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作者:谢一淮   文案:   是功臣,更是棋子。   谢承瑢十五岁就被官家封为少年将军,一时风光无限。就在年少最风光的那天,他遇见了赵敛。   “我想跟你天下第一好,我想做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朋友。我想你永远放心我。”   刚开始说好了做朋友,可赵敛却贪心地想要更多,死缠烂打,撒泼打滚。   谢承瑢还能怎么办,他真的很喜欢赵敛。   朝堂诡谲,君上多疑,谢承瑢被迫与赵敛站在对立面,又被迫分离。   “我们以后再相逢也不迟。”   从珗京到均州,谢承瑢走了六年。   *   忠臣身死,奸臣当道。可是诛忠臣性命的,不是奸佞,是君上。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到最后谢承瑢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是官家的手中棋,原来他所得的一切都只是侥幸。   到底何为忠何为奸,到底何为做官之道?谢承瑢再也不想知道了。   赵敛(攻)x谢承瑢(受)   1.慢热慢热,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少年在朝廷的成长故事,非典型竹马竹马,年下(小半年也算年下)。攻受都不是至纯至善的人哈,尤其是攻!   2.全文架空仿宋,作者加了很多私设,请勿考究。   3.有副cp!主cp HE。   4.一周2-5更 第1章 第〇 烧雪   谢承瑢要如何形容今夜延州的雪。   他木讷地望着头顶的天窗,一日里,先是暴雨侵袭,后又落鹅毛大雪。雪花如絮,铺圆了他眼前的地。   这儿是大牢,是关押重犯之地。不过延州城这几月有战,兵力不足,原先牢房里的犯人都被拉出去充当禁军了。   他为什么被关进来,他想到推勘时他们口述的那些有关于他的罪名。   “谢承瑢、贺近霖,因畏葸不前、临阵脱逃,致征西北路军八万人全军覆没,主帅谢祥祯、副帅谢忘琮战死!又勾结外敌,通敌叛国,其罪当斩!谢承瑢,你可认罪?”   延州城外似有金戈声,马嘶、人嚎,交杂一起。   谢承瑢眼前不是牢狱的雪,是城外萧瑟的红,是死去的父亲与阿姐。   赤色染遍了大地,落雪成绯。他踩在血做成的河里,一脚陷进去,就要坠入无间地狱。   “是梦啊……”他看着阿姐的头颅,“是梦。”   “谢承瑢,你罪该万死!你罪该万死啊……”   “你认不认罪!”   谢承瑢痛苦地捂起耳朵,想要逃避一切。   他身上的伤已经溃烂了,正洇洇往外冒血。他只能歪身倚着,不能动弹。或许等咽了气,他就不会再痛了。   在污蔑与枷锁的施压下,他已经无力自辩清白。   “监军说什么时候押送谢承瑢和贺近霖入京?”   “正月吧。”   “正月?就他们两个,还能撑到正月吗?”   谢承瑢听见牢外有狱卒说笑,没多久,那两个狱卒端着饭过来,随手将饭碗丢在地上。   饭撒了一地,散出馊味。   谢承瑢冷冷看着他们,没有上前。   “还不吃?”那狱卒轻蔑地望着他,嬉笑说,“再不吃,将军你就要饿死了。到时候撑不到京城,你怎么同官家申辩呢?”   “乱臣贼子,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依我看,倒不如咬舌自尽,既能成全自己,又能成全我们!”   两个狱卒捧着肚子大笑不止。   谢承瑢还从容地看天窗飘下来的雪,无视这刺耳的笑声。却在此时,他听见暗廊之外飘来呼叫:“知州让你们出来,有要事商议!”   那两个狱卒听后十分茫然,毫无防备地向外走去。   还没等他们到走廊尽头,谢承瑢听见门外蓦传倒地声响!   有脚步急速而来,他来不及分辨是谁,又闻到浓烈的烧火气味。   “谢将军!”有一手长腿长、身着薄甲的青年弯腰而进,匆忙打开牢门,急迫说,“跟我走!”   “杜秉崇?”谢承瑢骤惊,“这是什么味道?走水了?你、你想劫狱不成?”他瞪着眼前这个名唤杜奉衔的青年,呵斥道,“你知道劫狱是什么罪名!”   “我知道!”杜奉衔颇有些慌乱地解开枷锁与铁链,说,“二郎说了,他信我,我能救你!”   他口中的“二郎”名为赵敛,是西北均州的守将,均州屯驻禁军[1]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的上官,现均州马步军都部署,也是谢承瑢的良人[2]最爱。   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延州两县沦陷,大将战死,眼看西北得而复失,周廷急派邻州均州禁军前来支援。   赵敛率军入延,一面对阵西燕军,一面替谢承瑢洗清冤屈,昼夜奔波,精疲力竭。   难道这把火是赵敛要点的吗?谢承瑢大惊,攥着杜奉衔的手腕说:“火烧大牢,这是刺配之罪!你是疯了才会来劫狱,二哥是疯了才会放火!”   “是何罪名,今后再议。二郎叫我带你出去,这是军命,我不得抗,也不想抗!”杜奉衔来不及和谢承瑢解释,背着他就往外奔。   谢承瑢惊愕失色,他见身后那间牢房生的大火,火光爬上房梁,虽有湿雪,碍着年久失修,火很快就吞掉了监牢。   他乌黑的瞳孔中映出扑天烈焰,长木断裂,大狱坍塌。   “二郎说了,他也只走一点点弯路。”杜奉衔说。   “二哥……”谢承瑢硌得要吐血,“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吗?崔伯钧会知道的,官家也会知道的!官家想杀我,也能借着这把火杀了他!”   杜奉衔毫不畏惧地说:“官家要弃你,大周要弃你,可二郎不会!逃了这座牢,就再也不回来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能逃去哪里?能逃去哪里!天罗地网,能去哪里!”谢承瑢愤然,眼里几乎流出血泪,“我是罪臣,还能有何处容身?!”   “将军非罪臣,也总有地方能容得下将军。将军,谢家将没有一个是罪臣!这天下罪的根本,不在臣,在君!君要弃你,你就甘心引颈受戮吗!”   谢承瑢一听,再也不挣扎了。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他回首,只见那片融化在火中的屋房。   大周曾经最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最年少有为的武臣,当死在这场大火之中。   【作者有话说】   [1]:禁军,本文架空仿宋,禁军一词概念借用宋制。禁军指朝廷的正规军,主要用途是“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   [2]:良人,夫妻之间的称呼,妻子称丈夫可为“良人”,丈夫称妻子也可为“良人”。   本文本朝罢枢密院归兵部,和宋代统兵体制完全不同;本朝并不重文轻武。   第一章不是大结局,HE,不是双死的HE,是真的HE。赵敛攻,谢承瑢(róng)受。   下章从头开始讲。   关于注释:注释一般都放在作话,如果字数超了,会替换在正文。   评论区可能会涉及到剧透,请小心观看! 第2章 第一 月下逢(一)   正月十五刚过,赵敛就听兄长赵敬说:西征延州的谢家三将回来了,官家特集群臣明日于宣德楼上迎接功臣。   赵敛正在温书,正好借问话来偷懒:“家眷也要去?”   “当然要去,都要去,去见见功臣么。”赵敬把朝服拿过来给赵敛,“明天你就穿这身。”   “我还是头一回穿朝服。”赵敛抱过沉甸甸的衣服,“哥,什么时候我能像爹一样,当个大官?”   赵敬笑说:“阿敛多读书,学成之后考取功名,总会有机会的。”   “多读书、多读书,每天要说一万遍多读书。”赵敛在床上翻滚一圈,“我不想读书,也不想考功名。”   只想舞刀弄枪,做武官。大周朝又不是只有文臣可做。   赵敬瞥了一眼赵敛,无奈说:“不考功名,在家也行。大哥养着你。”   “我才不要大哥养呢。”赵敛认真道,“我也想收复西州,当征西大将军。”   *   大周崇源十三年,正是皇帝李祐寅登基的第十二个年头。   先帝驾崩前立有遗嘱,新帝年幼,尚不能治国掌权,故由太后朱怀颂垂帘,全权处分军政;并封宰相颜辅仁、三衙都指挥使赵仕谋为辅政大臣,辅佐皇太后与少帝。   崇源年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境内虽安定,却仍有不如意之事,便是大周边陲西境四州。   且从大周北边之“西燕”说起。   西燕人属游牧之族,以骑射、放牧长,起所在部落原先为大周附属之部乌善部。四十年前,其部落首领金亮颜建国称帝,国号燕,与周双政权鼎立,并试图吞并大周西境四州。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太宗大怒,立即以“不臣”为由御驾亲征平定西燕,武力相持不下。   本能平反,谁料太宗亲征时突染风寒,医药无治,驾崩于异地。   皇帝驾崩,军心涣散,朝野动荡。士卒无首,自然无心再去管外患,匆匆扶柩回京,使西陲秦、梓、矩、延四州落入西燕之手。   先帝孝宗登基时,正值大周内忧外患之至。为整肃朝纲,只得先安内再攘外:先抚平明堂,再向西征。可这也偏偏给足了燕人休养生息的机会,几年之内猛然崛起,精兵强马,所向披靡。大周兵力完全不敌,失了时机,收复失地有心无力。   先帝最终抱憾而崩,临死前还握着当时朱皇后的手说:“平定四州,兴我大周,万年难泯!”   崇源十三年上元节前,西边遥传军报,说谢祥祯及其女谢忘琮、其子谢承瑢率领擒虎军西征延州获大捷,退敌数万,收复了被占三十五年之久的延州。   这消息倒比元宵节更欢喜人了。从前百姓寒暄,开头说的是“汝食否”,自延州归,便改成:将军归否?   正月十八,谢家军班师归京。   这是李祐寅亲自点的将,他高兴得几夜未合眼,特着通天冠服躬亲相迎,众臣及家眷皆穿朝服来接。   官家亲自来迎武将,对于武将而言是极高的荣耀了。这是大周开国以来头一回,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   城楼上风大,吹得赵敛睁不开眼。听说谢家将来了,他顾不得寒风,在宣德楼上看那浩浩荡荡的班师队伍。   “我听闻谢大将军长相似鹰如狼,气势同排山倒海一般,还未交战便已经吓退敌军了。今日一见,也未必是传闻如此!”   说话的是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之子纪鸿舟,前几日他贪玩摔了马,崴到脚踝,走路不便。今日迎将,多亏有赵敛扶着,不至于摔倒失态。   赵敛搀着他,顺势就看向他所说的谢将军。   只见谢祥祯头戴虎头兜鍪,一袭金光铠气势凛然,铁甲之下确实不是如狼似虎长相,不过严肃些,不苟言笑。他并不摆架,频频同百姓抱拳,引更多呼声。   “武人,又不是恶鬼,哪至于那般凶神恶煞?”赵敛轻笑,“都是凡人,只要是人,都不会一眼就把敌军吓退,真的是夸大。”   纪鸿舟颔首,又说谢祥祯身后一双儿女。   最先提的必是谢忘琮。谢忘琮是大周唯一的女将军,难免叫人多好奇。纪鸿舟指着人群里那个女将说:“左边的便是谢忘琮,你瞧她如何?”   赵敛见那女将军,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夸道:“巾帼不让须眉。”   纪鸿舟又说:“旁边那是谢承瑢!你知道传说讲他如何吗?”   “如何?”   “传闻说谢承瑢少年老成,明明十五岁,却有三十岁体格;还传他说话如何老练,打仗如何精湛,在战场嘶吼一声,能吓退数千精兵!我想象他的模样,大概也同谢祥祯一般是虎狼之相,凶狠暴戾,望而生畏。可今日一见……”   今日一见,哪是什么三十岁模样,那狰狞头盔之下分明是一张青涩稚嫩的少年目,双眸清澈,神色炯然。面对此阵仗,甚至还有几分受宠若惊,总是微低眉俯首表谦逊;行路之间,他有时抚摸马鬃,有时怯眼望人,对视上了,便点头微笑,匆匆避开。   笑得情真意切,如春风拂面、青雨撩人。不像武夫,像儒生。   赵敛眯起眼仔细瞧了,才说:“长得不错,这样的长相,不像是虎啸模样。”   “我觉得也是!哪有人真的能一嗓子就吓退人呢,是吧,二哥?”   官家看得高兴,也不讲究什么君臣礼节,直接从宣德楼下去见谢祥祯。官家下楼,臣子们自然不能干站着,都跟着官家走了。   长队伍里,一言不发的有,窃窃私语的也有。赵敛同纪鸿舟就是窃窃私语的,挨着身子说话。   “这架势,这气派,除了他谢家,再无旁人了。”纪鸿舟说。   赵敛无声笑了半晌。   “你笑什么?”   “谢家该此荣光。”赵敛真诚说道,“延州三十多年流离在外,如今回来了,为何不乐?”   “你说得也是!”纪鸿舟替自己辩解一番,跳步下台阶,又说道,“我只是感叹!做武将到此份上,如若是我,万千功名利禄都不要了,官家赏识我足矣!”   赵敛勾着纪鸿舟小臂,搭手护他跳台阶,忽又听他说:“我听说这个谢承瑢武功了得,胆识也不错,一会儿可不得被官家亲封个少年将军?”   “又如何?”   “他跟你一样大,你还在读书习字,他已经做将军了!”   纪鸿舟知道赵敛最要强,原因无它,正是虎父无犬子。   大周文首颜辅仁,武冠赵仕谋,中流砥柱,缺一不可。赵敛便是当朝太尉赵仕谋的次子。   亲父都如此了,做儿子的岂能不想青出于蓝?可还未有所成就,突然冒出来一个谢承瑢,同岁却比他先迈一步,他肯定不甘落于人后。   果然,赵敛不笑了:“这番赏赐是谢承瑢应得的,我不艳羡。我也不需要艳羡任何人,将来我亦能有所成就,只是早晚,何必急于一时。”   纪鸿舟拱手作揖道:“二哥说得是,日子还长,功名如何,走着瞧。”   上京城暖阳高照,方雪霁,又出日光,遍地积雪皆融。   谢家三将刚刚下马,正要拜见君上,却被李祐寅伸手拦下来:“我等谢卿许久。繁文缛节不必行了,你是功臣。”   谢祥祯还是率子女拜君:“臣等参见陛下,愿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从前李祐寅提拔谢祥祯,自小兵到大将,没有苛待。他知道谢祥祯有一双儿女,为表宠爱,特赐名“忘琮”、“承瑢”,换改旧称。   “自古称少年英雄者屈指可数,谢家占二。”李祐寅涌出泪水来,看一会儿谢忘琮,又看谢承瑢,同时抚上二人手心,“我大周,幸哉!”   群臣跟着官家一起说:“大周幸哉!”   “臣等愧不敢当。收复失地乃大周人心之所向,如今延州归来,臣等定竭尽全力,再向西征。”谢祥祯携二子再拜。   李祐寅满意地点头:“功臣当赏,朕欲授谢祥祯殿前司都虞候,升莫州防御使。忘琮与承瑢都是好样的,各封忠训郎与忠翊郎,分别除擒虎左第一军都虞候及擒虎左第二军都虞候。”   官家亲封武官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谢祥祯一家升了官,自然要先见武官之首赵仕谋。他暂别君上,携子女去拜太尉,作揖说:“见过赵太尉。”   赵仕谋带着两个儿子也回礼:“恭喜谢将军升至殿前都虞候。”   谢承瑢穿着很重很重的甲衣,累得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偏偏还得跟别人作揖。日光刺眼,最叫人昏昏欲睡。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这种拜来拜去的场面,又因为连夜奔波劳累,现在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就想偷会儿懒,低头作揖的时候把眼睛闭起来,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一抬头就对上对面小郎君的眼睛,他偷懒的样子全被这位小郎君看见了。   谢承瑢八岁练武,十一岁就进军营了。军营里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一拳能打死一个人的,平日里风吹日晒,练就满身皮糙肉厚。还真的鲜少见此少年。   他看这小郎君的长相,隽秀明媚,虽带几分青涩,却是傲骨天成;因是上京城养出来的,未经风霜雨雪,眼中有明月,眸里含亮星,一副贵公子模样。   现在这位贵公子就在盯着他看,他哪能不笑呢,马上又笑起来。也不知道这人怎么称呼,总之叫官人是不会错的,所以他喊:“官人。”   “什么官人,这是我家二郎。”太尉赵仕谋哈哈大笑,“他名叫赵敛,同小将军你一般大。”   谢承瑢二回躬身:“见过赵二公子。”   赵敛拜回去,等到两位父亲不再盯着了,他才说:“不要再拜我了,我不是当官的。”   “是。”谢承瑢又拜。   赵敛瞧这人怎么如此死板,也拜过,总算止住:“一拜再拜,这第三回 。我叫赵敛。”   “我叫谢承瑢。”   “后是哪两个字?”   “继承之承,瑽瑢之瑢。”   赵敛思索片刻,忽笑道:“好名字。”   说完了,没的说了,谢承瑢又跟随父亲去拜别的官,拖着沉重之步伐走远,不再回头。   留赵敛在原处,四下寻找纪鸿舟的身影。   纪鸿舟爱躲,这会儿正在宣德楼底下避太阳,见赵敛来了,忙挥手相唤:“二哥!”   冬日暖阳并不顺心,照在皮肤上,好像快要把皮肤给烧了。   赵敛也懒散,和纪鸿舟一起躲到阴凉底下,想讨个清静。他瞧那些官员笑得谄媚虚伪,并不是待见,便和纪鸿舟闲聊:“我原先以为,那个谢承瑢的‘瑢’字,是‘荣光’之‘荣’。”   “怎么?是‘瑽瑢’的‘瑢’。”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纪鸿舟站得累了,倚在墙边,悠悠道,“我爹说的,说他名字取得奇怪,哪有人叫这个名字。”   “承瑢”之名确实奇怪,“瑢”本无意,“承瑢”,解释一番不就是“承无”吗?偏偏他姐姐叫“忘琮”,佩玉相撞,好像兄弟相争,更不好了。   赵敛疑心这事儿,听纪鸿舟又说:“但这是官家亲赐的名字,‘忘琮’、‘承瑢’,说是好寓意。官家赏赐,谢虞度候能不尊着吗?”   “官家赐的?官家能赐这种名字?”   “官家想怎么赐就怎么赐,你可别乱说啊。”   赵敛还没说个明白呢,那头赵敬就来喊他:“阿敛,回家了!”   “这么早就回家?”纪鸿舟看赵敛要跑,急忙抓他袖子,“一会儿不去书院上学吗?”   “不去了,今天是我阿娘忌日,回家给她烧香。”赵敛撇下纪鸿舟,“你一个人蹦回去吧,我不伺候了。”   “哎,二哥!”纪鸿舟拍脑子,都怪事多,竟把这事儿给忘了。看来他今天得一个人在书院里挨骂。   ***   到正午,宣德楼前的人才渐渐散了。   因为要接功臣,今日早朝暂罢,李祐寅自宣德楼归宫,先向太后朱怀颂请安。   李祐寅登基十二载,初年幼时不谙朝政,先帝命太后垂帘。如今他已经二十二岁,再不是十岁孩童,太后却还没有归政意思。   今日这场迎功臣之会,其实是做给太后及百官看的。有了收复延州的政绩,是不是能向太后与百官证明,他可以掌握实权?他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孩子了。   李祐寅深呼吸一回,带着笑去见娘娘。   朱怀颂不喜奢华,阁内简朴,未见什么华贵饰品。内侍婢女也甚少,一路走来,看不着几个人。   人少静谧,那游廊外梅花倒是喧嚣灿烂。李祐寅心里忐忑,在蜡梅前驻足很久,才有迈开脚继续走。   他进门,见朱怀颂端坐于坐榻上,正手持一串玉佛珠闭目把玩。   “臣给娘娘请安。”   朱怀颂缓缓启眼:“官家安。官家请坐。”   李祐寅小心坐榻上,才理好袖子,朱怀颂便说:“我听闻官家今早上穿了通天冠服去宣德楼下接见谢虞度候?”   “是。谢卿收复延州,是头等大功,所以我才这样接见。”   朱怀颂手中佛珠转得飞快:“官家,我大周可从未有过此阵仗,就算是太宗平顺年间名将徐公打胜仗回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是不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李祐寅说:“因为谢卿克复延州有大功……”   朱怀颂打断他:“谢祥祯西征大捷,这是他使命。只是一个延州,倘若来日有人收复秦州、梓州、矩州,官家是不是要用大庆殿接见?”   李祐寅慌忙说:“不敢!只是想借此褒奖,鼓舞士气而已。”   “赏赐、封官、晋爵,还不够鼓舞士气么?要你一个皇帝亲自去见,我以为是四州都收复了呢。”   李祐寅见朱怀颂满眼不悦,自然软下来:“娘娘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官家能与臣民同甘是好事,可始终要把握好度。急功近利,好高骛远,未必成事。元宵刚过,官家有心,不如多去看几道札子,勿废春光。”   “是。”   李祐寅拜别太后,又走到那条游廊。   他看见蜡梅了,开得倒是清雅,只不过梅香骤黯,缺点生息。   “韦霜华。”他叫身旁内侍。   韦霜华躬身道:“官家有何吩咐?”   李祐寅指着那棵梅树,说:“寻一株这样的蜡梅,种在崇政殿外吧。”   朱墙狭长,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边际。   李祐寅未乘步辇,只感觉身处牢笼,万分挣脱不得。韦霜华来问他是否寒冷,他没回答,只是口中呢喃:“急功近利,好高骛远。”   “官家?”   “西征延州,是急功近利,是好高骛远?”   韦霜华道:“收复延州,是先帝之心愿,更是万民之心愿。官家挑中谢虞度候出征,如今得胜归还,世人皆可瞧见。”   李祐寅对此却不屑一顾,甚至嗤笑。他走向宫墙深处,幽幽轻语:“可惜啊,世人只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   【作者有话说】   珗(xiān)州=珗京=上京   三衙即中央禁军最高指挥机构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合称。   三衙都指挥使是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的简称,历史上没有人同时担任过这三个机构的都指挥使哈   殿前司都虞候别称“虞度候”。   谢家军的番号其实是“擒虎军”,人们比较习惯用主将或帅的姓来称呼这支军队。   因本文地图较小、人物较多,所以“某州某使”借用了宋朝时的州,只挂名,与历史无关。 第3章 第一 月下逢(二)   谢承瑢回军营去,先见的是擒虎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韩昀晖。   韩昀晖比谢承瑢大十岁,虽为他长官,却待他如弟弟。平日衣食住行皆上心,是他在军营最信任的人之一。   收拾军帐时,韩昀晖忽问道:“你见过太尉了么?”   “赵太尉?”谢承瑢点头,“父亲带我去见了。”   “我听说他是个直爽之人,今日我远远见了,也确实如此。”韩昀晖将衣服丢在榻上,就地而坐,说,“你知道赵家么?今日我在珗京听了不少传闻。”   “什么传闻?”   韩昀晖说:“赵太尉是先帝旧臣,原先是在殿前神策左厢第一军,最善枪。先帝登基时年少,朝中多有不服,更有甚者在边陲起兵造反,一战数年,正是太尉率兵平反。”   谢承瑢倒也听说过的:“我听闻太尉,不为财、不为色、不为名,只为国。”   “不错。正因如此,先帝才宠爱太尉,更封他做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大周开国以来共有四位皇帝,太祖、太宗时,尚未有如此地位的武将,而孝宗在位期间,竟将武将提拔至此。   “先帝与太尉是知己之交、生死之交。”韩昀晖又说,“当年先帝在兖州受刺,太尉英勇,救下先帝。从此,先帝用他不疑,更是将禁军兵柄全都交给他。先帝驾崩前,还有遗诏:‘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谢承瑢口中呢喃重复一遍,才问道:“颜先生,便是今日站官家身侧的那位相公么?”   “正是。”   说起颜相公,更是千古第一奇才。据说他四岁便能作诗,科举时连中三元,其才华举世无双,乃天下读书人之典范。   他性子耿直,直言进谏,一语中的。太宗时,他与当时宰相欲变法,惜变法失败,太宗贬他去了兖州。等太宗驾崩,天下大赦,他才得以回京。   先帝爱德喜贤,拜颜辅仁为相,直至现在。   “颜相公与赵太尉,也是生死之交么?”谢承瑢问。   韩昀晖惊喜:“你怎么知道?”   “一个贬官到兖州,一个在兖州救驾有功,我猜的。”   谢承瑢从箱中拿出一把裹着锦缎的长刀,细细摸了,又小心放回箱中。他回忆今日宣德楼门前盛况,想到太尉的两个儿子,便问道:“我今日看到了太尉的两个儿子,其中那个二郎,似乎是个不凡人。”   “你怎么瞧出来的?”   “仪态。”谢承瑢想起赵二公子,描述道,“他个子很拔尖,背阔而直;作揖时我看见了,他手中有茧,应是习武之人。”   韩昀晖笑道:“正是。太尉家的两个公子可是两个极端,一个尤其爱文,一个尤其爱武。大公子满腹文采,少时认颜相公为师,其远见卓识非同一般,才二十岁,却不输三十岁的进士。赵二公子么,同你一般大,武功确了得。他是天纵之才,尤其对刀、弓,旁人苦练一月之久,他一天便能练成。”   “一天?”谢承瑢有些惊讶好奇,问道,“他从军了么?”   “还没。他们这些公子哥也不需投军,将来荫补,也能做官。”   谢承瑢一怔:“是了。”   他关上刀箱。   *   夜深了,元宵节的灯还未撤净,上京城亮如白昼。老远见醉仙楼门口挂的鲤鱼花灯随风飞舞,若隐若现、忽明忽灭,分不清天上人间。   赵敛才诵完经,正巧赶着清泠夜色,放灯朱雀河边。   河边几株蜡梅开得正盛,他趁着随从瑶前买荷花灯的工夫,伫步赏了几眼,体会不出哪里好看。等到瑶前来了,更无心再停留看梅。   转身时,他蹭了几枝梅花。   “今年二哥写什么字?”瑶前凑眼来问。   赵敛不语,拿了笔写下: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1]。   他从小就学米芾,写得一手漂亮字。等写完了诗,他又忍不住欣赏一遍,夸赞道:“这谁写的字那么漂亮?哦,原来是我写的。”   瑶前噗嗤一声:“瞧你那样。”   朱雀河边凉风习习,恰延州回周,不少人放灯纪念战死的亲人,沿岸团了好些热气。   赵敛将纸条卷了,塞到荷花灯里。   他轻抚灯瓣,陷入回忆沉思,又对着河岸的蜡梅、月光发怔:“不知不觉,娘都走了四年了。”   “娘子是去那边享福了,二哥莫要伤感。”   赵敛未言,望着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月,神思回到幼时。那些年阿娘还在,他每日读了书便急奔回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扑到阿娘怀里。   阿娘问他读书如何,交友如何,他一一俱答。   “阿敛将来要有大成就。”阿娘说。   可惜,赵敛还未成人,阿娘就撒手人寰,再看不见将来成就。   河水中映遍了两岸的烛光,赵敛起身欲回家,隔着那几棵蜡梅,忽瞧见两个熟悉身影。   是谢忘琮与谢承瑢。   他们两个也是来放灯的,但好像荷花灯被石头给拦住了。   “这不是谢家两位小将军吗?”瑶前识得二人,弯身去看荷灯里歪歪扭扭的字,嘀咕念道,“‘思念母亲,家中一切安好,望母亲不必挂念。’二哥,他们也是来祭母的?”   那盏灯遇阻,被岸边碎石绊着无法向前。   赵敛看到那只灯了,但装作没看到。   他要回家了,懒得再理河岸任何动静。准备归程时,却又隔着蜡梅再见谢承瑢。   梅花绰约,轻风拂枝,花瓣随风惊皱河里的月。谢承瑢伸首相望,指尖压过梅枝,霎有暗香盈袖。   恰在梅间露出一双眼。   赵敛撞见谢承瑢那双明亮的眼眸,形容天真,如今身负万千功名,却还是不谙世事模样,清澈澄明。过了眼睛,又是一张柔煦的脸,俊秀非凡,只能叫人想到一词:干净。   赵敛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不是他长得如何,是他气质如何。他看上去就是温柔的,没有任何的压迫感,让赵敛想到什么水,什么灯,什么月光。   这儿只有谢家的灯冲上岸,倒也好瞧见。赵敛听他轻声叫喊:“阿姐,灯飘到岸边了。”   便越过蜡梅,衣袖划过梅朵,带了一重梅香。   果然吧,他连说话都是很温柔的,轻飘飘的。   赵敛闻见浓郁的梅花香气,从远及近跑来,至跟前,竟然完全闻不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不仅是场景,连人都很熟悉。   他们应当没有见过吧?好像没有。正思虑间,就和谢承瑢碰上了。   二人相顾,皆愣了半晌,谢承瑢才作揖说:“赵二公子。”   赵敛随即作揖:“谢官人。怎么了?”   “我的灯堵住了。”谢承瑢说。说完,便急匆匆到岸边拨灯,一定要亲眼看着灯下岸飘走了,这才放心。   谢忘琮也从梅花处过来,拱手作揖,再去问弟弟:“好了吗?”   “好了。”谢承瑢起身,他衣摆落到水里,沾染潮湿,随意踢了一脚,轻松道,“是被石头挡着了。”   不知为何,赵敛总想盯着谢承瑢看,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谢承瑢说的那句“我的灯堵住了”。   灯堵住了,灯堵住了。   灯放完了,什么都了了,瑶前问他:“二哥,回家去了?”   “走吧。”赵敛准备往回走,刚踩上岸边的台阶,又忍不住回头看。他看见谢承瑢的花灯终于顺利地飘走了,没有再被石头堵住。   瑶前问:“二哥看什么呢?”   “哦,我看人家的灯呢。”赵敛回过头,没再看了。   而谢承瑢有意望着赵敛远去的背影,他衣摆上的湿气沉重,差点儿又把他牵到水里去。   天纵之才,太尉之子。大约就是赵敛这个模样的。   **   走到东门大街,那梅香隐约又现,赵敛转身寻找,没有梅,也没有人。   “二哥找什么呢?”瑶前不解。   “你闻到了吗?”   “酒香?”   “蜡梅。”   瑶前说好像闻到了,可能有,但未必有。   赵敛觉得是他们幻嗅了,东门大街两边不种梅花,哪里闻来的蜡梅?只是这蜡梅之气实在深刻,自离了朱雀河岸就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去。   “二哥要赏蜡梅吗?”瑶前问。   赵敛摇手:“不了,太困,我要回家睡觉去。”   今日多繁忙,他身思俱疲,哪有闲心再去看梅花。正好回家休息,明日一早还要上学,不得空。   太尉宅甚远,赵敛难得走一路无言,瑶前爱热闹,便不停和他说话。   先说起谢承瑢,瑶前觉得巧妙:“原来谢家两位小将军也是来祭母的。”   “是。”   瑶前又说:“今年蜡梅香呢,我也闻到了。”   “嗯。”   赵敛没有在听瑶前说了什么,答得也敷衍,因为他脑子里总飘来“我的灯堵住了”这句话,真是奇怪。   等到了家里,他还是会闻到蜡梅香味。他以为是家中人偷偷种了蜡梅,四处寻找,也没落个踪影。后来不闹了,乖乖背书,还没背完就困到不能自已。   瑶前见状,便替他更衣,要他睡觉。   赵敛展臂脱衣,解开腰带,方脱下厚外袍,几朵蜡梅就从他衣服中跑下来,坠落在地。   难怪总闻到香味呢,原来是梅花藏到他衣服里了?可赵敛百般回想,什么时候就躲在他衣服里了,还从未察觉?   瑶前也笑:“或许是娘子送给二哥的呢,香喷喷的,是春天要来了。”   赵敛低首望梅,蹲下身去捡,捏在手指间,细细闻了,说:“蜡梅堵住了。”   “什么蜡梅堵住了?”   “就是蜡梅堵住了啊,跑到我衣服里去了。”赵敛笑笑,又去闻花。   蜡梅狡猾,若是粗略地闻,便有暗香;如若认真去闻,反而香气渐散,一点闻不到。   梅花如此,人亦如此。   不知道为何,赵敛想起那丛梅花里的谢承瑢,手压梅枝,指尖氤氲气息,连容貌都沾染了梅香。   ***   深夜里,崇政殿偏殿,太尉赵仕谋及宰相颜辅仁趁月色入宫面见太后。   正有冷风呜咽,崇政殿却温暖如春,辉煌烛火相映。   殿中立一面屏风,隐约间可见贵妇人端坐椅上,端庄持重。   “请太后安。”赵仕谋与颜辅仁齐行拜礼,朱太后免其礼,便说起今日宣德楼迎谢家事。   朱怀颂对二位臣道:“如今谢家深受官家宠爱,又加之西征复延,更是风光无限。只是,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荣光越甚,心越贪婪。武将拥兵自重后果如何,前朝皆有血鉴。我活着便还好,若我哪日归天,最担忧官家看不清,将来受人胁迫,江山易主。”   听罢,赵仕谋恭敬说道:“回太后,帝王策,亦是制衡策。官家正值壮年,又有雄心抱负,是好事。”   “这正是我所烦忧之处。”朱怀颂叹息,隔着屏风用眼勾勒出赵仕谋的身形,哀道,“官家要制衡,势必用谢家牵制赵家。太尉受牵连,我忧心赵家遭难。”   赵仕谋俯首,未有言答。   颜辅仁只是说:“官家仁孝,不会不尊先帝遗诏。”   便要说起当年孝宗不豫[2]时了,因储君年幼,为保大周内政稳妥,先帝于清醒时特召赵仕谋、颜辅仁进宫,要他们尽心辅佐幼君,保太后垂帘时不受臣子相迫。又恐奸人陷害,幼君不能自主,故而设此约,“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以保明堂安稳。   遗诏在此,官家也不得不奉。   又说好些话,赵仕谋才说:“谢虞度候功绩不凡,若他能为大周收复西州,便是万年流芳的好事。若他有不臣之心,我也当全力以赴,保大周太平。”   如此,太后才就此放心。   崇政殿外月色皎洁,两位紫衣权臣出宫去,对而拜过。   人也喊他“二哥”,身边朋友也喊他“二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陈去疾《西上辞母坟》。   [2]:“不豫”是天子有病的讳称。   仆从称女主人为“娘子”,称男主人为“阿郎”。   在本朝,兄弟之间都是按“哥”来称呼的,排行老几就是几哥。“姐”同理。小赵排行老二,他大哥喊他为“二哥”,父亲喊他也是“二哥”。但因为关系亲密,就喊他小名“阿敛”。家里仆人也喊他“二哥”,身边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也喊他“二哥”。   民间如此,皇室也如此,一般不喊“父皇”,喊“爹爹”;喊嫡母叫做“娘娘”,喊非嫡母的生母叫做“姐姐”。   按道理说不应该有“公子”这个称呼,但我觉得好听,就用了。   皇帝在私下里自称“我”,不称“朕”。   本文称谓是根据历史改的,不一定符合历史,注意辨别。 第4章 第二 吹角营(一)   春光杳,夜中寒。   谢承瑢翻来覆去觉得冻身,三更半梦,犹处铁马冰河之境。   他听见沙场上战马嘶鸣,长枪划破天际,快准狠刺入活人胸膛,而三尺鲜血飞溅。那些血溅到他眼睛里,叫他骤然惊醒,细喘不止。   屋内有恬静的蜡梅香气,淡淡飘进鼻子里。他摸了一手蜡梅花瓣,坐起身来,恍惚间以为手上仍沾染鲜血,可定睛一看,分明什么也没有。他掀了被子起床,跑到窗户前吹风,直到清醒了,他才觉得好受。   他常做噩梦,排解噩梦的办法,也许就是吹风、发呆。   又在地上睡了半宿,天还未亮,正赶上谢祥祯起来上早朝。院内嘈杂,谢承瑢起床问父亲安,送父亲出门,然后练刀。   过去每日皆是如此。自白昼到黑夜,他将所有时光都倾付于刀枪了,同龄的孩子都在读书、玩闹,他却在军营里挥动几十斤的枪对阵粗犷大汉。也不是觉得辛苦,就是觉得很遗憾。   平日里光习武了,他自然认不得几个字。幸好名字会写,简单常用字能懂,其它一概不识。他阿姐比他好些,读过一些书,但后来也因为从军弃了。   不读书,脑子就笨。依父亲所言,笨就是平庸,平庸易驭;笨就是听话,脑子没那些弯弯绕,一眼就能看穿,忠奸易辨。如此,官家放心。   父亲要他做忠臣,要他将一切都奉献给大周,包括命吧。   谢承瑢在院子里练刀,折断数枝,磨钝刀刃。他有心事,连练刀都心不在焉。   从前他们一家都在京城郊外,或军营,或乡间,不知城内是何模样。如今父亲高升,他便也定居珗京内城。城里那些富家子弟各个斐然,文武两全,恐怕他很难融进去。   他心生卑微,以刀尖作笔,以泥作纸,写了一个“承”字。字可以说是奇丑无比,歪歪扭扭胜似狗爬,也没人教过他书法,写对了就算成了。   城内公子哥们写的字,比他要好九千倍吧?   本又想写“瑢”字,却听阿姐的声音传来:“练完了吗?去校场了。”   谢承瑢赶紧用脚蹭平了地,回应说:“来了。”   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寸土地:要是自己也能写得一手漂亮字就好了。   谢忘琮脾性从来豪放,可对弟弟却十分温柔。因长姐如母,平日也多关切。   “方才瑢哥在写字吗?”她问。   谢承瑢如实道:“是,这几日多有感慨。”   “什么感慨?”   “我想读书。我的字太丑了,以后上疏,百官中唯我字最劣。不读书,就不会多写字,话也说不清,到时候他们都不懂我在说什么,怎么办?可爹爹又不准我们多读书,我不知道怎么做。”   谢忘琮无言,此时他二人已出了家门,距离北营也远,进退之间,她有些思索。   她看着谢承瑢眼里渴求的神色,忽然说道:“前几日我路过一家书院,走外面正好能听见先生授课。早晨不赶,我们去偷听书吧,听一半再去校场。”   *   杏坛书院要学生辰时到,但赵敛卯时末还在睡觉。   他平日一贯懒散,经常是迟到早退,不高兴了就逃学。为此赵仕谋打了他好几顿,没用,是惯犯。   昨日谢家几位打了胜仗的将军回京,更给了赵敛不上学的好由头。   睡前他半梦半醒地还在想,明早就旷课了吧。若是爹爹问起来,就说自己不想读书了,要从军,跟谢家那对姐弟一样,成就一番大事业。   他还觉得此话十分有理,便倒头睡觉。   赵仕谋天还没亮就入宫早朝,他日程相近,清早上朝,下朝之后在宫中议事,紧接着去北营校场,一般不在家。   今天却是破天荒了,竟然返程,还是带着当朝宰相颜辅仁一起回家。   这可惊坏了瑶前。他匆匆跑到赵敛屋内,看赵敛还在呼呼大睡,急忙摇醒:“坏了,坏了!”   赵敛还在做梦呢,问道:“哪里坏了?”   “快醒醒吧,二哥,阿郎回来了!”   赵敛梦见醉仙楼的荔枝酒,又梦到朱雀河边的淡蜡梅,呓语道:“不坏,一点都不坏。”   瑶前哪有空管自家哥儿说什么梦话呢,拿了衣服就给他穿。   “好二哥,快点穿衣服吧!”   瑶前扶起赵敛,好不容易套好袖子,说,“赶紧出门去,这事很急!”   赵敛缓缓醒来,问道:“怎么了?”   “阿郎回来了,还带着颜相公一起回来了。二哥您要是被抓到逃学,就又要挨打了。”   赵敛醒了,但丝毫不慌乱。他揉了半晌眼睛,又伸懒腰,坚定说:“不要怕!颜相公来了正好,今天我就得跟他们说,我不要读书了,我要从军。”   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马上就去找赵仕谋,打算今天就说个明白、说个清楚。   此时赵仕谋正与颜辅仁在书房谈话,说什么并不知晓,算是机密之事。   赵敛站在书房外等,日上三竿了,还未有开门意思。他站得累了,打算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儿,屁股刚落下,书房门开了。   转头就对上他亲爹惊愕的眼。   “你怎么没上学?”赵仕谋诧异问道。   赵敛站起身,对颜辅仁行礼,随后转向父亲,丝毫没有惭愧的样子:“爹,我不想上学了,我想……”   他话都没说完,赵仕谋已经火冒三丈,转身到书房里找东西来打。   颜辅仁也是知道赵仕谋严厉的,可哪能就这么打呢,况且他一个外人还在,故而急忙阻拦:“恭权不可,怎么能打孩子?”   又听闻赵敛说:“我想从军,收复西州!跟爹您一样,到战场立一番大事业,百世流芳,千古传名。”   赵仕谋拿着棍子出来,笑了两声:“我现在就让你流芳百世!”   教训儿子这件事在赵家很常见,儿子隔三差五就得挨老子一顿打。当然,主要是老二挨打。   赵家大郎赵敬性情温顺,乖巧听话,读书也用功,虽不曾习武,却很招武将出身的父亲喜爱,从来没打过。   倒是这个二郎,跟他爹秉性相承,喜欢舞刀弄枪,读书也不好好读,非常顽劣。   武人性子耿直,训孩子不存在什么“好好说”,打一顿就好了。赵敛从小被赵仕谋打到大,棍子抽断过,膝盖跪出血过,皮厚了,不怕打。眼一闭,牙一咬,打过了,下次继续。   因母亲去得早,除了大哥,没人敢护着他。今天大哥上学去了,谁都不敢拦,仆从们见阿郎拿棍子了,吓得跪下,低头不忍看。   颜辅仁也不忍,压着赵仕谋的手腕劝阻:“别打,他还小,打坏了怎么办?”   “我打坏过吗?他还小吗?你看他这样,个子长得比驴子高那么多,脑子却没驴子一半聪明!不打还要上房揭瓦了!”   说罢,那手挥着棍子就要打下。   赵敛知道会疼,闭着眼乖乖等揍。可等了好久,棍子始终没下来,他悄悄睁眼,原来是颜相公死命护着,还差点儿和父亲打一架。   “不能打!好好说,阿敛将来是要统兵的,打坏了,怎么统兵?”   “统个屁的兵!就他?”赵仕谋气得大喘,还是耐不过颜辅仁,硬生生被抢了棍子。   没东西打了,气势却还在。他指着赵敛问道:“第几次了!这是你今年第几次逃学?元日刚过,你逃了两次!”   “我想从军,我不想读书了。”赵敛朝父亲磕头,讲起来他昨夜想好的说辞,“昨天儿子看到谢虞度候归京,非常风光。尤其是他一双子女,他儿子跟我一般大,就得万千功绩,我不想落于人后。”   “走还不会,你就想着跑了?人家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李刑侍的儿子,八岁就会作诗了,你怎么不跟他学?”   赵敛觉得此不能比:“我是武人,要作诗何用?”   “你再顶嘴!”赵仕谋又要打,还是被颜相公拦下。   “恭权,不要打了。阿敛想去军营,今天就带着他走一回,玩痛快了,明日再上学吧?”   赵仕谋深呼吸一回,忽然想通:“行啊,赵敛,你马上跟我去军营,好好瞧瞧。”   珗京城北门大街之外就是禁军北大营。左为殿前司,马军司与步军司依次相排,阔而肃穆,威严难近。   刀剑无眼,烈马难驯,殿前司向来不是个舒适地。可赵敛却对军营魂牵梦萦,到门口了,连走路都轻快。   原本闲杂人等是不得擅入军营的,探亲也须请示,赵敛亦是如此。不过几年前元日,他哄得太后高兴,太后特赐令牌,准他进营骑马,不过仍不可私自进入校场。   今日难得进一回校场,赵敛远远地瞧见兵士练枪,非常羡慕。他问:“爹,一会儿我能使使殿前司的枪吗?”   赵仕谋并未理睬,反而是旁边颜辅仁轻笑:“阿敛,长枪沉重,抡得动吗?”   “愿一试。”   赵仕谋冷声道:“来军营,不要说废话。”   赵敛这便闭嘴,跟随父亲去往校场内比武台,正见兵士互相切磋。   那站在比武台中央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所见,谢承瑢。   **   谢承瑢使得一手好枪。   与西燕行军打仗,多用长枪。长枪之法,与刀法大不相同,力度、技巧,皆有门道。谢承瑢学武之初,第一样摸的兵器就是枪,刀还在其次。   枪,利而锐,快而狠,收放自如。   延州之战,谢承瑢曾用长枪以一敌数十,所向披靡。   但为何在此比武呢?   今日他与阿姐去书院外听书,迟了一个时辰到军营,不巧就被父亲发现。因不敢全盘托出,只好说是练武练得久了。   谢祥祯罚他们同兵士比试,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痴于练武。   方才谢忘琮已经比试过一轮,十场全胜,到马场驭马去了,留谢承瑢再比。   算到现在,大约有五人同他比过,皆败下阵来。赵太尉到时,正是第六人挑战,胜负已定,对方大败,毫无还手之地。   谢承瑢执枪而立,有寒风拂过他眼前碎发,只见他双目凌厉,如刀剑锐利。   “还有谁上前比试?”   赵仕谋抚掌笑道:“我来。”   谢承瑢望见太尉,忽转笑意,竖长枪在侧,躬身长揖道:“见过太尉。”   “不必紧张,我上了比武台,就不是太尉。”赵仕谋边说,边脱下他宽袖厚袍,剩里头那件窄袖衣衫。   他两步跨上台子,也抱拳作揖,“请尽全力。”   谢承瑢知会,说:“太尉赐教。”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禁军三衙办公地点在北营。 第5章 第二 吹角营(二)   军营于北,风声呼呼作响,寒气卷着鬓发,掠过谢承瑢持枪的手。   他握枪杆,注视赵仕谋的动作,起刃间,挥枪而击。恰如雷鸣电闪,快且使人不及,还未眨眼,那杆枪已然落至赵仕谋面前,劈风斩气。   却见赵仕谋不急不慢,抬枪抵挡,震动之间,两枪相持不下。红缨飞舞,赵仕谋提枪相转,后退之间,谢承瑢接连逼近,数刺三回,险些击中命脉。   “好枪法!”赵仕谋惊喜至极,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气力、身姿,都更胜同龄人三筹。   再见他那双不羁的眼,同宣德楼前那个怯懦少年相比,全然不同了。这双眼,果然是传闻里那般,如鹰、似狼,不见血誓不罢休。   台下士兵屏气,对旁边小兵惊叹道:“太尉竟占下风!”   枪刃刺破寒风,谢承瑢试图直捣咽喉,被赵仕谋侧身躲开,用杆压制,不得动弹。   “你就这么想赢吗?”赵仕谋忽问道。   谢承瑢抬眼,瞳孔中竟是深不可测的杀意:“刀已出鞘,不赢,怎么收?”   “好!”赵仕谋大喜,翻过他的枪,刃抵着谢承瑢的刃,使出全力封他前路,“可惜,你用的是枪。枪与刀,是不同的。”   前几番皆为试探,赵仕谋曾被称为大周第一枪,怎么能比不过一个十五岁少年呢?   “今天我来教教你,怎么使枪。”   赵仕谋挥去对方枪杆,再扎几回,转向进攻。   有寒风呜咽,谢承瑢却觉体内热气滚滚。   “太尉怎么会占下风呢。”方才说话兵卒旁的小兵道,“论枪法,大周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太尉。”   赵仕谋枪法猛而暴戾,接二连三直攻,叫人措手不及!   面对如此猛烈攻势,谢承瑢被迫以退为进,却毫无反击的机会。前路受阻,谢承瑢见赵仕谋后背为虚,故想攻他后路,转而贴他身侧,要用枪杆抽其后背。谁料对方早有预判,猝然回首,竟然一脚踢翻抽上来的枪,反手用枪纂捅他心腹!   赵仕谋出力极大,却在紧要处收手,枪纂恰好落在甲衣之上。   风静了,四周草木皆寂。那杆飞出的枪狠狠插在比武台上,刃陷三寸。   赵仕谋用枪纂在谢承瑢胸前顶了一下,笑说:“小将军,你输了。”   比武台下爆发热烈掌声,有人呼道:“好!”   谢承瑢被顶退一步,还有些没缓过来。方才比试没感觉累,歇下来才开始气喘。他望着赵仕谋,轻声说:“这是回马枪?”   “这是回马枪。”赵仕谋将枪扎在台子上,“承让了,谢小将军。”   谢承瑢回礼说:“这是我第一回 见到回马枪,多谢太尉指教。”   比武台边上站着不少殿前司的长官,父亲谢祥祯自然也在。   谢承瑢见父亲凝眉肃目,难辨喜怒,便越发觉得无地自容,无颜面对,头垂更低了。   赵仕谋忽然说:“小将军,我有些话问你。”   “什么话?”   赵仕谋正过身,面对台下所有士兵。   他不仅是问谢承瑢,也是问在场所有人:“《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他望一眼台下看戏的顽劣儿子赵敛,又转身望向谢承瑢,问道,“何解?”   谢承瑢哑口无言。他羞愧道:“我没读过兵法。”   “没读过兵法?”赵仕谋惊诧地问,“你已被官家封将,在延州也是能率领精兵的,怎么能没读过兵法?”   谢承瑢已是惭愧到极点了,半句话说不出来。   “你枪法了得,论武功,你是上乘。这校场里,能打过你的人,屈指可数。可是你却不懂兵法。光靠武力,岂非莽夫?”   谢承瑢躬身抱拳:“请赐教。”   “‘上兵伐谋’,破其谋,才是首要。战,势必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硬碰硬,死伤惨烈。不战而胜,此为上策。兵刃相接,永远是下下之策。打架谁不会,街头三岁小儿都能打架,为何就偏偏要你上战场、要你当长官呢?”   赵仕谋转身同台下将士说:“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都不是脑子废的。聪慧有谋,方成大器。慧为首,武在其次。头脑简单,武力再高,有什么用呢?用兵在谋,不在勇!”   他擦干净手心薄汗,转身扶起谢承瑢:“你十五岁就靠军功封将了。不说大周,自古以来,十五岁便封将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才十五岁,以后难道就止步于此吗?”   谢承瑢摇头:“当然不是。”   “脑子里没东西,不读书,一辈子就只能到将。你以后是要统兵、要做帅的,不会兵法,如何指挥将士呢?光靠一身蛮力,谁能服你?将,和帅,大有不同。将可以有无数个,帅只有一个。”   赵仕谋意味深长抚上谢承瑢的肩膀,小声道,“平庸之才,于官家有利,于大周无利。大周将领都如此了,国家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多谢太尉教诲。”   “你是好孩子,我很喜欢你。你枪法一流,刀法如何自然也不必猜,都是上乘的。人人都能舞刀弄剑,却不是人人都能为领兵之才。”赵仕谋伸手擦过谢承瑢的碎发,把这些被风扰乱的头发全都抚平,“要读书啊,不读书,就只能认人摆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不读书,被算计了,还沾沾自喜。   “从今天开始,谢承瑢与谢忘琮,不必整日到军营练武。先去杏坛书院读书吧。”   *   看了一整场比武,到父亲下台阶来,赵敛都一言不发。   颜辅仁在旁见了,笑着问道:“阿敛,可瞧出来什么名堂?”   赵敛只能如实回答:“谢小官人挺厉害的,能跟我爹对阵四五回合,我确实不敌。”   话音刚落,赵仕谋走到他跟前,淡淡瞥了他一眼:“驴脑袋就看出来这个?”   “爹爹还要我看出来什么?我不是驴。”   “蠢材蠢材,你读了这么多书,不如谢承瑢万分之一。”赵仕谋踹他一脚,“跟我回家。”   这就要回家了?赵敛怎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来这儿看一场比武,就要走了?他依依不舍地环顾一圈校场,望向那座孤零零的比武台。   他看见谢承瑢竖好长枪,缓步走到台下,躬身捻起木柱之上放置的几朵蜡梅,拈在鼻尖轻嗅。   正午阳光明媚,日光落在谢承瑢的身上,光、人、花,竟如此融洽相合,璀璨夺目。   真漂亮。赵敛想。   这回他承认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少年,坚韧之中带有柔气,却又不是阴柔。他还闻到淡淡的蜡梅香,那些香味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细细浅闻。   谢承瑢把那几朵蜡梅藏进自己的窄袖,遮掩住大片蜡梅香气。可很快,那些香气又再次飘出袖子,散发到赵敛的面前。   赵敛闻得紧,盯得也紧,这目光炙热滚烫,不巧就被谢承瑢给发现了。相视之间,谢承瑢笑着对他作揖,惹得他又一阵心虚。   他也作揖,不敢再偷偷闻了,追上父亲的脚步。   校场的呼声远了,梅香远了,少年将军也远了。   **   颜辅仁与赵仕谋出了军营,便一直说着谢承瑢。   说他枪法如何,性子如何,许多夸赞。赵敛左耳进右耳出,一心想着比武场上那双凌厉眼、矫健姿,连同那些拈花的温柔一并映在脑子里。   直到父亲喊他第三遍。   “爹。”赵敛低首,“我没听清。”   赵仕谋忍着气问:“今天带你来军营,你感受如何?”   赵敛一怔,不敢欺瞒父亲,如实说:“谢小官人能封将,是有原因的。我确实逊色。”   “你倒挺谦虚,又没有和他打过,怎么知道逊色?要不要我考你兵法?”   “别了,我不想被你当众羞辱。”   颜辅仁听后笑道:“阿敛,你爹可不是在羞辱谢承瑢。”   “当众出难题,叫他难堪,不算是羞辱吗?”赵敛不解,“他确实没怎么读过书,不必这样出题考他。”   颜辅仁轻摸他的脑袋,说:“阿敛,你爹其实是用心良苦。谢承瑢确实是一把好刀,但未经打磨,只是一把钝刀。”   “钝刀?”   颜辅仁欲和赵敛继续说下去,却被赵仕谋打断:“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蠢脑袋,能明白?你赶紧回家,把书背上,上学去!”   赵敛不情愿地问:“还上学?这都快下学了!”   赵仕谋又要打他,他只能妥协:“是!这就上学去!”   赵敛垂头丧气地走了,头也没带回的。   颜辅仁无奈地说:“阿敛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还想着逃学。”   “他永远也长不大。”赵仕谋拿不出一点办法,索性随他去。   二人相伴而走,步伐慢些,回太尉宅的时候,恰好碰上赵敛上学。赵仕谋又骂了他几句,等他走了,眼里忽透露几分关切怜惜:“他娘走得早,允许他再多玩一些时日吧。”   “他该长大了,恭权,你又能陪他到几时呢?”   赵仕谋说:“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他的。”   等回了书房,赵仕谋终于再提起谢承瑢,说道:“官家替大周寻了一把好刀。”   “是谢祥祯替官家寻了一把好刀。”颜辅仁纠正,“这把刀杀伤力很强,可是太钝。他武艺不错,性子差些,太柔了。我一眼瞧他面相,就不像是个狠戾的人,做不了武将。”   赵仕谋却摇头:“性子柔,不就听话吗?官家最喜欢听话的人。你觉得他不狠,可我不这么认为。这是把万里挑一的好刀,不见血誓不罢休。今日我和他打过,他是真的想杀我。”   “他真能行此事?”   “他能不能做武将,要看谢祥祯怎么调他。可谢祥祯压根就不是个有才人,绝对调不出来好将领。”赵仕谋觉得非常惋惜,“这孩子很好,性子如纸,你怎么画,他就能怎么写。他面上柔,眼中狠戾,将来喜怒不会形于色,你琢磨不透他。决不能就栽在谢祥祯手里了,谢祥祯有这么好一双儿女,竟然就局限于此!不读书,当蠢货。”   颜辅仁说:“谢祥祯替官家做事,只要是为了大周,无妨了。”   “刀虽好,却少一把刀鞘。”   “刀鞘?”颜辅仁思忖良久,“阿敛能做他的刀鞘吗?”   “阿敛?他这个脑子,能做什么刀鞘?恐怕人家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就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变成别人砧板上鱼肉。”   颜辅仁不以为然:“刀鞘,未必非要与之抗衡,乃规劝、束缚之用,要他不能叛,也不得反。人心叵测,朝中能信任的人不多,与其求别人,倒不如自家来做。阿敛能做刀鞘。”   【作者有话说】   赵爹也太了解儿子了… 第6章 第三 探芳丛(一)   春意渐浓,如今已是春二月中。   赵敛没能如愿从军,还是每日要去书院上学。   他在书院的先生叫沈沛,是朝中致仕过来的,曾官至尚书左丞,又为帝师,今年七十有八。先生本人白胡子一把,但身子非常硬朗,路走得比赵敛还快。   珗京有四大书院,杏坛书院排首,先生众多,且个个严厉。赵敛从小被骂到大,对读书已然失去兴致,听课总在开小差。   他想着殿前司周彦将军放纵不拘的刀法,一动一静皆映在脑中,正被沈沛给瞧见。   沈沛骂道:“赵二,你在想什么呢?”   因为走神,所以被叫起来背书;因为背不上书,所以挨了板子。沈沛打人是有些门道的,一戒板下去,手心火辣辣得像被烧过,半天拿不起笔。只打三下,手似焦了,又麻又痛。   被打板子时,赵敛从不看沈沛。他双眼四处乱瞟,就见到坐在第一排的谢承瑢:端庄正坐,手覆双膝,形容沉静,事不关己。   谢承瑢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论是同窗挨打,还是玩闹吵架,他总能心无旁骛地读书,堪称典范。   别人都在笑赵敛被打,只有他不笑。却也不怜惜,冷得很。   赵敛和谢承瑢几乎没说过话。见面时会作揖,之后便是擦身而过,没点儿交集。他老想跟谢承瑢切磋武艺,奈何人家不爱跟他说话,也不好开口。   为何说就是不爱和赵敛说话呢?因为赵敛发觉,这个谢承瑢很喜欢跟邻案的程庭颐说话。   程庭颐和书院里的所有人都不同。来杏坛书院读书的多是高官子弟,他却不是。他父亲就是殿前司普通禁兵,因在西征有功,全家沾了光,他才特被太尉赐来读书。   谢家也是从普通将士做上来的,多有相似,自然和程庭颐交集甚深。要是程庭颐被骂了,谢承瑢一定会去安慰,声声关切。   赵敛摸着手掌心回座去,吹了好几口,越发烦躁。   逢先生说休息,堂上人散开了,聚在一起说话。   书堂里这些公子们分为三类,一类就是酷爱读书的,下了课也要背诵。第二类,大概就是热心肠的,赵敛挨打了,这些公子们都来围着他问伤势如何,还要送金疮药。这第三类人呢,就是吃饱了没事干的,瞧不起这瞧不起那,逮着什么都要踩一脚。   便见几个人挤在谢承瑢旁边,又是看他的字,又是读他的书,阴阳怪气道:“这字,真是天下一绝!想必王右军[1]在世也比不得的!”   一团哄笑。   “字如其人。字写得龙飞凤舞,人亦如是。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武将风度?”   又是一团哄笑。   这些人说话确实难入耳,连一向没心没肺的纪鸿舟都听不下去了,拉着赵敛抱怨:“武将怎么了?你我也都是武将之子。”   赵敛不动声色,他不爱多管闲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听听也就罢了。可又听见他们说:“谢小官人乃官家亲封少年将军,所向披靡、勇猛无敌。我听说谢小官人剑舞得不错,能否有幸见到小官人舞剑?”   说罢,这堂上喧闹更重,不少人原本不凑热闹,听说要舞剑,一起上来了,起哄道:“舞一回吧,不是说谢小官人武艺绝佳么?这少年将军,与一般武将,有何不同?”   谢承瑢倒是脾气好,受此屈辱,仍面不改色,和煦模样:“在下并非武艺绝佳,各位公子言笑了。”   “并非武艺绝佳,又如何堪当少年将军?”   “叫你舞剑,你敢不舞?!”   谢承瑢微笑,抬头望他一眼。   带头起哄的陈复一怔,随即沉下脸来:“你这是什么眼神?这是书院,不是殿前司。”   “是啊,只是让你舞剑,何必就动怒了,气度可想而知!”   一旁程庭颐替谢承瑢辩解:“瑢哥是官家亲封的少年将军,于情于理,总不该让他为各位舞剑的。”   陈复冷笑:“怎么就不该了,都是同窗,助助兴,不成?还未做到什么大官儿呢,就在这里摆起架子!”   “你!”程庭颐到底无甚底气,这陈复又是大理寺断刑少卿陈启之子,招惹不起。本想骂的话都憋在口中,到头来只有一句,“瑢哥,我们走吧。”   这些世家子弟都是欺软怕硬的。   若是程庭颐与谢承瑢此刻强硬,恐怕他们就悻悻然走开,并不会纠缠。可偏偏这二人低下声来,正好给这几个世家子弟不依不饶的藉口,得寸进尺。   陈复拦着程庭颐,轻浮道:“你与他当真兄弟情深,不如一同舞剑,给我们助兴?”   话音未落,便有一本厚书从后砸中他的脑袋。他吃痛,回头厉声责问:“是谁?”   谢承瑢与程庭颐靠着,微微侧过眼,只见一金冠绛袍公子,眉眼出众,身姿优越,格外瞩目。再看他腰间玉佩,白而润透,决是好玉。   原来是赵家二公子。   “我舞剑给你助兴,要么?”赵敛起身,手中拿一本厚书,又要投砸模样。   “赵二哥!”陈复欲要解释,又生生接了一本书,额头已然肿了大块。   “武将风度是什么风度?我不太懂,你来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陈复知道自己祸从口出了。他不好招惹赵敛,故恭维道:“这武将风度么,自然是……自然是绝世无双,无人能敌的。像二哥你一样。”   赵敛走向陈复,捡起地上两本砸乱的书,掸干净了,道:“别拍我马屁,武将和文臣怎么比?论谋略、气度,还是你最佳。”   “不敢当。”   陈复忐忑,头垂得低,不敢再说。   “敢当,当然敢当,你有什么不敢当的?”赵敛上前去,似笑非笑说,“我打了你,你赶紧回家告诉你爹,让你爹递札子参我们家一本,再叫官家来看看,看你是如何对待他亲封的延州功臣,让你也去军营,体会一下什么叫武将风度。”   “不敢!”陈复忙扶着身旁的公子,“走吧,出去转几圈,就不叨扰二哥了。”   赵敛笑着拱手:“不送了,陈公子。”   堂上鸦雀无声,先前起哄的那伙人也不敢说话了,都回到座位温书,低头不抬。赵敛也回到座位,只是忍不住再警告:“以后谁想看舞剑,来我家,我亲自为各位舞,不敢就全都给我把嘴闭好了,惯得你们这些臭毛病。”   *   赵敛发了一顿火,下午再没有人围着说话,更别提什么找茬。   谢承瑢听沈沛讲课,又自己默背。不知为何,那些字纷纷长了腿,全都跑了。   他听不进,看不进,只是想着,赵敛替自己解围,他一定要报答人家才是。   思虑间,紫色落霞染了半边天,是到了下学时刻。下了课,周围公子都在收拾书本准备回家,唯谢承瑢不动。他面前那本书摊着,视线未落书上。   边上有人路过,带起风,替他翻了一页,如此,他才缓过神来,匆匆收拾东西要走。正抬头,见先生沈沛将赵敛叫到前面说话,看样子,大概是在训斥。   赵敛和陈复闹不快之事已传得满书院皆知了,就连书院外等候的各家小厮都知道,议论纷纷。   传闻如何不得而知了,谢承瑢只知道赵敛又要挨骂,没准回家还要挨打,不由心生愧疚。他刻意等了赵敛片刻,见其还没有回家意思,又到堂外再等。   书院里的梨花开得旺盛,簇簇相拥,风一吹,点点花瓣飘舞,落满地。   春意盛,不觉冬日已去,连蜡梅都寻不见了。   谢承瑢不安,到袖子里去掏几颗干枯的梅花,放在鼻尖闻了,哪还有什么香味,随着时节都消散光了。   “不走吗?”程庭颐抱着书出来。   “我还有点事儿,你先走吧。”   说罢,便和程庭颐告别,又自己独处。   他望着梨花,忽忆到‘少年将军’,总是觉得很膈应人。   赵敛今天犯了错,已经被沈沛骂得无言以对。   沈沛恨恨道:“你父亲是当朝太尉,身兼数职,要抓他把柄之人数不胜数!多少人在等着他犯错,你倒好,还扬言要陈复告诉他父亲,要参你家一本,你是脑子蠢,还是犯浑!子之过,正是父之过,这样简单的道理,这样明显的利害关系,你不懂?”   骂了半个时辰,总算有所长进。赵敛说将来再也不冲动了,要事前三思。沈沛也只好如此了,才放他回去。   收拾好书已是昏暝时,赵敛捧着书盒出门,看见暗中藏着一个人影,抱膝而蹲,正用手划着春泥里的花瓣。   忽然就闻到淡淡蜡梅香味。   那人听见脚步声,即刻回首,站身作揖:“赵二公子。”   是谢承瑢。   赵敛不必看清是何人,靠着这点蜡梅香味就能认出来了。   “还没回去呢,谢小官人。”赵敛也作揖相回。   “我在等二公子。”   谢承瑢站在花里,梨花似雪,落在他头顶的发,霎时白头。   赵敛隔了好半晌才回话:“等我做什么?”   “多谢二公子今天替我解围。”   赵敛有些难为情,别过去目光,装作漫不经心:“没什么好谢,他说武人不好,就是在说我。我教训他。”说完,又想到白日训人的蠢样,解释说,“我平日不是这样的,我脾气很好的。”   他路过谢承瑢站立处,擦过蜡梅香,不由停下脚步。   “你头上,沾梨花了。”赵敛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谢承瑢了然,将头发上的花都拂去了,说声:“多谢二公子。”   这声“二公子”让赵敛怎么听怎么变扭,杏坛书院同龄人都喊他“二哥”,很少喊他作什么什么公子,什么什么郎君。   “你喊我‘二哥’就是了,旁人都这样喊我。”   “二哥。”谢承瑢说。   赵敛说“不要谢我”,垂眸间,正有春风拂面,带来一阵蜡梅香。   什么时候觉得梅花味那样好闻了,好像从前都没有过。   他心里澎湃,就想着这个“谢”字。   看来这些天一直想做的事情能有点着落了!   “你要是真想谢我,”赵敛眼睛里放了点光,“跟我比武吧!”   “比什么?”谢承瑢一愣,“比武?”   “我听说你功夫很好,上回也看到过,所以想和你比一比。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   “刀剑无眼,还是换一个吧?”   赵敛却更加坚定:“和我比一比吧,我还没同谁真正比过呢。怎么样?你若真是不愿意……”他想了想,苦恼着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为难你。”   谢承瑢却没有作出很为难的模样。他还是微笑着说:“可以,二哥。”   【作者有话说】   [1]:王右军即王羲之。   沈沛是帝师,在朝中做官到75岁才致仕(退休)。   历史中宋代对于民间百姓穿着的服饰是有规定的,不能僭越。但是本文是架空,为了好看,作者随心所欲,没有严格按照宋制来写。   还有一个小bug就是,农历二月的时候梨花好像还没开,但我不想改,因为我想搞一个白头的感觉(^ν^) 第7章 第三 探芳丛(二)   夜深了,淡淡风,溶溶月。   瑶前在杏坛书院门口等自家公子好几个时辰,从天还亮着等到天完全黑了,人还没出来。   他听说公子又惹事了,一定是被先生留下训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回去。   这门口也并不是他一个人在等,边上还有一个小厮也在等。这小厮不爱说话,总静静坐着,有时低头抠地上砖缝,不主动搭理别人。   瑶前认识他,是谢小官人家的。   第一眼见他的时候,瑶前十分诧异,因这小厮和谢承瑢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就如同胞兄弟一般。他想问问的,但总不得空,今日恰借着等赵敛的工夫,随口问道:“那边的哥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环顾四周,问:“您在同我说话?”   瑶前说:“是。”   小厮乖巧地回答:“我叫思衡。”   两人聊了几句,这才稍稍熟络。   原来思衡和谢承瑢并不是同胞兄弟,只是长得像而已。他说:“就是因为我和瑢哥长得像,才被我家主人带回家去。”   “你跟你家小官人性子一样,温柔和善,不喜说话。”瑶前说。   思衡却说:“瑢哥话很多的,玩熟了就好了。”   话音未落,两位迟者总算来了,且不急不慢,很没性子。   “二哥终于来了,再迟些,就不必回家睡觉了,直接在书院将就一夜,明天一觉醒来继续读书。”   瑶前接过赵敛怀里的书盒,重倒是很重,可惜未必字字入脑。他家公子一向不爱读书,满心想着习武,哪能看得进去呢。   赵敛不应,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对瑶前说:“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儿呢。”   “什么事?我一个人回家,要是叫阿郎知道,给我皮都扒了。”   见瑶前为难模样,谢承瑢作揖说:“确实,夜已深了,不妨将比试放在它日,等二哥闲下来也行的。”   “那怎么行,”赵敛摇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最好。”   “比试?”瑶前摸不着头脑,“二位哥儿比什么?”   “比武啊。”赵敛笑起来,“我有事儿,你先回家吧,可别告诉我爹。”   他早就想着要切磋一番了,如今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便借此商量好,马上去哪个地方比武,完全没想着回家。   说好了去醉仙楼的后院,那里宽敞,不必用真刀,折一枝梨花枝就可比了。   这比武么,自然要分个胜负。赵敛这人好点儿面子,不肯叫熟人窥得输赢,就算是自家瑶前也不行。遂赶瑶前和思衡回家,不准打搅。   无书一身轻,两个随从走了,他们就更轻松了。   赵敛同谢承瑢并肩而行,刻意离远一些,正大光明闻着蜡梅香,像陷进去似的。这蜡梅也能引人入胜,拉他到某些腊月境地,抬眼便是淡雅梅花,拂袖清香。   人总会痴情某些东西的,就像他痴情舞刀弄枪。他猜测谢承瑢一定痴情梅花,且痴无可痴,即便是梅花谢尽,也要在身上做点留念。   一路无话,转眼走到醉仙楼。醉仙楼是上京城最大的酒楼,其荔枝酒、临春赋一绝,算得天下第一,凡是到上京来玩的,一定不得错过这两坛。   赵敛也喝过酒,武人怎么能不喝酒呢?喝了酒,练功就更洒脱,抛去束缚,天地间独有其身。   他和谢承瑢走进大堂,忍不住问:“你喝过酒吗?”   大堂里座无虚席,吟诗的有,谈天的也有,吵哄哄的,把谢承瑢耳朵都堵住了。   他望着那里吃酒的人,小心说:“我没喝过酒。”   赵敛没听见,凑着耳朵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谢承瑢在他耳边喊,“我没有喝过酒,二哥。”   “那今天就喝一回吧,”赵敛荡了一番怀间钱袋,“你想喝什么?”   谢承瑢有些失神。他环视一周,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们个个跟神仙附体一般,天上人间俱闻,全是大话。他怕自己喝醉了也是如此,赶紧推辞:“不喝了,喝醉了怎么办?”   “怎么会喝醉?你知道醉仙楼的荔枝酒吗?荔枝覆酒,酒意稍欠,不会喝醉的。”   “这世间,有不会喝醉的酒么?不会喝醉,又怎么叫酒呢?”   赵敛觉得此言差矣,不过无甚反驳,只是说:“喝一回,你就知道了。有人请客,不喝白不喝,就当作是我向你请教的‘束脩’吧。”   谢承瑢拗不过赵敛,只好点头道:“那就买半坛。”   “好官人,哪有人买半坛酒的?存半坛,留着下一顿来喝?”赵敛被逗笑,颇有些无奈的意思,“买两坛好了。”   “买两坛?”谢承瑢拦住他的袖子,“两坛太多了,我又不会喝酒,一坛就成了吧。”   “那我也太小气了。喝不完就送给你,藏着,明天再喝。”说罢,就喊酒博士。   酒博士热情好客,抱两坛酒过来。   赵敛接过,恭敬说:“酒博士,借你家院子一用。”说罢就丢给酒博士几个铜板。   “小官人用院子做什么?”   赵敛笑说:“借两枝梨花!”   二人步至后院拱门前,没抬头就能见蔓延出门的梨枝。借着月色与楼上暖烛,满院白梨花被染成朦胧色,暧昧不清。   赵敛提两壶酒,侧首弯腰,从小路挤进梨树丛里,正好找着院里的亭子。亭前空间尚余,允得下两人比试。   他坐稳了,才看谢承瑢也钻进来,不太灵活,沾了一头梨花。   “快来!”赵敛朝他招手。   从春风中过,梨花满身,倒是完全掩盖住蜡梅了。谢承瑢坐着,下意识闻袖,还没清楚,赵敛已然递了满碗酒来。   “香吗?”赵敛歪着脑袋问,“我说酒。”   谢承瑢捧碗,细细先闻荔枝酒,点头道:“香。”   他抿一口,有淡淡荔枝甜,可到底是酒,唇齿间净留辣味,泛着苦涩。还来不及回味酒感,那些荔枝味慢慢回甘,便满嘴都是荔枝了。   赵敛再憧憬地问:“好喝吗?”   “好喝。”谢承瑢浅笑点头,“二哥喜欢喝荔枝酒吗?”   “你怎么知道?其实每逢我带人来醉仙楼,都会哄他们喝荔枝酒。”赵敛心满意足说,“每个人都说好喝,没有人会觉得不好喝的。”   “醉仙楼招牌,怎么会不好喝呢?”谢承瑢又咂几口,好像上瘾,忍不住再喝。   确实如赵敛所言,荔枝覆酒,酒味稍欠,反而像荔枝水。可要是叫它荔枝水,又对不起内里的酒香。   荔枝酒喝不醉赵敛,喝不醉上京城善酒的公子哥,却能喝得醉谢承瑢。   他才喝了一碗,便感觉晕晕眩眩,院子里梨花又多了一番。眨眼摇首后,头不晕了,就是有点热。   仰颈间,他看赵敛也喝酒,咕咚咕咚喝完,脸不红、心不跳,走路还能走直线。   “什么时候比武?”喝完了酒,赵敛迫不及待问。   谢承瑢伏了一半身子,靠在圆柱上,百般想过,才说道:“折一对梨枝,要带着花的。”   “带花怎么比试?”   “带花才能比试。”谢承瑢忽然笑起来,“一轮下来,看花就能知晓输赢了。”   赵敛不解其意,但还是听他的话,特地去找了两枝梨花。他才从花树里面钻出来,发觉亭子里的谢承瑢全然醉了,迷迷糊糊的,正托着腮望他。   蜡梅味好像又浓烈起来。   “你醉了吗?荔枝酒也能喝醉吗?”赵敛沮丧,“你快醒醒,说好了要跟我比试的。”   他把谢承瑢闹醒,强行把梨花枝塞到手里去:“不要醉了,醒醒。”   晃了半刻,总算有一丝意识。谢承瑢攥好梨枝,说道:“比剑吧。刀比剑凶,剑比刀灵,梨花是剑。”   远处喝酒谈天声渐远,月光如水覆面。   两位少年脱了宽袖袍对立而站,花伴着发翩翩。   “花,比剑。”谢承瑢醉醺醺持枝,执稳了,骤时清醒。他挺直腰背,左手二指轻拂花瓣,道,“请二哥赐教。”   月色朦胧,白花飞溅。乍时风起,梨花枝头划过地面,飞身而上,悄然碰撞,蜻蜓点水间分离。衣摆周旋,青丝相缠,梨花如雨。   花把谢承瑢比武时眼里的杀气都消磨干净了。他神情似笑非笑的,像是在玩闹,却分明有力。   守为攻,退为进,伸手相刺,那一簇梨花擦过赵敛脸颊,险些要刺中耳朵。   “你不知道躲?”谢承瑢收回枝,无奈道,“我刺你,你怎么不躲?”   “我好像喝多酒了。”赵敛突然晕眩,“继续。”   转眼两枝交错而下,谢承瑢柔身侧过,顺着赵敛一同弯腰,压住他手腕。   赵敛没想着使劲,因为他的手都软透了。   “心不在焉,二哥。”谢承瑢用梨花枝打他的手腕,又卷起风声。   赵敛回过神,心觉不服,掀起手腕向上,梨枝簌簌作响。   谢承瑢钻出梨花堆里时还有些狼狈,比武时却灵活无比。他把梨花玩得够了,不想再逗人开心,便直刺赵敛咽喉,差一分点到皮肤。   “输了,二哥。”   赵敛垂眼看那枝梨花,默默吞咽,道:“你还要跟我玩,其实一早就能赢我,何必多那么几个回合?”   谢承瑢抖一番他的梨枝。   如此,赵敛才发觉,谢承瑢的那枝梨花半朵未落,而自己的这枝早就光秃秃,一朵不剩了。   怎么会有人这般用力地挥舞梨花,还能让花半朵不坠呢?   “你是如何做到的?”赵敛抓过他的梨花,仔细打量一遍,确实不像是做了手脚。随后抓一朵,落了,是真梨花。   “怎么做到的?”赵敛又惊又疑,“一朵都没掉!”   “你猜。”谢承瑢回亭子坐着。他喝了酒,又打了一场,越发觉得热,恨不得再脱一件袍子。   偏偏赵敛缠着来问:“告诉我吧,我替你解围呢。”   谢承瑢顿时笑起来:“花比剑。”   “怎么说?”   “花比剑,二哥,用剑要敏。”谢承瑢把梨花枝拿回来,随意挥下,那上面的花尽数坠落。   他又道,“巧力非蛮力,用力时收几分,放几分,收放自如。控好了,花当然不落。”   “这么厉害的?”赵敛把树枝拿过来看,努力回想谢承瑢舞梨花时的动作。很惭愧,他什么都没回忆起来,满脑子只有谢承瑢带着酒气的眼睛。   “那个……你……”他回头,望见谢承瑢正倚着柱子看他,手里还玩着一朵梨花。   梨花小枝被他捏在手里轻揉,好像很自在一样。   谢承瑢把花遮住了,问:“怎么了?”   赵敛忘记要问什么了,摸着耳朵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难呢,舞剑。”   谢承瑢笑笑,把手里的漂亮梨花簪到赵敛发上,说:“舞剑算不得什么,梨花漂亮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个年代,男女都酷爱簪花~ 第8章 第三 探芳丛(三)   赵敛在醉仙楼后院没参透梨花,后来天色太晚,只好准备回家。   正是春二月时,什么样的花都要开了。道路两侧屋舍俨然,偶尔有几户人家院子里的花爬上墙头,点缀夜色。   二月春闱,醉仙楼过一条街便是贡院。这几日恰好是科考日,贡院一周都有禁军围拦巡视,不给乱闯。   谢承瑢远远瞧着那几排楼,内里烛火摇曳,恍惚间见纸笔幻影,像盾与刀。遂道:“是春闱。”   “是了,今天似乎是第二日。”赵敛打了哈欠,眼里冒出几丝泪花。他抬眼就是月亮,遥不可及。   春闱于他也是遥不可及的,大周入仕须得进士,就算是官宦人家子弟也要如此。将来要是想做文官,必须得科考。可他向来学不进书,没志向做文官。   武人么,会打架,会兵法,不说非要做什么都指挥使,混口饭吃也能成。   可谢承瑢却没这样想。他伫足许久,目光流连辗转在贡院牌匾上,凝视住了,好久不肯离开。   “你也想考进士?”赵敛问道,“你不已经是武官了。”   “我现在想考也来不及了,都十五岁了,字还不识几个,怎么考学?”谢承瑢觉得遗憾,因他小时候家里穷,光想着从军寻求出路,也没顾得上读书。现在有点儿功绩了,却不甘于如此,贪心又想上学。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呢喃说,“从武了,就不能从文了。”   赵敛不语,联想起他白日受别人欺负,问道:“你爹是武官,你也是武官,既然是习武了,拳头肯定硬。那你白日里为何还要逆来顺受?其实同我一样,欺负回去了,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静默半晌,谢承瑢才说:“来上京前,我就听人家说,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1]。家父言,上京是汹涌地,要想保全,须字字思量,处处谨慎,切记言多必失。所以我才逆来顺受。”   “口妄言则乱,那是叫你不要乱说,又不是叫你不能说。上京汹涌不错,可你不同人家分辩,人家都以为你好欺负,便处处针对你,到时候你同谁说?”   听完,谢承瑢有些郁闷。   “倒也罢了,”赵敛叹一口气,“以后再遇着这事儿,我替你说,你放心。”   谢承瑢笑说:“谢谢二哥。”   “谢什么,不要谢我。”赵敛挠耳朵,“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你呢,得先谢谢你。”   赵敛谢承瑢走过贡院,到朱雀河边看船灯。   夜已然深,月色如洗。   大周没有宵禁,此时还有小唱在船上唱曲。唱的是苏东坡所作《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琵琶声淡淡,人声遥远孤寂,颇有些“难觅知音”感。   珗州有许多瓦肆勾栏,便是传闻中加入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 看更多文的风月地,都是文人墨客听曲闻琴、吟诗诵词之处。瓦肆艺女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如若不是日子贫寒难过,想必也不会沦落如此。   谢承瑢被歌声吸引,不由看向船上怀抱琵琶的歌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琵琶哀绝,嗓音亦哀绝,如同呜咽。   赵敛见谢承瑢向往模样,也循声望去,便见一窈窕女子,身着淡雅衣裙,头上步摇随水波轻晃。   他以为谢承瑢是喜欢这样的小唱,恰好他认得这艘船,遂说:“这是白玉馆的船。我听闻初入馆且不听话的小唱,都要被拉到船上,当着众人的面展艺。”   “不听话的小唱?”   “是,白玉馆一向如此的。因不愿做他人玩物,便以身相抗,不肯接客。白玉馆的妈妈会逼她们到船上卖艺,以示惩戒。”   谢承瑢口中喃喃:“不愿做他人玩物。”   入了白玉馆,便要整日弹琴唱歌,与粗鄙男子相对。明明厌恶,却还要强颜欢笑,如同笼中雀、掌中鸟。   他望着船上的可怜女子,不禁想起了已故的母亲。母亲名唤梁姬,也曾是录事巷的小唱。因她身世悲惨,性子不驯,在白玉馆里总挨欺负。后来是谢祥祯卖了田产房产,赎回了她。   谢祥祯是武夫,不解风情,又一心扑在军营里,常年不在家,一回家就带一身伤。行军不准携家眷,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里,半等夫半过日子,一等,就是十年。   没捱过冬日里的雪,没等到诺言里的出人头地,更没住过不漏风雨的房子。   母亲死了,那时候谢承瑢才八岁。   想到那些往日岁月,谢承瑢忍不住鼻酸。他甚至已经忘记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眉尾有一颗小痣。   船上歌女又唱起来南唐后主作所《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就连声音,都像极了阿娘。   赵敛偏头望着谢承瑢,发现他竟然听哭了,有一滴清泪沿着脸颊落下来。   “你……”赵敛深知不该戳人痛处,背过身不看他,替他解围,“唱得真好,都把我给听哭了。”还假装拿袖子擦眼泪。   谢承瑢擦干净泪水,强笑着说:“多谢二哥。”   “身陷情中,流眼泪也正常。只能说你心昭然,喜怒哀乐如何,都在脸上了。”   听到这句“你心昭然”,谢承瑢一怔,耳边歌声飘渺了,他很久才想起来眨眼。   赵敛当然不懂他意,疑惑道:“怎么了?”   “不瞒二哥,在叫‘承瑢’之前,我的名字就叫‘昭然’。”谢承瑢忽作揖。   “谢昭然?”赵敛喊完才意识到,“失礼了。”   他思量半晌,重新端正了手臂,也欲和谢小官人作揖,却不巧听见有人呼唤:“瑢哥!”   谢忘琮从桥上赶下,步履飞快。她路过朱雀河的船,听见悠扬婉转歌声,偏头看了一眼,与船上愁眉的歌女对视。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2]   歌声断了。隔着水与月光,谢忘琮与歌女遥望数久,直到她不知不觉下步桥边,那艘船缓缓飘到另一头,消失在桥洞之下。   视线也断了。   “阿姐!”谢承瑢朝她招手,“你怎么来了?”   谢忘琮心思转过来,怪道:“你好说,这么晚不回家,跑到这里听曲!哪来的闲情逸致,书也不读了,枪也不练了!”   她教训完,走到弟弟跟前去,与赵家二公子抱拳行礼,说道:“不知赵二公子在此,失礼了。”   赵敛回礼再说:“是在下唐突,带着他瞎逛。这就放他回去了。”   那歌声又飘起来,把三人又吸引过去。月明风清,歌悠浪平。   “回家了,瑢哥。”谢忘琮道。   拜别赵敛,歌正好唱到最后一句,“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赵敛望着谢家姐弟离去的背影,还闻到最后一点蜡梅香,和歌声一样,都飘远了。   “谢昭然。”赵敛自言自语,他好像想起什么,在桥下喊过桥的那人,“谢小官人!”   谢承瑢停住脚步,低下目光,在黑暗里寻找赵敛的身影。   “明天再跟我比比吧,不要比剑,比刀!”赵敛说。   “好。”谢承瑢笑起来,“望二哥赐教。”   赵敛目送谢承瑢过桥,又喊:“谢小官人!”   谢承瑢在桥上望着他。   “咱们以后在书院能不能多说话?我怕你无聊,我有很多话的。”赵敛说。   他看见谢承瑢笑了,嘴也动了,就是没听清说什么。他还想再问的,但是白玉馆的船又来了,谢小官人作揖完回家去了。   赵敛迷茫起来。   *   李祐寅近日总睡不好,翻来覆去不得眠。   先前他叫韦霜华找株蜡梅来种,如今已移栽好些时日了。树挪了地儿,不太好活,李祐寅每日都要跑到崇政殿外看,恨不得就睡在梅树边上。   睡不着了,闭上眼又想起来蜡梅。春日里,蜡梅花早就凋谢,要等它开花,恐又到年末。他心急,胡思乱想道:如若春夏也能开,就能瞧出来这蜡梅香不香了。   所以起身,掀起床幔喊道:“韦霜华!”   韦氏在殿外候着,听叫人,便躬身进来:“官家。”   “我总想着那株蜡梅。春日里要下雨,我担心蜡梅淹死。”   “回官家,有甘霖止渴,蜡梅怎么会淹死呢?官家勿要多虑,多睡会儿吧。”   李祐寅听了,果然又躺下来。   殿里寂静无声,他难安枕,遂和韦氏说:“陪我呆一会儿,我睡不着。”   韦霜华不主动同官家说话,这是做内侍的本分。主子说话了,他答;主子不说话,他便陪着主子沉默。   无人言语,李祐寅翻来身,叹息道:“前半夜我恍惚间做梦,梦见谢祥祯再出去打仗,战死了。”   “官家,梦都是反过来的。谢虞度候就在上京,没出去打仗。”   李祐寅侧身躺着看韦氏,心中越发不安:“倘若哪天,谢祥祯战死了呢?”   韦霜华安抚道:“官家,谢虞度候一身武力,又有两位小将军在,定能安然。”   “一身武力,定能安然。”李祐寅也安慰自己,想到谢忘琮、谢承瑢的模样,平复下来,可没过一会儿又开始担忧。   “能定延州,未必能定朝堂。”他焦虑道,“如今大周军权近半都在赵仕谋手里,就好比在我卧榻之侧放一把刀,我如何能安然?他想不想惊扰我,都在一念之间。武将如此,我却动不得!这朝堂上,能为我排忧解难者,又有几人?”   韦霜华不敢妄议朝政,不知如何说,倒是想起来这几日春闱,道:“官家,这些天正是科考,等结果出来又是殿试。官家想选人排忧解难,殿试里便能成了。”   春闱!李祐寅坐起身来,惊喜道:“是啊,春闱!”   他喜悦极,是半分困意无了,随意披了衣就出门去。   韦霜华不知缘由,忙不迭跟出去,问道:“官家何处去?”   “施肥。”李祐寅道,“有春雨,我想蜡梅多长些。”   韦氏劝道:“官家,梅树昨日刚刚施过肥,承受不起如此恩露。”   可李祐寅哪听呢,他只要蜡梅开得肥、开得香,能惊艳四方,万众瞩目,便足矣。   【作者有话说】   [1]:“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出自《淮南子·主术训》,意为,眼睛随便乱看就会使你惑乱,耳朵随意乱听就会使你迷惑,嘴巴随意胡说就会给你带来乱子。   [2]:出自宋·秦观《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   忘记说了,李祐寅长得很帅。 第9章 第四 点滴明(一)   说好了第二日要比武的,奈何二月春日天气多变,清早起来还是晴朗,没过多久就下春雨。   这场雨变得快,先开始还只是毛毛细雨,后来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点珠成串。院子里那池春水如墨染,密密麻麻掀起波澜。   赵敛才喝过粥,正要上学去,望着这片雨,突然惆怅。他站在屋檐下看,有时伸手接过雨滴,欲语还休。   “怎么了?又不想读书?”赵敬见他这副模样,问道。   “下雨了。”赵敛闻着扑面而来的泥土湿气,黏黏的,潮潮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下雨了,下雨要怎么比刀?下雨又怎么好强迫别人跟他比刀?老天成心和他不对付。   赵敛蹲下来,抬头看屋檐上坠下的雨,沮丧道:“雨什么时候停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下雨。”   “不喜欢下雨也要读书。”赵敬给他披上衣,理好他的碎发,笑道,“要是真不想读了,就到家里来吧,我养着你啊。”   “你养我,我不读书爹就要打我。你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说罢,赵敛用手接雨,嘟囔道,“哥,要是时光不流逝,只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怎么?”   “就可以不去上学,窝在家里避雨。”   赵敬推他脑袋:“天天逃学!快走了,不要磨蹭。”   赵敛不高兴读书,去书院的路上还频频叹气,看到水洼也要踩几脚,不然不痛快。   这踩一脚接着一脚算是出气,可怜瑶前跟在他身边,平白无故溅了一身水。他也不好说,只得旁敲侧击讲:“二哥,鞋子要湿了。”   赵敛侧着脚,踢了一滩水在他身上,憋不住笑:“湿就湿了,怕什么?”   “湿了,阿郎就骂你了。”   “反正都是要骂的,陪我玩会儿吧,瑶前,我给你买新鞋怎么样?”赵敛转他那把油纸伞,雨水飞溅,像小刀似的打在瑶前身上。瑶前滋一身水,也朝他踢水,闹得连伞都不要了。   雨越下越大,下了大雨,街上都鲜少有人出来晃。   这样正好,赵敛和瑶前满大街乱跑,任雨水打湿衣衫,还不解意,用伞背接水,全泼对方身上去。   跑一路疯一路,疯得累了,就随意找个屋檐躲雨。   赵敛心情不佳,歪着头去望街上的雨水,说:“要不今天也逃了吧。”   “那可不行,阿郎叫我盯着你,除了书院,你哪儿都不能去。”瑶前脱了外袍,拧干净上头的水,又挤掉头发上的,问他家公子,“要我给二哥拧拧吗?”   “给我拧个头发。”   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了一番,背对背坐着,一个望雨,一个拧鞋,都没说话。   已经过了上学的时候了,恐怕这时候书院里的读书声已经响彻天际、冲破脑袋了。   整个书堂只有赵敛不在吧?也无所谓了,赵敛不喜欢上学,逃学不是家常便饭?大不了回去再被亲爹打一顿,反正爹爹只揍他一个人,不会揍瑶前。   赵敛后脑枕在瑶前肩上,说道:“就在这坐到天黑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瑶前说。可他也做不了赵敛的主,只好硬着头皮陪他坐。也没人说话,各想各的事,瑶前都快睡着,他家公子也快要睡着了。   春困。   赵敛梦见谢承瑢了,真奇怪。梦见自己逃学,先生托谢承瑢来找他,就在这个屋檐底下被逮个正着。   “你怎么不去上学?”谢承瑢问他。   他能说什么呢?他说:“我不想上学。”   谢承瑢十分失落:“二哥还同我说第二日比刀,原来是骗我。”   赵敛一愣,慌慌张张站起来,解释说:“我没骗你,我怎么会骗你?”   “你不来上学,不就是骗我?你说要和我多说话,到头来连书院也不来,可不就是骗我。”谢承瑢生气了,钻到雨里去。   赵敛急得也跟他一起跑出去,连伞都没撑。   瑶前醒了,听他背后人梦呓:“谢昭然!”   “谢昭然是谁?”瑶前转过身来,一掌给他家公子拍醒,“别睡了,二哥,起来上学了。”   赵敛光想着香得入迷的蜡梅,一朵朵黄花,别在谢承瑢耳上。他也没见过这样的谢承瑢,可好像又见过,恍恍惚惚地拍了瑶前一掌,说:“蜡梅,蜡梅好香。”   “二哥魔怔了吧?大春天的,哪来的蜡梅呢。”   大春天的,蜡梅都谢了。赵敛忽然想闻,他醒过来,身外还是下雨。   “谢昭然是谁啊,二哥?”瑶前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谢昭然?”   瑶前失语:“不是你梦里叫的吗?”   赵敛不信:“我怎么可能在梦里叫他?根本没这个人。”   瑶前脑子转得快,突然就想到,这谢昭然和谢小将军都姓谢,莫非就是谢小将军?于是问:“不会是谢家小官人吧!”   赵敛不说话。   “你叫他来比武也没辙,谢家小官人那么喜欢读书,哪像二哥呢!二哥跟他比不得。”   “怎么比不得?”   瑶前说道:“谢小官人不会逃学,怎么都不会。就这一点,二哥已经差他一大截。”   赵敛沉默了。说得确实不错,谢承瑢很爱读书,不论怎么样都不会逃学的。哪像他呢,钻一点空子就不上了,还躲在外面睡觉。   谢小官人的功夫已经那么好了,再观遍群书,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想罢,赵敛立刻站起身,顾不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打着伞就疾步闯进雨里。   “二哥去哪里呀?回家?”   “回什么家,上学!”   他急匆匆往书院跑,想在午休之前赶到,并且主动跟先生承认错误,向谢承瑢看齐。   *   谢承瑢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赵敛没来。   他到书院里,只知读书,其它皆不在乎。他认识的字少,有些字记不住,唯有多抄几遍,强记在脑子里。   一来二去,更没空再想别的事情。   后来听见有人议论:“二哥今天又不来?”   “许是下雨了,困在路上了吧。”   “二哥家到书院的那条路向来崎岖,难走!”   谢承瑢这才回头看向赵敛的书案,空荡如也。   二哥不来,今天还比武吗?   应该是不比了吧,今日下雨,也没法比。想到此,他不由松一口气,至少今天不用想怎么样才能让三分,也不必收着力气。   陪公子哥玩是一件恼人的事儿。赢得太利落,不好;输吧,自己又不情愿。不比就最好了,下了学就早点回家,门一关谁也不见。   刚想完,赵敛来了。   谢承瑢抬头看这位淋成落汤鸡的公子哥儿,黑发凝在脸边,锦袍也滴着水,狼狈模样,实不忍视。   他只一眼就低下头去,假装看书上的字。   外头下着雨,他的书页也被水雾淋湿了,朦朦胧胧渐看不清。   赵敛捧着书盒,那上面那湿答答滴水,不像是被雨淋过,倒像是掉进河里了。   他站在前头,见先生毫不搭理他,于是说:“先生,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来迟了。”   引起哄堂大笑。   沈沛不喜这些哄笑,拍了案子让他们安静,便问赵敛:“逃学就逃学了,还编什么谎话,你还能摔一跤么?”   “我怎么会逃学呢,真的是摔了。从今日起,我每天都来上学,再也不逃学了!我发誓。”   沈沛以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往外看,也没太阳,只有雨。   罢了,这番话许多年前也说过,并未守信,也不堪一听。   “回座去吧,把衣服晾了,一会儿来找我背书。”   赵敛恭敬撤身,回座时偷偷往第一排瞟了眼。   还真是心无旁骛,别人都在看热闹,只有谢承瑢低头背书,完全置身事外。他都如此刻苦,自己却还天天逃学,真不应该!   赵敛故意在第一排停留半晌,转过身假装问先生背什么书,挨了一顿骂,回过首来,人家还是没抬头。   真是勤奋好学,倘他早几年读书,今年应该能考取功名了吧?文武双全,简直无人能敌了。赵敛想着,越过第一排,回到座位,拿出书来背。   背的《中庸》,能解其意,就是不想背。背了一句就望呆,眼睛直勾勾往前看。   他靠里坐,把前几排一览无余。   前面各种坐姿都有,歪着倚着,唯独谢承瑢背挺得最直,专心致志看书,许久都不动弹。   赵敛也坐直,学着谢承瑢的模样背书,没一会儿累了,要打盹。   于是又偷偷端详第一排那个清秀的背影。   有淡淡蜡梅味,袖摆、发梢,都沾着。   前有谢承瑢看书目不转睛,后有赵敛看谢承瑢目不转睛,两个人一样入神,不受他人打搅。   “二哥,你真摔着了?”前排纪鸿舟转过头来问。   问了两遍,赵敛才反应过来,吓一跳:“怎么?我是摔到了。”   “那你衣服怎么这么干净?”   赵敛心虚,怕被看出来,于是用书把人家打回去,说道:“别管,我还能骗你不成?”   纪鸿舟悻悻,顺着他的目光往前头望,疑心问道:“你在看谁啊?前面是有什么好看的吗?”   这一问声音洪亮,刹那,全堂静默,无数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赵敛顿时语塞,恨不得躲起来,骂道:“你管那么多呢,我看外面梨花不行?”   “我感觉不是。”纪鸿舟看第一排的谢承瑢,想了半晌,忽然说道,“二哥是在看谢家小官人吗?”   “是啊。”赵敛坦然。   “你看他干什么?”纪鸿舟以为是有什么缘故结怨,否则怎么眼巴巴盯那么久,兴致来了,靠着问,“昨天打架了?”   “比了一场。”赵敛翻过书页,什么都看不下去,光想看呆,没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谢承瑢的背影上。   “你输了?”   “输了。”   纪鸿舟瞧他沮丧模样,乐呵道:“你瞧瞧你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都能被封少年将军,一定武艺非凡,犯得着跟他比试吗?自取其辱。”   赵敛瞪他一眼,反驳道:“我当然知道他比我厉害,我向他讨教讨教而已,不准?赶紧背书,别烦我。”   “是是是。”纪鸿舟逗他,“好好背书,武比不过,文好歹能比。你认识的字比他多!”   “我可不止这一点。”   赵敛被激了,背书更刻苦。   为了能追上谢承瑢的脚步,他一下午都没打盹儿,生生背了十篇,脑子什么都装不下了。   他在背完书的空闲里,又趴着望前排的背影。   跟入定了一样。   “少年将军。”他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挺想找谢小官人说话的,主要是问问他“入定”的诀窍。 第10章 第四 点滴明(二)   这一日也无甚好讲,无非是背书、听课,到时辰就下学回家。   赵敛打好些喷嚏,半湿衣裳穿身上,很冷。   他慢吞吞收拾书,刚把书装进书盒,就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头,谢承瑢就站在他书案前边不远处,手臂还挽了一件氅衣。   赵敛不明所以,作揖道:“谢小官人,怎么了?”   谢承瑢也朝他作揖,缓缓向他走过来。   这半日里,谢承瑢也不是一直听讲的。他会开小差,反复想到赵敛湿漉漉的模样。   早晨雨大,赵敛淋了一场雨,必然受凉。况且昨夜他还请自己喝了两坛酒,不关切一番,好像说不过去。   正好谢承瑢带了一件氅衣,将就着也能暖一暖。只是这件氅衣裁制粗糙,也不是什么昂贵料子,不知赵敛瞧不瞧得上?若是送了,人家不收,当众不是很闹笑话。   就这样纠结了一下午,百般矛盾。到下学了,人散了,他才敢上前问。   似乎有些迟了。   “二哥衣服湿了,回家路上冷,不要感染风寒了。我有件氅衣……不知道二哥……”   他端量赵敛的神情,仍在思索要不要送出去。   赵敛盯着那件霜色的氅衣,颇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吗?”   “是,还望二哥不要嫌弃。”谢承瑢见赵敛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那块石头自然也放下。他将氅衣交到赵敛手上,就算完成使命,马上转身准备回家。   “这么暖和的氅衣,我怎么会嫌弃?谢谢你!”赵敛看他要走,忙叫道,“这就走了?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   “比武?二哥淋了雨,又穿湿衣,比完一场身上发汗,一冷一热会得风寒的。还是早点回家,泡会儿热水,喝盏热茶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温柔,赵敛从来没有被谢承瑢这样关怀过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就是点儿摸不着头脑地开心,原地笑了一会儿,妥协道:“那你陪我走一程吧,我跟你提前讨教一下刀法。”   出书堂时还下毛毛细雨,也不必打伞。但谢承瑢是个讲究人,绝对不淋雨。他立在台阶上撑伞,侧过脸问道:“二哥打么?”   赵敛本想说,这点小雨,没必要打。可望着谢承瑢那把精致的伞,伞面梅枝相映,便很有打伞的兴致。于是道:“谢谢小官人捎我一程。”遂走进伞下。   能看出来谢承瑢爱梅花,身上带着,伞上画着,如若男子也能画钿,恐怕他也得在眉间点着。赵敛如此想,路都没走稳,直接撞到人家肩膀。他立刻作揖道:“对不起,我没注意。”   “二哥走路也要发愣,在想什么?”   雨打在青石砖,也跳在赵敛的靴子上。早晨他还厌烦春雨,这时倒觉得惬意了,再大点也无妨。   他路过一处水洼,又忍不住踢一脚,随后道:“在想刀法。剑敏,枪锐,刀如何?”   “刀?刀么……”谢承瑢脑子昏沉,读书读多了,都废光了,说不上来。他沉默半晌,反问道,“二哥觉得是什么?”   “刀是天底下最好的武器。”赵敛说道,“猛而烈,狠而戾,却不失柔情。”   “没有柔情的兵器,只有柔情的人。”谢承瑢笑起来,“柔刀,是柔者使。”   说罢,不欲讨论,执伞向前。   赵敛追上去,见谢承瑢似笑非笑模样,想到颜相公所说“谢承瑢是一把好刀”,陷入沉思。转身路过雨打的梨花,他随手抚了一把,说:“人做的刀,又该如何?”   “什么?”谢承瑢停步,“以人比刀?”   “是。花比剑,人比刀。”   “我听不懂。”谢承瑢轻笑,“以花比剑是削弱剑,以人比刀是削弱刀。”   赵敛却说:“人比刀,是持平,更是高出一筹。用你比刀,是刀之幸。人用刀,并非刀用人,刀在你手是刀,除你之外,在旁人手中并不能发挥其最大功力。”   静默片刻,梨花坠地,躺在二人鞋履之间。   谢承瑢低头看花,抬眼时,恰好撞到赵敛的视线。他还是微笑说:“二哥抬举我了,这世间用刀精者无数,我愧不敢当,更不敢以刀自比。”   “我夸你呢。”赵敛暗自嘟囔,“你是孤刀,难磨。”   又至杏坛书院门口,早已有几人在等待。便是瑶前,思衡,还有谢忘琮主仆。   赵敛上前行礼,几番拜过,说起话来。   “二公子这几日清闲?”谢忘琮笑道,“过几日又放春假,殿前司有马赛,比比?”   “谢娘子邀请,我不敢不来。愿能在马场比试,一决高低。”   这就别过,赵敛看着头顶那把伞移走,再行远,几枝梅花融在风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巷角的雾里。他原本笑着,等人走了,蜡梅味消失了,转而放下笑容,作失落模样。   雨又变得扰人了。赵敛裹紧身上氅衣,刻意在瑶前面前摆弄几下,要人问起来。   “二哥哪来的氅衣?不是一直说氅衣是无用之物,矫情,不穿的么?”   好了,终于有人问了,赵敛得意地扬起嘴角,挑起眉头:“是谢小官人给我的,他怕我冷。”   “哦。”瑶前知道了,抱着书盒不再问。   赵敛急了:“你不多问几句?”   “问什么?”瑶前不解,“有甚好问,不就是关系好给件氅衣?”   “你觉得他给我氅衣,是因为和我关系好么?”   瑶前没弄明白赵敛想问什么,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不回。   赵敛又问:“你说算不算好?”   瑶前抿起嘴:“关系不好,也不会送氅衣吧?”   赵敛笑了两声,快步往前走去。   糊弄过去了,瑶前松了一口气,追上去问:“二哥走这么快,赶着回家挨骂啦?阿郎知道你上午又有逃学心,估计正想着怎么罚你呢!”   “罚吧!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逃学。”赵敛坚定道,脑子一热说到前个事情,“谢小官人是少年将军,他愿意和我做朋友,也挺好的。”   *   夜里又下春雨,连绵一日。皇宫内寂静,只有内侍侍女躬身而走,步履轻盈。   李祐寅在太后处议事,才说完西征之见,被驳,甚是不悦。   夜深了,他与一众内侍行于宫巷,脸沉着,无人敢发出声音。路过一扇门,忽传敲棋之声,棋子碰撞,棋枰坠地。   正疑心是何人下棋,李祐寅抬头望一眼,原是长公主所住的春华阁。   春华阁是懿康长公主李思疏所居之所,长公主一直住在禁内,今年二十三岁,还未婚嫁。她多愁善感,好夜半下棋。恰逢雨时,恐怕又在下棋解闷。   正好路过听到棋声,李祐寅思索良久,问韦霜华道:“今年赵瞻悯怎么没去科考呢?”   韦氏不知,只是摇头。   李祐寅知他不晓,并不计较。他望着阁门,说:“你们在此等我,不要进来。”   韦霜华及众内侍低首,目送官家进门,恭敬在外等候。   李祐寅才踏进门,就被侍女瞧见,一路报进李思疏房里。   棋声断了,门帘掀起,李思疏端手而出,与官家行礼。   “二哥。”   “大姐不必拘礼。”李祐寅迎上去,免了长姐的礼,与她前后进门,一眼就瞧见新摆的棋局。   棋枰有污,沾了些茶水。下棋人形静心不静,棋下到一半,不悦了,就都毁了。   “方才我在外面听大姐下棋,想着一人下棋一定无聊,正好很久都未跟大姐下过,所以来陪你下一盘。”   李祐寅坐下,用帕子拭去污渍。   李思疏也过来,端正坐,扶袖道:“多谢二哥。”   行棋猜先时并未多言语,是李思疏执黑先行,才落一子,对面人手持白棋凝思,声形顿住。   李祐寅在端详长姐的首饰。那支步摇轻微晃动,伴着烛影,与人一体;再低下视线看长姐容姿,可谓是倾国倾城貌,如若用什么花来形容,一定是牡丹。   长姐已经行笄,却还未嫁人。哪家公子能有幸娶得长姐?   “二哥?”   李祐寅回过神来,右手落子,笑道:“我在想棋。”   “二哥一向都是很谨慎的。”李思疏说。   李祐寅与李思疏相对而坐,都觉得对方相隔甚远,没什么话可以聊。   过了好一阵,李祐寅才说:“大姐心不定,棋也下不好。”他丢了子,手覆双膝,又道,“我近日也学下棋,有些疑问,望大姐能答我。”   “请二哥说。”   对视一眼,李祐寅突然伸手挥去所有棋子。落棋的嘈杂声比雨点还大,哗啦滚了一地。   李思疏有些愕然:“二哥?”   李祐寅倾身从对面拿了一颗黑子,置于正中,道:“今有一黑棋。”又摆数颗在后,“背靠数黑。”   李思疏垂首,渐渐思索。   “棋局上仅一颗白棋,怎么赢?”   默默良久,李思疏才道:“我不懂朝政。”   李祐寅大笑:“只是下棋,怎么算是朝政呢?”   “我不敢妄议。”   “我要大姐说。”   李思疏坐正身子,道:“官家非要我解,我不得不解。黑白皆有,才能算是一局棋。数黑棋,一白棋,怎么算得是下棋呢?”   李祐寅又问:“若无白棋呢?怎么解?”   李思疏伸手拿了一颗白棋,放于黑棋侧,道:“这便有了。”   这正是李祐寅心之所想。   他大喜说:“大姐下的这一颗子,解我心忧。”   李思疏呼吸有些乱,她躬身说:“官家不要笑话我了,朝政上的事,我怎么能解官家心忧。”   李祐寅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收回来了,又叫一旁内侍捡起地上落子。他说:“不是朝政,就是下棋而已。天色已晚,大姐不要熬夜下棋了,早些休息。”   说罢传人来为长姐洗漱,等侍女端盆而进,他才放心离去,不忘说:“改日再来看大姐。”   雨还下着,李祐寅才出门,便有伞立在他的头顶。他心情舒畅,太后之呵斥已不放心上,连步子都轻三分。   “去崇政殿吧。”他道,“去看看我的蜡梅。”   【作者有话说】   赵敬(小赵大哥)字瞻悯。   一般称呼未婚或已婚的姑娘都叫“娘子”,年轻的叫“小娘子”。小赵喊“娘子”,不是喊“老婆”的意思。但叫老婆也可以是“娘子”。   和“娘子”相对的,叫男子的称呼,为“郎”或“郎君”。排行第几就是几郎(在本文中,郎与郎君没有特定的区分,已婚未婚都可以叫郎/郎君)。所以小赵又可以被叫做是“二郎”、“赵二郎”。   “官人”是对“为官之人”的一种尊称(为官之人不称“某大人”),也是对有一定地位的男子的尊称。丈夫也可以被妻子叫做“官人”。   长公主叫李祐寅二哥,是因为李祐寅是先帝皇子里排老二的。先帝皇长子(原来的太子)早逝。 第11章 第五 纵鲜衣(一)   每年二月末,殿前司都会办一场马赛。这场马赛其实是供殿前司新入营的年轻兵士历练的,许多未从军的将门子弟也准参加。   赵敛去年得了第二,也算是个不错的名次。   他一心想跟谢承瑢比试,马赛前三日就从父亲那里拿到了名册。名册很厚,里面有几千个人名,他找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才见到想见的那个名字。   “谢小官人……”他不经意喃喃念,正巧被旁边赵仕谋听见。   起初赵仕谋并未问话,等赵敛窃喜着把册子还回去,才问:“你打什么坏心眼?”   “爹!”赵敛吓一跳,马上做贼心虚地捏自己耳垂,“我能是坏心眼么?只是想找个人罢了。”   这几天他有底气顶嘴,就凭他连着好几日都没逃学。他还特意把册子拿来,再看一遍谢承瑢的名字,说,“奖赏里的那把刀,我要了。”   今年马赛第一名能得殿前司藏的一把刀。此刀乃名匠所打,据说是铁骨相炼,寒光冷刃,斩人不留血,是把绝世好刀。   赵敛觉得自己将来是要上战场的,没把好刀怎么行?若是他能在马赛中得第一,不仅能赢刀,还能赢父亲夸赞,更能引谢承瑢相看,真的一箭三雕。   想罢,他抱着册子偷笑,偷偷摸摸把名册放回去,道:“我去第三日的第三场。”   赵仕谋正写奏疏,没回话,写完一列字,都不必看名册,直截了当道:“跟谢承瑢比?在这么多人名字里找到一个小小的‘谢承瑢’,不容易吧?眼睛还好不好了?”   “您怎么知道?我可没写脸上。”赵敛坐着,以为要听训。但赵仕谋并没有空跟他闲聊,好久都不说话。   他有些急,很想知道为何爹爹就确定是谢承瑢。想问但不敢问,扭扭捏捏、来来去去,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写完奏疏了,赶紧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赵仕谋笑而不语。他把奏章压在书下,说:“你想赢那把刀?那么多参赛的都想赢,你凭什么呢?”   赵敛坐正,咳了一声,说:“凭一身正气。”   人总会有很擅长的事,就好比赵敛善马。   珗州并非草原,能骑马者多,会骑马者少。赵敛从小就向往马背,刚会走路就要上马,八岁时就已经能策马奔腾了。虽平日读书忙碌,但一得空就要去殿前司骑马,天赋在此,一日比人家十日。   除了马,弓、刀也还好些,枪就稍次,原因无它,弓、刀能在家练,而枪太大,在院子里施展不开。他又进不得殿前司校场,只好稍放。   赵仕谋也知道小儿子天赋异禀,但赵家家训就是严厉,不轻易夸赞,故而泼他冷水:“你一身正气,连北风都敌不过,还能得第一吗?谢家一对姐弟,你赢不了。”   说到谢家姐弟,赵敛来了兴致,缠着父亲道:“无妨,且比比。而且我若是输给他们,也不算丢人事。我就是想要那把刀。”   “你就是想赢谢承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日上学那么勤,无非就是受了谢承瑢的刺激,哪里是什么想开了要好好学。你在几千个人名字里找到谢承瑢,若是能把这精力用在读书上,还能笨成这样?”赵仕谋推开他,催促他赶紧回去温书,不要磨蹭。   “知道了。”赵敛有些沮丧,正要退出去,突然想到自己还未得父亲回应,于是又问,“您怎么知道我要跟他比?莫非是您有读心之术?”   赵仕谋语塞:“我没读心之术,但我有耳朵。是你自己边找边念,我是聋了吗?赶紧回去背书,睡前我来问。”   “是。”   赵敛关了门,边走路边琢磨,他真是边找边念谢承瑢名字的?好像自己并没有意识。   他回去背书,背到一半,忽好奇起来:谢小官人现在在做什么?   也许在背书,又或是练枪。总之他是很刻苦的,不可能有一刻放纵。自己距他甚远,追赶起来要好久好久,所以不再偷懒,继续背书。   *   而谢承瑢没有在看书,也没有练枪。   按照往日,他应该是在练枪的,但由于马赛将至,谢祥祯恐他与谢忘琮不认真对待,特挑了一夜来讲。   无非就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什么“既已封将,便不能屈居人下”,云云。他将谢家颜面看得很重,也知道朝里有人不服谢承瑢和谢忘琮少年将军的称号。只有赢,才能让旁人无话可说。   谢承瑢默默听着,听完已经过了子时了。他想回屋去洗漱,才到屋内,阿姐就在门外唤他。   雨很吵闹,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的让谢承瑢想起来刀枪相撞的声音。   他与阿姐坐在台阶上,面前是坠下的水珠,偶尔打在他的鞋上。他擦过脚底水渍,静静听阿姐说话。   “尽心就行,爹说的话,你也不必全听。”谢忘琮说,“少年将军,与得第一,到底不相干。”   “是。”谢承瑢颔首,看着檐外的雨,莫名失落道,“若我连第二都拿不到呢?”   “拿最后一名也没什么,旁人不会看你笑话,你只做你自己便可。”   谢忘琮理好弟弟额前碎发,说,“昭然,能不能拿到那把刀都不要紧,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丧气。”   她偶尔叫谢承瑢原名,只有私下里才喊。因为父亲不许他再叫“谢昭然”了,也不许谢家再有“叙姐”出现。   夜深透,不便多说,讲了几句就要回屋。   谢忘琮刚要起身回去,谢承瑢忽然拉住她,仰面说:“姐,我好想像赵二公子那样。”   “什么?”   谢承瑢松开阿姐的袖子:“我好想有人惯着我。”他又望远处的景,悠悠说,“我希望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说话,随心所欲地做事。不论做什么,都有人庇护。”   长廊静谧,只有雨声。雨好像小了,又或许是谢承瑢心里的烦躁减了。   他希望得到谢忘琮的安慰,希望阿姐说“我永远陪着你”。   可是谢忘琮却说:“昭然,没有人可以永远庇护着谁,就算是赵太尉也不能。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知道阿姐又来同他说教了,别过脸不想听。   谢忘琮只当他不信,摁着他说:“爹为什么叫你谨慎,是因为他知道,以他现在所得的功绩、权势,并不足以庇护全家。赵二公子为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他可以仰仗赵太尉。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得失是,宠辱也是。”她按紧他的肩头,“昭然,谁都靠不住,谁都不能靠。不要求别人惯着你,知道么?”   谢承瑢敷衍说:“我知道了。”   “好了,回去睡吧,不要多想了。”   谢忘琮走了,但谢承瑢还坐在长廊里看雨。雨又开始闹了,比方才那阵还要吵。   他看着眼前被雨打的树叶,真可怜,挂在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淋雨。   谁都靠不住。他当然知道谁都靠不住,也知道不能依仗别人,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懂。他就是想听阿姊说“没关系,我会庇护你”,他就是想要谁偏爱他,永远都顺着他说话。   谢承瑢不想听大道理,可人人都在和他说大道理,连和他最好的阿姐也是。   他把那片树叶揪了,放在自己窗台底下。这下好了,也不必淋雨了,各自都安心了。   一夜无眠,他望着床头挂的蜡梅干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蜡梅是花,梨花也是花。   他想起醉仙楼的漫天花雨,想起赵敛说:“以后再遇着这事儿,我替你说,你放心。”   谢承瑢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二哥在伞下的模样。淡黄色的伞面下,赵敛的脸也被染成暖色。   “用你比刀,是刀之幸。”   谢承瑢不知道想了多久,等到天色渐亮,宅内点起明灯,他才发现,他竟然一夜未眠。   **   总算是等到放春假了,二月末,马赛已至,今天正是马赛第一天。   前两日不到赵敛比,他闲着无事就在殿前司看人家骑马射箭,倒也惬意。   清风拂面,春意醉人,可惜太阳太大,晃眼。赵敛躺在草地上,摘两片树叶挡住眼睛。他靠耳朵来辨赛事,有人欢呼,就是中了;有人惊叹,那就是落马了。   至于谁中了,谁落马了,他不关心。   纪鸿舟也来看赛,他性子躁些,老是在赵敛身边叫喊,嗓子都要喊哑。等着参赛者一圈跑过,他也躺下来,舒展道:“我听说秦书枫也要来?他也是冲着刀来的。”   “秦书枫?”赵敛没听过这人,“是谁?”   “或许你不认识,他是步军司都虞候的儿子。前几月秦管军刚升官,之前是在扬州的。”   ——步军司都虞候名为秦贯。   那当然不认识,赵敛拿开眼前盖的两片树叶,问道:“你怎么提起他?”   “我听说这人性子高傲……”话音未落,纪鸿舟眼尖,瞧着远处来了几个人,急忙喊赵敛去看,“瞧着了吧?走在前头的,就是秦书枫。”   赵敛起身,随着目光看去,果真是几个少年。   三衙中以殿前司为首,马步军司在后。这一团人都是步军司将领之子,平日里根本无从见到,别说有交集了。   纪鸿舟说:“我有听闻,说秦书枫非常好强,手段颇狠辣。二哥要是同他对战,需多防范。”   赵敛不以为意:“还能吃了我?”   谈笑间,秦书枫携一众人走近。   正值赛马者驭马而来,马嘶啼鸣,利箭破空。   场外人皆看向赛道,赛道中第一个冲进来的,是一匹骝马。   ***   那是匹黑鬃红马,从远处奔来,大步越过障碍,好像地面都为之震动。   驭马之人正是谢忘琮,只见她神色镇定,从容不迫。   她将身后数百位将士远远甩下,率先而行。   “是谢小将军。”纪鸿舟拍掌夸赞,“好身手!”   此时,有人抛出十筹分数的红布球。霎时间,马蹄悬空,马尾轻拂,未落之时,谢忘琮眼疾、手快,不等他人反应,她已拉满巨弓,一支长箭破风而出!   “中了!”   那支箭贯穿步球,带着球嵌入赛道边的木桩,牢牢固死,轻易不得拔出。   谢忘琮轻笑,并未有任何停留,扬鞭而去。   “好箭法!”纪鸿舟忍不住再次赞扬,“我听闻谢小将军力大无比,竟能挽弓一百五十斤[1],拉弓如满月,男人尚且不易,她一个女孩子,须比常人多付出千万倍辛苦。”   “所以她能封将。”赵敛笑道,“谢家姐弟,都厉害。”   【作者有话说】   [1]:换算一下,文中的1斤相当于现在的1.2市斤。按照历史记载,北宋时武士挽弓的最高纪录是三石(一宋石为92.5宋斤);岳飞能挽弓三百斤。   姐姐和小谢差三岁,有点代沟了~但姐姐很好,很厉害()   十五岁的小谢正值叛逆期,他有小性子会和亲密的人使,不是完全的乖乖仔。 第12章 第五 纵鲜衣(二)   谢忘琮才策马而过,场外的看客都沸腾起来。   那支箭射得绝妙,马赛数千人,能有如此射艺的寥寥无几,何况谢忘琮还是个女子。夸赞声不绝,人人都说她是当之无愧的巾帼英雄。   不过喝彩中总有反对的,便是簇拥着过来的秦书枫。   “只是一箭,何至于此!”秦书枫嬉笑道,“若是男子射出此箭,会有人夸赞么?不过仗着自己是女儿身罢了,因为大多女人都做不到。”   他周围那些公子都附和:“我也能射出来这一箭!”   赵敛与纪鸿舟漠然听着,回头去看那一支贯穿木柱的箭。木柱都被射穿了,还添了几道深深的裂痕。这就是绝佳的射技,同男人射的、还是女人射的,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会儿又不准谢小将军和男人比了,可军营里不到处都说谢小将军和男人一样如何如何吗?”纪鸿舟朝着那面看不见的赛道,恭敬作揖,顺带调侃,“厉害就是厉害,嫉妒就是嫉妒,和男男女女扯什么干系呢。”   赵敛嗤笑,转身时,对上秦书枫怨念的神色。   殿前司营赛马场呼啸声不止,又有士卒骑马而过,扬起万千尘土。那风打在赵敛身侧,掀起衣摆。   他与秦书枫对视而望,出于礼数,还是先向他作揖:“秦公子。”   秦书枫不为所动,露出不屑模样。他以为是哪家竖子不懂礼教,又受拜,更昂首挺胸不待。还是旁边的唐任提醒:“枫哥,这是赵太尉家的二公子。”   他听了,打量赵敛一遍。穿得确实不凡,乌冠黑袍,腰间还有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   “赵二公子。”他朝赵敛作揖,“是我没认出来,二郎不要见怪。”   纪鸿舟也和秦书枫作揖,但秦书枫根本没搭理他。他恼了,念了一句:“真无礼。”   唐任提醒秦书枫说:“这是纪管军家的。”   “哦,是纪公子。”   纪鸿舟烦了,不看他,拉着赵敛往边上去。边走边说:“难怪瞧不起人呢,书读得越少,越见不得人好。”   秦书枫脸都黑了,等所有赛员都跑过,又转身和赵敛、纪鸿舟作揖:“赵二公子,纪公子。”   赵敛不再回礼,问道:“怎么了?”   “在下并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意思,是二位误会我了。”   赵敛没答。   秦书枫沉默,想了许久,说:“男女有别,这是实话。如若有异于二公子,望二公子见谅。谢小将军射艺确实不错,可她也确实是女人。军营也不是女人该呆的地方,也不能因射了一箭,就把她捧到天上去。”   赵敛不悦:“就是要把她捧到天上去了,怎么?难道这一箭射得不好?况且她去哪,关你什么事?”   秦书枫一愣:“我听闻二公子也是骑射天才,不知可否有机会,与二公子一决高下?”   “你想和我比,追得上我再说吧。”赵敛拱手而别,与纪鸿舟走向东面的赛道。   人走了,气氛仍不缓和。秦书枫受了嘲讽,心中恼怒,咬牙道:“什么嘴,一开始他不说话,我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呢。”   “枫哥,这赵二一向如此脾性,仗着父亲位极人臣,就无法无天、嚣张跋扈。其实内里并没有什么本事,爱说大话、爱出风头而已。”边上的人和他说。   秦书枫闻后不屑道:“太尉之子又如何,到官场,还不是得看韬略。我要跟他比一比。”   *   赵敛与纪鸿舟走到东面,再次看到谢忘琮精湛射艺,深觉满足。只是人海茫茫,今日这场比试中,再没有比谢忘琮更优异的了,有趣又没趣。   “第三日好看,谢小官人在,有的比。”纪鸿舟说。   “第三日我就看不了了,”赵敛笑起来,“第三日我要和谢小官人比一比呢。”   纪鸿舟眼中一亮:“二哥就和谢小官人犟上了?前几天不才比过一回,马上又要比?”   赵敛不说话,光在那笑。   谢忘琮才比完下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有人上前递送巾帕,又送水壶。   赵敛盯着那方向看,原想着,长姐下马,弟弟理应在场。可谁料满场望遍,完全没有谢承瑢的身影。他顿时有失落感涌上心头,却不知感从何生,笑得也不情愿,很快沮丧起来。   头顶太阳高悬,明明春光明媚,却硬生几分夏日烈阳之感,燥热异常。他半身躲在纪鸿舟影子之下,还是会看谢忘琮的背影。   “二哥?”纪鸿舟叫他,喊不动,又叫他几遍,才有回应。不必想了,肯定又是在发呆、看人。   “在看谢小将军?”   赵敛倒没什么避讳,说:“是啊。”   纪鸿舟点头说:“到底是亲姐弟,谢小将军和谢小官人好像啊,走路姿势都很像。”   “是吧?”赵敛来了精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谢小官人不在,要是他在,也就不必这么无趣了。”   赵敛捶腿,无心再去看别人了。幸好没过一会儿,谢承瑢就来了,还带着他那好朋友程庭颐一起来。来得很突然,刚看还没人影呢,一转头,他就已经站在赵敛面前了。   “二哥,纪公子。”谢承瑢作揖。   程庭颐也作揖喊:“二公子、纪公子。”   一一拜过,赵敛盘膝而坐,托着腮帮子看赛场的马。   他听见三人在自己头顶说话,其他二人怎么说无心听,但把谢承瑢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大致是,为何来得迟,为何和程庭颐一起来。原来是半路碰见程庭颐,因程家家里出了什么事,一同料理了一番,故而迟了,又故而一起来了。   赵敛总觉得噎得慌,干脆不听,专心看赛场上难驯的马。   听说有匹马太烈,比赛途中竟甩掉人,顽劣不堪。马赛所用马,皆为殿前司烈马,不知第三日比赛时能否抽中温顺些的?   好马易寻,适马却难寻。   他静静想着,有人挡住他头顶烈日,留了一片阴凉。抬头去看,是谢承瑢。   “二哥累了?”谢承瑢笑眯眯看他,“晒么?我给你挡挡。”   “不晒。”赵敛说,因为他突然又觉得春光明媚了,这样好的日光,挡了可惜,就说,“我爱晒太阳,晒太阳能长高呢。你要跟我一起吗?”   谢承瑢挪开身子,同赵敛一起盘膝坐。他也望赛马场,说道:“二哥看到我阿姐射箭了么?”   “看见了。”赵敛说。   谢承瑢有些遗憾:“我没瞧见,二哥能给我说说吗?”   赵敛坐正,把方才所见一股脑说了,但没提他替谢忘琮和秦书枫争论的事儿。谢承瑢今天心情好,说话很多,相谈甚欢。   “下回我可以陪你从头看到尾,也就不会无聊了。”谢承瑢说。   赵敛笑了两声,低下头去,说:“无聊倒也没无聊。”但他不觉得噎了,心情也不知不觉好起来。   “二哥想去射箭吗?”谢承瑢问。   赵敛一怔:“我不是兵,不能进校场。”   “我带二哥一回。”谢承瑢立食指噤声,“跟我走。”   程庭颐与纪鸿舟也在说话,也笑着聊。正好见这儿人起身,遂问道:“去哪里呢?”   “去找我长姐。”谢承瑢作揖,“先告辞了。”   近日马赛,弓箭场少有人,偶有几个年长士兵来射箭。赵敛第一回 来此校场,驻足许久,只等谢承瑢拿弓过来。   “我真能来吗?到时候叫殿前司的上官知道,肯定要罚你了。”   谢承瑢笑起来:“没事儿,别担心。这是我在征延州时用的弓,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把。二哥试试?”   赵敛掂量几回,说:“好。”   便取一箭,置于弦上。他拉弓,绷紧而射出,箭蹿出去,恰好射中靶心。   “好弓!”他赞叹道。   “二哥好射艺。”谢承瑢笑说,“轻松射一支,就中靶心了。”   赵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就叫好射艺?你弓好,我沾光。”   “二哥说笑。二哥听过追风箭吗?”   赵敛不解:“是什么?”   谢承瑢也拿弓,取箭箙[1]中箭,说:“二哥射一箭,我追一箭。”   赵敛再拉弓,射出一箭。   与此同时,谢承瑢也随着他一起拉弓,在他之后射一箭。双箭一前一后飞去,都射中靶心,箭镞[2]竟两两贴着,分毫不离。   “什么意思?”赵敛有些明白了,“这箭能追着我?”   “追风,就是追着二哥。我自己瞎取的名儿,不太好听。”谢承瑢又笑,“你再射一箭,不必非要中靶心。”   赵敛闻声,又射一箭。他故意没对准靶,射偏去。而箭在途中时,谢承瑢才起箭,紧紧追着他,再次不离分毫地钉在箭旁。   赵敛惊叹住了:“这又是什么理?”   “眼要疾,手要快。在前一箭射出的瞬间,预判它的位置。”   “怎么预判?”赵敛惊诧至极,“且这是箭,矢锋[3]那样小,怎么预判?”   “靠感觉?感觉它要落在哪里,就往哪里射。”谢承瑢换重弓,又取一箭,盯着前方靶心里的箭,忽而射出。只见那箭绷出去,箭镞竟穿碎箭筈[4],陷入靶心三分。   赵敛呆住,特意跑过去仔细观察。箭已经钉进去了,得使很大力气才能拽出来。   “真厉害!若我想要射中马赛那只球,如何预判?”他又问。   “球腾于空中,当机立断。马上判断出球的方位、下一步走向,先它一步放箭。”   谢承瑢漫不经心说着,似乎是什么简单事。且他说的这些,赵敛也都明白,只是上手又不同了。   “我练练,你教我。”赵敛换一把重弓,“我想试试你的追风箭。”   春光明媚日头晒,赵敛起了薄薄的汗,却浑然不知。他学得快,起初还不能解,几箭之后豁然开朗。   所以就拿着弓,同谢承瑢说:“你再教我几招,回头我马赛上用用。”   他以为谢小官人会教呢,谁知回他:“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以后我再教你。”   “真的教我?”赵敛问。   谢承瑢额间坠了一滴汗,随手擦去,点头说:“真的。读书上,因我粗鄙,不能同二哥说什么;不过练武上,我还是有话能说。二哥若喜欢比武,我就能和哥儿谈谈。”   赵敛笑说:“你倒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都催着我读书呢。”   “二哥心有志,倘随心而行,必逍遥自在。”   赵敛默默良久,问道:“你不催着我读书?”   夕阳落下来了,就披在谢承瑢身上。   “越是逼着,越不愿意做。”谢承瑢说,“既然你不喜欢,我催着,岂不是惹你烦。”   赵敛怔怔看着,静静笑了半晌:“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不爱读书。”   “是吗?”谢承瑢莞尔,“你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不也算是‘我心昭然’吗?”   练完之后回去,谢承瑢又和程庭颐相伴走了。   夕阳落山,霞光闪眼。赵敛百般不适,暗自抱怨道:原来太阳也是会看人的,只要谢承瑢在,就和蔼;谢承瑢不在,立刻就要毒辣,都快下山了,还不忘刺一番他的眼睛。   “真晒。”赵敛说。   **   第一日赛程完毕,士卒们各回帐休息,殿前司营看客也散了。   赵敛没走,他欲试马,与父亲到马厩寻一匹烈的来试。   这些马都是白日里被驭的战马,疲惫一日,吃草都狼吞虎咽。一排望去,第一匹是谢忘琮抽中的骝马,远处看不觉如何,近处而望,马肌发达,眼神深邃,英俊非凡。   马都如此!   “这匹骝马很有脾气。”赵仕谋道,“只有它挑人,没有人挑它。它若喜欢,求着人驯;它若不喜,绝不会多行一里。”   “看来是它挑中了谢小将军?”赵敛觉得新奇,“既有心属,我就不驳马意了。那匹摔了人的马呢?”   “那是新进的马,才来两个月。你驾驭不来。”   赵敛不服气:“我还没看,你就说我不行,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赵仕谋大笑:“那就瞧瞧?”   二人走到那匹马前,果真是一眼就相中。   旁的马都在吃草,兴许是饿急,吃得粮草乱喷。唯独这匹白马,毛色发亮,肌壮姿雄。它站着优雅,吃草也优雅,偶尔扬颈,整理微乱的马鬃,可谓是马中潘安。   “这么漂亮的马!”赵敛喜极,凑上前去,与马对视。   “这匹马叫照夜。”赵仕谋说。   照夜?赵敛想片刻,感慨道:“古时唐玄宗有一匹照夜白,也是上等骏马。”   赵仕谋大笑:“阿敛,若你能驯它,这匹马就归你。”   “真的?那我一定得要了,你不许反悔啊。”赵敛喜出望外,伸手要抚马额,却被躲开,没得照夜待见。   “照夜是殿前司最烈的马,所有人都畏惧骑它。你能驯服它吗?”赵仕谋问。   赵敛后退几步,远远看照夜吃草。吃食时温顺,若有人束缚,自然不悦。他说:“天下无难驯之马,只有畏马之人。人不畏马,则马畏之,故得以驯。人若怕马,则马强三分,弱则越弱,强则越强,一来二去,就成了难驯之马。能不能驯,看胆量。”   他拍搓手心,又道,“人与人尚且要交心,才得成挚友,人与马也该如此。信它之前,要看能不能信。”   赵仕谋笑意渐减,问道:“何解?”   “爹问我?这可是用兵之道。用人不疑之前,要看他值不值得。不值得的,也就不必多耗费心思。知根知底,方不疑虑。我要试试它的烈性,看看它值不值得我为它摔跤、跌跟头。”   “怎么试?”   赵敛道:“试它的底限,量它的上限。”   【作者有话说】   [1]:箭箙,盛放弓箭之具。   [2]: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   [3]:矢锋,箭的尖端。   [4]:箭筈,箭的末端。   本章射箭的说法都是我胡编的,别当真。   小赵虽然不爱读书,但他知道很多道理,因为他小时候有私教。他和皇帝小李是同一个老师(沈沛)教出来的(?_?; 第13章 第五 纵鲜衣(三)   赵敛特意等照夜吃完了草,才将它从马厩中牵出。   吃完饭是最懒散之时,人如此,马也如此。才吃完饭,警惕心稍弱,是最好驾驭的时候。   赵敛牵过马绳,对上它那双眼:“将照长夜,你这名字取得真好。”   天还亮着,距天黑还有半个时辰。   赵敛欲抚摸照夜的鬃毛,不得允准。这匹马扭开脸,朝天嘶鸣,几欲挣脱缰绳要走。   趁它不及,赵敛借着半边马镫翻身上马。果然,照夜挣扎厉害,嘶喊不说,还不停扭头甩尾,想要将背上人摔下去。赵敛早有准备,他双腿蹬紧马镫,卷了几道缰绳,平稳身体。   “小心了,它白日就摔过人。”赵仕谋提醒他。   “不怕。”赵敛俯身轻抚照夜长颈,“他才不会摔我。”   照夜马蹄踏地,并不是安稳走路,反而蹦跳,仰头摆尾,侧身曲腿。它感知身上人稳坐,稍稍乖巧,任他骑行几步。   正在赵敛以为风平时,忽风起,他下意识拉紧马绳,照夜就在此时狂奔不止,啼鸣间掀起前足,要甩下他!   赵敛几乎半腾空,若不是他缰绳握紧、马镫绷足,恐就此落马。   “阿敛!”赵仕谋在后头喊他,“抓好绳子,不能摔了!”   “爹爹放心,我不会摔的。”赵敛一点儿都不怕,还用力拍一掌照夜的屁股。   照夜猛顿地,用力一震,又发疯似的往前疾冲。场地宽阔,望不到尽头,快逢一旗帜,照夜突停足,似有巨力将赵敛往前推去!   可赵敛有预感,早知它会骤停,当然坐得稳,无论如何甩不掉。他忽勒紧缰绳,照夜嘶鸣之间,掀起前足,双腿站立。   于落日余晖中,影子将人、马深刻描绘,打在地上;影子中的赵敛依旧坐稳行正,他几乎悬空,可待马蹄落地,他依旧稳稳落在马鞍上。   照夜好像认输了,对着夕阳撅嘴,甩出嘶喊,大约是认同了赵敛。赵敛非常高兴,拍了三下马脑袋,回首对赵仕谋说:“瞧见没,爹,天还没黑呢。”   赵仕谋欣慰地笑笑,说:“接下来做什么?”   “试它的上限,看它能跑多远。”赵敛起绳,“驾!”   天色渐渐暗,一人一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照夜越跑越失控,跨过好些障碍,一路狂奔不歇。有些人畏惧如此,生怕在马狂奔时坠落,这也是驭马危险所在。   而赵敛不觉。他以为,驾驭它的唯一办法,是陪它耗。到天黑,到太阳升起,耗尽此马所有的体力,让它认输,就是自己赢了。越是良马,耗时越久。有马日行千里,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疲惫。   如若照夜能行一夜,甚至更久,那便是上乘的马,也不枉他花一夜来训它了。   春夜里清凉,赵敛在马场跑了一夜,终在天边升起第一缕日光时,他勒住缰绳停马。马、人,都喘息不止。   赵仕谋瞧见赵敛如释重负的笑容,又轻松奔马而来,知道成了。   “阿敛做得不错。”他难得夸赞赵敛。   赵敛嘿嘿笑:“岂止是不错,那是相当好。”   照夜要回马房了,临走之前还对赵敛摇尾巴。   “它认我了,”赵敛欣然说,“骑了一整晚,再不认我,我就白费力气了。”   “试出它的上下限了么?”赵仕谋问。   望着照夜漂亮的背影,赵敛高兴地说:“这是好马,没有上限!我很喜欢。爹说给我了?”   “等你进军营,就归你。”   “那我必然得进军营了。”   赵敛笑得欢,总觉得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回头时,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很快逃窜了。   *   军营里人多,话传得快。   夜里太尉带着儿子驯马,还没驯得结果就已经传遍殿前司了。第二日清早,谢承瑢刚进营,便有人告诉他:“赵二公子在驭照夜,好像成了。”   他知道照夜难驯,上京北营多少兵,还没人能驯服它。   “二公子最善骑射,他驯马有一套。”   谢承瑢没来得及到帐子里放刀,急匆匆就奔向马场。   倒是没看见怎么驯,来的时候就已经驯完了。照夜还是那个照夜,只是平日里桀骜模样全然消失了,在赵敛身下,它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朝晖零落,晨风扑面,鲜衣纵马。可谓是,风流少年。   谢承瑢躲在马场外一棵树下,窥视赵敛的身影。   他以前是从来没注意过二哥模样的,今日一见,原来二哥身姿如此颀长挺拔,形容如此光彩夺目。他性子率真洒脱,手未执剑,却似有剑影。   和书院里的赵敛完全不一样,可又实实在在是那个赵敛。   谢承瑢握紧手中刀鞘,他以为认错了人,要上前一步仔细看,却不知为何打了退堂鼓。   他看见赵敛笑着转身,担心被发现,赶紧跑了。   脑海里还是那副笑颜,说不上来的动人。赵敛只是骑着马、穿着黑色箭袖袍而已,换了一副装扮,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完完全全不一样。可问哪里不一样,谢承瑢又说不上来。   谢承瑢跑到帐下,额头沁出密密汗珠。他手心里钻出湿润,借此拔出长刀,从刀面中看见自己的脸。才跑了一截路,他的脸就热得红通通的,红晕好久都消不下去。老有热气从身体里冒出来,源源不断地往外滚,要把他浸在燥热里。   他在帐内静坐一个时辰,没把眼前那个策马少年抹去,反而愈加深刻。仔细到,能回想起赵敛上扬的嘴角、明亮的眸子。也许策马时赵敛的额上会滴落汗珠,混入眼中;也许他会用手背拭去汗水,汗就散在风里。他的手也是很好看的,手指修长有力,手背青筋分明,被缰绳圈住的时候,指尖还微微泛出白色。   谢承瑢还能想起赵敛整齐的箭袖袖口,还有衣领里露出来的暗红色里衣。   他想做什么,却总是分神到赵敛身上去,干脆寻了水,胡乱地洗了几把脸。   军中严肃,只能行武,他不该胡思乱想的。   他涣散着神色,再次看向手里的那把刀。   心神不宁,就练刀。   **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马赛第三日。   赵敛心心念念想与谢承瑢一起比试,盼了许久,总算到日子了。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反倒又生了点怯意。   众比试者抽签取马,之前他驯了照夜一整晚,今天却没抽中,抽到了一匹小黑马。这马个头小,比旁的马小许多。不过看样子性情温顺,算是唯一的优点。赵敛绕着马走一圈,是自内心发出一声长叹。   “怎么了?马不好?”纪鸿舟问。   “我怕我坐它背上,会把它压垮。”赵敛泄气,“我觉得是老天爷不准我赢那把刀,不然何苦这样折磨我呢。”   所有人都瞧着赵敛的马,心情不一。有人真诚惋惜,有人幸灾乐祸,全都摆在脸上了。幸灾乐祸的,自然就属秦书枫一类人了。   秦书枫打量着赵敛的那匹马,不由轻笑。看来是天助他也,想不赢都是不行了。要怪只能怪赵敛运气太差,怎的别人都是大马,唯独他是小马?无非是上天惩罚。他正笑着,受纪鸿舟一个白眼,遂沉下脸来,也翻回去。   “无礼。”纪鸿舟轻声骂道,“他爹没教过他礼数么?我看他在那窃喜,就差鼓掌了。”   “罢了,随他去。”赵敛没空管闲事,他只担心自己这匹马跑得快不快。   半盏茶后,谢承瑢也抽到马了。他运气也不好,抽了匹恹马,半死不活模样,像是没吃饭、没睡醒。但他豁达,容易满足,没怨天尤人。   赵敛一看,顿时想把方才的抱怨都收回去,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领到马,赵敛与谢承瑢会合,各自看对方的马,都觉得好笑。   谢承瑢光笑,不说话,还故意躲开赵敛的目光,就不和他对视。   但赵敛偏在乎谢承瑢的视线,被躲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怎么躲着我呢?”   哪就这么容易被看穿了,谢承瑢急忙看向他,说:“我没有躲着你,我只是在关注我的马而已。”   赵敛以为谢承瑢也不喜欢抽到的马,就安慰说:“马怎么样,不重要。主要是看人,其实只要你照常发挥就不会输的。”   “马赛,没有输赢,跑完就算是胜了。”谢承瑢说。   领完马,就拿着弓箭上马。   赵敛和谢承瑢并肩,互相见了还相视一笑。   他听谢小官人说了一句“二哥尽全力”,不自觉就扬起嘴角,露出真挚的笑容:“你也尽全力。”   随后又觉得奇怪,因为只要他一这样笑,谢承瑢就刻意避让,好像他会吃人似的。他说不上来,也不好询问,暗自苦恼一阵,后来颇为失落地问谢承瑢:“你没睡好么?”   “没有。”谢承瑢总算看他了,“我在想着怎么跑第一。”   “你不用想的。”   赵敛还盯着谢承瑢看,看着看着,谢承瑢跑了,这下是真的躲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赵敛回忆很久,他肯定没做过什么得罪谢承瑢的事儿,难不成是谁在谢承瑢面前说自己坏话了?环视一周,心情不佳。   这情绪笼罩到马赛开始。   号令一出,众参赛者奔马而出,前半部分并不能看出情势。   赵敛抽的这匹马虽小,但灵活。赛道一共那么点大,三马并齐就不好超越,可他的小马一溜烟儿就钻过去了,因祸得福。他一手拿弓,一手持绳,路途间看见箭靶,立刻脱手取箭,穿风而过,每次必中靶心。   前一段拉不开差距,等到中段,渐渐就能看出水平。谢承瑢居第一,赵敛第二,第三为殿前司一小兵,追得很紧。   到中段末尾,有人抛红布球,射中者算十分。第一日时,谢忘琮就射中过,射艺极高。   这球闪得极快,人快到时它抛出,等到拉弓、放箭,球已然落地,完全不等人。赵敛想着之前谢小官人教他的那些方法,欲用之、射之,奈何手眼不够快,错过一球,悔恨无比。   “二哥不急!后面还有!”纪鸿舟于场外呼喊。   便也收心,继续向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惨痛马嘶。他回头去看,紧追的殿前司小兵突然坠马,翻出场外,而秦书枫追上前。   喧嚣不停,马蹄阵阵。   秦书枫这匹马非常优越,步子迈得奇大,一步顶小马三步。赵敛只得夹马疾驰,却不敌后者,很快就和秦书枫平齐。   又有一只红布球抛上来,赵敛看得快,马上射箭而出。恰秦书枫那支箭也射出来,两箭擦过。   赵敛的箭撞偏了秦书枫的箭,射中红球,而秦书枫那支坠地,陷土三分。   又跨过几个木障,射过几面箭靶,一直相持不下。   