹话说尽,依旧劝不住。   “你这是闹哪门子脾气?咱们走了那么久的路,你也知道我有多困,有话不能等我睡饱了再……”   卫戈步子又急又快,林晗晃得头晕,口里的话戛然而止,只觉长廊里的木栏绣墙跌撞倾倒,转眼间楼下的喧嚣便清晰无比。   他差点咬了舌头,意识到接下来的事,一时惊得汗毛耸立,两手捏着卫戈肩上铠甲,大声威胁:“你要是敢就这么扛着我走出去丢人现眼,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丢人现眼?难道与我在一块,你觉得难堪了?”   卫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此刻完全不讲道理。林晗焦急万分,瞌睡消散了八成,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惘然一笑,抬手在林晗腰臀上轻抽两下,自说自话:“也对。在塞外勾引我操你不成,没吃到嘴里,哪肯撂碗呢?”   林晗两颊通红,扒拉着他手臂,小声道:“那你倒是……说到做到,我们去房里做,好不好?”   “不好。”   林晗一怔,委屈道:“你不是说想、想抱我?正好这是花楼,我……”   卫戈在楼梯拐角顿住脚步,肩膀微微发抖。林晗明显感应到他的怒火,连忙噤声。   “你要跟我和离,好好的夫君不要,喜欢做娼妓?”卫戈咬牙切齿。   林晗惊了一跳,踌躇道:“你我没成亲,哪门子和离?”   卫戈气极反笑,道:“这里的屋子我不喜欢。穆含宁,你喜欢让我像待娼妓那般对你,咱们换个地方,我满足你。”   林晗捏紧他胳膊,满腔不平,喊道:“无缘无故的,你冲我发什么火,我哪里惹到你了?放我下来,我要睡觉。”   “如何惹到我了?”卫戈紧箍着肩上腰肢,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赶我走,独自一个风流快活的模样。你要有本事就自己下地。”   林晗气得脸庞煞白,颤巍巍抬着指头,大呼道:“你!”   他哪是卫戈的对手。卫戈正在气头上,便是铁石心肠,心狠手辣,不肯让他毫厘,任由林晗挣动,硬是带着他下了楼。   百花馆开了许多年,里面的常客优伶见惯了大风大浪,今日倒是头一回看着将军扛着个男子出楼,便都睁亮了招子,直勾勾地看热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林晗自觉老脸丢尽,也不乱动了,连忙抬起两手,摊开袖子遮脸,生怕有人认出他是都护。   哪知道此刻跳出个扫把星,在二楼看台边中气十足地笑道:“林都护,你已从塞外回来了?”   林晗害怕坐实了身份,强忍着骂他的冲动,假装不认识,心底暗暗攥紧了老拳,把王凝凌迟了几百遍。   卫戈眉目带着冷诮,朝王凝道:“这是我夫人,平生不老实,往后要是看见他干不正经的事,劳烦王先生知会我一声。”   王凝朗声大笑,连连拜道:“世子发话,小民岂敢不从。”   卫戈淡笑两声,在众目睽睽下翩翩而去。出了百花馆,天光乍亮,更多的眼神纷纷落到二人身上,像是在看奇观。还有些闲人小孩一路尾随,伸长着脖子一探究竟。   烈日炎炎似火烧,林晗却出了身冷汗,仿佛尸首僵着不敢动,游街一般被人扛回军营。   两人静默地进了营门。军规森严,将士们面不改色,对二人动作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朝大将行礼。   卫戈一进主帐,林晗便活过来,卯足了劲反抗。卫戈妥协似的任由他扭摆,眨眼便让林晗寻到机会脱身。   林晗跌在榻上,抬脚就踹,卫戈早有防备,稳稳握住他作乱的足跟,虎口像铁钳一样。   “别碰我!”林晗红着眼睛怒喝,忙乱地抹泪珠,“脸都丢尽了,你满意了?”   他腿脚一伸,卫戈手腕竟松开,靴底便重重踏到胸前银甲上,惊得林晗仓皇缩回腿。   “你怎么不躲?”   卫戈挨了一下窝心脚,身子跌到灰土里,慢悠悠爬起来。他身形高大,一旦站着,影子便如牢栅似的笼罩着林晗。   林晗仰倒在榻上,一点点往后挪动。卫戈紧盯着他的眼睛,双眸暗潮汹涌,腰身缓缓前倾,俯近,将人堵在下方。   “衣裳解开。”卫戈呼吸有些粗重,定睛瞧着他。   林晗长吁一声,两手不停发抖,战战兢兢照做。衣带滑开,几层衣衫堆在身躯两侧,当中雪白里衣微弱起伏,依稀可见肌肤轮廓。   卫戈眼眸深沉,唇畔却是温煦一笑,摸了摸他鬓发,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兽。   “让你解下面,没叫你动上边。”   林晗眼梢仍挂着泪珠,才晒过大太阳,颧骨边潮红不减。   他无力地仰躺着,偏头蹭了蹭卫戈手指,低声责怪:“我哪知道。”   说话之间,他的腰带便被卫戈扯落。两人亲近过不知多少回,卫戈对这事熟稔于心。   林晗想起先前吵过的话,忽地有些害怕,两手搭上他肩头,柔柔地抵着。   “你……”   卫戈警告地盯他一眼,吐出两个字:“别动。”   林晗浑身一缩,垂下双目,眼睁睁望见卫戈矮下身子,粗糙掌心折起他两腿,磨人地褪去衣衫。   外头日阳大盛,帐子里倒是阴凉。微风习习,吹在光裸的腿上,林晗冷战不止。   卫戈掀起眼皮,深邃地凝他一瞬,紧接着分开腿根,埋首腿间。   林晗脑海一空,轻声惊呼道:“别……”   他的呼声忽然停止,尾端绕着点宛转的吟哦,汇成一声慨叹。那处陡然融进一汪温热的泉流中,水波吮缠冲荡,快意瞬息便蔓延到全身,激得他手脚瘫软,张口欲喊。 第231章 别糊弄我   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脖颈像是被只无形的大手钳住,只能抬高下颌勉力呼吸,恍如一尾游到水面透气的鱼儿。   林晗微微眯眼,迎着几束射进屋帐的阳光,鼻息逐渐急促,变得潮湿滚烫。   他仿佛置身于浪潮顶端,化成晃荡聚涌的泡沫,摇摇欲坠。   林晗手足无措,十指搅着被褥,慌乱挣动。   卫戈攥紧他的足踝,强硬地压制着,将折起的双腿推到腰间,不许乱动。禁锢的姿态加剧了飘然若飞的快慰,林晗溢出几声细腻高亢的短音,脊背弓起,两膝难耐地收拢。   他想说话,脱口的却都只是支离破碎的断音。随着口舌的裹束缠动,他不再沉浸在水里,而是变成一片轻柔的云,因风的流动变换出飘逸的形态。晒过温暖的太阳,便又凝成水珠,洒落在奔腾的江海,碎成一朵摇曳的浪花。   林晗失神地凝视着天顶,满眼朦胧飞旋的光晕,像是飞蛾一般聚散。须臾过后,大分的腿股间如同被鞭子抽打几下,猛烈地痉挛。腰心疲乏酸软,宛如烂泥。   卫戈松开手,缓缓起身,擦试着嘴角。林晗仰首低喘,浑身浸润了汗意,腿根踝骨被大力掐狠了,红白交错,无力地摊开。   他目光游弋,贴在卫戈湿漉红艳的唇瓣上,不由得吞咽两下,哑着声道:“吐掉。”   卫戈笑了笑,舌尖飞快舔舐过嘴角,盯着他大开的腿脚,道:“尽兴了吗?”   林晗揉着后腰,慢吞吞爬起身,两腿叠在一处,遮挡住下方春色,便要伸手拿衣裳。卫戈见状再度俯身,紧捏在他手腕,目光灼灼:“你尽兴了,我还没有,怎么办?”   林晗撩起眼梢,顺势将他推到榻上,抬腿跨到人腰间,不急不缓地坐下。一面揉捏着劲瘦有力的腰肢,一面解开卫戈的衣甲。   他双眸带笑,放浪地挑了挑眉尾,在他光洁的脸颊上印下个吻,而后并起右手两指,身子稍稍后倾,探至下方幽密处,娴熟地撑拓。不过一会儿,便是两靥绯红,迷离昏沉,身躯晃悠欲坠,只得分出条手臂攀着眼前人肩头,动作之时紧紧盯着他,微启的唇缝露出一线贝齿,轻抵着朱红柔润的唇瓣。   林晗双眼湿润,既温驯明亮,又隐隐透着股凶狠,像狼一样。   正被赏玩的分明是他,但他却凌驾于上,尽在掌握。   卫戈牵住他手臂,低头啄吻着指尖。时机成熟,林晗便朝他怀中倾倒,紧拥着他的脖子,两臂宛如花萼似的舒张,交叠在卫戈身后。   卫戈揽住他缓缓抬起的腰肢,口鼻间尽是林晗身上湿热馥郁的幽香。   他已经疏解过一次,再来这回,疼得去了半条命。   林晗喘着气道:“扯平了。”   事毕,彼此都衣衫凌乱,仰倒在狭窄的床榻上,五指紧扣,却盯着帐顶变幻莫测的天光云影,想着各自的心事。   卫戈摩挲着他圆润齐平的指甲缘,轻笑道:“别说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   “想听你说喜欢。”   林晗失笑,指头蜷起,轻轻搔他手心。   “喜欢。”   卫戈偏过身子,侧躺着审视他:“想听真心话,别糊弄我。”   林晗垂着眼睛,低声道:“是真心的。”   卫戈松开手掌,坐起身穿衣,叹道:“我掏心掏肺地爱你,你偶尔也想想我的感受。”   他束起衣带,站在床沿前仔细瞧着林晗。林晗揉着额角,眼睫轻颤,脸上红潮未尽,像是一枝雨打风吹后的带露海棠。   “我和辛夷姐姐约好,今年中秋跟她回镜谷。算算时日,快了。”   卫戈有些惊讶,紧接着挤出些寡淡的笑,道:“你还说要跟我回禄州。”   林晗拨弄着鬓边发丝,点头道:“我记得。”   “镜谷在东都,辛夷还没回宛康,今年赶不回去了。”   “那咱们等她,”他慵懒地撑起身子,悠然穿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卫戈应答一声,坐在一旁帮他穿戴。两人收拾齐整,结伴出营,骑马到衙门外。一进府衙,卫戈便不见人影。林晗找了几圈,拉住几个官吏问,都说没看见,只好作罢,独自到赵伦跟前。   “殿下睡好啦?”赵伦挤眉弄眼地笑。   林晗脸色一黑,搪塞道:“睡个头。我来问你正经事,铜泽、樊川二地的盐田如何了?还有学院,动工了没?”   赵伦唤了两个小吏,捧出几卷书册给他过目。林晗握着细细翻看了,稷明学院所用的木料、桐油、灰土、砖石等物材记录翔实,每日耗用了多少,皆写得清楚明白,没有一个铜钱去向不明。   “至于殿下跟聂峥说的种稻洗盐,臣往日也听说过,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改了改,斗胆在二地试行,倒是效果不错。”赵伦捏着笔管,讨赏似的笑道,“殿下来看。”   他做出个“请”的姿态,将林晗邀到治栗衙门跟前。林晗走上台阶,几个属官正在堂中忙碌,问了声安,便埋头匆匆做事。   正堂书案后悬着一幅山水工笔,绘的正是铜泽二地。东北开凿一道长渠,连接苏勒河与两县田地。那些盐田都被开垦成了梯田,更方便种稻米,如今灌满了河水,清波涟涟,绿苗起伏,一改当日荒芜景象,变得生机蓬勃。   林晗对他刮目相看:“没错。我记得农书上正是这么记的,都是你办的?”   赵伦笑着交掌:“我只是替殿下分忧嘛。”   “油嘴滑舌。”林晗笑骂。   “含宁,”卫戈突然冒出来,右手拎着麈尾,挽着袖子,款步走上台阶,“有人找你。”   林晗一怔,上下打量他:“你跑哪去了?”   衙门外晃进个大摇大摆的绯红人影,阴阳怪气道:“给你收拾屋子。”   林晗望着那人,眉头舒展,换上副温和的笑颜:“哎呀,裴谏议,你找我有何要事啊?”   裴纯行一脸不屑,轻嗤着别过脑袋。卫戈轻轻摇头,在他背后比了比食指,示意林晗莫搭理他。   “不是他,人还在外面,说是你表弟。”卫戈担忧道,“模样十万火急,兴许有要事。” 第232章 凉州之变   他一时没想起是哪个表弟,脚步生风地出门。转到门廊前,听见裴纯行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卫戈。   “天底下男男女女死绝了,非要在一根藤上吊着?人家压根没把你当回事,整日跟个下人似的,腆着脸贴上去,让旁人看笑话。真是气煞我也,我裴氏如何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子弟,你对得起叔父吗?”   赵伦远远瞧见林晗脸色,忙扯着嗓子怒斥道:“裴谏议,这话就过了啊!”   林晗心间郁堵,自嘲一笑,继续朝门外走。人家裴纯行骂得有道理,他确实不值得卫戈这么死心塌地的。   出了游廊便是门厅,正门大开着,两旁立着戟卫,当中站着个孤零纤瘦的人影,正彷徨地张望着街市。   林晗道:“息谨?”   息谨仍是一身靛蓝的男儿装束,手里抱着个粗布包袱,猛然回神,清淡的脸上扯出个苦笑。   “表兄。”   林晗左右看了看。她没带随从,不远处的石桩上拴着匹瘦马。   “你怎么一个人到宛康了?”林晗边说边下台阶,皱紧眉头,“舅舅呢?”   息谨嗫嚅两下,忐忑道:“表兄,我想跟你借兵。”   林晗想了想,道:“达戎人打到凉州了?”   息谨神情一滞,倏然红了眼眶,欲哭无泪,竟一撩下摆,扑通跪地。   “朝廷点的元帅不肯发兵,眼睁睁放达戎人进入长城,打到凉州边界。”息谨脊背挺直,带着哭腔抱拳,“父亲催促几回,无人来援,拼尽全力调兵抵抗,还是丢了几个县。再过不久,胡人就要打到凉州城了,我们实在撑不住,只能到宛康和灵州求援。”   林晗连忙扶起她,惊诧道:“放达戎进长城,安子宓这不是作死吗?谁给他的胆子!”   西北边塞有直道与都城相连,要是胡人打下凉州,占据交通要道,那便长驱而下,直捣两京了。   他一想就心惊肉跳,转头朝衙门里唤人:“桓儿,桓儿!”   卫戈扔掉拂尘,飞快奔到他跟前,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霎。   “发生什么事了?”   林晗手脚冰冷,缓缓道:“贺兰稚打到凉州了,怎么办?”   卫戈迟疑一瞬,反问道:“我去?”   林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冥思苦想,不知如何决断。卫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试探着问:“那不然,聂峥?他熟悉西北……”   息谨眼神坚定,犹豫道:“表兄,我想向你借兵,由我带着人去就好,不用劳烦将军们。”   裴纯行从后方转出来,沉声警示道:“衡王,你不听朝廷调遣,已经犯了大忌,要是私自调兵,有人说你包藏异心,那你就是反贼。”   息谨柳眉倒竖,针锋相对:“胡人都打到凉州了,调兵救急的是反贼,作壁上观的当元帅?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裴纯行一怔,正欲长篇大论辩驳。息谨却扯下皮弁发簪,青丝披散肩背,满眼是泪,铿锵有力道:“我一个女子,从凉州奔波到宛康,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解除凉州危难。息谨不怕做反贼,只怕到了家国沦陷,苍生涂炭的地步,整个凉州百姓只能做猪狗,任胡人屠戮!”   裴纯行顿时噎住,移开目光,稍稍伸出手,劝慰道:“姑娘别急,我没说不让衡王出兵……”   “我跟你去吧,”林晗道,“桓儿打了许久仗,留在宛康。”   卫戈不放心,道:“我去叫聂峥。”   林晗:“不用。”   卫戈神情严峻,上前一步:“我不放心那姓安的。”   正巧此刻聂峥从居处回来,见衙门前拢了一圈人,便兴冲冲地跑来凑热闹。林晗朝他勾勾指头,道:“收拾行装,跟我到凉州打仗。”   息谨狠命点了几下头,眼带期冀地望着聂峥。聂峥与她一齐打过宛康会战,也算同生死的交情,两人关系相当融洽。   安静了许久的裴纯行轻咳两声,道:“衡王,出兵可以,监军是谁?”   林晗注视他一瞬,饶有深意地看向息谨,笑道:“裴谏议想同路?行啊,我来者不拒。”   卫戈悄摸走近他背后,在林晗腰间轻掐一下,耳语道:“带他不带我?”   林晗身子一抖,面不改色地瞧他:“留在宛康,等辛夷、嵇师弟和姜姑娘回来过中秋。”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我也回来。”   众人商量定,事不宜迟,林晗便点齐兵马,任命聂峥为先锋,率领大军浩浩荡荡驰援凉州。夏日天气晴好,他们行军神速,不到十日就逼近西峪关。   聂峥带兵在前,遣派斥候向林晗回报军情。凉州城风平浪静,没发现胡族身影。中途休整时,林晗寻了处高坡,登上坡顶遥看城墙,却望见些寂寥的狼烟。   他心中涌起些不祥的预感,望向身旁一脸稚气,眼巴巴盼着父亲的息谨,正欲开口安抚两句,便有人抢先说话。   裴纯行一身燕云银甲,握着马缰,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轻声道:“息将军为国为民,乃是我大梁之福。”   息谨不解地望着他。   林晗清了清嗓子,道:“歇够了,继续往前走吧。”   大军一路南下,畅通无阻。到了凉州城门前,偌大的城市竟出奇地静寂,烈风中散发出一股浓稠的焦腥味。   苍麟军守在大开的城门口,聂峥策马而来,神情凝重。他走到林晗跟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私语。   “达戎屠城了。”   轰隆一声,达戎屠城四字宛如晴天霹雳,砸得林晗神志恍惚。   他捏紧缰绳,找回些冷静,颤着声问:“息将军呢?”   聂峥轻轻揽着他的肩,别开目光:“含宁,别太难过。”   林晗挣开胳膊,低声道:“替我拦着谨儿。”   他催马进城,身后一队燕云军迤逦相随。马蹄走过几条大道,越往城中,血腥气与腐臭越浓,仍有些余火在垮塌坍圮的房舍间张牙舞爪。   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整座城变成了死城。达戎人、梁人、寒疆人的尸首堆叠成山,残躯断肢散落遍地。   胡姬酒肆被烧得只剩歪斜的木架子,一具雪白的躯体暴露在废墟中,双手反绞,臂膀布满了青红淤紫的勒痕。   他认出那是救过他的康姑娘。她衣衫破烂,歪靠在断成半截的柜台上,浑身都是遭过凌辱的痕迹,下巴被敲打脱臼,悲愤惊恐地张大嘴,死不瞑目。   林晗脱下斗篷,翻身下马,抱起她的尸首,替她穿好衣裳,用斗篷紧紧裹着身躯。他将她抱上马背,一手牵着缰绳,慢慢走过尸山血海的凉州城。   一行轻骑停在凉州城府衙前,林晗手臂垂落,倏然跪倒在地。   “舅舅……”   凉州府衙垒满了士卒的尸体。此地经历过一回惨烈的巷战,到处都是歪斜的旌旗。梁军大纛飘在府门前,已然破碎残缺,旗上挂着个被砍断手脚,剥光衣衫的人,正是息谨的父亲。 第233章 人间炼狱   林晗盯着满目疮痍,人间炼狱的景象,眼眶中热泪突突跳动。   “都是,都是我的错……”他恍惚地低喃,眉心拧出几道丘壑,面庞因痛苦而扭曲,“都是我的错。”   马蹄哒哒响起,踩过血泥污浊的街市。裴纯行在府衙前勒马,展望高处,被惨状骇得大惊,垂眼四看,见林晗跪在门前,急促唤道:“衡王!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林晗仰面朝天,泪水如同珠串下坠,覆盖满脸。   他颤着喉咙,愧歉道:“是我抗旨去孤阴山找裴桓。我若是听命去草原打达戎人,兴许凉州城就不会沦陷。”   裴纯行身居高位,心思缜密,曾听得些许朝中风声,厉声斥道:“简直糊涂,你要是去若泽草原,按安子宓这德行,你和裴桓就都回不来了!”   林晗一怔,稍稍找回了些理智。他抬起泪雨朦胧的眼睛,一看到尸横遍野的惨况,心中又是一阵揪痛。   裴纯行神情沉重,静默无言地望着息慎的尸首,半晌,沉声指使军士上前,叮嘱道:“好好安葬息将军。”   街道中哀风盘旋,几个燕云军收起大纛,安置了尸骨,寻来一张毡布仔细裹好。林晗颤巍巍起身,在他们近旁看了许久,哑声道:“息将军是为守凉州城战死的,城破人亡,能否上请朝廷为他追封?”   裴纯行略微点头,肃然道:“衡王,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追忆逝者是好,也别忘了怜悯活着的人。”   “我明白,”林晗转向几个士卒,长叹一声,擦净脸上泪痕,“此事先不要告诉息谨。”   他命将士带走尸骨,暂时收殓了。不出片刻,息谨与聂峥便从城外赶到府衙前。   息谨一路上目睹了凉州城的惨状,脸色煞白。自小生长的家乡被祸害得面目全非,她两眼盈满了泪,六神无主地开口问:“表兄,见到我父亲了吗?”   林晗道:“方才遇着几个伤兵,都说凉帅带着主力退守灵州去了。谨儿莫担心。”   息谨看了看他,目光落到聂峥脸上,将信将疑。   “我爹不会不顾城里士卒百姓,退守灵州的。”   “谨姑娘,战事瞬息万变,凉帅定是有他的计较。”聂峥轻声劝慰,“这府衙是不能待了,你有没有好去处,供咱们先行下榻,商议讨伐胡贼的事。”   息谨思量一番,似乎觉得他所言有理,抬手擦了擦眼眶,呼出口气。   “那……去我家吧。就在凉州大营附近,顺道送将士们回营。凉州城这副模样……委屈大家了,应当不会有胡人在这里了吧?”   她的话久久无人回应。息谨来回凝视着周围人的神情,清丽的小脸逐渐皱起,眉头绞在一处,放声大哭。   众人皆是神色黯淡,压抑着哀痛。天地都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中。   息谨号啕哭叫,猝然跪地,对着成山的尸骸失声道:“凉州父老!是息谨无用,没能守住城池,害你们丢了性命——”   林晗挪动步子,有力地扶起她,道:“谨儿节哀,此事我必要达戎血债血偿。”   话音刚落,他便转向聂峥,道:“时值盛夏,达戎人迁居到了何处放牧?”   聂峥目光涣散,听到他问话,双眸中立刻聚起一团火苗。   “若泽草原边界,黑水河流域。”   “去给我杀。”林晗面如寒霜,“不管老幼妇孺,全部剁成肉泥。贺兰稚想报仇,告诉他到凉州来找我。”   “好。”聂峥果断应答,“我把凉州的事交给三郎,这就派人叫他过来。含宁尽管差遣他。”   聂峥俯首抱拳,朝身边亲信呼喝一声,点了一半苍麟军出城北上。息谨领着他们到了自家府中,林晗才知,她与息慎住的不过是件四方小院子,仅有三间屋子,房舍简陋,墙瓦单薄。   堂屋狭窄,只摆了几条胡凳,多塞张桌子都够呛。整座城都被胡人洗劫过,连这不起眼的夯土小院都没逃过一劫。院子一角垮塌,各处有火烧的痕迹。   她家中实在清贫,没什么能抢的,故而屋子里的物件没少,只是被翻得七零八落。   息谨将几条小凳整齐地摆在院里,供他们坐着歇息。林晗与裴纯行心事重重地坐着,仿佛丢了魂魄,良久不说话。   院里萧瑟寒凉,偶尔刮过一阵腥风,风声呼啸,好似鬼魂哀泣。息谨在三间屋子里穿梭,忙着收拾打扫,将散乱歪倒的物什归位,怀抱着几捆书册出门,摊在小院里晾晒。   裴纯行注视着她的动作,道:“这都是什么书?”   息谨利索地翻开书本,轻声道:“家父平生有个心愿,他在凉州十来年,早将此地当做故土,便想在有生之年著成一套本地风物志,如今已写成半部书了。幸好胡人不识字,没把它毁掉。久没人照管,有些发潮,翻出来晒一晒。等到去灵州,我得把这些书好好交给他。”   林晗与裴纯行对看一眼。   裴纯行道:“没想到凉帅还有此等才情。息姑娘,我对凉州也颇感兴趣,能否借我一观?”   息谨迟疑地望着他:“这些书虽不起眼,但都是家父心血,裴谏议不嫌弃,便先将头卷拿去看吧。”   她低头一一找书,背后两人交头接耳。林晗弱着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裴纯行眼神微动,合目不语。   院外兵马响动,两人顿时起身,眨眼间便见聂琢带着人马前来。聂琢将手中铁戟横在地上,半蹲着行了个揖礼。   “殿下,微臣前来领命。”   林晗忙道:“三郎快起来!凉州城的境况你也看到了。夏日炎热,满城尸骨,指不定会惹出疫病。先让人把城里的尸首运到郊外掩埋了,再分出几拨人戍守警戒,一旦塞外有动静,立马回报!”   聂琢俯首道:“是!”   林晗忽然想起一处地方。清徽道长与他一同住过的小院也在凉州。事发仓促,清徽逝世后,林晗便将他葬在邻近的松岗。   此番胡人入侵凉州,不知那地是否遭到侵袭,扰了他的安宁?   林晗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究竟,可惜分身乏术,他终究得留在凉州城顾全大局。 第234章 挑拨离间   他阴郁地坐了良久,闷声自语:“安子宓呢,这畜生罔顾人命,藏到何处去了?”   裴纯行沉吟一瞬,道:“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贻误军机,必然是受人指使。衡王,你说这安太后……”   林晗冷笑道:“怎么,她真要登基称帝?”   裴纯行默然敛眉,起身叹道:“安氏绝非一般的妇人,早年随孝哀皇帝南征北战,襄助甚多,身怀不世之才。”   林晗顺着他的话细细一想,嘲道:“不世之材,就是害得凉州城尸横遍野?”   裴纯行拂了拂衣袖,讥笑道:“他们可不是冲着凉州,而是要诛衡王你啊。区区几座边城,换杀一个能继位的亲王,对盛京那帮人来说可是稳赚不赔。”   林晗双目一沉。   安后知道他在西北边塞生根,便趁达戎犯边之机,令安子宓按兵不动,逼迫衡王与胡族抗衡,消磨他的势力,借此剪除一道心腹大患。   林晗偏居西北,于公于私都得全力讨贼。等到他们与达戎两败俱伤,安子宓再挥师讨敌,无论哪一方都能被他轻松吃下,可谓渔翁得利。   林晗攥紧十指,指甲几乎要掐出血。   没有芸芸子民,那帮人凭什么作威作福?安子宓拥兵甚众,竟视黎民为草芥,坐视胡人杀到凉州。满朝文武,竟唯奸后是从,当真都是群衣冠禽兽!   他愤然起身,迈到门口唤韩炼。   “去探凉州四境还有没有胡人,各县镇伤亡如何,三日之内回报给我。找个会著文的来,替我写张檄文讨伐贺兰稚!”   韩炼震声一应,阔步办事去。裴纯行负手而立,道:“檄文交给我吧。”   “我要诛的不止是贺兰稚,”林晗眯了眯眼,娓娓道来,“还有那妖后安氏。此妇挟制当朝天子,仗着祖法肆意妄为,不顾边城黎民死活。然,她贵为皇太后,如今又临朝称制,讨伐她就是反抗朝廷。”   “安氏野心昭然若揭,此刻擅权弄政,无非就是为了那位子。”裴纯行皱眉反问,“难道轮得到她?她算什么朝廷!”   林晗愣神一刹,对他有些另眼相待。   他原以为,几个世族安逸百年,门下都是些朽木不可雕的子弟。裴纯行往日在朝中多以一副愚拙谄媚的样貌示人,怎么裴信一走,他倒似换了个人,如此胆识卓绝。   难道往日都是内秀于心,藏拙于外?   息谨听完他们的话,迟疑地看了看两人,懵懂道:“要纸笔吗?”   裴纯行:“要。劳烦息姑娘。”   息谨转身进屋,捧出纸张笔墨。缺一方砚台,她便找了块光滑平整的青石,洗净了安放在桌案上。   裴纯行铺开纸,笔走龙蛇,鸾翔凤翥。息谨侍立在他身旁,双手握着墨块研磨。不过须臾,洋洋洒洒三千字文写就。   林晗小心翼翼地捧起濡湿的纸页,当头一列雄浑有力的大字:《为衡王讨贺兰檄》。   第二篇名为《檄安氏文》,更是言辞凿凿,笔锋如刀,历数安氏藏奸卖国之举,直指她阴图不臣之心,观者义愤,闻者悲慨。   林晗握着轻飘飘的纸文,好似手执千钧利剑。锋刃在鞘中震颤,就要一展寒芒。   这上面不光是墨字,还是他在这西北一隅起兵,向塞外胡虏,向整个天下宣战的开端。   林晗叫来一个亲卫,淡淡发话:“去,将这两份檄文通告天下。”   “衡王殿下,”裴纯行道,“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林晗对答如流:“凉州遭此一难元气大伤,城中兵力不足,当务之急便是招募四方乡勇,整军备战。”   他稍稍一顿,探究地望向裴纯行:“倒是谏议你,家族老小远在盛京,如何是好?”   裴纯行搁下墨笔,道:“自古忠孝难两全。等回盛京,再向长辈请罪。”   接下来几日转瞬即逝,达戎人没再来袭扰凉州城。韩炼传来信报,凉州府兵尚未全军覆没,还有小股军队屯扎在几个重镇。   林晗来之前府兵节节败退,梁朝丢了几个县镇。如今那几处地方都被胡人占据着,息慎便布下几路军卒围截他们,哪知还是被打到凉州城。   “胡人屠戮凉州城,为何不干脆占了城池,还要屯兵在县镇。”裴纯行道。   林晗盯着线报,嗤笑道:“那还不简单,他们人不多,怕守不住这座大城,只能待在县镇。”   安子宓率领大军陈兵塞外,虽像个王八似的一动不动,但贺兰稚仍是提防他的,不会把主力派来劫掠凉州。   息谨不解:“既是人少,父亲怎会退守灵州,凉州城怎会……丢了?”   林晗只想到一个可能。舅舅军中出了奸细,才害得他们城破殉国。   几人正在院中议事,守卫进门禀报:聂峥回来了。   林晗迅速站起身,便见一个铁甲浴血的人影跨进门槛。聂峥率部众在草原上屠杀数日,苍麟军所过之处不剩活口。   他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神情透着麻木,定睛望着林晗,轻声道:“替你报仇了。孤阴山以南,凡是遇着的达戎牧民,全让他们做了草肥。”   林晗亲自打了些水,供他清洗铁胄上的血污。聂峥盯着他纤细的指骨,好似入定。   铜盆里水波晃晃悠悠,映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多谢。”林晗嗓中滞涩。   聂峥疲惫一笑,拎着布帕擦脸,道:“这等脏活总要有人去干。”   林晗张口欲言,聂峥忽然目光如炬地看向他。   “我留了几个活口,让他们给贺兰稚通风报信,没说咱们的名姓。”   林晗微微睁大了双目,道:“那你留了谁的名姓?”   聂峥洋洋自得,邀宠似的眨眼:“安子宓。”   林晗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夸他善于“随机应变”,还是该埋怨他不听号令。   自从那日目睹凉州城惨状,他便日夜煎熬。府衙前的尸首整整两日才搬空,郊外掘了处万人坑,葬的全是凉州父老。   林晗心中便憋着口怨气,夜里躺在床榻,种种血腥之景历历在目,风声刮过屋顶,总似夹杂着万千鬼魂哭叫。他已经做好打算,胡人若是找到凉州,刚好再大战一场,杀尽胡狗,才能报了夺城之恨。   可假如达戎找上安子宓讨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此一来,便能逼迫隔岸观火的朝廷大军参战。他们也能多些时日养精蓄锐,为往后的恶战做打算。   隔日一早,月明星稀,官军信使抵达凉州,骑着战马到凉州城府衙跟前叫门。   衙门被草草打扫一番,林晗这几日便在后院挑了间屋子暂住。   他摸着黑到正堂前,门阶边立着几道披坚执锐的军卒,一人打着竹灯笼,恭敬地递来一封信函。   林晗借着火光,一目十行。   朝廷任命的征西元帅在信中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斥他为反贼,趁家国危难时发檄文作乱,再数落他们屠戮达戎牧民,引得贺兰稚大军席卷而来,搅乱了官军大计。   他揉皱了信纸,随意丢掉,便叫燕云军扣留信使,询问官军驻扎在何处。 第235章 胡言乱语   那人被带到林晗跟前,三两下便和盘托出。安子宓领着朝廷大军驻扎在灵州外七十里处,日夜操练阵法,可就是没出过一次兵。   夏季天亮得早,眨眼便到了清晨,衙门陆续来了人。几人集结在正堂里商议着如何击退达戎人。   林晗回想起到孤阴山找卫戈时,在若泽草原见到的那一片尸沼,便询问:“达戎四部之间可是不睦?”   “岂止是不睦,”聂峥道,“苍狼部和丹朱部堪称世仇。”   达戎可汗一统草原时,中部的苍狼部族人迟迟不愿臣服,王汗便将孤阴山周边广阔肥沃的草地划归给了苍狼首领。那一处地盘本是丹朱部牧民的故土,经此一事,苍狼部虽并入联盟,但却与友邻彼此敌视。   林晗恍然大悟。那块浸满了胡人百姓的尸塘,应当就是两部相争留下的。   “丹朱部势力弱小,在盟中地位低微。我在北受降城时曾与他们的首领瓦顿交好。含宁,兴许是个机会,要不要拉拢他?”   林晗木着脸,不悦道:“才杀了他们的牧民,瓦顿愿意心向大梁?”   “他在联盟中过得照样不舒坦。苍狼部屠杀他们的族人好比吃饭饮水,威逼利诱,兴许有些希望。”   林晗轻轻揉着额角,在堂前踱了几步。因着凉州城的惨案,他着实不愿再给达戎人分毫好脸色。利诱?想得倒美。   “发兵,”他蓦然站定,负手道,“贺兰稚主力去攻打安子宓了,咱们趁着时机,把丹朱部往死里揍。”   众人都被他声音里的寒意激出了冷汗。   林晗停顿一下,沉吟道:“给瓦顿一个机会,他要是愿意归顺我,就挑个时日地方,彼此好好见面。他要是不干,哼,那就看看是先被苍狼部灭族,还是先在大梁铁蹄下灰飞烟灭!”   他不再是当初一无所有的时候。手握兵马城池,强权武力就是这世间最有用的东西。   拿定计策,翌日一早林晗便点齐兵马,亲率大军出凉州,奔袭到孤阴山以南丹朱部的领土。上一轮屠杀才过不久,达戎人闻风丧胆,派出的兵卒不及林晗麾下铁骑,轻易被杀得片甲不留。   梁军在若泽草原乱杀几日,无奈之下,瓦顿率部归降。林晗心满意足,便挑在巴宜盐湖会盟受降,派令官给宛康的卫戈传讯,让他带着兵马和他们会师。   巴宜盐湖风景秀丽,分明地处塞外,却是大泽浩瀚,水网密布,绿草如茵。湖水澄澈透亮,不见一丝淤泥,底上沉积着细碎的白沙,远远一望,湖泊宛如一豆碧玺上镶嵌的珍珠。   地利天时,会盟前夕恰在八月十五,林晗率领麾下抵达盐湖。他命人设下连绵的军帐,等营寨扎好,刚巧日薄西山,月华初升,苍穹晕满了胭脂色的云。不过一会儿,酡云酒醒,化成冷清的蓝,薄纱似的漂浮着。   硕大的满月高悬天幕,月宫中树影葱茏,澄亮的清辉铺满草原湖水。营帐间升起盛大的篝火,备酒设宴。各营将士慷慨祝酒,欢饮放歌,消磨中秋佳辰。   夜风寂寥凛冽,回荡着模糊不清的笑语。   林晗等着燕云军来,在席间滴酒未沾,可是始终望不见远方人的影子,听不到熟悉的马蹄。   等到月上中天,酒过三巡,他望了望头顶的月亮,忽而发现,今夜的满月并不是圆满如盘,细细观看,比真正的圆满更瘦些。   不论月盈月缺,明月的光辉总是凄清孤寒,令人心存遗憾。   他捧起酒碗,盯着酒液间黑黢黢的影子,独自失神良久,举头一饮而尽。头一杯下肚,好似打开了闸门,他便再也停不下,直灌得自己头重脚轻,醉眼朦胧。   今夜是个好时光,众人都快活,营中一改往日森严肃穆,欢声不绝。   林晗迷蒙中仍是拼了命饮酒,息谨忧心他饮酒伤身,便在旁小心翼翼地看顾着,时不时夺去杯子,搀着臂膀扶他坐稳。   她看出不对,问:“表兄好像不开心,在等人?”   林晗撑着额角,双目映着跳跃的篝火,含糊不清道:“在等我夫君。我们说好的要一块过中秋。”   “夫……”息谨一脸茫然,不禁咬了舌头,看向身侧的裴纯行,“表兄喝迷了吧?”   林晗身子软烂如泥,两颊赤红,眸中突然燃起兴奋的光,掰着指头笑嘻嘻道:“我哪有喝醉。不止有夫君,连孩儿都有两个了,一个会飞,一个会跑……”   聂峥道:“你要不仔细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   话音刚落,林晗忽地埋头桌案,闷声大哭。   息谨连忙离席,蹲在他身边瞅,关切道:“这又怎么啦?”   林晗道:“想吃寿桃。”   息谨的目光四下寻了圈,顺着他的话安抚道:“表兄,今日我们过中秋,不是生辰,哪来的寿桃。”   林晗抬起清泪涟涟的面庞,号啕不止。裴纯行拂袖起身,道:“还不送他去醒酒?”   聂峥轻叹一声,走出席位,拽着林晗右手臂往肩上扛。他和息谨排在左右,将神志不清的林晗拖出席间。奈何醉酒的人力气极大,比平日任性刁蛮了百倍,竟不顾仪度地挣扎叫唤起来,他两人加起来也难以降服蛮不讲理的帝王。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治你们的罪!”   营外守卫飞马来报:“诸位将军,宛康援军到了!”   聂峥累得气喘吁吁,顿时松开手,朝撒泼的林晗道:“这下好了,能治住你的来了。”   林晗身形一跌,歪斜在息谨肩上。息谨到底是个女子,禁不住这一压,也跟着朝下坠,两人便齐刷刷歪倒在地。   裴纯行“纡尊降贵”,默然绕到息谨身后,敛袖扶她。   不多时,一路燕云军擎着火把驰骋到大营前方。为首一人白袍银铠,玉面朱唇,在月下恍如天仙一般,眉间挂着焦急的神色。   卫戈跃下马背,身后斗篷裹着长夜里阴冷的风。他的目光紧追着林晗,到他跟前躬身半跪,捧起耷拉的头颅,语息热切。   “含宁,你看看我,我来了。”   林晗两眼迷蒙,费劲地聚起眸光,勉力辨认眼前人的衣着容貌。   他反复察看,面上涌出怔愣的神情,一瞬间热泪滚滚,张开手臂跌撞地扑向卫戈。   卫戈冷不防拥了满怀,一时惊诧,心腔仿佛变做炉膛,散发出熊熊暖意。   “我带他去醒酒。”卫戈道。   裴纯行隐晦地提点:“今夜人多,讲点分寸。” 第236章 趁火打劫   卫戈带着林晗朝外走,逐渐远离人声篝火。林晗依傍在卫戈身旁,很不安分,两只爪子不停拉扯他袍摆衣袖,执意要出大营。   “含宁想去哪?”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卫戈搂住他的腰,哄小孩似的轻声询问。   他放眼眺望漆黑无际的草原。一只鹰隼在天空的黑云间滑翔盘旋。   林晗扬起脸孔,对着煊亮的满月,一时飘然迷糊,道:“去宛康找裴桓。我和他约好,再不走中秋就过完了。”   卫戈神情一滞,随后失笑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林晗依言望着他,朦胧双目哀怨苦涩,半晌道:“你们将军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一阵冷风刮过草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卫戈长叹一声,将他拥进怀中。草浪翻涌如海,两人影子在月下合契交融。   林晗以为他是燕云军士卒,狠命挣扎起来。卫戈抬手,虎口捏住他下颌,俯首朝嘴唇凑下去。   气息交缠时,林晗怔忡一刹,更是不要命地扭摆抗拒,逼得卫戈摁住他后脑,强硬地挤开唇齿。   他本就烂醉糊涂,经这一吻,便头晕脑胀,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初时的挣动弱下来,像是一步步陷进泥沼,插翅难飞。   良久,卫戈缓缓松开他。彼此相对无言,眼神灼烫,盛着昏然的情愫,各自压抑着呼吸。   微凉的指节拂过林晗脸颊。卫戈温柔低沉地问:“知道我是谁了吗?”   林晗昏沉地撞进他怀抱,微弱地吁喘,埋在肩头乖巧地唤:“桓儿。”   卫戈顺着他的头发,叹道:“我也等着你呢。前段时日在宛康忙着开渠引水,赵伦说要在樊川造一片湖,湖上修座石彩舫,到了中秋夜观湖赏月,泛舟歌舞。盛京可是这么过节的?我不大清楚,便想依他说的讨你欢心。哪晓得战事突起,一切都只能搁置了。”   他一番絮叨,倾吐衷肠,林晗却没听进几个字。他只以为卫戈想看月亮,猛然挣开怀抱,拽着他到盐湖畔。   盐湖水色清澈,一眼望到底,没有淤泥草木,整块湖正如光润无瑕的镜子,镜底结了凝乳似的霜。   林晗指着湖心透亮的月影,捋了捋袖子。   “我给桓儿捞起来。”   说罢便欺身跨步,直直朝湖中奔。卫戈眼明手快,连忙勾着林晗腰肢。   醉酒之人不讲道理,行事荒唐不说,还固执透顶。林晗被他阻拦,捞不着月亮,便似个遭人夺去心爱之物的孩童,垂着眼睛黯然神伤。   卫戈只好牵着他的手心,寻了处野草葳蕤的岸,与林晗并排坐着,遥望着湖心月华。清辉披洒了他们满身,高天云影徘徊,恰如置身寂寞月宫,被风中桂树摇落的、雨丝似的叶影击中。   林晗不哭不闹,安静看了会月亮。沙岸宽阔无垠,湖潮窸窣响动,从四面八方漫卷而来,激起空旷回音。   卫戈始终牵着他的手,草原夜里清寒,林晗的手掌逐渐冰冷。   “含宁看够了吗,天冷了,咱们回去吧?”   他耐心哄劝,蓦然转头,却见林晗睁着墨黑眼瞳,哪在看月亮,分明一直盯着他。   “回哪去?”   卫戈爱怜地碰了碰他耳垂,笑道:“含宁是将军,当然回营里。”   林晗眯眼苦想,懊恼地揉着脸蛋,自暴自弃:“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卫戈注视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眼神微动,揽着林晗,小心翼翼道:“你知道我是谁吧?”   林晗乖乖趴在他胸膛,两手抵到肩头,不假思索:“你是桓儿。”   卫戈教道:“那你就是桓儿的小媳妇。”   这话放在平时,他铁定没胆说出口。此时此刻,趁着林晗酩酊大醉,便能像抛出穿上甜头的铁钩,诱哄天真小兽一般,欺负他一番。   林晗泫然欲泣,凝视着他如玉的面容,道:“你还有哪个大媳妇不成?”   卫戈抿了抿唇,故作高深,低声恐吓他:“当然有。你不要我了,赶我走了,我就去找别人了,以后你只能当小媳妇。”   林晗信以为真,被这恶狠狠的语气刺中心腔,飞快擂他肩膀,淌出两道泪痕。   “你这个负心汉。”   卫戈攥住他指头,不自觉也带些埋怨,心疼道:“你才是。”   林晗一听,顿时变本加厉地撒疯,拳打脚踢。卫戈阻挡不及,险些制不住他,便将人掀倒摁住,抽出林晗衣带,捆缚双手。   他故意板着脸孔,居高临下瞪着他。   林晗缩在草地间,鬓发蓬散,头上几缕草叶。满脸眼泪,偏偏气势汹汹,不住喘气,像是要扑上去咬他两下。   卫戈见他这副模样好玩,起了逗弄的心思,食指在他鼻尖轻点了下。   “小媳妇,反了你了,敢和夫君对着干?”   话一脱口,他便心神舒畅。能在林晗头上横行无忌的机会,简直是稀罕至极。   林晗哀苦绝望地喊道:“我要跟你和离!”   “平时说这种话,现在也敢这么说?”卫戈扬眉冷笑,挥手剥开他衣襟,“没良心的小东西。给你个机会,好好跟夫君认错。不然把你扒光了扔这。”   林晗偏头不认,须臾便被卫戈动手扯下衣袍,冻得瑟缩。   他仿佛认命,闭目垂泪,颤着声道:“我错了。”   卫戈欺身亲他两下,在他腿上捏了捏,道:“不是这样说的,要说‘我再也不敢了’。”   林晗浑身颤栗,被他手心碰过的地方像是有火苗在烤。   他止不住挣扎,奈何双手绑着,推不动身前的人,反倒扯得手腕刺痛。   轻微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力气,林晗两靥滚烫,只觉天旋地转,昏昏欲睡。别无选择,他唯有照卫戈说的做,嘴唇动了动,却隐约意识到此情此景下那句话中暗藏的耻意,难以出口。   卫戈冷静审视他,一心等待。   林晗蜷在草里,身子半仰,像灌了铁水般沉重。不一会便疲乏酸软,直朝地上坠,不自觉抬腰前倾,宛如抱紧浮木一样,胳膊攀靠着卫戈肩背。   卫戈等了半晌,耐心全无,乐意看他投怀送抱。   哪知林晗紧闭双眼,一口狠咬在他颈窝上。   月下风清气爽,草叶婆娑起舞,彼此影子交织进退,贴合一处,犹如岿然的磐石。   卫戈紧紧拥住他。   林晗原本冻得发抖,在他怀里慢慢回温,周身血流滚沸,如同裹了棉被,热汗淋漓。   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变成一只饥饿的野兽,吐出嶙峋尖牙,渴盼扎进血肉,贪婪吞食。而身边人任他予取予求,不论他变得何等不堪,永远不离不弃。   卫戈低哼两下,盯着他蹙紧的眉,揉抚林晗耳后青丝,温柔出言安抚。   “给你咬一口,你就不能说几句让我开心的话?”   林晗松口,留下一圈深红牙印,断续道:“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了?”卫戈紧追不舍,将他指尖牵引到渗血的齿痕上,笑道,“不说明白,我就以牙还牙了。”   林晗指端发痒,不禁往回缩手。   “嗯……再也不敢言行无状,惹你生气。”   卫戈循循善诱:“我是谁?”   “你是桓儿。”   “那你又是谁?”   林晗不语。卫戈长叹,两手重重揪他脸蛋。林晗吃痛,眼泪汪汪仰起头,紧咬齿列,含糊不清地啜泣。   “我、我是桓儿的小媳妇。” 第237章 山呼万岁   卫戈心满意足,倏然松手,脱下斗篷盖在林晗肩头。   “冷么?”   林晗靠在他怀中,两颊酸麻,接连点头。   “你弄得我好痛。”   卫戈闷闷地笑。他缩进他怀抱,侧脸贴着衣甲,感觉到胸膛的震颤。卫戈从腰间摸出一管筚篥,对着月亮呜呜吹奏。乐曲渺远苍凉,好似大地发出的低泣,蕴含着古老的哀愁。   林晗聚精会神地听。筚篥与呜咽的风交织回响,将他带到飘雪封冻的北疆,望见冰河角楼,旌旗蔽空。   一曲吹毕,卫戈收起竹管,嘴唇贴着林晗额角,温热的气息洒在他发间。   “我吹得好不?”   林晗道:“我看到了禄州。”   卫戈牵紧他的手,轻笑:“小媳妇,早晚要带你回去见我爹。”   “换首曲子吧,”林晗拉紧了斗篷,温声道,“今夜中秋,换首高兴点的。”   卫戈放下筚篥,从旁折了一茎草叶,递到唇边吹奏。这回的曲子最初不成调,像极深山空灵的鸟鸣,须臾,乐音变得宛转悠长,响彻云霄,宛如凤凰清啼,竟引得草原上飞鸟麋集,啁啾相和。   林晗失神地望着他。盘飞的碧霄落到他们身旁,高叫两声,啄弄铁灰的尾羽。   “百鸟朝凤……”林晗醉醺醺地笑,抬起绑紧的手蹭他,“朕要封你做皇后。”   卫戈停止吹奏。四野回荡着扑剌剌的声响,是乍飞的鸟雀拍打翅翼。   他在林晗额上亲了亲,低声道:“畜生讨嫌,我这是只吹给你听的。含宁,我们回营去。”   林晗没来得及吭声,便被他拦腰抱起。方才打闹一番,林晗衣衫凌乱,冷风迎面钻进斗篷,刺得他战栗不止,紧贴着卫戈取暖。   燕云军也在附近扎了营砦,大营紧邻着依蓝湖。依蓝湖与巴宜盐湖之间有条狭窄的水道相连,却是一个咸、一个淡。因有黑水河支流汇入,依蓝湖碧波十里,鸢飞鱼跃。   营前清风和畅,两人走近,恰与独孤毅撞见。独孤毅领着一队银甲戍卫,正吩咐巡守事宜,打眼瞧见卫戈,大喜呼唤:“世子回来啦!让狴犴自个走,怎还抱怀里?”   狴犴是卫戈赠给林晗那头小豹的名字。夜色昏黑,独孤毅把世子怀里的人错认成了小豹。   卫戈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林晗,默然走路。与独孤毅擦肩而过时,饶有深意地瞅他一下。   他把林晗抱进主帐,吩咐人送来盥洗之物,替他梳洗一番,放下床帷。林晗被卫戈服侍得惬意无比,四肢摊在床褥间,不一会便神思飘忽,陷入假寐。   蓦然间,他察觉到身侧一重。有人上榻,勾住他的腰肢,摸索片刻,将他揉进怀抱。林晗被熟悉的温香包裹着,更是安心,紧挨着卫戈里衣磨蹭两下,便放心大睡。   半梦半醒时,他听见耳畔响起阵清脆的铃音。紧接着,卫戈大手摁住他后颈,指腹一下下摩挲搔动,正安谧舒适时,却忽然将一串冰冷的皮环朝他脖子上套。   他立刻一个激灵,猛然睁眼。颈后锁扣咔嗒一响,合契无隙。   林晗酒醒了八分,惊得连连后退。颈窝边垂着个沉重的物事,只是微微动弹,便发出叮铃清响。   “你给我戴铃铛干什么?!”   卫戈卧在他身侧,好整以暇,竟托着腮,歪头欣赏起来。   林晗恼羞成怒,曲腿跪坐着,双手拼命薅扯项圈,可惜手脚笨拙,满帐回荡着急促的铃音。   “含宁过来,”卫戈似要趁着今晚把他欺负到底,满面嬉笑地向林晗伸手,厚脸皮道,“戴着铃铛让我抱一回,给你解开。”   林晗欲哭无泪,震声道:“你不是人!把这玩意解开。”   他急忙爬到榻边,撩开一帘帷幔,借着朦胧烛火找鞋子。卫戈慢吞吞支起半身,长臂一舒,便勾住他纤瘦腰杆,挥手降下帘幕。   烛光乍灭,一缕幽蓝余烟袅袅上升。满室黑暗,银铃剧烈响动,夹杂着缠绵水声。   翌日一早,林晗醒来睁眼,犹如伤筋动骨。帐中空荡无人,那铃铛还悬在他颈间,穿衣下地皆响个不停。   林晗对镜梳洗完毕,在帐内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匕首,费劲划了许久,才将皮制环带割断。   他走出主帐,草原上霞光万丈。远处黑水河畔蜿蜒着一队黑马,马群中簇拥着一乘穹庐似的车驾。   瓦顿来了。   卫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盯着林晗看了良久,道:“帮你穿甲?”   林晗张开手臂,侧首瞟他,沉声开口:“动作麻利些。”   “好嘞。”   脚步匆匆朝帐中去,卫戈利落地取来甲胄,站在林晗身后,为他仔细披上。系掩膊时,他轻轻碰了碰林晗腰侧,道:“还疼吗?”   林晗怒气冲冲地回头,横他一眼。   “混账小子。”   卫戈朗笑着退到一旁。   瓦顿的马队越来越逼近,林晗仰颈远望,黑色矮马颠动奔跑,仿佛一条滔滔大河。   丹朱部众人是前来归降的,每个脸孔皆是愁云惨淡。瓦顿在燕云大营前驻马停车,由两个高大的侍从搀扶着下地,跪地俯首,五体投地。   林晗微微诧异,目不转睛地眺望。那头响起山呼般的唱喏,回音在辽阔的草野间激荡,是生硬拗口的梁国官话,带着浓重胡腔,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畏惧虔诚地重复。   “万岁——万万岁——”   浑厚的胡音像是他们迸发出的悲鸣,能够穿透骨肉,直接敲击到魂魄上。   林晗攥紧双拳,掌心血液突突跳动,面上却沉静如水,道:“让瓦顿过来。”   卫戈神情冷肃,朝身边站立的侍卫颔首示意。   白马飞驰出营,勒停在灰扑扑的达戎使队跟前。瓦顿抬起头颅,露出疲倦苍老的眼睛,很快又顺服地垂眼,谛听梁人的来意。   林晗紧盯着交涉的场面。将士催马回返,瓦顿迟滞地扬了扬手,高呼万岁的声音渐渐熄灭。   他屏退随行,乘着一匹矮瘦老马,缓缓驱使到林晗跟前。离得近了,林晗才瞧清他的长相,乍一看像极了花甲老者,哪知竟神清目秀,与他年岁相差无几。   林晗伸出右手。按照草原礼节,瓦顿下马跪拜,双手谦敬地托着这只手,低下头颅,嘴唇轻碰拇指第二指节,以示臣服。 第238章 各有苦衷   林晗垂目问他:“会官话么?”   瓦顿指了指额角,缓缓摆头。林晗看向身后,和卫戈对视一刹,卫戈便跨到二人跟前,朝丹朱领袖吐出一串胡语。   林晗不通达戎话,长身静立,聆听他们滔滔不绝地交谈。瓦顿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林晗身上,谦和而驯服,末了伏在地上,前额重重叩在灰泥里。   “他向大梁献计,条件是请求殿下不要再攻打丹朱子民。”卫戈道。   瓦顿双眼明亮,渴盼坚定地望着林晗。   “什么计策?”林晗对上胡人灰绿的眼珠。   “达戎虽是塞外胡族,却也要讲究王位正统,”卫戈低声道,“贺兰稚弑父杀兄,还将小弟贺兰因送到珈叶做奴隶。”   林晗惊诧不已,探究地盯着瓦顿:“真假?贺兰因现在何处?”   卫戈看向地上的胡人,彼此一问一答。   卫戈:“宛康。”   林晗微怔,紧接着想起争夺宛康那回,他指使聂峥去追杀赛拉顿,聂峥却带回来个半死不活的金发达戎人。   那人中了落雁弓,伤势颇重,生死未卜。   他恍惚地呢喃:“原来那也是个达戎王子……贺兰因被兄长送给珈叶人做娈宠,定是恨毒了贺兰稚。好,好啊!天助我也!桓儿速速知会赵伦,叫他把人带到军中。”   卫戈交掌点头,将独孤毅唤到身旁,密令他带人速回宛康,护送贺兰因到若泽草原。林晗取来纸笔,与瓦顿手书契约,对着辽阔天地、青山草原供奉青牛白马,歃血为盟。   林晗神色疏冷,面上涂抹了牲血,身披亮银甲胄,站在萧瑟长风中,肃杀而冶丽。   瓦顿初时的拘谨消退不少,也敢抬头直视他了。他端详林晗许久,眼神越来越柔和敬服,连连惊叹几声,朝着卫戈伸颈,咕哝出一串胡语。   卫戈听完,眼底染上凉飕飕的笑意,审视着林晗。   “他说什么?”林晗问。   卫戈皱着眉头,扯出个淡笑,道:“他问你成亲了没有,要把妹妹巴宜公主送给你做妻妾。”   林晗笑道:“你告诉他,我的王妃善妒,怕公主嫁来受委屈。我有个人选,倘若有心,咱们就成全这桩好姻缘。”   卫戈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对着瓦顿如实转达。   丹朱部被梁军治得服服帖帖,此刻巴不得与林晗沾上姻亲,以免他出尔反尔,再朝他们干戈相向。瓦顿一听这话,立时喜上眉梢。   林晗吩咐亲兵:“去盐湖大营,叫聂将军过来。”   不出一刻,聂峥带着十来个苍麟军骑马飞驰而来。   林晗斟酌着字句,出言情真意切:“廷卓,上回说给你娶媳妇,你万般不愿,我也不好强迫你。我瞧三郎年岁渐长,跟着咱们终日在军中奔波,心里实在愧疚。长兄如父,你不妨也为他考虑一番。”   聂峥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心有所悟,皱了皱眉头,直言道:“要和丹朱部联姻?含宁,达戎终是外族,要是以后跟他们出了龃龉,你可得答应我,不可迁怒聂氏。”   林晗嗤笑一声,戏谑道:“别怕。你要是担心,我穆家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郡主公主,等你何时想开了,就来给我当妹夫。”   他见聂峥并不多言,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尽快择个良辰吉日,将公主迎来吧。”   聂琢在望帝宫救过他的性命,结亲虽是为政局考量,但林晗亦是真心诚意想给他个好姻缘。达戎女子容貌美丽,能歌善舞,再加上瓦顿臣服于他,巴宜公主定是温和柔顺。   几日后,护送公主的马队到了依蓝湖畔。瓦顿看重此次联姻,举全族之力置办嫁妆,驮运宝物的畜队绵延数十里。林晗亲自操办婚事,开宴大飨三军,款待丹朱部贵族。   大婚之夜月光通明,草原上灯火如海。湖畔两处大营舞乐嘈杂,欢声鼎沸。林晗受了新人拜见,在席间小酌几杯,便抽身回帐,独自坐在桌案前,对着青灯思量。   巴宜公主年如豆蔻,貌美温顺,与除去铠甲、玄衣纁裳的聂琢并肩而立,倒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林晗思忖许久,铺开纸墨,挥洒自如。他的字苍劲雄浑,气势磅礴,须臾落下两行狂草。其一为“琴瑟和鸣”,其二则是“举案齐眉”。   卫戈的声音从旁响起:“在给人家写贺礼?”   林晗搁下笔管,沉稳发话:“这倒不算贺礼,只是个零头罢了。明日我让人打造丹书铁券,赐给聂琢。”   丹书铁券,非功勋重臣不能持有,又叫免死金牌,受赐者子孙世代相传。   卫戈步伐轻巧,到他身旁坐着研墨。   “怎不赐给聂将军,却是给他弟弟?”   林晗轻叹一声:“聂廷卓如今防着我呢,我就是给他块糖,他也要猜里头是不是藏着毒药。赐给他?他定会觉着这并非免死符,而是催命符呢。要是来个人挑拨离间,那就全完了。”   卫戈手上一慢,垂眸道:“说他防着你,你又何尝不是提防他。”   林晗心烦意燥,嗔怪地盯着他:“多嘴。”   “忠言逆耳。”卫戈毫不避让,笑看林晗,“你跟他从小到大的交情,却不像把聂将军当兄弟,倒像是当个物件,物尽其用。”   林晗沉默半晌,侧脸被烛火照得柔和秀丽。他长叹一声,倚在案前,一手撑着额角,神态倦然。   “我也不想做个只知算计,冷心无情的人。我令桓儿失望了?”   林晗性子跋扈,卫戈本以为他会发怒,不想却见识到这么一副温和柔软的样貌。   “你们追随我南征北战,我岂能不报以真心。只是身居高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猜疑,以为是别有所图。”林晗注视着摇曳的火苗,苦笑道,“我啊,也不得不无止境地猜疑别人。你跟我一路,也见识到了,亲朋师友,无论曾经有多深情厚谊,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仇人。”   卫戈陡然觉出一阵凉意,他凝望着林晗平静的面庞,忽地明白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林晗拿起笔杆,漫不经心地蘸着砚台里的墨汁,道:“奔波来去,有时候我也觉得辛苦得很……孤单得很。大抵是还不够称职,心境稚嫩,才会有这些烦恼。往后、往后我考虑得周全些,尽力不让你们寒心。”   卫戈倾身,牵起他的手,道:“我错了。”   林晗瞧着他,怔忡道:“为何突然道歉?”   “一时糊涂,脱口那句忠言逆耳,没顾及你的难处。不站你这边,反而数落你。”   林晗大笑,不以为意道:“我倒是习惯了。”   卫戈心底更不是滋味。   林晗迟疑道:“桓儿自始至终对我不离不弃,怎还一副自责的模样?我方才说那番话,可不是怪你。”   卫戈心思坦率,凝望着他黑亮的眼瞳,却不知如何开口。   与林晗初识时,他自认地位悬殊,纵是对他心生恋慕,也总是觉得遥不可及。走到如今,他庆幸已经成为林晗心中所爱,与他亲密无间,此刻竟突然明白,林晗依旧在踽踽独行,和他相隔甚远。   他说过的那些爱、那些痴迷与承诺,全都是少年意气。像是个懵懂冲动的孩童,一厢情愿围绕着所爱之人展现自己的真挚,要他也回报出相应的热忱,可从未在乎过林晗心底的难处。   两人争执吵闹时,他对林晗的宽恕也多出于同情怜悯,而非真正理解他的顾虑和不安。世人的怜悯总是居高临下,他自以为爱他,就比林晗崇高伟大,反倒把他视为一个无理取闹、自私任性的孩童。   卫戈思索很久,佯装无事,缓缓道:“不是自责。在埋怨老天,为何不把我早生几年。”   林晗满脸狐疑:“这是怎么了?”   卫戈有些颓丧,不甘心道:“早生几年,经历得多了,才好为你分忧,晓得如何疼爱你。哪像现在,跟个愣头小子没差。”   林晗笑意渐浓,反握着他的手,指尖轻搔掌心,道:“可我就是喜欢小的,既活泼又精神,伺候得我好舒服。”   卫戈浑身一僵,别开眼睛:“含宁一点都不正经。”   林晗见好就收,不再取笑他,信手抽出本图册,从容不迫道:“那便来说些正经的。丹朱部归顺,贺兰稚与安子宓交战正酣,我有个计策,下一步进攻苍狼部。” 第239章 顽皮耍赖   卫戈思忖片刻,道:“怕是不好对付。”   林晗心怀顾虑才和他商量,听卫戈如此说法,底气少了一半。   苍狼部实力强劲,不像丹朱部之流,随便出兵就能踏平。苍狼部地盘上还驻扎着番兵,攻打苍狼,意味着要同时与达戎和珈叶作战。   卫戈道:“苍狼部有支枪骑兵,骁勇善战,擅长破阵。草原没有城防,难以抵御枪骑冲锋,若是硬碰硬,必然死伤惨重,有损士气,得不偿失。”   林晗凝神细想:“我也并非要一鼓作气击破苍狼部和珈叶兵,咱们缓着来,如何?”   卫戈望着他:“如何‘缓’?”   林晗注视着灯烛,若有所思道:“先不跟他们动真格的,学胡族那一套,派小股军队到苍狼部各处,只是侵袭骚扰,一为麻痹敌心,二则试探他们麾下反应如何。等试探得差不多了,再拣个软柿子拿捏,率领几百上千人去攻打。”   卫戈眯了眯眼:“才几百上千,能有何用,你觉得胡人会放在眼里么,谁去?”   林晗笑道:“要的就是他们掉以轻心。桓儿,咱们打个赌,我只用几百上千兵力赚光苍狼的枪骑兵。”   卫戈眉头舒展,蓦然听懂他的意思。林晗的计策便是八个字:避实击虚,围敌杀援。   他要用少量兵力直击苍狼部一处,引诱援军前来,调遣主力剿灭胡族援军。   “你要亲自诱敌?”卫戈皱眉,沉声道。   “要想让他们派援军,诱饵定要足够分量,”林晗眉眼狡黠,“我在军中身份最高,作为筹码够贵重,却又不像你和聂峥一样在塞外威名远播,胡人便不会疑心有诈。”   卫戈轻叹一声,垂目摇头。   “你知道自己身份贵重,就不应轻易涉险。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林晗噗嗤淡笑,倾身歪靠在他肩膀,骤然换上缠绵柔弱的口吻,缓缓诉说。   “我这么有恃无恐,还不是多亏了桓儿。有桓儿在,谁能轻易动我?有桓儿护着我,我才不怕什么险不险的。”   语罢,林晗伸手抚过卫戈下巴,催促他看向自己,眼中浮出些迷离深切的倾慕,微微启唇,侧脸在卫戈耳畔不舍地蹭了蹭。   卫戈脖子僵直,脸上发烫,目不转睛看着他,怔怔张口:“你……”   林晗太会拿捏他了,是个男子都抗拒不了心爱之人如此的奉承。卫戈实在待他没辙,脑海一片混沌,长久沉溺在方才那番话里,憋红了耳根。   他偏过头颅,心潮澎湃,须臾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凝望林晗,盈盈目光好似幽潭,欲说还休,几欲滴出水来。   灯火温润,林晗对上他双眸,灵动地眨了眨眼,生怕卫戈瞧不出他的得意。   “那就定了,此战主力交由桓儿调度,等吃掉援军……”林晗伸出指头,在他前襟轻点,换了副哀愁可怜的语气,“桓儿别忘了赶回来救我。”   卫戈木着脸,喉结滚动,低声道:“你今晚倒跟往常不一样。”   “你才看出来?”   林晗故作惊讶,舌尖舔过唇角,笑容可掬,轻快道:“我就是想勾引你啊。桓儿非说我不正经,逼着我长篇大论这么久。快来抱我吧。”   卫戈对上他明净秀丽的脸孔,神色隐忍,心间怦然,情不自禁被勾着走,握着林晗指头。   林晗抿唇淡笑,轻言细语:“烛火灭了,今夜玩点别的,比谁——”   话未脱口,帐外一阵喧嚣。独孤毅一边大笑,一边兴致勃勃地高唤:“将军,他们在行酒令呢,一块玩去吧!”   林晗仰着脖子,震声回道:“忙着呢,没空跟你们玩。”   他俯下身子,在卫戈额头亲两下,犹觉不够亲近,干脆跨坐在他腿上。   正要温存,外面又一阵闹哄哄的,韩炼笑着呼喊:“世子,大帐里玩藏钩,恰好还缺两个人,世子与殿下都来吧。”   林晗低声嗔怪道:“瞧瞧你部下,好没眼色。”   卫戈笑着抚了抚他头发,道:“兴许是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我去瞅瞅。”   林晗拦住他,骄横地揽紧腰肢。   “别走,你叫他们过来,我倒要看看怎么了。天大的事,比我还重要?”   卫戈依言照做,替他整了整衣襟。那两人磨蹭着进帐,脸上涂满浓墨,大好的儿郎画成了昆仑奴。   林晗愣了半晌,盯着韩炼两眼上数道圆圈、左脸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王八,拍掌大笑。   “谁给你们弄的?”林晗问。   独孤毅欲哭无泪:“苍麟军。他们次次都赢,聂将军偏心耍赖。”   卫戈板着脸,却是在憋笑:“你们自己实力不济,怎么还怪别人。”   “世子你去看看吧,咱们老脸都快丢尽了。”   “不就是藏钩,瞧给你们没出息的样子,”林晗来了兴致,镇定起身,“走,让你们见识一番什么叫百战不殆。”   那两人仿若见了救星。卫戈不动声色地扯住林晗的衣袂,意味深长道:“天大的事,比我还重要?”   林晗拽着袖子,纹丝不动,便笑道:“我刚才说的话还作数,桓儿跟我一块去,你我也比一比,谁要是输了回来就听凭处置。”   设宴的大帐中正玩得热火朝天。和独孤毅二人交代的一样,他们分了两拨人玩藏钩。一队人先藏,另一方猜玉钩藏在何人手里,猜不中的要受罚,燕云军无一胜绩。   林晗试了两回,脸上也多了墨痕。他猜玉钩在何处时,边上苍麟军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异口同声地喝倒彩。   “猜不着!猜不着!殿下猜不着!”   难怪独孤毅跑来求援,这帮骄兵着实气人。   林晗又输一回,恼羞成怒,便要耍赖,道:“换一个玩,不信赢不了。”   他是金口玉言,没人敢不听。众人便弃了藏钩,改在灯下玩射覆。分出些许人出题,用纸签写好,藏在酒盅下,另外的人提三个问,猜中则赢。   卫戈与林晗有约在先,便第一个出题。   林晗盯着他眼睛半晌,卫戈眼目含情脉脉,未透露丁点波澜。林晗思索一瞬,想起这小子既是养鹰又是喂豹的,于是问:“是飞禽走兽?”   卫戈点头:“是。”   林晗一喜,胸有成竹:“嗯……是属相么?”   卫戈眉梢微抬,再点头。   林晗只觉胜券在握,默默推算一番。卫戈比他小两岁,应当是——   “兔?”   卫戈抱着手臂,摇头叹息:“错了。”   “啊?”   林晗始料不及,神情怔愣,忙揭开酒盅查看谜底,纸上写着个“牛”。   他猜的是卫戈,卫戈写的是他,阴差阳错,勉强算心有灵犀。   卫戈瞧着他失落的脸色,笑道:“不往你脸上画东西,照约好的来,待会回去‘当牛做马’吧。”   林晗脸颊羞红,攥着谜底:“你才当牛做马。”   一旁的聂峥看热闹不嫌事大,举着酒杯取笑:“穆含宁,你是不是玩不起?哎,我就知道。”   林晗急着狡辩:“谁说我玩不起。今晚运气不佳,再换一个,我不信还是输。”   聂峥抿了口酒,轻蔑地瞧着他,道:“那我来出题。你和裴桓猜,看谁先猜出来。”   林晗朝卫戈瞥了一眼,道:“猜就猜。”   聂峥:“看什么看?裴桓,你要让着他就没意思了。”   “我需要他让着?少废话,赶紧出题。”   聂峥轻叹一声,道:“五人赶路,天降大雨,四人匆忙行走,只一人不急不缓。他们五个同时走到某地,着急走的四个成了落汤鸡,不慌不忙的没淋湿,这是为何?”   林晗抬起根指头,抢答:“那人带伞了。”   “非也。”   卫戈从容开口:“四人抬棺,第五人是棺中死人。”   聂峥笑道:“哎呀,猜对了。”   林晗傻眼了:“这也太荒唐了!你又没说有个死人!”   “我都告诉你了,你还猜什么?”聂峥笑得灿烂,接着火上浇油,“输的学小狗叫。”   “桓儿,”林晗眼巴巴地看向卫戈,指着聂峥告状,“你看他欺负我。” 第240章 月下美人   卫戈笑道:“那你靠近些,只说给我听,别让他得逞。”   林晗皱了皱脸,指着他二人,拖长了语调数落:“好哇,你俩沆瀣一气,想看我出丑?”   聂峥悠然作死:“我与这个裴兄弟,那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林晗神色一暗,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们,心底有些吃味。那两人镇定自若,面带浅笑,竟当着他的面相视几眼,煞有介事。   “你们何时成了天下第一好,我为何不知道?”   聂峥自在地斟酒喝,满饮一杯,道:“三郎娶了裴桓的达戎姐姐,裴桓取了我兄弟,我与他胜似连襟之谊,当然是天下第一要好。”   林晗听得云里雾里,瞠目结舌地望向卫戈。卫戈朝他微微一笑,转向聂峥:“别再欺负他了。”   林晗追问:“什么达戎姐姐,你哪来的达戎姐姐?”   卫戈老实交代:“天狼营总营设在灵州城外,我幼时经常与同僚到塞外历练,结识过丹朱部的巴宜公主。”   巴宜只是她的称号,达戎语里“珍珠”的意思。她的真名叫做阿依古丽。   “聂将军接着那半句……”卫戈注视着他,低沉道,“含宁不必我解释给你听了吧?”   林晗陡然怒斥聂峥,道:“就你多口舌,什么取不取的,再拿我和卫戈开玩笑,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当蹴鞠!”   聂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吁短叹:“凶死了,也就裴桓受得了你。”   酒酣宴罢,已是深夜。帐外有人通禀,一拨丹朱部使者特意前来献礼。林晗不禁稀奇,深更半夜安排得如此神秘,也不知是何稀世珍宝。   他吩咐使臣前来觐见。两个穿金戴银的达戎贵族各捧一方朱红木匣,弓腰立在筵席间。他们小心翼翼地揭开锁盖,里头竟然盛放着两种奇异的草药。   一种形如人参,约有半臂粗长,通体雪白,表皮皱缩,蒙着细长的根须。另一种则是新摘的花朵,像极了昙花,只不过花瓣纤薄透明,宛如浸入水中的薄纱。   林晗靠在椅背上,信手一指,不经意问:“这是何药?”   胡人叽咕一顿,译过来便是:雪参和雪莲。都是塞外至宝。   林晗油然想起许多往事。当初他重伤在身,清徽道长带着他千里迢迢寻找救命雪参,可惜遍寻无踪,只得以身试毒,最终伤了元气,死在辛诸刀下。   卫戈道:“几天前,我托侍女转告巴宜公主你我的事,想着能否请她帮忙,找到解合欢毒的药。她便让人送来这两份礼。”   林晗惋惜地凝视着雪参,轻声叹气:“它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卫戈:“丹朱雪莲的药性恰好与合欢花相抵。”   此花在塞外名“月下美人”,极其稀有,只生长在巴宜湖畔。花朵午夜时分开放,几个时辰后便凋谢。巴宜公主命人蹲守了几天几夜,万幸找到它的踪迹,便采了回来,送给大梁衡王。   林晗勉强淡笑,道:“只吃下这一株花,我的毒就能解?”   卫戈默然良久。   辛夷早就与他说过,合欢毒无药可救,只能依靠药石克制。如此罕有的“月下美人”,当然不能吃一辈子。   他想了想,道:“用这花制成草药,缝作香囊,贴身佩戴。”   林晗瞥了眼莹白的花,目不转睛看着卫戈,似笑非笑。   “这东西如此贵重,手底下的人笨手笨脚。要是毁了,辜负公主一片心意。”   卫戈当即应声:“我给你缝。”   林晗愕然,对上他认真执拗的眼神,一时失笑。   夜半一过,林晗便浑身困乏,先行告退。卫戈本就是陪着他来的,打着灯笼一路护送林晗回帐睡觉。   林晗饮了些酒,晕乎乎地靠在榻上。卫戈服侍他躺下,果真摸出布料针线,坐在灯下缝香囊。   林晗隔着朦胧灯火看他,乐得捶床嬉笑,喘不过气。卫戈瞧他几回,眉目带着浅浅笑意,稳如泰山地干着针线活,不时秋波相送。   须臾,林晗便没了取笑的精力,倒头而眠。卫戈独坐许久,灯火不知不觉烧到了底部,待困极了,才留恋不舍地挪到床榻边,俯身亲了亲林晗额头。   林晗困意上涌,半梦半醒,迷糊地伸出手臂,喃喃催促:“媳妇过来,咱们睡觉。”   卫戈顺势拥着他,吹灭灯烛。两人依偎在宁谧的黑暗里,肌肤相贴,好似泡在温泉当中,彼此间热意涌动。   林晗梦呓般开口:“漂亮媳妇……”   卫戈凝望着他晦暗的眉眼,忽而语息寂寞。   “你这么叫我,可是要负责的。”   林晗紧紧抱着他手臂,呼吸粗重绵长。   翌日清晨,草原上狂风大作。林晗睡得正香,忽而被掀动的帐顶惊醒,帐中竟然还点着蜡烛。   床榻外侧被衾凌乱,卫戈坐在案前,手里的锦囊已近完工。   他慢悠悠爬起,掩唇呵欠,眯眼瞅着摇曳的火光,道:“你熬了一宿?”   卫戈两手捏着香囊,仔细摆弄端详,嗓子有些哑:“你看,喜欢吗?”   林晗掀开被子,蹦下床榻,只穿着身单薄宽松的里衣到他背后,俯身趴在卫戈肩背上,修长指头抓着香囊一角,偏头打量。   素月白的缎子,在灯下辉光粼粼,每寸都缝得精细,正面还密绣着几瓣莲花。   “嗯,好看,你还会绣莲花?”   卫戈被他贴着,背后一片温热,颈畔紧挨着一束柔顺的青丝,鼻间尽是林晗身上幽香。   他恍惚一刹,不假思索道:“可还满意?要是满意,也赏些东西给我,如何?”   林晗思索片刻,笑意渐浓,攥着香囊回到榻边,取出件贴身绫衫给他,好似交换了信物。   “那雪莲呢?”林晗爱不释手地把玩香囊,凑近缎面嗅闻,却只有股淡淡的冷香,“已经放进去了?”   “新摘的雪莲气味浅淡,时日越久越是香浓。”   “怪不得,”林晗收起香囊,贴身藏好,满意地点头,“正好,带着桓儿亲手做的物件出征。”   卫戈默然良久:“何时动身?”   “今日就派先锋突袭苍狼,”林晗有条不紊地穿衣,“等探查完虚实,我便亲自诱敌。”   说罢,林晗沉重长叹。   才刚团聚不久,又到了辞别的时候。   何时才能熬到太平长安,朝夕相伴的日子? 第241章 血战圣山   天亮之后,林晗召集军中诸将,调遣数支兵马袭掠苍狼部所在的草原。接下来的数日,斥候马不停蹄地将各方情报呈送到依蓝湖大营,商议过后,林晗决定出兵默苍山。   默苍山是达戎人的圣山,因地势险崛,守备较为薄弱。圣山被敌国主将侵扰,他们一定会派兵出击。   又三日后的子夜,林晗率领八百宛康府兵及麾下烬夜明,穿越若泽草原,风驰电掣,奔向百里外的默苍山。   默苍山北麓有座石头城,乃是胡族举行祭祀的据点。大军一到,势不可挡,林晗驰入城中,杀了守城将官与达戎祭司,收降众多达戎军民,再放出些战俘,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   不出几日,便有就近的胡族军队兵临石头城下,扬言要活捉林晗。   林晗早防备着会有人来攻城,命人搜集城中木石、脂油、硫磺、干草等易燃之物,在城头布置下百张劲弩抵御敌军。待达戎人一来,便朝城外投掷滚木礌石,发射火矢。   胡族强攻几日,损失惨重,石头城却纹丝不动,便按兵不动。他们探查林晗底细,得知他是梁国亲王,城中又只有八百多兵力,便向苍狼首领求援,请增兵卒,势必要扫清外敌,夺回圣山。   接连十几天,林晗各处督战,亲临城头观敌,每日只能抓紧间隙休憩,合眼的时候不足两个时辰。   诱敌杀援的计谋需多方策应,他绝不可掉以轻心,先行被达戎人攻下。只有他撑住了,卫戈才有时机调度兵马伏击苍狼部援军。   夏秋两季,若泽草原上雨水丰沛。默苍山北麓向阳,大雨连绵降落,便是潮湿溽热,煎熬难度。   整日穿戴几十斤沉的铁甲,顶着烈日暴雨与达戎对峙,不但折磨躯体,更是摧残意志。达戎围困石头城一久,梁国军心便渐渐动摇,粮秣也消耗得越来越快。   城外达戎人改换战术,不再密集地攻城,一面静候援军前来,一面等待林晗麾下自耗,偶尔小攻几回、叫门挑衅,刺激守军脆弱的精神。   苍狼部援军久久不来,转眼已是腊月。军中斥候回报,达戎人按捺不住,似有异动。   林晗派烬夜明出城探查。两三日后的深夜,辛夷连夜赶回大帐,焦急禀告此事。   “主公,”她神色忧虑,愁白了脸,“原来他们在石头城两里外找了处隐蔽的山窝,朝城中挖掘地道,密图神不知鬼不觉地破敌。”   林晗端坐案前,肩上披着一挂白狐皮斗篷,正过目军中数日来的物耗,得知这个情报,顿时怔了怔。   “亏他们想得出来,”林晗合上簿册,疲惫地叹了声,“那就让他们挖吧。”   辛夷大惊失色,道:“主公,这主意虽荒唐,仔细想想,却也可怕,岂能掉以轻心?”   林晗弯了弯唇角,笑容有些苍白疲乏,目光却是炯炯有神。   “怎会掉以轻心。石头城不大,派人手日夜巡防,看看他们要把密道开到哪处……”他轻声细语,声息仿佛渐弱的游丝,骤然间眼底杀机毕现,“备下厚礼,达戎敢来,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命人日夜不停地煮沸脂油,若发现达戎人密道,就封住入口,朝密道里灌注滚油,把他们烫死在里面。同时窑烧树材,大造木炭,往洞中烧炭,即便烫不死,密道里的人也会被烟气活活闷死。   辛夷听令而行,等着达戎人前来,不久后果然在城中发现动静。林晗两计皆是毒辣,达戎满心欢喜地挖掘暗道,以为石头城势在必得,不料却落入陷阱,伤亡惨重。   小胜一回,林晗却丝毫感知不到雀跃。他被围困在默苍山,讯息闭塞,已有将近一月没听到卫戈的消息。城中粮草空虚,倘若援军再不来,迟早会捱到城破那日。   近来几日军中士气越发低落,偏又遇上寒冬暴雨,石头城宛如三冬里的冰窖,不少人冻得手脚皲裂,脓肿不止,仍要忍着饥饿病痛守城。   一天夜里,林晗好不容易浅眠片刻,忽然被骚乱惊醒。守在他身边的子绡仓皇进帐,跪地禀报:“主公!达戎人来了!”   林晗并未卸甲脱衣,翻身坐起,眨眼便提起精神,忙问:“什么达戎人,军中怎么回事?”   “援军,援军……达戎大军,”子绡面色惊惶,断续道,“主公,安子宓败了,贺兰稚挥师到默苍山来了!”   林晗心头大震,顿时僵在原地。   外面大夜无边,喊声惊噪,刀兵铮铮相击。他麾下听闻达戎大军压境,将士夜惊,整个大营陷入混乱,自相残杀起来。   林晗镇定自若,轻蔑地望了眼浓稠的夜色,冷声吩咐:“去召集烬夜明,把外头四散奔逃、动摇军心的就地格杀。”   子绡心惊肉跳,强压着胸前起伏,抱拳道:“是!”   林晗想了一瞬,继续道:“再传令各营将士,凡遇乱卒,可自行斩杀,记作军功。”   他嗓音分明轻柔,子绡霎时一阵胆寒,伏地拜道:“属下遵命!”   林晗负手踱了几步,屏退他:“你去吧。”   子绡恭敬地颔首,飞快出帐。林晗在黑夜里静坐一刻,军中喧嚣渐渐止歇。   长风呼啸,辛夷在外高声请见,道:“主公,贺兰稚送了信来。”   林晗快步出门,微皱着眉,神情凝重。辛夷捧出一封带血的书信,他拆开一览,信极短,只说要赠他一份厚礼。   正当此刻,城外鼓角大作。达戎大军的高喝犹如山呼海啸、鬼神震怒,环绕着圣山久久不绝。   林晗猛然闭眼。他们士气大盛,贺兰稚开始猛攻了。   他当机立断,淡淡道:“走,陪我去城楼看看。”   辛夷忧心忡忡:“城上危险,主公还是莫去了,我代你去探明情况。”   林晗缓缓摇头,执意出大营,登上石头城,遥望夜幕下的默苍山麓。   城下火光通明,炽焰灼天,滚滚浓烟盘旋十里,宛如肆虐的妖魔。山野间蚁附着达戎大军,浩浩荡荡,仿若无边江海。   大军慢慢朝石头城推进。城头守卫着几百梁军,挽弓搭箭,无数火矢齐射而下,照亮宏大的阵列。   林晗忽然发现,达戎阵中竟有十来座攻城器械。他们趁着夜色将抛石机运到城外,上紧套索,众声齐呼,粗长木臂划出道圆弧,砲石便飞越虚空,砸落到城上。   辛夷见势不妙,强硬地劝道:“衡王快走!此地交给我来守!”   林晗回过神,躲避着坠落的砲石,匆匆往城下走,一路上听见众多守城将士压抑的哭音,顿时难以动脚。   他改变主意,与一众士卒避在城堞后,遥望敌军动向。   砲石落到城墙上,并无地动山摇之感,可城上守军一反常态,哭得越发凄凉。林晗心中一沉,寻了个将士问:“城还没破,输赢未定,堂堂儿郎,你们都哭什么?”   有将士哽咽道:“衡王殿下,你看看脚下吧!”   林晗一怔,从城墙边取走一束火把,照亮漆黑的地砖。   砖上灰土厚重,积了层暗红的血泥,到处散落着零碎的骨骼肉块。   他顿时明白,为何达戎投来的砲石撼动不了城池。根本就不是岩石,而是血肉模糊的肢体。   这便是贺兰稚要赠给他的大礼。四散的断肢上还裹着残破的锁甲,都是大梁官军的制式。 第242章 玉石俱焚   他仔细想了想,这些应当都是安子宓带的兵。元帅败北,一定会有很多官军被达戎人俘虏。   贺兰稚凶残暴虐,做出杀俘碎尸的事不足为奇。   林晗默然良久,面庞映着城下煊亮的火光,道:“自我出征以来,从未放弃过麾下一兵一卒。我与那安子宓不一样,倘若城破,我必定与诸位同生共死。”   他取过一弯长弓,对麾下军士起誓:“儿郎们,只要守过今夜,两路援军便到默苍山了。届时一同杀出去屠尽胡狗,为我大梁同袍报仇雪恨!”   城上军卒皆因他的话激愤澎湃,战意顿起,高声呼喝。   “报仇!”   “报仇!”   “报仇!”   不远处的辛夷听见人群山呼,意识到林晗尚未回营,顿时冷汗涔涔,快步到他跟前守卫着。   “殿下……”辛夷观望着城下火海,低声道,“卫戈当真快来了?那让子绡护送殿下出城,我等留守此处。”   林晗深沉地看了看她,平静叹道:“我不知道。”   辛夷一怔,动了动唇,几缕鬓发被风吹乱。   “那殿下为何告诉他们……”   林晗朝城下点了点下巴,道:“你看这光景,石头城还撑得过今夜吗?最好的结果是卫戈他们赶来,最差的便是城破投降……我去做贺兰稚的阶下囚。”   辛夷盯着他无波无澜、视死如归的神情,陡然惊出冷汗,喝道:“不可!我就是死也不能让殿下落到达戎人手里!”   林晗坦然闭眼,嗓音融进夜风里:“千算万算,没算到安子宓败得这么快。”   他顿了顿,对着长天深夜慨然笑道:“天命,这便是天命如此。”   辛夷拱手拜道:“请殿下先行撤退!”   林晗摇头道:“输赢还未见分晓。这会要我走,我可不甘心,我信卫戈。再者,即便输了又如何,无非是成王败寇,区区贺兰稚,我还不把他放在眼里。”   攻城战从深夜持续到拂晓,林晗守在城楼,与辛夷分头督战。正如他先前所料,贺兰稚对石头城势在必得,率全军之力猛攻,小小城池撑不到白日。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最终断定不能再死守城池坐以待毙。一旦达戎大军攻破城门,两军之间演变为巷战,以他们这点兵力,只是贺兰稚砧板上任凭宰割的鱼肉。   林晗召来辛夷,与她密谋道:“依你之见,咱们豁出性命杀出重围,有几分胜算?”   辛夷整夜未合眼,容色略微憔悴。她眺望着远方草原上不断膨胀而出的明亮天光,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似是估量一瞬。   “属下带着烬夜明,竭尽所能护卫殿下脱险。”   林晗不置可否,轻声道:“去集结将士,整兵待命。不守了,我领着你们一同杀出城。一定要快,等到天光大亮,便再难突围了。”   辛夷迟疑一瞬,知道劝不了他,便重重点头,飞快去办。不出片刻,几百府兵拔营而走,守在南面偏门听候调遣。   晨曦熹微,城中依旧昏黑,冷风里游荡着幽蓝的雾气。阵前烧着两行熊熊的火把,驱散一方沉凝的黑暗,火舌上空飘散出浓黑的烟。   林晗腰挎长刀,手执蛇矛,纵马检视过肃穆的骑兵军阵,在城外轰隆不断的巨响中高声誓师。   “我乃显历皇帝、大梁衡王穆秉恪,在此对天地祖宗起誓,今次之战与诸位爱将同生死、共存亡!各位与我杀出城门,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必同贺兰稚决一死战!”   阵中士卒齐声应和,拜道:“谨遵我王号令!”   林晗调转马头,直朝城门,兵锋指向长空,道:“走!”   “呜哑”一声,吊起的城门缓慢降下,沉闷地坠向地面。外面突然涌起阵阵浑浊的呼喊,是急促有力的胡语。   林晗扬鞭策马,率先冲向城外,再度高呼:“走!”   因他一声令下,受困已久的梁军游鱼般涌出城门,密集沉重的马蹄踏起昏黄的烟尘。贺兰稚早在石头城四面布置了军力,强攻正门,围堵几道偏门,林晗率兵杀出,恰撞上他们的人马。   林晗狠抽马股,狂奔在凛冽的冬风里,一时将生死置之度外,遇见拦路的胡族便挥动长矛,将人挑下马背。杀得忘我至极,满身铠甲浸透了鲜血,连战马都染得赤红。矛尖所过之处,洒下一汪汪血泉。   他脑中只一个念头,那便是逃出去,带着他的兵卒突围。这感受与望帝宫那晚相似,只不过那时他孑然一身,如今却还多肩负着数百人的性命。   思及此刻身上重任,林晗周身的血液都滚沸起来,胸中战意腾腾燃烧。他左手拔刀,放任战马驰骋,砍倒一个迎面而来的胡骑。   人血喷溅四射,带着热烫的烟气,沾在林晗面颊上。他皮相柔和白皙,此刻眼神却凶狠嗜血,泛着骇人的杀意。   林晗高举淌血的大刀,嘶声道:“随我杀!”   他们将士们战意磅礴,随他高呼:“杀——!”   “殿下!”辛夷哑声吼道,“贺兰稚!”   林晗抬头望着前方。连杀十几人,达戎人被他修罗般的气势震退,不敢轻易出击,此刻便像狼群一样围绕在两侧追逐。   奔袭的群狼背后,浓暗夜色中逐渐浮现出许多翻涌的旌旗,全都绘制了达戎王的图腾。   贺兰稚来了。   “来得好!”   林晗剧烈呛咳,襟前钻心蚀骨,猛然吐出口乌血。   他抬起手臂,摊开掌心,才发觉满手污红,血肉狰狞。   林晗漫不经心地擦干嘴唇,咬牙切齿道:“来了又怎样,他敢跟我决一死战吗?!”   “穆秉恪!”   贺兰稚身披黑裘,亲率骑从拍马追来,深褐眼瞳里燃烧着狂热的笑:“衡王当真是骁勇。棋逢对手,那就留下来,如何?”   林晗横矛叱道:“二殿下,才赢了安子宓那厮就得意忘形了?你这暴君,走着瞧,看你的王位还能坐几日。”   贺兰稚慷慨大笑:“我的王位坐得自然不比大梁孝昭皇帝久。无忧,上去给我活捉他,本王要送裴桓一份大礼。”   那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金发侍卫疾掠上前,拦住林晗去路,悍勇无比地挥枪突刺。子绡闻声而动,以身挡住林晗,抽出佩剑替他阻下一击,大喊道:“衡王快走!”   林晗猛抽马鞭,咽下口中血块,高声催马。贺兰稚看他困于乱军当中,早晚都是笼中之囚,不禁志得意满,亲自拿着长枪上前阻截。   “穆秉恪!你输给我了!”   “挡我者死!”   林晗挥矛相格,使出搏命的力气,电光石火,两道长兵交击而过,竟将达戎王硬生生震开。骏马飞掠,二人擦肩错身,林晗看准时机,勒紧缰绳冲锋。   后方的骑兵排成一线,跟随衡王突出敌围。天色已然清亮,雾气消散,默苍山四方草树茂盛,两旁林立的达戎王旗后突然涌现出众多翩飞的黑翼。   林晗定睛细看。那些并非翅翼,而是长风间浩浩飘飞的旗帜,随风舒展时隐隐显露出一角刚劲端穆的篆字。 第243章 命悬一线   林晗胸中振奋,一颗心咚咚碰撞,迸裂的伤口越发刺痛。他举起长矛,对着流霭深林高声呼唤,在空旷山野间激起一串串回音,满是灰尘血污的脸上绽开激动的笑。   “桓儿!裴桓!快来助我!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就知道!”   骏马疾速奔驰,跨越崎岖的山道,冲进一处平坦的野草地。满山遍野旌旗招展,旭阳初升,光芒万丈,无数具装燕云铁骑汹涌杀来,银铠白马,精甲耀日,熠熠生辉。   具装骑兵,便是骑兵中最为强悍的精锐。人与马皆全身披挂铠甲,奔跑起来胜过战车,杀伤力巨大,无人敢挡。   卫戈面覆铁胄,一骑当先,高高扬起两丈长的马槊。   “给我杀!”   战鼓擂动,杀声震天,上万银骑合围而上,卷起雷霆般的响声,宛如天军临凡。   银骑奔袭得极快,途中改换阵型,仿佛一刃弯刀,绞入达戎军阵当中。   林晗带着剩下的士卒左冲右突,力图冲到援军后方。他背后忽然传来声厉呼,贺兰稚仍未死心,率领亲卫紧追不舍。   “衡王,你跑不掉的!”   林晗摸出羽箭,丢下长矛,右手持弓,左手拉弦,对准后方连射几下。   贺兰稚攥紧缰绳,催马避开羽箭,听得林晗在前方张扬肆意地大笑。   “没心思陪你玩了。贺兰稚,珍惜最后这段时日吧!”   林晗扔下弓箭刀兵,低伏在鬃毛间,狠力抽打战马。马背上重量一轻,骏马便扬开四蹄,如风般飞跃而去。   他没命地奔逃,领着残骑甩开黑压压的达戎大军。燕云军阻下敌兵,整个默苍山的土地在响亮的厮杀中颤抖。   再行军几里,一弯小河横亘在通往山下的路上。他们在河湾撞见赶来支援的苍麟军,便停步歇息,清点人头。   八百多府兵,只剩下不到一百。   林晗受了重伤,找了棵树靠坐着休息。突围时杀红了眼,感知不到痛。待到脱险,裂开的皮肉便张狂地叫嚣起来,疼得他神志不清,一股股冒冷汗,手脚腰腹剧烈痉挛。   聂峥守在他身旁看护,半跪在地,扶着不省人事的林晗,急忙唤来苏忱替他诊治疗伤。苏大夫医术精湛,利落地除开林晗铠甲,剪去粘连的衣衫。   他身上的伤一露出来,两人皆倒吸口凉气。半晌,聂峥哽着嗓子道:“手上轻点,别弄疼他了。”   苏医生无奈摇头,搬出药箱里的物什,道:“还能疼过他身上这些?你们这些人啊,都不把命当回事……”   苏忱一碰到林晗腰上的血窟窿,林晗便猛烈发抖,粗重地喘息,身躯随着呼吸起伏。   “你去帮他。”他弱着声说。   聂峥道:“你别说话了。”   林晗一咬牙,摁着他的肩膀,作势起身。   “快去!”他竭尽全力低吼。   “我去个屁!”聂峥红着眼睛怒道,“穆含宁,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苏忱手上动作飞快,林晗疼得直抽气,脸色惨白中夹着青紫。他形容枯槁,犹如风中残灯,一双眼睛神采不再,眼眶浮肿淤红。   林晗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茫然道:“行,你不听我的。”   聂峥把他放在树干边,负气起身,一言不发地点兵出征。   苏忱满手是血,连忙安抚:“殿下别动,千万忍着点,我给你缝上,就能包扎了。”   林晗闭紧双目,头颅紧靠着大树,不停地喘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音。   “你缝吧,别管我。”   疗伤的过程漫长煎熬,他强忍着痛苦,喉中不时发出声呻吟,恍惚中似乎陷进了半梦半醒的幻觉。   河畔水声淙淙,长满了茂密的古树,湿润的泥土上铺着厚重枯黄的枝叶。林晗听见几声脚步,似是有人踏过落叶枯枝到了他身边。   “你会死吗?”   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天真稚气。林晗慢吞吞睁眼,对上张秀美的脸孔。   金发蓝眼,神仙尤物,当初林晗在宛康见过这人,只不过那时候他身中箭伤,奄奄一息,跟此刻贵气殊丽的少年天壤之别。   “贺兰因?”林晗轻喃道。   贺兰因点点头,脂玉似的唇瓣微张一瞬,在林晗身旁蹲下。他换了梁人装束,一身素雪般的纱袍,广袖博带,发间簪着一根祥云碧玉。   贺兰因轻柔地扶着林晗,道:“靠在我肩膀上,不会太硌。”   林晗身子朝他一歪,笑道:“你担心我要死了?”   贺兰因一双蓝眸眨了眨,道:“你的将军说,你能帮我杀我哥哥。要是你死了,我就报不了仇了。”   林晗不置可否,笑道:“你官话说得不错。”   贺兰因默然一瞬:“是王长兄教的。”   林晗:“我帮你报仇,你能回报我什么?”   贺兰因斩钉截铁地答:“只有等我坐上达戎王的位子,才能给殿下你最好的回礼。”   林晗哂笑。这达戎王室的血脉,除了从小在盛京长大、被驯养得温和乖顺的大王子贺兰敏,其余两个骨子里淌着一样的凶狠贪婪。   苏忱长叹一声,似乎松懈不少,抬起血淋淋的手朝林晗行了个拜礼。   “殿下,臣已经帮殿下处理了伤势,七日内千万要卧榻休养,不可乱动!”   林晗挥了挥手,感激道:“辛苦苏大夫。”   苏忱愁眉苦脸,哀叹连连,到河边洗净双手,让几个士卒把风炉搬到林晗身旁,独自坐到炉前安静煎药。   贺兰因取来几件干净袍服,帮着林晗穿衣系带,问:“你饿吗?”   林晗摇了摇头。他身上的伤已经痛得麻木,心思不在身边,早就飞到不远处的战场上去了。   “两位将军何时回来?”林晗不停念叨。   苏忱端了只碗,倒了半碗热茶交到林晗手上,道:“殿下莫担心,两位将军武德盖世,定会凯旋。”   宽慰完林晗,他不忘叮嘱:“茶别喝多,沾点润润口就好。”   “殿下!殿下!”   林中有人纵马赶来,朝林晗所在焦急招手,身后跟着十来个黑甲护卫。   阳光炫目,林晗眯了眯眼,辨认出来人,原是一袭公服的赵伦。   “你跑哪去了?”林晗惊诧地问,“苍狼部如何了?”   “属下探路回来,”赵伦远远应声,在河畔下马,两手抖了抖宽大的袍袖,匆忙赶到林晗身边,高兴地拜见,“大胜!苍狼部已经暗中归降!”   林晗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一点,慢慢呷了口热茶。   赵伦这才发现他浑身狼狈,迟疑着问:“殿下受伤了?”   “没死。”林晗放下茶碗,满口清苦,“上天眷顾,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们了。”   他顿生怅惘,暗自思量,就是可惜了那些和他并肩作战,最终却魂归塞外的将士们。   话音刚落,苍麟军斥候飞马禀报:“两位将军回来了!” 第244章 化险为夷   林晗大喜,满面雀跃,当即便要起身。只是他腿上中了一箭,稍稍动弹就痛到骨子里,根本爬不起来。   赵伦连忙道:“殿下别动!臣去看看他们。”   林晗挂念不已,望眼欲穿:“让他们过来。苏大夫也跟去,看他们受伤没?”   两人对看一眼,领命离开。贺兰因打了盆热水,浸湿手巾,轻轻替林晗擦净脸上血污。   林中艳阳高照,风却阴寒刺骨,呼啸回旋在山坳间。   长久的沉寂后,贺兰因忽而道:“殿下无聊吗,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林晗身子虚弱,靠着树干合目养神,没来得及回应。他睁眼时,贺兰因莲步轻移,到他几尺外躬身行礼,接着柔缓地舒展双臂。   宽大的素袂翩翩鼓动,仿佛仙鹤旋舞。   林晗神思混沌,刺眼的阳光与少年的舞姿在他面前化作一圈圈迷离的涟漪。他麻木地睁着眼睛,清晰感知到身躯里的精力一寸寸流失。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种模样,后知后觉想起聂峥怒斥他的话:你快死了。   出神时,贺兰因已然跳完一支舞,像只轻盈的蝴蝶,展开翅翼飞回林晗身边。   他的蓝眼睛极美,虔诚依恋地盯着林晗,捧起他垂曳的手臂,俯首在食指第二节落下个吻。   贺兰因的嗓音忽远忽近:“殿下问我能回报什么……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林晗抽出手,道:“你不必这样讨好我。”   贺兰因怔然,温顺而戒备地笑道:“我喜欢殿下。殿下这样的英雄,谁能不爱?”   林晗直视他的眼睛。   贺兰因悚然一震。伤痛令林晗的眼眸变得浑浊,可那双瞳目深处,却仍似藏着寒光熠熠的刀锋。   “真是喜欢?”林晗适时一笑,客气地消融了眼底寒意,“我明白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在大梁有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贺兰因垂下头颅,反复品味着这话,忽然爽朗一笑,片刻前的乖顺消失无踪,呈露出真实的模样。   他嗓音天生便冷冷的,倨傲又薄情,蓝眼睛认真打量林晗:“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些。这下,我倒真的有点喜欢殿下了。”   林晗笑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贺兰因惊讶一瞬,想了想问:“是哪一个?”   林晗不愿多谈,反问他:“要我帮你杀掉赛拉顿吗?”   贺兰因沉默不语。   不远处马蹄嘈杂,有许多人回来了。贺兰因朝他躬身一礼,缓缓退下,独自到了河岸边。   卫戈策马驰来,摘下铁胄,半跪在林晗面前,伸手覆在他头发上。   他细致地检视着林晗身上每一处,目光最终停留在憔悴的面庞上,神态寂寥落寞,眼前好似笼了层寒雾。   林晗正欲开口,卫戈眼神动了动,沙哑道:“又弄成这副样子。”   林晗摸了摸肿痛的眼眶,犹豫道:“很难看吧,桓儿别看我了。”   聂峥立在几尺外,背靠大树,瞭望着山谷,一言不发。   卫戈喉间滚动,没说出话,沉默着起身离开,不知往何处去。林晗抓住空隙,对着聂峥吩咐:“给我个东西,能把脸蒙上的。”   伤重之人容貌枯槁,他还是不想让卫戈看见。   聂峥合目一刹,缄默地走远。他前脚刚走,卫戈便折返回来,手中捧着巴宜公主进献的朱红匣子,拿出那根宝贵的雪参。   他将弗涅利参切成片,喂到林晗口中,再一声不吭地坐到风炉前,垂着脑袋煎药。   林晗想与他说说话,几次欲言又止。聂峥从远处回来,没给他找蒙脸的纱,倒是拎了把弓箭,对准密林嗖嗖地射。   窒闷的阴云环绕在周围,阳光明媚,虫声沙沙,林晗却觉出了三冬的冷意。   林晗提起话头,问:“贺兰稚呢?”   卫戈凝视着虚空,手上摇着小扇,低沉道:“跑了。”   林晗捂着胸口轻咳一阵,惊得卫戈立刻站起,手足无措地盯着他。   他心间关切至极,却碍于林晗伤势,只能在一旁看着,任他孤零零坐着,甚至不敢抱一下。   林晗吐出口淤血,望了望气氛怪异的两人:“那你们为何不追?”   卫戈坐到炉前,继续埋头煎药。另一边,弓弦箭响不绝于耳。   林晗左顾右盼,自顾自道:“都不说话?贺兰稚还在默苍山,他吃了败仗,难道不是歼敌的好机会?”   林间的风霎时停了,弓响戛然而止。卫戈抬起头,目光沉沉地望向林晗,双眼红得可怖。   他扔下扇子,扬起脖颈,压抑地长出口气,突然间热泪盈眶。   “别管贺兰稚了。”卫戈嗓音艰涩低哑,垂着眼睛,不忍看他,“伤成这副样子,你自己不心疼,我心疼。”   林晗怔忡地看着他。   卫戈别开面庞,对着一片深林平复了心绪,便捡起脚边蒲扇,专心致志地熬药。   “桓儿,我……”   卫戈弯腰弓背,撑着额头,似是听不进去,懊恼之余,泣不成声。   “要是你出事,我们领兵打仗还有什么意思?是我不好,当初就不该答应你。”   林晗轻叹一声,仰靠着树木休憩。   阳光落在他身上,手脚像是裹着一层冰,觉察不到半分暖意。   树林间静寂极了,潺潺水声令人心神疲痹。   身躯轻飘麻木,不过须臾,林晗便沉入漩涡般的睡梦。他四周裹着层黑雾,在梦中不停下坠,仿佛掉进无底深渊,偶尔有阵热烈的风从地底涌来,不停抽打他的面颊。   林晗被这风刮得警醒,听到有人在远处焦急叫他名字。   “含宁!含宁!”   急切悲哀的叫喊声后,夹杂着更凛冽的风声和盛大的哀乐。万人齐声山呼招魂中的词句。   林晗猛然一惊,周围的黑雾凝成个人形,影影绰绰,熟悉无比,没有面目,他却莫名觉得像是裴信,又像是年轻时的清徽。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那影子惊讶地说,“快回去吧。”   他扬了扬衣袖,林晗便被掀起的风往上卷。他身子变得好轻,宛如一根柳絮,顷刻就穿越无底的漩涡,骤然惊醒。   林晗瞪大了湿淋淋的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床幔间,头顶纱帐上悬挂着一只硕大的铜铃,铃铛上錾刻了无数巫觋的图腾。   车马颠簸,白纱帐外跪着个祭司袍服的人,正对着一圈烛光合十祈祷。   林晗认出那人,是贺兰因。他躺着的床榻安置在一乘大车上,外面兵马响动,还在行军。   贺兰因默念着达戎语,白玉无瑕的指尖轻轻抵在下唇,末了轻声开口:“殿下醒了。”   林晗皱眉,盯着那铃铛,头痛欲裂。   “我这是……”他张了张口,嗓子好似破烂的风箱,“我快死了吗?”   贺兰因笑道:“已经走过一次鬼门关,殿下往后定会平安无虞。”   林晗撑着身子坐起,打量着他的装扮:“你还会巫术?”   “略通一二。”贺兰因跨过一圈蜡烛,坐到近旁扶起他,“倒是有个好消息,他们抓住了我哥哥。”   林晗大惊:“贺兰稚?”   贺兰因镇定点头,道:“殿下昏迷这段时日,将军下令动用巫术招魂。贺兰稚误以为你不在了,梁人三军举哀发丧,便领着麾下偷袭,被反将一军。”   林晗望向透着车壁上微光的窗户:“现在走到哪了?”   贺兰因:“若泽草原。殿下要见将军么?”   林晗点了点头。行进的车马忽然停下。贺兰因探身去看,回禀道:“又遇到一股拦路的。”   若泽草原上势力复杂,恰逢两国开战,更是乱上加乱。   林晗道:“贺兰稚呢?让我出去看看。”   贺兰因仔细瞧了遍他,见林晗容光焕发,身上的伤也逐渐痊愈,便抿了抿唇,带他走下马车。   天光苍白,寒风刺骨,衰草连天。林晗披上狐裘,足底刚踩上大地,便撞见领着随从、驭马赶来的卫戈。 第245章 通灵血祭   卫戈眼尖,立刻纵马朝他奔去。   “你醒了!”   林晗微微仰头,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道:“桓儿。”   卫戈跃下马背,飞快搂紧他。   他的怀抱冰冷,一颗心隔着衣甲怦怦直跳。林晗的手贴在卫戈后颈上,清晰地感知到他在发抖。   “我等了你好久,”卫戈的呼吸洒在他的发丝上,战栗而炽热,“要是你回不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话里带着压抑的哭音。林晗顺着脖颈抚摸肌肤,在下巴边碰到些扎手的胡茬。   “又弄成这副模样了,”林晗心疼道,“我的桓儿那么漂亮,怎能这样糟蹋自己?”   卫戈捏住他作乱的手,像是怕人丢了,又像是确认并非幻梦一场,掌心反复摩挲。   “整日浑浑噩噩,哪有心思顾及容貌。”他恋恋不舍地拥着他,低声道,“草原风大,你病体初愈,到马车上去。”   林晗与他久别重逢,很是舍不得,有些惊慌失措:“你要去哪?”   “前面有人拦路,”卫戈缓慢松开他,指腹碾着林晗脸蛋,“等我,去去就回。”   林晗这才看清楚他的样貌。比孤阴山那次憔悴衰弱了数倍,眼窝深陷,眼下青黑,印堂间隐隐盘绕着灰云。   林晗心惊胆战,结巴道:“桓儿,要不,你还是歇歇吧,让旁人去。”   卫戈置若罔闻,矫健地上马,朝他扬了扬手,示意安心,而后率领骑从呼啸离去。   林晗怔怔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草海间。贺兰因款步到他身后,轻言道:“常人难以承受巫术的力量,为了唤回你的魂,将军损耗了太多精血。”   林晗大惊失色:“什么?!”   贺兰因歪头看他,眼眸天真:“难道殿下以为,动用巫术不需要代价么?问神通灵,必要奉上祭品,或是牺牲,或是血祭。纵是心愿达成,也得小心巫术反噬自身。不过在我看来,小小反噬,将军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为了你,还真是敢上刀山下火海,连阴曹地府都不怕呢。”   林晗滚出两行热泪,凝望着卫戈远去的方向,轻启唇瓣:“你说他为了我用巫术血祭?”   贺兰因沉默地看着他的眼泪,话里带着凉意:“人血献祭比宰杀牲畜更加虔诚。整整二十一日,他每夜守在你跟前,取鸾铃刀割腕放血,灌进铭鼎当中,祭祀天地鬼神。”   他停顿一瞬,窥探着林晗眼底,道:“心诚则灵,终究感天动地,为殿下争回一丝生机。”   林晗颓然闭眼,眼泪越发汹涌,半跪在地,捂着口鼻闷声号哭。   贺兰因惊诧地探出手,想去扶他,却踟蹰不前,道:“殿下,你这是……”   林晗抽泣道:“我欠他太多了。”   贺兰因摇摇头:“殿下若是难过,便不要念着亏欠。两情相悦,浑然一体,硬要分得那么清楚,一昧想着还给他,反倒让将军寒心。”   林晗擦了擦泪水,凄楚道:“纵观我这一身,也不剩下什么好的能给他。”   贺兰因轻笑一声,遥望着长天,道:“殿下错了,将军豁出性命爱你,哪里是要你给些什么。他是想要你好好活着呀。”   林晗自嘲地苦笑:“你倒是看得通透。”   贺兰因上前一步,扶着他的肩膀,道:“外面风大,殿下上车说话。”   林晗应了声好,被他搀着回到大车里。贺兰因搬了小炭炉煮茶,又取了些酥糖样的点心摆在案头。林晗大病一场,胃口不佳,咽不下清茶糕食,贺兰因便默默换了铜釜烹熬汤粥。   林晗眼巴巴望着车外,大风阴寒,吹弯了成片的野草,不时送来远处空荡的厮杀声。   小粥烹好,他勉强尝了两口,听见车马喧嚣,似是有人回来。林晗放下瓷碗,焦急起身,正欲下车,就被跪坐在旁的贺兰因拦住。   “殿下好好休养,莫浪费将军一片苦心。”   林晗霎时顿住,呆愣地坐回床褥间。厚重的车帷被风卷起,泄进几丝惨白的光,卫戈与聂峥在外齐声唤他。   “含宁,含宁!你好些了吗?”   林晗咽了口唾沫,哑声道:“已经大好了。方才是谁拦路,情况如何,你们没事吧?”   他连珠箭似的问完,精神充沛。外面两人听了,都松了口气,心间大石坠地。   卫戈道:“没事。拦路的人不简单,手底下都是官军,当是安子宓战败,他们不敢回朝,就在草原上当匪寇了。”   聂峥接口:“是齐琒。”   林晗记得这人。安子宓被任命为主帅,齐琒领了副衔。他们战败,齐琒没和安子宓一块逃跑?   “抓到齐琒了?”林晗心间狐疑,“审问过吗?”   卫戈迟疑道:“我去审。”   齐琒亦是个世家子,出身盛京望族。林晗慌忙叫住他:“你别去。廷卓,你与齐琒相识,你去审问。”   聂峥干脆地应声:“好。”   安排好事务,林晗道:“桓儿,你过来,到我这来,我想看看你。”   贺兰因抬起袖袂,颔首低笑,悄无声息地退下。车帘晃动一刹,卫戈与贺兰因擦肩而过,踟蹰着登上辕木,钻进厚实的帷帐。   他躬着身子,隔着纱帐,仰首望向林晗,有些不知所措:“含宁,当真无恙了?”   林晗撩开垂落的白纱,握着卫戈手臂,眼泪霎时如泉涌,哽咽道:“是我连累你了。”   卫戈拉住他的腕,轻盈地挪上榻,将林晗搂进怀抱。林晗埋在他怀中,顿时心神安宁,长出了口气,细声呜咽。   半晌,卫戈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哄:“等我一会。”   林晗紧缠着他不放:“你要去哪?”   卫戈略微退怯,支吾道:“我如今的模样……不好看。你等我去收拾一番。”   林晗心中酸楚,泪汪汪地望着他,道:“桓儿怎样都好看。”   卫戈被他执拗的语气逗笑,指尖纠绕着林晗发丝,呢喃道:“那我要是老了呢?”   “你还没及冠,怎就老了?”林晗反问,沮丧道,“你老了,我比你还老。”   说到此处,他莫名悲哀欲绝,轻声抽噎:“要是你没遇见我,该多好。”   卫戈擦了擦他的泪:“含宁不许这样说。”   林晗狠狠摇头:“要是你没遇见我,如今在禄州,定是过得美满安康,有个贤惠温柔的妻子,与她琴瑟和鸣。哪像我,只会辜负人。”   “我们也能回禄州,”卫戈紧握着他的指头,认真道,“快了,已经抓住了贺兰稚,我们回禄州去,我爹留下一座王府,你我也能琴瑟和鸣。”   林晗忽然念起了时日,这会差不多是腊月,离正月越来越近。   “哎呀!”他猛然撑着卫戈胸甲,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急切道,“你的生辰,正月初七!别是赶不及回禄州了吧,何时行冠礼?”   卫戈一怔,显然忘了这事。裴氏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死绝了,冠礼还得看长公主如何筹办。 第246章 平乱定疆   林晗知道长公主不待见他,可他们迟早要见面。   外面一阵兵马喧嚣,聂峥折返回来,唤道:“含宁,齐琒要见你。”   林晗如今困乏得很,半分力都使不上,窝在卫戈怀中,实在没见人的心思。   “你带他来,有何事要跟我说?”   有个嘶哑急切的男声接腔:“衡王殿下!”   林晗揉了揉额角,道:“齐琒?”   “正是!”齐琒激动道,扑通一声下拜,“安子宓逃了,某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率军北上讨敌,那厮却上报朝廷,将败军之罪归咎到我头上!如今我回不去盛京,便只能在这草原上等候明主。”   林晗惊疑不定,连忙掀开帘幕,探出半个身子,朝齐琒道:“将军受苦了。那安贼实在可恶,先前还曾谋害安国郡王世子,害得凉州被达戎人血洗。我出兵凉州抵御达戎,他却恬不知耻,修书责骂我,如今大败,居然把罪责推给将军,简直欺人太甚!”   齐琒身量颀长,脸孔则带着几分稚嫩。他出身盛京武勋世族,草原上漂泊久了,脸上许多脏污,一头发髻散乱,铠甲上也有零星的窟窿,却难掩英挺的轮廓和那股桀骜不驯的气质。   他看见林晗,眼眶霎时一红,被戳中了伤心事,喃喃道:“凉州,凉州之事,我亦有错。若不是我瞻前顾后,或许不会给达戎人烧杀劫掠的机会。”   林晗被冷风冻得发抖,苍白着脸,宽和道:“都过去了,将军莫要自责。盛京世族腐朽不堪,你有这份心意,比起他们已是难得。”   齐琒被他三言两语说得颇为愧疚。   “聂峥,你们是旧识,你带着齐将军,”林晗道,“等彻底摆平了达戎,再论朝廷的事。贺兰稚呢?”   “在军中,派人严密看守着。你要见他?”   林晗闭上双目,沉思良久。卫戈从背后倾身过来,给他披上层斗篷。   林晗长出口气,道:“贺兰因和贺兰稚,要我说心底话,这兄弟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别看贺兰因如今对我唯命是从的模样,倘若他哥哥不在了,他大权在握,咱们没有拿捏达戎的把柄,他就是第二个祸患。”   卫戈轻声道:“当初你在石头城,我和聂将军攻打苍狼部,便是借了贺兰因的名头,讨伐他哥哥。”   林晗掩住嘴,打了个呵欠,道:“噢,名头?是不是说贺兰稚弑父杀兄,得位不正。”   卫戈低沉地应了声,道:“这场仗不光让苍狼部臣服投降,还令贺兰稚失了四部民心。”   林晗侵扰达戎神山默苍山,苍狼部得到消息出兵援救。卫戈便和聂峥配合打击,趁着援军外出,扫荡了空虚的苍狼部领土,劫持了他们族人。   大胜之后,他们又领兵回返,到草原上追击苍狼部派出的援军,又赢一场大胜,逼得苍狼部投降。   行军打仗,讲求师出有名。卫戈和聂峥出击达戎,都是借了贺兰因之名讨伐贺兰稚,而非外邦干政,侵夺达戎领土,这才没激起达戎人拼死反抗,反而让各部离心。   “那现在谁是民心所向,贺兰因?”   “不见得。贺兰稚虽弑父杀兄,但骁勇善战,在族中威名赫赫,照样有人崇拜他。贺兰因名望不及贺兰稚,得耗费些时日才能站稳脚跟,像他父兄一样统御四部。”   林晗嘲道:“有凉州城的血仇在先,我还会给达戎人统一太平的好日子过?”   卫戈一怔,立刻意会,皱眉道:“含宁?”   林晗缩回车内。帘幕垂落,他便肆无忌惮地在卫戈唇角亲吻一下,堵住他未出口的话。   “剜了贺兰稚的眼睛,让他做个废人,再放他走。”林晗靠在铺了锦缎的围屏上,懒懒地吩咐,“达戎四部民心要向着谁,我不想管了,让他们两兄弟带着手下争吧。若泽草原这滩浑水,越乱,对大梁越有益处。”   聂峥隔着帷幕长叹道:“我这就去办。”   林晗轻轻回应他,便无力地躺上榻,合眼休憩。卫戈静候在一旁,往薰炉里添了些安神香。   香烟袅袅,清爽馥郁。林晗迷离开口:“你过来,抱着我。”   卫戈唯恐惊动了他,轻手轻脚上榻,偎在林晗面前,拥他入怀。林晗鼻间溢出几丝满意的低吟,抬手圈住卫戈脖颈,贪婪地在他襟前蹭。   卫戈摁住他脑后青丝,指腹揉捏着后颈上柔软的肌肤,哑声道:“以后你不能再骑马打仗了。”   林晗恍惚睁眼,道:“唔,为何?”   “大夫说你元气大伤,再像之前那样不要命……”卫戈苦笑,温柔地摸着林晗头发,“你让我怎么办?”   林晗仔细想了想,他这次醒来,的确觉得比往常疲惫了许多。这副身子似乎耗光了精力,日薄西山。   “草原上的事交给我,你只管养好身体。等处理完了,就启程回禄州。”   林晗筋疲力尽,只能认命,有些遗憾道:“那好,全靠桓儿了。”   接下来的数日,他待在大车里养伤。每天从清晨睡到傍晚,不见天日,始终昏沉恍惚,仿佛休息不够。夜间清醒一个时辰,吃药进食,卫戈陪他坐着看看草原上的月亮。坐不到片刻,林晗便像根拧干的手帕,一点精神都不剩。   除了容易累,精力耗得快,他还开始畏风畏寒,穿上几层裘袍,抱着手炉,依旧觉得寒风从四面侵袭,凉意浸透骨髓。   卫戈每夜向他汇报军情。除掉贺兰稚,草原上的仗打完了,便是忙着扶植贺兰因归族。   林晗挑了个良辰吉日,特意养足了精神,与贺兰因会面,送他归国。军中摆下宴席,庆贺两国重修旧好,畅饮到了深夜。   月色皎洁,和风煦暖,贺兰因来向他请辞。   林晗拨派了几千兵马送他回都城龙庭,命人奉上辞行酒,两人举觞对饮。   “三郎是达戎丹朱部的女婿,有他护送殿下归国,你尽管放心。”林晗笑道,“今后若有什么难处,派人告诉我就是,能帮到的必定倾力相助。”   贺兰因裹了身洁白的貂裘,攥紧了酒器,蓝眼睛凉幽幽地望着他,半晌轻柔地应允。   “承蒙衡王殿下厚爱,等回到龙庭,贺兰因定会备上厚礼致谢。”   林晗会心一笑:“你救我一次,已经是大礼了。我并非贪得无厌的人,治理好达戎,别在边疆生事,便足够了。”   贺兰因朝他躬身一拜,道:“殿下,告辞了,有缘再见。”   林晗微微点头,向等候在旁的苍麟军示意。大军即刻开拨,大张旗鼓地护送达戎王子北上。人马攒动,仿佛滔滔不绝的江海,不一会便消失在苍茫草野尽头   将近深冬,草原上天寒地冻,不利于养伤。贺兰因走后,卫戈便日日到林晗跟前劝说,要他先回禄州。   先前忙着出击塞外的达戎人,尚未完全收复凉州。贺兰因回国了,西北却还残留着些胡族乱军。林晗放心不下,哪愿意自己先跑了,把烂摊子留给部曲。卫戈便拉着军中大将一齐劝他,只要林晗醒着,就轮流到他跟前念经。   林晗被烦得无可奈何,几日下来,却真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   他如今废人一个,留在塞外起不了作用。还不如把事情交给卫戈,早点回去养好身体,等卫戈回禄州了,多给他睡几回当奖赏。 第247章 别具一格   思量再三,林晗在烬夜明的护送下走直道抵达盛京,再走盛京郊外官道北上,日夜兼程地赶路,耗费几十天踏入禄州境内。   走到禄州城时已是二月,新年才过,偌大的州府内照旧热闹,四处张灯结彩。   林晗坐在马车里,兴冲冲地看了一路。禄州城又名燕都,虽在北境,却比他想象中繁华得多,街衢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燕都闾里烟火兴盛,不比盛京逊色。通河穿城而过,将整个城池划分为南北两界。一弯虹桥飞跨河上,联通南北二市,两岸商贸繁盛,屋舍楼台鳞次栉比。   二月时节,北地严寒未褪,城里飘着小雪,洋溢着浓浓的喜气。林晗问过辛夷,才知禄州有个旧习,二月十二花神诞辰,要办花灯会。   林晗好奇地探头,忍不住笑话,呵气时吐出一串白雾。   “你们禄州天寒地冻的,还过什么花神诞,哪有花?”   辛夷和嵇风骑着战马,护卫在他车驾左右,两人都不服气。嵇风道:“怎么没有!城外雪麓川的百里梅花,那简直是天下一绝,堪比东都牡丹。”   辛夷催着战马,笑弯了眉眼:“等主公身子好些,咱们去雪麓川的梅林玩吧。”   一阵雪风刮来,吹得飞雪直打旋。林晗抱紧了炭炉,下巴藏进狐毛围脖里,两腮泛起红云。   辛夷忧心道:“主公放下帘子吧。冬日天寒,当心着凉。再走一会儿就到郡王府了。”   林晗听话地缩回帘后,忽然问:“聋哑村在哪?”   “在南郊,远着呢,”嵇风答道,“殿下问这做什么,那地方偏僻得很,连个鬼影都没有,不好玩。”   林晗笑道:“燕都有什么好玩的,带我去看看?”   嵇风想了想,道:“去看俳戏吧殿下,达官贵人都喜欢。”   林晗靠着锦枕养神。他奔忙惯了,一旦闲下来,倒真是浑身难受。   将近晌午,车骑穿过大半个城池,到了安国郡王旧宅前。王公宅第远离闹市闾里,周围清幽整洁。坊间大道上栽着两行粗壮参天的柳树,一看便知上百年了,光秃秃的枝条上缀满了米粒般的新芽。   子绡搀着林晗下马车,辛夷跟在后头,赶紧给他再披上一身雪貂裘。林晗打量着王府正面恢宏巍峨的宫门重檐,见外墙光洁如新,顶上的瓦都是锃亮的碧琉璃,便疑惑道:“有人住这?”   子绡道:“没人住。长公主每年出银子修整王府,养了一群奴仆管事,王府里还和郡王生前一样。”   林晗瞧着他白净沉稳的脸,道:“你怎么知道的?”   “整个燕都都知道,”子绡略微低头,交掌拜道,“长公主对郡王用情至深。”   林晗为难道:“那我要是进府叨扰,岂不是不大好?”   “临行前世子特意叮嘱过奴婢,说他早已知会过长公主,长公主也应允了,主公只管进府就是。”   林晗长叹一声,瞅了瞅高阔的朱门,便带着随从登上殿阶。王府奴仆早已恭候在前门,对他躬身行礼,缓缓推开虚掩的大门。   正门后是一圈宫墙,当中开辟出第一道宫门,匾额上写着“勤德”。内外两道高墙间横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两端栽满松柏,仅留勤德门供人出入,宫门前的密树下静候着一列列青衣仆婢。   王府管事立在宫门前,不卑不亢地行礼:“衡王殿下。”   林晗轻微颔首,道:“先生尊姓大名?”   管事从容对答,规矩周到:“草民沈言,奉世子之命在此迎接殿下。外间风冷,请殿下快快进府。”   林晗欣然挪步,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宫门。门后紧连着广场,又通往一圈高大的红墙,墙正中开着二道宫门,宫门后就是王府正殿。   殿前修着条漫长的步道,步道两侧竖着几十根白石柱,每根柱头都盘踞着威武的狮子。   沈言一面引路,一面滔滔不绝:“此为排云殿。前宅西侧为仓房库所,东侧乃是王府各司诸曹。殿下日常起居在后宅,奴已派人收拾出几间宫殿,供殿下随心挑选。”   排云殿里处处锦绣,温暖如春。林晗放下手炉,寻了个地方坐着,扫视一周,目光所及处侍立着二三十个美貌婢女。   他许久没过前呼后拥的日子,很不适应,便让沈言屏退仆婢,只留身边几个心腹。   沈言道:“殿下来得稍晚了些。几天前送贺礼的车队便到王府了。”   林晗不解道:“什么贺礼?”   沈言拍了拍手。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捧着几寸长的礼单上殿,挺胸抬头,中气十足地唱念。   林晗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皱眉道:“都出去,我自己看。”   沈言挥了挥手,那两人便把礼单交到管事手里,恭敬地行了个礼,匆匆退下。   林晗飞快读了礼单,原来是给他庆贺生辰的。他生辰在十月十八,戎马征战,不知不觉便忘了。这份礼单上不光写着卫戈送他的贺礼,还有聂峥的、赵伦的,几乎包含了所有部下的名姓。   聂峥送了两件裘袍,一是吉光裘,二是万翠裘,吉光裘不惧水火,万翠裘集百鸟羽毛做成,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赵伦赠了南海明珠十斛,王经献上古籍珍本一套,公孙先生赠送新制飞火枪……唯独卫戈送的最为别致。   全是活物,金狮一头,银象一头,白虎一头,鳞龙十尾,孔雀一对,锦鸡一对,凤凰一尾,麒麟一驾。   林晗合上礼单,对着烬夜明打趣:“我过个生辰,把你们世子高兴疯了。”   嵇风挠着脑袋,道:“师兄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沈言道:“珍禽异兽全都收进府库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林晗乐出声:“不急。桓儿送我的宝贝,怎能塞进库房受罪呢?王府这么大,总能找个地方好好养着。”   沈言露出些谦和的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世子早就吩咐过,后宅的园子,殿下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林晗本来还担忧在禄州待得无聊,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叫人拿来纸墨,精心设计兽园。他照着脑海里的构思画了半天,总觉得差点意趣,便说要去后宅转悠一圈。   殿外飞雪漫天,辛夷撑着伞回来,笑容满面:“主公再等等,舆轿快到了。”   林晗在殿内品茶观书,手边几案上摆着数碟精致小点,惬意无比,轻轻嗯了声。子绡佩着长剑,恭顺地移到他身侧,轻声请示:“主人,王府外有个人要见你。”   林晗捡了颗蜜饯,迟疑道:“叫什么名字,哪来的?”   “是个道士,”子绡垂头,“空山,江千树。” 