他二人都快要追上谢承瑢的马,只在转头间,赵敛看见秦书枫怀间藏了一把短刀。   双马同时飞跃障碍,秦书枫单手持弓勒马,另一只手抚向腰间。   抽出利刃!   【作者有话说】   周一休息~如果有海星的话拜托拜托~ 第14章 第五 纵鲜衣(四)   寒光乍现,秦书枫反手挥刀,斩向赵敛。   赵敛欲下腰躲避,可此时小马正跃过下一个障碍,不得避开。他只能夹紧马鞍,用弓抵挡!   他呵斥说:“殿前司马赛,安能用刀?!”   “从未有不能用刀之规定啊,二公子。”秦书枫纵马而行,短刀仍逼弓子。他用十分力推弓,摁着赵敛说,“这回我追上二公子了,不知道能不能比试?”   赵敛的弓是把好弓,木质坚硬,上有银环相扣,不易磨损。他单手骑马,正要推搡,眼前又闪过箭靶。他该射箭的,这会儿连箭都射不了了!   “你是不是脑子昏了?”他恼得去骂秦书枫,“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不知道?!”   场外一阵嘘声!纪鸿舟望见秦书枫的那把刀了,大惊失色:“公然带刀,意欲何为!”   身边所有兵将皆不敢言语。   纪鸿舟气不过,又怕赵敛受伤,连忙说:“我去找太尉!”   赵敛身后无马蹄声,早被甩得远远的了。他已被逼近道外,因弓箭被胁,无法动身,分不过神射箭,错过好几面箭靶。他撤开弓,刀刃在银环之上摩擦作响。   秦书枫反应也极快,一刀落手,再刺一刀,已然直逼赵敛咽喉!   赵敛立刻闪躲,一弓打在秦书枫脖子上,将他逼退三步。   “二哥!”   前面谢承瑢察觉到了,放慢马速转过身来,满脸错愕与担忧。赵敛看他似有调转马头帮忙之意,吼道:“不要看我,你跑你的!”   “二公子有空担心谢承瑢,不如想想自己,是否能敌得过我这把刀呢?”秦书枫倾身要割,被赵敛再次躲开。   刀刃隔断了赵敛的发丝,发顺着风飘落地面,须臾之间被黄土覆盖。   赵敛除了手上弓,再没有任何武器。他反手持弓,以弓作刀,用力顶上秦书枫的刀子。   银环打在寒刀,擦过锋利。   两个回合不见结果,赵敛无心恋战,再次相持。他道:“只是一场马赛,何必刀枪相搏?你要赢,我让你就是!”   “赛场如战场,既骑马上,要分胜负。我与二公子投缘,想和二公子比试,现在已经追得上你,莫非二公子食言?”   赵敛想起前天和他说的那些话,咬牙道:“是比马,不是比刀。若要比刀,场下一较!”   “可我等不及,不想给二公子准备的机会。就要今天!”   刀又袭来!   眼前连续穿过三四个箭靶,红布球扬在空中,皆不能射。赵敛一看自己错过那么多,恼火地提弓掀翻刀刃,另只手脱了缰绳,转背取箭。   前方遇一障碍,小马突嘶鸣,举起前蹄。半悬空中之时,赵敛拉满弓箭,对准秦书枫!   “赵敛!”赵仕谋被人叫来,正巧见此场面,大声呵斥道,“把弓子放下来,不准伤人!”   那把刀脱手刺向赵敛,有落石之势。赵敛强弓拉箭,心中犹豫了一瞬:到底是射人,还是射刀?   “二哥!”   他又听见谢承瑢叫他。   看来不能射人了,伤了人,他就不好做了。赵敛紧绷牙关,对着刀狠射一箭。   谢承瑢还是不能安心向前,再次回头望去。他生生见那把箭贯穿刀面,钉入木柱上,而刀摔在尘土里,很快被沙子掩埋。   马落地,障碍已过,巨大蹄响之中,赵敛展臂伸弓,将秦书枫的脖颈套入自己的强弓之内。   二马并齐,秦书枫被迫斜身,手中弓箭撒出,完全无法驭住缰绳。   场外仍一阵嘘声。   赵敛勾着弓,将秦书枫拽向自己。弓弦锋利,又在末侧,几乎能把人勒死。秦书枫果然露出痛苦神色,但赵敛毫不在意。他冷声质问:“同我出阴招,你真以为我不会还手吗?”   秦书枫眼前晕眩,那细弦已将他咽喉磨出血来。他扯着弦,虚声道:“你敢杀我,你爹就跟你一起死。”   “你都敢杀我,为什么我不能杀你?”赵敛无惧任何威胁,更用弓弦去勒秦书枫,“你真是来找死的,那我就送你去死。”   秦书枫有些窒息了,他转虚为笑,嘲弄说:“我只是想试试二公子的反应,看看太尉之子,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天赋异禀。今日我看,也未必如此!”他突将马头转向,那匹大马撞向小马,双马呜咽!   赵敛弓箭失手,被小黑马甩落坠地,滚了好几圈。他摔在地上,马也疯聩出界,很快跑不见踪影。   黄沙漫天,区区一个小赛马场,竟如沙漠般叫人摸不清方向。   赵敛有点发懵,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再望向黄烟里,秦书枫骑马身影已渐行渐远,而自己那把扣着银环的弓也早已被丢弃在地。   他怨恨得捶一拳泥地,把爹爹和纪鸿舟的喊声全部抛在脑后。   “二哥!”   有马蹄声向他奔来,还向他伸出手。   “谢小官人?”   赵敛抬眼,未有分毫犹豫,旋即握住谢承瑢那只手,翻身跃上骏马。   又有蜡梅香味扑面而来,笼罩着他的眼鼻。   “还好吗?有没有摔到哪儿去?”谢承瑢忙关切道。   “没有。”赵敛疼得倒吸一口气,“就是我输了,谢小官人。”   谢承瑢用腿踢马,回身向前踏去:“二哥坐稳。”   这匹恹马苏醒,大步跨过木障,像箭赴靶心。谢承瑢坐在前面驭马,有乌发随风打在赵敛脸上,又疼又痒。   秦书枫的身影越来越近,谢承瑢切齿痛恨,拉弓对准秦书枫面前的箭靶。   他想抢射那面靶。   “这么远,能射中吗?”赵敛有些担心,“你小心不要射到人,到时候你就不好了。”   谢承瑢却说:“能中,你看我。”   他拉满了弓,用力放出箭。箭钻进风中,削去秦书枫脑后黑发,擦过他的侧脸,又破风往前冲过去。   天地似乎放慢一切,众人屏气,那支箭超过射程,却不懈向前。   ……   恰好插在靶心!   场外欢呼起,掌声如雷。赵敛有些看呆了,狠狠赞叹道:“你怎么这么厉害呢,小官人。”   谢承瑢说:“刚才秦书枫削了你的头发,我替你削回去了。”   赵敛一愣,摸了一把自己头发,哝哝说:“谢谢你。”之后才发觉手上疼痛,他低头看,手已经被血淋过了,手掌心翻出白肉;他咽喉剧痛,用手背蹭了一遍,也满是鲜血。   他乏力至极,坐不稳马背,倚在谢承瑢背上。   “你丢下我吧。”赵敛说,“我输了,不想你被我连累。还有小半程,你能追上他。”   “马赛没有输赢,跑完了,就算是赢了。”谢承瑢稍弯腰背,要身后人更舒服地倚着。他坚定笑道,“二哥,我们一起赢吧。”   二人一马在赛道中驰骋,如鱼破水,毫无拘束。   场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赵敛呼吸也渐渐稳了,可以放手再搏。   还剩最后一个红布球,谢承瑢把弓给了赵敛,说道:“得分吧,二哥,射中它。”   赵敛受伤的手握紧弓,拉弦时,伤口又往外裂开。可他已经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了,他的眼里只有随时会抛出来的布球。追风箭,他也要追着谢承瑢的箭。   血染上弓弦,如点点珍珠。   赵敛看到升起的红布球,没有丝毫犹豫,迅即拉满弓,竭尽全力射出箭。箭羽蹿出去,直贯靶心。   “中了——!”   中了,赵敛自己都不信。他射完箭,手已经抖得拿不稳弓了。   谢承瑢夸赞道:“二哥射得很准。”   “是吗?”赵敛笑起来,“你多夸我几句,我就能……更准了。”   真疼,他把血染在谢承瑢的铠甲上了,伸手拂去,却越拂越乱。   “真疼啊。”赵敛倚着谢承瑢的后背,那肩膀坚实且宽阔,莫名要他心生安稳。他闻到自己的血和蜡梅的香味融在一起了,叫人难辨一二。   他们的马跨过终点,没成第一。有些遗憾。   *   第三日比试结束,三衙管军就赵敛与秦书枫之事吵起来了。   马赛确实没有“不能带刀”之规定,但也没有说可以带。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参赛者一直循规蹈矩,除了骑马就是射箭,未曾动过别的心思。现在突然出了一个秦书枫带刀打架,又和太尉之子互殴,这才大闹特闹。   赵敛一开始不知道闹起来了,他手受伤了,脖子上的伤口又深,差点儿就被割中命脉,命丧当场。他一下马就被拉去医治,先清洗伤口,后用药、包扎,疼得他想大喊大叫。但他坚强,主要是谢小官人在边上,不好意思叫,怕被人家笑话。   谢承瑢会包扎,手法不错,但脖子处的伤口他不敢动,好歹是帮赵敛包了手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   “二哥疼吗?”他问。   哪能不疼呢,两只手都掉了皮了,怎么不疼?可赵敛硬是逞能:“不疼,一点都不疼。”   “二哥能忍痛。”谢承瑢回忆起之前的延州战役,他率兵在前,被燕人一箭射穿肩膀。   刚刺进去的时候其实不疼,甚至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候他只想快些脱身,顾不得拔箭。回营帐时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才感到疼,哪怕时隔许久,那钻心的痛感仍然记忆犹新。   他说完,赵敛就觉得自己说不疼非常明智。擦伤,与箭伤比,那真是算不得什么!   “那你肩膀上的箭伤好了么?”赵敛问。   谢承瑢摇头:“好了,又没全好。偶尔会发作,不过可以忍耐。”   从军的,谁身上没几个刀伤枪伤?就连谢小官人都有伤。想到此,赵敛越发想快些长大,早日投入军营,分担谢承瑢的疼痛。   聊了片刻,纪鸿舟匆匆掀帘进来,问道:“二哥好些了没?”   “好些了。”   看到赵敛轻松的表情,纪鸿舟如释重负,随后又紧张起来,道:“今日执刀事件,由于牵扯到殿前司、步军司两司,现吵起来了。太尉夹在其中,有些为难。”   赵敛猛然起身:“怎么了?”   “若都是殿前司小兵,也还好说了。可秦公子是步军司都虞候之子,二哥又是太尉之子。秦步司都虞候不满,认为是赵家无理,现在大吵一架!”   “不好了。”赵敛没心思再聊天,套了外袍,立即向父亲营帐跑去。   夜深透了,兵士们下训了,个个端盆沐浴,结伴而行。   赵敛隐于黑夜里,与纪鸿舟、谢承瑢疾步上前。却在途中,听见有几个小兵议论。   “你说秦家公子,当真带刀了么?”   “谁又知道!只是说拿刀了,我是没瞧见。”   “马赛又不是箭赛,其实带把刀也不算什么。但我听赵二抽马时抱怨,说自己的马太小,跑不快。”   “哎呀,莫非是怕输?”   说罢,几人笑起来。   “去年赵二就得了第二。那时候他才十四,年纪也忒小!十四岁就能得第二,他还不是个兵呢!这其中如何,谁知道呢。怕是得第一太显眼,所以才委屈得个第二!”   “你是说他名次不干净?”   “他是太尉之子!谁敢赢他?我看这马赛有什么好办,直接内定赵二的名次好了,何必费此周章呢。况且将门子弟中,只有他能在军营来去自如,便是太后给的特权!他又凭什么呢?不就是太后照拂!小小年纪,不靠实力,全靠谄媚。”   赵敛屏气,停下脚步。   纪鸿舟听到这几个小兵的胡言乱语了,厉声要骂,赵敛却立食指噤声。   又听这几个小兵说:   “我看今日就是闹剧!因秦公子追得紧,谢将军又在第一,他急了,想泼脏水。”   “他是太尉之子,犯得着么?”   “怎么犯不着!他若是输了,颜面何在?赵太尉颜面何在?谢将军是少年将,输给他不丢人。可输给秦公子,那就丢人了。同是将门子,又同未从军,赵二哪肯输呢?”   “无非是输不起,所以找些借口!不过看他摔马真狼狈,太尉也丢不了这个人,这才找秦管军质问吧!”   这几人说完,大笑着走了。   赵敛看着他们嬉笑的背影,登时陷入困顿。   他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几句话就被人曲解,他没想到在别人眼里,得了殿前司第二就是徇私舞弊。   谁敢赢他,他可是太尉之子;谁敢赢他,他就要“泼脏水”报复。   什么时候赵敛成为这样的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这就把他们揍一顿!军营内肆意传播谣言,按罪当责!”纪鸿舟骂道。   谢承瑢沉默不语,望向赵敛。   “不必去了。”赵敛说道。   他思绪混乱,原地杵了一会儿,说,“不要跟着我,我去找我爹。”   “二哥!”   赵敛疾速跑向父亲营帐,夜风习习。   他跑着跑着就停下,望着军营里朦胧的灯景。   太尉之子,若是优秀,那就是应该的,不值得夸赞;又或许是虚假营造,真实未必如此。倘若平庸,就要被人骂不成气候,区区太尉之子也不过尔尔。好像优秀与不优秀都得挨骂。   因是太尉之子,所以千万双眼盯着;因是太尉之子,所以百般难做。   赵敛从未如此困扰,他痴痴站立,想着:为什么他是太尉之子?为什么他做什么都不对。 第15章 第五 纵鲜衣(五)   赵敛刚近父亲营帐,便见步军司都虞候秦贯怒怒气冲冲地出来。帐内静谧,赵仕谋负手伫立其中,凝颜镇色,看上去也不怎么高兴。   “爹。”赵敛进帐与爹爹行礼。   赵仕谋转身,见赵敛手上、颈子上都缠着白纱,连忙来关切:“怎么样了?”   “我没事,爹爹。”赵敛后退一步,站直身躯,抱拳道,“今日马赛,是我失误,连累爹爹为我操心。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意气用事,更没有输不起。”   “殿前司马赛虽未有规定不得带刀,可带刀确实影响赛程。如开此先河,将来就乱了,不得不遏止。”赵仕谋说。   此事关乎军规,并涉及到两司,确要严肃处理。恰好涉事的两个人都是二司长官之子,更加复杂。方才秦贯来同赵仕谋争吵吵了一个时辰,总算得出结果。说是各退一步,秦贯携儿子给赵敛赔罪,赵敛也同秦书枫赔罪。以后马赛再加一规,只需用弓箭,其余兵器皆不准。   赵仕谋将结果告诉赵敛,赵敛好久都没说话。   帐外有齐齐脚步踏过,正是巡营兵士。赵敛听到脚步声,不由想起方才他所听见的流言议论,说:“爹,我要同你比试。”   “比试什么?”   “比试实力。”赵敛道,“想向父亲讨教,也想向他人证明。我不是输不起,也不是您徇私舞弊。”   赵仕谋没问事出何因,心中大约有数。他回首望过营帐内兵器架上的武器,枪、刀、弓,相列。他道:“挑一样吧。”   禁军营夜晚无训,但大多士兵都趁着夜里练刀,以备明日昼训。   比武台外有大片空地,练武者数不胜数。   纪鸿舟与谢承瑢走过空地,远处比武台闪过光影,刀刃摩擦作响,引人注目。他二人循声望去,见台上两团人影,似飞燕起身。   刀刃卷风。   “是太尉和二哥!”纪鸿舟认出来了,“二哥不是受伤了吗?”   谢承瑢也过去看,夜深透,台上人动作又快,完全看不清动作。   只有一双黑衣,融而相分,解而相合。   营内昏暗灯火透过白刃落在执刀者之手,赵仕谋与赵敛皆狠戾不绝。   刀离肤分寸,赵敛柔身闪过,身姿飘逸洒脱,挥放间,像极了墨滴入水。   柔刀,是柔者使。谢承瑢回想,他从未见过柔刀,也未见过柔者。执刀人都是粗暴者,不粗暴,发挥不出刀势。   可赵敛不同。他的刀法,柔而不软,快而不糙,刀刀落稳,把把到位,已经有些柔刀的样子了。他的衣摆散成花盏,手腿俱用,一脚踢上太尉手腕,又准确预判到太尉的下一步,侧而闪过,两刃相划。   “精彩。”纪鸿舟忍不住要鼓掌,“二哥刀法大有长进。”   谢承瑢抓紧手腕,他的心,也随着赵敛的刀一同起伏。   比得太久了,已然十几个回合。拖得越久,消耗越大,赵敛本来就带着伤,不能再拖了。   他心里想着那些流言蜚语,人越多,他越暴躁。   说他是徇私舞弊、输不起的小兵在吗?见到此景,又是如何心思?他呼吸沉重,握紧刀柄。手心伤口出血,浸湿麻布。   不能伤人,就只能夺人兵器。刀碎了,还能有反击的机会吗?赵连想着,从单手持刀转为双手持刀,盯住父亲手中刀之脊背。   长刀挥空,白光乍现。他的刀刃擦过父亲刀刃,本想直接砍断爹爹的刀,可又担心伤到爹爹,便立刻反转刀刃,用刀背劈向爹爹的刀脊!   赵仕谋的刀一震,随之而来的力颤得他手发麻。他还想抬手,却足足被赵敛打落长刀!   刀刃飞出,随着赵敛的心一起落下。他仍保持劈刀之姿,呼吸急促。   “这是二哥第一次赢了太尉。”纪鸿舟激动道,“这一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二哥武艺不凡,那些流言蜚语自然化解!”   谢承瑢看着赵敛的身影,高大挺拔,像松柏,似顽石,比驭马时更移不开眼。   这世间能有如此少年,率性而为、明媚灿烂,却同时百折不挠、坚不可摧。他将心中所有不甘、委屈、愤怒,全都化作刀力,一并斩落长刀。   黑夜里窥不清人眼,可是谢承瑢能感知到赵敛坚定愤恨的眼眸。   没有人比赵敛更在乎“太尉之子”这个称谓了,也没有人比赵敛更不在乎这个称谓。   “二哥在发泄,”谢承瑢道,“他知道,光靠嘴巴,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唯有此法,才能向众人证明,他从来就不是以‘太尉之子’自居。”   赵敛收回刀,再伸出手心。原先白净的麻布早已鲜红,过分的疼痛使人麻木,他所能感受的,只有台下一阵又一阵炙热的目光。   他尽了全力。   赵敛抱拳躬身:“太尉承让!”   赵仕谋轻笑:“二郎也承让。”   相互抱拳之后,赵敛转过身准备离开这儿。他看不清台下有何人,也不想去看。他的手心还在流血,已经难以握拳了。   他是赢了,可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深知自己不能局限于旁人口齿之中。若是他总在意流言蜚语、耳食之言,这些话语都会化作天罗地网,牢牢捆绑住他。   他只能往前,不能停下。   赵仕谋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远,又望见台下的谢承瑢目里藏星,忽然想起:曾经他说阿敛是刀鞘,可以约束刀,可以牵制刀。可今日一试,他又改变想法。   阿敛从来就不是刀鞘,他也不能做刀鞘。   他是持刀者,他可以挥动长刀,所向披靡。   刀,与持刀者,是难舍难分的。   *   马赛已尽,三月至。   结果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赵敛与谢承瑢都未得到名次,那把刀也遥远,摸都摸不上。而谢忘琮得了第一,当之无愧。   刀拿回家时,谢承瑢也想着把刀带到二哥面前,给他瞧瞧。又恐自己无礼,被误解成炫耀,惹二哥不快,只好作罢。   春日里伤不易好,赵敛好几日不曾上学。书堂中安静,课间也无人说话。谢承瑢托腮望书,从前还想着抓紧时辰多背,这几日不同了。他看不进书,也背不出来,光想着那夜赵敛执刀的模样。   “太尉之子,少年将军。”谢承瑢脑海之中忽然飘过这八个字。他低头执笔,笔没掭好,墨汁从笔尖滴落,把纸都染黑了。   做太尉之子也并非是无忧无虑,兴许背负的,比他一个少年将军更甚。   众人之期冀,是一副金制的枷锁,是一把锋利的巨刀。在此枷锁之下,所有风光都浮在表面;在此巨刀之下,“太尉之子”与“少年将军”,都没有什么不同。   赵敛从来不以“太尉之子”自居,谢承瑢也不会想以“少年将军”自居。这便是他们相似之处。   时隔多日,谢承瑢望着墨滴,好像想明白了。   下学时回家,纪鸿舟忽来找谢承瑢,问道:“我听说二哥伤得不轻,谢小官人有空去瞧瞧么?”   “有空。”谢承瑢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呢?”   “今日二哥要背书,明日下学就去。你同我们一起。”   谢承瑢回家时还在思索。他不能空手而去,得找些能哄二哥高兴的东西。   可他家穷,即便谢家战功赫赫,嘉奖无数,所拥不过也是烂俗财宝,不屑一看。他挑了许久,都觉得拿不出手,配不上二哥。   翻找间,他看见寝屋内好生供在漆木刀架之上的长刀。   他回想起这把刀的来历。   西征延州时,他冲锋在前,率精兵作诱入阵,杀敌无数、救民无数,险些命丧。战后,为表谢意,延州百姓特打制了这把刀,赠予英勇无畏的谢小将军。   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金银财宝也不过过眼云烟,只有刀剑才能永恒。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刀,也是整个谢宅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唯有这把刀。刀有披荆斩棘之力,有了这把刀,二哥便可以无畏无惧、自由自在,也愿他抛下杂念,只做“赵敛”。   夜里,他用湿布擦干净刀身,放在枕边,同眠一夜,要带去送给赵敛。   **   今日也是春闱之后,官家赐宴琼林苑时。   科考后,凡殿试后登科者,皆有幸被官家赐宴。入夜,考中的进士们齐去琼林苑,以赴宴会。   往常琼林宴,官家并不会亲临,而这回不同,李祐寅早已在苑中等候。他对今年考生多有期待,卷子也看不少,各个文采出众、才思敏捷,是大周未来之栋梁。只是前几日殿试都问些文采,还不能看透心。他想要的,不止是文采出众的臣子。   时辰到,各进士入苑,见官家无不叩首行礼。李祐寅都免礼,赐座。   琼林宴不似平常宴会,因有天子在此,底下的都不敢说话。虽有赐酒,却也是只敢抿一口,以示对官家尊重。   约至中程,李祐寅稍稍歪坐,松懈半分,忽然说:“朕今日见诸位进士,都是斐然模样。大周有诸位,是为大幸。”   进士们长揖相拜。   李祐寅撑额,悠悠问道:“前些日子,朕也有看诸位试卷,所答皆妙,都是天资聪颖者。而今朕有一虑,不知诸位可否解?”   “请陛下问。”   李祐寅端酒盏起身,琼林苑所有人皆一齐起身。待底下安静,李祐寅才笑问道:“今有十亩田地,要分给九位功臣。怎么分?”   座下独立思考,都不敢回答。   李祐寅挥手道:“诸位将来都要入宰执,随意答,想怎么答就怎么答!”   都如此说,底下却还是犹豫不敢。   正在这时,一位进士向前一步,躬身拜道:“在下以为,应论功行赏。十亩田地,均分数等;九位功臣依次相排,功高者,占多等。”   李祐寅高兴地大笑:“有道理。”他下台阶一步,问道,“你叫什么?”   “在下林珣,‘珣玗琪’之‘珣’。”   “不错。朕记得你了,百士之首,勇气可嘉!吏部选人,第一个就是你。”   见有人出头,底下纷纷躁动起来,又有人出步要答。   此题也好解,无非是怎么分。有人说“按功绩分”,有人说“按尊卑分”,又有人说“按年纪分”,且都有道理,无不让人信服。可李祐寅想要的不是此般回答,面上笑,心中不甚满意,也并未问姓名。   一番话过,也无更好的法子。李祐寅忽觉不过如此,转身再坐,饮酒不言。   就在此刻,一清秀白净的进士站前,道:“在下所思,与旁人皆不同。”   “有何不同?”   只见那进士挺直腰身,恭敬模样:“天下之地皆为陛下之地,陛下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全看陛下心意。”   众人都听笑了。这回答过于空洞,答非所问,且颇为奉承,油嘴滑舌。   李祐寅却不笑。他放下酒盏,再次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直到近那进士跟前,望见他儒雅的脸,李祐寅才轻笑一声,随后又放声大笑:“好啊,好!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朕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你叫什么?”   “在下名唤刘宜成,‘相宜’之‘宜’,‘成全’之‘成’。”   “刘宜成。”李祐寅甚是满意,“我记住了。”   琼林宴毕,李祐寅乘车辇回宫。   他心想朝政,还是直奔崇政殿看札子,瞧见有人上奏二月末殿前司马赛之事。   书上言,步军司都虞候之子秦书枫违反军规,于马赛中私带短刀伤人,要陛下彻查。   李祐寅将这道札子看了三遍,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猛然将案上奏疏全都挥在地。   韦霜华说:“官家息怒,切莫动气。”   “一个小小马赛还要上奏,是没事做了么?说这个是要做什么,见秦卿是我从扬州选来的,眼红了,妒忌了!才多久,奏疏一封接着一封!”   “官家息怒!保重龙体。”   李祐寅知道韦霜华的,过分谨慎,从不敢妄议朝政。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悦,他就是想韦霜华替他分担他的忧愁。他冷声问道:“你怎么想?”   “臣不敢妄议,请官家赎罪。”   “我问你殿前司马赛,秦贯之子伤人!我问你怎么想!”   韦霜华还是说:“臣愚钝,不知何想。”   李祐寅倒吸一口气,道:“罢了。把奏疏拾起来。”   “是。”   崇政殿内寂静,李祐寅看过十几封奏疏,才渐渐想到殿前司马赛。他知道殿前司这项传统,不过从无过问,今天来了兴致,问道:“马赛结果如何?”   韦霜华过目不忘,立即呈报结果,又在纸上记录。   李祐寅望着这些名单,用笔圈出几个名字,念道:“谢忘琮、谢承瑢……赵敛。”   他将纸拿起来看,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16章 第六 流照君(一)   赵敛负伤,躺在家中已有几天了。   因脖子割伤、手掌擦伤,就像掉了一层皮,每日可以说是痛不欲生。   在外面他不好意思喊疼,在家里就可以放肆些,换药时扯开嗓子叫唤,引家里年纪大的乳母心疼不已。   即便是受伤了,每日学业也不能荒废,还得背书写字。赵仕谋特意叮嘱瑶前好生看着,不然两个一起挨揍。但主仆二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有人盯着就读书,没人盯着就说话。   说的便是昨夜琼林宴之事,讲起刘进士,瑶前道:“那么多进士,能取悦官家者,不多。”   赵敛不以为然:“无非是谄媚之术,谁不爱听好听话?我也爱听呢。”   “二哥在家里说可还行,出了门去,这些话够你掉脑袋了。”   “我又没杀人放火,掉什么脑袋?”   瑶前给赵敛上药,明明很轻了,却还是惹得他乱叫。   这一叫,又把家里乳母喊来。张妈妈在外问道:“二哥可还好些,疼不疼?”   “疼呢,”赵敛笑道,“阿妈弄个银耳羹来吧,我吃了就不疼了。”   “二哥还不忘喝银耳羹呢,这几日吃得还不够。”瑶前听罢,忍不住说一嘴,“胖了,到时候骑不动马。”   赵敛并不恼,反而同他说:“我带你喝一半,你也胖。”   瑶前嘟哝说:“我胖可不要紧,你胖了,到时候连谢家小官人都笑话你,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赵敛沉默,马上就不想喝了。他很担心地说:“我再喝这一碗,也不会胖到哪儿去吧?”   等上完药,张妈妈也就端着银耳羹进来。   羹还热乎,远远就闻见甜味。赵敛伸手就抓碗,被张妈妈拍下去,道:“吃饭要有规矩。”   “是。”赵敛端坐。   张妈妈是赵宅里的老人了。当年做过大哥乳母,等赵敛出生,又做第二回 乳母。因她身强力壮,个子比寻常奴婢高些,家里的事基本都让她管,后来又做了管事妈妈,一直至今。   她倒是没什么缺点的,人也和气,就是太古板,万事总讲规矩。吃饭一套,走路一套,睡觉也有一套。幸好赵敛长大了,男女有别,否则张妈妈还要在他睡觉时进来翻他身,讲睡觉规矩。   吃羹时张妈妈就站边上,按照她所谓规矩,主仆不得同桌吃饭,瑶前自然也不能分一口。且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也不能说话,好生无聊。   赵敛后悔吃这一碗羹了,狼吞虎咽不得,只能细细嚼。吃完了,这才如释重负。   “二哥有长进。”张妈妈道,“将来成人,便也是京中最斯文的公子,好谈婚事。”   不知张妈妈为何说起这事儿,况且赵敛还未满十六,距成婚尚早。他疑心起来,问道:“莫不是我爹已经在为我提亲了吧!也太早了,我并未有此意愿。”   “是大哥。”张妈妈说,“大哥将要二十,该到时候了。这几日有不少家来问过阿郎及大哥,都婉拒了。”   “为何婉拒?”   “大哥不喜欢。”   赵敛深知自家大哥的性子。大哥满腹文采,心怀大志,如今正值青春年华,必然一心扑在读书上,准备到朝中施展抱负,哪有心思谈情说爱。   “也该到时候了,哪有人不成家呢。”张妈妈笑着道,“二哥将来也得成家的。”   赵敛抱着碗发呆,不知为何,脑子里飘出来一个人影。   梅影幢幢,暗香四溢,有人着宽袖袍,藏匿枝间。他那只修长白净的手压下枝头,露出澄明的眼。   “我的灯……”堵住了。   手中碧碗滑落,掉落在地。赵敛耳边响起张妈妈的怨嗔:“我方才还说二哥有长进!”   “是我错了。”他反应过来,赔罪道,“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看着张妈妈收拾碗勺,端着出去;瑶前也抱着换下的布条,悄声退下。   带上门那一刻,赵敛竟然又开始想花。他想到被指间压下的蜡梅,风拂时落在发上的白花瓣,又或是枝头上不落的梨花。   随着那些花看去,都不出意外地,瞧见一个人。   “你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不也算是‘我心昭然’吗?”   赵敛黯然,躲进被子里。在黑暗中,谢承瑢的每一个神态都更加深刻。   他想到谢小官人持枪时决绝凌厉的双眼,射箭时干脆利落的手臂,还有骑马时的飒爽英姿。   可他又想到北营里那些流言蜚语:“太尉之子么……”也不过如此。   赵敛何德何能呢?他和谢小官人之间,还差好大一截。   被子里太闷了,赵敛掀开被子,对着帷幔喘气。他躺在软衾中,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谢承瑢在他眼里,是对手,更是鼓舞士气的战鼓。而他在谢承瑢眼里又是怎么样的呢?是简单的“太尉之子”,还是纨绔子弟?不得而知。   他后悔原先逃课了,也许在谢承瑢心里,他从来都是不乖。   赵敛还没琢磨出来,就听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瑶前推门而进,欢喜道:“二哥,纪公子、程郎君和谢小官人来了!”   赵敛惊坐起!   “我来了,你叫他们先去逛逛,等我一会儿!”说罢急忙束好自己凌乱的发,手忙脚乱地卷起被衾。他才把绛色袍子穿上,忽然想起来,自己老是穿这个颜色,谢承瑢会不会看腻了?于是在橱里挑了一件淡青色的袍子。   这个颜色不显气色,能把他衬得更憔悴。   他就是要更憔悴,装会儿可怜。   *   谢承瑢今日是要送刀。此刀长五尺多,刀细而重;刀柄上镶嵌金制云纹,繁复却不累赘,精致又靡丽。因其太过显眼,只能先用刀袋套住,又裹几层锦缎,这才勉强能带出门。   书院人多,也怕别人发觉,谢承瑢把刀放在思衡处,要思衡好生抱着。直到下学,三人聚了,这才开始说所带之物。   纪鸿舟带的是蜜饯,据他说,二哥最爱吃南门大街的王氏蜜饯果子,这次一并买了好几斤;程庭颐带了母亲绣的护膝,春天半冷不热,正好给二哥保暖。   纷纷问向谢承瑢,他回答:“我带了一把刀。”   “殿前司的那把?”   “不是,是别的刀。”   纪鸿舟有意看刀,可毕竟是谢小官人送给二哥的,不便看了。   讨论罢,就一齐去往赵宅。   通报过后,他们跟随管家从小门进,七绕八绕到宅内去。   赵宅安静,太尉公务繁忙,要到天黑才能回;赵家大郎要去读书,也不在家。倒也免去拜见,三人更自在些。   留各小厮在外堂等候,只让他们三个进院观赏。   宅子很大,谢承瑢记着进门所见,游廊外花草彩蝶,每一处景致皆不同;越至里,越发漂亮,小桥流水,奇石巧树,颇有些江南水乡之韵。   方才过桥,就看见赵敛奔着跑来,活蹦乱跳,丝毫不像受过重伤。   “二哥!”纪鸿舟也向赵敛跑去,互相作过揖后,才转身向后面人挥手。   谢承瑢在桥上同二哥拱手,这才下桥来,又拜过。   “伤怎么样了?将来还能挥刀么?”纪鸿舟问。   赵敛都忘了手上有伤呢,忽作疼痛模样,弯下身佯装:“疼死了!掉一块皮,你知道我每天换药都怎么过的么?”   “怎么过?”   “疼得想死。”   谢承瑢听了,非常关心:“这么疼么?有没有用好药?”   赵敛本来想说没有好药,但纪鸿舟抢在他前头说:“放心,二哥怎么会不用好药?”   “那就好。”谢承瑢松了一口气。   赵敛有点恼:“谁说我有好药了?”   纪鸿舟大笑,拉着赵敛又往前走,把那两个丢下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有好药了?”赵敛捶了纪鸿舟一拳,“我没有好药,你不要乱说。”   “没有好药你还能成这样?早在床上不能动了。”   失算了,赵敛想,就应该躺在床上见他们的,这样子谢承瑢还能更关切。他很后悔,甩开纪鸿舟:“我头疼,你别靠着我。”   “怎么又头疼了?”   “我本来就头疼。”   他四人里,从来都是纪鸿舟与赵敛玩得好的,谢承瑢与程庭颐插不上话,只能跟在后面沉默。   程庭颐所居处比赵家要小太多,不及一隅,他第一回 见这样大的宅子,忍不住东看西看,还到池边看鱼,惊奇地拉住谢承瑢的袖子:“红鱼!好漂亮的鱼!”   谢承瑢也看,回应道:“真漂亮,这什么鱼?”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我们吃的那种鱼。”   “这些鱼吃什么?虫子?小蚯蚓?”谢承瑢问。   程庭颐也不知道:“没养过鱼,不知道他们吃什么。”   说了这么多次鱼,谢承瑢咽涎:“好想吃鱼。”   “我也想吃了,改日到醉仙楼吃鱼吧,我攒点钱请你。”   二人相笑,又伫立池边望了很久,盯着游鱼出神。   赵敛一直留心身后的步子,闻步声渐远,笑声渐飘渺。纪鸿舟还在同他说什么书院见闻,他却听不太进去,急着回头看。   池边杨柳依依,谢小官人与程庭颐在树下观鱼,轻风皱水俊人,还真像一幅画。可赵敛莫名不太喜欢这幅画,蹙起眉头,问:“他俩怎么就这么要好呢?”叫他都插不进去话。   纪鸿舟循声看去,恍然道:“哦!是说谢小官人与庭哥?他们不一直都是很要好的么?读书都形影不离。二哥才发现?”   “我早就发现了。他们在看什么呢?”   “兴许是在看鱼?”   “鱼有什么好看的。”赵敛伸着脖子望,快要把人望穿了。   很显然,赵敛是没有鱼好看的,那不然人家为什么不睬他?   “鱼有什么好看的?”他很不解,“还能没看过鱼吗?”   纪鸿舟打趣道:“你家鱼是什么宝贝,还不给人家看了。”   “鱼当然不是什么宝贝。”赵敛嘟囔,“我也去看鱼,倒是要见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   他才近谢承瑢和程庭颐身前,笑声没了,谈话声也没了。两个人呆呆站在那儿看他,一时尴尬,连鱼都尴尬跑了。   “二哥来了。”谢承瑢微笑相对。   赵敛不好意思问他们在聊什么,也不好意思问“为什么我来了你们就不聊了”。他看了几眼逃跑的鱼,又看了几眼柳树,说:“再往里走吧,我家不止鱼好看。”   春日里太阳依旧落得早,没走完院子天就黑了。   天黑了,万物便看不仔细、瞧不清楚。不知何时,纪鸿舟与程庭颐走一阵去,相伴着看赵宅夜景,剩赵敛与谢承瑢在小院子里看月亮。   老有没眼力见的家仆躬身经过,走来走去真烦人。赵敛瞥了一眼路过的家仆,赶紧用手去挥,小声说:“去去。”家仆看了,忙不迭跑远了。   谢承瑢听见赵敛说话,问:“怎么了?”   “哦,我是在看小鸟呢。你看那边树上,有一只小鸟停着。”赵敛说。   谢承瑢真的仰头去看,说:“哪儿有鸟?”   那当然是没小鸟了,人都被赵敛赶跑了,还能有鸟?   赵敛笑而不语,又偷偷瞄纪鸿舟和程庭颐,走得比家仆还远。这下好了,终于是没人了,他清了一下嗓子,故作深沉:“我好久没见你,谢小官人。”   “是很久不见了。你在养伤,我恐扰你休养,所以不敢拜访。”   谢承瑢低首相拜,抬起头时,果然又露出一双清澈明洁的眼。   赵敛脉脉看他的眼睛,说:“没、没事儿,你现在来就刚刚好。”   谢承瑢关切道:“二哥伤怎么样了?”   “你要听我说实话么?”赵敛问。   “你也可以说谎。”   赵敛坐在台阶上,托腮望月,余光望人,道:“实话就是不疼,早就不疼了。除了不能碰水,一切皆安。”   谢承瑢心中欣慰:“不疼就好了。”   “我现在说实话,是为了让你放心。”赵敛放轻声音,又心虚又担忧,“但我要是不说谎话,你就不会来看我了,谢小官人。我说我还疼,你改日会不会再来看我?”   身后的屋子点了灯,薄薄的暖光从窗户纸透出来,落在赵敛和谢承瑢的后背。小院里种了几排竹子,树影婆娑,风一过就沙沙作响。   叶子乱了,谢承瑢的心也乱了。他看见赵敛的眼睛,心中有说不上来的感受。他害怕这样的感受,遂避开赵敛的眼,说:“如若二哥没有受伤,我们每天都能见,每天都能切磋武艺。”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 第17章 第六 流照君(二)   “切磋武艺?”赵敛觉得谢承瑢的回答完全对不上题,可他还是顺着谢承瑢说,“是了,小官人,我是很想同你比试。”   谢承瑢这就轻松起来:“那等你好了,我们就能比试了。”   赵敛又问:“难道就只有比试吗?”   “不比试,难道还真的打?”   赵敛笑了,不知道是恼的,还是好笑的。他低头摸自己手掌心缠着的布,说:“我受伤了,这些日子都不能同你切磋武艺了。”   谢承瑢好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反复来反复去都在说:“没关系,等你好起来,我们就能比试了。”   “不比试行不行呢?就干坐在这儿聊天,或者坐在池子边看鱼。”赵敛摸了一下鼻子,说,“因为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趣了,我想你们来陪我说说话。”   谢承瑢没回答他。他又问:“你得空吗?”   纪鸿舟和程庭颐要晃回来了,就快到小院子里。赵敛还没听到想要的回话,心里一急,说:“你明天还来么?来我家里看鱼也成。”   谢承瑢盯着赵敛,鬼使神差说:“明日还要去北营,应当来不了。”   其实他不必去北营。   赵敛又问:“那后日呢?大后日,大大后日?”   “你为什么非要我来?”谢承瑢摸不透他了,“纪公子也能来陪你玩儿的。”   赵敛知道谢承瑢是不愿意了,登时失落起来。他伸长了腿,看面前耷拉着的竹叶,说:“你要是很忙,那就算了。我早些好了,就能早些去书院了,到时候我们在书院见吧。”   纪鸿舟和程庭颐绕回来了,赵敛一见,心里更提不起劲。他懒得抬眼,但有闲心去偷瞄谢承瑢:偷瞄他的侧脸,偷瞄他的下巴尖儿,还有他不安乱揉的手指。   “二哥!今天我来有好礼物送给你的!”纪鸿舟摇手过来。   赵敛懒洋洋地问:“带了什么好礼物?”   “蜜饯果脯,在稼禾那里。马上就叫他送过来。”   稼禾是纪鸿舟家里的小厮,不好随主人一同前往内院,所以就在外院等候。之前他们忙着逛院子,都把礼物丢在外院了。   于是又唤稼禾和思衡进门,把礼物捎过来。   程庭颐的护膝就随身带着,所以他先送了。护膝朴素,厚实保暖,这时候用正好。   “虽然有些粗糙,但也算是我与我阿娘的心意。希望二公子不要嫌弃。”   赵敛双手接过来,真诚说:“做得好漂亮!我很喜欢,多谢你。”   接着,稼禾就带着果脯蜜饯来了。纪鸿舟说:“我知道你最喜欢柿子饼,这回够你吃好几天了。”   “多谢你,回头我也给你买你爱吃的。”   等收完了东西,赵敛缓缓将目光移向谢承瑢,虽然嘴上一句话也没说,但眼神里却透露出:你有没有想着我?   谢承瑢不再乱转他的手指了:“我也给二哥带了宝贝,但只能我与二哥两个人一起看。”   话音刚落,纪鸿舟就起哄道:“真不得了,什么东西还不准别人看?你怎么和赵二一样小气。”   “二公子哪里小气了?”程庭颐插一句问。   纪鸿舟说:“赵二不准我们看他家的鱼。”   “我什么时候不准了?我没有不准,我才没这么小气呢。”赵敛还转头同谢承瑢解释,“你要是喜欢我家的鱼,我捞几条送给你,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看了。”   谢承瑢笑笑:“快点进来跟我看礼物吧。”   谢承瑢抱着他那把裹着锦缎的刀,随赵敛进门。   赵敛故作矜持地说:“这是传世宝贝吗?还不给别人看。”   “这确实是我的传世宝贝。”   等到屋门紧闭,谢承瑢才拆下布缎,露出黑色刀袋。   屋内点着薄灯,烛火摇曳出光影。光软绵绵映在谢承瑢的手背,赵敛的视线稍稍往上,就能看见谢承瑢温柔的神色。   他有点儿不自在了,就是心跳得很快:“既然是传世宝贝,为什么还要送给我?”   “因为你值得。”   谢承瑢拨开刀袋,露出刀柄。刀柄为黑,上有金制云纹镶嵌,繁简适当,雅而不俗。又褪下刀袋,展现刀鞘。一如刀柄模样,鞘黑而镶金,加之屋内有昏光偷近,那金色耀眼夺目,贵气十足。   “这是征延州大捷时,当地百姓送我的刀。此刀由千名工匠一同铸造,延州多产金,所用金料皆不是凡品,就算是在珗州也找不出这样好的。我知道你喜欢刀,所以把它送给你,够不够传世?”   这把刀比殿前司那把还要贵重,难怪包得这么严实,难怪只给赵敛一人见。如此贵重的刀,赵敛怎么敢收?他拒绝道:“这是你的宝贝,我不能收。”   谢承瑢执意将刀塞给他,说:“不瞒二哥,我在家思索许久,不知道要送给二哥什么。金银财宝太俗,我也不想送些似是而非的、无关紧要的东西。这把刀最适合,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也是我所认为的、唯一能配得上二哥的东西。”   赵敛茫然地抱住刀身,还是说:“我真的不好收,你就送我点吃的就好了,这把刀你自己留着就是。”   谢承瑢不答,只说:“摸一摸刀柄?你一定会喜欢的。”   赵敛抚上刀柄,只感觉金纹冰凉,玄铁刺骨,握在手心果然润而不滑。   “这把刀玄妙之处,除锋利刀刃外,便是刀柄。虽然镶金,但内里材质生寒,所以无论怎么挥握都不生手汗,也不会累痛,更不会脱手。”   这确实是一把万里挑一的好刀,握一下就知道了。赵敛也算是用过几把刀的人,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更加不知所措:“你送我这样一把刀,我怎么用得起呢。这是独属于你的荣光。”   谢承瑢笑起来:“结识二哥,也是我的荣光。愿这把刀能让二哥无畏人言,所向披靡。”   赵敛正拔出刀刃,半截刀面的寒光刺进他的眼中。   屋外月光如练,树叶沙沙作响,不知纪鸿舟和程庭颐又在聊什么天,说什么话,唯那两句话最深刻入耳:“你怎么知道我在烦恼什么?你要把我的心猜透了。”   赵敛哝哝重复:“谢小官人,你也要把我的心猜透了。”   “那你就收下吧。”谢承瑢再一次把刀摁进他的手里,“你收下了,我也就放心了。”   “多谢小官人,”赵敛终于把刀收进怀里,但他还是说,“我先收下了,回头我肯定还你一个更好的宝贝,不让你亏。”   “我不要你还,送你东西,又不是指望着你还的,我也不要你的宝贝。”谢承瑢很高兴他能收下,又指着刀说,“这把刀,有名字。”   “叫什么?”   谢承瑢一字一字答:“流照君。”   前朝吴中四士张若虚曾写《春江花月夜》,其有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赵敛问名之典故是否出于此,得回答曰:“也许吧。”   谢承瑢没读过什么书,更不必说诗词歌赋。赵敛告诉他意为如何,他欣然道:“受教了。这是延州百姓取的名字,我觉得好听,所以留下了。现今想来,也有一番含义。”   “愿逐月华流照君。”赵敛把刀收在自己被子里,转头对谢承瑢作揖,“多谢你了,小官人。”   他与谢承瑢出门去,见纪鸿舟与程庭颐坐阶上说话,思衡与稼禾也坐在边上看月亮,四个人安安静静的,谁都没有回头看。   “你不急着走吧?”赵敛问谢承瑢。   “不急着,怎么了?”   赵敛说:“今天月亮很漂亮,我带你看月亮去?”   说罢,就与谢承瑢穿过游廊,到尽头停驻。   “据说,对着月亮许愿,愿望就能成真。”赵敛又说。   谢承瑢没听过这个说法,他问:“二哥有什么心愿?”   “我啊,”赵敛对着月亮说,“天地为证,月神为鉴,”他双手合十,又道,“此生能遇谢小官人,是我赵敛八世之幸。”   谢承瑢不明他意,却听他再说:“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   “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要同天地月亮许这种愿望?”   赵敛朝月亮拜了几拜,说:“将来你与我同朝为官,难免会有政见不同时。我怕因此失去小官人,所以许愿。期望将来不论如何,私下里都能是知己、至交。”   谢承瑢静默片刻,伸手拉下赵敛拜神的双手,覆在手心。他的手掌有茧,是常年握刀枪所致,粗糙磨人。   手手相覆,传了好些热气。谢承瑢也对赵敛说:“不论将来如何,我与二哥都永不为敌。二哥可以放心我,我也可以放心二哥。”   赵敛反握住谢承瑢的手,又霎时放开。   两双手都还悬着,赵敛忍不住问:“那你……那你明天……”   “你们在做什么呢?”有扰人呼唤声从背后传来。   他二人急促撤回手,都背在身后,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天色深了,不便在赵宅过夜,他们都要回家了。纪鸿舟刚想走的,找半天没见谢承瑢,这下终于是找到了。他也没问怎么了,自顾自说:“我们走了,二哥你要是还想我们来陪你说话,明天我们再来。”   赵敛很欣喜,瞟了一眼谢承瑢,问:“明天真能来?我每日都很无趣,你们来我家看鱼也好。”   谢承瑢没什么反应,还是纪鸿舟回道:“明天我来,也许庭哥和谢小官人都忙,你放心,有我在,我还能让你闷死在家里吗?”   赵敛想问清楚谢承瑢来不来的,但没好意思问。没回答他,那就是不来了吧。他送他们出门,望见三个轻松愉悦的背影,突然心生落寞。   今晚月亮不圆,但亮,赵敛抬头看了好久月亮,念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瑶前打着哈欠听,夸赞道:“二哥怎么背起诗来了,有长进!”   “我长进大呢,我最近都很有长进。”   他回屋,脚下那块砖还是先前和谢小官人踩过的,复踩上去,似乎还有余温。又到床前,那把长刀静静躺在被子里,还残留着蜡梅香味。   赵敛在屋子里乱转,不停想着梅花。他蹲在那块砖上,手触摸砖面,凉凉的。   ——“愿这把刀能让二哥无畏人言,所向披靡。”   他蹲在那处想,想谢小官人说话的神情,想他的每一个笑容,想他说“二哥”。想至深处,竟然生出怯意,怕真的有神灵窥到他的心思,所以不敢再想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谢承瑢,想来知己便是如此,谢小官人知他、懂他,是同龄人里最明白他的人。谢小官人甘愿将自己用荣光换来的刀赠送给他,应当也表明是很珍视他吧?   赵敛受宠若惊了,他傻笑起来,坐在地上,还在回忆谢承瑢的眼睛。   “二哥洗漱了!”   瑶前端盆进来,见赵敛坐在地上,以为是着了魔、中了邪,问道,“哥儿怎么了?”   “我好想闻蜡梅。”赵敛说。   “这时候哪来的蜡梅呢,那是冬天才有的。”瑶前放盆,扶他起来,又说,“你要是想闻,回头叫他们买点香囊回来。”   是了,有了香囊,他就可以每天都闻到蜡梅香了。赵敛很惊喜:“那我要亲自去买。”   今日月亮不圆,人也难见。   赵敛做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遍地白雪,偶见几丛梅花开放,有香扑面。   明明白雪满头,梅枝却不见雪。他凑近梅花,已经有些分不清梅香和谢承瑢的香味了。   他总觉得谢承瑢就在梅花那头,所以挥开眼前梅花,往深处蹚雪,要去寻找梅丛中的那个身影。   “谢昭昭?”他拨梅,果然见梅花那头站着的人。   谢承瑢还是穿霜色的衣,手里捻了一枝梅。他站在一片白里,偶有风拂过他的乌发,雪飘上他的衣摆。   雪光逆在他身上,漂亮得,让赵敛移不开眼了。   即使是在梦里,赵敛也知“非礼勿视”。就算谢承瑢并没有暴露什么,他也不敢看了,乖乖低下头来,老老实实地朝他一拜:“谢小官人。”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谢承瑢问。   赵敛避着谢承瑢的目光,一面想见,一面不敢见。他紧张得心扑通扑通跳,手掌也冒汗,背在身后擦了好几遍,才说:“我好了,就见。”   “二哥。”谢承瑢站在雪里,用手把蜡梅递过去,“你快点好,我们早点见。”   早点见……赵敛从梦里醒,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早点见。”他失落地说,“是我要早点见,可不是他要早点见。”   他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梅花还没接呢。   【作者有话说】   文中已经提过诗词的出处,作话就不再赘述。   流照君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章 ,谢承瑢放入箱子的那把裹着缎的长刀。   香味大概是最令人记忆深刻的东西了吧~一闻到味道就能想到人了(^ν^)   小赵也不太相信这世上有神,也不信对月亮许愿就可以成真,那些话都是他编的。说是对月亮许愿,其实是对小谢许愿吧~ 第18章 第七 不度我(一)   四月初,赵敛的伤总算是好透了,立刻就准备上学去。   这一个月他在家闲着,也见不着什么人,尤其见不着谢小官人。蜡梅香囊他买了,就挂在床头,一开始还觉得非常安心,可是闻得越久,他越觉得空落。他也总是抱着流照君睡觉,一做梦就要梦见谢承瑢,但是谢承瑢老是躲着他。   他问:“你为什么躲着我?”   谢承瑢反问:“你猜?”   赵敛猜不到,但睡醒了,就更加想见谢承瑢。   赵敛在四月四日上学去。   今天他来得特别早,到书堂里,谢承瑢还没来呢。他托腮盯着谢小官人的书案看,想他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不过没等到谢承瑢,倒是先把纪鸿舟等来了。   纪鸿舟一来就和赵敛说个不停,但他有九成没听进去,都在“嗯嗯哦哦”地敷衍。   他半听半等,等到谢承瑢真的来了,他又即刻偏眼,假装没有在等。   “你方才说什么?”赵敛忽提高声响,同纪鸿舟说,“我没听清。”   “我说,前几日庭哥去了醉仙楼,吃了新来铛头[1]做的鱼肉,很香!”   “哦,”赵敛装作漫不经心地往前看一眼,见谢承瑢正俯身拿书,没注意他,于是再把视线落在纪鸿舟的眼上,“你怎么知道的呢?”   纪鸿舟说:“庭哥告诉我的。”   “吃鱼啊……”赵敛走神了,想起来自家院子里乱游的红鱼,隐约听对面人说:“连谢小官人都觉得好吃,今天正好你来……”   “吃什么?什么谢小官人?”赵敛惊起神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纪鸿舟语塞:“二哥,你不是手受伤了么?怎么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已经说了三遍,你有在听么?”   这时候,谢承瑢已经摆好了书,正要转身向后走来。   赵敛急忙低头不看,偏头和纪鸿舟说:“你再说一遍,浪费你多少口舌了?”   纪鸿舟翻他白眼:“我说,前几日庭哥同谢小官人去了醉仙楼,吃了新来铛头做的鱼!够清楚么?”   话音刚落,谢承瑢就站在二人案侧,低首作揖道:“二哥,纪公子。”   赵敛只当作是刚见到人,还装惊诧,作揖说:“谢小官人来了?”   “谢小官人。”纪鸿舟拱手,“方才才说到你呢,醉仙楼的鱼,口味如何?”   “醉仙楼的鱼?”谢承瑢笑眼盈盈说,“太好了,吃过一回就难忘了。”   赵敛有些不敢看谢小官人的眼,只敢望他的发,观他的衣。春日已尽,同窗皆换了薄衣,不像天冷时候那样臃肿累赘了。他也算是头一回见谢承瑢穿薄衣,这回不是霜色了,是青色,跟上一回赵敛穿的那一件颜色差不多。   谢承瑢的衣服无甚繁复花绣,非常朴素,很衬他的性子;因夏衣轻薄,他看起来比冬日里更精瘦,更有精神。   赵敛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又后悔了,早知道他也穿青色了。   书堂里渐渐喧闹,耳边有谈天声。纪鸿舟和谢承瑢聊得正高兴,反而把赵敛给丢下了。   赵敛听谢承瑢描述醉仙楼的鱼:“说不上来哪里好吃,就觉得很好。我读书少,不知如何表达。”   又听他说醉仙楼的后院:“晚风怡人,好多人都坐那儿赏月,我和庭哥也一起过去了。”   后院,就是之前他们一起舞梨花的后院吗?赵敛抬头看了谢承瑢一眼,心里有些不自在:怎么谢小官人带着别人去后院了啊?   纪鸿舟听谢承瑢说这些,非常向往:“改天我也和二哥去尝尝!到时候叫上你,还有庭哥。”说罢,转头问过赵敛,“去么?吃鱼,补身子的。”   赵敛应一声,重新换了坐姿,还装作是那副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的姿态:“都行。”   没一会儿,沈沛过来了,大家都各自回座,埋头读书。   书声琅琅,且抑扬顿挫,赵敛于角落坐着,周围像是有音壁环绕。他借着先生答疑时刻,又偷偷往里面挪着坐,方便看前排人的背影。   还能看谁,必然不是看纪鸿舟。他是在看第一排的谢小官人。   赵敛喜欢看这样的背影,十分端正,十分大方。谢承瑢的肩膀很宽,背也很直,一瞧就是练武的。   真像玉雕,赵敛想,这世上还能有这样栩栩如生的玉雕吗?他下意识也要直着背坐,不一会儿又望出神。   纪鸿舟回头要找他说话,看他呆滞模样,疑心问道:“二哥又在瞧谁?谢小官人吗?”   赵敛反驳:“没有!我只是望呆而已。”   他恐旁人看穿,故意望向窗,表明自己真的是在发呆。但他越这样,就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纪鸿舟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说:“你想看就看呗,又没人不准你看。”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你眼珠子都要长人家身上去了,还不是在看他?最可怜的是我,我就坐在你前面,总觉得背后有刀子刺我。”纪鸿舟嬉笑,“你倒是告诉我,谢小官人有什么好看?我也要看看。”   他真的转头要跟赵敛一起看,赵敛可不准,攥住他衣服:“不准看,好好读书。”   “你真霸道,鱼也不给我们看,谢小官人也不准我们看。那你说,什么能给我们看?”   赵敛狡辩说:“我是怕你分心,你要好好读书才对。”   纪鸿舟冷哼一声,不跟他说话了。   过了片刻,等纪鸿舟认真背书了,赵敛又要继续望背影。   反正谢承瑢从来没有回头过。   听课听到快正午,程庭颐才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他难得迟到,不迟则已,一迟惊人,来的时候都要午休了,果然是被沈沛痛骂一顿。   程庭颐来了,谢承瑢也突然活过来了,东张西望不说,还得讲话,侧身过去关怀人。赵敛都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不快,连手中书页都被连坐,一大滴墨沾在上面,字都看不清了。   “庭哥迟到了?”纪鸿舟也坐立不安,回头同赵敛说,“他可从来不迟到的,今日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不来了呢,没想到是来迟!”   赵敛嘲讽说:“你也去问问,别让谢小官人抢你风头。”   午休至,同窗们都出书堂用午饭了,他们三个还在屋里,把程庭颐围了一圈,一直关切。   多半是谢承瑢、纪鸿舟关切,赵敛站在一旁默默听。听还算其次,主要是偷看,用余光看。他瞄谢小官人的侧颜,又低眸望谢小官人修长漂亮的手。等到谢承瑢望向他,他又马上移开眼,接上他们正说的话:“下次不要迟了,又不是什么天打雷劈的大事儿。我不是老迟到么?”   哄完人了,这才相伴出门去。   赵敛发现,他内心的不悦是永无休止的。   不就是迟到被训,何至于两个人都围着转呢?莫非是他自己一月不来,最要好已经成了次要好,知己都改伴他人?他不太爽快,可若是轻易说出来,人家又要说他是小心眼了。   算了,倒不如不看。赵敛怄气说:“我回家去了,有事儿。”   好半天了,终于是等到谢小官人同自己说话。谢承瑢问:“回家?那二哥下午还来上学么?”   赵敛板着脸说:“谢小官人若是想让我来,我自然来;谢小官人不想让我来,我大可不来了。”   谢承瑢不解此话何意,默默看着二哥走了,连头也不回的。   “好酸。”纪鸿舟笑着调侃,“小官人闻到了吗?方才他说那番话,真酸。”   “哪里酸?”程庭颐也不解,他忽然领悟,“是我的过么?我迟到,矫情了,你们都陪着我,所以二哥不高兴了。我们当然想让他来!”   纪鸿舟摇头说:“赵二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他也不是酸我们,是酸谢小官人。话是对着谢小官人说的,我们要不要他来,二哥都不在意啊。他气着呢。”   谢承瑢低首,心有微羽百番挠过。他说:“纪公子想多了,只是我问他,他才对我说。你们问了,便是对你们说了。”   *   赵敛心里堵,跑到殿前司骑马去了。   北营人多,初春又招新兵,各将领都忙着练兵去了,马场就空出来。正巧,他也有一个月没骑马,也没见他那个宝贝照夜,很怕照夜把他忘了。   今日烦心事太多,不过幸好照夜还记得他,也不算非常失意。   四月的风格外温柔,不冷不热,正好是跑马的好时候。赵敛心里不高兴,和照夜跑了十几圈,好不容易才能把书院的事情稍稍放下。他舒坦了,就下腰躺在马背,一只手牵着绳,一只手坠着,挽风。   遥闻一声轻笑,有人喊他:“阿敛!”   赵敛回头一看,正是殿前司最善刀的周彦将军!   “周将军!”他翻身下马,连跑几步,奔过去向周彦行礼,“见过周将军!”   “许久不见!”周彦端详赵敛身形,忍不住拍他肩膀,“去年我都在明州,这几日才回,细想来不过一年不见,阿敛就长得飞快!个子蹿起来,比我高了!”   赵敛难得腼腆,笑着说:“总不能永远都不长的。”   “骑马呢?”   “骑马呢。”   周彦摸他结实的臂膀:“比比?”   “比比!”   赵敛又越上马,和周彦一同驰骋马场,把心里那些烦心事都忘光光了。   黄昏近,北营口号声响彻半边天。天成三色,白、黄、红,将地也映了个遍。   赵敛身心发泄完毕,索性连缰绳也不拉着了,放开双手,展开手臂,迎接扑面的风。他的头发被风彻底吹乱了,但马场没什么人,他也懒得再理。   “阿敛最近还在读书么?”周彦问道。   不提到读书倒也罢,一提到读书,免不了要想起杏坛书院,又免不了想起同窗,紧接着便是谢小官人。赵敛心中不爽言于表,随意答道:“读呢。”   周彦见他这番模样,大笑道:“怎么,不喜欢读书?”   “也不算,就是烦!”赵敛踢马,照夜旋即飞驰而出。   周彦见他连缰绳都没有拽,忙喊住他:“阿敛小心!不要摔马。”   赵敛不会摔马,他调转马头又回来,对周彦道:“不瞒将军,我一心只想从军。我想骑马,想挥枪,不想被书本束缚,被年岁束缚。”   “不要心急,该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周彦语重心长道,“还未到时候,急不得。”   “急不得、急不得,我爹爹也说急不得。这时候不从军,还要到什么时候从军?到七十岁,到八十岁。”赵敛不悦,低头搓照夜的鬃毛,把鬃毛搓得一条一条的,“我爹就是不想让我从军,我都瞧出来了。”   周彦骑马过去,安慰道:“你还小呢,好好读书,读完了,再从军不迟。”   可赵敛却说:“书是读不完的!天下有万卷书,就算我一天一卷,从出生就开始读,也要到三十岁才能从军。何况天下不止一万卷书。”   周彦笑笑,还是说:“不要急。”   照夜嘶鸣一声,踏步要往后走。赵敛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转过头,只见马场外那棵树下站了一个人。   树上的叶子沙沙响,偶有几片落在那个人的肩上。那个人穿着青色衣,和叶子都融在一起了。   “那是被官家亲封少年将军的谢承瑢么?”周彦问。   赵敛有些出神,轻轻说:“是他。”   风卷过赵敛未束起的发,黑色发带随风起舞。他不想谢小官人看见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所以在马上,又手忙脚乱地梳好头发。   树响袂翩,谢承瑢又变成了画中人。   【作者有话说】   [1]:铛头,执掌烹饪的厨师。   不度(duó)我   周彦将军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六章 。小赵上课开小差,脑子里在想周将军的刀法。 第19章 第七 不度我(二)   谢承瑢一开始没想到赵敛会在殿前司。   他只是来帮谢忘琮喂马的,喂完马就准备直接回家了。但是他路过马厩的时候,竟然没看见照夜。殿前司没人敢骑照夜,一定是赵敛把它带走了。   谢承瑢看着照夜的槽,想起来赵敛今天在书院闹脾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赵敛要生气,就因为程庭颐来迟了,所有人都围着程庭颐转,所以他生气了?想来也是,以前所有人都是围着赵敛转的,这回忽然受了冷落,他肯定不高兴。   谢承瑢不想哄赵敛的,可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到马场了。   他躲在树下,果然看见赵敛骑马。赵敛这身衣服放量很大,本来是上学穿的,不该用来骑马。但就因放量大,行在马上非常飘逸,风一吹,他的袖子就随着风摆,反而没有二月里那么凌厉了。   谢承瑢不知不觉又陷进去,回过神时,已然对上赵敛的视线。   他叉手,先向赵敛身边的周彦作揖,喊道:“见过周管军。”   “你就是谢小官人?”周彦翻身下马,也作揖说,“听过你的名字。”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无非就是寒暄几句,但又把赵敛给丢下了。   赵敛随着周彦下马,躲在照夜肩旁偷听。他偶尔也会偷瞄,看谢承瑢的笑脸。果然,谢承瑢见谁都是这样笑的,看来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他又开始怄气了,继续给照夜搓马毛,都快把毛搓成面条了。   “一会儿小官人要去哪儿?”周彦问谢承瑢。   谢承瑢说:“陪二郎玩一会儿,到晚上再回家。”   赵敛偷听到了,搓马毛的手顿了顿。陪二郎玩,是陪哪个二郎玩?不会又冒出来个李二张二吧?如果是程二,他能给气死。正思考间,听见周彦说:“阿敛喜欢骑马,若是要玩,陪他骑个几圈也就行了。”   哦,是陪赵二玩。赵敛笑了,继续给照夜搓毛。   周彦要走了,赵敛也假装要走,顺利被谢承瑢拦下来。   “二哥还要不要骑马?”   赵敛不看谢承瑢的脸,把眼睛撇到一边去,嘟囔说:“不想骑马,我要回家去了。”   谢承瑢看见照夜一簇一簇的毛,笑说:“你这么弄它,它会不会不高兴?”   “它会不会不高兴我不知道,反正我……”赵敛盯着谢承瑢,耳朵一红,说,“我回家去了。”   赵敛牵着照夜去马厩,谢承瑢就默默跟着他,走了一路,但两个人都不说话。   等关好了马,谢承瑢才喊:“二哥。”   赵敛假装没听见,拍拍手走过去,不理他。   谢承瑢快步跟上前赔罪搭话:“二哥骑马快活吗?”   赵敛阴阳怪气说:“骑马不就那样么,你说快活就快活,你说不快活就不快活。”   说完,他转头瞧了一眼谢承瑢的表情,好像没有生气,那就继续往前走,不和他解释。   谢承瑢一点也不气,他又跟上去说:“怨我事儿多,二哥今天到书院来,我都没有和二哥说上几句话。是因为时辰太紧了……”   话音未落,赵敛就没好气说:“谢小官人是忙呢,主要是程郎君迟到,忙着多关切。我不如程郎君,自然受冷落,无妨,谁让谢小官人跟程郎君更要好呢?”   谢承瑢听罢,不再往前走了。赵敛没听到脚步声,也停下来,回头看去。   “你说什么?”谢承瑢问。   赵敛不敢撒野了,但他还是很不快,小声说:“我说、我说你跟程郎君玩得好,说错了吗?我不如他,你就不跟我玩儿了,也没说错。你也不理我,你今天统共和我说的话,不算作揖,也没超过五句,我没说错吧?”   谢承瑢点头:“我确实和你说话少了点儿。”   赵敛硬气起来:“你瞧吧,你瞧瞧了,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反正我要回家了,你去找程郎君玩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欢笑。   这是赵敛第一次听见谢承瑢这样笑,有点没预料到。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谢承瑢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他更不高兴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觉得疑惑,心中有一问不解,二哥能答?”谢承瑢笑着问。   “不能答,你不会,我也不会。不要问我。”   可谢承瑢偏偏追着问:“朋友之间,也能吃醋?”   赵敛霎时耳热,结巴道:“我吃什么、吃什么醋啦?你胡说什么,不要擅自揣测我的心意!”   “你没吃醋?我不过跟人家多说了几句话,你就气得歪鼻子瞪眼的,叫做没有吃醋?”   赵敛羞得把耳朵捂起来了,疾步往前走,想赶紧逃跑。谁知谢承瑢比他还快,跑至他前,把他拦了下来。   “我也不是有意冷落二哥的,只是庭哥脸薄,今日受骂,我担心他将来不肯读书,所以多哄了他一会儿。”   赵敛自知理亏,干脆盘膝坐地,伏着背、埋着脸,闻满面的青草香。   谢承瑢也随着他坐下,靠在他耳边说:“二哥就不同了,我知道二哥不拘小节,气量也大,就算我暂时忽视了二哥,二哥也不会不高兴。对不对?”   赵敛“哼”了一声:“所以你是在哄我了?”   “是,我知道你不开心了,所以就来找你了。”   赵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还得别扭一会儿,不然没面子。他说:“你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也不算,我来替我阿姐喂马。”谢承瑢诚实说。   赵敛一下被泼了冷水,本来还挺高兴的,这下又不爽了。他低头,闭眼屏气,不说话。   谢承瑢以为他好了,也不说话了。   马场的草高了,俯首时,草尖恰好能戳到鼻子。   赵敛觉得痒,所以抬头望天,顺势用余光看谢承瑢。他看见谢承瑢在发呆,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了。   “谢小官人?”   “怎么了?”   赵敛郁闷说:“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赵敛把小草也搓成条,搓完了,就倒在谢承瑢身上,压得谢承瑢惊呼:“二哥!”   “你还记得三月里,你来看我的时候,我问你的话吗?”   谢承瑢吃重,背过身,恰好承了赵敛的背。他费劲地抬起头,问:“你问的哪句?”   赵敛故意再往下压,枕着谢承瑢的后颈,咬牙切齿说:“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来找我,看鱼!”   谢承瑢觉得痒,躲几遍不得,只好笑说:“我现在就有空。”   “现在有空,前些日子就没空?没空还和程庭颐吃鱼去,你怎么不想着找我去吃的?醉仙楼的鱼好吃吗?”   谢承瑢没想到赵敛这么好气,还在因为这些小事吃醋,就逗他:“好吃。二哥跟我去吃鱼吧,怎么样?”   “你跟别人先去了,我就不想再去。”   谢承瑢背后忽轻,转眼,赵敛又伸手臂揽过他的肩,挨着问:“你送我刀,也送给他什么了吗?重要且宝贵的东西,是不是也给他送过?”   谢承瑢望着赵敛的下巴尖儿,问:“我要是送了,你怎么样?”   赵敛压下谢承瑢的后颈,二人一同摔在草地上。   土地很软,但草很扎人。侧躺在草地上,只觉得锐利的草尖非常戳肤,瘙痒却躲不得。谢承瑢欲要起身,抬眸,又对上赵敛深深的眼。   “你要是也送给他了,那我就把刀还给你。我这人蛮狠又霸道,只想要独一无二的东西,别人有了,我就不稀得再有。”   谢承瑢望赵敛委屈不甘的脸,不忍心再欺负了,故而诚实说:“我只有那一样宝贝的东西,就送给了你。我都这么说了,你还吃醋吗?”   赵敛跟谢承瑢对视了有许久,直到天边的彩云散去,昏暝降临,看不太清人眼了,才稍稍停滞。他从谢承瑢身边起来,对着天边的云看,说:“我吃鱼爱放醋,吃面也爱放醋,我一天要吃好几碗醋。”   “别吃醋了,我带你吃鱼去怎么样?”   “就你和我?”   “就你和我。”   赵敛高兴了,从草地上爬起来,随意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碎草,说:“那我就好了。”   *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崇政殿内烛火通明,一本本札子高摞,挡住案前李祐寅的身影。   春尽室暖,朱怀颂坐于官家侧,与他一同批阅奏疏。   太后如今五十有五,因这十几年听政,日夜操劳,难免白发横生,略显老态。但她是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恐怕头发花白了也不肯丢权吧。   母子二人皆静默,唯留笔纸之声。李祐寅翻过一本札子,为御史中丞杨荀所书,疏上所言二事:一为近日朝廷所议“西征”之事,杨中丞仍坚持殿上所言,“不征”观点;其二,便提到当今朝堂之格局,“太后摄政,天子坐观”一事。   看到几行,李祐寅悄声掩过奏疏,往朱怀颂处望了一眼。   奏疏所言:如今陛下登基十余载,大周已是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于情于理,国权之事,应交还与陛下。古有皇太后垂帘,只对少主,而今陛下入廿,已非古法之云。皇太后是否有效仿武氏之心,易主天下?   又言:李周之江山,非朱治天下。   看罢,李祐寅合上奏疏,轻声道:“好一个恣睢臣。”   朱怀颂抬起眸,问道:“官家在说谁?”   “臣在说杨中丞。”李祐寅笑道,“方才臣读了他的札子,娘娘知道他写了什么么?”   相视片刻,李祐寅才道:“他说,‘太后摄政,天子坐观’,还说大周姓李,不姓朱。我笑他思虑过甚,又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娘娘对大周亲力亲为,可谓是竭尽苦心,又怎会以武氏自比。”   朱怀颂听毕,低头将手中奏疏看罢,才又说:“杨中丞一向是直言进谏,其出发点也是向着大周,并非恣睢。”   “臣只是怕娘娘多心,如今明堂之上有此议论,实则诛心。臣不愿因朝堂之事,伤了与娘娘的母子情分。”李祐寅放下奏疏,起身向朱怀颂行礼,“儿子年少,对于国事还不甚透彻,还是望娘娘辅佐臣。至于此类流言蜚语,臣一定痛斥,望娘娘不要恼。”   “官家无需多虑。”朱怀颂微笑,拿过下一本札子,眼中映着署名,正是太尉赵仕谋。她欲要翻开,瞥眼又见李祐寅批阅模样,认真刻苦,不觉眉梢一颤。   **   朱怀颂看完奏疏,乘车辇回秋实阁。   内侍许知愚行于侧,瞧见太后沉眉肃目,似是不悦,于是道:“娘娘,臣已命人制了些甜羹,等回到阁中用些吧。”   “不吃了。”朱怀颂撑额,望狭长宫巷沉思,道,“这几日睡不安稳,寻些淡雅香料来,倒比甜羹好用。”   “是。”   又行几步,忽闻一声猫叫。还未等宫人反应,便有一只黑猫从宫墙跃下,窜进步辇。立刻有侍儿惊呼,车辇也摇晃起来。朱怀颂一震:“怎么回事?”   一时慌乱,许知愚轻喊停辇,便来查看原因。有内侍抓到黑猫,摁在太后面前:“回娘娘,是一只猫。”   朱怀颂撑着扶手,头脑转转的回不过神来。   她听许知愚痛骂失仪侍儿,挥手道:“不要骂了,夜里深,她胆小也是正常的,不要计较。”又看那只惊魂的猫,皮毛油光水滑,应是有人饲养。便问:“可认得是谁的猫么?”   许知愚道:“臣记得皇后殿下有猫。”   “皇后?”朱怀颂轻皱眉,随即舒展开来,“罢了,一只猫而已。”   “这只猫冲撞了娘娘,要不要臣将它剥了,以示惩戒?”   朱怀颂不喜杀生,更不愿行此残忍之事,怜惜道:“可怜猫儿,它也是大周生灵,把它放了,不要为难。此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是。”   稍稍安定,朱怀颂回阁去,又睡不安稳。   眼下是一只猫冲撞了她,可想要冲撞她的,又何止是一只猫?   她拉开帷幔,望着满殿的素净,心中哀叹不绝。   【作者有话说】   周一休息。 第20章 第八 春去也(一)   谢承瑢与赵敛出军营时,月亮已经升在空中了。   北营外疏风阵阵,没什么屋户,格外静谧。等走过一条街,才渐渐有人;再往前走,就是北门大街。   大周没有宵禁,深夜依旧有人贩物,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   先前赵敛才承认自己吃醋,现在走一起都有些抬不起头。他只敢在谢承瑢身后走,偷偷看谢承瑢的耳垂。有时候谢承瑢会和他说话,比如:“二哥平时都是什么时辰睡觉?”   他说:“子时吧?”   谢承瑢也极少有深夜还在外晃悠的时候,今天才晓得半夜里有这么多车摊。他对些吃食感兴趣,多在食车前停留,闻了好几遍,吞涎问道:“栗子糕,二哥吃么?”   赵敛说:“你吃我就吃。”   “那就吃吧?”   谢承瑢眼睛亮亮的,旁边有灯映着,眼睛更亮了。赵敛挪不开视线,心软得,带着钱袋子也软了。他给谢承瑢买了十斤栗子糕,这下不吃到腻都不行了。   “这也太多了,为什么买这么多?”   “你不是想吃吗?”   谢承瑢苦恼说:“我就想尝一点儿而已,这也太多了。”   赵敛以为他是不想拿,干脆把这一大包栗子糕抱在怀里:“我帮你拿。”   “谢谢二哥。”谢承瑢说。   赵敛就爱听谢承瑢说谢,并不是说很爱听这个字,而是爱听他说话的语气。温柔,真挚,要是说些别的话就更好了。   说什么呢?赵敛思索,果然听谢承瑢柔柔说:“你知道么,二哥,过了子时就是……”   话音未落,远处楼阁传来一声巨响,惊呼声如夏雷过耳,轰动长街。循声望去,正是一座挂满琉璃灯的高楼,香味、琴音,似云烟飘过来。   又听一声惊呼,一楼木窗破碎,有个男人飞身从窗内摔出,木屑飞溅。楼内琵琶响起《战马台》,声声急促。   “野蛮女子,不知教养!”倒在地上的男人抚背揉臀,对着窗内大骂,“来扫你爹爹的兴!女人来什么白玉馆?”   赵敛不明何事,抬头去看高楼牌匾,正是秀气的“白玉馆”三字。原来他与谢小官人不知不觉已经走过北门大街了,白玉馆在朱雀河河岸的东门大街。   他往前一步,仰首围观,便见一女子自窗内丢出钱袋,准准砸在男人脸上。她从高台跃出,稳稳立于地。   灯月朦胧,如水覆身。这女子未盘发,着一身绣了海棠的窄袖衣,正呵斥着地上男子:“女人就不能来白玉馆?这白玉馆上,写着非男子莫入么?”   谢承瑢一愣,怎么瞧这女子怎么眼熟,定睛看去,不就是自己亲姐么?他惊诧极,同赵敛说:“我过去看看。”便奔向白玉馆。   东门大街丝毫未有深夜之相,像是昼里。围观者接踵而至,都在瞧这位女子。   “白玉馆是高洁处,你一个女人家,听得懂琴棋书画么?不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到这里拳打脚踢!”男人狼狈爬起身,怒骂道,“报上姓名!让我知道你是哪家娘子,今后再也嫁不出去!”   谢承瑢挤到人群里,先见阿姐教训人,再望向窗内,有一名女子伫立,穿柳色衣,怀抱琵琶,漠视一切。   谢承瑢觉得这小唱非常熟悉,转念一想,不正是春闱那夜,在船上弹琴唱曲的娘子么?   “今后嫁给你这等货色?那我也不必嫁人!在下谢忘琮,请诸位听清。”谢忘琮抱拳,环视众人,道,“非我蛮狠无礼,这其一,白玉馆并非有规定,言女子不能进门。我进门,无错。其二,馆内有佳人,是在下先点,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先。而这位博学郎君,读书多年,却不懂何为先来后到,见我为女子,要赶我出门。他看我不依,先是扬言要打我,又出污秽之语,侮辱我与馆内小唱,且用茶壶砸人。事出有因,这才出手教训。”   言毕,有女子拍手鼓掌道:“打得好!明明是这厮先动手,还手又有何错?”   又有更多女子称快,带着周围男人也说好。   谢承瑢抬头,望向白玉馆的牌匾,倒真没在上头写什么“非男子勿入”。可怎么想都不对,他阿姐怎么会在此?还点了小唱?   未想明白,那地上男子又叫嚣道:“女人来白玉馆,真真是可笑至极!不点小倌点小唱,莫非你是磨镜癖,还是把她当成你娘?白玉馆建成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女人来白玉馆之先例!你倒是破旧规,女英雄!”   围观者皆议论纷纷,而谢忘琮毫无在意,只道:“既未有先例,我就来做先例。我为女子,今日我就是要进白玉馆,就是要点小唱。为何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一没偷,二没抢,有何不可?”   “好一个有何不可!”人群中传来男声,众围观者回过头去,有位身穿华衣、腰佩碧玉的贵公子出列,朝谢忘琮抱拳,“白玉馆确实没有这样的规矩,这位娘子并没有什么过错。”   赵敛抱着栗子糕也挤进人群,就站谢承瑢身后。他正好看见出头的华服公子,哝哝说:“是他?”   “二哥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这不是宋管军家的么?”   这人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宋骧之子,马军司将军,宋稷。   宋稷同在场之人道:“她说得不错,天下岂有‘只男子允,女子不允’之事?上元节后,”他朝皇宫方向叉手,“官家亲赐谢家娘子为将军,谁说女子不能封将?”   在场没几个人真的见过谢忘琮的模样,听见宋稷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谢忘琮就是克复延州的谢忘琮!   宋稷又道:“谢将军做了两回先例,大周第一位女将军,白玉馆第一位女客人。”   话音落,百姓纷纷朝谢忘琮行礼:“原来是谢将军!就说哪能有如此豪情女子,看是谢将军,倒也说得通了!”   见是一群官人,方才叫嚣骂人的男子不敢再说话了。等几人再回头时,已瞧不见他的身影,估计是跑了。围观者看了许久,也渐散,人少了,这四人才又互相作揖。   谢忘琮叉手说:“多谢将军替我解围。”   宋稷笑说:“不必客气。谢将军踹坏了白玉馆的窗子,是有些不对。不过今日将军英勇,有擒虎军大将风范。”   “不敢当。破窗是我过错,我会照价赔偿。”谢忘琮抱拳,说完了话,望窗内望去,便是她相护的那位小唱。   穆娘。   赵敛家里管得很严,不准他去勾栏瓦舍鬼混。往日里他也只是听过白玉馆的名声,今日是第一回 来。   他不爱听曲,也看不来羽衣舞;若是想喝酒,醉仙楼便有,不必非来这里。今天进来了,还觉得非常羞愧,低下头去,只敢看众人靴子。   谢承瑢也很不自在,一样低头看靴子,他看见赵敛靴子上沾了青草,喊道:“二哥。”   “怎么了?”   “你鞋子脏了。”   赵敛用弯腰把鞋子上的草摘了,又稍稍坐直,说:“这下就不脏了。”   屏风里穆娘还在唱歌,瞧她身姿,确是绝代佳人。可是赵敛和谢承瑢都不敢看这样的美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谢承瑢在偷吃栗子糕,一连吃了好几块。他感觉有人在看他,一抬眼,正好对上赵敛的眸,心虚笑起来。   “饿了?”   “有点儿。”   赵敛小声和他说:“要么我们出去吧,不是说吃鱼的么?”   谢承瑢摇头:“不好驳宋将军与我阿姐的意思,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我吃栗子糕就行。”   赵敛拗不过他,又叫白玉馆的妈妈送些吃的上来:“我听说白玉馆的菜也不错,来都来了,可以尝尝。请你吃。”   谢承瑢为难道:“又叫你破费,多不好。”   “这有什么,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很有钱的。”   菜还没上来,谢承瑢已经吃了十块栗子糕了。   “好吃么?”赵敛问。   “好吃,就是噎了点儿。”   说罢,谢承瑢用力吞咽,他一手抓着糕点,另一手扶着袖,正要去伸手够茶,却被赵敛抢先了。   赵敛给他倒茶,又为他拿新的栗子糕,说:“你有什么事儿就吩咐我,我在呢。”   “怎么劳烦二哥帮我斟茶呢。”谢承瑢轻声,“多谢二哥。”   赵敛就喜欢谢小官人轻轻同他说话,越轻越好,越温柔地说越好。今个白天没怎么听谢承瑢说话,现在想听了,就说:“那除了‘谢’,你还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谢承瑢把茶连同栗子糕一起咽下去,问:“不说‘谢’,还说什么?”   “随你说什么,只要你跟我说话就行。”赵敛看谢承瑢的茶喝完了,又把茶壶拿过来倒,说,“你跟我说话就好,你不要冷落我就好。”   谢承瑢笑了:“你怎么这么记仇啊,就少和你说几句话,你就要气一天了。”   赵敛如实说:“那怎么办,我就是不想你冷落我。他们冷落都行,你不理我,我会很不习惯的。”   “为什么?”   为什么?赵敛想不到为什么,反正就是得和谢承瑢说话,没什么原由。他苦恼了,说:“因为我想跟你天下第一好,我想做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朋友。”   谢承瑢忽然心生怜爱,安抚道:“你已经是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朋友了,不需要再用什么来证明。”   “真的?”   “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赵敛松了一口气,拿了一块栗子糕来吃,说:“那我放心你。”   屏风里,穆娘又吟唱它曲;屏风外,谢忘琮与宋稷说起别话。   谢承瑢又吃了三块栗子糕,实在是腻得慌,回头摸着茶喝下,再转头时,看见赵敛正懒散地摸着腰间玉佩。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难得安静。   赵敛笑和不笑是两个人。笑的时候活泼率真,明媚灿烂,很好亲近;不笑的时候就有些凶了,总让人觉得有距离,很疏离。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察觉到谢承瑢在看他时,又立刻露出笑来:“怎么了?要我帮你去催催菜?”   “不用,我就是想问,过子时了吗?”   赵敛回过神,向窗外望去,说:“也许吧,我都感觉有点儿困了,那就是该过子时了。”   谢承瑢剥了半块栗子糕,置于赵敛手心,笑着说:“过了子时,就是我的生辰。”   屋外恰有更夫,唱不着宫商的调子。   “子时喽,子时喽!”   四月初五。   谢承瑢十六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战马台》这首琵琶曲,是我编的。   文中人物的年龄都算实岁。 第21章 第八 春去也(二)   “你生辰?”赵敛痴痴眨几下眼,惊愕得又悔又歉,“我才知道今天是你生辰。”他上下摸索,把钱袋子拿出来,说,“我好像没有什么能送你的。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去买给你。”   谢承瑢拦住他:“二哥不是送我栗子糕了么?十斤,够我吃好久好久了。”   “栗子糕算得了什么,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我得给你送特别好的,特别令你欢喜的。”赵敛欲起身,拿着钱袋去买,再被谢承瑢拦下。   这就吸引宋稷、谢忘琮的目光,纷纷回过头来相觑。   谢忘琮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谢承瑢在桌下压着赵敛手腕,对阿姐说,“太闷了,我与二郎去屋外看看月,先失陪了。”于是拉着赵敛出小门,到二楼露台。   已是后半夜了。清云掩月,风过无痕,灯夜如昼。立夏刚过,屋内且闷,出了门反而骤凉。   谢承瑢扶木栏而望,见楼下还有行人驻足,灯光到处飘,落在某处水洼。   他背倚着栏,面向赵敛,说道:“其实方才买完栗子糕就要告诉你的,只是一打岔,我忘记了。”   “我真是不好做你朋友了,连你生辰都不知道。”赵敛对谢承瑢作揖,“我愿小官人生辰吉乐,岁岁平安,年年有福。”   他又说了许多吉利话,像是背书,惹得谢承瑢发笑。   “好了,礼物不必送了,心思到了就可以。”   可赵敛非要送,摸来摸去,大概只有腰间玉佩最值钱,也最有意义。   这块玉佩是母亲留给他的,腰间缀玉,实是有“修身”、“敛性”之意。赵敛幼时尚有母亲规劝,母亲故去后,只能靠玉佩规劝。但,光靠一块玉佩是绝对没有办法规劝他的,他越是佩戴越是放肆,甚至还戴着它骑马射箭,算是竭尽全力挣脱束缚了。   赵敛将这块玉送给谢承瑢,倒不是有意束缚他。   “这块玉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也算得是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贺你生辰。”   谢承瑢看这块玉,浑身白色,透润无暇,皎洁细腻。上刻有山川明月,雕刻技艺非凡;其下穗子又有玉珠相连,晶莹剔透,小巧玲珑。   看起来就很贵,不论是玉本身,还是穗子、玉珠。谢承瑢根本不敢收,只管把玉托在手里,拒绝说:“既然是你阿娘留给你的,那就不要给我了。你好好留着。”   “送你的,当然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能把你最喜欢的刀送给我,我自然要把我最喜欢的玉佩送给你。你快收下吧,你收下了,咱们就是天下第一好了。”赵敛非要把玉塞到谢承瑢怀里,说,“你不收下,我就欠你了,谢小官人。”   谢承瑢无奈,只好收下了。他抚摸玉,抬起眼,见月,也见赵敛。赵敛已然与月相融了,既朦胧又深刻。   “生辰吉乐,十六了。”赵敛作揖,“我还有半年才能追赶上你。”   谢承瑢笑回揖:“那我等等你。”   楼外亮起烟火,有一对男女从楼下结伴过。其中郎君说:“你且等等我,我改日就到你家提亲去。”   娘子说:“你若不提,如何?”   “我若不提,你就把我送给你的玉丢了。”   谢承瑢一惊,差点儿没拿稳手里的玉。   “什么提亲?”赵敛好奇地伸脖子往底下望,自言自语说,“哦,原来现在定情信物都是送玉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也送给人家一块玉佩。   “怎么了?”他看谢承瑢定在那儿,以为是风吹得狠了,遂说,“进去吧,估计菜也做好了。”   谢承瑢揣着玉回去,心想:二哥送给他玉,肯定和郎君送娘子玉是不同的,有什么好震惊。   *   直至丑时才散去,各自回家。   谢承瑢与谢忘琮回家去,并肩走着,一开始未有话言。他一直低头看着玉佩,十分宝贝,脏了、碰了,都不舍得。还要一直在眼前,半晌都不能不见。   后来走过东门大街,谢忘琮才注意他的举止,问道:“这是赵二送你的玉么?”   “是。”谢承瑢并没有遮掩的意思,他用指腹擦过玉佩上的明月,道,“我只是告诉他,今日是我生辰。”   “赵二对你很上心,这块玉价值连城,你瞧得出来么?”   “价值连城?”谢承瑢有点发懵,“我只知它做工非凡,不知它价值连城。”   谢忘琮笑道:“你看看你手里的白玉,凝如羊脂,细腻通透,乃玉中极品,又或者说是羊脂白玉中的极品,你以为是一般的玉?”   “什么?!”谢承瑢不由停下脚步,方才他只轻轻握玉,听阿姐一说,不由握得更紧,生怕抓不稳,磕了又或是摔了。他站了一会儿,又茫然向前走了几步,忽说,“那我还给他去!”   “哎!他都送给你了,你都收下了,还还回去?赵二真心待你,不然也不会送。你且真诚对他,彼此有来有往,不要叫人家白白倾心。”   谢承瑢心跳得快,只管把玉护在怀间,哪还敢像赵敛那样挂在腰上。   “我听说赵二家世显赫,他父母都是开国功臣之后,爹爹又是当朝太尉,有这些宝贝其实也不稀奇。你同他做朋友,也不要妄自菲薄,知道么?”   谢承瑢想这应当不是什么妄自菲薄的事儿了,他和赵敛之间简直是天差地别,他再有来有往,也不能两端平衡。他不解问道:“他为什么要送给我这样贵重的玉佩?我没有什么能够还的。”   谢忘琮说:“你送给他的那把刀,不也很贵重吗?”   “可那把刀是别人送的,而这块玉一定是二哥真金白银买的,怎么能和刀比呢?”   谢忘琮却反问:“你的荣耀,是真金白银能买到的么?”她捧住弟弟脸颊,一字一句道,“你用血换来的荣耀,是真金白银能买到的么?你把刀送给他,不就是把命送给他了么?”   “是。”谢承瑢低首,摸住胸口的玉形,“我是把我的荣光都给他了。”   **   谢宅少有仆从,谢承瑢刚回到家,将怀中栗子糕交给管家,便由着游廊进宅。   一路都静得出奇,绕到正屋,那屋内烛光渗到游廊,停在脚边。谢承瑢向内望去,父亲谢祥祯端坐堂上,目光冷峻。   “爹爹。”姐弟皆俯首。   谢祥祯冷眼不言,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出堂门,到子女面前。   他闻见浓郁的脂粉香气,香艳且扑鼻。他是绝不会忘记这种醉人香味的,当年他就是被这样的香味吸引进白玉馆,遇见了谢承瑢和谢忘琮的娘。   “去哪里了?”他冷声问。   谢承瑢与谢忘琮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回答。   “可不要说你们是去了北大营练武,到深夜才归!我在家中等了你们四个时辰,从白昼到深夜,以为你们真是读书用功、习武用功,没想到是玩乐用功!”   谢祥祯发起火来,额颈间青筋暴起,顿时面红耳赤。他一掌掴在谢承瑢肩膀上,怒骂道:“问你们去了哪里!”   “爹!”谢承瑢扑通跪下,“我……我去了白玉馆。”   谢忘琮也扑通跪下:“我也去了白玉馆。”   “真是白玉馆。”谢祥祯险些没站稳,他那对儿女要来搀扶,却被他生生骂开,“白玉馆!白玉馆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背着我跑到白玉馆?!谢承瑢,你才十五岁!你跑到那里做什么?听歌还是见女人?谢忘琮,你又为什么跑到白玉馆?你一个女子,跑到白玉馆做什么!”   “我们……”他两个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祥祯看了,怒火中烧:“我真是悔恨!允你们去书院,读所谓书!半天来,书读不进,武练不会,倒是跟着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子弟学了些不伦不类、众人不齿之事!跑到瓦肆勾栏,净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事!是我教子无方!”   谢承瑢不敢直视父亲,只好俯身,以头点地,求父原谅。谢忘琮也随他一起,伏额而拜。   深夜里,家里静得不能再静。除堂屋与仆从屋房里的灯还亮着,谢宅其它房屋都没点灯。环顾四周,所谓“功臣宅”,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家的宅子大一圈,到底同京城大户人家比不得。   谢祥祯以为儿子到了杏坛书院,全然学坏,书没读进,倒是学了些攀比权贵的心思。他倒不觉得是谢忘琮去了录事巷,多半是谢承瑢去,而深夜未归,谢忘琮又往巷内寻找,这才沾染一身脂粉味。   想到此,谢祥祯不由心生寒意,强迫谢承瑢抬起头来,厉声问道:“你以为家中钱财,是那么好得的么?那是你老子用血在战场上换来的!你自己也打过仗,不晓得这功名是怎么来的?就这般肆意挥霍!你去白玉馆,见了什么人,喝了什么酒,同谁一起,都给我如实招来!”   未等谢承瑢回答,谢忘琮主动说:“是我去的白玉馆!我去白玉馆,点了小唱,又在馆内打了一架。瑢哥路过,正巧碰上,便被我拉到馆中听曲。”   “是你?”谢祥祯推开谢承瑢,转眼又盯谢忘琮,“你好啊,你一个女子,去什么白玉馆,点什么小唱?你在军营里呆的久了,真以为自己是男人?”   谢忘琮磕头认错道:“是我错了!爹,我只是在外晃荡,听见女子歌声,像极了娘,所以……所以就点了她。如若爹要罚,尽管罚我,与瑢哥无关!”   闻歌忆母,倒是情有可原。可去妓馆就是大错,无论何因都为错。谢祥祯心软片刻,又狠下心来:“给我去祠堂跪着,对你娘的牌位跪!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他骂走了谢忘琮,又望向谢承瑢。   二月末马赛,谢承瑢连个名次都没拿到,这不就是懈怠了吗?如今想来,不管今日有没有去录事巷,他都要借此好好教训儿子。不要因为去了几天书院,同贵公子们读了几日书,就忘乎所以。   谢祥祯领着谢承瑢去小院,要他跪在鹅卵石砖上。   黑云遮月,院里一片漆黑,身手不见五指,好久才能适应黑暗。   谢祥祯站谢承瑢面前,问道:“今日你下了学,为何不回家?”   “我替阿姐喂马,又在马场见到赵家二公子,聊了片刻,所以耽误。”   “赵家二公子?”谢祥祯眉头一颤,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内心百感交集。   “看来你去书院读书,倒是交了不少朋友?”   “是。”谢承瑢如实道,“整日同窗,难免有所交集。多说了几句话,便熟络起来了。”   谢祥祯沉脸,压下声来,说:“我一直不愿你去书院读书。原本你就不认得几个字,也不需要治国,读什么书?一个武人,在大好年华不练功,跑去读书,废多少春光?你是武人!”他凑近谢承瑢,咬牙道,“武人,重要的是武功,是能打!在战场上,能靠诗词歌赋击退敌兵么?”   “太尉言,要做将帅,不懂兵法,不可……”   “兵法!你可知道,兵法在战场上,就是一张废纸!打仗时会按着兵法打么?敌人会照兵法所言布阵么?战场上,讲究的是随机应变!与其花费时间通读兵法,不如多实战!太尉叫你如何你就如何,他一句话就说服你了,我同你说这么多,你倒是听过?”   谢承瑢默默良久。   “你已经有好几月没练功了,还拿得动刀么?还能挥得动枪么?延州之战,你能以一敌百,如今呢?一对一,又能比过么?”   谢承瑢跪在鹅卵石上,膝盖被硌得很疼。他倒是不觉身累,只是心疲。   “不进,则退。谢承瑢,你已经太久没有进步了,光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能服谁?官家看你少年出众,才勉强擢用你,可天下少年英雄比比皆是!又凭什么是你?你扪心自问,配得上做‘少年将军’么?不要说三衙,殿前司如此多将军,他们的儿子又怎么会差?只是你年纪很小就从军,换作他们,早比你出众!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每日寻欢作乐,得意忘形!”   偶有鸟飞过院落,朝远处的天奔赴而去。   “你且好好想想吧,好好跪着。这几日不要上学了,去北营,我看看你到底退了多少!顽劣不堪!”   更漏将残,黑夜却难消。   谢承瑢跪在黑夜中,月与星皆被乌云遮掩。不断有鸟飞过头顶,叽叽喳喳,似乎是在嘲笑着他的处境。   他抬头望天,隔着衣服抚摸胸口那块价值连城的玉。   阿姐说,刀比玉更贵重。可谢承瑢并不觉得。他是不值一提的顽劣子,他的刀,也不值一提。 第22章 第九 小桃红(一)   中午的时候,谢祥祯赶回家中,将谢承瑢拉去军营。   上朝时早,下朝时也早,北营晨训未停,将士们列方针练枪。呼声彻日,震耳欲聋,无数枪杆子扫过风,声声作响。   谢祥祯巡视一路,到擒虎军某方阵前,停足而望。   这一百人正是擒虎军精锐中精锐,其枪法、刀法、箭法,皆为上等。   长官至,领兵将军韩昀晖叫停,恭敬抱拳:“谢虞度候。”   谢祥祯未应声,反而低首,望向谢承瑢,说道:“你挑十五个,赢了,我可以既往不咎。若输了,后果如何,你自己是知道的。”   今日北营风大,虽已入夏,却犹有回冬之感。   谢承瑢淡然看着面前方阵,默默吞涎,随后领命。   比武很快开始了,那十五人围成小圈,其余八十五人绕成大圈,如墙密不透风。这圈中凝了好些热气,而谢承瑢于最中间,被无数凛冽目光包围。   他怔怔望向那些指着他的枪。   “不进,则退。”   谢承瑢闭眼,感受扑面的热气,还有周围士兵的喝声。他努力做出要作战的样子,可再睁眼,他还是茫然地看着那些精锐。   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危机感,也找不到在延州杀敌的感觉了。   他怀里的玉佩温凉,护在胸口,与心一齐跳动。   *   谢忘琮在祠堂跪了一夜。   她望着母亲的牌位,“先母梁氏之灵位”。字是秀气端庄的楷字,落笔干脆,撇捺坚定。   母亲全名叫做梁玉楼,曾是珗州最漂亮的女子,风华绝代,无人能敌。曲如仙界乐谣,舞如天间仙子,或笑或嗔,都是人间难见。可惜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旁人提起梁娘子身世,都要讥讽嗤鄙:“是风月所的娼妓!”可谢忘琮却能骄傲对旁人说:“我娘舞技能冠群芳,嗓音如仙乐入耳。”   然,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唱出那样婉转的曲调,也没人能跳出轻盈似羽却震动八方的鼓舞。   谢忘琮跪得全身酸痛,几乎不能动弹。她盯着牌位“梁”字,想到了白玉馆那个小唱。   她为什么要去白玉馆,因为那个穿柳衣抱琵琶、桀骜不驯的穆娘,和她阿娘很像。   谢忘琮太想听到记忆里的歌声了,她绕遍录事巷,听过无数曲目,各个动听,可都差点意思。唯有穆娘的最像母亲。不仅是声音像,长得也像,甚至连眉尾处,都有一颗相似的红痣。   穆娘躲在屏风里,只听歌声,只略看其身影,确能勾起谢忘琮对母亲的回忆。但出了屏风就不是了。   去白玉馆,真的能磨灭人的心智吗?谢忘琮不确定,但去白玉馆,她可以安心下来。   忽有人急促推门而进,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谢忘琮回过神,看思衡几乎要哭出来,“瑢哥他!他被阿郎带去军营,恐是要受罚!”   *   北营之中脚步声阵阵,那小圈倏而进攻,十几杆枪一同刺向谢承瑢。风声之中,尖刃冲破热流!   谢承瑢挥枪,挡下三人,脚踩他人枪杆飞身跃起。   他立于众兵枪刃,随着抬杆起身。他翻腾,砸枪而下,打破小圈的口子!   刃起,圈裂,疾风骤寒,兵刃交接。谢承瑢用枪杆打退对手,深入圈中,却犹如陷入混沌海,巨浪翻涌。   他额间有豆大汗珠低落,风过耳,化成不痛不痒的毛,骤然停歇。   大圈兵士齐声敲击枪纂,口吐“呜”声。小圈兵士快速绕着谢承瑢转圈列阵,脚步齐整,跺声使大地将要崩裂。   谢承瑢喘息,横枪相望,寻找破解之口。   他听见谢祥祯怒骂:“毫无出息!谢承瑢,你退步太甚!”   脚步声越绕越紧,枪逼近。有人击中他的腿,血洇洇而出,淋湿裤腿。   谢承瑢握紧枪杆,咬牙抬手,盯住前方士兵肩头。   他刺向前,扫开障碍,再用长枪除去,挽棍间,用枪纂刺中身后人,血喷涌而出!   越来越热,他逐渐看不清人脸,只能闻到浓烈血腥气。他的眼从茫然转为不甘,又逐渐丧失理智。他快要与枪沦为一体了。   尖锐枪刃刺进他的大腿,他全然感知不到疼痛,嘶吼之间,耳里只有那一句:不进,则退!   可是他就是没有进步,怎么办呢?他就是打不过。   他被抡得弯下腰来,抬眼间,额前鲜血流入眼中。   小圈还剩八人,又绕着他作更小圈。这回不再是简单击腿,伴随喝声,枪尖冲向他!   谢承瑢瞪圆双眼,滚身而避,枪刺中土地,落土三分!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谢祥祯话音刚落,周围的枪就停了。谢承瑢半俯身,撑起枪,手心鲜血打滑,叫他顺着瘫跪下。   谢忘琮急忙赶到北大营,看见那一片喧闹人群,里里外外围了七八层。   她费力挤进去,发现人群之中还有一大圈。大圈之内有斥声,谢祥祯在圈里怒吼:“站起来,谢承瑢!这几个月来,所有功力,全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爹爹!”谢忘琮惊呼,奔向父亲身边,动魂未定,“全是我的过错!为何要这样惩罚瑢哥!”   谢祥祯不答,猛地推开她,又对圈内谢承瑢说:“玩物丧志!你瞧瞧你周身上下还剩什么?一个空空的‘少年将军’名号!人空了,脑子也空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录事巷,烟花地!你配么?谢承瑢,你配得上这样多的期冀吗?!”   谢承瑢疲惫不堪,他跪了一夜,早就昏头恍惚,眼花耳鸣,现在更是提不起力气。低首时,缭乱脚步迷晕人眼,枪杆如雨似雹,都打在他的身上。   “我没有玩物丧志。”他几乎瘫倒,“我配不上他人期冀,我从来就配不上!”   他从军,也不是奔着所谓“少年将军”去的。不过是贫苦中寻找出路,彷徨间觅求归宿,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将军”根本就不是荣耀,反倒像一把锋利的刀。爹爹就是拿着这把刀逼着他不停向前,好像他不如别人,就不配做少年将军。   “爹爹这么在乎少年将军的名号,那就让给你啊,反正我不想做。”他赌气说。   周围风声止了,脚步声也停了。   静得好像能听见京郊外的山寺,钟声回荡,经声如流水潺潺。   谢祥祯顿了半晌,随后怒发冲冠,拨开人群,一把提起谢承瑢的衣襟。   他看见儿子伤痕累累,也看见鲜血淋漓,但他根本没工夫心疼。他恨,恨其不争气,更恨其在这里口不择言。   “你想半途而废?你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谢承瑢,你当着全擒虎军的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谢承瑢被提得悬空,他腿上伤口撕裂了,疼得钻心。   他没有打退堂鼓,反而更加坚定:“我不想当少年将军,你喜欢,你自己去当,谁爱当谁当。”   “混账!”谢祥祯一掌把他拍到地上,“你不得了了,你脑子昏了!”   谢承瑢摔在地上,胸前那块玉佩滑出,恰有几滴血落下,染在山川明月之上。他急忙用手擦干净,却越擦越脏。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块玉佩。他伏在地上,将玉佩收进衣服,抱在怀里。他神色涣散,躺着望天:“我是昏了,你怎么不弄死我?”   谢祥祯怒火更甚:“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马上我就弄死你。你到前营领罚,打五十军棍!”   谢承瑢确实是个懦弱的人。   他所有的勇气,都用在战场杀人上了。   **   夏天是真的到了。   越到正午越热,汗与血浸湿了谢承瑢的衣衫。他趴在长凳上,一棍又一棍地数。数到第二十时,他已经完全发不出声了,疼得快要晕厥。   他听见军棍碰撞到风,也听见周围小兵窃窃私语。不必细想,一定是在嘲弄他。   嘲弄他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窝囊废,一个缩头乌龟。   太阳正烈,晒得他后背发烫。疼训君羊四贰儿尔雾九一似柒,每天更新柔柔文,吃肉来他数不清多少棍,到最后昏死过去,全然忘记今日疼痛。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延州。   尸横遍野,骨堆如山,乌云压境,天地骤暗,分明白昼,却如黑夜。   他脚踩着无数死去士兵的尸体,走一步,就陷一步。血流成河,废枪插在红土中,风扼着红缨呜咽。   死人,都是死人。这些人都是他杀的。   下雪了,漫天大雪。鹅羽纷纷然落下,霎时白头。   谢承瑢提他那杆似有万斤重的枪,漫无目的地乱走。他转头,发现自己的枪上缠着数万魂魄。   都是那些战死疆场、尸首无归的可怜兵士,他们互相纠缠,团着灵魂,逼近谢承瑢。   “你害怕吗?”   “你为什么要持枪?”   “杀人的时候,你的手也会抖吗?”   谢承瑢听见那些厉鬼诘问。   战场之上全是冤魂,这些死了的人,怨念如何,可以想见。   “你杀了这么多人,你身上背了这么多条人命!”   “什么少年将军!我看是少年刽子手!你只是一把用来杀人的刀,你拿刀时那样冷漠,你只是在想着如何才能杀人!”   谢承瑢发现自己满身是血。他惊慌至极,手掌不停擦在衣上,试图拭去满手鲜血。可是血腥味铺天盖地环绕着他,像是无形的钵,盖住他,困住他!   枪太重了,他不得不脱手。可丢下了枪,没有武器傍身,那些冤魂就涌向他的身体,叫他无处可逃。   “你杀了这么多人!你杀了这么多人!”   杀孽深重,要下无间地狱。   谢承瑢被这些恶鬼攥住,强硬拖向炼狱。他的手扒紧红土,血染在上面,比秋天的枫叶还要鲜艳。   他没有任何话来反驳,因他正如恶鬼口中所言,是罪孽深重的少年刽子手。   恍惚之中,又听见:   “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   “因为我想跟你天下第一好,我想做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朋友。”   谢承瑢怀里的玉佩落下来了,就掉落在地狱的入口。   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是他到珗州来,交的最好的朋友,送他的最好的礼物。   他竭力抓住玉佩,身后冤魂突然尖叫起来,有毛骨悚然的战栗,也有心之所向的呐喊。   山川明月,这就是大周的山川明月。   谢承瑢望着沾染血的山川明月,顿时流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是大逆不道的懦将,配不上此等良玉。他不想拿刀,他只想抱着玉逃。   【作者有话说】   小谢畏惧杀人这件事,第四章 开头就有提到,他老做噩梦。   韩昀晖初登场是在第三章 ~   为啥小谢没打过?因为这十五个人基本上就是擒虎军最叼的十五个人,而且小谢跪了一夜,本来就头晕眼花,一打十五确实是胜算不大。   周五休息~爱你们 第23章 第九 小桃红(二)   天闷夜深,谢宅中灯火通明。几只雀鸟卧在屋檐之上,窥视着屋内昏迷的少年。   房门遮掩,窗户大开,有浓郁药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胀。   谢承瑢趴在床上,未着衣衫,仅用薄被盖住腰身,由着溃烂伤口曝露在外。他背后凝了密密的汗,烛火摇曳时,能映照几处光泽。   谢忘琮失魂落魄的,她摸过谢承瑢的额头,有些烫,就默默用浸了凉水的巾帕给他敷上;看见他身上有汗,又把汗擦了,担心汗蒸发了他要着凉。除了这些,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她自责又悔恨,谢承瑢受罚,所有的错都在她。若不是她邀谢承瑢去白玉馆,他也不会受此皮肉之苦了。   屋外麻雀咕咕叫,歪头相看,很快就飞出院落。廊外疾步走过几人,各自抱着麻布与清水,过来把带着血水的盆换了,又悄悄地走出去。   “琮姐,还是交给我来换药吧。”思衡轻声道,“瑢哥是男儿身,琮姐不方便。”   谢忘琮应声,将巾帕交予思衡,这便出屋去。刚踏出门外,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谢承瑢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呼吸微弱,根本看不见起伏。   打仗都没伤得起不来床,爹爹真是太狠心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去一趟白玉馆就得挨罚,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   见思衡将要掀开被褥,谢忘琮转过身去,轻轻掩上了门。   未过子时,父亲书房还点着灯,从门窗外能瞧见谢祥祯虚影,正在扶额叹息。谢忘琮并不觉得爹爹是在后悔自责,因为朝廷的公事总比家人重要。   谢忘琮敲门而进,站在门前,对上父亲熬红的眼。   父女之间相顾无言,谢祥祯甚至只看了她半晌就移开目光。   “来做什么?”   谢忘琮忽然跪下来,朝父亲行大礼。她磕了几个响头,伏在地上,说:“请爹爹也责罚我吧。”   “你不要再来添乱了。”谢祥祯别过脸去,“去睡觉。”   “我也犯错,是我去了白玉馆。既然爹爹要罚,只罚瑢哥而不罚我,又怎么能服众呢?赏同享,罚亦是。爹在军中赏罚分明,不要因为我是女儿身,就全然忽视我的过错。”她再磕头,“请爹爹罚我吧。”   谢祥祯放下笔,冷眼瞧着谢忘琮,用不冷不热的语气问:“你也会来教训我了,是吗?”   “爹爹既要遵循所谓军法,就应罚我。一同犯错,只罚一个,非严明之举。”   “你要我怎么罚你?也打你五十军棍,还是要你对阵十五人?”谢祥祯软下声,起身背对着谢忘琮,无声去看后面的书架。   其实他也不认识几个字,常用字识得,生僻些的、复杂些的,他就瞧不懂了。   他走向木柜,望见中央的檀木小盒,搭开扣锁,里头正是字画,还有一张生旧的小像。   他听谢忘琮说:“都罚,我甘愿与瑢哥一同受过。”   谢祥祯未应,只是淡淡问道:“你是为何要去的白玉馆?仅仅是因为想你娘了么?”   谢忘琮倒不是直接回答,说:“我只是为听一首曲子。”说罢,念道,“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1]爹爹应该很熟悉吧。”   谢祥祯太熟悉这首曲子了,故意不言语。   屋内又再次死寂,像是个无人的空屋。   “这是白玉馆的小唱教你唱的么?”他忍不住问。   寂静半晌,谢忘琮才说:“是我娘教的。我是想她了,我很想她。我看见白玉馆里有个人很像她,所以去了,难道有错吗?爹爹当初不也是走进了白玉馆,才结识了阿娘?你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好意思说?现在你有本事了,可以转过头教训你老子了,是吗?”谢祥祯气不打一处来,“去妓馆就是错,谢忘琮,我再跟你说一遍!谢承瑢挨打也活该,他退步如此,不打能记得住吗?”   “可是……”谢忘琮还替谢承瑢分辩,“难道瑢哥就只有不停练武练武练武,你才觉得对吗?他已经吃够苦了,稍稍松懈一下,难道也不行?”   谢祥祯嗤之以鼻:“松懈?他已经被官家封了将军,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懈!他既然已经……”   谢忘琮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他愿不愿意练武,他愿不愿意做少年将军?您没想过我们愿不愿意,拉着我们就去军营,甚至还把我们送上战场。爹爹为了国,舍妻抛子,已是大义之举,现在又要为了国,献出儿女,敢问爹爹,您知道瑢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是荣耀,还是安逸?”   “没有国,何来的家?又何来安逸?尔等所享片刻安逸,都是千里之外的骨血所铸!”谢祥祯骤然发怒,“是官家救了我们!若不是官家,你,谢承瑢,你们早就饿死在那破屋里了!是官家给了我们第二条命,焉能不献此生报答?现在你又说要安逸!”   谢忘琮万分不解,还有话来反驳,却被谢祥祯训斥:“闭嘴!”   “是我们自己救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我们。”谢忘琮说。   “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你读了书,自然与我想的不同了!”谢祥祯挥袖,不再听她说话,“你出去吧,若想受罚,自行跪祠堂,不用再来问我,也不用再来教训我。”   谢忘琮无话可说。她退身出去,望父亲冷漠的背影,轻飘飘说道:“四月初五,是他的生辰。你忘得干干净净。”   话毕,宅外更夫脚步微微,唱道:“子时喽!子时喽!”   *   谢祥祯两夜未眠,又在天未亮时赶着上朝。   他眼下发青,眼中都熬出血丝。困倦中,他回想起偏院小屋里气若游丝的谢承瑢。   十六岁,他的儿子已经长到十六岁了。平常人家里,十六岁的孩子都在做什么呢?反正不是上战场拼命的。   谢祥祯握紧手中笏板,仿佛脚踩云上,飘而不稳。   周围两侧都是同僚,而他独自在宫城长巷中前行,与身外喧嚣分割。   “谢虞度候。”   谢祥祯闻声,回过头去,正见步军司都虞候秦贯。   互相作揖后,秦贯才道:“问吉未休息好,怎么这般憔悴?”   “无妨。”谢祥祯勉强笑起,“犬子顽劣,教训了一夜,没空睡了。”   宫巷窄而长,各官员手提纸糊的灯笼,寂静极,倒是无人多言语。   谢祥祯心里空,望着长道,心中更空,没一刻便神思远走,飘回家去。   “我倒是听说了,是不是昨日里,殿前司比武之事?问吉家教严,对孩子也是如此。”秦贯走得慢,不由带慢谢祥祯步伐。   又走不远,秦贯道:“十五六岁,正是玩的时候,我家的也爱玩,天天嚷嚷要去军营射箭骑马,哪肯读书呢。你家的爱读书,倒也是鲜见。下官拙见,多管闲事了些。其实依下官看,多读点书,也是好事。至少知礼数,到官场中,不受人算计。”   谢祥祯侧过首,郑重朝秦贯一拜,这才道:“我怎么会因为读书而教训他。杏坛书院多是达官贵人之子,犬子从小也不识什么玩伴,易走弯路。我怕他……”话已至此,不便多说,遂止住话头。   “我知道问吉所虑,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家的虽不在杏坛书院,可到底是在私学,遇着什么人,听到什么话,你我可都不能当场分辨。十五岁,正是孩子成长之时。”   二人皆有心苦,说到一处,有了知音之意。   谢祥祯苦道:“我家的不肖子,竟跑到录事巷!你说我能姑息么?既有了一次,就要有第二次!他再小,也是个男子,色字头上一把刀!我怕他宁愿牡丹花下风流死,不肯执刀为国去。”   “录事巷?”秦贯一顿,环顾四周,望遍这周围官员,又叫谢祥祯低下头来,在他耳边私语说,“问吉知道么,你家承瑢,与赵太尉家二公子私交甚笃,常伴左右,下了学,也要出门玩闹去。”   “赵太尉家二公子?”谢祥祯想到马赛之时,谢承瑢回马接人,落得个第四名。   他略有思索,便又听秦贯说:“问吉还不知道么?赵家那位二公子,可是典型的不学无术之辈。文不文,武不武。学文想武,习武思文。”说罢轻笑,“和他呆在一起,能学好么?”   谢祥祯手中笏板一滑,险些掉落。他拿稳了,又持灯盏上前,只道:“都是孩子么,爱玩些,倒也无妨了。”   “是,我同我家书枫也是这般说的。只不过,你我都是刚还朝的,这四周敌友难辨,孩子们也是这般境地,到底不得不防。”   说完悄悄话,秦贯挺直腰,大方笑道:“不如当我是胡言乱语,问吉不要放在心上。”   谢祥祯作揖,眉头更蹙,舒展不开。   今日紫宸殿上朝,无非还是谈论西征。   眼下官家又有再复矩州之意,朱太后不置可否,上奏之官员又大言“不征”,官家很不悦。   谢祥祯低眉持笏,听朝堂奏言。   “都说不征!”李祐寅忽将视线落在颜辅仁身上,憧憬似的,问道,“颜相公一直不发言,朕想听听颜相公怎么说。”   颜辅仁这才出列,道:“臣以为,如今才收复延州,禁军多有劳损,还未休息完毕。若再征战,恐身疲力竭,胜算不大。且战争耗费巨大,百姓身负沉重赋税,日子久了,定生哀怨。于情于理,也要再等时机,另做打算。”   李祐寅听后,眼中流过失望,果然沉下脸来,手指敲在椅面,一言不发。   朱怀颂于帘内,听此论,反问官家:“陛下意为如何呢?”   “朕却不认为休养生息是最好打算。延州刚刚收复,不正是士气大涨之时么?为何不一鼓作气,趁着此刻再向西征?”   百官相顾无言。   朱怀颂从鼻腔中叹出一口气,望满朝文武,最终将视线落至赵仕谋身上。   她道:“行军,与治国,到底是两回事。颜相公担忧社稷百姓,打仗了,遭殃的唯有百姓,此为治国之念。那么于治兵、行军之道,又如何解呢?赵太尉可有想法?”   赵仕谋闻声,向前一步,恭敬道:“回皇太后,臣也以为,暂不征矩州。”   闻声,人群内谢祥祯抬眼,将最前端赵仕谋的背影轮廓描了个遍。背宽、身长、体壮,集武人优点于一身,无可挑剔。若是拿自己和他比,还是很有差距。   只听太尉说:“矩州,在大周最西南角,上接被占之梓州,左接燕之石郡,右邻我大周之邕州、钦州。且不说石郡如何,邕州、钦州常年受燕人骚扰,已是疲惫不堪。若真先攻矩州,极易孤军深入、腹背受敌。且战线过长,粮草不接,供应不及,一环出错,全线崩溃。依臣之见,先易后难,矩州应放最后。”   官家忽作惊喜状,问道:“若执意要征,哪处最易?”   太尉答:“秦州。秦州于最西北角,背后便是刚刚收复之延州,再后为原州、均州。以延州为矛,原州、均州为盾,有退路,也有前路。”   此议一出,倒是赢众武官赞同。李祐寅也笑起来,抚掌道:“卿说得好!如今来看,确实是秦州最好打。”   “不过,”赵仕谋又言,“秦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要打秦州,先要养好延州,所需时日,不止几月。且禁军也需休养,养兵如养马,过些时日,等草肥了,马自然壮。”   自上朝到下朝,谢祥祯始终在端量太尉的背影。   赵仕谋气场过于强大,有压倒之势,这朝中武官无数,能出太尉右者,再无他人。   位高权重,一呼百应。拿的越多,越贪婪。这是人之本性。   想到此,谢祥祯又挂念家中不肖子,只得快步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元·杨果《〔越调〕小桃红·玉箫声断凤凰楼》。“越调”是一种宫调的名字,“小桃红”是曲牌名。   本文设定的上朝制度,简单来说就是:   常参:中央机构各正副长官,三衙机构的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每天都得在垂拱殿上朝。   六参:百司朝官以上(正八品及以上),每五天上一次朝,在紫宸殿。   谢忘琮和谢承瑢被封忠训郎与忠翊郎,都是正九品,所以不能上朝。   谢祥祯字问吉。 第一卷 有关于权谋的部分很少,因为小赵小谢还是小朋友,但是这一部分必须要讲,不然后面就会很突兀~ 第24章 第九 小桃红(三)   谢祥祯抱着长角幞头,一步走,一步停,迟疑犹豫到谢承瑢房门前,透过虚掩的窗子看进去。   还是那滩绵软的人,发纠缠着掩住谢承瑢的面容,只留一双紧闭的眼。再往深处望去,能见他微微起伏的背。   思衡自游廊尽头过来,朝谢祥祯行礼,轻声道:“阿郎回来了。”   谢祥祯点头,收紧了拳,悄推门而进,那药味更甚,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后退几步,问向思衡:“要用得着这么多药么?”   思衡低首道:“阿郎……五十军棍,能打死人的。这都是郎中开的药,多用点儿,瑢哥就不疼了。”   谢祥祯挥手不言,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恰思衡端着药盆来给谢承瑢换药,他就站在一侧看。   “瑢哥这回伤得很重,阿郎,您就不要多对他苛责了。”思衡说。   谢祥祯没说话。   他看着病榻上恹恹的儿子。说不心疼,怎么可能呢?没有人比他更心疼儿子的了。只是谢承瑢犯错,不狠狠责罚,将来怎么办?   他轻轻掀起被角,看见谢承瑢后背触目惊心的溃烂,心疼得连官帽都抓不稳,掉在地上了。   思衡轻呼,惊动床上昏睡的谢承瑢,只听他吟道:“重……重……”   “他说什么?”谢祥祯捡起帽子,倾身听去,也不知呢喃什么。后来谢承瑢又睡过去了,他也问不着了。   谢祥祯拂开儿子面上的发,瞄见苍白的脸,真像是快要死了。他根本不敢多看,旋即覆上,刚想说“这几天让他歇一歇”,话没出口,忽然看见枕下埋着一根穗子。   他以为是帷幔压到枕头下面了,伸手把穗子勾出,可没想到,根本不是帷幔,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   “阿郎!”思衡作惊恐之状,“这……”   “谢承瑢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玉佩?”谢祥祯看着玉佩,又看着谢承瑢,“谁给他的?”   思衡支支吾吾说:“我也不……不知道。”   “你不知道?!”谢祥祯再也不管会不会吵醒儿子了,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贵的玉佩,这么贵!”   他看向床上人,再瞪手中玉佩,马上联想到今日上朝前秦贯说的那句“谢承瑢与太尉次子交好”。   能用上羊脂白玉的人,全珗州也找不出几个。这块玉佩不是赵敛的还能是谁的?想罢,更觉得谢承瑢是被权贵迷了眼,一心贪附,所以功力全退,弱如废人!   “玉佩都送了,还说没有学坏?”   谢祥祯拂袖发怒,揣着玉佩出门,又重重把门带上。   思衡吓得跪下身来,赶紧跑到祠堂去见琮姐。   *   谢承瑢没有做噩梦了,他在做好梦。   他梦见自己落入春日,梨花满地,飞雨散尽。梅伞之下,他与赵敛相执而立,视线交错,香气弥漫。   “以后再遇着这事儿,我替你说,你放心。”   “你是孤刀,难磨。”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谢承瑢看见春日底下策马扬鞭的鲜衣少年,听见他说:“我还有半年才能追赶上你。”   耳边突响起嘈杂声,打破了他这片美好的梦境。他听见爹爹说:“这么贵的玉佩。”   谢承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动一动,但是后背的疼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他强忍着疼痛用手肘撑起身子,努力了好几回,没成。他没办法了,只好扒着床沿喊:“思衡……”   屋内无人,屋外也无人,只有书房处传来争吵。吵得连瓷瓶都碎了,外面的鸟吓得扑腾翅膀乱飞。   在吵什么呢?谢承瑢听不太清。他心中空落落的,下意识要在怀间抚摸玉佩,却只摸得赤裸胸膛。他还发愣,脑子里混沌不清楚,再摸一遍,哪还有什么玉佩,什么都没有了。   玉佩没了,他忽然就清醒了,赶紧又忍着疼在衾间摸索,找遍了床铺,枕头底下也翻过了,怎么都找不到。   他跪在被子里,忽然就将外面的争吵听清楚了。   “谢承瑢到底给了赵敛什么好处,能让他甘愿送这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谢承瑢心道不好,也顾不上伤口有多疼了,随意套了件衣服就跑出门去。   **   赵敛这两日上学都没见着谢承瑢。   他觉得奇怪,按道理谢小官人不会无缘无故不来的。他问遍一周,连沈沛都问了,没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没来。   他托人问了隔壁女子学堂,原来谢忘琮也没来上学。问何缘故,那边书堂娘子答:“兴许是去北营了,倒是有先例的。”   赵敛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连课都上不安稳。不是说不用去北营了么?难道是有什么事?他坐不住,再一次旷了课,与瑶前跑去军营找人。   瑶前在后面追着问:“二哥,你找他做什么?你好好读你的书不就好了?”   他不知道,谢承瑢不来,赵敛根本读不进书。   赵敛到擒虎军校场外找人,连草垛子里都找了,马厩底下也都找遍了,没找到。   他正忐忑不安,忽在马房前门见到有人来帮谢忘琮喂马,便上前唤道:“英雄!”   牧马军闻声,抱拳道:“原来是赵二公子。”   赵敛气喘吁吁地问:“怎的就见你来喂马,谢家两位将军呢?”   那牧马军愣了半晌,反问道:“赵二公子不知道么?昨日里,谢家两位小将军皆犯了过错,小谢将军被谢虞度候罚了五十军棍。”   赵敛脑子嗡嗡:“什么?五十军棍?!”   “如今应当是在家里歇着吧。”   赵敛还有些不信,当爹的哪能这么揍儿子?他跑到北营行刑台查看,满地寻找,见到一处草坑,内里泛着褐色,蹲身摸了一根带色的草,闻一遍,果然是干涸血液。   他有点懵了。   五十军棍?他以前也“有幸”被罚过,只打了十下,屁股开花了,腰也不能动了,皮开肉绽,疼得根本不能下床。十军棍如此,五十军棍,又是怎么样?   赵敛不敢想,也来不及想,转身又奔出军营,往谢宅而去。   瑶前在背后喊了数十遍,没得应答,也追上去。   滚滚热气蒸腾,太阳烤着人,赵敛满身是汗,到谢宅门口,那热气一阵一阵往外散。   他喘息不止,绕小小谢宅一圈,隔着院落的墙,听见里头在争吵。   一盏瓷瓶被打碎,谢祥祯呵斥道:“你为何如此啊!”   *   谢承瑢扑通跪地,头顶是父亲严厉训斥。   谢祥祯拿着那块玉佩,又恨又怒,说赵敛本身就是耽于游戏之人,不准谢承瑢与其多亲近。   谢承瑢对此一言不发,更无心辩驳,只是淡淡说:“请父亲把玉佩还给我。”   “我方才同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你说你想读书,为何不专心读书?为何非要结识赵二?我要你练武,你也不好好练,在马赛上,为了这个人,甘愿不争第一!我带你来这儿,是为了让你交朋友的么?!”   谢祥祯痛心疾首,高举玉佩要狠狠砸下。可毕竟是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他没舍得砸,也不敢砸,只能咬牙切齿地放回去,跺脚悲叹连连,“我悔矣!珗州就是个金银窟,我带着你进来,是害了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浅显的道理,我没读过书都能明白!”   谢承瑢问道:“那在父亲眼里,我是朱,还是墨?”   谢祥祯顿无言以对,指着谢承瑢许久,狠狠说:“你是谢承瑢!”他转身,又指谢忘琮,“都忘了么?在延州,你们是如何说的?身赴沙场,拿上刀,就永远是兵!如今到京城,却告诉我不想再拿刀了?还是说誓言在你们眼里,就是无用之物?你们根本就不怕遭天谴!”   姐弟二人沉默,却引谢祥祯更怒。   他绕书房一圈,再次将书本抽出来,撕毁丢在地上:“书给你们读,是浪费,是无用功!贪恋权贵,攀附显达,这就是杏坛书院教会你们的吗?”   默然之后,谢承瑢磕头:“既父亲已认定我是贪恋权贵,我便无力辩驳。”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要回玉佩。”谢承瑢抬眼,“请父亲还给我。”   谢祥祯气得说不出话了,就拿手指着谢承瑢。   “请父亲还给我。”谢承瑢又说。   “我白养你们这么多年了,我管不了你了!”谢祥祯将玉丢在桌案,拂袖而去。   谢承瑢用力吞了一口唾沫,颤巍起身,将玉佩收在怀里。他无甚要说,朝阿姐行了礼,自己退了出去。   他边走边仔细看玉佩,没摔坏,也没磕破,还好还好。   “昭然。”谢忘琮叫住他,“不要气了,爹爹只是一时气话,他怕你走入歧途。”   谢承瑢不说话,他什么话都不想说。   ***   谢承瑢再次醒来已是夜里。   思衡歪打瞌睡,也许是困极了,谢承瑢拨弄被子他都没听见。   床前小柜上点着一盏灯,灯芯快烧完了,火光瘦弱,摇曳无影,反而扰人清梦。恰旁边有把小剪,谢承瑢爬到床头,伸手剪去烛芯,烛火果然旺盛了。   思衡有点儿感知,说:“是不是疼了?”   谢承瑢以为他醒了,刚想回“不疼”,挪眼去看,思衡只是在说梦话而已。他怕光打扰思衡睡觉,就把火焰吹灭了,眼前霎时漆黑。   屋里全是药味,根本闻不到蜡梅香味了。药味熏头脑,谢承瑢昏昏的,想吐。   他睡不着了,又把玉佩拿出来看。他摸到玉佩上的月亮,圆圆的,比十五的月亮还圆。   谢祥祯去了军营,一直未归。谢忘琮还跪在祠堂里,离偏院遥远,见不着人。没有人同他说话,他只能握着玉发呆。   他在想什么呢?   有时在想小时候,墙破顶漏,他与母亲,与姐姐,围在一起御寒取暖。有时想到初入军营,他一只手拿不动刀,需用双手使。又想到西征延州,他斩杀了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那脖子上的血就溅在自己眼里,而他因为害怕有人会杀他,所以连眼睛都不敢闭。   还有回京时的盛况,还有书院读书时的困顿,走马观花般,全都涌到脑海里。   其实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一刻时便也想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每日都是同样。   可来珗州后,又不是同样。至少和赵敛在一起的每一日,都不一样。   谢承瑢没什么朋友,他这人是个闷葫芦,没人同他说话,他就不说;没人和他做朋友,他就不交。回想起来,他与赵敛之间,似乎都是赵敛主动做什么。   赵敛带着他,叫他浑浑噩噩、晕头转向的人生,渐渐有了一点方向。   思虑间,谢承瑢稀里糊涂地,生了幻听。   闻呼唤声从院外传来,喊着:“谢小官人!”   他爬起来,轻手轻脚趿鞋到屋外,真的听见赵敛在叫他:“谢小官人。”   【作者有话说】   不想卡在关键的地方,所以明天还有(^ν^) 第25章 第九 小桃红(四)   谢承瑢跑出屋子,朝着那排墙看。   他真听见赵敛叫他了,赶紧对着那边回:“二哥?”   “谢小官人!”围墙之外忽然冒出个脑袋,趁着月光,能瞧见一排整齐牙齿。   “谢小官人,许久不见!”赵敛向他招手。   “二哥!”谢承瑢沉闷了几日,见到赵敛,终于忍不住扬起嘴角。才笑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披头散发的好无礼,赶紧拢了头发转过身去,“二哥怎么来了?不走正门,偏要走不同寻常道。”   赵敛攀着墙,笑了几声,说:“我不敢从正门进。你背着我做什么?我看看你呢。”   “我没束发,怎么能见二哥。”谢承瑢回首望他,“墙高,你要摔下来了。”   “不会摔的,我脚底下踩着瑶前呢!”赵敛望向谢承瑢乌黑如瀑的长发,笑着说,“无妨,都是朋友,不束就不束了。我能进来么?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   赵敛扒着墙头憨笑:“吃的!”   墙高,好在底下是绵软草地,跳下来不至于崴到脚。   赵敛踩着瑶前的肩膀上墙,稳稳跳下来,又接过瑶前用竹竿提上来的食盒,抱在怀里。   今夜倒是没有月亮,都被乌云遮挡住了。夜中闷热,没有热风,像是凝在蒸炉里,浑身不自在。   因为没有月光,只能摸黑走路,赵敛刚从墙上跳下来,脚还有点麻,没看清地上鹅卵石子,一脚踩上去,差点摔一跤。   “哎哟!”赵敛惊呼,“我被什么给绊到了!”   “是不是地上的石头?”谢承瑢关切地看他,“要不要紧?”   赵敛说:“不要紧,你放心。你伤怎么样了?我听人说你……被你爹爹那个了一下,还疼吗?”   谢承瑢说:“不疼。”   “骗我吧,我知道你疼。我带了好吃的,长伤口的,你尝尝吧。”   谢承瑢屁股疼,没办法坐,只能蹲在假山旁。赵敛就陪着他一起蹲,一点儿都不靠着石头。   他刚打开食盒,香味就飘出了。谢承瑢根本不必看是什么,光闻就闻出来了:“是鱼!”   “上回你说请我吃鱼的呢,也没兑现。”赵敛哝哝,“等你好些时日了,实在是等不及,所以就买来了。吃鱼长伤口,对你好的。”   谢承瑢凑近了闻,鱼香浓郁,感觉十里之外都能闻到了。他腼腆笑起来,抬头问:“现在就吃么?”   “那当然,还热着呢,我才从醉仙楼买回来的,一会儿放凉了就不好吃了。”赵敛递筷子给他,又说,“我还有汤匙,可以喝汤。”   “谢谢二哥。”   “不用谢。”   谢承瑢舀了一块鱼肉,咬在嘴中。这鱼肉质鲜美,入口即化,且无刺,肥而不腻,倒是比之前的鱼要好吃。   “好吃吗?”赵敛期待地问。   谢承瑢惊喜道:“这是什么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鱼,我问掌柜要最贵的那一条,他就做了。”   “最贵的?那岂不是……”谢承瑢心里有负担,“我给你钱吧,一会儿我回去拿钱袋。”   赵敛又“哎呦”一声:“小官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这也要还、那也要还。我不要你钱,我几时要你钱了?好吃吗?”   谢承瑢老实回答:“比我上回的要好吃多了,看来是我不会点菜,吃肉都吃不上好的。”   赵敛笑几声:“那你下回跟我走,我点什么,你吃什么,肯定不会失望的。”   夜已深,谢承瑢一日没进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狼吞虎咽吃起来,也没在乎吃相如何。   身侧赵敛也不在乎,他一只手托腮望,一只手伸出来,点到谢承瑢的发梢。   他好想摸一摸谢小官人的头发。   “这几日上学,先生都教了什么书?”谢承瑢问。   赵敛回过神来,说:“哦,是往后面背了几篇。”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听。   谢承瑢又说:“我几日不去,不知道后头再去了能不能听懂。”   “那我认真听了,回头跟你说,你就听懂了。”   赵敛终于忍不住伸手拨弄谢承瑢的头发。   谢承瑢嚼着鱼,有些纳闷与失神:“二哥?”   赵敛立即反应过来,收回手,道:“失礼了,我太无聊了。”   二人没有相看,也不说话。   谢承瑢默默吃鱼,嗅了一口汤,而赵敛继续托腮,假装天上有月亮,找了一圈,没找到。   “你的头发真顺。”赵敛忽说。   谢承瑢顺着他的话道:“二哥头发不顺吗?”   “也顺?要不你摸摸?”   说罢,他把脑袋凑过去,要给谢承瑢摸。   谢承瑢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两难之间,又笑开了:“为什么要摸头发,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   “我从来都不摸别人头发。”谢承瑢道,其实还有后半句,也不叫别人摸我头发,不过没说出来,怕赵敛不自在。   对视半晌,赵敛才说:“我也没摸过别人头发,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再也不摸了。”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赵敛看谢承瑢弯曲的背,苍白的手腕,原本红润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疼么?”赵敛又问他。   谢承瑢的动作渐缓,将鱼咽下去,故作振作:“不疼。”   “我不信。”赵敛蹲着,很自责地去拨地上的草,愧疚说,“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强迫着留你到深夜,若不是我带着你闲逛,你也不会被罚了。”他手指划着地上杂乱的草,拨出泥土,捻在手心,很快就揉碎了。   谢承瑢轻轻说:“与二哥无关呀,为什么要把祸揽在自己头上?”   赵敛还是拨土,苦涩地说:“谢小官人,其实我也并非旁人说的那般不学无术。我确实是任性骄纵一些,可应当没有那么坏吧。”越说,声音越弱,“我不希望那些坏话传到你的耳朵里,把我想成……”   “你都听到了么?”谢承瑢直起背,不小心扯着伤口了,疼得抽筋,“你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听到。”赵敛扶着他,“你别乱动,动了就疼了。”   “我不疼,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见我爹说你了?”   赵敛摸鼻子,说:“是有听见一点。谢小官人,其实我们赵家一直都是在风口浪尖上的。我爹爹虽是太尉,可在朝中也不是全然好人缘,每日都会有人上奏说他坏话,贬低我们家。我是他的儿子,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闲言碎语,无非就是说我‘不学无术’、‘嚣张跋扈’,全无世家公子的气度。我一直都知道的,那些叔伯,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其实我原先一直都不在乎,可是我唯独在乎你的想法。我并非是那样的人,你同我在一起这么久,也能看出来一二吧?”   他一下子说了好多话,谢承瑢反应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二哥为人,一点都不坏。”   “我是这样想的,交朋友这事么,其实是强求不来的。我内心里是九万分想与你做好朋友,可如若让你为难,我也可以离你远一些的。其实也是我的错,是我这些年放纵,落得个不好的名声,你跟我玩,受了很多委屈和闲话。”   说罢,赵敛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觉得我不好,我们就不玩了。但我还会偷偷摸摸给你送吃的的,不让别人发现就行。”   谢承瑢看见赵敛憧憬而胆怯的矛盾神色,说:“我没有为难,也没有觉得不好。”   他垂首,舀着碗中鱼汤,忆起谢祥祯。   月亮渐渐出来了,惨淡地挂着,月光变成蟹色的纱,撒一层在地上。游廊中,渐渐立了一个人影,连月光都没有察觉。   “二哥,你为什么喜欢习武呢?”谢承瑢问,“只是因为太尉习武,所以二哥也承了父亲的愿么?”   “也许吧?”赵敛把刚才说的话忘光了,又来勾谢承瑢的头发,“我们家世代都是武将,从我曾祖父开始就是了。他们都习武,我也不例外,反正我读不进去书,跟我家里人一样去打仗,也不错。”   谢承瑢很纳闷:“去打仗?那会死人的,二哥,你不怕……”他不敢说了,又吃了一口鱼。   “你说死啊?我当然怕,谁不怕死?我以前也好害怕死,可转头一想,谁都得死,要是能死得轰轰烈烈一点儿,也不错。我还想着将来能和小官人一起上战场,我走你前面保护你呢。”   谢承瑢打心里不信,但他还是笑起来:“二哥,有没有人说过你嘴很甜?”   “嘴甜?”赵敛摇头,“他们都说我嘴碎。我是说真的,没有骗你,要有人欺负你,我肯定冲上前把他们揍一顿。不管是在学堂里,还是在战场上,我都不想有人欺负你。”   谢承瑢无言了,默默好久才说:“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知己,就是该这样的。我不想你不高兴,不想你被人欺负。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七情六欲,人皆有之。谢小官人心怯刀枪,却又能化怯懦为勇,比我要强得多。”赵敛说。说完了,他又补充一句,“谢小官人是真的英雄,比我厉害那么多,我想追上你,不知道要多久了。”   谢承瑢不解:“你为什么要追上我?”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保家卫国。我向往大周的山川明月,当然要为大周冲锋陷阵,就跟你一样。”   谢承瑢黯然,他不知道该不该和赵敛说。   “二哥,其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习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刀。或许二哥心有向往,但是我没有。”他低下头,用筷子夹起鱼肉,又放下来,沮丧地说,“我没想好我为什么要习武。”   赵敛认真说:“没想好也没关系,有些事儿也不必非要有个所以然,要遵从自己的心。总之我肯定会支持你的,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对,我都站在你这儿。”   谢承瑢望着赵敛闪着淡光的眼睛,说:“谢谢你,二哥。”   “谢我做什么,反正我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过一日是一日,自己开心不就好了吗?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么?”赵敛从怀里掏出来个布袋,裹地严严实实的。他把布袋一层一层解开,有淡淡蜡梅香飘出来。   蜡梅和鱼、药争相比味,最终还是蜡梅更胜一筹。谢承瑢被这安心的香味吸引,不由地凑上去,惊喜道:“蜡梅!”   “夏日里蜡梅香囊可不好买。本来前几日就要送给你,你不是没来么,我急死了。”赵敛把香囊塞他手里去,又道,“香么?比蜡梅花如何?”   谢承瑢闻着,说道:“香,比蜡梅一样。”   “希望谢小官人得此香囊,也能忘却烦恼,所向披靡。”赵敛托腮,“可惜香味不长久,只有一个月。到时候我再送你,月月送,季季送,年年送,绝不落下。”   谢承瑢闻着香,心莫名满足,无意问道:“二哥能送多久?”   屋子里亮起了光,大抵是思衡醒了。谢承瑢急得转头望,生怕谁发现了赵敛。   可赵敛不急,他诚恳真挚地说:“送一辈子吧,你这一辈子的香囊,我都包了。”   “一辈子?一辈子可太长了。”谢承瑢说。   “长么?”赵敛认真道,“不长,一辈子可短了,须臾几十年,一闪而过。”   屋内响起脚步,思衡遥遥喊着:“瑢哥!”   “我得走了。”赵敛道,“再不走,我就舍不得走了。”   “二哥还翻墙出去么?”谢承瑢担心地问。   “我不敢走正门,我怕你爹爹看见我要打我。”赵敛笑道,“我下回再来见你,食盒最下面有药汤,止痛的,你喝一半就好,不要多喝。鱼汤要趁热喝,但如果喝不掉了,就丢了,别硬撑,肚子撑了晚上就睡不安稳了。”   “我知道了,多谢二哥。”   赵敛摇手:“谢什么?你愿意同我做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下回还有什么好东西,我都拿了来送你,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走了!”   谢承瑢送他到墙下,还是忍不住叮嘱:“你路上小心,二哥。”   他望着赵敛矫健的身姿,攀上半墙,蹭了些灰尘下来,跟月光一起铺了满地。   “好生养着,过几日我得走正门进来探望,不偷偷摸摸的了。”赵敛说,“到时候你得束好发,别给别人瞧见。”   “我知道了,二哥。”   墙外有树枝冒上,无风无响。倒是赵敛跃下去,狼狈崴了脚,发出一声哀嚎。   谢承瑢急着问:“怎么了?”   “我没事儿,不要担心。”赵敛声音传来,“你快回去歇息,好好睡。我走了,小官人。”   谢承瑢应声,在墙内细细听。脚步声远了,人声也远了,黑夜又归于寂静,什么声儿都一干二净。   屋内思衡快步而来,疾呼道:“怎么在这儿呢?”   “我散散心。”   “快别在外头了,进屋去!”   谢承瑢说要回去,三步一回首,还在看赵敛翻过的那面墙。   等到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就再听不到别的声响了。   游廊中,谢祥祯立于树丛下,阴影遮住他的脸,完全瞧不清神情如何。   他手里抱着一坛药、一盒酥,原本是要拿过来给谢承瑢的。可听了半时辰的夜话,竟然心无所动了,就这般无神回到书房,对着满地的诗稿忘呆。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   他蹲下身,捡起这片薄薄的纸。   【作者有话说】   那这样的话明天就休息咯~   下一章要开新副本了(?) 第26章 第十 定风波(一)   日子一天比一天热了,烈阳高照,人只在太阳底下走一遭,还没做什么,汗水就已经浸湿里衣。   纪鸿舟还是得如常日一般去上学,只是这几日炎热,他生了懒散心思,走一半,便要和稼禾到阴凉地稍休息。   说起上学这回事,其实纪鸿舟也同赵敛一般不爱上学。不过他到底是比赵敛听话的,因为他是纪家独子,将来纪家一切都要他来继承,他怎么敢不听话。   他倒是想和赵敛一样天天玩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现实的一切不准他这样做。他须按照父亲的意思,先读书,倘读得好了,就考进士;读得不好,还去军营。   纪鸿舟对于将来的人生是全然没有规划的,得过且过,笑一天也是过,哭一天也是过,没有计较那么多。   他坐着休息时,无意间瞥见街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便是他那个好同窗,程庭颐。   纪鸿舟头一回见这样静的人,不吵、不闹,隐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了。长相也不错,白白净净的,比那些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儿看得顺眼。   就好比在万千红花中,猛然看到一朵素的,霎时目光就被吸引过去。   程庭颐性子也不错,温柔和煦,说什么话都诚实,绝无半点虚假。他眼中清澈如水,内有求知欲,对万物都新鲜,便是和别人不同了。与他待在一起,就被他那些新鲜的求知欲勾地,也觉得万物新鲜。主要是程庭颐能猜透纪鸿舟的心思,他要说什么,程庭颐都知道。   远远看着,纪鸿舟便起身,笑着喊道:“庭哥!”   “纪公子。”   “庭哥上学去?怎么从那里过来了呢?”纪鸿舟问。   程庭颐点头:“是上学去,我是到瑢哥家中去了一趟,他不是受了伤么,我送了点儿药给他。”   纪鸿舟也晓得这回事的,他爹告诉他的,说谢小官人功力退步,又不守规矩,被谢虞度候打了五十军棍,人已然伤透,在家中躺了好些日子。   先前他是有打算去瞧的,不过问起赵敛,赵敛说:“谢小官人伤得重,不喜打扰,还是避免看望,等他好些再过去。”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他自个儿也有事,忘得光光。   “现在谢小官人怎么样了?”纪鸿舟问。   程庭颐说:“好不少了,但还是不能下床。挨了这么一遭,多壮的人都扛不住,何况是他呢。”   纪鸿舟叹惋道:“如何到这步田地。今日下学,你还去看望谢小官人么?都是朋友,我也得去看看。”   程庭颐欣然,正要定好时候,却在此时闪过一个人,跑到纪鸿舟眼前作揖行礼。   这人倒是眼熟,正是隔壁书堂读书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的嫡子,崔伯钧。   “纪哥。”   纪鸿舟随即回礼,唤道:“原是崔公子。”   两人寒暄片刻,崔伯均完全没将程庭颐看在眼里,倒是叫程庭颐很为难。   程庭颐是绝对攀不上崔伯均的关系的,况人家也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他不敢随意听去,也不好四处张望,只能默默低头,和稼禾站在一起。   他听纪鸿舟与崔伯钧说起诗会,大抵是崔家娘子邀请珗州各名门家眷去玩,望纪鸿舟也过来。   纪鸿舟笑着,数会儿时日,叹气说:“只怕那日是没空了,若是在它日,我还是能过来的。”   “纪哥儿是什么事呢?推辞不得的么?”崔伯钧问。   “不瞒崔公子,半月后我恰好是约了赵家二郎,要一同去郊外骑马。如若你能劝动二郎,我便也随着他一同来。”   提起赵敛,崔伯钧脸上笑意减半,随后恭敬说:“那下回再与纪哥约了。”   “那就下回吧,下次我一定来。”   崔伯钧转过身去,眼看又要踏入烈阳之下,忽然瞥见程庭颐,沉思半晌,说:“纪哥什么时候又得了个小厮?”   程庭颐一顿,空空睁着眼,下意识俯首拜手。他方才将手举过头顶,却被纪鸿舟拦下,置于胸前。   “不是小厮,是我朋友。”纪鸿舟笑道,“崔公子好眼光,也能认错人?”   “朋友?”崔伯钧再看向程庭颐,几度打量,这才说,“是我认错人。不知是哪家公子?报个姓儿,叫我也交个朋友。”   程庭颐站在原处,到底没敢把无名“程”姓报出来,幸好纪鸿舟替他解围。   “改日再引你们认识,我要与哥儿去书院,要迟到了。改日再会,崔公子,下回我带着酒来找你。”纪鸿舟拱手作别,先让程庭颐行去,然后跟在他身后,把崔伯钧的视线都挡住。   行到日头下了,又冒热汗。   纪鸿舟起初还走程庭颐身后,不久就与他并齐,说道:“那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官人家的嫡子,名唤崔伯钧。”   “原来是崔公子。”   望程庭颐神色不振,纪鸿舟又道:“你别把他的话放心上,什么小厮不小厮?他这人就这样,瞧不起天、瞧不起地,说话也不着分寸。”   程庭颐听进去,又默默回头望一眼,说:“我这样的,他认错了也情有可原。”   “你什么样的?我觉得好得很。那是他没眼力见。”纪鸿舟不悦,“我着实不喜欢他家,他方才邀我去诗会,可听见了么?”   “听见了。”程庭颐想象着诗会,说,“对景吟诗倒是雅兴,想必能一展文采,得众人青睐吧?”   “哪儿能呢!”纪鸿舟轻笑,“这便是我不喜欢他家的原因。崔家同我家、我二哥家都不同,他家是妻妾成群,正院里、偏院里,塞得可满。小娘多,孩子就多,如今大都长成了,便用此诗会来钓个婿,年年都来这一出。”   “钓婿?”程庭颐惊诧,“莫非是看上你了?”   纪鸿舟道:“我家就我一个,若我和他家结了亲,全纪家都成他家的了。况且这崔管军也确实……”   不是什么好人。   这得追溯到十多年前,关于崔兴勇与纪阔争妻这回事。   那时候崔兴勇与纪阔都相中林家二娘子,即纪鸿舟他娘。两人公平竞争倒也好些,可崔兴勇却偏偏妄想使些肮脏手段,逼迫林二娘就范。   就从私事闹到公事,最后还闹到先帝那里去。先帝自然也无法,便问娘子心意。娘子选了纪阔,成了亲,也算圆满。   后来才有了纪鸿舟。   想到这里,纪鸿舟为自己能出生感到不易,遂更不喜崔家。   这些往事确实难启齿,纪鸿舟也说不出口,随口糊弄过去了,道:“总之,这珗京里的人,都不会做些平白无故的、无用功的事儿。为何要办诗会?不就是为了招贤么,不然何苦费那心思?招婿,从某些意义上,也算是招贤了。”   “原来如此。”   程庭颐跟随纪鸿舟走,路过人叫卖,路过人说话。   他微微转过头去,看见纪鸿舟高大的身、挺直的背,还有华贵的衣衫。   程庭颐低下头去,望见自己平凡的、朴素的衣,那外衫不知被洗过多少次了,薄了,皱了,泛黄了。   他缓下脚步,站到纪鸿舟身后去,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和纪鸿舟并肩走路。   纪鸿舟没想那么多,他看见人到后头去了,立刻停下来,回首问:“怎么不走了?再不走,你又要迟到,到时候又给先生骂,快过来。”   程庭颐赶忙跟上去。   *   下了学,程庭颐与纪鸿舟一同去看谢承瑢。   一个多月了,谢承瑢伤好了大半,就是人迟钝些,同他说话,他的反应都得慢半拍。   纪鸿舟买了点补药过来,叫谢小官人收下,又坐在屋子里和他说话。   “秋日的时候就要募兵了。”纪鸿舟说。   谢承瑢迷迷糊糊的,好久才有反应,问道:“纪公子今年秋也要从军去么?”   “如今朝中已有西征之意,今年从军,恰是最好时候。”纪鸿舟说,“我读书读不成,大概也是从武的。二哥应当也会在今年秋日入伍,同我一起。”   提到赵敛,谢承瑢总算是机灵起来了,跪直身子,问道:“我没听二哥说过,他今年也会从军?”   “是了,昨日上学,他还跟我说起。今日他便没来,说到殿前司瞧马去了,打算逛几圈,适应一下军营。”   谢承瑢轻笑,可又担忧赵敛进不去殿前司,被分到马军司、步军司去,那就不在一个军营了。想到此,又迟钝起来。   自上回挨打之后,谢承瑢还是不想做将军,更不用说去军营。他和谢祥祯也在暗中较量,日子越久,父子二人越不和睦,甚至放过狠话:“再也不去军营了。”   但听闻二哥要从军,他突然又觉得,再去军营也没什么不行。   “二哥还挺盼着做你手底下的兵的,”纪鸿舟说,“估计他不好意思告诉你。”   谢承瑢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纪鸿舟又说:“怕你笑话他吧,二哥没对谁扭扭捏捏过,你可不要误会了他。”   谢承瑢颔首,叫思衡给纪鸿舟泡茶,不再说其它了。   **   五更天时。天还未亮,月亮还挂在空中,百官自宅邸入宫早朝,到宫门口等候。   赵仕谋在宫门前,正为募兵的事情烦忧,愁眉不展。颜辅仁从他身后快步过来,喊道:“恭权。”   “培德。”赵仕谋作揖,“早。”   “早。”颜辅仁回礼,与他并肩走路。   月色明,灯光缥缈,颜辅仁理好袖口,朝赵仕谋走近些,借着光看赵仕谋的脸,说:“瞧你眼下发青,一夜未眠?”   “是。”赵仕谋道,“要募禁军,三衙之事皆汇于我,事情多了,就没工夫睡觉了。”   “今年征兵几何?”   赵仕谋抬头望月,悠悠道:“要西征,不知几何。”   “官家还有心西征,恐怕不会太少。”   渐渐地,宫门启,百官入门。   赵仕谋缓步行于内,而颜辅仁跟随在侧,彼此皆有心忧。   宫巷狭长而静谧,偶有官员说话,声音很轻。   颜辅仁略用余光望去,再回过眼,道:“阿敛今年也要从军么?”   赵仕谋点头:“大约是今年秋。”   “阿敛有志向,你这个做爹爹的,到底应当多鼓励。”颜辅仁微笑,“已经定下来了?”   “不定下来也不成了,天天在家跟我闹死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像猴子。”赵仕谋无奈,“什么都框不住他了,再不准他去,他就不认我这个爹了。”   夏日里闷热,行一步、说一句,就生热气。赵仕谋心也热,愈走愈快,与颜辅仁走到前头去了,才小声道:“在家里,他闯了祸,我能兜着他。他入了军营,倘若再闯祸,我是没办法了。”   “阿敛可不糊涂,他钟爱此事,断不会胡作非为。况且,你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在家里,不叫他锻炼一回,他怎么飞得起来呢?”   “是。”赵仕谋眼中流露不舍与担忧,“就是害怕他惹祸,他那么笨。”   颜辅仁笑说:“阿敛才不笨呢,是你小瞧他了。”   二人行远,叫交谈声渐止。   【作者有话说】   崔伯钧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章 ,“押送小谢回京”的那个监军。 第27章 第十 定风波(二)   六月廿九,立秋已至。   北大营前排起长队,从军营门口到北门大街,跟山脉似的绵延数十里。四周有禁军护卫,手持长枪,腰侧挂刀,威风凛凛模样。   排队的都是来投军的,今年从军的人实在是多,因周廷有意西征,消息放出去,不少有志向的壮士自发来到京城从军,都打算西征建功立业。   赵敛排在人群中央,滚滚人流推着他向前走。他额间流几滴汗水,低落下颌,染进衣襟。   前来投军的英雄各个不凡,赵敛个子不小,修约六尺[1],原本在珗州世家公子中,已经算是很高了。今天在军营门口,比他高的多了去了,他站在人群里都不算是显眼的了。   这队伍从早晨排到中午,总算排到赵敛。他将名字登记在册,登记完毕,又在军营门口等候。   他端正站立,望见父亲就在军营门口视察,偶尔视线对上,都把彼此当做陌生人。   赵仕谋说了,在军营不准认亲,见了面也不许喊爹。赵敛心想这也太妙了,不必每天早晚去请安了,还有这等好事?但他见了爹爹,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太尉”。   又等到午后,这才登完名字。登了名字还不算成,还需再量身形,按名次分营,这才能正式入军。   赵敛被分至殿前司擒虎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第六都,军使正是谢忘琮。   一指挥只有五都,新兵暂且分到第六都及之后几都,等立冬再比,挑选佳者正式编队,劣者则淘汰至其它指挥,再编队。一都为一百人,军使便是一都的长官。谢忘琮本职并不在此,只是今秋新征兵,将领不足,只好拉她来救场。   等分好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诸兵方才知晓身在何处,又被军使叫来列阵,匆匆忙忙的,本来就又热又饿,事一多,心里就更烦了。   这一百个人列阵在前,都以为军使是人高马大的将领,可谁知道军使竟然是女人。   赵敛在方阵最西南,一眼就瞧见谢忘琮了。他身侧有一小兵,自相州来的,见女子做将,难免不信,就问:“这位英雄,可见前方站着的女人了么?”   “看见了。怎么?”   那小兵笑道:“该不会是我们的军使吧?怎么是个女人?”   此话一呼百应,众兵窃窃私语,全然没有从了军的纪律,也不把军使看在眼里。   赵敛不语,向前看谢忘琮沉着的面容。   良久,谢忘琮咳了一声,抱拳道:“诸位英雄不远万里到珗京投军,着实辛苦。各位被分到此都,我为军使,实则有幸。我姓谢,名忘琮,‘忘却’之‘忘’,‘玉琮’之‘琮’,见过各位。”   她说完话,阵中鸦雀无声。等过了半晌,忽然有人笑了,前排第一的汉子捧腹道:“珗州果真奇妙,女人做军使,殿前司也落至于此?”   谢忘琮也笑了:“落到什么地界了?”   “女人怎么能当将军呢?”   谢忘琮忽凝住脸色,只一招便将那六尺壮汉翻倒在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呢,谢忘琮已用狠狠脚踩这人的后背了。她拍手掸灰,好奇地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壮汉哼哧起不来身,气势倒在,说:“迎州来的!”   “迎州也落至于此?叫你一个六尺男儿,打不过一个女人。”谢忘琮从容淡然整理甲衣,道,“很快入夜,我为何要请各位来此?不过是来说说擒虎军的规矩。我暂作军使,实则为殿前司擒虎左厢第一军都虞候。现在殿前司缺人,特派我来此,是他们求着我来的,不是我想带你们,请你们弄清楚。所谓不屑、难以置信,我皆理解。女人么,在尔等眼里,也许是消遣、随呼随赶的物品,而我不是。阁下若有不服,请上前来战,我给你们不服的机会。待今夜过,还敢有人挑衅、滋事,我以军法处置。”   士兵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久,有一个黑黑壮壮的人出来说:“我不服。”   谢忘琮笑着抱拳:“请报上名。”   “黄州,王重九。”   王重九走上前来,脱了他那件粗布薄衣,露出精壮的胸膛。这是个极为壮硕的男人,一身肌肉,用力时,只怕能撑破衣物。他傲视众人,先展示他那惹眼的手臂,再同谢忘琮抱拳:“赐教。”   臂挥风声,脚蹭沙地,眨眼间,王重九已经冲上前去,挥拳直打。他拳头极大,如若击中,恐怕能将谢忘琮打死。   谢忘琮灵活闪开,以手掌覆王重九的拳头,竟然阻住了他的脚步!   谢忘琮踩紧地,向后蹭了半步,泥土堆在后跟。她别手扭过王重九的手腕,一脚要踢他的下颌,被王重九一只手挡住。随后,她以迅雷之势,像是生翅膀,卷着腿上夹住王重九的脖颈,用力扭转!   只听得一声闷哼,王重九仰倒在地,又被谢忘琮捶数拳在胸口,顿时口吐白水,咳嗽不止。   “好勇士。”谢忘琮轻松起身,俯视败者,“学会了么?”   王重九不服:“无非是投机取巧!不如真刀实枪干过!”   他欲起身,再次被谢忘琮踩在脚下。谢忘琮嗤笑道:“我给你三次机会,你都未必能把握住,何况我不想再给你第二次机会。服么?”   “不服!”   谢忘琮松开脚,竟一把将王重九拽起来,轻而易举推到人群中。王重九跌下去,以面撞地,非常狼狈。   她幽幽道:“第二次机会你也把握不住,蠢货。想拿真刀实枪也可以,谁要上前?我只给一次机会,刀剑无眼,不要伤了各位。”   赵敛身侧的相州壮士吼了一声:“我来会会你。”   “你叫什么?从何处来?”   “关实,相州。”   谢忘琮笑抱拳回应:“比什么?”   “比枪。”   夜风起,红缨拂,谢忘琮那杆虎头枪立于场上,被月光照得生出光泽。她就站在枪侧,细细打量眼前人。   关实抬枪,不等人思索,即刻向前。   只见谢忘琮抽出枪,横杆而上。瞬时之间,两杆相击,如电闪雷鸣般划出巨响!   关实青筋暴起,手臂连枪杆一同下压,将谢忘琮摁得俯下身来。   赵敛惊诧,即便谢忘琮有极高武力,可到底是女子,论蛮力,绝对不敌关实。他紧张得握拳,往前一步细看。   谢忘琮那杆枪渐渐弯曲,已占下风,可她完全没有消极的意思。她倒是很欣赏关实:“力气挺大,就是不知道脑子够不够用?”   话说完,谢忘琮左手反翻枪杆,只见那杆枪转一圈,绕着关实手中枪起来。而关实也有此预判,顿时收力,刺向谢忘琮!   那枪分明闪过白光,距谢忘琮只一毫!   就在众人以为刺中时,谢忘琮突转身,手于后背挽枪,一把上前,转守为攻!   她招招刺深,如雨点般侵袭而来,不让关实有任何反击余地。   声东击西,又声东击东,猜不出任何动作。   谢忘琮不用枪刃,只用枪纂,砍向关实枪杆,迅速下沉,扫他腿;而关实跳身闪过,偏在此时用枪纂击胸口,看似轻微,却将关实打飞出去,狠狠坠地,砸入人群!   “好!”都内爆发掌声,连赵敛都看陷进去,忍不住叫绝:“好枪法!”   谢忘琮面不改色,口不喘气,将枪用力刺在土中:“服么?”   关实望着黑天,又望眼前数张脸,想着方才谢忘琮矫健聪慧的枪法,抱拳道:“我服!”   他抬起头,对上谢忘琮高傲的眼,喊道:“谢军使!”便带着周围壮士一同抱拳:“谢军使!”   谢忘琮也抱拳:“诸位既已投军,从前种种一并不作数。在军营,军规最重要,今夜我会将军规发下,不管你有没有读过书、识不识字,都要给我把军规背下来!凡违反军规者,一律军法处置。”   夜深,校场火把明亮,谢忘琮看清每个人的脸,都凝重严肃,遂又说:“诸位建功立业的时候要到了,切不可浪费光阴、行懒散放纵之事。到此,散了吧。”   *   散后,赵敛随人群回营帐,路过第二军第一指挥第六都,借着火光瞥到了熟悉的身影。   谢承瑢立于百人前,因距离远、夜色深,实在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赵敛不便久留,只匆匆看一眼,心里也满足了。他快步离了校场,又忍不住回头看。   校场的火光似乎折成了水,而天地成了湖。谢承瑢身影飘忽,若隐若现,就是湖底水草,缥缈得叫人抓不住。赵敛最后望一面,失落地回头去,没入黑暗中。   他走的时候,身边跟着的正是相州的关实。   关实人如其名,确实是老实之人,心思所想都呈在脸上了。出了校场,关实忍不住问:“这位英雄,你是哪里人?”   赵敛说:“我?我就是珗京人。”   “哦,珗京。我瞧你模样如此不凡,心中也猜准大半了。那你晓得咱们军使么?你听过她的名号么?”   赵敛如实道:“克复延州,你知道么?”   “我如何不知道!”关实兴奋道,“我来上京,也是为了西征,收复失地!”   “那你不该不知道她的。正是谢家将率擒虎军西征延州,而谢军使,就是谢虞度候的女儿,大周唯一一个女将。”   “什么?!”关实杵在原地,惊得连下巴都合不拢。他结巴着,“我,我早该想到!谢虞度候,谢军使,都姓谢!我竟对谢将军如此不敬,该打,该打!”   说罢,他给自己两巴掌,醒了神了,又问道:“那敢问英雄,你家中是做什么的?”   “我?”赵敛迅速思虑,笑道,“我家经商的。”   【作者有话说】   [1]:“修约六尺”,按照此时的度制,一尺约为31.2厘米。   六尺约等于187.2厘米,不过现在小赵没到这么高,他大概185这样。但我们小赵实岁未满16,还能再长一丢丢,成年之后可能192吧(如果太高了我可以调矮一点嘿嘿)   按照本文军制,厢>军>指挥(营)>都,每一百人为一都,五百人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军,十军为一厢。   “军使”俗称“百夫长”,为骑兵“都”一级别的长官。军都虞候是“军”的副长官,简称“军候”;“军”的正长官是“军都指挥使”,简称“军都校”或“军主”。   文中上等禁军指的是“神策”、“雄略”、“擒虎”、“伏雁”、“控鹤”五军全部人员,与宋代的上等禁军不同哈。 第28章 第十 定风波(三)   周廷欲征秦州,新兵入营,谢承瑢就不能去书院读书了。   神策军、雄略军、擒虎军为殿前司上三军,崇源元年至十年,此三军兵柄皆在太尉赵仕谋手中。崇源十年,因陛下擢用,谢祥祯升至擒虎军左右厢都指挥使,接管擒虎军兵权,也算是分得一部分太尉兵柄。   擒虎军并非殿前司最精锐军队,较神策军、雄略军还是次些。而擒虎军中,第一军最强,第二军次之,而第三军再次之。谢承瑢年初封了将,任殿前司擒虎左第二军都虞候,军中人手不够,又派他去训擒虎左第二军第一指挥第六都。   选兵时他就已然有些头痛了,原因无它,个子高的、身子壮的,又或是资质出色的,都选到各军第一军去了,而第二军正是不高不矮、资质平平之辈。   谢承瑢知道赵敛被分到擒虎左第一军,其实也是必然,以赵敛的身量,绝不会落到第二军。就是有些奇怪,也有些失落。奇怪是赵敛为什么没分到神策军,失落是自己为什么没能分去第一军做军使。   见不着面,怎么会有这么遗憾的事情呢。   夜里谢承瑢也召集新兵,要和新兵见一面。同他一起训兵的还有韩昀晖,一见面,韩昀晖就和他说:“今年兵可不好带,你不要松懈。”   “怎么?”   “你没看见咱们都的?都什么人呢,殿前司不好的都分来我们这了。”   正好新兵到了,谢承瑢趁着火把的光端详每个人。个子很高的几乎没有,强壮的也没几个,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程庭颐,原来程庭颐也到这个都来了。   兵的资质不好,那还能怎么办?反正谢承瑢也只带几个月,等冬试过了,他就带别的兵去了。   夜里见新兵,无非是说军营中纪律。   谢承瑢神情从容,瞧起来没什么脾气,说话也和煦,加上他年纪小,光看模样尚不能立威。   他在前面念军规,底下少有人将他放在眼里,各说各的,吵嚷不绝。   同在前的韩昀晖看得着急,时不时瞥谢承瑢一眼,看谢承瑢镇不住场面,立刻板着脸吼道:“军使说话,谁再叽叽喳喳?到前头来!”   底下人顿时不说话了,安静下来。谢承瑢没什么反应,继续念军规,念了一刻,新兵又开始窃窃私语了。   有人音尖,只说道:“这怎么瞧都未及十八,黄口小儿也能带兵?”   “放肆!”韩昀晖欲要上前,却被谢承瑢拦下。   谢承瑢不急不慢说:“韩将军且慢,等我把话说完。”   夜黑透,远处偶有雀鸟咕咕,悠悠飞去。谢承瑢念军规也悠悠,起初倒是说得快,到后来愈来愈慢,像是背书念经。底下人没在说话了,因为听得困倦,个个昏昏欲睡、摇头晃脑。   又过不久,附近第一军散去,第二军其它指挥也已离开,唯独此都还在听军规。   最后一排高瘦郎君困得点头,差点儿就摔了。他赶紧醒过神来,抬眼时,正见军使站在自己身侧。   “军使。”   谢承瑢微笑看他,问道:“困了?”   “不困。”   谢承瑢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柔声问:“英雄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那人小心说:“我姓贺,名近霖,家就在珗京,边郊。”   “近霖?这名字很好。”谢承瑢淡淡笑着,“身近甘霖,应该更用功才是。困了么?兴许是我讲太久了。”   贺近霖听见他夸赞自己的名字,难免有些触动:“不是,就是天太晚了,军使,我不会再犯困了。”   谢承瑢点头,走到前面去,依旧和煦语气:“方才我说了一遍军规,还请诸位多花工夫好好记住。从军很辛苦,刀枪无眼,如若各位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还能趁着今夜退出。等过了今夜,就不能够了。”他抬头看了一遍天,说,“辛苦了,大家散了吧。”   人都走光了,韩昀晖才担心地和他说:“你犯不着对他们那么温柔,连听个话都能睡着,将来能上战场吗?”   谢承瑢却说:“才第一天来,就宽容一点儿吧,以后加紧就是。”   *   赵仕谋忙死了,白天忙,夜里还得忙。他知道谢承瑢和谢忘琮也在带新兵,怕出岔子,就赶来校场看看。   擒虎军校场其它指挥都散了,唯独谢承瑢这一都不散。赵仕谋在外面看,以为谢承瑢是在严厉地做榜样,没想到谢承瑢是在念经,底下人困的困、发呆的发呆,一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   赵仕谋觉得这样很不像话,特意等到第六都散去,人走光了,才上前叫住谢承瑢:“谢小将军。”   谢承瑢闻声望去,恭敬行礼:“太尉。”   “这样刻苦,做最后一个散的?”赵仕谋问。   “太尉见笑,不算多刻苦。我头一次带新兵,就说多一点了。”谢承瑢见赵仕谋憔悴模样,问道,“这样晚了,太尉不休息吗?”   “我想着来看看,正好也在军营。”   夜中微起风,刮了火架上的焰,吹飞星火。   赵仕谋同谢承瑢、韩昀晖走出校场,望见场外矮帐高台,轻声道:“又是一年秋。”   “秋日清爽,练兵倒也合适。”韩昀晖笑说。   “天气合适,就不知道人合不合适了。”赵仕谋说,“我看你们都的新兵,好像都不是很行?”   韩昀晖说:“咱们都分不到什么尤其优秀的,凑合也能过。”   赵仕谋摇头,说:“兵不优秀,带兵就得更严厉,不要畏畏缩缩的,要让这些人都瞧不起,这军使做得也没意思。”   这话是说给谢承瑢听的,谢承瑢惭愧地低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三人走到营帐丛里,看见几簇新兵正抱着浴桶去洗漱,都跑着、拥着回帐,非常高兴。   赵仕谋说:“这是神策军的新兵,是今年新兵里最好的一批。”   谢承瑢望着那群人,确实不错,但没有赵敛结实。他想起来二哥,问道:“太尉,二郎也来军营了么?”   “来了。”听到赵敛,赵仕谋连笑都和蔼,“他分到擒虎左一军去了,就在你边上。”   “二郎是很不错的,为什么让他去擒虎军?他到神策军都可以了。”谢承瑢有些纳闷。   赵仕谋说:“小二是我儿子,我不好让他到神策军去。到哪儿都一样,若是有本事,冬试再过去,何必要我替他做呢?”   谢承瑢明白了,说:“是。”   原来还是因为要避嫌,神策军是殿前司最好的军,如果赵敛选进去了,旁人肯定还会议论,所以干脆就让他到擒虎军来。   “小二性子很好,不会因为分到擒虎军就气馁,小官人就放心吧。”赵仕谋说。   谢承瑢被猜中心思了,颇有些难为情:“我怕他沮丧。”   “怎么会,他能和你在一个军,还能沮丧吗?”赵仕谋说话耐人寻味,倒是把谢承瑢给难住了。   谢承瑢茫然望着赵仕谋,说:“要能去更好的军,二哥肯定会更高兴的。”   又深入营帐,韩昀晖回帐中去,谢承瑢和赵仕谋往更深处走。   走到帐子门口,赵仕谋忽然问:“谢小将军很喜欢用枪么?”   谢承瑢说:“喜欢,当然喜欢。”   赵仕谋抬头看着月亮,回忆道:“我和谢小将军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习武进军营了。那时候军中有一个执枪高人,其枪法,堪称世间一绝。或许你听过他的名号。”   “是谁?”   “寇武勇公。”   “寇武勇公?”谢承瑢自然听过此人名讳,正是大周开国将军,昌王寇慎。此人精通兵法,韬略非凡,尤其使得一手好枪。赵仕谋被称“大周第一枪”,而寇慎则是“天下第一枪”,无人能敌。   “太尉的老师,竟是寇武勇公!”谢承瑢很惊讶,“若能得武勇公指教,想必死也无憾了。”   赵仕谋颔首:“惜老师的枪法,我只学到皮毛。”他惋惜地说,“如今老师已仙去三十几年,而他只有我一个弟子。”   “收徒需看缘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收的。”谢承瑢道,“太尉与武勇公有缘。”   赵仕谋反问:“那我与谢小将军算不算得有缘?”   谢承瑢听罢,立即跪下来说:“如若能做太尉徒弟,也不枉世间走一遭。”   赵仕谋大笑,扶他起来,拍去他身上尘土:“你刚来珗京的时候,我们曾比过一场。那时我同你说,不读书,不成帅。”   “是,我知道太尉您的心意,所以我去读了书。”   “不错,要做将帅,必须得有脑子。杏坛书院如何我是知道的,要你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白人间道理,不要愚昧鲁莽,做个什么都不懂的莽夫。文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武,今日我在军营里看见你练枪,身法还是有欠缺之处。你现在的枪法太乱,并不能长久,再练几年就要到头了。好的枪法,是无止境的,是永远都不会到头的。寇家枪就是如此。”   谢承瑢知道太尉是想要把寇家枪传给他了,心中感激:“太尉若能教我,我也是死而无憾了。”   赵仕谋扶住他的肩膀,说:“傻孩子,我不用你死。练枪,练的不止是枪,还有性子。学武么,总不能是扭扭捏捏的,跟我练枪,好歹把胆子练上来,不要叫他人看轻了你。”   谢承瑢又跪下来向他磕头:“太尉说得对,只是我实在不懂,往日在军营里,并没有人真的教我。”   “以前没人教你,是因为他们不在乎!如果只在乎眼前的一点儿好处,而不放眼于未来,岂不是耽误了你?你想做方仲永吗?”赵仕谋有些着急,“你有天赋,你的天赋不应该止于花拳绣腿。我会教你怎么样才能做个好将帅,抛下你原先学的一切,只专心跟着我,我不会辜负你。”   谢承瑢心怀谢忱,郑重地对赵仕谋说:“我也不会辜负老师,望老师教我。”   【作者有话说】   本文士兵不黥面。   禁军上等军身高要求一般是五尺八寸,大概180。小谢现在181,还会再长吧哈哈,可能长到188?   “武勇”不是字,是寇慎的谥号。大周不生封异姓王,昌王是死后追封的。   贺近霖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章 ,要和小谢一同被押回京的那个。   赵爹觉得小谢的性子太差了,很不适合带兵,所以要教教他。 第29章 第十 定风波(四)   赵敛的营帐在南区。正值新兵入伍,夜里人多,浴堂黑压压挤得全是人,实在是挤不下。他不想跟人家泡一块儿,打算晚点儿再去,正好回去收拾收拾帐子。   新兵都是两个人住一个小帐,赵敛还不知道是和谁分一帐呢。他掀帘进门,想瞧着同帐英雄是哪位,不成想,竟然是他家瑶前。   二人对视半晌,赵敛当是自己走错,后退几步,出了帐子,再进门,还是瑶前,没看错。   “瑶前?你怎么在这儿?可别告诉我你也是来投军的。”   瑶前正盘膝坐于榻上,目光幽幽,嘴角也含笑意。他抱拳道:“二哥夜安,我确实是来投军的。只不过么,机缘巧合,就和二哥分一帐。”   “机缘巧合?”赵敛不信,坐他身侧去,问道,“我爹派你来看着我的吧?不然好端端的,来投什么军?”   “男儿志在四方,宁为百夫长!二哥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说罢,瑶前端坐,“我也想保家卫国!”   赵敛细细打量瑶前穿薄甲的模样,心有所思,也盘膝而坐:“你分到哪个军去了?”   “擒虎左厢第一军第二指挥第六都。”瑶前说,“还成吧?也不算给二哥丢人。”   确实不丢人。瑶前个子不矮,身瘦而精,走路生风,是学武的好苗子。   平日看惯了瑶前嬉皮笑脸的模样,现在换了甲衣,反而严肃正经了,赵敛颇不习惯。他稍稍正坐,说:“真是我爹叫你来的?”   瑶前点头:“二哥听话些,以后也叫我好回话。”   “我就知道,肯定是我爹派你来盯着我的,他就怕我把殿前司给掀了。”赵敛躺在榻上,无奈地说,“爹就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时时盯着我,我就这么让他不放心。”   赵敛等了半时辰,感觉应该没人沐浴了,便和瑶前抱着浴桶去浴堂。   行路间,瑶前忽想到些有关谢小将军的事,遂道:“之前我在军里听到些有关于谢小官人的话,二哥知道么?”   “知道什么?”   “燕人名将,金宗盛。”   赵敛当然知道。金宗盛乃西燕皇帝第三子,据说文武双全,很会打仗,之前一直帮着西燕向北扩充疆土,战功赫赫。大周西征延州的时候,西燕调金宗盛来带兵,被谢祥祯一枪砍掉脑袋,一代名将就此终结。   “你提金宗盛做什么?”赵敛不解,“还能与谢小官人有关?”   瑶前颔首:“正是如此。今日我偶然听擒虎军人说,砍下金宗盛脑袋的,并非是谢虞度候,而是谢小将军。”   “是谢小官人?”赵敛惊愕,“斩杀金宗盛可是天大的功绩,为何扣功不报,反而还算到谢虞度候头上去了?”   “我不知呢,不过军中都是这样说的。兴许是谢小将军功绩颇高,怕引猜疑,故而没算在谢小将军头上吧?”   是了,赵敛回忆,有关谢小官人的功绩册中,多半是杀敌数千,攻城先,亦或是杀燕将领,到底没提斩杀金宗盛一事。延州百姓为何单单送给谢小官人一把金刀?前些功绩都还算小,说不通,唯独这一件。   杀了金宗盛,便彻底击溃燕军,这是收复延州最紧要一击。   “谢小官人杀了金宗盛。”赵敛念念,“他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不过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功算在谢虞度候身上了?而且我听说他们父子俩很不和睦,原先在延州打仗的时候就老干架。”瑶前啧声,“前几天虞度候还罚了谢小官人,我感觉他们不像父子,像仇人。”   赵敛不喜欢瑶前在背后议论谢小官人:“这是人家家事,我们都别管。赶紧沐浴去,去晚了就洗不到了。”   *   今年许多世家公子都参了军,如赵敛的挚友纪鸿舟,现在在神策左厢第一军。而先前有过过节的步军司都虞候之子秦书枫,也同纪鸿舟一都。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之子崔伯钧也在神策军。就赵敛不在。   家世好,起点自然与普通人不同。这些公子哥是来做将的,不是来当兵的,此时入军营不过是走个过场。等到从军满半年,随便讨点功绩,这就可以升做小将军了。   擒虎军与神策军并不在同一校场,赵敛与纪鸿舟几乎见不到面,偶尔在马场相遇,也说不上几句话。   擒虎一、二军倒是在同一个校场,可赵敛根本见不着谢承瑢。练兵休息的时候,他还刻意垫脚去看那头的兵,就是找不到想见的那个人。久久地,他也觉得自己和谢小官人没什么缘分,不再强求了。   渐渐秋深,赵敛白日里练刀、纵马,很晚才回营帐,整天充实,丝毫不觉疲惫。   转眼已过七日,正是下训时候。   “男儿何不带吴钩,”有将士抱刀高唱,“收取关山五十州!”   赵敛边走边听,还能吟出几句。身旁关实非常憧憬,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哦,是李贺所作《南园》第五。”   关实没读过书,更没听过李贺。便问道:“吴钩是什么?”   不等赵敛回答,谢忘琮刚从二人身边过,说:“吴钩为吴地所产刀,是宝刀。带吴钩,是上战场!”   “谢军使。”赵敛、关实抱拳。   终于下训了,谢忘琮不用板着脸了。她笑着问赵敛:“二郎知道下一句么?”   赵敛当然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但就是不接。他说:“我当然不知道下一句。”   “二郎不敢说,怕得罪人?”谢忘琮觉得很新奇,“二郎不敢说话,倒是让我很意外了。”   赵敛确实很怕得罪人,来军营前,他爹就已经跟他说了一万遍“别胡说别胡说”,他还能再胡说?况且瑶前还盯着他呢,没准把风吹到爹爹耳朵里,赵敛连夜就得退伍回家。   谢忘琮走了,关实才问:“下一句是什么?你真不知道?”   “下一句啊,下一句是‘请君暂上凌烟阁’……”赵敛话音未落,身后有人跟着他道出后半句:“若个书生万户侯?这是在说,能真正建功立业的,从来都不是文臣,是不畏死的武将!”   原来是殿前司雄略军左右厢都指挥使周彦。   殿前司中,赵敛最崇拜周彦。周将军刀法最厉害,尤善双手刀,灵活敏捷,少有人能敌他。武力如何且不论,周彦为人正直豪迈,不拘小节,赵敛喜欢这样的人。   “周将军!”赵敛眼中一亮,“许久不见将军!”他正行礼,被周彦拦下。   “别拘礼了。阿敛真来从军了,书也不读了?”周彦揉他肩头,“怎么比四月里高了!”   “我穿军靴呢。”赵敛伸腿给周彦看,又高兴问道,“周将军怎么在这儿?”   周彦道:“我听闻你来军营了,过来看看。”他偏过头望见关实,问道,“这位是?”   “我朋友,关实!相州来的!”赵敛搂住关实肩膀,“他比我厉害!”   “交到朋友了。”周彦满眼欣慰,“倒是如你的愿了,不用读书,整日策马横刀。”   赵敛嘿嘿笑:“确实如我愿了。”   关实有些蒙在鼓里,他脑子有些迂,不晓为何赵敛会认识雄略军左右厢都校。按道理,一个家中经商的,哪里能攀上此等关系?又听他们说起太尉,更加不解:莫非是亲戚,同是姓赵,所以多照顾?后来总算听明白,哪里是什么商人之子,他所识的赵敛,分明就是赵太尉的儿子。   关实倒吸一口凉气,走到赵敛跟前去,冷不丁问道:“二郎是太尉家的二郎?”   赵敛这才反应过来,怎么稀里糊涂地说了,根本没顾着旁人。所以又同关实解释:“太尉确实是我爹爹,你不要说出去。”   关实怎么会说出去,他就是很惊讶:“二郎怎么不早说!就我不知道。”   以前他不知道赵敛的身份,还能和他打闹,现在知道了,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敛却和他说:“这有什么的,不过就是个名分而已。”   关实很不自在,后来还是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庖帐吃饭,不一起走了。   “他怎么走了,真奇怪。”赵敛苦恼道,“早知道就不乱说了,他要是以后不跟我玩了怎么办?”   “怎么会。”周彦安慰他,“阿敛真心对别人,别人一定会真心待你的。只是你下回就不必要说谎,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是。”赵敛知错,又问道,“周将军一会儿还回雄略军去么?”   “怎么了?”   赵敛东张西望,将周彦拉至一隅,悄声说:“不瞒将军,这几日我练刀,颇有心得。”   他说起刀法,将这些日子里自悟之得全说出,又道,“双手刀,到底与单手刀不同的。每逢我用双手,总觉左手是摆设,其实还是右手用力。如此,怎么能算双手刀?我心不解,望将军教我。”   周彦挑眉:“原来是向我拜师学艺来了。怎么,你钟爱双手刀?”   “我喜欢长刀。短刀勇猛,挥程却小,难近敌身。短刀比短刀且好说,若比长枪,则大不敌。燕人善枪,枪也有弱点,在我看来,只有长刀与之相克。枪杆钝,用力挥斩尚不能杀人,唯刃与纂能见血。且长枪易攻难守,相比灵敏,还是刀更胜。长刀能破枪,还能斩断枪杆,难道不能克长枪?”   闻此,周彦笑了一声,微微点头。   赵敛又说:“单手持长刀,其力分散,下猛而上虚,攻势不烈。唯双手使,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其功力。可惜我不是左撇子,我的左手无力,何解?”   “阿敛想得复杂了,无力就多练,练多了,自然有力了。况且,在战场上,一把刀只能劈断一把枪,你说要克,其实是同归于尽,犯不着如此。”   赵敛略有思索:“我不砍长枪不就成了?我只对着人砍,杀人总不至于刀断。”   “杀人?”周彦有些震惊,“战场杀敌固然重要,但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人了。双手刀没有任何诀窍,就是练。先练左手,待左手与右手相齐,再练双手。切忌身跟手跑,身、手、刀同心,才最要紧。刀法也有,只不过是要等左手练好了,才能再学。”   赵敛若有所思,挥了几下左手,问道:“欲使柔刀,又怎么解?”   “柔刀?你想学柔刀?”周彦意味深长地摇头,“柔刀讲究一个‘柔’字,难学,没有几年,你成不了。”   赵敛抱拳说:“难学正好,我喜欢学难的东西。将军能教教我吗?我入了军营,总得有一技之长。我心不在枪,只在刀,将军又能使好刀,不知能不能同您学习一二?”   “和我?”周彦上下打量他,说,“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严厉,你吃不了苦。”   “怎么不能?”赵敛把袖子都摞起来了,说,“我愿从军,愿建功立业,自然不怕吃苦受累了。只希望将来能为大周冲锋,做个功臣。”   周彦闻之大笑:“你真想学?”   “真想。”   “那你就……”周彦思量半晌,“明天夜里,带着你的刀来。”   【作者有话说】   双手刀不是双刀,是双手执刀。   文中的长刀原型是苗刀,小谢送给小赵的流照君也是苗刀,有五尺多长,一尺约为现在的31.2厘米,那么流照君就是一把超过156厘米的刀(流照君160厘米)。刀这个东西,只要用就会有磨损,小赵那么宝贝流照君,是不会拿流照君来练武的哈,更不可能拿它来杀人,所以后面小赵用的刀都是普通的刀,随便砍随便费不心疼~   周彦上一次出场是在第18章 ,只要记得他是小赵的师父就行了。 第30章 十一 秋风起(一)   八月十五,中秋节至。   中秋是团圆之日,每年官家都会宴请群臣,今年也不例外,早早便知会臣子,于宫内赐宴,百官携家眷入。   是夜,群臣入宴,君臣之间对月而叹,文臣吟诗作赋,武官舞剑问花。   酒酣耳热时,李祐寅稍歪身坐,感叹道:“大周有诸卿家,实属幸也。”   朱怀颂坐官家侧,闻此,不由微笑,掩袖饮酒。酒入唇间,她抬眼望去,这底下臣子各个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她望右侧首,所坐乃太尉赵仕谋,后为其子。她识得赵仕谋的长子,赵敬,表字瞻悯。   太尉有二子,长子善文,次子善武。长子瞻悯为人和善,最擅作文,虽为将门子,其文采却并不输于文人。   再望左侧首,宰相颜辅仁端手而坐,鲜有言语。颜相公这些年一直独身,年轻时扑在朝堂上,耽误了婚事。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想风月,所以一直没有成家。   朱怀颂喝罢酒,正坐,听李祐寅说:“今日中秋,朕见月明,忽地想听些有关‘月’的诗词歌赋。不如来玩飞花令,诸卿意下如何?”   尚书右丞齐延永笑说:“飞花令好!不如臣先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1]’。”   “好。”李祐寅弯了眼,“君臣一心,流光相洁。”   既有人起头,底下陆续都来接令。   有臣下说:“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2]!”又有臣下说:“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3]。”   座中,先帝贤妃所出,官家三弟嘉王李元澜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4]。”   李祐寅听得高兴,酒也多喝几盏,等诸大臣对完,四下无言了,才又放下酒杯,端坐起来,望向臣眷。   看的第一个,便是颜辅仁。   颜辅仁还没有对飞花令,李祐寅端起酒杯来,问道:“颜相公可有诗对?”   颜辅仁亦举杯起身,直截了当说:“老臣拙愚,想不出。”   李祐寅没想到颜辅仁不仅不对诗,还说这些话来噎他,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叫相公坐下,倍感失落,喝尽盏中酒。   随后,他又望向赵仕谋身后坐的赵敬:“朕听闻太尉家的大郎文采斐然,能不能接一句?”   官家说完话,赵仕谋用余光望一眼儿子。   赵敬正听词,忽然被叫到,有些诧异,站起身来回话:“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你来说一句不一样的,站到前面来。”   四下里窃窃,赵敬走出来,躬身而拜:“我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5]’。”   殿中霎时安静,李祐寅面无表情地轻捻杯沿,凝视了赵敬很久。   “好一个‘欲上青天览明月’。瞻悯同朕一般大,心有壮志,倒是与朕一样。”李祐寅笑了,“诸位瞧瞧,这就是太尉家的好郎君。”   座中臣子们面面相觑,都觉气氛微妙,不敢说话。   朱怀颂见此,解围道:“太白作诗天下一绝,即便过去百年,依旧无人能及。”   “娘娘此言差矣。天下人才辈出,前人才思多敏捷,而明月轮转,月光相覆,岂能止于太白?今天下才子聚于大周,定能有胜太白者。”李祐寅放下酒盏,目光长而深邃,悠悠问道,“瞻悯年岁几何?”   赵敬回答:“回陛下,小的今年二十。”   “都二十岁了?”李祐寅眯起眼,“前些日子,朕听说崔卿家中在办诗会,要替女儿寻觅良缘,这不由让朕想到正经事了。瞻悯,你可有成婚?”   赵敬答:“还没有。”   李祐寅大喜:“好啊,好啊。朕想着,像瞻悯这般的大才子,有哪位佳人能配得上?”他站起身,自座而下。   官家站起来了,群臣也不好坐着了,也随着他站起来。朱怀颂心略有不安,亦站起身。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6]。”李祐寅念道,“太白的诗,还是天下一绝啊。”   殿中歌乐未息,喜悦曲调更加分明。   李祐寅转身望着赵敬,见其身长肩宽,眉清目秀,真是一表人才。只不过赵敬眉目之间莫名有几分清冷,总叫人担心“猜不透”。   “陛下。”朱怀颂唤道,“宴中,就不要叫群臣站着了。”   “是,是,是朕疏忽了。”李祐寅抬手,挥手说,“诸卿坐,诸卿坐!”他快步走回座,比方才更兴奋了,“朕越看瞻悯越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群臣坐下间,恰逢乐曲收尾,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赵敬以为对完诗了,可以回座了,将要退去。   李祐寅忽然说:“瞻悯二十岁了还没有成婚,是不是太晚了?朕方才想了一瞬,倒有好法。禁中住着朕的长姐,比朕大一岁,亦未嫁人。何人能与瞻悯相配?朕百般思索,唯有长公主。”   赵敬听罢,大脑骤然一片空白。他急切地抬眼,对上李祐寅的视线,莫名从中读出了几分戏谑与嘲弄。   “朕想做回好事,给瞻悯赐婚。才子配佳人,瞻悯与朕的长姐,不就是才子配佳人吗?”   赵敬一愣,下意识想要反驳什么,却听见身后父亲咳了一声。他不敢明面上驳回君意了,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乐停了,朝臣们的议论声涨起来了。   有人拱手贺喜道:“能与陛下结亲,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今天中秋,可不就是太尉家的好日子?”   也有人说:“长公主怎么能与赵瞻悯成婚呢?”   不少人交头接耳,都把视线投向赵仕谋,想看看他怎么接招。赵仕谋坐得稳,沉得住气,毫不改色。   颜辅仁难能坐安,他望了一眼赵仕谋,转头同李祐寅说:“陛下,使长公主与太尉之子成婚,并不妥。”   李祐寅反问:“有何不妥?朕觉得妥,也自然能叫其他人觉得妥。”   朱怀颂也说:“陛下,赵瞻悯不好选尚长公主。”   李祐寅却露出诧异神色:“有什么不好?长公主是大周最尊贵的娘子之一,赵瞻悯才识过人,难道还不相配?”   “长公主好静,从前也说过不愿嫁人,陛下何必惹她。”   李祐寅摇头:“大周的长公主,怎么能不嫁人呢?说出去,不是叫人家笑话?娘娘,您如何能准旁人笑话朕的长姐。”   太后与官家说了好几回话,而赵敬站在下面,汗水早浸湿里衣了。他慌张得快要把心给跳出去,不知道怎么办,回头去看爹爹。   才转头,就有人传来催促:“赵大郎,你为何还不奉诏?难道是不肯?”   赵敬不敢回头了,把脑袋低得更低,说:“回陛下,小人……小人实在是高攀了,请陛下三思。”   李祐寅的笑意渐渐消了:“你不肯?”   赵仕谋见李祐寅生了愠色,立即起身站在赵敬前面,拜道:“多谢陛下好意,不过长公主乃千金之躯,下嫁到臣家,恐委屈了长公主。”   “太尉忒谦虚!”齐延永起身,作揖道,“太尉位居极品尚觉不配,那还有谁再能有资格与陛下结亲?”   吏部尚书曹规全说:“太尉为官多年,与陛下君臣情深。现在陛下择中赵家大郎,难道不是太尉之幸?如此推辞,岂不是辜负了君臣情深?”   赵仕谋说:“长公主千金之躯,下嫁到臣家,自然是臣三生有幸。”   “既然如此了,为何不应?”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起身道:“陛下,臣身为武将非常清楚,武人粗鲁,宅中多粗陋,长公主下降,是委屈了长公主。依臣看,还是择文官之子最好。文官之子的性子,总比武将之子的和善,将来长公主也可平安快乐。”   “是了,陛下。臣倒是记得,杨中丞家的二郎,今年也与赵大郎一般大。武人粗鄙,论门第,论家风,还是中丞家的更合适些。”尚书左丞黄忠则说。   提到御史中丞家的,杨荀总算不再沉默,起身叉手道:“诸位官人所言皆有道理,不过结亲一事,还是要看眼缘。一切以陛下的意见为准,如若长公主下嫁到我寒舍,臣定重修宅院,迎长公主。”   曹规全怒道:“所谓武人宅邸粗陋,多半是推脱之语!陋室不入眼,搬家便是!就算为了长公主再修一座,又有何难?况且太尉东门大街的宅子是先帝所赐,如何算是陋室!”   眼看中秋宴要成垂拱殿了,李祐寅非常不满。他身侧韦霜华见状,急忙呼道:“诸位官人不要再议,陛下有话要说。”   如此才安静下来。   李祐寅起身,与赵仕谋隔空相望。他完全敛去不悦,徒留真诚的神色,问道:“太尉愿意与朕结亲么?若是不应,朕与朕的长姐,都会为难的。”他特意补了一句,“太尉,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都如此说了,赵仕谋还能怎么推辞?只好妥协:“愿结秦晋之好。”   话音刚落,赵敬双腿蓦地发软,当场就要站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许久才谢恩说:“多谢圣恩,小人万分恭谨。”   赵敬一点儿都不想做驸马。   做驸马并非是什么天下第一得意事。与长公主成婚,表面风光,可事实上,他每日面对的不是妻,是君。   对君如何,对长公主就要如何。   每日早晚,驸马都尉必须同长公主请安,请安前必须向公主宅内侍请示,再由内侍传给长公主,长公主同意了,才能见。凡见面、同房等,都必须请示。   驸马都尉是绝对不允许冒犯长公主的。如有冒犯,由长公主内官弹劾,轻则罚俸禄,重则外放,何况赵敬还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爹,很容易被牵连。   而这些,也只是基本规矩而已。   规矩还在其次,做了驸马都尉,此生此世便只能是驸马都尉,他入不了仕,一切抱负、才干,都不能够施展。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到头来,书也白读了,什么入朝为官,也成了一场空梦。   “欲上青天览明月”,到头来,青天压在他的头上,所谓明月,见得着,摸不到。这就是俗话说的“君恩”吗?   赵敬呆着,眼前的佳肴都成稀烂了。   “阿敬。”   他听见父亲呼唤。   赵仕谋回过头去,两指置于嘴角,对赵敬扯出笑来。   赵敬知道爹爹的意思,不要当众落脸,要笑。可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有什么事,回家再说。”赵仕谋哄他。   赵敬低头,捣了几下菜,再也没心思吃了。   *   中秋宴毕,各官及家眷散去。   赵敬与赵仕谋走过狭长宫巷,四周有隐约鼓瑟音,如同寺庙里的几缕烟,缥缈虚无,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   仔细听来,唱的是: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7]。   赵敬行在宫中,头顶的月亮圆而亮,如一只冰冷的眼。   出宫了,那只眼还在望他,死死地盯住他!   “阿敬。”   赵敬回过神来,是匆匆赶上来的颜辅仁,还有那些叔伯。   颜辅仁瞧他一眼,又与赵仕谋相顾,叹息道:“官家之心昭然矣。”   “官家此举,不就是断送了大郎仕途!”黄忠则愤愤道,“大郎读了这么多年书,不是为了做驸马的!”   “隔墙有耳!”纪阔说,“你说话得小心些,叫有心人听了,弹劾你。”   几人纷纷说起来,赵敬越听越不是滋味,可他不能捂耳,也不能闭眼。他抬头与月对望,满腔愤懑随月光倾泻。   “阿敬。”赵仕谋唤他,“今天中秋,时候还早,和君瑜拿着我的令牌到北营里看看阿敛吧。他想你了。”   “好。”赵敬作长揖,与君瑜前往军营。   他知道二哥最喜欢吃王氏蜜饯果子卖的柿子饼,特意绕到南门大街去。   不知是如何晃到北营的,反正浑浑噩噩的像在做梦。   正中秋时,天气转冷犹热,树叶渐黄。马蹄踏过沙地,扬起尘土;时而有马嘶鸣,伴随少年呼喊。   赵敛未束冠,他的乌发纵情扬在空中,毫无束缚,潇洒自在;他穿了薄甲,没有宽袖累赘,干净利落。   少年不知愁滋味,就连天上的月都变得柔和。   赵敬静静看着,心中那些向往、艳羡,全都涌出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范成大《车遥遥篇》。   [2]:出自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3]:出自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宗经》。   [4]:出自唐·张九龄《望月怀远》。   [5]、[6]:出自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7]:出自唐·李益《写情》。这里代指政治。   本文没有升行制度。   一般有志向的人都不会想跟公主结婚的哈,因为公主及其夫婿不得从政,驸马都尉就是一个皇家吉祥物。小李让大哥驸马,就是不准大哥当官,断了赵家想从文的念头。   【本文设定】“不得从政”只针对大哥个人,不影响赵爹和小赵。   李祐寅原来叫李元清,当了太子之后需要避讳所以改名了(本文中两字联用需要避讳,单字不需要避讳)。 第31章 十一 秋风起(二)   赵敛心都放在骑马上了,完全没注意到大哥。直到大哥身边的君瑜呼唤他,他才发觉,立刻从马上跃下来:“哥!”   他扑向赵敬,竟然把赵敬抱起来转了一圈。   赵敬转得晕,下来的时候还没站稳,差点儿摔一跤。他看见赵敛幸灾乐祸,上去捶了他一拳:“没大没小!”   赵敛痴笑,举起自己的手臂,说:“近日练武有点长进,手臂粗了一圈。怎么样?”   “所以就拿你哥来试手?”赵敬摸着他的手臂,不由点头,“确实壮了。得有几月不见了,上回见你,还是在立秋。”   “也不过一个半月。哥是怎么到北营来了?”   “二哥不计日子了,今个儿中秋。”君瑜说。   赵敛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这么圆呢,这才反应过来:“我都忘了,哥。”   “我知道你不记得,正好中秋,给你带了些柿子饼。”说罢,赵敬从君瑜怀中拿来柿子饼,托在手中。   柿子饼很香,刚一打开就问道柿子味了。赵敛也有很久没吃这一口了,欣喜地说:“多谢大哥,你叫我都不好意思了。”   赵敬特意挑了最圆的那一个,说:“你还和我说什么不好意思,吃吧,和月亮一般圆的柿子饼。”   兄弟二人就坐在马场外的草堆边,背倚着粗而硬的干草,抬眼就是月亮。   今儿的月亮真圆呢,赵敛咬一口饼,感叹说:“月亮真圆,好像比往常中秋的月亮都圆。”   赵敬也望月。月有时是月,有时是眼,变成眼时,他就看阿敛。阿敛什么烦心事都没有,吃柿子饼都没什么耐心多嚼,咽下去时,还有“咕咚”一声。   “哥怎么看上去不高兴。”赵敛发觉到了,拿了一块柿子饼给大哥,“是学业上遇到不解了?”   赵敬拿过柿子饼,说道:“是啊,确有不解。”   “怎么不去问问颜先生?”   “先生帮不了我。”   赵敬咬了一口饼,很甜,甜得有些腻人。以前他没觉得柿子饼这么腻,今天吃一回,腻得他嗓子都痒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天凉好个秋[1]。”   赵敛听这话,连柿子饼都吃不下了。他用力咽下去,问道:“哥愁什么?”   “阿敛从军了,不能常来家。我每日都见不到你,十分挂念,所以愁。”赵敬说。   “想我,就来北营看我啊。”赵敛噗嗤笑出来,“我还以为大哥遇到什么不能解的事儿呢。我就在军营里,又不会跑,大哥没事儿就来看看我,我们不就能见了?”   赵敬颔首,又拿一块柿子饼出来。他捏着那柔软的饼,就好似捏住自己命脉。兴许他的未来也如柿子饼一样,被人捏在手里。   他想告诉阿敛今日被赐婚的事情,可望着阿敛无忧无虑的样子,又不舍得让他不开心。遂作罢,嘱咐他冬日多加衣,常托人报信,云云。   赵敛没作多想,往日也经常听大哥叮嘱,只当平常事,点头说:“放心吧,我好着呢。”听完了,又要起身骑马。   “阿敛最近学了什么?”赵敬目光追着照夜。   “学了左手刀!”赵敛展臂迎风,“但不好练,我左手要长茧子了,每日都要磨破皮,沁出血。”   “疼吗?”   “疼啊!”赵敛回过头来笑,“可就这一阵,疼完了,以后就不会疼了。做喜欢的事儿,怎么会觉得疼呢?”   赵敬与君瑜站在马场外看阿敛骑马,见他高兴,自己也没那么难受了。   二哥说得也对,疼完了,以后就不会疼了。赵敬就是很不甘心,也很不愿意。   “你怎么不告诉二哥呢。”君瑜不解。   “告诉他做什么?白白让他替我担忧。他还小,让他高高兴兴的,我也就高高兴兴的了。”赵敬低首,还是抚摸柿子饼,“你也别说,谁都别说,先瞒着他吧。”   快子时,赵敬才准备回家。   赵敛送他一程,方才把照夜牵到马房,忽然听见马房那一头传来嘈杂声。循声望去,正见几个熟悉身影。   这不是被分到神策军的秦书枫么?赵敛掩身躲在暗处,听秦书枫与身旁一个小兵呵斥说:“胆大包天了,竟敢私自翻出军营!你没背过军令么?”   那被抓包的小兵抱头藏面,哆哆嗦嗦地要跑。秦书枫猛地抓过他,厉声问道:“你是哪个军的?”   赵敛再仔细看,被逮的小兵个高身瘦,面色黝黑,神色躲闪,怕得浑身发抖。   小兵蹲在地上,先是往远处爬,被秦书枫抓回来;随后将脸埋在双膝,不敢见人。   “阿敛!”赵敬叫他,“拴好了吗?我得走了。”   赵敛不愿多管闲事,也没多想,很快便走了。   *   说到宫中散宴,李祐寅与太后一同乘辇到禁中。   前半路各自都无言,快到秋实阁,朱怀颂才幽幽说:“官家。”   “娘娘。”   朱怀颂端坐,抬眼要望天上的月亮,惜宫墙层层,生生挡住明月。她抬袖,寻了许久,才说:“月分明当空,却被朱墙遮挡。官家看见月了么?”   “方才在殿中,娘娘还没赏够月吗?”李祐寅轻笑,“四下里无人,娘娘说话不必委婉。一定是在为长公主的婚事烦忧吧?”   朱怀颂说:“官家甚知我心。长公主是我亲生的女儿,也是官家亲生的长姐。今夜官家替她找的婚事,不是最优解。”   “怎么不是?武官之首,太尉之子,还不是最优解么?那么依娘娘看,满朝文武,除了太尉,还有谁能与娘娘结亲家?”李祐寅淡淡笑,欣然道,“大姐二十三了,一直养在宫中,不嫁人,总不是事儿。其实臣也留意瞻悯许久了,知道他的德行。今夜飞花令,人人都以明月比君,唯他寓志于月,不正是不凡么?”   话虽是这么说了,朱怀颂无可辩驳:“是。其实我也一直在替长公主寻好婚事。”   “那就成了。”李祐寅倾身,越过步辇,抚上太后手背,摸到她手中佛珠,“正是因为我忧心阿姐,所以才将她许配给太尉之子。论才气、身世、性情,谁比得上赵瞻悯?况多年以前,阿姊就对赵瞻悯一见倾心,娘娘您不也是知道吗?我这一举,不也是合了阿姊心愿么?”   朱怀颂微瞪起眼,反握住李祐寅的手,似笑非笑说:“是不是合了长公主的愿,我不好说。合了官家的愿,才是真的。”   夜里起风,扫了步辇上的穗子。她撤下手,又道,“杀人容易,诛心却难。官家不善杀人,是仁君。”   李祐寅佯装不解,反笑道:“娘娘教导得好,臣学一二。”   到秋实阁门口,李祐寅目送朱怀颂回去,待门关闭那一刹,霎时止住笑容。   “杀人容易,诛心却难。”他不屑道,“官家不善杀人,善诛心?”   抬头,正好见到天上那一轮明月。哪里就被墙挡住了,这不是好端端挂着吗?   “月在空中,被朱墙掩了。可是很快,朱墙就掩不住月了。”李祐寅转头和韦霜华说,“去崇政殿。”   要做仁君。他想。   **   朱怀颂进了门,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她转着手中佛珠,转到一半,竟然断了线,数十颗珠子顷刻如雨崩在地面。   “娘娘!”许知愚呼了一声,急忙蹲下身捡佛珠。   “不必捡了。”她说。   许知愚手中捧了几颗珠子,呈到太后面前,道:“这珠子,娘娘留了四十年。”   这是朱怀颂与先帝成婚时,先帝赠予她的定情之物。珠圆线连,意味着事事圆满;而礼佛护心,又望她事事顺遂。   “四十年。”朱怀颂取了一颗珠子,放在眼前,正好与空中那轮月亮重叠,“四十年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也四十年了。”   “还是把珠子捡回来吧。”许知愚说道,便低身把佛珠都捡起来了,“娘娘心里装着事,是珠子替娘娘挡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挡灾,而不是灾祸的前兆?”朱怀颂年纪大了,不信这些鬼神了。她走进屋子里,想起今夜李祐寅所言所行。   “其实官家为长公主提亲,并不算是坏事。”许知愚说。   朱怀颂瞄了他一眼:“怎么说呢?”   “阴谋诡计出其不意,明面上做什么,总比背后里捅刀子要好。”   “是么?可我怎么觉得,阳谋比阴谋更可怕。”朱怀颂不想去思虑这些事了,她累得紧,正好这几日阁中换了新香,更促睡意。   “皇后殿下的香,到底是一绝。”许知愚赞道,“娘娘因此香,睡得比平日里安稳。”   上回太后吩咐他去寻些香料,不知为何在禁中传开来,叫皇后知晓。皇后善香,特意调制了些安神香料来,献给太后。   这香当真是有奇效。原先朱怀颂难眠,熏了许多香都不能解,可皇后送来的香却比其它香料更佳,不用多久便能安睡。   朱怀颂瞥了一眼香,说:“皇后有功,明日赏她些金钗吧。”   ***   李祐寅才到崇政殿,里头小黄门[2]便急匆匆跑来他跟前:“官家,长公主来了。”   “她怎么来了?”   李祐寅踏门而进,见李思疏跪拜在案边。她头上戴了很多珍珠串成的步摇,都落在地上了。   “长姐怎么来了,是来和我一起看月亮的?”李祐寅不忍珍珠落地,就想扶起她,可李思疏拜而不起,直接了当说:“请二哥收回成命。”   李祐寅原先还笑,听见这句话,笑意全失。他越过李思疏,坐在案前,明知故问道:“收回什么成命?”   “我无心嫁人,请二哥收回旨意。”   李祐寅呼一口气,又笑道:“长公主不嫁人,岂不是叫天下子民笑话。”   “我不惧他人笑话,但求二哥收回成命。”李思疏再拜。   “收回成命?”李祐寅作万分不解状,“天子诏命,岂是说收就收的?大姐,我可都是为了你啊!”他不再端坐,转而下来强行扶起李思疏。   他对上李思疏愕然的瞳,忽有一种不上来的快感。   李思疏毫不客气地说:“二哥,我不想和赵瞻悯成婚,请您不要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李祐寅有些不悦,“你说我强人所难?难道你忘了么?崇源二年的中秋宴,宋园,忘了吗?”   李思疏为之一震:“什么?”   “你忘了?那我来替你回忆。”李祐寅盘腿坐在她身边,悠悠看书案成山的奏疏,说道,“崇源二年,大姐十二岁。宴会乏味无趣,大姐闷了,和我去宋园透气。”   李思疏闭上眼。   “我与大姐在园中碰见一名少年,正于树下对月吟诗。那时我想,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乱走?可大姐说,中秋佳节,不要如此苛刻,只是一个宋园而已!”   李祐寅说罢,按住李思疏的肩,逼着她望向自己,“‘月光入宋园,郎君入伊心’,不是大姐说的么?难道大姐不是为了赵瞻悯才不愿成婚的吗?难道大姐不是爱慕赵瞻悯多年吗?我成全大姐,难道还不算是如大姐所愿吗?”   李思疏咬牙不答,只说:“望二哥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如若我不赐婚,赵瞻悯就要另娶他人!”李祐寅扳着李思疏的肩,“他娶别人,就是负了阿姐。”   “他与我分明清白,何来辜负之说?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现在二哥将他封为驸马都尉,此生此世,他都与入仕无缘!他分明与我清白,可我却负了他,白白葬送了他的仕途!”   李祐寅顿时青筋暴起,怒道:“我宁愿大姐负他,不可让他负大姐!”   李思疏反问:“是不可让他负我,还是不可让他负二哥?”   李祐寅笑了两声。他抹平长姐衣上褶皱,从容道:“赵瞻悯就是不能负阿姐,也不能负我。”   他意味深长地说,“他那么聪明,你要我怎么放心他入仕?”   李思疏浑身惊颤:“果然了,果然如此!因为二哥不想赵瞻悯入仕,所以就要拿我来做牺牲?”   “这是牺牲吗?这是成全。你爱慕他,同他成婚,难道不是成全?”李祐寅起身,走向摆满奏疏的书案。   “只有阿姐去了赵家,我才能放心啊。既能令大姐如愿,又能令我如愿。”   崇政殿里灯光如昼,烛台的焰燃烧正旺。   李祐寅坐上头,挥袖道,“难道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辛弃疾《丑奴儿 · 书博山道中壁》。   [2]:小黄门,即宦官。   秦书枫第一次登场是在第11章 。   长公主第一次出场是在第10章 ,在第10章里已经暗示了长公主和赵大的渊源了哈   (前文作话有说过吗,先帝有仨儿子,李祐寅排老二,老大原来是太子,后来死了,李祐寅就当了太子,所以长公主喊李祐寅是二哥。) 第32章 十一 秋风起(三)   深夜,北营营帐。   谢承瑢这几日做什么都提不上劲,书也看不下去,发呆时,总要想起赵敛。赵敛现在是在谢忘琮手底下当兵的,有时候谢承瑢会去探一探阿姐的口风,比如:赵二最近练功如何?又比如:赵二有没有提起过我?   谢忘琮说:“我和赵二很少说话,下了训,他跑得比谁都快。”   谢承瑢问赵二跑去哪,谢忘琮说:“跑去吃饭呗,赵二一天天好像饿死鬼投胎,你是没见过他那样子。”   赵敛吃饭比谁都积极,总是第一个到庖帐。听说他还认识了几个朋友,结伴一起去吃饭,每天都很开心,没心没肺的,估计把谢承瑢都给忘了。   谢承瑢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小事烦神。他很想去见一见赵敛,但不得空,也不好意思去见。   正当他下决心明天早点去庖帐看一看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一小兵匆忙进帐,说:“军使,可不好了!”   “怎么了?”   那小兵说:“今天是中秋,咱们都有一个新兵欲自马房矮墙翻出营,被神策军的新兵抓到了,现在送到谢虞度候那里了,正在对峙呢!”   “什么?!”   谢承瑢连书都来不及合上,赶忙到谢祥祯帐外面去看。他走到一半,又不想去了,问:“被神策军的新兵抓到了?是谁?”   小兵说:“好像是秦管军家的郎君呢。”   谢承瑢听了都头疼,更不想去了。但毕竟是他手底下的兵,他不管也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去。   到谢祥祯的军帐外,他果然见一小兵赤身负麻绳跪在那里。   火光剧亮,烘得谢祥祯半边脸发红。他目光冷峻,直勾勾盯着犯错的小兵,一言不发。等谢承瑢来了,他也没有正眼看,只是轻咳,对跪在那的小兵说:“你家军使来了,有什么事,你同他好好解释!”   谢承瑢再走近些,朝父亲行礼:“虞度候。”   谢祥祯瞥他一眼,阴阳怪气说:“真不知道你办的什么好差事,一天天在做什么?你好好问,一会儿到帐里同我解释!”   谢承瑢说是,亲眼看着谢祥祯进帐,心里更加烦躁了。   帐外站不少人,最前面那个就是秦书枫。谢承瑢对这个人印象很深,二月末马赛,就是这个秦书枫使短刀逼得赵敛坠马,钻了殿前司马赛的空子。秦书枫旁站的人,谢承瑢也不认识,就是看面孔觉得眼熟,脑子里过一遍,不甚有回忆。   秦书枫说:“这才从军多久,就翻墙私自出营!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得有个结果。”   旁边跟他一起站的叫唐任,也随着说:“还是要好好处置吧。”   还有几个将军也站在帐子外面,分别是韩昀晖、擒虎左厢第二军都指挥使张延秋、神策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代议恒。   几位将领互相抱拳过后,谢承瑢才上前去看这个翻墙的小兵。六都百人,他已将所有人都认清楚了,这小兵叫贺近霖,珗州人,住珗京郊外木石村,父母都是佃户,家里非常穷。   就是在训新兵第一夜听睡着那位。   谢承瑢叫他抬起头来,刚想装样子训斥一番,可看见他哭红的眼睛、颤抖的嘴唇,不好骂了。   “你怕成这样,怎么还敢翻墙出军营?”谢承瑢不解,“你知不知道翻墙是什么罪过?”   “军、军使!”贺近霖朝他磕了三个头,“今天中秋,我实在是太想念家中老母!新、新兵入营,前三月不得告假,我也不敢同军使请示。可是我实在是……实在是过于思念母亲,她身子不好,真的万不得已!”   “因过于思念便要翻墙出去?”秦书枫嚷嚷说,“新兵三万,谁不是孝子?怎么就不见得他们要回家,偏你要回家去?甭找什么借口!”   代议恒也说:“这幸好是被抓了,要是真给他成功出营,传到军中,万人效仿,那这兵也别练了,营也不必有了!要围墙做什么?”   谢承瑢闻声不语,抬头面向秦书枫和唐任说:“多谢二位英雄替我抓人。”   “客气了,谢将军。”秦书枫抱拳,“谢家将一向恪守军规,想必能秉公处理。”   唐任也说:“依照军规,私自出逃军营者,当斩。谢将军不会包庇自家士兵吧?”   贺近霖一听要斩,腿都软透了,跌在地上。他万万没想到翻墙的后果是斩首,何况他还没翻出去!他怕极了,苦苦哀求谢承瑢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并非出逃军营!望军使明察!”   唐任瞪眼看他:“你偷偷摸摸翻墙出去,不是出逃是什么?!”   “我真真只是为了探望母亲!今个儿中秋,老母身子弱,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探望?”   秦书枫不屑说:“管你是什么理由,总之军令不可违,任何人都不得有例外!如果现在开了先例,将来人人都说探望家中老母,人人都翻墙出军营,那军令又有什么用呢?摆设而已!”   又与唐任齐齐向谢承瑢抱拳:“请谢小将军秉公处理。”   谢承瑢有些语塞,说:“我自然会秉公处理,难道你们现在就想把他斩了不成?”   秦书枫说:“自然是越快越好。”   “我翻墙是大错,按军规是该受罚。可我要是死了,我母亲怎么办呢?”贺近霖的眼泪哗哗流,“我娘还患重病,怎么能失去她唯一的儿子!”   “你私出军营时怎么就没想过家中老母?”秦书枫冷哼,“这是禁军营,不罚,难以服众!凭什么你能逃过一劫?”   “好了,不要吵了,成何体统。”代议恒揉眉,“人是擒虎军的人,还是交给擒虎军的将军处置为好。我相信,待明日清早,谢将军一定能给诸位军士一个交待。”   谢承瑢见状立刻作揖:“那是自然,请代将军放心。”   秦书枫还有话来说,但代议恒却不准他再说了,拉着两个人就要走。张延秋也走了,临走之前特意嘱咐:“谢郎,最好是能秉公处置。”   “某当然会秉公处置的,请将军放心。”   等人都走了,谢承瑢才松了一口气。   “真要斩?”韩昀晖有些为难,“罪不至死吧?”   “当然是罪不至死。”谢承瑢低头看着自责愧疚的贺近霖,问,“你到底有没有翻出去?”   “回军使,没来得及!”贺近霖哭着说,“我知道错了!将来我再不会私自出军营了,也再不会违反军规!请军使救救我吧,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若是死了,家里又该如何呢?我若是死了,我家就垮了!请军使救救我!请军使救救我……”   韩昀晖把谢承瑢拉至暗处,说:“触犯军规,不得不罚。斩首确实是过头了,况且人也没出去,一切都好说。这贺近霖平日也是乖巧听话的,怎么偏偏在此事犯糊涂?”   谢承瑢怎么知道他为什么犯糊涂,这下他是烦透了,烦心事都堆在一起。他说:“我很难做。”   说话间,谢祥祯掀起帐帘,板着脸喊:“谢承瑢,你进来。”   *   谢祥祯这帐子非常冷。   也不知道哪里破了洞,总有风钻进来。谢承瑢正正好站在风口,那小风就对着他额头呼呼吹,戳得脑仁疼。   谢祥祯坐在书案前,很严肃地问:“问得怎么样了?”   谢承瑢光顾着额角的风了,后退半步,完全躲开风,才说:“贺近霖未私出营。”   “就问到这些?什么因,什么果,都没问?”   谢承瑢又说:“今天中秋,贺近霖想回去探望家中母亲,所以翻墙出营。但还没翻出去,就被神策军的新兵抓住了,押来这里。”   谢祥祯仰头听着,刻意晾了谢承瑢半晌,才问:“你怎么带的兵?”   确实是谢承瑢得错,他没什么好说,干脆不回答。   谢祥祯最恨他当哑巴,马上责骂:“兵你不好好带,整天无所事事!为何别人带兵没有出事,你带兵就出事?新兵入营第一天,你没有交代好军规吗?”   “交代过。”   “你交代个屁!”谢祥祯绕到谢承瑢面前,恨得直咬牙,“平日带兵你态度散漫,浑不上心!以至于军士出逃,根本不将军规放在眼里!”   “并非出逃,是私出。”谢承瑢澄清说,“人没有出去。”   “你倒是挺会顶嘴,万一他是已经回来了呢?翻墙回来的时候被抓到了!”   谢承瑢呛了一句:“那岂不是百口莫辩,您想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了?”   “你说什么?”   “我说,既然您已经认定他的罪过,这件事还有什么问的必要?”   谢祥祯气得,胡子都差点歪了。他绕着谢承瑢转了一圈,忍不住问:“这少年将军,就这么令你如坐针毡吗?”   谢承瑢摸不着头脑:“这和少年将军有什么关系?”   “你整日沉着一张脸,满眼不自在的样子,还不是如坐针毡?叫你练兵,就这么不情愿吗?你是官家亲封的少年将军!你知道多少人在等着你犯错吗?你是将,是官,不是兵!”   又来了,谢承瑢想,为什么事情都能推到这上面?他觉得自己跟爹爹也没什么好说了,便叉手要退:“贺近霖罪不至死,不如罚棍四十。我督兵不利,罚棍二十。爹爹满意了?”   “罪不至死?你罚棍二十?!”谢祥祯气得拍大腿,“按军规当斩首!不斩,也该是逐出军营!现在是你手底下的兵出了岔子,你不开个好头,还想着后来人踩在你的头上吗?!”   谢承瑢强调说:“没有翻出去,就不该是斩首,更不会是逐出军营。”   “你是想护着他?”   “不是,我只是觉得罪不至死。”   “那你就把他赶出去!”谢祥祯替他想了一个最完美的处置办法,“把人赶出去,以一警百,我既往不咎。”   谢承瑢偏偏不听:“我不会把人赶出去的,又不是什么滔天的祸事,为什么不能原谅一回?”   “原谅?你原谅他,谁来原谅你!”谢祥祯转身要骂他,“我叫你把他赶出去!要么就按军法斩首!”   谢承瑢不搭理他,自顾自退下,临行前,竟然又顶嘴:“那爹爹也把我斩了吧,这样你就不用烦了。”   **   谢承瑢出了营帐,变得更加烦躁,尤其是他看见贺近霖还跪在那里的时候。   “你还跪着干什么?”   贺近霖朝他磕头:“等军使罚我。”   谢承瑢越过他,淡淡说:“不想回去睡觉,就跟我去马房。”   今日中秋,应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谢承瑢没了娘,很久都不知团圆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兴许要和贺近霖感同身受。   如若黄泉地府能打开一扇门,哪怕是刀山火海,谢承瑢也一定会赴汤蹈火而去。可黄泉地府又怎么会打开一扇门,他又怎么能见到死去的阿娘呢?他又怎么好浇灭贺近霖的一片孝心。   夜里,谢承瑢牵了两匹马,带着贺近霖去往京郊。   【作者有话说】   由于赵爹老不看(kān)着小赵,小赵已经放飞自我,在军营里过起了糙汉生活。比如干饭,以前在家里吃饭很讲究,得细嚼慢咽,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在军营里,小赵直接抱着碗狂炫,一顿能吃两大碗饭,连关实和王重九都很震惊!   因为吃得多,小赵个子噌噌往上长,后来帐子里的榻睡不下了,只能拿小板凳架在榻尾兜住jio,小赵还觉得自己很机智!天气凉了,小赵的jio非常冷,但又不好意思跟琮姐申请换榻,呜呜,只好忍忍!   小赵单相思(而不自知)的那些事:会偷偷在校场找小谢,但不敢打扰人家工作。练功的时候也会想小谢,因为小谢就是动力!会偷偷摸摸画小谢,画完才惊呼“卧槽我为什么会画他啊”,然后赶紧把画销毁,当作无事发生! 第33章 十二 倚危亭(一)   谢承瑢没有进贺家,只是把贺近霖送到家门口。   寒舍破旧,屋里昏暗,风吹不止。谢承瑢坐在屋外,今夜的月圆,他抬头看着,白白见月光撒了一地清辉。   莫名让他想到小时候了。从前他也是住在京郊的破屋子里,秋日常常漏风,每回都是阿娘用曲谱挡着风口,护他好眠。   阿娘有很多曲谱,都是谢承瑢看不懂的。有时候谢承瑢问:“这纸上写的是什么?”阿娘就说:“是一首曲。”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   这是阿娘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想起来了就会唱。轻哼的时候,谢承瑢与阿姐都会坐在边上看。   “这是什么意思?”谢承瑢问。   阿娘不回答,只是说:“昭儿长大就知道了。”   秋日尚且能熬,冬日就难了。总有雪漏进屋子里,稍不留神,雪就铺了半床被。   谢承瑢怕冷,那会儿只要有一点雪来,他就会唤:“娘,雪要漏到屋子里来了。”   娘来了,又用更厚的谱子,挡住风雪。   谢承瑢最害怕下雪天了,因为阿娘就死在这样的雪天。他只记得有雪不停地打进来、打进来,他拼命地想堵住雪,不让雪落在阿娘的身上。他喊:“娘,雪都漏进屋子里了!”可是阿娘却再不能答他。   后来,谢承瑢忽然就明白那首曲子的意思了。大约是在某年阿娘的忌日里,爹说:“是你娘把你养坏了。”   谢祥祯从来没有认真地当过“爹爹”,也没有认真地当过“丈夫”。阿娘恨他,谢承瑢也恨他。爹就是这个世上最无情的人,他对亲人尚且如此,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新兵,当然也不会同情怜悯。   谢承瑢不想也做无情的人,他知道被抛弃是怎样的痛苦,也不想让与他同病相怜的贺近霖也被抛弃。   他想了很久,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报复父亲的微妙想法。爹爹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教子严厉吗?那就让全殿前司的人都知道好了。   谢承瑢从怀中掏出熏满了蜡梅香气的香袋,还有那块羊脂白玉佩。   伴着月色,他浅浅闻香,又用指腹擦过山川明月。细细想来,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赵敛了。明明两个人都在同一个校场,为什么偏偏见不到呢?也许缘分若此,他和二哥的缘分还不深。   凝思间,他悄悄用鼻尖触碰玉佩,惊喜地发现玉佩上也沾染了蜡梅香味。   香囊是赵敛送的,玉佩也是赵敛送的。赵敛当真是守诺言的人,即使人在军营,也不忘托乳母送香囊进来。   谢承瑢感激赵敛的言而有信,更想亲眼见一见他,不然就不好言谢了。   如果明天自己和贺近霖一起挨一顿打,是不是就能见到赵敛了?谢承瑢这样想。可是真丢人,之前挨打就够丢人了,这下赵敛再在旁边看,岂不是更丢人?他烦呢,躺在草地里,又呆呆去看那轮月亮。   挨了打,是不是能得到更多的关心?是不是能让爹爹为他低头?是不是能让……   谢承瑢吞了一口唾沫。   他望着明月,揪紧香囊,触到里面柔软且细碎的香料。   清晨回营,谢承瑢罚贺近霖先在校场中央扎马步。他想好怎么办了,就是有点儿让他觉得丢人而已。   到了晨训,擒虎军新兵都陆续进校场,第一眼就瞧见扎马步的贺近霖,纷纷翘首相看。   贺近霖涨红了脸,他扎了一个时辰马步,腿脚早已酸痛麻痹站不稳了。他眼前发黑,摇摇晃晃地要倒,却听谢承瑢说:“别动。”   他不敢动,汗水把衣服都浸湿了。   “你想好了怎么做,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谢承瑢轻声说。   贺近霖点头:“是我闯了祸,是我连累了您,我甘愿受罚。”   *   赵仕谋近日本就辗转难眠,昨夜官家赐婚,更让他失眠至清晨。他看睡不了多久了,索性不睡,早些动身去上朝。刚打开家里大门,就见到颜辅仁在门外等他。   “你怎么来了?”他很意外。   颜辅仁说:“刚巧路过。”   二人互道早,道完又看彼此,眼下都挂着青,想必都是一夜没睡。   “培德看着憔悴,也是一夜未休吗?”   颜辅仁说是。   上马后,就前往皇宫。秋日里,天亮得晚,走好些时候都不曾有白光。赵仕谋心情不佳,对着天叹息道:“天也如此,不见光。”   “我昨夜想了一晚,确实觉得不妙。阿敬选尚长公主,拜驸马都尉,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还问我,此事你不是应当比我更清楚么?”   颜辅仁默默良久,说:“是坏事,亦是好事。”   赵仕谋望着他。   “与长公主成婚,便是官家姐夫。官家有心掌权,而太后无心放权。群臣之中,欲太后还政者,占一半;欲太后垂帘者,亦占一半。其中一半,是先帝崩后之新官,不承先帝恩情。另一半,像你我二人,是先帝旧臣,承了先帝恩情。如今朝堂虽不至成对立局面,可若是太后掌权过久,恐也生党派。现在官家想要的,就是两派分庭抗礼。以文制武,以臣制臣,与太后争权。而分庭抗礼的第一步,是擢用与恭权一般的武将,像谢祥祯,又如扬州之秦贯。此二人一还朝,都被官家封都虞候,移了禁军部分兵权。这是要你没有前路。第二步,是限制旧臣。阿敬有才华,便要束缚其才华,不准入仕。束缚了阿敬,顺带也是束缚你。这是要你没有退路。”   赵仕谋摇头冷笑:“文臣于我而言,实在不足道也。官家想要我没有退路,也应是束缚阿敛才是。断了阿敛的武官路,岂不是比断文路更绝?”   “非也。”颜辅仁道,“文臣治国,武将打仗,官家自然不想赵家从文。官家不动阿敛,我想有两因。”   “哪两因?”   “年纪尚小,功力尚弱。如若我是官家,可以留着阿敛,以他之力,钳制住恭权。”   赵仕谋诧异道:“你是说官家想以父子相争挑起对立,互相撕咬,两败俱伤,最后收权?”   “正是。不过此计稍难,能否成,另算;是不是用来钳制你,也另算。”   听罢,赵仕谋总算反应过来,大笑几声:“官家疑我?”他敲马而行,愈走,愈要发笑,“我与阿敛,阿敛与我,是决不会因朝堂之事相争的。你方才说,好事,是什么好事?”   颜辅仁骑马追上他,说道:“有了长公主庇护,将来如何,阿敬不会有难。”   “你以为将来会如何?”   “宠辱皆空,得失如梦,不过都是梦幻泡影。古今凡握有重兵的武将,能善终者,屈指几人而已。”   赵仕谋笑了两声,又掩了笑意。   他走了几步,说道:“我从未因为宠辱而喜愤,也从未因为得失而欣悲。我深知所谓荣耀,不过就是梦幻泡影。你说的是,我承先帝的情,先帝遗嘱,要我守住大周。而今兵戈未休,边陲未定,安敢因贪生怕死而止步于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颜辅仁道,“千里江山,万载春秋,要想后世太平,就要先守边疆、定边乱、收三州。这是先帝的愿望,也是我与恭权的愿望。”   “我不敢嘲弄培德。吟诗诵词收复不了边疆,能平复西州的,只有刀枪!阿敬入不入仕,都不会对我的退路如何。我的前路、退路,一直都是兵戈。”赵仕谋缓缓向前去,“官家疑我,又能如何呢?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周之事,兵权在我手里,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若想反,早就反了。”   天未亮,不过四周灯火通明,倒也照亮前路。   颜辅仁心不定,走了很远,说:“如若官家执意以党制党,将制衡变成钳制,那便与先帝之法背道而驰了。”他还有一半话放在心里,便是:与我所想之明君策,也背道而驰。   **   今日上朝,依旧有臣子提出赵敬与长公主婚约的不妥之处。   李祐寅甚是不满,被谏言官训得说不上话来。而朱怀颂帘后静听,等人说完,才悠悠道:“赵瞻悯曾是相公学生,其才、貌双全,如若因此不能入仕,倒也惋惜。”   众臣面面相觑,尚书右丞齐延永出列,道:“臣有话。臣以为,中秋之事已成定局,天子一言九鼎,如今又觉得不妥,那当时为何不劝?陛下所说的话,岂有反悔收回之说?那天子威严何在?”   杨荀也出列,道:“此事不仅关乎到长公主婚事,更关乎到君之颜面、国之颜面。赵瞻悯一表人才,实为长公主下嫁最好之人选。这才一夜便要悔婚,置长公主颜面于何地?!”   “这是陛下家事!”左丞黄忠则出列说,“长公主婚事,倒也能成诸位朝中所议之事?”   “此言差矣!陛下家事亦是国事!”齐延永说,“天子一言九鼎,不要说诸位大臣,即便是皇太后,也不能轻易动摇。”   说罢,朝堂之中哗然,不少臣子借此将目光投向朱怀颂。曹规全俯首,道:“请皇太后殿下明察之。大周才貌双全者无数,若因惋惜赵瞻悯的仕途就驳回陛下旨意,那先帝在时,魏国大长公主下嫁张都尉,皇太后为何不予劝解?而今单单因赵瞻悯为太尉之子,便要处处惋惜!是惋惜其才华,还是惋惜其身家!”   朱怀颂骤然闭眼,随后缓缓睁开,说:“你好放肆。”   曹规全听了,仍不收敛,反而下跪叩首泣拜:“陛下明鉴!”他抬头,热泪滚滚,“陛下二十有二矣!现在连长公主的婚事都不能左右,处处受到掣肘,岂不是有违祖宗家法!”   “不要说了。”李祐寅闭上眼,“娘娘所言也不无道理,曹卿不要苛责。”   “陛下是仁君!”曹规全跪着向前,声泪俱下,“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天下姓李!”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纷纷表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李祐寅作万分为难状,转而望向朱怀颂,不见其回望,又急着叫众人住嘴,呵斥道:“不要说了!朕与太后一心,共治天下,还请诸卿不要出此言、行此举。不过是长公主下嫁一事,还有商讨的余地。”   “如何商讨?陛下,中秋之时,此事已定,绝不能再有任何商讨余地!就因赵瞻悯是太尉之子,便要处处恩惠,这天下岂能有如此不公之事!”曹规全摘下官帽,置于地,磕头道,“请陛下公平待之!”   “曹卿何至于此?”李祐寅起身,下阶扶起曹规全,又亲自替他捡起官帽,交与他手,道,“朕自会公平处之,不要再行此事了!”   这一场闹剧来之快也,赵仕谋冷眼旁观良久,仿佛是看别人家事。只是偶尔听见长子名字,颇有些不悦。他一言不发,手中笏板依旧抓得牢,待陛下亲自扶起曹规全,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朱怀颂。   视线相对,朱怀颂坐得难安,她朝赵仕谋使了一个眼色,赵仕谋便即刻明了。   “今日垂拱殿上争论,皆因臣而起。”赵仕谋长揖俯身,“请陛下恕罪。”   李祐寅一边握着曹规全的手,一边看向赵仕谋,痛惋说:“太尉,朕也并非是针对赵家。不过是深觉瞻悯优秀,心怜爱之,想替他寻个好婚事,仅此而已!”   “臣知陛下心意,谢陛下之恩。”赵仕谋恭敬说道,“臣不敢叫陛下与皇太后殿下为难,多谢太后关怀。犬子选尚长公主,实为三生之幸,臣高兴还来不及。”   话音落,他跪下身,向李祐寅行大礼,而后说道:“臣谢陛下之恩,将来必倾全家之力,侍奉长公主,也望陛下,信臣。”   抬眼间,四目相对,李祐寅笑得紧,越望着那双真诚眼,笑意越减。待笑意收敛了,忽再转笑,同样扶起赵仕谋,怪道:“太尉何至于跪朕。只要朕与太尉君臣一心,这大周,必安然无恙。”   垂拱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而朱怀颂坐帘后,攥紧手中帕子。   散朝后,她起身出殿,回头瞥了一眼群臣,看这些人各个都有风骨,真是讽刺。   【作者有话说】   表面是为长公主的婚事吵,其实是为了夺权吵。长公主和大哥都成为了政治博弈的棋子。   另外要说一下,在宋朝(最起码北宋前中期)经常有臣子批评皇帝这种事情发生,并不是说冲撞了皇帝就是大罪。臣子们在上朝的时候互相吵架也是有的哈。   本文本朝也是如此,言论相对而言比较自由,但你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是底线。见到皇帝也不需要下跪,行礼就可以了~ 第34章 十二 倚危亭(二)   谢祥祯随着人群一同涌到垂拱殿外,恰好见赵仕谋慢行于殿外台阶。   太尉家的儿子选尚长公主,同为武官,谢祥祯应当要贺喜的,于是疾步追上前去,作揖道:“太尉。”   赵仕谋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作揖时还微笑,“是谢官人。”   谢祥祯改叉手,说:“在下恭喜太尉,恭喜大郎。”   “多谢官人。”   两个人并不熟络,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正巧颜辅仁出来了,赵仕谋便说:“某与相公还要往都堂去,就先失陪了。”   这便作别,谢祥祯再作揖,目送赵仕谋远去。   不得不说,赵仕谋的绝妙好性子是谢祥祯该学的。好像不论发生什么,赵仕谋都是从容不迫,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谢祥祯想,这大概就是赵仕谋能坐稳太尉多年的原因。   “问吉!”这时候秦贯从后面跟上来,作揖说,“问吉走得快,叫我一顿好追。”   “秦官人。”谢祥祯也同他作揖。   “正好我要去一趟殿前司,能与问吉同路。”   两人从宫巷出门,说起昨夜里擒虎军贺近霖之事。毕竟人是自家儿子逮的,秦贯知晓秦书枫的作风,偏行正义,只是做事太绝,难免会叫谢祥祯难堪,所以先道歉,“犬子无礼,还请问吉不要怪罪才是。”   “我怎么会怪罪!这也是因为我家昭儿练兵无方,昨夜我已经骂过。”提起谢承瑢,谢祥祯又要窝火,“这事确实是他的过错,有错了,又怎么能叫他人不指正呢?”   出了左掖门,骑着小厮递过来的马,两人就一起往北营去。   谢祥祯见街边卖的甜糕,忽然又想起来谢承瑢。谢承瑢小时候是很喜欢吃甜糕的,这几年渐渐就没怎么吃过了。谢祥祯想停下来买点甜糕回去,可秦贯忽然和他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贯说:“我去殿前司,其实是去看看我家枫哥。这几天要凉,我想给他送件厚衣。”   谢祥祯完全把甜糕抛在脑后了:“军营辛苦,你家枫哥可还受得住?”   秦贯笑道:“受得住!不过神策军到底是殿前司第一上军,平日确实劳累。我不在殿前司,不好随时照应。”   “无妨,我帮着你多看着,不会有事。”   秦贯笑止,想起谢承瑢,又问道:“昨夜之事,你家瑢哥要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处置?”谢祥祯冷哼,“无非就是把人赶出去,震慑新兵。他是新来的将,如若能在这时候立个威风,倒也不错,但他死活不肯,为了一个外人还要和我争吵。”   “瑢哥大了,做事有自己的考量,多半执拗,外人难转。你也不要太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谢祥祯憋了火,咬牙道,“他啊,一心痴迷练枪,我也是没办法了。”   话未说完,就到了北营。   谢祥祯刚下马没几步,便见殿前司行刑场外团了好些人。他想着今日应该没有什么人需要被罚,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欲上前看清楚,就听见人说:“这与谢小将军有何干系呢,为何谢虞度候要怪罪于他?”   “就因为没看好人!不过是杀鸡儆猴,其实我倒是觉得谢小将军无过错,只是谢虞度候太过凉薄,对自家儿子如此苛刻,才至于此。”   “凉薄?”   “可不就是凉薄!大周如此多武将,有哪位武将把女儿都推上战场的呢!如今又如此重罚亲儿子,”那小兵笑起来,“这样的大义,于大周是忠心,于亲眷而言,不就是凉薄?”   这是在做什么呢?谢祥祯透过人缝往里面看,挨打的就是贺近霖!   秦贯听见有人在嚼舌根子,骂道:“糊涂了!竟敢在军中散布如此谣言?看我不教训他们!”   谢祥祯拦着他:“我去看看,你不必管。”   *   人群中央,谢承瑢方才挨完二十棍,头上蒙了一层汗,像在水里闷过了似的。贺近霖呢,还没打完,还在那儿哑着声音数。   “别再打了!”谢祥祯冲进来,“谁叫你们打的?!”   那打棍的兵停手,抱拳道:“虞度候!”   “谁让你们打的?”   “是……”小兵犹豫着说,“是谢将军。”   “北营里到底有多少个谢将军!”谢祥祯狠狠瞪了谢承瑢一眼,还问行刑的小兵,“打了多少了?”   “三十棍。”   秋日里总是起风,凉风吹到谢承瑢身上,蒸掉了他额头的汗,叫他打了一阵寒颤。他盯着地上飞起的沙屑,默默忍受背后火辣辣的疼痛,一声不吭。   又听见有人在说:“啊呀,是亲父子吗?”   “虞度候薄情至此,真是可怜谢小将军了。”   这些话完完全全传到谢祥祯耳朵里了,他怒骂道:“谢承瑢!”   谢承瑢听见父亲叫他了,毫不畏惧,冷冰冰地朝谢祥祯抱拳。他不喊“爹爹”,喊“虞度候”。   “你这是在做什么?”谢祥祯真的发火了,“你现在满意了,你满意了!”   谢承瑢轻轻道:“我依从虞度候的话,以身作则,以儆效尤,有什么不妥吗?”   底下,韩昀晖的余光瞥至身后小兵,回神时,又与谢忘琮相觑而望。   半晌,又有小兵窃窃私语:“听着了吧,这是依虞度候的意思!有父如此。”   “武将多凉薄,眼里哪有什么父子情呢!”   谢祥祯听了,浑觉耳热,怒斥谢承瑢:“你!我是叫你打他军棍的么?”   “那您还要我做什么?若是要把我赶出军营,也可以。”   那头又开始打,贺近霖数到第三十一,可谢祥祯却再也听不得棍棒声了。他喊道:“不要打了!打了三十棍,可以了!”   谢承瑢说:“军令如山,虞度候,若不打完,您怎么有颜面呢?”   这四周气温骤降,风遽然凝了。谢祥祯一时噎住:“是啊,军令如山!那就继续打,打满四十棍!谢承瑢,你跟我过来!”   谢承瑢没有及时跟上前,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真他妈疼,他想说。又有汗珠滚在鬓间,他眼里昏,却还是扫过人群。   他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来。   谢承瑢听见谢忘琮叫他名字了,但不想搭理,因为她从来只会说教。他走着,又路过一个人,余光中瞥见那人关切的眼睛,还有深深皱起来眉头。擦肩而过时,那人忽轻握住他的手腕,喊道:“谢小官人。”   谢承瑢侧过脸,这就是他很想见的那个人,这一句“谢小官人”也是他极其想听见的话。   他来不及和赵敛多说几句,因为谢祥祯又在后面叫他了:“谢承瑢,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二哥,很久不见。”谢承瑢沮丧地丢下赵敛的手,回头看了他好几次。他看清赵敛的神色了,是担忧,是关切。即便赵敛一句话也没说,谢承瑢也心满意足了。   这是赵敛头一回真真切切地看见谢承瑢挨打,他想冲上去阻拦的,可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说不上来心中感受,就是疼,好像那些棍子不是打在谢承瑢的身上,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了。   “真不知道虞度候要怎么罚谢小将军呢,真难办。”有人说。   “要是有人替他求求情就好了,哪至于闹成这样。”   赵敛转头就挤出人群,奔向爹爹的帐子。   *   赵仕谋板着脸进北营,还在因为“官家疑他”而烦躁。他走到帐子里,随手把笏板丢在案上,又去拽腰上的革带。   “太尉,代将军请见。”   赵仕谋收起不悦的神色:“请代将军进。”   “太尉。”代议恒进门叉手相拜。   赵仕谋方才换好衣服,打趣说:“你若是进得早一些,我就要被你给看光了。”   “怎么敢。”代议恒低头,将昨夜新兵欲出营被逮之事说明,道,“现今就打着呢,我听见谢管军和谢承瑢吵起来了,挺凶。”   “我看见了。”赵仕谋摇手,“闹死了,之前就闹过一回,今天又来闹,我还以为殿前司是用来给谢管军教训儿子的呢。”   “现在军中都在传谢虞度候生性凉薄,与子不合。是否要我将谣言处置?”   赵仕谋低头来看代议恒,冷笑了一声:“这是谢家的事,同你我有什么关系?人家的家事,还要我们掺和吗?”   代议恒说:“是。”   “谢承瑢是新封的将,年纪也小,有些墙是要自己撞的。如果什么决定都是我们替他做,他还有什么历练的必要呢?”   “是。”代议恒抬头,又说,“神策新兵里,有一个叫秦书枫的倒是格外正直。是他抓到人翻墙,也咬着不放,非要讨个结果。”   赵仕谋闭眼理清思绪,说:“不是正直,是愚蠢。做事不留余地,不知道给自己一点退路,能叫正直么?他爹是秦贯?”   “正是秦管军。”   赵仕谋悠悠地摇首,念道:“谢祥祯,秦贯,这两个人都是来压着我的。殿前司闹成这样,最丢人的不还是我吗?”   *   谢承瑢还在和谢祥祯置气。谢祥祯问他话,他假装听不见,一句都不回答。   谢祥祯憋了一肚子的火,看谢承瑢装哑巴,更加发怒:“你是在气我?秉公处理!你想了一夜,就是这样处理?”   “是,昨夜不是都说好了吗?”谢承瑢看谢祥祯那么生气,还回了一句,“爹爹想要的,不就是看我挨打吗?”   谢祥祯气地发抖:“我什么时候想看你挨打了?是他私自出营,是该罚他!你还真请愿自罚?”   谢承瑢觉得这句话没有回答的必要,就不回答。他避开谢祥祯的目光,去看谢祥祯案上摆的兵书。   父子二人一同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比谁更有耐性。只能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耐性最好的是谢承瑢。   谢祥祯急了,猛地拍书案:“你不会说话吗?”   “会。”   “那你为什么不说?!”   谢承瑢作揖说:“因为我不想说,我和爹爹已经无话可说了。”   “好啊,好啊。”谢祥祯捂住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贺近霖私自出营,是你管教不当!他是你的兵!昨儿夜里我没同你说么?”   “说什么?”   “把贺近霖赶出军营!”   “不可能。”谢承瑢看着他,“我的兵,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说他不能走,他就是不能走。”   谢祥祯说不过了,干笑了两声:“你不肯把他赶走?你犯得着替一个新兵挨板子吗?”他知道谢承瑢不会回答,所以走到他面前,按着他的肩,逼他与自己对视。   “军营之中,没有那么多的同情与怜悯!你怜悯他因孤母而犯错,谁又会怜悯你?军法无情,旁人之心亦无情!你开此先河,将来便会有更多人不将你放在眼里,到时候你还怎么统兵,怎么立威!”谢祥祯摇晃着他的脑子,希望他清醒冷静,“你轻而易举饶过他,谁能再把你放在心上!”   谢承瑢茫然望着父亲,平静说:“我自己承受。”   “那你就自己受着吧!”谢祥祯推开他,“你迟早会明白我说的话的,在军营里,仁慈,绝对行不通!你不是想受罚吗?以为打二十板就可以了么?今晚就不要吃晚饭了。饿个几顿,再向我请罪!”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   搞点小剧场玩玩(这是三十岁之后发生的事情哈):   小赵这人指不定有点毛病。每回小谢想吃什么东西,如果不准确地说想吃多少,小赵就会一下子买N多!就比如甜糕,小谢说“我好想吃甜糕”,意思是买个几块尝一尝,结果小赵买了二十斤。小谢连吃五天都没吃完,腻得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了!后来每次小谢再想吃什么,都会很明白地说:“我好想吃一个XX。”小赵:立刻get!并且不会多买。   在这方面小赵能get,但是在某件事上完全get不了。小谢说“我想那个一次”,小赵听到的是“我想那个一整晚”,然后就…后来小谢有几天没有提要那个,小赵就很失落,以为老婆不爱自己了,又哭又闹又撒娇,还讨价还价(其实是缓兵之计)^^ 第35章 十三 在眉梢(一)   赵敛许久没见到爹爹了。原先在家中都说好了,不要在军营认亲,所以这一个半月来一直没见。   但这次不见不行了,赵敛真的很害怕殿前司里还要再追究谢承瑢的失责,不要到头来因为一个小兵让谢小官人丢了官,那就不值了。   一进赵仕谋的帐子,赵敛就落着一张脸,作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作揖说:“请爹爹安。”   赵仕谋想都不用想,赵敛一定是为了谢承瑢的事情来的。他故意问:“怎么,苦了累了要回家去了,还是说谁惹着你了?”   赵敛眨了两下眼,如实说道:“不是苦了累了,也不是有人惹我,是我不得不来求你了,爹爹。”   “那你说吧。”   赵仕谋正要喝茶,但他这位宝贝的小儿子忽然一个大步跨过来,夺下他手里的茶:“爹!谢小官人挨打了,您应该知道吧?”   “略有耳闻,他的请罪札子已经交到我这里来了,怎么?”   “请罪?”果然了,赵敛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拉着赵仕谋的手说,“爹应当知道中秋夜里发生了什么吧?我知道来龙去脉。擒虎左二军一营六都的贺近霖,说想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不敢同谢小将军说,只好自己翻墙。就那么倒霉,被秦书枫看见了,逮个正着。当夜大哥过来找我,我正好去马房拴马,恰好看见全程,贺近霖根本就没有翻出去!”   赵仕谋抬手摸胡须:“亏你说那么多话不喘气的。我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知道。”   “我也知道,”赵敛凑着赵仕谋说,“爹,依我看,这事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擒虎军那么多人中秋都告假了,只是新兵不准告假而已!贺近霖是过于思念母亲,没办法了,才出此翻墙下策。”   “哦,所以?你是来替贺近霖求情的?”赵仕谋笑了,“求情也可,罚都罚了,可以不赶出去。”   “哎呀,爹爹,我说的不是贺近霖!我是在说谢小官人。小兵犯错,关谢小官人什么事儿呢?为什么连他也一起罚?我就是想不通,什么时候殿前司有连坐的规矩了?那按这么说,珗州有人犯法,还要罚官家?”   赵仕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比喻不当,怎么能拿官家做比喻?”   怎么绕到这里来了,赵敛很急,他觉得爹爹根本不懂他想说什么!他顺着爹的话继续说:“那我拿珗京府府尹做比喻也成,你说城里有人杀人放火,还能怪府尹?换到军营也同理,有士兵翻墙出去,怎么谢虞度候不认罚呢?我就觉得不公。谢小官人不当罚,更别说什么罚俸禄、罚不准吃饭了。您说呢?”   赵仕谋说:“杀人放火确实不能怪府尹,但你若是非要追究,府尹也是可以被罢官贬黜的。”   赵敛懵了,可随后赵仕谋又说,“我没说要追究你的小将军,你急什么。怎么,你这么关切谢承瑢?”   赵敛摸着鼻子遮掩心思:“关切么,倒也并非是关切……我就是觉得,他也没什么错,何必要来折腾他,您说对不对?军里都说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待兵如手足,怎么到头来,他的仁慈都成了坏呢?如若因此罚了他,军里就又要有议论了。”   “哦,是这样。”赵仕谋觉得赵敛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放心吧,殿前司不会再追究了,今天不是已经罚了么?”   “真的?”赵敛高兴了,可一会儿又开始担心,“那他受伤了怎么办?他受了伤还得风吹日晒,爹爹,天要凉了,他肯定不好再带兵了。况且没有好药,他一定疼死了。”   赵仕谋笑说:“那你把你在家里床底下藏的钱给我,我拿了去买药,总成了?”   “啊?”赵敛登时笑意全无,狡辩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床底下藏钱了?我没藏。”   “你没藏?那我可不会赊给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赵敛确实是在家里的床底下藏钱了,这是他每月偷偷攒出来的钱,不知道为什么被爹爹给发现了。但若是能给谢承瑢买最好的药,他要不要得那些钱也无所谓了,就忍痛说:“你拿去吧,要给他买最好的药,好爹爹。”   赵仕谋大笑:“这时候你知道我是你好爹爹了,之前逃学的时候怎么不说?”   “哎呀,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逃学了。我现在只想谢小官人好好的,我不想他再受委屈了。他十几岁就到军营,也不是来受委屈的。”   赵仕谋听着这番话,忽然想到什么,认真地问:“阿敛,如果我让你跟着谢承瑢练武,你觉得如何?”   “叫我调到二军去?那我不干。”赵敛嘟囔说,“其他将军的儿子全在神策军,就我在擒虎军,已经很丢人了。你再让我去第二军,我干脆找个地方埋了。”   赵仕谋使劲拍了一下赵敛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愿意!谢承瑢现在受了伤,肯定连路都走不了了,更别说带兵。他一个人住,夜里也不方便。我要你搬到他那里去,照料照料他,你觉如何?”   赵敛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就止不住扬起。他努力不笑,还是有喜悦流露在眼:“可以,当然可以!”   “到立冬还有些时日,立冬了,还有冬试,还要重整军队。你在擒虎军,其实我不太放心。”赵仕谋用拳头抵着赵敛的肩,“要是你能编到神策军,我便将谢承瑢也调入神策军,带着你,怎么样?这回满不满意?”   “满意了满意了,我当然满意!”赵敛笑起来,“那我得好好练着的,我一定能进神策军的。”   “你最好说到做到,不要到时候心思又不在练武上,看我怎么揍你。”   赵敛直作揖,发了七八遍誓,这才出门去了。他才走,赵仕谋的笑意就完全收敛了。   赵仕谋盯着那片晃动的帘子看,直到帘子静止了,他才回过神。   他没想到赵敛会和谢承瑢那么要好。亲儿子和政敌的儿子私交甚切,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朝廷疑他,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官家想用谢祥祯来牵制住他,那他,是不是能用谁来牵制住谢祥祯呢?   赵仕谋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谁。   *   今天这戏算是做足了,打棍子也是真打,谢承瑢躺在榻上,血早已淋湿了后背。   有军医过来,给他清洗了伤口,又给他敷了很多草药。上药很疼,和挨打不分上下,谢承瑢疼得咬紧牙关,攥紧榻上被褥,那软绵绵的布料被他手心的汗染湿,深了一片。   “军候这伤重了,肩上本来就有旧伤没有好透,四月里又加重,如今还添新伤,反反复复的,实在难好。今后一定要注意了,否则日子久了,肯定折磨。”军医说。   谢承瑢颔首:“多谢先生牵挂,我心里是有数的。”待穿好衣服,他恭敬地送军医出帐,又在外见到忧心的谢忘琮。   他喊道:“阿姐。”   “昭然,你怎么样了?”谢忘琮关心地问。   “没事,只是小伤而已。”谢承瑢掀起帘子,“外头风大,你不要站在风口了。”   “我还在乎什么秋风呢,见你没事就好了。”谢忘琮望着谢承瑢的背影,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了,才随谢承瑢进去。刚踏进门一步,就问道,“昭然,韩将军那番话,是你教他说的么?”   “什么话?”   “说爹爹刻薄,说没有父子情,是你教他说与旁人听的么?”   谢承瑢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谢忘琮将他推到里面去,满眼疑虑迫切:“你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昭然,军中谣言是你叫人故意散播的?你知道这样会伤了爹爹的心么?”   帐中浓郁的药味扑面,辣红了谢忘琮的眼睛。她用力闭上,随后睁开,还是看见谢承瑢淡漠的神色。   “你若是来怪罪我的,那你可以走了。”谢承瑢说。   “昭然,你和爹爹怄气,何至于此?你知道他最怕什么的,教别人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昭然,你这是在诛爹爹的心。”   谢承瑢的后背非常疼,稍微说话都能扯到伤口。他不想浪费口舌与阿姐争论父亲的事情,可心中郁结实在难解。   他抒了一口长气,反问:“难道不是实话么?”   “你说什么?”   “流言的话,不是谣言。”谢承瑢爬上榻,还卧在榻上,“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事实还不准人说了?而且这是我和爹爹的事,跟你无关。”   “和我无关?”谢忘琮坐在榻沿,“一个是爹爹,一个是弟弟,我们是一家人!家中不合,你要我怎么不放心上?”   谢承瑢觉得很讽刺:“一家人?你要我认那个薄情寡义的人做一家人吗?我做不到,你也别指望我做。”   “谢昭然!”谢忘琮气得倒吸气,“你忘了阿娘临终前怎么和你说的了?你连她的话都不要听了?!你教唆人在背后议论爹爹,这就是大逆不道!你要是让爹爹反应过来,让其他人反应过来,怎么办!”   谢承瑢仰起头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要阿姐把耳朵捂起来、眼睛闭起来,不就能装作不知道了吗?我不想逆来顺受,我看不惯爹爹那般对我,我做什么,也从来都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你要怪我,那就怪吧,反正话已经说了,事已经做了。”   谢忘琮无言了,手还放在谢承瑢的枕上。良久,她才叹了一回气:“回头我叫人给你送点吃的来,你偷偷吃了。”   “我不吃。”   “别犟!”   谢承瑢烦得再次捂起耳朵:“你别管我了,我说了我不想吃。”   “你和爹爹一样倔。从早晨你就没吃什么,再饿几顿,那不是……”   谢承瑢打断她:“饿死就饿死吧,我死了,爹不就开心了?”   谢忘琮生气地说:“昭然,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谢承瑢不喜欢听说教,马上闭上眼:“我困了,你快走。”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忘琮说再多都无用,索性起身,不跟他置气:“那你睡吧,回头夜里,我再找人来给你换药。”   “我不要,别管我。”谢承瑢又说。   谢忘琮无可奈何,只好出门去。还是白日,四下寂然,没什么人。她穿梭在这些军帐中,七绕八绕的,忽然觉得好忧愁。   爹爹与弟弟有矛盾,她好像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她又觉得,谢承瑢变了,从前谢承瑢根本不会想着算计谁。   谢忘琮回头看已经看不见的谢承瑢的帐子:“昭然,你不能和我们越走越远了。”   *   谢忘琮走了,帐子又安静了。   谢承瑢趴着,胸口压得很闷,偏还有玉佩、香囊硌着他,快喘不过气了。他撑着手臂将玉拿出,脉脉看着。   本来想着,受一次伤、丢一次人,是不是就能见到谁?可等来等去,天都快黑了,还是没等到想见的人。他心里不想承认欲见谁,只敢在这儿摸玉佩。   他的希望抱空了,这比他挨了打更难受。   “骗人。”谢承瑢把玉佩摔进枕头下,“我再也不信你了,什么天下第一好,都是骗人的。”   谢承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睡不踏实。有时候恍惚地疼醒了,蜷缩着身子继续睡,发了一身汗。   他很饿,饿地肚子疼,但刚才放了狠话,坚决不吃饭,这下只能捂着肚子自己忍了。   隐约地,他闻到面前有股香味,分辨不出是什么香,但是很熟悉。这香味沾染了一点蜡梅,又掺了些别的,闻不出来,但莫名让他心安。   很快,他觉得有人在替他拭汗,不重不轻的,像挠痒痒。再后来,那人又轻拂他的发,勾到耳后,不再动了。   谢承瑢以为是阿姐,方才她不是说要给自己送吃的么?于是再犟:“我不吃,拿走。”   可传来的却不是谢忘琮的声音。   “拿什么走?”   是赵敛的声音。赵敛的声音比任何人的声音都好听,谢承瑢如何会听错呢?他猛然睁眼,赵敛真的来了。   “二哥?”他以为是在做梦呢,还伸手捏了一下赵敛的耳垂,是热的,不是在做梦。   “谢小官人。”赵敛又要说了,“我与小官人好久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谢承瑢痴痴的,挣扎着半起身,“你怎么在这儿呢?”   “太尉叫我来的。”赵敛如实说,“你受伤了,他托我来照顾你。”   “太尉?”谢承瑢忽然失落起来,“是吗?其实我还好。”说罢,又趴下来。   原来不是赵敛自己要来的,是太尉叫他来的。谢承瑢不喜欢心不甘、情不愿的,强迫赵敛来,赵敛肯定不会自在。   谢承瑢想着,莫名有些失望。他害怕赵敛从他眼里读出什么,干脆闭上眼。   赵敛却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他只知道谢承瑢很久没吃饭了,肯定很饿,就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包子:“你还困着呢,饿么?我领了四个包子,快点吃吧。”   包子很香,香得不能再香了。谢承瑢本来是想放赵敛走的,可这个时候又舍不得了。他抬起头,露出一只泛红的眼睛:“二哥。”   “怎么了?”   谢承瑢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还有的忙?你若是忙,就去忙你的吧,我自己一个人能行的。”   赵敛笑道:“不忙,我得了空来见你的。” 第36章 十三 在眉梢(二)   谢承瑢倚在那儿,看着赵敛的眉毛、眼睛,又看他的耳朵。他不记得和赵敛有多久没见了,如果上午见的那一面不算,那他们有一个多月没见。   是不是就他在纠结多久没见?看赵敛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谢承瑢觉得自己很小心眼,卧在那儿,又偷偷在枕头底下摸玉佩了。   赵敛把包子递给谢承瑢,却没得他回应,于是问道:“怎么不拿着?”   “谢虞度候罚我不能吃晚饭,所以我……”   赵敛安慰他说:“这有什么呢,就你跟我两个人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吃了包子,回头我给你看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你先吃了包子再说。”   谢承瑢总觉得自己被什么给附身了,只知道顺着赵敛。赵敛让他吃,他就吃了;赵敛让他笑,他就笑了。他拿了包子,默默咬了一口,问道:“什么好东西呢?”   “你吃完了我告诉你。”   谢承瑢真的在期待赵敛口中的好东西,乖乖地把包子吃了。他吃得太快,一下子噎住了,好久喘不上来气。   赵敛见了,赶紧帮他顺气倒茶:“你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的。”   谢承瑢赶快吃完了一个,问:“什么好东西?”   “香囊。”赵敛从怀里掏出来一只新的香囊,“这就是好东西。”   原来方才闻到的蜡梅香不是假的,那是赵敛身上冒出来的。谢承瑢高兴了,却还要确定一下:“是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除了你,我还能给谁去?”   谢承瑢这才安心地拿过香囊:“谢谢二哥。”   “里头还有东西呢,你打开就知道了。”赵敛很得意,更加期待地望着谢承瑢,“我托了人买的,你应该喜欢吧?”   谢承瑢打开香囊,里面除了香料,还藏着一根刀穗。穗子被蜡梅染香了,嗅一下,满满都是香味。他盯着穗子看,露出了很真心、很真心的笑来:“谢谢你,二哥。”   赵敛期待地问:“喜不喜欢啊?”   “喜欢。”谢承瑢把香囊系上,又把它们都抱在怀里,“我太喜欢了,谢谢二哥。”   “小官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客气。”赵敛把另一个包子拿过来,递给谢承瑢,“你若是喜欢,我常给你送。”   谢承瑢为难地说:“我不能总拿你东西吧,二哥。”   “这有什么?我就是喜欢给你送啊。”赵敛耳朵有点红了,别过脸去不看人,正经说,“好久不见你,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了。”   谢承瑢每天都在练兵,日日都一样,没什么好说。他问赵敛在做什么,赵敛翻过自己的手掌心,让他看手掌心里磨破的皮。   “磨破了?怎么回事?”谢承瑢很关切,伸手过去摸赵敛揪起来的皮,“疼吗?”   “不疼,这是我练刀练的。”   赵敛任谢承瑢的指腹游移,高兴说道,“我跟了周将军学刀,双手刀!如今正在刻苦练左手。我从来没练过左手,这才长了茧子。”   谢承瑢一顿,收回手去,轻轻说:“二哥肯把这事儿告诉我?”   “有什么不能的呢,拜师学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况且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么?就算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儿,我也会告诉你的。”赵敛也摸自己的手掌心,跳过这话,问道,“你背还疼么?问了军医,他说夜里还得换药。回头等你休息够了,我替你换。”   “二哥会换药?”   “我有什么不会的。”赵敛忍不住伸手摸谢承瑢的发,挽在手间,“我什么都会,就算不会,我也能会。”他又把谢小官人的头发捋到后面,说,“我还会束发,回头给你编个小辫儿,怎么样?”   谢承瑢恍然惊醒:“我又没束发,二哥。”   “没束发就没束发,我跟你之间还讲究这个吗?”赵敛卷着谢承瑢的发梢,故意缠在指间,“我真喜欢你的头发。”   谢承瑢又陷到无人的地界去了。他的头发从来不曾有过知觉,如今被赵敛缠着,好像都有了触感,滚烫的热气顺着发流到他脑子里去。他想撤离,身子却不自觉地静住,不许他动弹。   他光看赵敛的衣,薄甲脱了,现在只着便服,袖摆软趴趴地坠着,露出一截手腕。赵敛的手腕和他的也不同,好像赵敛的比他的要结实,也让他感到心很安。   “我给你编小辫吧?”赵敛突然说。   谢承瑢摇头:“我不编小辫。”   “试试吧,四缕的小辫,我以前只会编三缕的,前几天五哥教了我怎么编四缕,我试过了,不丑。”   谢承瑢的思绪跳啊跳,先问三缕辫怎么编,再问“五哥”是谁。   “五哥叫王重九,就是我在一军结识的朋友,他从黄州来的,人可实诚。”赵敛不再玩谢承瑢的头发了,起身到桌子那边倒茶。他说,“改日我可以引他同你认识,他人很好,我与他很投缘!”   谢承瑢“哦”了一声,随即又有沮丧爬上眉梢。他不知道是在沮丧赵敛认识了新朋友,还是在沮丧赵敛不再摸他的头发了。他问:“二哥还结识了哪些朋友?”   “可多了,这些人都比书院里的有灵气,说话做事都直接,从不拐弯抹角。”赵敛真的要把所有认识的朋友都告诉谢承瑢了,“其实关实人也不错!他是相州来的,入营第一天,还跟你阿姐打过一回。哦,重九也打过!我一开始以为他们不好相处,其实只是性子直而已。”   赵敛来了兴致,坐在榻沿跟谢承瑢说了好久,片刻不停。   他和谢承瑢太久不见了,有什么好事儿都想跟他分享。除了营里的人,还要说营里的饭,还有和周彦练刀时的好玩事儿,骑马时的事儿。   而谢承瑢默默听着,偶尔才回应一下,其它话一概没说。赵敛也是个粗心人,说完了,才注意到谢承瑢面露失意,问:“你不高兴啊,谢小官人?”   谢承瑢说什么呢,他只能说:“我背疼,你继续说。”   “我不说了。”赵敛凑着谢承瑢的肩,“有好多事儿,我都想跟你一同见识。可惜我们不在一起,你也不是我的军使。”   谢承瑢余光看着赵敛:“你为什么想跟我一同见识呢?”   “你比他们都好啊,我跟着你,还能学到东西呢。”   “我一点儿也不好,我很坏。你跟他们也能学东西,我也不会编小辫儿。”   赵敛盯着谢承瑢看,突然噗嗤笑出来。   “笑什么?”谢承瑢不解,“我真的不会编小辫儿。”   赵敛将额头靠在谢承瑢的肩上,又开始摸头发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但我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他抬头,离眼前人特别近,近得能看清眼里的自己,“因为我想知道你跟他们哪里不一样,所以我来了。在上午我看到你受罚了,心揪着觉得难受。我本来就想着,晚上偷偷来找你,现下也不必了,我能正大光明地来了。”   “不是……不是太尉叫你来的吗?”谢承瑢问。   赵敛说:“是他叫我来的,但是是我求他叫我来的。我不求,哪能来见你呢?哪能偷偷送吃的给你?”   谢承瑢一听,刚才的烦恼顿时消散了。他也笑起来,说:“那岂不是……麻烦你了。”   “你瞧瞧,你又和我客气了不是?我就希望你有事儿就来找我,我会帮你的。没事来找我更好,我们就坐着说话,说说不完的话,我和小官人之间还能分彼此吗?”   谢承瑢低下头,没头脑地笑了。他不敢在这些话上深究,转头问别的问题:“二哥什么时候和周将军学刀的?我也同太尉学了些东西。”   赵敛边和谢承瑢聊着,边给他编小辫,四缕分在手里,一股一股地叠上去。   头发真软,跟他的心一样软。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是一样软的。   编完头发,束好了,赵敛又给他换药。   谢承瑢平日穿着衣,显得瘦,像儒生;如今不着衣物,肌肉显出来了,才是真有“习武之人”的感觉。   男人和男人之间,倒也不讲究什么“非礼勿视”,脱了衣裳,背过身去,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   但赵敛有点在意,他只能假装不在意。   他给谢小官人拆了麻布带子,挖一勺热草药敷上去,再用干净的麻布带裹着力气。他力气很大,扯得谢承瑢快喘不过气了,仰着头拍被子呼道:“太紧了,我呼吸不来了。”   “那我松点儿。”   赵敛给麻布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他仔细打量着谢承瑢的后背,感叹道:“真漂亮。”   “什么漂亮?”   赵敛不敢说谢承瑢漂亮,只能说:“我打的结。”   谢承瑢泄了一口气,正要把衣服够过来穿,却又听赵敛说:“这道疤从哪里来的呢?”   “哪一道?”   “每一道。”   谢承瑢不应,把里衣穿好了,扎紧系带,才说:“延州留下来的吧,我也记不清了。”   赵敛默默看着谢承瑢的肩膀,差一点儿就要伸手去摸他后背的疤了。   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上谢承瑢的肩膀了,又及时回过神,把手撤回,说:“你困了么?时辰到了,我可能得去找周将军练刀。”   “你去吧。”谢承瑢说,“我不能耽误二哥做任何事。”   “不是耽误,我心甘情愿来的。”赵敛澄清,“但我得先走了,等我练完了刀,再来见你。晚上我还过来,你要是愿意,我就和你挤一挤;你要是觉得有什么,我就睡地上。我马上要走了,有什么事儿回头说吧,你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他低首思考事情,又抬起头来对谢承瑢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好。”谢承瑢莞尔,“你和我一起睡吧。”   赵敛出去了,帐子里骤然寂静。   帐子里有一盏孤零零的烛,晕头转向地摇曳,是快要烧干净了。   谢承瑢披衣起身,取了一根新烛,就着火光点燃。焰蓦地冒出来,就燃在他乌黑的眼瞳之中。   *   今夜赵敛练刀很有手感,前些日子一直琢磨不透左手使腕,今天就顿悟了。   恰袭秋风,整个人都轻快,像是有什么好事儿来了。周彦望着,拂须笑道:“今天不错,比前几日进步不少!”他走至赵敛身侧,轻抬一把他的手腕,看似松,却绷得紧,一掌不动。   “今天倒是格外好,遇着什么好事了?”   赵敛收回刀,傻了半晌,才笑着说:“也并非是什么好事儿吧。”   “说来听听?”   赵敛与周彦一同坐在军营的草地,彼此盘膝坐着。他们都天上的月亮,感受轻柔的风。   “我遇上个知己。”赵敛道,“他武功比我厉害,能挥弱花不落,能策烈马横枪。人很谨慎,对我很客气,很温柔。”他低头想着,拽了一把地上的草,说,“他性子和我相反,比我沉稳。”   周彦听后,笑了两声,道:“你这样活泼聒噪,突然遇得一个安静的,肯定觉得和别人不同。”   可赵敛却摇头:“是这样,又并非这样。我也不知怎么说,可我就是很乐意跟他呆在一处。周将军也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吗?”   “你是说乐意与之呆在一处的人吗?”周彦想了一会儿,“那倒是有了,你师娘。你师娘也喜静,跟别人不同,在人海之中,我也是能一眼瞧见她的。”   “哦,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知己,其实也不分男女,坐一起觉得舒服,不拘谨,那便是最好的情谊了。”赵敛躺下来,背后的草硬,扎人,戳得他后背疼。他却不怕这些疼的,又说,“我与这位知己好久不见,要换作以前,我同谁好久不见,那见面了一定就没话说了。但和他不一样,我见了他,就什么都想和他说。”   赵敛忽地起身,“我想把我经历的所有好玩事儿,都告诉他。而他呢,总是默默听着,偶尔笑笑。好像他对别人都是这样,对我,也无不同。我跟他说好玩事儿,他却不告诉我。”   “你意思是,你把他当知己,他却未必拿你当知己?”   “大约如此吧。”赵敛失落着说,“他好像对谁都这样,我在他眼中不是例外。”   周彦笑说:“怎么,你还想把他捆在身边,只准他对你好?人一生能有很多朋友,你除了他, 还有纪家哥,还有不少儿时玩伴,他也不例外。”   赵敛一听,顿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坐着想,想到谢小官人同别人笑、分享趣事的模样,不说别人,单对着程庭颐,他都能觉得百般难受。   他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说:“我又不是不准他跟别人玩的,将军不懂我。”他用力叹了一口气,“我要怎么说呢,我见着他很高兴,我也乐意看见他笑。可我就只想他对我一个人笑,他要是对别人笑,我又不高兴。”   周彦拍他脑袋:“人不大,还挺爱占有。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这不高兴那不高兴,且问问人家高不高兴。”   “我不敢问!”赵敛躺着。   “阿敛还小呢,小孩子不就是爱占有吗?长大就好了,看得惯了,就不会想着占有谁。”   赵敛想也是,可能就是他打小养出来的脾性,遇到什么好人好物了,就想占为己有。   “可是我见着谢小官人,连刀都变柔了。”他心里默默说。   【作者有话说】   小赵小谢平时都不编小辫儿的哈,就这一回小谢编了,后面也不会编。 第37章 十三 在眉梢(三)   赵仕谋回到家的时候已过子时了。   最近三衙很忙,他几乎抽不开来身。有时候闲下来了,他还要去看一看赵敛练刀,很担心阿敛再闯祸。等军营里的事情忙完了,他才能得空回家,去问问失意的赵敬。   赵敬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从前他不上学的时候,都要在家里读书、作文,可自从官家赐婚,他再不能把心放在读书上了,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总是喝酒,喝得微微醉,对着空白的纸写字。   他写: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1]   下一句是“长风破浪会有时”,可是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那个时候了,所以停笔。   赵敬的书案对着窗,窗子没关紧,一阵秋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起纸角。赵仕谋就在这一道缝隙里与赵敬对视,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任凭秋风萧瑟。   “爹爹。”赵敬还是出门和赵仕谋行礼,“爹爹回来了,还以为今晚你就睡在军营里了。”   “我不回来怎么行呢?”赵仕谋看着赵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要喝酒了,凉酒伤身。”   赵敬笑笑:“儿子不喝了。”   赵仕谋又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法。忙着过,闲着过,就看你想怎么过了。”   “忙着过,闲着过,那我这一辈子,是该忙着还是该闲着?”   赵仕谋无言,只是愧疚地拍赵敬的肩。后来他说:“忙着也好,闲着也好,只要是清醒着就行。你喝那么多酒,每日都不清醒,又这么来谈过日子呢?”   “是。”   “回去睡吧,也不早了。”赵仕谋伸手把赵敬屋里的窗子关了,又嘱咐他夜里不要蹬被子,云云。赵敬都说好,什么都没反驳。   赵仕谋走了,快要拐过长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去看赵敬。赵敬还是恭敬地站在那儿,恰有风拂过他的发梢。   “爹?”   “爹爹对不起你。”赵仕谋说,“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赵敬鼻子一酸,还是笑着回答:“儿子很快乐,什么时候都很快乐。只要爹爹高兴了,只要阿敛高兴了,我就会很快乐。”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挥挥手,让赵敬回去睡觉。他走到长廊的尽头,看见眼边的祠堂。   亡妻的牌位就摆在祠堂里,赵仕谋已经很久没有去见她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和妻子说阿敬的事。   “阿郎,天晚了,您要不要烧水沐浴?”仆从悄声过来问。   赵仕谋摇头:“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看娘子,你不必跟着了。”   夜里又起风了,赵仕谋走进祠堂里,一夜都没出来。   *   赵敛回到营帐时已经很晚了,谢承瑢早就睡着了。他很怕扰到谢承瑢睡觉,所以就垫着脚进来,步子比羽毛还轻呢。   晚上他还有事做,便是写今日学刀心得。写了一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闷哼。   赵敛循声回头,小声问道:“谢小官人?”   谢承瑢不答他,只在呓语:“疼……好疼。”   赵敛的心又揪起来了。他放下手里的笔,到榻边为谢承瑢擦汗,又听见谢承瑢说:“疼。”   “背疼吗?不要躺着了,卧着就压不到伤口了。”赵敛揽过谢承瑢的手臂,要替他翻身,边翻还边哄,“一会儿就不疼了,不要怕。”   谢承瑢半身出了被子,似乎感受到凉气了,呢喃说:“风吹进来了。”   “我帮你挡着。”赵敛环住他,把所有的冷都挡在外面,“不冷了,不冷了啊。”   可谢承瑢还是觉得冷。他在找温暖的东西,摸到赵敛,就像摸到热乎的火苗。他想暖和,就伸着手臂去勾赵敛的后颈,攀在赵敛的肩头,越贴,就越暖。   他迷迷糊糊地说:“还冷……还是好冷。”   赵敛脸都红透了,真的能滴血。他不敢推开谢承瑢,更不敢由着他抱,非常矛盾。   只能说些好听话来挽救一下自己的风度了:“盖着被子就不冷了,小官人,我们盖被子吧?”他被子拿过来,全裹在谢承瑢身上。   帐子里的烛火很烫,摇摇晃晃的,一阵一阵地扑腾。   赵敛的耳朵也很烫,他的心也一阵一阵要往外冒,就像摇晃的蜡烛。谢承瑢的皮肤就贴在他的脸上、脖颈上,那么近,炙热地,好像有火在烧他。   很快赵敛就意识到这不是火,是谢承瑢发烧了。   “你发烧了。”他摸着谢承瑢的额头,“我去给你找军医,你快去躺好。”   “下雪了……”谢承瑢似乎糊涂了,带着半点哭腔,“娘,雪要漏到屋子里来了。”   赵敛赶忙抱紧他,再次听他迷迷糊糊说:“下雪了……下雪了……”   “没有下雪,不会漏雪的。”赵敛摸着他的额头,又分出一只手去拧干湿布,敷在他额头上。幸好之前留了一盆水,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娘,下雪了,你醒醒。”谢承瑢痛苦地流泪,“娘……昭儿再也不会不听话了。”   赵敛手忙脚乱地给谢承瑢降温,轻拍谢承瑢的后背说:“谢……谢昭昭。”   谢承瑢应他:“嗯。”   “昭昭,昭儿。”赵敛鼓起勇气说,“没有下雪,昭昭。”   谢承瑢安心了,很快就不再闹着下雪,但还是要死死勾着赵敛的脖子,不准他走。赵敛没办法了,只能顺着他。   “昭昭……”   赵敛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无礼,怎么可以趁人之危呢?不知道谢承瑢醒过来还会不会记得他乱叫,总之他是没脸再见谢承瑢了。   他闻到谢承瑢身上淡淡的香味,掺着蜡梅、草药。那是独属于谢承瑢的气味,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昭昭,你为什么总是在受伤呢?”赵敛将下颌枕在谢承瑢的肩窝里,轻轻地,却牢牢地抱在一起。   烛火要燃灭了,最后一簇火焰坚持着发光,随后黯然倒去。外面偶有军士巡逻,隔着昏黑的帐,透过温暖的蟹色光调,可以窥清帐外人影。   而赵敛和谢承瑢就处在这样昏暗的境地,紧紧相拥。   这一夜里,赵敛完全没有睡着。他低头就能用嘴唇碰到谢承瑢软软的发,稍抬手就能搂住他的腰。而谢承瑢呢?他只是在睡,偶尔说起梦话,在念:“二哥。”   