第248章 魂牵梦萦   林晗一听,立刻站起身,急迫道:“快请他进来!”   须臾,一身月白袍服的江千树便翩然而至,峨冠博带,恍如仙人。   林晗注视着他从宫门外慢慢走来,撑着把素白的伞,身后背着剑匣,眼神干净空茫。   “江道长怎么到禄州来了?”林晗欣然走出殿门,立在飞檐下迎客。   “早便来了,”江千树收起伞,头发肩膀落了几粒雪,站在殿阶前凝望着林晗,“你一直在塞外,我只好在禄州等你们回来。”   林晗讶然,道:“空山近来如何?”   江千树沉默片刻,悯恻地看向漫天大雪,低声道:“一切都好。就是师父走后,太冷清了。”   林晗道:“你过来,我们进屋子说话。”   江千树摆摆手,取下背后剑匣,递到他跟前。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事情了结,不便久留。”   林晗接过剑匣,仔细打量。这匣子是精钢打造的,质地精纯,闪耀着温润的光。打开剑匣,里头静静躺着把熟悉无比的宝剑。   纯钧,天子之剑,他从望帝宫出逃时随身带着,后来为了跟胡商买马,便典当了。   林晗惊诧得说不出话,指腹缓缓摩挲着微凉的剑鞘。纯钧宛如浅眠的银龙,随时都会在他手掌苏醒。   林晗蓦然想到,可是现在他连挥剑的力气都没有,遑论用剑杀人呢?这柄天子剑,倒真成了徒有虚名的象征似的。   “它怎会在你那?”林晗倒抽口冷气。   江千树淡淡道:“是师父带回来的。”   林晗瞠目结舌:“可,可我是在灵州当的剑,他怎么找到的,莫非他……跟我去了灵州?”   江千树眼眸落寞,道:“你那晚跳崖,也是他救的你。”   咣当一声,纯钧落地。林晗心如乱麻,清徽究竟护了他多少次?   江千树拾起地上的剑,交还到他手上,道:“我要走了,保重。他看见你受伤会难过。”   林晗怔愣地目送江千树转身,翩飞的衣袂好似怒涛狂雪,背影逐渐被雪幕吞没。   良久,辛夷走上前来,轻声道:“人已经走了,主公进殿休息吧。”   林晗压下翻涌的心潮,攥紧了宝剑,怅然若失。   挂念他、喜欢他的人有这么多,可他总是迟钝发昏,随心所欲,非等到失去了才领悟。   林晗后悔当初在空山没跟清徽多说几句话。   他在殿中枯坐半刻,舆轿晃晃悠悠地来,停在殿前飘摇的风雪中。林晗登上轿子,出神地想着以前种种,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宅。   轿舆停在西园,园子里殿宇重重,飞阁曲萦。林晗困乏劲上头,便想找个地方歇一会。   沈言道:“不如就去晗月居,世子昨年回来,就在那住着。”   林晗脸色一红,道:“这名字谁起的?”   沈言不解其意,笑道:“世……”   林晗慌忙叫住他:“好了别说了,这就过去吧。”   绕过几重宫殿,进入一处幽静雅致的小园。林晗抱着手炉下地,子绡和辛夷在左右撑伞,一行人沉默地走到屋檐下。   林晗脱下沾了雪花的裘袍,屏退厅堂里侍候的仆婢,孤身穿过几道帘门,走进卧房。   屋外风雪呜咽,居室内却温暖舒适。寝屋布置得简朴清雅,正对房门处摆着张檀木屏风,屏风后是一间书斋,书案干净齐整,墙上挂着幅字帖。   林晗对着帖上的字瞅了半晌,越看越眼熟。这不就是他写的九九消寒图吗?当初开玩笑,让卫戈每天填画一笔,没想到他真填完了,还裱起来挂在屋里。   林晗心间一暖,在书案前坐着,翻看叠在墨砚前的字帖。字帖足有半寸厚,已经被人从头到尾细致认真地摹了一次。他老是笑话卫戈字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戈便暗地里下苦工练。   字帖下还收着一摞写过的纸,满卷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写字时练的,全篇只有两个字:含宁。   “啊!”   林晗大叫一声,丢了纸张,双手捂住通红的脸颊,趴在书案上,半天缓不过神。   这这这,哪有把别人名字一遍又一遍往纸上写的。   辛夷在外间听见声响,紧张地问:“殿下怎么了?”   林晗清了清嗓,佯装镇定:“没事,不小心碰掉了书。”   他心如擂鼓,慢吞吞坐直,既害臊又好奇,指头捏着字纸,慢吞吞展开细看,越看耳根越烧,心底却好似大火煮开了蜜糖,甜腻一片。   林晗依依不舍地放下纸页,目光落到案边的书画缸上,信手取来一卷,小心翼翼展开,见上面绘着几树寒梅,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卫戈还会画画?他好奇劲上来,兴致勃勃地打开几卷画纸,看到最后一幅又傻眼了,画中人的眉眼分明就是他。   林晗失神地盯着纸上笑靥如花的人,指头抚摸着纤细的笔触,不自觉扬起嘴角,心思摇荡,轻咬着下唇。   书斋里的发现令他整个人醺醺然,一时目眩神迷,昏沉地走到床帐边,和衣躺下。   衾被帐幔间萦绕着股熟悉的温香,和卫戈身上的一模一样。林晗钻进被子,整个身躯暖融融的,好似躺在卫戈怀里。   他嗅着与他相似的气息,抱紧了锦被磨蹭,衣裳沾染了暗香,愈加想念卫戈。   神思迷离时,林晗听见些泠然的泉流和淙淙的溪水,使劲睁开眼,面前忽然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林中盖了间小屋,屋前一男一女,调琴鼓瑟,佳音相和。   林晗猛然惊醒,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紧闭的窗棂后透着些灿金的夕阳。   他困倦地起身,披衣下床,踱到厅堂里。辛夷等人在门前静候着,见他来了,纷纷迎上来。   林晗皱着眉头,恍惚道:“我好像梦见郡王了,还有赵夫人。”   辛夷和嵇风对看一眼,道:“是不是王府太冷清了,殿下住不惯。”   林晗自嘲道:“是比军中冷清多了。不知桓儿他们何时回来。”   嵇风不禁有些可怜他,轻声提议道:“这会儿太阳出来了,殿下,我们去看园子吧。对了,再过两天就是花灯节,我们也做个大花灯?每年花灯节都选灯王,殿下做的花灯定能夺魁。”   “好啊,”林晗温和地应道,“长公主在燕都么?我到府上暂住,也该去拜见她一回。” 第249章 火树银花   “许是在呢。长公主每年都回禄州腊祭,住上一两个月再回京。主公要不遣人去递帖子?”   林晗点点头:“好。现下不忙,明日选些厚礼送去。”   他来时看了一路风土人情,发现禄州人姿态极为妍丽。天气严寒,都长得人高马大,平头百姓,不论男女,行走时的步伐仪度都较其他地方有韵致。若是女儿家,那就好比柳枝水蛇,妖媛冶丽,举手投足都能勾去旁人心魄。若是男的,那便丰神俊朗,翩然如玉树临风,秀色可餐。   怪不得长公主风流,住在这样的地方,谁能禁得住考验,不会见一个爱一个?禄州民风剽悍,一个个孔武凶暴的,配上这样标致秀丽的脸,似乎更能叫人心摇神荡。   他蓦然想起个主意,叫人明察暗访,选十来个俊俏脱俗的美少年。   林晗在王府后宅逛了几天园子,此处原为郡王与赵夫人伉俪情深之所,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修葺得别有匠心。他追忆起那个梦境,不愿随心改动,便只在一泊大湖旁圈出块地新建兽园,亲自督造,安置卫戈赠给他的那些心肝宝贝们。   湖畔有座临水的宫殿,原为消夏之用。林晗让人布置成暖室,煮茶燃香,请那十来个美少年入殿。这些人姿容貌美,赏心悦目,瞧得林晗心旷神怡,好不容易选出一个冠绝出众的。   日子流水般过去,送到长公主府上的拜帖始终没有回应。他心知长公主是不愿见他,却不恼怒,叫人没完没了地递帖子。十来天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激起了点水花。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慧棋亲自登门,说长公主前段时日到南郊寺庙祈福,耽搁了衡王的拜帖,特意来赔个不是,再约定会见的时日。   哪知到了那日,长公主又改了主意,临时推托有事,不见了。   林晗丝毫不生气。他在偌大的王府闲养了半月,日日游玩享乐,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孤独难熬。人寂寞久了,便会不自觉想着消遣,不论是消遣光阴还是消遣别人。他被麾下将士们遗落,她被郡王和赵夫人遗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宽容得很。   林晗不厌其烦地递帖、问安、赠礼,闲时与属下做花灯、游园、赏玩珍禽异兽,身子好些了便出府逛逛,随意选座楼听曲看戏,为个优伶一掷千金,捧得那伶人身价蹿升,名满燕都。   每日虽开心笑闹,林晗却怅惘若失。俗世的快乐转瞬即逝,像纸一样薄。每天夜里他都辗转反侧,思念以往金戈铁马、出生入死的岁月。   二月将尽,到了月末,花灯节便过完了,禄州城的热闹逐渐褪去,天气却越来越严寒,没有半点回暖的迹象。后园里的大湖结了冰,重复不尽的闲日里,林晗的心思也像是封冻住了。辛夷看出他的悒郁,从燕云军中调来两队士卒,在大湖上开辟了冰场,各人踩着冰刀,手执月杖,在冰上比赛击鞠玩。   若是以往,林晗定要一骑当先,亲率人马角逐一番。如今他身体虚弱,只能留在水殿上观看儿郎们风驰电掣。   冰场上热火朝天,呼声振奋。众人喧闹不休,欢声笑语,林晗也笑,却觉得少了些什么,总是乐不到心坎里。   他坐在临水的石槛旁,四面垂着厚重的缎子挡风。布设暖室时,靠岸一侧引来一渠温泉,那块便温暖如春,烟气缭绕。温渠里放养着卫戈赠他那十尾金龙,也就是金银鳞锦鲤,都生得龙头凤尾,珍异威武,在水里翕动着盛艳的鳍,快活悠游,依依缠绵。   林晗盯着金鱼出了神,脑海中似乎竖起一道屏障,将所有喧哗隔绝在外,也似乎让他浑然忘我,不知人间岁月。   他蓦然回神,觉得的确有些浑噩,快忘了自己是谁。   辛夷变着法讨他开心,道:“殿下,明日就是花灯大会。一块出去看夜灯吧?”   禄州花灯节颇为盛大繁琐。节庆持续半个月,分迎灯、张灯、观灯、赛灯、送灯。明日是二月末,最后一天,也是赛灯的最后时日和送灯会。   林晗木然地点点头:“好啊。”   天公不作美,夜里突然下了暴雪。雪花纷纷扬扬,晨曦时分才收敛点。林晗被几十声晨钟惊醒,晗月居外笑语阵阵。   他心底猛然生起些雀跃,以为是有人回来了。披衣出门一看,庭院里摆着座硕大的灯船,形如巨鲸,当中巉岩堆叠,饰以琉璃绢罗,打造成舟中仙山。仙山上琼阁耸立,溶溶彩灯之下,仿佛有瑰丽云雾浮动,似幻似真。   “殿下,大功告成了,看看!”   林晗微笑点头,淡淡道:“不错呀。”   他画图纸,麾下合力造灯,各自施展身手,今夜想讨个好彩头。   林晗瞅了瞅西南角惆怅的天色,道:“灯会何时开始?”   “还有几个时辰呢。”   林晗点点头,然后无话可说。   玩乐整个白昼,捱到灯火初上时出府。燕都城华灯连绵如海,通河两岸摩肩接踵。行人争相去看“蓬莱山”,观幻术,几个心腹手下也问林晗,要先去看哪一样。   “蓬莱山”就是整个花灯节最大的灯山,林晗不知幻术是什么,听起来玄妙,便问辛夷。   “百年前北越人传来的,”辛夷眼中大放光彩,“和仙术差不多,可神奇了!”   林晗看她十分憧憬,便道:“那就去看看吧。”   送灯夜人流如织,观幻术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好弃下车马步行,走了许久,林晗没听见身边人说话拌嘴,转头一看,四方都是高墙似的人群,哪有辛夷他们的身影。   走丢了,只剩他一个。   近处的河堤突然炸开一串烟花,呼啸着冲上夜空。百姓仰首观望,拍手惊呼,一片欢腾。   林晗拉紧狐裘,挤过陌生人墙,站在桥头堤岸,不知何去何从。   烟花绚烂如霞,飞洒似流星,不断在他身旁怒放。他顾盼一瞬,那光火太热烫,差点迷了眼睛。   三五个闺中女眷结伴路过他身侧,笑谈着北越幻术。   林晗追着她们脚步找到南市,市集间灯火如龙,照彻一行行彩棚。每个彩棚中都有形貌装束奇异的外国人表演幻术,周围堵着众多彩衣华妆的燕都百姓,时不时爆发出掌声与呼喝。   他挤不到前排,走了几个地方,面前都挡着一幢幢黑压压的脑袋。   三番两次,他兴致渐失,便沿着繁华的街市漫步,定睛一瞧,前头有个灯火阑珊的彩棚,只站着个孤零零的胡人,不知在发什么呆。   他疾步走去,兴冲冲问:“你会幻术吗?”   这人一身异族长袍,戴着块饕餮面具,不知长相,目光透过凶兽狰狞的眼洞,柔和地落到他身上。   林晗以为他不通官话,摇了摇头,转身便走。那胡人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哑着嗓子:“会。”   好耳熟!   他心弦颤动,凝重地打量他,道:“能让我看看吗?”   胡人道:“我在这里,专门为了等有缘人的。”   林晗不禁莞尔,道:“那我是你的有缘人吗?”   他不言语,一挥手,在身前小桌上召来一叠彩筹,道:“你抽一个。”   林晗抿了抿唇,端详半晌,小心翼翼抽出一个牌子。翻开一看,背后勾画着只白鸟。胡人瞧了瞧,摸出只空角杯,牵着林晗的手,覆上他的掌背。   好暖和,林晗想。拇指、食指、中指上的茧格外坚厚,是用刀和拉弓的好手。   “你看。”那人温柔地提醒他。   林晗望着角杯,他的手被他牵引着,朝杯中一捉,翅膀拍打的声响乍起,电光石火间,角杯里飞出数只白鸠。   “啊!”   林晗睁大眼,遥望着冲上夜空的飞鸟,心如擂鼓。   “还有吗?”他喜笑颜开,催促道,“再让我开开眼。”   胡人轻轻颔首。林晗又抽了支彩筹,画着位广袖云髻的女仙。   林晗喃喃道:“是花神。”   这要怎么变?   那人取来盏六角彩灯。竹篾做的骨,外罩网眼罗,散开一地破碎的花纹。他取下燃烧的灯芯,点燃丝罗,彩灯上立马升起熊熊烈焰,眨眼就吞噬掉细密的竹篾骨架。   林晗目不转睛地看。在他变换的巧手之下,焦黑的炭骨逐渐复苏生长,旁逸斜出,开出朵朵晶莹的花瓣,冷香扑鼻。   枯木生花,寒梅报春,岁岁平安。   他摘下一枝新鲜的寒梅,簪在看呆的林晗鬓边,掌心托着他微凉的侧脸,长久不愿离开。   林晗张了张口,盯着他深杳含情的眼眸,探出指头,缩回,忍不住再伸出手,颤巍巍揭开面具。   凶恶的饕餮面下藏着副如玉的容颜,又美又冷冽。瞧向他时,却好似他们恩爱了几生几世。   林晗仔细望着他,从眉眼流连到额角。此时此刻,清宵黧夜,昏沉灯火,眼前人的降临比任何幻术更惊艳夺目。林晗已然忘了耳畔寒香馥郁的梅,忘了须臾前奥妙惊人的表演,满心满眼都是他。   卫戈头上顶着层乌沉沉的斗篷,边缘缀了圈白绒,越发衬得肌肤白皙,嘴唇丹红,俊俏得不像人,像精怪。   林晗暗暗地想,他一定要跟他过一辈子。   “花神娘子。”卫戈笑着说。   林晗故作嗔怒:“回来了不告诉我!”   卫戈垂着眼睛,半真半假道:“怕你过得不开心,知道我回来,装着高兴哄我。”   林晗斥责:“荒唐!就为这个瞒我?简直把我当小孩耍。”   况且他回来,他哪能不高兴,岂会是装的?   卫戈连连认错,握紧了他一双手,笑道:“回去了任你处置。良宵苦短,花神娘子,接下来往何处巡游?”   林晗正要答话,南市游人忽然沸腾起来。无数璀璨的烟火直上青霄,炸成海棠、牡丹、桃李、杜鹃等百花的形状。 第250章 长相厮守   花火绮丽耀眼,犹如洒落的繁星。林晗在震耳的巨响中张口惊呼。   “啊!好漂——”   冷风迎面吹打,灌进喉咙,欢呼戛然而止。   “阿嚏!”   卫戈捂着他的手心呵气,道:“也不多穿点。”   “好几层呢!”林晗脸颊上潮红两块,仰着脖颈给他看衣领,“裹成粽子了。”   卫戈取下额上面具,戴在林晗脸上,权当挡风的面帷,牵着他慢慢走过街市。   一队顽童排着长龙,每个头上都戴着凶猛的兽面,提着莲花灯跑来。欢天喜地,横冲直撞。   林晗与他们擦身而过,差点挨撞,慌忙往卫戈身旁倒,藤蔓似的缠紧他的腰。卫戈伸出手臂护着他,怀抱宽厚有力。   林晗不愿再撒手,倚偎在他身上暗想:这样既结实又俏的腰身,就应该让我靠着睡大觉。   卖吃食糕饼的彩棚外游人云集,潮湿的雪夜里飘荡着糖饴煮开后的甜腻香气。乳糖圆子、糯米藕、水晶饼、烤梨子、樱桃蜜煎……   “想要哪一种?”   食肆外的小摊头顶一幅龙飞凤舞的招牌:百年益芳斋。   林晗盯着各样吃食,眼花缭乱,不知作何选择:“我……”   这个好看,想尝尝;那个从没见过,好想试试口味;另一个是最爱的口味,也想要……   烟火声太聒噪。他戴着顶硕大的面具,一身严实的白狐斗篷,鬓边又簪了花,身旁还站着个俊俏郎君,店家便会错了意,以为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   “小娘子试试我们家的枣糕吧。来年早生贵子──”   林晗像被踩着了尾巴,羞愤道:“哎呀!”   卫戈紧了紧握着的手,朝店主人笑道:“外面摆着这些,麻烦都来一份。”   “拿得下吗?”林晗惊道,信手指了指,“要这两样。”   店家照他说的包好,卫戈结账。蜜煎刚出锅,滚烫鲜甜,隔着一层油纸燎着手心。林晗咬了一口,蜜汁四溢,一股脑淌进口中,还有些顺着嘴角沾在了嘴唇上。   卫戈替他揩去唇角的蜜,定定地望着,道:“甜吗?”   冬夜严寒,呵气成烟,林晗此时却浑身温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他连连点头:“帮我拿着,让我试试这个水晶饼!”   卫戈饶有深意地望着他:“小口吃,慢一点。”   林晗咬下一口红彤彤、亮晶晶、冒着烟气的水晶饼,大嚼,脸慢慢皱起来。   “怎么是辣的!”   卫戈大笑,道:“里面加了姜汁。”   林晗苦着脸咽下,望了望手里诱人的糕饼,弃之可惜。   “哪有往甜糕里加姜的?”   “禄州的吃法。还有加盐的、加蒜的、加腌肉的、加韭……”   林晗连连摇头:“怪不得都说你们禄州人口味重。”   “冤枉。我不爱这么吃,小时候就不爱。”   林晗轻哼一声:“那你喜欢吃什么?”   卫戈认真地想了想,道:“梅花汤饼吧。”   “素淡,”林晗笑吟吟看着他,像是要报方才的仇,点头道,“怪不得呢,嫁过来给我做媳妇了。”   卫戈一怔,抿了抿唇,并不多言。   吃完糕饼,走上虹桥,去北市看“蓬莱山”。通河上万灯麋集,随波漂浮。河水夜幕与灯火相映,一湾荧煌光影,荡漾闪烁,如梦似幻。   “送灯会,”林晗注视着长堤边放灯的游人,叹道,“待会我们也来吧。”   卫戈全都依他,紧盯着林晗被灯火涂抹得温和可亲的侧脸,道:“好。手抓紧些,人多,别走丢了。”   林晗干脆两手并用,抱着卫戈胳膊,与他一同穿过虹桥上拥挤的人流,双眼兴奋地朝四周探看。   有个卖兔子灯的小贩站在桥畔吆喝,他见那些灯盏栩栩如生,玲珑可爱,开心得跳起来。   “卫郎!”林晗指着白兔灯,欢呼道,“你看那个!”   “想要?”   “嗯!”   卫戈为他挡着行人,两人颇费了些劲,从桥栏边挤到灯摊前。   千挑万选后,林晗心满意足地举起莹白的兔子灯,自言自语:“正好呢,桓儿也属兔。这兔儿和你一样乖巧俏皮、惹人怜爱。”   游赏一路,终于到了北市。林晗提着灯盏左顾右盼,满眼都是新奇,滔滔不绝:“我在宫里从没这么热闹过。宫里过年都是一板一眼的,忙着祭祀、上朝、乱七八糟的宴会,累去半条命。”   卫戈从容道:“做皇帝哪有和我做夫妻快活。含宁皇帝都做得,做个当家主母不是绰绰有余。”   林晗恼羞成怒,跺了跺脚,伸手去挠他腰。   “尽说些讨打的话!”   卫戈捉住他的手,威胁道:“你再捣乱,我就在这亲你了。”   林晗悻悻地缩手。街上到处都是人,那可不能由着他胡闹。   北市大街小巷都围着松柏枝叶扎成的篱笆,篱笆边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鱼龙戏水、仙人指路、四象临凡、天女散花……   北市口架起一座宽阔的高台,台上便是彩灯搭建的“蓬莱山”。灯山足有三层楼高,重岩参差,高低对峙,美轮美奂,恢宏巍峨。堆叠的岩石间奔腾着无数道水流,水汇聚到高处,便从断壁飞泻而下,宛如瀑布,叮咚作响,余音不绝。   山顶还有琉璃打造的宫殿,宫室中竖立着座座走马灯,灯里绘制了神仙传说,不知疲倦地旋转。殿堂八方彩带飘飞,环绕着万根明烛,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林晗过饱了眼瘾,惋惜道:“我们也做了灯呢。可惜跟他们走散了,也不知人在哪。”   蓬莱灯山上挂着数不清的瀑布,在其中游览久了,便觉得寒气缭绕。卫戈抓着他右手,轻声道:“我们去放河灯吧。”   林晗欣然应允。两人折返回虹桥,走上巨柳成列的长堤,从小贩那各买了个莲花灯。   细雪飘飘,石堤上蒙着层潮湿水意,在灯火里闪着粼粼的光。   林晗拿着纸笺和墨笔,道:“来许愿!”   卫戈写得快,捧着暖黄的莲灯笑看他犹豫不决的模样。林晗一手拈着笔,冥思苦想,另一只手既要托着灯,又要拿着纸笺,很不方便。   卫戈朝他凑近,道:“花灯给我,我帮你拿着。”   林晗运笔如飞,抬眼瞅见他,大惊失色:“你看见了!”   卫戈忙发誓:“我没有!”   “不灵了!”   “没这回事,灵的灵的。”   林晗眼巴巴瞧着他的灯,道:“不公平,我也要看。”   卫戈对他这娇纵性子无可奈何,哭笑不得:“哎,你呀……”   林晗捡起他塞在花心里的纸笺,缓缓展开,上书四字:长相厮守。卫戈索性也瞧了他的,同样是四个字:长命百岁。   彼此心照不宣,却都暗想,要是这两个愿望同时实现,那该有多美好?   年年岁岁与君共,百年之后,合为一坟。魂魄化作双飞蝶、连理枝。   莲灯放入水中,随波逐流,与万千灯海汇合,在深暗的夜里长明。   河畔冷风刺骨,林晗垂着头颅剧烈咳嗽。卫戈揽着他的肩背,解下自己的斗篷,罩在林晗身上。   “快午夜了。南郊报恩寺要敲钟了。含宁,我们回家吧。”   林晗从黑斗篷里探出脑袋,道:“这么晚了还有人上香?”   “送灯夜去寺里上香是旧俗,雪麓川那边还有夜间庙会,禄州人祭奠亡故亲友的。你身子不好,别去凑热闹。”   林晗听话地点头,与他一块往王府走。走到南市口,碰见几个心急如焚的手下,便搭乘马车,飞快往府里赶。   回到郡王府恰是深夜,天空中散着几颗寂寥的星子。南郊传来一阵渺远的钟声。   今夜尽兴,林晗身困神乏,洗漱一番倒在榻上。卫戈在前宅磨蹭许久,不知料理何事,蜡烛烧到一半才回寝房。半梦半醒时,林晗感觉到他掀帘上榻,便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缝,瞧见一抹皎洁的里衣领子。衣领敞开了条缝隙,精瘦肌肤若隐若现。   他浑浑噩噩睡去,陡然被人搂进怀中,后背贴上一副滚烫的身躯。亲吻不断落在脖颈,雨点似的,又急又密。   床幄里温暖如春,林晗懒洋洋的,不愿动弹,偏过脑袋敷衍回应。卫戈在他耳畔说话,嗓音远远近近,似幻似真。   “身子好些了吗?”   林晗心神疲惫,却知他话里何意,恍惚道:“怜惜点……”   他一下子便被掀翻,仰躺在榻上,呻吟一声,腰间一重。   蜡烛扑朔,林晗迷糊地转过脑袋,望见他摆在书案上插瓶的梅花枝。梅花开得真好,每一瓣都因春意舒展了,在微风里颤颤悠悠。   他也好像化作了一朵花,攀在峻峭枝头,随着春风徐徐展开,翘首承接雷霆雨露,怒放着,瑟缩着,浓艳芬芳。   头一回太快太急,久别重逢,骤风暴雨。接下来的几回才得以细嚼慢咽,品食着彼此,甘美如饴。   灯烛燃尽,室内沉入寂寂的黑暗。卫戈汗涔涔的手臂紧拦在他胸前,林晗的指头拂过那些山脉似的肌骨,低喃道:“明明年纪比我小,长得这么高大?”   卫戈在他身后餍足地笑了声,带着鼻音。   “上天让我来做你夫君的。媳妇──”   他埋在他颈侧亲昵地磨蹭。林晗痒得缩起肩膀。   “哎。”   屋子里静了一瞬。卫戈忽然道:“好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一直这样叫你。”   “又没人不准你叫。都让你……那个了这么多回,叫几声无伤大雅。”   “等你做回天子,也能叫?”卫戈突然执拗起来,“你以后,会不会三宫六院……”   他抓着他的手,道:“含宁,君臣身份悬殊,你我不会渐行渐远,形同陌路吧?”   林晗被他问得不知所措,陡然想起他赶了他那么多回,最后一次决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为谁动心。   兜兜转转,他还是这么爱卫戈。情意分毫没有随着时岁消退,反而更浓烈了。不由自主,无法自拔。 第251章 放过   林晗眼睫眨得飞快,支吾道:“怎么问这些呢,担心我跟别人跑了?倒是不必,早就是你的人了,还如何跟女儿家相好?”   卫戈细细地想,摩挲着他的手背,嗓音像是隔了层云雾。   “别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信。”   林晗转过身子,十指梳进他鬓发间,低喃着:“你这么漂亮,谁舍得让你伤心。‘名花倾国两相欢’。”   “不要这句诗!”卫戈冷眸晶亮,攥紧他的手,“杨妃死在马嵬驿了,明皇把她扔下的。”   林晗愣愣地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   “我没把你比作女子。”他笑着摸他的脸,“没拿你比她。”   卫戈伏在他肩头低声喘气,不言不语。   林晗捧起他的下巴,温声道:“别担心,桓儿,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你先前到前宅忙什么去了?”   卫戈瞥他一眼,眸中盈着些湿漉漉的烟气,重新变得温驯。   “去祭拜我爹了,就在祠堂里。”他哑声说。   林晗松了手,环着他的脖颈,紧紧拥抱。   “为何不叫我一块去?”   “看你累了。”   “哦。这晗月居,你一直都住?”   卫戈碰了碰他耳垂,疑惑道:“怎么呢?”   “我才进府那天,梦见郡王了。他跟你长得真像。”   卫戈把他按进怀中,拨弄着脑后散落的青丝。   “别怕,那是我爹,别害怕。”   “倒不是怕。我怎会梦见他呢,他老人家有什么想跟我交代的?”   卫戈思忖一瞬,不禁笑道:“晗月居原本是赵夫人居所,我给改了名的。二老生前常在这起居。”   林晗抬头,疑惑不解:“那你为何住这?”   “我小时候住在前宅的世子府……仆婢们照顾不周,体弱多病。赵夫人怜惜我,就把我接到这来和子玉姐姐一块抚养。后来家里修园子,我也长大了,他们就搬了出去,留我住这。”   林晗在他娓娓的叙说里遥想当年的王府。郡王、赵夫人、子玉、桓儿,一家四口,夫妻恩爱,儿女双全,该是何等惬意。   一阵风声撞响了窗棂。窗户纸上透着微亮的雪色。   “含宁睡吧。”卫戈在他眉心亲吻一下,轻轻蒙上他的眼睛。   卫戈嗓音里像是有幻术,林晗立时困得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他忽然惊醒。窗外黑漆漆的,飘着小雨,屋檐水滴滴答答。雨声后藏着空旷的杜鹃叫,四声一响,轻快俏皮。   卫戈睡得很熟,紧抱着他的腰肢,像是怕丢了。   林晗不忍心吵醒他,仔细端详着静谧的睡颜。他在草原上奔忙,瘦了许多,面庞轮廓越发明显了。   有人轻轻叩窗,林晗连忙嘘声,用气音讲话:“别吵着世子!”   他胆战心惊地回头瞥卫戈。还好,依旧睡得安稳。松了口气。   窗框里立着个高挑的人影,子绡压低了声:“殿下,管事一早便来通报,有贵客来了。”   林晗小心翼翼地拨开卫戈臂膀,扯来一床锦被,塞进他怀里。卫戈动弹两下,抱紧被褥,爱恋地蹭了蹭。   他以往都警醒得像豹子,回到家中,似乎卸下了不少防备,才能睡得如此香甜。   林晗穿戴好,一步三回头,谨慎地走出屋门。子绡恭敬地候在廊下,六神无主。   “谁来了?”   “长公主。”   林晗心思一沉,长叹一声。   “世子打了许久仗,总算能消停几日。守着院子,别让人烦扰他。”   “是。”   他接过子绡递来的伞,心思沉重地走出晗月居。韩炼和独孤毅等在院门外,两人都战战兢兢。   林晗同他们开玩笑:“怕什么呢,我会吃人?”   独孤毅忙迎到他跟前,殷勤打伞,道:“殿下,末将陪你到排云殿去。”   长公主驾临,整个王府都忙碌起来,各处都点着灯烛,把夜幕照得通明。   还没走进排云殿,他便听见长公主勃然大怒的话语,不知谁惹恼了她。   “连你大哥都让着本宫三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倒来指摘我的不是?”   另一人慵懒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是替殿下您积德。”   林晗一怔。怎么聂峥也来了,还跟长公主杠上了?   他匆匆进门,便见长公主气得抿紧了唇,伸出只染了丹蔻的手,恶狠狠地攥着聂峥下巴。他那两肋插刀的好兄弟被她磅礴的气势压一头,活脱脱一个裙下臣的模样。   “大清早的,火气都这么大。”林晗陪着笑走上前,规矩地朝长公主行礼,“拜见姑母。”   长公主松了手,温和笑着:“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姑母。”   聂峥揉着下巴,调笑道:“当然有。含宁对殿下打心眼里敬重,旁人谁受得起他一拜?”   林晗瞧了瞧二人。聂峥一身凝脂白的貂绒织锦窄袖袄,玉面丹唇,一股子世家公子的风流潇洒。长公主裹着华贵的乌云豹大氅,珠光宝气,人如牡丹。   长公主脸色煞白,颤声道:“你们一唱一和的,倒显得本宫强词夺理了。桓儿在哪,我要见他。”   林晗眉目柔和,恳切道:“殿下,你也知道桓儿出征许久,好不容易睡个好觉,一大清早的,让他多睡会吧。”   长公主绞着手指,迟迟不答。林晗放软了声,接着劝说:“我知道殿下心里难受,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对我撒气,我不会有半句怨言。”   “撒气?”当康长公主全无当日的威慑,哀绝道,“做母亲的来要回亲生儿子,难道有错?是我无理?!”   她抬头望着排云殿的屋顶,仿佛这宫室是头吃人的巨兽,把她吞进了口中。   林晗不由得想,她当年是否也到过这,无助地索要自己的孩子?   “殿下,我并非此意……”   长久的寂静。殿外北风呼啸。   “含宁,”长公主捂着起伏的心口,眼角有些湿润,悲切道,“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我只有他一个孩子,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林晗忙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乱如麻。   骄傲至极的长公主,竟会说出求人的话。此刻的她已经脱去所有权势名利,只是个焦急哀痛的母亲。   聂峥轻声道:“殿下别这样,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什么疙瘩,聚在一块谈谈便解开了。天色好早,用膳了没?含宁,赏我一碗汤圆。”   林晗搀着长公主坐下,温声道:“姑母不如先等等,咱们吃完了汤圆再谈。”   长公主依旧不说话,黑沉沉的美目凝望着地面,却是冷静了许多。   林晗这才注意到,卫戈的眼睛很像她。 第252章 和谈   从草原上回来得太晚,正月里的节拖到三月初才过。王府厨房煮了五色汤圆,上了几道精细小菜,几案上氤氲着温暖的水汽。   长公主坐在大殿尊位,神思恍惚,始终不动筷。林晗向她进献椒酒,她只浅尝了口,便将杯子搁下。   “许久未探望,姑母在盛京可还好?”   长公主惨白着脸,扯了扯嘴角。   “要是真关心我,不如听姑母的话,离桓儿远远的。”   林晗垂着眼睛,道:“姑母为何这样不喜欢我呢,就因为我是个男人?我待桓儿的心,却是日月可鉴。”   长公主拈起玉箸,心事浮沉,瞬间又放下。   “以前或许是因为这个,但现在不大一样了。”   林晗怔怔道:“有何不一样了?”   当康长公主审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发的那檄文传到了盛京。含宁,你真要与朝廷对着干?”   “我哪里是与朝廷对着干。我与姑母都姓穆,自然为了江山社稷安稳。”   “你讨的是贺兰稚,还是安太后?”   林晗沉吟道:“安氏插手外朝,祸国殃民,我不能诛她?”   “她是当朝太后,”长公主蹙起秀眉,“你讨伐她,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不是把反贼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   林晗讶然。真凭实据?裴纯行写的檄文上条条都是凭据,安太后在盛京给他泼脏水,仗着西北天高路远,就说他信口雌黄么?   他这回可没杜撰过,只是把她和安子宓干过的事复述一遍罢了。   “姑母,你既已看了檄文,就该知道那安子宓在西北干了什么事。他放胡人进长城屠城,安氏授意他谋害桓儿,害得桓儿孤军陷阵,差点就回不来了。”   长公主目瞪口呆,脸色越发苍凉,惊呼道:“孤军陷阵,有这回事?”   林晗从她惊惶的神情里读到些深意,霎时明白了她方才那句话。长公主一心只有卫戈的安危,她不待见他,不单是因为他是个男子,更重要的是忧心卫戈和他往来过密,惹祸上身。   林晗浅浅一笑,晃着手中酒盏,道:“姑母要不信我,大可以去燕云军中随便揪个士卒问问……你是担心,安太后要整治我,会牵连桓儿?”   长公主倏然闭眼,平复了片刻前的惊心动魄,冷漠美丽的面庞上浮出一丝丝狠戾。   “哎,”她终于拿起筷子,怅惘道,“我前几日不见你,也正是因朝廷的事烦心呢。”   “姑母,”林晗乖顺道,“含宁想为姑母分忧。”   长公主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道:“那日是你十皇叔惠王登门拜访。我与他素来交好,他劝我管教着裴桓,明哲保身。”   林晗佯装醒悟:“惠王啊……”   长公主一脸烦忧,接着道:“你们在西北,不知盛京里都出了什么事。丞相走后,陛下便常病着,太后临朝称制,各司衙门的官她用着都不顺手,全换了。有些换不了的,要么是自己上书请辞,要么就被刑台查出了几十年前的烂事,革职查办了。”   聂峥在旁憋不住笑,道:“莫非还有人敢查殿下您么?”   长公主的脸蛋青一阵白一阵,恼道:“看这要翻天的架势,谁说得清!都是一帮见风使舵的混账,欺人太甚!”   林晗默然思忖。裴信在时,长公主亦是如日中天,要是有人查她,说不定真能查出惊天大案。   长公主忽然泄了气,满脸疲惫,道:“含宁啊,我这次来,与其说是怕你那封檄文牵连到裴桓,不如说是担忧我这做母亲的无用,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本宫与你说真心话,裴信一撒手,我真是自身难保了,才处处谨慎,只为保全我们孤儿寡母的性命。”   林晗道:“姑母向来是聪明人,怎么今天也犯了糊涂,利剑倒持,甘为鱼肉呢?”   长公主睁大了美目,红唇轻启:“你……”   “屈服于安氏,你以为明哲保身了,实则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回想对你们母子下手,姑母为何不另寻出路呢?”   长公主愁道:“你以为本宫没想过?只是我夫家满门忠烈,如今他们魂归九泉,我怎能和朝廷对着干,玷污了他们清名?”   “当初郡王在燕都起兵讨伐宦竖,也被人骂过反贼。天理昭彰,后来还不是洗去了污名,流芳史册。”   “那是因为裴信,”长公主断然答道,“若不是他扭转乾坤,哪有今天的裴氏。世间有几个裴信?”   林晗笑了笑。   “姑母,我已经不是他手上的傀儡了。不管是安太后还是旁人,将来都只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长公主缓缓看向他,双目中逐渐透出讶异。半晌,她抿紧了唇,垂首思量。   林晗望了望她案上的碗碟,原封不动,温声道:“菜不合姑母口味?”   长公主摆摆手:“本宫哪还有心思。”   林晗道:“姑母别回盛京了吧。”   她像是惊了一跳,苦笑道:“得了吧。你这小子,还没坐回龙椅呢,能护得了我?”   言辞虽带着刺,口吻却温和了许多。   林晗摇了摇头,惆怅道:“我还有好些新奇玩意想送到姑母府上,日日给您解闷。”   长公主神色微动,道:“你递的问安帖,本宫都看了。”   “我笨嘴拙舌的,应当没说错话,惹姑母不开心吧?”   长公主闭了闭眼,别过脑袋。   “你要是个女儿家……就好了。”   “我是个男子,一样能孝顺姑母。”   她轻微皱眉,摩挲着十指。   “姑母别回盛京了,那地方既冷清,又无趣。”   长公主嘲道:“留在燕都,还不是一样的冷清无趣。”   林晗失笑:“您才是这郡王府的主母,王府上下几千号人,姑母一声令下,大家都排着队来陪您解闷呢。”   长公主犹疑不定地瞧着他,透出几分紧张,又带着些期冀。   她是裴佺的妻,却从没在这郡王府邸里住过。面对与亡夫有关的种种,无论过去多久,她都显得踟蹰无措。   “我要是过来妨着你们,桓儿就不开心了。”   林晗惊道:“姑母为何这样想他?”   “本宫这一辈子,正是个讨人嫌的命。”她有些赌气似的,自暴自弃。   聂峥再度笑出声,林晗淡淡瞥过去,剜他一眼。   长公主霸道,却有几分直率的可爱。她当年硬要嫁给郡王,也是因为一腔热血,哪知撞得头破血流。   守在殿外的仆从小步进门,道:“世子过来了。”   林晗与长公主同时站起身。卫戈急匆匆跨进殿门,见几人其乐融融,各自桌案上都摆着热滚滚的汤圆,不由得一怔。   长公主痴痴地望着他,神色恍惚,竟落下两行泪。   太像了,一举一动都像是故人回来了。   卫戈不自在道:“娘哭什么?”   长公主抹去眼泪,道:“谁说我哭了,我这是高兴的。很久没见你了,都长这么大了。”   卫戈叹了声:“去年不是才见过。”   长公主道:“我真没福气啊,不能亲眼看着你一点点长大。”   “母亲放心,赵夫人待儿子很好。”   “她当然好,”长公主望向殿外的雪,惘然若失,“她若不好,郡王怎会那般爱她。”   卫戈有些惊诧。她以往素爱挑赵夫人的刺,为何今日如此坦诚地夸起她来了?   哪有比这更残酷无奈的事,处心积虑想挑出情敌错处,好求一点安慰,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真是白玉无瑕。   一辈子总不能长久地自欺欺人。   他真该那样爱她。   长公主也挑不出林晗的错,除了他是个男人。但是男是女,真能算错?生来就注定的事,不应当苛责。   林晗道:“姑母就是想来看看你。桓儿留在这,陪她说说话吧。”   卫戈正要张口,不经意瞥见母亲暗含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咽回肚里。   “好。”   林晗朝聂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退出排云殿。他站在飞檐下望见清朗的晨光,天高云淡,瓦顶堆着层厚厚的雪,朱红高墙后露出一截吐翠的树冠。   “开春了,多好的春光,要忙着办正事了。”   聂峥笑道:“打吧。这旧山河,不破不立。”   “凉州如何了?”   “尘埃落定。裴纯行和赵伦留在那。还是要从西北起兵?”   林晗揉了揉眉心,负手而立,道:“先不急着起兵。我倒想看看,盛京要如何对付我。你说,惠王怎会突然找上长公主呢?”   “我哪猜得中。含宁想知道,只能去问问长公主他们那日都聊了什么。”   林晗叹道:“罢了,见招拆招吧。”   聂峥思量一瞬,道:“安氏把持朝政,既然想对长公主动手,为何不查她?”   林晗探出掌心,接檐下飘飞的牛毛雨。雨水细密,落在掌上微微发痒。   “落下的刀,和悬在颈上的刀,哪个更有威慑?”   越是让人猜不中心思,才会越让人畏惧臣服。   才清闲了片刻,又有人进府通报。这回来的不是仆从,而是身着官服的王府属官。   林晗打量着他们,道:“世子忙着,有什么事告诉我。”   那属官交掌一拜,深沉诡秘:“殿下,南郊昨夜出了大事。” 第253章 莲花图腾   他呈上一张官牒,林晗拿着细细看了。原来是昨夜南郊庙会,人山人海,无意中发现梅林深处藏着几个坑洞。洞中横七竖八地堆叠着遗骸。有些新死的,有的早化为了白骨。   这些人死状奇异,皆被剜肉放血,不存全尸。   林晗看得心头火起,怒斥道:“禄州治下藏着这等丧尽天良的恶行,衙门干什么吃的!还要劳烦世子?”   “殿下息怒,坊间皆传,此为妖邪作祟啊。”   林晗横他一眼,嘲道:“凶手刻意造出个幌子,你们就信了?”   属官斟酌着话语,道:“此事关系重大,州府衙门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是妖邪……故而来请贵人们定夺。”   林晗无奈地闭上眼。一群废物,事事都要他们亲力亲为。   “你去告诉州府的官,就说衡王要他们立即严查此事。我乃禄州知度,要是查不出个头绪,就把他们扔坑里埋了。”   “是。”   林晗瞧向一侧,道:“聂峥,你带些人马,跟我一块去看看。”   “你不等裴桓了?”   林晗摇头:“他比我辛苦。我休养许久,正闲得发慌。”   话音刚落,他打量聂峥一瞬,道:“算了,你也留着吧。我带烬夜明去便是。”   “我不累。”聂峥嬉皮笑脸,“禄州邻近国界,三教九流兴盛。这藏尸坑好邪异,不觉得奇怪?”   林晗思忖一刻,沉吟道:“你是说,禄州民间有妖教作乱?”   好哇,这帮畜生,敢明目张胆戕害活人!   “禄州异族众多,信仰也颇多。妖教一贯爱拿人做祭品,别去了吧含宁,免得脏了眼睛,我帮你盯着就是。”   林晗闷声道:“那我更要去了。无辜之人受害,我岂能坐视不理?”   打定主意,点齐人马向南郊出发。雪麓川已被州府封路,藏尸的梅林周围布满了官差衙役。   禄州知度事抖抖索索地朝林晗请安:“穆知度。”   林晗一心想着查案,不愿寒暄,开门见山:“你们来得比我早,有何发现?”   仵作一一查验了尸首,受害者都是燕地平民,找不出异常之处。官差搬空了尸坑,仔细搜索土壁,倒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林晗握着拓印过的纸页,陷入沉思。那纸上拓着一朵怒放的澄金莲花,和卫戈当初在塞外与他描绘的一样。   莲花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与他那块玉佩,也是极其相似。   这莲究竟是何来历?   “只发现了这个?”林晗攥着白纸,“死了这么多人,在哪杀的,怎么搬来的?”   禄州知度事捏了把汗。方才计算尸骸,足有五十多号良家百姓葬身此地,他的官帽兴许要保不住了。   “知度……这些人死状蹊跷,可能并非──”   林晗打断他的话:“聂将军,带人排查梅林,看看尸首是从哪搬来的。”   “遵命。”   不过须臾,官军折返回来,顺着泥土间深暗的血痕清出几条蜿蜒的小路,正是拖拽尸体的途径。几条路无一例外通向同个终点,报恩寺后禅院。   禅院里居住的僧侣皆被押解到雪麓川拷打。河川凝如白练,泥岸上积了层薄雪,道道钢鞭劈下,白雪红梅,触目惊心。   重刑之下,原本守口如瓶的众僧皆招供了。有个江湖人士托他们物色良顺的香客,每物色一人,便给他们五十文钱。僧人见钱眼开,没想到会害人性命,便欣然应允。   那人每半月来一次禅院,带走被迷药熏倒的香客,结完账便匆匆离开,从不与他们多攀谈,故而不知他底细。   林晗听完这一通交代,暗叹有些失策。如此大张旗鼓地到雪麓川查案,那人怕是得到消息,逃之夭夭,不会再来了。   他便问那几个僧人:“那人长什么样子?”   一人苦着脸道:“是个男的,模样挺俊俏。”   林晗盯着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不由得在心中讥笑。一帮披着人皮的畜生,佛祖仁善,这顿好打也算是替他老人家清理门户。   另一个道:“我怎么记着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三两个僧人连连附和。是个娇美娉婷的女人。   林晗皱眉道:“让你们办事的是几个人?”   “一个。”几人笃定道。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人,既是男,又是女?”   僧人百口莫辩:“知度,小僧怎敢再说谎。她确是个……女人,或许只是作男子的打扮吧。”   林晗对着子绡吩咐:“去找个画师吧。”   “是。”   他看向一排耷拉着脑袋的官员。州府堂官们如芒在背,屏气凝神地等着发落。   “等画出了样貌,便给我仔仔细细地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人来。三日后给我个答复。”   知度事和一帮州官胆战心惊地拱手:“属下遵命。”   林晗微微点头:“廷卓、烬夜明,血迹都是从禅院来的,去把那院子也搜查一遍。仔细些,或许藏着暗室密道。”   他在雪麓川畔等了一盏茶,辛夷面色凝重地回来禀报。果然发现了密室。   禅院地下二十尺,不见天日。密室中设满铁栅牢笼,正中一方血淋淋的祭坛,暗沉的岩石上残存着干涸的血肉。   只是人去楼空,凶手早就不知踪影。   林晗盯着几个吓破胆的僧人,凉飕飕地发问:“有人在你们卧房床底下虐杀活人,你们竟没听到动静,睡得如此香甜?”   “知度,我等与那真凶并无牵连啊!”他们齐声告饶,惊恐万状。   林晗冷笑一声,对辛夷道:“好好看着他们,我去禅院看看。”   他领着一干州官,几十个官军,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向禅院。苍麟军把守着院门,东厢房无人居住,门户大开,佛祖莲花座被搬到一旁,原先的底座上露出个方方正正的洞口,漆黑,阴森森冒着寒气。   官军开道,点着火把进了密室。室内弥漫着股恶臭,四面隐约透着寒风。还有其他入口。   林晗走近布满血垢的祭台,发现一根根乌黑的凹槽,蜿蜒成妖异的莲花图腾。   微凉的腥风吹打在他面庞上。鬓边发丝摇曳,林晗顺着看去,窥见些凉幽幽的天光。   他取来一杆火把,高举着,盯着那簇狐狸尾巴似的光线,蹑手蹑脚走近。   周围护卫拔出了刀,精神警戒。喑哑的刀吟在暗室内格外惊心。   林晗走近几步,那抹微光闪烁一瞬,忽而消失了。几乎就在同时,他意识到有人藏在黑暗中窥视他们一举一动,顾不得细想,便拔腿追上去。   火光驱散黑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宛如羊肠,四壁潮湿,回荡着急促窸窣的脚步。他听见了乍起的掌风,紧接着,一道寒气扑面而来,仿佛轻纱一样罩在火把上,噗嗤一下,火光便灭了。   四面沉进了黑暗,林晗停下脚步,捂着领口喘气。背后响起随从们惊惶的脚步声。   “主公!”   他狠狠地闭上眼。这副身子如今太不中用了!若是以前,何至于连个人都追不上?   鼻息滚烫,肺腑烧得像是要炸开。劲风突起,林晗回身闪避!一掌向着身后拍去,却不料手腕落进个温厚的掌心。   “跑这来做什么?”卫戈急声道。   林晗惊诧不已:“你什么时候来的?”   卫戈把他拽到身旁,两人隔着深厚的黑暗,找不到彼此的面庞。   “方才到的,听人说你下去了。你真要急死我,万一出岔子怎么办?”   林晗挨了一通训,哑口无言。随从陆续赶到,火光越来越近,逐渐照亮了暗道。   “刚才有人在这,让他逃了。”林晗凝望着漆黑的通道尽头,有些惋惜。   卫戈脸色稍霁,沉静道:“你跟他们上去,我去追。”   林晗自然信得过他。卫戈的身手是他见过的人里数一数二的。若他都追不到,那别人更没机会。   “好……你小心。我在院子外等你。”   卫戈紧了紧他的手掌,像根离弦的箭,迅速没入黑暗。   林晗久久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暗道狭窄盘曲,卫戈在黑暗中追踪许久,终于找到泛着微光的出口。   密匝匝的梅花林,落梅如鹅毛柳絮,随风飘扬,一片香雪海。那狡猾的凶手没逃过他的手心,彼此在一处覆雪小径狭路相逢。   卫戈挡住他的去路,他没带刀剑,亦是从容,不愿取他性命,胸有成竹。   “你跑不掉了,跟我回去。”   那真凶裹着黑袍黑斗篷,戴黑纱面罩,摇曳生姿,到真像个美貌女子。只是身量太高,笑声粗哑,桀桀难听。   “她”拂去头顶斗篷,露出柔顺青丝,几瓣梅花飘落发间,无端生出股旖旎妩媚。袖口滑落到手腕,露出截精瘦小臂,掌背纹着朵赤金莲花。   “一身好功夫,怎么就心甘情愿做他人的走狗呢?”   卫戈挑眉,嘲道:“不知死活。”   他是杀手出身,幼时便熟练杀人技。只是遇见林晗,才将凶狠残暴的一面收敛,甘心做个“仁义礼智信”的将军。   蛰伏进骨子里的杀意在此刻沸腾起来。北风翻卷,满地落梅飞舞盘旋──   那黑衣人抽出了袖剑,却被两指点在小臂三寸,万钧之力压得他动弹不得。老练的杀手无需过招,只要一击便能制住敌人。   卫戈的手指压在了他喉结间。他微微惊诧:“你究竟是男是女?”   黑衣人不答,抱着必死之心挥刺袖剑。卫戈扭过腰肢,避开一击,脚下发力一踹。   骨节碎裂的声音。黑衣人捂着腹部,跌撞跪倒,低垂着头颅喘息。   他因这一下跌到了几尺外,雪地上慢慢滴落几朵鲜血。   卫戈缓步走近,伸手捉拿他。岂料这人并不怕死,扬颈大笑,骤然握住了袖剑,朝自己手腕狠狠扎下,割破脉管,拉出一道血绸,用涂抹鲜血的匕首与他殊死一搏!   血练飚飞,一股奇异的香味,混合着梅花的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卫戈避开那刀子般袭来的血,面对敌人,他向来手比心快,那尖刀的锋芒才映入眼中,他便已掐住他咽喉,猛然发力一扭。   举刀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几下,而后扭曲着垂落。卫戈放下萎蔫的尸首,眼中闪过丝迷蒙恍惚,像是才想起林晗的嘱托。   他要他把这人带回去。那一扭足够使他毙命,如今人死了,至少要查明他的身份。   他拨过黑衣人躺在雪中的脸庞,拂去沾了溅血白梅的面纱。   卫戈望着他的眼目,陡然怔住了,心间怦怦跳。   西平侯……怎么会?   他飞快翻过他的脸,仔细探查,的确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   那股带着异香的血腥像是缭绕的烟气,不断往鼻腔钻。不知是因震惊还是血香,卫戈竟觉得眼前影影绰绰,死去的人仿佛又活了,正不断动着手脚。   他抿了抿唇,回首望向密道的方向,拖起地上的死人,朝人迹罕至的林间深处去。   浓云聚积,风雪呼啸。   大雪很快就掩藏了滴落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很快,他也埋掉了西平侯的尸首。心神俱疲,卫戈陡然意识到那血气中的古怪,他不知不觉被香气抽空了力气,只得寻了处粗伟的梅树,静靠着休憩。   他暗自思量,那血里的香或许是毒药。   药劲麻痹了手脚,卫戈的精神却无比清醒,叫嚣着同一个令他无措的疑问。   西平侯死了,该怎么办?   毒性越深,他颓然卧倒在雪中,盯着天顶飘落的梅花。缤纷花雨中夹杂着细密的雪,不断在他肌肤上融化,提醒这一切并非梦境。   他躺了很久,积雪渐渐漫过地面,在他身躯上堆了薄薄一层。几个时辰的毒发,莫名令卫戈想到以前刀口舔血的日子。那时候才做杀手,受了伤也是如此,寻一处无人之境慢慢熬。   许多和他一样的人没熬过,便长眠在那。他向来好运,总能逢凶化吉,熬过无数次,一步步走到今天。   卫戈骤然闭眼。下定决心,他要瞒着林晗。   他才想起他,渺远的呼唤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焦急过一声。   “桓儿──”   “桓儿!你在哪,你还在吗?”   林晗还是来找他了。他总是不听话,操心不尽。 第254章 因果   卫戈深吸口气。冰冷的雪风涌进口鼻,刀子似的钻动。   天色阴沉,一串串火光在树林后游移。无数脚步踩过积雪,吱嘎作响。   “你们去东面瞧瞧。四五个时辰了……就是没追上,也该回来了。”   卫戈张了张口,想唤他的名字,却提不起劲头。两字到了唇边,仿佛被一道封闭的墙拦住。   他的两手猛然扎进雪里,紧攥着冰冷细腻的雪粒,骨节反复磨砺着积雪。   天上悠悠飘来一只黑鸟,风筝似的,停在树顶吱喳哀鸣。有个影子在远处梅林顿了顿,发疯一样扔到灯盏,冲到他跟前,踉跄跪倒。   白雾飞洒,迷蒙了视线。微凉的手胡乱拨开卫戈脸上的雪。林晗双眼黑亮,像是豹子,剧烈喘气,伏到他身旁温热而克制地低语。   “你怎么样,他伤了你?”   卫戈动了动佩戴义肢的手臂,拂去他额发上沾染的梅花瓣。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毒药似乎把嗓子也麻痹了。   “我没事。中了毒,不致命,一会儿就好。”   林晗将他拖拽起来。   “我这就带你回去。”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狐裘,搭在卫戈背后,两手紧抓着他的手臂,扛在肩上。两人跌撞着走,积雪里划开一道深沟。   梅林中暗香汹涌。   卫戈摁住他的肩头:“你一个人扛不住我。待会再走吧。”   林晗眉头紧绞,执拗道:“我行的。你等一等,我背你过去。”   他身体羸弱,不知从何处涌出十足的力气,硬是将卫戈绵软的身躯背起来。林晗伸出一只手,撑在嶙峋的梅树上,咬着嘴唇喘了声,摇晃着朝来路走。   “他给你下的毒?”他抽着气,断续地问,“你怎么中招的?”   卫戈靠在他颈侧,彼此贴得极近。他盯着林晗耳边细软的青丝和温润的眉眼,一时怔然。   “人跑了?”   卫戈屏住呼吸,眼神动了动。   “桓儿?”林晗轻声唤。声气温良无邪。   他在他面前总是这样。外人谓他心狠手辣,在他面前,却总是爱憎分明,赤忱坦荡。   他内心翻涌如潮,疯狂盘旋着一个截然相反的念头。   那是他父亲,告诉他吧。他有什么资格隐瞒事实?   林晗别过脑袋,忧心地瞧着他。双脚陷进雪地,一深一浅,走得艰难,却难挡他心如利剑,披荆斩棘。   卫戈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睛,猛然捉住林晗的手臂,丹唇微启──   “含宁……”   几乎在同时,林晗偏过头,怜惜地吻在他唇上。   呼吸滚烫,驱散了裹着身躯的寒气。卫戈睁大了眼,沉溺其中,哑口无言。林晗身上也是极暖,诱他伸出双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   半晌,林晗抬起头,笑吟吟望着他,一无觉察:“你方才发什么呆?”   卫戈闭上眼睛,颓丧道:“我没追上他。”   林晗继续朝前走,叹道:“没追上便没追上,自责什么。”   “我做了错事,你会怪我吗?”   林晗失笑:“那要看你做了什么。”   卫戈喉中艰涩:“十恶不赦。”   林晗怔怔道:“你今日好奇怪。”   卫戈立马收敛了心绪。林晗很聪明,若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他禁不住他的拷问。   “桓儿,到底怎么了?”林晗絮絮地揣测,“莫非中了毒,说起胡话。当真没大碍?回府找个大夫给你瞧……”   卫戈埋首在他颈间,眷恋无比地磨蹭,贪婪地去碰他柔软如绸缎的发丝。   林晗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了话语。卫戈不断用眼神描摹他的面庞,仔仔细细地观察,铭记。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前方。林晗手上的灯盏亮着,飘忽幽微。   迎着风雪前行,寂静了一路,终于望见人影。林晗带来的手下慌忙前来接应,他将卫戈慢吞吞地放下,紧紧搀扶着手臂,却蓦然问了句。   “你有事瞒着我?”   卫戈像是被他的眼睛望到了心底,死死地钉住。   “对……”他颤着声答。   林晗冷静地瞧着他,道:“先回去找大夫吧,等你想告诉我了再说。”   卫戈松懈了些,欲言又止,揣测他的弦外之音。   到了雪麓川畔,车马等在风雪中。林晗护着手足无力的卫戈上车,心事重重地煮茶。卫戈靠着锦壁,一闭眼,便是西平侯的死状。   “喝点热茶,暖暖身体。”林晗道。   卫戈静静望着他,一时忘了接过杯盏。他见过他的父母,林晗与息夫人有九成像,但认真看,神采飞扬的眼尾,与总像是噙着笑意的唇角,都与西平侯如出一辙。   林晗抿了口冒烟气的茶水,道:“不烫。”   卫戈这才接过茶杯,垂着头慢吞吞啜饮。   “人跑了,案子线索没断,你不必太过自责。”林晗道,“我已经让州府查去了,本就不是你分内之事,抓到是大好事,抓不住也无妨。”   “嗯。”   林晗仔细端详他:“你中的毒,当真无事?”   卫戈握着杯盏出神,道:“没有。效用与麻沸散差不多。我与他交手,他趁我不备下了毒。”   林晗笑道:“哪家高手能占你便宜?”   卫戈抿了抿唇,沉静道:“他扎破手腕,血流不止,血里有毒。”   林晗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血?”   卫戈斟酌着字句:“趁我毒发,逃走了。”   “殿下,”子绡纵马赶来,在车外询问,“画师画出了凶手,州官让人给你送来一幅。”   林晗忙道:“让我看看!”   卫戈遽然动身,取走子绡呈来的画卷。打开一看,眉眼不自觉舒展开。   画得不像。   林晗凑到他跟前,反复打量着画像,道:“是这个人吗?”   卫戈合上卷轴,递交给了他,闭目凝神。   “是。让他们查吧。”   林晗点点头,把画搁到一侧,自语道:“等三日后,看州府怎么说……”   车马行至郡王府时已是深夜。蓝幽幽,黑莹莹的雪夜,王府内灯火通明,当康长公主未走,亲自到门口迎接,忧心如焚。   “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姑母,劳烦找燕都最好的大夫来。”   长公主讶然,关切道:“谁受伤了?慧棋,去把府里的医官叫来。”   卫戈扯下狐裘,道:“我没事。”   林晗道:“他嘴硬。”   三人入殿,排云殿内随处站着侍候的仆婢,个个安分规矩,穿着丝罗锦缎。殿中摆着熏炉、坐榻,榻前一尊几案,上方摊着几份喜气洋洋的红笺。毛笔润了金墨,正搁在笔山上。   林晗瞧了瞧长公主,道:“姑母这是……府上有喜事?”   长公主正忧心卫戈,陡然听到这句,挤出些欣慰的笑。   “你们子玉姐姐五月中旬便要成亲了。