赵敛不知道为什么谢承瑢会在梦里叫他,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像就要飞出来了。   等清晨,赵敛才放开谢承瑢,偷偷坐到床榻底下去,又默默写他那没写完的练刀心得。   “心先定,手才定;松而稳,柔而刚。”   他写着,忽然迷惘起来。   还想再抱一回,借着昏光和昏神,借着没人注意的清晨时刻。他还想再抱谢承瑢,就是紧紧地抱在一起。   只有天知道,他昨夜用嘴唇和鼻尖碰了多少遍谢小官人的头发。   *   谢承瑢醒来时,帐子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他当然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像是病糊涂了,对着赵敛发疯。他也听见赵敛叫自己昭昭了,不知道是听错了,还是赵敛真的在叫。   “昭昭,昭昭。”除了谢忘琮,没有人会叫他的本名了。现在又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他很高兴。   新兵晨训很早,赵敛一大早就出门了。身侧无人,谢承瑢痴痴望着帐顶,空虚着发很久呆。   白日里谢承瑢见不到赵敛,不过见到了思衡。思衡是来探视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入军帐,这叫谢承瑢很诧异。   “天要凉了,我给你带了厚衣服。你要记得穿。”思衡把厚衣服放在榻上,又叮嘱说,“病了,就要多吃点饭,要是不够,回头去找琮姐就好。”   “是爹爹告诉你我挨打了么?”谢承瑢问。   思衡不说话,光把谢承瑢的帐子收拾了。   “你同爹爹说,不必说一套做一套。我不会饿死,也不会冻死,不必他烦心了。”谢承瑢冷冷说。   思衡急得望他:“瑢哥,你为什么这样恨阿郎?”   “你出去吧,把衣服也带走。”   “瑢哥!这不是他要我带的,是琮姐要我带的。天要冷了,你只穿单衣怎么够呢?”   “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思衡看说不过谢承瑢,也就不再说了。出帐子前,他还嘱咐:“别怄气了,怄气也很伤身的。”   谢承瑢等着思衡走了,又趴在床上。他看见枕头上落了一根头发,应当是赵敛的,因为昨夜赵敛就睡在这儿。   “赵二,昭儿。”他念着念着就笑了,把头发拈着丢在自己的脑袋上,很快就分不清了。   下午时谢承瑢坐不住,溜到校场外去看都里人练枪。   其他人他倒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程庭颐。   程庭颐并没有什么练武的天赋,似乎比贺近霖还要差些,跑几步路就要喘,第一天的时候甚至连枪都抬不起来。   练不好功,程庭颐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每一回都能被谢承瑢发现。   “你哭什么?”谢承瑢问他。   程庭颐回答:“我练不好了,怎么样都不行。”   谢承瑢比程庭颐还有耐心,日日都会安慰他,也带着他一起练,可程庭颐还是会哭。   “你怎么又哭了?”   “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   这几天自己不在校场了,不知道程庭颐还习不习惯呢?谢承瑢想着,就看见远处韩昀晖凶他:“你也想和你父亲一样,用一条腿来换一件功吗?!”   程庭颐又哭了,可是哭归哭,他还是咬牙继续练,没有轻言放弃。   谢承瑢不能总是安慰程庭颐的。   傍晚,天边的云都被夕阳染成红色了。谢承瑢坐在马房的草堆边,眼前是吹飞的干枯的树叶。他盘着腿,抓了一根干草在手里。   他得用力把这么漂亮的夕阳给记住,回去描述给赵敛听。   就这样想着,他听到一声响指。   “谢小官人!”   谢承瑢不必用力记了,因为那人已经来了。   “坐这儿干什么?不饿么?都到了吃饭时候了!”赵敛自草堆里拽了一根干草下来,吹了一嘴,坐在谢承瑢身边。   谢承瑢说:“我被罚禁食,不能吃。”   “我被罚与你同食,你不吃,我也不吃。”   赵敛无聊了,就把干草编成环,套进谢承瑢的手腕上,惊喜地说,“真合适,我随手一编就那么合适!”他想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但不敢说,怕被揍。   “这是什么?”   “干草环啊,我小时候最喜欢用干草编个手环。”赵敛端详谢承瑢的手腕,说,“真好看。”   “什么好看?”   “我编的手环好看。”赵敛担心谢承瑢饿到哪儿去,马上说,“我们走吧?”   谢承瑢问:“去哪里?”   “去庖帐吃饭啊,还能去哪儿?要是不吃饭,我们就都得饿死了。”赵敛又挑一根干草来编环,想要给谢承瑢的左手再戴上。   “怎么还给我戴这个?”   赵敛说:“右手都有了,左手当然也不能少了。跟我去吃饭吧?”   谢承瑢笑起来,还是说:“我被罚禁食,不能吃饭。”   “吃饭吃饭吃饭,我跟你念八百遍吃饭,你还不跟我去吗?你放心,我又不告诉别人,人家都不知道你吃饭了。”赵敛又伸手够干草,把小草不停折磨编成环,一下子给谢承瑢戴了好多个。   谢承瑢随他玩儿,专心地看着晚霞。   “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不跟我吃饭去啊?”赵敛问。   “在看晚霞,等会儿再吃吧。”   赵敛无聊,把干草折断了,见谢承瑢还在看,于是又问:“你现在在看什么?”   “晚霞。”谢承瑢又说。   赵敛还是掐干草,随后又问:“现在呢?现在又看什么呢?”   问了三遍,谢承瑢总算耐不住笑了,转过脸去:“看你,看你行了吗?”   天边的红云悄悄飘走了,赵敛手里边的干草也偷偷掉下去了。他听见马蹄声,还有人声,不近,像是相隔千里。   夕阳的光染在赵敛的脸上,又橙又红,像熟透的柿子。他不好意思了,摸着鼻子问:“看我做什么啊?”   “我不看云,就看你了。”谢承瑢把手上的草环都摘了,塞回赵敛手里,“还给你。”   赵敛抓着那几个环儿,说:“都还给我了,看来你不喜欢我的手艺。要骑马吗?”   “你手艺很好,我很喜欢。我受伤了,骑不动马。”   “没事儿,我带着你,”赵敛把手中那些草环都抛到天上去,拉起谢承瑢说,“趁着天没黑,我们去骑马吧!骑完马就跟我去吃饭啊。”   【作者有话说】   [1]:选自唐·李白《行路难》。   小赵现在还不饿,主要是老婆在身边,他根本感受不到饿(忘记饥饿,活力无限!)。   老婆不在,小赵的日常就是:吃饭吃饭吃饭,变强变强变强(power!!);老婆在,日常就变成了:搭讪,说废话,搞点直男的小把戏,口是心非(包括但不限于)。 第38章 十三 在眉梢(四)   谢承瑢第一次和别人同乘一匹马。   他要如何形容赵敛的后背呢,确实很宽,却又不似成人那般宽阔。他躲在赵敛的背后,眼前所有的景都瞧不见了,唯有漂亮的、让他安心无比的背影。   草阔云低秋风轻,殷红染净天。偶有断雁南飞,呜呼着叫唤,从他们头顶游去,消失在蟹红的云里。谢承瑢只是偶尔去看天边的云,其余时候,他都在看赵敛。   “瞧见了吗?”赵敛一边晃着马,一边用下颌点着天上那只雁,“是孤雁南飞。”   谢承瑢抬眼观雁,轻声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赵敛笑起来,“小官人思谁呢?”   谢承瑢回过神,很怪自己说错话:“好像没有思念的人,这是我前些日子学的诗词,似也合景。”   “不合、不合!”赵敛回头说,“谢小官人未有离别,更没有思人,如何应景?心有所想,才寓情于物。”   谢承瑢摸了一下鼻子,说:“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小官人,我只是不想你总在想不开心的事儿,我希望你开心。”赵敛真切地说。   谢承瑢当然知道赵敛不会笑话他,只是他自己心虚了而已。离别未有,思人却有,但他不是很想承认。   赵敛说:“不说这个了,你试过闭眼骑马吗?真的很爽的,我带着你,你试试吧。”   谢承瑢乖乖闭眼,又听赵敛说:“照夜跑得很快,你抓稳我。”   “我不好抓你。”谢承瑢说。   “为什么,你不放心我?”   “正因为我放心你,才不能抓着你。”   赵敛笑了:“你总说些矛盾的话,若你真的放心我,就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承瑢终于把手放在赵敛的腰侧:“二哥,我很放心你的。”   “我也放心你。”   照夜是匹好马,腿长,步子迈得很大。一路顺风无阻,它朝着某个方向驰骋,一刻都没停。   因前路未知,谢承瑢觉得忐忑又刺激。身下照夜跨过不少高障碍,起伏时,他的头发就和心一阵起落,悬紧了,再倏尔放开。他能触碰到赵敛扬起来的碎发,偶尔戳在他的额头。   谢承瑢悄悄地睁开眼,望见赵敛优越的下颌线,还有他尤其好看的侧脸。真是贵气,赵敛天生就是这样贵气的人,不管是骑马、还是读书,他都贵气得不像话。谢承瑢常常想,他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既没有贵气,也没有德行,又怎堪与赵敛在一处呢?   他渐渐松了扶住赵敛腰的手。   赵敛好像察觉到了,叫照夜停下来:“你怎么睁眼啦?”   谢承瑢赶紧把眼睛闭上:“没有睁眼。”   “要把眼睛闭上,我叫你睁你再睁。你伸出手试试吧?”   “伸手做什么?”谢承瑢又偷偷睁开眼了,但是赵敛没有发觉。   “你伸手就知道了。”   谢承瑢听他的话,伸出一只手来。   马还在飞驰,逆过来的那些风全都涌到谢承瑢的手心,对抗着,相持着,不分上下。谢承瑢还在回味风的怀抱,又听赵敛喊马。照夜越跑越快,那风也越涌越多,好像要把他的手拉到后头去。   真爽快。谢承瑢低头看,照夜脚下人影重叠,好像融成了一个人。   那是他和赵敛的影子。   “怎么样?有没有爽到?”赵敛问。   谢承瑢说:“很好。”他伸出另一只手,拥抱着落日余晖,也拥抱着赵敛的影子。   赵敛让照夜跑慢点儿,又悄悄拉住谢承瑢的衣服,怕他掉下来。   “对吧?我就说很爽,没人会觉得不爽的!把眼睛睁开,小官人。”赵敛指着天上的云说,“看见了吗?天地一色。”   谢承瑢仅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看草地那双拥抱的影子。   “看见了。”他骗人了,因为他没怎么看天,天总没有影子好看的。   谢承瑢的手垂下去,要抓住地上那个影子。   “这会儿的天最漂亮,每回下训的时候,我都要一个人站着看会儿。看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和你一起看就好了。”赵敛回头说。   谢承瑢很意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跟我一起看。”   赵敛嘿嘿笑:“不知道,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看。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高兴。”   谢承瑢的心好像漏跳了。他赶紧低下头,躲开赵敛的目光:“天是很好看,云也很好看。”   “是吧?”赵敛想说,可是我觉得人更好看,但说不出口,怕谢承瑢听到了误会什么。他又牵着照夜往前走,说,“谢小官人,要是能每天和你一起看云就好了。”   “为什么?”谢承瑢又问。   赵敛随嘴一塌:“就是想啊,人做事又不是非得计较什么缘由。想,就是很想。”   谢承瑢柔声说:“如果以后你想让我陪你一起看云,可以来找我。”   “真的?”   “真的。”   赵敛高兴了,嘴角一直扬着:“那我肯定是要每天都看啊,雨天看雨,晴天看云,阴天就看小马。”   谢承瑢心情很好,什么话都能答应。   赵敛问他:“那以后下训了,你能不能来找我?”他答应了。赵敛又问:“那我们以后可不可以每天都一起去吃饭?”他还是答应。   赵敛松了一口气,开始得寸进尺了:“谢小军候,你是我的上官,应该多赏我才是。”   谢承瑢不明白:“你要得什么赏?”   “你每日陪我呆在一处,就算是给我的最大的赏赐了。”赵敛说。   谢承瑢的耳朵都红透了。他别过脸:“无功不受禄,二哥,无功就讨赏了?”   赵敛问:“什么功才能讨你的赏?”   “军功?你在军营里乖一点儿,就有军功了,就可以来讨我的赏了。”谢承瑢说。   赵敛嘿嘿笑:“那我每天都可以来讨你的赏了,因为我每天都会很乖。”   骑了一个时辰马,天黑透了,谢承瑢脑袋也转转地发晕。   “我们回去吧,这时候去吃饭,也没人跟我们抢了。”赵敛说。   谢承瑢说好,就要准备下去了。   赵敛说:“我托着你,你不要用力,身上有伤呢。”   谢承瑢疯了那么久,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受了伤。他也难得装一回柔弱,被赵敛扶下来,还朝他作揖:“多谢二哥。”   “你真爱谢我,你和我之间,没必要谢来谢去的。”赵敛说。   谢承瑢颔首,但还是说:“多谢二哥。”   回去的时候,赵敛又在说废话了。问了好几遍吃什么,但谢承瑢都会耐心地回答他:“吃蒸饼吧。”   “你很爱吃蒸饼?”   “也不算很爱,就是忽然想吃了。”   哦,赵敛这就明白了,跑到庖帐给谢承瑢领了四个蒸饼。谢承瑢很吃惊:“不是说一个兵只能领两个么?”   “所以我的那份给你了。”赵敛说。   谢承瑢不要他的饼,推了回去:“你吃吧,你不吃,晚上又要饿了。”   “我有吃的,你放心。回头我把我帐子里藏的好东西都带过来,你看看要吃什么。”   月光爬在树梢,也有什么悄悄爬上心头。说起来天花乱坠,但在照夜背上的那些时刻,又或者说与赵敛在一起的那些时刻,是谢承瑢十六年以来最快乐的时刻。   *   崇政殿内烛火通明,有小黄门躬身而过,步履轻盈,声音微微。   李祐寅坐殿中,一面看着奏疏,一面听太史局令孔渊奏对。这十日以来,孔渊一直观天象,测了几个宜长公主出降的吉日吉时,过来给官家选。   “九月十月太仓促了,毕竟是长公主出降,不要逼得太紧。”李祐寅说。   孔渊叉手说:“官家所言极是。九月十月仓促,十二月初五倒还好些,日子也不错,官家觉得如何呢?”   “十二月初五?尚可,叫他们筹备去吧。”李祐寅丢下手中札子,又问道,“孔卿近日还算出什么了?”   “瞒不过官家,臣确实还算出来些有关于社稷之事。”   李祐寅其实是不信天象的,但既然孔渊算出来了,他也可以当个乐子听了。便问:“什么事?”   孔渊说:“回官家,有彗星袭月,遥指北方,又临冬日,北方多雪,恐有雪灾,亦或是因雪生灾。未来三年之内,官家一定要小心雪。”   “雪灾?”李祐寅漫不经心地翻开下一本札子,“看几颗星星,就能推算出有雪灾?”   “还是小心些好。”孔渊说。   李祐寅随意应了一声,读起来手中的札子。这是新除御史台主簿刘宜成上表的“乞请皇太后殿下还政札子”,比所谓观天象更让他来兴致。他笑着看札子,敷衍孔渊说,“你回去吧,我会小心雪的。   孔渊走了,李祐寅才说起来刘宜成的札子:“女人执政,牝鸡司晨?这要是给我那个仁慈的娘娘看见,真不知道要怎么做呢。”   殿里没有任何黄门敢议论政事,李祐寅也当是自言自语了。他对着崇政殿窗外的天色问:“韦霜华,你信天么?”   韦霜华说:“臣信。”   “孔渊要我小心北方,说有雪灾?你说观个天象,就能未卜先知吗?”   韦霜华摇头:“臣不知,但自古以来,能观天象者多有智慧,所言必有其道理的。”   李祐寅很是惊讶:“你竟也同我说这么多了!”   韦霜华说:“只是臣的鄙薄见解,臣失言了。”   “你不是失言!”李祐寅露出星星点点的纯真神色,“我很高兴,我希望你多说话,说像从前那样多的话。”   韦霜华却不敢再说了,他低下头,恭敬对李祐寅行礼:“官家,臣不应该逾矩。”   李祐寅眼里那些纯真的神色忽然灭了。他有些失落:“是啊,是啊,你不想说,我就不为难你了。”   他把奏疏合上,问,“我是不是有几日没到皇后那里去了?”   “是,已有十一日了。”   李祐寅放下札子,轻叹一口气:“十一日?去看看皇后,不看札子了。”   **   皇后辛明彰住在凤仪阁。   辛明彰在家中排行第十,十四岁便被封为皇后了。她聪慧过人、胆识过人,饱读诗书、善琴书画,又能解官家心事,故最得官家宠爱。   李祐寅去她阁中时,她正在调琴,听闻内侍来报,即刻丢下琴,往门口见官家。   “请官家安。”她浅浅笑着,“官家要来,何不早叫人来说?妾什么都没准备。”   “无需你准备什么,”李祐寅过来牵住她手,叹道,“瘦了。”   辛明彰身边的侍女说:“圣人这是太过思念官家,思极故瘦。”   “不得无礼胡说。”辛明彰转而再拜李祐寅,“官家政务繁忙,应以国事为重。妾这就吩咐人做些羹来,秋日夜凉,且先暖暖身子吧。”   李祐寅笑笑,坐下来看皇后调琴。   弦声如点滴,打在寂静空荡的夜。他望着皇后白皙如葱根的手指,正轻拨琴弦;又向上见她如含朱丹的唇,带着微微笑意。   阁内有淡香,安逸极,又动人极。李祐寅低下手来,摸着袍子上的繁复花纹,笑道:“真香,彰儿调香的手艺,一直都这样好。”   辛明彰停琴,屏去侍女,这才对李祐寅说:“官家许久不来了,妾身为了官家,特意调制了更好闻的香。”   李祐寅笑意愈发深刻:“有没有给娘娘换好香?”   “换了。”   “你辛苦了。”李祐寅仰首,闭上酸涩的眼,“不想喝羹了,彰儿。”   凤仪阁外吹了一夜的风,叶梢作响。阁内红烛昏沉,人影撒了一地。   李祐寅搂了满怀软玉,不得餍足。   “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儿。”   辛明彰摸着李祐寅的耳垂,问:“什么事儿?”   “如若一个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心爱之人,会如何?”   “心不甘、情不愿?嫁给心爱之人?”辛明彰枕着李祐寅的胸膛,道,“官家在说长公主么?”   “你怎么知道?”   “我如何不知道。”辛明彰起身,“长公主不过不想受未婚夫怨恨罢了。如若她对未婚夫无情,又怎么会不情愿?正因为有情有义,长公主才会左右两难。只是事已至此,长公主心有分寸,决会顾全大局,为官家分忧。”   李祐寅轻笑:“顾全大局?换作是你,你会如此么?”   “妾身深知,国之爱为大爱,家之爱为小爱。甘为大爱而弃小爱者,勇也。以小爱成全大爱,还须付出莫大勇气与决心。阿姊是女子,官家不要对阿姊过于苛刻。”   “我不苛刻。”李祐寅闭上眼,“我会再等等她的,也算是仁至义尽吧。”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diàn秋》。   注:文中想表达的意思和这首词原本的意思并不是很相符,小谢只是想用它来表达“思念”,但原词里不止思念。小谢还在学习中,用词并不准确~   中秋节要到了,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39章 十三 在眉梢(五)   三日已过,贺近霖已经可以下床了。他想着要报答谢承瑢的恩情,特意去谢承瑢的帐子求见。   一见到谢承瑢,贺近霖就大哭不止,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军使待我有恩,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将来我一定会报答军使!”   谢承瑢头一回见这样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赵敛练刀回来,有人替他回答了。   “你家军使当然不用你报答,你在军营里好好的,就是对谢将军最好的报答了。”赵敛说。   贺近霖第一次见赵敛,觉得这人身材魁梧,看着很凶,和谢承瑢完全是不同的人。他不敢和赵敛对视,也不敢和他说话,支支吾吾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赵敛不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了?”   贺近霖摇头:“在下没有话要说了,只求谢将军安。”   “谢将军会安的,你出去吧。”   贺近霖出去了,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谢承瑢。谢承瑢坐在书案前,只披了一件灰色的外袍,看起来病弱不堪。   他是因为自己才变成这样的,贺近霖想,又撑着帘子对谢承瑢作揖:“军使多保重。”   等人走了,帘子不再动了,谢承瑢才嗔怪赵敛:“你怎么对他那样凶呢,都叫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敛笑说:“因为我感觉他做事没有分寸,又像是个没有主见的。”   “为何这样说呢?”   “我也不知,但就是感觉。我看他眼神中总有躲闪怯懦,就猜了一番。”   谢承瑢心想,你这样凶巴巴地对他说话,他当然躲闪怯懦了。但贺近霖似乎对谁都如此,不只是对赵敛。   “兴许是家世原因,他确实有些唯唯诺诺。我想在军营里多待些时日就好了。”谢承瑢说。   “家世?怎样的家世?”   谢承瑢叫赵敛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没人了,他才说:“家世么,自然是这世上最贫苦的家世。他父母都是佃户,家里很穷,几乎吃不起饭。”   在大周,土地并不都是农民自有,土地权多半是在地主、官僚手中。所谓“佃户”,便是向地主租地的农户。佃户须向地主缴纳地租,服劳役,有时形如奴隶,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如若收成好,倒也能稀里糊涂地过活;收成不好,那命便不算是命了,只能由着地主“宰割”。   楚朝末年动乱,百姓民不聊生,珗州的大地主们见此,或逼迫农民卖地,或强行占有,将土地收为己用,大肆吞并。后太祖皇帝建立大周,定都珗州,虽重整了土地,但大地主还是大地主,佃农还是佃农,这身份是丝毫没有变过的。   “贺近霖的父母都是佃户,因贺母有腿疾,不能下田耕作;贺父身体也不好,劳力有限。贺家实在贫寒,迫于无奈,贺近霖才来投军。从了军了,贺近霖就能有俸禄养家了。”谢承瑢说。   “木石村虽远,却也在珗京,倒不至于走投无路饿死吧?”赵敛疑惑道。   “二哥有所不知,这珗京的土地呢,多半都在王孙贵族、富豪裕户手中。这几年打仗,光粮草补给就要耗费大量钱财。钱从何处而来呢?富户们自然是不会出的,只能从这些佃户身上挖下来。”谢承瑢说到此,微微垂眼,“延州这一战,打了一年半。出征延州,要从朝中调拨银两。钱不够,就要加大税收。豪户们吃尽肉,贫农只能吃糠,甚至连糠都吃不起。贺近霖的村子也是如此的,担子重了,连自己都无法养活。”   赵敛沉默片刻,说:“我先前还听人说,大周已有盛世之相。原来只是假象吗?”   “朱门酒肉臭,二哥。珗京城内一片繁华,城外就未可知了。再者,打仗最烧钱。先帝休养生息这么多年,存下的钱,打完一个延州就不剩多少了。”   “朝廷只要想克复西州,必须先拿下延州。延州本就难攻,还是西境入中原的重要关口,不先打延州,燕人便能从延州长驱直入,顺着均州一路猛攻,如此,珗京危矣。拿下了延州,剩下三州才能好打。现在官家不是有意要再征秦州吗?”   谢承瑢摇头:“朝中的事情,我并不知晓。不过征秦州不会那么快的,应当是要休整军队、恢复经济之后,才能再征。”   赵敛想起来什么,又问:“小官人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何也来从军呢?”   谢承瑢有些发愣,不想回答,就抬头看着赵敛微笑。   赵敛这就知道了,自个儿拍拍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不必答了,当我没问好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贺近霖一样,也生在佃户家。”谢承瑢轻轻叹了口气,“我家原先并非佃户,约有一百亩田,算是小富。我爹爹一心想要从军,加上我祖父母去世,家中田地便荒废了,多年未有种植。村子里的富户看上了我家的田,几番想要买过来,我爹爹都没同意。后来……”   后来富户为了讨好谢祥祯,领他去了珗州城内见世面,这便走进了录事巷,遇见了梁玉楼。谢祥祯一眼就被这样动人的舞姿所触动了,再听她美妙歌声,瞬时不可自拔。为了梁玉楼,谢祥祯把家中百亩荒田卖给了富户,拿银子赎回了她。   田没了,钱也没了,谢家就只能做佃农。谢祥祯是不会做佃农的,他在军营里,种田的,就变成了梁玉楼。   梁玉楼做了十几年的佃农,她原先甚至连锄头都没摸过。后来她死了,谢祥祯也没有见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直到冬天过了,人已经下葬很久了,他才回家,带走了一双儿女。而这片田又租给了别的佃户,永世不休。   “后来?”   谢承瑢摇头:“后来就卖了田,也变成佃户了。”   “为什么卖田?”赵敛不解,“谢虞度候都已经从军了,又何必把田卖了,也找农户来租便是了。是急需用钱么?”   “我不知道。”谢承瑢笑笑,“不说这个了,二哥今天练刀怎么样?”   赵敛知道谢承瑢不想再说了,便不再追问。他把手掌心翻给谢承瑢看:“我手心的皮破了,等再长出来新皮,就可以生茧子了。”   “疼吗?”谢承瑢看他的手,“长茧子应该疼吧?”   “疼,很疼。”赵敛皱眉说,“可疼可疼了。”   谢承瑢知道这会儿是最疼的,他把赵敛招过来,说:“我替你揉一揉,揉揉就不疼了。”   其实赵敛皮可厚,一点儿都不怕疼。但这会儿能得谢承瑢的关切,他怎么能说实话呢?就装可怜说:“真的很疼,疼得我都想哭了。”   谢承瑢笑起来:“你这么怕疼?”   “我可怕疼了。”赵敛感受着谢承瑢带茧子的指腹,舒服得要笑过去了。   “怕疼你还笑成这样呢?”   “因为你在替我揉,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不说话,专心替赵敛揉手。赵敛却不喜欢不说话,他得和谢承瑢谈天:“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体寒,老觉得冷,那时候我娘也会给我揉手。”   “是吗?”谢承瑢莞尔。   “后来我娘走了,我就再也不会体寒了,也不必别人给我揉手。但如若以后我还冷,你能再帮我揉揉吗?”赵敛说完,觉得不太好,又补充说,“我觉得你的手很轻很巧,要是你不愿意也无妨的。”   “有什么不愿意?”谢承瑢摁着那处破皮,笑着说,“揉揉就不疼了,揉好了就长茧子了。你要疼了,就来找我,我都会帮你的。”   赵敛难得沉默。他感受着谢承瑢指腹的热度,从手心传到手臂,再上沿着到心口。   滚烫地,像是火焰。   谢承瑢低着头,有碎发遮挡了半张脸,赵敛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赵敛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把谢承瑢那些碎发拨开来,勾到耳后。   谢承瑢抬眼:“怎么了?”   “我怕挡着你的视线,这样就不挡了。”其实赵敛是在骗人,他就是想看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说谢谢:“是不挡了,多谢二哥。”   揉完了手,赵敛又说要给谢承瑢揉背:“总不能只使唤你,你也能来使唤我。”   “我怎么好使唤你呢?”   “我就是爱听你使唤,没事儿。”   赵敛的手很轻柔,揉得谢承瑢很想睡觉。谢承瑢打了好几个哈欠,昏昏欲睡,困得闪出几点泪花。   赵敛见了,问:“你困了吗?”   “不困。”谢承瑢坚持说,“我还能陪你多说会儿话。”   “你困了就睡会儿吧,我继续给你揉,不用你陪我说话。”   谢承瑢说好,趴在榻上,眼睛很快就闭上了。   赵敛又说:“谢小官人,以前我娘跟我说过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小时候我背不好书,她就告诉我,只要把书放在枕头底下,就会在梦里也读到书。放在枕头底下的东西,都会入梦来。”   谢承瑢脑子缓缓地转,笑说:“那二哥把心得放在枕头底下,也能入梦去。”   “嗯,要把你的心得也放枕头底下吗?枕着什么,就能梦着什么。”   “放吧。”   赵敛趿着鞋去拿心得,都放在彼此的枕头下面。放完了,他又替谢承瑢揉背,说:“你先睡吧,一会儿我给你扶到枕头上面去,就可以做梦了。”   谢承瑢困得不行了,真的要睡了。   帐外有士兵在巡夜,整齐划一地走过去,很吵,但比巡夜兵更吵的,大概就是赵敛的心跳声吧。   赵敛看谢承瑢睡了,揉背的手也越来越轻。   “谢小官人?”   谢承瑢已经不能答他了。   赵敛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案前熄灯。   火焰吹熄那一刹那,他想了很多。想到心得里那些刀法,想到夕阳下骑马,还有春日里,梨花树下,霎时白头的谢承瑢。   枕着书,所以书入梦来;枕着人,是不是人也能入梦来?   赵敛摸黑到谢承瑢身边,轻轻挽着他的脑袋,反不想惊醒了他。   “怎么了?”   “我把心得放反了,小官人。”赵敛睁眼说瞎话,“我捧着你,你往里挪一挪。”   谢承瑢“哦”了一声,往里躺躺,又昏昏睡去。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落在一个温热的东西上,比枕头硬,比石头软。他想着这是什么枕头,可神思不清了,怎么都睁不开眼。   随它去吧,他想。   而赵敛躺下来,一直心虚。   枕什么,就梦什么。谢小官人枕着他,也能梦到他吗?   想到这里,赵敛的心忽然又跳得很快。   “你可不可以也梦到我啊?”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   程庭颐原想着偷偷去找谢承瑢见一面,一来是问问伤怎么样,二来是讨教一下枪法。   可是走近了,才听见帐子里头有人在说话。他凑近了去听,好像是赵家二郎。   程庭颐胆子很小,完全不敢进去叨扰。他在外面徘徊良久,觉得赵敛应该不会早出来了,打算明天再来。   转身才走不远,他看见了纪鸿舟。   “纪公子。”程庭颐先作揖。   纪鸿舟随后笑着回礼:“许久不见,庭哥。也是来找谢小官人的么?”   “是。”   “怎么不进去?”   程庭颐为难着说:“我听见二公子的声音了,似乎是在说话,所以……也许不便进去。”   “原来如此。”纪鸿舟也不急着进去,问程庭颐说,“今日我路过擒虎军校场,看见你了。我望见你摔了一跤,现在还疼吗?”   程庭颐很窘迫,摸着头发说:“还好,不疼了。”   纪鸿舟问:“你伤在哪儿?”   程庭颐下意识捂着手腕说:“就擦了手腕,倒也还好。”   纪鸿舟不信,他走上来拨开程庭颐的袖口,看见一大片烂肉。   “这叫还好?这叫一点都不好。”纪鸿舟从怀里拿出一罐药,轻轻涂在程庭颐的伤口处,“我这药管用,你先擦着,再用长布裹一裹,裹紧了,每日都要换。”   程庭颐受宠若惊:“我怎么好拿你的东西呢?”   “有什么不好,药不就是给人用的么?这是好药,送给你了。”   程庭颐推辞说:“这怎么好,我回去拿我自个儿的药涂涂便是了。”   “不用,我这药很好的,你拿着用吧。”说罢,纪鸿舟又从怀里扯出长布条给程庭颐裹住伤口,“若有伤放着不治,那伤迟早会把你吃了的。还是要治一治。”   “这药,是你要送给瑢哥的吗?”程庭颐问。   纪鸿舟点头:“是,但我也是要给你送一份的,恰好见了。”   程庭颐知道纪鸿舟是在哄他,但还是很欢喜:“谢谢你的药。你把药给我了,瑢哥如何呢?”   纪鸿舟轻笑一声:“我二哥都在里头了,你还愁他没有好药吗?”   程庭颐把这话反复琢磨,忽然感觉带子系得太紧,疼了,便惊回手去。   “别动,疼了?”   “疼。”   纪鸿舟把长布打了一个结,说:“疼了就告诉我,不要躲我。”   程庭颐叹了一口气:“现在不疼了。”   “我给你包起来了,你当然就不疼了。”纪鸿舟对他笑,“我总在校场外面看见你,还喊过你,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   “你喊过我么?”   “我喊过你好几遍,可你总是低着头走路,一点儿也不听我说话。”   程庭颐愧疚地说:“大约是我没有听见,下回我就听见了。”   纪鸿舟却摇头:“庭哥,下回别低着头走路了,你总低着头,就看不见我了。”   夜里又起了秋风,迷一样的,落在程庭颐胸膛。他避开纪鸿舟的目光,说:“那我下回……都抬着头走路。”   “好,下回我叫你,你要应我。你若是不应我,我就站你面前,你总能应我了?”   程庭颐作揖说:“我会应你的。”   纪鸿舟同程庭颐伴着月色回去,快要分别时,他忽然对程庭颐说:“军营训练很苦,你不要太拼了,别受伤。”   程庭颐拽着自己的袖子,说:“好。”   【作者有话说】   副cp的cp名我已经想好了嘿嘿,就叫“惠风和畅”,因为纪鸿舟字“风临”,程庭颐字“苑和”。(第二卷 才能用得上字) 第40章 十四 香归处(一)   谢承瑢这伤养了一个月。其实到第二十天的时候就已经痊愈了,但他还装病,说身子不舒服,想要赵敛再多陪他一会儿。   但,赵敛还是在一个月之后搬回去了。回去那天正下着雨,中雨夹杂着秋风,寒了京城,也把谢承瑢的心吹凉了。   谢承瑢替赵敛撑伞,走过好几座帐子,目送他回去。倒也不是以后都不能见了,但告别那一刻,谢承瑢还是无限伤感。   而后几天,谢承瑢都怅然若失。他一个人坐在空荡的营帐里,看灯盏都觉得黯淡许多。   赵敛不在,没人同他说话了。从前他也是这样孤独过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已经忍受不了孤独了。   夜里,谢承瑢辗转难眠,一闭上眼,总要想起赵敛。赵敛说,枕什么就梦什么,分明是假。他枕心得,也并不能梦见心得,入他梦里的,全是赵敛。   谢承瑢觉得自己病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病。也许有一种病能让他食不下咽,夜难安寝,大概是一种疑难杂症。   他病入膏肓了。   *   谢祥祯和谢承瑢又吵架了,谢忘琮夹在中间,两头都很为难。   劝完父亲,她无事可做了,就在校场练枪。杆枪上的红缨飞起来,一直都没落下。   “你总是惯着谢承瑢,就算他做错了事,你也惯着他!他年纪小的时候你还能惯着,他长大了,你怎么惯?!你是他阿姊,不是他娘!”   谢忘琮想到谢祥祯说的话,不由叹了一口气,连枪也没心思练了。她才停下来,身后忽传来掌声。   是王重九。   在谢忘琮记忆里,王重九是个没心眼的人。他非常直接,看得不爽了,就一定要说出来,骂一次、打一架,怨气消了就过去了。就像入营第一天,他们打的那一回。   “谢军使!”王重九抱拳。   “你怎么来了?”谢忘琮用力把枪插进土里,也抱拳道,“夜里不睡,到这儿做什么?”   “我来练枪的!不是快要冬试了么?我怕给军使丢人,赶紧来练练!”王重九憨地笑,“军使这么晚不睡,也来练枪?”   谢忘琮颔首:“是,睡不着就来练枪了。”   王重九说:“我想着还和军使分到一个都,所以抓紧来练。”   “要和我分到一个都?我去不了神策军,以你的资质,不应当留在擒虎军的。”   王重九光笑,望着谢忘琮那杆虎头枪问:“再比比?”   “不比了!”谢忘琮把枪提起来抛给他,“我看你使,我的这杆枪很好,你可以试试。”   王重九力大无比,这虎头枪原本就比普通枪要重,他耍起来倒是毫不费力。他身子壮,握枪时总有些“排山倒海”的压倒气势,挥枪砍地时,似乎天地都在震动。   谢忘琮看着他练完,也鼓掌笑道:“不错!如若不出意外,冬试可以去神策军了。”   “我才不想去神策军呢。”王重九抱着她那杆枪坐下,离谢忘琮至少有一丈远。   谢忘琮很纳闷:“你何必坐这么远呢?”   王重九答:“军使是女儿身,我离军使太近,怕路人说闲话,叫军使不自在。”   谢忘琮笑笑:“你还挺有分寸。”   “那是自然,我娘以前跟我说的,和娘子相处,一定要有礼。刚进军营时我有冒犯到军使,再跟军使说对不起。”王重九抱拳,“英雄从来不分男女,我很敬佩军使。”   草场只有月光,火把早已熄灭。周围寂然,唯有风吹草地的簌簌声,在这黑夜中狂舞。谢忘琮不记旧仇,既然翻篇了,就不必再提。   王重九盘腿坐着,揪一把黄草在手中,碾碎了,问道:“军使今年多大了?”   谢忘琮对年纪这事儿不避讳,洒脱说:“十八。”   “那我还比你大呢。其实我有一事一直不解,为何你整日都混在军营里呢?我这人愚笨,想着,女子到了年龄,也该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了。”王重九小心地说。   谢忘琮沉默半晌,也拔了一棵草,反问道:“谁说女子到了年龄就要嫁人?”   “好像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自古以来?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女子能到前朝为官的,我已经破了先例,你说我还要不要循古?”谢忘琮丢掉了手里的草,又捉一根,继续说,“托付终身这事儿么,我不放心把我自己托付给任何人。”   王重九不太懂:“怎么说?”   谢忘琮不知拿什么比喻,看见那杆枪,便说:“枪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心,你放心打仗时两手空空,全靠他人庇护吗?”   王重九这就顿悟:“那确实是不行的!可是军使,你过几年也不成亲吗?也不嫁人吗?”   “我没想过这些,”谢忘琮说,“如果可以,最好一直自己拿枪,到死的那一天。要是嫁了人,那就一辈子都没有自由了。”   王重九大概知道她所说的自由是什么。女人嫁了人,就得一辈子都呆在家里了,若再有孩子,就真的不能再做自己了。他觉得谢忘琮的想法很大胆,也很大逆不道,但还是说:“我支持军使。”   谢忘琮把草丢在王重九身上,笑说:“回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分别时,校场又起了很大的风。   风卷着谢忘琮的头发,折磨着她未盘起的青丝。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王重九招手:“你成亲了没?”   “我?”王重九嘿嘿,“没呢,我也没这打算!”   随后,他又对谢忘琮说,“将来沙场上,我做将军的左膀右臂,与将军并肩,为将军冲锋陷阵!”   谢忘琮愣了一瞬,随后笑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来管我。”   军营经常夜有箫声,随风呜咽。吹什么曲子已然分辨不得了,但其音伤感,绵延不绝。   这音传到谢忘琮耳朵里,要她流连此处,无心向前。她的神思飘到白玉馆里,恍惚间又见到屏风之后那个朦胧的影子。闭上眼,就像是见到阿娘。   **   刘宜成中进士之后,被授御史台主簿一职,如今任职已半年多。他虽只有从八品,却也日日恪尽职守,一大早到御史台办公,直至深夜才出。台簿主掌收受文书及本台簿书、钱谷[1],不是大官,却也是他寒窗苦读苦出来的,所以每一日都倍感珍惜。   是夜,他又在灯下处理公事,忽闻屋外脚步阵阵,遂放下册子出门去望,在走廊处见到御史中丞杨荀。   走廊中灯火明亮,将人照得深刻。刘宜成见一长须年长者,挺胸抬头站立,所着公服平整,丝毫不落褶皱;他身长而瘦,格外精神,望向某处时,那双眼迥然,带有光。   所谓御史台,便是皇帝耳目之官,掌纠察文武百官歪风邪气、贪官污吏,肃正朝廷纲纪法规[2]。而杨中丞为人耿直,一心向周,拜御史中丞后,更是直言进谏,连官家都要笑称之为“恣睢臣”。   刘宜成很敬佩杨荀。   杨荀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比刘宜成高了无数阶位的。见到上官,刘宜成自然不能怠慢,故敬而拜道:“杨中丞。”   “原来是刘台簿。”杨荀作揖,“夜这样深了,还不回家去?”   “回中丞,下官还有些簿书未对完,今日事今日毕,不可拖至第二日。”   杨荀望着刘宜成,突然想起什么。他把将刘宜成拉至暗隅,问道:“我且问你,前些日子,你是否给官家上了一封奏疏?”   刘宜成一顿:“是。”   “你才为从八品官,如今一封札子交到官家那里去,算是越职言事!前几日我一听,浑身一震,便要来想着找你问问,可事儿一多,竟忙忘了!”   说罢,杨荀拍着刘宜成的肩,略有担心神色,“官家未怪罪且还好说,如若怪罪下来,你小心你的仕途!”   刘宜成不解:“我有奏言,为何不能上奏?我既已入仕,便心向周,处处为国事考虑、为社稷担忧,岂能因畏惧降罪而一言不发?且官家素来以‘仁厚’为名,如若就此怪罪于我,我也不必再跟随官家。”   “你倒是刚烈,说话做事,且随着性子。你可知太宗时,曾有八品官员直言上疏,被罢了官,贬往相州去了?”   “倒是有所听闻。”刘宜成道。   “我是告诉你,好言相劝。我知你满腹才华,又刚中进士,想着一展抱负。不过这朝堂未必有你想的那样纯粹,切莫心急,切忌锋芒毕露。”杨荀拂髯,叹息道,“你那封奏疏,幸好是让官家看见了。如若是皇太后瞧见,你可不能在御史台这样办公了。”   刘宜成点头:“多谢中丞。只是中丞,下官还有一事不解。”   “何事?”   “官家既然已有二十二,为何太后不还政呢?我也看过不少官人上奏,却丝毫没有动摇皇太后的心思。”   杨荀叹息道:“你有所不知。太后摄政,乃是先帝遗言,要‘皇太后与幼君共处国之军政’,而‘赵太尉、颜相公辅之’,其期限未定,如何休止,须看太后意思。”   刘宜成这才了然。他想起来颜相公模样,分明是谦谦君子,又为何会不顾江山社稷,任太后把持朝政不休呢?   杨荀说:“我确实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是谨奉先帝遗诏,又或许是其它原由。颜相公此人深不可测,他心中有一番天地,除了先帝与太尉,谁都走不进。”   “太尉一介武夫,又如何会懂文人?”刘宜成更不解,“我见太尉模样,像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可杨荀却说:“赵恭权绝不是如此简单之人,他若真是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还能稳坐太尉这么多年吗?你可晓得他家大郎赵瞻悯么?”   “赵瞻悯?”刘宜成想了一会儿,“我知道他的。”   杨荀语颇隽永:“赵瞻悯文才确实了得,我看过他写的文章,真真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他所总结东汉覆灭之因,见识非凡,令人耳目一新,实是天才也。不过……”   “不过什么?”   杨荀只是摇手:“不可说,不可说。”   刘宜成已经想出来了:“不过他已经拜驸马都尉,就算是有天高的才能,也不能入三省了。”   刘宜成与杨荀又说几句,便聊到赵瞻悯的文章。东汉末年,外戚专权、宦官当道,党争乱政、地方起义,又有西北羌乱,汉廷岌岌可危。黄巾起义后,群臣四起,割据为王,而汉廷,就湮灭在三国之中了。而赵瞻悯所论的,正是黄巾起义。   “赵瞻悯在文中写,黄巾起义无非是农民自救。东汉末年,西北起羌乱,国内有天灾;稻田无颗粒,兵戈要征财。赋税徭役重,血汗融落土;长鞭抽民身,怨声言命苦;进退皆两难,不甘从受戮。只能揭竿,掀汉。”杨荀道。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依我看,羌乱在人为,而大旱不过天命也。若无大旱,未必有此局面。”刘宜成说。   “这一点,赵瞻悯倒是与你观点不同。他说,无非是差民意,民意岂由天命左右?若得民心,何愁大旱毁国?君民不能同甘,亦不能同苦,你我相解不得,或诛,或反。而天意,便是人意。天不能庇护国,能庇护国的,从来都是民。若想国祚长远,民心,最为紧要。‘君民同心,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无贵无贱,同富同贫;不以酒为池,不悬肉为林。恤百姓,察污吏;百姓国,万民邑。罢去兵戈,不生战事,安居乐业,自享民心。’这便是他的理念。”   刘宜成闻此,深深点头,可随后说:“不过是理想之国!无贵无贱、同富同贫且不说,如今西州未定,既要克复,如何不动兵戈?”   “确有矛盾。你知道他是谁的学生么?”   “我不知。”   杨荀叹息道:“赵瞻悯是颜相公的学生。他所想的理想国,正是颜相公心中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1]、[2]均摘自《宋代官制辞典》,龚延明编著,中华书局出版。   赵大的文章是作者胡写的,别嘲笑(>人<;)   琮姐和王重九不是cp 第41章 十四 香归处(二)   冬试近在眼前,不仅士兵勤于夜中练武,谢承瑢也如此。他是跟着赵仕谋学枪的,但赵仕谋并不是夜夜都来,大约十日里来三四回。今天又来了,两个人练了很久的枪,又坐在草地里说话。   赵仕谋看谢承瑢愁眉不展,想起来前些日子挨打的事情,便问:“这几日在军营里带兵,你觉得该如何做一个上官?”   谢承瑢去抠枪纂上的泥巴,说:“我以为,上官应只作约束、管教作用。”   赵仕谋若有所思:“那如果将来军营中再有违法乱纪,你怎么做?还叫人先打自己一顿?”   夜有风拂,将谢承瑢吹了个神情智醒。他迟疑了半晌,道:“不知道,但总不能再陪着挨打了。”   赵仕谋大笑:“这几日京城中出了一案,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案子?”   便说珗京的案子。内城有个张姓人家,张家张生娶妻王氏,性格温顺,贤良淑德,就是貌凡。张生不喜王氏,每日流连花柳之巷不说,回到家中,还要对王氏言语辱骂、拳打脚踢,粗暴至极。对此,街坊邻居惧不敢助,唯有几位妇人来阻,都被张生痛骂回去。就在前些日子,张生踹踢王氏,令她小产。王氏忍耐至极限,蓄谋三日,私藏一杵,于张生睡梦中将他打死。   赵仕谋问:“若是你断案,该怎么判?”   谢承瑢思考了很久,说:“赦王氏?可她犯了罪,若以无罪赦免,似乎也有些……”   赵仕谋说:“既已违法犯罪,不罚是决不行的。张家人欲王氏偿命,街坊邻居却替王氏求情。审理此案的珗京府府尹以为张家人说的有理,坚持判王氏死刑,如今案卷已交至刑部审阅。”   “为何?”谢承瑢有些茫然,“张生虐待妻子,踢死她腹中胎儿,难道不算罪过?妻子不堪虐待杀死丈夫,这分明是形势所迫。张生不死,王氏的日子未必好过,倘是张生打死王氏,又该如何处置?”   “王氏杀死张生,这算是故意杀人。张生打死王氏,这算是虐待致死。故意杀人须偿命,可虐待致死却不至于偿命,至多判刺配,又或是监禁。”   谢承瑢有些不满:“同样是杀人,虐待致死,难道不算是故意杀人?这里头受苦的难道不是女人吗?”   赵仕谋也觉得如此:“这便是律法粗糙之处。”   “既然律法粗糙,为何不修改呢?”   “亟待修改。何时能改,就要看大周何时能出才能出众者,修正完善律法。”   谢承瑢知道赵仕谋不会无缘无故将这个案子讲给他听的,他道:“太尉是说,贺近霖的事情,我处置得不当?”   赵仕谋眯着眼笑:“你觉得呢?如果秦书枫没有纠缠着不放,如果没有闹到人尽皆知,你会怎么处置贺近霖?”   谢承瑢说:“我还是不能将他赶出去,更不能杀了他。他是个可怜人。”他结合着方才所说的王氏案,说,“我会罚他,却也不会重罚。情有可原,罚了,是否有些伤人心呢?就好比张生与王氏,于法,王氏该死;于情,王氏是在自救。若是我,我会赦她。”   赵仕谋摇头:“刑法如此,军法亦如此。军令如山,军规就是无情。有不有情,要看执法者是否有情。有情须有度,无度,人皆往之,法不责众。你轻罚,一来不能服众,二来,人人都以为只要‘情有可原’便能从轻处罚,那谁都敢违反军令了,反正你好说话。”   “可不是说,要做仁将么?若是将贺近霖赶出去,那还算不算是仁义之将?”   “仁义应该是建立在军规上。仁厉兼施,方为良将。先有威信,后念仁慈,便不会再有违反军规的士兵了。没有厉,光有仁,那叫做怯懦,毫无担当。执法者常无情,遇真情有可原者,适当有情,这才是执法之道。有过不得不罚,就算网开一面,刑罚也至多减半,不得赦免。当诛则诛,杀伐果断,无法规无以成军,无威严无以为帅。为将者,当领其意。”赵仕谋用手指去点谢承瑢的额头,“身先士卒,是战场上跑别人前面,不是刑场上帮别人受过。不是你的过,你不要认。”   谢承瑢沉默半晌,哝哝说:“不是我的过,我当然不会认的。”   赵仕谋笑着问他:“那你说,之前那顿打,算不算是白挨?”   “算。”谢承瑢很羞愧,“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走了歪路。”   赵仕谋轻抚谢承瑢的乌发:“其实有些路还是要自己走的,旁人来教你,倒不如你自己吃了亏好。当然,我不希望你吃亏,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谢承瑢很喜欢赵仕谋这样的教诲,很温柔,也很容易让人接受。他忽然想起来,是不是每回赵敛犯错,赵仕谋都是这样教诲他的呢?所以赵敛每日都那样畅快,所以赵敛从不胆怯。   如果他有赵敛一半的精气神就好了,谢承瑢想。   *   禁中。   天凉了,黄门们都忙着添炭火、置冬衣了。   许知愚为皇太后身边内臣,任入内内侍省内东头供奉官。这会儿他才领完炭,与徒弟高奉吉一同前往太后的秋实阁。   一路安静,唯风叶作响。许知愚走得快,脚步也轻,途经一树丛,忽然听见里头有沙沙声。他与高奉吉都觉得有些不对,停下来静静去听,只听见树丛里有侍女悄声说:“快些埋了,不要逗留!”   四周又静了,只能听铁铲挖土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香灰被埋进土里了,许知愚闻到阵阵浓香。   “这是什么味儿呢,先生?”高奉吉掩鼻,“真香!莫非是中宫殿下那儿的侍女?”   “嘘,先别急着说话。”许知愚悄悄借着枝缝看,正有两个侍女在埋香。没过多久,香就倒完了,两个侍女拿一把小锄把土夯严实了,鬼鬼祟祟退去。   “真是中宫殿下的侍女呢,我见过她们。”高奉吉说。   许知愚不说话,走到树丛里面去看。这边泥土刚翻了新,被侍女们用几团叶子盖住,并不是很显眼。   高奉吉说:“我听闻中宫殿下非常会调香。前几日官家入了她的凤仪阁,阁内艳香满面,连小黄门们都脸红心跳。”   “艳香?!你在胡说什么,你听谁说的?”许知愚骤然板起脸,“禁中怎能升艳香?你敢这样胡言乱语,小心舌头!”   “先生,我不敢撒谎!这是我听凤仪阁的人说的,哪能骗您呢?不过官家也喜欢这香,连官家都不在乎,我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许知愚思索了很久,问:“官家与圣人常用此香?”   “一定不止一回。”   许知愚觉得有些不妙,他把手里的东西都塞给高奉吉:“你先到秋实阁里去送炭,我随后就来。”   等高奉吉走了,许知愚才蹲下身细细查看这些泥土。他用手刨开新土,摸到一手温热的香灰。   “艳香?催情香?”许知愚捻了一撮,放在鼻尖闻了一遍,忽觉晕眩,耳垂滚烫。香灰都如此,香还得了?他又四处寻找,发现有不少新旧不一的土壤,挖开一看,泥土早已和香灰融在一起了。   禁庭夜里少有人行走,许知愚挖了一手香灰装在布袋中,揣了去找医官。   等许知愚回到秋实阁,已是很深的夜了。   朱怀颂方才卸妆洗净,倚在床上看书。有一炉香从屋中央散出来,刚好飘进她的鼻子。   她越看书,越觉得眼涩。正沾玉枕,便听许知愚进门来说:“娘娘恕罪。”   “怎么了?”   许知愚先叫人把那炉香抬走,又寻人来散香,待香味散尽,他才在朱怀颂耳侧小声道:“娘娘,方才臣路过花园,见中宫殿下的两位侍女倒香。近日禁内有传,说皇后在禁中升艳香,臣亦闻此香有异,故而带着去找医官来验。果不其然,确有催情之效。此香伤身,更易沉迷,是太祖皇帝明令禁止用的东西。”   “艳香?”朱怀颂扶额,“应该是不会的,皇后出身名门望族,又怎么会行此秽乱宫闱之事呢?”   “皇后与官家闺房中事,臣不便有论。只不过,臣想起娘娘屋内的香也是皇后所调。自从点了这香,娘娘您便日日昏睡,还常常食不下咽,犯呕恶心。本以为是秋冬换季,多有此病症,起初并不怀疑,如今倒颇觉蹊跷,所以带人来验了。若是无妨,倒也罢了;如若……”   话音未落,高奉吉便来报:“娘娘,香已验出来了。”   “医官如何说?”   “此香确是安神助眠之药香。内有多种安神药物,不过剂量很大,若是多用、久用,极易磨损心智。轻则神思愚钝、健忘,重则昏迷卧床、胡言乱语。且脾胃虚弱者更要慎用,香中添有朱砂,朱砂有毒……这些毒都很隐蔽,刚刚中毒是很难看出来的。”   朱怀颂深深闭上眼,道:“不必说了。”   高奉吉一时惊慌,扑通跪下来。见他跪了,阁内好几个内侍、侍女也跪下来了。   许知愚非常惊愕:“娘娘,皇后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要如何处置?”   朱怀颂默然不答,望了一眼门外,那医官还在等候,于是说:“知愚,你在我这儿拿一颗夜明珠,交给门外医官。叫他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是。”   朱怀颂叫那些跪着的宫人都起来,说:“奉吉,将秋实阁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给我好好查清楚了!尤其严查送香灰、倒香灰的宫人,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是。”   朱怀颂坐在床上,盯着原本放香炉的那块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门外医官又来为朱怀颂把脉,幸好她没有任何不适。医官走了,她才说:“皇后没道理要杀我,也没这个胆子。多半是官家指使。”   许知愚手一顿:“怎么会呢,娘娘,您是官家生母。”   “生母?”朱怀颂冷笑,“我可看不透他了,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二哥吗?”   床幔落下,她还是盯着那块砖:“我何处惹到了他呢?自他登基起,我从未有一日懈怠。整贪官,查污吏,选能臣,轻赋税,省徭役。他说要征延州,明明不是最好时机,我却也仍然全力支持!他胆子大,敢将延州赌在谢祥祯和两个孩子身上,我知道他想要表现才干,也允他放手一搏!在朝堂上、在奏疏里,骂我学吕武、霸占朝政的杨荀,也是我选给他的好臣子!我哪里做的不如意,竟要他生弑母之心!”   她愤愤捶床,一口气憋在胸前,几度哽噎,“养他二十余年,到底是白养了?!”   许知愚宽慰她说:“娘娘注意身子,切莫忧心。”   朱怀颂摇头:“今夜就把此事查清楚,我给官家颜面,暂不告发。听闻官家纵容皇后在禁中升艳香寻欢作乐?”   她略有思索,“欲做阴谋,好歹不要留下把柄。此事光是凤仪阁知道,又怎么有意思呢?你将此事透露给门下省的张元熹,也让忧国忧民的文官们好好听听,官家是如何沉迷风月,耽于声色的。”她轻笑起来,“前朝官员连长公主婚事都敢管,陛下后宫事管不管呢?”   皇宫上方飞过一排雀鸟,在空中呜咽叫喊。有宫人执灯,穿梭在朱墙之间,灯光飘渺得像一层霜。   而有关于官家沉迷声色的事儿,一夜就传遍了禁中。   【作者有话说】   李祐寅身边的内侍叫“韦霜华”,太后身边的叫“许知愚”,许知愚有一个徒弟叫做“高奉吉”。高奉吉也是太后这边的内侍,因为不止一个人伺候太后。皇帝也如此,所以后面还会有别的内侍出场(但是不多,请放心!)。   如果有人物没有印象,可以在评论说,我会回答。   非常感谢大家观看! 第42章 十五 宁作我(一)   官家沉溺声色之事,仅两天就传遍了百司。   大理评事林珣正在大理寺办公,意外听同僚说到此事,非常诧异:“官家如何能做出此等不堪之事?沉迷声色、耽于风月,日子久了,岂不是有误国政!”   同为大理评事的雷孝德说:“不过是闺房之乐,寻常人家使得,官家皇后为何使不得?”   林珣摇手:“正是因为官家与皇后并非寻常人家!皇宫禁内,哪能行如此秽乱之事?升艳香,你可知那是什么吗?简直荒唐!”   他坐案前,眼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都长了腿跑光了。官家与皇后出了这样的事,林珣再无心看字,他越想越觉不妥:“我要上疏,请官家明辨言行是非,做天下典范。”   雷孝德连忙拦下他:“你想要越职言事?此为官家家事,自有大人物来劝,你只管做分内之事便罢了!”   林珣紧握着笔,遥想到前些日子轰动上京的王氏案,感慨说:“禁内逍遥自在,可在宫外的百姓却只能受辱,无力还手。明明是自救,却仍要判死刑!”   “你说王氏的案子?不是刑部批过了么?现在案卷都交到审刑院了,应是斩定。”雷孝德冷笑说,“不过是律法无情。”   “律法无情,可人也无情么?王氏分明是受害者,为何到头来,自救却还要为此付出性命!不行,我得写奏疏,报给官家!”说罢,林珣拿笔就拟,没有丝毫犹豫。   雷孝德一惊:“天下奏案复审自有刑部、审刑院,咱们是大理寺的,可不沾边!”   林珣却说:“如何不沾边,我入朝为官,不就是为了天下百姓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这不是我们为官的初衷吗?”   雷孝德扶林珣的手顿了半晌,随后收回去:“你说的是,既入仕为官,就要为民立命。王氏固然杀人,可罪不当斩。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2]。律法无情,可执法者却不是无情的。我也要跟你一起写。”   两个新入仕的官员齐拟奏疏,约好了一齐发到宫中,赶在来年秋日救王氏一命。   正是十月初三立冬时,大理寺中窗户大开,有冷风灌进。   雷孝德起身关窗,望见远处仪仗排满,殿前诸班直[3]于街道两侧护卫,疑虑说:“今日是什么日子呢,官家要出宫?”   “今日?”林珣想起来了,“今日是禁军新兵冬试!”   一只落单的孤雁飞过大理寺,又朝北飞去,终于越至北军营。   而北军营内阵阵肃穆,旗帜高扬,战鼓擂然。   *   禁军新兵冬试,先比弓。战场上,弓为先锋军,开先路、退敌军,是为首位,故弓法极其重要。   赵敛抽签,正好抽中弓试最早那一批,对手大多为神策军、雄略军第一军的士兵,很有压力。他和瑶前说自己紧张,瑶前打着哈欠回他:“二哥你不是很擅长挽弓么,不必太过在意。”   “我只知人外有人,要是我比不过别人怎么办呢?”   “比不过别人?比不过就比不过了。”   赵敛担忧地说:“比不过,就要给谢小官人丢人了。”   瑶前疑心地瞥赵敛一眼:“你比不过,同谢小官人有什么关系呢?”   赵敛无话可回,就说:“你不明白!”   天还没亮,赵敛就从榻上爬起来了。他在帐外热了半个时辰身,又举了重物试手,做足准备才去校场。   他寻到一营六都,刚刚站定,关实也过来了。两个人互道声早,关实才问:“二郎抽到第几场?”   赵敛说:“第一场。”   关实呼了一口气:“那还好,我第二场!你眼神好,我最怕跟你比。”   “我眼神好?”赵敛笑笑,“我眼神一点都不好,要不我怎么瞧不见军使呢。”   “说到军使,我方才倒是瞧见谢小将军。”   赵敛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哪位谢小将军?”   “男的!”关实拍赵敛肩膀,示意他往左边看。果不其然,谢承瑢就站在校场最西边,依旧是薄甲轻装,不苟言笑。   关实也没见过几次谢承瑢,不太确定,问赵敛说:“你瞧是他么?”   “是他!”赵敛看得可清楚了,不费力就能把谢小官人的眉眼看得仔仔细细。他当然不便久看的,且久看也许会影响到他冬试,所以收回视线,“他是我们的考官么?”   “是!但只是副考官,站边上看的。你应该知道吧,太尉有意将谢小将军调去神策军。我一直听说谢小将军待兵如手足,可神策军太难进了,恐怕我不能领略到他的好了。”   赵敛垂眼,摸了一会儿身上的薄甲。其实他早就知道这回事了,不过还要作一副惊诧的样子:“你从哪听来的?”   “军里都传遍了,太尉是你爹爹,你不知道?谢小将军是少年将军,我想太尉一定是有意提拔他。你爹爹是谢小将军的贵人。”   “贵人?”赵敛摸甲衣的手渐渐停了,“谢小将军年纪太小,就算做了少年将军,若没有人带着他,将来他的路也很难走。如果太尉能提拔他,他一定前途无量。”   关实颔首:“确实如此,十六岁就能做神策军的将军,三十岁还做不到管军?”   赵敛颇有些骄傲:“十六岁能做神策军的将军,二十五岁就能做管军了。”   关实也不懂朝里武官升迁的事儿,但赵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傻笑说:“跟着谢小将军,不会有坏处!”   要去比试了,不能再聊谢承瑢了。赵敛还觉得有些不开心呢,总往西边看,直到看不见谢承瑢了,他才没有再看。   立冬了,京城的冬与秋分明,秋日清冷,冬日更甚。未有雪落,寒风肃杀,如刀似箭地剜着人脸。   风这样大,极易容易射偏,然而冬试是不会给新兵等风停的。风再大都得射箭,能不能中,要看老天的意思了。   宣读完规则,便开始比试。赵敛没什么心思看别人射箭,他慢悠悠给自己手腕绑布条,绑了好几道,还觉得不够,想要再绑。   到比试了,他拿一把一百斤的弓,轻松射出去,正中靶心。射完第一箭,他又开始弄手腕上的布条,松松又紧紧,弄了好几遍。   正弄着呢,突然传过来一阵蜡梅香。赵敛不必猜就知道是谁来了,立刻抬头:“谢小官人?”   “这么爱漂亮呢,弄几回了。”谢承瑢朝赵敛作揖,又盯着他的手腕看,“绑了这么多道,怕受伤?”   赵敛也作揖:“是有点儿,后面还有好几场呢,要是伤了,我就比不了了。”   谢承瑢笑起来:“求稳就好了,你平日惯用多重的弓,今日就用多重的弓。”   “那怎么行呢?”赵敛很不愿意,“我总用一百斤的弓,到时候就比不过别人了。比不过别人,我就进不了神策军了。”   又起风了,风卷着蜡梅香味到谢承瑢的鼻子里。他有些昏了,背过身去看别人射箭:“二哥该进神策军的,纪郎君他们都在。”   “可我想去,不是因为纪哥在。我听说你也要去神策军了,想你管管我。”赵敛直白地说。   谢承瑢更昏了:“你怎么还追着人要管呢,做我的部下,比做朋友还快活?我又不会偏袒你。”   赵敛认真道:“要是能做你的部下,就能和你日日相见,那岂不是日日都能讨赏?”   风忽然停了。风一停,谢承瑢额头的汗就直冒。他随手一擦,嗔怪说:“二哥,你怎么这么贪心,总不能日日都要赏赐吧?”   谢承瑢没有给赵敛解释的机会,因为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看人家射箭去了。赵敛不明所以,小声哝哝说:“怎么,还不准多讨一回赏么?”   又轮到赵敛射箭了,谢承瑢就在那一头看他,远远地,目光总是能撞在一起。   谢承瑢不盯着他倒还好,一盯着,他又开始没主意了,射箭的手都抖起来。要是这一回没射中,谢承瑢会不会笑话他呢?又或者说,要是这一回没射中,他是不是就不能进神策军了?   赵敛拉开了弓,深呼吸两遍,专注着前面的箭靶。他换弓了,刚刚是一百斤,这一回是一百五十斤。重弓难控,风也很大,能不能射中就全靠运气了。   可赵敛不想指望天意,他就是一定要射中。   ——“追风箭,追风,就是追着二哥。”   赵敛心里默默说:追风,不是你追着我,是我追着你。   他坚定地看着箭靶,完全拉满了长弓!   “眼要疾,手要快。在前一箭射出的瞬间,预判它的位置。”   “当机立断。”   赵敛不想再犹豫了,正好起了一阵风,他用力放出箭。箭飞得很快,划破一切扰人的冬风,直直冲到靶心去!   中了!他心头一紧,马上回头去看谢小官人的神情。   谢承瑢在笑呢,他垂着手,稍稍朝赵敛挥了挥。这意思是,值得夸赞。   赵敛放下弓,重新裹着手腕上的布带。   他听弓箭场的喧闹声突然停了,旁边有人惊叹说:“是官家来了!”   赵敛侧过眼去望,只见那头黄盖御伞,殿前诸班直层层护驾,而人群中,恰有一华贵不凡的青年自辇车而下。   有长官高呼:“诸军拜见陛下!”   所有将士全部列阵,向官家行大礼,呼声响彻天际。李祐寅缓缓坐下,笑着同将士们说:“诸卿不必拘礼,先冬试。”   将士们又齐声说“是”,转身继续比箭。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宋骧恭敬地站在李祐寅身侧,叉手说:“官家,这一场比试的都是上等禁军的第一军。”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般不凡呢。”李祐寅叹了一口气,“上等禁军,那纪鸿舟和赵敛都在了?”   宋骧说:“是。”   李祐寅用手掌心蹭外袍,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赵敛呢,他是不是也要来比弓?”   “是,如若臣记得不错,他应当就在这一场。”   李祐寅眯起眼,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赵敛的身影。他看见一少年手持巨弓,拉弓如满月,干净利落地射出一支箭,准中靶心。   宋骧说:“官家,那个射箭的就是赵二郎。”   “哦,他现在射的是多重的弓?”   宋骧看了一眼,说:“回官家,这是二百斤的弓。”   “二百斤?”李祐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二郎和他爹爹,真的很像呢。”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张载《横渠四句》。   [2]:出自《论语·子路篇》。   [3]:诸班直,皇宫近卫禁旅。   林珣第一次出场是在第15章 ,宋骧在第20章提过一嘴,关实在27、29章出现过。   关于“叉手”,叉手是一种礼仪,双手手指交叉在胸前以示尊敬。   请假条:作者最近状态比较糟糕,所以想请假一天。原定周一更新,改成周二,抱歉!会在状态好的时候加更的。再次抱歉,祝大家生活愉快,天天开心。 第43章 十五 宁作我(二)   弓试之后,赵敛就见不着谢承瑢了。他一个人到枪试校场去,孤零零躲在角落里发呆,盯着最前面比武台的壮士看。   他是和雄略军的某位新兵比试,这新兵现在正在台下看比武。赵敛远远看了,对手很壮,比自己要壮一倍。身子壮,力气就大,如若力量悬殊,这场比试就难了。   “赵敛、彭六,请上台比试!”   赵敛随手拿了一杆枪,翻身上了比武台。彭六也握着枪,他的手很大,手掌很粗,枪杆在他手里似乎成了细棍。赵敛边理红缨边打量彭六的身型,猜测着他的弱点。   彭六朝赵敛抱拳,赵敛也朝他抱拳,行礼之后,二人皆反握长枪于身侧。   恰有风起,吹拂红缨,赵敛扣紧枪杆,待号令起,猛然横枪挥上去!   他第一棒打得猛,彭六完全没料到上来就是如此简单的扬头暴击。他立刻伸杆挡掩,枪杆竟然被赵敛打得弯曲,很快弹回去。   赵敛借回弹的力转身,并不给彭六留下任何反应机会,瞬时扫他的腿!彭六反应极快,即刻下挥枪,跃身跳起,打开枪杆。赵敛的枪刃划过尘土,刻了半圈,下腰回枪,反握在腰侧。   彭六已经有些喘了,他擦干额上的汗,继续把枪横过来。   于赵敛而言,比枪与驭马相像。驭马,须试其上限,量其下限,比枪亦如此。赵敛以为,比武,武在下,慧在上;守为下,攻为上。方才赵敛已经试完彭六的下限了。   彭六见赵敛迟迟没有进攻的意思,提着枪要砍过去。   枪杆子刚要下来,赵敛旋即挥枪遮挡,再一脚踢向彭六的胸口!   彭六一惊,马上向后躲闪,可赵敛立刻收脚,转而再用枪击打。尖刃瞬时划破彭六的脸颊,血如珠玉般倾洒,飞落在地。   赵敛在血珠未落地之前,三转回枪,再挑枪杆,旋枪进膛。   枪刃未及身,彭六忽转身过来,横劈长枪,打退赵敛。   校场的风越来越大了,吹得彭六和赵敛都燥热。彭六的碎发进嘴里了,他随意吐了一口,说:“真是诡计多端。”   赵敛不屑与他多言。彭六功夫确实好,尚未试到上限,但赵敛不想再同他试了,试得越久,彭六只会更野蛮。 第三回 合便只有枪杆相接之声。风呜咽不止,枪杆破风,屡次击撞,几乎要把人也震裂!似有风壁将二人困住,枪枪相击、拳脚相抵,难解难分。赵敛没有彭六强壮,硬比力量决不敌,他险些被彭六逼出比武台,胆战心惊地再回来,彭六的血已经热起来了。   “来!”彭六高呼。   赵敛掀枪再与彭六相击,彭六越打越猛,压得赵敛完全抬不起头。赵敛心里急,下意识要用枪击打彭六头部,想置他于死地。可枪靠近彭六的那一刻,他又生生把枪抽回来!   这是比武,不能伤人。赵敛想着,回身躲避彭六的枪,最后一手回马枪破开防线,用力将枪纂捅在彭六的腹部!   风止。   枪纂差一点就刺穿彭六的甲衣,而彭六的枪还悬在赵敛头顶。   “回马枪?”彭六坦然笑了两声,“不愧是寇家枪,我见识了。”   赵敛轻轻刺中彭六的腹甲,锣声响了,胜负已经出来了。   这一场是赵敛赢。   赵敛抱拳说:“多谢赐教。”   他往台下走,突然听见彭六快步朝他奔来。他蓦地转头,彭六的枪正直直往他头上打!   四周战鼓忽擂,赵敛抽枪挡击,彭六的枪几乎要压垮他的枪杆。   “比完了!”赵敛怒斥彭六,“这会儿还想打,你想违反军令?!”   彭六冷笑:“我要跟你真真正正地打过,不靠你那些心思!”   赵敛用力推开他:“你不服输吗?”   “我是兵,你也是兵。兵与兵,别靠那些谋略!”彭六吼一声,“来!”   赵敛握紧手中的枪,怒而斩向彭六!   枪十字而对,互相发力,赵敛脖颈上青筋暴起,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他额头的汗大颗滚落,浸在衣领。   “靠所谓巧力,只能赢一回,不能赢一世。”彭六说。   赵敛把枪往下压一寸:“我不靠所谓巧力,也能赢你。”   战鼓阵阵,如雷大作。   赵敛的虎口已经被枪磨红了,他盯着彭六深邃的眼眸,甚至能从中看清自己不甘的模样。他知道彭六要说什么了,彭六说:“太尉之子。”   “我是我,我不仅仅是太尉之子!”   我是我,没有被分到神策军、想自己去神策军,也不过是为了“我是我”。赵敛用尽力气摁下去,彭六的枪杆随即裂开一道纹。   战鼓忽停,彭六的枪竟然被赵敛生生折断!   彭六的手一松,两截枪摔落在地,滚到赵敛脚下。   “你输了。”赵敛把断枪踢回去,“我不靠所谓巧力,也能赢你。”   “二郎有魄力。”彭六抱拳,“我叫彭六。”   赵敛抱着枪哝哝说:“我叫赵二。”   *   马试放在下午,赵敛得空休息片刻,现在就蹲在校场外的帐子边揉手。他的手掌心红得真跟炭一样,还疼,火辣辣的疼,快疼死了!他这辈子都没使过这么大力气,也没跟这么壮的汉子打过。狠话都放了,要赢不了,真是丢人丢到均州去。   赵敛还在自嘲,看来自己是相当有潜能的,那个彭六比他都大一圈,这都能赢,还不能进神策军?要是不能进,他真能气死!   赵敛蹲着,往远处那片天看。云很高,团着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像一朵梅花。又或者说,现在赵敛看什么都觉得是梅花。看云也是,看水波也是,看雨天溅起的泥巴也是。   又有点想见谢小官人了,赵敛很苦恼。想问问谢承瑢有没有看见他和壮汉对打,想让谢承瑢知道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他躺在草地里唉声叹气,没过多久,眼前悬来一人。   不必细看就知道是瑶前,赵敛闭上眼哼唧:“我手真疼。”   “刚跟那人比的枪吧?”瑶前幸灾乐祸地坐下来,“是不是还比了第二次,全比力气?”   “是啊。”   瑶前噗嗤笑:“其实那些考官都不确定你能不能赢呢,但好歹你赢了。赢了,你的名声就传出来了,现在全殿前司北营的将军们都知道了。”   赵敛惊坐起,既全北营的将军都知道了,那谢小官人自然也知道了。他欣喜地问:“你听到什么了?”   “就说二哥你行呗!还能说什么?阿郎也很高兴,难得笑了。”瑶前看赵敛这么期待的样子,故意说,“谢小将军也说你挺不错。”   “哪个谢小将军?”   “女的。”   赵敛很失落,又躺回去:“我能叫不错么?我可太不错了。那个彭六,长那么大一个,比我在殿前司见到的所有人都大。我能赢他,可真不容易。”   “所以神策军一定能进了,二哥。”瑶前说,“我也赢了两场,咱们能在一个军么?”   “我不跟你一起,你就会管着我。”赵敛抱怨说。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那你想跟谁一起?”瑶前忽然逗他,“哦,我知道二哥,你想跟谢小官人一起。”   “你说什么!”赵敛起身推开瑶前,手才碰到甲衣就疼得想要流泪。他狡辩说,“不是,你不要乱说。”   “你不是么?你费这么大力气,不就是为了追随谢小官人吗?你挽弓两百斤!这么拼,生怕神策军变成飞饼跑了,是吗?”   赵敛无话可说,只能心虚地摸鼻子。   瑶前歪着头看赵敛:“二哥,你想进神策军?”   赵敛点头:“当然想进,谁不想进神策军?俸禄还多,能给我多买几个柿子饼。”   “是吗?但我今天听阿郎说,谢小官人不想带神策军,他说不想离开擒虎军。”   赵敛一下慌了:“怎么会,爹不是说要让谢小官人去神策军吗?”   瑶前说:“是啊,可是人家谢小官人就是不肯去神策军,回掉阿郎了。谢小官人不去神策军了,你还要不要去?”   赵敛迟疑了,他竟然真的在思考要不要去神策军。可是思考了很久,他还是说:“谢小官人能带我,那当然很好。但我也不能为了他放弃神策军的名额。”   瑶前闻后默默,良久才说:“二哥做得对,所有的感情都是身外之物,不能因为太依赖某人就抛下自己的一切。”   赵敛不说话了。他盘膝坐着,一边摘草一边想事。甚至连和谢承瑢道别的话都想好了,但瑶前嬉皮笑脸对他说:“我是骗你的!谢小官人可没说不带神策军,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赵敛当场就把草扔瑶前脸上:“骗我!”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会被我骗啊?”瑶前假装思考,“哦,因为一沾到谢小官人,你就没脑子了!”   “去你的!”赵敛又要用草去扔瑶前,瑶前抓着他问:“二哥,你是喜欢谢小官人吗?”   “你说什么?”赵敛是真没听清,风太大。   瑶前重复一遍:“你是喜欢谢小官人吗?”   赵敛愣住了:“喜欢啊,谁不喜欢?他那么温柔,对兵士就像对手足,我当然很喜欢跟着他……”   “二哥别装了,我是在问你,是不是欢喜谢小官人。”   赵敛偷偷咽了一口唾沫:“什么欢喜?”   “像阿郎喜欢娘子那样。”   赵敛浑身一震,什么冬试、手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一惊一乍的:“你胡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这么说?”   瑶前也浑身一震:“因为我之前看到你摸他头发了。前段时候,谢小官人脑袋上天天顶的那簇小辫,是不是你给他编的?”   赵敛解释道:“那是重九哥教我的,我想拿谢小官人试试手,仅此而已。”   “你怎么不拿我试手,偏给谢小官人编?我就睡你旁边,况且我跟你认识快十六年了,你都没想过摸我头发。”   赵敛不答,也没想着摸一下瑶前的头发来自证清白。   瑶前又说:“谢小官人受伤了,你就像飞蛾遇着火,一头扑过去。那一个月我几乎都见不到二哥,你都在他那里。今天我看你在校场,见别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全无兴趣,可一见到谢小官人,眉毛都要飞天了。”   赵敛赶紧摸一把眉毛:“有这样夸张吗?”   瑶前冷笑:“我怎么都想不通,你见纪哥也不是如此啊,我也没看过你对谁脸红心跳、眉飞色舞过,除了谢小官人。还有好多事儿呢,你叫我一时说,我还真说不上来。反正思来想去都觉得奇怪,解释不通,但我换个方向来想,一切就说得通了。”他再次问道,“所以我问二哥,是喜欢谢小官人吗?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赵敛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往外跳。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所以他说:“不是。”   “哦,那就行了。”瑶前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如释重负模样?”   瑶前说:“不喜欢不好吗?二哥是男子,谢小官人也是男子,如若你喜欢谢小官人,便落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一来呢,你不晓得谢小官人对你情意如何。若是情投意合,那便还成,可惜断袖之情,在世俗中,还是有些上不得台盘的,能不能有个结果,也未可知。如若只是二哥一厢情愿,岂不是有抓耳挠腮、钻心噬骨之痛?且同在军营,日日相见,只能见、不能爱,依照二哥的性子,肯定折磨死了。二来,就算二哥与谢小官人相互爱慕,可这本就不是无懈可击的情感,相反,这情感脆弱不堪。你与谢小官人始终不能成亲的,倘若以后谢虞度候逼着谢小官人成亲,二哥怎么办?如若阿郎也逼着二哥成亲,又或许是官家逼着二哥成亲,又怎么办呢?所以二哥说不喜欢谢小官人,我如释重负。”   赵敛轻笑:“你一下子说那么多,倒是把所有事情都替我想好了?”   瑶前颔首:“我当然要替你想好一切的。”   “可我根本没想那么多。”赵敛拽了一株草,“我只想今日,不想明日。若我真的喜欢谁,应当不会在意那样多吧。”   “为什么?”   赵敛折断手里的草,说:“我不想再听别人说什么了,我只想顺从自己的心。我不想我的欢喜砸在顾虑里,我不想有顾虑,我只想做我自己。就算只有片刻的欢愉,我也认了。”   【作者有话说】   彭六的名字听起来是路人甲,但他其实不是。他的戏份在第三卷 比较多,别忘了他!彭六在家里排行第六,所以取名彭六。这个年代取名字有时候很随意,一二三四五六的,贱名好养活(作者取名也不用动脑,真的不错)~ 第44章 十五 宁作我(三)   立冬的风攫着赵敛未戴冠的发,他迎着阳光,走进冬日凄清的风中。他什么都没有在想,可又什么都想了。他的思绪总是坠着,稍不留神就要飘到谢承瑢身上去。   他并不确定自己对谢承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瑶前说那是喜欢,他迷糊了。这也许是他十六年来最糊涂的一回,糊涂到一点多余的心思都不愿意想,也许有些事情点破了,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下午的比试又要开始了,赵敛牵着马进校场,没什么心思再去想谢承瑢。   赵敛正好与秦书枫一齐进场,进马场的道那样宽,秦书枫却偏离他很近,让他觉得很不快。赵敛还记得二月那把刀的仇呢,看到秦书枫自然也没好脸色。   秦书枫朝赵敛作揖:“还真是巧啊,二哥。”   赵敛回礼:“秦郎君。”   秦书枫梳理着马的鬃毛,慢悠悠说:“我一直想着和二哥堂堂正正比试一回,二月里不算,这一回才算。”   “看来秦郎君也觉得二月里的比试不算堂堂正正?”赵敛轻笑,“这回没有短刀了,你再不能以巧取胜。”   秦书枫忽然蹙眉,步伐减缓。   “只要能赢,巧也算是本事。”他说。   赵敛回头看他:“那今天你就赢不了了,因为人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说罢,他翻身上马,抱拳说,“来吧?”   秦书枫也翻上马,骤然抬眼,纵马冲向赵敛。   战鼓大作,长枪劈头而来!赵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腰避闪、提枪反上,直对枪杆。他的力气远大于秦书枫,不仅破了秦书枫的束缚,还转守为攻,挑枪之后,再打下枪杆,正巧对上那声鼓,猛地叩下!   鼓声随战况骤停,马场之上再次扬风,卷得尘土四起。   二人相持,秦书枫横枪挡住赵敛的枪,却完全不敌。他的手臂被压得往下沉,枪杆几乎能碰到额头。他的筋都爆起来了,可不论用多大的力气,都不能挣脱赵敛。   “咚!”一声战鼓。   赵敛嘲讽说:“秦郎君,你使不出巧力了?”   “二月里,你分明没有那么大力气!”秦书枫大为惊诧,“你到底……”   “我说了,人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赵敛再次用力压杆,“我三招就能赢你,你早些认输!”   “赵敛!”秦书枫被赵敛激怒,大吼着掀翻赵敛的长枪。   鼓声陡然急促,秦书枫欲要杀人一般,再次向赵敛挥枪!他这一棍十分出力,随风呼呼作响。赵敛立刻调转马头,反抬枪纂,先破了秦书枫的攻,随后用枪头反抄上去,再次相持!   “你还真是进步神速。”秦书枫咬牙说。   赵敛似笑非笑说:“你过誉。”   鼓声又停!   赵敛忽收回枪,秦书枫猝不及防冲向前去,而赵敛又扫向他的腰侧!枪还没落下来,秦书枫的马先受惊了,撒蹄就向前面跑。   马试不限场地,马跑了,人得追着打,于是赵敛又驭照夜去追秦书枫。场外鼓声越来越响,吵得人头昏眼花,赵敛也急躁,直接握住枪纂前侧,抬手竭力挥出去,逮到秦书枫的后背,破开他的甲衣,又抽回枪,推杆再劈,一杆将秦书枫打下马!   正此时,战鼓声戛然而止,赵敛与照夜飞身越过秦书枫,从他身上直跨过去!   秦书枫万般诧异,只抬头与马上的赵敛四目相对。四周尘土飞溅,而他眼里仅剩赵敛嘲讽般的笑容。   他坠马了,这一场比试是赵敛赢。秦书枫到现在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他坐在沙地里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赵敛就来到他的身边。   “秦郎君。”赵敛朝他伸手。   秦书枫恨得用力捶地:“你不必这样装模作样。”   赵敛干脆站直了,悠悠看他:“原来你也禁不起输,这样二月为什么带刀伤人也说得通了。你第一年到京城,我自然谅解你的莽撞。”   “我呸!”秦书枫怨恨说,“马赛没有带刀之禁令,我带刀,怎么叫禁不起输?!”   赵敛说:“因为你不守规矩。秦郎君,到了京城,你不守规矩,就该死。现在你就输了,也毫无还手之力。”他弯下腰警告秦书枫,“珗州就是一个极守规矩的地方,要么你就不要被人抓到,要么你就死。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你不要不识好歹。”   秦书枫笑笑,反问:“二哥是个守规矩的人吗?还是说,你只是装得很守规矩。”   “你猜。”赵敛不想和他废话了,牵着照夜走出马场。快要出去的时候,他还回头瞥了一眼秦书枫。   秦书枫仍然坐在黄沙里,他那个最好的朋友唐任,正穿过黄沙去寻他。   赵敛不再看秦书枫了,因为他的手掌心更肿了,很疼。   要是谢承瑢在就好了,赵敛想。要是谢承瑢在,他一定会装可怜讨一大笔奖赏,找机会抚慰自己失落的那颗心。他还想要怎么磨谢承瑢,谁知道一抬头,谢承瑢就站在他不远处。   这下赵敛可不敢说要什么赏赐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生了胆怯的心思,连同谢承瑢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定是瑶前刚才的胡言乱语扰到了他。   *   最后一场是拳试,倒也无例外,赵敛胜了。胜得很辛苦,胜得很疲惫,打完之后只想找个地方把手给砍了,因为真的很痛。   他在一垛草堆边上坐,一边给手掌心吹气,一边看天上团着的云。云又变成蜡梅了,一朵一朵的,甚至还能闻到蜡梅香。   赵敛又在想谢承瑢了。只要一闲下来,他都会想,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谢承瑢的身影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叹气了,气刚叹完,就看见谢承瑢的影子落在草垛边。   “谢小官人?”赵敛脸上所有的忧愁都消失了,“你怎么来了。”   谢承瑢向他作揖,然后坐在他身边:“弓试结束了,我就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还是故意藏起来的呢。”赵敛摸着头发说。   谢承瑢温柔地看向赵敛:“为什么要藏起来?”   “因为我的手很痛。”赵敛还是忍不住说了,“谢小官人,我受伤了,伤得很重,要好不了了。”   他把手心翻给谢承瑢看,连眉毛都拧在一起了,“你看看吧。”   谢承瑢看着赵敛的手心说:“不会好不了的,二哥。我替你擦药吧,擦了药就好了。”   赵敛问:“药在哪里?”   谢承瑢迟疑了半晌,笑起来:“药?药在军帐里呢。”   “哦,原来你是骗我。”赵敛撇嘴,“你就陪我坐会儿吧,你陪我坐着,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想问自己算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他坐在赵敛身边,安静地去看天上的云,什么话都没说。   赵敛也在看云,他忽然问:“你觉得天上这朵云像什么?”   谢承瑢认真看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他问:“像什么?”   赵敛说:“很像一朵花。”   “像什么花?”   “就是……”赵敛磕巴了,“就是像花,天下花不都长一个模样么?有瓣有芯。”   谢承瑢摇头:“花当然不一样,每一种花都是不一样的。”   赵敛问他:“那你为什么喜欢蜡梅呢?”   “我?”谢承瑢思考一会儿,还是摇头,“喜欢什么,就得要得个所以然?就不能是‘非要喜欢’?”   “你说的对。”赵敛嘿嘿笑,“喜欢什么,不必非要有个所以然。喜欢就是喜欢。”   谢承瑢又说:“天上的云就是这样的,你喜欢什么,看它就像什么。你喜欢花,自然觉得它像花了。”   赵敛一震,笑意全无。他惊恐地看着谢承瑢:“可是它真的很像花!”   谢承瑢不想扫兴,随着他说:“是的,它很像花。”   赵敛知道谢承瑢又在哄他了。他躺下来,对着天上的云说:“总说思如此,见如此。看来还是有道理。”   “是有道理。”谢承瑢从怀里摸出来一道布条,“你不是手疼么?我给你包起来吧,等一会儿回去再上药。”   布条沾在手上,赵敛没反应;谢承瑢的指尖触在他手上,他有反应了。他想过无数遍请谢小官人来替他包扎,可真有那么一回,他又害怕了。   赵敛猛地抽回手,把手背到身后去。   谢承瑢也一怔。布条甚至还在自己手里,他提着,一阵风把布条都吹乱了。   “怎么了?”   “没怎么。”   赵敛把手藏起来,“我好了,不用你替我上药了。”   谢承瑢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拈着布条的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了。他把布条放在赵敛腿上,说:“那你自己缠起来吧,不然会疼。”   “好。”   赵敛想去拿布条的,正好有风吹过来,布条要被风吹跑了。谢承瑢眼疾手快摁住布条,赵敛也摁上去,手又不小心碰在一起。   布条被他们的手压住了,就剩头尾还在乱飘。赵敛的手覆在谢承瑢手背,不知道有多少热气冒上来了,蒸得他头脑发昏。   他没想着挪开手,谢承瑢也没有。好像他们都假装没有叠在一起,只是一起看地上的枯草而已。   “二哥,你能进神策军吗?”谢承瑢问。   赵敛说:“也许能进,我四场都赢了。”   谢承瑢总算放心了:“那我等着你,二哥。”   赵敛有点儿想哭。他问:“你为什么要等我?”   “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么?”   “天下第一好……”赵敛终于抬眼对视谢承瑢了,“我们能有多好?”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躲开赵敛的目光:“你想有多好?”   “我想无话不说可不可以,我想有求必应可不可以。”赵敛倾身向前,脸都能碰到谢承瑢被风吹起来的碎发了。   “我就是想这么好,可不可以?”   谢承瑢抽回来自己的手,藏在衣摆下面。他有很久没有说话,等想说话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是谢祥祯和谢忘琮。   谢承瑢要走了,他根本没有回答赵敛的话,起身就要离开。赵敛抓住谢承瑢的手腕:“你还没有回答我。”   “二哥,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说,我也可以对你有求必应。”   “可我想要的,是你对我无话不说,是我对你有求必应。”   谢承瑢被绕晕了:“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赵敛也站起来,“你对我无话不说,是你要同我说;我对你有求必应,是你愿意求我。”   “你要我求你?”   “不是!哎呀,”赵敛急了,怎么就解释不清楚,“就是你……你可以要求我做什么,我也会回应你。这就是有求必应。”   谢忘琮在叫谢承瑢了,谢祥祯还摆着脸,看起来没什么好事。谢承瑢不想让赵敛知道他家那些丢人事,急着想把赵敛支开:“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们有空了再谈。”   赵敛只当他拒绝了,心生沮丧:“那就不会有空了。”   “我会有空的,我所有的空闲都留给你了,二哥。”   谢承瑢走了,赵敛望着他的背影,什么“不舍”、“不甘”、“不情愿”,都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第45章 十六 风雨来(一)   冬试刚过,负责兵部事宜的兵部尚书姚仁兴在崇政殿与李祐寅奏对。   朝中批评李祐寅沉迷女色的札子一封接着一封,尤其是御史中丞杨荀。杨荀前些日子还在批评太后篡政,今天就来直言李祐寅为君怯懦摇摆不定,因美色误国,请废皇后,另立端正女子。   李祐寅看过大怒,当着姚仁兴的面把札子砸在地上:“放肆!放肆!”   姚仁兴不知所措,只连连说:“官家息怒。”   “御史台的官这样好做,对我指手画脚?今天就罢了他的官,把他贬到边关去!”   姚仁兴急忙阻拦:“官家不可!御史台之职便是察百官、纠朝纲,杨中丞行分内事、说分内话,官家如若因此罢黜他,难免落得个……”他不敢再继续说了。   李祐寅猜中他的意思了:“难免落得个昏庸无德之名,是么?”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呢?还有什么不敢呢!你们早就什么都不怕了!”李祐寅打开下一本札子,毫无例外,又是弹劾皇后的。札子的署名深深刺中了他的心,他既失落又怨恨,“连颜相公都在指责我,职责皇后?”   姚仁兴说:“相公很少言及禁内之事,想必他也觉得此事非常要紧,所以上疏。”   “他也觉得此事要紧?”李祐寅泄了一口气,“姚卿,你也觉得皇后犯了大错,你也觉得废黜皇后才是唯一之法么?”   “回官家。”姚仁兴叉手再拜,“眼下是百官谏言,无话辩驳。皇宫禁内,一国之母,怎可用禁忌之香呢?太祖皇帝三令五申,宫中不可行秽乱之事,皇后殿下怎么会不知道呢?殿下燃香,是明知故犯;官家默许,是纵容包庇。确实极其不妥。”   李祐寅攥紧拳头:“是我有错,是我纵容,这与皇后分明没有关系!”   “臣知官家与皇后情意深重,可还望官家以国事为重。兹事体大,官家切不可因美色误国。辛氏身为皇后却不知分寸,明知禁忌,偏偏犯禁,官家不可不罚。”姚仁兴叩拜道,“宥过无大,刑故无小[1],请官家明鉴。”   李祐寅知道和姚仁兴说不通了,干脆不回答。他把颜辅仁的札子合上,又要去看下一本。   “那你的意思,也是废皇后?”他问。   姚仁兴说:“是。”   李祐寅嗤笑一声,故意叫姚仁兴继续跪着,不允他起来。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有内侍来报:“官家,吏部曹尚书求见。”   “曹规全?请曹卿进。”李祐寅把札子合起来,忽然换了一副和煦模样。他问姚仁兴,“今年冬试如何?”   姚仁兴这才起身递上册子:“今年殿前司冬试,排名第一的是来自相州的王重九,第二名是珗州的赵敛,第三名是……”   李祐寅打断他:“赵敛,是太尉家的二郎?”   “正是。”   “我看他编入了神策军,这是太尉的意思?”   姚仁兴说:“赵敛四试全胜,排第二名,该入神策军。”   李祐寅又看排在第一的王重九被编入擒虎军,问:“那王重九怎么没编入神策军呢?”   “回官家,王重九请求跟随擒虎军的小谢将军,所以谢虞度候特批,准他编入擒虎军。”   李祐寅的怒火一下被点燃了。他把方才理亏的气全撒在姚仁兴身上,狠狠骂道:“殿前司什么时候是谢祥祯的了,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你兵部不加规劝,肆意妄为,是不是也不想要头顶的官帽了!”   “官家!”姚仁兴又扑腾跪下,“绝无此事!只是臣想着,往年皆是神策军先录,其次再是雄略军、擒虎军,长此以往,难免会造成三军强弱参差不齐。其实均匀些,也是不错的。”   “那事先为什么不报?为什么定下来了才送到我这里?!”   姚仁兴不敢看李祐寅了:“回官家,这……”   李祐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我知道了!大周的禁军是你们兵部来管了,是殿前司来管了,是吧?我完全不用管了,是吧!”   “不是!不是的!”   姚仁兴还没解释清楚,吏部尚书曹规全便躬身而进,行礼拜道:“臣拜见官家。”   李祐寅在生气,不急着叫曹规全免礼,反而先找出吏部的札子。他把吏部所有的札子都粗略看了一遍,没有任何一篇是劝他废后的,这才放松了警惕:“曹卿请起。”   “这是怎么了,为何官家如此恼火?”曹规全问。   李祐寅摆手,又柔和地同姚仁兴说:“罢了罢了。擒虎军年初才西征回来,多编些英勇之才也是不错的。既如此,你与太尉、殿前副都指挥使、虞度候好好商议,也问问将士们的意思,不必过于死板。退了吧。”   姚仁兴见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赶紧叩首告退:“臣明白。”   姚仁兴走了,曹规全才说:“官家,臣今日来是为了皇后殿下的事情。”   李祐寅原本还笑,听到这句话登时笑不出了。他冷冷问:“你也觉得要废后?”   崇政殿内烛台的火光摇曳,投出铁架修长的影子。李祐寅坐着,一只手在案下紧攥,另一只手手指叩在奏疏上。他甚至已经在想,如果曹规全也执意要废后,他该怎么办。   曹规全举手于头顶行大礼:“回官家,是否废后为官家家事,臣不便干涉。臣入仕十余年,得幸于官家,今生今世,只忠官家,只为李臣。”   李祐寅松了他那只握拳的手:“曹卿,我怎么做呢?连颜相公都来上札子,要我废后。这是朕后宫之事!皇后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呢,不过是燃了几柱香而已。况且只是我与她之间,难道这都不可?”   “官家,臣知道官家心中郁结,臣也愤懑!可是满朝文武都借此大做文章,连颜相公都如此,这背后恐不简单。”   “我当然知道不简单。朝里还有谁想与我夺权?只有我的好娘娘!”李祐寅越想越觉得不甘心,“我手中所能掌握的权就像是沙子,就那么一点点!但凡我握紧了,这些沙子就要流出来,而太后就迫不及待地想在我手底下捧着接着。除了她,还有谁知道禁庭之事?还有谁敢管后宫之事!先帝那一道旨下得真好啊,真妙!天罗地网!”他愤而起身,“先帝怎么不干脆传位给太后呢?!”   崇政殿内侍吓得纷纷跪下,连曹规全也吓了一跳:“官家,言多必失!”   “我害怕什么呢?我是官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李祐寅起身走向曹规全,“这天下是我的,我想留着我的妻子,又有何不可呢?为什么总处处拿规矩来要挟我!皇后再犯上作乱,能谋权、能篡位吗?!”   “臣知道官家进退两难,只是这些话以后不可再为人道也。”   李祐寅干涩地笑了两声:“曹卿,你能想我所想吗?”   曹规全思忖了半晌才说:“官家,这事儿,须横着看。当初中秋赐婚赵瞻悯,朝中明显分了两派,一派反对,一派赞同。皇后殿下的事情也分为两派,一派是请求官家废后,一派沉默不语。官家说为何?”   “为何?”   “大周文首颜辅仁。官家,臣言尽于此。”   李祐寅了然了:“赐婚赵瞻悯的时候,颜相公一言不发,所以百官才敢各抒己见。现在这件事,颜相公明确要我废后,百官只能跟随,反对废后的也不敢再反对,只能沉默,是么?可颜相公到底是如何想的呢?他也觉得皇后有过,他也觉得是我在纵容?”   曹规全说:“颜相公如何想,臣不得知。但这件事颜相公已摆明了立场,他是相国,自然一呼百应。”   李祐寅思来想去不得解,转过身,看着满桌的奏疏。他知道曹规全的意思:“曹卿是建议我,拜新相。”   “官家,您手里握的,从来都不是沙子,也不能是沙子。颜培德独相已有近二十年,太祖、太宗,包括先帝在内,都从未有一人专相十余年的先例。颜培德独相十几年,又与太尉私交甚笃,官家不怕他有朝一日联合赵仕谋谋权篡位吗?”   李祐寅猛然回头:“颜相公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的荒唐事!”   “官家不可不未雨绸缪。”曹规全直白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官家应该醒了。方才官家也说,如今唯一想与官家争权的是太后,颜相公是宰相,是太后最信任的人。官家不怕颜相公撺掇赵仕谋篡位,可若是哪天,太后撺掇颜相公,又该如何?颜相公是一呼百应啊!不要真的等到那一天,官家才知道着急。只有拜右相,与颜培德分相权,才能解此困局。”   李祐寅又陷入沉默。   曹规全提醒道:“官家,一人独相,社稷易危。”   李祐寅问:“那你觉得朝中,谁德才兼备,能担相位?”   “臣斗胆,举荐齐右丞。”   李祐寅这就找出齐延永的札子。齐延永不是写札子劝他废后的,而是在说一桩京城杀夫的案子。   “珗京王氏案?”李祐寅抬眼望曹规全,“这是什么事?”   曹规全将王氏一案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祐寅:“王氏案并不复杂,珗京府也已结案,案卷已经由刑部交卷至审刑院,不出意外是要处斩。王氏分明是受害者,杀夫不过也是自保,怎落得个处死的结果呢?京城百姓都说大周律法无情,似有怨言。”   朝官几乎都在说废后,只有寥寥几个官员提起这件冤案,李祐寅心中十分感慨。他见齐延永如此关切百姓,夸赞道:“齐右丞此心赤诚,叫我欣慰。明日上朝,我会让审刑院的好好再审,绝不让百姓寒心。”   曹规全说:“齐右丞为人正直,腹有大才,官已至副相,若用此事作为政绩拜他为右相,也无不妥。”   李祐寅点头,可拜相是一回事,不想废后又是一回事。他问:“那皇后的事情,曹卿有什么建议?”   “官家,齐右丞若要拜相,必先得朝堂安稳。为了安抚朝官,官家需要让步。”   “你是说妥协?”   “是。”曹规全略表哀伤,“先废黜皇后,待日后风波平,再复后位。”   李祐寅叹了一口气:“好像除了这个,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曹规全说:“只得先委屈皇后殿下一阵,稳定朝局最为重要。”   李祐寅觉得头脑晕眩,百般难耐。他不想再想这些事了,挥手说:“那就依你,先这样办吧。”   到天快亮了,李祐寅还坐在崇政殿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若能借珗京王氏案重洗朝堂之格局,暂失一个皇后,也无妨了。   【作者有话说】   [1]:“宥过无大,刑故无小”,出自《尚书·大禹谟》,意为:一时过失,虽大也可宽恕;明知故犯,虽小也要惩罚。   除了姚仁兴,其他人前面章节都出现过。杀夫案之前也出现过~ 第46章 十六 风雨来(二)   殿前司新兵名单已定,赵敛被分入神策左厢第一军第二指挥第二都。十月初七,是他十六岁的第三天。   正值夜时,天将微雨,有落叶飞旋,飘落在丛。   赵敛着灰袍,只捧一把伞穿梭于帐间。天暗火尽,昏黑不能视物,他神思混乱,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在将军帐里迷了路,意外走入一片空地。   “前些日子,你大哥被官家赐婚,选尚长公主,将拜驸马都尉。”   赵仕谋的声音已经远了,但赵敛还是缓不过神来。   大哥要做驸马了。可大哥的志向不是入朝做官吗?大哥从小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道理,都是为臣辅君之道,现在拜了驸马都尉,那从前读的书、学的道,不都付之流水了?   十几年的春光,全都废了。   而赵敛身为大哥的亲弟弟,竟然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雨渐渐落起来了,赵敛撑开那把雨伞,立在头顶。   是中秋那夜赐的婚。那一天夜里,大哥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的柿子饼。他还记得那晚明月高悬,风清气爽。明明是中秋,大哥却一点都不开心,总说“天凉好个秋”。大哥笑得那么勉强,可是赵敛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伞面噼里啪啦砸了很多雨点,倾斜着擦过赵敛的衣袖。他走走停停,恍惚之中又不知作何想。他觉得他不够关切大哥,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大哥的喜怒,他很愧疚。   目光穿过斜雨,赵敛见远处有人练刀。   是谢承瑢。   衣袂翩翩,寒光乍现,刀刃擦过风雨,撇过风。谢承瑢的刀比他的枪要软多了,软得好像天边的云,又或者,他就是晴时天边的云,赵敛只能远远地看。   黑夜之中的谢承瑢,风雨作伴、刀剑为伍,好像也生万千寂寥。   “二哥?”还是谢承瑢先叫住赵敛。   赵敛望着谢承瑢模糊的脸,又停滞了思绪。   ——“你是不是喜欢谢小官人?”   赵敛勉强笑起来:“雨天还来练刀吗?会着凉的。”   相视很久,谢承瑢才想到要作揖:“不可有一日荒废。”   “你从未有一日荒废。”赵敛离谢承瑢近一步,“比刀吗?”   “现在?”   “现在。”   谢承瑢的发都湿透了。雨水从他的手背滑下来,到刀刃、到刀尖,最后落入土里。他怔怔看着赵敛的眼睛,想起来今天为什么要来练刀了。   因为他心神不宁,他在想事情,在想人。   “你没有刀,我会伤着你。”谢承瑢说。   “可是我不想对你用刀,我永远都不会对你用刀。”   赵敛闯进雨里,恰迎谢承瑢的刀面,合伞抽出。   刀划过伞面,劈开雨滴,横停在赵敛面前。赵敛与谢承瑢四目相对,有雨落入彼此的视线,朦胧地化作雾气。   赵敛翻上手腕,伞顺刀环了一圈,顿时开伞,雨滴飞溅,弹在谢承瑢脸上。   谢承瑢本来还心不在焉,忽然被雨扑了满面,他惊醒了。   “二哥……”   赵敛看到谢承瑢似是含情的眼睛了,像是藏了一池春水。他以为谢承瑢是喝醉了,可是他闻不到任何酒味。他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能清醒地看我?”   雨势渐强,谢承瑢完全犯傻了。他的手臂垂着,那把刀也垂着,刀尖点在地上。他不知道赵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自己又莫名觉得心虚,只敢看赵敛手里那把坠雨的伞。   他说:“是雨太大了,我看不清楚。”   赵敛撑开伞,遮挡住谢承瑢头顶上漫天无尽的雨:“现在没有雨了。”   谢承瑢闭上眼:“你用刀鞘吧,二哥。你用伞,我怎么都不能专心了。”   赵敛且信一回他的话,旋转着抛出手中的伞,拿稳刀鞘,拂水珠向前。   谢承瑢提刀,对上刀鞘。   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及刀、鞘相碰之响。脚底水花四溅,不知哪里的光折在水坑里,倒映出他们的身影。   伞很快就要落下,赵敛和谢承瑢都欲捉伞,刀、鞘再碰,随即分开。赵敛用鞘拭过刀面的水珠,又一脚踢在伞柄,伞再次飞身上去。   赵敛盯着谢承瑢迷离不堪的眼睛,好像沉迷住了,“啪”地一脚踩在水坑。他的鞘掉了,就掉在脚边,溅起更多的水花。   谢承瑢再也拿不了刀了,他竟然把刀丢下,伸手去捉天上要落下来的伞。赵敛猛地回过神,先他一步握住了伞柄。   有雨打在伞面,谢承瑢浑身都湿透了。他好像知道赵敛失落,试探地说:“你不开心了,二哥。”   赵敛鼻子骤然发酸,快要抓不稳伞。可谢承瑢偏偏覆住他的手,把他护在手心里。   谢承瑢的手很凉。   赵敛不知所措,躲开谢承瑢脉脉的眼:“不要在雨里了,会着凉的。”   谢承瑢还是没有放开手:“怎么了?”   有一缕雨水从谢承瑢脸上流下,顺着下颌落到脖颈;还有几滴雨珠凝在谢承瑢的额间,点缀他柔情的眼睛。   赵敛紧盯这样的谢承瑢,总有别的想法涌上心头。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敢看,只能不自然地抽回撑伞的手。   谢承瑢有些怅然,他举伞接着问:“怎么了?”   赵敛见谢承瑢微微翘起的眼尾,含情纳意的眼睛。在那样关切的眼里,氤氲了好些热气,像是遥山里隐隐的青烟。   而他只能看谢承瑢的眼睛,其余鼻尖、嘴唇,都不敢看了。   “对不起,对不起。”赵敛作揖说,“伞留给你,你不要再淋雨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闯入雨里去。   可是谢承瑢还在他身后呼唤他:“二哥!”   赵敛很后悔要谢承瑢叫他“二哥”,因为所有人都叫他“二哥”。可他又想听那声“二哥”,所以他停下脚步,无限憧憬地回头去望。   谢承瑢抓着伞跑过去,再次帮赵敛遮雨:“你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说。”   赵敛问:“你问我,我回答你,算不算是我对你有求必应?”   “算。”谢承瑢用手背去擦赵敛脸上的雨水,“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我想你抱抱我,”赵敛难过地说,“我想你抱我一会儿。”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跟着一起作祟。谢承瑢张开手臂拥赵敛入怀里,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只有紧紧抱着才会不凉得发抖。   “你知道吗?我大哥中秋时被官家赐婚了,他要做驸马都尉了。他做了驸马都尉,以后都不能再做别的官。他读了这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他心里有那么多抱负,都没用了!”赵敛换了个姿势去抱谢承瑢,完全把他圈在怀里,“以前我不喜欢读书,他总说要养我。他那样率真的人,那样心有抱负的人,现在要他去做驸马都尉,不是生生抽了他的魂吗?”   谢承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轻拍赵敛的后腰:“二哥,你不要难过。”   赵敛语无伦次:“中秋那天夜里他还来找我,他那么难过,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都瞒着我,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是他亲二哥,却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们不告诉我,不愿意要我分担大哥的苦楚。大哥对我那么好……”   谢承瑢没能抓住那把伞,任伞坠落下来。他听见伞落地的声音了,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赵敛。   “他再也不能实现抱负了,以后的他,又该怎么办呢?我又该怎么样才能安慰他?好像没有任何办法。”   赵敛咬着谢承瑢湿透的发,又轻轻蹭过泛红的耳垂。他还想再做什么,却不能再做。   “失礼了,下回我不会再这样失礼了。”他松开谢承瑢。   “二哥。”谢承瑢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赵敛收回所有的情绪,把伞捡起来递给谢承瑢:“我走了,你不要淋雨。”   “你不要难过,二哥。”谢承瑢抓着伞,他想说“至少我会陪着你”,但又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所以他没说。   雨还在下,越下越冷。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谢承瑢,把他身上的热气都带走了。   他看不见赵敛的背影了,自己的心也随着赵敛离去而揪起来。   *   赵敛回到帐子里,匆忙脱下潮湿的衣裳,躲进被子里。   瑶前就在边上,他是知道这回事儿的,但赵仕谋几次提醒,不要他告诉赵敛,他就没告诉。现在赵敛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伤心成这样,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正上前要安慰,就听赵敛说:“你也早知道了,是吧?”   “我知道。”   赵敛坐起来埋怨他:“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瑶前支支吾吾说:“是阿郎要我别告诉你。”   “那你就不告诉了?他是我亲哥,现在他出了这种事,你们都瞒着我?何必呢?难道我跟他不是一家人吗?”   “大哥怕你伤心难过,想着先不告诉你。”   “可是我迟早都得知道!”赵敛捂住脸,“我一面替我大哥难过,又一面替我自己难过。为什么偏偏瞒着我呢,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瑶前说:“大哥想你每天都无忧无虑的,所以不告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难过的,他不会想要你跟着他一起难过。”   “他是我亲哥。”赵敛失落,“我是他二哥,却什么都做不成。”   瑶前叹了一口气:“婚期大概定在十二月,二哥有空多回家吧。”   赵敛躺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大哥那苦涩的神情就浮现在眼前。   天亮了。   他一夜没睡。   *   翌日,赵敛去长官处告假。   殿前司三位管军都上朝去了,他只能找谢承瑢告假。昨日雨夜分别,他还有话未和谢承瑢说,憋在那里,过了一夜,就悄然变成别的话了。   以前,他可以坦坦荡荡看着谢小官人身上的每一处;后来,他只敢看谢小官人的眼睛;今天,他忽然哪里都不敢看了。   他站在谢承瑢面前,躲闪地说:“我走了。”   “三日后才回来么?”谢承瑢问。   赵敛假装看着谢承瑢,其实错开目光,将视线落在谢承瑢身后的书架上。他望见好几本书,兵法,诗词,还有一卷字。他说:“是,大约是要三日。”   谢承瑢顺着赵敛的视线往后望,什么都没有,仅有一排书。等他转头的时候,赵敛已经要走了。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就急忙叫住赵敛:“二哥!”   赵敛转身问:“怎么了?”   谢承瑢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抠自己的袖子,说:“天凉了,你要注意多穿衣。”   “我会的。”   赵敛掀了帘子出去,望见外面阴沉的天。没有云,也没有日光,只有潮湿的常青树叶低垂。   谢承瑢送他出来,又嘱咐说:“你昨晚淋了雨,这几天不要再受凉了。”   赵敛看耷拉在那儿的树叶,说:“你也淋了雨,你也不要着凉。”   “我会的。”   话说完了,赵敛应该要走了。可是他舍不得走。   他转过身去,苦恼地对谢承瑢说:“我不敢看你了。”   谢承瑢不解:“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不看你,我就百般难过。”   “为什么?”谢承瑢又问。   “我还是不知道。我只知道,见到你,我会很欢喜。”说到这儿,赵敛又坦然了,“谢小官人,我想每日都和你相见。” 第47章 十六 风雨来(三)   赵敬有些日子没去书院了。   自选尚长公主、除左金吾卫将军[1]之后,他总闷在家里,任何人都不想见。   闷到巳时三刻,管家高兴地跑过来说二哥回来了。   赵敬难得露出笑容:“二哥回来了?”   “是,说是告了假,现在正在往这儿赶。”   “我去见他了。”赵敬把笔丢在桌上,纸哗啦啦被风吹起角。   赵敛穿过家里很长、很长的游廊。他手里捧着一只木盒,沉甸甸的,带着他的脚步也沉下来了。走到洞门,他正好看见赵敬站在树下。   黄叶落在院里,赵敬的笑越来越深刻:“阿敛回来了。”   “大哥。”赵敛向赵敬行礼,“爹爹都告诉我了。”   赵敬一怔:“我叫他不要告诉你,他还是说了。”   “我迟早是要知道的,总不能是在大哥成婚那日才能知道吧?”   “也是。”   赵敛把手中木盒托到赵敬面前,旋开了木盒的扣子。   “从七月到现在,我在军营里立了一些小功,得了一点小赏。”他手指抠着木盒的一角,“有一些铜钱,几把小短刀,还有旗子。”   赵敬笑笑:“我要刀和旗子做什么呢?”   赵敛说:“我没什么能送给你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是我自己赚来的东西。就当贺你新婚了。”   “那是好宝贝。”赵敬接过木盒,“我收下了,多谢你。”   “哥,我不知道该不该祝你新婚喜乐。”赵敛失神地说,“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快乐了。”   天阴沉欲雨,白日又起风。   赵敛跟赵敬走到屋内,看见案上翻开的书,还有未写完的字。   窗子没关紧,又有雨来,细雨落至纸面,把字都打湿了。赵敛救字心切,急忙端起纸,又把窗子关好。   赵敬说:“这些都是写废的纸,不必救了。”   “这是大哥的心血。”赵敛去擦纸上的雨渍,见纸上写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2]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大哥,你喜欢长公主么?”   赵敬平静说:“什么叫喜欢?我与长公主从未见过,又如何谈得上喜欢呢。”   “不喜欢,将来这一辈子要怎么度过呢?未来几十年,到白头,又怎么办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世间两情相悦又白头偕老之人,能有多少?你又说喜欢,何为喜欢?心动为喜欢,还是合适为喜欢?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赵敛说:“心动为喜欢。”   “心动?”赵敬叹息,“在这世道,若结姻亲,门当户对最重要。你是太尉之子,自然要与高门显贵之女成婚,可那些娘子都住在深宅大院里,几层墙掩着,你到哪里去见?既见不到,又何谈心动?从他人口中知悉、从书画中晤面,别人说此女如何知书达理、如何饱读诗书,性情如何、为人如何,你觉得好,要与她成婚,这不是心动,这是合适。何为心动?心动是见到她的那一刻,你的心随她而走,因她笑而笑、因她悲而悲。心动是你不敢看、不敢问。你生自卑之意,你怕玷染她;可你又想靠近她,想将世间一切美好都送予她。古来情感皆内敛,不是高谈阔论的‘欢喜’,也不是张口闭口的‘爱慕’。我没有见过长公主,只听别人说她如何如何,是女子典范。可她是别人嘴中的人,不是我眼中的人。阿敛,我没喜欢过谁,所以体会不到这样的感觉。若你有喜欢的人,你应当能有体会。”   赵敛越听,脑海里那个人影就越清晰。他努力不去想那个人,又问:“大哥会喜欢长公主吗?”   赵敬认真想了半晌:“心动与我而言,只在见到的第一眼。第一眼不心动,以后也不会。”   外头风越来越大,夹杂着雨。天更阴沉,晦暗如夜。有人躬身进来点灯,火烛照亮黑暗。   赵敛眼中骤而亮起,那簇火焰就烧在他的眼里。   他看见那些红黄的火焰,忽然想起正月里的蜡梅。梅花那边,是一双清澈的、明亮的眼睛。   心动,就在见到的第一眼;心动,就是心随他走,因其乐而乐,因其悲而悲。心动,是挥不开的影子,是晃不去的声响。   ……心动,是谢小官人。   赵敛呼吸一滞: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那夜里谢承瑢漂亮的眼睛了,因为自第一眼起,他就心动了。是因为心动才要与谢承瑢成为朋友,是因为心动才会吃醋计较,是因为心动才会想见。   “阿敛以后要和喜欢的人成亲。”赵敬说,“不要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更不要得过且过。”   “和喜欢的人成亲……”赵敛对着琉璃灯中的烛光,“大哥,哪怕是不该在一起的人,我也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吗?如果我和他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怎么办呢?”   “阿敛会有自己的考量的,不需要问任何人。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   赵敬还没有说完,赵敛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我宁愿孑然到死。”   *   赵敛没有在家过夜。傍晚雨渐轻,他撑一把伞回军营去,迫不及待想要见谢承瑢。   家离军营很远,这期间路过大街、小巷,商贩叫卖着,斗笠飘着,行人自他身边穿梭而过,化成了千万点飘忽的影子。   他将要上桥去,侧脸见朱雀河上朦胧的水,荡漾着雨滴,一圈一圈浪开。有雾气缭绕,凝结在河上,闷住了天地。他停在桥上,光看着河水,莫名又陷入某种境界。   落雨纷纷,雾霭沉沉。那是夹杂着沉闷与窒息的海,赵敛沉浮着溺在水中,睁开眼,是无尽的灰暗和茫然。   “喜欢什么,就得要得个所以然?就不能是‘非要喜欢’?”   “天上的云就是这样的,你喜欢什么,看它就像什么。你喜欢花,自然觉得它像花了。”   “我等着你,二哥。”   他说他在等,赵敛不想让他多等,一刻都不想。   赵敛急切地走上桥,却在朦胧雾霭中,见到了本该在等他的那个人。而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赵敛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   他耳边是朱雀河的水声,船涌过,堆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冷水扑向河岸;他眼前是油伞上的蜡梅,雨滴打在伞面,如珠玉落下,金黄鲜艳。他闻到若隐若现的梅香,伴随着初冬的萧瑟与凄清。   他们隔着不近的距离,却都在伞下望见彼此的眼睛。   谢承瑢没有笑,他静立那里,与雨夜相融,像极了什么神君仙子,叫人恍惚地以为是幻觉。   赵敛亦作如是观,直到对面人唤了他一声:“二哥。”   不断有人在他们身侧穿过,略有重影。过了很久,赵敛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反问:“你要回北营了吗?你说你三天之后才能回来。”   “家里太冷清了,”赵敛胡说八道,“军营里热闹,我就回来了。”   谢承瑢感慨说:“二哥觉得军营里热闹,我却觉得军营里冷清得很。”   赵敛走到谢承瑢身边去:“要是我陪你说话,你会不会觉得冷清?”   谢承瑢不答,只说:“我带二哥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了,大到难以前进。   赵敛与谢承瑢到屋檐下避雨,大雨拂了一身乱。他们都不能再往前了,被这样的雨困住,哪儿都去不了了。   谢承瑢有很多次想要转过脸去看赵敛,但他僵住了,只能看雨。   赵敛也是如此,他盯着屋檐上坠下来的雨:“我大哥和我说,以后要和喜欢的人成婚,要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   “什么?”   赵敛侧过脸望着谢承瑢的湿发:“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白头到老,不想被世俗束缚、被道德捆绑。如若不能和心爱之人共白首,我宁愿孤身一人,孑然到死。”   谢承瑢不明白赵敛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但转念一想,赵敛一定是在感叹长公主与赵大郎的婚事吧,不然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   “二哥以后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谢承瑢说。   “那你呢?你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么?”   过了一会儿,待檐外雨更大,大到可以遮掩住任何心跳声了,谢承瑢才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倘有,我又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将来我和谁成婚都不重要。”   雨这么大,把赵敛困在屋檐下面了。而谢承瑢一直攥紧手中的伞,好像随时都可以离开。   就单单困住了赵敛。   “我……”赵敛心事重重,“如果我……”如果我欢喜你,你又会对我如何呢?   他果然害怕了,什么都不敢说了。   “如果什么?”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却因种种不能和他在一起。我该怎么做呢?你教教我,谢小官人。”   谢承瑢听着檐外雨声,更加茫然失落。赵敛有心上人了。他在军营那么久,平日根本见不到女子,又能喜欢上谁呢?   谢承瑢仔细回忆一番,猛地想起来:军营又怎么会没有女子呢,他阿姐不就是女子吗?   他盯着赵敛。   二哥莫不会是喜欢谢忘琮吧?他不是一直都夸阿姐身手好么?不是一直都崇拜她么?所以赵敛跟他那么要好,只是因为他们姐弟模样相像,是吗?又或许是因为想讨好他,要他跟谢忘琮说些好听话,从而更方便接近。   所以有时晦夜中相见,赵敛要和他比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刀论武,带着他骑马抱风,都是有私心的。   谢承瑢怀里的玉佩忽然沉重了。他觉得很揪心,很不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放她自由。她未必喜欢你,且她心中一直都没有情爱,纵使你纠缠她,也是无用功。你也明知不能在一起,又何必胡思乱想,荒废春光。”   谢承瑢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卑鄙无耻,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你既然入了军营,又怎么可以……又怎么可以沉迷在风月里呢?”   赵敛赶紧解释:“不是的!”   谢承瑢望着眼前扰人的大雨,心里非常烦躁,想要发脾气。可是他一定不能对赵敛发脾气,他们也不是可以随意发脾气的那种关系。他假装释怀:“但你若是非要纠缠她,想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能拦着你。且随君意。”   谢承瑢努力安慰自己,赵敛喜欢谢忘琮,想和她在一起,不是好事吗?如果真是这样,他还能和赵敛成为一家人。可是他就是非常不愿,他的脑子已经被那些卑鄙的心思溢满了,一心只想打消赵敛的这些心思,拆了这对“鸳鸯”。   “且随君意,且随君意。”谢承瑢撑起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不要在乎别人的话。”   赵敛磕巴地说不出话了,这哪还敢再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谢承瑢撑着伞走进暴雨里,他也打着伞追上去。   怎么办,谢承瑢好像是生气了,但是他在气什么?难道是他察觉了什么?还是说,他就是拒绝了自己?赵敛不明白,他一点儿也猜不透谢承瑢的心思。   雨越下越大了,暴雨滂沱,不是夏雨,更胜三分。雨夹杂着千万点寒露,点在手背,如冰若霜。   雨夜昏暗,前路难行,赵敛看不清谢承瑢的背影。他憎恨大雨,可是雨又何辜?他能如何,他心已知自己对谢承瑢的情感,又能怎么办?   谢承瑢已经告诉他怎么做了。   一是放自由,二是随我心。   赵敛想放他自由,更想随心所欲。   【作者有话说】   [1]:凡选尚公主、长公主拜驸马都尉者,即除环卫将军。左金吾卫将军为环卫官*,无职事。   [2]:出自三国·曹植《七哀诗》。   *环卫官:无职事,用以除授宗室与任满还阙的地方帅守,或为武臣赠官。[摘自《宋代官职辞典》]简单来说“环卫官”只是虚职,没有任何实权。   除了环卫官(什么金吾卫大将军啦,这种叫做‘环卫官’),像什么“太傅”“太师”之类的官,本身也是没有任何实权的。赵爹现在是“太尉”,“太尉”为武阶之首,只是一个官阶而已,这个官本身没什么权力。赵爹的差遣是“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这个才是有实权的官。 第48章 十六 风雨来(四)   白玉馆外的雨下得很烈,暴雨打在窗户上,好像快要冲破那一层油纸,钻进屋里。   谢忘琮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但她没有想起来喝。她的心很静,静到可以清楚地分离出雨声与琴声。   穆娘就坐在屏风内,她的身影映在屏风的水墨里,头上珠钗偶尔晃荡,变成一缕又一缕的柳枝。琵琶声有些嘈杂,但弹得曲子还算温柔,她在唱: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1]”   哀婉的歌声顺着室内那缕香飘来,停在谢忘琮指尖。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2]”   穆娘总在谢忘琮面前唱这些伤感的曲子,甚至吟唱亡国之曲。这其实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但谢忘琮一点儿也不在乎。谢忘琮是个自私的人,国与她而言,远没有家重要。但自从阿娘走后,她的家好像摇摇欲坠了,她始终在努力维持这个家,但只是她一个人在努力,她的爹爹和弟弟毫不关心。   琵琶声停了,把谢忘琮流连的思绪拉回人间。她与穆娘隔着屏风相望,恍惚地又觉得阿娘在陪着她。她没有说话,是穆娘先说:“奴替官人斟茶吧。”   “不必了,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好。”   穆娘说是,又轻拨琴弦。   雨越下越大,一声冬雷如鼓擂起,谢忘琮忽抬头,转眼望向那扇窗。   “打雷了。”穆娘说。   “冬日打雷,不吉利。”谢忘琮低头看杯里几片茶叶,遥忆起年少时那场冬雷。   “轰隆——”   病弱不堪的母亲就躺在床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谢忘琮:“叙儿,你一定要好好顾家。”   谢忘琮喝尽那杯冷茶,和穆娘说:“认识你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姓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穆娘说:“奴没有名字。”   谢忘琮苦笑道:“我也没了名字。”   她沾了一指腹的茶,在桌面上写下“叙”字,“也许从前有一个好名字,但是他们都不准我叫这个名字。”   “是什么样的好名字?”   谢忘琮不答,她说:“天晚了,我不能多留。钱我已经付过了,娘子可以自由一夜,好好睡吧。”她又从袖袋中拿出三两白银,“我有一阵子不能再来了。这银子留给娘子,随意处置。”   穆娘透着屏风,望见谢忘琮将要离去的背影,遂抱琵琶起身。待她出了屏风,谢忘琮已经走了,灰色的衣角消失在门缝中,随后门掩,什么都看不见了。   屋内烛火缥缈。   穆娘走近圆桌,桌上除了三两白银,还有一个水做的字。   “叙”。   原来她本名叫谢叙。   “自由一夜。”穆娘摸着那个“叙”字,“到这里来,又有哪一夜是自由的。”   雨越下越大,像是海水倒灌。穆娘恨不得这场雨淹没珗州、浸烂白玉馆,毁灭一切。   谢忘琮打着伞闯进暴雨。正当她竭力在雨中穿行时,忽有人叫她:“谢小娘子!”   她撑伞回头,是步军司伏雁军左厢第一军都虞候宋稷。   “宋军候?”   宋稷撑伞躬身表行礼:“许久不见,谢娘子。”   滂沱大雨早已淋湿了宋稷的衣裳,他看上去很狼狈,“这样大的雨,娘子何处去?”   谢忘琮说:“回北营。”   “雨太大了,在下有一小马车,可以送小娘子回军营。”   “不必了吧,怎好借用军候的马车,我走回去便是了。”   可宋稷说:“天黑雨疾,走回去危险。恰好我要去北营,还是一同走吧。”他想了想,又说,“我骑马,娘子坐车,不越距。”   谢忘琮微颔首:“多谢军候。”   谢忘琮坐在马车里,再听雨声。暴雨打在车顶,像是无尽的鼓点。她掀起沉重的窗帘,回望隐在雾雨中的白玉馆。   是穆娘在唱“玉箫声断凤凰楼”。   *   齐延永与曹规全才从都堂办完公出来。天已经黑透了,他们撑伞走出宫门,眼前是滂沱的、深渊一般的大雨。   有一妇人在宫门前与禁军争执,被禁军一掌推倒在地。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她嘶哑的叫喊声响遍宫门:“冤枉啊,真是天下奇冤——!”   齐延永抵着大风走向那女子,疑心问:“你是?”   妇人见面前是身着紫衣的官人,立刻跪过来磕头:“请大官人救我阿姊一命!请大官人救我阿姊一命!”   齐延永叫禁军稍退,转头问道:“你阿姊是谁?”   “我阿姊便是杀夫案的王氏!”那妇人声嘶力竭地大哭,雨滚在她的脸上,丝毫分不清雨与泪了。她抱住齐延永的靴子,“请大官人救救我家阿姊!请大官人救救我家阿姊!”   齐延永扶起她:“案子已经由审刑院再审了,你在家等着便是,何苦在雨中呢!这是宫门,有这么多禁军,伤了你怎么办?”   妇人呜咽不起:“我阿姊都要死了,我还怕什么死?大官人,审刑院当真有在重审案子吗?今日珗京府府尹魏之临告诉我,我阿姊这案子轰动上京,如若当真由审刑院发回重审、驳回死刑,便是他办案不力,到时朝廷指责,一定有损他的仕途!他威胁我不得上诉,否则就立刻处斩我阿姊!敢问大官人,我阿姊做错了什么?难道杀了随时都可能杀她的负心人也算是错吗?她只是想活,有什么错?这礼法就是如此无情吗?难道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吗?!”   曹规全咳了一声:“不得无礼,你可晓得你面前是什么人?”   齐延永欲拦曹规全,曹规全却快一步,“他就是尚书右丞,当朝执政官,齐安成。”   “原来是齐右丞!”那妇人哭道,“官人既为右丞,能否救我阿姊一命?这是珗京,是天子脚下!倘地方官员因怕担责就随意处死百姓,那我大周还有什么律法可言?难道官吏的仕途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吗?!若真如此,朝廷岂不是无情、凉薄至极!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齐延永问:“随意处死?死刑须由审刑院来定,魏之临怎么有资格来定死刑?”   “官官相护,蛇鼠一窝!官人,您不知道珗京府已经烂透了吗?您不知道审刑院已经烂透了吗!小人不解!小人万分不解!”   “烂透了?好一个魏之临,好一个审刑院!”齐延永怒而拂袖,“我这就去见官家,为你讨回公道!大周绝不会辜负每一个子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奸佞!请你一定放心我!”   他再次转身回宫,没入雨里。   曹规全要喊住他,可这样大的雨,他喊不住齐延永。他望着齐延永持伞奔向宫巷的背影,也喃喃说:“大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奸佞。”   崇政殿外的蜡梅傲立暴雨中。   **   辛明彰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了。   雨从天上倒下来,哗啦地,把禁庭里里外外都洗得干净。   废后诏书还摆在阁内,黄门正搬空凤仪阁,把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都撤走。   辛明彰耳朵嗡嗡的,李祐寅哄骗她的话好像还响在她的耳侧。李祐寅说:“彰儿,我也是无可奈何!且委屈你些时日,等我安抚好朝堂,一定会复你后位。”   辛明彰觉得很可笑。   “圣人。”侍女桃盈来为她披衣,“天凉,披件衣吧。”   “这里还有什么圣人呢。”辛明彰笑笑,“只有废后,无有圣人。”   桃盈说:“官家会为圣人做主的。”   辛明彰把衣服丢到地上去,披散着头发走向窗边。   “七年风雨不足惧,今朝秋尽哪可历。罗衾怎耐冬风续,卿卿岂比明堂意。一面是江山社稷、群臣进谏,一面是累赘发妻、皇权阻石,你说要怎么选?”   “圣人!”桃盈有些落泪,“官家会护着您的,您再多给他一些时日吧!”   “我要等他?什么时候我的命要紧紧攥在他人手里了?”辛明彰死死盯着窗外的雨,“何时我的命,就紧紧攥在那些人手里了!行为不正,我可有哪点行为不正?我为中宫,这些年肃清禁庭,未有一日荒废!我按陛下之意,行陛下欲行之事,到头来,我倒是大周祸害了?”   “请您别说了!”   辛明彰毫不畏惧:“我知道陛下想要怎么样的女子,所以我就要做什么样的女子。我知道他厌倦宫里这些端端正正的人,厌倦了规矩!可怜我为了他,不仅要打破这些规矩,还要牢牢被这些规矩所束缚!是我错了吗?难道是我的错吗?”   她泄了一口气,“他废了我,却又不想我离开他。他负了我,却不敢做负心人……他把我关在这里,一刻都不准出去!我算是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圣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他一定会生气的!”   辛明彰冷笑说:“生气?只有他可以生气,我们都不能。我们活着,却得像死了一样……”她静了很久,“桃盈,带我去见太后。”   屋外暴雨不绝,雷声大作,叶落满地。   朱怀颂在秋实阁念经,有内侍在外面说:“娘娘,凤仪阁辛娘子求见。”   她手中佛珠一停,听了半晌雨声,又再拨弄珠子:“她来做什么?”   “辛娘子披散着头发来了,说是要向您请罪。”   “请罪?”朱怀颂放下珠子,“她哪是来向我请罪的呢,她是在求活。让她进来吧。”   辛明彰进门,一见到朱怀颂就扑通跪下来:“罪妇拜见娘娘!”   朱怀颂眉头微蹙,见辛明彰哭成这样,便也顺势做个同情的样子。她屏退侍从,问道:“你何罪之有?”   外头雨声阵阵,骤而雷鸣,秋实阁内所有声音都被大雨遮掩住了。许知愚与高奉吉守在门外,默默看阶前的雨。   高奉吉问:“辛娘子被废了,将来该何去何从呢?”   “她何去何从,要看官家的意思。”   高奉吉叹了一口气:“皇宫禁内,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要牵连一大片了。”   许知愚瞥他一眼:“怎么,同情她?”   “我只是感叹。早晨还是皇后,到晚上就是辛娘子,真是来去快也。”高奉吉去接檐上掉下来的雨珠,“朝宠夕弃,我只是觉得唏嘘而已。”   许知愚倒是很看淡:“荣宠只在一时,你该明白这个道理的。荣宠,就是天底下最抓不住的东西。”   到后半夜,辛明彰才从屋里出来。朱怀颂已经叫人去收拾她的东西了,也许过几日就要把她送出宫。   “娘娘还能放她出宫吗?”许知愚问朱怀颂。   朱怀颂悠悠说:“她是个不得了的人,留在宫里,迟早有一天会把皇宫给吃了。”   高奉吉噗嗤偷笑,被朱怀颂发现了。朱怀颂意味深长地望向他:“怎么了,你不信我?”   “人怎么能吃了皇宫呢?”高奉吉不解,“人就是人,人那么小,皇宫那么大。”   朱怀颂点着他的眉心:“因为人是活的,皇宫是死的。人那么小,却能建得了皇宫,创得了基业,你说人能不能吃了皇宫?”   高奉吉有些不明白,但他还是说:“娘娘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1]、[2]皆出自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吊)铜钱=10000文铜钱。   文中的审刑院与宋代的审刑院不同,有私设。   辛明彰第一次出场是在第38章 。辛姐这名字那么炫酷,肯定不是路人甲啦~   谢姐有自己的字,叫“怀玘(qǐ)”。出现的频率很少,现在还没出现过,以后会偶尔出现。 第49章 十七 问明月(一)   珗京王氏杀夫一案,在尚书右丞齐延永及数十位官员的联合上疏下总算结案。王氏被判无罪,立即赦免。   尚书右丞齐延永在紫宸殿愤慨说:“何为‘安’?女坐室内则为‘安’。女子能独居而无需畏惧防范,女子嫁人不受夫家压迫,世间男女平等,此为‘安’。无母便无子,如若大周能护得了天下女子周全,这才能叫做盛世之国!”   此举尽收民心,齐延永的名声响遍珗州,李祐寅借此拜齐延永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与颜辅仁并相。凡有功者皆擢升,大理寺上疏此事的两位大理评事林珣与雷孝德,也由齐延永举荐升官。   同时,罢魏之临珗京府府尹之职,罢黜刑部部分官员,罢审刑院归刑部,并重新任命刑部长官。李祐寅在此次夺权之争中牢牢掌控了大周的司法权,合情合理,皇太后也无话可说。   废后之后,百官上疏,曰“国不可无后”,请陛下立新后。为稳定朝堂百司,李祐寅听从群臣意见,立开国功臣徐歇的曾孙女徐婉为后。   朱怀颂本想送辛明彰出宫的,谁料辛明彰却在此时被诊出喜脉。因怀龙嗣,出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   诊出喜脉的那一日,李祐寅高兴得一夜都没有睡,辛明彰也一夜都没有睡。   官家凉薄,她被废不过一月,这便又立新后。新人笑眼盈盈,哪见得旧人神思惆怅、夜难安寝。   原本她是可以逃出皇宫的,可到头来,困住她的,竟是自身骨血。   她恨不得立刻就喝一碗堕子汤,杀死这个令她憎恶的孩子!可是她却不能。她要是想活下来,就必须生下这个孩子。   没人比她更矛盾了。她摸着小腹,心思郁结。   *   李思疏进封楚国长公主,下嫁赵敬,十二月初五是长公主出降日。   朝官得假三日,军营的管军将军们都来参加长公主的昏礼,禁军也放假了。赵敛本来是要去接亲的,但他想先去街上凑个热闹,等凑完热闹再干正经事。原先是打算喊谢承瑢陪他去玩的,可是想想,万一他忍不住在人家昏礼上胡言乱语了怎么办?那他就成最喜庆日子里最痛苦的人了。所以他故意躲开谢承瑢,去找纪鸿舟陪他凑热闹。   长公主出降,十里红妆铺满,凡是街上楼阁高台尽挂彩灯,如是上元佳节。只见檐床[1]数百,又有头戴卷脚幞头、身披紫衫的天武官抬轿;还有几十位驭马宫女,皆头戴珠钗、身披红罗销金袍帔,壮观奢华异常。[2]   赵敛看着满街的灯,竟然在想:若是男子与男子也能成婚就好了,那他一定会以三书六礼求娶谢承瑢,为他办这样盛大的亲迎仪。可是男子和男子不能成婚,他也只能给谢承瑢口头的承诺,既如此,他还有什么脸面向谢承瑢告白呢?   赵敛很沮丧。   纪鸿舟完全看不出他沮丧,甚至还在他旁边说:“等我成婚了,我也要弄成这样。”   “你弄成这样是僭越,小心被抓走。”   “你可真会泼冷水。”纪鸿舟翻他白眼,“不过你也算是皇亲国戚了,等以后成婚了,说不定也能办成这样。”   赵敛一愣:“你说我成婚?”   “是啊,你总有这么一天吧。你大哥一成婚,你不也快了?到时候喜欢哪家的娘子,一定得第一个告诉我,我替你看看。”   “我给你看个屁,我才不会给你看。”赵敛心虚死了,马上说点别的话,“我听说你编到擒虎军去了?”   “没错!”纪鸿舟骄傲地挺起胸来,“不错吧?好歹是上等禁军。哎对了,庭哥你还记得?”   赵敛怎么不记得,跟谢小官人玩最好的那个,让他吃醋吃无数回的那个!   “怎么,他也去擒虎军了?”   纪鸿舟嘿嘿笑:“是啊,我与他就在一个校场,日日都能见到。”   赵敛心想,怎么你在同一个校场就日日能见,先前我与谢小官人也在同一校场,却好几月见不着,看来缘分还是分人的!   才想着谢承瑢,谢承瑢和谢忘琮就从人群那头过来了。   赵敛瞧见谢承瑢了,慌得手忙脚乱。他根本不敢再看谢承瑢,下意识又逃跑:“纪哥,我还得接亲呢,先走了,回头再见!”   “走了?可是我瞧见谢小官人了,你不同他打个招呼么?”   “回头吧,我回头好好跟他打个招呼。”   赵敛才走,谢承瑢与谢忘琮便走到纪鸿舟跟前了。他们三个作完揖,纪鸿舟才说:“谢小官人,二哥说他得接亲,来不及跟你打招呼,你别恼。”   谢承瑢刚还有些失落呢,怎么赵敛又一看见他就跑,但纪鸿舟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好受了:“我怎么会恼呢?”   谢忘琮打趣他:“你又不是没恼过,前几日赵二不同你说话,你不是还恼了很久么?”   谢承瑢耳朵一红:“阿姐,我当然不是因为他不跟我说话才恼!是他心不在焉。”   “是他和你说话心不在焉。”   谢承瑢说不过了,别过脸:“反正不是。”   纪鸿舟摸不着头脑,但看出来最近谢承瑢和赵敛有些闹别扭。他解围说:“二哥就这样,有时候好一阵,有时候坏一阵,全看他心思。你也别多在意,他就是脾气坏。”   谢承瑢不说话,光看长公主乘的遮簇红罗销金掌扇的金铜轿。那轿顶覆剪棕,脊梁朱红,有渗金铜铸成的云凤花朵,四面挂珠帘秀匾,其间饰白藤花。[3]   他一直盯着那轿子,等看不到了,又默默出神。   纪鸿舟说:“太尉与官家结亲家,二哥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也许等他以后成婚,也能办这么大。”   谢承瑢莫名有些不快:“他可以办成这样么?”   “不能办成这样,但也能很大!况且太尉位极人臣,二哥能沾到他爹爹光的。”纪鸿舟觉得谢承瑢和赵敛关系那么好,以后赵敛肯定会找他去接亲,就脱口而出,“等他成婚,他肯定会找你去接他未来娘子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谢承瑢想象到赵敛和他未来娘子成婚的场景了,总感觉很生气!他板着脸说:“他成婚关我什么事?”说完掉头就走,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纪鸿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去问谢忘琮:“最近他们到底是怎么了?在军营里吵架了?怎么都对我撒火啊!”   谢忘琮问:“赵二怎么对你撒火了?”   “就刚刚,我说他以后成婚怎么样怎么样,他就气了。真不懂,我盼他好,他还跟我生气?”   谢忘琮笑笑:“不懂,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赶到赵宅时,已经是无地可站了。正巧金轿到,十几个人在门口拦着要喜钱。   拦门的有颜相公,他总问一些刁钻的问题,叫赵敬来对诗、说典故,从古至今一个不落。赵敬一时对不上,就被相公揪耳朵说“笨”。   颜辅仁问完,又到齐相公来问,不问诗文歌赋,单问算数:“今有鸡兔同笼,上有十八头,下有五十六足,鸡兔各几何?”   赵敬呆了,掰着手指头算了很久都算不出来。众人又要笑他了,赵敛赶紧抢答:“鸡有八只,兔有十只!”   齐延永笑说:“二郎答的不算,要大郎来答!”   “怎么不算,”纪阔起哄说,“不是说对了!快些开门!”   门总算开了,送亲的赵敛拿到了喜钱,低头数了好几遍,大概能买十个柿子饼!他正窃喜呢,转头就看见谢承瑢也在人群里。   怎么办,虽然不是很敢见,但他看见谢承瑢和程庭颐站在一起,不敢见也得去见了!   “谢小官人!”赵敛把手里的喜钱塞进谢承瑢怀里,“给你沾沾喜气。”   谢承瑢本来还板着脸,一见到赵敛又忍不住要笑了。他推辞说:“是你的喜钱,你怎么把喜给我了?”   “给你给我不都是一样的么?”赵敛得进门了,临走前还多看了谢承瑢几眼,夸赞说,“好官人,你今天真好看。”   赵敛说完就跑了,留下谢承瑢在原地,耳朵红得都能滴血。   程庭颐也看出来有些奇怪:“因为你今天穿了新衣裳,所以他说你好看?”   谢承瑢把喜钱握在手心,尽量从容地说:“你别管他,他总是好一阵坏一阵。”   程庭颐说:“好也是他,坏也是他,瑢哥,你全都跟着他跑了。”   “我没有。”谢承瑢闻了一下喜袋,很香,才短短一瞬,香袋就沾染了赵敛身上好闻的香味。   **   长公主轿辇停于门口,便有阴阳人[4]来撒谷豆,孩童来捡。等毕,由嘉王李元澜背长公主下轿,过门后,长公主脚踩在毡席而行,坐富贵、牵巾、讲拜、撒帐、合髻,最后喝完交杯酒,仪式方才完毕。[5]   行仪式时,李思疏始终手持团扇,不见赵敬;赵敬亦不直视长公主,只看长辈宾客。仪式结束,赵敬被抱出门喝酒去,留李思疏在房内。   头上戴的首饰很重,压得她头昏脑胀。她不敢动,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窗子。   窗子偶尔飘过人影,窗外的人都在欢喜地唱歌,没有人觉得不开心。她也不知道她要不要开心,今天是她成婚的日子,她应该开心的。   又或是,她终于能如愿与心上人成婚了,她要开心。   赵敬喝了很多酒,喝到倒在桌上,稀里糊涂地傻笑。   君瑜看赵敬醉了,把他扶回房,不忘嘱咐他:“大哥行得稳些,不要闹了笑话。”   “我知道。”赵敬立食指噤声,“你回去吧,替我多喝几杯。”   “大哥……”君瑜欲言又止,“里头是长公主,你不要乱了分寸。”   赵敬好像忽然清醒了。他笔直地站在那儿,说:“我知道,你走吧。”   屋外很吵,但关了门,好像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赵敬缓缓走到圆桌边,先看见长公主的裙摆,手中的团扇,再往上,兴许是她露在外面的眼。   可他并没有再往上看,而是停在李思疏的团扇上。他静了半晌,叉手说:“臣赵敬,拜见楚国长公主。请长公主安。”   李思疏的笑容凝在嘴边。   她想与赵敬对视,却始终不能与赵敬视线相交。她还抱着一些期冀,呼唤道:“官人。”   她希望能听见赵敬的一声“娘子”,可是赵敬却说:“长公主安。”   李思疏心头一震:“赵瞻悯,是我对不起你。”   “能与长公主结发,是臣三生有幸,何来长公主对不起臣之说。”赵敬再拜,“长公主为君,我为臣,做臣子,决不忘君臣礼节,请长公主放心。”   “你是在怨我么?”李思疏站起身,“怨我断你仕途,葬你前程?”   她向前一步,赵敬便后退一步:“臣怎敢怨长公主,更不会心有它想。”   “那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你是怕我貌丑,还是心有怨恨,所以不愿看我?”   赵敬已经退到门边,再不能退了。   “长公主为君,我为臣,为臣之道,便是尊君敬君,又怎能直视君上。”   李思疏冷笑两声:“你拿君臣之道来压我,是么?”   “臣不敢。”   李思疏转过身去,望着喜被红枕,一滴泪从眼中落下。她说:“好一个臣不敢。”   赵敬一句话都不回她。   “我心中的赵瞻悯,不应该是如此的。”李思疏擦净眼泪,“赵瞻悯腹有诗书气自华,其为人正直,仪表堂堂……”   那后半句,她实在是不忍说出口:怎会是如此冷漠无情模样!   这屋内又静下来了,把屋外那些喧嚣都放了进来。   刺耳的欢笑声躲不掉地,全钻到李思疏耳中。   赵敬冷冷说:“赵瞻悯,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1]:檐床,只设坐而无轿厢之便轿。   [2]:本段化用、借鉴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公主出降》,侯印国译注,三秦出版社。   [3]:同上。   [4]:阴阳人,也叫阴阳师、阴阳先生,是以看风水、相宅、相墓、占卜为生的人。   [5]:本段化用、借鉴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侯印国译注,三秦出版社。这一段有作者私设。   新皇后的曾祖父叫徐歇,徐歇除次登场是在第二章 ,太后斥责李祐寅时提到的“太宗平顺年间名将徐公”。改的时候顺便回顾了一下第二章,发现写得很烂,所以小小的修改了一下。   国庆快乐,一些迟到的祝福。 第50章 十七 问明月(二)   长公主出降,官家与皇太后并不能出宫送亲。相比宫外,宫中就冷清许多了。   李祐寅也叫人摆了歌舞,等着月亮升起的时候与朱怀颂一起看。   曲子是听了很多年的曲子,舞也是看了很多年的舞,回回都是一样的。朱怀颂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遍了,也许她已经厌倦禁庭里没有生气的歌舞,但她还是要看下去。   “娘娘瞧起来不高兴?”李祐寅端起酒盏,“长公主出嫁,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朱怀颂冷笑一声:“高兴?官家已经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了,自然不知‘不得’的滋味。”   底下还在跳舞,李祐寅的目光落在这些舞女身上。他喝了一口温酒,说:“娘娘此言差矣。我并没有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长公主也从未有过‘不得’。”   “我知道官家最想要什么,官家也知道长公主将来得不到什么。”朱怀颂叹了一口气,“官家知道怎么样才能摧毁一个人,当然使出全力。”   “您是说,我摧毁了阿姊?可是娘娘,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只要能得到,舍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祐寅恳切地说,“我分明是在为阿姊着想,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她能够幸福了。”   “这里没有旁人,官家就不要演戏了。”朱怀颂意味深长地望了李祐寅一眼,“有观者才算是戏,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这一出戏唱得很无滋味。”   李祐寅大笑着喝完最后一口酒:“娘娘要同我演戏,我怎么敢不奉陪呢?”他放下酒盏,脸上笑意全无了,“这皇宫不就是戏院么,娘娘和我唱了这么多年母子情深,即便无人来看,不也还是唱了?”   底下鼓乐声骤停,宫人俯首站了一排,不再吹曲跳舞了。   李祐寅皱着眉头问:“怎么不演了,怎么停下来了?”   宫人们叉手说:“回官家,舞完了。”   “哦,舞完了。”李祐寅像是醉了,“可是我的戏,还没有唱完。”   “官家以为这么多年来,我是在演戏?”朱怀颂挺直身背,“官家没唱完就接着唱吧,好好唱,唱一出举世无双的‘母慈子孝’啊。”   过了很久,李祐寅才起身恭敬朝朱怀颂行礼:“夜深了,臣恭送娘娘。”   “我怎么敢要官家送,这舞还没完呢,官家走了,谁来看。”朱怀颂慢悠悠往外走,“回回都是一样的舞一样的乐,官家看不腻,我已经腻了。”   李祐寅沉默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低头浑浊的酒,猛地把杯子砸到地上去。   酒水飞溅,淌得到处都是,那些宫人大惊,马上跪下来磕头谢罪。   “退下吧,都退下吧。”李祐寅疲惫地闭上眼,“下一回不要再让我看到一样的舞了。”   宫外略有声乐,顺着冬风飘进禁庭。   李祐寅步行回寝殿,四周清冷,除了灯盏与月,再不见光了。   月亮凄凉地挂在头顶,弯弯的,似一把能剜人的刀。   他怔怔看着,忽然说:“今日怎么不是圆月呢。”   韦霜华说:“回官家,月亮十五才圆呢。”   “是么?”李祐寅喃喃,“我糊涂了,都忘了今天不是十五。”   他沿着宫巷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将要路过一处小阁。   “前面是映杏阁吗?”他问。   韦霜华答道:“是。”   李祐寅迷茫地,要走到映杏阁去。他身后的黄门们欲跟着,却被他拦下:“我一个人走,谁都别过来。”   夤夜无光,愈往里走,黑夜里那些楼阁宫宇就愈看不清晰。分明昏暗,李祐寅却能辨认出阁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顺着游廊往里走,他忽然听见一声:“二哥!”   映杏阁已经没有人了,是他在幻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在哭:“不是我,不是我!”   “太子殿下薨了,太子殿下薨了!”   “白日里你去了哪里?你有没有见过你大哥?!”   李祐寅奔跑在满是花的游廊里,天很亮,亮得直刺他的眼睛。有很多无形的手要抓住他,要把他抓到更刺眼的地方去。   他躲在映杏阁的柜子里哭,他害怕有人找到他。他浑身都在发抖,他要把自己埋在柜子深处!可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他。   “二哥,你要做太子了。”   李祐寅抬眼,是爹爹打开了柜门。   “你大哥死了,你就可以做太子了。”爹爹轻抚李祐寅的脸,“你快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李祐寅倒抽一口气,一头栽进黑暗中。他推开门,屋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竭力望啊、望啊,恍惚中,先帝与娘娘就站在黑夜里。   “老身奉先帝遗诏,辅佐幼君,全权处分大周军国事。”朱怀颂穿着天子冕服在黑夜里嗤笑,“除非我死了,否则这天下,永远轮不到你!”   李祐寅用力嘶吼,搬着架上瓷瓶就砸向朱怀颂。   碎落声“砰”地响起,太后与先帝身影骤灭。李祐寅猛然惊醒,原来一切都是他酒后幻觉。   “官家!”韦霜华夺门而进,“官家还好么?”   李祐寅痴痴地抱膝坐在地下:“这天下永远不会姓朱的……永远都不会姓朱!”   *   赵宅的宴会也散了。   酒过三巡,醉倒一片,达官贵人们喝晕了酒,连路都走不稳了,得人搀着才行。他们边走边唱:“好风光,好风光!”   赵敛没有喝醉,外面风一阵阵的,反而把他吹得更清醒了。爹爹让他送嘉王李元澜到东门大街最南边,不然他肯定回军营睡觉了。   他同瑶前随着李元澜的马车晃到路口,要拐弯时,李元澜掀起窗帘说:“二郎辛苦,且送到这里吧。”   赵敛作揖说:“是,大王慢慢走。”   李元澜也作揖,正好听见朱雀河上飘来歌声,问:“二郎有十六了么?”   “大王还记着呢,有十六了。”   “那也能成亲了。”李元澜笑说,“二郎若能早些成亲,就不要拖着了。”   赵敛不解:“怎么?”   “成家才能立业,先有家了,自然就有功名了。”李元澜从袖袋中翻出一块小玉,“我不能常出门,与二郎见得也少。今夜我与二郎很投缘,这块玉就送给二郎,全当我一份心意。”   赵敛推辞说:“怎么敢。”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尽管收着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就走了,回见。”   赵敛与李元澜告别,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放下作揖的手。   瑶前有点看不懂呢:“三大王是什么意思呢,又送玉,又劝二哥早成亲?”   “送玉是想和我交朋友,”赵敛摸着那块小玉,“要我早些成亲,是盼我早日有成就。他不都说了吗?你也没听。”   瑶前嘿嘿笑:“哦,这是三大王对二哥的祝愿。我没怎么见过三大王,没想到他也是个温润如玉的人。”   “也?”   “和谢小官人一样温柔呢。”   赵敛笑了一声:“一点都不像。回去吧,这么晚了,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回军营了。”   现在是蜡梅初放的时节。赵敛沿着朱雀河边的街走,蜡梅清香就追着他跑,勾着他、缠着他。他一步一回头,借着街上灯光去看河岸边的梅花。   忽然就很想谢小官人。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找谢承瑢时,瑶前忽然跟他说:“气味,才是最叫人记忆深刻的东西呢。”   赵敛侧过脸瞧他:“什么意思?”   “容貌会变,声音也会变,唯独气味不变。你闻着味儿,就能想到人,这还不令人深刻么?”瑶前伸头用力嗅花香,“蜡梅,闻到蜡梅的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谢小官人。这样也好啊,以后二哥若是想念他,闻着蜡梅,就好像亲眼见到他人了。”   朱雀河上起了薄薄的冰,月光照上去,显得河面格外清冷。有霜落在地上,晶莹得胜似琉璃。   赵敛又发呆了,不知道对着冰还是对着花。他说:“我要想见谢小官人,哪还需要闻蜡梅啊?直接去瞧他不就好了。”   瑶前才不信:“你敢吗?”   赵敛沿着台阶走到岸边,凑近一株灿烂的梅。   蜡梅是绚烂夺目的,也是光彩照人的,是一簇金黄,是一堆灿烂。他压下一枝,好像下一刻,谢承瑢那双明净清澈的眼就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压下梅枝的时候,赵敛没看到心上人,只能看见朱雀河上的冰。冰上站着一只孤零的雀,仰望残月。   他忽然失落了,瑶前说得很对,他真的不敢。他不敢去找谢承瑢,更不敢对谢承瑢表白什么。   “二哥在想什么?”瑶前问。   赵敛失魂落魄地说:“我在想月亮为什么不圆。”   “今天又不是十五,月亮怎么会圆呢。”   又起了一阵风,瑶前说,“风真大,二哥,把梅香都送来了。”   赵敛拥住满天的风:“这些风会吹到北营吗?把梅香送到他那里去。”   “送到谢小官人那里?”   “会吗?”   “会。”瑶前望着月亮,“风可以带走一切,二哥想给他带什么,都可以。”   赵敛低头,轻声和蜡梅说:“如若能把我的心也带给他,那就好了。”他那颗心,要随着风飞到谢承瑢身上去了。   瑶前当然看透赵敛的心思了:“你想他了?”   “想谁?”   “当然是谢小官人。你想不想他?”   赵敛不说话。   瑶前问:“二哥喜欢谢小官人吗?悄悄告诉我不要紧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是不说,肯定能憋死!”   赵敛终于不藏着掖着了,也不再自我欺骗了。他说:“喜欢,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谢小官人。”   他折断梅枝,“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他。瑶前,你说得对,我要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瑶前说:“顾虑太多,反而做不成。二哥,你放肆一回又怎么样呢?人这一辈子才几十年,要是不能尽兴,这一辈子多没意思。”   赵敛笑了:“你想看爹爹揍我是吧?幸灾乐祸。”   “我才不是幸灾乐祸!”瑶前认真地说,“二哥,要是揍一回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被揍一百回都甘愿。你觉得呢?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一天,想一月,想一年,想清楚了,再做。”   “那我得想很清楚。”赵敛把蜡梅收在怀里,“至少我不能辜负他。”   *   朱雀河岸的风吹向北营,也落在谢承瑢的怀里。   谢承瑢又心神不宁了,他能缓解愁绪的办法就是练刀。   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一遍又一遍地斩断冬风,练到手腕无力,练到全身发软。   “好也是他,坏也是他。你全都跟着他跑了。”   谢承瑢仰面看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尖,一点都不圆。他想问问天,为何月亮总有圆缺,为何不能日日长圆?为何世间总有悲欢,为何不能事事如愿。   只要他闭上眼,赵敛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只要他睁开眼,月亮就眯着眸子嘲笑他,笑他不解风月,不谙情思。   月亮当然不知道他的,他也并不是什么木头,他只想将身影落在赵敛的眼里。   就这时候,有人快步向他走过来,还带着一缕梅香。   谢承瑢还在看天上的月亮呢,一点都不在乎是谁来了。   “军候,赵二郎叫我来给您捎句话。”   谢承瑢旋即转过身:“赵二?他说什么?”   那人笑起来:   “二郎说,朱雀河边的蜡梅开了。”   【作者有话说】   1.本朝皇子、宗室子都没有参与政治事务的权利,皇子出阁后方可上朝听政(止听政,不参政议政)。嘉王是李周宗室,不能参政,止奉朝请。   2.卷一结束了,下一章是两年后,小谢和小赵都18岁了。没成年的话有一些情节不是很好开展呢…   3.请假条:第一卷 结束了,有点疲惫,所以想休息几天。不会超过半个月,估计也就一周左右吧。很感谢大家的捧场,祝大家生活愉快。别离开,离开了哥会哭泣(霸总 第二卷   null 第51章 十八 白云碎(一)   崇源十五年十二月。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清晨未霁,雪飞京城,一只麻雀伏在枝头窥伺北营,乌黑的瞳孔中倒映两位武官的影子。   风携雪吹鼓宽袖,谢承瑢刚才拂了肩上的雪,风又掀起绒絮钻进他衣服里。他正低头去拍身上的雪,谢忘琮走过来了,把手里的氅衣披在他的背上:“雪大,不要感染风寒。”   谢承瑢抬眼,雪正坠在阿姐直脚幞头的尖尖。他作揖说:“请长姐安。”   “瑢哥安。”谢忘琮打趣道,“今天怎么一个人出去,二郎没送你出来?”   “没有。”谢承瑢有意不提这回事,“这几日我都是一个人睡的,他没有过来。”   谢忘琮这就明白了:“看你精神不济,昨夜没睡好么?”   谢承瑢心虚说:“被子里太热,才睡不着。”   “热?”   “二郎给我送了手炉。”   谢忘琮笑着说:“二郎人不在,热气倒在,怎么这么大的人还要缠着和人睡呢?”   谢承瑢不答,拢紧身上的氅衣。   “这氅衣厚实么?”谢忘琮问。   谢承瑢手顿了顿:“谁给你的氅衣?”   “是爹爹。”谢忘琮看他要脱,急忙拦住,“这几日下大雪,清晨又最冷,爹爹怕你冻着,就叫我来送衣服了。”   “他有事要来找我说?”   “也许有。”   谢承瑢脱下氅衣还给阿姐:“他若没事,也不会送这个给我。今年初冬,大雪压塌了我的帐子,怎么没见他来瞧瞧我呢。”   “哎!”谢忘琮跟谢承瑢去马房里牵马,又说,“雪压了帐子,不也给你换了新的么?”   “换新的是一回事,瞧不瞧我又是另一回事。”谢承瑢不想说了,拉着马走出军营,“不要他的衣服,你还给他。”   思衡在军营外等着他们呢,手里也抱了很厚的衣服。谢承瑢刚把思衡手里的衣服披上,思衡就说:“是阿郎叫我给你的。”   “怎么又是他?我不冷了,给你穿着。”谢承瑢把衣服脱了,宁愿冻一路也不穿。   谢忘琮苦笑说:“思衡,你何必多嘴呢。”   思衡拍拍嘴:“我下回就不说了。”   军营外那棵树上传来麻雀咕咕声,谢承瑢瞥上眼,正与那只小鸟对视。不知为什么,北营周围的鸟越来越多了,每隔几棵树都得看到一只。   “瑢哥上马么?”思衡问。   “就来。”   谢承瑢提了衣摆,刚坐稳,又回头看向那棵树。天还未亮,地上雪厚,倒是将天地都照白。他没看见鸟了,只见到地上两片孤零零的棕羽,很快就有雪覆,不见踪影。   五更未至,厚雪埋着青瓦朱墙。谢承瑢下了马,与思衡告别,这就转身进宫门。   不远处雪中,右相齐延永与尚书右丞曹规全也下马,恰见谢承瑢进门,思衡转身牵马而走。   雪夜如昼,宫门前又有点灯,将人看得很清楚。齐延永盯着思衡和谢承瑢看,纳闷说:“那小厮……”   曹规全说:“这是谢家的小厮,你瞧他是不是和谢同虚有七八分相像?”   齐延永反应过来:“你说对了。之前我还没怎么注意,怎么他两个人连侧脸都这么像?这世上真能有如此相像的人么?”   曹规全没来得及答话,旁有官员走上前说:“容貌能够如此相像的,怕是只有亲兄弟了。齐相公,曹右丞。”   原来是监察御史刘宜成。   “刘监察。”   三人互相作揖后,齐延永才问:“监察方才所说的亲兄弟,是什么意思?”   “相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听了一些传闻,说谢承瑢与谢忘琮的生母原本是录事巷中的小唱,能歌善舞,美貌无双。”刘宜成意味深长地笑笑,“这风月地的女子么,有个一男半女自然也不稀奇。”   齐延永摇头:“传闻传闻,道听途说的话可不能信呢,监察。”   “相公教训的是。虽不知真假,但随耳听听倒也无妨。二位官人可知那传闻里,谢承瑢的生母是谁?”   “是谁?”   “梁姬,梁玉楼。”   曹规全好奇道:“梁玉楼?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白玉馆的行首梁玉楼?”   “正是,官人知道?”   曹规全嗤笑:“原来是她。”   齐延永从没去过录事巷,更没听过这个梁氏,正想问个清楚,忽然见那边雪里站了一个人。   雪更狂乱,似白云揉碎。正在雪中,赵仕谋借着风雪相拜:“齐相公,曹右丞。”   “太尉。”   赵仕谋走近了来问:“方才听见三位官人在说白玉馆?”   曹规全下意识摸鼻,顺手掸去满袖白絮:“说来玩笑罢了。也不早了,太尉随我们一同去待漏院[1]吧?”   “多谢了,正好一阵。”   宫门口的灯盏随风晃来晃去,地上的冰也被官人们踩烂了。刘宜成与曹规全并齐走,猛地想到什么,问道:“右丞知道梁玉楼么?”   曹规全答:“只是略有耳闻。”   刘宜成又问:“我听闻梁玉楼是被个武人赎走的,不知道是不是谢问吉?”   曹规全望向他,笑意耐人寻味:“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呢?”   刘宜成说:“如果谢问吉真的娶了贱籍女子,御史台应要上奏。”   曹规全反问他:“谢问吉还朝这么多年了,你猜为什么御史台没有上奏?”   刘宜成一怔,不再多言了。   *   今日上朝,所议之事颇多,总分为二点。一为民生,二为边陲。   正值雪季,北方暴雪,植被受冻,屋舍受损,恐百姓难度冬日。尤其兖州、齐州、迎州,雪已成灾,数千亩良田冻损,家畜冻死,更有风掀屋舍致不得安寝、归家者,数不胜数。   如今救灾迫在眉睫,地方官并不能胜任,李祐寅欲派朝官前去三州。底下议论纷纷,未见有人出列。   朱怀颂还坐在李祐寅身后的帘子里,她说:“三州雪灾,当务之急应是救灾。方才陛下提议,请百司朝官中几人前往三州,诸卿可有自愿?”才说完话她就咳嗽不止。   这几日天冷,屋里暖屋外寒,一冷一热的,容易感染风寒。朱怀颂前几日就因染风寒而卧床,现在才好一点儿又来听政了。   朱怀颂先看颜辅仁,又望向齐延永,说:“往三州救灾,境险事艰,非常人所能及。齐相公可有举荐?”   齐延永端好笏板出列:“与其盼他人行,不如躬身做。臣愿前往,以安百姓之心,恤三州之灾害,全心全力。”   “不可。”李祐寅出声反驳,“齐卿为相国,如何能出使三州?朕觉不妥,当再择他人。”   朱怀颂问:“相国不可出使三州?那陛下以为,何人能当此重任?”   李祐寅说:“需从长计议。”   “天等得,人等不得。陛下要等到何时,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待老天替陛下解决?”朱怀颂又咳了很久,“既相公不得出使,其余宰执、大臣,又有谁愿出使?”   众人默默。   谢承瑢站在武官列末尾,离紫宸殿的大门很近。武官不言文臣事,百官大起居也不过是来听听罢了。他闲得无聊,悄悄看殿上诸位朝官。   有位紫衣文官出列说:“臣愿前往三州,领救灾民。”   谢承瑢没上过几回朝,还认不全殿上的官人们。不过听太后说,这是工部侍郎唐次桓。   安抚使[2]向来由文官担任,武官无权请命。谢承瑢不明白为什么文官们这样不肯去救灾,难道任安抚使也是个困难事么?   底下无人请命,朱怀颂有些不悦:“既然诸卿不答,老身便与陛下自行选定。等选完了,再来知会诸位。”   说罢民生,又言边陲。   自崇源十三年收复延州以来,西燕总扰边境。虽有大将驻守,却还是不能威慑燕人。有文官在紫宸殿上提出,在征秦州之前,应派朝中威望极高的武将先行坐镇延州,一来彻底镇乱,保延州太平,二来,待将来西征,如若溃败,还有守机。   李祐寅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我大周武将众多,不知谁最有此威望?”   有文官出列说:“臣以为,只有太尉能坐镇延州了。”   众臣将目光都落在赵仕谋身上。赵仕谋不置可否,惹得李祐寅很不快。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说:“回陛下,臣以为不妥。”   李祐寅微微挑起眉头:“怎么说?”   “延州距京城遥远,太尉身居要职,同兼三衙都指挥使,如若离京,三衙如何?”   朱怀颂赞同道:“纪管军说得是。陛下难道忘了先帝‘不得贬黜太尉’的遗愿了么?将太尉调去西州,也算是另类之贬黜了。”   听到太后搬出先帝,李祐寅烦躁地摆手:“既如此。朝中有威严的大将,除太尉外,无非就是三衙副都指挥使了。朕看,不如就命殿前副都指挥使宋卿前去,如何呢?”   朱怀颂说:“宋卿可以。”   宋骧出列拜道:“臣谨奉诏。”   边陲还有一件事,便是将要提上日程的西征。对此李祐寅也有烦恼,不知选谁为主将,又不知择哪几支军队。今日正好一并提起:“关于西征之事,诸位武官是否有好计策?”   赵仕谋说:“回陛下,秦州位于大周最西北角,南邻被占之梓州,东南接回归之延州,东面又是原州。臣以为,兵分两路,自东、东南而进,先攻秦州东、东南彭阳、辛平两县,随后破敌,于秦安县汇合,合力攻城。”   李祐寅听罢不语。   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说:“太尉所言极是。秦州多山,重峦叠嶂、峻岭危峰,易掩伏兵,易守难攻。如若大军直进,极易孤军深入、腹背受敌。而派多军,分路西征,或可胜。不过也不可过于分散,兵力不齐,将多而意杂,不利合战。两路军或三路军,皆可行事。”   李祐寅忽然放心了:“兵法之事,须看武将。还望诸位卿家了。”   散了朝,天完全亮了。殿外积雪被清了,但砖上还有碎冰,走路很滑。   谢承瑢今早起得实在太早,现在困得直打哈欠。在紫宸殿上肯定不能打哈欠的,出了殿就可以了。   他才打完一个哈欠,就有个官人在后面叫他:“谢官人!”   谢承瑢回头,只见一身着绿服、腰环犀角带的年轻人在向他微笑。   是大理寺正雷孝德。   “雷寺正。”   雷孝德作揖:“谢官人。我早听说官人名号,少年将军,英姿不凡。军营多戾将,官人却是儒将,与百将不同。这几回朝会,我总想与官人多说几句话,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总算抓住!”   谢承瑢作揖说:“寺正谬赞。”   “哪里谬赞!是官人应得。”   两人行在广场中央,等四周官人渐少、无人注意了,雷孝德才稍拂袖子,在谢承瑢身侧轻语:“官人方升中卫郎、赵州刺史,下官恰也有些话想与官人诉说。可否一叙?”   谢承瑢回首遥望身后官员,在茫茫一片雪中与谢祥祯对视。随后他转身说:“当然。”   【作者有话说】   [1]:待漏院,宋百官上朝等候宫门开门之所,设于宫城左掖门南。但在本文中,待漏院设置在宫门之内的小广场,既如此,待漏院就变成了“等候进殿之所”。   [2]:安抚使,以某地造灾害或因边境用兵,特遣安抚使措置赈济、或抚平边衅,事毕即罢。[选自《宋代官制辞典》,龚延明编著,中华书局出版]本文里的安抚使有私设哈。   四品以上服紫,五品、六品服绯,七品至九品服绿。遥郡官以阶官的官品为准。   雪灾的伏笔见38章。   小谢表字同虚,小赵表字观忱chén。关于小谢的字,写的时候想了整整一天,真的困难。(-?-; 第52章 十八 白云碎(二)   赵敛才下晨训。   雪还在下,狂风呜咽,风和雪都扑在赵敛薄薄的甲衣上了。他抱着刀,隔着雪看军营大门。   前去上朝的诸位武官陆续回来了,踩出一片泥泞。赵敛翘首望,等了许久,仍不见某个身影。他有些等不及了,忽有人喊他:“阿敛!”   回头看,正是他的老师周彦。   周彦身穿绯色公服,外面罩一件厚氅衣,头顶幞头上铺了白,有时风过,沾了些雪。   “周将军。”赵敛作揖。   “在门口等谁呢,晨训下了?”周彦先替赵敛拂去发间白雪,又调侃说,“等你家小将军呢?”   赵敛怎么会承认,他说:“我在等我爹爹。”   “你爹爹被官家召至崇政殿议事了,估计很迟才能回。”   “哦,这样啊。”赵敛摸耳朵,“我再等等也无妨的。”   周彦一眼就识破他的心思,直笑道:“你家小将军也没回呢,先前我看他同大理寺雷寺正走了,估摸着是有事,你不必担心。”   “啊?和雷寺正走了?”   “是啊。”   赵敛不高兴了,小声嘀咕说:“怎么这样,不说了早点回来的吗?”   周彦无奈:“你的刀练得如何了?昨夜我说的,你还记得?”   提问到功课,赵敛当然很认真:“记得,挥刀要快,用力要坚。”   “雪大,视线不好,最适合练刀。”周彦拽着他走,“不必等了,你家将军没回来,等你练完了,他自然也回来了。”   雪下得大,走路踩冰容易摔倒。周彦换下公服,同赵敛小心前往校场,一路说着话。   “今日上朝,说到了出征秦州的事儿。”周彦道,“我看官家意思,他似乎并不是很懂兵法。”   赵敛说:“官家日理万机,也无需懂兵法。兵法自有将军来懂,西征自有将军来战,官家懂不懂倒无所谓了。”   周彦轻笑:“陛下不懂兵法,但好武。他不问西征过程如何,只单要个结果最好。今日上朝,你猜发生了什么?”   “什么?”   “那些文官说,只有大将坐镇延州,才能杜绝西燕骚扰。其实我看,西燕屡次骚扰边境,不是为了攻城,只是为了骚扰。隔三差五来抢只羊、夺只鸡,日子久了,延州守将便会麻木疲怠,不把那些挑衅放在眼里。来日真的攻城,延州守将还以为燕人又是来抢羊的呢。文官说,要派威名远扬的大将坐镇,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真正要做的是命令延州守将严阵以待,丝毫不能懈怠。把人叫去了,反而引起守将不快。”   正好有一队兵经过,两人都不再说话。等巡逻兵走了,赵敛才说:“将军此言有理。不知官家选了哪位将军坐镇延州?”   “本来有文官举荐你爹爹,但有人反对,官家就派了宋管军去。”   “殿前副都指挥宋将军?”   周彦点头:“正是。”   赵敛陷入沉思:“叫我爹爹去延州似乎并无太大不妥,爹爹为当朝太尉,名声在外面,确为最佳人选。不过么……”   “不过什么?”   赵敛停下脚步:“既然连西燕都是为了骚扰而骚扰了,你又怎知官家不是为了调任而调任?借此将我爹调去延州,这辈子回不回得来都不好说了。等我爹走了,正好再用人填补都指挥使空缺,太后也说不了什么。我爹到了延州,有延州兵马钤辖等将牵制,官家更是高枕无忧。你说算不算一举两得?”   周彦道:“你是不是想得过于阴暗了?”   赵敛笑笑:“我只是猜测,毕竟朝堂之事,谁说得清呢?”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朝堂争斗,不会走无用的棋。”   周彦回忆起今日朝会,择臣出使安抚使之事,又觉得万分好笑,“今年大雪,北方兖州、齐州、迎州三州雪灾严重,官家问谁愿意主动前去灾区,那些文臣可是听而不闻哪!还把头低下来,生怕被选中。反倒是武臣们,各个昂首挺胸,没有一丝畏惧。可提到坐镇延州,那些文臣又活过来了,直言‘唯太尉也’。”   赵敛说:“安抚使都由文臣担任,武官们就算有心也无力。安抚使可不是容易差事,灾区危险不说,这朝廷里拨银子下来,都交给安抚使分配。倘若这些银子分配不当,流到地方官口袋里,救灾不力,也是安抚使负全责。职位要紧,也是个苦差事,稍一出错,名节、官位,全崩。所以这些文官们都不敢轻易请命,保不好丢了官,还遭众人唾骂,赔大了。不过这戍边就不一样了,把政敌调去西北,又合官家心意,全是利益,何乐不为?”   周彦直勾勾看着赵敛:“这些事情,是谁教给你的?”   赵敛捂住嘴:“我当然是自己悟的。”   “阿敛,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说。我以为想事情并不只能看利益,若为官者一切以利益为先,那国家怎么办呢?”   “可我说的不过是实话。那些官人们若不是为了利益,为了名声官位,为什么不敢自请前往北州赈灾?不就是怕揽责任么?”   周彦道:“朝里的事,不会是你想得那么灰暗。人有多大能耐就做多大能耐的事,做不到,所以才不去。不会是因为担心官帽不保才去,是你多虑了。”   赵敛叉手:“老师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说完朝堂之事,就来练刀。   赵敛学了两年双手刀,已经非常得心应手。现在也不再练如何握刀了,都练出刀速度与挥刀力量。   周彦为严师,平日说说笑笑,一到练刀就严肃。这会儿与赵敛比试,地上有冰,赵敛一不留神就滑一跤,被他训斥好几回。   “下身要稳!腿不稳,当然会滑倒。力着重于四肢,忘却中心,注意在刀上。”周彦劈下刀,砍在赵敛刀刃,“昨天我和你说的,又忘了?”   “没忘!挥刀要快,用力要坚。”   “你的刀太慢,你的力不坚!既不坚定,又不坚硬,哪来的‘用力要坚’?柔刀法,亦是坚定之法,软不是柔!”周彦压下赵敛的刀,颇有些失望,“怎么,脚底下的冰影响你的心思了?”   赵敛如实说:“我怕滑得四仰八叉。”   “矫情。”周彦收回刀,“冬日里就是这样的,西边也爱下雪,将来上战场,燕人可不会因为要下雪就休战。相反的,恶劣天气正是他们的优势。”   “我知道。”赵敛喘了一口气,觉得手有点疼,低头一看,虎口竟然流血了。   “伤到了了?”周彦有些慌乱,“要紧么?”   “不要紧,也不疼,马上就好了。”   周彦去摸赵敛手上的伤,顺便和他说:“阿敛,我知道你聪明,只是朝堂上的事,就算是看破了也不能说破。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说出来了,麻烦也来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若是旁人,我不会说那么多的。”   雪渐渐停了,有麻雀自头顶飞过,冲到北营门口去。赵敛提着刀,鬼使神差地跟着麻雀跑,不知不觉就来到营前空地。   鸟跑不见了,迎面而来的只有谢承瑢身上独有的蜡梅香。   终于回来了,赵敛为什么练刀的时候心不在焉,就是怕错过了谢承瑢。幸好是没错过,刚刚好。   谢承瑢刚下马,才整理好绿色公服,挥下肩头雪。他看见赵敛了,不过故意不和他搭话,装作没看见他。   赵敛果然急了,喊道:“是谢大官人回来了?”   谢承瑢嗔怪:“你分不清我了?还问是谁?”   “我当然分得清。”赵敛跑向谢承瑢,傻笑半天,“我等你好久了,好久好久好久。”   “你几时起的?”谢承瑢问。   赵敛说:“很早就起了,早训前半个时辰我就醒了。”   谢承瑢莫名有些不高兴:“那还叫早,你就爱多睡那一个时辰。”   赵敛笑起来:“还怪我呢,不就这一回么。要怪就怪你上朝太早了,起得那么早,我要是跟你一块儿起那么早,头就昏。头昏了,一整天都迷迷糊糊的,到时候你又怨我不搭理你。”   “你又找借口了,二哥。”谢承瑢还有些话想说,但又不是很方便说,只好拐弯抹角,“昨晚雪很大,你知道么?”   “我睡着了,不知道。怎么,你冻着了?”   “我没有,我好得很。”   赵敛放心了:“看来今天也可以一个人睡?”   谢承瑢瞪他一眼:“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一个人睡!”   谢承瑢这匹马叫昭昭,去年才从太仆寺领的,是匹很白很白的马。正好下雪,白鬃与雪融在一起了,还有些难辨。   说起这匹马的名字,赵敛觉得很不解。为什么要叫“昭昭”?谢承瑢原名不叫“谢昭然”么,怎能以人之名命马?第一回 听到这名,他劝谢承瑢把马名改了,谁知道谢承瑢说:“你的马不也叫‘照夜’么?岂不是犯了你的名讳?”有理有据。   赵敛并不叫昭昭的名字,看到它了,就喊“小马”,昭昭也还理会,格外亲昵。   今日昭昭疲惫,多呼噜几声,正好给赵敛一个抱怨的机会。他摸着昭昭的额头,感叹道:“小马也累呢,天还未亮就随着官人起来,趁着大雪跑到宫中,又等着官人上朝,还得等着官人同别人说完话回来。”   谢承瑢一听,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敛:“你又阴阳怪气的做什么呢?”   “我阴阳怪气了么?”赵敛举起双手,“我不过可怜小马。”   “你是可怜昭昭,还是可怜你自己?”谢承瑢转念一想,竟笑起来,“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   赵敛如实说:“知道,同雷寺正走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你不知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谢承瑢还是笑,“我与雷寺正、另一位寺正去了一趟醉仙楼,不过喝了点酒、聊了几句诗。接着便回来了。”   赵敛赶紧嗅了一遍谢承瑢的衣服,只有梅香,没有酒气:“你骗我,没喝酒。”   谢承瑢光笑,也不说话。   赵敛急了:“那你们聊了什么诗?”   “和你有关系?”   “我想知道。”   谢承瑢拿缰绳打他:“你要醋死了,赵二。朋友之间有那么多醋要吃么?我阿姐和王重九他们总玩一处,你为何不醋呢?”   赵敛摸不着头脑:“你阿姐和王重九玩一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只醋你么?”   谢承瑢听了,只当他欲盖弥彰,并不计较。他不想牵马了,把绳子摔给赵敛:“别醋了,我同别人多说几句话你就不高兴,三岁小孩儿么?”   “你当我三岁也成。”赵敛刚接过缰绳,忽然想起自己虎口受伤了,忙不迭装可怜,“你看看,我伤着了。”   “被刀碰的?”谢承瑢关切地去看赵敛的伤口,“这么不小心,疼么?”   赵敛直皱眉头:“疼,可疼。你看我练刀那么刻苦,今日同你讨个赏,成么?”   他两个一直对视,越对视就越想笑。很快谢承瑢就止不住笑了,避开赵敛的目光,只看赵敛手上浅得不能再浅的伤口:“这点伤还要讨赏?”   “不讨赏,我就白伤了。”   “再不讨赏,你就痊愈了。你要讨什么赏?”   赵敛说:“我要你下回下朝了早点儿回来,别叫我白白在门口等你了。我等得很辛苦。”   “这得看我忙不忙,我要是忙了,就不能早些回来。”谢承瑢掸去赵敛身上的雪,“你辛苦,我也没叫你等。”   “你一时不回,我就等你一时;你一日不回,我就等你一日。你一年不回……”赵敛撇嘴,“别人找你算你忙了,我找你,算不算你忙?”   谢承瑢却问:“我一年不回你怎么样?”   “我在问你算不算忙呢。”   “算,你一来找我,我就不得空见旁人了。”谢承瑢看见赵敛头上的一点白了,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说,“二哥,我明天不上朝,你不用担心吵了。”   赵敛耳朵一红:“你想我陪你睡觉吗?”   “风那么大,雪那么大……我怕你一个人睡冷。”   赵敛嘿嘿笑:“我也怕你冷,好哥哥。”   谢承瑢不准赵敛喊他“好哥哥”,每次赵敛一喊,他都要打赵敛手心。但是赵敛喜欢被打。   【作者有话说】   本文规定,军官出行可以借用军马,但只能用一匹,不准多。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懂他们在吵什么…小谢很怕冷,冷的时候身上会疼,小赵又是个大火炉,所以小谢喜欢小赵陪他一起睡。小谢第二天早上要上朝,上朝凌晨两三点就得起床了。他一起,小赵也得醒,但小赵不想醒那么早,所以这一次他就没有跟小谢一起睡觉。小赵害怕小谢冷,还特意给他塞了手炉,但小谢还是没睡好!因为没有一起睡,小谢很不爽,但他不好意思说…只能在这拐弯抹角的~   另外这两年他们什么都没做,就是以朋友的名义得寸进尺吧…小赵是有私心,小谢是完全没开窍(就一直以为朋友之间可以这样啊~) 第53章 十八 白云碎(三)   下一夜雪,朱墙上压了一层白,偶有雪泥从墙头跌下来,溅起一滩雪花。   左相颜辅仁、右相齐延永、左丞黄忠则、右丞曹规全,连同三衙都指挥使赵仕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宋骧、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一同前往崇政殿奏对。   崇政殿内点有炭火,方才开门,热气就扑到人怀里。几位官人褪下氅衣,进殿向官家、太后行礼。   “诸卿来了,赐座。”   有小黄门端来凳子,八位官人叉手坐下。   李祐寅说:“今晨朝见所议之事甚重,因关国家大事,故特召诸卿前来庭议。既有二事,先说其一。北三州雪灾一事,诸卿以为,除唐工侍之外,还有至少哪两位卿家能够担任?不妨举荐。”   曹规全叉手说:“官家,臣以为,刑部侍郎陈启为人谨慎、资历颇深,正是赴北三州的好人选。”   “陈启?”李祐寅点头,“其他卿家可有看法?”   黄忠则说:“回官家,臣以为出使三州安抚使,仅靠为人谨慎,尚不能担重任。臣依所见所闻得出,陈刑侍有谋而无勇,处处循规蹈矩,未有变通。出使三州除安抚使,还是要有勇有谋。”   曹规全笑道:“黄左丞同武人交心多了,便有武人心思,以为救灾是当兵打仗,还需有勇有谋?官人说陈刑侍有谋无勇,要我看,有谋足矣。正是他循规蹈矩,处处遵诏,这才做得了刑部侍郎,这才能依法、依官家的意思,妥当安置好灾州。”   “曹右丞将迂腐不懂变通比作谨慎,岂不是荒谬?北三州境险,大雪淹没屋舍,死伤不知几何。将此迂腐顽固之臣派去做安抚使,你有心,人家无力。”   朱怀颂皱眉听着,忽剧烈咳嗽起来。曹规全马上不说了,转头向她叉手:“皇太后殿下。”   朱怀颂哑着声说:“安抚使也不是谁都能当的,既然陈刑侍不能担任,又说那么多做什么?大周如此多文臣,难道还挑不出一个出使灾区的安抚使?”   “皇太后殿下所言极是。”黄忠则道。   曹规全心中有些不平,却也只得说一声:“皇太后殿下所言极是。”   李祐寅默默在书案上翻陈启的奏疏。   奏疏上只是按例汇报刑部事宜,未有遗漏,细心周全。李祐寅以为“奉诏”与“迂腐不懂变通”还是有些区别的,陈复当然可以出使北州。   他说:“我知道黄卿忧心陈启,可毕竟还没赴任,还没有结果呢,你就把人家全然否决,未免太过武断。”   黄忠则仍然说:“请官家三思。”   李祐寅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叫陈刑侍去吧。三州之中,兖州最靠南,受灾情况也是三州中最轻的,要陈刑侍过去,任安抚使;再叫右司郎中董淳任安抚副使。”他望向黄忠则,“这样总成了吧?”   黄忠则还是以为不成,但既然官家已经定了,他也不好反驳了:“全看官家意思。”   李祐寅又望向屏风内的太后:“娘娘觉得如何?”   朱怀颂冷笑一声:“官家已做了主,老身再说又有什么意义?能不能成,不是老身说了算,是百姓说了算。”   “那就这样吧。”李祐寅微笑说,“百姓怎么说,要等陈刑侍回来才知道。娘娘坐在禁庭里,又怎么知道外面人怎么说呢?”   颜辅仁听到这句话,有些失望地摇头。他一言不发,也没有举荐任何人。   李祐寅都看在眼里。等齐延永说完,他问颜辅仁:“颜相公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颜辅仁说:“臣无甚高见。”   “可我却觉得相公有话要说。但说无妨,旁人怎么说,我且斟酌;唯独相公所言,我谨记在心。”   颜辅仁便叉手说了:“回官家,兖州、齐州、迎州,三地雪灾,民众有难。出任安抚使,才排第二,德在第一。如若心中无德,见灾民不生怜悯,冷血行事,往或者不往,都不起作用。若有德,将百姓视为哥姐父母,即便无才,以德牵心,不愁无解。择人先择德,有德,民心自随,百姓跟之,齐心协力,天灾必破。有德无才之人,以有才之安抚副使相辅,一德一才,也可成事。”   李祐寅颔首:“依相公意思,方才我与他们商议的人选,有哪里需要改正?”   “陈启有才,是否有德暂论;董淳无德,是否有才暂论。这二人一起,是否能安抚兖州百姓,暂论。”   “我知道了。”李祐寅笑说,“那便换下董淳,再择他人。”   颜辅仁不解:“官家为何不换下陈启?朝中有比陈启更好的人选。”   李祐寅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想给陈启一个机会,若他是千里马呢?我想做他的伯乐。”   颜辅仁的眉头突然舒展了:“既然官家已经做好了决定,臣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官家又有什么必要问臣呢?”   李祐寅说:“我只是想知道相公的想法。”   出使三州安抚使之事已经商议完,又要商议西征的事情。   李祐寅问四位武臣:“出征秦州,派哪两军作主力军最好?”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说:“臣以为,应殿前司选一支,马步军司中选一支。”   李祐寅说:“殿前司上军有三军,马步军司上军各有一军。我看呢,殿前司还是择擒虎军吧,擒虎军曾与燕人对阵过,熟悉敌情。”   又说起马步军司中择哪一军,朱怀颂说:“燕人善马,当然要择骑兵前去对阵。马军司以骑兵长,择马军司控鹤军去,倒也稳妥。”   李祐寅作沉思模样:“秦州多山,马并不好走。擒虎军已有大量骑兵,选步军司伏雁军也无不妥。”他问崔兴勇,“崔卿以为如何?”   崔兴勇叉手说:“臣以为妥。臣定不负官家所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虽然我不懂军事,但朝里有能替我分担的能人。”李祐寅笑着望向朱怀颂,“这样,先帝也可以放心。”   朱怀颂实在是忍不住笑了。李祐寅没有问她在笑什么,她也不想回答。庭议完了,她没有多留一刻,很快就走了。   其他官人也要走了,但李祐寅特意留下了赵仕谋:“太尉请坐,我还有事想与太尉商议。”   崇政殿的炭火快要烧尽了,有小黄门过来换炭,李祐寅与赵仕谋就在旁边盯着看。   换炭的内侍年纪很小,瞧着只有十三四岁。李祐寅忽然温柔地问他:“求恩,炭烫么?”   王求恩恭敬说:“回官家,不烫。”   “回头去你师父那里领赏,晚上多吃些,长长个子。”李祐寅伸手,放了一盏手炉在韦霜华手中,“送过去给他。今年冬天冷,求恩不要着凉了。”   “多谢官家。”王求恩换好了炭,抱着温暖的手炉和一大盆滚烫的炭灰退下了。   李祐寅问赵仕谋:“太尉猜这孩子多大?”   “十四?”   “不错。”李祐寅道,“他是十岁入的宫,我记得格外清楚。”   赵仕谋说:“官家仁爱,把这些事情记得很清楚。”   “我当然记得。十四岁,谢承瑢出征延州时也是十四岁,一眨眼,他都十八了。我若记得不错,你家二郎也十八了吧?”   “是十八了,官家还记得。”   “我如何不记得呢?太尉是辅政大臣,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是大周的大功臣。我若是不记得,未免也太伤太尉的心了。”   赵仕谋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叉手说:“臣惶恐。”   “你不要惶恐,我也不要你惶恐。”李祐寅抚摸案上的札子,叹息道,“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可悲哀的是,朝里光我知道,其他卿家并不知道。”说罢,就拿着三封札子出来递给韦霜华。韦霜华躬身,再递给赵仕谋。   “你看看。”   赵仕谋把三封札子草草读了一遍,大概是劝官家勿命太尉出征秦州,署名为冯迎、罗量、钱乘,都是朝中的官员。   “他们怕你在外拥兵自重,怕你有野心。古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怕你出岔子,所以都劝我不要命你率兵出征。但我深知太尉绝不是奏疏上所言叛君之辈。”李祐寅为难地说,“我如何是好呢,太尉。你知道这么多奏疏里,不让我命你出征的有多少么?”他伸出五指,“占五成。”   赵仕谋说:“若能收复秦州,派谁去都是一样的。”   “太尉觉得谁能去?”   “收复秦州,殿前司里调出一军,于情于理,也该是殿前司将军前去。臣不能前往,副都指挥使宋管军即将前往延州坐镇,亦不能前往。那就只有殿前都虞候谢管军一人能往。”   李祐寅似笑非笑望着他。   “殿前司调擒虎军是谢管军掌管,他的兵,自然也是他来调遣。”   “看来太尉觉得谢祥祯更好。”李祐寅笑起来,“擒虎军同西燕交过手,谢祥祯前去领兵,我相信他们能胜。不过……”他顿了半晌,“我觉得还差一人,谢祥祯应该也觉得还差一人。”   赵仕谋佯问:“差谁?”   李祐寅倾身,一字一句说:“谢承瑢。”他再坐正,“少年将军,所向披靡。亲父子么,谢祥祯去了,谢承瑢岂能不去?现在他被你调去神策军,不能与擒虎军一起西征,谢祥祯一定急坏了。所以我替他向太尉借人。”   赵仕谋沉默了很久。   李祐寅在观察赵仕谋的神情,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没放过。   “恕臣不能放人了。”赵仕谋躬身。   “为何?”   “官家有所不知,秦州虽不至要塞之地,却山高路险、重岩叠嶂,多山谷,伏兵于中,不易发现。山势之地,步军易战,而谢承瑢善马战,能使长枪,却未必能做步兵。况如今谢承瑢在神策军任职,如若将他随意调至擒虎军,又如何同神策军军士交待?擒虎军又有各自将领,他被调过来,处何位置?到时扰乱军心,贻误战机,可不好了。”   李祐寅大笑:“太尉啊,看你急的,竟在这里胡言乱语了。谢承瑢善使长枪不错,他天赋在此,习武这么多年,又怎么做不了步兵?况且他不是兵,他是将。将领调任也是常事,别人能调得,他有何不能?不会是因为谢承瑢太过优秀,太尉爱才,欲用之,才不准放他走吧?”   赵仕谋也顺着李祐寅的话说:“是臣自私了。”   李祐寅挥手:“罢了,就让他留在京师吧。战场凶险,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将才。不过太尉,我可要提醒你,谢承瑢到底姓谢,那是谢祥祯的儿子,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认你做父的。你说对吗?”   赵仕谋点头说:“官家说得对。”   赵仕谋出宫的时候,天外的雪已经停了。   宫门口有黄门在扫雪,扫帚擦在雪面,刷地直冲赵仕谋的耳朵。   有小厮牵马过来,替他披上氅衣,却被他拦下:“太热了,不必披了。”   小厮说:“阿郎,大哥来了。”   “他来做什么?”   正说话间,赵敬从不远处走过来请安:“爹爹。”   赵仕谋几步一回头,看着身后那些巍峨的宫宇,缥缈莫测,屹立雪中,如同仙境。   【作者有话说】   陈启是陈复的爹,陈复第一次出场在第六章 ,他羞辱了小谢,被小赵凶了一顿。 第54章 十九 懒回顾(一)   赵敬朝赵仕谋拜道:“问爹爹安。”   “你怎么来了?”赵仕谋见赵敬发上湿渍,又瞧他眼下发灰青色,问道,“没睡好?”   “昨夜温书,睡得晚。”   “温书?”赵仕谋牵着马往东门大街走,边走边问,“昨天夜里,今天早上,有没有向长公主请安?”   有风呼在赵敬的额头,他觉得又凉又昏。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赵仕谋也了然了:“你越发糊涂了,整日留着长公主一人在屋里,叫旁人如何说?”   “我回去便向长公主请安。”   四周没人,有些话不用遮遮掩掩地说了。赵仕谋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小,做事不懂分寸不要紧,如今你已与长公主成婚,有些道理,还需我同你说么?君臣之道,她是长公主,官家亲姊,下嫁于你,你作为臣,早晚请安必不可少。除了早晚请安,还要笑颜相待,少一分都不行。你有没有对她笑?她操持宅中事物也不容易,你须体谅。”   赵敬说:“是。”   “回家,先向长公主赔不是,其余的话,回头再说。”   说完了长公主,赵仕谋才又问,“你怎么来宫外等我?”   “今日是徐武烈公忌日,我才从京外寺庙上香回来,恰好路过宫城。”   走过无人的深巷,又有小贩叫卖声传来。面摊里的锅炉冒出腾腾热气,伴着北风飘到赵仕谋的眼前,勾着他,要他回到人间烟火中。   他望着吃面的食客,只想起赵敬口中的“徐武烈公”。   武烈公徐歇是太宗时名将,生前随太宗出征,骁勇善战,燕人闻风丧胆。后来坠马被俘,他拒不归降,就死在了战场上。徐歇故去有三十七年了,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九十岁了。   赵仕谋叹息说:“从前我最仰慕武烈公,可现在糊涂了,连他的忌日也没想起来。晚上不得空,现在回家拜一拜,还望徐老将军不要怪罪。”   到了正午,太阳就露出来了。融雪比下雪要冷,珗京到处弥漫着刺骨的寒,走那么久都没有生暖意。   赵仕谋下马进家门,迎面好几个侍从朝他行礼,他都点头回应。   走过游廊,长公主就立于庭院中。   明媚的日光落在李思疏身上,她头上的金步摇闪着动人的亮光。她见赵仕谋来了,微笑着同他请安行礼:“请太尉安。”   “长公主安。”赵仕谋叉手说,“天冷,长公主小心感染风寒,还是回屋去。”   李思疏笑说:“多谢太尉挂念,屋子里闷,我出来转转。”   她听见赵敬的脚步声了,期待地、又不期待地往长廊深处看。   赵敬是来了,好像带来一阵温柔的冬风。恍惚间李思疏以为赵敬也会微笑着看她,可还没触碰到赵敬的视线,她就听见冷冰冰的一声:“请长公主安。”   她知道自己的心愿又落空了。   她觉得自己很蠢,冬风怎么会温柔呢。   成亲两年,赵敬以“君臣规矩”为借口,从来不和她对视,更不要说触碰和圆房。   赵敬不待见她,她却不能不待见赵敬。她是长公主,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发脾气,那就是丢了李家的人了。   “都尉也回来了。”她从容地说。   赵仕谋不便打搅长公主与驸马都尉,恰好还有要事要做,遂遣去侍从,孤身前往祠堂。   他进入逼仄的密室,眼前是一张供奉台,台上摆着一副明光铠,虽年代久远,却依旧冒着难以靠近的威严之气。   他盯着那副徐歇生前穿过的铠甲,许久不曾移开视线。   良久,他点燃三炷香,对着烛火旁映着淡淡光泽的甲胄拜了三拜。   *   北风吹雁,雪霁初晴。阳光的圈儿自天上落至军营,寻觅着这京城里最明媚灿烂的少年人。   赵敛随着谢承瑢进军帐,说了许多好听话,嘴巴都说酸了,就是想让谢承瑢笑一笑。   谢承瑢也确实是笑了,倒也不是因为赵敛说的那些没头脑的玩笑话。   军营帐子里清冷,但总比外面好些。谢承瑢才换下公服,又要穿上薄甲。   甲衣并不好穿,从前他一人穿十分费劲,现在不同了,有个人伺候他换,一点都不用他烦心。   赵敛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挑指轻快,谢承瑢低头望着那根束带子,可怜得被赵二折来折去,好一阵磨。   谢承瑢忽然闷声笑起来。   “笑什么?”赵敛问。   谢承瑢盯着眼皮子底下修长有力的手指说:“真漂亮。”   “什么漂亮?”   “你打的结。”又或者说是赵敛的手指。   赵敛得意道:“当然漂亮,打这么多回,再不漂亮也漂亮了。”他给谢承瑢穿好革带了,但很久都没舍得松开勾绳的手指头。   “昨夜睡得好么?我给你的小手炉还成吗?”他问。   “太热了。”谢承瑢无奈说,“热得我睡不着。”   “热?热你把手炉拿出来,不放在被子里不行了?”赵敛说他不机灵,“那手炉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活物被死物牵制的道理?”   “你今日训我两回了,二哥。”谢承瑢拍开赵敛的手,似笑非笑说,“你放肆惯了,我是军候,你为军使,哪有以下犯上的道理?”   说到“军使”一职,入营两年来,赵敛训练刻苦,屡次立功,今年十月擢升为军使,俗称“百夫长”。当了小军使,他胆子自然肥了,平日里更有借口同谢承瑢形影不离,除了太尉,没什么人敢管他。   被训“以下犯上”,赵敛很乐,马上又要说好听话了。不过回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外面就有人来说:“将军,有要事禀报。”   谢承瑢不笑了,自个儿装模作样穿衣,面无表情问:“什么事?”   小兵说:“报军候、军使,昨夜里有人在军营饮酒,今早晨训未至。问如何处置?”   谢承瑢懒了,不想思考,这种事都丢给赵敛。   赵敛说:“如何处置?军营饮酒,罚棍十五;晨训不至,罚棍十。两罪并罚,罚棍二十五,执行便是。这点小事还来问军候?”   “是,这就去传。”那小兵有些犹豫,“这算谁的意思?是军候,还是军使?”   谢承瑢淡淡说:“算我的,下去打吧。”   赵敛盯着门口的帘子垂下来,道:“不问问为何饮酒?”   “为什么问?”   “总有缘由,不问,不像你的风格。”   谢承瑢摇头:“我若问了,就肯定不忍心罚了。既如此,还不如不问,以后都不问。”   赵敛笑说:“这样也好,将来出征秦州就不会出大岔子。”   说到出征秦州,谢承瑢确有疑虑。他将早朝的事儿事分析了一番,与赵敛所想大差不差。又提到西征,他说:“我觉得官家未必会选神策军出征。”   “为何呢?”   “官家为何调太尉去延州?太尉在武将中一呼百应,又掌大周大半军权,官家一定忌惮。把他调去延州,不就是变相上交兵柄,断其势力么?而你与赵都尉都在京中,纵使太尉再有能耐,为了身家性命,他也不会在延州犯乱。借延州安定来将太尉拉下高台,此计妙哉,道理也说得通,名正言顺。”   赵敛道:“若如你所言,按官家性子,既已想定,决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爹前去延州,怎会因为纪管军一句话就换了心意?”   “可换个思路,”谢承瑢望向赵敛的眼睛,“光派太尉去延州,其心岂不昭然?可若反向而行之呢?三衙长官六位,纪、宋算是太尉亲信;秦贯、我父亲,算是官家亲信,崔将军好像两头都顾,不知道向着谁。把宋管军调去延州,不就是令太尉少了一手臂么?其实无论怎么样,都是按照官家心意走的。”   赵敛陷入深思。   “如今又要出征秦州,你觉得官家会放太尉带重兵出京么?官家决不会如此冒险,也不会再给太尉立功的机会。神策军兵权在太尉手中,所以,我笃定官家不会派神策军西征。”   赵敛听明白了:“宋将军要去延州,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空缺,若是你爹爹出征大捷,不就是要升官?”他叹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小官人,你说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官家此举,不就摆明你我二人就该在对立面么?”   谢承瑢也觉得陷入了两难境地。他说:“二哥,或许在官家心里,谢家本就是用来牵制赵家的。只不过机缘巧合,我和你玩的好些,所以这关系就更复杂了。”他怕赵敛多心,就保证说,“不论如何,我是决不会与你站对立面的。当年我们不是在月下起誓了么?”   “我知道你不会与我站对立面。只是……”赵敛问,“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你可知大理寺正,林珣?”   赵敛知道这个人,崇源十三年进士,似乎是当年的状元,今日看来确实是很有本事。   “林寺正真是绝顶的聪明,他不过入仕两年,心思却如此缜密。”赵敛夸赞归夸赞,忧虑也是有的,“将来你在朝堂之上,断不可与他为敌。若为敌,你斗不过他。”   “是了,他确实聪明。今日我同他,还有另一寺正雷孝德聚了一会,就听说此论。其实我也想不到这些的。”   赵敛纳闷道:“他们为何同你说这些?”   “他说他与我很投缘。他猜测官家不会调神策军出征,就向我分析一番,细细想来也有道理。”谢承瑢叹息道,“你深析过后,我心更忐忑,现下左右都为难了。”   “你不必为难,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两难的。”赵敛摸一回谢承瑢的发冠,“你什么都不必想,平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练武也好,训人也罢。总之有我呢,你怕什么?”   “我不怕我如何,却怕二哥如何。”   谢承瑢还是不安,正想和赵敛再说些微妙话,帐外忽来报:“军候,谢虞度候有请。”   他对外面说:“请虞度候稍等我。”   赵敛等外面没声了,笑着问:“怕我会如何?怕我死了?”   “你一天到晚只会说这些话,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我不爱听。”谢承瑢落下脸,“今后你别说了。”   “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赵敛用手拍自己的嘴,“再也不说死了。今日我向你发誓,怎么样?”   “发什么誓?”   赵敛正经说:“生往一处,死葬一地。我要追随小官人,至死方休。”   谢承瑢反应过来了,怨他“瞎起誓”。怨完,又止不住地笑起来:“生往一处,死葬一地,追随着至死方休,好像在说我与你有什么奇怪的关系。”   “你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关系呢?”   “想不上来,我只知道你胡乱作喻。”谢承瑢挪过脸,“我去找我爹了,你休息片刻就去练兵,不要耽搁了。”   “好吧。”赵敛嘟囔。   外头晴日,谢承瑢迎着冬阳出去,头脑一阵昏晕。   像要飘起来。   【作者有话说】   徐歇就是现在新皇后的曾祖父。 第55章 十九 懒回顾(二)   谢承瑢应当是不孝典范。   做子女当恭顺孝敬,每日同父母请安必不可少。但自从到军营带兵起,谢承瑢几乎没有向谢祥祯请过安。至于“恭顺”,那也是没有的,不吵起来已经是很好了。   谢祥祯也没有逼迫谢承瑢来请安,总之是能不见就不见吧。   今日却不得不见了。   前几日谢祥祯下朝,官家身边的韦中官拉住他说了些话。韦霜华说:官家关怀,问谢家郎君有无心仪的娘子,眼瞧着年纪也到了,早日成家,择好妻子,续优香火,也可让官家放心。   谢祥祯只说“会择佳人”来应付韦霜华,以为能翻篇了,谁知昨下午官家又派了内侍把世家娘子的画像送到军营里,是过来催促了。   谢祥祯非常为难。他落不下脸去找谢承瑢,也怕谢承瑢来了就和他吵架。他想起来这几天天冷,正好托谢忘琮去送氅衣,缓和一下父子间的关系,兴许谢承瑢也就不跟他顶嘴了。   谢承瑢从雪里来,一进门就带了一身寒气。他的神色也冷,说话的语气也冷,看起来很不情愿。   谢祥祯也不多说废话,只管把那些画像推过去,说:“你已行冠礼,完全可以成婚了。平日你在军营,也见不到什么娘子,估摸着也不会有心仪之人。官家关怀你,替你找了几位,你挑吧。”   娘子们的画像还没有开封过,整齐得像粗竹。谢承瑢看都不看,叉手说:“我不要。”   谢祥祯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这是官家的意思。三衙将领成婚都要由官家过目,就算是纳妾也要有官家同意。将领择妻,以丰容盛鬋者为佳,长身玉立者在次,到时候所生子嗣也能传承武将英姿。你若是有心仪之人,就拿着画像过来,我呈上去给官家过目;若没有,就在其中挑一个。”   “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谢承瑢说。   “你说了不算,我都说了这是官家的意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画像已经送到了,你挑一个,我便回旨,早早把亲订下,让官家放心。”   谢祥祯也不看谢承瑢了,背过身去望后面的书柜。他看见装有亡妻遗物的小木匣子了,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里面的诗稿。他想打开匣子,却又不想让谢承瑢看见。   谢承瑢还是不说话,但他的脸很不好看。   “不想挑?你想违抗圣命么?”谢祥祯疾言厉色说,“这是规矩!三衙所有将领的婚姻都要有官家允准,不要说你,就算太尉也如此!你若是有心仪的女子,那也可以,只需把画像送进宫,让官家看一眼,官家觉得妥,那便妥了。反正就是要你现在订婚,最好是这几天就成,很难理解么?”   “我没有成亲的打算。”谢承瑢平静地说,“我不想成婚。”   谢祥祯有些恼火了,才转头准备呵斥,可看见谢承瑢为难的表情,他忽然就心软了。   他叹道:“珗京的郎君哪一个是不成婚的?你不成婚,旁人只会觉得你没用,说你不思进取。一个男子不成婚,成何体统?你迟早是要成婚的。”   谢承瑢问:“阿姐比我年长,怎么官家不催她?”   “你阿姐是女子,要是成婚了,将来身怀六甲,怎么打仗?你以为官家会允许她成婚吗?”谢祥祯苦谢承瑢拎不清,又想到他整日和赵仕谋家的二郎厮混在一起,更急了,“我就这样和你说了,和你玩得好的赵二,他将来也是要成婚的。现在他已升军使,以后靠着战功擢升有品级的武官,成亲、纳妾,都是要官家允准的。身为武将,有义务为大周绵延有习武天赋的子嗣,这是你的职责。你想逃脱,是决不可能的。”   谢承瑢有些发愣,一面想着“赵二将来成婚”,又一面想着“不可逃脱”,真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他强行平复下来,说:“我不想成婚,请爹爹回复官家,这十位娘子,我一个都没有看中。”   “你看都没看,就说不喜欢?你让这些小娘子如何做?让你娶妻,娶的是人,又不是老虎猛兽,你为何如此抗拒?”谢祥祯万分不解,“我管不了你,你不选,我让谢忘琮来选。你不是总听她的话?她选了,你也无话可说。”说罢,便喊外面小兵,“把谢忘琮叫来!”   谢承瑢忽地脑子一白:“爹爹,我不是不想娶妻。”   谢祥祯盯着他。   谢承瑢的眼神开始躲闪。他脑子里恍恍惚惚冒出来一个人,藏在迷雾里,差一点儿就能看清了。他闭上眼,豁出去了说:“我有心仪之人了,不能辜负。”   “哪里的心仪之人?”谢祥祯有些想不明白,谢承瑢压根就没见过几个小娘子,怎么会有心仪之人?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来:原先谢承瑢不是跑去录事巷的么?莫非是那时候瞧中了勾栏瓦舍的女子?   他开始恼了:“可别告诉我,你是看上娼妓了。要是真这样,我现在就把你的腿打断。”   “看上娼妓又怎么样?”谢承瑢轻声说,“爹爹要打断我的腿,请先自断双腿。”   “你反了天了?”谢祥祯彻底恼了,“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父子俩又狠狠吵了一架,幸好是谢忘琮及时赶到,不然还能打起来。   谢忘琮说:“既然瑢哥不想成婚,那替瑢哥回绝了便是。就说他有心仪之人,日子方长,慢慢相处,不急着成亲,不行了么?”   “你问他看上谁了?他敢说出他心仪之人是谁么?” 谢祥祯咬牙切齿地骂,“你让他说!要说不出来,明日我就回官家,后日我就去提亲!”   谢承瑢就是不说,就是要当哑巴。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的很难让人不生气。   谢祥祯肚子里的火一阵阵往外冒:“你是不是喜欢录事巷的娼妓?!”   “不要说了!”谢忘琮喊道,“录事巷怎么了?整日为这一丁点的小事吵成这样,这日子不要再过了!他现在不想成亲就不成亲了,到时候想成亲,还用得着爹爹催么?”她又转头训谢承瑢,“你也是,你要么就不说话,一说话就气死人!快些走,别在这碍爹爹的眼。”   谢承瑢知道阿姐是在赶他走呢,也不多留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还要呛一句:“爹爹教训我之前先想着自己是不是如此,不然说话也站不住脚。”   “谢承瑢,你说什么!”   谢忘琮骂道:“快回去吧,瑢哥!”   谢承瑢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看天上飘的雪,看周围发上染了白的将士,看雪地里被踩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坑。他走在雪地里,忽然想起来在谢祥祯面前说的:我有心仪之人了。   说这句话时,他脑子里又在想谁呢?   只是隐约中一个幻影。幻影之中是细雨绵绵、梨花满地,油伞之下犹见一人:金色的冠、绛红的袍、润白的玉。有好闻的香味环着他,像是一缕烟。   谢承瑢在臆想中与这个人对视,和这个人率真清澈的眼睛对视,他已经牢牢地、心甘情愿地被这个人捉住了,不管怎么样都走不掉了。   这是个女人吗?一定不是。谢承瑢脑海里浮现的这个人分明是男子。他觉得自己神智不清了,为何男女都分不清,胡乱地就从脑子里就冒出一个男人来?而且他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   谢承瑢深呼吸。他站的地方是刚刚扫完雪的小路,还有碎冰泥泞,冷沾湿他的鞋履,寒气随脚底往上爬,钻到头顶。   天很干净,天边的雪化作了云,叫人一时分不清天与地。   “谢同虚!”   谢承瑢听见有人叫他,心蓦地一紧,神智不清到以为是那个幻影。他转过身去,不是幻影,是程庭颐。   谢承瑢有段日子不见程庭颐了,他挥手说:“苑和。”   “我过来送些东西给虞度候。”程庭颐笑说。   谢承瑢想到谢祥祯还在发火,就劝他:“先别去了,等会儿再过去,他这会儿不高兴。”   “你又惹他了?”   “他逼着我成婚呢,好没意思。”   谢承瑢和程庭颐就坐军营空地上,冬风恶,刮在人脸上很疼。竭目所望,遍地都是白云,天与地都成一色了。   程庭颐喃喃道:“天上的云,落到地下来了。”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反驳,“不对,天上的云,又怎么会甘愿落在地上?”   “天上没有云,那是天边的雪。怎么,有心事?”   “也许吧。”   屁股下面垫的草很潮,程庭颐坐了嫌冷,就蹲着继续看天。他问谢承瑢:“你知不知道朝廷选哪支军西征?”   谢承瑢摇头。   “要是调擒虎军,我就要上战场了。”   “害怕了?”   程庭颐摇头:“我不怕。我家里人都等着我养呢,要是能在这一战里立功,我们家就不必过苦日子了。”   谢承瑢正色道:“再怎么要立功,也不要贸然冲在最前面。以性命为重,别拿一条命换一件功。”   “我知道,我知道。”程庭颐笑说,“我练了两年,不想就此白费了。我知道自己天赋不如人,但论勤奋,我不比别人差。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在何处,也知道如何改。”   他呼了一口气,“同虚,我不求成为你这样的人。我只想,比过曾经的自己就好了。”   谢承瑢笑起来:“你会很好的。”   程庭颐挖了一手心的雪来玩。他很有心事,这心事只能和谢承瑢说了。   “同虚,你说经历过生死的两个人能成知己么?”   “能吧。怎么?”   风还在呼呼吹,刺着脸颊。程庭颐头晕晕的,迷糊起来,说:“同虚,我有个秘密,一直想要告诉你。你不要笑话我。”   谢承瑢想程庭颐还能有什么秘密呢,可程庭颐说出来的时候,他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你、你怎么会?你和纪……”   “你别说出来呀。”程庭颐捂上谢承瑢的嘴巴,“我就告诉你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作者有话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皇帝要给我心上人赐婚了,我该怎么办?只能不停的给我的马喂草,让我的马知道我的不安。那几天我的马撑得拉了很多粑粑,我的心上人也不怎么搭理我了,怎么办,呜呜,原来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受伤。 第56章 二十 黄金缕(一)   “我喜欢纪风临。”   “你为什么会喜欢纪风临?”   程庭颐把脸都埋在膝盖里:“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呢。”   谢承瑢不明白程庭颐为什么会喜欢纪鸿舟,怎么也想不通。他问:“他是个男人,难道你喜欢男人吗?”   程庭颐坦荡地说:“喜欢一个人,还需要思量他是男人女人吗?我只是喜欢他而已。喜欢吃鱼,是因为鱼很好吃;喜欢一个人,当然是因为那个人是个好人。”   “总不能是因为人很好吃。”谢承瑢摸了一下鼻子,“纪风临是好人,旁人也是好人。为何你偏偏只喜欢他呢?”   程庭颐觉得谢承瑢的脑子蠢了:“难道人还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么?我说我喜欢吃鱼,旁人听了只会附和‘鱼确实好吃’,只有他会把鱼直接买来。就凭这一点,他已经与别人不一样了。”   谢承瑢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他琢磨了大半天,外面天都黑透了,他还在想这件事。他坐在帐子里看蜡烛,蜡烛的光摇摇晃晃的,他的影子在帐壁上也摇摇晃晃的,总是在抖。   帐子外传来笑声,大约是赵敛与周彦练完刀回来了。   赵敛的声音像飘在云端似的,谢承瑢听不太真切。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好意思见赵敛,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就想躲开。   谢承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赵敛进门了,他突然心慌意乱,竟然没脑子地摸了一把面前的烛火。火真的很烫,他也没想起来火很烫,才摸了一下就烫得抽回手。   “你做什么呢?”赵敛吓得连刀都摔了,“你好端端的摸火做什么?冷了?”   谢承瑢抬头去看,门口未及亮光,赵敛半隐在白雪夜里,晶莹的汗水滚在脖颈。   “二哥。”他笑起来,“练完刀了?”   “练完了。”赵敛忙走过来,抓着他的手细看,“你在想什么呢,干什么拿手指烧火?”   “我试试火烫不烫。”   “火当然烫!”赵敛替谢承瑢吹手指,还把手指头放自己耳垂上捂了半晌。   谢承瑢不明白:“你怎么要我摸你耳朵?”   “把热气过到我耳朵上,你就不烫了。”赵敛说。   谢承瑢总是不明白赵敛:“我不是自己有耳朵吗?我的耳朵又不是长在你身上。”   赵敛不说话,但他把谢承瑢的手松开了。他有些心虚,自顾自把刀摆好了,又转着去点帐内其它蜡烛。   蜡烛第一遍没点燃,火星子蓦地掉下来,也烫到赵敛的指尖了。他心想谢承瑢烫了一遍,他也烫了一遍,真是不错。第二回 终于点燃蜡烛了,他甩甩手,想回头说“我也被烫到啦”,但谢承瑢看起来兴致不高。   “你不高兴?”   “没有。”谢承瑢打了个哈欠,“我就是困了。”   赵敛说:“那你躺着吧,你不用等我的。”   晃眼夜半,帐子里所有的蜡烛都熄了。   赵敛躺在床上,一直都没有睡着。他听见谢承瑢在不停地翻身,料想他肯定也没睡着,就问:“没睡?”   谢承瑢摇头:“没睡。”   “有心事?”赵敛逮到空去摸谢承瑢的头发,偷偷摸摸卷着自己的手指。谢承瑢的头发也很香,不是蜡梅味的,但是很好闻的香味。   谢承瑢知道赵敛在做什么,没有说破。他叹了一口气,问:“二哥,你什么时候成婚?”   “什么时候成婚?”赵敛赶紧把头发丢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承瑢平静地说:“三衙将军的婚事,不都是要官家过目的么?你应当也如此吧。”   “不知道,我又不是武官,官家也管不到我头上来。”   “可你迟早要做武官的。”谢承瑢有些黯然,“二哥。”   “怎么了?”   谢承瑢轻轻说:“官家要我成婚。”   “你说什么?”赵敛居然惊坐起,“官家要你成婚?!”   冬夜很冷,他坐起身,带着一边的被子也掀起来。冷风呼呼往被子里钻,谢承瑢快冻死了:“你怎么了!”   “我……我渴了,我去喝点茶。”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你本来就睡不着,喝了不是更睡不着了。”   “那我不喝了。”赵敛又躺下,把被子都掖好,“你是说官家给你指婚了?”   “也没有,只是有这个意思。官家选了十个娘子,把画像送到我爹那里去了,要我挑。”   赵敛一听,心就像掉到悬崖底下一样,现在摔成肉泥了,又疼又痒,还碎得稀烂。但他装作镇定,问:“那你怎么说的?你挑中了?”   “你不是渴了么?我这儿有白水。”谢承瑢说。   赵敛哪有心思喝水,但眼下他实在是太慌张了,再不躲起来,谢承瑢肯定能发现端倪了。他想想还是说:“我喝水去了。”   帐子里也没点灯,黑得不能再黑了。赵敛摸黑找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壶,肚子都喝撑了。   “你喝这么多?你这么渴?”谢承瑢被逗笑了,“你喝这么多,晚上又要折腾人了。”   他在那笑,赵敛却想哭,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他问:“你怎么说的?你真想成婚了?”   “那倒是没有,我叫我爹拒绝了。”谢承瑢用手撑着脑袋看赵敛,“我说再等等。”   赵敛赶紧说:“再等等吧,真的得再等等!成婚这件事又急不来,你总要找个自己喜欢的。若是你和不喜欢的人成婚了,那后半辈子怎么过?天天那么闷,也没什么事情好笑,多无趣啊。你得和喜欢的人成婚呢,你也得找个对你好的,你还得找个能看顺眼的。你得……”   谢承瑢歪头看着他:“你很激动,一口气说那么多?”   赵敛笑笑:“我喝了水了,嘴巴不燥,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   “哦,是这样。”谢承瑢躺下了,“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再有下次,我可能就要从了。”   赵敛更想哭了:“反正你也别急,凡事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   “大不了,”赵敛假装是在逗人,“大不了我扮娘子嫁给你。”   谢承瑢噗嗤笑了:“得了吧,快点睡了,很晚了。”   *   赵敛劝人家别着急,自己却急得团团转。   什么凡事总有办法,那都是糊弄小孩子的。官家若真下诏,谁敢不从?不从就得滚到边疆去了。   赵敛急得睡不着觉,又找不到人倾诉,只能憋在心里。以至于练刀时分神,骑马时分神,连吃饭都分神,碗中羊肉被瑶前夹走都浑然不知。   瑶前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儿,就是想我阿娘了。”   他想着求人无用,不如求求他娘,望阿娘在天之灵保佑他心想事成,最好是托个梦提点一下谢承瑢,让谢承瑢瞧瞧自己背后还有这样一个苦命人在苦苦暗恋,看在这样一往情深的份上,就不要再和别人成亲了。   赵敛很想大喊大叫,但担心谢承瑢以为他是疯子;他想立刻去找谢承瑢表白,却又怕谢承瑢被他吓到,就此不跟他玩了。真是两头都难。   他觉得自己疯了,一闲下来就要想着谢承瑢成婚的场景:众人起哄、妻子过门,而他只能在小角落里看心上人另娶她人。他想到谢承瑢和别人亲嘴儿,想到谢承瑢跟别人睡觉,还想到谢承瑢和别人生孩子!他觉得无法呼吸,难受得发狂,好像真的要疯了。   就这样痛苦地过了五六日,明明焦头烂额,却还是要装作无事人,他紧绷着快到崩溃的边缘。   前几日还在下雪,今天难得晴日。偶有几只麻雀飞至军营,落在雪枝。   赵敛趁休息的工夫,捡了许多小石头,对着雪一砸一个坑。   他坐在马厩边上的小角落,与树上的麻雀对视。麻雀可真是讨厌,他突然恼了,拿着石头对着小鸟乱砸。   “你砸什么呢?”周彦抱着一团干草过来骂他,“讨嫌,那小鸟儿碍你事了?”   “没碍我事。”赵敛嘀咕,又捡一块石头丢进雪里,不说话。   “你这几天是不是偷偷给照夜多喂了草?”周彦问。   赵敛不敢回答,反问:“怎么了呢?”   “我看怎么给照夜的草少了那么多?照夜最近拉了很多,肯定是吃多了。”   “草是被人偷了吧?”赵敛摸了一会儿鼻子,“照夜也没有拉很多啊,不都那么多吗?”   周彦笑说:“谁偷你的草。”   没人偷他的草,他的心倒是被人偷了。偷心的人马上要成婚了,留他一个空荡荡的躯体到处乱晃,到时候失智发疯了还有的救吗?华佗再世都救不了啦,除非谢承瑢马上过来和他成婚。   赵敛在台阶上看那些麻雀,又开始想谢承瑢成婚时的场景了,真是烦恼。他看树枝上的麻雀不爽,又狠狠砸过去,麻雀吓得都飞走了,谁还敢在这呆着。   没过一会儿,左一军都指挥使代议恒来了。他一来就拉着周彦问:“上回你送我的茶叶是在哪里买的?”   茶叶茶叶,听到茶叶,赵敛免不了又要想起昨天晚上他喝茶未遂。说到喝茶未遂,免不了又要想起谢承瑢被赐婚。他叹了一口气,石头都给他砸光了。   代议恒与周彦说笑呢,没理会一边的赵敛。赵敛自然也不理会他们,专心苦恼。不过很快,他那颗心又被提过去了,因为代议恒和周彦在说谢承瑢。   “擒虎军再西征,神策军与雄略军倒是有些尴尬了。”代议恒道。   “我听说谢问吉向官家要了好几次谢同虚,想要把谢同虚调回擒虎军。”   代议恒颔首:“现在有立大功的机会,谢问吉怎么会让谢同虚守在京城呢?他替谢同虚向官家求了好几次告身,官家都不应。”   赵敛竖起耳朵来,一面假装看雪景,一面偷听。   周彦笑说:“你没看见看见今天早朝?谢问吉竟当着文武百司的面,求官家调谢同虚回擒虎军一同西征。更奇妙的是,官家竟然直言‘太尉爱之,怎好驳太尉兴’。”   “这话也是能说的么?实在是匪夷所思。”   赵敛听明白了,官家说这些话,一来是想撇清自己,将过错推在爹爹身上,二来是想让爹爹和谢祥祯互生嫌隙,互相撕咬,好坐收渔翁之利。   赵敛有些不安,站起来拍拍屁股,对代议恒作揖:“代将军。”   “你这小子,就躲在角落里,我早就看见你。”代议恒笑着摁赵敛肩膀,“躲在这儿做什么?又想给你家照夜多吃草?”   “倒是没有!我想问问,早朝时谢虞度候在紫宸殿向官家要人,谢同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代议恒大笑,“你那么喜欢和谢同虚在一块儿,怎么不亲自去问他?”   “我不问。”赵敛随口一答,“我不是喜欢和谢同虚在一块儿,我是同谁都在一块儿。今日是他,明日就是关实,后日就是王重九。日子排得紧了,自然就好几日见不着谢同虚。见不着,也就问不到。”   周彦笑问:“真的?”   “真的,分身乏术罢了。”   才说完,赵敛就闻到一阵蜡梅香。他往马厩那里看,谢承瑢果然抱着一堆干草来喂马了。   谢承瑢的表情很凝重,估计是听到什么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怨念呢?   真的,赵敛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给撕了,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才不改。 第57章 二十 黄金缕(二)   外面雪下得很大,快要把皇宫给淹没了。崇政殿内黄烛昏昏,尚有人影。   李祐寅和太后一阵批阅完奏疏,才送太后回阁,自个儿又在崇政殿坐了许久。   去北三州赈灾的臣子选好了,方才启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李祐寅总觉得心神不宁,忽然想到两年前判司天监事孔渊说的星象,彗星袭月,恐有雪灾,或因雪生灾,难道就是在说北三州的雪灾吗?   莫非老天当真给了提示,只是他当年并未在意,所以天神降灾于北?想罢,又觉得荒唐。他是天子,是天命所定,天神又怎么怪罪呢?   李祐寅觉得口渴,要韦霜华去换新茶。就在这工夫,有皇城司察子求见。他遣去侍从,听察子说:“官家,公主宅都监来说,近日太尉几乎不在家,只在十二月初五回家过,还在祠堂内祭拜了许久。”   “十二月初五?”李祐寅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日子,需要拜祠堂?”   “臣探了,并不是太尉亡妻的忌日,也非太尉已故父母的忌日。”   李祐寅说:“太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平日不回家,偏偏在那一日去祠堂祭拜,是有故人?”他猜不出太尉有什么故人值得在这一日被祭拜,“叫他们再探,不要拖七八日再告诉我,要随时禀报。”   “是。”   探子很快退下,李祐寅深感疲惫,就倚在椅背养神。   崇政殿小侧门开了一道缝,韦霜华小心端了茶水进来,沾了一身蜡梅香气。   “官家,茶好了。”韦霜华将茶盏放在李祐寅面前。   “我闻着蜡梅香了,是外面蜡梅开了?”   “回官家,正是。开得很旺,雪一下,蜡梅开得更好了。”   李祐寅喝了几口茶,感叹道:“前两年都没能养开花,现下终于是开了,也不枉我悉心栽培。”   “有您的雨露,蜡梅一定会开花的。”   李祐寅放下茶,说:“我先前叫你送的画像,谢祥祯收下了么?”   韦霜华说:“回官家,谢管军收下了,不过今晨臣去问,谢管军说谢小军候似乎没有挑中。”   “没挑中?挑了这么几天,一个没挑中?”李祐寅挑眉,“这十个娘子各个容貌非凡、出身极佳,他一个武夫,凭什么瞧不中呢?”   “谢管军道,小军候心有良人,不便辜负。”   “心有良人,不便辜负。”李祐寅复述道,“他还是个情种?是哪家娘子如此绝世,能让他敢抗旨不遵?还以为朕的诏书是废纸一张,全然视若无睹?”   韦霜华躬身道:“官家,谢小军候正年少,有些别样的想法,倒也在常理中。”   “哦?”李祐寅来了兴致,“你怎么想呢?”   “臣不敢妄议朝政。”   “你又来了。”李祐寅摆手,“不过是问问你怎么看,谢承瑢的婚事和朝政有什么关系?你说便是。”   如此,韦霜华才说:“回官家,谢小军候刚过十八,年纪尚轻,未必能将目光放长远,他想要和爱慕的人成婚也是情理。等他再大些,一定会奉诏遵命的。”   “是吗?”李祐寅忽然松懈下来,“你说得对,那我就宽限他几时吧。”   韦霜华笑了:“官家如此宽容,谢小军候一定会明白您的用心。”   见他笑了,李祐寅也笑起来:“是吗?”他歪头看着韦霜华笑,说,“天气冷了,我知道你怕冷,回头叫他们再送点炭给你。”   韦霜华立刻不笑了:“陛下,臣不能多承您的恩惠。”   “除了你,再没人能承我的恩惠了,你收了吧。”李祐寅将盏中茶饮尽,故意避开这些话,“晚上去苜蓿阁吧,我要去看看辛娘子。”   “官家,”韦霜华为难道,“官家已经很久没去看过皇后殿下,是否……”   说到皇后,李祐寅又是心烦气躁。   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皇后徐婉。   徐婉生得很美,出身也好教养也好,就是太闷了。她做什么都要讲规矩,就连吃饭都不肯和李祐寅多说一句话,因为食不言寝不语。李祐寅当然知道这些规矩,可就必须要守这些无用的规矩吗?外人在要守,外人不在,对着屋子里那些死气沉沉的金罐子银罐子也要守,真是好没意思。本来他就不喜这个皇后,到后来更不喜欢了。立后两年,他去皇后那里过夜统共不超过五回。   他还是最喜欢辛明彰。   李祐寅摸着腕上白玉珠串,思来想去还是说:“罢了,去瞧瞧皇后吧,我也有好几日没见润珍了。”   润珍便是李祐寅与辛氏的儿子,才两岁。按禁庭条规,凡娘子所出皇子皆由皇后抚养。兴许是从小离母,润珍至今还不会说话,李祐寅十分头痛。   不过头通归头痛,他还是格外宠爱这个儿子的。   “娘娘这几日有去看过润珍么?”他又问。   韦霜华说:“是,娘娘空了就去看润珍,很是喜欢。”   “是么?”李祐寅沉默半晌,又道,“天冷了,我担心娘娘身子不适。一会儿你叫人送些药到我这里来,我亲自送到秋实阁。”   “是。”   出崇政殿的时候雪正大,李祐寅躲进伞下,先去赏了崇政殿外的梅花。   雪压在梅枝,白中透过一点金黄,那香味就从皑雪中飘出来。   “开得再绚烂一点便好了。”李祐寅笑道,“等谢祥祯班师,再赐婚谢承瑢吧。”   *   谢承瑢喂了马,盯了一阵子校场,很快就回营帐了。   今日烦心事许多,例如朝会时爹爹与太尉为了他在紫宸殿争辩,他非常窘迫。又例如下朝后官家身边的韦中官给他送画,还要他立刻打开来看。   是一幅画“乌鸟私情”的画,韦中官特意问他:“谢官人能不能看懂画?”   谢承瑢恭敬地答:“下官能懂。”   谢承瑢以为令他烦心的事只在朝堂,至少在没听见赵敛说“分身乏术”之前他是这么想的。在听见赵敛说这话之后,他更烦了,烦得连笑脸都不愿给别人做,别人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生气,气到完全不想搭理赵敛,后来赵敛追着他叫了很久,他都没有回头。他在气什么呢?不知道,就是烦。   天已经黑透了,但白雪照夜,不用点灯就能看清外面的路。   谢承瑢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外面的天,忽然披了一件氅衣,鬼使神差一样到赵敛营帐去了。他是有点想见赵敛的,想问问他这几日怎么不到他这儿玩了。他竭力不去想赵敛说的什么狗屁“分身乏术”,甚至还努力扯出笑来,想要和赵敛好好说话。谁知道还没走到赵敛营帐呢,就听见赵敛在外面和王重九说:   “玉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有许多块,你若喜欢,我送你一块便是。”   赵敛说这话时还带着懒散轻快的笑,他站没站相,歪歪地靠在帐子上,手里还抛着一条穗子。谢承瑢很少见到这样自在的赵敛,因为赵敛在他面前总是很笔直,很拘谨。   王重九憨笑说:“我怎好拿你东西。”   “这有什么?”赵敛大方地挥手,“我帐子里还有几块,随便挑,你要哪个我都送你。”   谢承瑢又觉得恼火了。他眼睁睁看着赵敛掀开帐子把王重九迎进去,这姓赵的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难道人还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么?我说我喜欢吃鱼,旁人听了只会附和“鱼确实好吃”,只有他会把鱼直接买来。就凭这一点,他已经与别人不一样了。   之前程庭颐说这话的时候,谢承瑢是真的在想赵敛。现在他觉得自己白想了,他觉得他之前想的都是在放屁。   他很不悦,一脚把雪地里的冰踩得稀巴烂。与别人不一样,那到底与别人有何不同?   谢承瑢眼巴巴朝着帐子看,都快把帐子望穿了。   他待我,究竟与别人有何不同?根本没有不同。   赵敛对他,和对别人,都是一样的。甚至对别人比对他更大方,至少别人可以随便挑玉,他只能拿赵敛挑好的。   谢承瑢竟然气得想骂人: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好,我被你骗两年了!   他气得满身是汗,怀里的玉都被他带得跟冒了火一样。说到这玉,以往赵敛都是把这块玉系在腰间随意晃的,只有谢承瑢傻傻地护在怀里。羊脂白玉,赵敛家里不知道有多少块羊脂白玉呢,就他把这块玉当宝贝了。   谢承瑢从雪地里蹚回去,越想越气,还回头对着帐子低声骂:赵二,你真是辜负我。   他走到帐子里还在生气,把羊脂白玉看了好几遍。大约看到第十遍,外面有人叫他:“军候!”慌得他把玉塞进被子里。   是谢承瑢手底下的军使来报军中事宜了。小军使说了很多,谢承瑢一句话没听进去,就听见什么“明日要和赵二郎去一趟南营”。   “去南营?什么时候走?”   “得早些。”   谢承瑢心想早晚都一样,赵敛已经有几天没来了,他早不早起,谢承瑢也不知道。   “去吧,到了南营,不要冒冒失失的。”谢承瑢说。   小军使走了,刚一走,赵敛就来了。   赵敛没穿甲衣,套了个灰色的袍子。他也很没规矩,也不通报,直接就掀帘子进来了。好歹还知道作个揖,但好听话一句没说。   谢承瑢还在气头上,看了他就更气,背过身问:“谁叫你这么进来的?”   “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进来的吗?方才我看到那军使过来,是说什么的?”   “是你该问的么?不该问的就别问。”谢承瑢回头瞥他一眼,“回你家去。”   “你怎么了?”赵敛明知故问,“你心情不好?”   谢承瑢眉头皱成“川”字了,这是他头一回那么生气。可他生气了也不能怎么着,只是嘴上说说难听话:“你管我怎么呢?”   幸好赵敛脸皮很厚,谢承瑢说什么他都嬉皮笑脸。他笑嘻嘻说:“我当然管你,我管你的马,我管你的小手炉,当然也管你。天那么冷,我怕你晚上睡觉又冻着了。”   谢承瑢说:“你管不着。”   赵敛笑了:“我知道你气我,白日里那些话是我无意说的,你别恼我了。”他说着还要走过来,谢承瑢立刻避着他:“管你说什么,同我有什么干系?”   “我怎么会是分身乏术,好哥哥,我把我所有的日子都给你了。我早晨从你这儿醒,跑那么远去早训,下了训还到军营门口等你,陪你牵马回马厩,中午晚上我还陪着你去吃饭。我见别人才是分身乏术,我是挤了日子时时刻刻来见你。”   谢承瑢突然笑了,随后又板着脸:“听你说这些好听话。”   “我所有的好听话都对你说了,你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   谢承瑢转过身望赵敛,别的没瞧见,就瞧见赵敛那双清澈的眼睛,又无辜又脉脉,倒好像是自己欺负人了。   “你还想听我说好听话吗?我跟你说一晚上都行。”赵敛说。   谢承瑢不躲着他了,低头把腰上的带子绕了一遍又一遍:“今天我去马房给昭昭喂草。好几日我不见它,它就完全把我忘记,认别人当主人了。别人一凑近它,它就高兴,还吃别人的草,把我晾在一边。”   “小马?”赵敛笑起来,“小马这么听话,能随意认别人当主子吗?看你把它想的。”   “小马还知道自己有主子么?小马自由自在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别的地方去啦。倒是喂他的人最可怜,一天到晚见不到马,你说呢?”   谢承瑢看着赵敛,赵敛也看着他。两个人看着看着忽然都笑了,谢承瑢觉得很羞愧,推了赵敛一把:“你回家去,我不跟你说话。”   赵敛弯下腰,从下面仰视谢承瑢的脸,又歪头装可怜:“好哥哥,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死掉了。”   那谢承瑢总不能说“你去死吧”,就软下来:“有时候我一点都看不懂你,二哥。好也是你,坏也是你,好话你也说,坏事你也做。”   “我做什么坏事了?”   “你还说?”谢承瑢本来不想提玉的事的,偏偏赵敛问了,那他也说了,“你的日子多,你的玉也多,今日送我,明日送他。你一天送别人一块,送一辈子都送不完呢。”   赵敛停了之后哈哈大笑,就是不回话。谢承瑢也哈哈大笑,笑完了狠狠瞪赵敛一眼:“你笑什么笑?”   “玉也有好坏之分,我只用好玉,当然也给你用好玉。”赵敛站直身了,认真地说,“我这辈子就得一块好玉,便是给你的那块。除了那块玉,其它玉我都不稀罕,既不稀罕,送人自然也是可以的。”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下意识想摸怀里的玉,摸了半天才想起来,玉已经被他藏到被子里了。   赵敛见他不说话,又来说:“世上羊脂白玉有很多,你是最好的那块。”   “别说好听话了!”谢承瑢捂住脸,“你总说这些话,叫我……”   “叫你怎么?”   谢承瑢从指缝里看赵敛:“叫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赵敛说:“你可以不必一定要回我,不管你回不回我,我都会跟你说好听话的。”他看谢承瑢好像已经不恼了,就悄悄握住谢承瑢的手腕,“好官人,我斗胆向您讨一个赏,行吗?”   “什么赏?”   “我求求你别那么早成婚,你若是比我先成婚了,那我的这颗心就随外面的雪一样了。”   谢承瑢觉得赵敛的手心实在是太烫了,就抽回手腕:“外面的雪怎么样?”   赵敛说:“外面的雪当然是冷冰冰的。心冷成这样,那就是离死不远啦。”   “说得倒好像,我成婚了,你就去死了一样。”   谢承瑢想听到些不一样的答复,又害怕听见不一样的答复。幸好赵敛说得并不是那些不一样的答复,他说:“你若成婚了,就再不能和我一阵了。我总不能和你娘子抢你,是也不是?”   “难道我们还能这样一辈子吗?”   赵敛不再笑了:“我就是喜欢稀里糊涂的,能过一日就算一日。” 第58章 二十 黄金缕(三)   日子过得很快,总觉得冬日才临呢,这会儿已经是上元节了。   谢忘琮又来白玉馆了,她每回节日都要抽空来一趟。一个时辰也好,一夜也罢,总得来见一见穆娘。   谢忘琮从挂满彩纱的木质楼梯上去,还没进厢门,先听里面穆娘的琵琶声传出来。又是她以前听过的曲子,穆娘每次等她的时候都会弹。   “官人许久不来,穆娘念您念得茶饭不思,连琴都弹不好了。”门口妈妈说。   谢忘琮笑笑,从袖袋中掏了些钱递过去:“上元节,我买穆小娘子一整夜。”   “一整夜?”妈妈笑起来,“官人,今个儿上元,买一整夜,方才那些钱不够。”   “要多少?”   “再涨一倍。”   谢忘琮眉头一皱:“你真是太贪心了些。”   王妈妈提上来团扇掩面轻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官人不知道吧?京城里还有位公子哥儿也喜欢穆娘,隔三差五就要点穆娘弹琴,出得钱可比您高多了。得亏是我与官人交情深,不然今日哪还能让您见到她。”   “那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谢忘琮不想同她多说了,正要推门,忽想到什么,回头问道,“穆小娘子身价几何?”   楼底下忽然传来鼓声,大约是鼓女在跳舞。谢忘琮伸首往楼下看,旁边王妈妈拍拍她的肩,用手指了一个“八”。   “八十贯?”   王妈妈摇头:“您说笑了不是?我这是卖人,又不是卖羊。”   “八百贯?”谢忘琮瞪圆了眼,“二十年前白玉馆行首不过五百贯,你这生意倒真是好做。”   王妈妈笑着点头:“您都说二十年前了,以前和现在到底是不一样的。当年倒是有个穷货武夫来赎前行首,为博美人一笑倾家荡产,要不是……”   谢忘琮忽沉下脸:“闭你的嘴。”   “是是是。”王妈妈倒也晓得这些武人的脾性,不敢多招惹,就躬身说,“官人玩得高兴,天黑之前务必出来,后头还有人呢。”   楼下鼓声停了。谢忘琮站在门口,手还抚门,视线却落在楼下台子上。有舞女在压腕半遮面跳舞,台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露出虎狼一样的目光。   忽然有个大胡子壮汉跳上台,一把就抓住舞女的细腰,勾着她脖子把她拽下去。舞女也受惊吓,尖叫连连,抓了好几回旁边围观人的手,但那些人把手甩开了。   惨叫声传遍白玉馆,谢忘琮大惊,可旁边的王妈妈却笑出声来了:“好情趣呀。”   舞女被大汉拖去厢房,隐约地,谢忘琮听见了巴掌声。她转身要到楼下去救人,王妈妈旋即拦住她:“官人何处去?”   “你没瞧见她被人欺负了么?”   “哎哟!”白玉馆妈妈笑得前仰后合,“这叫欺负么?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搂搂抱抱的,这叫欺负么?”   “这是什么道理?!”   妈妈不再笑了:“她们是娼妓,又不是公主郡主。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那凭什么给她们钱呢?给了钱的才是贵人,打几巴掌就能得那些钱,那这几巴掌不是很值了?”   谢忘琮有些发怒:“难道他们不是人么?难道给钱就能任意打骂了么?”   王妈妈不答,只道:“官人还有空管别人闲事,耽误一刻,就少一刻。穆娘后面还有客呢。”   谢忘琮攥紧拳头:“你果然是这里的好妈妈。”   王妈妈笑笑:“我要是不好,穆娘也不好了。”   屋内琵琶声阵阵,奏的是《昭君怨》,哀婉凄切。   谢忘琮不上前,只在朦胧屏风外勾勒穆娘的身影。   她开始担心了,担心穆娘是不是挨过人的打骂,是不是痛苦不堪。穆娘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了,在谢忘琮眼里,她已经与阿娘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啪——”弦断了。《昭君怨》随着弦断也停了。   穆娘愣了一下,轻抚断弦,抬头隔着屏风与谢忘琮对视。她喊:“谢官人。”   谢忘琮作揖说:“穆娘子。你伤到了吗?”   “没有。”穆娘说,“官人能上元节到这儿来,妾放心。”   “我怕他们耽误了你的上元。”谢忘琮转过眼去看窗外的灯与绸缎,“你不想弹琴了,就可以不弹了。”   “不弹琴,妾还能做什么?”   “就干坐着,什么都不做。”   穆娘想了很久,还是把琴放下了。她起身在柜子里翻东西,先是摁了一下柜中的被子,很沉,很硬,里面裹了很多旁人不能见的东西。后来她又在满是首饰珠宝的小柜中翻找,首饰有很多,她挑了最喜欢的,拿出来放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她说:“许久不见娘子,妾也有东西送给娘子。”   “什么东西?”谢忘琮的视线落上去,是一支漂亮的海棠花钗。   穆娘说:“好久不见娘子,妾甚思君。我没有什么能给您的,只有这一支海棠花钗。”   谢忘琮说:“我没戴过珠钗。”   “这一回就戴过了。若是娘子不嫌弃,我愿为娘子簪钗。”   谢忘琮连忙叫住她:“不必了。我没戴过花钗,冒失簪了,岂不是惹人笑话?”   “怎么会,这是海棠。”   谢忘琮还是思忖很久:“那就请你教我簪钗吧。”   穆娘终于从屏风里走出来了。她觉得谢忘琮的发还不能簪钗子,就为她梳发髻。谢忘琮的头发很长,软软的,像是细丝。穆娘的梳子一梳到底,她把发髻盘好了,问:“娘子为什么不盘发?”   谢忘琮说:“他们都把我当做是男人,我盘什么发呢?”   穆娘不答了。她把海棠簪进谢忘琮的发髻上,念道:“云鬓海棠虽虚,鬓下海棠却真。旁人是人来映花,娘子却是花来衬人。”   谢忘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不是那个谢忘琮。她说:“不像是我了。”   穆娘却说:“娘子本就是镜中人,又何来像或是不像。”   谢忘琮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了,转头错愕地问穆娘:“那你是把我当做男人,还是当做女人?”   “妾把您当做您。”穆娘和谢忘琮一同看铜镜,她说,“娘子就是海棠。”   *   程庭颐又和纪鸿舟来逛长街了。从前他也和纪鸿舟出来闲逛,上元节夜,夏夜,冬夜,闲了就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纪鸿舟肯和他在上元节出来闲逛,纪鸿舟从来没说过。   “他们都有花灯呢。”程庭颐说。   纪鸿舟笑了:“我给你买一个去,我给你买一千个。”   “我要那么多花灯做什么?一个就足够了。”   纪鸿舟不说话,但还是跑到小贩那儿买灯。他说要两个,程庭颐以为是一人一个,但纪鸿舟的两盏灯都是买给他一个人的。   “你为什么要给我买两盏灯?”程庭颐问。   纪鸿舟说:“因为好事要成双。”   程庭颐笑着说:“你给我买两个,回头我就给你买九千盏。全珗州的灯,我都给你买来啦。”   纪鸿舟笑得更欢快了:“那你现在就欠我九千盏灯了?”   程庭颐望着纪鸿舟的身影,漫天灯光和星光都披在他身上了,有些看不太清晰。   他们互相看着,程庭颐连灯都抓不稳了。人都从他们身边挤过去,要把他们推得越来越近,渐渐地,手里的灯都落在他们的怀里。   纪鸿舟有很久的沉默,他盯着灯,余光却看着程庭颐。他有些话想说的,也许程庭颐也有些话想说。   “我不是非得要灯。”纪鸿舟说。   “我也送不起九千盏。”程庭颐有些失落,“我哄你了,珗州的灯太贵了,我买不起。”   纪鸿舟摇摇头:“你不用送,九千盏灯就是九千夜,只要你每夜都想着同一个东西,想个九千夜,就能当做是送我了。”   程庭颐算了很久,问:“想什么要想二十五年?”   纪鸿舟不回答,就看边上的金树银花。他也有话想说的,他想告诉程庭颐每夜要想什么,也想告诉程庭颐九千不止九千,九千就是无穷尽。他已经把视线落在程庭颐身上了,他说:“程苑和。”   “怎么了?”   “我……”纪鸿舟眼波流转,他的手在晃,差一点儿就要触碰到程庭颐的指尖。   “纪风临!”   总有人来打搅这潭静水,崔伯钧老远就看见纪鸿舟了,跑得真是比兔子还快。   纪鸿舟有些不悦,但还是得笑脸相迎:“崔郎君。”   这两年崔伯钧变化极大,个子高了、肩膀阔了,嗓音都变得很低沉,都有些让人认不出来了。   “我远远就看见你了。”崔伯钧作揖,“你也来街上了?今年比往年都热闹,人也多,哥儿可见到心仪的女子了?”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只跟纪鸿舟说话,完全不看程庭颐。   程庭颐也是很尴尬,直挺挺站在旁边,摸鼻子摸了好几下。   纪鸿舟都看见了,他把程庭颐护在身后,和崔伯钧揶揄自己:“崔公子见笑了,我天天在军营里,哪来什么心仪女子呢?”   崔伯钧就说:“那纪哥儿还有空来我家作诗会?我家三姐知道你会作诗。”   程庭颐不好再听他们说话了,低头看纪鸿舟腰间挂的穗子。   纪鸿舟那么贵气,身上随便一样物件都是程庭颐买不起的。这块玉也是,玉下面坠的穗子都比他自己的衣服贵了。   每回纪鸿舟和崔伯钧说话的时候,程庭颐都觉得不知所措。他会在底下偷偷抠自己的手,他会左右脚来回地晃,他会去摸纪鸿舟腰后的坠子。   他听见纪鸿舟又在拒绝崔伯钧了:“我哪会作诗呢,我是个武人。”   纪鸿舟说完这话,在背后偷偷握住了程庭颐的手。   程庭颐一惊,下意识抽回去,可是纪鸿舟握得更紧了。   “我三姐总想见你,纪哥。”崔伯钧的声音飘在程庭颐耳朵外面,纪鸿舟把程庭颐的手攥得紧紧的。   纪鸿舟说:“我不方便见,你知道的。”   崔伯钧搓手笑:“我当然知道。若是以后有机会……”   “以后怎么有机会呢?以后怕是也少有机会。”纪鸿舟有些站不住了,四处去望边上的花灯,“大郎,你有没有给心上人买花灯?”   “花灯?”崔伯钧看了一眼边上无趣的花灯,“没买呢。”   纪鸿舟说:“你没买,我买了。我要走了,回头再同你欣赏花灯吧。”   程庭颐把话都听进耳朵里了。他的脸忽然红了,不知道是被灯烘的,还是听话听的。他又要撇开纪鸿舟的手了,这一回纪鸿舟没有拦着。   程庭颐反复揉自己的手,他看见崔伯钧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他听见朱雀桥边的道士在唱歌:   假凤真凰凄切,虚龙实螭倾圮。雪中词曲未阕,霜里刀剑长悒。高门低槛难捩,上穹下泉才闭。遭雾受露不诀,抛金弃玉方霁。   程庭颐盯着那个破烂道士看。   纪鸿舟转头问:“你去哪里?我陪你逛逛。”   程庭颐说:“我想算命,我想抽一签。”   道士还在摆摊呢,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胡子拖了老长。他看见程庭颐来了,就眯着眼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贵人来了,贵人来了。”   “他知道你是来算命的。”纪鸿舟说。他把钱塞给破烂道士,“我们抽签。”   道士眯着眼看程庭颐:“谁要抽?”   纪鸿舟说:“我们都抽。”   道士给他们小罐罐,给他们抽签。纪鸿舟抽了一支,程庭颐也抽了一支。   纪鸿舟抽了个中等签,不好不坏。道士解签说:“不好不坏,也能是不坏不好。好事也有,坏事也有,好事也能很坏,坏事也能很好。”   纪鸿舟觉得这人是来骗人的,说了和没说一样。他问程庭颐抽了什么,程庭颐一直把签收着,始终没有回答。   “我想去看看花灯了。”程庭颐说。他把签放下了,胆战心惊地看了破烂道士一眼。破烂道士也笑嘻嘻看他,像是发癫了。   签上写着,上元节,大凶。程庭颐不敢说出来,他也觉得道士是来骗人的。   【作者有话说】   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被封在公司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解封,更新可能会比较慢。   等解封了会尽量把前面的补上(泪目 第59章 二十 黄金缕(四)   珗京真的变成仙境了,无数灯笼挂着,暖光绵延万里。   焰星成了冬日里乱飘的雪,灯月成了朱雀河里的水。这些光落在赵敛脸上,把他的脸都照发烫了。   银坠作响,金铃清脆,他侧过眼,身边就是染了梅香的谢承瑢。   谢承瑢手上捻了一支焰火枝。焰火已经燃尽了,就剩半枝棍儿,但他没舍得丢,拿小棍当宝贝呢。   “焰火都没了,你还抓在手上做什么?”赵敛问。   谢承瑢说:“因为是你送的。”   赵敛笑了:“你喜欢,我再给你买一个去,就在这儿等我。”   “哎别!”谢承瑢想说不要买了,可是赵敛又挤到人群里,稍不留神就看不到人了。   “那么着急买焰火,我没说要。”谢承瑢很无奈,抓焰火棍子坐在河岸边,静静看朱雀河边的灯与绸缎。   白玉馆的船又在河上了,谢承瑢听见婉转的歌声。唱的是什么他听不清,大约是情爱的曲子。   什么情情爱爱的,总让他想起赵敛。刚才路过焰火摊的时候,赵敛就问他:“你喜欢吗?你说喜欢,我就给你买了。”   “就一定要说出来喜欢吗?”   “喜欢一样东西,当然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呢?”   “喜欢什么,都能买到吗?”   赵敛点头:“在我这儿,你喜欢什么,我都能给你买到。”   谢承瑢差点儿就脱口而出:“是不是也能买到你?”但他没能说出来。   谢承瑢转着手里的木棍,像挽剑花一样挽好几圈。他竟然在想,今天是上元节,是不是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放肆这一回?是不是放肆完了,一觉醒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谢承瑢的心又开始忐忑了。他折断了木棍,把两支小棍圈在手心里。   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没什么底气,也没什么资格。他只能默默看着,默默跟在赵敛身边。   “你知道么?前几日朝里有个官人在白玉馆买了个小倌回家。”   谢承瑢随着声音去望,有两个男人正嬉笑着议论白玉馆的小倌。   另一个男人说:“朝里的官人们可会享受了,听说小倌比女人还好玩哪。”   他们在说小倌的好,他们分明没有试过,却还能说出一大堆道理来。   “朝里的官人买小倌回家当妾,要是让官家知道了会怎么样?”   “让官家知道了?那自然是前程尽毁,一辈子都起不来啦!”   “你说那些小倌怎么就那么爱取悦男人?分明自己也是男人。”   “因为他们是娼妓,除了娼妓,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脱了裤子给别的男人操呢?”   他们在笑,那些可怜的小倌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只狗、一只猫。   谢承瑢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了。他弯腰去捡,又听见那两个男人说:“朝官整日和男人娼妓厮混在一起,正经的娶妻生子不做,要是给御史台知道了,肯定能把他弹劾出京。”   “御史台还管这些事?”   “怎么不管,纳了娼妓做妾也要管,更别说是纳男人做妾啦。这叫行为不端,朝官都如此了,大周以后还有什么路能走?”   谢承瑢忍不住去看那两个男人,可是那两个人不再说这些了。他们挥着手对船上的小唱说不堪入耳的话,刺耳的声音传进谢承瑢耳朵里,他觉得嗡嗡的,怎么都甩不开。   “行为不端?”谢承瑢用手指头去捏小木棍,把棍子都捏碎了,树皮掉在他手心里。   “谢小官人!”赵敛揣着好几个焰火来了,“我给你买了五个,是不是可以亮很久?”   谢承瑢眼睛忽然亮了,他赶紧把手里的木棍扔了:“二哥又破费了。”   “有什么破费,去河边坐着吧,我给你点了。”   朱雀河河边很冷,风呼呼吹,但谢承瑢没感觉到冷。他手上的焰火很烫,把他的手和脸都烘热了。他好像没兴致了,呆呆盯着火星子蹦完了,焰火也燃尽了。   赵敛问:“怎么了?”   “我想留着明天放。”谢承瑢说。   “你想什么时候放都可以。”   赵敛撇嘴看旁边朱雀桥上的行人,像是第一回 出来过上元一样。他看见灯也要告诉谢承瑢,看见花也要告诉谢承瑢。谢承瑢呢,他低头看手里的木棍,一直在想那些男人说的话。   朝里的官人不娶妻,和男人厮混在一起,就得被弹劾,就得被贬出京城。他是朝里的官人,未来赵敛也会是朝里的官人,他们都不可以和男人厮混在一起。   谢承瑢还想着放肆一回,还想着抛下一切沉沦一回,可是放肆的后果就是万劫不复,他和赵敛都不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就这时候,桥上有人清唱:   “纵是功盛有成族,哪堪宠湮无归处。甘为良缘抛金玉,愿随心意弃名禄。世人皆笑公子愚钝,唯吾赞叹郎君有度。君恩如夜中梦,臣情似海里粟。荣辱得失,岂不笑乎!”   隐约见那桥上走过一个收摊的道士,神气得走路都生风了。   赵敛问:“你听见了吗?”   谢承瑢点头:“我听见了。”   “为良缘抛名禄,算愚钝还是有度?”   谢承瑢笑笑:“当然算愚钝。金子银子能当饭吃,良缘可当不了饭吃。”   赵敛愣住了:“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不好听吗?可是实话。”谢承瑢把手里没用的木棍丢了,说,“我爹就是为了良缘抛下金玉,田卖了,人抵债了,最后良缘死了,什么都没了。先有金玉,才能有良缘,否则就是一起受苦。”   他看赵敛的眼里满是不解,就说,“二哥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感受。我知道。若是为了良缘,什么都不要了,到时候所有的缘都会被磨干净的,那就是互相折磨,怨恨到死。”   赵敛觉得他太消极了:“只要能在一起,就算是吃再多的苦,我也不会有怨言的。”   谢承瑢笑起来:“为了在一起,丢官罢爵也觉得值得?什么都没了,也不会有怨言?”   “哼,”赵敛别过脸,“我就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啊,到时候我吃野菜,他吃好的。我会照顾他一辈子,我让他一辈子都高兴。”   谢承瑢觉得有点冷,就伸手去摸赵敛的耳垂。赵敛耳朵一下红了,谢承瑢越往上摸,他的耳朵就越红,像能滴血一样。   谢承瑢好像突然想捉弄人,他就是要看看赵敛的耳朵还能有多红。他用指腹轻蹭赵敛的耳垂,有意拨弄,赵敛很快就受不了了,缩起肩膀,还来捉他的手。   “你为什么摸我耳垂?这会儿你可不能说手烫了。”赵敛气急败坏地说。   谢承瑢又伸另一只手去摸赵敛的耳垂:“你的耳朵很红。你很冷吗?”   “我热,我热死啦。”赵敛把耳朵都捂起来,“我的耳朵很热,所以很红。”   谢承瑢说:“你的脸也很红,脖子也很红。”   赵敛把脸都埋在膝盖里了:“你一摸我,我就热了。”   谢承瑢追着问:“你为什么热?现在是冬天,你光在这里坐着吹冷风,怎么会热呢?”   “哎呀,你这问的好没意思。”   “你为什么答不上来?”谢承瑢又去摸赵敛的耳垂了,他的语气淡淡的,不像是调侃,又不像是恼怒,“二哥,你这么聪明,你比我要聪明多了。难道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热吗?”   赵敛摇头:“我不敢说,你别摸了。”   谢承瑢不再摸了。他听河上船里的人唱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1]   这歌也太应景了,谢承瑢越想越乱,转头还看赵敛。赵敛在发呆呢,看着谢承瑢发呆。谢承瑢一看他,他就立刻把头转过去,又对着那边的朱雀桥发呆。   风又呼呼吹起来了,谢承瑢知道赵敛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他继续把手里的焰火点燃了,露出笑来:“二哥你看。”   赵敛过来看,焰火的光很亮,照在谢承瑢脸上,好像是铺了一层漂亮的纱。赵敛又笑了,满眼脉脉地看着谢承瑢:“真好看。”   “什么好看?”   “焰火。”   谢承瑢不看燃着的焰火了,他转头看赵敛:“你又在骗人了,二哥。”   赵敛都不敢呼吸了,可是他的呼吸分明在变急促。他舔了一下嘴唇,说:“我是在骗人。”   “你骗我什么了?”   赵敛的脸往前挪了一点,又往前挪了一点。他的鼻尖很快就要碰到谢承瑢的鼻尖了,嘴唇也快碰到嘴唇。他说:“好看的不是焰火,是你。”   他好像差一点就要吻上去,但谢承瑢忽然挪了半寸。赵敛很狼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又去看发光的焰火。   这下谢承瑢什么都知道了。焰火熄灭了,他把棍子丢到远处去,说:“二哥,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喜欢我阿姐。”   赵敛胆小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军营里唯一一个女人。”谢承瑢又想去点焰火了。这回他迟疑了,“可我常常觉得,你不喜欢我阿姐。”   “我当然不喜欢。”赵敛哝哝。   “那你喜欢谁?”   赵敛去抠地上的泥巴了,真是急死人。他不说,谢承瑢非逼着他说:“你不说,我也不必想了,明天我就同官家说,我成婚去了。”   “不行!”赵敛赶紧说。他不好拉谢承瑢的手,更不敢多说别的话,总之就是两头为难。他叹了好几口气,欲言又止好几回,扭扭捏捏的。   谢承瑢总觉得赵敛的话就到嘴边了,硬憋着说不出出来真难受。他说:“二哥说要一辈子糊里糊涂,我也可以一辈子糊里糊涂。我和别人成婚了,来日还在军营里,也不影响你什么。你还可以在军营门口等我下朝,晚上你也照样能来我帐子陪我说话,我们之间什么都不用变。”   “那怎么行?你成了婚了,自然就不能再和我做什么了。”   谢承瑢质问道:“做什么?你不是说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吗?我这样,也算是跟你一起糊里糊涂一辈子。”   赵敛服软了:“你就非要、非要听我亲口说才算是吗?难道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吗?”   “我不清楚,你只有亲口说,我才能知道。你只有亲口说,我才能……”   朱雀河的歌声停了,桥上的人声也越来越小了。凉风灌进赵敛的衣袖,明明该很冷的,可是他热得要流汗了。他终于说:“我心里就一个挂念爱慕的人,现在他就在我面前。”   谢承瑢倒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对我说的那些好听话,从来都是基于,你喜欢我?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还是从送玉开始,还是从进军营开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想见你,我想时时刻刻和你见面。我可以为你吃苦,我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   谢承瑢打断他:“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结果?是白头到老,还是生离死别?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二哥,我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有。”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赵敛握紧了拳头,他的手心里流的全是汗,“我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是。只有你和我在一起,我才能什么都有。”   谢承瑢有些发颤了:“你将来会是大周的朝官,你会比你爹爹更有出息。”   “那你呢?我有出息了,你不会比我更有出息吗?”赵敛苦笑,“你才是什么都有了。你什么都有了,所以有没有我都无所谓吗?”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他手里的焰火还攥得紧,他也舍不得丢下来。他想起来那些男人说的话:和男人厮混,前程仕途就都完了。他不是在想自己,他是在想赵敛。赵敛什么都没了,会怎么样呢?他从来都没有吃过苦,去了寒冷的地方,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我以为,只有我疯就可以了。”谢承瑢无力地说。   赵敛也无力地说:“我也疯了。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喜欢了。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我宁愿孤独终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外面。”   “你别放屁了!”   赵敛一惊,真的很难相信谢承瑢能说出这么粗俗的话。但除了震惊,他心里更多的是难过和害怕。   “你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和我厮混在一起,那就是品行不端。这是把柄,还不懂吗?你想和我白头到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别想了,你别胡思乱想了!”   “所以你逼着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就是为了拒绝我吗?”赵敛磕磕巴巴问。   谢承瑢沉默了很久才说:“当然,我当然会拒绝你。”   赵敛想哭了,眼睛都红一圈:“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狠心了!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和我能过一日是一日吗?你非要捅破了是吗?”   谢承瑢看着赵敛的表情,狠下心来说:“是。我不喜欢稀里糊涂的,就是要问个明白。”   “问明白了,然后呢?然后你就要和我恩断义绝,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对么?”   谢承瑢的脑袋天旋地转。他也难受起来了,可还是点头说:“是啊,现在恩断义绝,总比我们将来一无所有了,互相指责彼此做怨侣再恩断义绝的好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会恩断义绝?”赵敛真的哭了,眼泪都从眼里滚下来,“谢同虚,你对别人都是那么温柔,你对别人都是情如手足,偏偏对我。”他头一回为了谢承瑢哭了,“你说恩断义绝,真是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不要这样,难道我们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现在就在和你好好说。你收了心吧,我也收了心,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这会让我们两个都好的。”谢承瑢想给赵敛擦眼泪的,但也没擦,“二哥,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当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我呸!”赵敛恶狠狠看着他,“你倒不如说是你自己害怕了。你的心好收,我的心就死了!”   谢承瑢不再理他了。他把没放完的焰火还给赵敛,赵敛还不收,塞来塞去的,谢承瑢都想笑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了。”谢承瑢努力板着脸说。   赵敛呜呜哭:“我都买了,你都放了,你放完了说你不想要!”   “这些还没放完。”谢承瑢说。   赵敛更难过了:“你真狠心!谢同虚,你是铁石心肠,你是石头做的,你是石头人!”   谢承瑢没说话。他站起来了,打算往回走,谁知道赵敛哭得更大声了,在河边放声大哭,好多人都凑过来看。   “这是怎么了呀?”凑热闹的对谢承瑢指指点点,“这官人长这么斯文,怎么还欺负人呢?”   谢承瑢很羞耻:“赵二,你别哭了!”   “你收回那些话,我就不哭了!”   “我不可能收回的,你别想。”   赵敛哭着说:“谢同虚!你就走吧,你走吧!你这么对我,我再也不会和你好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了!”   旁边凑热闹的唏嘘说:“真是可怜。”   “凑什么热闹!”谢承瑢瞪着这些多嘴的人,“快散了!”   凑热闹的嘀咕说什么人哪,凶巴巴的,真是无礼。他们散了,谢承瑢还站在不远处看赵敛。   赵敛眼睛下面挂的全是泪,他哀求谢承瑢说:“如果你不要我喜欢你,我可以藏着的。”   “你收心吧。”谢承瑢冷冷说。   “你是骗子,你骗了我!”赵敛狼狈地擦眼泪,“你要么就别对我好,你要么就疏远我。”   谢承瑢说:“我现在就疏远你了。你回家去吧。”说完他真的走了,赵敛也没嚷嚷了。   走到桥底下了,他才远远地看了赵敛一眼,后来还是咬牙离开了。   赵敛一个人坐在河边,吹了半夜的风。他冷了,就点燃手里的焰火,静静看着火花消逝。   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对着熄灭的烟火棒说:“我一辈子都收不了心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春秋·《越人歌》。全文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恋爱脑小赵,爱情骗子小谢。   *   作者才解封,挤了挤搞出来一章,可能要稍微调整一两天,抱歉啦~ 第60章 二一 最关人(一)   征西军出征的日子定了,在二月十五。程庭颐马上就要走了,临走前他还是得来拜见一下谢承瑢。   军营里的人都说了,这几日谢承瑢心情不佳,总平白无故地冲人。程庭颐也不知道谢承瑢怎么了,不过听神策军的小兵说,谢承瑢是和赵二吵架了,现在他们俩谁也不理谁呢。   谢承瑢是有个大软肋,这个软肋能轻而易举挑起他的所有情绪。他最害怕的人就是赵敛了,除了赵敛,没人能让他这么发疯。   程庭颐打算戌时去见谢承瑢的,也不知道是谁把风声传到赵敛耳朵里了。吃午饭的时候,赵敛忽然来找他,神神秘秘的,像是在做贼。   “你要我替你说好话?”程庭颐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还叫我说服同虚不成?”   赵敛摇头:“你只要让他知道我很难过就是了。你告诉他,赵二已经食不下咽,就盼着见他一面。你求他大发慈悲见见我,我有遗言和他说。”   怎么能这样咒人呢,程庭颐觉得这真难办!   赵敛朝程庭颐作了好几个揖,十分恳切:“求求您了,就帮我这一回吧!我自然会报答你。”   “我可不要你报答,你别总想着死来死去就行了,这话忌讳。”   程庭颐去找谢承瑢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谢承瑢还坐在案前,好像是在看书,但半天没翻一页。有人进来了,他也丝毫没有注意,就盯着书里的字看。   “同虚。”程庭颐作揖说,“还发着呆呢,书都看进去了?”   谢承瑢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来同你告个别。明日出征,军营里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程庭颐再拜一回,“向你讨教一番,指望你分些好运气给我。”   “我没好运,我的好运气都没了。”谢承瑢很沮丧,他把乱糟糟的书案都收拾了,和程庭颐解释说,“这几天很忙,没来得及收拾。你随便坐吧。”   程庭颐笑起来:“我知道你很忙。你在忙什么呢?”   能忙什么,当然是忙着理清自己糟糕的心绪。但谢承瑢不说,他撒起谎来:“这几天要忙着送师。”   程庭颐随口一说:“我今天遇见二郎,他也说忙着送师。”   “他?他应该没空忙这些。”谢承瑢说。   程庭颐问为什么,他也不说,后来是程庭颐自己说了:“他是没空,我听说你和他狠狠吵了一架。到底什么事能吵成这样,一个月不见,你都不去看看他?”   “谁说我们吵架了?”   “瑶前,他不是和二郎住一顶帐么。”   谢承瑢隔着衣服反复摸怀里的玉:“我怎么看?”   “你怎么看,你就站着看,你总不能躺着看。”   “我站着也不能看。”   “那你就躺着看了?”程庭颐笑了,打趣说,“你再不见他,他就得躺着看你了。他快病入膏肓了,你不就是他的药引么?”   谢承瑢不爱听这话:“你别说了。”   程庭颐识相地不提了:“我带了点东西来,你得替我保管保管。”   他拿出来半罐药、一挂刀穗、一块帕子,还有没吃完的半块饼。   谢承瑢很纳闷:“这半块饼是用来做什么的?”   程庭颐嘿嘿说:“这是纪风临掰给我的半块饼,我一直没舍得吃。”   “那都坏了。你看看,都长毛了,长毛了还能吃吗?半块饼也生不出小饼出来,你留那么久做什么?”谢承瑢说罢还嘲讽纪鸿舟,“怎么就分半块饼呢。”   “你不懂这其中的道理。”程庭颐把饼包好,“心上人给的,就算是坏的也是好的。你每次给二郎的东西,他也会好好地收着。”   谢承瑢问道:“你来做他的说客了?”   程庭颐不回答,对案上谢承瑢正在看的那一本书问:“你这些日子都看这一本,看出什么名堂了么?”   谢承瑢回:“多认识了几个字,还有很多字不认识。”他指着那个“鬱”字说,“你看这字,这么复杂,我看半天都不知道是怎么绕的。”   程庭颐一眼就看穿了:“这不就是你心里头那个字?”   “什么字?我不认识。”谢承瑢嘴硬,把书一合,“我不看书了。”   程庭颐笑说:“人犯不着同自己作对,你郁闷了,为什么不排解排解?况且你知道怎么排解。”   “我不知道。”谢承瑢不想再提赵敛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他这几日怎么样?你可别说他食不下咽。”   程庭颐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回回这么说,其实他吃得比谁都多。”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话都说了,事都做了,我总不能反悔了。”   程庭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说什么话了?反什么悔了?”   谢承瑢噎住了,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讲给程庭颐听。程庭颐果然大惊失色:“你还是人吗?我是听说二郎在朱雀河边大哭,还以为是他们胡说。你能把他气成这样,也算是你有本事了。”   谢承瑢自责道:“他的眼泪水哗哗的,好像河里的水。”   “那也是为了你流的水。你心疼,怎么还气他?他都没想着将来如何,你倒先替他想了。你替他想了那么多,还不算是欢喜人家?”   谢承瑢懊恼地说:“我总要替他想好的,就算是朋友,也该如此。”   现在赵敛不来谢承瑢帐子里了,谢承瑢每天夜里也不多点灯。只一盏,勉强能照亮就可以了。   帐子里很昏暗,程庭颐帮谢承瑢把另一盏灯点了,边点边问:“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你说在战场上杀人,与在这儿杀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北营里的箫声准时响起来了,随着春日的微风飘进帐子里。   谢承瑢望见门口的帘子在晃动,有个人影从外面飘过去。他疑心地盯着外面的影子,说:“区别可大了。在这儿杀人,是钝刀慢割;在战场上杀人,是锐刀快斩。死得慢很痛苦,死得快就是解脱了。”   程庭颐颔首:“在这儿杀人,是为私人恩怨;在战场上杀人,是为国家大义。”   外面的影子还在蹿,谢承瑢怕是小贼,就掂起他的金枪。   “在战场上杀人,也有可能是为私人恩怨。把私人恩怨和国家大义揉在一起,就没人计较是不是私人恩怨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人影再次移动。   程庭颐也发现外面有人了,无声问道:“是二郎吗?”   谢承瑢摇手:“不是。”   他用枪尖挑起帘子,缓步走出去。黑夜中,他分明地见到一只鬼鬼祟祟的黑影。那人弯着腰、伏着背,耳朵像长在帐壁上一样,一直猫身往前摸索偷听。谢承瑢都已经走到他身后了,他依然没有察觉。   “你在做什么?”谢承瑢忽然冷声问。   这个小贼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才把目光对向谢承瑢,金枪就落下来了,刚好插进他手边的泥土。他一下子懵了,大喊:“是我,是我!”   程庭颐也跟上来,借着月光看清楚人脸,惊愕道:“贺近霖?”   贺近霖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朝谢承瑢磕了几个头:“请谢军候安!”   谢承瑢记不得这个人了,也没仔细回忆。他冷冷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贺近霖磕巴说:“您不记得我了吗?您以前救过我的命。”   谢承瑢这才想起来贺近霖是谁了,为见母亲翻墙被抓的那个。他把枪拔起来,又问:“你来做什么的?”   “我……我是想来拜见您的。明天要出征,我……”贺近霖支支吾吾的,也解释不明白。   谢承瑢很烦躁,这人分明就是来偷窥的,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不悦地问:“你是第一回 来,还是不止一回来了?”   贺近霖东张西望的,谢承瑢更加不悦:“我问你是不是头一回来。”   “我……”   “那就不是了?”   贺近霖吓得浑身发抖,什么话都不敢说,连看也不敢多看。   程庭颐有些害怕,转头和谢承瑢说:“要不要把他押到他们上官哪里去?”   “算了,押过去,我爹就知道了。”谢承瑢很快就平复情绪,问贺近霖说,“你明日出征?”   贺近霖点头说是。   谢承瑢抓着自己的枪要回去,没走几步路,又转头跟贺近霖说:“到你家都校那里领罚,不用来回了。”   贺近霖脑子一阵阵地发昏,人走了才哝哝说:“是。”   *   谢承瑢又失眠了。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想赵敛。   赵敛有一个月没和他说话了,他很不想承认,但这一个月实在是抓耳挠腮、倍感煎熬。他也有想过以上官的名义和赵敛说话,但没脸干。   他必须拒绝赵敛,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这样才能对彼此都好。就是这短痛实在是太难受了,就跟小刀在胸口慢慢剜一样,不至于死人,但是很折磨。   谢承瑢被折磨了一夜,什么都没想出来,一大早又着朝服去通和门送师。   西征军出征,殿前司余下的上等军几乎都出来送师了。禁军天还没亮就齐整地出营,挨个排满了京城大街。   韩昀晖前两年随着谢承瑢一起调入神策军,任神策左厢二军都虞候。今日他也来送师,一大早就在北门大街看见谢承瑢了。   谢承瑢满脸疲惫,韩昀晖知道他夜里辗转无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他把谢承瑢叫过来说:“我去找郎中开些安眠的药方子,你喝了夜里好睡。”   谢承瑢拒绝道:“我听人说安神药喝多了脑子会迂,还是算了。”   “谁说脑子会迂?你整夜里睡不着,脑子不迂?”   谢承瑢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迂。心病得心药医,华佗再世都未必能救他。   “你每日每夜到底在想什么,是你爹爹的事儿,还是赵二的事?”   谢承瑢听到赵敛的名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什么赵二?”   韩昀晖笑说:“怎么一提到赵二,你就着急。程苑和说你与赵二竹马情谊破裂,快一个月了都不说话。你每天魂不守舍,赵二每天心神恍惚。”   “放屁,胡说。”谢承瑢清醒了,“什么竹马,什么情谊?”   韩昀晖笑得合不拢嘴:“被我说中了。”   “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打趣我,别再说了。”谢承瑢往旁边望,正好看见擒虎左一军都校张延秋。昨天夜里偷听的贺近霖就是张延秋手底下的兵。   谢承瑢说:“你记得那个贺近霖么?昨夜里他鬼鬼祟祟地窥探我的帐子。”   “贺近霖?是在擒虎军的那个?你有没有同你爹爹说?”   谢承瑢站直了:“这些小事还要和他说么?我已经叫他去领罚了。”   韩昀晖说:“有些事你不要纵容,你纵容了,人家就看轻你了。”   谢承瑢回答道:“我知道,就是这几日我心里烦,想不清楚事。要有下次,我就不纵容了。”   官家今日也来送师了,他站在通和门楼上,一直说些鼓舞士气的话。   韩昀晖凑过去和谢承瑢咬耳朵:“好像我们原先出征,官家也是说同样的话?”   “没怎么听,应该大同小异。”   谢承瑢去理自己的袖子,再抬头的时候,通和门城楼上已经多站了几个官人。   楼上的中官说,这是前阵子出使兖州、齐州、迎州的六位官人,昨天夜里才回京。   谢承瑢很疑惑:“出使三州这么快,一来一回也才两个月?”   韩昀晖说:“兖州、齐州、迎州很近,雪灾有个一个月也就好了,总不能月月下雪吧。”   才说完话,楼上中官又说:“兖州、齐州、迎州百姓,以此书叩谢天子。陛下排万险以济灾区,除千难以慰灾民;三州暴雪无以为家,陛下仁厚才建广厦。故三州百姓以万民之书,报天子恩情,愿万年无灾、千年无难,愿大周国祚恒昌,永享安康。”   念罢,通和门下掌声似山崩地裂般响,久久不绝。   官家扶住城楼旧砖,好像是感动得落泪了。他说:“而今北三州雪灾已平,何惧西三州不平!朕相信,有诸位将士在,秦州一定复还!”   有将士高呼“万岁”,吵得谢承瑢都耳鸣了。他侧过脸问韩昀晖:“万民谢恩书?谢谁的恩?”   “自然是谢官家。万民谢恩书记到史书里,官家就是千古明君了。”   “千古明君。”谢承瑢沉默起来。   “有这一份万民谢恩书,官家还不算是千古明君吗?”韩昀晖说得颇为戏谑,“秦州拿下来,官家功比太宗。”   谢承瑢蹙眉:“别说了。”   人渐渐散了,谢承瑢和韩昀晖一起回军营。他们才走进人群里,谢承瑢就闻到一阵好闻的香味。他转过头,前几天刚刚吵过架的赵敛就站那儿呢,正怨恨地看着他。   他差点儿就要像往常一样把赵敛唤过来了,但他没有。他陷入人群,也没走到赵敛近前。   【作者有话说】   “鬱”是“郁”的繁体字。 第61章 二一 最关人(二)   初春又飘一场寒,朱怀颂被冷风吹病了,好几天都起不来床。她听说征西军出征了,秋实阁里听不见号角声,她只能在脑海里想。   许知愚说:“娘娘,秦州可以回来了,先帝一定会很欣慰。”   朱怀颂不说话,她一直在听外面的声音,李祐寅的脚步声出现在秋实阁的时候,她仍然在听。她听见千万人哭泣,她听见夫妻分别,她听见母子生离。她听见战场的马嘶,她听见血溅百尺。   “娘娘,臣来看您了。”李祐寅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今日是大军开拔,臣特意去通和门送师,将士们见了臣,都呼万岁。”   朱怀颂很缓慢地回过神,说:“陛下万岁,我也当对官家说这四个字。”   “娘娘从来不必对我说‘万岁’。”李祐寅走到朱怀颂面前,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好消息,“北三州的雪灾平了,出使三州的安抚使都回来了。娘娘,他们为臣带了最好的礼物。”   “什么?”   李祐寅叫王求恩把万民谢恩书拿进来,他亲自把这一本册子递给朱怀颂。他很欣喜,说话语气都轻快了很多,“这是兖州百姓起头,联合三州一同上奏的谢恩书。”   “谢恩书?”朱怀颂咳了好几声,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祐寅,“是谁签的万民书呢?”   “三州献上来的万民书,当然是三州百姓签的。”   朱怀颂的手颤抖了,都快抓不稳那本册子。她一页一页地翻,万民书上签名字迹分明,每个字都端正漂亮;手印齐整,除红泥之外,没有任何脏污。她觉自己有些老眼昏花了,又把万民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问道:“这是谁的万民书呢?”   李祐寅说:“这是三州百姓献给臣的万民书。”   朱怀颂忽然捏紧册子的一角:“真漂亮,真漂亮……”她咳得越来越厉害了,旁边许知愚连忙拿过来帕子。   她已经病得很重了,才咳完一遍,帕子上已经沾了鲜血。   周围内侍宫女都急着唤“娘娘”,只有李祐寅平静地站在床边。他始终在漠然看着朱怀颂,一丁点关切的神色都没有。他只有欣喜,被谢恩书冲昏头脑的欣喜。   朱怀颂喘着问:“官家就这么相信自己的眼吗?”   “白纸黑字分明,我为什么不信呢?”李祐寅有些不悦,“娘娘不信?不信三州灾平,还是不信百姓叩谢君恩?”   “北三州多农户,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娟秀字迹?官家,大周有多少农民读书,又有多少农民能写得出这样漂亮的字?”朱怀颂把万民书摔在地上,“地主乡绅,能代表三州百姓么?”   “这是呈给天子的万民书,自然是要漂亮洁整的。农民不会写字,自有会写字的来写;不会写字的代表不了三州百姓,自有会写字的来代表。”李祐寅捡起万民书,当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娘娘是觉得唐工侍在骗我吗?娘娘信不过陈启,也信不过唐次桓?还是说,娘娘信不过的人是我?”   朱怀颂似乎真的老眼昏花了,她和李祐寅隔这么近,却完全看不清人脸。她又开始咳嗽了,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她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说:“官家,我老了,到日子都是要死的。”   李祐寅的目光轻飘飘的,他看病床里孱弱的母亲,完完全全地瘫着、僵着,也丝毫不像以前那个母亲了。他提不起怜悯,他只在乎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他下意识抚摸手里的玉珠:“娘娘身子抱恙,还要日日操劳国事,我这个做儿子的真是万分为难。天下人埋怨我,说我不懂得体谅母亲,说我是个无能懦弱的官家。娘娘是朝夕为国,我却是不孝不仁。倘万民书谢的不是天子,而是皇太后殿下,娘娘还会质疑这封书么?”   “你这个蠢货!”朱怀颂猛地坐起身,费力抬起手臂训斥李祐寅,“你是为难?你是憎恶我!你爹爹把大周交给我,是想要我守住大周,守住你!你倒是……你倒是完全将我的心揉成稀碎,你爹爹知道了如何?”   “爹爹?”李祐寅笑起来,“爹爹要是知道你擅权独断、排除异己,还会把大周交给你吗?娘娘想守我,却一味地否定我,践踏我。是不是日子久了,娘娘已经忘记谁才是官家,还是说你想做官家?难道这天下,就是娘娘最为奇伟,而我不值一提,先帝、太宗、太祖,都不值一提?娘娘不能安心颐养天年,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难安!”   “你说的混账话!”朱怀颂快要喘不上气,“要是你大哥在,要是你大哥在……”   李祐寅打断他:“大哥已经死了。”   朱怀颂的呼吸突然弱了。   “大哥病死了,这是爹爹说的。”   韦霜华一听不好,忙止住这些话:“官家!别说了。”   李祐寅这才收了所有戾气。他朝朱怀颂行大礼:“是臣失言了,臣不该说这些话的。臣不孝。”   朱怀颂快要陷进被子里了。她所有的力气都没了,连望向李祐寅的力气也没了。她眼睁睁望着头顶帷幔,心凉得快要冻成冰。   李祐寅要走了,他才走过屏风,朱怀颂又叫住他。   “二哥!”   他停下脚步。   朱怀颂在屏风里寻找李祐寅模糊的身影:“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李祐寅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屏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   天又黑了,一日又过去了。   赵敛坐在马场的空地上,他已经听了很多遍风声了,从天亮听到天黑。照夜就在他旁边吃草,周围那片可怜的草都快被照夜啃光了。   “你别吃这儿的草啊,才长出来的,都给你吃得断子绝孙了!”赵敛打了照夜的脑袋一掌,“你吃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教训我了。”   照夜不吃了,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你还是吃吧。”赵敛躺在草地里,“你就在我旁边吃,给我吃个人形来。”   “死人才画圈呢!”周彦忽然从外面来了,“你又想不开了?”   “周将军?”赵敛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刚才赵敛给了照夜脑袋一巴掌,这会儿轮到周彦给赵敛脑袋一巴掌了。周彦说赵敛脑子昏了,不知道现在是练刀的时候,还问。   “我都忘了。”赵敛看周彦背上绑了两杆枪,问道,“哪来的枪?”   “军器库新送来的,我留了一杆给你,另一杆是我的。”   赵敛心不在焉地试了几遍枪,敷衍说:“真不错。”   周彦说:“谢同虚用的也是这种枪。”   赵敛马上来劲了,眼睛都闪着光。他赶紧认真地试了一遍枪,说:“真不错!”   “你小子!”周彦又给了赵敛脑袋一巴掌,“你还想跟谢同虚用一样的枪,他的枪是御赐的,是这世上唯一的一杆。”   “我就知道。”赵敛把枪也丢了,又躺在地上。他对着天上的星星看,“谢同虚的枪是天底下独一杆,谢同虚也是天底下独一个。谢同虚啊……”   周彦坐到赵敛边上去,悄悄咪咪地问:“阿敛的心也是天底下独一个,给谁了?”   赵敛一怔,对上周彦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也似笑非笑了,反问:“你说呢?”   “看来又是谢同虚独有的东西?”周彦摸赵敛的发冠,“那谢同虚真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赵敛把自己的脸埋在草里,闻了一鼻子的草香。他说:“我当然只给他一个,再不可能给别人了。”   周彦沉默了,他去看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是圆的,月亮圆了,说的话也要圆。他拍赵敛的屁股,要赵敛跟他一起看月亮。   “你爹爹已经在为你烦恼亲事了,你知道么?你十八岁还不成婚,旁人十六岁都能当爹爹了。”   赵敛摇头:“不知道,他没同我说过。”   周彦说:“你爹爹当然不会同你说。他是过来人,你翁翁以前总逼着他,他当然知道被逼迫的滋味有多难受。”   赵敛还不知道这回事呢,好奇地问:“我翁翁怎么逼他了?”   “阿敛,你应该知道吧?位高权重的臣,是忌与位高权重的臣结亲的。当时温氏和赵氏都做到了管军,手中握有兵柄,结亲更是忌中之忌。你翁翁最怕先帝猜疑,就不准你爹和你娘再来往。你爹是死脑筋,非你娘不娶,到三十岁还不肯成婚。旁人三十岁都做翁翁了,你爹连婚都没成。他一直不成婚,就一直被人追着弹劾,后来还是先帝赐的婚。”   “真的?”赵敛觉得很纳闷,“权臣不能结亲,先帝又为何赐婚呢?”   周彦说:“因为先帝足够相信赵家,也足够相信温家。可惜太后不信,不然你舅舅也不会……”他不想在赵敛面前说这些伤心事了,“阿敛,欢喜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你与谢同虚走得太近,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   又来了。有无数人和他说过这个道理了,沈先生说,瑶前说,纪鸿舟他们也说。赵敛憋屈死了,狠狠拔了一根地上的草:“谢同虚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和我玩儿了。他说他在乎我的前程,可我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哪怕是偷来的、抢来的,都是好的。我也甘愿。”   “偷来的、抢来的,那都不是你的。你甘愿,他甘不甘愿呢?到时候他跑了,你怎么说?”   “我认了。”赵敛把草抛远,“我认了呗,随他怎么对我。”   周彦笑了:“那现在他不理你,你怎么不认?”   “那不一样!”赵敛反驳说。   “哪不一样?”   赵敛说不上来。他又想哭了,天上的月亮都皱巴起来了。   “我爹可以等我娘到三十岁,我也可以等谢同虚一辈子。这辈子不能在一起,我还偷偷摸摸和他埋在一起,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总可以了?”   周彦很诧异:“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死了都得埋一块儿?”   赵敛点头:“那当然,死了埋一块儿了,下辈子当然还能遇见。”   “可笑。”周彦不屑,“做武将,死在外面,怎么埋在一起?有时候连身子都找不到了,人都是不完整的了,下辈子怎么遇见?”   赵敛难过了:“我和他死在一块儿,就能遇见了。”   周彦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就知道现在赵敛是鬼迷心窍了,说什么都不会听的。他抚摸赵敛的脑袋:“你想他吗?”   赵敛的眼睛亮晶晶的:“想。”   “你就在这好好等着吧。”周彦抒了一口气,“我给你想办法。要是他还不理你,你就不要再想了,乖乖吃饭睡觉练枪吧!”   【作者有话说】   照夜:吗的,我吃的时候你怎么没打我,我吃完了你打我:) 第62章 二一 最关人(三)   皇太后病倒了,紫宸殿听政的就只有官家一个人了。   官家看起来很难过,只要底下臣子一提起皇太后,他都要以袖拭泪。朝臣们都说官家有孝心,就谢承瑢对此一言不发。他一直在发呆,盯着笏板的时候,突然看见上一回写的字还没有完全擦干净呢。   好不容易下朝,谢承瑢还想回军营带兵,顺便偷偷看下赵敛怎么样了,但林珣和雷孝德过来找他,说有话要说,他不能去了。   他前脚刚下紫宸殿前面的台阶,后脚就跟着林珣、雷孝德走了,完全没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个急匆匆的周彦。   周彦之前答应好赵敛的,要把谢承瑢请过去见他,现在好了,人都跑了,完全没机会说话。周彦一直追这几个人到醉仙楼,看到思衡在外面候着,就把主意打到思衡身上了。   “小思衡!”他对思衡招手,“你悄悄地过来!”   思衡环顾四周:“官人叫我?”   “我当然叫你,除了你,我还叫谁?”周彦把思衡拉过来,哗啦哗啦对他说了一大堆的话。   思衡完全听明白了,说:“您放心,我会把话都带到的。”   *   谢承瑢和林珣、雷孝德一起到醉仙楼看文章了。   林珣拿着题曰《和平论》的文章,说:“这是我无意中看见的一篇文章,作者名姓已不可考,不过其中道理还是值得思量的。”   雷孝德先拿过来看,道:“题为和平,文却论战。既战,又如何说和平?”   他念文章中的一段,“余望西境之地,屋坍庙塌,丁失童涕,妇女劳作,老妪锄田。虽日贫苦,但人人向之和平,闻蛮夷闯乡,纷纷握锄抱犁护家。妇人尚且如此,男儿又当如何?”   又看向下文,说,“蛮夷无礼,以武力征服,方得一时风光。能抗武力者,唯有武力。兵戈能止兵戈,铁骑能止铁骑;杀止杀意,恶止恶意。真和平,实则建立于鲜血之上。欲和平,先建军,无所不克,方能和平。”   谢承瑢说:“我这几日读《孙子兵法》,书上言,‘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1]大约是说,先令自己攻无不克,再寻可胜之机攻敌。于和平亦如此,‘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2]安不忘危,盛必虑衰[3]。和平不易,若想和平长久,必然要有武力相护。和平靠武力作保,武力靠和平制衡,二者虽为极端,确实不可分离的。和平,确建立在鲜血之上。”   林珣鼓掌道:“同虚近日读了很多书,比以前更有长进!”   谢承瑢恭敬说:“多谢夷玉夸赞。”   “同虚是将军,自然知道武力于国家的重要性。大周虽境内太平,但燕人一直虎视眈眈,不可不防。祖宗有言,寸土不失,西三州本就是我大周的土地,决不可拱手送给外人。”林珣作揖,“同虚是将来大周武之栋梁,文臣与武将相和,大周将来才有望统一天下。”   **   街上有点闷,无头风四处乱窜,谢承瑢头都要昏了。他骑在马上,还想着刚刚林珣给他看的那篇文章。   不可考之名姓,无非就是林珣,这篇文章分明是林珣自己写的。在珗州做朝官,最忌讳形影单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很快就会被他人排挤出局。林珣和雷孝德是新官,谢承瑢也是新官,眼下两个人来拉拢他,他不可能不做出反应。   谢承瑢不喜欢结党,他在想办法规避,可是爹爹和阿姐一走,他就没有办法完全规避了。他还没有想好将来的路,更不想以后把精力放在政争上,现在正烦得头昏。   思衡在马下忽然问:“哥饿么?要带些吃食回去么?”   谢承瑢抬头,没看见前面店面的招牌,先望见店铺屋檐上落的一只麻雀。   那麻雀目不转睛地盯他,歪了很久的脑袋,等看清楚人了,又扑腾着翅膀飞去。   “哥儿?”   谢承瑢应了一声:“不想吃,没胃口。”   思衡说:“哥儿从早晨就没吃东西,多少还是吃些吧。这儿不是有个王氏蜜饯铺么,也能将就。”   谢承瑢疑心地望着思衡:“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王氏蜜饯铺?”   思衡咽了一口唾沫:“王氏蜜饯铺这么有名,谁不知道?”   “我不知道。”谢承瑢看到王氏蜜饯铺的招牌了,下意识想快点走,因为赵敛最喜欢吃这家店的柿饼。他不知道思衡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就拉着昭昭的缰绳就在店铺门口徘徊。   “你怎么还不走?”谢承瑢急了,“回去,不要耽搁了。”   思衡不急走,他问:“哥儿许久没吃果饼了吧?”谢承瑢不理他,他又说,“也没闻着哥儿身上的蜡梅香了。难怪哥儿这几日睡不着,往日里都靠蜡梅安眠,现在蜡梅没了,哥儿怎么睡呢?”   谢承瑢心虚地笑了:“你跟谁学的话里有话,回去。”   “哥儿即便是不跟赵二公子玩了,有些礼节还是要顾着的。我听说他很爱吃这家的柿子饼,不如哥儿买一点回去,就当是了结了,好聚好散了。”   谢承瑢刚还在笑,现在又笑不出来了。好聚好散,是了,他和赵敛已经到了好聚好散的时候了。好的时候很好,吃一起吃,睡一起睡,坏的时候也很坏,一面都不见,一句话也不说。   他有没有想赵敛呢?他也不知道。就是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因为听不见赵敛的呼吸声而失落。他很难睡着,就算是睡着了,也会梦见赵敛,梦见赵敛哭,眼泪水哗哗的,流成朱雀河里的水了。   思衡知道谢承瑢舍不得了,就说:“我去买吧,晚上你亲自给他送过去,有什么话还得说清楚了。你说呢?”   谢承瑢还是在出神,思衡推了他小腿一下,他反应过来了:“什么?”   “我说,你晚上亲自把柿饼给他送过去,有什么话得说清楚。说告别也得有个告别的样子,哥儿觉得呢?”   谢承瑢恍惚地说:“是,你说得对。你多买点吧,我在外面等你。”   思衡进去买柿饼了,更没有人和谢承瑢说话了。他站在小马边上,无聊了就数有几个人从他面前经过,反正现在有十八个。   数到第三十个,思衡来了,抱了一大包柿子饼。   “你买这么多?”   思衡点头:“我想着,既是要告别,一块两块太小气,将来再也不说话了呢。这里总共十斤,不多不少,不算寒碜。”   谢承瑢没好意思说话,但那一刻他觉得,十斤对于告别而言肯定太少了。   思衡只能送谢承瑢到军营门口,剩下的路他就自己走了。他让昭昭驮着柿饼,一边走一边想:要不算了,等晚上他把柿饼送过去,赵敛肯定不乐意见他。赵敛不是说了以后再也不说话了么?见了他,是不是能气得嘴巴都歪了?怎么还会收下他的饼呢?   可是除了赵敛,没人吃柿饼。   谢承瑢累了,头一阵一阵地昏。他想停下来休息,但周彦忽然来了,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将军。”   周彦作揖说:“我之前还想找你!”   谢承瑢云里雾里:“怎么了?”   “神策军新来的马实在是太难训,不少将士们都摔了,我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周彦说。   谢承瑢“哦”了一声,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反应过来了:“神策军的马难训,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雄略军吗?”   周彦哈哈大笑:“我听阿敛说的。阿敛也摔了,狠狠摔了一跤,上午我才去看过,躺床上叫唤呢。”   “摔了?”谢承瑢一下子懵了,“怎么会?他都能训照夜,怎么还能摔了?”   “我也想问。”周彦唉声叹气说,“阿敛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做事都提不起劲,我和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昨天晚上我给他送枪,要是以前,他能蹦着试,可昨天他连碰都不想碰。本来人就糊涂,再骑个马,也难怪会摔了。”   谢承瑢担心了,因为周彦说得实在有道理!他知道赵敛这几天精神不济,谁知道会从马上摔下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他伤得怎么样了?”谢承瑢问。   周彦摇头:“这几天都不能下床了,我已经找了医官,说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呢。”   “这么严重?”谢承瑢的心扑通扑通跳,“用药了吗?”   “你也别担心,我晚上还过去看他。要实在不行,就让阿敬把他接回家了。”   谢承瑢牵缰绳的手松了,他在想事情,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总之确实是吓到了。   周彦知道自己得逞了,马上又替赵敛卖惨:“军营里都是些糙人,瑶前也是,都没人能照顾他。可怜他在榻上哼唧,我看了都心疼呢。”   谢承瑢已经没心思说话了。他牵着照夜回马房,周彦也跟着他回去,还特意指着马房里新来的大马:“好像就是这一匹,把阿敛摔了。”   “医官看过了,还有什么叮嘱么?”谢承瑢问。   周彦摇头:“就是让阿敛放宽心。这几天阿敛不是心情不好么,我哄他了,他也不理我。哎,你说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你和他玩这么好,肯定知道吧?”   谢承瑢当然知道,可知道得太清楚了!罪魁祸首不就是他么?是他把人家气得半死,是他把人家弄得茶饭不思,要不是他,赵敛也不能摔了。   他沉默了,周彦又问,“怎么,别告诉我你已经不和他玩儿了。”   谢承瑢笑笑:“没有,我之前和他拌了几句嘴,所以有几天没说话。”   “难怪呢,我看阿敛失落成那样。他要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去说他,要他给你道歉。”   谢承瑢愧疚死了:“不用了,是我的错。吵几天也就好了,我拿柿饼跟他赔罪去。”   周彦问道:“阿敛能收么?”   “不知道,要是不收,我求求他。”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孙子兵法·形篇》;   [2]:出自《孙子兵法·九变》;   [3]:出自《汉书·陈汤传》。   林珣字夷玉。 第63章 二一 最关人(四)   谢承瑢还没想好一会儿该怎么和赵敛赔礼道歉。他还记得之前赵敛和他说的话呢,再也不说话了,再也不和他好了,现在他过去探望赵敛,是不是很不妥?赵敛也未必愿意见他。   谢承瑢抱着一大包柿饼在赵敛帐子前徘徊,准备进去了,又退缩了,又徘徊。也许叹了有十几回气,帐子里终于有人出来了。   谢承瑢正要躲,迎面就碰上瑶前。   “谢官人?”瑶前捧着一盆清水出来,“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谢承瑢哪知道瑶前声音那么大,赶紧让他小点声:“嘘!”   “你放心,二哥早就睡了,听不到你说话。”   “那就好。”   谢承瑢如释重负,还是决定不亲自去见了。有什么事问问瑶前,托一托瑶前,大约也能成了吧?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二哥,麻烦你交给他。”   瑶前很为难:“官人有什么东西不能自己交给二哥呢?”   “我怕扰他安歇。”谢承瑢说。   “你不去,就不怕扰他安歇了?”瑶前说话也直接,一点没顾着上官的面子,“你不见他也不能安歇,你见了或许还好些。有什么交给我,倒不如别送,你回去吧。”   谢承瑢知道理亏,也不好说什么。   瑶前没好气说:“您也别怪我,这几天二哥确实憔悴,我是急了。您要是觉得我不对,一会儿我就去都校那里领罚。”   “我没怪你,也没觉得你不对。”谢承瑢对帐子张望,“他伤得怎么样?”   瑶前说:“身子伤不算什么,治一治能好。心伤了就不成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谢承瑢被噎得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进去看看二哥吧,他睡了,你在旁边看看也好。”瑶前端着盆走远了,边走边阴阳怪气地说,“二哥还真是不值得,自己白白伤心那么久,人家也不上心。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动心了。”   谢承瑢回头看了瑶前一眼,心说这主仆俩怎么都一个德行,以下犯上没点规矩。也就敢这么对他说话了,换做别人,还能这么轻易饶过吗?   *   帐子里面安静,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灯也暗,总共就点了一盏灯,看来赵敛也跟谢承瑢学着怎么省钱了。   谢承瑢进来了,确实看见一个人卧在榻上,被子捂着,就露出一点头发在外面。赵敛确实是伤得很重,谢承瑢站在门口好久,都不见赵敛翻身。   真是可怜,可怜得不能再可怜了,谢承瑢的心果然软透了,也自责透了。   他放下柿饼,蹑手蹑脚到赵敛榻边。赵敛的脸已经找不到了,没对着外面,对着里面呢。赵敛把脑袋全埋在被子里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喘得上来气。   谢承瑢怕他憋死了,轻轻拨弄一下被子,把赵敛的鼻子露出来了。   赵敛呼吸很轻,估计也没醒,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应该还在气,不然怎么睡觉了还眉头紧皱?嘴巴也噘着,谢承瑢看着又想笑了。   看来赵敛已经睡着了,不会再醒了,那谢承瑢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呢?干脆走吧。他刚转身,刚准备去把蜡烛熄了,赵敛忽然呜呜说:“冷。”   谢承瑢手忙脚乱地又折回去,把瑶前榻上的被子也盖在赵敛身上了。赵敛还没醒,哼哼唧唧说:“疼……”   “哪儿疼?”谢承瑢忍不住了,说话语气温柔得和水一样,“哪儿疼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揉揉。”   赵敛好像没认出来是谁,昏昏的,含糊不清地说:“屁股疼……”   谢承瑢想看赵敛屁股,被子才掀起来一个角,觉得有些不妥,又放下了。手疼好揉,头疼也好揉,屁股疼怎么揉?揉屁股?他也不能占赵敛的便宜。   过了半晌,谢承瑢还没来揉,赵敛又哼哼了:“谢同虚,你别抛下我。”   “我不抛下你了,二哥。”谢承瑢去探赵敛的额头,也不热,“我给你上药,好么?”   赵敛糊涂了:“你抱抱我,好不好……我疼死了,你抱我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马上俯身去抱他。他感受到赵敛微弱的气息了,呼吸浅到不能再浅,这让他心如刀绞:“二哥,你怎么摔成这样了?”   “你别丢下我……”赵敛也回抱谢承瑢,“好哥哥,我……我想你啦。”   谢承瑢差一点儿也要说“我也想你”,可他刚低下头,竟然看见赵敛在咧嘴笑。   真是诡异,疼得都叫唤了,还能笑成这样?   谢承瑢又试探说:“你还有哪儿疼?”   赵敛噘着嘴巴说:“哪里都疼,可我只要一想到你,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知道赵敛又在放屁了。他凶巴巴说:“你想我,我可不想你!”   赵敛立刻不笑了,仍然是装尽了可怜:“我真的好痛。”   “你屁股痛?”   “对呀。”赵敛皱着眉头,“好哥哥,我痛死了。”   谢承瑢看准被子,在赵敛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痛吧!”   这次是真疼了,赵敛再也装不下去了,哎呦哎呦地喊,差点从榻上跳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奸计被谢承瑢识破了,马上哭丧个脸:“别恼别恼!”   “你就在这骗我?你说你摔了,这就叫摔了?!”谢承瑢又好气又好笑,“你没皮没脸了,赵二!”   赵敛豁出去了:“我就是没皮没脸啦!”他趴在床上呜呜哭,“你不跟我一起玩儿了,你不理我了,你说跟我恩断义绝,你要我怎么办?我不没皮没脸,你就真的不跟我玩了!”   “所以你就骗我了?”   “我骗你了吗?你不管我的死活,你手底下的兵摔成这样,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是不是哪天我哭死在帐子里,你也不来看我?”   谢承瑢又掐赵敛手臂:“一天到晚死不死活不活的,我说什么了?”   赵敛疼死了,但他的心比他的手臂要疼千万倍呢。他说:“你说恩断义绝,谢同虚,你说恩断义绝!”   “我说了,我是说了!我说了你就来骗我了?”   “我怎么骗你了?我确实是摔了!”赵敛掀开被子给谢承瑢看自己淤青的屁股,“你看啊,我是不是摔了!”   谢承瑢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看到赵敛的屁股,他的脸一下子滚烫:“你滚!”   “我要是能滚,我就滚了。”赵敛把自己上衣掀开了,露出后背,“你看,我的腿,我的屁股,我的背。”   “我不看。”谢承瑢背过身,“我才不想看你。”   赵敛看到谢承瑢这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不看就不看,我被子弄不回去了,你给我盖上。”   “你屁股摔了,手也摔了?我就不想给你盖。”   赵敛干脆趴在榻上:“你不盖就不盖,反正我盖不了。到时候我受凉了,得了风寒,看你这么说!”   “你可真是皮厚,赵二!”谢承瑢都觉得好笑,他赶紧把赵敛被子盖上,赵敛又叫起来了:“你为什么盖那么重啊?真的很疼!”   “盖都盖上啦,难道还给你重新盖吗?”   “也不是不行。”赵敛撑着手臂倚在枕头边,可怜巴巴地说,“我有些话想同你讲,你能不能听?”   谢承瑢问:“我若是说不能,难道你就不说了?”   赵敛摇头,把谢承瑢的手臂扣得死死的:“可别想走,我说完了你再走不迟。”   谢承瑢也不看他,就看旁边奄奄一息的蜡烛。蜡烛的光那么暗,只能照亮一隅,却偏偏能把谢承瑢的脸给照得一清二楚。他觉得这蜡烛很贼,和赵敛一样贼,不愧是赵敛帐子里的蜡烛。   赵敛看谢承瑢也不望他,急了:“你怎么不看我?”   谢承瑢转头来看他,他满意了,认真地说起来,“这么久不见你,我真是难过。古人言度日如年,自正月十五到现在,你算算有几年?我都成老叟了,头发都白了。”   “我没瞧见你哪里白头呢。”谢承瑢伸手去找赵敛头上的白头发,一根都没有,气得他又拍赵敛脑袋一下,“又骗人了?”   “没有!”赵敛哎哟一声,抱住谢承瑢手臂,“好哥哥,这一个月我快要死了,我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进,骑马坠马、拿刀摔刀,我就是想见你。”   谢承瑢再次抽回手:“你又开始放屁了。”   赵敛呜呜装哭:“我是真的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好哥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的,全军营的人都知道我想你想得半死不活的,你还问。”   “我看你骗人倒还挺会骗呢,这叫半死不活?”   “这叫回光返照。”赵敛嘿嘿笑,“见你一面,我就起死回生啦。”   谢承瑢看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见一面,然后呢?”   “当然是重归于好啊。”   谢承瑢忽然不笑了,赵敛马上解释,“我不是非要你跟我好,我就是想和从前一样就行了。我没有那么贪心的,你知道我的,好哥哥。”   谢承瑢不说话,赵敛就更加试探地拉他手腕,“陪我躺会儿吧,被子里太冷了。”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二哥,你还盖了两床被子。”   “春天了被子里也冷啊,倒春寒呢。我受伤了,身上不热,凉得很。况且往日冬天里我给你捂被子捂那么多回,今天叫你给我捂一回怎么了?”   谢承瑢怕了:“行行行,我给你捂一回,你往里面去。”   本来赵敛的榻就很小,谢承瑢再一进来,几乎没位置了。   挤死了,谢承瑢想往边上去一点儿,但赵敛老是贴过来。他“啧”了一声:“你是要我睡地上?”   “你离我那么远,我都冷死啦。”赵敛说。   谢承瑢只好离他近一点。赵敛又在骗人了,被子里明明很热啊,可是谢承瑢都已经进来了,也不好说什么了。他躺着,赵敛趴着,没一会儿赵敛就趴到他身上了。   “你做什么?”   “榻太小了。”赵敛说。   谢承瑢瞪他一眼:“你又没皮没脸了,赵二。”   “那现在我改名叫赵没脸好了,人如其名。”赵敛懒得装模作样了,就安心趴在谢承瑢身上。他把脸都埋在谢承瑢的颈窝里,这是他这些年最放肆大胆的一次。   谢承瑢才不喊他赵没脸呢,但是赵没脸有很多话要说。   赵没脸娇娇地说:“你真的很坏。”   谢承瑢笑了:“哪坏了?”   “你对我不好,那就是坏了。”   “我是对你不好,那以后咱们也别见了。”   赵敛撒泼了:“你别说了!你知不知道每回你说这种话,我有多伤心?难道我的心就这么不值钱吗?”   谢承瑢知道对不起赵敛,自己也心虚,就轻拍赵敛的腰哄他:“别生我气了,是我错。”   “你也知道我该生气,你也知道你做错了。”赵敛在谢承瑢耳边小声哝哝,“你一点儿都不可怜我,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朱雀河边,我吃了一夜冷风,你没想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北营,都能和马房门口拖草的小兵有说有笑,却唯独对我冷脸。”   “所以你生我的气了?”   “我是生你的气了。”赵敛很委屈,“可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就一点都不生气了。”   谢承瑢笑着问:“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吗?”   赵敛点头:“是啊。我不是一时脑热,我也不任性。你担心我的将来,我却没担心过,我只想过一日算一日,从来没有奢求过其它。”   谢承瑢的手捂在赵敛的腰上了,很热,手和腰都很热。赵敛裤子也没穿,就贴着谢承瑢,但谁都没想到其它的事。   “我是害怕,二哥。”谢承瑢叹气,“我不可能不往后想的。”   “那我也没有逼着你啊,我也没有非要你怎么样。我只想我们像以前一样,同吃同住,有话说了就说,没话说了就一起呆着。难道这样不好吗?”   谢承瑢没觉得不好。可是总这样,算是什么关系?他们只会越陷越深的,到时候谁都走不掉了。   “谢同虚,我没有非要你给我什么名分,我也不在乎。我只想你好好的,我们好好的,不要每天折磨来折磨去,就好了。难道这么容易的事儿都做不到吗?”赵敛枕着谢承瑢的肩,“我不是非要逼着你,我也没有想过逼着你。我只是想在你身边,能得一时就一时,实在得不了了,我也就认了。离了我这些日子,我没过好,你应该也没过好。既然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就非得折磨自己?”   谢承瑢幽幽说:“嗯。”   “什么‘嗯’?‘嗯’是什么意思?”   谢承瑢在这闭目养神呢,不理人。   赵敛急了,把谢承瑢的两个耳垂都捂住:“你怎么不说啦?你刚才和我吵得那么有劲,怎么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说了吗?”   “你说什么了?”赵敛又哼哼唧唧地撒娇,“好哥哥,你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会觉得怎么样!”   “不是‘应该’,是‘就是’。我就是没有过好,也许跟你一样。”谢承瑢睁开眼看他,“你说的,其实我都可以做到。”   “真的?”赵敛高兴死了,傻笑半天,“那和好也可以?当作上元节什么都没发生也可以?”   “嗯。”谢承瑢还是说,“可以,但其它的不可以。”   “真的?”赵敛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要求不多的,只要你还跟我好。我今后一定乖乖的了,谢官人。”   谢承瑢觉得赵敛怎么那么重呢,都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了。他动了一下脑袋,赵敛就追着去埋谢承瑢的颈窝,谢承瑢再次笑了:“我又不跑,你老贴着我干什么?”   “我害怕,我太害怕了。”赵敛用力嗅了一口谢承瑢身上好闻的香味,这回不是蜡梅了,因为这个月赵敛没有给他送蜡梅香囊。他用力闻谢承瑢的体香,说,“你知道么?我很喜欢你身上原本的香味。不是蜡梅,就是淡淡的香味。”   “是吗?是什么味道?”   赵敛说:“是欢喜的味道,是爱的味道。”   谢承瑢脑门的筋突突跳:“你可以滚下去了,你很重。”   “不要!”赵敛死死抱着他,“你要走了怎么办?你不准走,我是有伤在身的。”   “我不走,你放开我。”   “我怕你走了。”   谢承瑢真的烦了,本来想说点凶狠话,谁知道说之前又自己笑了。   “笑什么?”赵敛不解。   谢承瑢妥协了:“你想抱着就抱着吧。”   赵敛心想当然要好好抱一抱,他委屈了这么多天,至少得连抱着好几个晚上吧?他紧紧抱着谢承瑢,还问:“这些日子,你有想过我吗?”   谢承瑢嘴硬说:“我想你个屁。”   赵敛竟然说:“那我就变成屁了!我变成屁了,你就想我了?”   谢承瑢真是无奈了:“二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我只想你开心一下。”赵敛继续抱着谢承瑢,“只要你想我了,我就好过了。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谢承瑢不说,但他已经把赵敛搂得很紧了。他以为这样赵敛就能明白了,可是赵敛就非要他亲口说出来这个“想”字。赵敛问了八百遍:“你想我了没有?”   问到谢承瑢又想骂他了:“闭嘴吧,你真的很吵。”   赵敛用脸蹭谢承瑢的颈窝:“我闭嘴了,那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想啦!”谢承瑢忍无可忍,“想过你。”   “真的?”赵敛又得意了,“你有多想我?你有我想你那么想我吗?你什么时候最想我?”   谢承瑢伸手去推赵敛,想把他从自己身上赶下去,但没推动,赵敛就跟块石头一样。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说:“我想你的时候最想你。”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呢。”赵敛委屈地说。   夜深了,瑶前在外面转悠八圈了,怎么谢承瑢还没出来啊?他跑到帐子外面偷听,二哥在里面傻笑呢,应该是和好了。   真是吓死了,瑶前都后怕!之前他在谢承瑢那里阴阳怪气好一顿说,真担心惹怒谢承瑢,到时候挨一顿板子,还没人给他买药呢。幸好谢承瑢没放心上,也幸好赵敛把他哄好了。   瑶前心想着终于是和好了,要不还不知道要听二哥唉声叹气多少天呢。就是他们和好了,能不能别霸占着帐子?他还想回去睡觉,困死了。   **   子时,齐州街道空无一人,道两边人家门窗紧闭。   一阵风卷下来树上的叶子,还没来得及送到地上,就被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一脚踩在鞋底。那个男人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一户人家前。他用力敲门,哑着声音喊:“救命,王阿婆,救命!”   窗子里点了一盏小灯,有个妇人披衣过来,从门缝里警惕地看着来人。   “救救我家娘子,她要生了!”男人的眼泪滚下来,“快救救我家娘子!”   王婆惊讶道:“是佟三郎?你娘子临盆了?”   “是,好像不太好,您快去看看吧!”   远处传了几声狗吠,佟三提着王婆子的灯笼,带着她向十几里外的家赶去。 第64章 二二 天难谌(一)   四月二十日,谢祥祯所率擒虎大军已抵原州境内,在永霖县屯驻。   按照原先所制定的行军策略,北路军应先攻下秦州东部重镇彭阳县,随后与南路军会合,一同攻秦安县。收复三县后,稍整顿再攻秦州城。   到达永霖县时正值黑夜,全军安营扎寨毕,谢祥祯召擒虎军部下大将前去军帐议事。   张延秋说:“永霖县与彭阳县只隔一座彭山,但山险路陡,易于埋伏,恐不好破。”   谢祥祯颔首,对左第二军都虞候谭清说:“这三日,你先率二十人去勘察彭山地形。”   谭清抱拳:“是。”   “看来我们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彭山了?彭阳县内也有山,若要攻秦安县,也要翻山。”张延秋道。   谢祥祯说:“彭山难过,除正路外,倒是有一条道能绕彭山,入彭阳。”   “原秦粮道?”   谢忘琮说:“秦州失守三十多年,粮道早已荒废,一定杂草丛生。夏日已近,蛇虫鼠蚁很多,难过。”   “除了粮道,便只有商道。燕人与大周通商,原是自延州往均州去,现下延州收复,这条商道也就废弃了。延均商道废弃,商人大多避开延州,或从梓州往宜州,或从秦州往原州。”张延秋长叹,“原秦商道难行,山路之间劫匪横行,未必比彭山好过。”   左第二军都指挥使翟川说:“大军从商道走太过张扬,燕人肯定一眼识破。倒不如先派一队人马,自商道前往彭阳县,绕到燕军背后去,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怎么样?”   有人赞同说:“彭山险峻,只在一面攻肯定攻不下,就算攻下来,也要耗费人力物力时力。智取最妥。”   张延秋说:“商道狭窄,能过几个兵?大张旗鼓过去,肯定打草惊蛇。”   谢祥祯说:“强攻不下,只能智取。彭阳县是第一关,只有先破彭阳,才能破秦州城。要是第一关就强攻彭山,把兵力丢在这里,彭阳县如何,秦安县又如何?更不要说秦州城。不能把兵力浪费在小小彭山上,先派一百精兵潜进去。”   右第一军都指挥使花流请缨:“我愿领一百精兵前往敌后。”   谢祥祯摇头说:“这条路难走,你是右第一军都校,不能冒险。”   右第一军都虞候李先遥请命说:“我去。”   谢祥祯全部否决:“我觉得都不妥。”   十一位将领争执不下,唯独谢忘琮沉默不语。她看着地形图上的山脉,又瞧见那条狭窄有险的商道,最后她对上谢祥祯的视线。   “我去。”她说,“原秦商道难走,我与手下指挥使率兵混入,在彭山之后会合。”   张延秋阻拦说:“商道险恶,山匪作乱,你未必能拿得下。”   谢忘琮只说:“拿得下拿不下,都看我的本事。”   “好,你去。”谢祥祯就是要谢忘琮请缨,“你率左第一军一百精兵,从原秦商道绕到彭山后面。秦州山多雨少,干燥少风,你找到燕人驻屯之地,先烧其粮草,逼其自乱阵脚。第一回 合,我们不能输。若你不成,负荆来见。”   “是。”   议完事,谢忘琮从大帐中出来,王重九就在门口等她。   王重九是她手下最得力的战将,攻城的第一战,她不会让王重九错过立功的机会。她想带着王重九往上走,想让王重九实现报国的抱负。   “五郎,你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谢忘琮把兜里藏的包子抛给王重九,“跟着我去抢彭山吧。”   五日后,天还蒙蒙亮,谢忘琮与几十精兵伪装成商人,将部分士兵与刀枪藏于商车中,向原秦商道出发。   *   谢承瑢才跟着赵仕谋练完枪,现在正准备回帐子。   他今天又心不安了。秦州传来捷报,阿姐率精兵一百潜入彭山,火烧燕人粮草,逼燕军下山,与爹爹里应外合,拿下了彭山。   秦州大捷,官家竟然借此升了谢承瑢的官阶,惹朝里很多武将不满。   赵仕谋知道他的心思,说:“官家升你官阶,是为了安抚你爹爹和阿姐。”   谢承瑢说:“无功不受禄,靠着旁人得来的官阶只会让我坐立不安。我希望我所有的升迁都是靠我自己赚来的,而不是受他人恩惠。”   “就算是你爹爹和你阿姐,也不行吗?”   谢承瑢颔首:“我不想遭人非议。”   赵仕谋满意地说:“你做得很对。在朝里做官,一定要脚踏实地,每一级台阶都是自己走,将来也不会栽跟头。”   “我的官升得太快了。”谢承瑢担忧道,“旁人说爬得越快跌得越快,我走这么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跌下来了。”   “会不会跌,得看他们想不想让你跌。他们要你一直在上面,你下不来;他们要你下来,你翻不了身。同虚,做了官,就很难全身而退了,你只能保全自己。”   “我知道。”   走到一片草场,谢承瑢看见有两人正在比刀。寒光乍现,刀刃相接,在夏夜里都有些冷意了。是赵敛在和周彦学刀呢,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练,赵敛比谁都刻苦,学得也比谁都快。   谢承瑢说:“二哥日日都勤奋练刀,现在都已经可以出师了。”   赵仕谋笑笑:“出师?阿敛还远没能到出师的时候。”   谢承瑢不解地看着赵仕谋,赵仕谋说:“我很迟才有阿敛,他要什么就有什么,真是无比娇纵。他长这么大,从来都不知道愁是什么滋味。”   “只要二哥快乐就好了,不知道愁的滋味也不算是坏事。”   赵仕谋一点都不赞同:“他不知道愁,就不知道什么是感同身受,不知道感同身受,就成了没有同理心的妖邪。我很担心他将来提了刀就忘了人,他不知道一刀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现在所学的,不过是怎么杀人而已。”   谢承瑢有些疑惑:“二哥性子那么好,怎么会没有同理心呢?”   赵仕谋说:“你看,他和周仲佳练刀,一直在追着仲佳的要害处打。他使出了全力,即使面前是教他的老师,他也完全不知道松放。在阿敛眼里,从来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他要做什么,一定会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不就是他的缺陷么?”   谢承瑢一看,果然如此,只是周彦知道怎么防他,没有让他得逞。可仔细想想,练刀拼尽全力,又有什么不妥呢?要是松懈了,反而不是练刀了。   谢承瑢说:“到紧要时候,二哥会收力的,他不是这样鲁莽的人。”   “阿敛用刀,是人跟着刀跑。他还完全控制不住他的刀,又怎么能收力呢?”赵仕谋忧心地看着赵敛,“人说练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性子,是硬是软,是急是慢。他的性子,在这一刻就全出来了。”   谢承瑢隔着月色看赵敛,正好和赵敛对视了。赵敛刚看到他,凶狠的神色全都没了,只有柔柔软软的笑。他的刀也软下来,完全没有刚才的戾气。   赵敛在那傻笑呢,差点被周彦劈一刀。谢承瑢紧张地望他,他在远处眯眼笑,又继续练了。这会儿他不再追着周彦砍了,他的刀也成了真正的柔刀。   “非要有人看着他才好,非要有人管着他他才听话。”赵仕谋轻抚掌,目光落在谢承瑢的眼中,“只要你站在他旁边,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   夜已经很深了,辛明彰以为李祐寅不会再过来看她,就准备就寝。谁知道刚卸钗环,李祐寅就从外面进来,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辛明彰匆忙对他行礼:“请官家安。底下怎么没人通报一声,实在是太无礼了。”   “你我之间还要讲什么礼不礼的?”李祐寅把她扶起来,亲手为她卸掉发钗,“崇政殿的札子实在是太多了,到天黑了我都没看完。”   “那官家怎么还到妾身这里来?”   “我当然是想陪陪你。”   辛明彰为难说:“要是叫朝臣们知道了,又要上疏说我的不是了。”   李祐寅有些不悦:“谁敢?已经狠狠管过一回了,还想再管第二回 么?”   “因为官家是官家,所以他们要管。”辛明彰还是推开李祐寅的手,“官家累了,妾身叫桃盈准备些吃食吧。”   李祐寅并不饿,羹吃了几口就丢了。他有心事,自己一个人想实在是想不清,就想找个人问一问。他叫侍从都退下,只留了一个最信任的韦霜华,在他眼里,信得过的人也只有韦霜华和辛明彰了。   他问辛明彰:“倘若我要贬一个人出京,要怎么做?”   辛明彰问道:“官家要贬谁出京?”   李祐寅不说话,想让辛明彰猜一猜。辛明彰低头搅拌着热羹,说:“官家要送兵部尚书姚仁兴出京。”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谢虞度候在外西征,官家能用得上的武官并不多。太尉是棵大树,要连根拔起他,只能先拔他的小根。”辛明彰丢下手中的玉勺,“姚仁兴和太尉私下里关系密切,又掌兵部事宜,不就是太尉这棵树的小根么?官家不罢姚仁兴,就永远不能掌控禁军。”   李祐寅满意地点头:“你知道我的心思。那依你看,我怎么拔掉这一小根?”   “姚兵部为人谨慎,一向都是以廉洁奉公为名,几乎是挑不到错处的。”   李祐寅也就此苦恼:“没有错,我就不能罢了他。”   “姚兵部是人,人怎么会不犯错?他不犯错,他手底下的人不会犯错吗?想罢掉他,不过是差一个时机罢了。”   李祐寅拨动手里的玉珠:“时机,我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一个时机。姚仁兴做了这么多年的兵部尚书,在朝中有很大的威望,我轻易动他,反而引起朝臣不满。”   辛明彰悠悠说:“妾身相信天意,官家是天命所归,上天会给官家一个时机的。”   “天意?”李祐寅觉得可笑,“信天,能有多少胜算呢?”他望着窗户外乌黑的天,“天意是为我左右,还是我为天意左右?”   辛明彰牵住李祐寅的手:“官家就是天意。”   李祐寅又睡在苜蓿阁了,灯很久才熄,喘息声很久才灭。   夜彻底深了,游廊的灯也全都乌了。辛明彰一个人披着外衣出来,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好像已经是心如死灰了,又好像是解脱出来了。   “娘子?”桃盈忙为她披氅衣,“您怎么出来了?”   “我要沐浴。”辛明彰露出厌恶的神色,她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恶心,“没有热水,用冷水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说】   作者把本文的行政区划写的很简单,而且随心所欲,大致是:   某州(相当于现在的省),某州城(相当于现在的省会),某县(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某州城和某县底下还有一级(类似于现在的区),区底下还有,但作者太懒,没有取名字。   比如说“秦州,秦州城”,其实就是秦州省,秦州市(省会)。“秦州,彭阳县”就相当于“秦州省,彭阳市”。   这和历史上宋代的行政区划完全不一样哈,请勿当真。   “回合”的意思是双方交锋一次。   周末愉快~ 第65章 二二 天难谌(二)   七月中旬的白日实在是太长了,总让人觉得没有尽头。   程庭颐身披甲衣,手持长枪,滚烫的风一阵阵涌向他的脸,他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浸湿,里衣也潮透了。   他现在是在作战,他把枪捅向面前穿黑甲的燕军胸口,刺穿敌人厚厚的一层甲。“噗呲”一声,血顺着人的嘴巴喷溅出来,全都洒在程庭颐的脸上。   艳阳高照,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程庭颐却必须要在赤红中瞪圆双眼,拔出那杆枪。   血被枪刃抽出来了,全都浇在他的身上。他看见那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他前面,就好像这杆枪是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呆住了,握枪的手也开始剧烈颤抖,不知哪里传来吼叫:“程庭颐!”   他回过神,忽然有人拉开他。身后敌军的马蹄扑向他,纪鸿舟的红枪从马颈穿过,马血喷得到处都是。   “你怎么样?”纪鸿舟把程庭颐护在身后,“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你怎么来了?”程庭颐艰难地吞下唾沫,“你为什么救我……”   纪鸿舟第一次对他发狠:“我不救你救谁?你乖乖跟着我,听见了吗!”   “听见了……”程庭颐抓好枪,“我跟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   *   程庭颐恍惚着跟随部队回到营地。   身边不停有板车拖着死伤的士兵回来,血气弥漫,哀嚎遍地。他快走到医帐,见到地上流成小溪的血泊,头更昏了。   “流了这么多血,他们还活着吗?”他问纪鸿舟。   纪鸿舟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了。”   “他们都回不去家了。”   程庭颐也受伤了,打仗不可能不受伤的。军营里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只是一个小兵,医官根本就顾不到他。他的手臂很疼,疼得麻木了,连手指头抬不起来了。   “我来之前带了药,我给你包扎。”纪鸿舟说。   “你给我了,你怎么办呢?”   “我?”纪鸿舟笑起来,“我就是为你带的药。”   程庭颐伤得不重,对于那些外面那些伤得起不来的士兵而言。他的伤口很大,翻着红肉,现在还在渗血。纪鸿舟看了都哆嗦,问他:“疼吗?”   “不疼了,疼过了就不疼了。”   “你已经迟钝了。”纪鸿舟先用昨天囤的清水给他清洗,又把药拿过来。上药之前,他和程庭颐说,“会疼,疼了你就叫我,我歇一会儿再撒。”   程庭颐点头,咬着牙等纪鸿舟给他撒药。   上药真是很疼,程庭颐一开始强忍着不叫,后来实在是忍不了了。他的眼泪都被疼出来了,手也抖得厉害。   纪鸿舟伸手为他擦眼泪:“给你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再给你上?”   “长痛不如短痛了,一股脑儿上完了最好,不然一会儿又要折磨了。”程庭颐说。   纪鸿舟继续帮程庭颐上药,程庭颐的嘴唇全白了,汗也淌得满脸都是。他看着纪鸿舟凌乱的发,又看纪鸿舟修长有力的手指,忽然问:“你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你有没有受伤?”   纪鸿舟用手轻抚程庭颐脸上的汗:“没有,你放心。”   程庭颐说:“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什么?”   “我怕你死了。”程庭颐闭上眼,“我想快点杀完人,我想快点见到你,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他后怕地颤抖起来,“我好怕你死了,那样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纪鸿舟整理程庭颐额间被汗水沾湿的碎发:“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是一个人了。睡吧,一觉睡醒,天又要亮了。”   夜里,程庭颐梦到谢承瑢了。   梦里的谢承瑢穿着紫色的公服,他好像已经升官了,可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程庭颐走近他,看见他满脸病态,皮肤苍白得像天上的云。   “同虚?”程庭颐也哀愁起来了,“你怎么病了。”   谢承瑢不答他,只问:“你去哪里了?”   程庭颐说:“我在秦州。”   谢承瑢哀哀欲绝又问:“你身在哪里?”   程庭颐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身在一片浓雾里。他根本看不到前后的路了,所以他说:“我也不知道。”   谢承瑢向他走来,一直喊着:“程苑和,程苑和。”   却愈走愈远。   “我与瑢哥永远都是一颗心。”程庭颐听见自己如此说,“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雾越来越浓,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谢承瑢始终在梦中追逐着他,越追越隔千里。   “程苑和,程苑和!”有一个人在拼命呼唤他。   程庭颐还没醒过来,他看见谢承瑢口漫鲜血,眼中流下一颗晶莹的泪。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是诀别,他好像再也见不到谢承瑢了。   “程庭颐!”纪鸿舟晃醒他,“醒醒,不要睡了,醒醒!”   程庭颐头疼得快要炸开了,他想着梦里和谢承瑢的诀别,低声呜咽喊:“同虚……”   纪鸿舟发现程庭颐发烧了,赶紧背着他去找医官。程庭颐在他背上仍然稀里糊涂地哭,“纪风临,有枪刺我,我快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没有枪刺你,我在你身边,有我在!”   “我想见你,”程庭颐搂紧纪鸿舟,好像他们真的分别过一样,“你再也不要……”   不用他说明白,纪鸿舟就已经告诉他了:“我不会抛下你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护着你。”   程庭颐迷糊地睁开眼,看见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亮。   这也是轮圆月。   纪鸿舟一路狂奔到医帐前,“先让我进去吧,他发烧了,不能再烧了!”   受伤的士兵们都让开了一条路,他们怜悯地看着程庭颐,叹息说:“是个可怜人。”   **   齐州清平县仰南村。   佟三已两天没吃饭了。去年冬天,齐州生了一场雪灾,大雪压垮了他家的茅草屋子,也覆灭了他租种的田地。今年春天,他妻子因饥饿过度无力生产,与腹中胎儿一起去了黄泉。   就短短几个月,佟三失去了曾经有过的一切。现在他借住在邻家那个摇摇欲坠的破茅草屋子里,雨时漏雨、风时漏风,躺在榻上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邻居名叫刘初四,生活日子也不好过。冬日雪灾时,刘家家中无一口口粮,他母亲被活活饿死;父亲原本身子就不好,因妻子去世,噩耗钻心,也郁郁而终。刘初四的妻子也早早走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才五岁。家里穷,他自己没得吃,把所有吃的都留给孩子了。   好不容易撑到春天了,可日子还是不能好。他们都是佃农,要靠粮食交租,雪灾把地里庄稼都消了个遍,哪有钱交租呢?刘初四光着膀子去见地主,被地主打了个遍体鳞伤,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这几天刘初四稍微好一点了,能站起来走路了。他不敢闲着,因为他闲一日,他的女儿就要饿一日。他还是想出去做工。   佟三从外头回来了,高兴地说:“这时候竟然能找到野菜,我挖了很多,够我们吃很久的了。先给二娘吃。”   二娘便是刘初四的女儿。倒不是因为她排行老二才叫二娘,二娘是在二月生的,刘初四没读过书,取不得像样的名字,只能叫她“二娘”了。   野菜省着也能吃个三四天,刘初四不敢多吃。他熬了一小锅粥,拌着野菜给二娘吃了,他和佟三就舔碗壁,尝个味也算是吃过了。   二娘看刘初四在舔碗,问道:“爹爹为什么不吃菜呢?”   刘初四说:“因为爹爹已经吃过了,爹爹不饿。”   半夜,二娘睡了,刘初四就和佟三坐在屋外看月亮。   今天是月中,月亮很圆。刘初四看着月亮说:“这月亮要是能变成什么饭下来,给我们吃了就好了。”   佟三说:“月亮一直是挂在天上的,我们吃不到的。”   “要是月亮掉下来,能喂饱多少人呢。”刘初四饿得狠了,把月亮想成蒸饼,“我已经吃了一口月亮了。”   佟三望着刘初四问:“就快交租税了,你要怎么办?”   “不知道,家里能当的我都当了,二娘也要吃饭,我拿什么交?”   “不交租,就得不到菜种。没有菜种,我们又交不起租。”佟三想到这些就觉得难熬,“一场大雪,什么都没了,天地干干净净的。”   又看了一会儿月亮,刘初四说:“不能什么都不干,不干我们吃什么呢?魏善家应该有事做,我明天去他家里问问,在他家做些工吧。”   第二天一早,刘初四就到齐州城里去找魏善了,说去做工。他把二娘托付给了佟三:“别饿着她,她在长身子。”   “你放心,我知道。”   佟三以为刘初四这几天不会回来了,可是夜里,刘初四又回来了,他浑身血淋淋的,很像一只浸了血的羊。   “四哥!”佟三吓得要当场晕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刘初四手上裹得全是血,他已经解释不出任何话了,就不停说:“快带二娘走,快带二娘走!”   “到底怎么了!”佟三握住刘初四满是血的手,却意外握到一只耳朵。他懵了,抬眼一看,刘初四的耳朵已经被人割掉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三儿。”刘初四忽然流出一大颗泪来,“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大哭起来,“我杀了魏善,他死了。他要把二娘卖去妓馆,他要来抢二娘……”   佟三的冷汗哗啦啦流了满身。他耳朵也嗡嗡的,好像现在他手里捧的不是四哥的耳朵,是他自己的。   “你带二娘走吧,二娘说什么……都不能做娼妓。”刘初四颤抖着把自己手上的血擦干净了,然后用干净的手把二娘的衣裳都装起来。二娘还在睡,他远远地看着二娘,说,“爹爹对不住你。”   夜里明月高悬,比昨日稍缺一点儿。佟三抱着熟睡的二娘出去,三步一回头地望着刘初四。   他喊:“四哥!”   “照顾好我家二娘。”刘初四忽然不觉得疼了,他微笑地看着佟三和二娘,“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齐州了。”   佟三抱着二娘往齐州城跑,他听见有很多脚步声传过来,再回头去,只望到一片火光。   官府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佟三第一次出场是在63章。注意,这个人是第二卷 非常重要的人物,不要因为他名字简单就不把他当回事哈!名字简单也绝对不是作者省事,因为当时农民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取名字基本(大概也许应该)都是这样。   要走剧情了捏,马上是第二卷 第一个副本。 第66章 二二 天难谌(三)   一入夜,齐州城就像是鬼城一样,街上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打更的都不出来了。   佟三已经完全忘记齐州城灾前的样子了,总之绝不是现在这样。一场雪灾几乎摧毁了齐州城的所有繁华,现在的齐州只有萧条和阒静,只有猖獗的盗贼、破碎的屋房和失散的家。   稻田荒废,池水枯竭,牲畜死半。齐州齐宁县甚至还爆发了瘟疫,死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佟三走在这样荒凉的主城,心中感到无限寂寥。这竟然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乡已经被雪毁成这样了。   二娘已经醒了,她伏在佟三背上,警惕不安地看着周围:“三叔,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佟三饿得发昏了,走路都在飘。他用力咽下唾沫,装作无事地说:“二娘,我带着你去过好日子了。”   二娘问:“那我爹爹呢?我爹爹为什么没和我们一起?”   佟三说:“你爹爹很快就来。”   他再次来到王婆子家门口,除了王婆子,他在齐州城没有别的认识的人了。上一回他来王婆子这里,他的妻子还没离开人世,还在家里苦苦等着他去找产婆。这一回他来,妻子走了,未出世的孩子也走了,他的恩人生死未卜,一切都没有定数。   王婆子半晌才开门,而等待的这半晌,佟三好像过去了整整十年。   “佟三郎?”一束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怎么是你?”   “救救命吧,救救我们。”佟三彻底撑不住了,他将要倒下,“我们实在是没地方可以去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微光,那是天要亮了,可是佟三的眼前却黑了。   *   佟三昏迷了三四天才醒过来。   王婆子家里也不剩多少米了,都熬给了佟三和二娘了。二娘很久没吃过好饭,她只吃了一半,说:“剩下的我想留给爹爹,爹爹还没来呢。”   佟三听了只想落泪。   刘初四现在肯定落入官府手里了,杀人偿命,他肯定不能活了。他要是死了,二娘怎么办呢?佟三于心不忍,他还是决定回清平县。   天越来越热了,佟三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不停往前走,走过小路、走过官道,终于跑回县里了。走在大街上,他看见一圈又一圈的人围在那里。这些人都在看刑场处斩,斩的不是别人,是刘初四。   “刘初四残忍杀害魏善,罪无可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行刑,不容迟缓!”县令王儒喝道,“今已验明正身,就地,处斩!”   刽子手把刘初四摁在刑台上,大刀已经喷了酒了,刘初四视死如归,完全没有畏惧的神色。   王儒说:“斩!”   刀扬起来了,佟三正好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吼道:“刀下留人!”   要至正午,那日光直直打在落叶上,晒蔫了叶角。刑场外黑压压一片人,无数滴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滚下来,染湿了衣襟。   王儒也冒汗了:“放肆,刑场之上岂容你吆三喝四!不必管他,斩!”   佟三质问道:“敢问官人,处斩罪犯之事,是否有上报州府,再至刑部?!”   王儒冷笑:“小小佃户,身为奴籍,还需上报州府?”   “佃户不是人么?!珗京死刑尚且要走刑部复审,为何此案不复审?”   王儒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珗京!珗京好,你倒是去珗京啊。身为贱命,妄想过上等人的日子。你觉得珗京好,走倒好了!”   行刑台底下人的人纷纷斜视王儒,似有不满。   佟三又问:“珗京讲究王法,齐州不讲?清平县不讲?处斩嫌犯本就该交由州府复审,你不交接,就是草菅人命!”   “我草菅人命?王法?”王儒马上发怒了,“我就是王法!刘初四杀人在先,杀人偿命,有何不妥?还是你纵容罪犯?今日一并待斩!”   “你说他杀人,来龙去脉如何?!”   王儒轻蔑道:“来龙去脉?他杀了魏善,他杀了他的地主!此人交不出地租,气急之下,虐杀地主,难道不该斩吗?”   人群里有一男子高声说:“魏善狡诈阴险,贪婪无比,在街里横行霸道,早他妈该死了!我看刘四郎杀魏善杀得好,为民除害!”   “杀得好,杀得好!”有不少人附和起来了,他们抱怨说,“往年地租要出六成,丰收时也就罢了,今年收成大不如往年,却比往年多交三倍!”   王儒骂道:“无知刁民!现在国家在打仗,打仗不要钱?那西三州等着回周哪,你们倒好,自私自利,全不管边疆战事!”   “边疆打仗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自己日子都过不好了!雪灾的债还没清呢,吃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交租?怎么不叫珗州的多交钱,怎么地主不多交钱,要我们这些穷人交钱?!你们个个肚子圆了,我们肚子瘪了,这他妈算是什么道理?”   王儒气得直拍书案:“没心没肺的东西,没有大周,还有你们的活路?官家看你们可怜,要不是那封谢恩书,你们还能走到今天?也不看看别的州租税几何,你们日子也不错了!”   佟三眉头紧皱:“什么谢恩书?”   王儒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打嘴:“我呸呸呸,我是说百姓谢恩,对官家感恩戴德……”   “我呸!感恩戴德?”佟三指着王儒骂,“朝廷派的什么狗屁安抚使,大家有看过他人么?什么亲临灾区,什么拨款拨粮赈灾,放你娘的屁!谢恩?谢什么恩?谢谁的恩?谢昏君的恩?!不如来谢谢你爹爹我的恩!”   底下开始嘈杂了:“雪灾数月,朝廷管过我们吗?有难不能同当,用钱了才想起来我们,呸!”   王儒镇不住场子,就叫小卒来压。前排几个说话声高的,都被小卒乱打一通,霎时间哀嚎遍地。   “说不过,就要封我们的嘴!”佟三一把夺过狱卒手中大刀,踢翻官差,他指着王儒大骂,“忘八端的狗官!什么狗屁谢恩书,就他妈是粉饰太平!我们过得不好,我们快饿死了,有多少人死在大雪里,朝廷管过我们吗?官家管过我们吗!叫我们谢恩,谢朝廷的漠视之恩,谢你们这些狗官的欺压之恩,谢大周的剥削之恩!佃户的命不是命,只有那些乡绅、官吏的命是命!人还分贵贱,我们这些佃户,就猪狗不如?!”   这话说得实在太妙,马上就有几百人呼应。他们振臂高呼“人无贵贱”,冲上去就和官差厮打。   佟三也火冒三丈,他跳到行刑台上,扯着嗓子喊:“把王儒杀了,替天行道!”   太阳愈烈,一把火烧在百姓心中。   这一群愤怒的佃户们合力推翻小卒,杀了县令王儒,救下了将要被处死的刘初四。   佟三爬上高台,对着众佃户说:“乡绅富豪欺压,你我都无路可走!吃饭都吃不饱,还交他妈什么租税!朝廷不管我们,我们倒顾着他们!   “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拔出刑场上飘扬的旗子,踩在脚下:“杀富济贫,还我安康!”   “杀富济贫,还我安康!”   这些民众一股脑冲进官府衙门,抢光了官吏粮仓;又闯进地主家,把金银财宝全都搬空了。   而这场行径的荒唐,远不及如此。   *   “反了,反了!齐州佃农起义造反,屯驻的禁军为何一触即溃?!”   崇政殿外刮起风来,吹摇了内侍手中灯笼。   殿外内侍轻推殿门,只见里面亮如白昼。李祐寅坐在宝座上,已经是怒得面红耳赤,许久不能平息。   他把群臣上奏的有关齐州造反的札子甩向姚仁兴:“你看看,你看看!”   姚仁兴刚伏着,这会儿又起身:“官家,臣……臣……”   赵仕谋站在姚仁兴旁边同李祐寅请罪:“此为臣之失职,请官家降罪。”   “降罪?”李祐寅恨得牙痒,“现在是老天降罪于我!”他用力拍案,震得茶水泼出,“齐州屯驻的武宁军真个个英雄好汉!竟然在那些无枪无甲的佃农面前一触即溃,甚至是不触而溃!武官怎么带的兵?你兵部怎么选拔的武官?兵之耻,将之过!将之过,是你失职!”   姚仁兴无可辩驳:“臣罪该万死!”   “秦州正在打仗,如若燕人听到我大周肚子里在打架,怎么说?”李祐寅喘不过气来,看到那些雪一般的札子,更是噎了一口气,“姚卿不觉得丢人,丢的是我的人!西朝笑掉大牙了!”   才骂完,原出使三州的六个安抚使也到崇政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李祐寅一顿臭骂:“你们怎么赈的灾?朝廷拨银两下去,就是给这些刁民?!给他们那锄头来打我的脸!”   尚书右丞曹规全与两位相公颜辅仁、齐延永也到了,李祐寅毫不客气地问,“北州造反,你们知道得比我还晚吧?夜深了,都睡着了是吧!”   曹规全叉手说:“官家息怒。”   “我怎么息怒!”李祐寅冷冷看着跪拜在那里的姚仁兴,“姚卿,你说我怎么息怒?”   姚仁兴咽了一口唾沫:“臣……臣以死谢罪。”   “你死了,北三州就不反了?你死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就放下锄头了?你以为你是谁!”   姚仁兴又磕头了:“臣万死!”   “颜相公怎么说?”李祐寅问。   颜辅仁说:“回官家,事已至此,百般悔过皆无济于事。眼下只有平定叛乱。”   “事已至此,百般悔过?你说得跟没说一样!我当然知道要平定,我问你怎么平!”李祐寅鼓掌道,“这都是我的好臣子,我的好武官!齐州远,我看不到,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就可以懈怠讨嫌了!我的好臣子给我选的好武官!姚仁兴!”   姚仁兴埋头抽泣:“是臣之过!是臣之过!”   李祐寅又冷眼看向唐次桓:“我记得不错,齐州是你负责的州吧?”   唐次桓被点到了,急忙跪下:“官家!”   “万民书?谢恩书?”李祐寅拿起手中札子,缓步走到唐次桓面前,“谢谁的恩?谢你的?”见唐次桓不答,他又问陈启,“既是兖州百姓起的头,那便是谢你的?”   “官家!”陈启磕拜,“臣……臣完全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在兖州,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什么万民书?什么谢恩书?他们没一个人知道!”李祐寅狠狠把札子砸在陈启的官帽上,“骗我是吧?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敢欺君罔上!若不是祖宗家法不准杀士大夫,我把你们全都斩了!”   “官家!”陈启流泪不止,“臣只是收到万民书,其它的臣真一概不知啊!”   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万民谢恩,万民造反。我应该也写一封谢恩书,谢谢我的这些忠臣。忠臣一心为我,一心为大周,我怎么能不谢呢?”   唐次桓哭道:“官家!这谢恩书,这谢恩书……”   “解释啊,你如何解释?可别告诉我,是那些佃户梦中所书。”   唐次桓和陈启没得解释,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来。   另一出使三州安抚使的郑安说:“三州除了佃户,自然还有其他平民百姓。这谢恩书,是他们……”   “真的?”李祐寅打断他,“那我随便找个人去迎州问,如若他们也不知道,你怎么办?”   郑安胆战心惊地说:“这是他们其中几人起的头,其他人不知道也……”   李祐寅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怎么样欺君?赈灾的银子呢,有多少落在你口袋里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官家!”郑安立即跪下来,“官家,臣怎么会贪救灾的钱呢?”   “你不贪,那些人怎么会造反?”李祐寅喊韦霜华,“现在派御龙直去抄查郑安的家,多出一文铜钱,就扒了他身上紫衣。”   李祐寅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此时是罢免姚仁兴的最好时机。他苦恼了很多日,难眠了很多日,终于有办法能罢掉姚仁兴了。辛明彰说得果然不错,这不就是天意吗?他说:“停掉六位出使三州安抚使的一切职务,等大理寺查办,如若属实,一律谪贬出京。罢去姚仁兴的官职,立刻外任,永不得回京。如此平齐州怒火。”   “官家!”姚仁兴跌在地上,“臣有冤情!”   “不必再说了。”李祐寅把在场所有臣子都轰出去,只留曹规全在殿。   人走完了,李祐寅才又愤愤起来:“出兵镇压,我找谁出兵?现在朝里能带兵的不就是纪阔和赵仕谋么?如若纪阔出去,岂不是留独虎在京?可要是把赵仕谋派出京,无疑就给了他拥兵造反的机会。”   曹规全说:“臣看,还是派赵仕谋领兵平叛最为妥当。他有一质子在京,焉敢有谋逆之心?”   “质子?”   “当然是驸马都尉赵瞻悯。”   李祐寅恍然大悟:“是啊,赵瞻悯在京,也不怕他在外拥兵自重。可此一战,赵仕谋得有战功,将来声望更盛,怎么办?”   曹规全说:“赵仕谋手中虽握有兵柄,可仔细算来,也不过就是神策、雄略二军的十万人而已。臣有万全之策,既赏他,又贬他。”   “既赏他,又贬他?”   曹规全幽幽说:“官家的赏也是赏,罚也是赏。”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祖宗家法中有一条,除了谋反罪外,皇帝不得杀官吏。刺配流放已经算是官吏中刑罚的顶配了,皇帝杀官吏会受到舆论的严厉谴责。   本条参考借鉴宋朝的“祖宗家法”。宋代陆游在《避暑漫抄》中提到过太祖誓碑,其中有一条就是“不杀士大夫”。本文将士大夫改成官吏(即不杀文官、武官),与历史有别。本文中,人人都知道有这一条祖宗家法,朝臣们监督皇帝必须严格遵守此条祖宗家法。   造反的伏笔还是38章 第67章 二二 天难谌(四)   齐州清平县佃农造反起义,带动周围几县一同暴动。起义军攻占县衙,冲进齐州城官府,又相继攻下兖州、迎州。   带头的佟三改名佟立德,打着共富贵的名号自封为皇帝,取国号“齐”。刘初四被封为进平王、大齐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了伪齐朝廷的重要一员。   三州沦陷之后,伪齐又于八月发兵进攻兖州南边的丰州,丰州屯驻禁军统领晏群不战而降,拱手将除平宜县之外的一城三县让给起义军。   因西边秦州正在打仗,两边同时生战实在不妥,周廷原来是想劝降,但伪齐拒不接受。珗州与丰州只隔着一个泗州,眼下丰州将要失守,如若再不镇压,珗州必危。李祐寅立刻派神策军强攻丰州,以免战火南延,又派雄略军从西边攻下齐州最西的清平县,直捣起义军大本营齐州城。   两兵分路先后出征平叛,神策军于九月初一出征,雄略军稍晚才启程。   八月的最后一日,星光点穹,月悬云中。军营箫声依旧,笼罩黑夜。   谢承瑢才从议事军帐中出来,打算回家一趟,赵仕谋将好也要回营帐,同他顺路。   赵仕谋说:“你是阿敛的上官,本来这件事我该第一个同你说的。我想把阿敛暂时调到雄略军。”   谢承瑢一怔:“为什么?”   “阿敛是我儿子,父子同军作战,应该回避。”赵仕谋已经把平叛的事情都想好了,他说,“我让阿敛跟着周仲佳,不会有事的。”   谢承瑢说:“太尉想得周全。只是我觉得,如果二哥在您身边会更好。”   赵仕谋笑笑:“我与他互为软肋,一定会瞻前顾后,贻误军机。况且他在我身边,我是用他还是不用他?我用,军中议论;我不用,军中还是议论。不如干脆让他去雄略军,省去很多麻烦事,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学会怎么打仗。”   “是。”谢承瑢莫名有些失落,“父子同朝,本就该回避。二哥离您远了,也就落不到人的口舌了。”   *   谢承瑢没有先回家,他还要去一趟白玉馆。之前谢忘琮叮嘱过他的,要他多点几次穆娘。她说穆娘辛苦,就陪在那儿喝一盏茶,喝完就可以走了。   谢承瑢每月去两回,因为阿姐每月都要传两封家书回来。月头两封,月中两封,一封是给他的,还有一封是给穆娘的。他来白玉馆,就是要把信带到。   穆娘都是坐在屏风里弹琴,多余的话他们一句也不说。曲子是无趣的曲子,屏风是灰蒙蒙的屏风,茶也是苦涩的茶。   隔壁常常有哭泣声,谢承瑢不知道她们是高兴得哭了,还是屈辱得哭了。他想起来阿娘了,阿娘曾经也在白玉馆里哭过,就像现在一样,但他不知道阿娘哭是因为高兴还是屈辱。   谢承瑢这一盏茶要喝尽了,他才站起身,穆娘忽然叫住了他。   “谢官人。”   谢承瑢朝屏风作揖:“穆娘子。”   穆娘不再弹琴了,她偶尔才拨弄几下琴弦。她对着屏风望,犹豫了很久才说:“奴听闻官人要出征了,是不是这几月都不能来白玉馆了。”   “是。阿姐还是会传家书,我会叫人送到您这里的。”谢承瑢说。   穆娘说话声音轻飘飘的:“奴愿官人凯旋。”   谢承瑢要走了,他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要和穆娘说。他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屏风,看见穆娘正掩面哭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穆娘哭。   他问道:“穆娘子怎么哭了?”   穆娘说:“我担忧秦州的信会来迟,官人您也走了,就没有人在乎送到白玉馆的信了。”   “不会的,阿姐的信不会迟,也会有人在乎送到白玉馆的信。”   穆娘还是在屏风里面,她又抱住了琴。她见屏风外踏出门的身影,和谢忘琮几乎一模一样。   录事巷边上就是建国寺,就隔一条街,谢承瑢要经建国寺回家。   其实他不是很信佛,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寺门就走不动路了。他盯着寺里面的香炉望,等到那个银冠绯袍的郎君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停在这里。   是赵敛,谢承瑢原本不知道赵敛来了。   赵敛手里抱了两本佛经,老远就看见谢承瑢了,快步跑过来:“你怎么在这儿?你从哪来的?”   谢承瑢说:“我从北营来的。你怎么在寺里?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不是要出征了么,我怕正月十八回不来,赶不上我娘的忌日,所以先来念经了。”赵敛歪着头对谢承瑢笑,“我也替你阿娘念经了。”   “多谢你。”谢承瑢看见赵敛肩上有一小撮香灰,顺手给他掸了,“一会儿回家去吗?”   掸灰的时候,赵敛闻到一股胭脂味,好像就是谢承瑢身上散出来的。他有点黯然,同时又嫉妒了,问:“你从哪里来的?”   谢承瑢摸鼻子:“我从北营来的。”   “真的?”   谢承瑢真心虚,他下意识拉了一下赵敛的袖子:“刚去了一趟白玉馆,我不是同你说过的么,去替我阿姐送信。”   赵敛又笑了,他总是笑一阵、恼一阵,叫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串佛珠:“我向住持求了个宝贝来给你,你明天出征的时候戴着。”   “佛珠?”   “对啊,开过光了,很灵。”   谢承瑢一点都不信佛,他也不需要什么佛珠。但这是赵敛送给他的,他一定会收下。他问:“求它做什么?”   “我怕你做噩梦,也怕你整日难安。佛珠守着你的七情六欲,有它在,你就不用害怕了。”赵敛把佛珠缠在谢承瑢的手腕上,边缠边说,“方才念经的时候,我还问神佛了。”   “问什么了?”   “我不告诉你,一会儿我告诉你了,你肯定要打我。”赵敛眼睛亮亮的,“我说神佛在上。”   谢承瑢推他一掌:“你要说就说,你不说就别说。”   赵敛嘿嘿笑:“我说神佛在上,今天谢同虚会送我回家吗?神佛说会,谢同虚不仅会送我回家,还会给我讨一个赏。”   谢承瑢真是无话可说了:“你想要什么赏?”   “你送我回家就知道了。”赵敛把佛经揣袖子里,他害怕谢承瑢会不耐烦,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你会送我回家吧?你要是不愿意,也不要紧。”   谢承瑢的心都软透了,他向来就是吃这一套的。他说:“我会,神佛都说会了,我还能不愿意送吗?”   赵敛又嘿嘿笑了:“那,天黑了,我很怕黑的,你要离我近一点儿。”   “你想我离你有多近?”   “很近很近,你贴着我最好。”   谢承瑢又要说赵敛没皮没脸了,可是他看赵敛眼睛的时候,只能说出来:“多谢二哥。”   “为什么谢我?”   “你替我求东西,又替我阿娘念经,我当然谢你。”   赵敛嘟哝说:“我不要你谢我。”   夜里有小虫藏在草丛里咕咕叫,谢承瑢和赵敛每走一步,小虫就叫一声,把脚步声都挡住了。   他们确实走得很近,但也没贴着。赵敛脸皮厚是厚,可是过于无礼的事儿他也不会做。谢承瑢没贴上来,他也不会贴过去。   大约走到巷子里,赵敛忽然说:“你知道我被我爹调到雄略军的事情了吧?”   “我知道。”谢承瑢说。   赵敛叹气:“我想和你一起的,这下我不能护着你了。”   “你怎么护我?”   “枪来了我替你挡,刀来了我替你劈,所有的伤我都替你受。”   谢承瑢笑了:“按你这么说,好像你不来,我就成窟窿眼了。”   赵敛“呸呸呸”,他不准谢承瑢说不吉利的话。他非要说好话,他说:“谢同虚在战场上永远都不会受伤的,每一次都会赢。”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样?”谢承瑢问。   赵敛对自己就没那么多好听话了:“我活着回来就行了。”   “你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我也就好好的了。”   谢承瑢终于贴着赵敛走路了,他们肩靠着肩,手臂靠着手臂。走了一会儿,谢承瑢又替赵敛整理衣领。其实衣领一点都不乱,他非把衣领弄乱了再重新理一理。他摸着赵敛暗红色的领子,也不敢抬头和赵敛对视。   赵敛低一低头就能碰到谢承瑢的头发了,可是他没敢碰。他怕又把人家给吓跑了,这时候吵一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好!但是他很急,他想抱一抱谢承瑢,不给抱的话,偷偷亲一下头发也行。   “我刚在建国寺问神佛!”赵敛憋不住了,“我问他们,谢同虚什么时候才能正眼看一看我。”   谢承瑢抬头看赵敛的眼睛:“我什么时候没有正眼看过你?”   赵敛咽了一口唾沫:“你真坏!”   “我干什么了?”谢承瑢觉得摸不着头脑,“我什么也没干。”   赵敛委屈地说:“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干,才坏。”   谢承瑢不给他理衣领了,还离他远远的。赵敛以为谢承瑢生气了,快步跟上去:“我没有贪心啊,我什么都没想。”   “我什么都没说呢,你急什么?”谢承瑢觉得好笑,“你看你这样。”   赵敛就差跺脚拍大腿了:“你忽然离我那么远,我真的很害怕!”   谢承瑢离他近了,又肩靠着肩、手臂靠着手臂:“这样就不怕了?”   “天太黑了,都看不清手指了。”赵敛娇娇地说,“好哥哥,你不要忽然走远,你要是把我丢下了,我就哭死了。”他又要装哭了,可怜巴巴的,就等着谢承瑢安慰他呢。   谢承瑢明明知道赵敛是在装,但还是给赵敛擦眼睛了。他也没个手帕,只能用袖子。   赵敛乖乖站着,把脸伸过去让谢承瑢给他擦眼泪。谢承瑢的袖子也香香的,胭脂味彻底消散了,只剩下蜡梅香,还有之前赵敛去寺庙留下来的檀香。赵敛把这些味道都偷偷闻了,顺便问:“我哭得怎么样?”   他没有一点眼泪,谢承瑢却还是嗔怪道:“二哥,你要把我的袖子哭湿了。”   “那你以后别欺负我。”赵敛握住谢承瑢的手,“给我个赏吧,明天你就走了,赏不到了。”   谢承瑢无奈道:“今天不能睡一起了,我得回家,你也得回家。”   赵敛摇头:“我不要这个赏。”   “那你要什么?”   赵敛没骨头了,软绵绵猴在谢承瑢身上。现在他不要脸了,什么礼义廉耻也不要了,他就想搂搂抱抱,就想闻闻谢承瑢身上好闻的香味。   他真的很重,谢承瑢差点儿没持住,往后踉跄了几步:“哎呀。”   “我们又要很久见不了了。”赵敛难过地说,“我这样抱你一下,你不会生我气吧?”   谢承瑢说:“不会。”   赵敛继续难过地问:“那我再抱紧一点,你也不会生我气吧?”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二哥。”他想说“我快喘不过气了”,但赵敛以为他是不愿意,马上又装哭了。   “我不会生气的,你抱得好紧,我快喘不了气了!”谢承瑢说。   赵敛松开了一点,继续哼哼说:“我在寺里问神佛。”   谢承瑢笑着打断他:“神佛都被你烦死了吧,你念个经,问题那么多?”   “我问你!我问你呢。”赵敛蹭谢承瑢的颈窝,含含糊糊说,“我可不可以……你一下。”   “可不可以什么?”   “我可不可以……”赵敛把脸拿出来,在谢承瑢耳边轻轻吹了一句,“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啦。”   “你不敢说那就算了。”   赵敛急死了,抱着谢承瑢一直晃,急得慌。他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一直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从建国寺到赵宅,原来半个时辰都不要,今天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谢承瑢都走累了,他实在不懂赵敛的心思,就猜:“抱也抱了,搂也搂了,你总不能要我亲你吧?”   赵敛突然站直:“你猜到了!”   “你滚吧,不要脸。”谢承瑢不搭理赵敛了,因为他自己耳朵都烧红了。他一个人往黑暗里走,边走边说,“快点回家了,我也要快点回家了。”   走了好几步,没听见赵敛跟上来。谢承瑢回头看,赵敛还直挺挺站在后面呢。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和我走了?”   赵敛说:“我在难过呢。”   谢承瑢实在没办法了,他折回去,又和赵敛靠在一起。他说:“有时候我真的很烦你。”   “我知道,我看出来了。”赵敛很沮丧,“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啊。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有好久都看不见你。好哥哥,我会很想你的,我会比任何人都想你。”   谢承瑢抱住他,就像刚刚他抱自己一样。   赵敛的脸也烫了,他假装很镇定,不过现在不敢问能不能亲了,他吓死了。   “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明天早上你就不用来送我了。”谢承瑢说,“你过几天要走,记得带点药,我怕你伤了没得治。”   赵敛点头,悄悄回抱住谢承瑢的腰:“等我们再见,我肯定变成老叟了。”   谢承瑢笑起来,在赵敛脸颊上亲了一口:“别变成老叟了,二哥。”   赵敛“刷”得一下脸更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呢,谢承瑢就亲完了。他觉得被亲的那个地方好烫,又觉得谢承瑢的嘴唇很软。   他把谢承瑢搂得紧紧的:“谢同虚。”   “又怎么?”   “你会娶我吗?”   谢承瑢不理他,拖着他往回走。   赵敛走路也不会走了,像软软的一滩泥巴。他是被谢承瑢的亲吻给烧融化了,他还向再亲一回,可不敢太贪心,怕谢承瑢烦他。   终于到了赵宅门口,谢承瑢松了一口气,要把赵敛推进去。可是赵敛又问:“你会想我吗?”   “会,我怎么敢不想你呢。”   赵敛满意了,摸了一下刚才谢承瑢亲过的地方:“那你要想着我啊。”   谢承瑢说:“放心吧,一日十二个时辰,我都会想着你的。”   赵敛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往回走。谢承瑢问怎么了,他说:“你刚才亲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你真贪心。”   “我就贪心这一回。”   赵敛把脸凑过去,“方才左边,这会儿右边,我要对称的。”   谢承瑢捧着赵敛的脸,轻轻亲了一下。亲完之后,他也没想着拿开手,他还是盯着赵敛的嘴唇看。   他感觉到赵敛的呼吸重了,也感觉到赵敛在向他靠近。   “你会娶我吧?”赵敛忽然问。   谢承瑢没说话。   赵敛很恼地说:“你真坏。”   谢承瑢笑了:“回家吧,二哥。”   赵敛回家去了,临进门前还跟谢承瑢说:“你要记得想我,是真的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要想我。”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 第68章 二三 战城南(一)   神策军出征后的十日,殿前司雄略军也开拔了。   赵敛进了雄略军,在周彦手下做军使。行军路上,他在周彦身边骑马,说到伪齐的佟立德与刘初四。   周彦道:“佟立德本是佃户,因雪灾而家破人亡,又遇恩人误杀地主,进退无路,这才教唆清平县其余佃户造反。”   “您觉得他是可怜人?”赵敛不敢苟同,“真正可怜的人,连吃喝都顾不好了,怎么还会集军队造反呢?”   “是走投无路了,才会造反。”周彦能理解他们的苦楚,“只有造反才能保住性命,也只有造反才能求生,若不是想活着,也许他们不会造反。”   赵敛一手持长枪,一手攥缰绳,路颠簸不平,左右摇晃使人脑胀。他脱绳抚摸照夜鬃毛,说:“建立新朝自封皇帝,这不是求生,这是欲壑难填。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没有吃喝的时候想着,我只要有吃喝就可以了;有吃喝的时候,人又想着有多余的钱财;有多余的钱财了,人又想着要权力。佟立德要是只求生,不会想着造反。”   周彦疑惑地看着赵敛:“阿敛,为什么你想事情总是如此偏激?一个人的脑子里不止万千欲望,他想的也许只是活着。”   赵敛也疑惑地看着周彦:“万事皆由利驱,求生也算是人追求的利益。人性本恶,人总是想着以自己为先,这是人的本性。”   “你说得不对。人性本善,呈恶是因周身万物影响。”   “人性本善,那为何还要学那么多善的道理呢?”赵敛对此十分不解,“既人性本善,大家都是善人,恶又从哪里来呢?人世间总有许多悖论,人性本恶,不对他人行恶,这便是善了。”   周彦不知道如何说了,他思考了半盏茶的工夫,又和赵敛说:“可是阿敛,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从善。”   赵敛问:“那我们出兵镇压起义军,算是善还是恶?”   “什么?”   赵敛提了一下缰绳:“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如果佟立德胜了,推翻了大周,那他就是善,就是救世济民的圣人。如果他输了,是大周剿灭了他们,那他们就是恶,就是分裂国家的逆贼。他输了,至少在本朝,史书不会写他是英雄。他赢了,我们就都是贼寇,是遗臭万年的恶人。那么我们出兵镇压起义军,算是善还是恶?”   大军行在山间小道,天空乌云密布,偶有电闪雷鸣,似有雨意。   周彦抬头看着乌黑的云,问道:“要是我们胜了,你会怎么处置伪齐那些兵呢?”   赵敛如实道:“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你说什么?!”   赵敛又说:“起义造反的是大周的叛贼,不当给予任何同情与怜悯,就杀掉最好。”   “不对!”周彦已经有些不悦了,“那你说,把他们都杀了,是善还是恶?”   赵敛耸肩:“不杀了他们,他们还会再造反的,他们心中已经有仇恨了,破镜难圆,情分自然也是如此。把他们杀了,换四州太平,算不算是善?”   “杀人终究不是善!他们知道战争的苦,自然会感恩战后的和平,怎么可能还会再造反?”周彦狠狠瞪赵敛一眼,“被卷入战争中的百姓都是无辜的,谁想提枪上战场呢?有了生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要?放他们回家,这才是善;不多杀一个人,这才是善。”   赵敛不敢再说了,他道:“将军教训得是,是我想得太阴暗了。”   天落雨水,啪嗒打在头鍪上。赵敛仰头去看,眼前无数雨滴袭来,直逼人眼。不过须臾,大雨倾盆落,雾气升腾,路隐在一片灰蒙中。   有小兵骑马来问:“厢主,天降大雨,山路难行,是否就地扎营,等雨过再走?”   周彦转头望向赵敛:“你怎么想?”   赵敛有点儿害怕了,他当然不敢说出心里话。他说:“让他们歇息,等雨停了再走。”   “这回又是为什么呢?”   赵敛笑说:“做仁将么,人性本善,自然要从善。”   周彦在马上推了赵敛一下,骂道:“混账,你终于想清楚了!我们是在打仗,打仗是要杀人,但我们不能多杀人。见到人就杀,这不是人,这是禽兽,你知道么?”   “知道。”雨越下越大,迷了赵敛的眼。他单手抓紧照夜缰绳,口是心非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算是做人最该清楚的道理吧。”   *   九月十五,大雨洗刷了半个大周,薄雾笼罩丰州。   神策军于两日前到达泗、丰二州交界处,并在丰州城外三十里扎营,与丰州城城门遥遥相望。   前降于起义军的原丰州屯驻禁军将领晏群就在城内守城,起义军头目佟立德也在城中。赵仕谋派兵前去劝降,伪齐没有任何回应,闭门不战,已经拖了好几天了。   偶有秋风伴雨扑进军帐,谢承瑢觉得寒风萧瑟。他看着丰州城地图,还在想着怎么攻入丰州城。   赵仕谋说:“晏群曾经在步军司当差,是个相当聪明的武将。”   谢承瑢颇有些好奇:“他曾在步军司当差?怎么调到丰州来了?”   “因为他犯了错。”赵仕谋回忆起当年的事,说,“这是崇源七年的事了。禁军一厢定额两万五千人,但在那几年,军队实额远不足此数。当时晏群为步军司伏雁左一军都指挥使,手下兵卒并不足定额,却依旧按两千五百人的数目来领军饷。”   “您的意思是他吃空饷?他贪了多少钱?”   赵仕谋道:“贪的钱很有限。当时官家十六岁,军国大事仍由皇太后殿下全权处分,有不少朝臣上疏请求皇太后殿下还政,所以朝里很乱,党争不断。有人向殿下告发步军司武将贪赃,其中就点明了这个晏群。正值还政风波,殿下为立威,立刻将数十名吃空饷的武将调离珗州,永不准回京,当时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也因此被贬至地方。”   谢承瑢不太清楚当年的政争,但很显然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说:“晏群因此与大周结怨,这时候反周,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赵仕谋道:“晏群本来也做不了军都校。他这个人相当暴躁,一点小事儿就能恼得拍桌子摔凳子。他也好色,曾用女色贿赂朝官,被人家指着鼻子臭骂。”   谢承瑢望着丰州城城墙的布局图,他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攻不下来的城池,也不会有完美无缺的守将。想要破丰州城,必须要从晏群身上入手。   他的目光落至丰州城边的平宜县:“佟立德没有攻下平宜?”   “平宜县内尚有五千兵马,守将陈弗也是根硬骨头,没啃下来。”   “陈弗?”谢承瑢用手指点着丰州城西南角的小城门,“从这扇门攻城,怎么样?”   赵仕谋抚摸胡须:“大军过这个门,晏群一定会发觉。”   “大军在丰州城正门,陈弗在西南角小城门。现在平宜为守,丰州城为攻,如果转守为攻,是不是能打得晏群措手不及?”   “你要联合陈弗攻城?”   “是。”谢承瑢颔首,“我带一百个人去西南角小城门,主力在正门拖住他。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朝官骂他好色的话,在城墙底下演一回,引他愤怒,逼他出战。”   赵仕谋反问:“如若他不上当呢?他不出战怎么办?”   “他不出战不要紧,只要他的兵不在西南角门就行。”谢承瑢还有些胆怯地看赵仕谋,“不知道太尉准不准我这样做?”   “准。”赵仕谋笑起来,“你只管放手做,我想看看你的能耐。我会亲写一封协助信,由你交与陈弗。”   刚入夜,谢承瑢便率一小队人马自小道入平宜县。   狂风暴雨不歇,雨水顺着谢承瑢的斗笠往下淌。他才到城门口,便有小卒拉弓而视,面带警惕。谢承瑢并不慌张,他和气地朝城楼上士兵抱拳:“某为殿前神策左一军都虞候谢承瑢,求见陈将军。”说罢,他抽出腰间领牌,逆雨抛上城楼。   楼上守兵接过令牌,抹开雨珠,见正面刻着“大周神策左第一军都虞候”,背面刻“谢承瑢”三字。他没有叫身边人放下弓,只是说,“谢军候请慢!待我请示陈将军,再迎军候入城。”   “麻烦了!”   令牌传到城内陈弗处,陈弗借着烛火细细看了,说:“是殿前司的令牌不错,速速请谢军候入城!”   人来得很慢,夜过一半,谢承瑢才得以进城。   陈弗早就在营地等待。他没去过上京,并不清楚殿前司所有的将军名姓,但知道有个很年轻的军都虞候叫谢承瑢。   他以为谢承瑢至少有二十五岁,所以人一来,他就在寻找这般年纪的将军,寻来寻去,唯一着将军甲衣的只有这个眉清目朗的少年。   “陈将军。”谢承瑢朝他作揖,“在下谢承瑢,表字同虚。”   “谢同虚?”陈弗还有些不信,他抓着伞上前细看谢承瑢的模样,问道,“你做神策军的军候?”   谢承瑢当然理解陈弗的怀疑,他将赵仕谋的亲笔信交给陈弗:“太尉信在此,请过目吧。”   见到信,陈弗不得不信了。他恭敬说:“在下能得太尉与军候赏识,实在荣幸。军候要我怎么做?”   谢承瑢说:“我有办法,还需将军协助。”   陈弗马上邀谢承瑢进账:“时辰紧,帐子里有炭,军候先暖暖。”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69章 二三 战城南(二)   谢承瑢与陈弗在商量攻城之法。   陈弗说:“平宜县到丰州城之间有一条小路,原本是商人逃避通关用的。佟立德占下这条道用来运粮,在这里设了一百个兵。”   “只有一百?”   “是。”陈弗在地形图上指着这一处,“佟立德将大部分兵力安在了丰州城内,他怕我们攻城。这条粮道只是他们运粮的粮道之一,可留可舍,所以看守的大部分都是拿着锄头的佃农。”   谢承瑢很惊愕:“佃农看守粮道?用锄头?”   “是。佟立德的兵要么是大周的叛兵,要么就是佃农。有的佃农身强力壮,被他留在城里,有的佃农差些,就只能守这些地方。”   “这于我们很有利。我们占下这个地方,假扮他们去城中换防,骗城内守兵开城门。将军用兵埋伏在城外,门一开,立即让弓兵放箭。”   陈弗非常担忧:“只怕我们还没攻下,晏群就来了。”   谢承瑢说:“主力在正门拖住晏群,他短时辰内不会来。”   “同虚是说声东击西?”   “是。”谢承瑢盖住地形图上的西南角门,“攻破丰州,他们就不会再往南打了。”   陈弗问道:“你怎么拖住晏群呢?他们不出战,你们怎么让他出门迎战?”   谢承瑢说:“怒而挠之。”   晏群好女色,从前他用女人贿赂朝官,算是人尽皆知的丑事,把这些陈年旧事搬出来,晏群一定会恼羞成怒。人一旦愤怒,就很容易想不清事,晏群这样昏头昏脑的人一定会中计迎战。等他的兵聚集在丰州城大门口时,西南角的小城门就好破了。   陈弗赞叹道:“晏群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在这儿,同虚,这一回我们一定要胜。”   三日后,谢承瑢带了五十精兵秘密前往伪齐仅有一百人看守的粮道。   天才蒙蒙亮,勉强能望清前路,谢承瑢带兵绕到伪齐守兵背后,将他们一刀毙命。   血很快就染红了树叶,隐约地还以为是秋日的红枫。谢承瑢俯视底下这堆尸体,鲜红激得他双目晕眩,他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血了,他的靴子都被血淋湿了。   “军候,马上要怎么做?”彭六来问。   谢承瑢说:“把他们的尸体丢到山林里,换好原先准备好的农兵的衣物。”   天终于快亮了,这条路又寂静无声了。山林里冒出来很浓的血腥味,谢承瑢几次回头,好像都看见那些死人站在树下冷眼望着他。他做了无数次这样的噩梦,他害怕这些人变成厉鬼来追魂索命。   “等丰州城攻下来了,我们把他们都葬了。”谢承瑢说。   彭六不解地看着谢承瑢:“为什么?人死了就死了。”   “没能体面地活着,总得让他们体面地走。”谢承瑢不敢再看了,“等传令兵,晏群一出战,我们就攻城。”   将士们换上叛军的衣服,等待丰州城正城门的消息。天大亮时,传令兵骑快马而来,疾呼道:“请将军攻城!”   谢承瑢带了三十人,装作是回城的叛兵,行至门下。   城上小将问道:“是什么人来了?”   “我们是来换班的!”彭六朝上面人挥手,“好几天没回城了,我们该回去了!”   那小将非常懒散,甚至连看都不往底下看。他不屑地说:“才几天没回?不过也才两三天。”   “两三天还不够久么?娘的,你们有好吃好喝的,我们那儿什么都没!”   小将很不快:“你这人说话忒不客气!”   彭六朝他吐了一口口水:“我看着就不错了,还要对你客气!快他娘的开门,不然我拿锄头拷你。”   “真无礼,没本事的佃农!”小将也往下啐了一口。他看见这些佃农了,怎么看起来都那么精壮,好像在外守粮道的根本没这么壮。可他懒得再想,因为一会儿他也要换防了,他要回去睡大觉,抱一抱他很久没见的佳人。   他叫人把门开了一条缝,还不忘数落几句,“官家要你们没用,佃农就是佃农,好吃懒做有些本事。”   西南角门缓缓开启,谢承瑢抬眼,紧盯城内兵马,左手攥紧刀鞘,右手覆刀柄之上。   他与开门的小兵撞对视线,互相对视半晌。   小兵发现不对:“你们怎么这么多刀?!看粮道的不是拿锄头的么?!”   “你猜猜呢。”谢承瑢猛抽长刀,喊道,“陈将军,放箭!”   一支快箭直破秋风,贯喉穿咽。开门小卒还没反应过来,楼上就坠下一人,正是守西南角门的小将。   “是周军!戒严!戒严!关城门!去报晏将军……”   三十个精兵冲上前撞开城门,挥刀破阵。那开门小卒没说完整话,便被谢承瑢一刀割喉,血喷得有一人高。   城内不断有兵士拿枪压来,谢承瑢眼中倒映千万杆长枪,带着淋漓的赤色斩向他。   这时候他忽然又不怕了,他眼里只有敌兵脆弱的喉咙,他的每一刀都割在咽喉上。   城门口铺满了血水,谢承瑢一脚踩在血洼上。身后战鼓响起,平宜县的大军赶到了,陈弗骑马而来,把金枪抛给谢承瑢:“军候拿枪!”   **   丰州城城门口对战,晏群亲自出城与韩昀晖打过三回合,不分胜负。   谢承瑢料得一点不错,晏群已经怒火中烧了。原先佟立德再三叮嘱他不要迎战,他没能做到。他只想把羞辱他的韩昀晖杀死,他要堵住这些周军的嘴。   有小将来劝他不要迎战,但晏群脑子里只有周军骂他的那些话,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直到西南角门彻底被攻破,佟立德亲自在城楼上喊他,他才反应过来,大骂韩昀晖:“无耻之徒,竟使此奸计!”   韩昀晖大笑:“是你蠢!你脑子蠢,还怪别人么?!”   “我来日再和你打过!”晏群灰溜溜地回城,要支援西南角门。可惜他来迟了,等他们到的时候,西南角门已经彻底破了,周军攻到了丰州城内的长河,两军在大桥两侧隔岸相望。   秋风涌起,落叶飘零,水面倒影两部人马,为首的将领肃目而视,蓄势待发。   齐军最前头的便是起义头目佟立德,褪去农民装束的他真有几分英雄气概了。他一手握枪,一手攥缰绳,他的甲衣是崭新的,那是他花了很多钱打出来的铠甲。   河水被风扑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涌向岸边。西南角门被攻陷,佟立德没有骂天骂地。他隔着河水看到对面的谢承瑢了,伪齐几乎摸清了周军的所有将领,自然也知道这个少年将军。   佟立德问旁边军师吴允:“这便是那个少年将军,谢承瑢?”   吴允说:“十八岁的将军,只能是谢承瑢了。”   “好一个少年英雄,能破西南角门,能以一敌十,了不起!如若他能归我用……”   话还没说完,周廷有一将骑马上前,厉声呵斥:“大胆反贼,还不速速投降!”   佟立德大笑道:“好听话我听得多了!即行此事,又何畏死!可敢上前一战?”   谢承瑢远远地看佟立德那副铠甲,他小声说:“好气派的甲衣。”   韩昀晖说:“他已经是伪齐的皇帝了,怎么能没有一身像样的铠甲呢?他们抢来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   “难不成他们还能花在百姓身上吗?”代议恒冷笑,“说什么共富贵,富贵的不就只有他么?”   谢承瑢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想起来被丢在林子里的那些佃农了。他觉得很唏嘘,造反就真的值得吗?人也没了,命也丢了,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见神策军未有人出战,佟立德嘲讽道:企恶裙伺二儿而无酒一四启付费整理“原来你们周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为何我能连破四州,正是因为你们周廷爱养懦将怯兵!”他又向谢承瑢抱拳,“我听殿前司得一猛将,枪法精湛,可是此小将军?我大齐正缺如此大将,不如将军来我阵营,我封你做节度使。”   “节度使?”代议恒咒骂道,“万恶伪齐,哪来封节度使的资格,还不速速归顺朝廷!”   “朝廷?哈哈哈,他李祐寅是皇帝,我也是皇帝!皇帝谁做不得!”   赵仕谋对代议恒说:“不必和他争吵。以河为界,扎营休战,其余的话不必再说了。”   周军要撤了,佟立德也没有追的意思。这一战佟立德损失惨重,要是追过去,反而有弊无利。他叫人烧了木桥,打算择日再战。   **   双方休战,谢承瑢忙到天黑透才歇息。白天他受了伤,没来得及处置,到晚上伤口都已经被血凝住了。医官说伤口连到他肩头的旧伤了,要是不好好治,旧伤一定会犯。   医官用清水给谢承瑢清洗伤口,谢承瑢觉得这道刀伤快要把他整个人都撕裂。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忘记疼痛,但他忽然想起来赵敛和他说过的话了:谢同虚在战场上永远都不会受伤的,每一次都会赢。   谢承瑢想着那块玉佩,还有那块佛珠。他把玉佩和佛珠都抓在手里。   疼还是疼的,疼是怎么样都忘不了的。可是最疼的时候,他永远都是在想赵敛。他应该明白的,他迟早要明白的,他对赵敛的情感,也不止于朋友。他对赵敛的思念,也不会只在疼的时候。   药上完了,医官走了,帐内又寂静下来。谢承瑢身上全是汗,他把玉佩抓得润润的,上面的月亮都在发亮。   “军候?”   谢承瑢听见彭六在外面叫他了,他不能再想赵敛了。他把东西都收起来:“怎么了,小六?”   彭六掀帘子进来:“我见医官走了,大约也是你上完药了。之前你和我说的,叫我把林子里那些农兵都埋了,我才和兄弟们一起回来。”   谢承瑢颇有些惊喜:“你记得我说的话,小六。”   “我当然记得。”彭六憨笑起来,“我不知道那些农兵的姓名,但一个坑一个坑都埋了。他们脸上的血我都用树叶擦了,脚也绑起来了。”   谢承瑢说:“多谢你了,我本来想着亲自去一趟。”   彭六说:“外面天黑透了,你不必多跑一趟,总之我们已经去过了。”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希望他们也可以安息吧。”   谢承瑢拨弄手里的佛珠,他也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安息。   “伪齐那边还有什么动静?”他问。   彭六说没有,他犹豫地问:“军候,我们是不是离伪齐营地太近了些?”   “隔了一条大河,不算近。”   “河面上有风呢,要是风把一些话吹过来,倒也不好了。”   谢承瑢不再转佛珠了。他问:“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作者有话说】   彭六第一次出场是在43章,和小赵比枪的那个。   本文中没有“军”这一行政单位,所以节度使格式只能为“某州节度使”,和历史不一样。节度使不必赴镇,无职事,为武阶正任官最高一阶。武官能做到节度使,那就是顶级武将了,比节度使再高一点的就是太尉,一般不封太尉,封太尉的大周建国以来只有赵爹一个。   作者不是历史专业,对宋代官制仅仅是入了一点点点点门,请大家不要当真,也不要嘲笑。(阿弥陀佛   写战争+权谋这种题材真的非常忐忑,也很惶恐。担心驾驭不住大框架,担心前后逻辑不够严谨,但不写就永远写不出来,所以还是斗胆写了。   很感谢每章都给我评论的宝汁,每次来打卡我也欢迎哈哈,祝大家每天都开心,发大财!( ′▽` )? 第70章 二三 战城南(三)   雨后无月,明日应当又要落雨。谢承瑢刚出了帐子,迎面便碰上来找他的韩昀晖。   韩昀晖知道他受了伤,特意过来看他。两个人边说边走,快要走到庖帐,果然就听见彭六说的那些“风言风语”。   有两个小兵刚吃完饭,在庖帐外站着歇息。   其中一人说:“这些叛军多是佃农出身,以前手拿锄头,现在还是手拿锄头。以前拿锄头是为了生计,现在拿锄头也是为了生计。”   对面人说:“是啊,我也是齐州人,又如何不知齐州的难处!来珗州投军,不过就是为了活?现在我回乡了,竟是要拿刀枪指着自己的乡人,实在于心不忍!”   “都是大周百姓,何至于此!我们拿刀枪,不是为了消灭蛮夷么?如今怎么刀枪指着自己家里人了。”   两人说罢长叹:“所以到头来,不过一个官逼民反……”   话音未落,神策左第一军第二指挥第三都的秦书枫与唐任从庖帐里出来了。他们把这两个小兵的话全听进去了,破口大骂:“我呸,身为大周禁军,竟在此地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齐州人,应该劝齐州人速速投降,而不是在这里同情齐州!齐州佃农佟三分裂大周,割据称王,你同情他?!”   秦书枫说话声音很高,隔很远都能听见。韩昀晖远远地看着他们,问:“这就是风言风语?从河对岸飘过来的?”   谢承瑢嗤笑:“河对岸的风那么厉害,都能把话飘到这儿来。”   “河对岸的是邪风。”   庖帐外,那四人完全吵开了,还各有各的说法。   齐州来的小兵说:“本就是朝廷有愧于齐州,雪灾之后还要纳税,贪官污吏联合富豪乡绅一起欺压百姓,难道就任其欺辱?此非大丈夫之为!”   秦书枫反驳道:“大丈夫之为便是分裂国家?!大丈夫之为就是将三州乃至丰州的无辜百姓卷入战火?他们也能算作大丈夫?人都不算,猪狗不如!”   旁边那个小兵劝架说:“不过是随口说说,各有各的看法,何必这般咄咄逼人?他说是官逼民反也无错,佟立德分裂大周猪狗不如也不错!有什么好论?”   “怎么没好论?你为何要投军?投军不为功名利禄,是为国!现在齐州佟立德分裂大周,若我是齐州人,一定以他为耻,一定立刻前去齐州平乱!而不是在这里,同别人讲起他的可怜处!谁不可怜?可怜便能为所欲为了?!”秦书枫愈说愈激愤,又同一圈围观的兵士说,“仔细瞧瞧了,这就是扰乱军心的贼人!从丰州河对岸飘过来的邪风!我看就要把他押去太尉那里,按通敌叛国罪处!”   那边嗡嗡围了好些人,各个说几句,乱成一锅粥了。   韩昀晖见此,问谢承瑢说:“你不管管?”   “管。”谢承瑢和彭六说,“派人把这四个吵嘴的全都抓了,送到代将军那里去。”   韩昀晖又问:“只抓,不管?”   “军主尚在营中,我说了怎么算呢。”谢承瑢亲眼看着彭六把秦书枫他们带走了,才说,“这些事该代将军管的,我总不能越职行事。”   韩昀晖和谢承瑢回营帐了,到了帐子里,韩昀晖还说:“如若真是河对岸传来的邪风,那么佟立德的谋士吴允还真是相当厉害。长此以往,军心散乱,兵不血刃,不攻自破。我听人说,白日里佟立德还劝你归顺于他,扬言要封你做节度使?”   谢承瑢手又疼了,正要解开麻布换药。他不太信什么邪风不邪风的,只是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他说:“佟立德是说了那样的话,不过我没有放在心上。”   韩昀晖看见谢承瑢单手解麻布,也过来帮忙。他边解边说:“他有这个心思了,以后还会想来拉拢你。”   麻布和谢承瑢的皮肉黏在一起了,剥下来的时候带出来好多血。谢承瑢疼得头昏脑涨,却还是咬牙一声不吭。他摸着胸口处那块玉佩佛珠,没接韩昀晖的话。   韩昀晖把草药涂在谢承瑢的伤口上,忽然问:“你想做节度使吗?做大周的节度使。”   谢承瑢泄了一口气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想做节度使?太尉之下便是节度使,何等风光何等荣耀。多少武将征战一生,都封不上一个节度使。”   换完药了,谢承瑢活动了一下手臂,说:“武将征战一生就为了一个节度使,那做了节度使之后呢?”   韩昀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做了节度使,还有太尉。”   谢承瑢说:“大周建国以来就一个太尉,你以为我有好命做。日子是一天天过的,路也是一步一步走的。路走完了,后面的日子我走什么呢?有人五十岁做节度使,做十年就寿终正寝了;有人二十岁做节度使,做十年就英年早逝了。”   “你太悲观。”韩昀晖摇头,“功该得就得,你怕了,也会得的。”   “我不想说这些了,没劲。”   谢承瑢想躺下了,他才把甲衣脱下来,胸口的玉佩就掉出来了,正好落在脚边。他赶紧把玉佩捡起来,衣服还松松垮垮没理好呢,先看玉有没有坏。   “这是块好玉。”韩昀晖调侃说,“左一一营四都那位送你的?”   谢承瑢小心地把玉放回怀袋里:“是他送我的。”   “就知道,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谢承瑢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他垂首想了一会儿,问:“有时候我不明白,哥,如果在行军路上思念一个人,是对还是错?”   韩昀晖笑了:“思念一个人,为什么是错?”   “因为我分心了,因为我心不在焉了。”谢承瑢疲惫地躺在榻上,“这时候胡思乱想,就好像是我不求上进了。”   “什么叫胡思乱想呢。”韩昀晖坐在谢承瑢榻下边的台阶上,他说,“思念亲人算不算是不求上进?思念家乡算不算是不求上进?思念良人,又怎么算是不求上进。”   谢承瑢捂住脸:“我没说我思念良人。”   “那你思念你爹爹和阿姐?”韩昀晖回头看他,“要是思念他们,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谢承瑢终于把玉拿出来了。帐子里除了韩昀晖再没有别人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望着玉思念赵敛。他迷茫地说:“我在想玉,就好像是罪过。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人,算不算得是罪过。”   韩昀晖坚定地说:“不算。兵将出门外在,思念家中妻子,怎么算是罪过?同虚,人讲七情六欲,没有欲望的人,那就是死人了。做死人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你想做死人么?”   谢承瑢呵呵笑:“我不做死人,我想起他,就做不得死人了。”他突然坐起来,“哥,我要是和朋友共度一生,会怎么样?不成婚,单就和他形影不离。同梦同醒,同枕同眠,会怎么样?”   “那不是朋友了。”韩昀晖低头拔自己的军靴,“同梦同醒,同枕同眠,那就是良人。你心有良人了?”   谢承瑢继续躺着,他望帐顶的褶皱,听帐外巡营的脚步声。他的玉烫了,被他自己捂烫了。他翻过身把玉压在身下,终于说:“我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功名利禄我不想,金刀银枪我也不想,我就想着一个人。旁人说这样心眼的人做不得大事,我这辈子也未必能做得了大事。”   “做大事?好好活着,这就是人生大事。”韩昀晖爬上谢承瑢的榻,非跟他挤一块儿。   谢承瑢往边上挪了挪,说:“你要劝我,现在就劝。你不劝我,我就做没出息的人了。”   “你做吧,我也不见得有出息。”韩昀晖说。   谢承瑢偷偷说:“我若没出息了,你瞧不瞧得起我?”   韩昀晖大笑:“欢喜哪一个,赵二是吧?”   “不是。”谢承瑢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是他。”   “好玉不是他送的?”   “是他送的。”   韩昀晖耸肩:“人是好人,玉是好玉。人家都送你玉了,你都抱着看了,还能是别人么?他都送你玉了。”   谢承瑢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送我玉,我也该送给他一块玉。”   “你送他一块玉,”韩昀晖打趣他,“谢同虚就是一块好玉。”   夜深了,谢承瑢又到代议恒那里商议军事,说到之前齐州来的小兵说“官逼民反”一事。   代议恒认为,现在周君与齐军隔岸相望,如若因此怒斩这小兵,反而显得大周小家子气。不过又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所以还是打了板子,以儆效尤。   谢承瑢倒是没什么好说,就算他想说什么也不能说。现在他的军职说无权也有权,说有权也无权,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一夜无梦,谢承瑢醒得很早。出门时,他在帐外看见几只雁,派成“一字”飞往西北方。   彭六还笑说:“大雁笨了,这么冷的天还往北方去?西北岂不是更冷。”   谢承瑢大概知道这群雁要飞到哪里,所以匆忙许愿,盼将惦念心思一并带去那儿。   秦州,他的阿姐。   *   西北秦州受暴雨侵袭,雨水冲刷着战场上的血,露出土壤的颜色。   彭阳战场已停战数日。   谢忘琮才练完兵,伫足向东南方看。天边飞过一排雁,在营地上空徘徊不前,她对着大雁望了很久,直到王重九过来,她才撇开眼。   “谢虞度候请您过去。”   谢忘琮还是别了雁:“我知道了。”   营内站了不少将军,她算是来得迟的。   谢祥祯说:“有探子来报,燕廷见彭阳紧急,派西燕六皇子金宗烈出征与我军相抗,如今已在路上,约十日后赶到。”   “金宗烈?”李先遥纳闷道,“倒是从未听说过此人。不知谋勇如何?”   谢祥祯说:“此人年尚轻,不过二十二岁。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却一定听说过他同母兄长的名字。”   “谁?”   “金宗盛。”   花流听了说:“金宗盛曾是西燕最勇猛的将军,金宗烈是他亲弟弟,应不会太差。只是以前从未听说他的名讳,虚实如何,还需探探。”   “是。”谢祥祯站立难安,在帐中走了几圈,焦虑说,“金宗盛善打强攻战,战法快而猛烈,横冲直撞,看似坚不可摧,其实漏洞百出。可这个金宗烈未必会与其兄长一般有勇无谋。未有战绩,无从定论。若探虚实,找何人去探?”   “我去会会。”花流说。   谢祥祯先是望了一眼谢忘琮,谢忘琮根本不看他。他又望向花流,说:“探虚实的事先不谈,他快要来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应在金宗烈赶来之前攻下彭阳。这几日连下暴雨,积水未干,烈雨未休,燕人恐掉以轻心。我们便在此时攻城,直破彭阳,再与伏燕军会合,一同抗击西燕主力。攻城之责,就交给花流、翟川。花流、翟川听命。”   花流、翟川抱拳听令。   “你二人率右一军、左二军共五千人,于今夜攻城。不要贻误,硬啃也要给我啃下来。”   “是!”   点兵过后,谢祥祯遣去诸位将军,只留谢忘琮一人。   帐檐不断有雨滴成珠坠下。   谢祥祯看上去很焦虑,他问谢忘琮该找谁去探金宗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之谁都不行,谁都不能让他放心。   谢忘琮当然知道爹爹的意思,不想别人去送死,就只能让亲女儿去送死了。她说:“我愿去探金宗烈的虚实,爹爹不必烦了。”   “你知道我为何犹豫的,此行太过凶险,前路未知,我实在是不忍心将我的亲生女儿送去最前线。”谢祥祯转回身,眼含热泪,“可是现在,只有你了。”   谢忘琮的眼里毫无波澜:“我愿意前往,爹爹不必这样了。”   “你知道为父的苦心吗?”   “我知道。”谢忘琮换了口气,说,“如若爹爹和我一样只是将领,一定会主动前往打探虚实。可爹爹是帅,不能亲往。前路难明,敌情未知,谁去都是冒死。正因前路难明,别人都不放心,所以只能由儿去;正因前路难明,不忍其余将领身死沙场,所以危险之事,只有儿来做。此乃大义,女儿又如何不知。”   谢祥祯叹了一口气:“如果承瑢在,就好了。”   “我不会送他去死的。”谢忘琮终于爆发出不快了,“我绝对不会亲手送昭然去死,这是我与爹爹最大的不同。”   “叙……”谢祥祯眼睁睁看她转身闯进雨中,他想挽留的,但是连手都没来得及抬起来。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升腾起浓雾。   又或许是谢祥祯眼中升起浓雾。   【作者有话说】   “左一一营四都”是“(神策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营)第四都”的简称,是小赵之前所在军队的番号。   本章小提示:金宗烈是西燕的六皇子,他有一个哥哥叫金宗盛。29章有提到过,金宗盛是小谢杀的。金宗烈是比较重要的人物哈。   对于小谢而言,在行军路上思念心上人(又或者说产生情/欲)是一件非常有负罪感的事情,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告诉像哥哥一样的韩昀晖。他的情感都是很压抑的,可以说他整个人被往事和责任包裹得很紧,根本挣脱不开。他做什么都要深思熟虑,处罚小兵他也不敢亲自来。对于名利,他更多的是惶恐,他害怕路走得太快,摔得就惨了。   明天还有更新,天冷了大家记得多加衣~么么 第71章 二四 北风行(一)   大雨倾盆,雨水混合着冷气,就像是冰水淋头。程庭颐的手脚已经冻僵,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之上。他嘴里衔的枚已经被唾液裹得滑腻,快要掉出来。他用力吞咽涎水,只听得一声战鼓。   数百箭自身后发出,涌向城楼。有人惊呼:“戒备!戒备!”   翟川用力挥下长枪,吼道:“攻城!”   有火焰冒出墙头,没过半晌便被大雨浇灭。略有刀光闪出,又熄在夜色之中。   程庭颐随着战鼓第一个踩梯爬上墙头。他想做第一个冲上去的人,他想拿攻城的第一份功。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木梯,一刀抡死楼上的小兵,血突然就滚下来了,伴着雨水一起浇在他的头上。   血腥味猛地冒出来,程庭颐有些发呆了,他亲眼看着头颅从城楼上掉下去,“砰”地一声,砸在水里。   “上楼,上楼!”他身后有人催促,“上楼啊,不要发呆!”   程庭颐顾不得再思索,三步翻上城楼,挥刀继续往前砍。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了,他们都拿着刀和枪。程庭颐好像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刀枪,他脑子嗡嗡地发懵,却还是本能地乱砍。   他已经分不清血和雨了,他只知道城楼的砖都被雨染透了。   “程庭颐!”   是纪鸿舟来了。程庭颐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让他不要发呆的那个小兵就是纪鸿舟。   纪鸿舟把程庭颐护在身后,替他挡下所有的刀剑。他对程庭颐说:“你做得很好。”   “纪风临……”程庭颐嘴里的枚子掉下来了,就挂在颈上,有血在往下落,他不知道是自己嘴里的血,还是其他人喷出来的血。   暴雨还在轰轰烈烈地下着,几声惊雷起,闪电划破夜空。   程庭颐终于借着闪电看清了,这城楼上全是穿着甲衣的尸体,地上的雨也不是雨,都是血,是无尽的血水。   箭突然来了,数不清的箭。纪鸿舟下意识替程庭颐挡过箭雨:“一会儿随着后面人冲进城里,不要冒进,千万不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你怎么来了?今晚不是你们军攻城。”   纪鸿舟一刀劈偏飞箭:“我怎么放得下心你,你站在我身后。”   程庭颐将自己的刀插回腰间的刀鞘,他从地上捡了一把枪握在手里:“我不要你护着我,纪风临,我可以与你并肩作战。”   他再也不想做无能的人了,他也不会是只能站在别人身后要别人保护的人。   又有闪电撕裂长夜,楼下战鼓齐鸣。   血成“一”字喷溅在城墙之上,程庭颐眼里全是血。   随着清晨的微光亮起,暴雨骤停。彭阳县城楼像被血雨洗过,每一处角落都填满赤色。   程庭颐如浴鲜血,身上、枪上,全是血。   “雨停了。”纪鸿舟望着茫茫红海,长叹出一口血腥气。胜利的那一刻,他第一个望向的人就是程庭颐。   他深深地喊,“小苑和。”   “我们赢了?”程庭颐怔怔看着那些死去的军士,还有自己手上腥臭的血,“我们赢了。”   “你赢了,是你赢了。”纪鸿舟用力将枪纂插入泥土,又转身拥住程庭颐,“你赢了,你赢了,是你赢了,小苑。”   程庭颐仰着头,天上偶有毛毛细雨落在他的眼里。他的腿脚都软透了,全身跌进纪鸿舟的怀中。   “纪风临,是我们赢了。”他紧紧抱住纪鸿舟,“我们终于赢了一回。”   *   一夜奋战,擒虎军将彭阳县里的燕军全部逼退至彭阳之西秦安县,杀敌三百,俘敌八百,获马匹数百,刀枪数千。   这回攻城战的头等功,给了第一个冲上城楼的程庭颐。主帅谢祥祯立即赐程庭颐长枪一杆,良驹一匹,赏银若干,并封他做擒虎左第二军第一指挥指挥副使。   夜里庆功宴,将士们哄程庭颐喝酒,满杯满杯地给他灌。程庭颐好像喝醉了,嘻嘻笑个不停,一会儿就歪在一边想事情了。   雨停了,雨后的清新空气带着浓烈的酒香融进程庭颐的鼻腔。他咬着酒杯的边儿,盯着那处燃着的篝火。   火热烈地烧着,把地上积水都烘干了,还往外溅着火星,真是像上元节的焰火。   “程苑和这一仗真漂亮!”关实搂着程庭颐说,“咱们苑和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王重九捧着酒碗说:“我们苑儿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程庭颐笑了,因为从来没人喊他“苑儿”,听起来真是很不习惯。关实也不习惯,但他跟着王重九一起喊“小苑儿”,他说小苑儿喝醉酒了,不理人了,软绵绵地像羊毛。   纪鸿舟在一旁好好喝酒呢,听到这些话莫名觉得不悦:“什么苑儿,你喊得真癔怪。”   “怎么着,还能恶心到你了?”王重九围着纪鸿舟笑,“我喊你风儿,好不好?”   “去你的,别来恶心我。”   大家都哄笑一团,唯独程庭颐在边上闷着。他似乎被定住了,就盯着那处篝火看。他又开始舔酒杯边了,他把酒杯往上抬,正好用舌尖触碰到漫上来的酒。他的舌尖浸到酒里了,像猫喝水一样舀上来。   纪鸿舟偷偷看着程庭颐的舌尖,舔酒的时候,纪鸿舟觉得是花在浸酒。他喝酒喝得也慢了,有时候他在想,如果他手里这一杯是程庭颐喝过的那杯,杯沿是程庭颐舌尖碰过的杯沿,会不会比他现在喝的酒要好喝一万倍。   他终于把最后一口酒喝完了,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程庭颐。   关实歪头看程庭颐在舔酒,就调侃说:“小苑儿醉了,学猫喝水呢。”   “你瞎喊什么呢。”纪鸿舟忽然恼起来,“他有名字,你别乱喊。”   “哦,那你说他叫什么?”   “他叫程苑和。”   将士们又笑着起哄说:“纪风临不准我们叫‘小苑儿’!”   程庭颐望了纪鸿舟一眼,纪鸿舟也看着他。   纪鸿舟说:“程苑和就是程苑和,他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关实和王重九都没听懂什么意思,他们以为纪鸿舟发酒疯了,都不搭理他了。   但纪鸿舟没有发酒疯,他把王重九推开,坐到程庭颐旁边去了。   程庭颐还在舔杯边,纪鸿舟夺下他的酒杯:“你喝醉了,程苑和。”   程庭颐抢回来自己的酒杯:“你别碰我的。”   “你喝醉了,就不能再喝了。”纪鸿舟又把程庭颐的酒杯抢过去,一口喝下了酒杯里剩余的所有酒。   也许他嘴唇触碰的那边杯壁就是程庭颐舔过的杯壁,他觉得自己醉了,他把酒杯里的酒喝得一滴都不剩。   程庭颐推他:“你怎么喝我的酒?”   “因为你喝醉了,我替你挡酒。”纪鸿舟口是心非说。   程庭颐舔了一下嘴唇,把嘴唇舔得红润润的。他说:“程苑和就是程苑和,程苑和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程庭颐看了好久的天,他好像有点怨恨纪鸿舟了,怨他为什么要喝掉自己的酒。   酒要散了,大家都回去了,纪鸿舟和程庭颐也要回去了。   “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纪鸿舟背起程庭颐。   程庭颐搂着纪鸿舟的脖颈,还怨恨地说:“程苑和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你喝醉了,小苑儿。”纪鸿舟温柔地说,“你以后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   程庭颐睁开眼,又看见那团燃烧的火焰了。篝火一周的土壤都被烤干了,好像要裂开来,就像他的脑子。