内官拟出宾客名册,让我看看。我瞧着少了几位,这才添上。”   林晗笑道:“好事呀!是在南方办婚事?”   长公主道:“南方?怎么着也是我的女儿,哪有咱们去就夫家,远嫁的理?”   慧棋领着王府医官进殿。卫戈兀自神游,任他摆弄诊治。掌膳女官前来问饭,长公主随口说了几样,便问林晗他们用过晚膳没有。   林晗了然。她在家等他们回来,竟连餐饭也顾不上吃。   “桓儿想吃点什么?”林晗道。   卫戈神情恍惚,沉郁地摇头:“没什么胃口,你们随意吧。”   长公主皱眉:“这是怎么了,谁把你魂勾走了?”   林晗忽然想起一事,道:“桓儿,我那莲花玉佩,你之前查过来历?”   卫戈轻微地点点头:“是宫里的东西。”   长公主不屑道:“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拿来我瞧瞧,宫里的东西,本宫还没有不知道的。”   林晗叫人取来玉佩,送到长公主手上查看。她只一眼便惊讶道:“哎呀,这不是皇兄赏给丽妃的吗,怎么在这?”   林晗和卫戈对视一眼,皆默然片刻。卫戈道:“母亲见过?”   长公主放下玉佩:“怎么没见过。那年中秋,丽妃诞下皇子,他便把乌泽国进贡的一对琼花白玉并蒂莲赐给了她,引得六宫妃嫔羡慕呢。”   林晗道:“这莲花的纹样是独有的?”   “御用之物,谁敢仿它的纹样?”长公主反问,“你们要查这玉,那可不能了,丽妃早就不在人世。”   林晗思忖一刻,道:“劳烦姑母帮我下份帖子吧。”   卫戈心中一紧,攥住左手。   长公主盯着他二人,觉察到异样,缓缓道:“已经添上了。如今你在府里,好歹算是同一屋檐下。奉陵路远,免不了长途跋涉,给你父母的请帖,我另叫人先送去了。”   林晗开怀地笑:“多谢姑母!”   她说完,朝着卫戈语重心长道:“你生辰已过,该准备行冠礼,承继你父亲的爵位。从今往后可不能冒失行事,有何不懂的,你就问含宁……”   “母亲,”卫戈倦怠地闭眼,“我今日有些累了。”   等请帖送到,西平侯不在府中,事情早晚要戳破,他能瞒到何时?   林晗碰了碰他发鬓,关心道:“你不跟我们一块吃点东西?”   卫戈摇摇头。殿内一时沉寂下来。   “那好吧,”林晗叹了声,“你去睡会,待会我给你带些。” 第255章 一人心   卫戈回到晗月居,一路上魂不守舍。院里灯火辉煌,映着空濛雪色,一片虚幻迷离。   他毫无睡意,枯坐在书斋前,盯着墙壁上林晗的字出神。蓦然一阵帘响,寝房门进来个人影,慢悠悠绕过檀木屏风,手里托着一块浑圆的食案。   林晗故作怪声,学小丫头尖着嗓子:“郡王,妾身送餐饭来了。”   卫戈被他逗笑,连忙迎上去,伸手要接。林晗拂开他手臂,朝座椅扬了扬下巴,示意坐好。一挥袖,挪开书案上摆放齐整的一沓字帖,将小食案搁在上头。   “快尝尝,看合口味么?”林晗在书案旁坐下。   卫戈探出手,迟疑道:“含宁身份贵重,倒伺候起我来了。”   林晗托着腮,笑道:“自家夫君,我不心疼,等谁来心疼?”   卫戈说不过他,揭开青瓷碗盖,入眼便是一碗热腾腾的梅花汤饼。香气扑鼻,一旁搁着荷叶小漆碟,盛着蜜。   他有些怔愣:“你做的?”   林晗歪头,兴致勃勃:“快试试,喜欢吗?”   卫戈瞧着灯影下的他,喃喃道:“喜欢,再找不出更喜欢的了。”   林晗脸颊有些烫,抬袖掩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瞅着他,指了指碗碟。   “快用膳。”   卫戈捧着碗沿,小心翼翼地尝,像是护着珍宝。   “长公主要请十皇叔来给你主持冠礼呢。”林晗拨着烛火,在一侧絮絮道。   “惠王?我还不曾见过。不过,既然是含宁的皇叔,一定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唉,”林晗叹道,“姑母、皇叔的,嘴上这么叫罢了,我与他们亲缘远着呢,又不常见面,还不如跟桓儿你亲近。”   “左右就是个冠礼,见一面便罢了。”   林晗皱着眉头,轻轻敲他额角:“胡说。冠礼可重要了。一辈子就这一回,哪能儿戏。”   卫戈捏着他作乱的指节,亲昵地摩挲,不由得想,成人又如何?时日一天天流逝,离平定天下还有一大截路要走。   林晗见他吃光了汤饼,有些开心,干脆坐到卫戈腿上,偎在肩侧问:“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没?”   卫戈揽着他,道:“问我有何志向?”   林晗:“不乐意告诉我?”   卫戈淡笑:“我以为你知道的。”   林晗眨眨眼:“想听你说。功名利禄?”   卫戈摇头,凝望着灯烛:“但愿四海清平,黎民安居乐业,大梁国祚永昌。”   林晗哑然,欣赏地瞧着他,半晌埋进卫戈怀中。   “我的桓儿真好。”   卫戈拥着他:“只有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我才能在你身边。我们才能……长相厮守。”   林晗抬起身子,爱怜地抚摸他发鬓。   “经历多了,我倒宁可桓儿守着大好江山。韶华易逝,山河永固,守好我们打下的江山,也算是……长相厮守了吧?”   卫戈不解他话里深意:“含宁?”   林晗道:“你这样好,既会打仗,又有一颗护佑天下的心,把你困在我身边,倒让我惭愧至极。要是有一天你只能像我一样待在方寸朝堂,不能骑马射箭,再也看不到大好的风光,日复一日地勾心斗角,过无聊透顶的日子,我才会难过。”   “我想陪着你。”卫戈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愿永远和你们在一块。军中日子难熬,大家却能聚在一起,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只要想着还有你们陪着我,不离不弃,不论身在何处我都高兴极了。”   “含宁……”   林晗轻叹一声,紧紧抱着他。   “桓儿,我也挺担心的。盛京是个笼子,等我们回到那,就再不会有军中那样逍遥畅快的时光了。世家豪族很难对付,朝堂里的刀光剑影比战场上凶险千百倍,更何况还有举国的生民要君王照拂。你,还有聂峥,你们都是心思纯善的人,你们护佑家国,那些尔虞我诈的事交给我便是,同心协力,才会有桓儿你说的海清河晏。”   卫戈突然醒悟,林晗方才问他的不光是志向,更是要他明白,鸿鹄之志背后对应着重如泰山的责任。   大丈夫生于世,当有凌云之志,立不世之功,肩负家国之责。如此,才无愧于天地春秋,无愧于己身,无愧于……挚爱。   他看向林晗,执拗地自问,难道爱上君主,注定只能隔着无尽的高台殿阶,遥遥地望着他吗?即使他们早已亲密无间,即使林晗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林晗沉静地瞅着他,道:“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块好累,不仅要应付些有的没的,而且我连个小家都给不了你。”   卫戈摇了摇头:“既然决定了喜欢你,就不会半途而废。”   林晗苦笑:“别逼自己。要是以后你想娶亲,就娶吧,我不会怨你的,也不会因为你成家就不喜欢你了。”   卫戈瞪着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总不能让你为了我,孤零零一辈子吧。旁人回家都有娇妻美妾,我……我想你也好好的,至少,有个知心人照顾。”   卫戈按捺着心绪,猛然闭眼,将他拦腰抱起。林晗慌忙圈着他脖颈,缩在怀中沉默不语。   “别说这些了,以后还早着。”   林晗坐在榻上,侧对烛火,抬指抚了抚眼角,慢腾腾点头。   卫戈出了卧室,不一会带着盥洗的物事进门。林晗便道:“都要做郡王了,还老是干这些。”   “我把人都打发走了。我们两个住的院子,有我们就够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就行了。”卫戈道。   林晗会心一笑,除去靴袜。沐洗一番,卫戈灭掉烛火,拥着林晗入帐。林晗伏在他身侧,浑身被暖意包裹着,不住地亲昵蹭动。   卫戈牵着他的手,十指紧扣,把人轻柔地摁倒。两人鼻息滚烫,隔着幽蓝的夜端详彼此。   情人之间仅是眼神交融便旖旎香艳。林晗耳根发热,低低地喘了声。他的手被牵引到身前,在卫戈的操纵下拨开衣襟。   肌肤暴露在微凉的夜里,指甲轻轻搔过,林晗不禁打了个寒颤。   “桓儿……”   相握的手紧了紧。   “我在。”   温暖坚实的躯体覆上前胸,颈侧落下细密的吻,一阵瘙痒。林晗偏过头,压抑着喘气。   “别再说娶亲的事,”卫戈道,“喜欢你一个就够了,我这颗心,再也装不下别人。” 第256章 上京   倾诉真心的话早就说过多次,可林晗听了依旧会心旌摇荡。   他故作欣慰地笑了笑:“难不成你还真要入后宫当娘娘,一辈子守着我?”   卫戈眼中怔愣。   林晗动了动腰,环着身上人腰肢,闭眼低吟了声。   夜风碰响了窗棂,树影婆娑。   “你才说……志在天下,万万不可为了我荒废一生。”   卫戈:“只要你一句话,不论有多远,我都会到你身边。”   林晗眼皮动了动,无暇思索,额间颈上浮起细汗,身上烫得像是烧着了。良久,他才找回些神志,周身疲软,犹如在海上漂泊久了,被潮汐推上礁岸,懒洋洋地躺在沙石上舒展手脚。   一夜很快便过去。翌日一早便有人来禀报,贵客十皇叔到了。   惠王是当康长公主亲兄弟,那就是裴桓亲舅舅。冠礼本应由宗族中的长辈主持,可惜他生父叔伯都早已离世,这才邀请舅舅前来。   惠王德高望重,当初林晗流落民间,便是他代掌监国大权。   卫戈以为这样的人物会是个老成持重的老头,到排云殿一见面,惠王不过而立之年,生得凤表龙姿,尊贵不凡。气度却是亲和,谈吐温润动听,举手投足皆是平易近人。   当康长公主极为高兴,忙将卫戈唤到跟前:“快来见过舅舅!”   卫戈偷眼瞧了瞧林晗。林晗眉头一动,朝着惠王示意。   惠王一身紫蟒袍,眉心一颗丹砂小痣,气定神闲地坐在殿上,好似月窟仙枝一般的人物,温柔地注视着两个小辈。   卫戈款步上前,庄正行礼:“拜见舅舅。”   惠王神采奕奕,柔声道:“不错,有姐夫当年的风姿。”   长公主笑着说:“当初舅舅与你父亲一同驰骋疆场,可谓生死之交。你父亲还在时,也常与舅舅聚在一处,饮酒喝茶,谈天论地。多年未见,舅舅一直挂念你,这回主动问起成人礼的事。”   惠王朗然笑道:“以前的事不提了。冠礼之后桓儿便可执掌军务,参与朝廷大事。”   卫戈看向林晗,后者对他眨眨眼,淡淡一笑。   怪不得他与他说冠礼含糊不得,诸侯士族都得行了成人礼才可从仕,否则在旁人眼里就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惠王的目光紧跟着落到林晗身上,和言细语:“含宁也在。”   “叔父。”林晗上前一拜。   惠王点点头:“瘦了许多。上次见你还是在宫里,世事难料啊。”   林晗垂下眼睛,抿唇不语。长公主察言观色,适时地解了围,道:“我已经让筮官瞧了日子,十日后恰好就是吉日。这十天府中就斋戒沐浴,到吉日便行冠礼。”   惠王:“姐姐安排得妥当。”   殿外有人来报:“独孤夫人与子玉姑娘到了。”   长公主乐得合不拢嘴,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快请到偏殿好生招待。唉,今日热闹,都一块来了,瞧我,手忙脚乱的。”   惠王朝卫戈道:“桓儿去陪你母亲待客,我这里不必麻烦。”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惠王有事要和林晗单独说。   卫戈眼底藏着担忧。林晗压低了声,道:“去吧,我没事。”   长公主有意无意地敲打:“还不过来,舅舅在朝中多年,你还有许多要向他请教的。”   卫戈只好妥协:“待会再来拜见舅舅。”   惠王从容颔首:“去吧。”   殿内脚步窸窣,眨眼间人都走干净了,只剩林晗与惠王。   惠王朝对面抬了抬手,道:“含宁坐吧。”   林晗依言坐下。惠王摆弄着几案上的茶具,翠碧的清茶淙淙注入杯中,热气芳香荡溢而出。   “叔父有什么要与我交代的?”   惠王打量着他,笑道:“你这直爽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林晗浅浅一笑:“只是想替叔父分忧。”   惠王不言,递给他一盏清茶。林晗捧着茶水慢吞吞呷着,灿烂的日辉透过一扇扇高大的殿门落进室内,窗格的影子随时间的流逝缓缓倾斜。   热茶饮完,惠王终于开口:“你这次回来,是带着兵马的?”   林晗道:“叔父当真料事如神。”   “你的兵马要往哪去?”   林晗抬眼,暗中揣测他的心思。惠王浸淫朝堂多年,喜怒不形于色,不论何时都是一副亲和的模样,难以看透。   “含宁,你手下的军士都是各州良家子。本国的兵马应当抵御外族,你怎能让他们向同乡手足挥刀呢?”   好个惠王,一句话便把他问住了,暗指林晗兴的是不义之师。   林晗笑道:“惠王这便说笑了,含宁何时说过要起兵?我若要起兵,应当留在凉州才是。”   惠王沉吟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你与裴信、聂铭等人都不明白一个道理。兴师动众,搅得生灵涂炭,永远是下下之策。若你与朝廷有误会,解开便是,犯不着到了广发檄文,针锋相对的地步。”   林晗故作惊诧:“晚辈斗胆,十皇叔是为安太后做说客的?”   惠王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你与她,本王哪一边都不站。我只为这天下苍生的安宁。各道州县镇,再也禁不起兵祸了。”   “既然为了天下安宁……”林晗道,“皇叔怎会坐视安氏干预朝政?”   “皇帝久病在榻,现今能有个人出面拿主意,已经算是大幸。”   林晗只觉荒谬:“那也不能由着她乱来!这安氏压根就是把大权当做培植党羽,铲除异己的工具了!安子宓这样的庸人能领兵出征,简直是天怒人怨。”   惠王沉默良久,眉间蹙起道道沟壑。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发檄文,做出要与他们决一死战的态势。你若有不满,说出来就是,告诉我也行,有我替你与朝廷斡旋。”   林晗挑了挑眉梢:“叔父的意思是?”   “等桓儿冠礼后,你二人便与我一同去盛京吧。”   林晗干笑两声,不置可否。   惠王温声劝道:“含宁,朝廷知道你们各路诸侯颇有怨气,不光是你,还有楚王,他也对安氏干政颇有微词。”   “叔父身为宗室,难道就心安?”林晗皱眉问,“这天下究竟姓安还是姓穆?”   惠王斟酌片刻,面带忧色:“纵是心不安,又当如何?实不相瞒,我往年也同你们一样一腔热血,当初才和桓儿他父亲一同起兵清君侧,结果呢,不过是两败俱伤。燕云之乱朝廷元气大伤,惨死的将士百姓又何止千千万,那等人间炼狱,本王实在不想再看到了。”   林晗沉重闭眼:“叔父,天下之事,不破不立……”   惠王定定地瞧着他,目光锐利:“好个不破不立。含宁以为与朝廷对抗,赢的一定是自己?”   林晗终是不耐,嗤笑道:“安氏拿什么与我抗衡,就凭他安子宓?”   惠王眼神深邃,弯唇一笑。   “当初燕云兵强马壮,良将如云,胜过含宁今日。结果你看,桓儿的祖父父亲,叔伯堂兄如今都在何处?”   林晗怔在原地。   惠王的声音轻缓地响起,带着洞悉的意味,宛如一把利剑戳进他的心腔。   “你要他为了你一己之私去送死?”   林晗深吸口气,道:“皇叔,你说得在理,但安氏绝非好相与之辈。与她和谈就是养虎为患。你不信我,至少该信穆令昭。”   惠王惊诧道:“你怎么知道他……”   林晗道:“他是她的儿子,连他都一直提防着安氏,她能是和善之辈?叔父为天下苍生着想,安氏与你可不是一路人!”   惠王迟疑一刹,却是一意孤行。   “冠礼之后,你们随我入盛京。”   林晗无话可说。惠王性子温良和善,才会对安太后心存幻想。   他看出林晗的顾虑,道:“这回惟桢,还有各路诸侯,世家家主,都会上京议事。你倒是不必担心他们会趁机暗算。” 第257章 门神   林晗如鲠在喉。惠王温声安抚他:“我等光明正大入京,有什么畏惧的?”   “并非畏惧,含宁只是觉得,皇叔这份赤诚忠心给错了人。我们上京议事终究是徒劳罢了。”   惠王笑道:“含宁为我着想,我倒是受用。”   林晗轻轻闭眼,心烦意乱。   殿外传来阵阵谈笑。长公主施施然进来,道:“含宁,你们说完话了?子玉姐姐想见见你。”   惠王端起茶盏,道:“去吧。”   林晗朝他交掌一礼,踱着方步出大殿。独孤夫人与子玉都是裴氏的女眷,正殿被亲王占了,便聚在偏殿说话。   姜拂守在朱门外,神色郁郁地向他行礼。   林晗道:“子玉姐姐在里面?”   姜拂回过神,结巴道:“在,在呢。”   林晗轻巧地进殿,穿过几道雕花门,来到一处小厅。东面设有绮窗绣阁,传来声声笑语。   卫戈立在重重珠帘帷幕旁,心急如焚地赶到他面前,牵着林晗的手。   “他与你说什么了?”   林晗沉重道:“他要我们上京跟太后和谈。”   卫戈面带愁色,捂着林晗双手,道:“母亲说惠王仁慈心软,我算是见识到了。”   “含宁?”   帘幕后响起女子温柔的轻唤。   林晗挣开手,霎时露出笑,几步踱到珠帘前,唤道:“子玉姐姐!”   帘后烛光动了动,有个高挑丽影迈着莲步前来,隔着重帘愉快道:“你回来了!快两年不见你,一切都还好?”   林晗感慨万千,喉中哽咽,轻声道:“有桓儿事事照顾我,一切都好……”   郁山一别,竟然都快两年了,可一切都好似发生在昨日。若不是子玉以死相救,他与卫戈或许不会走到今天。   裴子玉亦是喜忧交织,殷殷道:“没事就好,你过得平安,我便放心了。桓儿,以后要多多照顾含宁,他从小身子就不太好。”   “姐姐放心。”卫戈应道。   她轻叹一声,感伤道:“等我嫁去崔家,就见不到你们了,不知这辈子是否还能相逢。”   林晗宽慰她:“子玉姐姐心善,自有神灵庇佑。听说崔家郎君是极好的人,必会用心爱护姐姐。你若是想家了,就给我们写信吧。”   裴子玉凝默不言,许久才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老是回想起幼时与你一块读书游玩的时候。叔父不在了,只剩下你了,就连你,往后我也见不到了。”   韶华如水,东流不返,往昔种种,恍如黄粱一梦。   林晗并非没想过,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有多美好。   独孤夫人道:“子玉,大好的年华,老是说这些丧气的话。你倒不如瞧瞧你母亲为你新置的妆奁,里头的胭脂口脂都是近来时兴的色。”   裴子玉道:“我不过蒲柳之姿,何必顾影自怜?容颜皮相,终究都是坟中枯骨罢了。”   卫戈凑到林晗耳畔叹气:“你看她,老是讲这些丧气话。”   林晗想起殿外侍立的姜拂,无奈道:“姐姐要出嫁了,舍不得家。”   几人在偏殿说了会话,林晗和卫戈不便多待,匆匆出门。姜拂仍旧立在原处,望着远山发呆,犹如木人。   林晗唤了她一声。她迟迟才回过头,垂下黯淡的眉目。   “殿下。”   “子玉姐姐和夫人在试口脂呢,你要不过去陪陪她?”   “我……”姜拂眼睛一亮,紧接着又熄灭了,摆摆首道,“奴婢只是个下人,还是在这守着姑娘吧。”   林晗淡淡点头,道:“她近来低落得很,你多陪她说说话,或许能好受些。”   姜拂苦着脸,清丽眉眼中透出担忧,指节紧张地摩挲着刀柄。   “那我……”   “你过去吧,”林晗道,“郡王府守卫森严,不会有事。”   姜拂展颜一笑,朝他俯首行礼,蹦跳着往殿里去。   卫戈端详着背影,道:“姜拂舍不得姐姐吧。”   两人一边朝后宅走,一边谈话。   林晗笑道:“她啊,就是胆子太小了。要是像你当年那般胆大包天……”   卫戈道:“你不妨问问姜姑娘,她愿不愿意陪着子玉姐姐到崔家。丞相不在了,兰庭卫名存实亡,也没什么事要他们办。”   林晗摇了摇头。姜拂忠心耿耿,裴信对她有养育之恩,还将她提拔成亲兵头领,她不会忘恩负义,弃兰庭卫于不顾。   才说了兰庭卫,子绡便找到他们跟前,截住去路。   “主公,州府查出南郊凶案的嫌犯了。”   卫戈不动声色地瞧着子绡手里的案卷。   林晗接过卷宗,边走边翻阅,目光落到记述嫌犯生平画像的纸页上。   孙颜,江湖人称无颜公子,荆川奉陵人,亦是白莲妖教的头目。这人兴风作浪多时,被几个州府衙门通缉过,目前仍是在逃。   他浏览过此人前几次犯案的经历,都是在南方,怎么突然跑到燕都来了?   “查出是谁了,抓到了吗?”林晗问。   子绡垂头:“衙门还在追查。”   林晗点点头,把卷宗交还给他,道:“你继续盯着他们办案,有进展便来跟我说。”   子绡奉命退下,林晗转身去捉卫戈的手,哪知竟摸到一掌冰凉。   他惊讶地打量着卫戈:“桓儿怎么了?”   卫戈欲言又止,犹豫几次,道:“含宁,你还记得一件事吗,息夫人似乎与白莲教关系匪浅。”   林晗怔忡一瞬,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让姑母帮忙下帖子,有些事情我要亲自问她。”   息夫人被白莲教的舒崇雪唤作圣女,那莲花玉佩又是她的东西,铁定脱不了干系。   卫戈盯着他的脸色,试探道:“若是西平侯也……”   林晗笑看着他,道:“桓儿想问我什么,是想说假如我亲生父母与妖教有染,干出人神共愤的事,我是否要大义灭亲?”   卫戈垂下眼睛。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光是说出口便令人觉得齿冷,该是何等的无心无义,才会借道义对至亲挥刀相向。   林晗道:“大义灭亲?我不做那等卑鄙之事。倘若我身边的人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也不会假借大义替天行道。”   卫戈紧盯着他,低声道:“身边的人?”   林晗绽开笑颜,抬手摸他脸颊,温声道:“我对他们真心相待,他们也应当对我一片赤诚,绝无隐瞒,对吧?”   卫戈心间一震。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   那他该怎么办?要说出隐情吗?林晗方才那番话是真心的,还是只为消除他的戒心?   卫戈不敢赌。一步走错,两人就只能分道扬镳。他们现在绝不能分开!   他牵住他的手,低声道:“含宁,你心中的疑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   林晗轻轻缩回手,眺望着重重殿宇,轻喃道:“我会等到那天的。”   十日转瞬即逝,王府宗庙前设下祭坛,先祭祀天地祖先,再邀观礼宾客前往西阶等候。   众人皆着玄色礼衣。惠王与衡王着亲王衮服,戴七旒冕。惠王主持冠礼,衡王为赞者。   宗庙前香火缭绕,世子登临阼阶,冠礼开始。林晗为他挽髻、插簪、着缁纚。   一加缁布冠,意为成人,应当舍弃幼少之志,行止稳重。二加白鹿皮弁,往后承继先祖武德,执掌燕云大军。三加赤红中黑的爵弁冠,从此便可出入宗庙祭祀参礼。   三加冠后还有第四加,着郡王旒冕袍服,袭爵。   冠礼完毕,照理应当拜见父亲长辈,只是斯人已逝,只得前往庙堂,祭拜一个个肃穆的牌位。   见过宗族长辈,便是拜见母亲。长公主身着深青翟衣,静静候立着,眼眶微微泛红。   惠王取来纸笔,落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字:成钧。   林晗笑道:“往后桓儿也有表字了。十皇叔起的好字,成钧二字,一听便是家国栋梁。”   卫戈形貌昳丽,今日一身庄重,仿佛九霄天神临凡,不怒自威。   独孤毅满眼羡慕,道:“郡王就是郡王,我长这么大,见过王公不少,哪有人有这等气度!”   惠王和善地笑:“冠礼完毕,都好好歇一歇吧。”   林晗知道他话里用意,歇完后便该上京了。等到诸事了结,他回到晗月居,叫来聂峥和辛夷。卫戈忙着待客,没法抽身,便只有他们三个商谈对策。   “照惠王的意思,诸侯世家都会进京议事。不知安太后起的什么心,把大家都叫过去。”林晗道。   聂峥脸色诡秘,出言大胆:“该不会是把你们骗去杀了吧。”   林晗拍案而起:“她敢!”   辛夷一脸担忧:“主公,朝廷用心险恶,聂将军说的不无道理。”   林晗一阵烦乱,道:“没法子,惠王的脸面我得给,否则就是跟宗室割席。你们带上人马,谅她也没那个胆子直接对诸侯世家动手。且去看看。”   两人齐声应下,速速整军去。三日后惠王便派人送来书信,约定出发的时日。   燕都到盛京不远,两地还有直道相连。日夜兼程,不过十来天,车驾便到了都城。入城的头一日在官驿下榻,第二天晨光熹微时,便有从宫里来的黄门郎宣读圣旨,要他们参加翌日朝会。   还剩些闲暇,林晗便拉着卫戈到都城逛了圈。哪知道卫戈已经成了盛京的名人,才出馆驿不久,两人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打了几次胜仗,威名传回京师,被都城百姓奉做守护神。十七岁的常胜将军,场场战役都被编成评书童谣,在酒肆茶馆、大街小巷流传。   更有甚者把郡王世子画成门神,贩卖门神像。盛京百姓争先恐后地买,贴在门板上护佑家宅。   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群,走在西市大街上,林晗出于好奇,特意买了几张画像仔细看,只一眼便捧腹大笑。   “这哪里像你了?回头我请几个名家给你画,贴在晗月居。”   卫戈容貌出众,被来往行人盯了一路,脸色黑得像锅底,皱眉道:“含宁!”   “你不开心啊?”林晗在他跟前挥舞着门神像,乐颠颠的,“百姓喜欢你才给你画像呢。”   卫戈盯着纸上瞠目怒视,虎背熊腰的门神,道:“画成这样,你能开心?”   林晗摸着下巴点头。也对,明明是个美少年,却被画成了糙汉,确实不好。 第258章 千钧一发   西市人流如织,繁华一如既往。信步转悠到最热闹的街市,拐角处挂着张硕大的酒旗,随风招展。有个老头喝得酩酊大醉,靠在酒楼墙根前打瞌睡。   他身旁站立着个焦急上火的跑堂,不住道:“老仙人,麻烦您把账结了,不然掌柜的找我麻烦呀!”   那老头长袍大袖,满头华发,穿着打扮不俗,只是模样放浪轻狂,像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听见小跑堂的恳求,不说话不动,微微睁着满是皱褶的眼睛,睡意惺忪。   “账我已经付给你了,怎么还找老头子要呢!”   林晗停下脚步,站在远处看他。盛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往街市上扔十块石子,能砸中九个非富即贵的人物。这些人里面不乏放浪形骸的狂士,言行举止不拘一格,终日饮酒大醉,活得好似神仙。   “你瞧瞧这都是什么啊?”小跑堂急了,从袖子里掏出一物,“这玩意能当钱使?您可别消遣我了。”   林晗仔细瞅了瞅。市井小民不曾见过那尊贵物件,他倒是一眼认得。   紫绶金鱼袋,正一品三公,单论品阶无人能及。   “柳太傅。”林晗侧头,跟卫戈咬耳朵。   卫戈不忍道:“太傅为何沦落至此?”   “盛京的日子不好过。这老狐狸聪明着,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疯卖傻。”林晗抬头,望了圈青天白日,“还特意挑了闹市演戏,生怕别人看不见。”   老太傅与小跑堂争执不下,忽然嚎啕大哭,撒起泼来。有路人看不下去,便替他付了账。那小跑堂遇着个老疯子,暗啐了一声晦气,拿着银钱走了。柳太傅捡起落在地上的金鱼袋,当街扯下衣带,晃晃悠悠走进酒楼,又拎来一小坛酒。   他在墙角鼓捣半天,不知做些什么,忽然将鱼袋随手一扔。金鱼袋越过一条宽阔的大街,正正落在林晗脚下。   林晗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去捡走了金鱼袋。袋子里鼓鼓囊囊,打开一看,里面塞着根锦缎衣带,蘸酒写的字迹还没干。   柳太傅写了两个字:废立。   林晗猛然攥紧拳头。抬头再看,方才蜷着人的墙角已经空空如也。   “安氏要废皇帝。”他低声自语。   所以,大张旗鼓地把各路诸侯叫来,压根不是为了心平气和地谈判。   “把这个拿给你舅舅看看。”林晗道。   卫戈不了解柳太傅的威望,掂量着手里的金鱼袋,道:“就凭这个,劝得住我那个舅舅?”   照长公主的话,惠王心慈手软,那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林晗没了闲逛的心思,慢悠悠朝馆驿走,叹道:“盛京世家众多,往年流传一首歌谣:聂赵裴王,韦柳陆张,顾崔卢齐,周杨陈康……这些世家扎根朝堂,当中唯独柳氏从未领过实权,可不论是谁都要给他们三分薄面。柳家不出权臣,他们更高明,只做权臣的老师,桃李满天下。柳太傅说的话,他还是会听一听的。”   世族是门阀,那柳氏不光做门阀,还做学阀。入朝为官的人谁不敬重师长?柳家的人随口一句话,都能在盛京掀起一道波澜。   可就是这样,柳太傅居然被逼得当街装疯卖傻以求自保。那宫里的安老太婆究竟用了什么狠毒招数?   回到馆驿,林晗叫人给惠王报了信。三人在房中见面,惠王看过柳太傅的金鱼袋,听完来龙去脉,一脸凝重,将信将疑道:“都是真的?”   林晗笑道:“这金鱼袋做不得假呀。”   惠王脸色由青转白,强压着愠怒。   “我先前便听说,安氏谋害朝中大臣,原以为是空穴来风,谁知道她竟然真的如此胆大包天!”   “皇叔,明天咱们可不能空手进宫,任人宰割。”林晗轻声道,“一定要带兵。”   惠王犹疑不定,背着手踱来踱去。   卫戈道:“舅舅,我们带人进宫,只为自保。安氏妄图废立,就和她据理力争。”   惠王一拂袖,长叹了声,沉郁道:“你俩安排吧。”   翌日五更三点,正是上朝的时辰。天色蒙蒙亮,街衢空荡无人,宫门前已经排着长队。各路王侯、南北世家家主皆身着礼服,在内侍的接引下步入宫城。   紫极殿中候立着满朝文武,最上方皇位空悬。龙椅背后搭起一行珠帘,帘后是两扇澄金的纱幕,隐约可见有人高坐在后头。   安子宓立在右首,离皇位一步之遥。这厮在塞外打了败仗,林晗给他擦了屁股,回到盛京,不仅没被定罪,反倒升了官,成了辅国大将军。他身材高大,容貌甚伟,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自以为大权在握,便居高临下地扫视过殿内众人。   “都来齐了,诸位远道而来,先坐下吧。”   紫极殿内的龙柱间摆设着几列坐榻,公卿王侯们纷纷入座。晃眼间,林晗瞧见个熟悉的人影。楚王穆惟桢正对他坐着,长眉紧锁,脸色难看。   大殿内静寂无声,山雨欲来。   安子宓身着武官朝服,按剑踱到皇位正下方,面对着满殿乌泱泱的公卿王侯,满意地笑了笑。   “今日召集诸位,有两件要事商议。当前国事繁重,太后体恤各部衙门劳苦,欲擢选一人总领政务。安某不才,愿以身报国,为陛下、太后分忧,暂领丞相一职。”   话音一落,百官诸侯面面相觑,殿中回荡着压低的议论。   林晗厌烦地别过眼睛,朝着左侧卫戈微微倾身,道:“现在什么货色都能做丞相了。”   卫戈看向惠王。舅舅一脸隐忍,仿佛吃了苍蝇。   突然有一人朗声道:“安将军手上有了兵权,还要总揽政事,不太好吧?我看丞相一职还是让给他人,也免得你身兼数职太过辛劳,违背了太后娘娘体恤臣民的初衷。”   林晗瞅着那人,低声道:“那是齐震,齐琒兄长,当朝怀化将军。安子宓让他弟弟背了黑锅,他心里怨恨着呢。”   卫戈思忖一瞬,道:“齐琒将军如今在咱们这边,那这齐家──”   他的话没说完,安子宓便高声笑道:“齐将军多虑,某愿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辞辛劳!”   齐震控制着神情,还是露出几分鄙夷不屑。   齐震之后,朝堂里再没人提出异议。那澄金的珠帘后突然有影子动了动。不一会,便有内侍捧着丞相印绶匆匆上殿,交到安子宓手中。   楚王重重地闭上眼,前襟不断起伏,正要握着佩剑起身,却被一旁的惠王拽住衣袖。   安子宓将相印佩在腰间,更是志得意满,一扫众臣,道:“这第二件事,皇帝卧榻许久,难以亲政。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有意退位,迁居宸安宫做太上皇。我想另立陈王为帝,诸位意下如何?”   终于说到正题了!   紫极殿阒静无声,没谁敢接下这个危险的话题。   良久,林晗嘲道:“安将军,废立之事不可儿戏啊。”   安子宓定睛瞧他,舒展眉目大笑:“这是孝昭殿下?”   林晗横眉冷对,待他笑完,淡淡道:“好笑吗?安将军在西北被达戎人杀得落花流水时,也会有这般高兴?”   紫极殿内顿时一片哄笑。   安子宓清了清嗓,避过话头,道:“陈王年纪虽小,但少年聪慧,有帝王之相。”   惠王面有愠色,道:“当今陛下有什么过错,你要另立新君?简直欺人太甚!”   安子宓被他戳破,脸色一黑,拂袖道:“哼!你们这些宗室只知享乐吵闹,哪知国事艰难!陛下是主动退位,与我何干?”   “那就让陛下出来见见群臣,”楚王穆惟桢厉声道,“免得你们信口胡言,只手遮天。”   安子宓神色傲慢,揶揄道:“楚王,惠王,你二人这么着急做什么?莫不是因为嫉妒陈王,心怀叵测……”   “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穆惟桢忍无可忍,猛然起身,指着安子宓怒斥。   安子宓眉间盘踞着怒火,高声喝令:“陛卫在哪?把他拿下!穆惟桢,你以为这是荆川,由得你放肆?”   林晗拔剑而起,款步走到殿中,纯钧剑锋映着日光,直指安子宓。   “我看谁敢动楚王。”他环顾四下,挡在穆惟桢前方,抬高下巴缓缓质问,“安子宓,凉州百姓的冤魂没到你梦里哭诉吗,你夜里还睡得着?敢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   他的语气激得安子宓背后一凉。安子宓迟钝一瞬,面庞浮出扭曲的怒意,铛然拔出了剑,与林晗遥遥相对。   一阵兵铠碰撞,黑甲红袍的禁卫军鱼贯而入,将群臣环绕得水泄不通。长刀齐刷刷出鞘,对准殿中两人。   紫极殿内千钧一发,百官大气不敢出,紧张地观察局势。有人窃窃私语,为两位亲王捏了把汗,担忧他们会命丧当场。   安子宓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唤道:“禁军?愣着干什么!殿上拔剑,这衡王要造反,还不快快把他轰出大殿!”   卫戈突然沉声道:“你敢动他,你就试试看。”   短短一句话如有千钧重,霎时镇住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势,引得众人纷纷朝他观望。   安子宓审视着眉眼深沉的安国郡王,权衡一番,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抖了抖袖子,收剑回鞘。   安国郡王执掌着北境燕云军,那是有实权的人物。他在西北塞外连连大胜,七次大捷打得达戎溃不成军,威名早就在梁国家喻户晓,无人不钦佩敬服。安子宓不把三位亲王放在眼里,却不敢轻易招惹裴桓。   有句话说得好,百世诸侯,数年天子。废立皇帝根本碍不着裴氏,皇帝就是死在宫中,也对在座的世族毫无危害。天子谁都能做,随便选一个便好,安子宓没想到裴桓会跳出来反对他。   安氏在盛京只能算新贵,就算裴氏比以前衰落不少,裴桓还在,他们就没胆量跟这等百年世家抗衡。   林晗手执长剑,顶着周围的刀锋剑光,旁若无人地上前。大殿里回荡着沉缓的脚步,每一下都震动人心。   他的目光落到丞相印绶上,讥讽道:“安子宓,你连达戎人都摆不平,也配拿这相印?”   安子宓垂着眼睛,斜睨着他,咬牙切齿道:“衡王,这里是朝廷,容不得你撒野。”   “朝廷是穆氏的朝廷,究竟是谁在这紫极殿上撒野?”林晗停下脚步,注视着噤若寒蝉的群臣,“陛下呢?我们要见他。”   珠帘纱幕后影影绰绰,旁听许久的安太后站起身,不知往何处去了。 第259章 团扇   一个绯红袍衫的内侍从紫极殿后绕出来,低埋着头,臂弯里搭着杆拂尘,到安子宓耳畔说了些话。   群臣躁动不安,纷纷左右瞻望。大殿内响起潮水似的私语。林晗注视着那两人,手上挽了个剑花,收刃回鞘。   安子宓轻轻抬起手指,示意那宦官退下,重新恢复了镇定。他逼视着群臣,一双鹰目里射出傲慢的冷光,道:“你们想见陛下,也不是不可以。陛下在太微宫静养,足不出户,你们便选几个人,一会儿随我进宫去吧。”   满朝文武无人应声。   跟他进宫,谁知下场如何?   穆惟桢嗤笑一声,一拂袖,扬长而去。惠王望了望一丛丛披坚执锐的禁军,忧心地瞥过穆惟桢的背影,亦是匆匆起身,快步走出大殿。   安子宓讥笑道:“我这可是给了你们机会,错过了,往后就不能再借机闹事了!”   林晗掀起眼皮,嗓音冷冷的,像是一束清亮天光,骤然驱散了紫极殿内的阴沉。   “我去吧。”   安子宓盯着他,眼中光芒越发狠辣,势在必得地顿首。   “衡王,等你见了陛下,听他如何……”   林晗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没等他说完,便阔步离开。   殿外天色微亮,盛京城上空聚着厚重的雷云。料峭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携着冰凉如丝的春雨。   飞檐斗拱下站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琼宫玉树一般,沉默地眺望盘踞的宫城。   随从正要为林晗撑伞,他只是接过,冲他们挥了挥手,自己拿着珍珠白的细绢罗伞,小心翼翼地撑在头顶,慢吞吞走在重重殿阶上。   雾沉沉的晨曦,宫殿前好似开了盏洁白的茶花,晃悠悠地浮在水中。   林晗在穆惟桢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冲宫门方向望了望。宫灯幽暗,步道延伸不尽,漆黑一片,聚着缥缈的雾气。   穆惟桢似是没发现他。林晗轻叹一声,道:“王兄,一块走吧。”   风吹雨打,细雨霏霏,斜斜地落进屋檐。穆惟桢神色缓和了些,道:“你带了多少人?”   “人不在多,够用便是。”林晗举着伞,朝他一侧歪斜,“王兄何必跟姓安的置气。小人得志,你看文武百官,谁把他放在眼里。”   穆惟桢长出了口气,闭上双眼,冷峻道:“我只觉得惭愧。身为亲王,却眼睁睁瞧着江山社稷落入鼠辈手里。明知安氏祸国殃民,满朝文武,竟没一个挺身而出。”   林晗宽慰道:“旁人哪里指望得住。皇叔呢?”   穆惟桢看向他,低声道:“我手下有两千甲士,现今都在崇庆门外。皇叔出宫去了,他说,凭我们决断……只要不祸及黎民百姓和朝中官员,一切都好办。”   林晗摩挲着伞柄,抿唇轻笑。   “衡王,”穆惟桢定睛看着他,一双眼灿如星子,“倘若你我真被逼上绝路,你只管往北宫去找太后,陛下那边交给我来。”   林晗玩笑道:“王兄信不过我,担忧我趁机对皇帝下手?”   穆惟桢道:“我信你是一码事,别人信不信你才最重要。朝中不是头一回传你有不臣之心,假如陛下真被他们谋害得出事,你若去了太微宫,被有心人利用,脏水不就泼到你身上了。”   林晗惊讶地挑了挑眉:“难为王兄为我着想,竟然还怕有人给我泼脏水。”   穆惟桢顿了一瞬,看他一眼,弯唇淡笑,骤然换成了悄悄话:“那不然,你以后怎么名正言顺地登基?”   林晗一怔,慌忙轻咳几下。   “这是皇城,楚王,可不兴胡言乱语啊。”   穆惟桢朗然一笑,道:“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林晗连忙摇头:“当真没有!”   “好了,没有便没有吧。”穆惟桢拧着眉,紧接着神色一动,温声道,“上回在荆川,多谢你救了玉善。”   穆惟桢性子冷淡,身边总像是结着冰霜,让人不敢轻近。说起玉善郡主,他倒是温柔无边,每个字里都藏着和煦的春风,忽然从高不可攀的亲王变成了体贴心软的兄长。   林晗默然片刻,道:“玉善也算是我妹妹。是我没顾好她,才害她牵连到妖教的事里。”   穆惟桢点点头,道:“往后再叙旧吧。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陛下的情况。”   林晗看向一旁的辛夷:“聂峥呢?”   “已经候在崇庆门外。”辛夷双手抱拳,低声道。   他们身后的殿柱旁忽然闪过一角衣影。林晗与穆惟桢不约而同回头,相视一笑。   辛夷忙道:“主公,皇城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要追上……”   林晗不在意地抬了抬手,止住她的话,道:“让他报信去吧。不闹得大一点,安氏怎么狗急跳墙,自乱阵脚呢。”   朝会尚未结束,林晗和穆惟桢不等安子宓,径自前往崇庆门。   宫门紧闭,朱旗林立,宫道间排列着数行缇骑,正和两股黑衣甲士分庭对峙。   林晗的士卒都历经百战,军阵中凝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皇宫宿卫皆穿着赤金铠甲、大红战袍,个个张扬威武。双方狭路相逢,崇庆门外的空气似乎都结成了冰,好似劲弓上紧了弦,一触即发。   聂峥守在军阵后,见林晗和楚王来了,缓缓驱马到他们跟前。   林晗眺望着宿卫大将,轻声道:“哪里来的?”   聂峥从前执掌过皇城禁卫军,对皇城中的布防了如指掌,道:“左右骁骑卫的人,说是奉命守卫皇城。安子宓不来,恐怕不让我们进宫。”   林晗握了握手里的鞭子,瞧了眼半明半昧的天,笑道:“那我们就等一等。”   “含宁,他要是把人调拨到这来包咱们饺子,那就不好玩了。”   “怕什么,有裴桓在。更何况禁军不一定肯为安子宓卖命。”林晗垂眸,“你去跟缇骑说,我们来拜见陛下,没想找禁军麻烦,让禁军也别碍我们的事。他们要是效忠陛下,就莫站安子宓的边,要是跟安贼串通一气,别怪大祸临头。”   聂峥俯首听命,单枪匹马到了缇骑跟前,与那金甲红袍的将官商榷。左右骁骑卫算是聂峥的旧部,他们能听进他说的话,只是犹疑不定,两面为难,死守着宫门不肯放行。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天色越来越亮,皇城上空风起云涌,翻滚的阴云后时不时响起闷雷。   安子宓没到。   林晗命人竖起滴漏,耐心等待。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地上,不一会,宫城地砖便染成了暗色。   平地刮起冷风,呼嚎嘶吼,卷起烟尘落叶,汇成一股股漩涡。   眨眼便到了正午,早就过了散朝的时辰,还是不见安子宓踪影。   林晗高声道:“左右骁卫,烦请放行,我等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那将官抱拳行礼,道:“衡王殿下,莫为难我们。无诏不得入宫,两位殿下请回。”   “别让他们走!”远处有人厉喝。   林晗循着声音回头,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赶来,身后一队弯弓张弩的亲兵,蚁群似的朝他们涌来。   那人勒马,环顾四周,下令道:“宫里传来消息,衡王和楚王带人闯进宫中谋害陛下,就地拿下!”   楚王脸色遽变。林晗嘲道:“我们在这等安子宓半天,宫门都没进,他倒是会颠倒黑白!”   穆惟桢怒道:“陛下呢,你们把陛下如何了?”   那人是安子宓党羽,不知从哪调来一队人马想捉拿他们,阴恻恻道:“陛下自然已经被你们两个反贼谋害了,何必明知故问?”   林晗皱眉。这狗贼,废立不成,干脆把人杀了,再陷害他们两个,好毒的心思!   安子宓不仁,别怪他不义!   林晗拿马鞭指着那人,怒喝道:“聂峥,把这走狗给我拖下马杀了!”   那人一惊,大喊道:“谁敢?我是奉命捉拿谋逆之徒,左右骁卫,还不动手!”   禁军不明所以,听那人言语凿凿,不敢违抗朝廷旨意,权衡之下便打算捉拿林晗等人。千钧一发之际,卫戈带着一拨人马浩浩荡荡赶来,包围了崇庆门。   赶来的援军密密麻麻,林晗怔愣地望了望,大致有五千上下。卫戈从哪找来的帮手?他原本预计着强闯宫城,崇庆门前会有一番搏杀,如此一来,情势霎时倒向他们,倒是省事了。   安子宓派来的人立刻变得战兢惶恐,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齐震领着一队官军上前,朝守门的禁军道:“让开。”   “齐将军,这……”禁军大将迟疑道。   齐震不耐烦道:“怕什么,出了事有我担着。我跟你们一同守在这。有人谋害陛下,衡王、楚王,还不快进宫救驾。”   林晗朝卫戈睇了一眼,振臂一挥,道:“儿郎们,随我上。”   缇骑退散到宫门两侧,朱红大门徐徐分开。林晗和穆惟桢照先前说好的兵分两路,长驱直入,无人敢挡,须臾便赶到内廷。   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遥遥在望,卫戈一路追随在林晗身后,冷不防被他问了句:“你叫齐震来的?”   卫戈道:“我只跟他说了一句话。”   林晗唇畔浮起抹浅笑:“桓儿越来越能耐了,简直帮了我大忙。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要除安氏就在今日,”卫戈目视着巍峨的宫殿,轻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林晗点点头,率领人马赶到长乐宫前。宫人们不知发生何事,吓得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他思忖一瞬,让卫戈和聂峥包围长乐宫,守在殿外,自己领着几十亲卫进殿寻找安太后。   宫室里安放着一座机杼,林晗找到安太后时,她正独坐在织机前,拿着绣绷针线,淡然至极,仿佛不在意大势已去。   安氏少年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年过半百,面孔丝毫不见老态。一身素净的海青,长发如瀑,霜华斑斑。   一针一线,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合欢、结香、梧桐子。纤纤素手将霜雪似的绣品拆下,摊在掌心,恰成一团皎月般的扇面。   殿内熏香袅袅,香中有股佛寺的烟火气,闻着宁神静心。   林晗朝她交掌一礼,不卑不亢。   “娘娘。”   安太后抬起墨黑的凤眸,丹唇微微一弯。   “还是让你找到这来了。”   她待人说话极温柔,轻而易举就能平定人心。只要当着她的面,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人,也能平心静气。   “太后娘娘倒是不惊讶?”   安氏习以为常,笑道:“成王败寇,何须惊讶。大势已去,输了,就是输了。”   林晗垂着眼睛,道:“娘娘本可以在宫中安享晚年,何苦走这一遭,染指权位之争?”   安太后笑吟吟地端详他,目光澄澈,仿佛阳光下的泉水,像是把他看穿了。   “那含宁何苦非要回盛京?”   林晗怔住。安太后接着说:“我啊,和你们一样。你们都能做皇帝,为何我一个女人就做不得?”   几十年形单影只,既然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那就做天下第一的那个。   “娘娘,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不是你的、我的、你们的、我们的。倘若一国之君只顾争权夺利,罔顾家国兴亡和百姓死活,那便枉为天子,活该遗臭万年。”   安太后抚着发鬓,轻轻一叹,道:“你倒真是长大了。第一回见你,才不过膝盖高的小娃娃,怕生得很,只敢躲在他身后。现如今,已经对做天子颇有心得了。”   林晗默然一瞬,沙哑道:“他死在塞外了。连碑也没有,棺椁也没有。”   安氏眼神动了动,随即平和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林晗望着面前铁石心肠的妇人,忽然觉得一阵酸涩。   “娘娘就一点不为令昭心疼。”   安太后猝然闭眼,平静道:“含宁,你走吧。我输了,前尘后事都随天命吧。”   林晗胸间一沉,无话可说,转身快步出殿。殿门前跪了一地宫人,瑟缩地伏着身子,不自觉挡了他的路。林晗在人堆前止住脚步,强忍着翻腾的戾气,猛然听见一阵器物破碎的声响。   碎裂声后,紧跟着女人悲痛欲绝的嘶吼和号哭,喊到最终气咽声哑,宛如一头濒死的母狮。 第260章 取经   林晗对着一地宫娥宦官道:“去陪着太后娘娘,要出什么事,就拿你们长乐宫的问罪。”   那些人慌忙应诺,争先恐后地退入殿中。林晗跨出宫殿大门,卫戈正等候在阶上,身后十来个部曲,一看见他,便匆匆走来。   “怎么样了?”   林晗无奈地摇头,道:“我担心她留着后招,便告诉她穆令昭的死讯,想激一激她。现下安太后应当只顾着悲痛,无心生事了。”   卫戈在殿外听见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号哭,原来都是含宁的诛心之计。   林晗看出他的想法,拍拍卫戈肩膀,道:“也不尽然,我心里困惑,她跟丈夫儿子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意试探。不想歪打正着,安太后果然还是疼惜令昭太子的。”   只是人死后才放不下,又有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一家人,为了权势地位,最终都面目全非。   长乐宫的事情了结,林晗留聂峥守在殿外,带着卫戈到太微宫查看皇帝。安太后身边寂寥冷清,皇帝这头倒是挤满了人。穆惟桢像是把整个太医局的医官都叫来了,满殿挨挨挤挤,众人绞尽脑汁地给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皇帝续命。   林晗拧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穆惟桢脸色铁青,瞥向一个跪在角落里的女人,冷声道:“你问她。”   林晗瞧向那女人。雍容华贵,天姿国色,世间难得的佳丽,正低躬着背,哭得梨花带雨,洇湿了脸上脂粉,红痕阑干。   他负手走到她跟前,忍不住泄出声轻笑,道:“苏丽华?”   那女人抬起朦胧泪眼,捏着一角手绢,怯懦地望着他:“衡、衡王殿下?”   明婳说兰庭卫都认得他,此言不虚。   林晗朝龙榻望了望,乜她一眼,道:“我听说你很是受宠,天天都伴驾,皇帝怎么成这样的,你下的毒?”   苏丽华嘤咛一声,崩溃大哭,伏地叩拜道:“妾身只是一时糊涂。方才长乐宫差人送来一碗粥,命我服侍陛下喝下……之后陛下便昏昏沉沉,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太后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妾身不知粥中有毒!”苏丽华以头抢地。   穆惟桢突然开口:“谋害天子,把她送到刑台大狱,等候定罪!”   苏丽华难以置信地扬起脸。她面色惨白,浑身一颤,朝林晗叩首,惊声道:“殿下救我!”   林晗平静地瞧着她:“你自己糊涂,一步错,步步错,我帮不了你。”   楚王手下甲士阔步走进殿中,将她扣押住。苏丽华仍想反抗,挣扎不休,两手紧抠着地砖,口中高呼着陛下。她不会武功,身娇体弱,须臾便被强硬地拖拽出殿,磨断了指甲,所过之处沾上几道刺目的血迹。   林晗望着焦头烂额的医官们,道:“陛下如何了?”   穆惟桢面庞苍白,神情疲惫,长叹道:“听天由命吧。”   林晗盯着殿内摇曳的烛光,木然地注视着来往的医官宫人,心头没有半点波澜。   他是想要皇位,可此刻目睹穆献琛垂危,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穆惟桢道:“你去处理外朝的事,宫里就交给我。”   林晗挤出个寡淡的笑,麻木地点头。   “桓儿走吧,还有的忙。”   卫戈陪在他身边,彼此一路无话。走到崇庆门前漫长的宫道上,卫戈忽然抱了抱他。   林晗盯着酝酿着暴雨的天空,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卫戈缓缓松开,道:“你不开心。”   林晗接着朝宫城外走,道:“忽然觉得,世间至尊也不过如此。”   可是,天子之位是他想要的,他为了皇位殚精竭虑,熬过无数次危机,走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别想太多。外朝要怎么办?”   林晗思忖一瞬,道:“先去捉拿安子宓,清算党羽。再昭告百官今日之事。皇帝要是熬过来,一切都好办,要是熬不过……”   他顿了顿,望着远处恢宏的崇庆门,轻声低喃:“这皇城又要变天了。”   安子宓不过蛇鼠之辈,抓他丝毫不费劲。林晗领着兵马包围安府,轻而易举攻破了家兵的防卫,拿下府中上百号亲眷。安子宓见无可挽回,便要逃跑,正翻墙时被人捉住,押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坐在安府正堂品茶,淡淡扫过沦为阶下囚的安大将军,笑道:“你这的茶竟然是江南贡品,宫里也少有呢,安将军好福气呀。”   安子宓被绳索捆着,满身灰土枯叶,狼狈至极,勉强地陪笑。   “殿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怎么到我府邸乱来呢。”   “别,”林晗嘲道,“我可禁不起你这一声殿下。”   他心中却暗想,你安氏不是趾高气扬,怎么区区半天,就成了这副怂样?   “这这这,殿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谈啊!”安子宓耷拉眉毛,苦着脸,“还是把我松开,有话好说。”   林晗立时起身,斩钉截铁道:“我跟你没什么可说。你有话便跟刑台堂官说吧。”   安子宓一听要把他送到大牢,顿时吓破了胆,连连告饶。林晗充耳不闻,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去。   清理过安府,已近深夜,林晗有些困乏,命士卒在府中休整,自己却想另找个地方睡觉。盛京每夜宵禁,出不了坊,他和卫戈回不去馆驿,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连个下榻的邸店都没有。   林晗灵光一闪,道:“我家在京中的宅子恰好也在这坊里,桓儿去我家吧。”   卫戈颔首:“好。都听你的。”   林晗找了个跑腿的,叫他先往侯府报信,他们随后就到。正要启程时,那信使灰溜溜地跑回来,道:“殿下,您说那宅子,地址没错?”   林晗奇怪道:“当然没错。我又不糊涂,连自己家都记不住。”   “那地方没宅子呀!”   林晗惊讶道:“啊?”   “千真万确,宅子已经拆了,如今只剩花园池塘,您要不去瞅瞅?”   卫戈牵着林晗的手,道:“不去了,月亮都挂上中天了,去我家睡吧。”   林晗强撑着精神:“你家宅子也在这坊里?”   “碰巧而已。”   老天爷,这是什么缘分,他俩还是街坊。要是卫戈小时候没走丢,他没阴差阳错地进宫,两人说不定还能玩成竹马之交。   卫戈说的宅子是他父亲少时读书独居的住所,不大,区区两进,布置得简单清雅。许久没人居住,管事仆役都还在,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一进寝房便困得找不着北,倒床浅眠片刻,挂念着明天要办的事。半梦半醒时卫戈掌着灯回来,叫他一两声,林晗没应。   寝屋里的光霎时吹灭。卫戈轻手轻脚钻进被窝,拥着他。   “困成这样?”他在林晗耳根旁问。   林晗迷糊地哼了两声,摁着颈边的脑袋,随口催促道:“乖啊,睡你的觉。”   柔软的头发蹭了蹭林晗掌心。年轻人血气方刚,观察他一会,小心翼翼地抱着腰肢亲昵。   林晗睡得不安稳,有些恼火,两手抓着卫戈脸蛋揉捏。这小子在沙场上日晒雨淋,入手却跟凝脂似的滑溜,简直是桩大奇事。   “别再动了,我要睡觉。”林晗佯装凶悍,恶狠狠瞪他。   卫戈任由他揉搓,说出的话含糊不清,轻飘飘的,带着股可怜劲。   “你睡就是了,我动作轻些,不吵你,”他搁在林晗腰间的手缠得更紧,“每天只有深更半夜才能这样抱一抱你。”   林晗顿时心软,干脆拨开手臂,认命躺平,望着帐顶叹气。   “来吧,动作快些……”   亲热一回,他累得神志不清。身边人却好像意犹未尽,不过知道适可而止,即使精神万分,也只是压抑着鼻息,抱着林晗老实躺着。   卫戈身上滚烫,火炉似的紧贴着后背,热得林晗睡不着。但他不忍心分开,熬到一个时辰后才堪堪闭眼。   一夜倏忽过去,林晗卯时起床,摸摸身侧,人早就不见了。他问了圈宅子里的人,管事说卫戈有事先走,今日没法陪他。   林晗忙着进宫,无暇多想,心里却一阵空落落的。坐马车到皇城的途中便想,莫不是昨晚不让他求欢,他不开心了?   他先去了长乐宫,有聂峥守着,万事无忧。   太微宫里外都是穆惟桢的人,楚王不在,命令太医署医官彻夜值守,看顾昏迷的皇帝。林晗找到太医令,问道:“陛下如何了?”   “衡王放下,太医署一定不负两位殿下嘱托,尽职侍奉陛下。”   林晗默然点头,估摸着朝臣快到齐了,便到前朝昭告昨日之事。一天前还是安子宓主持朝会,眨眼就换成了衡王,群臣都是老狐狸,明白安氏已经和宗室角力过一回,较量的结果摆在明面上,安氏一败涂地。   局势已定,朝堂上没人给安氏当出头鸟喊冤。安子宓不得人心,与三位亲王天壤之别,文武百官自然归服。   皇帝生死未卜,林晗不想太过招摇,便在朝会上提议惠王监国。惠王的资历声望都强过他和穆惟桢,又是长辈,只有他最合适。   林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拔除安氏留在朝中的党羽。接连几日,他忙着进宫、上朝、审案子,奔波不休,连吃饭都顾不上。清算安氏一党时,发现出了几件贪墨大案,从内廷、朝堂、官署牵连到了坊市民间,涉及数千人。   这下林晗彻底成了大忙人,干脆搬到刑台住,不归家了。他原本只是监督刑台办事,哪知道案子往深处查,连刑台几个堂官都不干净,便上请朝廷,把那几个人革职查办,由他亲自审案。   眨眼的功夫,十来天就过去了,安氏的人抓得差不多,案子也有了眉目。林晗后知后觉记起,似乎许多天不见卫戈。仔细一想,自从那天早上,他确实没再见过他。   卫戈也不去上朝,不知道在忙什么。   林晗一阵惊惶,连忙把手里的事交给属下,急匆匆朝家里去。管事站在门外笑脸相迎,问安道:“殿下回来了?”   “郡王呢?”   那管事一脸怔愣,说:“郡王已经多日没来了,这回没和殿下一块过来?”   奇也怪哉。   林晗皱了皱眉,心事重重地走进宅子。他这一日胡思乱想,猜疑不定,心浮气躁,什么事都干不下去。   枯坐到傍晚,宅邸前忽然来了一伙人,备了几马车的厚礼送来。林晗差人去问,送的都是打猎得来的皮毛和肉,送礼的人只管押运,也不知道主顾是谁。   掌灯时候,府里送来几样饭食小菜,林晗捏着筷子盯了会,实在没有胃口。   外间一阵喧闹,仆婢喜气洋洋地报信:“郡王回来了!”   林晗放下筷子,脚步如飞地赶到院子里,瞧见一拨带弓的武士。卫戈一身大红锦袍,窄腰紧袖,俊美至极,翩翩地穿过人群。   “回来了?”两人异口同声。   进了屋子,林晗斟上一杯酒,打量着他满身的气派,道:“打猎去了?”   卫戈叹了声,浅抿了口酒液,道:“是。有些事要办。”   林晗拈酸道:“听管事说,你都不着家了,上哪野去了?”   也不知卫戈是打了一天猎累着了,还是粗心,竟没听出他话里的醋味,从容地夹了几根菜吃。   “住在城西淳善坊,离西郊近,懒得来回赶路了。你案子查得怎么样?”   林晗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亏你还能想得起我。”   卫戈停下筷子,歪头瞧他:“你今天回来的?”   林晗暗地里咬牙切齿。这什么意思,他不回来他就到处撒欢去?十来天了,他在衙门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找个人过问两句。   小没良心的。   一顿饭波诡云谲。林晗火气渐消,顾念着自家桓儿年纪小,不太会疼人,便原谅他了。   虽然下定决心不计较他这回,但他心里却像是有爪子挠来挠去,胡乱揣测卫戈这几天干什么去了。盛京处处繁华,该不是被什么勾走魂了吧?   卫戈跟他久别重逢,很是开心,吃得津津有味,全然不知林晗心里百折千回,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大戏。   用完晚膳,夜色已深。林晗满腹心事地进了寝房,点着灯烛等了半晌,不见卫戈人影。他披了件衣裳,心烦气躁地踱回前厅,从西面窗户望见管事打着灯笼,领着几个仆役路过花园,便出声叫住。   “郡王又跑哪去了?”   管事手里拎着棍子,道:“郡王歇在书房了。说花园里有野狐狸,让我们看着点,别吵着殿下休息。”   林晗不是滋味,他们一路走来都是同床共枕,哪有今天这样生分?   管事瞧他不说话,轻声道:“奴婢叫郡王过来?”   “别了,”林晗道,“他都睡下了,别去吵他。”   他怔愣地转身,想起那几大车猎物,忽然回头,问道:“郡王近来常去打猎?”   管事道:“正是。”   “跟谁一块去的?”   “都是朝中武官……显贵的人物。最常来邀约的是齐将军。”   林晗咬了咬嘴唇,盘算着,道:“齐震?”   “正是齐大将军。”   他俩才认识多久,什么时候如此要好的?   那天才见第一面,齐震就肯帮卫戈。卫戈容貌极好……莫不是这混账东西,看上他的人了!   林晗返回寝房,倒在榻上辗转反侧,琢磨主意。   他生平头一回有如此深重的危机感,有人跟他抢卫戈,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精神,独自生闷气。卫戈也傻乎乎的,瞧不出人家用心,还天天跟齐震混在一块!   如今连觉都不跟他一块睡了。   好不容易平心静气,林晗思量许久,他若是无端指责,吵闹撒气,必然惹卫戈心烦。还不如对他好些,想法子更进一步,牢牢地把人套住,让卫戈知道他的好,永远舍不得他。   林晗熬了大半夜,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找人一打听,卫戈果然又走了,嘱咐他好好吃饭。   他不留信倒好,林晗听完这句,气得头昏脑涨,哪有吃饭的心思。   他把管事叫到跟前,道:“到平康坊,给我找个最红的小倌来。”   管事一脸难堪,道:“殿下,这……不大好吧?”   “快去,”林晗皱着眉头,塞给他一包银钱,“你跟小倌说,把他们楼里好玩的,助兴的都带来让我开开眼,好处应有尽有。”   管事欲言又止。林晗一瞪眼,他硬生生咽下嘴里的话,垂头丧气找人去了。   林晗在府宅里等了几盏茶,管事领着个姿容妖媚的男子到他跟前。林晗一边饮茶,一边分神观察他,这小倌一袭青衫,低眉顺目地立在他跟前,生得雪肤乌发,艳如桃李,腰身仿佛柳枝一般,弱不堪风。   管事退出屋子,带上了房门。林晗放下茶盏,道:“你真好看。”   那小倌偷眼打量他,两颊微红,怦然心动,眉目间含着情意,娇声唤了句:“贵人……”   被他一唤,林晗浑身骨头都酥了,不由得想:要是我也能学到这本事,还愁抓不住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生怕吓着人,温声问:“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了吗?”   小倌点点头,从身后取出个檀木箱子,一只糕点盒子。   林晗好奇地倾身:“都有些什么?”   那小倌坐到他跟前,放下木箱和糕点盒。林晗审视着桂花糕的纸封,暗暗夸了句乖巧,出来服侍人,竟然还带着糕点。   他打开箱子,取出些绢本图卷和形态奇异的玩物,细细地讲解。   林晗听得目瞪口呆,捡起一卷图画参详,道:“那种事,门道居然这样多?”   小倌脸红,颔首低眉:“贵人也不像不通人事的呀。”   林晗惊讶道:“这你也看得出来?”   他是会些磨人的伎俩,可哪比得过他们这种术业专攻的!到现在,他也算是黔驴技穷了。   “贵人浑身上下……都有股风流劲。”那小倌忽然叹了声,“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做不了心上人的知音,即便情意再深,都会有一拍两散的时候吧。”   这番话说得林晗感同身受。两人坐在一块品起了茶。   林晗翻看着图卷,道:“可若是不靠这些,恐怕连一刻的心动都抓不住。”   小倌抬起袖子,掩着唇轻笑。   “一刻欢愉,那还不容易。世上有的是助兴的妙物,旁人绝对看不出端倪,比如这桂花糕……诶,我的桂花糕呢?”   林晗一脸窘迫,佯装淡然地指了指空盒子:“这玩意原来不是茶点?怪不得,我吃着格外香甜爽口。”   小倌大睁着眼,盯着空荡荡的糕点盒,如临大敌。   “贵人全吃了?这东西一小口就能助兴,等到发作,恐怕要七天七夜……”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林晗别过眼睛。   小倌仰起面孔,楚楚可怜,权衡一番,咬了咬牙,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也罢,舍命陪君子。”   林晗摆手:“不了,你回去吧。这图留下让我看看。”   “那您怎么办?”   “我没想寻欢作乐,就是想找你学一学。”林晗饶有兴致地翻阅。   小倌一噎,良久才说:“大奇事。” 第261章 下厨   林晗笑着挥了挥袖子,那小倌不舍地折腰一礼,缓缓退下。   他自知体质羸弱,放任药物发作,定会伤及根本,便让人送来个瓷盂,并起两指送进口中,摁压舌根催吐。   小倌离开不久,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响。卫戈十万火急跨进门槛,看见他趴在瓷盂上精疲力尽的模样。   桂花糕的药性让林晗昏昏欲睡。他浑身浮起燥热,半阖着眼睛,偏头瞧向乍开的房门。   “你回来了……”   卫戈朝前走了两步,脚步声沉重迟滞。林晗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不耐地扯了扯衣领,端起几案上的茶水,自顾自漱口。   “你到平康坊找人?”卫戈兴师问罪。   林晗手上一顿,有心捉弄,冲他轻佻地笑了笑:“郡王消息好灵通,瞒不过你。”   卫戈皱起眉,居高临下审视他,高大的身影遮挡住门外天光。一身皎月似的袍子,金丝银线密绣着腾挪的鳞蛟,出尘绝伦,俊逸神飞。   他脸色黑得像墨池,从齿缝里挤出二字:“瞒我?”   林晗揩净唇角的茶水,瞅了瞅门口,仍是不知死活地撩拨:“不瞒你,难不成让你看见?”   卫戈别过头,强压着怒火。   “别跟我开这等玩笑。我回来之前,你找小倌干什么了?”   林晗药劲发作,浑身的血都在沸腾,迷离中没听清卫戈的话,听凭本能,坦诚地褪去重重衣衫。   “就是找个人教教我床笫之事……免得桓儿厌弃我。”   卫戈只听进了前半句,愤怒到极点,像是要杀人。   “床笫之事?你让别人碰了!”   林晗一副面红气喘的浪模样,眉梢微扬,不置可否。卫戈以为他默认,更是恼怒,箭步到林晗跟前,出手制住他裸露的脖颈。林晗遭这股力道冲击,整个人仰倒在坐榻上。   他盯着眼前人白玉般的面孔,痴迷地想:原来这么不禁逗,这样就生气了。   脖子上的手臂好像铜铁浇铸的,箍得林晗发疼。他忍不住呻吟几下,两手慢吞吞握住卫戈的小臂,难耐地摩挲着微凉的肌肤。   “想不想惩罚我,怎样都好,随你心意管教我──”   卫戈眯了眯眼,手心摸到的颈肉像是有火在烧。他俯到林晗下巴边嗅了嗅,觉察到异样。   “你服药了?”   他探出另一只手,抚摸林晗潮红的脸蛋。冰凉的机械臂触碰到滚烫的肌肤,好似久旱逢甘霖,林晗闭上眼,迫不及待地蹭了蹭。   卫戈平静些许,掀开他身上堆叠的衣服。仔细检查一番,没有亲热过的痕迹,恍然大悟。   “含宁骗人。”他怒气渐消,捏了捏林晗的下巴,低沉道,“就这么想惹我生气,好让我对你粗暴些?”   林晗被他戳破心思,不说话也不动,难为情地别过脑袋,像是偶人一样任由卫戈摆弄。霎时,他脖子上一松,被卫戈摘下头顶玉簪,发髻散落,长长的青丝铺了满地。   “既然知道了,还废话什么。”林晗索性袒露心声,两手勾着他的腰,缓缓靠拢,蛊惑似的吐息,“抱我入帐。”   卫戈拨弄他丹红的唇,耳鬓厮磨一番,私语道:“那就满足你。”   共赴巫山一回,林晗躺在锦褥中,盯着满身青紫淤红的痕迹,道:“你还真舍得下狠手。”   卫戈闭目小憩,神色晦暗不明。   先前他在床幛中逼问出他找小倌的原委,心头五味杂陈,竟不知向来英明果断的林晗,也会干出这等傻事。   “含宁十指爪功也毫不逊色。等明日,我背上就没有一块好肉了。”   林晗扑哧一笑,忍着酸痛起身,撩开帐帘,瞧见窗外夜色。   还明日?时辰早就过了,纵情大半天,从白昼到天黑,累得气息奄奄,连午膳和晚膳都没用。   卫戈捉住他的手腕,问:“去哪?”   林晗挣了挣,半边身子疼得快散架,道:“你力气好大,我都动不了了。”   卫戈抿了抿唇,手劲松了些:“下次还敢找小倌吗?”   “我是找了,”林晗垂着眼睛,狡辩道,“我也没快活,我找小倌还不是为了让你舒服。”   卫戈听得直皱眉,坐起身穿衣。   “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晗从背后搂着他脖子,亲昵道:“我今日这些……你喜欢吗?”   卫戈瞧了瞧他:“你都学了些什么?”   林晗如实相告:“那图上说,男子都喜欢来硬的,做下面那个,就不能怕痛。”   卫戈默然片刻,语气里透着心疼:“我以为是你喜欢。”   林晗怔怔道:“啊?喜欢倒……”   喜欢倒也喜欢,虽然疼,但别有一番滋味。   卫戈堵住他未出口的话:“算了,下次别这样。你身子不好,还吃那些药。”   林晗轻哼一声,赖在他后背上,酸溜溜道:“你还挑三拣四,让我别来。我是不如世家公子哥会玩,可要换了别人,哪肯像我这样任你睡的。”   “别人?”卫戈挑眉,思忖一瞬道,“原来,含宁吃醋了。”   林晗“嘁”了一声,裹着里衣挪到床边,两脚塞进鞋子。   “折腾半宿,你饿不饿?”他问。   卫戈瞧着他背影,笑道:“你去哪?”   林晗侧目回看:“给你做饭!”   他几步出了寝房,脚步轻快,朝厅堂走去。一阵风从洞开的屋门吹进,搅乱了卧室旖旎的帐纱。   卫戈放心不下,紧跟着起床。这间宅子不大,只在外院有厨房。微风寒凉,林晗雪白的背影宛如游鱼,越过两道门,在漆黑的夜色里穿梭。   林晗走进厨房,点了盏小灯,打量着繁多的食材,两眼放光。   卫戈倚在门口抱臂看着,背后几缕青丝被风掀动。   “含宁要做什么?”   林晗雀跃道:“上回只做了汤饼。这回便做些好的吧。往年宫中有道芙蓉宴,席单上共八十二道菜肴,道道都是人间至味,恰好这里食材应有尽有,不如做飞鸾脍、小天酥、冷蟾羹、青精饭……”   卫戈低头掩唇,淡笑着听他滔滔不绝。   “你能平安顺遂地做道蒸鱼,都算万事大吉。”   林晗不服气,举着灯烛瞥他,道:“蒸鱼有何难?小桓儿,给爷生火。”   卫戈忍着笑应和:“好。”   林晗从缸中捞起条新鲜河鱼,胡乱宰杀,清洗去鳞,盛在盘子里。   卫戈面庞映着火光,饶有兴致地问:“这就完了?”   “你别催,”林晗洗净双手,抚了抚发鬓,“让我想想。”   卫戈轻咳一声,冲一旁指了指,给他台阶下:“葱姜蒜和豉油都在那边。”   林晗盯他一眼,默不吭声地挪到旁侧,拿到一众辅料。   卫戈满眼温柔地瞧着他忙碌,忽然变了脸色,道:“别放盐……”   “为何?”林晗狐疑道,“‘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哪有不放盐做好的菜?”   卫戈摇头:“怪不得都说饱学之士应当远庖厨,哪有这样烧饭的。”   林晗置若罔闻,兴致盎然地腌制鱼肉,飞快架鱼上锅。   “去掉汤汁了?”   林晗眨了眨眼,道:“汤汁也要去?”   卫戈忍俊不禁:“无妨。”   四下漆黑寂静,唯独炉火彤红炽热。林晗挤到灶旁坐下,硬在卫戈额上印两口。卫戈任他亲热,抬臂揽林晗入怀,揉搓他浸过冷水的手。   “就快了,桓儿再等等。”林晗靠在他胸前,拉紧了衣领。   卫戈不忍搅碎他的期待,道:“累了?想吃什么,接下来我给你做。简单点的。”   林晗思索片刻,道:“银耳莲子粥。”   卫戈点点头,脱下外袍披在林晗肩上,留他坐在暖炉前等着。厨房外突然一阵喧吵,暗夜里游来一串灯笼,管家大着嗓子问:“谁在里面?”   “是我,”卫戈随口应答,“回去,别大惊小怪。”   管事连忙领着身后的仆从请安,迟疑道:“郎君为何大半夜在厨房,要是想吃东西,让人送就是。”   巡夜的家仆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敢潜到郡王府宅来了。哪知道竟然是郡王本人。整个盛京从没有这样特立独行的主子。   “走吧,别打扰我。”卫戈道。   一干人等只好退下。等人一走,林晗便笑着打趣:“完了完了,我害郡王丢人了。”   卫戈瞥向他,淡然道:“给夫人做汤有何丢人?”   林晗看着滴落的烛泪,惊道:“哎呀,光顾着看你,我的鱼好了!”   他连忙站起身,颇费一番功夫,取下笼屉里的蒸鱼。浅尝一口,却是腥得面目扭曲。   林晗嚼着细白的鱼肉,喃喃自语:“为何会这样?瞧着怪好吃的,吃着难以下咽。”   蒸鱼做得难吃,他不愿让卫戈尝,独自对着发愁。管事折返到厨房门口,恭敬地问了声安。   “郡王,宫里来人了,说要见主人。”   林晗与卫戈对视一眼。卫戈忙着烹调,沉静开口:“谁来了?”   “是位姓辛的女将军,托奴婢递信。”管事俯首躬身,两手呈送一封密信。   “快让她进来。”林晗取了书信。   “是。”   他借着昏暗的孤灯匆匆读信,半晌才揉了信纸,道:“好事,皇帝醒了。” 第262章 争吵   皇帝一醒,接下来他就能清闲些。   “真是好事?”卫戈饶有深意地问。   林晗抿着嘴唇思量,迟迟不答话。夜风灌到炉火边,吹得他浑身凉透,所幸卫戈煮的汤好了,端在手里喝上一小口,满身都涌流着暖意。   辛夷快步进院子,候在厨房门口,道:“殿下,太微宫那位醒了,殿下要进宫吗?”   林晗搅弄着汤匙,吹了口烟气,慢条斯理问:“楚王呢?”   “楚王歇在馆驿,怕是也该知道消息了。”   “无诏不得进宫,”林晗道,“还是稳重点。辛夷,让聂峥撤了吧。明日我去上朝。”   辛夷拜道:“属下领命。”   他慢吞吞吃完粥,坐在火炉前深思。卫戈捡走碗勺,轻声问了句:“明天要我陪你吗?”   林晗横他一眼,问:“要是我进宫了,你是不是又去找齐震。”   卫戈一怔,道:“齐震也得上朝吧。”   林晗眉毛倒竖,恶狠狠地扑到他身上,作势撕咬。卫戈轻快地笑出声,将他拦腰抱起,任由林晗厮打,步履从容地往屋子里走。   “好哇,还说陪我呢,合着是齐震也上朝,你才跟着去!”   卫戈乐不可支,在他腰上捏揉两把,道:“你怎么谁的醋都吃。齐将军夫妻恩爱,三句话不离媳妇,我能跟他有什么?”   林晗被他放倒在床榻上,蒙着被褥,只露出两只眼睛,幽怨地问:“那他怎么老是找你?”   卫戈欺身过去,扬手降下床帷,低声道:“就兴你有聂峥,不兴我交朋友?”   林晗拽着他袖子,满腔委屈,道:“这跟聂峥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天天跟他在一块。你有了朋友,就忘了我是吧?”   “怎会忘了你,”卫戈捧着他下巴,怜爱不尽,实在对他这副缠人的模样无可奈何,“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   林晗一掀被子,烦闷地抱住他劲瘦的腰。正要说话,房里的蜡烛烧到了底,冒出几缕青烟,屋子顿时一片黑暗。   他颓然一叹,再没了过问的心思,便催促道:“睡觉!明日还要上朝。”   卫戈抱他入怀,不住把玩着林晗身后青丝,彼此依偎许久,轻叹一声。   林晗抬眼瞧他,窗外漏进的月色落到面庞上,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明亮如宝石。   “叹什么气?”   卫戈道:“我这些日子和武官交游,得了些情报。北方局势不稳,可能又要出事?”   林晗歪头一想,趴起身子,单手托腮。   “达戎?草原上的事不是了结了?”   “不是达戎……贺兰稚的事了结了,可跟他结盟的赛拉顿逃到北越了。”   林晗眯眼,恍然大悟:“所以,是北越蠢蠢欲动?这帮白痴,兵粮和武器都被裴信买空了,还敢生事?”   “北越幅员辽阔,自恃国土,才这般不知利害。”卫戈缓缓道,“又或者是赛拉顿贼心不死,花言巧语蛊惑了北越皇帝。我倒是听说,赛拉顿找他们借兵借粮。”   “原来如此啊,”林晗点点头,“北越人还是老样子,想坐山观虎斗。”   夜话片刻,林晗困意上涌,揽住卫戈腰肢,缩他怀中大睡。第二日天没亮,他便被枕边人唤醒,仔细梳妆换衣,准备进宫觐见皇帝。   穆献琛大病初愈,今日并未临朝,仍是惠王在紫极殿协理朝政。林晗径自去了太微宫,恰逢楚王穆惟桢,两人便一同进殿,还没见到皇帝影子,倒先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丽华,丽华……她怎会害朕呢?”   一身赭黄寝衣的皇帝坐在蝉纱帷幛当中,一边捶床一边抹泪。龙床八角悬挂着黄金龙首,每只龙首都吐出一串硕大的明珠,随他的动静摇晃颠簸。   小黄门低埋着脑袋,战兢提醒:“陛下,两位亲王来了。”   穆献琛如梦初醒,急忙挪到床帷前,抓开纱帘,露出泣涕横流的一张脸。   “二位王兄!”   林晗倒抽口气。楚王侧目一刹。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丝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转瞬便收敛了,对着龙床交掌一礼。   穆献琛忙道:“不讲虚礼了!哎,我都听说了,幸好二位宗室千里救驾,否则朕就死在那安氏手里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安太后?”穆惟桢道。   提起处置,穆献琛立刻眼泪汪汪,踟蹰道:“两位王兄……有一事朕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是九五之尊,讲什么都可以的。”林晗微微一笑。   穆献琛瞧了瞧他,面色有些惭愧,道:“这个安氏十恶不赦,一直想置我于死地。可苏贵妃她是遭人胁迫,两位王兄,何不放了她。小小女子,也是逼不得已。”   “那女人谋害陛下,万万不可姑息!”穆惟桢皱眉道。   林晗点头附和:“楚王所言有理。”   穆献琛怔怔地看了看他们,颤着声道:“两位亲王,当真一点余地都没有?”   穆惟桢眉头拧得像锁链,道:“陛下,这等罪行岂能原谅!不杀鸡儆猴,只怕旁人以为皇室可欺!”   穆献琛如遭雷击,一脸怅惘,半晌缩回帐内,缓缓扬了扬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听两位亲王的吧。”   “陛下,那安太后……”林晗道。   穆献琛思忖一番,隔着帘幕忧愁道:“安氏毕竟是太后,她虽然居心不良,但并未得逞,就把她送到东都,给孝哀皇帝守陵去吧。”   林晗与楚王对看一眼,默默不语。   没了苏丽华,皇帝像是没了魂魄,一蹶不振,轻轻挥退二人。   “你们走吧,朕心不安,有事再召你们进宫。”   他们只得告退,朝着宫城外走。时辰尚早,紫极殿还在上朝,林晗与楚王走在通向崇庆门的宫道上,四下黑云沉沉,气氛压抑至极,不时有一队打着灯笼的宦官从旁经过,见到领着一群随从的两位亲王,便抖抖索索地跪在墙根边行礼。   穆惟桢忍耐许久,嗤笑道:“沉迷女色,色令智昏,简直不堪大用!”   “王兄慎言,”林晗嬉笑道,“咱们这身份,可讲不得这等话。”   穆惟桢闭眼一瞬,长叹道:“怪不得会被安太后和安子宓拿捏。要是我们一走,指不定又便宜了哪个狼子野心的逆臣!”   林晗拽着他袖子,宽慰道:“别气别气。近来朝廷没什么事,估计快散朝了,去承露殿见皇叔吧。”   摆驾承露宫,才进殿门,便见书房里亮着烛光。承露殿邻近三台,向来是重臣们的值房。他们来得赶巧,才下了朝,惠王正带着一拨文武股肱围坐殿中商谈要事。   林晗步入书房,一眼便从一群锦绣衣冠中望见卫戈,便阔步到他身旁坐下。惠王见众人到齐,环顾一圈,娓娓道:“方才说到北越一事,诸公都以为当战则战。那你们心中可有元帅人选啊?”   朝臣们窃窃私语一番,齐震道:“惠王,我有一人选。安国郡王在西北数次大捷,若由他挂帅出征,何惧小小北越?”   林晗浑身一震,吃惊地瞅向卫戈。卫戈不动声色,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温暖宽厚的掌心握住林晗的手。   林晗神思不定。原来他想出征。和齐震结交,不光是为了结识朋友,更是为将来做打算。卫戈知道裴氏衰落,他们在朝中没个能通气的人,有的事不方便自己出面,否则便有争功之嫌,平白惹人嫉恨,要找个能帮他们说话的人才好办事。   可他若是出征,那他们不是又要天南地北,分隔两地?   惠王点点头,道:“安国郡王倒是个极好的人选。诸公以为呢?”   三两个武官接连着附和,说得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此事便有了定断。   惠王看向卫戈,道:“安国郡王,诸公都推举你带兵出击北越,你如何想?”   卫戈俯首一拜,道:“愿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惠王慷慨一拍掌,道,“待这事回禀过陛下,择日便设宴送郡王出征。”   林晗沉溺在万千思绪中,听不进周遭的声音,只觉得被卫戈握过的那只手无比滚烫,像是快烧成灰烬,到出宫时依旧昏昏沉沉。   他不禁失落地想,这等大事,卫戈也不跟他说一声。是怕他不乐意?在卫戈眼里,他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今天是北越的事,明日又会是什么?   林晗麻木地走在皇城宫道上,恨自己生性多疑。   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大亮,刑台的人把案卷送到家里书房,他心不在焉地处理公事,翻过一沓沓卷宗,忽然瞥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孙颜。燕都那件案子的在逃犯。   这人早在显历元年就蹲过大牢,被画了像,脸上还黥了字。   林晗端起卷宗,眯眼仔细端详着孙颜的画像   只是这人的样貌,怎么跟燕云画师画的一点也不像?   “桓儿,”他冲院子里唤了声,“你快过来瞧瞧。”   裴桓正与部下商谈军务,听见他的声音便匆匆进屋,背后跟着一脸迷茫的独孤毅。   “你看这个人,”林晗站起身子,展开画像给他看,皱着眉头道,“这是孙颜?生平和白莲教那个一模一样。怎么长得天差地别呢?”   卫戈瞧了瞧,盯着林晗脸上发丝一般浅淡的伤痕,道:“那吕应容偷过你的脸。”   林晗把卷宗一合,来回踱了两步,道:“对,对!那妖教里的妖人就是会妖术,易容换脸不在话下!孙颜前后长相不一样,兴许也是偷了别人的脸!”   卫戈迟疑一刹,道:“含宁跟我回燕云吗?”   林晗顿时一怔。对啊,皇帝醒了,他们不用留在盛京了,自然要各回各家。   “惠王说要给你送行呢,”林晗道,“等宫里的消息吧,事情一完,我跟你回去。”   卫戈淡淡一笑,道:“好。”   林晗叹了口气,道:“只怕等宴会一完,子玉姐姐的婚事也赶不上了。咱们两个真是命苦,连点喜气都沾不上。”   “主公!大事不好了!”辛夷在院外大喊,脚步沉重响亮,“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她这一通阵仗惊得林晗和卫戈都变了脸色,飞快跑到院子里。辛夷气喘吁吁地站定,道:“殿下,楚王和陛下吵起来了,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听宫里报信的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怎么回事?”林晗眯了眯眼,“楚王向来稳重,哪回这般急进过。是不是皇帝说了什么?”   辛夷面色难堪,叹道:“据说,是为了一个女子,苏丽华……”   楚王坚决要杀苏丽华警示天下,皇帝爱美人胜过爱性命,竟然跟忠臣大闹一场。   林晗一阵头痛,道:“桓儿,你在家里,我得进趟宫。”   卫戈道:“我跟你一块。”   林晗愁眉苦脸,点点头:“也好。要是他们真打斗起来,千军万马的,我一个人拦不住。”   林晗带着烬夜明匆匆进宫,到太微宫外,望见殿陛间密匝匝几圈宫娥内侍,蔫头蔫脑地跪着,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他快步走近,那些人纷纷挪开一条道,发出细微的哭泣。   穆惟桢一改常态,在殿中厉声陈述利弊,皇帝寸步不让,甚至说出要诛楚王九族这等混账话。两人大吵大闹,仿佛雷霆霹雳,气势骇人听闻。   林晗凑到卫戈耳畔,低声耳语:“桓儿是外臣,先在这等等,我去探探情况。”   卫戈无奈道:“你小心些。”   林晗拍拍他肩侧,示意安心,一手握着腰间剑柄,推开了紧闭的殿门。那两人依旧吵得火热,言辞却鲜少涉及苏丽华,倒是说的有关地方民生之事。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的眼睛像是要吃人,指着楚王呵斥道:“你不让朕救丽华,也就算了。你还要挡着朕救天下万民?穆惟桢,你安的什么心啊,这匪乱再拖下去,各地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大梁就完了!”   楚王神色沉郁,深觉回天无力,悲悯地长叹:“若真照陛下说的做,不出三月,大梁便会分崩离析。”   皇帝坐在龙案前,拍桌大怒,道:“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在咒我,还是在咒我朝的国运!穆惟桢,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穆惟桢长身而立,掷地有声:“你杀我又如何!你有能耐就杀,把我杀了,难道就能改变你是个昏君这件事?”   “你!”皇帝气得站起身,踹翻了桌案,“朕动不了世家,还动不了你吗!”   林晗适时地上前,温声道:“陛下息怒,楚王忠直,一时冲动才会口不择言。”   皇帝似是见着了救星,连忙走下几层殿阶,拉着林晗道:“衡王,你来说说看,朕为天下万民着想,为大梁社稷着想,难道有错?”   林晗怔忡一瞬,道:“陛下和楚王为何事争吵?”   皇帝垂眼抿唇,不知如何讲起。穆惟桢苦笑两下,道:“陛下说,各地匪患严峻,南方已经有义军冲进官府杀死官吏,强占了郡县。国库空虚,边关不稳,朝廷没有余力对付这些匪徒,便要下放兵权给诸侯世家,让他们出力讨贼。”   林晗暗叹一声,腹诽道:简直是乱来。世家那帮人如狼似虎,兵权放到他们手里,还能要回来?   皇帝道:“再怎么说朕也是一国之君,他们表面上还是要听我的话。恰好这些人都在京中,放权之前,朕跟他们在天地宗庙跟前立个盟约,胆敢有不臣之心的,天下共诛。谁还造反不成?” 第263章 破绽   皇帝意思是要让下面的人自行清除地方匪患,但他以为一纸盟约就能约束世家诸侯,未免太过天真。   今天的匪患根源在吏治腐坏。裴信在时铁腕手段,官吏都谨慎小心,稍有错处便会危及性命,故而少有敢明目张胆作奸犯科的。他走之后,官吏们仗着家世裙带徇私枉法、中饱私囊、欺上瞒下者比比皆是,整个官场已是腐朽不堪。   吏治不清,必然波及百姓生计。贪墨横行,搜刮民财,致使各地官逼民反,匪乱四起。   林晗挤在两人中间,深思熟虑一番,道:“陛下,民怨如水,宜疏不宜堵。出兵征伐劳师动众,哪来那么多银钱粮米。”   “哎呀,就是国库空虚,朕才出此下策的,”穆献琛拧着眉头,神情焦虑,急忙道,“这事交给诸侯世家,朝廷就轻松多了。你们要是担心,朕就下旨给他们三个月时间剿匪,三月之后匪患不除,再拿他们问罪!”   林晗哑口无言。穆献琛养尊处优惯了,当真是天真无邪,真自以为是九五至尊了。世家诸侯要出力讨贼,捞不到半点好处,还要谨防着鞭子抽到自己背上,他们哪里肯听话?   “这事当真行不通。”穆惟桢苦口相劝,“衡王,你通事明理,劝劝陛下吧。”   林晗道:“陛下,兵权下放到地方,他们有权随意调动大军,朝廷是方便了,可万一有人效仿安子宓……”   他不愿说得太过明显,刻意拖长了尾音。穆献琛听到一半,脸色难看,一甩袍袖,道:“十九路诸侯莫非全是奸贼?朕与他们定盟约,有人敢轻举妄动,那便举全国之力讨伐他!车裂于市,诛十族!哼,再不济,我穆氏宗亲总不会心怀不轨,有两位亲王在,朕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句堵得林晗与楚王无话可说。说好,那将来万一出了乱子,他们两个谁担得起?要说不好,为臣子的人,能直言不愿为君主分忧吗?   整座太微宫静谧如夜。穆献琛察觉到气氛沉凝,扫他们两眼,幡然醒悟,神情越发不悦,可也不愿把关系搅和得太僵,便打发道:“好了,难为两位宗亲整日往宫里跑,现下无事,你们回去吧。”   穆惟桢上前一步,非要争个定断:“陛下当真要一意孤行?”   穆献琛瞪着眼睛,嘴唇动了动,正要发作。林晗怕他们再起争端,忙道:“楚王,有陛下拿主意便是,无需你我置喙。”   穆惟桢面带不甘,强忍着一肚子火气,碍于身份地位,只好垂头不语。   “衡王这句才是识大体。”穆献琛回到龙椅前,居高临下睇向他们,“走吧,多余的话朕不想多听。”   两人对视一眼,林晗轻轻摇头。穆惟桢不再多劝,与他一同行了礼,缓缓退出殿内。   一出太微宫,穆惟桢便道:“你怎么能由着他?”   “我俩说的话,他听得进去吗?”林晗也憋了满腔怨气,低声道,“桓儿走,我们回家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已经对内廷通往崇庆门的宫道烂熟于心。林晗只怕再多走几回,就连红墙上有多少块瓦都数得清了。   “大臣的话听不进耳,女人的话倒是肯听!”楚王嗤笑出声。   回到家中已是日暮西山,山为龙脉,故而京畿一带多大山,盛京城更是四面环山。一到日落,苍峦峰顶便坠着漫天云霞与血红的残照。   燕都郡王府送来了些礼品,珍宝珠玉、绸缎器皿,样样都成双成对,还有各色叫人眼花缭乱的喜糖。   林晗鉴赏一番,啧啧称奇,打趣卫戈:“乍一看,还以为你娘给你置办嫁妆呢。”   卫戈倒是老实,剥了颗喜糖送进林晗口中,道:“母亲大概猜到你我赶不回去了,才送礼来让我们沾沾喜气。”   林晗嚼着糖,忽然想起一事,道:“子玉成婚,我们也得送礼吧。”   “不劳你费心,我早就安排好了。”卫戈笑道。   林晗顿了顿,说:“你是你的,我是我的。”   卫戈面无表情地瞧他:“你我之间还分这么清楚。”   林晗不理他,仔细盘算着给子玉随什么礼,想了半天,发现这两年奔波劳碌,却是两袖清风。他不愁花用,向来都是大手一挥,从不计较耗费了多少钱,全靠卫戈和聂峥垫银子。到了要给别人送礼的时候就为难犹豫,因为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要不直接随几十万钱?好像太俗气了。找卫戈要?姐姐成亲,找人家弟弟要礼借花献佛,哪有这样损的事。   想得越深,他便有些怅惘。虽说今非昔比,但仔细琢磨,他的处境倒是跟两年前没多大差别。若不是身边人忠心耿耿一路相随,他穆含宁算个什么?   他比穆献琛强不了多少。   卫戈瞧他郁郁寡欢,轻声道:“逞什么能,你那点俸禄全部贴进军需了,哪够给人家随礼。都帮你安排好了,含宁何苦自寻烦恼。”   林晗长叹一声,从桌案上捡了颗喜糖,利落拨开。方想塞进卫戈嘴里,他忽然一怔,露出个暧昧得意的笑,慢吞吞衔在自己唇间,朝他凑过去。   翌日休沐,宫里却早早地送来了圣旨,皇帝在承露殿召见重臣商议大事。   林晗心里有些数,知道这“大事”便是皇帝和楚王争执不下的那件。一到承露殿,果然,诸侯世家都在,殿中朱紫满座,肃穆沉寂。   穆献琛容光焕发,瞧着精神充沛,开门见山,道:“诸位爱卿,朕连夜看了许多折子,大半的州官都在急报州郡匪患的事。匪患关系重大,不可放任姑息,朕有意授予众位爱卿兵权,你们在三月之内平息本地匪乱,朝廷重重有赏。”   各路诸侯一听,脸色惊变,随即哗然。穆献琛动了动指头,立马有个小黄门捧着御笔亲书的诏令上前宣读。   “敕令各州知度为各州将军,即日起返回治所,出兵讨贼。各地世家亦可征召家兵,平匪有功者加官赐爵……”   内侍宣完圣旨,惠王脸色苍白,难以置信道:“陛下!”   穆献琛高坐在殿上,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惠王不用再说了。贼匪到处都是,要是光让朝廷平乱,定是左支右绌,收效甚微。如此一来,各地都有兵马讨贼。另外,江南的匪患最为严重,衡王,朕给你改了封地,你便去寿康吧,那边的贼人就交给你了。”   林晗只能领命,沉声拜道:“臣遵旨。”   穆献琛环顾臣下,道:“还有这雍地,位处中原,匪寇猖獗,我想派一位亲王前去。楚王和惠王,你二人谁愿意请缨?”   大殿内顿时安静。楚王与惠王都不满他这般举措,面带怨气,哪里肯听话。   穆献琛冷哼道:“是忠是奸,关键时刻不就分明了?”   一人站起身,款款出列,拜道:“陛下,臣举荐一人,可为陛下分忧。”   穆献琛歪靠在龙椅上,额头枕着手背,疏懒道:“讲。”   林晗望向大殿正中一身绯袍的男子,竟然是王若。   王若背对着殿外照进的朝阳,身上披着一段灿金的天光,绯红的袍服上流光溢彩。他挺直脊背,站如青松,清冽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有一人亦是宗室,贵为亲王,只可惜遭歹人陷害,如今被幽闭在东郊辉庆寺中……”   林晗顿时警觉,盯着那抹澄亮的红袍,眯了眯眼。   穆献琛皱眉,奇怪道:“有这种事?”   王若猛然抱拳,铿锵有力,道:“殿下可还记得昔日檀王!”   果然!林晗狠咬牙齿,攥紧了拳头。   “这……”座上的皇帝沉思片刻,“是有些印象。不过这堂堂亲王,怎会被人关在辉庆寺?”   王若侧目,讽刺道:“这便要问问已故的裴丞相了。”   “王若,”卫戈陡然出声,沉稳地警告,“朝堂上说话要讲分寸,檀王跟我裴氏有什么关系?”   穆献琛要倚靠卫戈打仗,忙着清了清嗓,打圆场道:“罢了罢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王若,檀王在哪,你把人带来了?”   王若故意放话,想让皇帝追究裴氏,哪知道被轻飘飘地揭过去了,面带不甘。他很快收敛了心绪,低眉顺眼地拜道:“自然。臣这便请檀王入殿。”   林晗凑到卫戈耳畔,轻轻私语:“你看,这可不是祸害遗千年。你叔父干的好事。”   众人纷纷朝殿门口张望,不一会,便有个消瘦佝偻的素白影子,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蹒跚地走进大殿。   穆思玄神情恍惚,瘦得好似骷髅,面皮青黑嶙峋,使出浑身力气,颤抖地朝着皇帝行礼。   “拜见陛下。”   皇帝审视他一番,面露难色,道:“檀王,你怎么搞成这样?”   言外之意便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怎么去雍地?   穆思玄有气无力道:“臣今日是来拜见陛下,并无他意。”   王若道:“陛下,檀王大才,必能平定雍州匪患。”   穆思玄摇摇头:“我就在盛京,哪都不去。”   王若始料未及,盯着他迟疑道:“檀王,你……”   林晗也有些疑惑,这厮搭上王若,费尽心机跑出来,不去雍地,不要兵权?   “算了,”皇帝摆袖,“檀王,既然出来了,便在府邸中好好将养。雍州离寿康不远,衡王,你就辛苦点,拿下这两个地方的贼人。”   林晗紧盯着纸片似的穆思玄,心不在焉地答:“是。”   “那就这么定了。”皇帝露出个舒心的笑,看向卫戈,“安国郡王,明日恰是良辰吉日,朕在宫中设宴为你送行。”   卫戈俯首一拜:“是。”   他靠在龙椅上,慵懒地挥退众人,道:“散了吧。”   林晗本想捉住穆思玄,看他是否还在装疯卖傻,这次出来又存了什么心思。哪知他比以前学狡猾了不少,知道林晗等着他,便迟迟不出殿,留在皇帝跟前。   他等了半晌,那两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只好作罢,叹道:“便宜他了。”   “先回去,”卫戈拍了拍他肩膀,“明天过后,我就要走了。”   林晗一听,什么念头都抛到了脑后,心中只剩下对他的不舍。   他对卫戈的感情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烈,以往只觉得跟他在一块便好,如今却贪心了许多,即便跟在他身边,牵着手,投进他的怀抱,甚至是两相欢好、耳鬓厮磨之际,也仍是感到不够。   满腔的情意好比奔腾泻流的江水,滔滔不绝,不知该涌向何处,如何倾泄。   下朝回家,一进院子,僻静无人处,林晗便像藤蔓似的攀在卫戈肩上,道:“你从盛京领兵,不回燕都了?”   卫戈握住他的手背,凝望着心上人的眉眼,道:“不回了。直接北上,早打完早回来见你。”   林晗愁道:“我要去寿康啊,离北境十万八千里,今年还能见到你吗?”   卫戈想了想,道:“我回来陪你过年。”   林晗抽回手,对着庭树长吁短叹,道:“我倒是有点后悔了,你还是别做郡王,到我府中当王妃吧。”   卫戈失笑,轻声道:“我要真成了个百无一用的妃子,含宁迟早会不喜欢我的。”   到底还是权力,才能将他们牢牢地捆缚在一起。   林晗默然片刻,道:“桓儿看事说话越来越毒辣了。”   他转念一想,近朱则赤,耳濡目染,岂能不毒辣?   二门边立着个张望的人影,知道他俩站得近,踌躇着不敢上前。林晗晃眼一看,道:“子绡,你又看不见,躲什么?”   子绡脸颊通红,扶着门框嗫嚅道:“主人……”   林晗冲他招招手,道:“过来,手里拿的什么?”   子绡这才小步跨进院子,温驯地呈上一份案卷,道:“燕都州府衙门快马送来的。”   林晗这才想起让子绡盯着燕都衙门办案,便轻轻点了点头,接过卷宗翻看。   孙颜下落不明,州府追踪数日无果,再回到那藏尸的梅林勘察蛛丝马迹,竟然发现梅林深处单独掩埋着一具新尸。死者颈骨折断,一击毙命,凶手武艺高强。   卷宗末页摹画了死尸样貌,林晗扫过一眼,仿若五雷轰顶,钉在了原地。 第264章 仇怨   那死尸的眉眼轮廓令他心如烹火,浑身都轻飘飘的,肌肤像是被针尖扎透了,冒出细密的汗珠。   怎么可能?   林晗攥紧了纸页,手臂发抖,指腹沿着画笔勾过的线条反复戳弄。   没错,没错,就是他父亲。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长得如此相像!   他随即惊恐地抬起头,意识到:父亲死了?   谁杀的他,白莲教的妖人?   他怎会死在燕都!   卫戈不动声色地朝他靠近,飞快地向卷宗上睇了一眼。林晗收起纸页,立时变得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怎么了?”卫戈温柔地试探。   林晗满眼情意地瞧着他,握着卷宗的手臂背到身后,温情地抚上他的侧脸。   “一想到你要走了,我就难过,”他平静地说,唇角勾出一丝春风似的笑,“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   卫戈神色微动,覆上他的手背。肌肤相触之际,林晗却像被沸水烫到,猛然抽出手掌。   卫戈垂下眼眸,盯着他叠在背后的手臂,良久道:“离宵禁还有一会儿,含宁,我们去逛逛盛京城吧。”   林晗神色一滞,心事重重地点头,笑道:“好,我带你去登静贤塔。整个京城最高的塔。”   他小时候常在静贤塔上吹风,俯瞰整个城池,屋舍鳞次栉比,街衢车水马龙,百姓安居乐业,便油然生出一股豪迈壮阔之感。静贤,又有进贤之意,自古时以来,那附近都是士人交游的佳景。塔下有条进贤街,每逢夜里灯笼高挂,文人墨客秉烛夜谈,风花雪月,风流至极。   他们去时尚早,登上直插云霄的佛塔,万里城池好似翻涌的怒涛。天边的云彩丹红如血,映得苍翠山峦宛如画布上的幻影。云涛滚滚奔流,吹拂着袍袖,九天之上垂落的清气笼罩在他们身上,恍惚中有股飘飘欲仙的错觉。   林晗立在石栏前,凝望着危悬的高塔,道:“桓儿觉得,人死之后会去哪?”   卫戈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道:“圣贤都不知道的事,我一介庸人,哪里说得清。”   林晗忽然道:“要是我死了,你会忘了我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卫戈别过眼睛,“你忘了吗,我们在燕都许过愿,要长命百岁、长相厮守。”   林晗总算露出些笑,呢喃道:“是啊,桓儿一向比神明还灵验。信鬼神不如信你。我相信你的,永远都相信你。你要是骗我,就骗我一辈子吧,别让我发现……”   他失魂落魄地絮语,不知说给谁听。卫戈坦然淡笑,牵起他被风冻得冰凉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家。”   他牵着他慢慢走下高塔,天穹中彤云翻卷,进贤街两侧华灯初上,游人笑语不绝如缕,他们彼此却凝默不言,身影被逐渐朦胧的暮色染得单薄而黯淡。   进贤街离府邸极近,很快他们便回到宅院,林晗悄然挣脱手掌,恹恹地告别:“你先回房吧,我有些累,先去沐浴。”   卫戈沉默地点头。   他们在院子里分头,卫戈站在原处,盯着林晗身影消融的方向。夜色隔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辽远的深渠。灯烛的光晕虚幻朦胧,恍惚一刹,他有些恐慌地觉得,林晗像是被阻挡在世间之外,他想唤他的名字,仿佛被夜雾勒住了喉咙,喘不出一丝气。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鼻间。卫戈闭上眼,脑海中盘旋的不是心爱之人的面孔,而是西平侯那具僵硬的死尸。   他是个杀手出身的悍将,却是头一回至深至切地体会到杀人一事。   卫戈转进书房,举起灯盏,照亮林晗随手搁置在书案上的卷宗。他的手心突突跳动,拂开那张皱皮似的纸页。当看清卷宗上绘制的死人样貌时,他反而沉下心思,平静如水。   他后知后觉地想,这么厚一叠案卷,林晗甚至没合上,只留了一张单薄的纸遮盖住西平侯的相貌。漫不经心,意味深长。   他顿时明白了他在塔顶说的话。林晗发现了,但他说,要他瞒着他。   卫戈捏紧了那发皱的画像。他惊诧地发现,这明明是林晗的要求,他却有些做不到。不光是因为他错杀了挚爱之人的生父,更是猜测,林晗选择了回护他,将来他每一次与杀父仇人亲近欢好,当真会快乐吗?   他缓缓吹熄灭灯烛,不愿再瞧见那张画,也不愿再审视心间赤裸而血腥的欲念。寝房突然亮了一束光,卫戈循着光看去,林晗的影子孤零零映在窗上。   他在书房中没听见脚步,他悄无声息地绕到卧房,正如他悄然而高明地拿捏住了他的秘密。   卫戈走进房中,林晗正捏着柄梳子,对着铜镜梳理湿淋淋的头发,抬起俊秀的眉眼,冲他粲然一笑。   “跑哪去了,不是让你等我吗?”   卫戈定定望着他,道:“怕你丢了,四处找找。”   林晗扑哧一笑,扔给他一根绸帕,道:“过来帮我擦头发,否则到三更也睡不了觉。”   他的头发细长柔软,多而密,打理起来相当麻烦。林晗微微躬着颈背,任卫戈轻轻理着发丝,油然回想起他们初见之时也是这般静好无忧。   他闭上眼睛,指腹搭在镜子上起落,反复咀嚼这四字,静好无忧。   卫戈俯首不语,静听笃笃声,细致地擦试着头发,找见几根银亮的白发,仿佛深藏在身子里的痼疾,躲在他万千青丝当中。   林晗一顿,道:“桓儿替我拔了吧。”   卫戈想了想,却连拔头发这点伤痛也不忍他受,便找了把剪刀,小心翼翼地从根部剪去那几根白发,再从衣裳里取出个荷包,把剪下的头发全都装了进去。   林晗笑他:“里面塞的什么宝贝?”   “你送我的那只玉戒指。”卫戈道。   林晗轻轻点头,摸了摸还有些润的头发,道:“差不多了,睡吧。”   他倾身吹灭了蜡烛,不等卫戈动作,便热烈地投进他的怀中,强势地吻他唇瓣。两人跌撞地倒进床帐,林晗俯在卫戈身上,强硬地钳住下巴,月光之下,双眼浑浊而明亮。   卫戈心潮叠涌,抬手摸他脸颊,却被一掌拂开。   “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了,我就算失去一切,都不想失去你……”林晗说。   卫戈皱紧眉头,道:“你何苦──”   “住口!”他嗔怒地咆哮,扯开他衣襟。   卫戈咽下未尽的话,却在一遍又一遍地想:你分明就在意得很,何苦自欺欺人!   林晗今夜凶狠至极,像是饮鸩止渴,不知是在罚自己,还是在罚卫戈。夜半时分,一阵狂风忽然吹开了寝房的窗户,卫戈被那惊雷似的声响吵醒,猛然睁眼,林晗却不在身边。   “含宁?”   他轻轻唤了声,没有应答。昏沉的月亮照进窗户,满地浑浊的霜,树叶不停拍打,在哀旋的风声里摇摇欲坠。   一股淡淡的血腥顺着风擦过他的鼻间。卫戈立时警觉,披衣下床,收敛了气息。   他谨慎地走进院落,借着月光瞧见地上一摊殷红的血迹,顿时心慌意乱。俯身一摸,血仍是热的,应当没有走远。   卫戈飞快地思索。是什么人胆敢闯进郡王府宅,含宁呢,他去哪了?可是他受伤了?   他担心林晗出事,屏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抬脚跨过门槛,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   卫戈迅速回身,利落地格开一掌,看清身后藏着个黑衣人。那人杀意凛然,却是行动冒失,悍然再出一招,掌风携带着冷厉的威势,朝他拍击过来。卫戈不惧这等粗疏的招式,轻松接他一掌,因他内息纯厚,硬生生将黑衣人震退数尺,重重跌在墙壁上。   “你是什么人?”卫戈阔步上前,厉声追问。   那黑衣人似是受了重伤,躬着腰背倚靠在墙上,四肢一阵抽搐,吐出一口血。卫戈察觉到异样,小心翼翼朝他迈步,方要唤他,却见他袖子下银光一闪!   一道刀锋宛如银龙,高高举起,朝他面庞挥下。卫戈故技重施,闪躲开银亮的锋芒,长臂一舒,掐住那人脖颈。   他举起的刀锋猝然滚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不像是刀尖。千钧一发之际,卫戈松开五指,那道捏碎颈骨的杀招才没落到黑衣人的身上。一瞬间,他也似了悟了全部,感到心如死灰,迟疑着去捡起躺在地上的刀,却发现那并非什么刀剑,而是一把裹了皮革的剑鞘。   卫戈摩挲着剑鞘,凝视着被他错认成刀锋的铭刻。那上面刻的是他和林晗的名字,太诰的剑鞘,他赠林晗的护身剑,写着“昭明永望”。   他紧握着剑鞘,缓缓转向一动不动的黑衣人。   “为什么?”   夜风呜呜地吹过,没人回答他。暗夜里响起一声颤抖的呜咽。   卫戈双目发胀,愤怒地审视他,重复道:“你为什么?”   依旧没人说话。他受够了这煎熬一般的胶着和试探,箭步上前,一拳砸向黑衣人身侧的墙壁,另一只手扯下了毫无意义的面纱。   林晗面目苍白,眼下两道晶莹的泪,木然地望着他。   “我不是让你藏好些了吗?”   卫戈忿然:“你明明可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要是刚才那一下没收住,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信是你!”林晗高声道,嗓音绝望。   卫戈自嘲一笑:“你处处试探,如今告诉我,你不信?你为什么不问我,非要如此相逼!”   “问你?”林晗嘶声哭泣,道,“你要我怎么问出口,我们这样的情分,要我问你是不是杀了我爹?”   卫戈心头大震,顿时柔软无措,道:“含宁……”   林晗泪如雨下,道:“试探?我从没试探你,是你自己露得太明显了。为什么是你,竟然真的是你!”   他顺着墙壁颓然蹲下,埋头哀哭,露出的手心里有道漆黑的伤口。   “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我不信,都是假的吧……”   卫戈旁观着他崩溃大哭,无论如何都迈不动脚步,怆然苦笑:“你既然已经疑心了,何必非要看个究竟。我知道那是你父亲,错是我犯的,罪责在我一个,你不必内疚,要怪就怪我,要恨也恨我,就算你想杀我报仇,我也──”   林晗捂着脸,像是被他这番话一字字扎进心腔,源源不断涌出血来,痛苦地喝止:“住口,别说了,别再说了!”   卫戈心惊,霎时明白,他那番揽错的话无疑是在给林晗上刑。他那么爱他,怎么舍得杀他恨他?   可是杀父之仇,生而为人,又怎么能不恨? 第265章 暗探   “我对不住你,”卫戈轻声道,“你不信是我,也不信我,我只是想让你痛快一些。”   林晗摇摇头,声哑力竭:“恐怕我的余生,再没有快乐的时刻了。”   卫戈心间窒闷,艰难地喘了口气。淡淡的血腥萦绕在幽冷的风中,搅得他头昏脑热。他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林晗,生硬地朝他迈了半步,想伸出手,踟蹰片刻,又轻轻放下。   “你的伤……”   林晗捂着眼睛,道:“要是你方才那一下没有心软就好了。死在你手上,是死得其所。好过你我如今,至亲至疏。”   卫戈攥紧指掌,字字如血:“何来至疏?”   “相爱却只能陌路,便是至疏。”   卫戈目光似刀,执拗道:“我不要!”   林晗咬了咬嘴唇,痛苦至极,胸膛起伏,悲声道:“我要是还活着,就绝不可能再跟你相好!我给你机会了,这条命你拿去,死也是你的人!”   卫戈定定地瞧着他,眼眶湿润,自嘲道:“你是有多狠,才逼我杀你?”   林晗心如死灰,半哭半笑,手臂伸到腰间,摸出银亮的太诰。卫戈大惊失色,上前半步:“你要干什么?”   他不答话,无鞘的剑锋横到颈上,不带一丝犹豫,割开一道血红的伤口。刎颈自尽并不容易,这一下之后,只是流血,却不致命,他飞快翻转太诰,刀尖朝上,狠狠向着淌血的脖颈扎去,果断而决绝。锐利的剑锋陷入皮肤半寸,卫戈跪倒在他跟前,两手架起林晗执剑的手,拨开了太诰。   当啷一声,粘着淋漓鲜血的短剑落到地上,卫戈睁大了眼,惊惶无措地恳求:“不要!别寻短见,就算你我好不了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值得的事,你的亲人、你的朋友、还有你……我们的大业。”   林晗泪流不止,抬起血淋淋的手指,碰了碰面前人的眉眼。端详片刻,不顾伤势严重,奋力扑进他的怀抱,搂住卫戈脖子。他裸露的臂膀一片冰凉,像是石雕一般,只剩了无生趣的躯壳。卫戈的手臂穿过他的膝弯,飞快将人抱起,进了寝房。   他仔细检查了林晗血肉模糊的脖子,那处狰狞的血洞皮肉翻开,凝成了暗红。林晗靠在床褥之间,定定地瞧着他,指头滑到颈间,握住卫戈的手亲了亲。   街坊间传来几声渺远的更鼓。   林晗哑声道:“天快亮了。”   卫戈抚了抚他蓬乱的鬓发,道:“我先替你疗伤。”   他跟着辛夷长大,医术尚可。先前那一剑制止得及时,未能伤到要害,只是剜开了皮肉。卫戈心间酸涩,沉默着取来药箱,擦干林晗脖子上的血迹,为他涂药、包扎。   林晗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卫戈看他一眼,倾身笼罩着他,在林晗额头疼惜地亲吻两下,牵紧手,十指交扣。肌肤厮磨之间,很快,彼此都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林晗搂住他的脖颈,热情地回应侵占似的进犯,恍惚之间,神思与身体都化成了一片烈阳下的雪花。   他不由得想,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天地人世,仿佛只在这一刻是鲜活温热的。他不知道自己这般悲哀绝望念头从何而来,细数多年过往,油然洞悉,卫戈于他而言并不仅仅是想要长相厮守的爱人,更是上天予他新生的契机。   他混乱的半生里,何其有幸能得到一份如此忠贞炽热的赤子之心,教会他爱一个人是何种感受。   林晗顿悟,能得到他,此生此世,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极致的纠缠和快意后,朦胧的晨曦爬上窗棂。他知道分别终将到来,却比以往时候都要坦然。   卫戈攥紧了他的手,掌心温热,像是酿着一团火,糅合了彼此血液的火焰。   “你留在家中,我帮你向陛下告假。”卫戈小心翼翼地说话。   林晗眼前昏花,嗓子嘶哑,难以开口,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等宴会结束,卫戈就要走了。   他纵是不舍,却也觉得,让彼此分开一段时日会更好些。等卫戈回来,他便想通了。   林晗不觉得卫戈会故意杀死西平侯,当中一定有什么症结。可他现在不敢问卫戈与这件事有关的细节,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木已成舟,板上钉钉,卫戈没跟他辩解过半句,可见他心底有多么歉疚不安。伤疤每揭一次,便流一次血,林晗问得太多,查不出什么头绪,只会给两人找堵添。   卫戈隔着微弱的晨光凝视他的眼睛,却默默地想,他该怎样弥补这等十恶不赦的罪过?   如此不共戴天的罪孽,林晗又会何去何从。等他一走,他会不会想不通,再拿刀寻死?   总归是他欠了他莫大的债,既然是债,总是要还的。该如何还?   他们拥抱着,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前院传来些喧嚣,有人走动。时辰差不多,该去上朝。   卫戈摸了摸林晗紧闭的眼睛,不舍地叮咛:“含宁要好好保重,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行吗?”   林晗愣了一瞬,无精打采道:“好。”   卫戈盯着他,道:“我会告诉辛夷姐姐,让她有事没事就陪着你。”   林晗心事重重,道:“你去吧,我没大碍。”   卫戈起身披衣,望了眼窗户上雾蒙蒙的天色,在他眉间印下一个吻。穿戴一番,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正依依不舍地出门,林晗忽然唤了他一声。   “你今晚还回来吗?”   见他终于肯主动说话,卫戈一喜,随即叹道:“要看宫中如何安排,我尽量回来看看你,跟你道别。”   林晗靠在枕头上,平静地瞅着他,道:“你说的,早走早打完,早回家。”   卫戈一怔,苦笑道:“好。那我不在,你别做傻事。”   “好好活着。”林晗说,“战场上刀兵无眼,别搞得像我一样,如今马都骑不了。”   卫戈微微一笑,道:“好。我走了。”   林晗半撑起身子,对他缓缓地挥了挥手。卫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垂下眼,快步出了屋子。   林晗目送他走,对着空荡荡的寝居,半晌才回过神,失魂落魄地躺下。天色一点点亮堂起来,外面的人声逐渐响亮,一串杂沓的脚步后,一道黑影映在窗棂上,辛夷焦急地唤:“主公,伤到哪儿了?”   卫戈还真把辛夷叫来了。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出入男人的卧室。   他脖子疼得厉害,动了几下,挤不出半个音。窗棂上人影叠动,匆忙的脚步声从院子绕进正门,到了厅堂,径直朝寝居里来。   林晗满身狼藉,连忙蹦下榻,找了件衣服裹上。是卫戈的衣裳,宽袍大袖,穿着很不适身。他连扑带滚地缩回床帐间,一回头,便对上一脸尴尬的聂峥。   聂峥穿着件猩红的战袍,外罩一身银锁甲,头戴赤翎羽,威风凛凛,像是才从军营回来。   “你怎么了?”他不解地问,“你们吵架了,外面哪来的血?”   林晗咽了口唾沫,嘶哑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聂峥挑了个地方坐下,探究地望着他,“是吵了,还是打了?”   “别问了,”林晗道,扫他两眼,话锋一转,“你这身行头哪来的?”   聂峥从怀里取出封明黄的信函,道:“看见没有,圣旨,今早天没亮下到咱们营里来的,十万火急。我跟他们说你不在,也是件大奇事,直接把旨下给我了,让我转交给你。”   林晗讽刺一笑。连圣旨都如此儿戏,这朝廷真是乱到家了。   