他的嘴唇贴在纪鸿舟的脸颊上:“你不准别人叫我小苑儿,可是你自己叫。你觉得很好听吗?我的名字。”   纪鸿舟如实说:“好听,你的名字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程庭颐笑了两声:“你以我为傲吗?”   “什么?”   “你有没有以我为傲。”程庭颐把脸埋进纪鸿舟的颈窝里,“我是头等功,你有没有以我为傲。”   纪鸿舟点头说:“我当然以你为傲。”   “可是……可是不论如何,我在他们眼里,都只是那个,最不起眼的,最卑贱的,程庭颐。程庭颐这个名字,也是最不入眼的、最难听的名字。”   纪鸿舟走缓了:“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小苑儿。”   程庭颐摇头,指着远处某根火把说:“程庭颐,你来,你来给我舞个剑。”他又压着嗓音模仿那些人的语气,“你爹算是哪门子的延州功臣呢,他就是那一条腿换一件功!你和你爹一样,都没用,都没用……”   “你喝醉了。”   “我真的醉了吗?”   程庭颐笑起来,“你说我赢了,纪哥,我哪里赢了。”他的眼泪落下来了,“我没赢,我没赢。我赢不了任何人。程苑和不会是任何人的小苑儿,他只会是懦夫,他只知道哭。”   纪鸿舟急忙带着程庭颐回营帐,他觉得程庭颐喝醉了,醉糊涂了。   他把程庭颐放在榻上,转身想去找水给程庭颐醒酒,可是程庭颐拉住他:“别走,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纪风临……”   “你要对我说什么?”   程庭颐仰面躺在榻上,借着酒劲流泪。他说:“我不想那么懦弱地活一辈子,我还想为自己争取什么。”   纪鸿舟问:“你要争取什么?”   帐子里安静了,只能听见程庭颐急促的呼吸声。纪鸿舟变成燃烧的火焰了,四周的水都要被火焰烤干。   程庭颐只想扑向火焰。   他舔了一会儿嘴唇:“程苑和能不能做纪风临一个人的小苑儿?”他抱住纪鸿舟的手,又恳切地问了一遍,“程庭颐,能不能做你一个人的程庭颐。”   纪鸿舟没有回应他,很久很久都没有。   程庭颐的心被一瓣一瓣地撕碎了。他松开纪鸿舟滚烫的手,失望地看着他:“九千盏灯,九千不是九千,九千是无穷尽。”   “你知道?”   程庭颐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他别过脸,又流出两颗晶莹的泪,“我不懂你的心,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一阵一阵的风,你吹着我,可是我碰不到你。纪风临,你把我搅得一团乱,可是你……”   纪鸿舟轻抚着程庭颐的脸,擦掉他的所有泪水。   程庭颐喝醉了,他只会哭了。他哭着问:“你是怎么看我的呢?是乡野村夫,还是不值钱的小玩意,还是不要的半块饼。”   “我把你看成是程苑和。”纪鸿舟去擦程庭颐额头的汗珠,“半块饼不是不要的半块饼,是本来想给你一整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小苑,你喝醉了,你糊涂了。”   “我不要饼可不可以?”程庭颐扣住纪鸿舟的手,“纪风临,是我痴心妄想,我自觉不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站在一起,可是我……”他攀住纪鸿舟的肩,“能不能让我也痴心妄想一回?能不能也让我贪心一回。”   纪鸿舟问他:“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是死了。”程庭颐颤抖地说,“有你在,我才毫无畏惧地杀人,有你在,我才毫无畏惧地喝酒。有你在,我才能做程苑和。”他稍稍松开纪鸿舟,与纪鸿舟离得很近很近。   他感受到纪鸿舟混乱的气息,滚烫的体温,还有起伏的胸口。他轻轻抚摸纪鸿舟的脖颈,感受到不安的、滑动的喉结。   纪鸿舟在咽唾沫,他的眼里盛满了水。   程庭颐用指腹划过纪鸿舟的喉结:“九千盏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纪鸿舟屏住呼吸:“九千不是九千,九千就是无穷尽。”   程庭颐气声说:“没有无穷尽的灯,我怎么送你无穷尽的灯。”   “我不要你的灯,我想要你日思夜想我,你夜里想我时点的那盏灯,就是你要送我的那一盏。”   程庭颐盯着纪鸿舟的嘴唇看,他把嘴唇当做是酒杯的边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好像也尝到酒味。   纪鸿舟想追着酒味的舌尖,可是程庭颐抵着他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程庭颐又靠近他,又疏远他,“我日思夜想你,是怎么想?”   纪鸿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刚刚吻过程庭颐嘴里的酒,那比他从前喝过的任何一杯酒都要好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程庭颐很失落,“你不说话,我怎么想你。”   纪鸿舟还想喝程庭颐嘴里的酒。他含住程庭颐的嘴唇,把所有的理智和顾虑都抛在脑后了。   他说:“我想你就做我一个人的、一辈子的小苑儿。”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雷声大作,将这世间所有细小的声音全都掩盖住。   譬如心跳声,譬如喘息声,又譬如一声声的“小苑儿”,还有“我爱你”。   程庭颐喊不清话了,只能哑哑地叫唤:“纪风临,纪风临。”他和纪鸿舟的头发都揉在一起了,汗水从发间流出来。   淡腥味洗净了程庭颐身上所有的血腥气,他也变成外面的雨水了,软软地、没有形地到处流。他哭了不止一回,他把纪鸿舟的肩都抓出红印了。   “小苑儿,就做我一个人的小苑儿。”纪鸿舟吻着程庭颐的嘴唇,“是九千、九万,是一辈子,可不可以。”   程庭颐用手指卷起纪鸿舟的长发,他说好,他说一辈子,是只有你与我的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就只有你。”纪鸿舟同他保证,“除了你,只有你。”   雨停了,天渐渐亮了。程庭颐疲惫地看门帘缝透进来的光。   纪鸿舟就躺在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我不说,没人知道最后一部分他们在干什么(^ν^) 第72章 二四 北风行(二)   九月二十日,雄略军到达刑州至东县郊,与齐州清平县隔山相望。   刘初四知道周廷会派兵来围剿他们,却不知会来得如此快。从得知周廷出兵,再听说兵至清平县城外,其实不过十天。   他在城楼上望着对面那座卞山。   虽快至秋末,但山上树木仍枝繁叶密,四季无异。树多叶子多,能看到的东西就少。朝廷的禁军确实来了,也确实就在这座山上。可到底藏匿在什么位置,刘初四不知道。   雄略军到了有五六日,对面山上却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好像禁军并没有来。   “大将军,有探子来报,在对面仁德县卞山下村落里见到了周廷禁军。”从城楼下面跑来一个穿薄甲的将军,这是原先齐州城厢军的将领,名叫赵仕安。   刘初四对山长叹:“探子怎么说?”   “见的人不多,不过寥寥几人。是到山下喝酒的,似乎没有将军管教,军纪懒散,酒囊饭袋而已。”赵仕安说。   “这就是大周禁军?”刘初四有些疑惑,“不都说大周上等禁军军纪严明,日日练兵,从无懈怠么?”   赵仕安嗤笑道:“周廷最会做的不就是粉饰太平?对地方如此,对军队亦如此。齐州不是也有少量禁军么,说是精兵,其实各个不堪一击,还不如我们厢军。上等禁军说了好听,不还是那般无能模样,周廷自欺欺人罢了。”   刘初四摸了一遍他废掉的耳朵,问道:“照你来看,我们不必担忧?”   “自然不必。况且这一回赵仕谋不在,没了赵仕谋,这几万人又能掀起怎样大的风浪?大将军不要担心。”   “赵仕谋……”刘初四还是担心,“他不在,可是他手底下那个刀法一绝的得力将军周彦在,他那个小儿子也在。”   说到周彦,赵仕安更是嗤之以鼻:“周彦不过是赵仕谋手底下一条乖狗而已,主子不在,狗又能有多大能耐?至于他那个小儿子,那可是金银珠宝泡大的纨绔子弟,没经历风浪,也不足为惧。”   “可是眼下他们已经到了清平县外,若是攻城了,该怎么办?”   赵仕安说:“将军放心,只小心戒备即可。待我先去卞山底下一探究竟,看看那些个雄略军的弱病残将是何样貌。倘若三四日都是喝酒寻欢,那便完全无虑。”   刘初四颔首:“将军骁勇善战,有将军在,清平县可以放心了。”   傍晚时,赵仕安带了几个侍从到探子所说卞山下的酒摊盯人。   过了卞山就是刑州境界。刑州只与齐州隔了一座山,富裕程度却是天差地别。刑州不富,但齐州极穷,这便是差距了。邻州不错,但刑、齐两州的知州并不对付,有灾害了也不会想着接济,在赵仕安眼里,那刑州知州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大贪官。   世态炎凉,谁都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唯有自己。他越想着,越替自己抱不平。   他与珗京的赵仕谋都为赵姓仕字辈,原都是均州赵氏之后。前朝时,赵氏兄弟赴京做官,婚后分别诞下二子,便是赵仕谋与赵仕安的祖父。   同为楚臣,赵仕谋的祖父赵优祈跟着周太祖起兵造反,后成了大周开国功臣。赵仕安的祖父赵优福对前朝忠心耿耿,奈何楚朝覆灭,被迫降于大周,也没做得大官,后来贬到齐州,再没能扶起来。   远房亲戚,再远也是亲戚,血缘再远也比水浓。可惜同姓赵,老天却过分偏袒珗京赵家!赵仕安不明白,珗州那个赵氏优祈分明是陪着周太祖造反起家的乱臣贼子,却一朝好命做了大官;而自己的祖父分明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到头来,竟沦落至此。   这不就是老天无眼么?人老实了,反而就受欺负了。   赵仕安想着,便到了卞山脚下的酒摊,果真见到几个喝酒的禁军。酒博士同他说,这些人都是从珗州来的禁兵,来讨伐反贼的。   “是么?”赵仕安垂眼吃了一口酒,嘲讽说,“既是来讨贼,又为何来此饮酒?”   酒博士说:“他们说了,只要与民秋毫无犯,多喝些酒都不要紧。”   “秋毫无犯?”赵仕安大笑,“那可真是两厢好兵。”   酒博士又去招待禁军了,赵仕安愤懑地喝了半碗酒,在心里又骂了好几遍“废物”。他歪着身坐,瞄见一个抬脚搭臂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坐没坐相,吃也没吃相,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完全就是膏粱子弟的模样。他穿的甲衣和别的兵都不一样,大约就是这群人的长官了。   年纪轻轻便做长官,想必不凡。赵仕安听他谈吐,说话轻快而严谨,一套接着一套,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莫非就是赵仕谋的小儿子,唤作赵敛的那个?除了赵仕谋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赵仕安坐正了,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这酒不好,哪里的酒好?”   “自然是珗京醉仙楼的酒最好喝。”   “二郎去过醉仙楼,喝过醉仙楼的酒,自然看不上别地儿的酒了。我们倒没喝过,不知味道如何?哪味最好?”   那位二郎放下脚来,中指拇指捻过酒碗,颇为放荡地说:“最好的酒,当然是临春赋。冬末临春之雪酿作的酒,别了冬日肃杀,迎来春日料峭,烈而不冲,酽而醇厚,喝完之后,唇齿留香,流连久久,实乃世间佳酝也!”   诸军哄笑:“二郎不愧读了那么多年书!要给我,只会说‘好喝’!”   赵仕安瞥一眼这二郎,心中笃定:这必是赵仕谋家的小儿子。他冷哼一声,赵仕谋的儿子在京城什么都没学会,净学到这些轻浮姿态。如若他的儿子也同这般,早就被他乱棍打出去了!   “不过我觉得最好喝的,还是荔枝酒。”   “为何?”   赵仕安偷偷摸摸地看,那少年忽露出温柔神色:“爱屋及乌。”   周围的兵都笑了:“二郎是思念心上人了!”   “可笑。”赵仕安羞愧无比,这样轻浮的人还能姓赵么?真是给赵氏蒙羞。酒色皆沾,还打什么仗、做什么官!他气得捏紧酒碗,重重往桌上一剁。   “那边的英雄。”赵敛听见了,捧着酒碗问,“不知英雄何故剁碗?”   赵仕安冷冷道:“没喝过好酒,心向往之。”   “既然相会都是缘分。”赵敛笑说,“我出钱,请您几位英雄喝酒。”   他旁边小兵马上附和说:“二郎可有钱,请我们吃三四顿都不要紧哪!”   赵仕安听到这些话,更加不屑:“不必了!”   赵敛完全没有恼的意思,他装作不知分寸的模样,大喊说:“酒博士!我替这几位英雄付账,都算在我头上。”   “你这么爱请人吃酒么?这不是钱么?”   “钱?”赵敛嘻嘻笑,“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粪土,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钱了。”   赵仕安果然更怒:“真是不可饶恕!”   夜深了,酒摊上的十几个禁兵还在快活地喝酒,尤其是赵敛。赵敛喝醉了,边唱着歌儿边和人划拳,怀中钱往外送,丝毫不手软。   赵仕安硬生生看了他们好几个时辰,后来忍不了了,生气地离开了。   他和身边侍从走过卞山,到清平县城下才愤愤说:“败家子!花钱如流水,还拿钱来羞辱我?!如此败类,竟妄想攻破清平?我呸!”   “将军,依我看,雄略军根本就没有想攻城的意思。喝酒喝这么晚,动静这么大,周彦都没有派人来叫回去,恐怕也是默认军中所为。军容恶劣如此,纪律涣散如此,肯定一触即溃。恐怕周彦也只是为了交皇帝的差,出来做个样子,估计过几个月就原封不动地率兵回去了。”   赵仕安拂须道:“哼,小小雄略,不足为惧!还雄略,周人真会给自家军队取名字,配得上么?!最好是不要来犯,不然看我出兵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将军神勇!”   *   赵敛喝完了酒,佯装踉跄地回到山上营地。大家都以为他醉了,可周彦一眼就看出来他是装的。   “酒鬼!”周彦给他脑子来了一掌,“你学得挺像。”   赵敛笑了,他站直身子,朝周彦丢了半坛酒:“给你的。”   “你是借计出去喝酒的吧?酒鬼。”周彦开了酒坛,细细闻过一遍,摇头说,“这酒一般。”   “是一般,当然比不过醉仙楼的酒了。我等了五六日,总算见到赵仕安了。”赵敛坐下喝水,回忆起赵仕安的模样,“你说得一点没错,这个赵仕安确实是一个极为自大的人。”   周彦把酒放在一边,说:“他若不自大,清平还攻不进去。怎么样,他可是你同祖的小叔叔。”   “他是我哪门子小叔叔?”赵敛有些轻蔑地笑,“我跟他的关系可远着了,都出了五服了。”他不想论这亲戚关系,和反贼同姓只会让他感到羞耻。他说,“今日我特意说要请赵仕安喝酒,果然就戳到了他痛处。想必他是觉得我在侮辱他,所以立刻咬牙切齿,肯定现在还恨得牙痒痒。”   “恨归恨,你要想他轻敌,不好办。”   赵敛颔首说:“所以要等,还要用计。”   “用什么计?”   “当然是让他更轻看我。”   **   五日后,雄略军终于来攻城了。   赵仕安等这一仗实在是太久了。一来,他是想看看上等禁军的实力如何,二来,如若此战胜,他将来的荣华富贵都不必愁了。所以他做了十足的准备,想要一战成名。   如他所料,雄略军果然是一副疲软不堪的样子,连握刀枪的手都软绵绵的。还没怎么交战,这些士兵就落荒而逃,一点伤都不敢受。 第一回 合胜,余下第二回合、第三回合都胜了,轻而易举。四周将士欢呼雀跃,纷纷喝彩道:“赵将军果真神将!”   赵仕安飘飘欲仙了,他一跃成为大齐马军司都指挥使,真是风光无限。他以为自己是大齐第一能将了,就向刘初四讨要宝马刀枪、金银珠宝、美妾娇娘,非常霸道。   刘初四说:“雄略军还没有退兵,赵将军就确定我们能守住城吗?”   赵仕安呛他:“有我在,你有什么好怕?!雄略军个个都是窝囊废,过几日他们就自己退兵了。”   刘初四担心得罪这样的将领,毕竟城里的兵都是很听赵仕安话的。他只能由着赵仕安,送给了他七八个美娇娘。   赵仕安沉溺于温柔乡中,纵情声色三日,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若不是雄略军又来挠痒痒,他还真不愿意醒来。   雄略军又来攻城了,这一次还是那几百个人过来。刘初四急召赵仕安守城,赵仕安还光着身子和美人调笑呢。   他很不高兴:“就这几个兵还来找我,他刘四是没人了么?”   赵仕安身边的小兵和他说:“大战在即,将军您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哼,你看我怕了么。”   赵仕安匆忙穿戴好铠甲,拿好新枪,骑上没驯熟的马。他回头不舍地对几位美妾说:“我晚上就回来了,你们还乖乖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   关于赵仕安和赵敛的关系:赵仕安的高祖和赵敛的天祖是同一个人,他俩属于同祖不同宗。   赵氏祖先(小赵的天祖父)→赵学舒(小赵的高祖父)→赵优祈(小赵的曾祖父)→赵则瑜(小赵的祖父)→赵仕谋(小赵的爹)→赵敛   赵氏祖先(赵仕安的高祖父)→赵学毅(赵仕安的曾祖父)→赵优福(赵仕安的祖父)→赵则诚(赵仕安的老爹)→赵仕安   彩蛋:从赵氏仕字辈开始往上数四代,辈分是“学优则仕”,这是赵氏祖先的心愿。按照整个大家族的排序,小赵就不是排第二了,可能是赵十八郎、赵十九郎,但我觉得太多了,就简化了一下。   以上不是重点,了解一下就可以。只是设定的时候随手一写,希望世界观更完整。   感谢阅读。 第73章 二四 北风行(三)   这应当算是赵仕安和赵敛真正的初见了,阵前的赵敛还算是有礼,叉手喊了他一声“叔叔”。   赵仕安很鄙夷。他拉住缰绳,轻轻瞥了一眼赵敛:“叔叔?我是你哪门子叔叔?”   “自然是同祖的叔叔了。”   “哈哈,黄口小儿来这儿认亲戚来了?”赵仕安摸了一把胡子,“你爹爹当了太尉,你怎么还做个小小的百夫长?你怎么不当个大将军呢,真是屈才了。”   赵敛恭敬地说:“晚辈不才,今日见到叔叔,才知道什么算是真正的有才人。”   赵仕安起初还觉得好笑,笑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讽刺,马上又板起脸:“别他妈的在这里放屁!”   瑶前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这大约就是破落户,去不到珗州,只能在这里撒野,做什么大将军了。”   “你?你是什么人?”   瑶前抱拳说:“在下时玉阶。”   赵仕安根本就没听过这个人,马上大笑:“周朝无人了,竟都是些不着调的东西?”   赵敛仍然恭敬地说:“我知道叔叔英勇,只是因故暂降伪齐。倘若此刻回头,归顺于大周,开门献城,官家会饶您一命的。”   “官家?你说李祐寅?”赵仕安啐了一口,“我心里只有一个官家,便是佟先生!你们周朝的官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既如此,得罪了。”赵敛拉紧缰绳,“擂鼓摆阵!”   战鼓果然擂起来了,赵仕安以为这是虚张声势,毕竟带兵的只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而已。他同身后将士说:“何足惧也!待我先擒赵敛,再追至周营活捉周彦,灭了雄略军!”   赵仕安与赵敛先战一回合,差一点就把赵敛斩下马。他见赵敛如此弱不禁风,心里更加得意:“我当你有多大能耐,也不过如此!”   赵敛看起来确实打得很吃力,过了三招就不停往后撤。没过半个时辰,雄略军也有溃散之相,刚才列阵的气势全部消减了。   “多大能耐,多大能耐!赵敛,你跟你那个混账爹一样,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罢了!”   赵敛费力挡下赵仕安一枪,连忙退至阵后。他气喘不停,立刻号令全军:“撤!”   “撤?”赵仕安冷笑,也发下号令,“给我追,凡有割下赵敛项上人头者,赏金一百两!”   因有金银为赏,伪齐军心大振,直追着雄略军往卞山处去。赵仕安也被胜利冲昏头脑,奔在最前,边骑马边喊:“诛杀赵敛,诛杀周彦,诛杀赵仕谋!”   清平县城墙上,刘初四见局面混乱,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遣身边小卒:“雄略军全军隐在卞山,我担心有诈。去叫人传令给赵将军,要他不要冒进,不要进卞山!”   小卒说是,马上让传令兵过去追。可是赵仕安追兵心切,根本不把刘初四的号令放在心上,反而自大说:“到底有何惧?雄略军不过如此!请大将军不必惊慌,待我砍下赵敛头颅,献给大将军!”   卞山静谧,已是深秋,偶有落叶飘下,还未落稳,便被赵仕安的马蹄踩碎。   齐军入了卞山内,突然看不见逃窜到山里的雄略军了。他们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无尽的深山和鬼魅的树木。   赵仕安的马渐渐跑慢,身后军队也纷纷缓下来。眼前就是一处山谷,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异声。   有小将怯声来问:“将军,会不会有诈?”   赵仕安也警惕起来:“不会,应该不会。”   他握紧手中长枪,正要派人前去察看地形,却猛地见山谷入口有一骑马的小将。这个小将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小侄赵敛。   “赵将军!”赵敛摇头晃脑的,一脸轻浮模样,“我劝将军不要上前,山谷里有诈。”   赵仕安身下的马再次摇头,晃乱了他的视线。他暴躁起来,先骂这匹马:“畜牲就是畜牲,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安静!”   骂完马,又趾高气扬道,“谷中有埋伏?你们这些个残兵败将,一心只想着逃跑,也会埋伏?若真有埋伏,你还会说出来?”   赵敛笑道:“兵不厌诈,将军若不信,大可率兵过来。”   赵仕安略有犹豫,他身后的小将过来说:“将军,恐真有诈,还是回去的好。”   本来赵仕安是想再等等的,可是这小将说话莫名就让他觉得不爽快。他呵斥说:“你他妈懂个屁,回去?若真有诈,他能说?你可听说空城计?他小子也想使空城计!我带兵这么多年,还不能识破他这些小伎俩?”   “可是大将军……”   “别他妈的可是!”赵仕安一脚把小兵踢倒,“滚后面去,大军还轮不到你做主!”   小兵刚退,赵仕安就高声说,“全军将士听令,斩下赵敛首级者,赏金三百两!”   “三百两黄金?!”大军听了就像发疯一样,抽着马就往前冲,个个都想要三百两黄金。   赵敛立即拔出长枪,逃窜似的冲进山谷。   卞山奇静,满山只回荡齐军的脚步声。   赵仕安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他跟着大军冲进谷中,还未至谷腹,便有漫天箭雨纷纷落下。   “怎么回事?!”他抬头看,山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甲兵,又不知何处来的石块,随着箭雨一起砸过来。   他大惊失色,连忙喊道:“戒备,戒备!”   身边兵将皆不能反应,中箭、落石者数不胜数。   “果真是有埋伏,该死的赵敛!”赵仕安拼命在流矢与巨石中寻找庇护,他慌得连头盔都掉了,一个劲骑着马往谷口跑。   他看到赵敛在谷口等他。   “赵敛,看我不宰了你!”赵仕安提起枪就往赵敛冲,他看见赵敛幸灾乐祸的表情了,恨不能生啖其肉。   谷中飞箭不停落下,赵仕安完全忙不过来了,又是挡箭又是要杀赵敛。他的马终于快靠近赵敛了,他想杀赵敛的那颗心也越来越浮躁。   赵敛不急不慢地丢下枪,摸出怀间长刀。他看见赵仕安的那杆枪砍向他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思笑。   “赵敛!”   枪砸下来!赵敛抽出刀,刀刃中有寒光飞溅。他擦过枪的红缨,稳稳挡住袭来的长枪!   “你!”赵仕安万分吃惊,“刀也想和枪比试?!无知小儿!”   “你要杀我 ?”赵敛睁着那双无辜的眼,“好叔叔,我们可是同族人,你怎忍心悬赏我的人头?”   “谁跟你是同族人?!难道天下姓赵的,都是同一家?”   “可我们真是一家人。”赵敛拿刀的手紧了,“叔叔,你怎么能不认我!”他骤而抬刀,赵仕安反应不得,差点儿就被掀翻。   赵仕安非常错愕:“你?你还不速速降我!”   “究竟是我要降你,还是你要降我?”赵敛的表情忽然冷了,他往前推刀,顶开赵仕安的枪,转而挥臂割向他的脖颈。   赵仕安旋即躲开,只是身下那匹马胆小至极,看见刀来了,下意识往后退,他没能抓稳缰绳,重重摔在地上。   “畜牲!”   赵仕安再抬头的时候,赵敛的刀就已经悬在他的喉间。   山谷中惨叫连连,血腥气很快弥漫。赵敛把那些痛苦的叫声都抛在脑后,他淡淡看着赵仕安:“叔叔,你不认我,真是让我伤心。”   “你……”   “我什么?”   赵仕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你竟是如此韬光养晦之辈,为何刚才在城下不与我认真打过?”   “如果这个问题你都想不懂,那你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赵敛将刀再近赵仕安一分,“我问你,刘初四阵营中可还有其他将领?伪齐行军布阵是如何的?”   赵仕安看着那点刀尖,用力吞下唾沫:“雄略军还会不知道我大齐的形势如何?”   “我在问你话。”   “哼,你们雄略军不是早……”   赵敛没心情听赵仕安说废话,直接挥刀划伤了他的手臂。血一下就破出来了,赵仕安愣了半晌,等疼了,他才想起来嘶喊:“赵敛!”   “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齐州其余四城的守城将领分别是谁,动向如何?”   赵仕安被割裂皮肤,血顷刻沾湿里衣。他还想说别的话来挽回一点自己的尊严,可是看见赵敛冷漠的神情时,他又有恐慌从心底冒出来。   赵敛好像不耐烦了,他的刀割进了赵仕安的肉。   “我说,我都说!”赵仕安蹭着往后躲,他想避开赵敛的刀,“齐州城是陆润,还有其它的,我都告诉你!”他将几县的守将一一供出,又把齐军内所谓“朝廷”成员、齐州粮饷情况等招来,说完,他跪求赵敛饶他一命。   “我愿归顺大周,请贤侄放我!”   赵敛默默将齐州这些守将和城池对应起来,持刀的手也慢了。   赵仕安见状,立即要爬走,很快就被赵敛逮了回来。   “现在倒说你我是叔侄了,方才要拿我人头、扬言要杀我爹爹的话,你怎么又不说了?”赵敛将赵仕安摔在地上,“我当然能放你,可我若是放了你,你回到清平县,不一样要因轻敌损兵折将被斩么?左右都是死,既然你愿意归顺大周,不如就死在大周,死了,还做大周的鬼啊。”   “你说什么?!”   赵仕安蓦地瞪圆眼睛,那把长刀刀面映出他惊悚的面容。   “说什么?你是不是听不明白我的话?”赵敛喜欢看赵仕安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叔叔,只有死,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你不能杀我!赵敛,我是你叔叔,我和你是同祖的亲人!我是你爹爹的族兄弟!同族之人自相残杀,岂不是给祖宗蒙羞!”   赵敛双手握住刀柄,笑道:“你说要杀我爹爹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你是我爹爹的族兄弟?你投降叛军、做乱臣贼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是在给祖宗蒙羞?”   赵仕安往后再退,手指缝都溢满了地上的沙土。他带着哭腔说:“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也可做开国功臣,你曾祖能赌,我为何不能赌?”   “是吗?原来你也想赌一赌。”赵敛抬头看山谷里染血的树叶,“你现在不想做乱臣贼子了,你想做大周的功臣,是么?”   赵仕安蹦出眼泪,连连点头说:“是,是!”   赵敛扬起刀:“我给你一个做功臣的机会。我把你的人头带到清平县城下,用你的头,换清平县内军心大乱,怎么样?如此,你也算是立头等功了。”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赵仕安惊惧道,“二哥,二哥!我和你是同祖宗的亲人,你不能杀我!若如此,你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赵敛恍然大悟:“叔叔说得对。”不过很快,他又露出冷漠的神色,“那就等我死了,下了黄泉之后,再向祖宗谢罪吧。”   说罢,一刀砍下赵仕安的头颅。   血喷了赵敛一身。他低头俯视着赵仕安的尸体,眼里映了一大片血色,比卞山里的枫叶还要红。   “是红枫叶。”他说。   “二哥!”瑶前骑马飞身赶来,他看见一地鲜血,震惊说,“你把他杀了?!”   “杀了。”赵敛擦干净刀上血迹,“带着赵仕安的人头,去清平县。”   “你怎么能把他杀了?他是伪齐的大将军,你押着他去城楼底下,不是能引那些人开门吗?”瑶前下马,望着赵敛满手的血,“二哥,不论如何,你都不能杀他!”   “为什么?”   “他是你的叔叔!”   赵敛笑了:“他是大周的叛贼,他是逆党。”   “二哥!”瑶前用袖子把赵敛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你杀他。”   “为什么?”赵敛真不解,“他就是一个逆党,什么时候杀逆党也是错了?”   瑶前难得冲他:“他是你叔叔!”   赵敛歪着头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二哥,我提着他的脑袋,我带着他去清平县。”   赵敛还拿着他的刀,他看见瑶前拎着人头匆匆走了,而赵仕安的身子还留在这儿。   有风吹过来了,把树叶吹得哗哗响。血也哗哗地流下来,赵敛望了一眼带血的叶子,他拿刀的手越来越紧。   【作者有话说】   瑶前本名叫“时玉阶”,被卖给赵家当奴仆之后改名为“瑶前”。赵仕谋为了让瑶前进军营看着小赵,就替他赎了身。现在只有认识他的人会叫他“瑶前”。   小赵和小谢最大的不同是,小谢会畏惧死亡、畏惧杀人,但小赵不是。小赵的人设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人设哈,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我想写两个不完美的主角,小赵和小谢都是这样。 第74章 二四 北风行(四)   赵仕安死了,清平县果然军心大溃。城里的小兵看见赵仕安的头颅之后,手脚全乱,周彦在此时立刻下令强攻城门,清平县半个时辰内就被攻破了。   赵敛是第一个攻进城的,他和瑶前在城内俘了几百人,很多都是第一次拿刀枪的佃农。清扫战场时,赵敛和周彦站在一起,眼前是黑压压一片的被俘的伪齐叛军。   “没看到刘初四么?”周彦问。   赵敛说:“刘初四多半是藏在伪齐的军营里,听见风吹草动自然就跑远了。”   周彦瞥了赵敛一眼:“要是看到刘初四,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吗?”   赵敛沉默了,他对上周彦责备的眼睛。他摸了一下鼻子:“我自然把他交到您手里。”   周彦不理赵敛了,也许是他还在不满赵敛私自杀了赵仕安这回事。   越来越多的叛军被押到这里了,周彦忙着去看那些伪齐的将军,不管赵敛了。   “管军是在怪你杀了赵仕安。”瑶前说。   “我知道,可是赵仕安已经死了,总不能让他起死回生。”赵敛环顾四周,“难道杀逆党也是错吗?要赵仕安是战死在卞山山谷了,又该怎么说呢?”   瑶前缓缓说:“就只能当做是他战死在卞山山谷里了。”   伪齐的几个小将都被捆起来了,他们原先都是齐州的厢军,同赵仕安一样也是叛将。赵敛最看不上的就是随风转舵的人,自然也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他站在伪齐倒塌的旗帜边上,无意听见有人在咒骂:“走狗!”   他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一个被绑住的小将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看。   “你说什么?”赵敛问。   那个小将说:“我说你是走狗,你是周朝的走狗,你和你爹赵仕谋一样,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赵敛本来因被周彦指责而不快,现在来了个小兵骂他,他忽然觉得并不是那么不快了。他走到小将面前,问:“你真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你叫什么?”   “我呸,你也配知道我们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我是谁,这样不是太不公平了。”赵敛还在笑,马上他就转成阴沉的脸,一把抓过旁边小将的衣襟,粗暴地问,“他叫什么?”   旁边的小将吓了一大跳,哆哆嗦嗦说:“他……他叫袁伯衍。”   赵敛推开那个小将,又很有兴趣地看着袁伯衍:“你的名字不错。”   “你他妈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吗?”赵敛歪头看袁伯衍,“你方才说我和太尉都是什么?”   袁伯衍毫不畏惧地说:“都是走狗!”   赵敛颔首:“那你呢?你原先也是大周的将,现在跟着佟立德,算是什么?”   “我自然是为民请命,我是替天行道!”袁伯衍恶狠狠地瞪着赵敛,“你是王孙贵族、天潢贵胄!你知道雪灾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多少人因为租税沉重而死吗?大周不管我们了,大周把我们都抛下了,现在佟先生管我们,我们跟着他,算是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他后面的小将也骂道:“你们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样不他妈是我们苦出来的!赵敛,你以为你们拥有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吗?你就该穿金戴银,你就该享受荣华富贵!赵敛,我们就活该成这样吗?我们就活该被践踏、被欺辱!”   “你们是在教训我吗?”赵敛看着后面那个小将,“你叫什么?你也是大英雄。”   “老子叫白信!”   赵敛惋惜地看着白信:“你也是白信了佟立德。他要是真想共富贵,当什么皇帝呢?”   白信和袁伯衍都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赵敛离袁伯衍近了一寸,声音也渐弱了,“他都想当皇帝了,不也是要你们供着他捧着他吗?他不是也要吸你们的血,剜你们的肉?这难道不是一场骗局?”   “你胡说!”袁伯衍差点儿要蹦起来,“你知道什么?佟先生是大圣人,你他妈什么都不懂!”他气得双眼通红,朝赵敛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呸,黄口小儿!像你这样的人,如何知道圣人的心思?”   赵敛定在那儿,他脸上浑白的唾沫正往下流淌。他的脸很难看,像是在憋火,很快就要发作了。   白信见此,也向赵敛吐唾沫。他骂赵敛和赵仕谋一样,都是为虎作伥的奸邪,他说赵仕谋不当有好下场,赵家应要断子绝孙。   “你爹该死,你也该死!大周要灭亡了,佟先生一定会推翻你们周朝,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家!到时候把你们都杀了,都杀光!”   赵敛的耐心就到此为止了。他用手心擦去脸上的唾沫:“你们才是大英雄,赵仕安有你们两个得意将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   赵敛站起来,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刀。他淡漠地看着袁伯衍和白信:“这么想要做英雄,到那边跟着赵仕安一起享受荣华富贵吧。你们的好圣人,很快也会过去的。”   “阿敛——!”   周彦的声音随着赵敛的刀一起下来,赵敛猛地回头,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黑夜中尤其明显。   “你在做什么?!”周彦冲上前夺下赵敛手里的刀,“你疯了,你在杀人?!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赵敛!”   赵敛手背的青筋都凸起来了:“他们是反贼!他们怎么能不死?!”   “就算他们是反贼,也轮不到你来杀!赵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他们已经投降了,你把他们杀了,那就是杀降!”周彦怒急了,他快要把赵敛的手腕抓断,“你怎么能杀降,你怎么能杀降!”   赵敛很不解地反问:“大周哪个武将不杀降?”   “谁都可以,你不能!”   这时候瑶前才匆匆过来,他看见满地狼藉,倒吸一口气说:“二哥!”   “这就是你看着他的,瑶前,你看看他做了什么!”周彦拽着赵敛,“跟我走,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出现在伪齐降兵的面前!”   *   雄略军攻破清平县的消息很快传到丰州城,此时佟立德军与神策军已交战数回合,仍然相持不下。   消息传到时,佟立德刚回营地坐下,便听传令兵说:“官家,清平被攻破!雄略军一无名小将斩杀了赵仕安的头,我军见此军心大乱!”   佟立德脚一软,歪在椅上,忙问道:“四郎呢?四郎安否?”   传令兵说:“大将军安,现已与先生施陆文逃至齐州城了。”   “四哥难安,我必须得回齐州了。”   吴允听罢说:“周廷不过是围魏救赵之法,我大齐主力皆在丰州,如若就此回齐州,恐丰州不保。”   “可我必须得回齐州,齐州破,迎、兖二州皆不易守。我必须要把清平拿回来!清平被攻,国都岌岌可危,出师未捷身将死,可笑!”   “官家,清平可回头再收,但军心乱不可逆。眼下官家必须要沉得住气!朝廷尚在,只要保全朝廷,一切都可再说。”   佟立德点头:“好,好。可如今清平被破,该怎么办?齐州不能不保,我必要亲自去齐州,不然我不放心。”   吴允思虑良久,说:“不如造个假象。官家先调一队兵前往齐州支援,赵仕谋一定以为官家去了齐州。官家再亲自率兵在丰州战一回合,赵仕谋一定就不清楚您的踪迹了。这时候官家再趁夜赶上大军,‘分身’至齐州。这样赵仕谋就不敢往前了,有晏将军在,丰州万无一失。待齐州安稳,再杀回丰州。”   佟立德脑子里早就乱了。他觉得吴允说得不错,便说:“听你所言。”   **   五日后,神策军有探子来报,说伪齐一半主力已向北撤去,另有五万人留在丰州。   深夜,营帐内仍灯火通明,神策军所有将领皆在帐中议事。   “这一仗打得好!一举攻下,打得伪齐措手不及!”军中将领赞叹道。   赵仕谋站在丰州城地图前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他问诸位将军:“清平已破,各位有何看法?”   诸位将军各自发表意见,略有不同。   代议恒说:“想必佟立德肯定再无暇顾及丰州了,他一定随着大军回了齐州。”   右二军都指挥使说:“我觉得未必。佟立德攻下丰州,无非是看中丰州粮草经济位置。此时他随军撤退,岂不前功尽弃?”   又有左四军都指挥使说:“齐州乃佟立德起兵之地,他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只需按计收回丰州,再一路北上,管佟立德走不走?若走,群龙无首,倒也好了。若不走,就干脆把他杀了,岂不痛快?”   另一军都虞候说:“这话说得不错。那吴允再有才,还能行分身之术?我们不必管什么,一心攻下丰州城便是。丰州城一破,其余三县还不快?区区佃农何足为惧,再聪慧,不过也是班门弄斧。”   谢承瑢望了他一眼,说:“佃农不足为惧,也不会攻下四州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仕谋咳了一声,打断他们的争执:“佟立德是个贪心的人,丰州位置佳,经济盛,丢了丰州,他拿什么养兵呢?可他又放心不下齐州,如今一定夜不能寐。”   “太尉有何想法?”   赵仕谋问谢承瑢:“同虚怎么想?”   谢承瑢说:“丰州粮肥、人多,佟立德不会放掉丰州。但现在,他更放不下的是齐州。”他走到丰州地形图前,指着丰州与兖州的粮道,说,“他一定想赶回齐州,那就不如先送他回齐州,随后切断丰、兖粮道,让他进退不得。先切后收,他若走了,丰州城无首,只留那个有勇无谋的晏群在,必然好破。丰州城破了,其余三县兵力低微,士气不足,看着丰州城败了,自然无心再战。”   赵仕谋又问:“佟立德丢了丰州,会怎么样?”   谢承瑢说:“丰州一破,他一定会慌。齐州有禁军,若我是他,肯定会留后路,就算失败,将来屯驻,还想着能再起。”   赵仕谋问:“哪里会是他的后路?”   “不会是兖州。兖州上有雄略军,下有神策军,岂不成包围之势?所以只能是迎州。但迎州最远,粮草最稀,为下下之策,他现在未必会去。既如此,我们就将他逼到迎州,封城困他,熬死他。”谢承瑢说。   代议恒摇头说:“现在秦州也在打仗,相耗于我们弊大于利。若他负隅顽抗呢?到时要费多少粮草?总不能拿了秦州的粮草救我们。”   谢承瑢一怔:“如此的话……”   赵仕谋说:“如此的话,就干脆在迎州等他,守株待兔。”遂叫传令兵,“告知周彦管军,叫他调右厢的兵力至刑州宛和县暂驻,先破迎州妙兴。”他特意强调一句,“赵敛不得去宛和,让他在清平县等着我。”   十月末,相持数久不应战的伪齐终于开战,佟立德冲锋陷阵,小胜而归。胜利之后,他放心地将丰州交给晏群,乘夜回齐州去。   一路的风如刀般割在佟立德的脸上,他同一小队人马顺利出了丰州,没有回头过。   等他才过兖州城,有人告诉他周军已从丰州善德县绕后,占领了要塞之关碧寒谷,并切断了兖州与丰州所有的商道与粮道。   佟立德暴怒地摔碎酒碗,直骂:“赵仕谋果真卑鄙小人!”   吴允说:“大齐尚有五万人在丰州城,有晏群在,不必过于惊慌。只要他守住丰州城,来日我们再找机会夺回碧寒谷,也是一样。”   佟立德腹诽道:怎的在你心里,什么事都不必惊慌。火都烧到眉毛了,何时才惊慌?   不过他也无暇顾虑,比起丰州,他更关心大齐那些“朝廷官人”的安危。那是同他一起起家的兄弟们。   兵马无了,兄弟还在,哪怕真的败了,一样可以东山再起。   **   相比起丰州、齐州的战事,西北秦州便不是那样顺利了。   正值冬日,秦州飘雪,覆满大地。   擒虎军与伏雁军已于十日前会合,屯兵在秦州秦安县外村落。西燕六皇子金宗烈也在十月初到达秦安县。   三军稍修整后,便在秦安县外平原交锋。   这是周军与燕军新将金宗烈的首战,由谢忘琮领兵在前,先探金宗烈虚实。   雪纷纷落,点在鬓间,一时不知是白雪还是鹤发。战鼓与兵戈钝声相融,震碎乱云,破损铠甲。谢忘琮刺过无数燕军,终于在混战中望见了金宗烈。   风割在她脸上,血凝成晶冻住了她的手指。她与金宗烈隔空相对,只见马上少年身着银甲金盔,手持金刃白缨长枪,一双鹰眼锁紧一切。   “来将者为谁?”金宗烈驭马向前,横枪指向谢忘琮,“你是谢承瑢么?”   谢忘琮并不和他说话,直接用枪砍向他。   金宗烈一招挡下,他端详了谢忘琮的脸,说:“你不是谢承瑢,你是女人。”   “少废话!”谢忘琮欲再压枪,可是金宗烈力大无比,她根本不能动他分毫。她抬枪转而下扫,正要打中金宗烈腰腹,又被他一枪拦下:“我不打女人,谢承瑢在哪?!”   谢忘琮还是继续刺他。   “东周这么窝囊,当真把女人也送上战场?”   金宗烈不愿同她多纠缠,又不想打伤女人,便伸手一杆打中她身下骝马。   马呜咽翻倒在地,谢忘琮被狠狠摔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抬眼,金宗烈的那杆枪就已经指向她。   “我不杀女人,去把你弟弟谢承瑢叫来!”   谢忘琮说:“你现在投降,我押你去珗京见他!”   “哈哈!”金宗烈大笑,“投降?回去告诉谢承瑢,我在西燕等他,只要他来与我比过,我送他金枪宝马!”   “你以为他稀罕金枪宝马?”谢忘琮摸准地上的枪,立刻朝金宗烈的马腿打。   金宗烈眼疾手快,往后拉紧缰绳,马顺势蹬前蹄而起,就要踩在谢忘琮身上。就在此时,有一匹白马霍然冲来:“谢将军!”   一只手拽住谢忘琮,将她提上马。来的人是伏雁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宋稷。   宋稷带着谢忘琮跑远几步,拿着枪指着金宗烈:“大胆燕贼,还不速速就擒?”   “你又是谁?”金宗烈非常恼火,“谁我都不要见,我只要见谢承瑢!”   金宗烈枪法了得,守稳攻猛,狠戾却有章法。宋稷与他打过三回合,已经觉得非常吃力。   “不能与他硬拼,他的枪法在你我之上!”谢忘琮气喘吁吁地抓紧宋稷,“不要拼,速离!”   宋稷冷哼一声,调转马头撤退。   谢忘琮吹了一声口哨,她那匹骝马也奔过来,一起退回军中。   她难得有些惊魂不定,松开了宋稷的甲衣,说:“多谢了,宋将军。”   【作者有话说】   宋稷在第20、48章出现过。   以后更新可能要晚一点,因为三次元工作任务太多了,有点来不及~   关于武将杀降这件事:根据作者浅浅的了解,宋代的武人还是比较暴戾的。军队进入城里、小镇,一般都会有抢劫、勒索之类的恶劣行径,所以能做到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真的比较难。在南宋出了一个军纪严明的岳飞,百姓们都很爱戴。   小赵就是有杀降的习惯,这一行为作者并不赞同哈,小赵杀降也是错误的。(求生欲很强的作者)   感谢阅读~ 第75章 二五 天欲雪(一)   秦州战报传回珗京时,李祐寅正在崇政殿自己和自己下棋。   屋外落了很大的雨,雷声阵阵。李祐寅听了满耳的雷雨声,眼前灯架上的蜡烛摇着火焰,暗黄的光扑在棋盘上。他已经和自己对弈无数次了,他的每一颗子都深思熟虑,每一颗子都落在自己的要害处。可是这一盘棋永远都是和棋,他永远也赢不了自己。   兵部的新官将军情都报给他了,他一直一言不发。等底下官人走了之后,他才抛掉手中棋子,空望着窗外雨。   “冬日打雷,命脆。”他忽然说。   韦霜华刚换了新茶,放在李祐寅手边:“往年冬日好像都不打雷,就今年打了。”   李祐寅看见韦霜华生了冻疮的手了,问:“你的手冻着了?”   韦霜华答道:“今年冷,臣不小心冻着了。”   “不小心?你知道给我添茶,却不知为自己添衣,你对其他人好,对自己就不怎么样了。”李祐寅把手里的手炉放在韦霜华手上,“你拿去吧,我不冷。”   韦霜华下意识要拒绝,李祐寅却说,“娘娘不在,没有任何人能怪罪我了。”   “是。”韦霜华抱着手炉,“臣此生对官家一个人好,就足够了。”   李祐寅笑起来:“回头去拿些药擦吧,就说是我冻着了,他们不会给你差的。”   韦霜华很难得地没有回答,他把怀里的手炉搂紧了,好像恍惚起来。   “皇后这几天还病着么?”李祐寅又落子了,“本来我就不怎么去见她,现在她病了,我倒不知道要不要去见了。”   韦霜华回过神来,说:“殿下这几日好些了,辛娘子每日都去侍疾,殿下很高兴。”   李祐寅松了一口气:“随便再送几服药过去吧,我实在是不想见她。”   “官家亲自去一趟,殿下会很高兴的。”韦霜华说。   李祐寅抬头望向韦霜华,他把手里的棋子丢下来了:“晚些吧,晚些你陪我过去。”   “是。”   “韦霜华?”   “官家。”   李祐寅疲惫地揉着眉心:“齐州丰州怎么没传来消息呢,我很忧心。”   韦霜华说:“这几日下雨,消息慢了也是有可能的。官家再等等。”   “等,等啊。我怕再等,等来的不是战报,是赵仕谋造反的消息。”李祐寅没有耐心再下了,他把所有的白子都拿出来围住黑子。他盯着那颗孤零零的黑子发呆,过了很久,他还是说:“韦霜华,我不想去见皇后。”   “官家明日再去见吧。”   李祐寅心里的忧愁就在这一刻消散了。   *   外面雨很大,李祐寅冒着雨去了苜蓿阁,他不想见皇后,却想见辛明彰。   辛明彰也坐在阁中下棋,也是自己和自己对弈。见李祐寅来了,她立刻起身拜道:“官家。”   李祐寅让她坐下,陪着她下完了这局棋。下棋时,不知是谁先提起了皇后,又让李祐寅不快了。   李祐寅说:“你也不必亲自去给皇后侍疾。现在娘娘也病着,你又要忙着娘娘,又要忙着皇后,是不是太累了?”   “妾身不累,”辛明彰拂过李祐寅的手背,柔声说,“长公主已进宫为娘娘侍疾,有她在,娘娘已经大好了。”   “是么?”李祐寅挑眉,“已经大好了?如何个大好模样?”   “能吃得下饭了,偶也能坐起来说说话,也能看书了。”   “哦,那确实是大好了。”李祐寅笑了一声,“千金的药吊着,再不好也不成了。”   辛明彰把棋子放进棋盒里,说:“官家近日多忧心,不如妾身替官家捏捏肩,官家稍稍宽心吧。”   屋外雨未歇,碧珠吊檐前。辛明彰轻捏李祐寅的肩膀,见李祐寅舒展眉头的模样,不由笑起来了。   李祐寅问道:“你笑什么?”   “我替官家高兴。”辛明彰捏肩的动作减缓,“等这场雨过后,珗京就要天晴了。既是晴天,又有何不乐呢?”   “雨过天晴?珗京的雨停了,明堂的雨可未必停了。”   辛明彰倾下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官家不是已经将姚仁兴贬出京了么,又有何可忧?”   李祐寅幽幽说:“疥癣之疾何足为惧,心腹之患才最难安。”   “官家说的,是娘娘,还是赵太尉?”   屋外雨声渐响,又或是屋内呼吸渐弱。李祐寅本来还舒展着眉头,辛明彰话刚说完,他又开始皱眉了。   苜蓿阁内顿陷入死寂,李祐寅向上伸手,握紧了辛明彰的手腕。他把纤细的手腕牢牢扼在掌中,很快辛明彰就感觉到疼了。   有一声雷响过,辛明彰预感不妙,连忙说:“我失言了,请官家恕罪。”   李祐寅松开她的手,骤而讪笑:“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是谁么?”   “官家!”辛明彰正要跪下请罪,却被他拉起来。   李祐寅轻飘飘道:“饭可以乱吃,话怎么能乱说呢?我什么时候把娘娘当做是我的心腹之患了?这是旁人说的,还是你自己胡说的?”   “妾身不敢!”   “那你刚才在胡说什么?是不是我纵着你,你就可以在我面前乱说话了!”   “官家!”辛明彰欲要落泪,“是妾身的错,是妾身的错!”   李祐寅非常不快:“今日我同你说明白,我与娘娘就算有再多的矛盾,她都不会是我的心头之患!你知道么?!”   “妾身知道!妾身本就是罪人,承蒙陛下不弃,这才留在禁庭。妾身得了您的恩惠,此生此世又如何敢违逆您呢?官家,是妾身愚钝,请官家赎罪!”   李祐寅撇开她:“你跪着,反省好了再和我说话。”   屋外有脚步声近了,大约是来传话的内侍。   “韦霜华,你出去听听,让他不必进来了。”李祐寅和韦霜华说。   过了许久,韦霜华进来了:“官家,是齐州战报。”   李祐寅这才低头望向辛明彰,他看辛明彰眼里全是恐惧,便微笑着安抚她:“别害怕,来听听我的心腹之患。”   “齐州清平战报,叛国守将赵仕安已被赵敛斩杀,抛颅于城门下。叛军见此,军心大乱,雄略军顺利攻下清平县。大周禁军已入县内,屯兵其中,雄略军左右厢都指挥使周彦又派雄略军右厢第一、二、三军往邢州宛和县郊屯驻,欲破迎州妙兴。   李祐寅摸了一把棋枰中摆好的棋子,问辛明彰道:“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   李祐寅牵着辛明彰起来,掸掉她裙摆处的灰渍,问:“你知道赵仕安是什么人么?”   “妾不知。”   “那是赵仕谋的族兄弟,是赵敛同祖宗的小叔叔。赵敛竟然手刃亲父的族兄弟,你说这个人可不可怕呢?”   辛明彰的双唇轻颤,她说:“妾以为,这不是可怕,这是杀伐决断。”   “杀伐决断?”李祐寅觉得可笑,“这算是什么杀伐决断?”   辛明彰说:“赵仕安是叛国的乱臣贼子,赵敛因国家大义斩之,怎么不算是杀伐决断呢。”   李祐寅冷笑说:“你高估赵敛了,他才十九岁,懂什么家国大义呢?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高官厚爵,家族名誉。”   “既如此,官家不如借此……杀了他。”   “我当然不能杀他。我不仅不杀他,我还要赏他,我要狠狠赏他。”李祐寅和韦霜华说,“传我诏书,我亲封赵敛为保义郎,就当是成全他的忠义了。”   “是。”韦霜华退去,苜蓿阁的烛火再晃。   辛明彰是有些不解,都如此忌惮赵敛了,为什么还要封他做正九品的保义郎呢?可是她不敢说出来,她只能呆呆站着,听候李祐寅的任何发落。   “彰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李祐寅握住辛明彰的手,“后宫不得议政,你是知道的吧?”   “妾身知道。”辛明彰不禁落下泪来,“妾身为陛下之妾,乱议朝堂之事已是逾矩放肆。请陛下饶过妾身。”   “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做,你做好了,我就不再追究你今天的任何过错。”李祐寅轻拍她的脸颊,“娘娘这几天身子好了,可以协同我处理军国大事了。她还不知道齐州佃农造反的事儿,但她一定要知道。”   辛明彰的眼泪哗哗往外流。李祐寅擦干净她的眼泪,哄道,“娘娘是我的亲娘,该怎么告诉她,你心中有数吧?”   “妾身知道。”辛明彰落下最后一颗泪珠,“妾身会听您的话的。”   冬雷滚过,雨雪交加。辛明彰连夜往秋实阁去,都快要捏碎手中帕子。   官家要她去告诉娘娘北州造反的事,娘娘受此刺激,若一命呜呼怎么办?说什么亲母子,话都到如此地步了,娘娘还不算是官家的心头之患吗?!   辛明彰第一次慌乱到这个地步。她走到秋实阁里的长廊,看见长公主就站在蜡梅前。   她没办法了,官家想借她的手刺激太后,她怎么能不想办法保全自己。   “长公主。”辛明彰朝李思疏行礼,“妾身见过长主。”   李思疏柔声说:“辛娘子。”   檐外的风吹凉了李思疏手上的玉镯。她把将玉镯往袖里收,说:“夜深了,天又冷,这儿有我就好,娘子何苦再来一趟。”   “就是因为天冷,我不放心,想着还是再来一趟。娘娘睡下了?”   “睡下了。”   “我远远看一眼便好。”   辛明彰和李思疏在屏风外看太后,太后确实已经睡下了,远远看气色也不错。   “娘娘这几天确实好很多了,还是多谢娘子之前侍疾了。”李思疏说。   “这是哪里的话?”辛明彰和李思疏往门外走了一点儿,又说,“有长公主在,官家也可以放心了。”   说到李祐寅,李思疏不得不多问一句了。自她这次进宫,就没见过官家几面,现在都提起官家了,不问问总不好。她问:“官家这几日身子好么?”   辛明彰为难地说:“好是好,就是有些累了。秦州战事、北州战事都堆上来了,官家是有些心烦。”   李思疏不答,此时此刻她是不便妄议国政的。可辛明彰说:“官家盼着娘娘能来替他分忧北州佃农的战事……”   “什么北州?”屏风那头传来一声低吟,“什么北州,什么战事?”   辛明彰旋即捂住嘴:“是我失言了!”   朱怀颂醒了,她把方才辛明彰和李思疏小声议论的声音都听进去了。她竭力问:“那北州,是哪北州?”   “娘娘……”辛明彰吓得用袖子捂住嘴巴,“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朱怀颂揪紧了被子,又问旁边的李思疏,“大姐,你知道的,对不对?北州到底怎么了?到底……”   朱怀颂又开始咳嗽了,李思疏心疼地过去为她轻拍后背,她却拉着李思疏的手问,“大姐,到底怎么了?”   李思疏回避不得,这才无奈说:“齐州佃户因雪灾冻死饿死无数,又因当地官吏欺压,起兵造反了。”   “造反?”朱怀颂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床上,“佃农造反了……?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   她对着床幔上的薄纱用力喘息,怒斥道,“那万民书果然是假的,官家真是糊涂!”她再爬起来,强忍住喉咙里翻滚的浓痰,“许知愚,去叫颜相公来!”   许知愚犹豫地说:“娘娘,您还是养病最好,朝政上的事还是少操些心了。”   “养什么病?你也知道北州造反的事儿,是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她说不清话,又猛地咳嗽,“你们一个个都不告诉我!我问你,北州如何了?到底怎么样了!”   “北州……”许知愚低着头说,“齐州佃户佟三揭竿而起,已联合兖州、齐州、迎州起义,攻占了丰州,要向珗京发兵。”   朱怀颂噎了一口气塞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攻占丰州?要向珗京发兵?!我大周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祖宗的基业、祖宗的基业怎么能……!”   话未说完,她吐了一口血,厥了过去。   屋外又轰过雷声,这次比原先的要猛烈许多。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眼神不太好使,要是有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错误请狠狠踢我!   周末愉快芜湖! 第76章 二五 天欲雪(二)   李祐寅一夜没睡。自从有人来报太后垂危后,他亲至秋实阁,先是在外屋哭了一阵,又厉声责备长公主、辛明彰、许知愚,怨他们私报北州之事,害得太后气急攻心、口吐鲜血。   他罚辛明彰禁足,无他允许,不准出苜蓿阁;又叫李思疏留在禁庭侍疾,不可出宫;罚了许知愚半年俸禄,并打三十杖。   李祐寅在秋实阁哭着说:“娘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臣该怎么办呢?”   约到寅时,医官来说:“娘娘脉象稍稳了,官家可宽慰些。”   李祐寅含泪坐到朱怀颂床沿,尽心侍奉她喝药。   朱怀颂意识还清醒,喝下一勺药,虚弱地说:“官家倒是哭得伤心。”   “我怎能不伤心呢?”李祐寅拭泪,“娘娘因我而病了,我过意不去。”   “丰州怎么样了?”   李祐寅说:“医官说了,娘娘不可再受刺激,所以这些国事都不必劳您费心了。有我在。”   朱怀颂冷笑一声:“有你在,正是有你在,北三州才造了反!你偏信小人谗言,偏信奸臣佞语!我是不是……”她咳起来,“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那谢恩书不可信!”   李祐寅未有言答,直到韦霜华过来和他说要上朝了,他才说话。   他把药碗递给边上的内侍高奉吉,“你师父受了杖刑,这些日子不能侍奉太后了。你要好好做事,不要让太后受惊。”   “是。”   李祐寅对朱怀颂拜了一拜,出秋实阁时,天上还在下雪。   他抬头望了好一阵子雪,又往住处再走。   “雨居然停了?雷也过了。”   韦霜华说:“官家,雨过了,后头就没有雨了。”   “雪下得真大。”李祐寅吁两声气,“冬天真来了。”   *   雪又飘下来了。   过了腊月,天就彻底凉了。齐州在北,天寒地冻,道路结冰,其实并不利于禁军作战。   雪漫过马蹄,赵敛骑在马背,视线正落在对面那个小将身上。   这是雄略军第五次攻齐州城,也是赵敛第三回 碰见这个小将。   这个小将手持银枪,头戴铁鍪,枪法干净利落不拖沓,很像寇家枪法。   寇家枪是天下第一的枪法,赵敛他爹练的就是寇家枪,谢承瑢练的也是寇家枪。赵敛可太喜欢寇家枪了,所以他一眼就相中了此人,想令其入自己麾下。他几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将名叫杜奉衔,并不是齐州人,只是投军至此,跟着齐州城守将陆润直到现在。   战场上风雪交加,朦胧之间,赵敛瞥见杜奉衔的长枪刺来,便立即横枪抵挡,马蹄滑冰泞三分。   雪飞不止,枪击不止,二人于冰雪中交战数回合,未分胜负。   赵敛知道,驯人如驯马,前三战他已经试到其上限了,还不知底线如何。故而今日他不再试探,一招回马枪将杜奉衔刺下马,随后也跃下去,架刃于其侧。   战场混乱,周身都是激战的兵士,赵敛与杜奉衔就在此间。   “要杀便杀!”杜奉衔咬着牙说。   “你认输么?”赵敛踢了一脚地上稀烂的泥,笑道,“你枪法了得,我很欣赏。”   杜奉衔不应,只是冷哼。   赵敛又说:“陆润是叛国投敌的乱臣贼子,你在他手下做将,注定没有前途。不如你跟着我,怎么样?”   “跟着你?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赵敛,表字观忱。”   杜奉衔仔细打量着赵敛:“我当是谁,原来是周廷太尉的儿子?”   赵敛颔首:“怎么样,你不如跟着我。”   “我乃清流,不同周廷合污!要杀便杀,不必多费口舌!”   “你性子很刚,我很喜欢。”赵敛的枪尖点在杜奉衔的脸颊,差一分毫就刺入皮肤。他端详着杜奉衔的神情,说,“表情也很刚,很有骨气。不过为陆润如此,实在是不值当。”   杜奉衔呵斥说:“周廷腐败,贪官污吏数不胜数,以致雪灾无济,民不聊生!有此朝廷,我何从之!”   “兴国安邦之法,靠君臣与民共治。欲治国,先做民,再做臣。与其叛国投敌,不如想着如何拯救国家。你到我军中,将来功成名就,自能亲治贪吏。好过你在战场做无用功,做无谓牺牲。”赵敛收回一寸枪,“从不从?”   “不从!”   “你真是好骨气,伪齐有这样有骨气的武将,真不知道是便宜谁了。”赵敛抬头对着天上的雪叹息,“可惜了,你不跟着我,我只能杀你。”他低头,提枪要砍杜奉衔的脑袋。   就在此时,杜奉衔的马突然向赵敛冲来。赵敛还没来得及回头,照夜就嘶鸣起来,用力撞开奔过来的那匹马。   “二白!”   赵敛枪忽停在空中,慢慢落在杜奉衔铠甲之上。   有雪飘在赵敛的鼻尖。他收回了自己的枪:“你的马叫二白?岂不是‘一清二白’之意了。你瞧见你的马了么?你一心求死,你的马却舍不下你。如若你的马会说话,一定也不会让你在陆润手下做事。”   杜奉衔啐道:“你要杀便杀!我不会降于周廷的!”   “我不会强人所难,更不舍杀这样的英雄好汉。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从。既非良木,何栖之?既非良主,何从之?陆润不见得惜你,但我一定会看重你。你若想来雄略军,只管在我军营前报我姓名。”   照夜奔来,赵敛跃上马去,抱拳说,“我叫赵敛,记住了!告辞!”   杜奉衔见人走远了,这才大口呼吸起来。二白到他身边,轻舐他的脸。   “赵敛。”他伸手去抓边上掉落的枪,“赵观忱。”   **   丰州城一战并无胜负,双方皆有损兵。   赵敛随大军回营,望漫天大雪,只觉得浑身血热。他脸上还挂着血,这是厮杀时留下来的。他没受伤,这些血都是别人的。周彦不准他杀人,就算在战场上也不能,他只能用枪割敌军的手脚,也不知道那些人死了没有。   反正只要他说他没杀人,他就是没杀人,谁知道他杀没杀呢?   腊月来了,蜡梅又要开了。赵敛以为齐州没有蜡梅,可是快到军营的时候,他闻到蜡梅香了。他果断离了队伍,去雪里寻金黄的梅花,真就在大营门口的巨石后发现了一株瘦弱的蜡梅。   赵敛把枪放得远远的,又把手上、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他觉得甲胄擦不干净血,就拿雪洗,冻得手和脸都僵了。他洗完了血,才小心地走到蜡梅前。   “二哥,找什么呢?”   赵敛回头,是瑶前。他笑起来:“是蜡梅,我以为齐州没有的。”   “那儿都有蜡梅,齐州当然也有。”瑶前把手揣怀里,“摘一朵回去?”   “不摘。”赵敛就站在树旁边望,“它好好地开着,我摘了它做什么呢。”   瑶前知道赵敛在想什么了,撇嘴说:“蜡梅只是蜡梅,蜡梅又不是谢同虚。”   赵敛有点信这个呢,他说:“谢同虚现在也在打仗,把蜡梅摘下来,不是有不好的寓意?别摘了。”他转身要回去,无意发现雪地里掩了一朵蜡梅。   “这是上天的恩赐?”瑶前忍不住调侃,“老天都送你一朵了,你别惆怅了。”   赵敛把雪地里的蜡梅护在手心,他轻轻吻了一下梅花,说:“这可不算是不好的寓意,这是吉祥的兆头。”   赵敛回去的时候,周彦就站门口等他。都不必仔细看,周彦一定是板着脸的,而且脸黑得比头发还黑。   “周将军。”赵敛把蜡梅藏到怀里,“您怎么在这等着我呢?”   “你还问?”周彦把赵敛拽过去,“你今天有没有听话?”   赵敛赶紧说:“我听话呢,我一个人都没杀,那些被俘虏过来的伪齐军,我也没靠近。”   “这还差不多!”周彦给赵敛肩膀来了一掌,“你最好老实点,这一回我给你兜着了,下回看你怎么办!”   赵敛再也不敢放肆了,他说了很多好听话,还给周彦捏肩,但周彦根本不理他。   “阿敛,你不要怪我对你严格。你还小,有些杀孽不得犯,你知道么?”   “我知道,这回我是真的知道了。”赵敛隔着衣服摸怀里的蜡梅,“是我之前脑子热,我没想清楚。”   周彦看着赵敛诚心认错的模样,心也软下来了。他叹气说:“阿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第一回 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我手臂长,那会儿你就知道瞪个眼睛对我笑,傻傻的。后来你忽然就长大了,比我还高,比我还壮。我觉得你对身边人都很热忱,可渐渐地,我又不这么觉得。”   赵敛不明白周彦说的话:“我难道不是对身边人都很热忱么?我总不能对所有人都热忱。他们算计我,我也要对他们热忱么?”   “阿敛。”周彦苦涩地笑笑,“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我再说都没用。我对你倒没有什么要求,只在杀人这一点。”   周彦把帐子的帘子拉起来了,他严肃地对赵敛说,“阿敛,人该有敬畏之心。若是一个人对人命都没有敬畏心了,那他还有什么怕的呢?被俘虏的那些兵,他们是人,不是羊,也不是鸟。他们会说话,也会吃饭,他们有家人,就像你一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也不能决定他人的生死。”   赵敛问:“若是在战场上杀人,又怎么论呢?”   “提着枪的才是敌人,放下枪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为武将,更应做到不轻易生战,战争死那么多人,尸横遍野,那些人的家人都是无辜的。”周彦拍拍赵敛的肩膀,“阿敛,你应该有敬畏之心的,当你知道怕了,才会对他人生出怜悯。”   赵敛总觉得这些都是悖论,可他还是说:“我明白了。”   周彦闻到赵敛身上淡淡的蜡梅香味了,他知道赵敛在想什么。他知道赵敛的心也很柔软,仅仅是他年纪小性子急而已。   “我们阿敛总该长大的,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周彦用拳头抵住赵敛的胸口,“别人的心里也有蜡梅,你一枪刺下去,他们的蜡梅就碎了。”   赵敛立刻捂住胸口,他在心里悄悄说:我的蜡梅不会碎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杜奉衔第一次出场是在第1章 。   小赵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而且不会轻易改变,是个犟种。但犟种很听小谢的话,别人的话他都当耳边风。   关于小赵“字”的设定,无人发现,我解释一哈~小赵字观忱,观忱=看着别人热忱=自己毫无热忱之心。大哥字“瞻悯”,含义也一样。   是不是要见面了啊,好几个月没见了哈哈,那就下章见面吧 第77章 二六 砚水凝(一)   丰州冬日严寒,佟立德已从丰州撤军,大周禁军就没必要拖久了。   赵仕谋与诸位将军再三商议,于十一月十五向丰州城发动总攻,斩杀叛将晏群,又在半月之内攻下其余三县,留兵驻守。佟立德听到消息后率兵北上,驻在齐州城,齐州形势依然紧张。   十一月末,神策军向兖州进发,一个月内攻下了兖州城,又留四军在兖州余县清扫残军,而主力向齐州进发。另一边,雄略军基本没什么进展,齐军所谓“朝廷”坚守齐州,周廷并不好强攻破城伤民。   腊月将过,赵仕谋率神策左右一、二、三军赶到禁军在齐州的大营,与雄略军会合,预备共攻齐州。   齐州多雪,才歇不久,今又再落。赵仕谋先到了齐州禁军营,按照功绩赏了好些兵将,又接手了军中事宜,一直都没能闲下来。   将军们也跟着他一起在帐子里待命,听他的吩咐。   赵仕谋反复翻阅禁军攻清平县的呈报奏疏,攒眉蹙额,似有怒气。他将奏疏看了三四遍,终于骂出来了:“真不知你们是如何想到那些鬼主意的,一个小小的清平县,一个小小的清平守将赵仕安,竟让你们费这么多心思,什么先松后紧、什么使其轻敌,喝酒吃肉颓废三五天,三战三败佯装逃跑,谁出的主意?”   帐内闷了片刻,没一个人敢说话。后来还是周彦站出来说:“回太尉,是我出的主意。”   “你?”赵仕谋瞥了他一眼,“打了这么久的仗,不知道何处该重、何处该轻?清平县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么?”   周彦低头认错:“是我复杂了。”   “我看不是你复杂,是你有担子了。带了个小徒弟,把整军都交给他胡闹了,能不这样复杂么?”赵仕谋摔下手中的奏疏,绕到赵敛前。   赵敛起初平视着前方,见爹爹来了,马上低下头不看他。   “你倒是很聪明啊,清平县这计谋,是你想的么?”赵仕谋问。   赵敛一愣,刚在脑子里想了一套说辞,还没说出来,赵仕谋就臭骂他:“雄略军没人了是吧,大小将军都不在了,要你一个小小的军使带兵,出计谋?你们胆子这么大,真不怕全军覆没啊!是拿着大周禁军去送死的是吧?!”   赵仕谋毫不客气地剜了赵敛一眼:“你给我跪下!”   赵敛的心跳得厉害,他知道爹爹生气了,一点不敢顶嘴,旋即跪下来伏在地上。   “不知道你们到底把赵敛当什么,帅才,将才,还是我的儿子?”赵仕谋眉头紧锁,他绕着帐内走一圈,指着里面大大小小数个将军骂,“要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儿调动整个大军,替你们这些人出谋划策,你们真能看得起他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此战是赢了,若输了呢?谁来负责?怎么负责?把赵敛拖出去,一刀砍了,是不是?”   周彦解围说:“并非是阿敛出谋划策,我只是听了他的想法,觉得此计可行,所以才……”   “可行?这样不堪一提的计谋,也叫做可行?仲佳,你糊涂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参议军中事宜!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将,忘了?”   “在下愿领罚。”   “你领什么罚,你是大将军!”赵仕谋又去拿案上的军报奏疏,“欲俘清平守将赵仕安,以此为质迫清平守军献城,怎么到最后是拿他的人头为质了?谁杀的赵仕安?谁不顾军规,私自斩杀朝廷叛将?!”   赵敛弱弱说:“是我。”   “你可真行啊,又是你!”赵仕谋狠狠将奏疏砸赵敛头上,“大周律例,凡刑朝廷官吏诸事,皆须向大理寺、刑部请示,问及陛下,才可行刑!你倒好了,说斩就斩了?你胆子大了,能代表刑部、大理寺了,能代表陛下了?!此为其一!”   他用力吁了一口气,又说,“其二,赵敛啊赵敛,我赵家满门英烈,从未做过大逆不道、违悖人伦的事,怎么到你这儿就歪了?你知不知道赵仕安是你什么人?!”   赵敛闭上眼答:“我知道。”   “你知道?我看你脑子糊涂了,一点都不知道!真是造孽,我怎么就有你这样六亲不认的儿子?传到外头,全天下人都笑我教子无方,说你这个忘八端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赵敛,抬起头来!”   赵敛立刻抬头:“我知道错了。”   “错哪里了!”   “我不该私自斩杀赵仕安,也不该越职行事。”   “还有呢?”   “我……我不该自以为是。”   赵仕谋一字一句说:“身在军中,不知军规,是非不分;忘祖杀亲,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越职行事,颠越不恭,大逆不道。我真想把你拉出去砍了!”   “太尉!”周彦忙不迭过来求情,“是我没有带好他,此过在我。”   又有其余将领前来说情:“阿敛功大于过,虽行事鲁莽,好歹是立了大功了,太尉勿要责罚。”   “不罚?都是给你们惯的,让他飘飘然了,可以飞天了,改日我这个太尉也不要做了,给他好不好啊?”   赵敛又磕头认错:“是我错,请太尉责罚!”   “你知道错就好!”赵仕谋叱道:“来人,把赵敛拖下去,打八十杖!”   “八十仗?!太尉不可!阿敛有过,却也有功,功过相抵,这刑罚就免了吧?”周彦虽之前对赵敛杀降的事情多有责备,但这时候他是第一个护着赵敛的。他把赵敛牢牢护在身后,同赵仕谋求情了好几遍,可赵仕谋更加生气了。   “我有这样的儿子,当以此为耻!你们到还有心来替他求饶?!他就是天理难容!给我拉出去打,让他自己数,每一杖都数清楚了,谁都不准替他求情!谁求情,谁就跟他一起罚!”   雪日无夜,大雪将黑夜映成白昼。   赵敛被牢牢绑在长木凳上,行刑的时候不准穿厚衣服,他就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风就从他领子往里灌。   雪纷纷扬飘下来,落了他满头。他疼得抠紧木凳,手指头都快要流血了。赵仕谋让他数挨了几次打,他数不上来,就挨得更重。   杖实打实打在他的屁股上,说不明白是怎样的感受了,光用疼并不能表述。他身上流出来的血被寒风吹成冰晶了,反复被热血融化,来回数次。   血肉模糊一片,旁边看刑的将士们眼泪直飙,呼唤着:“二郎!”依旧有人前去求情,都被赵仕谋打发回来,还扣了晚饭。   夜也许深了,但分不清是有多深,赵敛只能瞄见白茫茫一片雪,清清白白。   远处还有蜡梅香气落在他的鼻尖,但很快都被血腥味盖住了。   赵敛有点儿迷糊了,竭力睁开眼,恍惚地看着眼前人。   好像是瑶前。   瑶前哭了,默默在那儿流泪,眼睛肿了一片。赵敛看到了,竟苦中作乐说:这也能哭呢,多矫情。   其实他自己也泪流满面了,风一吹,都冻在脸上。   打到第五十回 了,还有三十杖。   *   营外又有大军来了。神策左军为后军,比右军稍晚大半日。   谢承瑢方才下马,要同代议恒等诸将先去太尉营中汇报事宜。才进大营,便看到那头围了好几圈人。   “怎么了这是?谁挨打了?”代议恒纳罕说。   谢承瑢望了一眼,心隐隐不安,遂遣旁边小兵:“你去边上问问,看是谁被罚了。”   那小兵很快就回来了,说:“回军候,是太尉家的二郎被打了。”   “谁?!”谢承瑢脑子蓦地一白,“太尉呢?太尉在哪?”   “太尉在大帐里。”   谢承瑢连马都没牵,一口气跑到帐子里,看见诸将军都在为赵敛求情。赵仕谋板着脸,丝毫没把诸将军的说情放在心上。   “太尉!”谢承瑢一脚踏进来,他连行礼都忘了,先问,“不知二郎犯了何等大错,太尉要如此重罚?”   “你怎么也替他求情来了?”赵仕谋更不悦,“你连规矩都不讲了,是吧?”   谢承瑢这才想起来作揖:“是我疏忽了。不知道二郎犯了什么错,请饶他一回吧!”   “是啊太尉,且饶过这一次吧!阿敛也有大功,如此对待有功之人,实是不妥!况且除夕要到了,不宜行大刑啊。”   赵仕谋谁也不睬,干脆把眼睛一闭,什么话都不听了。   谢承瑢恳求说:“八十杖能把他打残了,为了将来战事,还是不要在此事上损兵折将了,饶他一回吧。”   周彦也求情说:“太尉!”   “太什么太,没有太尉!你们太纵着他了!不听军令,以下犯上,杀害亲人,哪一点不是死罪?! 你们这样纵着他,他以后只会越来越放肆!”   谢承瑢有些急了:“阿敛年纪还轻,太尉若是把他打废了,岂不也是……”   “也是什么?”   “也是六亲不认了。”   赵仕谋一听,气得直拍案:“谢同虚,你完全被他带坏了!说些歪理,讲些谬论!”   “我倒觉得同虚此言不错,太尉,适当惩戒便可了,若真打坏了,不仅损一能将,还叫太尉也落得个刻薄之名,何至于此呢。阿敛有能力在此,全军上下都能看见,如今严惩,当真是会伤了众兄弟的心啊。”周彦再三抱拳,“就算了吧。”   赵仕谋冷哼一声:“打多少了?”   外头小兵说:“回太尉,有六十杖了。”   谢承瑢说:“六十杖已经足够了,太尉,打多了,二郎就活不了了。”他怕得搓了好半天手,脖颈都快伸断了。他跑到赵仕谋跟前说,“您饶了他吧。”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么?”赵仕谋冷冷地问谢承瑢。   谢承瑢摇头:“不知道,但总罪不至死。”   “你不知道,那还来求什么情?!”赵仕谋翻他一眼,“你问问他自己好不好意思跟你说!”   “就算在我头上吧,太尉,有什么事,我愿意替他担着,我替他挨打。”谢承瑢跪下来了,“饶了他吧,不能再打了。”   赵仕谋没想到谢承瑢会做到如此份上,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帐子里那些将军们都在看着他,他把手心摸得很热:“男儿膝下有黄金,谢同虚,你知道么?”   “我知道,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呢?太尉,天这么冷,不能这样打了,皮肉伤夹着风寒,是会死人的。”谢承瑢又对赵仕谋拜了一拜,“太尉,您饶恕他吧。”   “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赵仕谋终于松口了,“他还欠我二十杖,若后面他还这样,看我打不打死他。”   “多谢太尉,多谢太尉。”谢承瑢知道赵仕谋是要饶了赵敛了,他一刻都不敢耽误,又钻进雪中,   瑶前已经解开了绑赵敛的麻绳了,赵敛昏死过去,血淌得到处都是。   谢承瑢赶到赵敛面前,看到他衬衣外的那片血肉,脑子更白了。他有些无法呼吸,心痛如绞。但他没有一点慌乱,反而万分冷静地把赵敛背起来。   雪还在下着,飘在赵敛鬓间。   赵敛觉得谁在背着他。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别人来背他,感觉很是丢人,就强迫自己睁开眼看。   他看见一只熟悉的耳朵,又看到熟悉的后脑勺。他闻到熟悉的蜡梅香味了,心里一柔,顿时把身上痛也忘了。   他说:“昭昭,昭昭。”他的额角靠着谢承瑢的发,气若游丝地问,“我做梦了,还是死了。”   “没做梦,也没死。”谢承瑢轻声说。   赵敛没力气说话了,他把脸埋在谢承瑢的颈窝里。忽然他又想到什么,把脑袋离谢承瑢远远的:“别背我,我身上有……”   “有什么?”   赵敛流着眼泪说:“有血,把你弄脏了。”   谢承瑢鼻子一酸,更快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下雪的夜晚,天都会被雪照得白白亮亮的,所以雪夜看东西是很清楚的。   及时刹车!还有点东西没写到,转个弯再继续~ 第78章 二六 砚水凝(二)   除夕。   整个十一月,秦州都在下雪,不过到了腊月却突然停了,天变得干燥起来。这些日子,周军和燕军依旧是休战状态,恰好要过新年,干脆停战,双方都无动静。   程庭颐第一回 在这样远的地方过新年。   出征在外,不能像在珗京那般隆重了,但好歹还有个过年的样子。早晨起来说些吉利话,白日里停训,傍晚又准备聚在一起吃饭,当作是团圆饭。   除夕日,程庭颐一大早就起来了。他不愿闲着,打算到练兵场练枪。   才入校场,正遇见右一军的崔伯钧。   他知道这个崔伯钧的,每回见他时下巴都抬很高的那位公子哥。   程庭颐不太喜欢他,这下见了,更是逃也不是,迎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过,当作没见着。   但崔伯钧叫住了他。   “程苑和!”   程庭颐转过身,抱拳说:“崔、崔军使。”   “这么早来校场,不准备过除夕么?”崔伯钧问。   程庭颐答道:“来练练枪,一会儿就回去。”   “哦,练枪。”   崔伯钧上下打量着程庭颐,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去,快要走远了,才忽喊住他,“哎,程苑和!”   “怎么了?”   “我有个事儿想找你说,不知你有空么?”   程庭颐撒不了谎,说不出“没空”。他愣在原地,有为难的意思。   崔伯钧笑道:“是好事儿,你不要那样紧张。”   两人到校场角落里,站在一垛干草堆边,见四下无人了,崔伯钧才说:“之前我还没同你道喜呢,恭喜你升了官,做了指挥副使。”   程庭颐道:“多谢崔军使,客气了。”   “眼下打仗,武将最容易升官,苑和可要多用点功,将来等回到珗京,或许能和谢同虚一样,做个什么军都虞候,也不错。”   “岂敢。”   崔伯钧笑了两声,揉起手掌来,说:“你知道西燕那个金宗烈为什么一定要和谢同虚打一仗么?”   程庭颐不解:“为什么?”   “你不知道么?当年谢同虚出征延州时一枪砍掉了金宗盛的脑袋。这个金宗烈是金宗盛的胞弟,对杀兄仇人怎么会不怀报复心呢。”崔伯钧笑意更深,“金宗烈是冲着谢同虚的人头来的,见不到谢同虚,他怎么罢休呢。”   程庭颐没懂:“可是……可是谢同虚并不在秦州啊。”   “他在不在秦州都不要紧,杀不了谢同虚,他可以杀谢同虚的姐姐啊,还有谢虞度候,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   崔伯钧不再笑了:“你和谢同虚那么好,也不想看着有刀悬在他们家颈上吧?如果现在把金宗烈杀了,或是逼他退兵,就能保谢同虚及其父姐的性命了。”   程庭颐沉思片刻,说:“是。”   “今天除夕。其实不光我们在过新年,燕人也是。乌善是游牧民族,以往都是分兵而战,但这回不同。这回西燕是合军而战。”崔伯钧按上程庭颐的肩头,鼓舞似的,“我军探到他们大营的位置了,今日他们忙着过年,一定会松懈。燕营有个地方少有人把守,是个狗洞。你今夜偷偷钻进去,一把火先烧了燕军粮仓,让他们乱阵脚,随后再找机会杀了金宗烈。如此,便可大破西燕军主力。”   “我去?”   “是啊,当然是你。”崔伯钧长叹道,“苑和不是一直想立功证明自己么?现在你立功的机会到了。你和谢同虚这么像,为何他能做得,你做不得?”   程庭颐不听他挑拨离间的话,反问说:“既然有个狗洞,你怎么不去钻呢?这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么?”   崔伯钧说:“我今晚还要给将士们发压岁钱,哪有空呢。况且此行凶险,军中有能耐者不多,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你有能耐,又低调,除了你,谁能做呢?”   程庭颐不应。   “若你不愿去,我就只好叫纪风临了。但他要是去,此行九死一生……”   程庭颐忽叫停他:“我去。”   “你真去?”   “既然凶险,那就我去吧。”   崔伯钧鼓掌说:“好义气,那我这就告诉你狗洞的位置。”   程庭颐约在下午就出营了,没同任何人说。   不跟别人说,是因为他不想什么事儿都告诉别人;不跟纪鸿舟说,是怕他不给自己去了,又或者他非要陪着一起去冒险,犯不着。   夜幕降临,程庭颐终于找到了这个狗洞。   燕营隐蔽,寻找不易,大营四周都建了土墙,唯独这一面墙靠着山,守卫不多。   燕军军纪很严,不准将士私自出营。某些难自约束的士兵为了出去寻欢享乐,硬生生刨了一个狗洞出来。这件事被周军藏在燕营的探子知道了,便来报给擒虎军将军。燕军将领自然不知道这个洞的,况且今天又是除夕,士兵们都去大营中央吃饭宴会了,此处更是无人照看。   程庭颐钻进去时,确有几个燕军守着这面墙,不过他们都很松懈,拿着酒、端着饭,围在一起说话,丝毫没注意狗洞处的动静。他就这样混进了军营,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   程庭颐进来后,马上去找崔伯钧先前说的燕军粮仓的位置,距狗洞并不太远。他过去时,又看到守卫粮仓的士兵在喝酒。   这两个小兵大概是喝醉了,一摇一晃说:“今个儿除夕,不然哪能喝到酒?咱们大将军可真是、特立独行!连个酒都不准喝!老子多久没喝到酒了?!”   “酒不能喝,县里的东西也不准偷抢,还不准杀俘!这不准那不准……以前萧将军管事的时候,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抢,还有的睡!”   “咱们大将军不就是学了中原那一套‘仁义’之说么?可中原武将也杀俘!吃喝嫖赌,中原男人哪样不会?道理说得倒是一套一套,全天下唯我正人君子!”   “哈哈,中原人,不就是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么!”   这两个小兵也是喝多了,说完话就蹲下来打盹。程庭颐的心咕咚咕咚打鼓,一直都不能平静。   他对着今晚朦胧的月色,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快速往粮仓里丢。   粮仓外有不少干草,今夜也有风,最宜放火。那火星子逮着干草和风,转眼成了巨焰,很快吞掉了整个粮仓。   等烧着了,睡着的小兵才反应过来:“走水了,走水了!”他赶紧把醉酒的守卫也叫起来,慌乱中,他看见程庭颐逃离的身影。   “你是何人?周贼!”那小兵大喊,“你哪里跑!”   程庭颐拔出手中刀,杀了这半醉胡乱大叫的小兵。   *   燕营内,金宗烈正在帐外和将士们喝酒吃肉,一大碗酒才喝完,有人来报,说军中潜入一个周廷的小兵,纵火烧了粮仓。   金宗烈一听,手中的酒当场倾洒而出。他旁边那个大将萧弼反应很大,直接把酒碗摔了:“他怎么进来的?”   场上所有人都静默了,那报信的小兵哆哆嗦嗦说:“我也不知……”   “难不成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里转出来的?凭空冒出来一个人,你说你不知道?!给我把所有的守门兵将全部押过来!”萧弼见周围人一动不动,又骂道,“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去救火啊!”   燕营乱成一锅粥了。这火烧得旺,加上今夜有风,把火星子往别处带,不仅是粮仓,就连周围的兵器帐、马厩也全都烧起来了。粮草损失惨重,不少马匹也被烧死,长枪烧的只剩枪刃与枪纂。   金宗烈一边急着救火,一边要逮纵火的周兵。他审问了守卫大营的兵将,这才知道狗洞的事儿。   “一个个改不掉的臭毛病!没得给你们吃,没得给你们喝了,要出去偷、出去抢!一日摸不得女人,就发了疯了,刨个狗洞出来?!是谁挖的?又有谁从狗洞中钻过?!”   这边才说要将钻过狗洞的士兵全部按军法斩首,那头就来报:“大将军,已经抓到潜入营帐的贼人了!”   金宗烈努力平复胸腔中的怒火:“把人带过来!”   夜里黑,火光照不太明人脸。   金宗烈拿着火把凑近看了,是一个灰头土脸、浑身沾血的青年。   这青年被烟灰熏得乌黑,但烟灰鲜血之下,明显是张眉清目秀的脸。再看这青年的眼睛,如此嫉恶如仇,丝毫没有一点柔情,像是在眼睛里镶了刀子。   金宗烈一下子就被这样的眼睛惊到了,后退半步,又拿着火把去照他。   “你叫什么名字?”   程庭颐淡淡说:“杀了我吧。”   金宗烈身边的将领们激愤说:“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可金宗烈不理,他同身边人说:“周军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我军粮仓以及狗洞的位置的,只能是奸细透露出去的。给我抓到这个奸细,带过来!”他又问程庭颐,“是谁指使你过来的?”   程庭颐不望他,眼神飘到远处的大火。他看见象征着胜利的火光,他知道这一把火肯定能够烧退燕军了。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金宗烈发狠说。   程庭颐依旧神情淡淡:“有死而已,我怎么会怕呢。”   “哈哈!”金宗烈将火把丢给边上手下,赞叹道,“中原人的气度!好一个有死而已。”他绕着程庭颐转了一圈,叹道,“你是有骨气的人,我给你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怎么样?你在周人手中并无前途,来我大燕,我封你做防御使。”   程庭颐抬起眼来,不屑地说:“杀了我吧,我不做蛮夷的官。”   “大将军!这样的小人,如何能做防御使?何不杀之,把他的脑袋送去给周军,以此警戒!”   身旁将领纷纷提刀要杀,金宗烈却阻拦下来。他对程庭颐说:“我钦佩你的气节,既然你不肯归顺于我,我只能杀你了。我会留你一个全尸的。”   “大将军!”   “不必多言!”   有小兵过来报,说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像是细作,已经押过来了。   说罢,便有一青年小兵被带上来,手脚被缚,口塞臭布。   金宗烈叫人把他嘴中麻布取下,又问道:“是你将我军粮仓位置,以及狗洞位置泄露出去的,是么?”   “大将军现在问我,有什么用呢?”周廷细作痛快地说,“粮草已经烧光了,大将军还能拖多久?早早归还我三州,饶你们不死!”   “放你娘的屁!”萧弼狠狠啐了他一口,“是你东周的三州?!谁有本事就他娘的算是谁的!你们东周有本事,过来拿就是了!”   “萧将军。”金宗烈打断他,“不必说了。”   萧弼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粮仓被烧了,人也抓到了,细作也抓到了!这时候不杀,留着做什么?!他是细作,既然是不怕死的,招来我军有何益处?!不必废话,直接杀了就是!”说完就拔起刀。   “且慢!”金宗烈又拦下,“他二人也算是忠烈之士,不如留个全尸吧。”   萧弼在内心腹诽,讥讽金宗烈可笑的“仁义之心”,不过他还是听从军令,把刀收了回去:“怎么杀?!”   “深冬之际,河面都冻成冰了。正好需凿冰取水救火,不如把他们丢进河里去,溺了吧。”   程庭颐本就绷着一根弦,听完他的死法,又顿时轻松起来了。   他对着那片火笑,好像是亲眼看见大周禁军的马蹄踏破西燕。   “大胆狂徒,你笑什么?!”萧弼又要拔刀。   程庭颐说:“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改节[1]。有雪压而脊不断,以金饵而骨不折。杀了我,就是成全了我。”   他边上那个青年听了,也笑道:“此为中原之气节,小小蛮夷怎么会懂呢?我们决不会向蛮夷宵小俯首称臣的,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会。”   “那你就去死吧!”萧弼吼道,“押下去,拿绳子捆住他们的颈子,不准他们跑了!一定要淹死了,再提上来鞭尸!”   燕军绑着二人推到冰上去。厚厚的冰面上的确有一个裂孔,可供一人出入。   程庭颐与这位青年被按着绑绳子,又被推下水去。入水前,那青年喊道:“愿我大周,国运恒昌,千秋万古!”   寒冬腊月,冰冻三尺。冰下的水也寒冷刺骨,直钻人心。   程庭颐掉入水中,只觉得难以呼吸,连骨头都在疼。   他用手攥紧脖子上的麻绳,口中血顺着水漂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明·罗贯中《三国演义》。   西燕这边要记住的人就“金宗烈”和“萧弼bì”,金宗烈是老大,萧弼是老二。 第79章 二六 砚水凝(三)   擒虎军大营内。   原本说除夕要休战贺新年的,但不知为何,谢祥祯叫左厢第一、二、三军的将士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作战。   纪鸿舟穿好了甲,没在帐中等待,因为他找不到程庭颐了,哪里都找不到。   早晨起来,程庭颐只说“要去校场练枪”,后来就再没回来过。天都要黑了,仍然不见他的身影,纪鸿舟越发惴惴不安。   他一直在军营里找人,正巧碰见了崔伯钧。崔伯钧问:“纪哥,看你转来转去好久了,找谁呢?”   纪鸿舟说:“程苑和不见了,我在找他。”   崔伯钧笑道:“有什么好找,一会儿列阵,他自然就来了。”   “一会儿列阵?”纪鸿舟挑眉,“你怎么知道一会儿要列阵?”   “管军叫将士们穿好甲衣、拿好刀枪,不就是准备要列阵么?今天除夕,万一燕军趁着佳节来袭营,可不好了。”   纪鸿舟问:“你见到程苑和了吗?”   “没有。”崔伯钧斩钉截铁说,“或许他出去玩了,今天不是除夕么?纪哥那么在乎他,还管他去哪里?”   “我没空同你说。”纪鸿舟擦过得他的肩膀,又要去校场找第三遍。   崔伯钧不悦地说:“纪哥跟他关系是不是有些太好了呢?这是在战场,打仗非儿戏,他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远处传来一些躁动。   纪鸿舟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崔伯钧一眼:“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你知道他在哪儿?”   崔伯钧一字一句说:“我不知道。”   “诸君列阵,诸君列阵!”   那头号角吹起,催促着所有人往大营门口集合。   纪鸿舟的心还往校场,可是身子被号角拽过去了。待立在队中,他才问周围人:“为什么列阵?”   “你不知道么?好像是燕营着大火了,此时正是攻打燕军的好时候。”   “着火?我们什么时候找到的燕营?”   周围的人摇头:“这是军中机密,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纪鸿舟心里更加不安:“是燕营自己烧起来的,还是我军的细作纵的火?”   “不知道。不过看这架势,管军好像早就知道会有一场大火要烧,不然何不过年,反而要我们穿甲待令?”   “早就有火……”纪鸿舟觉得心慌起来,他竟然问自己军里的小兵,“你见到程苑和了吗?”   “程苑和是谁?”   “程苑和是……”   大军出发了,纪鸿舟没跟上去。他看着一群人远去的背影,哝哝说,“程苑和,程苑和就是第一个攻上墙头的那个。”   纪鸿舟又看见谢忘琮了。他向谢忘琮抱拳,谢忘琮很诧异:“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走?”   “这把火是我们点的么?”纪鸿舟问。   “这……”谢忘琮躲闪开他的目光,“这是军机,不可妄议。”   “程庭颐找不见了。”纪鸿舟追着她问,“是你们要他去放的火么?他不在了,他不会乱跑的。”   “程庭颐?他不是左二军的人么?没去问问翟川?”   “他根本不在左二军阵中。我太着急了,我这就去问翟将军。”   纪鸿舟转身欲奔,不过谢忘琮叫住了他。   “我本不该和你说的,但程苑和是同虚的好朋友。是有探子来报,我们已经找到燕营及燕营的冲破之口。谢虞度候想要里应外合攻下燕军大营,确实派了个人潜入燕营,不过此事是交给右一军二指挥的将军办的。”   “右第一军第二营?那不就是崔伯钧在的营么?”   “是。”谢忘琮说。   纪鸿舟还想去找崔伯钧的,可是崔伯钧已经走了。军营里又乱又空,他想找的人都找不到了,他什么都问不到。   纪鸿舟被滚滚人流推向燕营去。他看到照亮黑夜的火光。   燕营附近的那条河已经破了冰,应当是有人舀水救火。可惜再多的水都不能浇灭大火,火势太大,难以遏制。   周军趁此攻入燕营,血光伴随着火焰一起,人声、马声嘶烈。   纪鸿舟拿着枪闯进敌营里去找人,搬过无数木架,都不见程庭颐的身影。   火如巨兽,吞噬了大片山林。黑夜被火光照成白昼,橙色焰影留在人身。   纪鸿舟喊着:“程庭颐,程庭颐!”   回应他的,只有大片火焰,还有鲜血喷溅。   这回合打到后半夜,擒虎军将燕军硬生生逼退,又接连追赶逃兵至四十里外。   西燕军大败,逃窜退兵。最后一阵兵戈声落时,天边已经翻起了白光,而营中数不尽的小团火焰还在烧着。   燕营已经成了废墟了,边上那条河上所有的冰都被大火的热气融化。   有人说:“河边看见了沾有血迹的麻绳,像是捆人的。”   纪鸿舟听了,疯聩一般冲过去,可是岸边只捞起了湿淋淋的粗绳,一个人都没有。   “不会吧……不会吧?程庭颐呢,程庭颐!”他对飘着碎冰的河面大喊,“程庭颐,程苑和!”   水中倒影着岸边的火和纷飞残碎的布条。   纪鸿舟绕着河岸去找,又蹚进冰水中去摸。他要一头栽进河里,突然有人骂他:“纪风临,你疯了!”   崔伯钧也蹚进浅水,他把纪鸿舟拽上来,咬牙切齿说:“你找谁?!”   “程庭颐是不是被你骗来放火了?!”   “你还有心思管他?他生不生、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条贱命,何至于你……”   “放你的屁!”纪鸿舟气急了,一把将崔伯钧推在浅水滩里,“谁放的火?!你跟你家军候关系那么好,是不是请告身了,是不是教唆人替你做事了?!这种冒领军功的事你他妈也没少干!”   崔伯钧半身淹在水里。   河中碎冰紧贴在他的衣上,冻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哆嗦起来,跌撞着站起身,说:“他死了,是以身殉国,是功臣英雄!既然他那么想做英雄,我怎么不满足他呢?”   “真是你?你真他妈的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你骗他来放火?!”纪鸿舟往前跄了几步,攥紧崔伯钧的甲领,“他人呢?他人呢!”   “我是骗他的?凶吉我都告诉他了,是他自己要来!大不了这功我还给他,叫管军封他个将军,叫官家追封他个……”   “忘八端的东西!我就不该跟你多废话!我要是找不到人,先把你杀了!”纪鸿舟推崔伯钧到水里,又下水去摸人。   崔伯钧冷得手脚发麻,起不来身。他怔怔看着发了疯的纪鸿舟:“纪风临,你跟他为什么那么要好?真不会是人家说的那般吧?你不喜欢我家三姐,是不是就因为……”   “闭嘴!”   “纪鸿舟!”崔伯钧用力呼出一口气,“你犯得着吗?他程庭颐就是个贱民,佃户出身的奴!他跟他爹一样都是蠢货,想着用命换功!其实到头来,不过就是冒失的蠢货而已!你呢,你是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儿子,你是两镇节度使的儿子,你是建威郡开国侯的儿子,你是纪鸿舟!武将之子中,除了赵敛,只有你最……纪风临!”   “这是程庭颐吗?人还活着!”   “旁边这是我们的探子么?身子都凉透了。”   纪鸿舟从水里钻出来,他根本懒得搭理崔伯钧,因为现在他只想见程庭颐。他恶狠狠地瞪着崔伯钧:“程苑和他是有什么事,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燕营的火还在烧着,但热气飘不到程庭颐身边。他躺在河的中下游,身负冰晶冷霜,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程苑和!”纪鸿舟冒失地推开围观的人,他挤到程庭颐身边,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脸颊,“醒醒了,小苑!”   程庭颐还有一点意识,听见纪鸿舟叫他了,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你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纪鸿舟把程庭颐抱在怀里,“别害怕,我在这,别害怕。”他焦急地对旁边人大喊,“医官呢,去帮我找医官啊!”   寒夜里的风一吹,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吹个清醒。   风呜咽过耳,停在程庭颐的发梢,血和水顺着他的手往下坠。   “冷……”程庭颐小声呢喃,“我想回家,哥。”   “我在,我带你回家。”纪鸿舟快要哭出来,“别睡,一会儿就不冷了,一会就不冷了。”   “我不是……贪功冒进……哥,别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纪鸿舟的眼泪凝在眼眶里,“我马上就带你去找医官,不要睡好不好,不要睡!”   程庭颐搂不住纪鸿舟的脖颈了,要歪下去。   关实也冲过来:“我扶着他,快送他去医帐!”   燕营的火还在烧着,染红了半边黑天。   *   程庭颐又做梦了。   他梦见一轮月亮挂在夜空,月色皎洁得像朱雀河里的水。   月亮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但他没有办法伸手,也没有办法站起身,因为他没有任何力气了,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   他软趴趴地跪在那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月亮了。   他看到有一艘小船行在月上,摇摇晃晃地向他驶来。   他等了很久很久,就等那艘船来接他。   “程苑和……”   月光下,程庭颐看见鬓藏繁星的纪鸿舟,寒风吹皴了他的皮肤,岁月磨灭了他脸上的稚气。   纪鸿舟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可是三十岁的人怎么会满头白发呢?程庭颐呆呆地看着纪鸿舟:“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程庭颐与纪鸿舟对视了许久,久到月亮上的船停了,久到寒风不再凛冽,久到春日降临。   “因为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纪鸿舟说。   程庭颐想说,我们并没有多久没见。可是他看到纪鸿舟脖子上有一道很长很长、很深很深的刀痕。   纪鸿舟向他展开手臂:“我们终于又见了,我的小苑儿。”   血漫进程庭颐的眼里,他猛地惊醒,凉气忽钻入他的口腔。   “小苑!”纪鸿舟就守在他的榻边,牢牢地握着他的手。   程庭颐做噩梦了,醒来第一件事,是看看纪鸿舟脖子上有没有刀痕。   他支起半边身,细细检查了纪鸿舟的脖颈,没有一点伤,这才放心地又躺下来。   “怎么样了?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纪鸿舟抚过程庭颐的额头,倾身下来,用额头感受着他额头的温度,“不烧了。还冷吗?”   程庭颐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他还在想着那个梦,想着纪鸿舟憔悴的模样,还有那道刀伤。   “小苑?”   “不要死。”程庭颐忽然说。   “怎么了?”   程庭颐滚出一滴热泪:“我做梦,梦见你死了。梦见你脖子上有一道好长好长的刀口。你别死。”   “梦都是反的,我不会死的。”纪鸿舟抱着程庭颐,“小苑,你要吓死我了。”   程庭颐惊魂未定,他也回抱着纪鸿舟:“我再也不会吓你了。”   程庭颐喝了很多药,也换了很多药。纪鸿舟帮他换药的时候,他在静静地回忆昨夜。   回忆他是怎么挣脱开绳子的,又是怎么救下同伴、游过冰河,爬到岸边的。水真冷啊,上岸时,他的嘴边几乎吐不出白气。   是他救了那个和他一起落河的同伴,董漱。   “我应该是活不成了。”董漱躺在岸边,命若悬丝,连说话都听不太清了。   他握住程庭颐的手,说,“名为节而生,身为节而死……你要好好回去,好好活下来……将来秦州收复,你不要忘了……替我放盏灯,捎封信……我叫董漱,漱玉的漱,元月初三生的……”   河岸边的水又要结冰了。   程庭颐躺在他的身边,看着对岸的大火。   “好热啊。”董漱轻吟。   程庭颐却觉得好冷,每一块骨头都冷得发疼。他想替董漱降温的,可是董漱已经没气了。   程庭颐听见帐外传来剧烈争吵。   他听见崔伯钧的声音了,大概还有关实、王重九。   关实很照顾他的,王重九也是。原来在珗京时,他们就经常给程庭颐送吃的。现在他两个好像就是在和崔伯钧吵,吵得嗓子都破了。   “吵什么呢?”程庭颐仰头要去看。   “别听,你睡会儿吧,我守着你。”纪鸿舟说。   程庭颐乖乖地又躺好,叹气说:“哥,我有让你觉得骄傲吗?这回。”   “有,当然有。”纪鸿舟俯身来亲吻程庭颐的眼皮,“每回我都很骄傲,我的小苑。”   【作者有话说】   要是有错别字狠狠踢我 第80章 二七 漏迢迢(一)   大周境内生了战火,却丝毫没影响到珗京过除夕。   李祐寅才从宫外的奉先庙祠出来,除夕当日在祖宗庙里烧香祈福,是告结今年、恭迎新年之意。他望了很久先帝的画像,也许心中还有一丝埋怨爹爹的想法,可当着画像的面,他又什么都不敢想。   拜完祖先,他还要回宫沐浴斋戒,备明日正旦大朝会。   回宫的时候,李祐寅特意换了小车舆,还撤去一切警跸。他想在闹市里过一过,感受宫外活泼新鲜的人气。   车舆行得缓慢,淹没在珗州集市里。   李祐寅闻到糕饼香味,他特意叫韦霜华买了一些回来。   “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就这个糕饼。”他很感慨,“你还陪我吃过。”   韦霜华下意识环顾四周:“官家,别说了。”   李祐寅有些失落:“今天是除夕。”   “官家若是喜欢吃,臣多买些便是了。”韦霜华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来,“风大,要漏进来了。”   李祐寅没心思吃饼了。他一个人坐在车里,孤零零的,比任何时候都孤单。   走过这一片小集市,就到了元清宫。这是道宫,是先帝在世时下诏建造的。先帝很信道教,那几年几乎每天都要吃元清宫炼的丹药,也许他就快要长生不老了,但后来也没成。   李祐寅原本不信什么神佛鬼的,可现在他不得不信。上天告诉他北方有灾,他不信,结果老天就真的狠狠惩罚了他;爹爹很信,所以爹爹在位时什么都很顺。   李祐寅听见元清宫门口的道士在唱歌了:   “假凤没,真凰恙;虚龙颓,实螭王。千金万银买不回骨肉相连,山盟海誓骗不来生死俪伉。多唏嘘,多迷惘,尘世漫漫,路多茫茫……”   “停下。”李祐寅说。   韦霜华在外喊道:“停车。”他掀开窗帘问,“官家怎么了?”   李祐寅探出头来,果然见到一个灰衣道士。他对韦霜华说:“你去问问他在唱什么。”   韦霜华很快就回来了:“官家,这道士说,‘有心听者自不必问,无心听者自不会听’。”   “有心听者自不必问,无心听者自不会听。”李祐寅疲惫地揉捏眉心,“回去吧,不必问了。”   夜将至,禁中呈大傩仪[1],夜中爆竹山呼不绝[2]。   李祐寅看着绚烂烟花,又想到白日里道士的那首小曲了。   “假凤没,真凰恙;虚龙颓,实螭王。”   “假凤”、“真凰”,不就是他与皇太后么?此时是太后抱恙,佟三起义,似有“没落”之相。而将来太后病愈,他便将要“颓然”,如此,太后就要做下一个“女主武王”了?   至于后面什么“千金万银买不回骨肉相连,山盟海誓骗不来生死俪伉”,前半句是在说他与朱怀颂的母子情义,后半句则是在说朱怀颂与先帝的伉俪之情。   骨肉之情,伉俪之情,又怎么能比得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位呢?李祐寅觉得这也是上天给他的暗示。   “官家,要沐浴了。”韦霜华在门口轻声说。   李祐寅有些恍惚地随韦霜华去沐浴,泡在池子里时,还在想那首小曲。   “骨肉相连,生死俪伉……”他一头扎进水里。   “千金万银,山盟海誓……”   他从水面上钻出来,“韦霜华!”   “官家。”   “去秋实阁,我要去看看娘娘。”   *   辛明彰已经被禁足两个多月了。   她说不上来禁足是好与不好。   不好在,她是犯了过错被禁足,禁庭内虽不至风言风语,但从旁人眼神中也能体会一二;好在,她不必每日到皇后跟前侍疾了,而李祐寅也借着“皇后生病”这一说辞,把她的孩子抱到苜蓿阁里来了。   这孩子叫李润珍。名字是李祐寅取的,因在雨时出生,又表“视若珍宝”,所以就叫“润珍”了。   李祐寅很爱润珍,但辛明彰并不爱。   润珍是养在皇后阁里,他不在的时候,辛明彰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每看到这个孩子,她都要想起废后的大辱,还有李祐寅哄骗她的那些话,她觉得非常恶心。   润珍不会哭闹,也不会说话。他已经很大了,平常孩子这个年岁都会学说话了,但润珍不是。   有时候辛明彰在想,润珍是哑巴吗?于是就狠狠掐他的手臂,他疼得哇哇大哭。如此,辛明彰才意识到,润珍不是哑巴。   辛明彰把孩子放在桃盈那儿,想起来了就逗逗,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   她一个人坐在阁中,总是思考些国家大事。比如西陲何时安定,比如佟刘起义何时能止,又比如,她什么时候才能不做别人手中刀,什么时候才能不做鱼肉。   “叫娘娘,叫娘娘。”桃盈在边上哄润珍玩儿,教他喊辛明彰。   辛明彰说:“教错了,应该叫姐姐。”   “总是要叫娘娘的。”桃盈笑道,“官家不是说了吗,会复您后位的。”   屋外响来爆竹的声音,辛明彰听了一会儿,说:“男人的话,几分能信?”   “官家的话,一言九鼎。”   辛明彰不语,她把棋盘上的棋子收好,又再下一颗。良久,她才说:“我不想做皇后,我想出宫。”   “娘子!不要再说这话了。娘子心里不喜欢归不喜欢,现在身在禁庭,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不过是想我所想而已。”   桃盈说:“依我看,娘子应该要做皇后才是。”   “怎么说呢?”   “现在中宫殿下无所出,官家唯一的孩子是娘子的。将来大哥被封太子,以后做官家,娘子凭子而贵,就不怕什么得什么失。可万一要是中宫殿下产子了,她的孩子做了太子,那娘子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出宫是绝无可能的了。娘子现在仗着官家喜欢,还能得过且过。可长此以往,官家的耐性耗完了,娘子就没办法了。”   屋外又有一声爆竹炸开。   辛明彰抚摸袖口,凝思着说:“我能把我的希望寄托在小儿身上么?他才几岁,未来几十年呢,又有谁敢保证呢。”   “所以依我看,娘子应该要做皇后。皇后之位本就是您的,谁都拿不走。做了皇后,将来也能做太后,自然不怕了。娘子都已经在宫中了,官家又那样珍爱娘子,娘子何不借此为自己搏一搏呢?官家能用娘子,娘子又为何不能用官家呢?以前娘子做皇后,是绕着官家转,做什么贤内助,到头来又是怎么样?如今娘子已经吃过大亏了,再不能绕着官家转了。要想着自己,要为自己活着。先做皇后,再做太后,谁都伤不了您。”   “你怎么想出这些话的,桃盈?”   桃盈说:“娘子,前几日有人送了我一本书,我看了几眼,是讲前朝女皇武氏的。女主治国,今人多谩骂,但我却觉得非也。”   “我知道她。”   “我不敢卖弄,娘子书读得多,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但我读了书,深有感触。为何女子就一定要相夫教子呢?为何女子就一定要守在深宅大院里呢?富贵人家、高门大族里的娘子们都是足不出户的,她们读过那么多书,写过那么多字,到头来还是要嫁人、教子、料理家事,一辈子都围着男人转。今个儿高兴了,说你是贤内助;不高兴了,就说妇言不听。我呸,好话坏话都让男人说了。”   辛明彰抓紧了手中的棋子。   桃盈又说:“满上京城,除皇太后殿下外,我最佩服一个人,便是殿前司都虞候家那位巾帼英雄,谢怀玘。她是大周唯一的女官,封的不是什么什么夫人、什么什么郡主,她是中侍郎、并州刺史,是殿前司正儿八经的将军。珗京哪个女儿不知道她?”   话到这里,辛明彰已把手里的棋子捂得滚烫。   “谢怀玘所拥有的一切,是她自己用刀枪打下来的,这功绩谁都抹不去。她让天下女子看到了那样多的希望,也让娘子看到希望。”桃盈摸着辛明彰的手,“娘子足够聪慧,只是不敢搏一搏。您知道怎么样才能讨官家欢心,您也知道朝堂之事,更能猜透官家的心思。既如此,为什么不搏一搏?做得了皇后,也能做得了太后。武氏也做过太后!就像现在的太后娘娘一样。太后当初手握大权,全权处分军政,全权治理国家。就一步之遥,可是太后不敢再往前了,所以止步于此,所以被人摁得死死的!”   桃盈忽抓紧辛明彰的手,“娘子,权力不是只有男人可得,女人也可以。男人能治国,女人为何不能呢?为什么伟大的事儿男人做了就是理所应当,女人做了就得横遭谩骂?不过是一件事而已,家能管得,国也能管得。娘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天下人!”   说到此,她激愤起来,“当年迷香的事儿,官家没错么?到头来,怎么是您替他承担了所有罪责!”   皇宫内又开始放爆竹了,噼里啪啦的,遮掩住苜蓿阁的一切声响。   辛明彰望向那边醒着的李润珍,说:“是非成败,不过一死。反正都是要死的。”   她想到了皇太后。   惜太后顾全着与先帝的情谊,顾全着与李祐寅的母子之情,又恐世人口诛笔伐,不敢往前,所以落到如此境地。   做事瞻前顾后,又怎么能成呢?做事不做到极致,又怎么能稳。   长夜漫漫,更漏迢迢。   辛明彰走到润珍身边,也教他说:“叫娘娘。”   **   除夕夜临,李思疏总算回家了。   这些日子她在宫内侍疾,身子累,心里也累。有时她看着娘娘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模样,内心百感,恨不得替娘娘遭这回罪。现在好了,娘娘看起来有些精神了,她也可以稍稍休息了。   赵敬就在宫门外等她。她才出宫门,赵敬便来迎她了,同往日一样的恭敬,同往日一样的没有人情。   她习惯这样的夫君了,默叹了一回气,欠身说:“都尉。”   “长公主近日辛苦了,臣送长公主回去。”   李思疏坐上马车,听着车外赵敬的马蹄声,听着街上的爆竹声响,还有小儿嬉戏。无数热闹的声音都传过来,隔在她的车外。   她悄悄掀开帘子,往窗外望了一眼,先见如同白昼的夜景,再见漫天的灯笼与彩缎,最后见到赵敬的侧身:无可挑剔的英俊侧颜,万里挑一的端正仪态,还有他欣赏夜景时悠闲的神情。   但很快,赵敬就发现了她。他顿时失了所有神色,低首虔敬说:“怎么了,长公主?”   李思疏有些发怔:“我……我想下车走走,不想坐车了。”   赵敬扶着她下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他们都融到人间里了,伸手就可以碰见灯笼,彩缎人画都在眼前。   李思疏看着那边炸裂的爆竹,要向前去,仔细地瞧一遍。   正当她走近了,快要被火光溅到时,赵敬突然叫她:“长公主,危险。”   她那些侍从围上来,拥着她又走回马车。   “长公主要看爆竹吗?远远地看就行了,凑近看会被伤到的。”侍从说。   李思疏无言,望向赵敬。   半晌,赵敬才说:“臣替长公主买一个来,就在这里等臣。”   李思疏等了很久,总算等来那支烟花。   她凝视着这朵绚烂夺目的光,抬起眼,又看见烟花那头的赵瞻悯。   顾盼生辉,温情脉脉。   她想起了年少时的宋园,想起数不清的思念郎君的那些日日夜夜,还有她的真心、她的切情。   赵敬难得笑了,把烟花握在手心里,依旧是不远不近地给她看。   “好看吗?”他问。   李思疏笑着说:“好看,真好看。”   可是很快,烟花熄灭了,赵敬眼里的光也没了。   “好看得不得了。”李思疏说,“如果再久一点,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除夕》;   [2]:同[1]。   只有皇太后可以被称作“娘娘”,皇后以及所有的妃子都不能称“娘娘”。皇太后和皇后可以被称作“殿下”,太子也可以被称作是“殿下”,但其他所有的“王”都不能被称作是“殿下”,长公主也不能被称作是“殿下”。   小赵躺好几天了,可以安排一下了~ 第81章 二七 漏迢迢(二)   除夕到了,齐州也停战了。   营内在行新年宴,但谢承瑢没去凑热闹。赵敛受伤之后,他一直呆在赵敛身边,每日喂三遍药,换三遍药。   赵敛昏迷了好些天,到除夕还没醒。医官说这是伤得太重了,该吃的药吃了,该用的药用了,能不能醒,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那赵敛的意志如何呢?不知道。前几天肯定是完全没有意志的,现在好些了,稀里糊涂的时候会喊“娘”,又或者说“昭昭”。   他没喊过谢承瑢“昭昭”,所以谢承瑢不知道他口中的“昭昭”到底是谁,是小马也说不定。可是赵敛会说:“昭昭,你抱抱我。”   小马会抱人吗?谢承瑢不确定,可能小马成精了能抱。谢承瑢自己能把自己想笑了,笑的时候他正好在给赵敛刮胡子,差点把赵敛下巴给刮破了。这时候赵敛就会哼唧,他说疼。   “热水来了,谢官人。”瑶前捧着一盆热水来,“好不容易要来的呢,炊事的都忙着吃年夜饭,不给我烧热水,后来还是我自己烧的。”   谢承瑢接过那盆满满的水:“多谢你了。”   “二哥怎么样了?”瑶前伸颈望,榻上的赵敛还在昏着,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没醒呢。我给他擦个脸,你去吃饭吧。”谢承瑢说。   “我换你一会儿?你还没吃呢。”   “不用了,你去吧。”   瑶前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回头给你带点吃的来,要是你不吃饭,待会儿韩将军要说我。”   瑶前走了,帐子里又剩谢承瑢和赵敛两人。   谢承瑢打湿了布巾,要给赵敛擦手。打仗一定会流血的,不管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谢承瑢不喜欢血腥味,也不希望赵敛手上有血腥味。   他每天要给赵敛擦三四遍手,擦两遍脸,擦完还得闻闻有没有血腥味。周彦说再这样擦阿敛的皮都要被擦破了,瑶前说不会,二哥皮厚。谢承瑢摸摸赵敛的脸,明明很薄,摁一下就红了。   擦完了手,又来擦脚。谢承瑢才把手伸到被子里摸,那头赵敛就哼哼说:“冷……好冷……”   谢承瑢掀起被角,逮住赵敛乱跑的脚,拖出来,继续拿布巾擦。   “冷……”   “这是热水,哪儿冷了。”谢承瑢轻拍他的脚背,“要过年了你也不醒,什么时候才醒?你要从今年睡到明年了。”   赵敛又不作声了,继续昏迷着。他的呼吸平稳,趴在那儿,比平时要乖一万倍。   “昭昭……”赵敛说梦话了。   谢承瑢回应他说:“昭昭在马厩呢。”   “昭昭。”赵敛又喊。   “昭昭在马厩吃草。”   擦完脚,谢承瑢轻轻把被子放下来,掖好了,转身去过水,又听赵敛说:“昭昭。”   “昭昭在马厩。”   “昭昭在我边上。”   谢承瑢一愣,回头正对上赵敛虚弱的朦胧的眼。   赵敛醒了,眼睛眯着,嘴唇微张呼吸吐气。他看起来还是精神不济,不过说话倒是活泼起来了:“你怎么这么凶,我都说我冷了,你干什么还抓我脚啊!”   谢承瑢手里的布巾都掉在盆里了,水溅得到处都是。他有点不敢相信,得确认一遍:“你醒了?”   “我醒了,我没诈尸。”赵敛撑起手臂,“好久好久好久不见,我的好官人。”   谢承瑢鼻子一酸:“二哥,你真醒了?”他快步走到赵敛面前,欲要伸手触摸赵敛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你好不好了?还有哪里疼?”   赵敛把脸贴在谢承瑢的手掌心:“我好了,就是胸口疼,趴太久了。”   谢承瑢拇指揉过赵敛的鼻尖,又探他的额头,不烫了,什么都好了。他收回手:“我去找太尉。”   “等等,等下!”赵敛赶紧拉住他,“你找他来做什么啊?他都那么打我了,你还找他!我好疼,你陪陪我。”   “哪疼?”谢承瑢上去看,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摸额头,一会儿看他颈背。   赵敛缓缓说:“我已经说过了呀,胸口疼,还有背,屁股也疼。”他犯可怜地说,“好哥哥,你会给我揉揉吗?”   谢承瑢不知所措地说:“我找医官来看看,看看他怎么说。”   “医官说你给我揉揉,我就好了。”赵敛嘿嘿笑,“你的手上有仙气,摸一下我,我就好了。”   谢承瑢知道赵敛是完全好了,还有心思在这说笑!他有些恼,揪了一下赵敛手臂:“你现在就好透了?”   “疼!”赵敛倒抽气,“我现在手臂又疼了,你掐我,我肯定青了!”   谢承瑢又心疼又好气,他掀开赵敛的袖子,好像真的有点红了,不是装的。   “我不该掐你的,二哥。”他很自责,“你还有哪里疼?我去找医官总行了。”   赵敛摇头,他继续趴下来:“你来了,我就不疼了,你不就是能治我百病的医官么?”   他还是在疼的,虽然刚还有心思逗谢承瑢,可是闲下来了,他就疼得受不了了。他缓了很久,终于有精神说话了:“你在做什么呢,前阵子?”   “当然是在丰州跟着太尉平叛。”   “嗯,我知道你在丰州跟他平叛。”赵敛弓起背,疼得是龇牙咧嘴。他看见谢承瑢担忧的神色了,又装可怜说,“我是问你有没有想我,有的吧?你要是说没有,我就又有地方疼了。”   谢承瑢问:“哪儿又疼?”   赵敛捂住胸口:“心,我的心会疼。”   谢承瑢被逗笑了:“心,你的心不长在胸口里?胸口疼了,心就不疼了?”   “心是心,胸口是胸口。”赵敛认真地说,“我的心长在你身上啦。”   “我以为你起来了能说什么好话呢,结果还是一点没改。”谢承瑢故意板起脸,“你还说胡话,我马上找医官来治治你的嘴。”   赵敛再也不敢油嘴滑舌了,他求饶说:“我不说啦,我再也不说啦!”他说话带着喘,说一句能喘三句。他一喘,谢承瑢就来揉他胸口了,正合他意。他把谢承瑢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我的心跳得快么?”   “因为我在,你的心就跳得快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赵敛很惊讶,“昭昭,你真是我的心,我的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谢承瑢抽出自己的手:“因为你一脱裤子,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赵敛哈哈大笑,笑得咳嗽不止:“你就同我一个人粗俗吗?什么屁什么脱裤子的,你也会和别人说吗?”   谢承瑢知道赵敛又在试探了,但这也没什么好隐藏。他说:“这种粗俗话,只有你能听了。你别说话了,看你咳的。”   赵敛很满意,身上哪里都不痛啦。他拉着谢承瑢的手说:“我就想和你说说话。你吃过了么?”   “还没呢。”   “你怎么不吃饭呢?”赵敛撑不住了,又趴下来,“你去吃饭吧,天都这么黑了,你饿着肚子怎么办呢?”   谢承瑢说:“我不饿。”   赵敛歪着脑袋枕在枕头上:“就当是我饿了吧,你去拿点饭,我们一起吃。”   谢承瑢有点儿舍不得走,他怕赵敛一会儿喊疼了没人理。他低头扯了很久袖子,说:“那你现在还有哪里疼?”   “哪儿都不疼,你去吃饭吧。”赵敛轻拍谢承瑢的手背,“外面冷,你多披一件衣。”   “好。”谢承瑢要走了,但赵敛还抓着他的手不放。他问,“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不给你揉胸口。”   赵敛轻轻说:“不揉胸口,亲我一口行不行?”   “不要脸。”谢承瑢甩开他的手,“你睡一觉起来,嘴越来越坏了。”   赵敛笑着说:“你走吧,我和你说笑的。”   谢承瑢也不走,他看上去有些沮丧呢,嘴巴微微撅着,似乎是有很难办的事。赵敛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就说:“我真不疼了,你刚才那么哄我,我怎么还会疼呢。”   “我怎么哄你了?”谢承瑢不明白,“二哥,我什么都没说。”   “你陪我说话,不就是哄我?”赵敛闭上眼,“昭昭,你愿意陪我说话,我真的很高兴。你陪我说一辈子话,我就高兴一辈子。”其实他出声都费劲,但他就是乐意和谢承瑢说话,费多大劲都行。   谢承瑢实在是太欣喜了,他盼着赵敛早点醒过来,自然也愿意和他说很多话。这回他不扭捏了,他和赵敛说:“我当然会陪你说一辈子话的,二哥。”   赵敛得意死了,真是死了都高兴。他哼哧哼哧地笑:“那你还不亲我一下?你亲我,我能好一半啦。”   谢承瑢捂住赵敛的眼睛,低下头,轻轻在赵敛脸上亲了一下。   赵敛睁开眼,眼前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他知道谢承瑢亲他了,他想着受伤了真好,说什么谢承瑢就依什么。他甚至得寸进尺地问:“可以亲嘴巴吗?”   谢承瑢眉头一皱:“不跟你说话了,我去拿饭了。”   “哎!”赵敛呜呜说,“我和你说笑的,你不要生我气。你不亲就不亲吧,你不亲的话,我也不会怎么样的!”   “我不会生你气的,我永远都不会生你气的。”谢承瑢挪开手,赵敛的眼睛都红了,亮亮的,像被水洗过。这样的赵敛实在是惹人怜爱,谢承瑢又在他另半边脸上亲了一口。   这回没有等赵敛说话了,他自己说:“一边一个,对称了。亲一次好一半,亲两次就都好了。”   赵敛真的觉得身上一点都不疼了。他盯着谢承瑢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里倒映的全都是他。   “昭、昭昭。”   “怎么了?”   “我真的好喜欢你。”赵敛忍不住说,“我想你眼里就我一个人。”   谢承瑢沉默了很久:“事实上……”他想说,事实上我的眼里已经都是你了,但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了,他不能说这句话了。   他站直了,躲开赵敛炽热的目光:“我去给你拿饭了,你好好躺着。”   谢承瑢才出去没一会儿,瑶前就回来了。   他才进来,看见赵敛醒了,高兴地连饭都拿不稳,跳过来说:“二哥醒了!”   “醒了。”瑶前高兴了,赵敛可不高兴。明明差一点谢承瑢就要和他表明心意了,怎么瑶前偏偏这个时候来!他看瑶前手里拿了饭,问,“这是给谢同虚的吗?”   “是,他一天都没怎么吃饭,我怕他饿。今天不是除夕吗?今天这顿不能少。他去哪里了?”   “他跑啦,他被你吓跑了!”赵敛把脸埋在被子里,再多埋怨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身上他开始疼了。他嚷嚷说,“疼死了,你快找医官给我抓点止疼的药来,我疼得想死。”   瑶前放下饭,过来看赵敛的伤口:“死什么死呀,都好起来了,比之前好太多。别开什么止疼的药了,吃多了脑子也浑了。阿郎之前来看过,已经让医官给你开了好药。”   赵敛嘟哝说:“原来他也在乎我的死活。”   “你看你说的,他怎么会不在乎你的死活呢?”瑶前把饭拿过来给赵敛,“谢同虚不在,你吃了吧。”   赵敛不吃,他把脸别过去,问:“我爹有跟谢同虚说什么吗?”   瑶前想了半晌:“你说是杀降的事,还是什么?”   “什么都有!”赵敛爬起来,“我爹没有跟他说我的坏话吧?其他人没有和他说吧?”   瑶前撇嘴:“不知道!我又不是时时刻刻盯着谢同虚,他们要跟他说什么,我哪知道。”   赵敛急了,又急又害怕。他就担心谢承瑢知道他的不好,怕别人添油加醋地说,到时候谢承瑢不理他了怎么办?他慌得额头都冒汗:“他刚对我还挺好的,不至于是对我不好。”   “你还有心思管这个。不过我听说,谢同虚为了求阿郎饶了你,还跪下来了。周管军他们都很诧异呢,我也很惊讶。”瑶前摸着下巴思考,“二哥,他对你真是不错。”   “他跪下来求我爹?”赵敛浑身都有劲了,这下真是哪哪都不疼了,“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瑶前真后悔,因为这件事不说个八百遍,赵敛是不会罢休的。但幸好谢承瑢及时回来了,他也没把当时的情况再说一遍。他在赵敛耳边小声警告:“谢同虚都回来了,你还不消停!”   赵敛又软软地趴下来,哀声叫唤道:“真疼,疼死我啦。”   谢承瑢刚好把饭放下来,听见赵敛痛苦呻吟,又开始心疼了。他远远地问:“要去找医官么?”   赵敛摇头:“不找,医官也要过年的。瑶前,你赶紧出去吃酒啊,今天过年。”   “是是是,今天过年,外头人团圆外头人的,你们团圆你们的。”瑶前把饭一丢,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二哥好了,也不需要我们管了,今儿起我就不给二哥煎药了。”   “谁要你煎!”赵敛挥手把他赶出去,“快出去!”   瑶前一走,赵敛就继续装可怜了,他皱着脸对谢承瑢说:“昭昭,你再不来,我就疼死了。”   谢承瑢很无奈:“你有空和旁人斗嘴,怎么不想着你还疼?”   “我时而疼时而不疼。”赵敛摇头晃脑地说,“你吃了吗?”   “没吃,我端来先给你吃。”谢承瑢端着饭过来,“你能自己吃吗?”   那当然不能了,赵敛说自己手疼,想喂。谢承瑢好像又要发火了,他赶紧把饭端在自己手里:“我自己吃,我又能自己吃了。”   谢承瑢说:“吃完了,我去找医官再看看你。”他看赵敛额头上有凌乱的碎发,随手一拂,“饿吗?”   赵敛是有点饿,但他要谢承瑢先吃。他把碗里好吃的都夹到谢承瑢嘴边:“给你的,你吃吧。”   “你先吃吧,我不饿。”   “我也不饿,那我们一起不吃了。”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把赵敛递来的菜都吃了。赵敛又乐了:“好吃吗?别人喂你的,和你自己吃的,有什么区别?”   “别人喂的比自己吃的好吃呗。”谢承瑢说,“你快吃吧,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瑶前这份也给你,我知道你吃得多。”   赵敛莫名觉得有点羞耻:“我吃得很少的,我比他们吃得少得多得多!”   谢承瑢笑着看他:“二哥吃那么少,也能长这么高的个子?”   “那是天生的,我生下来就很长了。”赵敛把谢承瑢的手抓上来,放在自己脸上,“昭昭,你的手很热,我的脸很冰。”   “我捂着你,你快吃吧。”   赵敛的心都烧起来了,脸也是。他是吃不下什么饭的,但硬是塞了很多。和谢承瑢一起吃完了饭,他继续趴在床上乐呵呵笑。谢承瑢问他笑什么,他说:“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谢承瑢没说赵敛嘴坏了,他坐在赵敛榻边,想了很久才说:“二哥,你下次别再挨打了。”   赵敛紧张起来:“是我爹爹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他倒是没说什么。”谢承瑢总是愁眉不展,“这回打你打这么狠,我真怕你熬不过去。”   “别怕,有什么怕?天底下皮最厚的人就是我了。”赵敛轻轻触碰谢承瑢的手腕,“我听瑶前说,你跪下来求我爹爹了?”   谢承瑢把赵敛的手塞进被子:“天冷,手出来也会着凉。”   赵敛还是把手拿出来,继续覆在谢承瑢的手背:“阿昭,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知道么?你为了我给别人下跪,不值当。”   “什么叫不值当呢,我觉得值当。”谢承瑢捂着赵敛的手,“二哥,其实你好好的,我也就能好好的了。”   帐子里突然很安静,静得都能听见心跳声了。赵敛的心就跳得很快,他觉得就是现在:“昭昭,我有件事想和你说。你能不能……”   还没说出口呢,门外响起赵仕谋的声音了。赵敛一个咬牙:怎么都在这个时候过来?   “太尉来了?”谢承瑢起身赵仕谋作揖,“请太尉安。”   赵仕谋背着手进来了,和煦地问:“同虚吃过饭了么?那头叫着你呢,先过去吧,这儿有我在。”   谢承瑢望了一眼赵敛,又看看赵仕谋:“二哥才醒过来。”   “我知道,所以我来看看。我有些话要和他说,你先出去吧。”   谢承瑢只好走了。出帐子的时候,他还回头看赵敛,意思是希望他乖一点,不要再惹太尉不高兴了。   可怜的赵敛,眼睁睁看着谢承瑢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表白的话又噎在嘴边。他开始烦起来了,烦得牙都吱吱作响。   赵仕谋沉下脸问他:“你醒了?”   “醒了。”赵敛也不行礼,把脸别过去生闷气。   “你倒气上了,躺了这么多天,自个儿没想明白?”赵仕谋上来弹他脑门,“坐起身来,我有话同你说。”   【作者有话说】   怎么样,很长吧,超长   新称呼get,“昭昭”“阿昭”“谢昭”“谢昭昭”都是小赵的专属称号,随机换。 第82章 二七 漏迢迢(三)   赵敛坐不下来,只能跪坐在榻上。   赵仕谋陪着他一起跪坐,父子二人面对面,良久都没有说话。   还是赵敛先打破沉默,他说:“如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是会杀赵仕安的。”   “我没有说他不该杀。”赵仕谋伸手给赵敛裹好了被子,“先不议他的亲戚关系,就单说他为‘叛将’之实。叛敌降将又再求归,反复无常无需留命,即便是再招安,以后还是会反的。丰州城那个晏群,本身就是乱臣贼子,无心投降,也被代议恒杀了。”   “既然如此……”   “赵仕安都是要死的,你手下有那么多士卒,再不济还有瑶前,哪轮得到你动手?你不知道他与我的关系么?”   赵敛顿了半晌:“我知道。”   赵仕谋盯着赵敛的眼睛问:“你是为了战功,还是为了破城,还是单纯为了想杀人?”   赵敛有些慌乱,他不看赵仕谋,低头去看身下的被子。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阿敛,在山谷里看到他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他的死法了,对么?”   “当然不对。”   “就是对,我太了解你了,你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大义凛然手刃血亲,对吗?功绩、名声、威望,在你的刀砍下他人头的那一刻起,全都有了。”   赵敛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他咽了一口唾沫。   赵仕谋语重心长说:“这是暴戾武将的通病。杀俘,享受血喷溅的快感,这是杀红眼的武将最喜欢做的事,这也是最丧心病狂、违背天理的事!我不谈古,只谈今,当初跟随太宗皇帝出征的王民便是这样残暴的武将。手拿刀枪,身负甲胄,武力压制,当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能力,他的野心也会高涨。武力压制可以迅速叫人臣服,可其效并不长久。你知道王民是怎么死的么?”   “怎么死的?”   “因为其性暴戾,手下兵将十分畏惧,日日胆战心惊。在他醉酒之后,他手下的将领乘机用绳子勒死了他。反观徐老将军,便是当今皇后的曾祖父,他是仁将,遇投降者,皆迎帐中,从不杀俘,也从不多杀一个无辜之人。仁义在,民心便在。民心所向,不比所谓‘武力压制’更长远?”   赵仕谋望着赵敛迷惑的双眼,问,“如若赵仕安真心投降,你杀不杀?”   赵敛嘀咕说:“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当然不能杀!他真心缴械,你为何要杀他?除了赵仕安,你在齐州还杀过多少将领?刘初四留下的那个袁伯衍,是不是被你杀了?那个已经投降的白信,是不是也被你杀了?”   赵敛被问得有些脑子发白了,他杀袁伯衍和白信的事情,周彦应当帮他瞒下来了才是,不知道爹爹是怎么知道的。他下意识想否认,赵仕谋立刻骂他:“敢做不敢当,这就是你?”   “是我杀的,我认了。”   “你认?”赵仕谋又斥责道,“这些都是没什么权势的小将,既然他们都已经投降了,既然都已经答应赦免他们了,你为什么还要杀?说得好听,叫‘杀欲逆者示威’,你是匪徒么?你是叛军么?示什么威?这样的话出现在官军身上,真是枉为‘雄略’之名!你是不是觉得很威武,你大了,有能耐了,可以杀人了,是吗?”   赵仕谋说得激动了,动手拍了赵敛一掌,“你还没做个大将,就已经有杀俘的臭毛病!谁教你的?这事之前我没捅破,若是传到军中,你要人家怎么看你?畏你惧你,还是瞧不起你?你以为有你师父替你兜着,你就能撇开一切了?”   赵敛辩驳说:“杀他二人自然有原因了,他对我吐唾沫,还骂你是……”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忍常人之不能忍!就是挑衅你而已,拿着刀捅你了么?说几句就叫你不快,对你吐个唾沫你就倍受耻辱!当年韩信胯下之辱尚且忍过,如今这算得了什么?又轮得到你杀人?杀不杀也自有管军来定!”   赵仕谋气急了,指着赵敛说,“你要我怎么说你?从你杀了赵仕安开始,你就疯了!你喜欢杀人,你喜欢鲜血,对不对?这事情是你师父替你瞒下来的,还替你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说辞!他处处维护着你,你一点都不明白他的用心?”   赵敛觉得和爹爹争论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那些人都已经死了,再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活过来。他只想快些结束这场辩论,就示弱说:“我知道,是我错了。”   “你自己看你自己的手,你闻到上面的血腥味了么?阿敛,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字,你一点都没有爱惜过你的手,对吗?”赵仕谋捉住赵敛的手,摆在彼此眼前,“杀过人之后,你有没有闻过?你知道谢同虚这几天帮你洗了多少遍手吗?你知道他最害怕什么吗?他最怕手上沾染血腥味,你倒好了,浑然不怕,想杀就杀了!”   方才说了那么多,赵敛心里没一点触动。听到谢承瑢,他忽然觉得愧疚了:“不是,不是的。”   “我再论赵仕安之事。他确实该杀,可既然你知道他与我的关系,为何不回避?兄犯罪,为官之弟尚且需要回避。你为侄,他为叔,你为何不回避?你杀他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果,此事传到上京,传到官家耳朵里,官家怎么想你?他不会觉得你高大威武,更不会觉得你大义灭亲是英雄之举!他只会想,你赵敛就是个六亲不认、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你连血亲都敢杀,将来还有什么不敢?”   赵敛把手塞进被子里,现在爹爹和他说的任何话他都听不进去,他只是在想,如果谢承瑢知道这些事,会不会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呢?