他艰难地开口:“读。”   聂峥展开信函,朗声诵读起旨意。林晗听了几个字便皱起眉头,抬手让他打住。   “不是说还要定盟约,怎么让我们今日就走?”   “江南形势危机,撑不住了呗。”聂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走吧含宁,在盛京都快发霉了,区区匪乱,我帮你把他们全部拿下。”   林晗长叹一声,摇头道:“不成,我要等今晚。”   聂峥皱眉,低声道:“这圣旨上写着即刻出征,你──”   话说到一半,他恍然大悟,无奈道:“你不会要等裴桓出宫吧?他今天忙着宫宴,顾不上我们的。”   林晗一时语塞,思忖良久,道:“那等到黄昏,要是没音信,我们赶在宵禁前拔营。”   他长叹一声,昏昏沉沉地坐起身,在一堆凌乱的锦被衾褥里找散落的衣裳。昨晚太过放纵,找到手的衣裳都不能穿,搅得林晗又是一阵心烦,自暴自弃地躺回去。   聂峥一脸担忧,却不知从何劝说。   林晗闷声开口:“廷卓,你小时候见过我爹吗?”   “见过。怎么了?”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聂峥抬了抬眉毛,凑到床榻跟前,小心翼翼地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林晗白他一眼,方想抬腿踹他一脚,记起下面光着,只好作罢。   “别讲废话。”   聂峥盯着他,勾唇淡笑,道:“若论为人,西平侯着实不怎样。‘狡弱而毒辣’。”   林晗眯起眼,道:“这谁说的?”   聂峥不像是会给人这等评价的性子。   “是我……大哥。”聂峥顿时弱着声。   林晗冷哼:“我就知道。”   这两人是一党,西平侯是干了什么,才给盟友留下这等印象。聂铭虽是个杀千刀的混账,但他也曾位高权重过,瞧人有几分本事。   “那他有没有说过,为何觉着我爹毒辣?”林晗沉吟道。 第266章 隐情   辛夷折返到窗边,莹白的窗户纸上映着个高挑的影子,笃笃地敲了两下。   “厨房送了些小食,主公要不吃点?”辛夷挂念不已,“听卫戈说你受伤了,什么时候出来,让属下瞧瞧?”   林晗脖子受伤,声气微弱,便摇了摇头,指了一下脖颈上的纱布。聂峥会意,对窗外喊了句:“他没事。辛将军,先歇会吧。”   说罢,他阔步出了屋子。林晗趁机跃下床,找到一身干净衣裳,眨眼间便见聂峥端着一碟热腾腾的桂花马蹄糕回来。   聂峥望着他穿衣,迟疑道:“我讲你爹坏话,该不算挑拨离间吧?”   “你只管讲,”林晗冷漠地捡了块做成小花瓣的糕点,掰成两半,自己塞一块,丢给聂峥一份,“反正我跟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聂峥这下放心,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滔滔不绝。   “你还记得我俩第一回见面吧?你把我揍了一顿,气死我了。后来我回院子,还挨了我娘一顿骂。她跟我说,你是我们家的客人,我太失礼了。”   林晗嘲道:“我知道是你家‘客人’,这就不必多谈了。”   “你别生气呀,”聂峥连忙哄道,“她说不光是客人,还是贵客、亲戚。含宁你不知道吧,我们真的有亲……”   林晗皱眉,系腰带的手停顿,不敢置信:“什么?”   聂峥清了清嗓,忽然眉飞色舞起来,脸上带着莫名的微笑,道:“我有一个远房外甥女,出身江湖世家,自小家境优渥,父亲是红栌山庄庄主,母亲是聂氏小姐,这个外甥女就是你娘……”   林晗:……   聂峥笑得越发灿烂,搁下手里的小碟子,坐到他近旁,不知死活道:“较真的话,含宁要叫我一声舅姥爷。”   林晗脸色一黑,拈了几块糕点,摁住聂峥后颈,一股脑强塞他嘴里。   “让你说正事,尽讲些讨打的话!”他怒道。   聂峥捂着喉咙吞咽半天,轻咳道:“罢了罢了,好受点了吧?我是瞧你半死不活的,开个玩笑而已。真没骗你,息夫人确实是我家旁支小姐的女儿。”   当年没有西平侯夫人,只有红栌山庄意气风发的大小姐。息姮美貌无双,少时便继承了家中武学渊源,擅长使一柄“快剑”,剑招矫若游龙。她十五岁时便憧憬两京游侠的生活,辞别家中父母亲眷,带着一把剑、一只行囊行走江湖,看遍好山好水,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历练途中,息小姐结识了同样出门游历的裴皑,两人结伴同行,久而久之成为莫逆之交。   那是段逍遥自在的日子,年轻的少年少女相互扶持,度过无数惊心动魄、快意恩仇的时光。某一年秋季,两位挚友游历到奉陵,救了一个陷入贼人围困的少年,这个人,便是当年的西平王,后来的西平侯。   息姮与裴皑很快便与这个少年结为了朋友,游历山川的路途上又多了一个同伴。息大小姐张扬活泼,裴公子温柔风流,西平王深沉内敛,三人性格迥异,却在漫漫行侠长路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随着时日过去,少年人们情窦初开,都暗暗恋慕上了太阳般明媚的息姮。情愫暗中滋长,如同春天土壤下错综复杂的涓涓细流,直到分别,息姮都毫无察觉。   但那时候身为少女的她本能偏向沉稳的西平王。裴皑俊俏风流,走一路,留下一路桃花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老爱戏耍她,太过轻浮。   无忧无虑的时光转瞬即逝,裴皑不得不辞行,回到家中从军做官。息姮也回到奉陵红栌山庄,面对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浩劫——成亲。   她像是一瓣江头的云,早早地历经千帆,再看世上别的男子,都难再有惊艳之感。息姮原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相伴一生,哪知道西平王来提亲了。向来不善言辞的西平王对着息姮倾诉了许多,他告诉她,他早就把她视为一生挚爱,会永远珍惜她、爱护她。   息姮欣喜之余,感到一股甜蜜的羞怯。她当真觉得,老天给了她最好不过的姻缘,她会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他们很快便举办了婚事。婚宴匆匆忙忙,穆恒升告诉她,他迫不及待想成为她的丈夫,与她长相厮守,息姮沉浸在幸福当中,犹如昏了头,便任由他草草安排了终身大事。   穆恒升确是爱她,她不知道,他的爱就像毒药一样,充满了自私的欲念和极端的毁灭。从穆恒升当初爱上息姮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惴惴不安,害怕会失去她。一旦息姮的眼神没落到他的身上,而是给了裴皑,她没有对他笑,而是与裴皑开怀大笑,他便嫉恨得发疯。   于是穆恒升暗自发誓,要让息姮只属于他一个。他们成亲之后,她只能待在深宅当中。他不允许她梳妆打扮,不允许别人跟她说话,连婢女也不例外。他告诉她,不愿让自己以外的人看见她绝世的容貌。息姮听信穆恒升的花言巧语,以为这些都是他深爱她的表现。   一日日过去,她不再美丽动人,变成了个怯懦幽怨的女人。穆恒升仍然不满足,他要她自废武功。   息姮照做了,为了证实她也爱丈夫,自断经脉,武功尽失。可当她为了他放弃武功,丈夫却一改常态,再也不对她说甜言蜜语,而是越来越冷淡,指责她在深不见人的宅院里变得丑陋愚笨,庸俗不堪。   深不见人的宅院里,息姮终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那时的她一无所有,真真切切地只属于他,再也离不开他了。   在她的眼里,除了丈夫谁都不会再爱她,她越发把穆恒升当成自己的一切,在迷局中越走越远。   林晗听得一阵阵发冷,喃喃道:“竟然有这种事……为何我今日才知道,我娘她、她……我本以为她生来就性子软弱,没想到是这样。”   “这故事是后院姨娘告诉我的。”聂氏轻声安慰他,“含宁,你别往心里去,是真是假还说不清,后宅里的妇人爱传这些闲话,什么都添油加醋瞎扯一通。”   “你家姨娘都知道了,你大哥也相信,无风不起浪。”林晗撑着额头,恍惚地眨了眨眼。   聂峥不知林晗娘亲还做过丽妃。她进宫当妃子应该是成亲后的事,西平王后来被贬成西平侯,他一定是为了巴结皇帝,给结发妻子做了假身份,安排她进宫。   林晗胸间梗着口气。把妻子送给皇帝,把儿子送给权臣。他和息夫人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遇到穆恒升这个混账。 第267章 寿康   他不禁想起当年看望姝姐姐,却不幸沦为玩物的事。起初他还满怀希望,盼着父亲接他回家。穆恒升的确去过一次聂府,林晗拼尽全力找到他,隔着几步外的花墙期冀地呼唤父亲,他却不应。家兵涌上来,扯住林晗胳膊腿脚,他从呼喊变成绝望地哭闹,逐渐声嘶力竭,不止歇地叫父亲,可是眼睁睁瞧着他若无其事地离开。   连聂铭都告诫他:“你求西平侯不如求我。”   林晗出神良久,他一直以来都太执迷,总觉得父亲不爱他,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如今一想,他根本不欠他什么。人有善恶之分,父母也不例外。他只是不懂,要说穆恒升爱母亲,那为何如此厌弃他?   他轻声叹了口气,想着此事作罢。苦吃过了,人也走了,再想过往的事徒乱了心神。   林晗在房里干等一日,等到曛暝的黄昏降临都城,逐渐焦躁不安。走出屋子,望眼欲穿,庭院高树枝头挂着轮滚烫的红日。   聂峥随他走进院子,望着林晗眼角眉梢浓艳的夕阳,轻声道:“走吧,到宵禁就麻烦了。”   林晗怔了怔,满心遗憾,道:“那你去整军,准备出发。”   圣旨只令他们出征,一概未提粮米辎重等军需,也没调拨援军。林晗只能自己筹谋。江南鱼米之乡,征粮应当不是问题,起义军都是些百姓,哪里敌得过他手下虎狼之师。   林晗暗暗地想,这回出师应当很顺遂。   挥师南下,行军半月,林晗在途中收到了卫戈送来的书信。临行那日卫戈出宫晚了,回家时林晗已经离开。如今卫戈也不在盛京,已然抵达燕都,帮着他处理父亲后事,不日就要出征。信中还说,皇帝与十八路诸侯订立了盟约,倘若有拥兵自重,不听号令之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林晗特意挑了夜晚给他写回信,坐在灯下写了半晌,却觉得忸怩不安,写什么都不顺,揉废了许多纸张。最终只写了些嘘寒问暖的话,让卫戈好好吃饭。   六月末七月初,衡王大军屯兵寿康。江南果真情势危机,起义军攻下了漕运重城博阳,分四路西进,势如破竹,吃掉四个郡,直指寿康。寿康世族崔卢二姓联手招募府军,与义军激战半月,扼守住水道,封锁了他们西征的通道,却难以聚集力量反攻。   林晗一到寿康,便召见了两家家主,崔源和卢宪。第二日,三路官军中的将帅、谋士聚在崔家一处名唤清影台的园子商议军务。   林晗高坐尊位,右首是崔源、卢宪,左首为聂峥。清影台上,乌衣谋士济济一堂,皆屏息凝神。南方盛夏溽热,屋宇里放着解暑气的冰,寒气袅袅上升,整间议事堂仿若广寒宫一般,坐不到多久便遍体生寒,止不住发颤。   “博阳是江南大城,城高墙厚,难以攻克。”林晗道,“依我看,咱们走陆路行军定是要吃亏,不如走水道进攻港口。”   崔源道:“衡王殿下,我等也曾考虑过这计策。只是有一事颇为难。”   林晗瞧他一眼。崔源不过而立之年,为人和气稳重,缓缓道:“贼人攻占了博阳的造船坞,他们手上有战船千艘,其中不乏门舰、楼船、艨艟等坚船。”   林晗问:“寿康有多少船?”   卢宪道:“寿康船只不及博阳。应对大船很是乏力。”   林晗想了想,道:“那就打造铁索,把船都连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崔源温声劝:“殿下使不得。夏季江上多风,万一敌人火攻……”   林晗抚掌大笑,不顾他们震惊的脸色,兀自吟诗。   清影台外是一座莲池,盛夏莲叶接天盖地,风送十里荷香。一行水鹭被乍起的微风惊飞,展翅斜斜飘入云端,在荷花荷叶缝隙间的清波里溅起一串串涟漪。   荷塘两岸的深林间有异鸟高唱,响彻云霄。几尾凤凰似的大鸟在天空盘旋几圈,落到堂下踱步,竟是衣羽华贵的绿孔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早听闻寿康的十里荷花动人,但本王远道而来,倒是更想尝尝名震天下的江南新藕。”林晗漫无边际地谈道,“这时节莲藕也该成熟了吧,各地藕农想必已经开始挖藕了?”   众人一头雾水,卢宪难堪道:“殿下,这莲藕虽好,却不能助我们打胜仗啊。还是说回正事吧。”   聂峥笑道:“没听出来?殿下在给你们支招。藕塘里的淤泥大有用处,不光能长莲花,还能防火攻。他们要是敢来放火,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俩对看一眼,仍旧不放心。崔源道:“殿下,自古以来铁索计弊大于利,用过的没有不惨败的。殿下何不稳妥些,换个法子?”   “崔公,我们在北方攘外安内,攻无不克,行军打仗那点变数早就烂熟于心。铁索计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要指挥得当就能所向披靡。”林晗环顾四下,道,“我只要二位家主安排好粮草辎重,你们便在家中等着捷报吧。”   “那贼首薛士丞纠集了三十万之众……”有人低声道。   “兵不在多,贵在如何调遣。”林晗沉静道,“崔公,卢公,我要你们在一月内打造出够用的铁索,征调水军兵粮。我与聂峥在洞湖操练水师,一月后咱们就打。放心,赢了我们皆大欢喜,输了本王一力担责。”   崔源和卢宪将信将疑,但看他立下誓言,便不多说,觉得不妨一试。商议半日,军中诸事都有了眉目,林晗便不在清影台多待,与聂峥一块到了洞湖水师。   洞湖水军不及他们麾下悍勇,却经验丰富,擅长水战。林晗迎着江风,亲自登上楼船视察三军操练,望见北方士卒东倒西歪,不习惯水上厮杀,更有甚者狂吐不止,一时皱紧了眉头。   聂峥与他并肩站着,递上一身披风,昏昏沉沉道:“含宁……”   林晗裹紧披风,惊讶地打量他:“你也晕船?”   聂峥扶着额头,眺望着江上接连成片的战船,道:“不,我只是不大习……”   林晗忙托着他手臂,道:“别逞强了,你先下去歇会。等瞧得差不多了,我回去找你。”   聂峥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不像他和卫戈都在南方生活过。   他们在寿康城里找了间宅子下榻。聂峥强撑不住,便脸色发白地下了船,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有事一定通知我,别自作主张。”   林晗愣了愣,道:“好。”   他领着几十个亲兵四处巡视一番,除了晕船,还有几件大难事。战场上烈日炎炎,不比王公贵族寒气丝丝的楼台,艳阳当头,暑气蒸腾,热得人昏昏欲死,煎熬难耐。   北地的士卒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已经有人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变得虚弱不堪。   江南山林多蚊蚋毒虫,一旦被叮咬,便比下地狱还难受,痛苦难捱。   林晗思忖许久,下定决心要速战速决。   他点了几个江南将领,命令他们连天彻夜地操练水师,不可怠慢。林晗匆匆赶回下榻的府宅,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杨启笑嘻嘻迎上来,道:“大老爷,奴婢明日能跟老爷告一天假吗?”   林晗审视他片刻,不解道:“告假?怎么来跟我说。”   以往有卫戈在,他从没操心过琐事。卫戈事务繁忙,还能抽空把他身边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杨启陪着笑,又是请他坐,又是上茶,道:“奴婢家中表弟刚巧就在寿康,许久没聚过,我想……”   林晗忽然想起一事,放下了茶盏,道:“我记得你表弟是方黎昕吧?”   “大老爷也认识奴婢表弟?”杨启傻愣愣地瞪着眼。   “罢了,你别告假了,”林晗道,“你把方公子请到府上来吧,正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杨启挠挠头。怎么自家表弟还认识衡王?   “聂将军呢?”林晗抿了口香茶。   “将军在后院呢。”杨启交代道,“辛将军也在,还有好几个客人。”   林晗点点头,灌了两口茶,动身到院子里。后院鸟语花香,凉亭下挤了一拨人,围着石桌交头接耳,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物事。   他远远地便瞧见辛夷。她今日穿着身水红的衣裙,精心装扮过,一颦一笑都情意绵绵。头一回见识到盛装的辛夷,倒是让林晗惊了一跳。   “辛夷姐姐今日好看。”他由衷地夸赞。   辛夷难为情地低下头,眼神有意无意朝对面一个陌生男子身上瞟,弱着声说:“殿下谬赞。”   嵇风倚在凉亭柱子前,低声酸言酸语:“嘁。”   “你们瞒着我偷偷做什么呢?”林晗朗声问,朝着他们走近,逐渐嗅到一股火药味。   辛夷立马从石凳上站起来,笑着朝他招招手:“殿下,公孙大师来了!”   林晗走到他们跟前,看向她对面那个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这人眉眼生得十分温柔,袖子里伸出两只机关臂。   男子从容起身,对着林晗交掌拜道:“衡王殿下,在下公孙引。”   林晗恍然大悟,道:“你就是他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那个机关大师。”   公孙引面有惭愧,苦笑道:“正是我这无用的书生。”   林晗随意地坐下,扫了扫石桌上各色火器,道:“先生精通奇术,怎么叫无用呢?你在怒川王陵教他们修的那小八阵图,可把我困死了。”   一旁的公孙师道:“殿下,我师弟那是被逼无奈才为妖教做事。”   林晗看着神色颓然的公孙引,笑道:“我没怪你,先生是辛夷姐姐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不过我有一件事迷惑已久,先生受困白莲教多年,有没有听过他们当中有个圣女?”   公孙引摸了摸下巴,道:“确实是有。不过我未曾见过。”   “那她叫什么名字?”林晗忙着追问,“是不是姓息?”   “叫息姮。”公孙引道,“传闻是个没落武林世家的小姐,走投无路加入了白莲教。”   “没落?”林晗眯眼。   公孙引叹息道:“这都是江湖中的旧事了。她出身红栌山庄,当年一把大火将山庄付之一炬。庄主与夫人都葬身火海。”   林晗捏紧了手心,脸色发白。身旁的聂峥见状轻咳一声,手肘蹭了蹭他,道:“含宁你看,两位公孙先生送来一件飞火枪,要是这东西能用到战场上,还愁打不下博阳?”   林晗盯着他手里一尺多长的铜管,道:“怎么个厉害法?”   聂峥把铜管塞进他手中,笑着说:“你自己试试。”   他摆弄了一番,对着院墙扣下阀门。一阵碎裂声响,铜管口同时爆开束白亮的火光,强大的推力震得林晗手臂酸麻,他捏在手里的部位霎时变得滚烫。   淡淡的焦烟味笼上鼻尖。林晗看向几尺外的粉墙,只见上面露出个碗大的砖洞。   林晗盯着铜管,叹道:“这要是再大些,怕不是能把城墙轰开。”   他随口一句话点拨了公孙引,公孙引兴奋地拍了拍掌,两眼放光:“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做个大些的。”   林晗惋惜地看着手里的飞火枪。现在要做大号的,想必赶不及了。 第268章 威胁   林晗道:“公孙先生,我倒是有个想法,你看能不能做出来。”   公孙引笑道:“愿闻其详。”   他让人拿来纸笔,蘸了墨,凝神思索一番,在纸上绘出座硕大的弩机。这弩机宛如投石车,弩臂上有道沟槽,上置弹丸,弹丸后勒着一根张紧的弓弦,弓弦与勾牙两侧有索带相连。   “我们要在船上攻城,船上地方小,不方便拉动太重的投石车。先生能否想个主意,设计一台这样的重弩,用最少的士卒操纵。”   公孙引沉思一番,道:“殿下以为多少人算少?”   林晗偏头想了想,道:“一百人吧。”   公孙引摸着下巴大笑,朝他拱了拱手:“我所造的只要两人。”   林晗喜上眉梢,忙拽着他的衣袖,道:“真的?公孙先生可是我的大功臣!一月时间能造出多少?”   “殿下急用,我明日就能绘好图纸。”   林晗思索一刹,道:“罢了,这东西急不得。我也不需要先生造出太多,有十来座供我们攻城便是。廷卓,你上不了船,这事就交给你办。竭尽全力助先生造弩炮。”   聂峥拱手一拜:“是。”   第二日清早,方黎昕来访。林晗顾不得用早膳,披了件大氅便到门口迎接。两人久别重逢,又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见面便如十年的亲兄弟般抱成一团。   方黎昕行走江湖多日,背上一箫一剑,眉眼间沾染了些风霜,两手握着林晗手臂,喜形于色。   “早便听说朝廷要派人来平乱,没想到居然是你!这就是缘分啊!走吧殿下,今日我做东,带你去尝尝寿康的全藕宴。”   林晗笑着打趣:“你到我这来,我还要你破费?待会让人请厨子到府上,晚上就摆你说的莲藕宴。”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携手进府。走到院子里,林晗突然顿住,眼望着庭树发愁:“完了完了,我还有正事没干,白天陪不了你了。”   “什么事?”方黎昕毫不顾忌地问。   林晗松开手掌,拍了拍他掌背,步履如飞地进门。   “去洞湖操练水师。这才是正事。”   方黎昕怔怔地盯着他,道:“这有什么,我跟你一块去呗。”   林晗想了想,手上不停地穿衣戴甲,整理完毕,便伸手拉着他出门,道:“也好。”   林晗不能骑马,两人便乘着车到洞湖水师营。天色青黛,怒风嚎啕,江上大浪滚滚,战船已经摆开阵势,在翻涌的白涛中摆演阵型。   楼船连绵如山,船上旌旗蔽空。林晗带着方黎昕登上主将旗船,眺望着无边的巨浪。大江水势湍急,船只颠簸不休,好似山摇地动,站得久了,林晗不免也有些头昏脑胀。   方黎昕感叹道:“殿下麾下与博阳义军确是不一样,大开眼界了。”   “你去过博阳?”林晗笑着问。   “我才从博阳回来呢。”方黎昕扬眉浅笑,意气风发,目不转睛盯着练兵的水师。   林晗心思一动,道:“我听旁人都管博阳的大军叫贼人,为何你叫他们义军?”   方黎昕自觉失言,忙捂了捂嘴,道:“对不住,一时叫顺口了,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林晗摆摆手:“顺口?这么说博阳百姓都叫他们义军了?”   方黎昕叹了口气:“说句不怕殿下恼的话,薛士丞虽是个草民,但比达官贵人得人心。博阳赋税繁重,民户饭都吃不起了,饿死的比比皆是,跟着他却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林晗皱眉道:“江南鱼米之乡,太平盛世,怎会饿死人?”   方黎昕心直口快,道:“嗨呀,江南再富,架不住贪啊。”   林晗沉默良久,无奈道:“哎。”   都是群为了活着的人。这薛士丞倒是个豪杰,舍身为公,当得起一个义字。   日沉大江,一天转瞬即逝。暮时下了雨,他们赶在宵禁前回到宅子,隔着半条街,便见府上张挂着各色六角灯笼。   檐下雨雾朦胧,刮着潮湿的风。聂峥撑伞等他回来,远远望见人影,便迎到林晗身前。   “今天这么晚?都等你呢。”   林晗朝伞里躲了躲,道:“弩炮的事如何了?”   三人一齐进府。砖石小径上积了一层水,在金辉下泛着柔光。   “公孙先生已经把图纸绘出来了,明日我跟他一块去工坊。”聂峥握住林晗左手腕,轻柔地牵引着,“走这边。”   林晗猛然站住,盯着他们相覆的手掌,久久不动,怅然若失。   另外两人不知所措,迷惑地交换了眼神。天边火红的夕阳落到林晗眼上,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他看不清周围。   滚烫的暑气烧灼着鼻尖,他茫茫然看去,庭树、花草、屋舍,都像是被一张熔金似的纱罗裹住了,艳烈至极,仿佛勒紧了喉咙。   “你怎么了?”聂峥问。   林晗喉咙动了动,良久压下思绪,低声道:“没事。脖子上的伤突然有些疼。”   暮色四合,无云的天穹透出点墨蓝。后院挂着几十盏莲花彩灯,花木扶疏的凉阁里摆上一桌酒,众人团团围坐。全藕宴将莲藕、莲花、莲子、荷叶玩出了花,共三十八道佳肴,烹饪方式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精细,一样的色香味俱全。   宴饮尽兴,彼此推杯换盏。夏夜溽热,鸣虫切切。林晗小酌几杯,便觉得胸中窒闷,喘不上气。他抬起醉眼观望一盏盏寂寂的花灯,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燕都的雪夜。身边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盛来一碗甜香的汤羹,眉眼间笑意融融。   “来尝一口?”   林晗看向他,借着朦胧幽微的灯火,细细凝望着面庞的轮廓,只觉得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他猛然闭上眼。原来太想念一人,当真会把旁人认作他。   聂峥等待良久,瞧见林晗呆呆望着他,便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林晗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聂峥垂着眼睛,放下碗勺,道:“含宁不舒服,我送你去歇会儿吧。”   林晗望了望天顶的繁星,坐着没胃口,也没什么兴味,便轻轻应了声。聂峥照旧撑了伞,两人挤在伞下,穿越湿蒙蒙的雨夜回到厢房。跨进门槛时,林晗的手忽然被聂峥温暖粗糙的掌心握住。   他怔了怔,轻柔小心地挣开,倚在门扉边与聂峥告别,如若无事发生。   聂峥隔着迷蒙灯盏看他,微笑道:“好好睡一觉。”   林晗默然点头,朝他轻轻挥手,回身关上房门。他背靠着门板,抬起方才相触的手背,肌肤间似乎还残存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暖意。   门外脚步响了几下,聂峥隔着门低声道:“你是不是想裴桓了?”   林晗苦笑,撒谎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只有他能让你这样。”   “不说这些了。”林晗偏过头,看向门上灰蒙蒙的窗格,“你回去吧,难得有空。”   两人隔着一道门说话,声音都闷闷的,听不真切。雨忽然大了些,摇动着花草树木,打在枝叶砖地上哔剥作响。   聂峥许久不做声,林晗以为他走了,却忽然听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含宁。”   林晗张了张口,哑然半晌,尽力挤出个从容淡然的笑,道:“好。你我生死之交,你的这份心,我一直都明白。”   “一直都明白?”聂峥愕然,良久豁然开朗,落寞一笑,“生死之交……我懂含宁的意思了。”   生死之交,是最过命的交情,却不够做最亲密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但无心更进一步。   “回去吧。”林晗瞥向窗外的微光,轻声道。   “好。”   脚步逐渐远去。林晗心念微动,悄悄打开了门闩,拉开一道缝隙。檐下没人站着,空荡荡的屋柱下靠着一柄油纸伞。   这夜过后,林晗接连一月都忙着筹备战事。他亲自向薛士丞下了劝降书,那人倒是铁骨铮铮,坚决不降,还要跟官军决一死战。   八月初,林晗命令两股水师出征,埋伏在永麟、泉陆。倘若薛士丞战败,他要弃城逃跑,这两处港口是他必经之路。   林晗要抓活的。   八月中,衡王麾下八万水师与薛士丞的义军在洞湖水域摆开阵势。官军用铁索连接战船,士卒在甲板上如履平地,战船连绵如陆,望之若山,远远的便叫人战兢怖惧。薛士丞采用了火攻,派遣百艘装满了硫磺、木材、油脂的走舸夜袭敌营,原想借着江风火烧官军水师,岂料对手早有计策,战船上涂抹了淤泥,主将所在的旗船更是包裹了铁皮,火攻无法奏效,反倒折了百十艘战船。   林晗指挥水师在洞湖上与薛士丞鏖战二十三日,义军大败几回,士气低迷。十月初,官军挥师决战,江上鼓角喧天,成片山岳似的战船冲向残存的义军,击毁无数战船。船上的起义军听闻雷霆般的鼓声,纷纷惊惧,不少人丢盔弃甲,投入江水。   薛士丞下令退守博阳,林晗紧追在后。铁索船稳如平地,不惧江风波涛,他早令人修建了攻城器械,一到博阳港口便传令猛攻。   公孙引新制的弩炮强悍无比,足有四五丈高的庞然大物,投石轰击城墙,好似利刀切豆腐。官军攻势凶猛,大战十来日,眼看博阳就要失守,薛士丞竟然领着一队楼船出城,不知死活地朝林晗所在的旗船冲锋,似乎是要同他玉石俱焚。   林晗登上楼船,眺望着江涛中厮杀成一片的水师,瞧见敌船上立着个唇红齿白的矮个少年,裹着一身血红的残甲,亲临阵前挥刀作战。   “那就是薛士丞?”林晗惊讶地指了指,对着身后一排武将谋士问,“这人多大?瞧模样不过十八吧。”   有个江南本地谋臣道:“薛士丞家乡便在博阳,此人少时在寿康求学,读过一段时日书,早过了十八。”   “聂峥,”林晗唤道,“你带人去,这个薛士丞一定要抓活的。”   聂峥按着佩刀,俯首一礼:“我这就过去。”   林晗在船头坐下,一览江中局势。不出一会儿,一队艨艟破开水浪,船上黑旗林立招展,气势磅礴地杀向薛士丞。   楼船笨重,聂峥手下的艨艟灵活围布在四周,反复进攻,从白日厮杀到第二天清晨。江上红日破晓,薛士丞山穷水尽,再无还击之力,被捆缚到林晗跟前。   林晗望着满身狼藉的少年敌将,笑道:“薛将军,久仰大名。”   薛士丞闭着眼睛,冷声道:“要杀就杀,别多废话。”   林晗正要说话,永麟、泉陆的伏兵送来了战报。两路伏兵遇上几股从博阳出逃的义军,截住他们去路,交战一番把人全部俘虏了。   林晗恍然大悟,一手攥着战报,挑着眉道:“薛将军,本王说你为何这般不怕死呢,原来是为了给城里的同伴争时机撤退啊。”   薛士丞布满血污的面庞上露出点惊异,瞪视着他:“你!”   林晗把手里的战报扔给他,慵然靠在椅背上,道:“他们都在我手上了,你降不降?”   薛士丞神情悲慨,道:“博阳父老,都是薛某的过错,此番我只能以死抵罪!”   话音刚落,他便要咬舌自尽。林晗挥了挥手,让烬夜明把人摁住,好言劝道:“薛将军,我是当朝衡王,很是佩服将军的侠义。倘若将军肯留在我麾下,假以时日,本王会还将军一个日月清明的江南。”   薛士丞怒道:“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话有几分可信!”   林晗起身到他跟前,不顾薛士丞浑身脏污,笑着将他扶起来,道:“你不信也是常事。那就暂时留在我军中亲眼瞧瞧我说的话可不可信。”   他朝着烬夜明嘱咐:“带将军下去,好生安置。”   烬夜明领命退下。辛夷忽然十万火急地到他跟前,双手呈送一封书信,低声道:“主公,盛京来的密函。”   林晗一怔,拿起那信看了看,落款竟然是齐震。他心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拆了看,才读了三两行便神色凝重。   聂峥关切道:“怎么了?”   林晗猛然揉紧信纸,按了按眉心,无奈道:“我就知道穆思玄和王若留在京中会生事。这两人传了圣旨,领着京畿府兵攻打燕云去了!”   辛夷睁大了眼,道:“这,这是为何?”   林晗抿了抿唇,思量一番,道:“裴桓带着燕云军在长城外,他们这是想趁着燕云守备薄弱,鸠巢鹊占。”   这檀王真是贼心不死!   聂峥犹豫道:“你要去燕云?”   “出兵总要有个由头,我倒要问问这两个混账想干什么。”林晗踱了几步,皱眉道,“现今寿康的事也差不多了。休整一日北上雍州,平定雍州义军后挥师燕都。”   他早就派人调查了北面雍州的状况。雍州形势比江南复杂得多,小小州郡,居然有数十股义军,各自占山为王,一盘散沙,比起薛士丞来简直不算什么。林晗率领麾下势如破竹,平定雍州起义,顺带清剿了中原的匪乱,十二月中抵达燕都城外,与穆思玄和王若的京畿府兵对垒。   林晗耐着火气给那两人写了信,质问他们为何陈兵燕云。穆思玄只回了他一番套话,却叫信使附带了个匣子。   他打开匣子一看,不由得怔在原地。匣中盛放着一枝宝光熠熠的八尾凤钗。林晗抚摸着钗头上的凤羽,纯金纹路上沾了些暗红的污垢,弄脏了他的指尖。   他猛然盖上了匣子,怒不可遏。辛夷听见房中动静,担心地跑进来,道:“主公为何发怒?”   林晗颓然靠在几案上,无力地抬了抬手,指向歪放的匣子:“他们绑了长公主,拿她威胁我。” 第269章 诀别   辛夷大惊失色,道:“殿下,给卫戈写信吧!”   林晗抬起手臂,示意她暂且不要声张。卫戈在塞外和外族打仗,得知母亲被劫,势必会分心,万一酿成大祸怎么办?   他下定决心,道:“不能告诉桓儿。明日我们去燕都城下与檀王面谈。无论他想要什么,暂且都满足他。救出长公主才是大事。”   第二日清晨,林晗便领着几千兵马在燕都城下列阵。凛冬寒风大作,飘起了细雪,千百束旌旗猎猎作响。穆思玄登临城头,一身赤色袍服,高冠博带,阴鸷地俯瞰着城下大军。   林晗裹着白狐裘,坐在战车上,命侍从缓缓卷起澄黄的纱帘,隔着千军万马与昔日仇敌对视。   “檀王,陛下派你到雍地平乱,你百般推脱,却不知为何趁安国郡王出征侵占燕云?”   穆思玄高声笑道:“衡王的话倒是好笑。江山是穆氏江山,我出兵燕云何须看裴氏脸色!”   林晗嗤笑道:“长公主是我穆姓宗室,你既然打着穆氏的旗号,又为何绑了她!”   穆思玄神色一沉,道:“衡王究竟是来讨地的,还是要人的?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想借着由头生是非吧。你可还记得宗庙前的盟约,若有敢拥兵自重的,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林晗默然片刻,道:“你放了长公主,让我带着她回寿康安置,我这就退兵,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断揣测着穆思玄的意图。难道穆思玄是想趁着机会逼他进攻燕云,再借那盟约号令诸侯攻打他?他可不能上当,落个众矢之的的下场。   穆思玄狡猾地笑了笑,道:“皇姑身娇体贵,你哪里能照顾周到。我请她到军中不是为了绑她,而是怕兵荒马乱,万一出点差错,该如何向在外征战的安国郡王交代。裴桓出征北越,为国为民,我们理应安抚好他的家眷。”   林晗皱了皱眉。他能有这等好心?穆思玄愚蠢恶毒,睚眦必报,长公主当初轻视过他,如今她落到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手里,哪能有个好下场?林晗实在放心不下,这混账到底把长公主如何了,她现在可还安好?   “长公主在何处?”林晗一脸凝重,“我要见她。”   穆思玄爽快地拍了拍掌,立时便有一队亲兵领命退下,不一会儿押着个素白衣裙的妇人登上城楼。   长公主乌发如云,未戴一件首饰,与往日美艳绝伦、珠翠环绕的模样天差地别。十二月朔风凛冽,饶是体格健壮的汉子都裹着厚重的棉袍,她却只着一条单薄的缟白纱裙,素面朝天。   “含宁!”她朝城堞走近,一见城下大军,便严肃地高呼,“不要管我,速速退兵!”   一旁的穆思玄嘲道:“姑母,衡王关心你的近况,你倒是不领情。”   长公主转身倨傲地瞧着他,笑道:“姑母?本宫可没你这等狼子野心的侄子,檀王,放尊重些。”   穆思玄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他往年在皇宫朝堂蛰伏,长公主便对他冷眼相待。裴信在时,他为了攀附长公主一党,费尽心思讨好她,可她却只拿他当消遣,敷衍他做些跑腿下人办的事。   到了如今,她在他手里做囚犯,长公主居然还敢看不起他!   林晗的质问没把穆思玄惹恼,长公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倒是点燃了他心底的怒意。更令穆思玄恼火的是,同样都是宗室,林晗的出身还不如他,长公主却明目张胆地抬举林晗。   穆思玄恶狠狠地盯着她,警告道:“长公主,衡王能不能把你从燕都救出去还未可知,你最好识相点,别惹恼了我。”   长公主睥睨着他,冷笑道:“如何,你还敢杀本宫不成?你算什么东西,你敢在衡王面前张狂撒野,不过是仗着绑了我,他又讲道义,顾着我这个长辈。若是我一死,你挡得住他半日?”   穆思玄面色青红,愤怒地指着她:“你!”   他怒视着这个可恨的女人,却被她一副伶牙俐齿堵得说不出话。本想带长公主上城楼给林晗一个下马威,哪知反倒被这女人从里到外羞辱了一通!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穆思玄目眦欲裂,咆哮如雷。   林晗被他二人惊险的言辞吓掉了半边魂,道:“你敢动她!长公主少一根头发,我就发兵攻城,把你千刀万剐!”   穆思玄却是不怕他。全天下诸侯都在天地宗庙前发誓,林晗要是敢攻城,那就是先挑起征伐,旁人便可一拥而上诛杀他。   他诡秘地笑了笑,嘲道:“你有那个胆量吗?你不是还想着回盛京,想做九五之尊?”   长公主望向城下的林晗,神情忽然变得柔软。凛冽的风卷起她素白的宽袖和裙裾,可只在一刹那,她眉眼间暖融融的笑意便消失了,未施粉黛铅华的面庞重归肃穆。   “含宁,姑母知道你的难处。男儿要成大志,岂能困囿于只言片语当中瞻前顾后。本宫做了一辈子公主,向来风光无限,从未有如今这等受制于人的落魄时候。檀王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妇人,那便错了。本宫苦心孤诣这些年,为的便是争权势、争荣耀,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生死。他以为能拿捏得住我,顺带拿捏住你们,他就大错特错。”   林晗被她诀别一般的慷慨话语震得心惊肉跳。   长公主说她不惧生死,却不想落魄受辱,更不愿因为她让他和桓儿受制于檀王。   林晗紧盯着城头那抹倩影,忙道:“殿下!千万不要妄动,殿下,你方才要我退兵,我这便离开。请殿下暂且在燕都忍耐几日,含宁一定救殿下出来!”   “不必了!”长公主一抬长袖,鬓边几缕散落的黑发随风飘舞,她望着林晗,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道,“本宫什么都明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对话之间已然看穿了穆思玄的意图。他要拿她当诱饵逼迫林晗攻城,便有借口举天下之力灭杀林晗。   就算今日林晗退兵,她一介柔弱妇人,回到燕都城,必然面对着非人的折辱。她是一朝长公主,如若受辱,穆思玄哪肯放过她,定会闹得天下皆知,从而使亲人和远在塞外的儿子蒙羞。   宁可枝头抱香死,哪肯零落成泥碾作尘。   长公主铿锵道:“今日众目睽睽,各位将士、天下人都看清了,我当康长公主、安国郡王之母是自行赴死,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从未向檀王屈服过!”   林晗看穿她决绝的念头,声嘶力竭地唤道:“殿下!”   “含宁!”长公主怒睁双眼,打断了他的话,她面庞和颈肩的肌肤洁白如玉,衬得翻飞的衣裙仿佛秋霜春雪,孤傲凄冷,庄寒肃穆,“你回去,让裴桓为我报仇!记住,别为了我一人放弃大局,一定要回去,不可轻举妄动!”   林晗高声苦劝:“我知道殿下不愿受困于人,但请殿下听我一句,忍辱负重未必没有好结局。等我几日,我定会迎殿下出城!”   她猛然闭眼,再睁开时瞳眸清明,如同一汪澄澈平静的湖水,历经世间沧桑险阻,岿然无惧,盈盈地注视着远处的林晗。   “好孩子,这是本宫自己的选择,我走之后,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   话音一落,长公主揽起丝裙,两袖高展,像只翩飞的白鸢,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第270章 心如蛇蝎   林晗怔怔地望着她素白的影子坠落在城墙下。一动不动,像是一垒漫过乌黑岩石的白雪,像是粗陋的缌麻缟素,像是凋零满地的梅花,绝不像当初贵不可言的长公主。   他怒睁着眼睛,双目逐渐变得血红,额间颈上凸出蜿蜒的青筋,如同受了当胸一箭,心肺俱裂,急促地喘息着。浑身的鲜血仿佛被火焰炙烤,滋滋冒着烟气,几乎快要把皮囊炸开。   林晗猛拍车轼,号令三军:“给我攻城,拿下这个奸人!”   穆思玄迎风而立,看见林晗哀痛愤恨,快慰至极地威胁道:“你敢攻城,我就号召全天下诛杀你!”   林晗身旁的亲卫劝道:“殿下,不可意气用事!”   林晗急怒攻心,皱了皱眉,心腔一阵刺痛,脸色霎时苍白,痛苦地攥着襟前衣甲。   他眼前昏花,意识越来越涣散,不由得悲哀地想,他从西北塞外打到江南,一路上破达戎、拒珈叶,功成回都,诛安氏,再领命南下,一举击败薛士丞,平定江南,然后北上雍州止息匪患,横扫中原,坐拥精兵十万,威震八方,所过之处臣民归附,无人不知衡王功绩,却连为亲友长辈报仇雪恨都要踟蹰不前?   那么,他做衡王还有什么意思?连一个人都救不了,他做皇帝能有什么意思?   他知道发兵意味着将来会与全天下为敌,他会付出数倍的代价,可若是坐视长公主死在眼前还无动于衷,他和冷血禽兽有什么区别!   利益与得失,成败与输赢,在活生生的人和至深的情谊面前,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林晗愤然道:“听我号令,三军摆阵攻城,务必拿下燕都,活捉穆思玄!就是往后与天下为敌,我也要为长公主报仇雪恨!”   穆思玄震惊地望着城下,紧靠在城堞上,两手捏住漆黑的石砖。   “穆秉恪,你疯了吗?我告诉你,将来你落到我手里,我定要把你千刀万剐!”   林晗传令旗官,令旗翻飞,磅礴的大军迅速列阵,摊开成江河湖海,包围住燕都城。一通隆隆战鼓过后,无数劲弩张成凸月,万箭齐发!   穆思玄匆匆避开,闪身蹲到城墙之后,慌忙指挥手下防卫:“给我拦住他!”   衡王麾下身经百战,穆思玄带来的府兵根本不是对手。纵使燕都城高墙厚,在接连不断的猛攻之下,也只得束手就擒。   不消一天,檀王慌忙出逃,城中守军战意低迷,便开门投诚,迎衡王大军驻进燕都。林晗收殓了长公主,下令厚葬。灵柩停放在南郊报恩寺,报恩寺谢绝香客,设下道场,上万僧尼日夜诵经超度。   林晗无心俗事,军务全交托给了聂峥,以斩衰之礼接连半月守在长公主灵前。燕地天寒,孝服单薄,他身子越发恶化,久而久之沾染上了咳疾,几度咯血。   他却不觉得病痛难捱,比起身上的痛,心底的歉疚更加煎熬。   林晗反复回想着燕都城下那日,想的越多便越惶恐不安。如果他再慎重一点,没有轻易发兵,是否就不会落得如此结局,长公主便不会丧命了?   长公主的死像是幽灵,日夜不停纠缠着他、折磨着他。他不断归咎于自己,深重地自责,穆思玄固然是罪魁祸首,可他也参与其中,铸成了大错。   是他不够小心,逼死了长公主。   烬夜明与聂峥时常到寺中看望他,林晗却提不起见人的兴致。一个月后,他便在身心的折磨下消瘦枯槁,骨肉嶙峋。属下担忧不已,看不下去,奈何无论如何劝说他都不肯听,一直陪到长公主的丧事办完。   林晗为她选了陵址,就在东郊浮阳山,邻近先安国郡王的陵墓。好山好水,明媚秀丽。   下葬那日,他在陵园祭拜完毕,刚巧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北方的雪声势浩大,才一盏茶的功夫便染白了青山绿水。公主墓和郡王陵遥遥相对,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缄默而长久地陪伴着彼此。   风雪肆虐,林晗静立在山道上,望着他们长相守的坟茔。辛夷撑着一把纸伞到他跟前,轻声道:“主公,该回城了。”   林晗轻轻点头,与她朝山下走,一身玄黑的裘袍在风涛雪浪间狂舞。   “近来燕都如何?”   辛夷迟疑道:“有聂将军在万事顺遂。只是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告诉主公。”   “说吧。”林晗轻声道。   “天下谣言四起,都说是殿下您杀死了长公主。”   林晗不屑地笑了笑:“这样啊。随他们去吧。”   “主公就一点都不担忧?”   林晗轻轻一叹:“攻城那日我就料到了。辛夷姐姐,从今往后我们要四方征战了。”   辛夷怔了怔,坚定道:“属下不怕!”   “我也不怕。”林晗淡笑道,“所以随他们便吧。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在乎。”   他默默地想,只要裴桓不信,一切都好。   雪势越发大了,他们走上离山下近的小路。为表诚意,车马随从都在山脚,林晗徒步上山,身边只有辛夷一个下属。   浮阳山山高林密,小路曲折陡峭,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拐进一座绵延茂盛的松树林,四面忽然风声紧啸,乱雪飞旋,跃出数道赤红的人影。   辛夷立刻挡在林晗身前,横起纸伞指向他们,厉斥道:“什么人,莫要挡路!”   林晗环顾四周。十个,都穿着赤红长袍,头上裹着斗篷面罩,看不清长相。   辛夷拔出腰间佩剑,再取下一只盛满丸药的锦囊,一并交到林晗手上。她警戒地观望一圈,猛然朝身前几人跃去,挥伞出招。那伙人来者不善,纷纷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向她凶恶地挥刺。辛夷武功上乘,却难以应对众多的敌人,拿着纸伞左挡右格,勉力接下几招,气喘吁吁地退回林晗身前。   “主公,你先走,我拖住他们。”   林晗皱紧眉头。方才辛夷与他们打斗时,这些人在招式间露出了手腕,每个人右手上都纹着一朵澄金的莲花。   “辛夷,我身体不好,走不了多远的。”林晗道,“走不了多远,却能在原地和他们周旋一会儿。前面树林茂密,我们一齐冲过去,分头逃跑。你快些下山报信,让烬夜明过来,速去速回。”   辛夷盯着虎视眈眈的红袍人,愤然一叹,咬牙切齿道:“好。”   他们看准时机,照计议好的冲向前方茂盛的松树林。红衣人一拥而上,凶狠地挥舞着软刃,招招杀气腾腾,势要取林晗性命。辛夷拼死拖住几人,见林晗深陷围困,一时乱了阵脚,挡在他身前。   林晗大力推开她,挥剑刺向一人,高声道:“走!”   他这一掌用了十分力道,辛夷被他推出了人堆,惊惶大喊:“含宁!”   “快走!”林晗正与一人缠斗,分神厉声道,“快去找人!”   辛夷咬了咬牙,将手中纸伞朝他面前那刺客投掷过去,接着施展轻功遁去。   那红衣刺客敏捷地躲开纸伞。林晗得了喘息之机,飞身朝密树合围处奔逃。树林太密,刺客们也只能分散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林晗迂回着跑动,直跑到手脚乏力,嗓中漫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在一处陡坡前佯装摔倒,解下裘袍挂在枝头,换个方向匆忙逃命。那些刺客竟真将衣服误认成了人,盯着裘袍追,等追到近处发现上当受骗,林晗已经与他们拉开一大截距离。   林晗不敢轻敌,依旧没命地逃,直跑进了人迹罕至的深林,累得头晕目眩。他担忧体力耗尽,再度遇上什么麻烦,便找了处岩石躲避休息,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后方动静。等了许久听不见半点声音,那突然出现的刺客好像又消失匿迹了。   他疑心有诈,不敢在原地多待,打算跑得更远些,拿剑在岩石上刻了个字。一走出岩石,干冷的风雪扑面而来,林晗立马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闻到过这等浓烈的血腥,不由得想,那些人没追来,难道是死了?   辛夷回来了?是她带烬夜明杀了刺客?   下一瞬,一股劲风袭向林晗背后,他来不及转身便被击倒,呜咽一声,趴在方才栖身的岩石上。林晗反握长剑,猛地朝后一刺,却不防手腕上的经络被人精准地一点,顿时胳膊酸麻,动弹不得,剑也掉到了地上。   树林中风雪呜咽,冰冷的雪粒子直往他脖子里钻。   “你跑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既熟悉又陌生。   林晗愣了愣:“裴桓?”   他的嗓音太哑了,声量微弱,似乎历经了沧桑,被刀锋剐得不堪一击,哪有昔日的神采。   林晗心中一喜,全然忘了此刻的处境,道:“你回来了,战况如何?”   卫戈久不应答,周围只有嚎哭似的风雪。林晗心头的喜悦一点点冷下去,像一盏寡淡苦涩的残茶。   过了不知多久,卫戈才缓缓松开手,朝后退了两步。   林晗转过身,望向雪中的人影。卫戈容颜憔悴,鬓发散乱,头上覆着一块残破的斗篷,一身单薄的麻衣,领口、下身和两袖都灌着寒风,疏离地盯着他,眼瞳空洞幽冷。   林晗吃力地朝他挪了半步,嗓音中难掩心疼:“你瘦了好多。”   卫戈瞧了瞧他脖子上的伤疤,冷清道:“我回来了,含宁很意外?”   林晗被他异样的态度搅得心神不宁,才迈出的脚尖缩了回去,目光投向卫戈背后的树林。   “你杀了他们?”   “是。”   卫戈微微抬起下巴,紧盯着他的眼眸里映出一丝冷光。   这是猎人才会有的眼神,冷静而凶狠。林晗头一回在面对他时感到慌乱畏惧,警惕地看过去。   “你刚才也想杀了我?”他颤着声问。   卫戈轻轻闭眼:“我没这样告诉过你。”   林晗吞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后退,脚下当啷一声,踩中了剑。   卫戈望着他惊恐的模样,忽然歪头笑了,深沉莫测。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林晗尽力放松,轻声道:“我要走了,你跟我一块走吗?”   卫戈皱了皱眉,掌心现出一把带血的匕首,漂亮地转了几个花,向着林晗走近。   “你想离开我?不准走。”   林晗屏息凝神,绷着身子不敢动弹。他哪里是卫戈的对手,如今卫戈都把杀气写在脸上了,他哪能轻举妄动。   他混乱地想,卫戈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他穿着孝服,定然知道长公主的事,旁人传的谣言,他都信了?   他以为最不会相信谣传的人,居然来找他算账了?   林晗看向卫戈,眉宇间浮起怒火。   “你都知道了?”   卫戈眼神动了动,道:“我都听说了。”   “然后呢,你全都信了?”   “我不信,”卫戈冰冷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刹哀怆,“我不信,但我知道你。”   林晗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追问道:“知道我?”   卫戈深深叹息,麻木地看着他,道:“知道你爱憎分明,心如蛇蝎。” 第271章 唇枪舌剑   八个字犹如当胸利箭,刺得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林晗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却身形不稳,跌在了岩石上。   他总算明白了原因。他们先前就因为西平侯的事有过龃龉,卫戈以为他报仇来了。   卫戈面色一怔,猛然吸了一口气,慌乱地转开目光,一瞬间收敛了不忍,神色重归冷峻。   “你为什么会在燕都?你不是要去寿康吗?”   林晗双目通红,无措地垂泪,对他的疑问置若罔闻,呜咽道:“好啊,裴桓,好一个心如蛇蝎……你好得很,你好得很!”   卫戈喉结动了动,转头望向他,眼眶通红,失控地吼道:“别再说了!”   他扔了手中的匕首,胸前不断起伏,两只拳头反复攥紧,强压着眼底的热意。   飞雪漫天,两人沉默地站着,不一会头上、身上就都堆了一层积雪。   林晗抹了抹眼睫上的冰花,自嘲一笑,道:“你既然怀疑是我,怎么不动手?”   卫戈哑着声,哽咽道:“我要亲口听你说。到底是不是你?”   林晗怒睁着眼睛,痛恨道:“我说了你就会信吗?你已经怀疑我了,你动手啊,杀了我啊!”   卫戈愤慨地盯着他,浑身颤抖,竭尽全力保持冷静。   “你告诉我,你跟母亲的事无关!”   林晗看着他克制的模样,被那一句“心如蛇蝎”伤透的心里泛起一股报复的快意。   苦痛与快慰交织,冲溃了他仅有的理智。他有多爱面前这个人,此刻就有多想让他尝一尝跟他方才一样剜心刺骨的滋味。   “我告诉你,我就是心如蛇蝎……”林晗全身战栗,刻毒地笑了笑,模样既清醒,又透着几分癫狂,缓缓吐出刀子似的说辞,“我就是想报复你,你来杀我啊,你动得了手吗?”   卫戈一怔,勃然暴怒:“你承认了?!”   林晗抿了抿唇,飞快捡起地上的剑,朝卫戈左侧虚晃一击,卫戈侧身躲避,他便冲他身后疾冲过去,择路逃跑。才走了两步,一股凛冽的风息便席卷到了林晗身后,刺得他浑身打颤。他旋身一剑,恰好对准卫戈眉心,剑锋却下意识往旁边一歪,刺向了卫戈耳畔的虚空。   卫戈以掌为刃,猛然击在林晗腕边,打落他的剑,紧接着握住林晗手臂,倾身掠近,一掌扣住他肩膀,绞紧林晗的胳膊。   两人面对着面,距离倏然拉进。手臂相抵,针锋相对,难分难舍。   林晗剧烈喘息着,不甘地瞪着他,一踢脚下的长剑,逼迫道:“动手啊?”   卫戈凝视着他的面庞,隐忍片刻,眼中爆发出凛冽的杀意,猛地踹开地上的剑。林晗冷哼一声,另一只手五指紧攥,挥向卫戈面门。卫戈嗤笑,松开扣住林晗肩膀的手,合掌接住袭来的拳头,游刃有余,轻松一扭,只听一声骨节响动,林晗的手肘便弯折垂落,曲成一个无力的姿态。   他另一条手臂发力,震开林晗的胳膊。林晗一声闷哼,卫戈眼神流转,扫过他发白的脸和唇,抬起义肢托住他被扭折的手肘。   他一手禁锢着林晗的脖子,脚下步法如风,挟着他靠近一棵大树。   林晗疼得神志恍惚,被他强压在树干上,迫于无奈抬高下巴,在一只铁牢似的大手下费劲地喘气。   “想跑?”卫戈眼神空洞,竟笑了笑,“你跑不掉的。”   林晗喉咙刺痛,皱眉猛咳了几声,单手掰着脖颈上的指头,徒劳地挣扎。   “我在塞外给你写捷报,哪想到回大梁,你送我一份大礼。”   林晗心中钝痛,霎时又盈满了仇恨,不住挣动,却挣不开半点空隙。   他艰难地呼吸,紧盯着卫戈,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昔日的枕边人有多么凶狠强悍。若不是卫戈心甘情愿收起爪牙,他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林晗心灰意冷,一面落泪,一面故作傲慢地笑了笑,勉强吐字,狼狈地修补着支离破碎的自尊。   “你杀我啊,你动手啊。裴桓,你敢不敢呢?”   卫戈骤然大怒,掐住他的手重重收紧。林晗头颅后仰,再难呼吸,一阵阵晕眩,眼前不断涌出红光,喉咙中发出断续的响声。   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岂料转瞬之间,冰冷的风重新灌进他的口鼻,唤醒了涣散的神志。   卫戈略微松手,急促地喘息着,沉声道:“你别逼我。”   林晗抚上钝痛的脖子,眼泪越发汹涌,却是满意地笑了笑,道:“到现在这地步,你还是舍不下我。你不信我又怎么样,对我起了杀心又怎么样,你最爱的还是我。”   他自顾自大笑起来,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卫戈。   “你还是爱我的,你还爱我,只爱我一个。”   “你住口,”卫戈颓然闭眼,“从今往后,你休想再让我心软。”   林晗感到一阵恐惧,紧盯着他冰冷的脸,仓皇道:“你不承认?裴桓,你自己到我身边来的,被我赶了几次都忘不掉我,往后就能割舍得下?”   他在卫戈诀别似的话里慌了手脚,分明是说出来劝慰自己的话,听到卫戈耳中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卫戈被他激得怒不可遏。林晗要他走那几回,他是因为爱他、疼惜他才寸步不离,为何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在轻视他,好像在看一条无处可去、只能巴着他摇尾乞怜的狗?   “你这个贱人!”他紧箍着林晗的脖子,慢慢将他拎起来,盯着他不停挣扎,却只能一点点昏厥的样子,“我对你的好,包容你,就是让你今天羞辱我的?”   林晗紧靠着树干,脚下不停蹬动,两眼发昏,气息奄奄,却不肯低头认输。   “谁、才贱……是谁、非要跟着我的?”他微弱地出声。   卫戈阴沉地笑了笑,眉宇间露出些残忍的神情,瞬息后归于平静,盯着林晗道:“看来你根本不值得我好好对待,那我们就换个样子。”   他突然松开手。林晗失去支撑,整个人坠到了地上,捂着嗓子剧烈咳嗽。   他戒备地望着逼近的卫戈,朝后缩了缩,嘶哑道:“你想干什么?”   卫戈睥睨着他,威势如山,像是看一样独属于自己的物件,眼神冰冷暴戾,充满了掠夺与独占的欲念。   他蹲下身,冰凉的手覆上林晗的脸颊,反复抚摸,每一下都温柔眷恋,却带着告别的意味。   林晗被温热的掌心托着脸蛋,忘了片刻前的争执,霎时红了眼眶,启唇道:“桓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卫戈俯下身子,捧着他的脸,深深一吻。林晗因这一吻卸下了周身的刺,心间怦然,热烈地回应。   林晗仰起脖子,任由卫戈的手滑到脖颈间把玩着每一寸肌肤。情热炽盛,意念昏沉时,他抬起水雾朦胧的眼睛望向卫戈,却瞧见他清醒冰寒的眼神。   卫戈一手滑到他颈后,猛然一击。林晗呻吟一声,眼前立时天旋地转,浑身乏力。强撑一瞬,最终还是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他像是被抽掉了筋骨,四肢躯干麻痹不堪,眼睁睁瞧着卫戈把他抓进怀,仿佛摆弄物品似的查看一番,再拦腰抱起。 第272章 此时相望   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林晗镇定了些。卫戈胸膛冷得像一块碑,他却不由自主倚靠上去,紧紧依傍着他。   无法动弹,不安和畏惧仿佛藤蔓一般在心底滋长。他也猜不准卫戈想做什么,他的死活全凭卫戈心意。   虽惹恼了卫戈,但落在卫戈手里,竟让林晗生出些怪异的坦然。   林晗不害怕受伤或是丢掉性命,唯独恐惧一件事。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额头贴在卫戈身上蹭了蹭。   别丢下我,别抛开我,别让我一个人……   卫戈步伐飞快,靴底踩在积雪上,林子里不断响着吱嘎声。林晗一动作,他忽然站住,凝望了他许久,埋下头,脸颊蹭去林晗肌肤上的雪,接着沉默地朝前走。   大雪、树林和透着凄惨白光的天空都在林晗眼前摇晃不休。   卫戈对这片林子很熟悉,挑的都是崎岖的近路,很快便走到松树林的边缘。他仔细避开了可能会有人的地方,带着林晗抵达山麓一处破落的酒家前。   雪势越来越大,破败的屋棚下拴着一匹照夜白。骏马屁股上驮着两只箱子,一见卫戈,欢快地扬了扬前踢,打了个响鼻。   卫戈把瘫软的林晗放在马背,牵着缰绳走过一段险峻山道。   狂风乱雪迎头飞舞,林晗冻得发抖,浑身没了知觉。走过险路,脚下绵延出一条宽阔大道,卫戈便从箱中取出一身战袍,翻身上马,紧紧裹着林晗,将他圈在怀里。林晗缩在战袍中,望着卫戈单薄的粗布麻衣,便紧靠在他襟前挡住风雪。   “你带我去哪?”他有气无力地问。   卫戈失神一刹,催动了战马。白马飞奔进风雪里,眨眼就把酒家甩在远处。   林晗苦笑。不告诉他,怕他逃跑吗?   他们逆着暴雪走了一段路,林晗观望着周围景致。这条路似乎是商道,塞外胡商到燕都贩运货品的必经之路。   卫戈忽然勒马,取下身上穿的斗篷,抖干净雪,搭在林晗头顶,挡住他的脸。   林晗道:“你怕我跑了?”   “你听我的话,”卫戈的声音也冷静了些,“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还同以前一样爱你。”   林晗不作声,在他怀中假寐。   漫长的颠簸后,卫戈终于抱他下马。林晗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但他们却没说话,卫戈在那些人面前站了半晌,双方都保持着古怪的沉默。   风雪声终于小了点。麻布外的天光变得昏黄。僵持许久,卫戈带着他继续走,半晌才停下,揭开了挡眼的麻布。   满原野的夕阳刺得林晗眼前发昏,他下意识朝卫戈怀里躲。良久,看清楚周遭的景象。   他们在一户空落落的小院前。院门外有条青草丛生的羊肠小路。   卫戈拿出钥匙开锁,抱着他走进厢房。这院里灰扑扑的,久无人气,一股寂寥萧瑟,房中却被人收拾得焕然一新。榻上叠着几层厚重的棉褥子,卫戈把林晗放上去,转身走出屋子,关紧了房门。   林晗在黑暗里侧耳谛听,院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紧跟着便是锁钥响动。   卫戈走了,不知去了哪。   他仔细观察着屋子里的陈设。干净齐整,显然有人洒扫过。只是屋舍边角和桌椅的角落里还厚积着灰尘,一看便知打扫得很匆忙。   他试着挪了挪身子,不知卫戈动了他哪处筋脉,太阳快下山了,还是只能瘫着。枕头下有件东西硌脸,林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脸蹭开了枕头,定睛一瞧,是本兵书,才翻了几页。   他知道卫戈读书的习惯。卫戈和他不一样,他喜欢囫囵吞枣,卫戈爱细读深究。以往他们在一块时常在夜里读书,林晗能扫完半本,卫戈却只读了一页。   他当初还开过卫戈的玩笑,说他读书心不在焉,定是想别的去了。卫戈向来惯着他,便顺着林晗的话说:“含宁在我跟前,确实读不进书。”   时日久了林晗才明白,卫戈不是读不进,是他性子认真,一字一句都反复琢磨。读书时想法也多,他读过的书上总是密密麻麻写着批注。   卫戈没读过几年书,可是天赋绝佳。林晗遥想自己初读书时,那才叫烂泥糊不上墙,每回先生要他写感悟,简直是既愁坏了他,又苦了先生,写出来的东西能把裴信那等好性子的人气得辗转难眠。   林晗细数枕头下那本书读过的页数,六页。照以前的习惯计算,卫戈已经回来六天了。   林晗情不自禁地想,他这六天都去了哪?为什么不回郡王府,待在这小屋里做什么?   院中一阵锁响,脚步朝他在的屋子走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卫戈坐到林晗身旁,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一根纤细的麻绳。   大闹过一场,他有许多话想问卫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卫戈扶着他坐起来,让林晗靠在怀中,给他喂了些吃的。   林晗别过眼睛,道:“你放了我吧。”   他抗拒不从,卫戈便不再喂,轻叹一声。   “你今天辛苦,在这待一会,我去弄些水来,给你沐浴。”   他起身便走,林晗抿了抿嘴唇,想出声叫他,话到嘴边却泄了劲。   卫戈把他关在房里,独自到院里折腾忙碌,入夜许久才备好热水,抱着林晗脱下衣服。   林晗动弹不了,只能任由他摆弄,披散青丝,一件件褪去衣裳,心间涌出灭顶的耻意。   “你放了我……”他微弱地恳求,赤裸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战栗。   卫戈缓缓抚摸着他的腰腹,眼瞳深邃。林晗耐不住他撩拨般的把玩,脸颊通红。   “含宁还是这么漂亮。”卫戈轻声道。   林晗嗓中一哽,因他直白的话更觉羞耻,颤巍巍闭上眼。卫戈看着他柔软无助的模样,淡笑一刹,把他抱进水中清洗,手指细致地玩弄每一寸肌肤。   涓流响动,热雾氤氲。林晗浑身发抖,忍耐不住,张口低吟一声。   卫戈目不转睛望着他,笑道:“这就急着勾我了?”   “你别这样……”林晗喘息道。   卫戈捏着他的下巴,迫使林晗看着他。   “你不是说我贱,是没看过你自己在帐中的模样吧?”   林晗痛苦地呜咽一声,滚下两滴眼泪。卫戈霎时一怔,慌乱地甩开手,梳弄着散在水中的青丝。   “你哭什么?”卫戈哑声道,“你在林子里拿剑杀我,自己倒先委屈上了。”   “难道我杀得了你?”林晗冲他大哭,“你还不是拿着匕首,想要我的命?”   卫戈赌气地收回手,站得远了些,居高临下瞧着他,道:“我想跟你要个解释,就这么难?让你说一句我娘的事跟你无关,能把你怎么着?你为什么不开口!还要故意激我?”   林晗望着他完好的衣裳,再低头看看自己,未着寸缕,像个供人亵玩糟蹋的娼妓,心中更是难过,哭得越发绝望。   “那你为什么不信我?我们这样的情意,你骂我心如蛇蝎……”   “我……”卫戈闭了闭眼,恼怒地望了望四周,剧烈喘着气,“全天下都说是你干的,那是我娘!我不能问你两句?”   林晗哀痛不已,听不进去半个字,也没了心力与他多说,啜泣几下。   “你就是觉得我下贱,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你,才这般有恃无恐。”卫戈低声道。   林晗心慌意乱,连忙道:“不是的!”   卫戈沉下心神,收敛了怒意,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细细擦拭干净,塞进了被子,独自夺门而出。   林晗对着夜色高声喊:“你不给我穿衣服吗!”   卫戈置若罔闻,脚步逐渐远去。林晗在屋里待了一会儿,盯着昏暗的烛火,心如刀绞。   窗户外有寒鸦叫唤,夹杂着三两声夜枭鸣啼。他越发笃信卫戈把他掳到深山老林里了,当真应了那句话,从今往后只有他们两个。   卫戈换了身寝衣,回到屋子,手里拿着个朱红的小圆盒子,沾了些凉丝丝的脂膏,朝林晗脖子上抹。林晗脖颈上本就有刀伤,又被他盛怒下掐了几回,青紫一片,浮肿疼痛,稍稍一碰便疼得抽气。   半晌上好了药,卫戈取了些棉纱,仔细裹着伤痕,吹灭烛火,走到床榻跟前。   林晗有些怕他,道:“你给我身衣服吧。”   卫戈定定地瞧着他,掀开被子,掌心抚上林晗胸膛。林晗不敢对着他的眼睛,卫戈的眼神就像瞅见了猎物,瞧得他如芒在背。   他缓缓拉开被面,林晗便裸裎在他面前。   赤身露体让别人看,林晗咬紧牙关,羞耻地闭眼。腰间一重,他感到他骑.跨在自己身上,犹如驰骋疆场,战无不胜。   林晗当然不敌,只能放开城门投降,拱手相让。利箭入腹,他用汗湿的指尖绞紧被角,在强悍的攻伐下苟延残喘。   这场征讨持续了很久。林晗气息奄奄,只觉天昏地暗,不在人世。   浓烈的渴求化作无形的刀剑,将他斩伤,逼他臣服。   卫戈天不亮便出门,临走时抽出细麻绳,在林晗脖子、手腕,脚踝上各量了一次。接连几日他都早出晚归,出门就锁上院子,除了每夜缠.绵,二人无话可说。   一日他回来,带着锁链镣铐,温柔似水:“含宁往后戴着吧。”   几天相处下来,彼此虽少有话聊,林晗却莫名地觉出几分静好,便没跟他争执,任卫戈给他戴上锁链。夜里欢.好时,卫戈格外动情,将他翻来覆去折腾一整晚,似乎有了这锁链,他便安下心,笃定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林晗逐渐习惯了被他藏起来的日子,每天唯独盼着卫戈归家。偶尔他回得晚了,他便心神不宁,等到卫戈回来便痴缠着他,难以餍足。   一日他等到夜半,卫戈依旧不见踪影。林晗隔绝人世,不知发生什么,也不知到哪去找他,守在榻上,硬生生对着孤灯等到清晨。   院里下了大雪,朔风哀啸,木门终于响了两声。他欣喜地从榻上坐起来,手腕足踝上的铁索当啷清响。   林晗倚靠在墙壁上倾听。卫戈沉稳的脚步不断走近,倏然推开了房门,满身大雪。   狂风卷着雪花涌入室内,吹灭了烛火。卫戈脸颊苍白消瘦,眼眶通红。   “子玉姐姐不见了。”他哽咽道,木然立在门边。   林晗怔了怔,道:“你这些天都是去找她了?”   “对,”卫戈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雪,哀声道,“可我找不到她了。”   林晗慌忙道:“子玉成了亲,你去她夫家问问──”   卫戈关上屋门,蹒跚地踱到林晗跟前,颓然跪在榻上,躬着背。   “我一回来就去过了。崔家的人说她去见母亲,就再也没有音讯。”卫戈颤着声,两手握着林晗肩膀,“含宁,我真的只有你了。”   林晗心乱如麻,环着他手臂,忙道:“我在,我在这呢。”   卫戈埋在他颈间,小心地蹭了蹭,低声呜咽。林晗抚着他不停颤抖的脊背,骤然想到,卫戈功成名就,不过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   他在塞外为国出征,一朝回到母国,却听闻母亲身死的噩耗。他那么爱林晗,可所有人都说,母亲的死与林晗有关。   等他回到燕都,连唯一的姐姐也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好比家破人亡的惨剧。   他找到林晗,想跟他要个解释,也是想从林晗那求些安慰,却被他言语所伤。走到今日,将林晗囚禁起来,实在是走上绝路,无可奈何。   林晗恍然若失,自己那天实在是大错特错。   他不知所措道:“桓儿,是我对不住你。子玉姐姐的事我应当早做考虑。”   没人回话。林晗低头看去,卫戈双目紧闭,大概是长途跋涉累极了,竟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卫戈身上沾了很多雪,一进屋子,雪便化成水,润湿了他的衣服。林晗忧心他着凉,便把人轻轻放在榻上,下床给他找衣裳换,却不知卫戈把衣裳放在哪,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了一通。   一无所获,林晗便打开那天白马驮的箱子,取出他的战袍,无意中从衣裳里抖落出一封书信。   林晗捡起信,信封上用束带绑了缕头发,还有一枝早就蔫败的白梅花。翻过面来,上面隽秀规整地写了四个字:吾妻亲启。   他心间怦然,指尖拂过墨痕,暗暗想到:卫戈的字已经写得这样好了。   林晗望了望榻上熟睡的人,拆开了信封细看。纸上写的是捷报,卫戈北出长城,扫荡两千余里,五次大捷,灭北越。   卫戈在信中倾吐了对他的思念,憧憬着凯旋之期,轻快地描绘了北国风光,还说要等天下平定之际,带他到异国游山玩水。   荣耀加身,心向挚爱,本是人间快事。如今看来,却都像一场笑话。 第273章 不怪我吗   他失神地瞧着信函,背后突然响起卫戈的声音。   “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   林晗回身看他。窗外透着一层微弱的光,斜斜落在卫戈眼睫边,遮挡了他的神情。   “去哪?”   “去放鹤原。”   林晗思忖一瞬,道:“我们如今在哪?”   卫戈唇角动了动,最终还是干哑地开口。   “就在燕都南郊,聋哑村。”   林晗对放鹤原有些印象。那地方是个胡族杂居地,在高山之上,远离尘世。   卫戈的目光朝向他手里的信,道:“你都看见了。”   林晗攥紧了信封,藏起头发和梅花,轻声细语:“你怎么不把信给我?”   卫戈起身点亮烛火,却不答话,缓缓收拾着行装。片刻,他取出一身兽皮棉绒缝制的裙装,窄袖对襟,缀着金银宝石,艳丽缤纷。   “格娆族的衣裳,我给含宁穿上吧。”   林晗不愿反抗他。仔细一想,做卫戈的囚徒,他心甘情愿。只是在换衣的时候暗想,卫戈连这些都准备好了,他盘算了多久?   当初卫戈也曾说过要把他关起来的话,林晗以为只是玩笑,哪知道他竟然当真。   风雪小了点,卫戈打开房门,橙红的阳光涌进屋子。他在院门边上备好马车,先将林晗抱进车帷,再装上厢房里的行囊。   林晗独坐在车里,忽然听见五下利落的打斗声,忙从帘后探出头,惊呼道:“桓儿!”   卫戈缓缓收起带血的刀,地上横着五具赤袍人的尸体。刺客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击致命。   林晗惊心动魄,慌张地喘着气,稍稍一动,手上锁链便响个不停。   “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没事,”卫戈踏过尸体,登上了马车,“含宁,我们要走了。”   马车辚辚地跑动在小道上。林晗心有余悸,捂着胸口道:“桓儿……”   “有我在,别害怕。”车马喧嚣,卫戈的嗓音有些听不真切。   林晗飞快地想,那天在林子里就是这帮人袭击他,究竟是谁一直想要他的命?   奔波一天一夜,马车到了燕地乡野,停在一片榆树林外。卫戈掀帘进来,紧紧拥着林晗,在他颈边亲热许久,低声吐息。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林晗与他十指相扣,却觉察到卫戈掌心微微发抖。   他倒是比他自己更怕。怕把林晗弄丢了。   林晗抚摸着他的鬓发,道:“你不找子玉姐姐了吗?”   他本想问,你不让我回去了吗?转念一想,卫戈如今郁结于心,满心都是自己,还是不要说会刺激他的话。   卫戈眼神一暗,在他额头上啄了两下,拥抱更紧了。   “我找遍了燕都,找不见她,”他沙哑着嗓子,悒郁地摇摇头,“一定是有人把她掳走了。”   林晗下意识脱口:“我们回去,大家一起找找──”   卫戈眼眸骤然变得幽深,温柔地摸摸他的脸。   “含宁是想离开我吧?”   林晗望着他这副憔悴的模样,心中难过至极,猛地握住他的手,捂在两只掌心。   “绝不!我绝不会离开你……”   “那就别说了。”卫戈打断他的话,别开眼睛,轻轻抽回手。   入夜之后,他们接着赶路,第二日到了一处县城。卫戈忽然告诉他,这便是叔父裴信当年受困的地方。   传言都说,裴信受困几月,弹尽粮绝,不得不向朝廷投降。后来被囚车押送回盛京,流放凉州。   林晗道:“穆氏对不住桓儿一家。”   卫戈不解地望了望他。   林晗苦笑,不知从何跟他说起。安国郡王和燕国公守土拓疆,为国捐躯。桓儿叔父为令昭太子忍辱负重,不惜放弃自己的身份。裴皑为救他而死。还有桓儿,一直忠心相随,他却几次三番伤他的心。   几个清晨过去,离放鹤原越来越近。他们带的食物饮水耗得差不多,卫戈便找了个市镇停留。他拿出一身大氅,将林晗浑身上下遮挡得严严实实,带着他走上集市。   镇中各处都是惊惶的流民,携家带口,一路南逃。林晗趁卫戈买吃的,悄悄找了个小孩问,原来是燕云要开战了。   他心中一慌,连忙寻了个大人细问。自从衡王攻下燕都之后,各地风声鹤唳。檀王占据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要南北各路军马攻打衡王。可是衡王精通征战,横扫了江南和雍州的匪患,又有西北塞外的战绩,四海人心归附,威望鼎盛,没有诸侯听檀王的话,敢出兵燕都跟衡王作对。   不过林晗攻打燕都一事倒是给那些掌握兵权蠢蠢欲动的诸侯开了个先例,他们不敢打衡王,却都指挥手下大军四处征伐,割据一方,如今整个大梁地方混战,已经是天下大乱。   “既然没人跟衡王作对,那怎么又说燕云要打仗了?”林晗皱眉问。   那人道:“安国郡王的兵马从塞外回来,如今屯扎在燕云,要兵围燕都呢。这燕云一直是裴氏的地盘,他怎会容许衡王占了。赶紧逃吧!”   他说完便挥了挥袖子,惆怅地走了。林晗在原地呆了一瞬,若有所思地回身,隔着几步之遥,恰好对上人群中的卫戈。   卫戈专注地望着他,手里拿着两个包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又看了他多久。   林晗一慌,忙垂下头,佯装无事走到他面前。   “都好了?”他紧张地问。   卫戈沉静地点点头:“嗯。”   “那我们走吧。”   卫戈看了他一眼,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钥匙,当着林晗的面塞进包袱里。   林晗隐隐觉察到什么,慌忙别开眼睛,藏在长袖里的两只手攥了攥。   忙完琐事,天色已经黑了。马车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一处陡峭的山林。林子足够隐蔽,不必担忧有人追踪到他们。   林晗靠在马车里,听着车帷外风雪怒号。卫戈累极了,枕在他膝上小憩。   他不住地抚摸着心爱之人年轻俊美的轮廓。卫戈曾经那么意气风发,这段时日以来,眼角眉梢却都浸透了苦涩。   意志消磨,宛如惊弓之鸟,迷茫怅惘,患得患失。   那两只包袱就放在两尺外,只要轻轻伸手就能拿到钥匙。   林晗想了想,他到底是肩负太多,不能抛下守在燕都的军卒。他消失已有一段时日,万一有人挑拨离间,说是卫戈绑走了他,聂峥发兵进攻燕云军怎么办?   那就乱上加乱,全完了。   他依稀记得辛夷塞给他一个锦囊。辛夷精通医术,常制些丸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她制的药用处各不相同,足够随机应变。   待卫戈睡熟,林晗悄悄起身,找到自己那天穿的袍子,翻出了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有六味药丸,各贴了纸签,三种解毒救急的,一种补气养身的。剩下两种都是下给别人的,一种能致人昏迷,一种能夺人性命。   林晗把那夺命的毒药扔下车,取出迷药,收起剩下四种,塞进卫戈衣里。   现在要想个法子让他吃下去。   仔细考虑一番,卫戈谨慎,若是放在食水里,肯定瞒不过他,便否决了这个主意。林晗环顾车厢,望见烟气袅袅的薰炉,顿时有了主意。   他把药丸研磨成粉末,酌量加进香炉。趁着卫戈熟睡,找出包袱中的钥匙,解开了手脚上的锁链。唯独颈上的锁孔在身后,他难以打开,只能作罢。   他飞快溜出了马车,一时忘却了所有,只知道迈动双腿。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他冒着飘摇的大雪,气喘吁吁地奔跑在蜿蜒绵亘的山路上。他还记得白天里走过的地方,遥望着晦暗云层中稀薄的星光,不断判别着方向,很快,便把马车抛在了身后。   林晗登上一处峭壁,俯瞰着封冻的山麓。山岳重重,大雪纷飞,再也望不清卫戈在的地方,他骤然被一股哀痛击中,跪伏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对不起,桓儿,对不起,别怪我……   热泪眨眼就冻成了冰霜。林晗擦了擦眼角,振作精神,转身上路。   他逃脱的道路并非畅通无阻,林晗在一片野树林旁发现一拨赤袍人的踪迹。他们一样冒着大雪行路,搜寻着他的下落。   林晗藏身在树木后,数清了人,一共六个。   他微微皱眉,这帮混账怎么死缠烂打?   卫戈中了迷香,若是让他们遇上,难免会吃亏。要想个办法引开这群穿红袍的。   他刻意改换了道路,登上他们对面的山岭,朝山下高呼。   “喂──你们这些走狗蠢货,不是要杀本王吗?你们来啊!”   赤袍人听见声音,左右搜寻一番,抬头一望,找到对面山林间耀武扬威的林晗,辨认片刻,笃定是他,便直直朝着追去。   林晗敏捷地在树林间穿梭,大口喘气,喉咙和胸腔里被雪风刺得冰凉。   他迂回着绕路,竭尽全力地跑,引他们朝着远离马车的地方走。   “别跑!”   追杀的声响越来越近,林晗不敢停下,钻进山坳深林间没命地奔逃。积雪深厚,腿脚僵冷,刀子似的风雪劈头盖脸,让他头晕目眩。   他与赤袍人周旋一两个时辰,渐渐体力不支。这座山并不高,兜兜转转,林晗只能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原处,却意外发现一两具被刀子割断喉咙的尸首。   他的心怦怦直跳,换了条小径,继续躲避着身后的追杀。走了一段路,又撞见两个才死不久的红袍人。   他不由得猜想,这些人应该是为了搜索他才分成小股,却不知被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偷袭了。   不出片刻,林晗听不到赤袍人的声音。除开风雪,整座山再听不到别的响动。   林子里静谧极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再度瞧见两具偃卧在雪坑里的死尸。   一共六人,全部毙命。   他环顾着漫天大雪,警惕地张望,道:“是何方高人?”   北风呜呜咽咽,淹没了他的问话。林晗休憩一会儿,那人始终不露面,瞧着是友非敌,便松懈下来,朝着县城方向走。   等到天亮,大概就能走到城里。到时候买一匹马,才能快些赶回燕都。太阳一出来,桓儿也该醒了。   他强撑着精神赶路,走出度过一场虚惊的山岭,实在没有力气,便找了个岩洞,靠在一块凸出的巨石下躲雪。   林晗生了篝火取暖,打算等天晴些再走,便闭眼假寐,不知不觉却深陷梦境。接连做了几个混乱的梦,半梦半醒时,只觉有只温暖的手眷恋地抚摸着自己脸颊。   他猛然清醒,并不睁眼,趁那人不注意奋力起身,制住来人肩膀手腕,拼尽全力将他压制在地。   卫戈不防他突然袭击,倒在雪地里。青丝铺了满地,乌黑的眼错愕一瞬。   他迅速变得平静,柔和地望着身上的林晗,眉眼盈盈。   林晗一怔,扣住他五指,与卫戈掌心相抵。   “原来是你,你什么时候……”   飞雪落在卫戈眼睫眉梢,他低声道:“我从小试遍辛夷的药,这点剂量,对我不算什么。”   原来他一切都知道,看着他下药、出逃。为他杀敌,护他周全。   他一人当他的千军万马。   林晗赧然低头,抬眼时见昏暝夜色下面前人绝代的容颜,心神为之一震。   卫戈望着他,不言不语,却有万千情意。   林晗喉中咽了咽,欺身吻他。卫戈眼睫轻颤,轻柔地回应。   他被他微小的动作搅得心猿意马,一发不可收拾,一手探到卫戈腿侧,轻抚几下,试图捞起他的腿弯,挤到中间。   卫戈眼神顿时一暗,握着林晗肩膀发力,把他压在身下。   一阵天旋地转,林晗嗟叹一声,对着满天低垂的灰云喘气,哭笑不得地叹道:“你就不能让我一次……”   卫戈俯身吻他,缠绵许久分开,捧着林晗脸蛋,像只小兽一样厮磨。   “不成,只有这件事不能让你。”   林晗无奈闭眼,只能认命,任他沉溺热烈地亲近自己。   卫戈气息不稳,略带了些委屈,道:“不是说不丢下我。怎么要回去,也不叫我一声。”   林晗默然一刹,有些心虚:“你不怪我吗?” 第274章 万人之上   卫戈偏头避开他的目光,久不答话,神情掩藏在晦暗的夜色中。林晗心中空落落的,不依不饶扳正他的下巴,探询地盯着卫戈眼睛。   他望见了他双目里的寂寥,顿时浑身一冷。   他问了个多么多余的问题。细数他的所作所为,卫戈怎么不会怨恨他?   卫戈轻轻拨开他的手,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来。藏在衣服里的雪沫子簌簌滚落。   篝火通红,两人躲在岩下,彼此依偎,静默无言。明明近在咫尺,林晗却惶恐地感知到,他们似乎越来越远了。   他攥紧了卫戈的手,双眼戚戚,焦急道:“桓儿不愿跟我说话了?”   卫戈疏离地看着他,像是把他洞悉透彻,道:“你总有那么多担忧,对我许过的诺转眼就能抛在脑后。我呢,就算把你带到天涯海角,你的心也早就飞了。”   林晗哑口无言,一时慌了手脚,便笨拙地靠近卫戈,竭尽全力与他肌肤相亲。   卫戈踟蹰地回应着他的吻和亲昵,这令林晗稍稍有些安定。两人隔着雪夜凝望彼此,呼出气息化作滚滚的白烟。   他两掌捧着卫戈左手,缓慢慎重地把他的手心摁在自己心口,指头点了点卫戈衣襟,无措地说:“怎么会呢,我的心一直在这,就在你这里。”   卫戈沉重地闭眼,轻声道:“等到天亮,我送你回去。”   林晗愕然:“你不跟我一块回去吗?”   卫戈自嘲一笑:“你不是把我扔下了吗?再跟你走,又显得下贱了。”   林晗两眼泛着热泪,强忍着鼻酸,道:“我那说的都是气话。”   他一掉眼泪,卫戈便浑身僵硬,不自在地转过头,犹豫地抬起手,擦了擦林晗的眼睛。   “你真不跟我走?”林晗握紧了他的手。   卫戈摇头,决然道:“是你不愿与我一起。”   林晗扑进他怀中,紧抱着不撒手。等了很久,卫戈才缓缓环住他的后背。   林晗埋在他颈间,悲戚地呜咽两声。后知后觉体悟到,有些东西终究是被打破了。   迟来的醒悟,好比这大雪天里一碗冰粥,不仅多余,强塞入口,更是凉彻肺腑。   “那你还喜欢我吗?”林晗执拗地问。   卫戈一笑,摸摸他的鬓发,眼神陡然变得深不可测。   “不喜欢你,能把你带到这来?”   能帮他杀人,趁他熟睡时悄悄靠近?   只是唯他一个人爱得那么深,终究太累。镣铐锁链是绑不住林晗的,能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一样东西。   那便是万人之上的权力。   卫戈原本以为,既然他们两情相悦,那就守在林晗身边,向他奉上真心,为他征战天下。   现在看来远远不够。要占据他,唯有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天子凌驾于世人之上,他只有登得越来越高,离尘世越来越远,才能离他更近一点。   高处不胜寒,他们却能在巅峰彼此相伴。一如卫戈一直梦寐以求的,只有他们两个。   “我们一起走吧。”林晗不死心,眼角发红,恳求地望着他。   卫戈藏匿心绪,须臾便学会了一种残忍的温柔,柔声安抚:“我会回去找你的。”   “那你现在去哪?”林晗惊讶地睁大了眼。   卫戈望向大雪纷飞的山野,道:“我还得去找找子玉姐姐。”   林晗难以理解,愁眉苦脸瞅着他,道:“我们一块找,先回燕都。”   卫戈轻轻摇头,忽然转开了话头:“含宁,西平侯有问题。”   西平侯明明早就死了。林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后背发悚,下意识朝他怀里缩了缩。   “怎么说?”   “他可能还没死。”   林晗一怔:“桓儿不是说……”   卫戈点头,抬起食指,轻柔地挡在林晗唇边,止住他的话。   林晗乖顺地噤声,不安地看了看周围。   “我可能被骗了。那天情况紧急,便没想太多。我在北越时仔细回想,有个破绽。”   “什么破绽?”   “口音。死的那人和我说过一句话,他是燕云口音。西平侯生长在南方,怎么有胡腔?”   燕云地处北境,当地方言腔调鲜明。而西平侯跟林晗一样,都是奉陵口音,绝不会说北地胡腔。   “可是仵作验过尸体……”   卫戈皱眉沉思,道:“兴许也是换脸。”   林晗大惊,讶然张着口。   “但我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你爹,是有人假扮他。假扮的原因倒是无从得知。含宁,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林晗忙道:“你说,有什么都告诉我。”   卫戈斟酌片刻,轻声道:“西平侯曾有两个红颜知己,各为他生了孩子,养在盛京一处宅院里。”   林晗头皮发麻,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那娘知道吗?   卫戈搂着他,拍了拍肩,道:“夫人不知情。”   林晗强忍着厌恶,道:“是哪里的宅子?”   “你要去找他们?”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稚子无辜,他怎会找异母兄弟姊妹算账?只不过是想弄清来龙去脉,给母亲一个交代。   卫戈道:“我让明婳查过,就是你家拆掉的宅邸。”   林晗更是一头雾水,道:“宅子拆了,那人呢?”   卫戈神色平静,道:“外室和你的弟妹全都人间蒸发。”   林晗深吸口气,道:“兰庭卫精通密探,这事托付给姜姑娘,或许能查出头绪。”   “姜拂就在燕都,等回去再说吧。”卫戈淡淡出声。   一想到卫戈要跟他分开,林晗便心中难过,赖在卫戈身上。   “你跟我一块走吧。”   他反复央求,兀自猜想,或许死缠烂打,卫戈会心软。但两人走到今天,卫戈心如死灰,有多少是因他骄纵任性。   林晗不想让他们二人之间再难看了,即使心中万分不舍,也只敢浅浅相求。   卫戈只是淡笑:“我会回去找你的。”   天际灰云漫卷,暴雪中透出几颗黯淡的晨星。林晗估计着天亮的时辰,越来越低落。   “你不会骗我吧?”他忐忑地问。   卫戈笑着摸他脸颊,道:“我不像你。”   林晗一怔,黯然神伤。   不久过后,晨曦破晓,风雪却没停。卫戈牵着林晗,慢慢走在陡峭的寒径上,袍子上都堆满了厚厚的雪,身影转眼便与万千素寥的高树相融。   白马孤零零停在原处,积雪的马车好像一方冰冷的岩石。林晗体弱畏寒,走在哪都要生炉子。离开几个时辰,暖炉里的炭已经烧尽了,火种不够,车帷里冷得宛如三冬的冰窟。   林晗道:“我不在里面,我要跟你一块。”   卫戈要驾车,外面风大,他哪肯让林晗受冻。   林晗想了想,取出几身厚重的冬衣裘袍,团团裹在自己身上,登上车辕。   北风凛冽,他的两颊泛起潮红,紧紧依偎着卫戈,揽住他的腰肢,两人一块取暖。   “走吧!这样你也不会冷了。”   卫戈会心一笑,俯首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旭日初升,云开雾散,随着车马行进,铺满白雪的山道上映着他们浅淡的影子,像是风雨荷塘间摇曳不定的浮萍,此刻虽依附在一块,可不知哪阵风来了便会失散。   林晗缩在厚重的衣袍里,望着车辙旁不断飞掠的影子,由衷叹了声。   “真好啊。”   卫戈爱怜地瞧他一眼,挥动马鞭,道:“哪里好?”   林晗凝视着彼此依偎的身影,道:“你我像不像寻常夫妻?恰逢年节,赶着回乡呢。”   卫戈大笑两声,道:“含宁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林晗听着轮毂响动,暗暗地想,可惜他们如今都无家可归。   到达燕都郊外已是几日过后,这段时日天候晴好,车马却比来时走得慢许多。卫戈找了间乡野邸店下榻,夜里共处一室,两人情深意切,只一个眼神便如燎原烈火。   将近天明,云收雨歇,相拥共枕,合被而眠。除开衣物的阻隔,只是肌肤相亲,林晗一路上积攒的不安消减了许多,可是轮到离别,到底是哀戚难言,便悒郁地缄默着。   他不缠着卫戈央求了。林晗逐渐明白了一件事,以往他有求必应,并不是因为自己求告的本领有多高明,只是因为卫戈喜欢他,愿意迁就他。   如今他也喜欢他,只是君心如铁,不想再迁就,林晗怎么说都不会奏效的。   卫戈把他的心绪都看在眼里,轻轻摁着他肩膀,压在上方。   林晗骤然回神,熟稔地相拥。闭上眼睛,颈间胸前落下一寸寸动情的亲吻。   他浑身发抖,心痒难耐。   一只温厚的大手滑到腿根,摩挲着里侧薄薄一层软肉。他禁不住细细地喘,本能想要退开,却因是心上人的把玩而坚守不动。   “含宁……”卫戈沉溺在情热中,声如呓语,指腹不断划着圈。   指甲激起一股股战栗。林晗闭眼,呜咽几声。   他混乱地想,自己性子并不娇弱,怎么在他面前老像个姑娘?   “含宁听过刺青吗?”   林晗失神道:“刺、刺青?”   卫戈撑着额头,靠在枕畔瞧他,笑道:“也对,含宁是王公贵族,不明白这等市井浪荡少年的下流玩意。”   林晗虽不了解,却知道些盛京城里轻浮少年的传闻。那些少年样貌美丽,行事轻狂,终日来往于市井当中浪荡度日。拉帮结派,不务正业,喜欢在身上纹些奇异的图案,多是猛虎异兽。   他们年纪小,可寻常良民都不敢招惹,避之唯恐不及。只有酒家女和风月场的伶优喜欢他们,因为模样俊俏,还出手阔绰。   林晗揣摩他话里意思,皱了皱眉,道:“你怎么还跟那些小流氓混在一块过?”   “我在天狼营做事,时常要杀些身份贵重的大人物。他们家里守卫森严,难闯进去,便需要有人替我打探消息。”卫戈轻轻一笑,“这些少年是极好的人选,三教九流都沾,消息畅通,终日闲逛也不会引人猜疑。于是我就跟他们一起游玩,不出一月便成了他们的头儿。”   林晗有些不自在,道:“你小小年纪,就跟混混花天酒地,整日里打架斗殴找姑娘?”   卫戈轻声哄他:“都是逢场作戏,从没真的乱来过。”   林晗越想越不是滋味,道:“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了。”   卫戈搂着他的腰,无奈地笑两声,指掌撩拨着腿根,轻声道:“我那时候是青凤帮的头儿,图腾便是凤凰,盛京城里市井百姓都知道,凡有青凤图腾便是我的东西……就在这里,含宁也留下一个,好不好?”   林晗脸颊一热,仓皇地别过眼睛。他没接触过刺青,却也知道那图案不常出现在腿根上。在这个地方刺青,那也太淫……   卫戈忽然起身,掀开了被子。一阵凉风袭上肌肤,林晗的思绪戛然而止,怔怔地撑起半身,望着黑暗里的人影。   “你等我一会。”卫戈利落地披衣,推开屋门。   林晗缓缓躺下,紧拥着温暖的棉被,被方才刺青的事搅得心潮翻涌,神思昏沉。   半晌,卫戈拿着工具回房,点亮了灯烛。   林晗卷着被子不敢动。他瞅见他害怕的模样,伸手揉了揉林晗蓬散的头发。   “我带了掺了麻沸散的酒,敷在皮肉上就不会疼了。”   林晗慢吞吞挪起身,脸红到了脖子根,撩开被子,颤巍巍抬腿。   一汪流金似的烛光照到隐秘的腿根,他半身浸在夜色里,支吾道:“那、那你快点。”   卫戈没骗他,涂上冰凉的酒液,真是一点也不疼。针落在肌肤上,只是酥麻瘙痒,宛如蚁啮。   他仰面躺着,自己用手勾住膝弯,难为情到了极点。做这件事,比云雨交欢还让人羞耻。   卫戈时不时分心,笑看一瞬他顺从的模样,伸手摸摸林晗脑袋。   天明时分,窗外透出几缕晨光。一尾栩栩如生的刺青凤凰落在林晗腿股间,长羽缭绕,展翅高飞。   卫戈赏玩许久,不住赞道:“含宁真漂亮。”   林晗直想捂住他的嘴。他摸了摸卫戈敞开的胸襟,道:“你身上怎么没有呢?”   卫戈欺身而上,在他耳廓上轻咬一下,低声道:“我是主人,当然没有。”   林晗面红耳赤。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放肆地跟他说话,敢当他的主人。可他听了却不觉得恼怒,反而心摇神荡。   卫戈亲了亲他的脸颊,道:“天亮了,我送你进城。”   这句话好似冷水浇头,熄灭了片刻前的旖旎。   林晗说不出挽留的话,点了点头,装作相安无事。   一路无话到了燕都城外,卫戈便不愿再走。他冲着青霄打了个呼哨,一尾鹰隼遥遥地飞来,落到主人肩头,好奇地张望着林晗。   “我让碧霄通知了辛夷,她就快来了。”   林晗如鲠在喉,克制着不看他:“你要保重。”   卫戈淡笑:“好。”   不出片刻,一队人马从城中匆匆赶来,领头的不是辛夷,却是聂峥。   卫戈悄然后退,不跟林晗告别,便施展轻功,纵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郊外密树间。林晗本想唤他,却看他这样绝情,便苦笑一瞬,心灰意冷。   聂峥焦急地赶到他身边,连忙下马,喊道:“含宁!”   林晗怅然摇头:“我没事,别问了。”   聂峥轻易便能猜到前因后果,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铁定和裴桓有关。林晗消失这么多天,一定是被裴桓挟持了。   “这裴桓怎么回事?”聂峥强压着怒火,“含宁,他到底是敌是友?我原以为他把你当主公,如今看来,这厮简直是狼子野心!”   林晗拍拍他肩膀,道:“别急,他又不会篡位。”   “那你就这么放任他手握重权?”聂峥难以置信,“他现在兵围燕都,万一……”   “他不会的。”林晗果断道,“他要想图我什么,早就动手了,我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聂峥愣了半晌,道:“果然是他绑了你。”   林晗长叹一声,慢悠悠朝城门走。   “近来形势如何?”   “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混战,唯有寿康安稳些,许多百姓都南逃了。”   林晗道:“盛京如何了?”   “檀王把持着盛京,但他资历不足,想必难以服众。”   林晗听懂了聂峥的意思,笑道:“那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这段时日好好练兵,准备攻进都城。”   聂峥无奈道:“裴桓还围着咱们,哪敢轻举妄动?”   林晗抿了抿唇,道:“那就再议。” 第275章 大风起兮   夺回盛京是早晚的事,纵观当今天下,已经没人能跟林晗匹敌。   他回到府衙,下令大造弓箭,再传消息给宛康、凉州的大军,要他们立即调拨兵马,剑指盛京。   第二日清早,聂峥赶到府衙,说裴桓退兵了。   林晗面上古井无波,道:“他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说?”   聂峥踟蹰良久,诚心劝他:“含宁,裴桓手下都是精兵骁勇,莫要养虎为患。我们现在离盛京只有一步之遥,要是让旁人抢占先机,那就麻烦了。”   林晗神色苍冷,摇摇头,道:“我信他。”   聂峥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开春雪融,盛京城外几条大河解冻,咱们就发兵。”林晗道。   盛京是国都,城池坚厚,粮储充足。如果守军死守,要攻城必定会历经一番艰难险阻,可能会耗费数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林晗抽调了寿康、宛康、禄州、凉州四地的兵力,合计四十万人,还有战马驮畜无数,需要众多粮草辎重。如果只用陆路运送补给,必然费时费力,等到大河通行,从四地源源不断输送粮秣,盛京守军再坚守,最终也是徒劳。   一月之后,燕都通河冰雪消融。林晗知道时机成熟,便在南郊雪麓川誓师,痛斥檀王穆思玄祸乱天下,窃取国都,下令挥兵西出。   林晗的士卒都随他出生入死,对他臣服不已,视主帅为大义、天命所归。誓师大会上万人山呼,战意激昂。   与此同时,烬夜明送来东面和南方的信报。裴桓手下的燕云军扫荡中原,短短一月接连吞并七路诸侯,势如破竹,虎视东南各州,大有与衡王争夺天下的势头。   辛夷不知所措,揪心不已,道:“殿下,卫戈真要与我们分道扬镳吗?”   林晗心如擂鼓,出神地回想起他们一路走来的点滴,终是做下抉择,颤声道:“我相信他。”   下一瞬,他心间的猜忌宛如鬼魂一般冒头:卫戈不是说要去找姐姐,为何发兵割据了半壁江山?   林晗慌忙摁下这些念头,长舒口气,道:“辛夷,不用管燕云军,往后他们的事不必告诉我了。眼下重要的是盛京,一是为杀穆思玄,二是为长公主报仇。”   三是为他一直以来的夙愿,重回帝位,君临天下。   五月初,衡王四路大军兵临盛京城下,林晗亲乘战车驾临战场。马鞭狠厉地抽打着马股,主帅战车飞驰在黄沙漫漫的原野上,四周拥护着整齐的骑兵阵列。成千上万的军旗遮天蔽日,如同低垂的乌云。   大风翻卷,尘沙潮涌,三军阵势一望无际。万马奔腾,仿佛在滚滚云涛里冲锋。   林晗命人停下战车,隔着肃穆的军阵眺望远处恢宏无垠的都城。正值日出,盛京后方辽阔无垠原野上涌出煊亮的晨光,像一道神灵挥开的刀锋,割裂了天与地。城池在这股白光的映衬下黑亮雄壮,宛如大地上蛰伏的巨龙。   林晗淡淡下令:“开始吧。”   一息之间,阵中令旗挥舞,八面鼓声雷动。万张强弩齐射,犹如利剑流星,劈向盛京城头的黑云。   大战持续数日,林晗命各营轮番攻城,不得留给守军半刻喘息的机会。十日之后,城中突然有人送信,自称是林晗留在都城中的内应。   林晗让人把那内应带进主帐,仔细盘问一番,原来是齐震的亲兵。   “齐将军说什么了?”林晗将信将疑。   那亲兵跪拜过后呈上一封书信。林晗抖开看了,他兵围都城数日,盛京里的朝官们吵成一团,有将近一半要开门投降,迎衡王入京。另一半里有的被檀王笼络,有的害怕皇帝的威势,直言要召集诸侯,发兵诛杀林晗。   林晗嘲道:“也是怪事,檀王在京中几月,都是借着皇帝的名头做事的吧?那皇帝去哪了?”   那亲兵拱手一拜,低声道:“皇帝已经有三月没上朝,早朝都是檀王主持。齐将军和柳太傅都以为,皇帝应该早就……”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晗思忖一瞬。皇帝没了,看来齐震和柳太傅都是向着他的。他在外面费心劳神地攻城,如果能求得这两人的帮助,让他们帮忙拉拢京中朝官,来个里应外合,岂不是事半功倍?   齐震亲兵听了他的话,道:“将军和太傅正有此意,只是檀王狡猾,将安太后从孝哀皇帝的陵寝迎回宫,与那安氏联手。前几日还娶了万年县主。”   林晗沉吟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传信,让齐将军和柳太傅千万保重。安氏手段狠辣,别让她抓到把柄。”   亲兵恭敬地行了个礼,匆匆退下。聂峥听了半晌,到林晗耳畔悄声道:“正值两军交战,信报真假难辨,含宁,齐震和柳太傅的话未必可信。这些话究竟是不是出自他们口中,也说不清。”   林晗道:“齐震和柳太傅与我早有往来,他们说的话倒是可信。”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聂峥不解。   林晗哂笑:“你没听那人说,皇帝已经被檀王暗杀了。他们这会忙着站边呢,帮我也是帮他们自己。”   柳氏齐氏再显赫也做不成皇帝,想维系一门荣宠,只能跟对人,做从龙功臣。   聂峥嘲道:“真要里应外合,你就得欠他们人情。”   林晗的愿望不止是打天下,更要除世家的弊病。他受了都中世家帮衬,往后怎么好翻脸算账?   他轻笑两声,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战事持续到七月,苦夏炎炎,守城官军已是意志消沉。眼看着离夺下都城越来越近,林晗军中却出现了怪事,陆续有军卒染上疫病,先是手足生疮,再是流血溃烂,浑身疼痛难忍,没法上阵作战。   这疫病蔓延得极快,短短半月已有几千人重伤。林晗十万火急地召辛夷和苏忱入帐,和两位医生商议对策。   苏忱直言不讳:“殿下,这病的症状和当年燕云之乱时安国郡王军中大为相似!”   林晗顿时惊掉半条魂。当年安国郡王兵强马壮,本可大胜,就是因为瘟疫才折戟身死。   “这病有没有医治的法子?”他焦急地追问,“有没有查到是从哪来的?”   辛夷带着烬夜明连查几日,有了些眉目,道:“主公,属下查到是辎重营的将士首先染病,再蔓延到各营的。属下已经让人封锁了辎重营,连夜烧毁可能沾染疫病的粮秣军资。”   “辎重营……”林晗敲着指头,凝眉沉思,“我们在城外待了这么久都安然无恙,这病一定是从外面来的,辎重营从通河运送粮草……”   卫戈说过燕都的疫病是人祸,当年是有人暗害他们,在燕云一带投下瘟疫。   他灵光一闪,猛然攥紧了拳头,喃喃道:“我知道了,是水路。有人通过水路投毒。”   好歹毒的计策,既让他们的将士生病,又断了粮道。   怎么办?该如何是好?难道只能就此退兵,把损失降到最小?   可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走了,打击士气不说,他长久以来积攒的威望很可能也付之东流。   一旦失败,要想卷土重来是难上加难。   “含宁!”聂峥闯进大帐,满面尘霜,神色严峻,“不太好,裴桓来了。”   林晗心间一震,从座位上跃起来,道:“他在哪?”   聂峥拉住他的袖子,道:“你先别急,他带着十万大军,就在我们后方。”   林晗脸色煞白,半晌才挤出句话:“他要干什么?”   聂峥取出一封书信,道:“他让信使过来,你自己看吧。”   林晗匆匆拆开信封,取出书信,却迟迟不敢打开,便递给了聂峥。   “你帮我看吧。”   聂峥展开细读,迟疑道:“他要见你。”   林晗心乱如麻,道:“只说了这个?要怎么见?”   “他要你一个人去燕云军中……”聂峥扔了书信,皱眉道,“含宁,裴桓的心思难说。你不能去,太冒险了。我们未必敌不过他,他要是敢动手,我就跟他拼了。”   林晗摆摆手,一脸严肃道:“说得轻巧,咱们现在泥菩萨过江,别惹是生非了。裴桓又不是阎王,见他一面还能死了不成。”   再者,他仍是相信卫戈不会害他。   聂峥急得团团转:“那你让我怎么办?你是三军主帅,怎么能只身到他军中去?!”   林晗长出口气,做下决断:“我只去两天,这两天里你暂且瞒着将士们,两日之后我便回来主持大局。”   聂峥定定地望着他,哑声道:“那你要是回不来呢?”   要是像燕都那一回,一失踪就是将近一个月呢?他们该怎么办?   林晗一怔,无奈地笑道:“要是回不来,你们就撤军吧。”   “含宁,”聂峥沉声道,“战事岂能当做儿戏。为了一个裴桓值得吗?你连天下也不要了?”   林晗淡淡道:“我欠他的。” 第276章 都一边去   帐内静默无声。旁人都知道他心意已定,劝阻不了。   林晗看向辛夷和苏忱,道:“疫病的事烦请两位大夫费心,他日必有重谢。”   苏忱道:“治病救人哪敢言谢。殿下,臣有一样发现。”   林晗面带忧色,点头道:“苏医生但说无妨。”   自从军中发现疫病以来,苏忱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守在伤兵当中,发现一样怪事。林晗手下的大军从四州抽调而来,可唯独籍贯为燕云一带的士卒没染上病。   林晗沉吟道:“也就是说,四州将士当中,只有燕云来的士卒不会染上这个怪病?”   “即便染上也是轻症,可以自行痊愈。”苏忱皱着眉头,“殿下,这是件大好事。”   林晗不通医理,懵懂道:“咱们军中燕云将士并不多,只有这些人不会染病,怎么叫好事?”   辛夷道:“殿下,有人不会染病,便说明这病有药可解。”   林晗眼睛一亮,道:“既然有解药,那就赶紧说说!”   苏忱拱手一礼,道:“臣在太医署时曾听民间有种‘万毒之王’的秘法。将活人投入装满各类剧毒蛇虫的瓮中,一月之后打开,倘若人还活着,便炼成了‘万毒之王’,此人从今往后万毒不侵。”   林晗厌恶道:“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辛夷道:“属下也曾听过,这本是南洋小国的巫术秘法,传入我朝后被妖教利用来害人。”   林晗暗自思忖,难道他们也要用这种方法,让麾下将士万毒不侵?   苏忱缓缓道:“殿下不必担忧。臣想,燕云士卒之所以不患此病,大致是当年这病在燕云横行过,侥幸活下来的人便如那万毒之王,再也不会染上同样的病。”   林晗恍然大悟,道:“苏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得过这病便不会再得?”   “正是如此。”   林晗忧心如焚,轻叹一声:“可是我看这病极其凶险,手脚溃烂、生疮流脓,一旦得了便是个废人。”   他曾亲自去伤兵营看过,简直是人间炼狱,惨不忍睹,直教人痛心不已。   林晗想了想,道:“能不能想个法子,让人染上这个病,只会有轻症,不会生疮,一次痊愈后再也不会得这病?”   苏忱与辛夷对看一眼,异口同声:“臣愿为殿下鞠躬尽瘁。”   林晗沉重长叹:“辛苦两位了。”   他转念一想,就算苏忱和辛夷能研制出防疫的法子,那也只能防止健康人不会得病。现今有那么多重病的伤兵,还需要很多缓解病症的药材。防疫过后,得了轻症的人也需要药。四十万人的大军,到哪去弄那么多药材?   林晗道:“廷卓,你去和宛康的王凝说,看看他有没有法子解决药材的需求。”   王凝是宛康巨富,手握众多行商的渠道,或许能帮他们一把。   聂峥踌躇道:“你不要我送?”   林晗一怔,明白他是在说去燕云军中的事,道:“离得不远,我一人骑马去。”   “你哪能骑马。”聂峥不悦。   “我不是纸糊的人,又不赶着逃命,怎么就不能骑。”林晗道,“就这么说定了,眼下情况危机,你我群策群力,总有一线生机。”   他安排好军中要务,便让子绡备了匹马,两人避人耳目,悄然出营。   燕云军驻扎在他们后方约十里外,隔着辽阔江山,林晗远远便能望见洪流沧海一般铺开的燕云大军。他许久没有骑过马,没有握过缰绳,再次坐上马鞍,眺望无边无际的天地,满心恍如隔世之感。   日暮西山,离燕云军大营越来越近,林晗却越来越忐忑不安。他害怕真的像辛夷说的那样,卫戈跟他分道扬镳,貌合神离。   夕阳尽头银旗如林,在云雾似的尘沙里翻涌。成千上万具装铁骑静候在沉没的日轮前方,银亮的胄铠反射出万千刀锋般锐利的光芒。   为首大将催动披挂铁甲的白马,款款上前。肩披玄黑斗篷,冠上一尾威风凛凛的洁白雉翎。   林晗缓慢地勒马,挥手止住身旁的子绡。   “主人,”子绡忧心忡忡,戒备地对着前方佩戴银狮面罩的燕云主帅,“这人身上煞气好重,让子绡随您过去吧。”   林晗摇摇头,道:“不必。他要我一个人去,我就从了他的心意。”   话音刚落,他便策马朝前,向着那白马上威武凶煞的年轻将军走去。   林晗注视着全副武装的卫戈,略微有些失神。怎么也想不到,昔日同床共枕,他日思夜想的人,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桓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这么怨恨我吗?   既然怨恨,又何必再见面?看见了我,难道不会徒增愤恨?   卫戈按辔勒马,停在林晗跟前,透过面具沉静地望着他。两人面对着面,林晗对上他的目光,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   夕阳余晖从天尽头倾泻而下,长久地照在他们身上。卫戈的影子将林晗的身姿罩住,林晗逆着光瞧他,一只眼浸在阴影中,另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   良久,卫戈翻身下马,俯身贴近飞沙走石的地面,俯首单膝跪拜。   林晗讶然睁眼。紧接着,卫戈身后的军阵整齐地下马,如同他们的主帅一般,虔敬恭正地行礼。   林晗一怔,再也忍耐不住,情不自禁地跃下马背,跑到卫戈跟前。   “起来!”他弯着腰肢,握住他手臂上冰冷的银甲,不知不觉热泪盈眶,“快起来!”   他本以为要跟他诀别了,本以为他永远弄丢了那个一心一意爱他的少年。   卫戈略微抬头,沉默地凝视他片刻,一刹那抓握住林晗手臂,将他朝身前一勾。   林晗大惊,身形不稳,跌撞地向前倒去,坠进坚硬的怀抱。   恍惚之中,他听见耳畔温热的低语:“真是一个人来的?”   不等他回答,卫戈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揽住林晗腰肢,就在万人之前,将他打横抱起。   林晗惊慌失措:“桓儿!”   卫戈脚步稳健,飞快带他走到白马跟前。跪地行礼的骑兵们已然起身,军容整饬,等候着号令。   林晗被他托上战马,歪靠在马背沉重的银甲上。卫戈随后翻身上来,从背后拥住他,两臂紧握着缰绳,喝令道:“走!”   “去哪?!”林晗偏过头,仓皇地问。   卫戈淡笑一声,并不回答,隔着面甲吻了吻林晗嘴唇。   并不冰冷,犹带着夕阳和他的体温。   大军即刻开拨,铁蹄踏过荒原,扬起滚滚尘浪。   一路上迤逦行军,很快便到了燕云大营。卫戈抱着林晗下马,挟着他飞快入寝帐,一手摘了面具,顾不得卸下满身沉重的铠甲,便把人摁在床榻上搂抱亲吻。   林晗应接着暴雨似的亲昵,两手无力地搭在卫戈肩头,双目泛着水色,轻喘道:“你把我叫过来,就为了做这些?”   卫戈一手撑在林晗肩侧,笑着抚摸他的脸,半真半假道:“是啊,叫你过来就是想操你。”   林晗恼羞成怒,挣扎起来。卫戈不愿弄疼他,忙牵起林晗的手,摇头叹息:“骗你的,我只是太想你了。”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卫戈揉捏着他的指头,垂下眼睛:“想看看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林晗抿了抿唇,曲起膝盖,在他腰上抵了抵。   “先起来,重死了。”   卫戈轻叹一声,慢吞吞从他身上挪开,扶着林晗坐起。   林晗眉眼带笑,狡黠地弯了弯嘴角,目光在卫戈脸上流转。   “你当真只是为了想我才来?”   “不止。”卫戈道,“我来帮你。”   林晗轻哼一声,倨傲道:“你怎么帮?”   卫戈微微一笑,道:“含宁,我们结盟吧。签下盟约,我就是你的刀。你要我杀谁,我就取他的头献给你。”   林晗嘲道:“难道不签盟约,你就不肯为了我杀人了?”   “不签盟约,怕含宁说话不算话。”卫戈紧盯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痴迷。   林晗心中一沉,道:“你到底是待我生分了。也罢,是我自作自受。”   卫戈轻笑,两手握着林晗肩膀,道:“我喜欢你都来不及,做这些多余的事,还不是怕你跑了。”   林晗望着他满身银甲,想到卫戈如今在天下的地位,足够跟他分庭抗礼,一时失神。   以往他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边,如今却渐行渐远。   卫戈洞悉了他的念头,将他搂进怀抱,低声道:“含宁放心,我对江山没兴趣,只想要你。”   林晗摇头,轻声道:“你变了。”   卫戈抚摸着他的唇瓣,道:“我不是照着含宁想要的去做的吗?你不是告诉我,与其守着你一个,不如守着江山社稷?”   林晗眉心紧锁,颤声道:“我……”   “你想要我做的,我都去做了。”卫戈深深地凝望着他,“我也告诉你了,我想要的只是你一个罢了。倒是你,你究竟想要什么,自己明白吗?”   林晗落寞地低下头,犹豫张口:“我、我……”   卫戈轻轻扳过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嗓音中也带了些哽咽:“想要我留下,还是想要我走?”   林晗再也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搂住卫戈脖颈,道:“我要你!”   煎熬了这么久,他终于看清了,卫戈一个疏远的眼神比任何事情都让他难受。什么大局,什么天下,什么筹谋,跟卫戈相比通通不值一提!   林晗再也不管了,都他娘的一边去,谁都比不上这个男人!   “我要你我只要你!”他红着眼眶,惶恐不安,生怕卫戈凭空消失了,语无伦次地说,“你别跟我生疏了,也别说什么盟约了,你我之间还勾勾绕绕,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卫戈愣了片刻,心间渐渐涌起排山倒海的激动,却是强忍着狂喜,猛然抱紧了林晗的背。   “这可是你说的,”他沙哑地开口,“下次你要是再赶我走……”   林晗难过地闭上眼,抬掌发誓,道:“不会有下次了。除非我死,永远都不想再和你分开。”   卫戈轻柔地吻他,须臾便分开,留恋不舍,道:“别说这个字。” 第277章 吾皇万岁   林晗仍旧觉得是在梦里,不依不饶地直起腰杆,把卫戈摁在了榻上,倾身坐在他腰间,飞快扒起银甲。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患得患失的惶恐中,手忙脚乱,半天也解不开一块铠甲。   卫戈仰躺在下,笑吟吟瞧着他,略微抬起半身,伸手摸他脸颊。   热风灌进营帐,浇在林晗背后。他衣袍抖动,发丝散乱,陡然被这股狂烈粗砺的大风揉捏着,唤回了些许的冷静,缓缓从卫戈腰间下来,歪坐在一旁。   “哎,”林晗望着寝帐前一方灿金的烈日叹息,“可惜如今不是叙旧的时候。”   卫戈领兵来时已经听到林晗军中疫病蔓延的传言,盯着他愁眉不展的侧颜,缓缓起身。   “这病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含宁兵败。既然是人为,应当有解药。”   林晗烦心不已,皱了皱眉,道:“我知道是人为。可是如今忙于征战,哪有精力去查是谁使绊子。”   “要查也不难,”卫戈道,“含宁想一想,当年谁最想我爹兵败,现在谁最想你兵败?”   林晗凝神,道:“檀王。”   裴氏起兵是因为他们不满孝哀皇帝立檀王为太子,檀王自然也是不想让安国郡王赢的。   可是穆思玄在盛京城里,该怎么查?就算知道跟他脱不了干系,照旧查不出头绪。   卫戈的嗓音宛如轻风:“含宁,当今世上谁跟檀王关系最亲近,不妨从那人身上下手查探。”   林晗微微眯眼,沉思片刻,心中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   要论谁和檀王最亲近,当然是他的血脉至亲,也是他的娘亲,息夫人了。   “这……”他拧了拧眉,迟疑道,“桓儿,息姮是我母亲,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审她?”   他惴惴不安地猜测,难道是母亲罔顾人命,犯下如此大罪?   不,应当不是她。她哪有这么大胆,或许她只是知情。   他稍稍理了理思绪,发现所有的谜团最终都指向了息夫人。   卫戈看穿了他的为难,不愿让林晗难做,便轻叹道:“也是。况且夫人远在奉陵,哪能说查就查。盛京和奉陵相隔千里,她哪知道这里的事。”   林晗闭上双眼。卫戈这么一说,反倒显得他心胸狭窄,为了回护亲人不顾出征将士性命了。   “这件事不宜武断,息夫人必定脱不了干系。”他缓缓起身,负手走两步,“我会审她,给麾下士卒一个交代。”   说罢,他抬眼瞧着卫戈波澜不惊的面孔,低声道:“也是给燕云亡魂一个交代。”   卫戈淡淡一笑,踱到他身后,轻柔地拥住肩头。   “明日我随你们一同攻城。”   林晗一怔,道:“你打算自己带兵?”   “是。”   林晗皱了皱眉,有些不舍,却是长叹一声,踮脚在他颊边啄了一口。   “算了算了,都依你吧。”   他留在燕云军中半日,久别重逢,两人都有意亲热,却都碍于事态紧急,不敢太过火。林晗匆匆穿好衣裳,领着几十骑出燕云大营,子绡正等在营砦前,纵马来回转圈,急得焦头烂额。   林晗侧坐在白马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拢在嘴边唤他:“走!”   子绡猛然回神,忙策马奔到他身边,有些发怔。   “主人,这就好了……”   “当然好了。”林晗瞧他怕极了卫戈,疑惑不已,回头望了望绵延不绝的燕云营地,“他还会吃人不成?”   子绡支吾道:“世人都说这位郡王性情残暴,吃人不吐骨头呢。”   林晗只觉得滑稽,不由得一乐。就他,卫戈?残暴,吃人不吐骨头?   经过北越一战,卫戈的名号已经让人闻风丧胆。林晗不知道天底下的人怎么议论如今的安国郡王,也没人敢告诉他。   卫戈击败赛拉顿、灭北越后,俘虏了北越王公大臣、少壮士卒共约三十万。这三十万人都是敌国故旧,难以处置,若是养着他们,必然是笔极大的开销,可若是放任他们待在故国,难免不会生事。   权衡利弊,他便下了一纸军令,将这些敌国旧眷全部坑杀,斩草除根。   敌国一灭,北境再无后顾之忧,由此还收获了众多资材,充盈大梁府库。可是他的所作所为传回母国,不少士人议论纷纷,皆驳斥谴责,此举实在太过泯灭人性,卫戈这样的人留在大梁,也叫人胆寒。   夜色降临,星垂平野,林晗赶回大营,主帐前候了几个朝官模样的人。为首一个穿着紫袍,一见他便眼泪汪汪地迎上来,下拜磕头。   他连忙下马,将那紫袍文官扶起,借着营帐四周的火把打量一番,惊讶道:“赵麟台?怎么是你?”   这人抬起满是泪水的面颊,直向林晗诉苦:“衡王殿下,老臣如今已不是什么麟台了,只求衡王殿下收留,保我家族性命。”   林晗连忙邀他们进帐,让人上了茶水。赵麟台来得匆忙,风尘仆仆,连饮了几大口茶,才哆嗦着擦了擦脸,拱手一拜。   麟台令是正三品大员,而这个赵麟台就是盛京赵氏的家主,赵伦的老爹赵叡。他等老人家安定了些,便问了问来龙去脉。安氏在朝中重施故伎,诛杀可能会私通衡王的朝臣。首当其冲便是儿子和林晗混在一块的赵叡。   赵叡好歹是个大官,耳目通天,听闻风声后带着全族老小连夜出逃,投奔林晗来了。   赵叡愤愤不平,道:“殿下,当今朝纲混乱,正是未能得遇圣君明主的缘故啊!殿下,我赵氏一门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恳请殿下夺回盛京!”   林晗心思一转,暗道聂峥说得不错,世家们见势不妙,纷纷拥护他来了。   林晗故作为难,道:“赵麟台的忠心本王知道。不过夺回盛京非朝夕之功,我麾下已经兵临城下,围城数月,相信早晚……”   赵叡忽然屏退了身边人,悄悄凑到林晗跟前,低声道:“殿下,老臣有一计,可助殿下达成大业。”   林晗心如止水,轻笑道:“是什么计策呀?”   赵叡捋了捋胡须,胸有成竹:“老臣出逃时已经同齐震将军、柳太傅约好,倘若殿下应允,便逼宫夺门,迎殿下进京。”   林晗垂着双目,轻抚瓷盏,叹道:“好一个逼宫夺门啊。”   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笑了笑,道:“赵麟台,夺门绝非易事,没有周全的计策,怕是要功败垂成。”   赵叡大笑,道:“殿下不必忧心。只要殿下应允,齐震将军便调令手下南北大营夺取盛京武库,再拿下各禁军统领,檀王一党便无力调兵反扑。此时夺下城门,衡王殿下大军入城,胜负已定。”   林晗沉吟片刻,道:“好计策。”   赵叡俯首一拜:“再好的计策,殿下不用,也便一文不值。”   林晗不置可否,心间飞快地盘算。不要这些人的效劳,他照样能攻入盛京,只不过会多花些力气。但等他入京,照样要世家的承认才能登临大位,他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跟他们结盟。   既然总要跟他们打交道……罢了,那便省些力气吧。   “赵叡,”林晗淡淡一笑,挑眉道,“你养了个好儿子,这件事要是能成,你赵家功不可没。”   听他说起赵伦,赵叡脸上一阵恍惚,继而高深莫测。   林晗嘱托他联络齐震等人,要他们暂时蛰伏,等待机会,别还没来得及夺门,便成了安氏刀下鬼。接连十几日,林晗奔波在战场和伤兵营之间,忙着督战和过问驱疫的事。   治病需要大量药材,王凝远在宛康,还没收到消息,他们只能从盛京周边搜集药物,杯水车薪。死于瘟疫的士卒越来越多,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云笼罩在各营中。   得病而死的人不能挖坑掩埋,只能集中到通河两岸放火焚烧。河畔烟火不绝,滩涂芦苇间飘荡着漫天雪花似的灰烬。   燕云军驻扎在盛京西面,攻下几个县镇。卫戈每日往来两地,骑马奔波几十里,到林晗营中蹭饭。   林晗累得头眼发昏,为瘟疫的事茶饭不思。齐震又遣信使送了密信,词句比上回火急火燎,说安氏在朝中大开杀戒,他们几个谋事的世家惶惶不可终日,衡王再不来,他也要学赵叡逃出城投奔他了。   他无可奈何,知道该做个了结,便趁着卫戈在时召集亲信议事。先问研制驱疫方法的进展,再定何时里应外合。   苏忱道:“殿下,臣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有一事要殿下定夺。”   林晗恹恹地点头:“你讲就是。”   苏忱和辛夷研究数日,从病人身上取得脓水、疮疤、痂皮等物,酌量配制出药饵。要研制出让人感染却不会重伤或者致死,且往后再也不会感染瘟疫的方法,必须要有人试用这些药饵,找出合适的剂量。   简而言之,要让健康的人试药,还不能是少数。   林晗迟疑道:“这……”   他说不出话,活生生的人,谁想得病?弄不好便会两腿一蹬,死状凄惨。   可要是不做,死的人会更多。   他想了想,看向卫戈道:“桓儿,你占的那几个县里,有多少囚犯?”   卫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让死囚试药。   林晗道:“不管有多少人,你明天过来时全部押到我这。苏忱,这些人交给你,待会我给你一道旨,你同他们说清楚,如若有一个试药有功,我便赦免了他们所有人,给他们家中赏赐钱银粮米,册封十二转勋官。”   卫戈与苏忱微微俯首,领了他的旨意。   林晗环顾四下,道:“还有一件事,盛京……”   “殿下!”帐外的子绡忽然急声高呼,“殿下,有急事。”   林晗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道:“什么事一惊一乍?”   “含宁,”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是我。”   林晗猛然起身,外头进来个披着斗篷的婀娜女子,红裙如火,容姿绝艳。子绡阻拦不住,嘭的一声跪在地上。   “娘……”林晗大惊失色,审视着这突然出现的女人,“你怎么在这?”   息姮掀开发顶的斗篷,定定地瞧着他,红唇重重地碾了碾,耳垂上一对珍珠轻颤。林晗感知到些许异样,不动声色地跟她对视,心中戒备。   他嗅到股浓烈的脂粉味。母亲素来不爱浓妆,怎么今日既是浓妆艳抹,又是一袭红装。   林晗盯了她半晌,勃然大怒,道:“这是在军营,你闯进来做什么?”   聂峥迅速接口,对着身旁亲卫吩咐:“今日守营的是谁,全部推出辕门砍了。”   亲兵握剑拱手,铿锵有力地答:“是!”   林晗神情阴郁,紧盯着息姮的反应。她眼望着亲兵领命退下,顿时一惊,垂下眼睛,手拿着细绢帕子掩住红唇。   息夫人柔弱心软,连街上的乞丐都怜悯不已,如今有人因她丧命,她反应如此平淡?   林晗轻声道:“你先退下,我议事完毕再去见你。军法如山,大营不比其他地方,就算你是我母亲,也要好自为之。子绡,带夫人下去,好好招待。”   子绡领悟一瞬,明白林晗的用意是要他看好息夫人,便抱拳应声。息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碍于周遭人多,只好默默垂头,随着子绡出门。   林晗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长久不言语。心事重重地说完剩下的事,命令赵叡联系齐震,要他们准备周全。   “都散了吧。”他抬起袖子,挥了挥手,疲惫地靠在座位上。   群臣告了礼,三两退出主帐。卫戈留在原处,道:“让她进来?”   林晗点点头,指了指屏风:“桓儿先到后面去。”   卫戈转到屏风后,他便让人召夫人进帐。息姮独自到他跟前,手里捧着一盅热滚滚的粥。   她怜爱地看着他,道:“含宁瘦了许多,为娘实在心疼。”   林晗展颜欢笑,盯着她涂了丹蔻的手,温和道:“母亲怎么到这来了。”   息夫人笑道:“我听说你攻打盛京,心里担忧,便从奉陵赶来。”   林晗眼光流转,打量着她,轻叹一声:“这样啊。”   息夫人似是有些害怕,道:“含宁不信母亲?”   林晗不置可否,看向她手里的粥:“许久没尝过娘的手艺了,小时候最喜欢喝你煮的苦荬粥,滋味清雅,别具一格。”   息姮连忙笑着递上粥碗,道:“军中简陋,吃不到含宁喜欢的清苦滋味,将就一番吧。”   林晗微微笑着,看向她抬起的手。手腕手掌粗大宽厚,哪像女人娇嫩的小手。   息姮一愣:“含宁不喜欢?”   “喜欢,”林晗接过粥碗,注视着她发际,搅动着调羹,“娘做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喜欢。”   “喜欢便喝吧,”她掩唇一笑,忽然一怔,瞧了瞧四周,“你的那些部下应当都走了吧。”   林晗吹了口烟气,漫不经心道:“军务繁重,当然都去办差事了。”   他作势要喝下,递到嘴边,忽然抬头看息姮。息夫人直勾勾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冷不防被他一瞧,骤然顿了一瞬。   林晗摆下粥碗,面无表情叹道:“母亲健忘,都不记得我最讨厌苦味了。”   息姮脸色一白,讪讪一笑:“是,是吗?那不如给我,再给你重做一份。”   说罢,她便伸手去拿粥碗。林晗挡住她的手臂,猛然攥住了她的袖子,起身逼近,道:“不必麻烦了,母亲一片心意哪能浪费,不如你替我喝下吧。”   息姮刚要发作,像是想起了什么,只是缓缓挣了挣手腕,道:“不是多要紧的事,你让我拿去倒了。”   林晗抢过那碗粥,塞到她的面前,语气强硬:“喝了,我要看着你喝下去。”   息姮突然皱了皱眉,愤恨地盯了他一下,再也装不下去,右手运起掌势,挟着掌风拍向林晗面门。林晗侧首一闪,她一击不中,矫捷地跃上桌案,又是一掌劈下。   林晗抬起手臂,横挡住上方阔刀一般来袭的掌法。卫戈自屏风后追出来,那女人回头看见,见势不好,从头上拔下一把金钗,试图挟制林晗,却被林晗拼尽全力打落。   她慌张欲走,卫戈拦住去路,牢牢握住女人右臂,骤然发力,折了她一条胳膊。   “啊!”女子呻吟一声,紧接着膝后受了一脚,扑腾着跪倒在地。   林晗端着粥碗走近,冰冷地睇着她:“你胆子也太大了,敢到这里来算计我,笃定了我会上你的当?”   女人抬起脸,身体痛苦痉挛,紧咬着牙关,怨毒地看着他。   卫戈取了银针试粥,道:“有毒。”   林晗阴沉地笑了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假扮我娘?”   地上的人吐出口鲜血,忽然桀桀地笑出声,红口白牙,刺骨阴寒,全然不是个女人。   林晗揭开她的脖子上的斗篷,瞧见喉咙间凸起的喉结。他取下这人腰上的手帕,堵上嘴,使劲摸索他的脸颊,却发现不了易容的痕迹。   林晗微微蹙眉。这人是男是女?   “你不能杀我,”男人阴柔地开口,耀武扬威地望着他,“你要是杀了我,就一辈子见不到你娘了。”   林晗厌恶地看着这个长着母亲面容的怪物,烦躁道:“桓儿,把他关进大牢。他不愿说,我们来日算账。等处置完盛京的事,我有一万种法子让他开口!”   卫戈盯着面前的怪人,隐约有了些猜测,淡淡应声:“好。”   三日之后,盛京世族送来信报,约在子时逼宫夺门。   林晗整备大军,披挂铠甲,浩浩荡荡地杀向护城河畔。一弯弦月高挂在都城上空。月光清寒,天穹风云变动,堆积的层云好似耸立的楼阁。   猛攻数月,巍峨的城门畔尸横遍野,到处都是火光与箭堆。腥风纵横,流血漂橹,盛京城依旧屹立不倒,岿然如初。   林晗在阵中等候许久,指挥麾下继续同守军激战。月上中天时,宣武门上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众人惊慌失措的呐喊。   “有人造反,快去通知——”   一声惊呼戛然而止,城上守军忽然厮杀成一片。片刻后有人斩断旗帜,高呼道:“我等是齐震将军麾下南营守备军,前来迎接衡王殿下还朝!”   在他之后,城上各处响起将士的呼喊,和着凛冽的冬风,宛如雷霆战鼓,振荡心神。   “恭迎衡王!”   “恭迎衡王殿下还朝!”   “迎殿下还朝!”   城门上竖起无数火把,照亮了晦暗的天空。林晗盯着一簇簇直冲云霄的焦烟,平静地望着城头吊桥放下。   南营守备军鱼贯而出,携着通红的火把,汇成一汪川流,在城门两侧排开,迎接他进入。   林晗道:“齐将军呢?”   话音刚落,一队军马冲出长桥,缓缓走到大军阵前。齐震与柳太傅领着一群世家首领,穿过矛尖林立的阵列,拱手一礼,跪拜在林晗跟前。   “请衡王殿下随我等还朝。”   林晗会心一笑,打消了最后的顾虑,盯着地上的人。   “齐震,柳太傅,你们做得不错。”   林晗执鞭指向城门,长夜里立时响起闷滚的鼓声。先头骑兵涌入长桥,确定城中没有异状,便派令官火速回报。林晗略微颔首,指挥剩下各营入城,占据城中几方军营,自己在爱将亲信的陪伴下赶往皇宫捉拿穆思玄。   齐震早就把盛京的情报告诉给了他。穆思玄把持皇都以来便住在宫中,不顾众人闲言碎语,自顾自做着当皇帝的美梦。   他倒真是魔怔了,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以为赖在皇宫不走便成了皇帝。   林晗攻入宫城,四处找那混账的影子,只是皇宫太大,分东西南北四宫,每宫又有宫室殿宇无数,实在难找他究竟藏到哪去了。林晗先找了太微宫,一无所获,又到北宫搜罗一番,顺道拿下了那不安分的太后,可惜还是找不到穆思玄。   他仔细想了想,便找了个资历深的老宦官询问檀王做皇子时的宫殿,也就是他娘亲当初做丽妃时的住处。   丽妃住在昭鸾殿,可见当初是受过盛以桥正里宠的。然而昭鸾殿里只有些惊惶不知何事的宫人,根本没有檀王的影子。   林晗思忖良久,带着弓箭手和戟卫去了东宫。半路上遇见一座辇驾,辇上的女子惊声唤他:“衡王!”   林晗凝神看去,是安太后的侄女,安赫香。听说她嫁给了穆思玄,现在是檀王妃了。   安赫香容貌憔悴,道:“我带你去找他。”   她对着仆从一挥手,辇驾便调转方向,朝着少阳院的大门走。林晗按着腰间佩刀,淡淡吩咐:“跟上。”   聂峥悄声劝道:“这女人姓安,你不拿下她?”   林晗边走边同他说话:“她虽然姓安,却是个可怜人。安太后拿她当棋子罢了,未必是真心想嫁穆思玄。”   安赫香才高貌美,怎么会瞧得起穆思玄?   一众人赶到少阳院门口,安赫香走下辇驾,忽然拦住他们,迫切道:“衡王,我知道你们对我心存疑惑。但我并非自愿嫁那禽兽,我委身于他,只是为了救子玉!”   听闻子玉的名字,卫戈不禁朝她走近,焦急道:“她在哪?”   “她被那混账关在地牢当中……”安赫香捂着眼睛痛哭,“地牢隐秘,这几月来我不停打探消息,只知道藏在东宫某处,不知如何进去。”   林晗望着卫戈被火光映白的脸,道:“桓儿,你带人去搜查东宫,聂峥跟我去抓人!”   二人异口同声:“好!”   安赫香走在前方引路,忙道:“快跟我来!”   一路疾行,穿过清冷刺骨的东宫各院,来到一处浩荡如洋的莲池畔。正值盛夏荷花盛放,风中幽香袅袅,离岸百步远的湖心凉亭里燃着通明的火光,似有重叠的人影晃动。   林晗命人包围莲池,带着十来个亲卫上前,看清了亭中人影,愤然高呼:“穆思玄!”   檀王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他,泛起个绝望麻木的笑,右手握紧匕首,挟持着怀中的女人。   “衡王,这场景好眼熟啊,”他尖刻不甘地讽刺,“又是这个女人拖累你,干脆我帮你杀了她吧。”   他怀中的息夫人颓然闭眼,凄声哭泣:“含宁,别管娘亲了。”   林晗上前两步,道:“檀王,事到如今你还做这些无用功,以为靠着这一套就能保命?”   穆思玄脸色惨白,猛然抬手,在息姮身上泄愤似的划了几刀,雪白的肌肤立时渗出血来。   “没用的女人,你和那安赫香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   林晗拔刀指向他,大怒道:“你再敢伤她,我要你求死不能!”   穆思玄手腕抖了抖,扔了匕首,掐住息姮脖子,道:“你去求他,让他放了我,快,让他放了我!只要他放我,我就饶你一命!”   息姮满身是血,头上钗环凌乱,紧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只用盈满泪水的双眼哀痛地望着林晗。   当初在荆川水寨,她奋不顾身地求林晗不要杀穆思玄,此时此刻她却说不出半个字。她对穆思玄最后一丝母子之情,终是被执迷不悟、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儿子亲手斩断。   林晗嘲道:“穆思玄,你这无情之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穆思玄满眼血丝,狰狞地大喊:“你胡说什么!我不配?我根本就不需要!我是要做至尊,做皇帝的人,我根本就不需要那些虚情假意,我只要坐拥江山便够了!你懂什么?”   “别自欺欺人了,”林晗森冷地吐字,“江山不是你的,也没有任何人爱你。”   穆思玄呜咽一声,骤然滚落两行泪。   林晗势要让他尝尝诛心的滋味,绽开笑颜:“仔细一想,我说的不大准确,曾经是有人爱你的。你还记得令昭太子的伴读裴四公子吧?”   穆思玄一怔,睁着泪眼疑惑看他,惨笑道:“你以为提他就能伤到我?我已经不会为他动一丝真情了。”   “在宛康要逼死你那个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裴四公子,”林晗笑了笑,看见穆思玄神情惊诧,眼中焕发出一丝光芒,接着缓慢恶意地吐露真相,“裴四公子为了保令昭太子而跟他互换了身份,他一直在你身边,就是被你亲手杀死的罗刹。”   穆思玄大睁着眼睛,迟疑一瞬,怒吼道:“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他心心念念了一生的人,他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会是罗刹?   林晗轻嗤一声,讽刺道:“可惜罗刹,看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休想骗我!”穆思玄怒指着他,掐紧了息夫人,威胁道,“给我备车出城,否则你就给这女人收尸吧。”   “好啊,”林晗冷漠地睥睨着他,命手下让开一条道,“你走吧。”   穆思玄一怔,冷笑一声,警惕地望着四周甲士,挟持着息姮缓缓朝外走。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安赫香款步上前,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悲哭道:“夫君……”   “你到我前面,”穆思玄全然不知,专注地防备林晗,唯恐他突然发难,便扯着安赫香挡在自己身前,“老实点,等出了城,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安赫香垂头擦泪,小步行走,趁穆思玄分心观望四周,拔下头上金钗,狠狠朝他胸口刺去。   她两手握着钗,浑身发抖,满眼怨恨,喘着气道:“你去死吧,死的越惨越好。人渣,不是瞧不起女人吗?死在我这没用的女人手里滋味如何?”   金钗刺破衣料,整根扎进肉里,顿时便汩汩地涌出黑血。穆思玄受了当胸一下,两手一松,将安赫香一掌拍开,猝然倒地。林晗命令戟卫一拥而上,把他团团擒住。   安赫香被那一掌击中心口,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奄奄一息。林晗阔步赶到,两手扶起她和息夫人,沾了满手的鲜血,朝手下焦急唤道:“快去请个医官过来!”   与此同时,一队银铠枪兵擎着火把找到凉亭跟前。卫戈失魂落魄地从当中走出来,林晗心间一沉,正要张口问他,安赫香抢先道:“郡王,子玉呢?”   卫戈摇了摇头,张口却吐不出话,眼神恍惚。   林晗心中已经有数,轻声道:“桓儿……”   安赫香咬了咬唇,垂首掩面,撕心裂肺地号哭。林晗走到卫戈身前,抬起一手,想安抚他一下,却先被卫戈握住了手腕靠近。   卫戈抖得厉害,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林晗肩上,像是孤身走了太久的路,累到不堪一击。   半晌,他哽咽道:“姐姐不在了。”   林晗扣住他的手,看向被压制住的穆思玄。   穆思玄仍不甘心,此时却不得不认命,失神道:“凡我所愿,遍寻不得,终究只是一场空。”   他看向高远的夜空,无声地追问。上天既然厌弃他至极,在他出生时,又何必给他可以争一争的希望?   林晗冷声喝令:“带下去。”   夜尽天明,早朝的群臣赶到宫城,才知过去的一夜里天翻地覆。围在都城外的衡王杀进了皇城,一鼓作气捉拿了檀王和安太后,清除了二人的党羽。   朝会时林晗莅临紫极殿,齐震等世家带头启奏,檀王狼子野心,弑君夺位,罪不容诛,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林晗在群臣的举荐下暂领监国一职,准奏,判穆思玄先受千刀万剐,再沿街示众,车裂于市。即刻行刑。   安太后贬为庶人,念她侍奉孝哀皇帝有功,不追究死罪,赶到孝哀陵园劳作思过。   下朝之后已是午时,卫戈替子玉准备后事,没来朝会。林晗牵挂不已,正打算去看看,却被一群德高望重的世家大臣堵在承露殿的书房。   这帮人一见他便行了跪拜大礼,林晗望着面前乌泱泱的群臣,装糊涂道:“诸公,含宁年轻,真是折煞我了。”   柳太傅领头起身,道:“衡王殿下,请衡王以大局为重,早日继承大统。”   众臣接连拜道:“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林晗长舒口气,道:“诸公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我那些旧部往日跟随我出生入死,含宁不能忘恩负义,一人登临高位,弃他们不顾。”   齐震道:“既然是殿下的旧部,那定然都是忠心耿耿的功臣,等大礼完毕,殿下尽可以封赏。”   “殿下,”赵叡也道,“大礼需早日筹备。”   林晗寸步不让,道:“我万万不可只顾着自己。若是不能事先封赏麾下,那这皇位不要也罢。”   说完,他便抬腿要走,试图硬闯过人墙。几个世家首领急了,他们忙活了许久,把筹码都压到了林晗身上,他拍拍屁股走了,那他们不就白费力气了。   赵叡连忙拦住林晗,道:“殿下说的有理!怎样都好,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千万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齐震也附和:“衡王,你想封赏谁,封赏就是。可这皇位不能儿戏,哪说不要就不要的?”   林晗勉为其难地长叹:“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事不宜迟,那便进书房,拿纸笔吧。”   他习惯了跟这帮老狐狸打交道,跟他们办事好比遛狗。狗绳太紧,威慑太过,他们会心生反意,狗绳太松,恩惠给得太足,这帮人便飘上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狗绳太紧太松都会咬到主人的手,只有恩威并施,温水煮青蛙,他们摸不准深浅,才会畏惧天威,心悦诚服。   他根基未稳,要给世家甜头,不能让他们觉得过河拆桥。   林晗坐在书案前,大笔一挥,道:“赵伦对我忠心一片,又有经世之才,在我眼中,那是丞相的不二人选。”   赵叡面带喜色,道:“殿下……”   林晗为难道:“只是丞相职权太重,赵伦毕竟年轻,要是累着了,我实在心疼,那便让他做个右相吧。”   赵叡脸上笑容凝住,不解道:“陛下,这个右相是何意啊?”   开国以来只有丞相,哪来的右相。丞相就是丞相,总领百官,还分什么前后左右?   林晗听他擅自改了称谓,便也笑道:“爱卿,右为尊,即便有左相,也是辅佐右相办差。”   众臣面面相觑。柳太傅轻咳两声,算是明白林晗用意。眼前的天子人选吃够了前代丞相擅权专政的苦头,这是要扩充丞相人数,削丞相的权呢。   一个丞相尊贵,大家都是丞相,那便不足为奇了。   老太傅淡笑一声,捋着胡须品茶。林晗运笔如飞,依次给手下人安排了官位。卫戈再加一千食邑,破格封为异姓亲王,改号“燕”。苍麟军更名为神武军,大将聂峥封为“神武上将”,自成一派,驻守皇城。   还有他手下的烬夜明,凉州和宛康的旧部……如此一来,林晗的嫡系属下全有了职位。每个人的职位都不在官阶当中,行事全听林晗旨意,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借此牢牢掌控军权,不必担忧受制于人。   群臣看过之后,无品无阶,都以为是些不痛不痒的赏赐,唯独给裴桓封燕王有些出格。亲王只有穆姓宗室能做,但林晗这个穆家人都不在意,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众位爱卿都没有异议吧?”林晗笑道。   众臣拢袖一拜:“陛下圣明。”   林晗看向笑眯眯的柳太傅,俯首道:“太傅德高望重,含宁资历尚浅,继位一事,还需太傅多加指点。”   柳太傅赞赏地瞧着他:“不愧是允之的得意门生。老臣斗胆请命,为新皇筹备登基大典。”   林晗刻意涌出几滴感激的泪,掩面道:“多谢诸公仗义扶助,从今往后,还请诸公直谏诤言,匡扶社稷,为我大梁再开太平盛世。”   柳太傅闻言起身,率领群臣恭敬地跪拜:“吾皇万岁。” 第278章 万象更新   林晗忙完琐事,匆匆往家中赶。裴府设了灵堂,白幡高悬,愁云惨淡。   他洗净双手,在子玉灵前上了一炷香,默然陪着卫戈。   “穆思玄呢?”卫戈嗓音沙哑。   一是长公主,二是子玉,穆思玄欠他两条人命。林晗懂卫戈的心情,想把他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千刀万剐,再丢到闹市五马分尸,死后不得修陵墓。”林晗估算着时辰,“这会儿已经成孤魂野鬼了吧。”   卫戈眼下青紫,骤然合目,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便宜他了。”   他亲眼看见过子玉的死状。那么温柔善良的姐姐,被丢弃在阴暗潮湿的牢室,衣不蔽体,满身皮开肉绽,连指甲都不见了。   她是被活生生折磨致死的。   香烟缭绕,林晗盯着悬垂的白麻布,喃喃道:“要是我当初在宛康杀了他……”   卫戈握住他的手:“他造的孽,不干你的事。”   他回想起那个长着息夫人面孔的神秘男子,沉声道:“含宁身边有那么多心术不正的人,长久以来已经够辛苦了。”   林晗猛地吸气,烟火气灌入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本是想强忍住泪意,反而没绷住,哭得满脸水痕。   “我与子玉从小一起长大……”他仰起脖子,艰难地吞下一口气,再说话时气咽声哑,“怎么会这样,那混账怎么会找上她!”   “我叔父在时,最疼的便是子玉。”卫戈嘲道,“报复不了死人,便迁怒她吧。罢了,不说他了,脏了子玉姐姐耳朵。”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听着诵经师父们渺渺的乐声。姜拂魂不守舍地走进灵堂,惨白的小脸上泪光涟涟。   林晗听着揪心,轻声问卫戈:“崔家的人呢?”   “来过了,”卫戈无精打采,“懒得过问,交给管事招待了。什么都提不起劲。”   林晗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担忧道:“不舒服?那我扶你去歇歇。”   “去院子里吧,”卫戈轻声道,“你别走,陪着我。”   林晗牵起他的手:“当然不走。”   来吊唁的宾客盈门,两人小心地避开眼目,走到安静的偏院,找了间屋子休息。卫戈一沾枕头便人事不省,看着确实是心力交瘁,操劳太过,即便睡着也紧紧拉着林晗的手,如同只有拉着他才会安定下来。   子绡悄悄进屋,贴在林晗耳畔低语:“主人,夫人想见见你。”   林晗难得清闲片刻,听闻母亲要来,又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了看熟睡的卫戈,压低了声道:“她找我什么事?”   子绡有些难以启齿,支吾道:“主人还记得在城外抓到的那个怪人吗?”   林晗一怔,那个半男不女的?抓到便交给烬夜明看管了。   “他怎么?”   “夫人非要我们放人。”   林晗皱着眉,没好气道:“她这是干嘛。不放,你让她别闹。”   他现在忙得很,没有管这些破事的心思。   卫戈突然坐起身,叹道:“我陪你去吧。”   林晗惊诧不已,随后面露窘迫:“我吵醒你了?”   “没事,”他握着林晗的手,慢吞吞下床,“我在这屋子里心烦得很,跟你出去走走。”   林晗心疼他,只得应声:“唉,那好吧。”   刚出了府门,眼泪汪汪的息夫人便迎上来,弓腰一礼。   “殿下。”   自己的孩子害死了别人家的女孩,息姮自觉罪孽深重,无颜面见子玉的家人,匆匆上了一炷香便躲在门外。她听着悲苦的哀乐,心间好似有把刀子不停剜肉,便一直哭,哭肿了两只眼睛。   林晗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又有些心软,轻声道:“那怪物潜入大营给我下毒,我还没问你,他怎么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你倒好,吵着让我放人?”   息姮哭得梨花带雨:“含宁,那可不是怪物啊,那是……”   话说到一半,她羞愧地捂住脸,泣不成声。   卫戈平静地盯着她:“那是你丈夫吧。”   林晗瞪大了眼,差点咬了舌头:“什么?”   卫戈侧目,不多言语。息夫人面上一怔,见事情败露,既羞愤,又痛苦,捂住脸号啕大哭。   林晗只好揽住母亲肩头,陪着好声气安抚她:“别哭啦,他怎么搞成那样的?”   自从听了聂峥的讲述,他便对穆恒升没什么好印象,他干出再耸人听闻的事,林晗都不会惊讶。   况且,他从小到大都对这父亲感情淡漠。   息夫人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卫戈道:“去宅子里说吧。”   三人折返回偏院,关上屋门说话。息姮深吸口气,缓缓道尽了所有真相。   她出生红栌山庄,少年时行走江湖,曾有两个挚友,一个是穆恒升,一个是裴皑。她嫁给穆恒升后才发现,穆恒升对她的温柔体贴都是伪装的,他对她只有一股莫名其妙却刻骨至深的仇恨。   这份恨意之中还掺杂着滔天的妒意。穆恒升根本不爱她,他所爱另有其人,在他们走遍天下的时候,他对她全部的殷勤只出于一个原因:穆恒升那不可言明的爱人满心满眼都是她,他要让息姮离他远远的。   那个人就是裴皑。   穆恒升对裴皑执迷到了极点。裴皑学道,他便也跟着求道,结果误入歧途,痴迷觐天教义,还成了白莲教的幕后靠山,以赤金莲花作为自己的图腾。白莲教的头目孙颜,便是他的狂热信徒,爱穆恒升爱到了不惜把自己的脸变成他的。   卫戈在燕云杀死的那个人,正是痴恋穆恒升的孙颜。   穆恒升追寻长生不老的仙术,查遍古籍,得知前朝一个酷好炼丹求仙的王公葬在荆川,便千方百计找到他的陵墓,一边炼制仙药,一边发展妖教。   炼制仙药的丹方里需要一味“水沉金”,就是水中淘取的金砂,他便抓了众多百姓,强迫他们淘金。   时间匆匆流逝,他没有炼成长生不老药,还被端了藏在王陵里的老巢,便求诸其他办法永葆青春。   穆恒升令毒王为他炼药,其中有一味药引便是人肉,还必须是血亲的肉。   林晗细想这件事,不由得汗毛悚立。他爱裴皑,却娶外室生孩子,为的就是要吃他们的肉……   “毒王那药方出了岔子,他服了两次药,便精神失常,时常癔症。”息姮捏着锦帕,神情恐惧,“他自以为是我,用指甲毁去容貌,毒王为他换了张脸,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林晗不知该作何反应,苦笑道:“那他想抓我,是还不死心,想着长生不老,要吃……”   他闭上嘴,长叹一声。这人长年累月地心怀鬼胎,已经变得失控,不再像人,而是个十足的恶鬼了。   林晗不解地望着息姮,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护的?   息夫人紧张地对上他的眼神,道:“含宁打算如何处置他?”   林晗轻声道:“总不能放他出去发疯。”   息姮哀求道:“含宁,你不……”   林晗打断她的话:“我听闻红栌山庄的大小姐当年也是嫉恶如仇的侠女,如果那时候的她面对这等恶贯满盈的歹人,会何去何从?”   息姮讶然睁眼,肩膀颤抖,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母亲,你本可以嫁个如意郎君,过快乐幸福的日子。”他怜悯道,“你这一生的不幸都是拜他所赐,你却还为罪魁祸首开脱。”   息姮想起当年,潸然泪下:“是母亲对不住你。”   “你没有对不住我,”林晗冷冷地望着她,“我也没有不幸,因为裴皑替我去死了。”   息姮的脸色陡然惨白,似乎听到旧友的名字令她战兢害怕不已。   林晗本想说得更刺耳一些:他爱了你一辈子,你却出于嫉妒骗他去死。穆恒升不喜欢你,往死里糟蹋你,难道是裴皑的错吗?   他轻轻握住母亲肩膀,道:“回去吧。陈年烂事,就让它烂进棺材里。裴皑让我不要为他报仇,我暂且听他的话。”   语气虽轻柔,话里却满是警告。   不要逼我动怒。   息夫人像是骤然挨了道霹雳,雾蒙蒙的眼底恢复了清明。   林晗再也不是当初她膝下的小孩子了,他精明强干,雷霆手段,也不是裴皑那样轻易便会受她愚弄要挟的人。   他会是整个天下的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人敢忤逆。   息姮擦净眼泪,朝着林晗盈盈下拜:“臣、臣妇遵命。”   林晗轻轻一笑,挥手叫子绡送客。门扉一关,他却像失了半条魂,蔫蔫地垂着脑袋。   无父无母无兄弟,他可真是六亲断绝,天煞孤星。   怪不得要做孤家寡人。   卫戈揽他入怀,唇瓣抵在林晗额间,叹道:“你还有我。”   林晗握着他温暖的手掌,十指紧扣,不禁暗想,老天还算眷顾他,赐给他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挚爱。   往后余生,有他便足够了。   数日过后,苏忱和辛夷向衡王禀报驱疫的进展。他们领着众多医师在死囚身上试验多次,找到了克制瘟疫的方法。   宛康王凝筹集了六个州所有药铺的药材,亲自运送到盛京救人。   衡王密令兰庭卫追踪辎重营的投毒案,抓住潜逃的毒王。拷打过后,毒王供出了西平侯。衡王得知真相,并不徇私情,让手下依照规矩办事,严刑之下,半疯半癫的穆恒升招供了当年伙同檀王制造燕云瘟疫的往事。   衡王有意令法司重审旧案,按律法处置西平侯,安国郡王裴桓却进言劝阻,登基大典在即,西平侯为衡王生父,若闹得人尽皆知,势必有损新帝根基。   林晗应允了卫戈的提议。时光易逝,终归寂寥,未来还有众多艰险,过往的罪孽便让它深埋在过去的泥土之下。   如他一般的明君圣主便是朗朗青天,只要有他在,肃清山河,天下安宁,莫让昔日惨案重演,便足以告慰万千为国殉难的英灵。   十一月初,天象大吉,衡王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太庙祭祀天地祖宗,加冕称帝。   次年,新帝改元文狩,敕令各路诸侯交回兵权,遣散私军,天下人慑于威势,莫敢不从。   至此,万象更新,四海清平。 第279章 番外·嘉平朔月·一   嘉平朔月,天降瑞雪。   早朝方毕,一轮红日照在太微宫琉璃瓦沿上,映着婆娑雪色,碎成千万束银练。   东偏殿邻近崇庆门的长街上,一帮宫人火急火燎地追赶着一只雪白豹子。那豹子约有膝盖高,口中衔着一枚镂金响丸。响丸束着几条澄黄的丝绦,奔跑起来好似舞狮的鬃毛。豹子行动敏捷,在廊庑间迅疾地窜动,鱼儿似的左突右闪,从宫人胯下脚侧逃开去。   将近新岁,内廷众人都换了新裁的棉衣,一水儿大红喜色。为追这小豹子,宫娥宦官们活动开来,重门叠檐的宫禁便仿佛热闹的街巷,喧腾一片。   太微殿内侍蒋仲是新帝亲自提拔上来的。蒋仲在宫里劳碌三十年,老实谨慎,不敢有半点差错,哪想一日登天,竟然被皇帝看中,选到身边办差。他为人忠厚,对陛下便存了十二分的细心,日夜感恩戴德,势要尽忠职守,不惜肝脑涂地。此番陛下正与右相在殿中议事,他可不能玩忽职守,放这小豹子进去捣乱。   “哎呀,小祖宗!”白毛长尾的野兽着实难捉,蒋仲指挥宫人们撵了一路,依旧让它钻空逃了,便倚在一树腊梅前喘气,冠帽大氅上沾了薄薄一层雪粒子,“您回来,这会儿陛下哪有空闲陪你玩?”   盛京冬日天寒,各宫前门都悬挂着厚重的织锦帘子。那豹子嘴叼着金球,立在门帘前威风凛凛一回头,冲气喘吁吁的宫人们嘶了两声,像是在耀武扬威,而后大摇大摆地钻进太微殿。   蒋仲一声喟叹。完了,这便溜进去了,也不知待会会不会招陛下训斥。这小畜生太野性,当真是难管教至极,偏偏陛下宠爱,不许人驯,为难了他们这些日日夜夜伺候的奴婢。   传闻这野兽是陛下还在西北平定边疆时,当今的燕王殿下从塞外寻来进献的异兽。有其主便有其宠,这话不假,这只豹子倒是随了燕王。自从新帝登基,燕王便暗中经营,笼络朝堂,如今已是有大权在握的势头。偏偏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光不责问,还叫燕王带着兵权去弹压北越起义,授给他北庭都护的官职。燕王荣宠集于一身,放眼朝堂,贯通历代,莫说是朝臣,就是实打实的摄政亲王也难有这等殊荣。   燕王与这小豹一外一内,两个都无法无天。   蒋仲叹了口气,朝宫人们挥手:“都散了吧!”   陛下惯来宠它,想必也不会因这芝麻绿豆的事发怒。   太微殿内沉香袅袅,暖如三春。皇帝靠在案后锦榻上,纤纤手指握着髹漆棕毛笔,笔毫上残存着星点朱墨。他模样虽是悠闲慵懒,眉间却隐隐皱着,双目下带着点憔悴之色,一看便知是劳累过度,心事淤积,碍于政务繁重,便只能强撑着听官员奏报。   赵伦身佩相印,一身华贵至极的紫袍,整个人高挑挺峻,十分的玉树临风。他两掌摊开一叠奏折,清朗的嗓音在大殿中回旋,铿锵有力,意气风发。   小豹子踩过光可鉴影的地砖,宛如飞箭一般溜到皇帝脚边,吐出嘴里的金球。金球滚动几圈,安静的殿堂内蓦然响起阵清脆银铃,林晗略一走神,目光落到地上,便见一团毛绒绒的雪球亲热地挤到足踝边上,一边使劲蹭动,一边喵喵地叫。   皇帝眉间舒展,露出个无可奈何,带着点怜爱的笑,搁下手中朱笔,在它细软的毛发间揉了一把。   小豹子叫得越加欢腾。滔滔不绝的赵伦立时噤声,笑看一眼角落的滴漏,合上手里的本册,谦恭道:“依陛下之见,这道旨给不给?”   太微殿内浮动着碎金似的阳光。林晗抱起雪豹,指尖慢吞吞理着它绣满黑花的头顶,道:“怎么娶个亲都叫我给旨。朕又不是月老,找我有何用?”   赵伦平和一笑,一手夹着奏折,道:“许是裴纯行想叫陛下也沾沾喜气。这等好事,不如成全了他吧。”   林晗心中烦闷,道:“你来给他做说客?赶在小年封印前给朕找烂摊子,活腻歪了?”   封印是大梁惯例。每到一年尽头,腊月十八到腊月二十二,统共五天的时日,从宫城到各大官府衙门封存印章,不再受理官司公务,大小官员们预备着过年。等到年过完,来年开春,再择日取出印章,意味着正式办公。   林晗才登基不久,既要肃清檀王和安氏的势力,又要兼顾朝政,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恰逢西北匪乱,北越起义,卫戈和聂峥都派出去办差,整个朝廷只剩赵伦一个信得过的,两人凑在一块也处理不完成山成海的政务。林晗连轴转了一年,日夜没有休息的时刻,常常批折子到三更,五更便又起床上朝。好不容易盼着年关喘口气,将军们也要从外面回来述职了,赵伦却逮着他小半天休沐日前来,捧着一堆奏折没完没了地絮叨,实在是扫兴。   “我哪敢呀。”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右相在皇帝面前做出副没脸没皮的样子,谄媚道,“当初在宛康,陛下不也答应要嫁县主给他?”   他口中的县主便是林晗舅舅的女儿息谨。舅舅息慎为守凉州战死,林晗登基便追封他为国候,赐息谨为安成县主。   当初在宛康,林晗势力弱小,是想过靠联姻拉拢裴纯行。今时不同往日,他已坐上皇位,何需再依附裴氏?况且,林晗想要往后大梁皇权再不受世家掣肘,势必会大力削除几个世家大族。   他靠着与世族合谋入盛京,现今跟他们蜜里调油,未来却注定了要你死我活。裴纯行是世族首领,息谨是林晗的妹妹,嫁出去的女孩就是别人家的人,林晗思来想去,便想含糊赖账,搁置这门姻亲。哪知道裴纯行却来了劲,非要娶息谨不可,还向他求旨赐婚,逼着林晗表态。   这事看上去不大,内里却暗藏玄机。林晗没有兄弟姐妹,只一个表妹息谨。他准不准这桩婚事,实则就是表明皇帝心思的讯号,究竟是向着世家大族,还是跟他们虚情假意。   整个盛京的世族都在观望林晗的旨意。他继位不久,根基尚且不稳,还不到跟他们撕破脸的时候,按理应是允了这桩婚事最好。可息谨是忠烈之后,舅舅唯一的爱女,林晗狠不下心拿她一辈子幸福做权斗的筹码。   “臣瞧着裴谏议倒是不错,”赵伦恳切道,“听说息慎在凉州战死后,息姑娘误以为息将军还在世,裴谏议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便临摹息将军的字迹,每半月给她写一封书信,聊以安慰。可见是疼惜爱护息姑娘,说不准两人早就情投意合了。”   一个情投意合,更是叫林晗难办。他拧了拧鼻梁,叹道:“她要真喜欢裴纯行,朕就更不能让她嫁了!”   否则日后跟世家翻脸,妹夫抵死不屈,他还真要把裴纯行宰了不成?   林晗烦闷地挥了挥手,道:“世上好儿郎千千万,这事暂且搁置,别在朕跟前提了。”   “陛下,”赵伦无奈道,遽然放低了声,“盛京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呢。哪是躲得过的。若一直拖着不给答复,万一那帮老狐狸心生二意,还不是要臣去左右斡旋,磨破了嘴皮子给您做说客。”   林晗板着脸,睇他一眼:“这就叫苦啦,赵伦?”   “臣每日为陛下辛劳,”赵伦丧着俊脸,“也请陛下多多体恤臣。”   林晗嗤笑一声,没跟他计较:“少来这套。”   朝野皆知新帝威严,也只有当初跟着他有过命交情的几个人敢跟他说些“忤逆”的玩笑。赵伦扬手招来一个内侍,亲自取了一对白玉瓜槌。那内侍低垂着脑袋,跪在皇帝坐榻前,两手握着丞相递来的小槌,谦卑谨慎地为林晗捶腿。   林晗闭上眼睛,舒服地叹了口气,越发慵懒疲惫,掩唇打了个呵欠。   “就听朕的。年前暂时不管这事了。等到燕王他们回来再议。”   赵伦只好称是,不再惹林晗心烦。   说起燕王,当年他们一同南征北战时林晗便依仗裴桓,而今继承大统,他对裴桓的信赖倒是不减反增。盛京人人都传,如今的燕王殿下比起前朝裴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却转了性,对他种种居功自恃的做派不管不问。   林晗望了望小山似的奏本,信手一指:“接着念吧。”   赵伦从书山里取出一本,展开一瞧,笑道:“哎呦,这个陛下听了可喜欢。”   林晗掀起眼皮,撑着额头道:“什么,谁的?”   “燕王上的折子。”赵伦速速览过,“给陛下问安呢。”   林晗一怔,果然浮出点喜色,语气却是见怪不怪:“噢,问安啊。桓儿每日都上问安折,朕跟他说了,出门在外舟车不便,不用递得那么勤快,他是不听我的,日日跟朕说北越哪处下了雨,哪里的花开了,什么新奇果子熟了。都是些琐事,难为他一片忠心,在外也记挂着朕,就随他去吧。”   他跟裴桓的关系在军中便人尽皆知。赵伦暗想,不过是提了一句燕王,林晗不经意嘀咕一大串,像极了跟他炫耀呢。   赵伦轻咳了一声,正要收起奏折。林晗忽地向他伸手:“给我。”   赵伦不由得侧目,捧着奏本递交给他。林晗眉眼带笑,将那折子翻来覆去地看。   “陛下,”赵伦清了清嗓,摸出另一份奏本,飞快读了,“达戎贺兰因遣了使臣送信,陛下今春交代他们放当初在勒桑俘虏的燕云军归国,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林晗忽然被唤回了久远的记忆。先前他和王若两个在勒桑被达戎人困住,卫戈留下的几百燕云军为了保护他们突围而自请断后,被贺兰稚的手下活捉了。林晗平定西北,没忘了那些将士们,便与贺兰因和谈,愿意出钱赎他们回国。贺兰因依附大梁,一口答应了。   “噢……”林晗顿时正襟危坐,连连叹了两声,“噢,这件事要好好办。你亲自让人去做。”   赵伦轻声应下,接着帮他看奏折:“还有陛下吩咐过的,为懿安侯修陵的事,还有给清徽道长建祠的事……”   林晗脸上的困乏一扫而空,挥退了内侍,慎重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两样都是不可耽搁的。裴信……懿安侯在塞外,尸骨未寒,实在可怜。念他为国鞠躬尽瘁,和朕又是师生一场,便按国公之礼……”   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林晗心中一阵悒郁,恹恹地叹了口气,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疲于奔命的时刻。   裴信和裴皑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人,他不是忘了,实在是政务繁忙,疏忽大意了。此刻一想起他们一个还在塞外,一个在凉州城外的荒郊野岭,他不由得心头酸涩,涌出几分懊恼歉疚。   不管往日如何,毕竟死者为大。他们一个做过他老师,一个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西平侯一心要他死,林晗早对他没了父子情谊。裴皑不一样,他虽不是生父,却当得起他一声父亲。   赵伦看他心力交瘁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抱起龙案上的折子道:“这两件都是紧要的大事,反倒不能仓促了。不如也等将军们回京,一同商议再做抉择。”   林晗默然良久,道:“你说的也是。”   雪豹卧在他膝上,惬意地趴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陛下今日辛苦,”赵伦立时换了嬉笑的神情,“这剩下的都不算什么大事,便交给臣吧。”   林晗笑看他一眼,悠闲地拨弄雪豹耳朵,柔声道:“去外头值房,别在这烦朕。”   赵伦知他劳累,便不多说,玩笑两句,抱着折子脚下生风,眨眼就出了太微宫。林晗独坐须臾,内侍蒋仲忧心忡忡地进门,怀里揣着只赤龙黄碗,呈上龙案道:“才熬的茯苓山药粥,陛下趁热喝两口,暖暖身子。”   林晗征战时落下病根,始终没有痊愈,满宫烧着炭火,依旧畏寒怕风。他端起小碗,用勺子浅尝两口,忽然听门外一阵欢天喜地的喧哗,便问蒋仲:“这是在干嘛?”   蒋仲贴心地递上手炉,笑道:“小年就要到了,宫人们忙着上灯呢。祭灶那天就点上,可漂亮了陛下。”   林晗会心一笑:“今晚就点吧。朕这宫里太冷清,多点火气好。”   蒋仲恭敬称是。   林晗忽地记起一事,搁下碗勺道:“今年要赐给各大臣的礼,置办好了没?”   “都备下了。”蒋仲躬身道,“陛下,可要过目?”   林晗点头,伸手道:“拿给我瞅瞅。”   内侍应喏一声,招来一个小黄门细细吩咐下去。不一会便有人捧着一卷丹砂宝册入殿,呈到林晗跟前。现今国库空虚,林晗粗略一翻,赐礼安排得宜,彰显了皇室脸面,也不会过于铺张,恰合他心意。只是蒋仲跟他的时日不久,不懂朝堂人情,一碗水端得太平,对满朝文武显不出亲疏器重,到底是不太合适。   林晗朱笔御批,圈出几个人名,道:“我手下几位将军,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世家大臣,都要好好赏赐一番。礼不必多么贵重,但要显出他们在朕心里的分量。朕记得内府还有些紫貂皮,各送几十件去。朝衣蟒袍,你们也看着备办。”   他拈着笔仔细想了想,沉吟道:“年节到了,宫里新做了许多糖果蜜饯,各送些去。上回乞巧节,我那剩了十来个鲛绡荷包,也一并拿去。”   正说着话,门外的喧闹更近了些。宫人们走上殿陛,便噤若寒蝉,唯恐惊动了殿内的贵人。林晗远远瞅见几个人影贴在窗棂前忙碌,把一张张画卷挂在门板上。   林晗眯了眯眼,仰首朝外望,道:“这又是在……”   “陛下!”走了片刻的赵伦在外面中气十足地叫唤,“陛下,天大的好消息啊!”   他喊得着急,林晗一阵心惊,便从龙榻上起身,快步到了殿前。那些忙活的宫人们不防皇帝突然现身,纷纷跪地请安。林晗挥了挥袖子,抬头一看,太微宫前门贴着几副威武凶煞的泥金真丝门神像,用紫檀木框着,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光。   赵伦喜不自胜,到他跟前忘了行礼:“陛下,将军们回来了!”   林晗一怔,难以相信:“不是说要等小年过后?怎么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罢了,走到哪了?什么时候传的信?今天能到盛京吗?”   他关切地盯着赵伦,一把攥着右相紫袖。话说到后头,连嗓音都止不住微微发颤,高兴到脑中一片空白。   赵伦大笑着拿信给他看,道:“燕王他们走得快些,最迟今天夜里便能到了。聂将军那边遇上大雪封路,要走远道,耽搁一两日。”   林晗满心欢愉,抿唇笑了笑。日思夜想许久,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桓儿盼回来。   赵伦道:“才过晌午,天色还早。陛下白天累了,不如这会休憩片刻,等晚上燕王便进宫了。他定是要来见你的。”   林晗笑得合不拢嘴,先前还昏昏欲睡,顿时浑身充盈着精神。   “不了不了,我就在这等他回来。”他心急地踱了几步,一时有些局促不安,瞅了瞅身上龙袍,懊悔道,“算了,我还是先去沐浴,换身衣裳再等。”   蒋仲一听,悄无声息地退下准备。   赵伦叹道:“那我派些人去城外候着,一有消息便禀告陛下。”   林晗忙着催促:“快去!”   知道卫戈要回来了,他便在太微宫里坐立不安,时不时张望窗外,心思搅成了一团乱麻。内侍备好兰汤,林晗神思不定地坐进汤池梳洗,想着见到卫戈该说什么,唯恐一年分隔,感情生疏了。   良久,林晗独自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汤池里雾气氤氲,香汤温暖,蒸烫着肌肤,勾出他的困意,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   一觉无梦,再醒过来,殿外余晖夕照,新挂的万寿灯和天灯映在高大的窗格子后,已然通明。林晗暗呼糟糕,恐怕误了时辰,一骨碌从帐中坐起身,恼火道:“赵伦!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蒋仲怯懦地探出头,跪拜在龙床跟前:“陛下可是要见右相?右相还未出宫,正在书房里呢,臣这就去请。”   林晗垂头盯着身上寝衣,记挂着卫戈,便只披了件狐裘,踩着软缎鞋冲出太微殿。   蒋仲慌忙起身,胆战心惊地跟在他身后:“陛下!外面吹寒风呢!”   门外夕阳西沉,天空阴惨惨的。林晗裹紧了狐裘,寒风依旧朝领子里钻。太微殿值房里寝宫不远,循着灯笼光走,不出片刻便到了门口。只见书房门紧闭,赵伦正与什么人高谈阔论,笑得好不快活。   林晗心中一恼,猛然推开了门,看清里面情状,顿时怔住,微张着嘴不知所措。   赵伦脸上的笑凝住,忙对着他行礼:“陛下这么快醒了?”   卫戈高坐在堂上,一身玄黑裘袍,高大俊美,目如朗星。原本笑吟吟的眉眼在望见他的一刹那露出些嗔怪,起身道:“衣服也不穿?”   林晗盯着赵伦发作:“你不是说派人去探?人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伦百口莫辩。卫戈轻轻扬手,道:“看你睡着了,我让他别叫你的。”   林晗想起之前汤池沐浴,脸有些烫:“你抱我到帐子里的?”   “不然呢。”卫戈语气深沉。   赵伦轻咳一声:“陛下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忙了一日,也该出宫玩乐一番。”   说完,他脚底抹油,不忘带紧了房门。剩屋里两个四目相对。   林晗想了一肚子的话,真见到心中念叨的人,倒是哑口无言,甚至有些羞怯。   迎着卫戈灼烫的目光,他良久才吐露一句:“你……你长高了。”   卫戈淡笑,抬手抚摸他的脸蛋。林晗顺从地低下头,在他宽厚的掌心磨蹭两下,久违的触碰令他身心一阵荡漾,好似被绵软的云絮包裹着,喃喃道:“也长大了。”   “你想我吗?”卫戈低声道。   林晗心猿意马,握紧了他的手背,四下张望一圈:“值房不是说话的地儿,万一有人来就不好了。你、你跟我去寝宫。”   “今天不去寝宫,”卫戈捉着他指尖亲了亲,“我带你出去。”   林晗怔住:“天都快黑了,要往哪去?对了,你吃东西了没,饿不饿?我让人备膳……”   卫戈看着他笑:“去我府上。走吧,顺带在坊里买点食材,回家做饭吃。”   林晗心弦颤动。在宫里过惯了循规蹈矩的日子,人人待他都恭敬疏离。他身为天子,再没了往日轻松,不仅要忍受孤独,更要时刻提醒自己,要沉稳持重,顾及身份。   还是卫戈待他心无芥蒂,无论何时跟卫戈在一块,便同昔日一样自由自在。   林晗忙牵了卫戈的手,道:“那你等我换身衣裳。”   “麻烦,”卫戈脱下裘袍给他,把林晗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只剩一身黛蓝云锦袍服,越发显得英武潇洒,“就这样出去,回家了再穿我的。”   林晗听完,勾着他的手臂,细声道:“那走吧。可别让人认出来了。”   “含宁是皇帝,怕什么?”卫戈牵着他便走。   他带着十来号王府亲兵,候在崇庆门外,团团围着一乘马车。卫戈先护着林晗进车厢,周围禁军熟视无睹。林晗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守规矩,待卫戈一进马车,垂下门帘,他便黏在卫戈身上亲昵,睁着朦胧的眼眸撒娇:“我好想你啊。”   卫戈按捺不住,将他拥紧了亲吻。唇舌热烈地交缠几番,彼此都喘息连连。卫戈抚着林晗细腻的脸颊,乌沉沉的双眼似乎有暗火流动。   “有多想啊?”他嗓音喑哑。   林晗被他吻了一阵,眼中更是水色潋滟,投进怀里道:“日也想,夜也想。”   他犹觉得倾诉不尽,牵着卫戈手掌在自己身上游走,低声道:“哪里都想。”   卫戈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腕,一手握紧了林晗腰肢,不许他乱动。   “这会儿别太过火,否则到了怎么下马车?”   车马启程,轮毂辚辚响动。林晗贴近端详着眼前人俊美无俦的容貌,总觉得看不够,好像是变了一点,又好像没有变。   桓儿长大了,再不是当初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了。眉目深邃了许多,样貌威严了许多,眼神也越加稳重内敛,藏着他也捉摸不透的东西。   但眼底那份对他的炽热之情,却是丝毫不曾减损。   林晗入神地想,他变得这样威严可靠,真是连他都情不自已地想要依傍。   他一时情动,跨坐在卫戈腿上,松垮的裘袍前襟敞开,便隔着单薄寝衣与卫戈厮磨,两手拥住他的脖颈。   “我不想做皇帝了。”   连日来的疲惫驱使林晗放肆地胡言乱语,反正是在卫戈跟前,他说什么也不必忌讳。   卫戈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责备,也不像旁人那般诚惶诚恐,只是淡笑,宠溺似的说话:“你好任性啊。”   林晗盯着他带笑的眼睛,不甘地咬了咬唇,轻轻在他腿根蹭了蹭,接着道:“我想做你夫人。”   卫戈眼眸一暗,被他撩拨得声音发颤,呼吸滚烫,却是强撑着镇定,笑道:“穆夫人,劳驾挪一挪地方,你夫君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