如果别人夸大其词,和谢承瑢说了一堆他的坏话,谢承瑢会怎么对他呢?   这才是赵敛最害怕的事情。   “爹,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犯错了。”赵敛眼睛都红了,“就这一回,我以后不会再犯,你不要告诉谢同虚。”   “要是他已经知道了呢?要是他已经对你失望了呢?”   赵敛一下子就懵了:“他知道吗?爹爹,他不会对我失望吧?”   赵仕谋转过身下榻:“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会不会对你失望。阿敛,谢同虚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你做的事同他的理念相悖,你说他会不会对你失望?”   “爹,这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赵敛也追下来,他的身上特别疼,走路的时候就像脚踩刀子上一样。可他还是忍着去追赵仕谋,“爹,原谅我这一次,我不会再有以后了。”   “那你知道你错了么?”赵仕谋问。   赵敛点头,诚恳地又流下眼泪:“我知道我的错,爹爹,等我好了,我还会去领罚。求求你,别告诉谢同虚。”   赵仕谋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赵敛了。他不清楚赵敛是不是真的悔过,还是仅仅因为害怕谢承瑢会对他失望?赵仕谋看赵敛吓湿透的鬓角的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模样的赵敛。   “我没告诉他,但你已经犯了错,就不要瞒着谢同虚了。你自己和他说清楚,远好比别人和他说。”   “我会告诉他的。”赵敛的嘴唇都白透了,“我会把我的错误都告诉他,爹爹,你也要原谅我。”   “你是我儿子,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回去睡吧,我走了。”   赵仕谋出了帐子,听见远处将士们吃酒的欢呼声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赵敛的帐子。赵敛的影子还落在帐子上,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   “人性本恶?”赵仕谋回忆着周彦和他说的话,“人性本恶,不作恶,就是行善了?到底是哪本圣贤书,教你这么做的。”   他不知道赵敛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也又不知道该如何扭转。或许在朝堂中,这样心硬的人会站得更稳,可他不希望赵敛是那个心硬的人。他给赵敛取字“观忱”,其实就是希望赵敛永怀热忱之心,但现在好像背道而驰。   “阿敛,你娘又要怪我了。”赵仕谋小声说。   *   谢承瑢被拉去喝酒了,吃了小半碗,后来因为担心着赵敛,连酒也没喝完。   韩昀晖一直安慰他:“无妨,有太尉在,你怕什么呢?”   谢承瑢是怕赵敛倔,和太尉对着干,到时候又挨揍了怎么办呢?他喝不下酒了,握着酒杯发呆了很久。后来太尉来了,他马上就把酒杯放下了。   “回去吧,阿敛想见你。”赵仕谋对他说。   谢承瑢丢下喝了一半的酒,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刚进门,果然就听见赵敛躲在被子里哭,呜呜的,听起来非常伤心。   “二哥?”谢承瑢上前掀起被子的一角,赵敛赶紧往被子里躲,虽然只有短短一面,谢承瑢也能看出来赵敛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了。   “太尉又揍你了?”谢承瑢隔着被子抱住赵敛,“哪里疼了?我给你揉揉吧,别哭了。”   赵敛抽抽说:“我爹没揍我。”   “那你怎么哭了?”   赵敛从被子里探出头,他想一五一十说的,可看谢承瑢那么关切的眼神,他又不敢说了。他不想打破这份关切,也没想好该怎么和谢承瑢说。   “你能陪我躺会儿吗?”他问。   谢承瑢给赵敛擦干泪水:“喝点水我再陪你躺会儿,二哥,喝点水吧。”   今夜的风很大,帐外的火把很亮。帐子里的灯熄了,所有的光都是外面透进来的。谢承瑢和赵敛互相抱着,一直到庆贺新年的呼声响起。   旧年过了,新年又至,一年又过去了。   谢承瑢靠在枕头上,紧紧拥着怀中的赵敛。   他一边轻拍赵敛的肩膀,一边说:“子时了,二哥,我该向你道声‘新年吉乐’。”   赵敛把谢承瑢扑得更紧,他安稳地躲在谢承瑢的怀里,说:“只要你陪着我,我时时刻刻都吉乐。”   将士们在外唱歌,用不着宫商的调子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1]”   谢承瑢半个身子都麻了,他没舍得动,就歪下头,枕着赵敛的脑袋。他问:“听见他们唱的歌了么?真好听。”   “嗯。”赵敛又把脸往谢承瑢脖子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算不打仗,我也想和你同生共死。”   谢承瑢笑起来:“你是真的很诚恳地在说这些话?”   “那不然呢?”赵敛抬头对着谢承瑢的眼睛,“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你还想说什么?”   赵敛想了又想,继续枕在谢承瑢的肩头:“好困,枕着你,你是不是能入我梦来。”   “就算我不入你梦,一觉醒来也能看到我。”谢承瑢答。   赵敛摇头:“我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做梦也要见。”   谢承瑢觉得很意外,他听着赵敛沙哑的声音,感叹说:“你怎么这么乖了。”   “乖不好吗?你不是最讨厌我不乖。”   “我没讨厌过你不乖,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谢承瑢真的身子麻了,他躺下来,顺手把赵敛搂进怀里,“你不和我闹了,我一点也不习惯。”   “我闹不动了,我好疼。”赵敛虚弱起来,“换了药格外疼,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瞎说。你要是好不了,我就看着你一辈子。”   “真的吗?”赵敛高兴了,“那我一辈子也不好了,我要你看着我一辈子。”   谢承瑢轻拍赵敛的后背,他是想哄赵敛快点睡觉了。赵敛睡不着,他睁着无辜的眼睛对谢承瑢说:“昭昭,我会一辈子都很乖的,你要相信我。”   【作者有话说】   “看(kān)着你一辈子”。   [1]:出自先秦·无名氏《诗经·邶风·击鼓》。这是一首战争诗。   小赵的本性就是没什么同理心,任何人教训他都没有用,他不会听,更不会改。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只是想在小谢面前维持一个人畜无害的人设,因为他害怕小谢不理他。为了和小谢在一起,小赵能装一辈子好人,永远保持这种娇娇的撒娇精模样。也不能说是虚伪吧,因为他心里的理念就是,“人性本恶,不作恶就是善”,只要小谢在他身边,他就可以不作恶。当然,如果小谢不在他身边,他就会野蛮地破坏一切,并且想办法不让小谢知道。小赵的三观不能说是正确的三观哈,他的三观也不代表作者本人的三观。   本周会按照榜单任务更新,在周三前还会有一更。 第83章 二七 漏迢迢(四)   谢承瑢睡不着,他听见赵敛均匀的呼吸声,以为赵敛已经睡熟了。   远处的将士们还在喝酒,今天过节,军中宽纪,难得到这样晚。   之前谢承瑢也喝了半碗酒,因为一直担心着赵敛,所以不觉晕醉。现在他的醉意上来了,头昏昏的,脸也烫烫的。   他悄悄转过身,轻搂住赵敛的腰。   赵敛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不是香料,也不是皂荚,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香味。越靠近赵敛的脸,香味越浓,跟酒一样让谢承瑢醉醺醺。   谢承瑢觉得呼吸不上来,他嗅着赵敛的体香,越嗅呼吸越沉,直到赵敛哼了一声,他才惊醒。   “闻什么呢,我不能是臭了吧?”赵敛抬手闻了一下,“只有药味,不是臭味吧?”   “你没睡?”谢承瑢耳朵红了,“你没睡,怎么不和我说话。”   赵敛说:“我再睡,你这么闻我,我也睡不着了。你在闻什么?”   谢承瑢挪到边上去,他假装要睡了,但赵敛还问:“你在闻什么?”   “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酒味。”谢承瑢说。   赵敛又闻了一下自己:“有,你这样抱着我,我身上肯定就有酒味了。”   谢承瑢的心扑通扑通跳,是做坏事被抓包了,心里慌。他摸了一下鼻子,说:“你身上还疼吗?要不要……”   “不找医官。”赵敛还是枕在谢承瑢的肩头,“我没事,你睡吧。”   谢承瑢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他偷偷吻过赵敛散乱的发,赵敛又往他身上抱,非要胸口贴着胸口,腿贴着腿。谢承瑢能清晰感受到赵敛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的,跟打鼓一样。   “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呢?”他问赵敛。   赵敛愣了一下:“什么话?”   “方才太尉来找你之前,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吧,我想说的所有话都说完了。”   谢承瑢有些失落:“那你就安心睡吧,不早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想听你说话。”赵敛撒娇说,“好听的也行,不好听的也行。你跟我说,我伤口就不疼了。”   “我不会说好听话,只会说不好听的。”谢承瑢的手掌抚摸过赵敛的腰腹,“你想听什么?”   赵敛说:“我想听你说,你很想我。”   谢承瑢说:“你很想我。”   “是‘你’想‘我’!”赵敛拿手指头指指谢承瑢,又指指自己,“你再说一遍。”   谢承瑢知道赵敛什么意思,但就故意逗他:“你很想我?”   “哎呀!”赵敛急死了,“你真坏,你不说就算了!”他把脸埋在谢承瑢颈窝里,气得倒吐气,“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你很想我。”   “你怎么知道我很想你?”   “我猜的。”赵敛摇头晃脑地说,“你不想我也没关系啊。”   谢承瑢笑着问他:“真的没关系?”   赵敛马上耷拉脑袋:“有关系。”他继续和谢承瑢撒娇,“昭昭,这世上就只有一个昭昭,什么张昭李昭,还是什么公孙昭慕容昭,都不是昭昭。什么小马小驴都不能是昭昭。”   “哦,你在怨我给小马取名叫昭昭?”   “我怨你不给我叫你名字的机会。马都叫昭昭了,将来我喊昭昭,是喊你,还是喊小马?”   谢承瑢觉得赵敛一点也不懂:“我只是想听你喊‘昭昭’而已。你不喊我,喊小马也可以。”   “原来是这样,你是想让我喊你昭昭?”这下赵敛明白了,他不停地喊“昭昭”,他说,“昭昭,你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也是世上最干净的人。”   谢承瑢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话,随后赵敛说:“我就不是了,昭昭,我是世上最不好的人,我才是真正的坏人。”   “怎么了?”   赵敛看着谢承瑢的眼睛,那么纯澈,他觉得是自己不配了。   “如果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原谅我么?”他问。   谢承瑢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赵敛还是不敢说。可是他现在不说,等以后他再想说出口可不容易了。他不猴着谢承瑢了,他坐起来:“昭昭,你能不能先别怪我。”   “你到底做什么了?”   “我……我杀降了。”   谢承瑢再也不能轻抚赵敛的发尖了,他的手落在被子里。   “杀降?”他木木地盯着赵敛,“你?杀降?”   赵敛眼睛红红的:“是,我做了错事。”   谢承瑢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他转过头去看门帘透出来的光,听见外面的士兵又在唱歌了。   “昭昭?”赵敛很害怕,他不敢握着谢承瑢的手,也不敢再喊谢承瑢了。他跪坐在旁边,乖乖伸出手来,想要给谢承瑢打。   “做什么?”   “等你打我。”   谢承瑢思考了一会儿,拍了两下赵敛的手背:“你杀了多少人?”   “两个,就两个,没有再多了。”赵敛揉自己的手,“我一时脑热,是我的错。”他说话带着哭腔,果然谢承瑢就不再沉默了。   谢承瑢去擦赵敛眼下的泪水:“二哥,你……你怎么能杀降呢?”   “我当时没有想清楚,现在我非常后悔。”赵敛的眼泪准确地落在谢承瑢的手心,“我很自责,我想着这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不能瞒着你。”   谢承瑢迟迟没有再给他擦眼泪。   赵敛问:“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是有些惊讶。”谢承瑢放下手,“我没想到你会杀降,二哥。”   “我也没想到,可我就是杀了。”赵敛的眼泪哗哗流,他自己擦干净泪水,“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做噩梦。我梦见他们来找我,我很害怕。”   谢承瑢看他哭,自己也很不好受。他把赵敛揽进怀里:“别害怕了,二哥,我就在这儿。”   赵敛的眼泪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不过泪水和害怕都不是因为杀降,抱着谢承瑢的时候,他在想,如果谢承瑢真的对他失望了,该怎么办呢?越想到这儿,他就越害怕,抱着谢承瑢就越紧。他说:“我真的很害怕。”   谢承瑢安抚他说:“二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什么时候都不算迟。”   “真的么?哪怕我已经杀了人,也不算迟么?”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答了,他看着赵敛惊慌的目光,想起来自己杀人时害怕的眼睛。他是能理解赵敛的,因为恐惧杀人,因为杀红了眼杀人,这些事他自己都做过。   他不能怨恨这样的自己,自然也不能怨恨这样的赵敛。   谢承瑢握紧赵敛的手:“二哥,不要害怕了。”   “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不会害怕了。”赵敛也反握住他的手,“昭昭,只要你不对我失望,我就不会害怕了。”   谢承瑢点头:“我不会对你失望的,二哥。你下次不要冲动了,好吗?”   “好,我再也不会冲动了。”赵敛的脸贴着谢承瑢的手,“昭昭,我们会永远都站在一边的,对吗?”   过了半晌,谢承瑢说:“我们会永远都站在一边的,二哥。”   *   谢承瑢一直睡不着。   他在想赵敛杀降的事情,他想起来赵敛害怕的表情,想起来赵敛哭着说“很自责”。原来那么率真纯粹的赵敛,也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   谢承瑢实在是太畏惧战争了,因为战争能把所有人都变成疯子。他已经快成了疯子,能不能不要让赵敛也成为疯子呢?谢承瑢低头轻抚赵敛的眉毛,他在心里默默说:“二哥,不要像我一样变成疯子。”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赵敛好像又做噩梦了。他额头冒出来密密的汗珠,嘴里还喃喃喊:“我错了,我错了。”   “二哥?”谢承瑢不敢叫醒赵敛,好像说人做噩梦了不能被吵醒,不然就会被活活吓死。他束手无策地看着赵敛,赵敛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   “昭昭!”赵敛惊醒了,“别走!别走……”   “你做噩梦了,二哥。”谢承瑢拭去赵敛脸上的汗,“我没走,我没走呢。”   赵敛还在大口呼吸,他的眼神渐渐空荡起来,后来他把视线落在谢承瑢身上:“是梦。”   “是梦。”谢承瑢重复说。   赵敛平稳下来,他下意识环住谢承瑢的腰:“我梦见你走了,你要离开我。我一直追着你,可是你还是要走。”   “我去哪儿?”   “我不知道。反正是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谢承瑢轻拍赵敛的肩膀:“我不会走的。”   赵敛埋着脸说话,所以他的声音闷闷的。他问谢承瑢:“是永远都不会走吗?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永远都不会疏远我?”   “嗯,永远都不会的。”谢承瑢说。   赵敛抬起头,他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是永远?不是一日,不是一时,是永远?”   谢承瑢再次沉默了。他望着赵敛的眼睛,无论如何都答不上一个字。   “所以是骗我的?”赵敛沮丧起来,“谢同虚,我分不清这是你第几次哄我了。”   他要松开环住谢承瑢的手臂,可是谢承瑢抓紧他:“我不能给你空口的承诺,二哥……”   谢承瑢的呼吸渐弱,“我的婚姻,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的所有自由都已经献给了官家,在这些事情上面,我没有任何自由了。”   “昭昭……”   谢承瑢也松开了赵敛的手:“连叫什么名字的自由都不再有了,我还能有什么自由呢?”   赵敛爬起来,他端正坐着面向谢承瑢:“我记得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原来的名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谢承瑢也坐起来,他的怀里还揣着赵敛送给他的玉佩,很沉,很热。玉佩就在他的胸口,好像和他的身体完全融为了一体。他的手上还缠着赵敛送给他的佛珠,檀香已经消失了,戴着它,他还是会无休止地做噩梦。   好像什么东西给他都是浪费,怎么办呢,他还是很想要拥有这些。   谢承瑢低头抠手心的掌纹:“二哥,我不敢给你任何承诺。我不知道我们这样还能多久。”   赵敛圈住他的手掌:“随便你要多久,我全都奉陪。一辈子也好,一天也好,只要你想,我都答应。”   “就算将来,我们不能走到最后,也不要紧?”   赵敛郑重地说:“不要紧。昭昭,我会永远喜欢你,就算不能和你到最后,我也不会再移情他人。我的满颗心都给你一个人了,我绝不负你。”   谢承瑢微张着嘴唇,他好像有些呼吸不上来了,可是他又确确实实地在呼吸。在这一刻,什么玉佩、什么佛珠、什么香囊,都不重要了,这一些重要的来源,都是赵敛。   “二哥,我是何德何能才能得到你的真心?”   “因为昭昭是这世上,最干净的、最善良的人。”赵敛真诚地说,“世上所有人都不及你分毫,阿昭,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谢承瑢的眼里冒出很多泪花。他扑进赵敛的怀里:“阿敛,也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了,没有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了三四天……原来有五千字,甚至写到了两个人亲亲,但是我都删了,因为觉得有点不合适!   cp改了新的榜单,宝汁们,收藏、评论、海星对作者而言真的非常重要!拜托拜托,没有海星和评论我真的想鼠(-⌒; )就是每天打卡闲聊都可以,说什么都行呜呜 第84章 二八 不得控(一)   正月初二,官家亲书的升官手诏自珗京到达齐州。   周廷升封神策、雄略军中获军功的武将的官阶,赐战功卓越者甲衣、金带、银带、兵器、马匹,钱贯另算。   在受封的武将中,赵敛升阶最多,从保义郎升至武功大夫,共升二十三阶。谢承瑢也被陛下超擢,由拱卫大夫、虔州观察使升至中侍大夫、宣州承宣使。   等宣诏的中官走了,谢承瑢才慢悠悠地回营帐。他走得很慢,走一路雪看一路雪,靴尖都堆满了雪,冻得肩膀很疼。   韩昀晖正拿着御赐的衣带过来,见他闷闷不乐,问:“怎么了,这么愁眉不展?”   谢承瑢把靴子上的雪都踢掉了:“没听他们说么?十几岁的小儿,怎么能做中侍大夫、宣州承宣使。”   “哼,你不必听他们的,自己没这能耐,还嫉妒旁人。若有本事,也靠枪去打,官家自然也给他们封赏。”   谢承瑢继续踢面前的雪:“他们说得对,十九岁的谢承瑢,凭什么做这样大的官呢?我的官升得太快了。”   “升得快还不好么?官家赏识你,有什么好烦恼的?”韩昀晖实在是不懂谢承瑢在烦恼什么,“古有霍去病二十一岁封狼居胥,前无古人,可又怎知后无来者?”   谢承瑢笑说:“我如何敢肩比霍去病呢?”   韩昀晖烦不了那么多,他挥手说:“管他妈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天天因为将来的事情烦,我头发都白了!快去管军帐中议事,其它事回头再想!”   *   雪下得大,似鹅毛柳絮,风一吹,便有成堆的雪扑向人。   赵敛伤好多了,能走路了,也能练刀了。主要是他最近心情很好,心情好了,再大的伤都不算什么。   周彦陪着他练刀,正在雪时,刀割碎云,风似尖刃。赵敛虽然伤还没痊愈,功力却不减,风雪愈大,他求胜的心愈烈。   鹅毛雪中,一道刀影劈头盖向周彦的长刀。周彦躲避不及,眼睁睁看到赵敛的刀割向自己的手腕。   “阿敛!”   有雪涌向赵敛的眼睛,他停下刀,再抬起眼时,周彦已经大雪淋满头了。   “不错,阿敛。”周彦拍开他的刀,“可以出师了,连我都比不过你了。”   赵敛笑着说:“我离出师还早呢,是将军让我的。”   “小孩儿。”周彦捶赵敛肩膀一拳,“回去吧。你伤没好透,要是再冻着了,就彻底好不了了。”   风雪很大,赵敛个子高,正好替周彦挡过吹来的雪。他看周彦头上的雪,说:“雪落满头,你像是耄耋老人了。”   周彦大笑:“我还没这么老吧?”   “不老不老,一点都不老。”赵敛把刀背在身后,“我都想过了,将来你老了,我就搬到你家边上住去,天天跟你讨酒练拳。”   “得了吧,别把我给气死就行了。”周彦嫌弃地说,“回你自己家去,你现在就已经能把我气死了。”   “我不回。我还想着,等我致仕了,天天到你家串门去,给你送茶送肉。”   “等你致仕?估计我早就没了。”   赵敛有些责备他:“大正月里说什么有的没的,你也不忌讳。”   “这不是实话么?你七十岁致仕,我还能活着?那我就成妖怪了。”周彦用手肘戳了赵敛一下,“我活个七八十岁就行了,再老,人也受罪。”   赵敛嘟哝说:“你至少得活到九十岁吧。”   “那我勉强活到九十岁吧,行吗?”   “行。”赵敛心情又好了,“我给你拿刀,天气很冷!”   走到帐子里,赵敛又说到齐州城那个小将杜奉衔。他说:“我看中了他的枪法,他要是归顺我们,将来肯定有大用处。”   “他使的是寇家枪。你要想收服他,不如让谢同虚去。谢同虚的枪法不会比杜奉衔的差,眼下杜奉衔只是不服而已,有个人去治他,还怕他不归顺于大周?”   “叫谢同虚去?那怎么行,他治我就已经够了,我怎么舍得让他去治别人。”   周彦白了他一眼:“这事儿你告诉谢同虚了么?”   “我没告诉他。”赵敛说,“我跟他在一起从来不说军事。”   “那你们说什么?”   赵敛耳朵有点红:“当然是说点,有意义的话。”   周彦说:“你们两个说的那些废话都没什么意义,还不如说点军事。”   “你不明白!”   周彦想跟他辩几回的,但是外面有人来传,说太尉要见他。他和赵敛说:“差不多得了,回头让他带着你练练枪,别天天在帐子里念软诗。”   “就念软诗,他说我念得好。”   “好个屁,你们怎么念的软诗?”   赵敛的脸刷一下全红了。他撇嘴:“就不告诉你。”   周彦哼哼笑:“我知道你们念的什么软诗,要是让你爹知道你在军营里做这种事,小心屁股被抽烂。”   赵敛吓得捂住屁股:“那你可得给我保密。”   “滚蛋。”周彦真要走了,“不跟你说了,回见。”   赵敛送周彦出帐去,在茫茫雪海之中,他望见周彦宽阔的背影。雪雾吞噬了一切,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   **   今日谈的是正月初十攻齐州城的大计。   赵仕谋说,已是正月初二,大雪不止,如若拖到上元节,恐粮草紧张。约定在初十发动总攻,夺下齐州城。还是招安劝降为主,武力强压为辅,活捉为主,杀头次之。   谢承瑢知道朝廷是什么意思,镇压农民起义,路不能走太绝,得给彼此都留颜面。   起义要被终结了,那么在起义中死去的百姓和农兵,是不是都白死了呢?   雪纷纷下,谢承瑢在雪里看了很久,他后背的旧伤又在疼了。天气冷了,伤口就疼得厉害,不过他还能忍,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   快走到帐子的时候,谢承瑢果然看见赵敛了。赵敛真像一块望夫石,雪再大、风再大,他都直挺挺站在那儿等。赵敛眼神也好,谢承瑢还没看清雪里站着人呢,就听见赵敛喊:“阿昭!”   赵敛大步跑过来了,踩得雪哗哗响。谢承瑢才想说“你来啦”,赵敛就把谢承瑢抱起来转了一圈。他手臂非常有力,箍得谢承瑢身上都疼了。   “等你好久了,好哥哥。”赵敛搂着谢承瑢的腰,用力在谢承瑢脸颊上亲了一口,“这回有没有想我?”   谢承瑢差点被晃晕:“你吓死我了,二哥。外面这么冷,你怎么没穿一件氅衣呢?”   赵敛嘿嘿笑:“我不冷,我背着你回去,快快快。”   “我能走!”   赵敛就喜欢做这样的事,背着谢承瑢走路,抱着谢承瑢走路,害怕谢承瑢的袖子脏了,托着谢承瑢的袖子走路。谢承瑢很无奈:“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雪很深,会把脚冻坏。”赵敛说。   谢承瑢在他背上哼哧哼哧笑:“以后我没有你都走不了路了?”   “不下雪了就给你走。”赵敛把谢承瑢往上颠了一下,“昭昭,你方才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回你有没有想我!”   谢承瑢笑了,在赵敛脸上亲了一口:“想了,快回去吧。”   赵敛得意地,走路飞快,真是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把谢承瑢送到帐子里,连头上的雪都来不及掸,先来讨要亲亲。他噘着嘴巴说:“辛苦了一路,亲我一回吧。”   “把帘子拉好,一会儿有人看到了。”谢承瑢抵住赵敛的胸口,“拉好了再亲你。”   “我能遮住你,亲完了再拉。”赵敛很急,想过来咬谢承瑢的嘴唇,他已经勾着谢承瑢的腰了,不亲很久是不会罢休的。   谢承瑢推开赵敛的嘴巴:“滚。”   “滚了滚了,”赵敛不敢了,马上站好,“不亲了。”   “去把帘子拉好,快去。”   赵敛很沮丧,不情愿地把帘子拉好了,一点风都透不进来了,又急匆匆来讨亲。他搂着谢承瑢的腰:“要亲好几个。”   谢承瑢逗他:“亲几个?”   “一万个,今天亲一万个。”   赵敛终于吻到谢承瑢的嘴唇了。谢承瑢的舌头是软的,身上也是软的,亲的时候会呜呜哼唧,这就是在念软诗。赵敛每回都能把谢承瑢的情欲挑起来,在这方面也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但谢承瑢有些惧怕,到时候了就推开他,不准他继续了。   “今天很久?”赵敛夸赞他,“昭昭这回比上回要久。”   谢承瑢羞透了:“滚,不要脸。”   赵敛脸皮很厚:“我就是不要脸,再亲一会儿吧。”   “不要了。”谢承瑢把凌乱的领口都整理好,他想离赵敛远一点儿,冷静冷静,可是赵敛总贴着他。   “不亲嘴唇,脸总可以吧?”赵敛退了一步,“再亲一下我就走了。”   谢承瑢问:“你去哪?”   “周管军赏我一件氅衣,我拿来给你。”赵敛说。   谢承瑢分心了,他在想赵敛穿这么少,去找周彦的时候会不会冷?不如给他披一件自己的氅衣?正想着,赵敛就趁虚而入。   “亲最后一下?”赵敛用嘴唇蹭谢承瑢的嘴唇,“我很乖了,昭昭。”   谢承瑢情不自禁地搂着赵敛的后颈,又不小心和他搅到一起了。   外面雪下得很大,风呼呼在吹,都听不见别的声音了。谢承瑢的脸红红的,说不上是热的,还是燥的。这会儿他不觉得肩膀疼了,因为赵敛正在揉。赵敛的手很大,打人的时候一巴掌能把人家扇地上,但给谢承瑢揉肩膀的时候就很温柔。   谢承瑢想到赵敛跟人家打架的样子了,咯咯笑出来。   “你笑什么?”赵敛问。   “我想到你之前揍人的样子了。”   赵敛很狼狈:“那都多久之前了,还是在珗州的时候呢。要不是他惹我,我不会揍他。”   谢承瑢说:“下回别这么粗鲁了。”   “知道啦。”赵敛继续亲谢承瑢了,他发誓说,“再也不在你面前揍人了。”   帐子的帘子被人掀开了,风声很大,谢承瑢完全没听见。他就是余光中瞥见一缕白,再一眨眼,韩昀晖呆呆地站在那边,手里的药包全掉地上了。   “啪——”   谢承瑢猛地推开赵敛,他吓得手都抖了:“韩将军?”   韩昀晖也吓得发抖了,他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谢承瑢捂住脸,“我们在说话。”   “说话是嘴对嘴说?”   “说话……当然得用嘴说。”   赵敛挡住谢承瑢,转身对韩昀晖作揖说:“是韩将军来了。”   韩昀晖也有些尴尬,弯腰把地上的药捡起来了,说:“是我来了。”   赵敛看他在掂量药,就问:“这是什么药?”   “同虚叫我捎回来的,给你的药。”韩昀晖把药放在一边,没过一会儿反应过来了,“你们两在军营里亲嘴?!要死啊!”   赵敛傻笑,他还是把谢承瑢挡得严严实实的:“外面雪大么?要不要我给您倒杯茶?”   韩昀晖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外面雪是大!弄得我眼睛都看不清了,就看见你们在……”   “我们在说话呢。”谢承瑢探了个脑袋出来,“你就当做没看见吧,行吗?”说完,他还对韩昀晖眨眨眼,“外面雪很大,我给你泡杯茶吧。”   韩昀晖愣了一下:“喝不起你的茶!外面雪很大,我看错了,行了吧?”   谢承瑢说行,他眯着眼笑:“别告诉别人。”   “我才懒得说!”韩昀晖呆不下去了,他要走了,临走前瞪了赵敛一眼,“这几天同虚肩膀不舒服,你多给他揉揉。”   赵敛作揖说:“我知道,我给他揉揉。”   “真是!”韩昀晖走出帐子,雪果然很大,三步之内都看不清人。他往远处走了几步,再回头看谢承瑢的帐子,恍惚之间他还以为什么都没发生。   【作者有话说】   本章题目“不得控”出自唐·曾岑《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一句,“不得控”意为(天太冷而冻得)拉不开(弓)。 第85章 二八 不得控(二)   崇源十七年正月初十,齐州城。   雪堆三尺,枯枝凝霜,周廷禁军神策军、雄略军集合兵力强攻城池。鏖战之中,齐州城两面城门将破。   刀卷刃埋深雪,枪断裂落晶莹。佟刘军惊慌失措,奋力抵御不敌,形势危急时,刘初四军的谋士施陆文与佟立德军的谋士吴允却意见不一。   施陆文说:“官军已然破城,齐州危矣!不如引军北撤,保全主力,到迎州再扎营,不要正面硬抗。”   吴允却说:“回回让、次次让,上回清平县就是这样被让出来的,丰州也是因为我的失误而被夺去!如今不能再让了,一定要死守齐州城!国都在此,安能倾覆?”   “我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原先我们想着周军都是懦弱无能之辈,谁知道官军个个都是猛将?丰州失守,不是怪我们头脑不够灵光,全是因为官军太强!谁知道谢承瑢一枪就把晏群挑下马?晏群还被周人俘虏后诛杀……此仇焉能不恨!”施陆文骂道,“神策军一个谢承瑢,雄略军一个赵敛,一个佛面蛇心,一个凶神恶煞,任你用什么刀枪都敌不过!”   吴允冷笑说:“照你看,我们根本就不是官军的对手?那还起什么义,干脆降了!你凭着你的聪明才智,说不定还能在周廷封个宰相!”   “你?!”施陆文怒地挥袖,“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现在是两军攻城,谢承瑢和赵敛一定会上战场。论武力,谁能与他们较量?”   二位谋士吵得不可开交,一旁佟立德沉脸抱臂,刘初四则唉声连连。   原齐州城守将陆润说:“我不信这世上有无人能敌的人,更不信两个二十出头的小儿能敌千军。我手下有一小将名叫杜奉衔,也是个武力超群的人,现在我派他领两千精锐拖住赵敛。我手头还有一千兵,本是最后关头用来杀出重围、掩护官家的精锐,就由他们来拖住谢承瑢军。”   佟立德听了,点头说:“周廷禁军中,骁勇善战的大部分都是老将,精力匮乏难以持久;小将又弱,难成气候。唯独这个谢承瑢。他也是个认贼作父的人,亏我一心想招他入我大齐!”   “三哥。”刘初四长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施陆文道:“既谢承瑢不能为官家所用,不如就地斩杀。至于那个赵敛,本就是官宦世家出生的公子哥,心高气傲,难容于人,也不必留。”他同陆润说,“就吩咐将士们,凡见此二人,一律杀头,不留活口。”   近正午,雪愈飘愈盛,几乎看不清城下军马。   佟立德冒雪前往城墙上,望着底下白茫茫一片,唯雪与折枪耳。   “三哥。”刘初四也披着氅衣上来,呼唤道,“战场不宜久留,三哥速速下来。”   佟立德躲着箭雨下楼,钻进营中。他恨恨说:“雪还不停呢,连老天都不肯帮我!”   “三哥勿怨,如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愿掩护三哥出城。到时候三哥撤至迎州,自然有一条生路。”   “你说什么胡话?”佟立德有些恼了,“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也不会有万不得已的时候。”   刘初四摇头说:“周军是仗着天时,雪这么大,连我们这些齐州兵都无力相敌。周军是铁了心要剿灭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去处?”   “哼,一个小小谢承瑢有何可怕,就算再来一千个、一万个,我都不怕!等雪停了,能看清底下人影,我们就不必害怕了。”   佟立德看起来势在必得,其实是在安抚刘初四罢了。刘初四心里都知道,他吩咐人去把还在城中的女儿和王婆子带出城,先找个安全去处。   二娘才吃了一顿饱饭,被人裹在甲衣中抱出来。她懵懂地看着父亲:“爹爹,我们要去哪里?”   “去个好玩的地方。”刘初四给她的包袱中塞好些棉衣,又怕她饿,便把干粮都放进去。   王婆子有些预感,并不明说,只哄着二娘:“爹爹有很重要的事儿,不能随二娘走,等他忙完了,二娘自然能见到他。”   二娘不说话,走时哭了一场,伸着手要刘初四抱。   刘初四鼻子酸酸的,不敢看人。他对护送的士兵说:“一定要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有差错。”   雪大到彻底看不清人了。隔着风雪,刘初四瞧尽了女儿背影,眼泪留在脸颊,半晌间化作了冰。   *   杜奉衔冒着风雪出兵,将至门下,还想着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先前对阵赵敛屡战屡败,损兵折将,长官陆润对他很不满,饿了他好几顿,甚至还鞭笞了他。   杜奉衔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对手强劲,他实在是有心无力。可是陆润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总不能惩罚大军里的每一个人,所以就惩罚他了。   在牢中受罚的几日里,杜奉衔一直在想着赵敛。他想着赵敛那杆枪,想着赵敛腰间的长刀,甚至还有那匹白马。   赵敛对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良禽择木而栖,陆润不是他最好的归宿,他是不是该择良主?可这样,他就成了叛徒。   杜奉衔到城门下了,眼前正有厮杀,他顾不得太多,只对人群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喊道:“赵敛何在!”   赵敛很快就从人堆里出来,还是骑着那匹白马,还是握着那杆红缨枪。   “我等你很久了,杜将军。”   杜奉衔抱拳:“现在是你我决一死战的时候了。”   赵敛端着长枪,上下打量一番杜奉衔,笑道:“大正月的,将军要死战,我还不应。前些日子我问你的,你想好没有?”   杜奉衔闷声不答。赵敛又说:“今日雪大,我也不想将军冒雪同我一战。不如就此罢手,跟我去禁军营,我请将军吃热酒。”   “赵大官人何必在此废话,要战就战!”杜奉衔提枪上前,斩尽明雪。他的枪被赵敛一瞬间挡下,撒了半头白。   “我很想输给你的,杜将军。”赵敛惋惜地看着他,“我知道要是你输了,你家大将军肯定会责罚你。我不愿看你受刑,更不想你就此不振。”他抬肘把杜奉衔的将枪顶上去,“跟我来大周吧,我不会辜负你。”   “可我是陆润的将。”   “我当然知道你是陆润的人。各为其主,你为他杀尽千万人,是忠义好汉。可陆润是投贼叛国的卑鄙小人,现在是伪齐,来日若是西燕打来,你家将军又当如何?”赵敛撇开长枪,勒紧缰绳后退几步,“乱出必出英雄!何为英雄?识大势者为英雄!大周才是大势,你伪齐再如何负隅顽抗,终是废石,上不得台盘。为此倾覆一切,真的值得吗?”   “我……”杜奉衔长枪压紧。   “我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为了拖住我,你家大将军怕我率兵破了他的门,就派你来送死,可我不忍你战死沙场。所谓英雄,是枪指外敌,而非杀戮自己人!”赵敛最后向他抱拳,“我要你的枪,为大周而战,为边疆数万百姓而战!杜秉崇,你好好想想!”   身侧兵戈声震动天地,血飞身落在杜奉衔的身上。   “我身有军令,不得违抗。”杜奉衔说,“这一战,我不能输给你。”   “我甘愿输给秉崇,只求你归顺于大周。何如?”   杜奉衔思虑半晌,说:“这一战后,我会带队中剩余精兵前来投靠赵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陆润率兵出门,在茫茫雪海战场中寻找谢承瑢。   无数鹅羽落在他头,他接连斩杀无数人,始终看不见谢承瑢的身影。疑虑之时,有一声冷笑从身后传来。   “陆将军是在找人?”   陆润转过马,只见一身姿颀长之人,头戴银盔,手持银枪。他定睛一看,不是谢承瑢,便挥枪横打,谁知那人力气极大,稳稳挡住这一枪,还回力过去,险些将他打下马。   “你?!你是谁?”   “在下韩昀晖。”韩昀晖抱拳,“想不到吧?大周禁军也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羸弱。”   “谢承瑢在哪?!”陆润狠戾地吸进冷雪,吐出一口白气,“你们周廷,也爱玩那些神出鬼没的把戏!”   韩昀晖并不与他多废话,狠狠上前击打。   十几回合之后,陆润被掀掉头鍪,露出凌乱的头发。   “将军知道君权神授么?”韩昀晖幽幽说,“大周官家才是天授之子,任何有违天命之人,都该天诛地灭。”   陆润冷笑说:“天授之子?齐州那样多的百姓死于雪灾,十室九空,天寒地冻,死者相枕!正是因为天子无能,上天才特惩戒!天告诫人们,天子失德!只有推翻天子,才能有真龙降世!”   “佟三是真龙?还是你陆润是真龙?真龙天子只有一个,便是在珗京,在宫城!”   “我呸!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求天子救命、求神拜佛时,天子在哪?!在皇宫里,看着那些‘谢恩书’麻痹内心,妄想着这天下是太平天下!既是个‘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还有什么追随的必要?!少他妈的跟我废话,给我拿命来!”   韩昀晖不再劝降,再执枪杀去。   雪一直往下倒,地上满是血泞,战马鼻子上结着冰晶。   长枪倒插在地,红缨被红血打湿,又因寒风冻结。数千士兵战死,横尸城外。   这一战从早晨一直打到下午,齐州城守将陆润战败,城门被破,大周禁军攻下齐州城。   齐州城一片狼藉,叛军一路逃窜,甚至有抓百姓作质者,皆被周军杀死。   周彦带兵杀进城内,抓了战败的陆润,绑了交给齐州安抚使;又有齐州小将杜奉衔带三千五百精兵前来归顺,赵仕谋力排众议收他于帐内。   众将军进叛军营帐,只见里头空空,余一地散乱的文书。佟立德与刘初四早已逃出营,不见踪影。   赵仕谋看着地上的废纸说:“真跑了,还愁他不跑呢。”   周彦道:“四座城门中,三面门都已被我军攻下,他们只能从北门走。谢同虚就在北门外等他们,这回一定能将二人擒住。”   赵敛正好站在旁边,他非常诧异:“什么?谢同虚在北门?”   周彦瞥他一眼:“闭嘴。”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了,让谢同虚在北门堵他们,不是送死?”   赵仕谋咳了一声:“什么送死?谢同虚是将,他不去,你去?”   赵敛把腕上佛珠摸紧,忽然不安起来。   这本是他送给谢承瑢的那串佛珠,临行前,谢承瑢再三叮嘱他不要杀降,手戴佛珠、心怀慈悲,自不会多杀一个人。   赵敛确实没有多杀一个人,谢承瑢嘱咐他的事儿,他都做到了。可谢承瑢答应他的“平安回来”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2022结束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宝汁们明年还在嘿嘿,明年我也会更努力码字!   新年快乐,天天开心( ′▽` )? 第86章 二八 不得控(三)   齐州城北城门外,谢承瑢领兵三千,正等待着佟立德与刘初四逃到这里。   他行在马上,怀中那块山川明月的玉佩就紧贴在他的胸口,虽隔中衣,却依旧散出隐隐的热气。   他又下意识摸手腕,没摸到佛珠。后来才恍惚想起来,他昨天夜里已经把佛珠给赵敛了。   谢承瑢害怕赵敛又多杀人,不说佛珠能收敛心性吗?也许赵敛比他更适合戴佛珠了。   赵敛很听话,他跟谢承瑢保证:“我不会多杀一个人的。”   谢承瑢也跟他保证:“我会平安回来。”   雪越来越大了,那边攻城战还未结束。   彭六问谢承瑢:“佟立德和刘初四真的会从北门逃出么?”   谢承瑢说:“他不来,就是被擒了。”   “他来不也是擒死么?”彭六觉得不会有这么蠢的人,那么多门都被堵死了,就留这一扇,不就是陷阱么?他害怕佟立德不会上钩。他说:“我觉得聪明的人会躲在城里,哪怕是山里,也比冲出城好。”   也不知是哪个将军嘲讽说:“他要是聪明,还会节节败退么?佃农就是佃农,他们的脑子也就在这了。”   谢承瑢咳了一声:“别说了,准备作战吧。”   过了很久,等大雪完全铺满身了,城里的马蹄声才渐渐近。   是佟立德军来了。   佟立德本是要坚守齐州城,但官军的攻力实在是太强了,城门失守,齐军伤亡惨重,再死守毫无意义。他被迫率三千残兵杀出重围,撤军北上,准备到迎州休养。   佟立德最担心的人是刘初四,好像刘初四的命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他让伪齐剩余的几个能将护送刘初四与两位谋士先出城,他殿后,谁料刚从北门出城,迎面就碰上谢承瑢军。   冲在前面的将领大惊失色,吓得都拿不稳手中长枪。施陆文也胆战心惊,他问刘初四:“现在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我倒问你怎么办。”刘初四实在是忍不了施陆文了,“你别说话了,三哥呢,三哥!”   佟立德听到刘初四在叫他,立刻驭马上前。他看见眼前浩荡的军队了,这是大周最出色的禁军,他们的三千残兵几乎是不能与之相敌的。他对刘初四说:“四哥先走,我留下断后。”   “这怎么行!谢承瑢不是别人,你落在他手里,必然是死路一条!”刘初四拽着佟立德的甲衣不放,“反是为我造的,我不能丢下你!”   “反不是为哪个人造的,反是替天下百姓造的!四哥……”佟立德深深地看着刘初四,“我们不过是想过几天好日子罢了。”   刘初四望着佟立德为难的模样:“三哥,我们的日子都是偷来的。”   “我们的日子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佟立德深呼吸一口气,“四哥,如果这些日子是我为你偷来的,那我可以再为你多偷一点。”   吴允骑马过来,看着威风凛凛的大周禁军,还有最前面掂长枪的谢承瑢。他说:“佛面蛇心是最无情之人,我们很难猜到这种人的心思。我军主力绝不可与谢承瑢军硬拼,最好是避开他。”   刘初四问:“他都已经在眼前了,怎么避?”   佟立德几乎要将手中枪杆捏断,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来引开他,四哥走!”   “三哥!”   “快走!”佟立德拉住刘初四的手腕,“去迎州,在迎州等我。”   刘初四虽心中不舍,但又不能成为佟立德的累赘。他的眼泪在眼眶中盘旋:“我在迎州等你。”   雪势一直不减,而激战又至。   佟立德亲自持枪对阵谢承瑢,还没等他挥枪,谢承瑢已经一枪打下来。   “咚——”枪杆震荡,引得佟立德头痛耳鸣。   谢承瑢面无表情地压制住佟立德,佟立德青筋突起,使出全力仍不能化解压制。   “降了吧。”谢承瑢淡淡说。   “降?我宁死,绝不屈服!”   谢承瑢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佟立德:“现在降,大周不会怪罪你。”   佟立德大笑:“怪罪?我都已经造反了,还怕他们怪不怪罪吗?!”他忽然发力,掀起长枪,又狠狠向谢承瑢斩去!   谢承瑢撤身后退,左边脸颊被枪刃划出一道口子,洒出几点鲜血。   “哈哈!大周第一神将,谢承瑢!”佟立德嘲讽道,“我看也不过如此!”   谢承瑢单手翻枪躲避,正好抬起枪纂捅向佟立德。   佟立德巧妙躲过,骑马向后跑数十步,又回身喊道:“来啊,杀了我!杀了我,你就是大周的节度使了!”   谢承瑢并未马上追赶,他用手背擦过脸上血渍,直身时,后背旧伤如同撕裂般疼痛,几乎要吞掉他的左臂。   他左手使不上力,便拉缰绳上前,用右手抡枪,与佟立德作战。   佟立德跟他战了三回合,发现他动作远不如之前那般敏捷,又注意到他左手一直未发力,便猜测他左臂有伤,所以死命往他左手边打。果不其然,谢承瑢只侧过左边身子,完全不伸左手,佟立德更料定谢承瑢左手有伤。   “谢同虚,杀了我,李祐寅一定会封你做节度使的!武将一辈子追求的荣耀,须臾之间就要到手了!来杀了我!”佟立德说话挑衅谢承瑢,又带着身边十几个小兵往城外逃。   谢承瑢也率兵追上去,等回头时,北门的战场早已埋没在雪海之中了。他听见北门的枪鸣马嘶,却什么人影都看不见。佟立德近在咫尺,他背影的轮廓分外明朗。   “要追么,军候?”跟随谢承瑢出来的小兵问。   谢承瑢想着昨夜太尉“务必生擒佟立德”的军令,说:“追。”   雪如羽絮蒙面,越迎风越看不清眼前物。   佟立德带的十几小兵在雪中与谢承瑢手下的士卒殊死搏斗,战力强悍。等谢承瑢和佟立德打过几回合后,这片雪地的禁军竟只剩他一人了。   “他们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人了!谢承瑢,不如你此时降我,我们重杀回齐州城!”佟立德仍然这样说。   谢承瑢望着佟立德身边的几个小兵,他缓缓抬起左臂,忍着剧痛拿枪。   雪纷纷,风凛冽,谢承瑢对死亡的恐惧蔓延了整个脑子。他想到枪刺进身体,想到鲜血喷出来,想到那些将死之人瞪得老大的眼睛。   这些人要杀自己。如若他不动手,那么葬身血海的人就会是他了!   七八个小兵同时向谢承瑢冲过来,他一一回击,又转动长枪,打散敌军。他敏捷躲闪扎来的枪刃,忽察一缺口,狠捅上去,直接刺穿一小兵的咽喉!   血洒了满地。   一枪毙命后,谢承瑢并不停歇,拔出长枪用枪纂捅瞎身后小兵的眼睛,往后下方狠捣。小兵惨叫从马下传来,他拔出枪纂,惨叫声骤停。   枪又袭来,谢承瑢躲过攻击,一杆劈在人颈子上,将小兵打下马。他一枪捅进小兵的胸口,拔出枪时,血顺着刃往上喷,滋了谢承瑢半边脸。   佟立德在旁边看得有些呆滞了,他觉得不可思议,真的能有人同敌这么多精兵吗?他提着枪也上前和谢承瑢作战,还没靠近谢承瑢,只见谢承瑢一手握枪,一手攥住一小兵的枪杆,竟大力将小兵掀起来,砸向佟立德!   佟立德下意识抬枪躲人,自己手下小兵猝不及防摔在他的刃上,当场丧命。枪被人压断了,还牵连到佟立德的手腕。佟立德疼得大叫,他被迫丢下断枪,抽出怀中刀,再抬头的时候,谢承瑢已经鲜血满身了。   佟立德看见谢承瑢那双杀气腾腾的眼,这漫天大雪丝毫不及他眼中冷意。这几个月佟立德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杀人的兵将,只有谢承瑢的表情最让人觉得冷血无情,可谢承瑢的脸还分明是书生的模样。   他想到吴允说的了,佛面蛇心。   谢承瑢杀掉最后一个小兵,用力抽出长枪。他在盯着佟立德,好像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佟立德了。   “谢……谢同虚……”佟立德连刀都抓不稳了,发疯似的往深林狂奔。   谢承瑢穷追不舍,他眯着眼睛看前方战马的屁股,大臂掷枪,一枪插到马的身体里。那匹马痛苦地嘶鸣一声,歪身跪下,佟立德也被甩下马,狠狠栽在雪里。   血染红了白,佟立德倒在雪地,晕眩了很久。等他睁开眼,尖锐如针的枪尖对准他,满脸血的、如恶鬼一样杀人杀到失去理智的谢承瑢也在冷眼俯视他。   “谢同虚……”   谢承瑢没有什么言语回应,只是把枪缓缓刺进佟立德的肩膀。   “你真的要杀我……你也把我当作谋逆,是么?谢同虚,你杀人的样子真像是恶鬼!佛面蛇心,当真是你!”佟立德疼得咬牙,“珗州那些官人,从不知农民之苦,从不知佃户之苦!你当了官人,也全然把当年受的那些苦都忘了!谢承瑢!”   谢承瑢猛地清醒过来,他看见雪地里红得刺眼的血,突然觉得惊骇至极。他把枪收回去,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你忘了你娘……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么?你忘了你娘死得有多痛苦,你忘了你的日子过得有多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娘的?”   佟立德疲惫地躺下:“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想隐瞒的一切。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一点都不知道了?”   谢承瑢把枪插进雪里:“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想藏起来的所有秘密!若我将此事告诉赵仕谋,告诉赵敛,告诉全天下的人,你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佟立德看着谢承瑢惊悚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可悲啊,可笑啊!他们知道你娘是白玉馆的娼妓吗?你娘被谢祥祯赎回家去,又做了顶替你父亲的佃农!你爹一心要做大官人,不管你娘和你姐弟的死活,难道不是吗?”   谢承瑢额头的筋都突起来了:“你别胡说!”   “我胡说?你爹为了功名利禄,为了讨大周皇帝的欢心,甘愿把一双儿女送上战场!哈哈,这就是天下第一好的父亲啊,冷血至极!而你骨子里也流着这样冷的血,你也想做大官人,你一辈子都像你爹一样,是没有任何同理之心的冷血恶鬼!”   谢承瑢脑子有些发白了,他喃喃说:“你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我是乱臣贼子?”佟立德冷笑,“我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苍生!你又怎么会懂得呢?你早已失去自我了,从你会杀人的那一天起,你就再也不是你了。谢承瑢,你承‘瑢’字,这辈子便注定一无所有,只能为他人卖命,只配做他人走狗!”   谢承瑢浑身颤抖,他闻到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了,恶心得想吐。他余光瞥见盔甲上、手上的血,恨不得马上把这些盔甲都脱了丢掉。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风打在他身上,他的脑袋一阵一阵的晕眩。   他强行平复自己的情绪,说:“跟我走,我要绑你去见太尉。”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第87章 二八 不得控(四)   谢承瑢左半边身子疼得难忍,却还想弯下腰要抓住佟立德。   雪地里的佟立德自然不依,他把谢承瑢推到雪地里,就着“太尉”字眼斥责说:“太尉?谢承瑢,你娘如何生出来你这样的白眼狼,竟由着你甘愿被那些地主差遣!赵仕谋也是珗京城的大地主,他手里头千亩良田,不知有多少佃户在他手下做事!那些佃农病了残了,赵仕谋不还是逼着让他们交钱吗?!你以为他赵仕谋是什么好人!你看见的,不过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他踉跄着站起身,朝谢承瑢那身沾了血的铠甲啐了一口,“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啦!天降大雪,屋舍漏风,被衾冰冷!你娘被活活冻死了,就在这样的雪天!你们家那个地主呢,你娘都死了,他还上门讨要租税!你娘是贱籍,你却不念着贱籍的苦,替那些无情的剥削者做事!白眼狼,你这个白眼狼!”   谢承瑢被推得陷在雪地里,深雪囚着他,囿着他,让他无力脱身。他后背的伤发了疯似的发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浸湿了他的里衣,风一吹,就全部冻住。   “胡说,胡说!”谢承瑢拿地上雪去砸佟立德,“我娘不是冻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佟立德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完全戳中了谢承瑢的痛处,于是他说得更加直白:“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娘当然不是冻死的,你娘是被那些地主逼死的,是被你爹抛弃了绝望死的!你爹一心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子,你娘是个蠢货,甘心做块望夫石,甘心掏心掏肺地替姓谢的生儿育女、做佃农!谢承瑢,你做了这么多年谢承瑢了,想过一点你娘的苦么?你锦衣玉食,得了高官厚禄,有想过你娘在地底下还吃不饱、穿不暖吗?!你个没良心的,还替那些杀母仇人做官!谢承瑢,你他娘的一个白眼狼,你认贼作父!”   谢承瑢被寒风吹得发抖。他坐在雪里,脑海里闪过无数他做官的缘由。他不解地问:“我为国,又有何错?”   “那我们这些佃农,又有何错?你母亲又有什么错?她是娼妓,就该被人践踏?她是娼妓,就该被人用钱侮辱!可怜她脱了身,还要被人欺骗,被人抛弃!谢祥祯怎么对你娘的?他许诺的那些东西,有一样做到了么?你爹给你娘带去了无尽的痛苦,你和谢祥祯是一样的人,当然也给你娘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还替你娘感恩戴德,谢朝廷!我呸,我呸!谢承瑢,我看不起你,你不配做你娘的儿子!你永远不配!”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谢承瑢用力捂紧耳朵,可有些话还是从脑海里钻出来。他听见娘叫他:“昭然。昭然。”他看见阿娘瘦弱的身影了,阿娘穿着破布衣裳,外面天气冷得骨头都发疼,但她还在田里劳作。她的耳朵已经被冻裂了,她的眼里好像凝着泪水。   阿娘到死都在为谢祥祯说话,她搭着谢承瑢的手说:“昭然,你要听你爹爹的话,不要再忤逆他了。”   谢承瑢已经被寒风吹昏头了,他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了。他站起身,想要到雪里寻找他的金枪。他不断说:“佟立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佟立德愤怒地说:“天杀的那些剥削者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忘了本的去为他们卖命!金钱?名声?还是一文不值的官阶?一个不能同天下人共情的统治者,注定是要被天下人推翻的!这世上根本就不应该有尊卑之别!”   谢承瑢一只手捂起耳朵,一只手在雪里翻找长枪。他的手被冻得发紫,血扒在他的手上,深深镶嵌在指缝之间。   “我们佃农,我们贱籍,想活命,有罪吗?敢问谢大官人,想活着,有罪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谢承瑢找到他的枪了。他欲提枪杀人,但枪杆冰冷,手掌无力,他根本拿不起来。他低着头,盯视枪上的损迹和永远都擦不干净的人血。   北风呼啸,卷着雪钻进他的衣领。他不停打颤,身上的血全部化成冰晶了,缀在脸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娘怎么死的?你娘怎么死的!他赵敛从出生就含着金戴着玉,你心中最敬重的那个太尉赵仕谋也是如此!你怎么不想想,家里有上千亩良田的达官贵人,怎么会和我们这样的佃农共情?!可恨的是你拼命想要融进那些富贵圈子,你想攀高枝,你想做金枝玉叶!乌鸦变不成凤凰的,你永远都改不掉你是佃农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上京那些达官贵人的同类!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最懂你,只有我最了解你!”佟立德跪在雪里,扑向谢承瑢。   他用冰冷的手捧住谢承瑢脏乱的脸,轻擦过谢承瑢脸上的血迹,真挚说,“我要建一个这样的国家,一个专属于天下人的国度。我要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平等,我要这个国家无任何尊卑等级之分。我要人们同富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要天下人为天下人着想!谢同虚,你该是我们这儿的人,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谢承瑢颤抖着望向佟立德:“每个人都平等……”   “跟我去迎州吧,跟我一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让这世上再不会有你娘那样的悲剧发生,也让你娘了却一桩心愿,让你娘在九泉之下瞑目。让天下的佃农不再是佃农,让天底下就只有‘你’和‘我’。好吗?如果你愿意加入我,我即刻封你做大王。”   谢承瑢看着佟立德的眼睛,他在佟立德的眼里看见自己可怖的脸了。他眼也不眨地望着佟立德眼中的自己,到两行热泪溢出眼眶,北风吹得脸疼。   “你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   “是!”   “你若真是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以‘皇帝’自居?又怎么会想着,封我做大王?”谢承瑢反握住佟立德的手,“你若真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以‘王朝’来命名?”   佟立德知道他翻脸了,立刻向身后退去:“你!”   “这样的国度,根本就不能叫做‘齐朝’,更不会有‘王’与‘皇帝’存在。”谢承瑢摸到他的枪了,一把提起,“这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国度的,只有在梦里,在天上。”   “谢承瑢,你忘了你娘是怎么……”   “我娘是病死的,是被我父亲抛弃死的,是被地主杀死的。”谢承瑢拿枪指着佟立德,“是大雪吃掉了她,是雪。”   佟立德一边后退一边说:“我必须要推翻李祐寅,这样才能让天下农民看见希望!谢同虚,推掉了周朝,冬天就不会再下雪了。”   “推翻了官家,冬天还是会下雪的。”谢承瑢又要把枪砸向佟立德,“想要不下雪,除非人间不再有冬天。”   佟立德知道谢承瑢是个冷血的人,此时不能再说其它话了,唯有逃命!   他赶紧转身,往雪的深处疯跑。   “我只是想活,我们佃农只是想活,我们无罪!谢承瑢,你若杀我,就是遭天谴!”   谢承瑢对准佟立德的后脑,把枪投过去。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金枪精准地插在佟立德的脚边,吓得佟立德摔倒在地。   “谢承瑢!”   “你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吗?”谢承瑢缓缓走向他,“你要替佃农请命。”   “我要为天下人请命。”   谢承瑢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那个狼狈的人。   他看见佟立德脸上的伤口了,佟立德气喘吁吁的,却还是在说:“我想要人人平等,我想要为天下人请命。”   谢承瑢的手臂垂下来了:“好啊,好啊,为天下人请命。”   佟立德捂住自己的胸口:“你我都是佃户,我所想之,亦是你所想之。你我本是同心,又何来自相残杀之说呢?”   雪飘在谢承瑢的眼里。   透过雪,他看见一个卑弱的佃农跪在风中,满头满身都是白,就像一个老人。   就像那个暴雪夜,就像薄雪底下消瘦的那床被褥,就像绝了呼吸的那个人。   雪要压塌谢承瑢了。   “你走吧,佟三。”谢承瑢抬头看天上雪,“我不能杀你,你走吧。”   “谢同虚……”   “去为你的天下人,”谢承瑢闭上眼,“请命啊。”   佟立德旋即爬起身,向身后无穷尽的雪山逃去。   他没有回头过,谢承瑢也没有。   *   大雪不休,谢承瑢对着天流出滚烫的眼泪,他无力地摔在狂风朔雪之中。   终是白茫茫一片天地,上下无别。天上面,和地下面,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谢承瑢低头看着又红又紫的手,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了,不由一阵作呕。   真恶心,真恶臭,就跟他一样。也许不是血恶心,是他自己。   他摘掉了头鍪,随意丢在雪里,落了一个深坑。风瞬时扑过来,撕咬着他的耳朵。   “白眼狼,认贼作父。娼妓,望夫石,佃农。哈哈哈……”谢承瑢对着雪笑起来,“蠢货,蠢货!谢昭然是个全无头脑的大蠢货!蠢钝至极!”   他的旧伤仿佛撕开了他的半边身子,揪着他的心死死不放。他把手埋在雪里,借着星星点点融化的雪水洗手。   冰冷钻进骨血,谢承瑢冷得失去知觉,但仍想着要把手洗干净。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也不知自己所做为何,他一心只想着把血洗掉。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你个没良心的。”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谢承瑢洗不干净手了,急得大哭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拿雪过手,手疼得要命,可他还是不停地要擦干净血。   “下地狱,下地狱……”   远处的小马昭昭见状,越过深雪向他赶来。   “下地狱啊,下地狱……”谢承瑢又哭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娘,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昭昭过来用滚烫的舌头轻舐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哭着躲过这样的温暖,还一个劲儿说:“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娘……”   他刨开雪,好像里头就藏着什么人。   “娘,醒醒,醒醒了。”他笑着,对着雪中幻影发痴,“娘,下雪了……下雪了……你看啊。”   昭昭咬着谢承瑢的后领,把他往雪坑外拖。   谢承瑢一点力气都没了,他被马拖了很远,犹对着天上雪喃喃:“娘,娘……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茫茫雪海中只有一人一马,马清醒着,人却不清醒。大雪把谢承瑢的哭声全都掩盖住了,唯一能听见他哭的只有昭昭。   “娘,我没有认贼作父,也不是白眼狼……我从来都不是佛面蛇心。”   谢承瑢抱着雪,身后的血洇洇往外涌,拖了一地的红。   他想着将去的母亲;想着第一回 到军营,被打得脸红眼肿;想着第一回杀人,血喷到他眼睛里。   他想着自己不值一提的十多年,还有这条一文不值的贱命。   “谢承瑢,你是少年刽子手!”   “你杀了这么多人——”   谢承瑢哭着说:“我没有,我没有……”   他的眼睛被寒气冰得发胀,冷风掀起他嘴唇上开裂的皮。   伤口被磨得发疼发痒,就像蚂蚁啃食。血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了,黏在他身上,很快都成了冰。   他在痛痒之中仍然对着天辩解:“是他们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他们……”   昭昭把谢承瑢放在平坦的雪地上,它用热舌舔他的眼皮和嘴唇,焦急万分地呜咽。   谢承瑢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昏昏沉沉的,完全陷入一大片混沌。   “昭昭……”他念着,“分明是……天理……昭昭。”   雪洒在他的身上,很快就要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昭然”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南宋岳飞的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第88章 二九 雪窥人(一)   正月初十傍晚,禁军占领了齐州城。   扎营之后,诸将开始清点军中损失。赵敛将手下伤亡的人数报了上去,他应当还有别的事要做的,不过他完全没有心思做了。他站在营帐门口焦急地望着北方。   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很想快点见到谢承瑢。   雪越下越大了,渐渐看不清军营门口的路。赵敛在雪中徘徊,终于见神策左第一军的将士们回来了。他疾步绕着长队走了一圈,没看见谢承瑢,就随便抓了个人来问:“你家军候呢?”   这小兵方才经历厮杀,满脸是血,神思恍惚,说话也口齿不清。他大约是在说:“军候带兵去追佟立德,找不到人了。”   “找不到人了?”赵敛急得揪住这小兵的衣襟,“找不到人你就回来了?你家将军丢了,你就回来了?”   “我……”小兵胆怯地看着他,“雪太大了……我也找不到……”   “阿敛!”周彦听见赵敛在同小兵争论,忙过来拉他,“让军使回去歇歇,你不要多问。”   “谢同虚没回来!”赵敛难以置信地再抓过来一个人问,“谢同虚呢?”   第二个人也说:“我看见谢军候去追佟三,一眨眼就不见了。”   赵敛板着脸问:“一眨眼就不见了?!难道还人间蒸发了不成?他往哪里追了?难道你们没一个人跟上去的?”   小兵腿软了,站都站不稳,歪在地上。他说:“好像是有人跟着了,谢军候去了西、西边山。”   “西边山?雪下这么大!”   “阿敛!”周彦以为赵敛又要胡闹,一把将他拽过来,“将士们才打完仗,你找他们问什么呢!回去!”   “谢同虚没回来!外头下这么大雪,他怎么能不回来呢?”赵敛又往门口望了好几眼,“我找他去。”   周彦抓住赵敛的手腕:“你到哪里找他去?”   “去西边,他不是进了西边山吗?”   “雪下得大,西边山封路了!”   “封路了?”赵敛心都悬起来了,“那谢同虚怎么办,他出不来了?”他马上就要往外面冲,但周彦按住他的肩膀。   周彦竭力安抚他:“谢同虚的枪法那样精湛,一定会好好回来的。雪这么大,谁能进西山?你就在这呆着!”   “枪法精湛,和下雪有什么关系?!”赵敛挣脱开周彦,“谁能进西山,我能进西山!”   “阿敛!”   赵敛从帐子里找了一件大氅,他担心谢承瑢受伤,又把药都翻出来。周彦在后面追他:“你乱跑什么?说不定谢同虚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去找他。”   “阿敛!”周彦再一次警告他,“外面是暴雪,你未必能找到出路!”   “我未必能找到出路,那谢同虚呢?我不找他,他就回不来了。”   周彦见赵敛如此心急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说:“好好回来。”   营内嘈杂,受了伤的将士被人抬进来,哀嚎遍地,雪都成了红霜。又有辎重搬进,车轮压在血上。赵敛的鞋踩过血,溅起血泥,但他丝毫没有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他只想着去取马鞭,牵了照夜去找谢承瑢。   雪夜亮堂,赵敛骑着照夜出城,往西边那座山狂奔而去。   *   “昭昭!”赵敛沿路一直叫喊。   风雪扑到他的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咳嗽。他忍着寒风,又大声呼唤,“阿昭,谢阿昭!”   大雪一层一层往上叠,别说人了,连树都被掩得彻彻底底,一眼望去,除了白什么都没有了。   赵敛不停叫着“谢昭”,嗓子都喊哑了。他看着干净的天地,胸口那颗心跳出来,又一阵一阵地往下坠。他好像看不到边了。   “谢同虚!谢同虚……”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   赵敛真的望不到尽头了,空对着远山素雪,流出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来。他真害怕,他怕这样的寂静,也怕再也见不到谢承瑢了。   “去哪里了,谢阿昭……快点出来,快点出来……昭昭!”   雪松得要沉下去,渐渐吞掉照夜的半截腿。   赵敛有些呼吸不畅:“谢同虚……昭昭……”   ——“我会平安回来。”   赵敛怨念地骂他:“骗人,你到底要骗我多少回!谢同虚!”他哭出来,“我以后再也不闹你了,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了,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谢同虚……”   北风呜咽,照夜的步子却越来越大。   忽然耳外传来一声马鸣。   赵敛振作起来,盯紧前方那一处细小黑点,好像是谢承瑢的小马。他对着昭昭喊:“小马!”   小马摇着尾巴回应,赵敛眼睛亮了:“快走,照夜!快过去!”   照夜驮着赵敛往昭昭那儿飞奔,走到昭昭跟前,果然看见雪地里盖了一层薄雪的谢承瑢。昭昭正用舌头舔谢承瑢的脸,想给他身上带来温暖。谢承瑢似乎还有呼吸,发与雪埋住了他的脸,他嘴边确实吐出了白气。   赵敛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蹚过雪来到谢承瑢身边,看见谢承瑢满脸的冰血,他的手脚都被雪冻得发紫。   “阿昭……”赵敛手忙脚乱地去掸谢承瑢身上的雪,他轻轻拍着谢承瑢的脸颊,“谢同虚!醒醒,醒醒了。”   谢承瑢呼吸微弱,但意识尚在。他听见赵敛在叫他,勉强睁开一点儿眼睛:“二哥……”   “是我,是我来晚了。”赵敛抽出身上的氅衣裹住谢承瑢,又把他拥在怀里,“我带你回去,你不要睡。”   雪不依不饶地落在他们的头上,纠缠不休。谢承瑢头昏昏的,他望见赵敛头上的雪,竟然说:“这回不是一会儿了,是一辈子了。”   “什么一辈子?”   谢承瑢伸手捻住赵敛的耳垂:“因为我们都白头了。”   赵敛把谢承瑢背在身后:“是啊,是一辈子,我还想和你白头呢。”   “你背后还有伤……”谢承瑢一点力气都没了,说话也很轻,“你背着我,就疼了。”   “我不疼,我背你出去。”赵敛没有手牵缰绳了,他和身后的照夜说,“看好小马,我们回去。”   照夜和昭昭好像都能听懂他的话,乖乖都跟着他走。雪还大,昭昭特意用身体挡住北面刮来的风,照夜就走在前面,为赵敛开路。   天实在是太冷了,赵敛的脚已经冻麻木了,可还是不停地往前走。他感觉谢承瑢没声音了,立刻晃他一下:“还醒着吗,昭昭。”   谢承瑢“嗯”了一声:“我好冷。”   “坚持一下,一会儿就不冷了。”赵敛哄他,“等会儿我们就到地方了,就不会冷了。”   谢承瑢一点儿也不信,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可能找到出路?就是可惜,赵敛为了他也被困在这片雪里了。他用手捂住赵敛的耳朵:“耳朵……耳朵要冻掉了。”   “没事儿,不会冻掉的。”   谢承瑢的额头抵着赵敛的后脑勺:“能跟你死在一起,我这一辈子都无憾了。”   “死什么死,我们都不会死的。”   话音刚落,照夜就朝远处的雪山嘶吼,它掀起马蹄叫赵敛顺着它的方向看,前面好像有一个被雪覆盖了一半的山洞。   赵敛非常高兴,他把谢承瑢往上颠了颠:“瞧吧,昭昭!我们都不会死了。”   *   谢承瑢半梦半醒地,看见身边有一团火燃烧着。   火焰带来无穷无尽的热气,引着他往火里钻。可每当他要靠近时,总有手臂揽着他,不准他过去。很快,他又觉得热了,就伸手推开那个人,想往凉快的地方躲。可是那个人又把他圈进怀里,揉着他、摁着他,轻拍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阿娘哄着他睡觉一样。   他又想起阿娘了:“雪……雪都漏进屋子了。”   谢承瑢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轻飘飘传到赵敛耳朵里。   “没有雪,昭昭,没有雪。”   “阿敛……”   “我在呢。”   谢承瑢轻轻说:“背……背后好疼。”   “那我给你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赵敛把手移上去给谢承瑢揉背,却总是摸不到痛处。   谢承瑢觉得痒,扭着腰躲开:“烫。”   “疼?”   “好烫……好烫,哥哥的手好烫啊。”   赵敛脸有些红:“昭昭,你怎么喊我哥哥啊。”   谢承瑢迷迷糊糊地去摸赵敛,发现赵敛好像没有穿衣服。他摸赵敛的肚子,摸他的胸口,说:“你不冷吗?”   “不冷。你还有哪里疼呢?”赵敛摸谢承瑢的额头,“饿吗?渴吗?”   谢承瑢不说话了,他又睡着了。   谢承瑢没睡很久。   他总做着小鬼拖他去地狱的噩梦,吓得他冒冷汗。他拼命在梦里跑啊跑啊,跑到尽头了,梦就醒了。   谢承瑢缓缓睁开眼,头顶就是丑陋的山石。石头尖正在一颗一颗往下滴水,有点吵人。他耳边隐隐有火星迸溅声,火焰旁边盘膝坐着赵敛。赵敛光着上半身,只套一件薄甲,火光勾勒出他流畅精壮的手臂。   谢承瑢眼涩,看不了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等泪花冒出来了,他就继续睁眼盯着赵敛看。他真喜欢赵敛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粗这样好看,还很有力,一只手就能把他抱起来转圈。   赵敛在拌药,完全没在意谢承瑢已经醒了。   山洞奇静,洞外还有风声。谢承瑢溺在暧昧的火光里,要把赵敛给看穿了。直到洞口处的昭昭嘶叫,赵敛才回过头来看。   “醒了?”赵敛丢下药过来,他裹紧了谢承瑢身上的氅衣,又抚摸谢承瑢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呢?”   “没有不舒服的,我好了。”谢承瑢说。   赵敛觉得他在骗人:“你要是骗我,我就会生你气了。”   谢承瑢认真地说:“真的不疼了,二哥。”   赵敛放心了。他说:“我弄着药呢,一会儿来给你敷。”   “不敷药不疼的,一敷药就疼了。”   “胡说。”   赵敛还想说什么话来哄的,但肚子不太争气,突然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谢承瑢笑起来:“饿了?”   “都没想起来吃东西。你饿么?”   “有一点。”谢承瑢伸手指向昭昭,“昭昭马鞍边上挂着一个小兜儿,里头有吃的,给你。”   “哪儿呢?我找找去。”   赵敛又留个宽阔背影给谢承瑢看了。谢承瑢喜欢看赵敛的背,很宽阔,很结实。他觉得赵敛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没有人比赵敛更好看了。   谢承瑢低头摸自己的肚子,发现里衣比自己平时穿的长了半截。他问赵敛:“衣服是你的吗?”   “是,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换下来。”   “给了我,你穿什么?”   赵敛翻了几块饼出来,非常得意地跑到火边烘饼。他说:“我不冷,穿身上这个就行了。”   山洞又陷入寂静。谢承瑢说不上话,就盯着眼上那些难看的、吊挂着的石头。   这些石头真像刀子。如果石头掉下来,是不是能把他砸死?   “想什么呢?”赵敛拿手晃他眼睛。   他醒了,慢慢悠悠地望向赵敛:“你怎么来了?”   “怕你丢了,就来找你了。”   “雪下这么大,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冻着了怎么办?”   赵敛模仿着谢承瑢虚弱的强调和语气,噘嘴说:“身上疼还说这么长的话,更疼了怎么办?”   谢承瑢笑了:“你不要学我说话。”   “饼被烤热了,你吃饼吧。”赵敛把饼递过去,“昭昭,就算雪大得天都掉下来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谢承瑢一怔,低头吃了一口饼,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终于周末了,周末愉快( ′▽` )? 第89章 二九 雪窥人(二)   赵敛还是在边上拌药,很快他的头上又坠汗珠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谢承瑢搭话,倒不是问什么“你为什么会跑丢”,而是在问:“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饼的呢?”   “韩将军告诉我的。”谢承瑢咬了一口饼,慢慢嚼完了才说,“以前我在延州的时候,也有一回像今天这样跑远了,差点在林子里饿昏。后来韩将军跟我说,在马肚子上挂点吃的,就不怕饿死在外面了。”   分明是很久远的事了,但赵敛还是很担心。他问:“那你后来回去了吗?”   “我不回去,你还能见到我?”谢承瑢点赵敛的鼻尖,“我都化险为夷了,二哥。”   “化险为夷……”赵敛有些自责,“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早点认识我?   “早点认识你,我就能保护你了。”   “早点认识我,然后跟着我去送死?”谢承瑢摇摇头,“我在延州,就是为了送死而存在的。”   赵敛呆呆看他,听他说当年延州的事儿。   谢承瑢回忆说:“那时候我爹还是个没什么战绩的无名将领,他第一次挂帅出征,手底下人都不服他。他没办法,就叫我和我姐姐去打前锋。将士们都不服我和我阿姐,所以我与她吃过很多苦头。”   他又吃了一口饼,“那会儿跟我们打的那个西燕元帅叫金宗盛。七月底,我们跟西燕决战,我爹告诉我,只要砍了最前面那个人的脑袋,我们就可以回珗州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金宗盛。”   “后来呢?”   “后来?我想赶着我娘忌日之前回家,所以就领了命,跟我爹立了军令状,要是杀不掉那个人,我就依军法斩首。决战的时候,我努力靠近金宗盛,先跟他手下三大将打了八九个回合。三将死后,我没一刻停歇,立马冲过去把金宗盛杀了。我一枪就砍掉了他的头,他根本没回过神来反抗。”   谢承瑢想到金宗盛的死状了,金宗盛原本是那么高大的将领,可是死的时候也会露出无助的神色。   所以说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高大的还是瘦小的,不管是最上面的还是最下面的。   赵敛静静地看着谢承瑢:“昭昭,你是个英雄。”   “我不是。”谢承瑢愧不敢当,“金宗盛完全是因为疏于防范才死的。他没想到护他的三大将会被杀,也没想到会有人直接来砍他的头,更没想到杀死他的是个小孩子。我杀了他,拎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颅抛上天。就在这时候,我爹大喊,‘金宗盛死啦,金宗盛死啦’。金宗盛死了,西燕军军心涣散,士气全无,纷纷撤去。”   赵敛哄谢承瑢继续吃饼,谢承瑢不吃,对着洞外大雪喃喃又说,“金宗盛死了,我就变成了延州的大英雄。延州盛产金,州中百姓为了谢我,给我打了一把金刀。就是我送你的那把,取名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没用过那把刀,因为自始至终我都觉得我配不上这把刀。金刀要金贵的人用,我是块愚木,压不住它,反会被它所斩。但是你不同,你能用上,因为你生来就是金贵的人。”   “我不是金贵的人,我和你是一样的。”赵敛说,“我和你,都是肉体凡胎的人。”   谢承瑢转头望向赵敛:“其实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流照君送你,我只是想着,要送你东西,就得送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最不俗的东西。它不能是钱财,也不能是珠宝,可我又写不出一手好字,画不出一幅好画。我浑身上下,只有那把刀。”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赵敛揉谢承瑢的头发,“我是白得了你这把刀。”   “我和阿敛是一起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你也愿意把你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谢承瑢把吃了一半的饼放在赵敛手里,“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白得不白得的,以前我心甘情愿,现在我也心甘情愿。”   赵敛嘿嘿笑了,他眼里闪着火焰,摇晃着,燃烧着,火堆里不停有火星子往外飞,噼里啪啦甩在地上。   “我也心甘情愿,我心甘情愿把什么都给你。”   “二哥,”谢承瑢说,“我的头发乱了。”   “我帮你梳,我替你梳得整整齐齐的。”   没有梳子,只能用手抓抓。赵敛的手很轻,他以前没帮别人束过头发,这会子略显生疏。   有一缕头发没抓好,垂在谢承瑢眼前。他看着这缕瘦发,忽然想到佟立德的那一句:你清清白白的身子,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这会儿他又迷糊了,伸手兜了一指缝的发,卷在手里。   他不觉得赵敛是泥垢,从来都不觉得。即便赵敛爱闹、爱玩,即便他到处送金送玉。   赵敛一点儿也不浑浊,他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永远泛着灵气。   清清白白,赵敛也是清清白白,他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人。   “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1]。”谢承瑢说。   “怎么了?”   “毋妄视,毋妄闻,毋妄言。”谢承瑢念着,“阿敛,等我头发都白了后,你也会替我束发吧?”   赵敛觉得他思绪太跳脱,还在想着他为什么忽然说“毋妄”,现在又转到“头发白了”。半晌他想明白了:“你想跟我一辈子都在一起了?这会儿不是一时一日,是一辈子了?”   谢承瑢笑笑:“我问你话呢。”   “我当然愿意了,昭昭,”赵敛抱住谢承瑢的肩膀,“我给你束一辈子发,我们共度到白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2],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再见啊。”   谢承瑢也拥抱赵敛:“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再见。我是不是该庆幸遇见了你,二哥哥。”   “我也很庆幸遇见了你,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我会更早去见你,更急着去见你。我要摘一枝蜡梅去见你,我要为你簪世间最漂亮的花,我要带你去一个不见雪的地方。”赵敛伤感起来,“昭昭,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哭了,也再也不想雪漏进你的屋子。”   “雪不会再漏进我的屋子了,我也不会再哭了。”谢承瑢说,“等将来致仕了,我们就找一个不见雪的地方,永远都不回来了。”   赵敛毫不犹豫地说:“好。”   夜里雪下得大,风呼啸不止。幸好洞口朝南,吹不着冷风。   赵敛给谢承瑢涂完药,又把洞里的剩余的杂草喂了马,什么都弄完了才歇息。   他说:“我们先在这儿呆一夜,明天我带你出去。”   “雪这么大,能出得去吗?”谢承瑢很担心。   “齐州冬日就爱下雪,不然也不能造一场雪灾。”赵敛侧身躺在谢承瑢身边,“大雪封路,不知道能不能出得去。不过再怎么样都得出去,不然我们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谢承瑢觉得也是。他把身上的氅衣分一半盖到赵敛身上:“这样就不冷了。”   “我不冷,我皮厚。”   “我想你陪我一起盖。”   赵敛贴到谢承瑢身边:“那我给你暖暖。”   谢承瑢还有件心虚事儿没说,就是他放走佟立德这件事。其实他也可以完全不说的,可是他不想瞒着赵敛,他觉得赵敛可以知道这件事。   “二哥。”   “怎么了?”   “我这回没完成太尉的军令,等回到营里,他会罚我吗?”   “怎么会,禁军有那么多将领没完成军令、没打赢胜仗的呢,不也没罚?”   谢承瑢沉默了一会儿,说:“太尉叫我生擒佟三。”   赵敛挑眉:“你把他杀了?”   “没有。”谢承瑢氅衣底下的手指乱晃,“我把他放了,他跑了。”   他以为赵敛会吃惊诧异,又或是质问他“为什么把人放了”,谁知道赵敛根本没回应。   谢承瑢把眼睛睁开,赵敛已经闭上眼了,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你不问问?”   “问什么?”赵敛手掌撑着额头,“你想告诉我就告诉我了。”   “你不怕我听了佟立德的荒唐言论,转变成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赵敛睁开一只眼:“怎么会,我信你。”   谢承瑢说:“我放他走了,因为他说,他要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度,他想人人都平等,不分贵贱,不分尊卑。他想要人同富贵,共丰足。”   “他在放屁。”赵敛睁开另一只眼,认真地说,“想要人人平等的人不会自称皇帝,佟三不过是打着这样的借口造反而已。就算他建了新朝又如何呢?这世上没一样东西是永恒的,有多少王朝覆灭了,又有多少政权陨落了?他伪齐又能坚持多久?不还是会随着天地宇宙之长河日渐消散,最后再由新的来续。更新的再续新的,更更新的再续更新的,永不停止。”   谢承瑢有些惊叹:“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世间万物都在变,人从幼至老,日从旦到夕,都是这样。月亮尚且日日不同,何况人呢?佟三当然也不会懂得这个道理,他以为造反就能改变一切了,他以为自己当了皇帝就能扭转天地了。等他当了皇帝,只还会像现在一样,不平消了还会有不平,恶人死了还会有恶人。此为变者之不变,以变来替所谓‘不变’。世间就是这样,本质未变,改了皮毛,终究还是会像原来那样。”   谢承瑢似有感悟:“这世上没有东西是永恒的?这世间万物都在变?佟立德要是不……”   没等他说完,赵敛就笑着说:“世间万物当然都在变。就像我的心一样,从一点点喜欢,到很喜欢,到爱,到很爱。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浓。”   “你臊死了,赵观忱!”谢承瑢推他,“你又没脸没皮了。”   “我没骗你啊。”赵敛杵在那儿,没让谢承瑢推动。他说,“变者之不变,以变来替不变,说简单点儿,就是我一直都会很爱你,只会一天比一天多,看上去是在变,其实总的又没变,都是爱你。如果哪天你惹我生气了,我就少爱你一点儿,到后一天我再补回来,总的还是不变。”   谢承瑢堵住耳朵,“什么都能让你扯上这个,你从来没正经过。”   赵敛哼哼说:“你瞧吧,我跟你好好说、坏坏说,你都不听。但我偏爱说,我一天说八百遍都不要紧。”   谢承瑢白了他一眼:“挺你的尸吧!”   “恼了?”赵敛不撑脑袋了,改成撑着上半身,“你要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   谢承瑢捂着脸不看他,但轻飘飘冒出来一句:“你说吧。”   “哦,那你是爱?”赵敛闹挠他痒痒,“爱听我继续说啊,还要听什么?”   谢承瑢弓着背躲,闹得背心冒汗。他揪着赵敛的手放到自己后腰:“别闹了,氅衣的热气都没了。”   赵敛把他圈得很紧:“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放在你腰上?”   “我随手一放。”谢承瑢说。   他看见赵敛喉结上缓缓流过一滴汗珠,忽然觉口渴,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亲吻赵敛的喉结。   赵敛捏着谢承瑢的脸:“谢大官人,这也是随嘴一亲?”   谢承瑢挣开赵敛的手,又勾住他的后颈:“不是。”   【作者有话说】   [1]:“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出自《淮南子·主术训》。本文中,该句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八章 。   [2]: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   其实这一本之前我是取名叫《不见雪》的,但我感觉不够严肃,但也算是点题了~ 第90章 二九 雪窥人(三)   火堆里的火不停冒着热气,蹦出碎星,溅到边上的土里去。   洞口边,照夜和昭昭正低头吃着干草,有时候甩尾巴,有时候摇耳朵。柴火这一边,那件大的、能容得下两个人的氅衣下面,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   赵敛躺着,他后背的伤还没好透,正好硌在垫在身下的衣服上。他仰面受着谢承瑢的亲吻,谢承瑢从来没这样主动过,弄得赵敛都有些忍不住了。   “嗯……”谢承瑢有些喘不过气了,总算和赵敛分开,“好热。”   “你趴在我身上,还能不热吗?”赵敛笑了,“这回亲得这么好,跟我一样也是无师自通?”   谢承瑢瞥了他一眼:“你是无师自通?”   “我当然是无师自通,看看就会啦。小时候我家宅子里有对做工的夫妻,就住在小外院。有回我去找他们家的郎君玩儿,意外看见他们在长廊上亲昵。那时候我还小呢,不太懂,呆呆看了好久。”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回去了呀。那是我第一次看人那样亲嘴儿,小时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亲吻还要转脑袋呢?后来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谢承瑢趴在赵敛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声,“我之前没看过人家亲嘴儿,也没被别人亲过。”   “你娘也没亲过你?”   “没有。”谢承瑢觉得有些遗憾,“谁都没亲过我,我倒是被昭昭亲过。”   赵敛大惊失色:“被小马亲了?那我叫照夜亲回来,不能白让你被它占了便宜。”   “你真有意思,小马懂什么呢?它肯定不知道亲嘴儿是什么意思。”谢承瑢低头亲了一遍赵敛的嘴唇,“以前我娘告诉我,女子嘴上的胭脂不要随便碰,没涂胭脂也不能碰。身为男子,更要知礼节,不能无礼辜负旁人。后来我才知道,对女子如此,对男子也如此。”   赵敛笑着说:“可是我嘴上没有胭脂。”   谢承瑢又舔了一遍赵敛的嘴唇:“我们也不算是随便碰。”   “我给你随便碰,你想碰哪里都可以。”赵敛往上挪了一点儿,“从来没听你提过你娘,她是哪里人?姓什么?”   谢承瑢疑心地看着赵敛:“你不知道我娘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她姓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是哪里人、她姓什么,你都没告诉我,我上哪儿知道去?”赵敛怜惜地抚上谢承瑢脸上的伤口,“你也没告诉过我,昭昭。”   “你这么神通广大,去查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谢承瑢避开赵敛的手,要从他身上起开。   赵敛拦住他:“走什么?不相信的才要私底下去查呢,我查你干什么?你要告诉我就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也不问。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想告诉我,我就不多问。”   谢承瑢轻轻说:“我没有什么秘密。”   “我也没什么秘密,哥哥,我一点儿秘密都没有。”赵敛环住谢承瑢的腰撒娇,“我所有秘密都告诉你了。”   谢承瑢被他拉回去,又安稳趴在他的身上。   赵敛说:“昭昭,我放心你,你做什么我都放心你。”   良久,谢承瑢才说:“我娘是建康人,后来才来的珗京。她姓梁,琴、棋、书、画、舞,什么美的东西,她都精通。”   赵敛夸赞说:“那她一定是个很美的人。”   “她很美,也很温柔,反正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受骗了。她被好多人骗过,也被我爹骗了。”谢承瑢难过起来,“我也骗了她。”   “你骗她什么了?”   “我答应她,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忤逆我爹。可后来我也没做到,我每天都要和我爹呛好多回。我恨我爹,他是这世上最最无情的人。”谢承瑢继续枕着赵敛的胸口,“我爹把我娘骗到小破屋里,收了她的琴,砸了她的鼓,给她穿上粗糙的布衣,还给她几把锄头,让她受风吹雨打,日晒雪淋。以前她也被困着,但好歹还漂漂亮亮的;后来她还是被困着,一点儿都没有漂亮的样子了。”   “人的活法,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赵敛悠悠说,“以前是活着,以后是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有念想地活着才算是活着,没有念想地活着,那就是死了。人死了,却还要被吊着处在这世上,死也死不掉。”   “你怎么这么伤感呢,昭昭。你被大雪撞了一回,人也伤了,话也多了,心也伤感了。”   谢承瑢也觉如此,不过就是止不住地要感怀:“我差点儿就死了,差点儿就不能和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怕见不着你了。”   “我不是来找你了吗?不过倒也没事,人死了,还会去天上,去地下。若我哪日比你先死了,就在那头等着你。到时候,我们天上、地下,再相见。”   “天上、地下,再相见?”   “我们一定能相见的,因为我还要和你死同穴,葬一处呢。”   赵敛嬉皮笑脸的,还逗谢承瑢开心,不管谢承瑢怎么多愁善感,这会儿都不能不高兴了。   “我救了你,你也不给我点赏赐。”赵敛拿手戳着自己脸颊,“你再亲我几下,我就睡了。”   “可是我不困。”   “那你也亲我几下,说不定亲完就困了。”   谢承瑢闭着眼再吻赵敛的嘴唇,他知道赵敛亲得有多好,以往亲到情浓的时候他都要停下,但这次没有。他纵情地和赵敛纠缠在一起,还用手抚摸赵敛的胸口。他的手很轻,指腹轻轻划过赵敛的皮肤,就跟羽毛似的。   赵敛全身一颤,及时收了回去:“不亲了,你又到了。”   “什么算到了?”   “都这样了,就算是到了。”   谢承瑢舔了一下赵敛的耳垂:“二哥,这不算是到了。”   赵敛自以为很有忍耐力,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要怎么忍了。他望着头顶的石壁:“昭昭,你身上有伤。”   “我知道。”   “你不怕以后后悔了?你知道再这样亲我,我会做什么的。”   谢承瑢衔住赵敛的耳垂:“嗯,我知道。”   赵敛勾手把谢承瑢压在身下,他是真的热了,额头冒了一层密密的汗。他盯着谢承瑢的眼睛看,很快他又不能盯了。   “你说小马和照夜能看懂我们亲嘴儿吗?”他问。   谢承瑢说:“应该看不懂,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你看看它们有没有在盯着我们看。如果有,那就是知道。如果没有,那就是不知道。”   谢承瑢果真侧过脸瞟了一眼,说:“没看,它们在吃草。”   “干草好吃吗?真好奇。”赵敛的呼吸很重了,他吮谢承瑢脖颈,手伸向谢承瑢腰间的系带。   谢承瑢很痒,却还把脖子仰着给赵敛咬。   “干草不好吃。”他说。   赵敛“嗯”了一声。   谢承瑢又说:“我……”   “你什么?”   “我好吃。”谢承瑢把手伸进赵敛的衣服里,“二哥,你吃吧。”   *   柴火还在热烈地烧着,照出周围物件的影子。   昭昭和照夜没在吃草了,嘴巴也不嚼了,就呆呆盯着石壁上映的那对交缠着、上下起伏的影子看。   小马们自然看不懂是什么,但有些预感。尤其是昭昭,它看见自己主人被压在下面,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的,以为是被欺负了,就在那儿吵,还找照夜打架报仇。   照夜不服那个气,也和昭昭打架。   两匹马打得不可开交,闹得洞口雪直溅,马毛乱飞。   “小马打架了……”谢承瑢推开赵敛的胸口,颤颤巍巍说,“打起来了……”   赵敛把谢承瑢的手捉住往下放,他不说话,因为在他眼里,马打不打架一点都不重要。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好像从前十几年的人生都白活了,就此刻才真的活着。   谢承瑢眉头很皱,赵敛低头亲吻他的眉毛:“让他们先玩会儿。”   马还在打架,火仍然在烧,石壁上的影子依旧在摇晃。   洞外雪窜进来,窥视一切,又都默不作声。   “昭昭……”赵敛俯身抱着谢承瑢,跟着他一起喘气儿。   “小马还在打架……”谢承瑢有点急了,伸手去抓赵敛的后背,“昭昭打不过照夜的,你快说它。”   赵敛忙着呢,哪有空管马,但既然谢承瑢说了,他就不得不处理。他转过头,扬着嗓子骂道:“照夜,还打!”   照夜不敢打了,但气得扭头,把屁股对着昭昭。昭昭也气,也把屁股一撅。   “你看吧,不打了,我一说它就乖。”赵敛得意地说。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那确实是比你……乖多了。”   【作者有话说】   小赵是力量型选手,所以他…   到周三还会有一更! 第91章 三十 花不谙(一)   到清晨,齐州的雪终于停了。有一阵风卷着零碎的雪点扑进山洞,落在两匹小马的脚边。照夜摇腾着尾巴,往洞外探脑袋,把洞口的雪都掸掉了。   赵敛一早就醒了。他怀里还搂着谢承瑢,现在手臂麻了,正在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他刚刚把脚伸到氅衣外面去,听到洞口两匹马又要打架,仰头啧声道:“嘘!”   谢承瑢听见赵敛说话了,费力地睁开眼。他只能看见赵敛的胸口,其它地方光太亮了,他不想看。他问赵敛:“几时了?”   “不知道,但天亮了。”赵敛吻过谢承瑢的眼皮,“雪停了,咱们得快点儿回去。佟三要是走了,必定会赶去迎州,我想我爹一定派人去迎州拿人了。”   谢承瑢点头:“我起来了。”他撑手臂坐起来,忽然感觉腰腹酸痛。他愣着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一件事,“我枪呢?”   “枪?”赵敛凑脸过去问,“谢大官人出去打仗,把枪都打没啦,过了一夜才想起来?我那会儿可没看到你手上有枪。”   谢承瑢真把枪给忘了,这是史上头一遭。他恼羞成怒地推了赵敛一把:“幸灾乐祸!我的枪丢了,你就在这笑。”   赵敛作出哭的表情:“我不笑啦,我哭了。”   谢承瑢捏赵敛的脸,他说赵敛皮厚。   天确实晴了,但雪完全没融化。太阳一照,白雪尤其刺眼,谢承瑢根本睁不开眼睛。   冷风一吹,他的后背又疼了,但一直忍着不说,他怕赵敛担心他。他和赵敛都没骑马,各自牵着缰绳走。   昨天夜里,两匹马狠狠打了一架,今早还在别扭,一靠近了就要互相甩脖子,喷口水。昭昭发狂了,使小性子不肯跟照夜、赵敛走一道,没办法,谢承瑢只好离他们远点儿,防止昭昭犟极了不肯走。   赵敛嘟囔道:“这小马这么记仇,还恨着我呢?回头我不多给它喂吃的了。”   “你先前在殿前司是不是老给照夜多喂草?贪心死了。”   “我给小马也多喂了好不好,不信你问小马。”   谢承瑢才不问,小马肯定什么都不知道,谁给它吃,它就吃了。他分了神,没看清地上的雪坑,一脚踩进去,要不是赵敛眼疾手快拉住他,恐怕他得顺着坑一直往下滑,不知道到什么地界去了。   “摔哪里没有?”赵敛挥去谢承瑢身上的雪,他觉得今天谢承瑢浑身僵硬,以为是昨天和佟立德对战时累到了,就说,“你坐马上吧,我一人牵两匹走,我手长。”   “我不坐。”谢承瑢有些难为情,“要坐你坐。”   赵敛不懂:“为什么不坐?坐着不比走路舒服?”   谢承瑢瞪他一眼:“滚蛋。”   赵敛不解为什么被骂了,他跟在谢承瑢身后:“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牵两匹坏马,到时候又打架,把你挤了,又或是它们非要分开走,把你撕成两半怎么办?我找根木棍儿,你拉前面,我拽后面,我们互相牵着回去。”   他四处找木棍,终于在雪地里看到一根倒插的粗木枝。他说:“就是它啦。”   这一段路走得好,两匹马没闹别扭,谢承瑢也没摔倒。走了快半个时辰,他们看见雪地里竖着的一根枪,枪纂已经被雪冻住了,就剩一半深红色的枪杆还清晰。   谢承瑢惊喜地说:“我的枪!”他回头看了赵敛一眼,“是我的枪,二哥。”   “你看吧,你不找它,它自己就跑出来了。”   谢承瑢丢了缰绳,跑到雪地里拔枪。枪冰得冻手,他一触碰到枪杆,冷得立刻把手缩回去。   赵敛见了,情不自禁笑起来,歪着头又静静看。   “快回来,小心再掉坑里!”他对谢承瑢喊。   谢承瑢抱着枪回来了,他叫赵敛把木枝丢了,改牵着枪走。   真冷,赵敛的手被风啃了一遍又一遍。他盯着前面的那只手,心痒痒的,慢慢从枪尾挪到枪头。   “我们要是走不到齐州怎么办呢?”谢承瑢问。   赵敛说:“那就不去齐州了,随便找个地方,私奔吧。”   谢承瑢望着他:“私奔还能随便找个地方吗?我想去个好地方。”   赵敛笑个不停,他把手悄悄靠近谢承瑢的手:“当然去好地方。我想好了,昭昭。”   “想好什么?你靠我这么近,一会儿马打架怎么办?”   “马打架了,我们又不打架。我想好了,等回京,我送你一个定情信物。”   谢承瑢摸了一下怀里的玉佩:“我们不都互送过了?刀和玉佩啊。”   赵敛晃手指头:“那不算,你送我刀的时候还不喜欢我呢,怎么能算定情信物?”他顺便就把手放在谢承瑢的手背上,“送你什么呢?我还没想好。”   “你要送我东西是假,你要拉着我是真。”谢承瑢看破他得逞的笑容,打趣道,“你有事儿就直说,犯不着拐弯抹角的,我也猜不中。”   “你猜得中,你当然猜得中。”赵敛把枪绑在照夜背上,顺其自然地和谢承瑢十指相扣,“你要是都猜不中我,这世上就没人能猜得中我了。”   谢承瑢甩不开赵敛的手,就只能和他扣着一起回去了。   阳光真好,落在谢承瑢后背,暖得他全然忘记疼了。   手心冒出一星半点的汗,融在一起,分不太清是谁流的。   *   正月十三,珗州。   秋实阁又乱起来了。   昨夜里,京城落了一场雪,寒风又吹倒了朱怀颂。翰林医官局不知来了多少医官,开了多少服药,似乎都不怎么起作用。   朱怀颂躺在床上,呼吸非常困难。她的嘴巴张得很开,进出的气却少。   她痛苦地呻吟着,耷拉眼皮望向床边跪着的一众人。   “许……”她唤道,“许知愚……”   许知愚忙到跟前:“娘娘,臣在呢。”   朱怀颂看不清人,但能勉强听进声音。她颤抖着抬起手,问道:“战事……如何了……”   “回娘娘,秦州传来捷报,擒虎军与伏雁军已合力将西燕军逼退出秦安县,秦州可收矣。”   “好……好啊……”朱怀颂又问,“齐州呢?太尉……可传来捷报?”   许知愚什么都知道,却也不好将“齐州尚无新战报”之事告诉朱怀颂。他说:“娘娘,齐州已复,待太尉扫平迎州叛军,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好……你,去传颜相公了么?”   “已经传过了,相公将至。”   朱怀颂放心了:“我等着他。”   颜辅仁听闻太后宣召,即刻去宫中觐见。   珗京还在飘雪,白玉落在衣上。颜辅仁沿着长而幽静的宫巷走,愈走,心中愈发不安。待内侍引他至秋实阁外,内侍与后妃散去后,方才入内。   他隔着屏风,隐约见床上那个瘦弱不堪的身影,内心一阵苦涩。他拱手拜道:“臣请皇太后殿下安。”   屋中只有许知愚在,太后没办法大声说话,便由他来传话。   许知愚复述道:“老身尚安。我命不久矣,然朝中上下仍有诸多繁杂事宜未清,一时难安。”   颜辅仁说:“请太后保重身体,待春日临,自然可以好了。”   朱怀颂摇头:“我怕是撑不到春日了。如今秦州未定,齐州又无结果,我就算是死了,也能不瞑目。”她唏嘘道,“先帝命我监国,令公与太尉辅政。现在太尉离京,我又大病,就只剩相公一人了。我不得空回想过去,唯有几件事,要叮嘱相公。”   “请太后殿下说。”   “西燕绝不是弱敌,收复西州之事,万不能在一个‘急’字。战争,只苦百姓……为了天下百姓,一定要……稳当……”朱怀颂缓了很久,又道,“官家年轻,做事急躁,我实在是不放心。要找良臣忠将带他,万事教教他……不准叫人带坏了他,要他一心想着什么权术算计,制衡约束……”   她伸出一只手,垂在床沿:“文臣之中,尚书右丞曹规全,为人并不正直,气量小,奈何官家宠爱,风头正盛。此人不可信,恐将误国,还请相公记清,不可拜曹氏为相。”   “是。”   “倒有几个是不错的,大理寺的林珣、雷孝德,希望相公多多提拔举荐,不要埋没此二人。”朱怀颂的思绪转得缓慢,想过所有朝官,到底没有个能靠得住的。她又思及武臣,道,“武将之中,我最担心谢祥祯。若是秦州复还,他便功绩无边了。此人没什么脑子,最易受人操纵。所以我请相公告知太尉,务必小心谢祥祯,要守住兵柄。”   颜辅仁默默良久,才说:“臣领命。”   “还有,谢承瑢……千万千万拴住他……不能让他跟着谢祥祯……乱……政!”   许知愚泣不成声地转述,又同朱怀颂说:“娘娘,宽心些吧。”   “谢家就是,就是……”朱怀颂挣扎着起身,“就是官家用来杀赵家的刀啊……只有拴住谢承瑢,才能拴得住谢祥祯……!不可让谢祥祯全掌兵权……”   “臣……”颜辅仁向朱怀颂行大礼,“奉诏。”   朱怀颂想要说的所有话都说完了。她总算是泄出最后一口气:“十七年了。我与先帝,终要再见。”   颜辅仁出了秋实阁,风雪披在他的氅衣上。   他走了几步,回头望向那座方正的阁楼,真像一只精巧的金奁。   **   崇政殿内,皇城司察子正与李祐寅奏对。他说:“公主宅暨太尉宅的内侍已经探出祠堂密室里的东西了。”   李祐寅颇有兴致:“什么东西?”   察子答:“是一副精美威严的明光铠。”   “明光铠?先帝赐的?”   “回官家,臣在奏对之前已经查过,先帝共赠太尉两套金铠,有一套已损坏,回收朝廷;目前太尉身上只剩一套,正与他同在齐州。祠堂那一套,来历不明。”   旁边韦霜华听了,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李祐寅笑道:“怎么,很惊讶?”   韦霜华说:“臣没想到太尉竟然会如此胆大妄为。”   李祐寅幽幽道:“所以,前年十二月初五那天,他是去看他那副明光铠还在不在了?好啊,赵仕谋,那日我才和他说过出征秦州的事儿,敲打他一番,他果然怕了,就赶忙回家检查明光铠还在不在。他怕我杀他,所以要做好起兵谋反的准备?”   他垂眸思考了很久,又说,“私藏甲胄,罪同谋逆。株九族之大罪,他赵仕谋担得起么?”   李祐寅抽出一本札子来看,恰好是谢祥祯递的边关战事奏疏。他翻开一面,看到札子最后面的署名。   “明光铠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只管压住。”   “是。”   李祐寅叫察子回去了。他揉了很久眉心,不知道该如何完美地处理此事,忽然听见有内侍匆忙从外头跑进来。   内侍慌张说:“官家,官家!”   韦霜华见是王求恩,责备道:“冒冒失失的,见了官家还如此失仪?”   王求恩泪流满面地跪下来:“皇太后娘娘……她……薨了……”   “什么?!”李祐寅惊得站起身,碰翻了桌面的笔挂。笔滚在案面,很快跌落在地,而李祐寅根本没意识到笔掉在地上了。他一时觉得难以置信,却又在意料之中。   “娘娘没了?”李祐寅愣了一会儿,很快又急迫起来,“去秋实阁,去秋实阁!”   皇宫里挂了白,分不清是雪还是孝。   皇后徐婉已泣不成声了,辛明彰也从苜蓿阁出来,跪在床边落泪。没过几个时辰,长公主李思疏也从宫外匆匆赶回来了,她在屏风外看了很久,完全无力承受眼前此景,一头栽倒在地。   李祐寅怔怔地,没有上前一步。他分明没有很伤感,可看到朱怀颂遗体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眼泪成串往下掉。   娘娘没了,不会再有人和他争权了,难道他不应该高兴吗?可他又笑不出来。他看着床上冷冰冰的尸体,就像看见从前大哥的尸体一样。   他们都这样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那么多人在哭,那么多人围着他们。他们死了,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枕头还是他们昨夜枕过的枕头,被子还是他们昨夜睡过的被子。   李祐寅觉得很害怕,他怎么又想躲进映杏阁的柜子里。   许知愚颤抖着抹眼泪:“官家,应要为娘娘更衣了。”   “更吧。”李祐寅踏出门,“有什么要的,都过来问我。”   宫巷还是那条宫巷,幽长的、狭窄的,怎么都走不完。   李祐寅像是丢了魂失了魄,一步一步踩在霜砖上。他眼望前方,迷离地看着,耳边忽响起熟悉的一声:“元清。”   他没做梦,神思却回到二十年前。   他看见娘娘穿一身素净的衣衫,戴一支惹眼的花簪。   “我也想要这支花簪,娘娘。”   “我给二哥簪上。”   宫巷里的身影消失不见,却又再现他登基大典后的情景。   他和娘娘一同走过这宫巷,娘娘对他说:“二哥做了官家,再也不能任性妄为了。”   那会儿,他回了什么呢?   他说:“儿子会做个好官家。”   娘娘好像笑了,还是和以前那样好看的笑容。   又转到不知何年何月,依旧是这条宫巷。   娘娘坐在步辇上,冷冷对他说:“杀人容易,诛心却难。官家不善杀人,是仁君。”   ……又掠过无数幻影。他想到长公主成婚那一日了,宫外热闹非凡,宫内也热闹非凡。   可热闹是热闹的,冷清又是冷清的。   “官家没唱完就接着唱吧,好好唱,唱一出举世无双的‘母慈子孝’啊。”   李祐寅回忆这句话,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他仰起头,对着灰茫茫的一片天。   “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我……”   雪还在飘,韦霜华执了一把伞,替他挡过风雪。   “韦霜华。”李祐寅喃喃说,“今天怎么没有月亮……”   韦霜华带着哭腔说:“官家,今夜下雪,看不见月亮。”   “下雪……”李祐寅昏起来,“下雪了。都正月了,怎么还在下雪……”   话音未落,他竟也站不稳。   “官家!”   李祐寅推开韦霜华,疯似的跑到前方的映杏阁去。   他猛地推开门,对着里头无尽的黑暗大喊:“这天下……这天下!”他的声音弱下来,停在嘴边,“这天下,姓李啊……”   【作者有话说】   有错别字请狠狠踢我 第92章 三十 花不谙(二)   皇太后薨了的消息传到齐州已经是十日后了。   现在北州是紧要时候,即便是国丧期,战争也不能停歇。   佟立德走投无路逃往迎州,果然被先前派过去的雄略右厢军团团围住。他与手下将兵背水一战,竟以一千人打退一军兵力,逃至迎州最东春来县。   春来县并不富裕,又在大周边境,北接周附属之国巴也。赵仕谋担心佟立德再起兵北上,一旦出了大周,便不好再抓人了。于是命雄略右厢军后退,先给佟立德喘息之机,不要将他逼上绝路。   因谢承瑢失误放走了佟立德,赵仕谋让谢承瑢戴罪立功。他叫谢承瑢带兵绕到春来县最东侧,令佟立德不能出大周。   正月二十五,谢承瑢率领神策左第一、二、三军前往春来县。   天还未亮,谢承瑢便启程了。走了约几里地,他听见队伍后头有人喊他。   “是二郎?”彭六远远看了一眼,“将军,二郎来找你了。”   谢承瑢拉紧昭昭的缰绳:“小六,你让将士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彭六带着剩下的兵往前走了,谢承瑢就留在原地等赵敛。   天还很冷,赵敛的鼻尖都被清晨的寒气冻红了。他从马上跳下来,仰头和谢承瑢说话:“你要走了,昭昭,怎么没叫我呢?”   谢承瑢也下马,他笑着说:“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叫你。”   “睡觉不重要,我送你才重要。你还有个物件儿没带走,我特意给你送来的。”说罢,赵敛从怀里拿出之前的佛珠,“你带着,这是我给你的。”   “我不要这个。”谢承瑢背过手,“你留着吧。我们很快就能见了,佟三兵少,也许二月中旬我们就能回珗京了。”   赵敛把佛珠握在手里,依依不舍说:“那你好好的啊,别走太远,我会担心你的。”   “看你这样,怎么是要哭了呢,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谢承瑢手背轻抚赵敛侧脸,他心疼赵敛红红的鼻尖,顺手捂住他的鼻子,“乖乖的啊,等回了珗京,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赵敛方才还伤感,听见谢承瑢说这话,忽然又高兴起来了。他问:“什么好东西?”他看谢承瑢上马了,又问一遍,“什么好东西呢?”   “现在同你说了,那岂不是没新意。”谢承瑢真要走了,“没空说了,他们都走远了。”   赵敛追着他又走几步:“要走了,总得留个念想给我。”   “什么念想?”   “亲我一口吧,好哥哥。”赵敛垂头丧气地说,“一天不见我都很想念你,别说那么久了。”   “你真烦人呢。”谢承瑢俯身捧住赵敛的脸,对他嘴唇亲了一口。   赵敛欲要回吻,谁知道谢承瑢忽然转过脸,朝着他脸颊上的软肉咬了一嘴。   昭昭不太好意思听这样暧昧的声音,抖了几下耳朵,假装看天上还没落下去的月亮。照夜自然也不看这两个人,低头吃泥巴,哼哧哼哧的。   就赵敛,他脸和脖子都红了,比鼻尖还红。   “放心吧,我会好好回来的。”谢承瑢又吻了赵敛嘴巴一下,“我真要走了,回见。”   “回见……你小心点儿,昭昭!”   赵敛用手摸刚被咬的地方,谢承瑢咬得一点都不疼,他还想再被咬一遍。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了,他看着谢承瑢远行的背影,心中又升腾起无尽的酸涩。   “怎么办呢,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昭昭。”   赵敛牵着照夜往回走,惆怅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湿泥。他抬起头,正见草丛边上站着的赵仕谋。   “爹?”他猛地提起精神,他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不会看到什么了吧?他有些紧张,差点儿没抓稳照夜的绳子。   “请……请爹爹安。”   赵仕谋负手而立,心中五味杂陈。他有几番话要出口,但不知道怎么说,又生生咽回去。   过了很久,他才沉着嗓子骂:“滚我这儿来!”   父子二人半路都无话,快到大营门口,赵仕谋总算是憋不住了:“你和谢同虚……你们?”   赵敛小心瞥了父亲一眼:“我们……我们挺好的。”   “哪种好?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我倒是……挺明白的。”   赵仕谋瞪着他,又问:“是我想的那种关系么?”   赵敛假装看照夜,他小声地问:“你想的什么关系?”   “你还在这儿跟我模棱两可的?是他欺负的你,还是?”   “那大概是我欺负他吧。”赵敛发觉他爹的表情有些不妙,往边上挪了一步,“也不算是那种欺负。”   赵仕谋先是愣了一下:“你凭什么的欺负人家?就凭你个比他高么?”随后回过神来了,狠狠骂道,“赵敛,你欺负人家?!”   他的巴掌随后就落下来了,赵敛吓得赶紧抛开照夜的绳子,撒了腿就往军营里跑。   赵仕谋跑得也快,几步就追上他,一把拽着他的后领:“你做什么了?两个大男人,做什么了!”   “做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要是个男人,给我从实招来。你不招,等回京,我把谢承瑢调回擒虎军去!让你根本见不着他!”   赵敛横道:“你调他走,我就跟着他走。”   “你得意了,翅膀硬了!我几天没打你,你又开始造孽了!”   “什么又开始?我以前造什么孽了?”   “你好意思说,逃学,不是你?!”   赵仕谋和赵敛在门口吵起来了,守门的小兵看见了,偷偷往那儿听。小兵们没听出来他们为什么吵架,大概是在说上学的事儿。   “我就是不爱上学,不想考功名,这算什么造孽?我又不是没出息了。”   “你有出息,你有出息还在这儿跟我犟嘴?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了!”   “怎么回事,清清白白的回事,光明正大的回事。”   “你放你的屁,清清白白、光明正大?他绝对不会任着你胡来的,你给他灌什么迷魂汤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礼义廉耻,你全都忘光了!”   小兵们垫着脚看:“吵什么呢?天还没亮就吵。”   “太尉训儿子,其实同寻常百姓家寻儿子一样么。”   周彦也从营内出来,恰巧看见赵仕谋和赵敛。他要上前,门口小兵劝他:“管军别去,吵着呢。”   “吵什么?为什么吵了?”   “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读书的事儿。”   周彦纳闷:“还读书呢,都到这儿了,怎么读书?我劝劝去。”   他跑上去劝架,挡在两个人中间苦口婆心说:“何苦吵来!才几天好着,怎么又吵了?”他转过身和赵仕谋说,“阿敛不爱读书就不爱读书了,人都在外面了,还有什么读书的必要?”   “不爱读书?你问他是不是不爱读书的事儿!不爱读书是害自己,他现在是害人又害己!你问他什么事!”赵仕谋气的,话都说不全,又咬着牙说,“长这么大,脸皮越来越厚,到现在就可以不要脸了!我生出来你个混账儿子!”   赵敛呛道:“我娘生的我,你能生?男的能生儿子么?”   “小忘八端的,我棍子呢,我棍子呢!”赵仕谋到处找棍子,军营门口压根没棍子,他拽了门口小兵的刀鞘就要来揍赵敛。   周彦一看又不得了了,他护着赵敛说:“好了好了,不过拌几句嘴,何苦要打他呢?你可忘了,之前把他打成什么样,你自己还在帐子里担心得睡不着觉呢!”   赵仕谋越听越生气:“可想而知,我的担心都是白费的!这混账根本不需要我来担心他,自有人担心了!”   “什么人担心?”周彦一开始没想明白,不过看赵敛的表情,他明白了,立即打马虎眼说,“是我担心他,我担心他。”   “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他有事儿都告诉你了,你肯定知道!”   周彦下意识答:“我不知道!”   “你少的不知道!赵敛,你现在就跟我回去,这儿人多,我不好意思揭你的短!你要不给我说明白,以后就别再想见他了,我直接把你打死了埋在这!”   父子二人进了帐子还在吵架,赵仕谋果然要拿棍子打,但赵敛毫不畏惧,笔直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认打。周彦在边上看,又是拦又是劝:“何苦打呢,阿敛也不小了,还用拳头来教训,真的是说不过去!”   赵仕谋反问道:“那你说说,除了拳头,还有什么能让他听话?”   “你好好说,他总会听话的。”   “根本不可能好好说!”赵仕谋卷起袖子,指着赵敛问,“你和谢承瑢,到底是不是断袖?你最好给我说明白了。”   赵敛说:“我稀罕他,逼着他跟我好,就这么简单。”   “还在这扯谎,你逼着他,他能亲你?还不从实招了!”   赵敛杵在那儿不说话。   赵仕谋看他不答,又说:“做人就是‘诚’字当头,坦坦荡荡,敢做敢当。像你这般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的,说出去,叫天下人笑话!谢同虚自然也笑话你,看错了人!”   赵敛马上说:“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来齐州的时候好上的?”   “我很早就喜欢他了,比他喜欢我要早得多得多。”赵敛如实道,“我同他说过一回,他怕毁了我的前程,不想跟我好。但我舍不得他,死缠烂打的,再加上先前我被打了,趴在床上,他心软了。”   “我的亲娘。”赵仕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你被打了,他心软了,看来还算是我成全了你们?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是在做什么!你和谢同虚,你们在军营里?我真不知道你的军规是怎么背的,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赵敛作长揖,又跪下来叩拜:“是我的错,但确实是我等不及了!我本想等有了出息,再将这件事告诉你的。你怎么看我都不紧,别人怎么看我也都不要紧,我最怕你们对谢同虚另眼相待,我怕他受委屈,所以一直瞒着。我不求父亲成全,只当我是混账儿子,不要再管我的混账事了。”   周彦左看看赵敛右看看赵仕谋,心想这会儿不说一句不太好吧,于是他说:“太尉,谢同虚是个好孩子,并非是那种胡来的人。若他们真是情投意合,倒也不必这样苛责。”   “我能不知道谢同虚是好孩子么?可眼下是阿敛对不起人家!你说这事儿,要是给远在秦州的谢虞度候知道了,怎么做?这不光是这混账与谢同虚的事儿,这是两家人的事!谢虞度候只有谢同虚一个儿子,他怎么想,你能左右得了么?”   赵敛倒没有什么为难,他说:“我同谢同虚说好了,他想要多久我都奉陪。他要是不想这样了,我随时都能放他走。就算他走了,娶妻生子了,我都不会辜负他,这辈子,我除了他谁也不娶。”   “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   赵仕谋彻底无话可说了:“你可真行!”   周彦心疼赵敛,刚想叫他起来,赵仕谋呵斥道:“继续跪着!”   赵敛又赶紧跪好:“爹爹,我是真心喜欢谢同虚的,我愿意到他家去提亲。”   “提亲?!”赵仕谋火气又上来了,“你还嫌不够乱了,提亲?!你知道多少人盯着谢同虚吗?你非要把这把柄送到别人手里去?男人和男人是成不了亲的,我话说难听点,你和他在一起,只能算是私通!官员私通,你说将来谢同虚的前途还有吗?赵敛,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周彦在旁边说:“好了,大不了这事儿就藏着,谢同虚没说什么,阿敛也不说,不就谁也不知道了?”   赵仕谋冷笑:“我早就该猜到有这么一天的,我早该猜到的。”他坐在书案前气了很久,一想到早晨看到的场景,就更生气。   周彦说:“现在是在打仗,有什么事还是回家再说吧,关起门来好好谈谈,在这儿也说不出什么。”   “谈什么,爹爹你总不能棒打鸳鸯吧?”赵敛有些担心,“爹爹,你不会这么对我吧?”   “鸳鸯你个屁!快滚,今天校场还有晨训,不要耽误将士们练兵。有什么事,等回了珗州我再好好教训你!”   赵敛随手一拜:“我走了,您也别生气。反正事已至此……”他摸了一下鼻子,“我要是个小娘子,恐怕都要怀上他的孩子了。”   赵仕谋拿着笔对他砸:“滚蛋!”   赵敛跑得飞快,笔还没落地,他已经蹿不见了。周彦看门口晃动的帘子,说:“孩子大了,都这么大了,一般人这么大都成婚了,你还有什么计较?”   “是大了,我是管不住了。他爱跟谁在一起都好,先告诉我,我代他去提亲,有什么麻烦事?偏偏是谢同虚,一个男人,我政敌的儿子,你说我怎么提亲?”赵仕谋烦得直抚胡须,“太后临走前,和颜相公交代了几句话。昨夜里有人快马加鞭传书而来,带来相公亲书的信。”   “哦?太后说了什么?莫非是有关谢祥祯的事儿?”   赵仕谋走到案前,抽出奏疏和兵书下头压的信给周彦。   “‘秦州复还,谢祥祯功绩无边,恐借此掌禁军大半兵柄。为防其乱政,还望恭权压住其子,以其子分谢祥祯兵权……’”周彦大惊道,“太后所言极是,谢祥祯若是收复了秦州,那真是功绩无边了!而宋骧又在延州,殿前司长官位虚,谢祥祯若是升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官家定会将殿前司神策军或是雄略军的兵柄交给他!保不准是两个一起移交。”   赵仕谋点头:“太后信不过谢祥祯,怕他是装愚卖傻,扮猪吃老虎。如若兵权落在谢祥祯手里,前景如何,都不好说了。官家一定会借此把兵权给谢祥祯,至少是雄略军的兵柄。”   “那太后所说的,压住谢同虚,用谢同虚来分谢祥祯的兵权……”   “太后是想让我保举谢同虚,用谢同虚来牵制谢祥祯,分掉官家要给谢祥祯的兵柄。虎毒不食子,谢祥祯再怎么都不会和自己儿子作对。只有让谢同虚去吃谢祥祯的权,官家才不会疑心。”赵仕谋疲惫地揉捏眉头,“此事的要紧处在谢承瑢身上。只有谢承瑢追随着我,此计才可行;如若他和谢祥祯一条心,那么这番保举实无任何意义,还为人作嫁。左右之间,还需思量。而今不用思量了,只看谢同虚是更向着阿敛,还是更向着谢祥祯。”   周彦半信半疑:“谢祥祯是谢承瑢亲爹爹,要离间父子何易?”   “谢同虚是我的徒儿,我太了解他了。他从来和谢祥祯不和,现在又有阿敛,他向着谢祥祯的可能就更小了。”   “那这样看,阿敛与谢同虚在一起,算是一件好事?”   赵仕谋抬头看着周彦:“算是好事吗?能长久的只能是友情,要是算到爱情上,保不准那一日散了,到头来两边都难堪。这是一件很需要赌的事情,我不敢赌。”   周彦再看一遍颜辅仁送来的信,说:“我相信阿敛,只是要苦了谢同虚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93章 三十 花不谙(三)   一月末,禁军将春来县包围,切断了佟立德的所有退路。   佟立德军继续负隅顽抗,同周彦所带的雄略左一军殊死搏斗。血战中,伪齐进平王刘初四为护佟立德周全,被周彦一枪挑至马下,碎颅而死。佟立德悲痛欲绝,拖着刘初四尸首继续后撤,以春来县一座土坡为防,和官军相持。   伪齐大不敌官军,损兵折将严重,军中已无悍将,只剩几个无能将领带兵。刘初四战死后,佟立德更加憎恨周军,欲要与其同归于尽。   谋士吴允说:“官家切不可哀思过重。大将军是为官家而死,官家为了他那份心,应当振作起来,建兴大齐!”   佟立德搂着刘初四冰冷的尸体,他的眼睛早已哭肿了,说话声音也嘶哑不堪。他说:“当初我起兵就是为了救他的命,现在却反而丢了他的命。那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施陆文叹了三声气:“大势已去矣。”   “你!有尔等废臣在此,我大齐有何建兴之望!”吴允大骂,“不战而溃,一触即崩!这就是三州兵将之状!”   “哼,不战而溃,一触即崩!这不是三州兵将之状,这是大周兵将之状!骁勇善战的兵都选到珗京去了,哪有你地方的份儿?就怕你造反,就怕你割据!这回平我们,还派了上等禁军,殿前司前二等的好兵!我们怎么打?”施陆文冷笑说,“大将军为何丢了性命,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是你要官家背水一战,是你要官家拼命打!这下好了,满盘皆输!”   吴允气极了,指着施陆文说:“我大齐,有你这样的谋士,难怪要完!”   施陆文道:“有才学的都去珗州了,你有才学,你怎的不去珗州,也没见你中个进士!”   佟立德的眼泪将要流干了,帐中谋士又在争吵,他更加头疼脑热,耳鸣眼昏。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当皇帝了,也不想继续再战了,他只想替刘初四报仇。   他问底下人:“之前大将军把二娘安置到何处?”   有兵答道:“已妥善安置在邢州内邢州城中。”   “现在大齐只有一座城了,我手中兵将不多,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春中。”佟立德绝望地闭上眼,“天亡我也,竟连老天都不向着我们。”   说罢,有小兵来报,说周廷发黄榜来劝降招安,问何处置。   佟立德幽幽说:“既来招安,条件如何?”   “周廷说了,愿赏绸缎十匹,白银百两,铜钱三贯。”   吴允叱道:“打发乞丐呢?!”   小兵颤颤巍巍说:“周廷说了,困兽犹斗而已,已近末路,宜见好就收。既能保全性命,又能成全忠义,何不做。”   “困兽犹斗,已近末路,见好就收。哈哈哈,这是周廷在讥讽我呢。我是农民,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佟立德垂眸,望着惨白的、血肉模糊的刘初四,“四哥,我怎么能丢下你呢?大齐气数已尽,我欲挣扎,也是无法了。”   谋士们深深望着他。   佟立德下定决心:“我要替四哥报仇,我要让周廷知道,击颅而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   刘初四已死,伪齐所谓“朝廷”中的兵将大臣也丧失殆尽了。禁军欲乘此攻下,了结迎州叛乱。   是夜,周营灯火通明,各将都在为明日决战做准备。   为了能一举拿下佟立德,周彦主动请缨,亲率士卒捉拿佟三。   夜渐渐深了,周彦才从帅帐出来。他还不能歇息,明日有战,他还要去校场点将。至后半夜,他的所有事情都结束了,这才回帐休息。   赵敛就在他半路上等他,见他来了,忙不迭招手:“周将军!”   周彦原本很疲惫,看见赵敛,又满怀欣喜地笑了。他喊:“阿敛!”   “周将军。”赵敛朝他作揖,“明日决战,我来向将军立军令状。”   “军令状?”周彦笑道,“我什么时候让别人立过军令状了?你不用立。”   “那我同周将军表个决心,总可以了?”   周彦望他一眼:“怎么,你怕这回出岔子,你爹揍你?”   “将军知我。”赵敛嘿嘿笑,“我爹爹知道我和谢同虚的关系了,本来就在气头上,如若我明日战败了,又或是别的,他会怪我只知儿女情长,不懂家国大义。为了叫他信我,也为了让你信我,我特来表决心。”   “你怎么说?”   “明日我若擒住佟立德,肯定活捉了他来见你。”   周彦大笑:“好啊,迎州头等功,我看你拿不拿得下。”他拿刀鞘轻拍赵敛的手臂,“阿敛长大了,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做主了,无需他人多言。你懂事了,以后我也放心了。我对你无非就一件事,不要乱杀人,其它的我都放心你。”   “我不会乱杀人的,将军,还有许多事儿不懂呢,以后得靠着你。”   周彦光笑,其它话都没说。快走到帐子门口,他又说:“阿敛,将来,你能自己管得住自己么?”   赵敛颔首:“当然可以,我怎么会管不住自己呢?”   “能管得住自己,才能管得住别人。你手下带那么多兵,只有你以身作则了,别人才能服你。”不知为何,周彦心总不安,生怕明日阿敛有个三长两短,故又叮嘱,“不要任着性子来,做事留三分,以后的路才好走。”   “好。”   赵敛要回去了,刚转身,周彦又叫住他:“阿敛!”   “怎么了?”   周彦望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道:“没事儿,好好打,我支持你和谢同虚在一块儿。”   赵敛向他挥手,又同他抱拳:“我要能和他成婚,你得坐前头。”   周彦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的总不得眠。他坐起身,想着把枪擦一擦,谁知刚拭,那锋利的枪刃就划破了他的指尖。   他望着冒出来的血,心中不祥的预感愈烈。   他鬼使神差地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这是给赵敛的信,写到很晚,等天亮了,他才搁笔。   **   翌日清晨,禁军向佟立德军发起总攻。   佟立德军依然拼命厮杀,确有血性。赵敛带杜奉衔来与伪齐对战,伪齐军见了杜奉衔,大骂“叛徒”,几番想要刺死他。   赵敛自然相护,连续将几人斩下马,一路杀到土坡脚下。   周彦带的兵走得早,现在已经从后坡冲上营寨,想必不久就能拿下。   今日天晴,春日临了,天上停着几朵静云,有光从云层上射下来。微风蹭过带血的叶子,血落泥土,很快融进去。   战场上,烈马嘶鸣、金戈相撞,血溅出一道弧,几乎要把云染红。   赵敛驭马,追一队人进山谷,率兵围住,轻松将叛军拿下。未过正午,禁军已占领大半土坡。   周彦军没有消息传来,那面山静悄悄的,像没人去过。赵敛也不敢擅离阵地,只占半面山,在山腰等周彦军的消息。   他随手拂了一片树上叶,却不料叶离枝头,飘进泥泞中的血泊里。叶子陷落血中,很快被血染红。   赵敛心怦怦跳,他平时前方,前面那一团迎春花也溅上了血。   “周管军怎么还不来消息呢。”有小兵问。   杜奉衔在赵敛耳边道:“要我过去看看么?”   “不用。”赵敛攥拳,“等命令。”   “是。”   赵敛在原处继续等待,心中惴然不安。就在这个时,他嗅到浓烈的焦味。   又有小兵道:“这半面坡真是好打,兵也少。”   赵敛听清这个小兵在说什么了,却还是问:“方才那个人说什么?”   杜奉衔说:“他讲,这半坡好打,兵少。”   “佟立德还有至少一千兵才对,我们方才所遇到的,算破了也才三百人。”   杜奉衔也觉得不太对,但他转念又想:“管军率了两千人,两千对一千也很有胜算。应该是佟立德诡计多端,拖久了,所以一直没有消息。”   赵敛将信将疑,又仔细听山顶的声音。他觉得太静了,静得出奇,一点都不像是战场。   “我闻到一股焦味。”他说。   杜奉衔也闻到了:“这时候火容易烧,或许是管军用了火攻?”   “他没有带火折子,怎么会火攻?”   烧焦味越来越重,有浓烟从山那面冒上来。   赵敛见那烟,更觉不妙,于是道:“我带几个人去瞧瞧。你看好军队,听我命令。”   “是。”   赵敛带了十个人,从山腰绕到另一面,一路寂静,只有人马过树之声。他警惕着,越往深处,越深皱眉头。   他顺着灰烟,将至一处山谷,只见此处脚印遍地,偶见血渍。他停下来说:“戒备。三儿跟我去前面看看,其他人不得军令不许动。”   赵敛又和一个小兵往里走,快到谷腹,果然见大片尸体横陈,血聚成大泊。谷中常青树叶全部被染红,有鸟从林中逃窜出来,往空中嘶鸣飞去。   而鸟所出之地,正是烟起之地。   “这都是我们的人!二郎!”   赵敛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他对着那团黑烟:“去,去叫传令兵,速来支援!”   “是!”   赵敛抓紧手中长枪,小心再往里头探。他从尸体缝中踩过,望清每一个人的面容,都是雄略军的官兵。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难不成是周将军出事了?   林子里传来飞矢之音。赵敛闻此,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的烟奔去。   ***   周彦行军到此,万没想到遭遇埋伏。   佟立德军只有区区千人,前坡一半,后坡一半,即便是强攻,也能轻易攻下。可是他进到了这个山谷,中了落石、箭雨的埋伏。   他反应极快,立即撤离至山路中,带头在前。撤军的时候,无数带火的箭羽袭来,点燃树木,一道火线阻隔了他与身后士卒。   “管军!”   周彦惊慌时强行镇定,即刻调转马头面向后军,又有飞箭来袭。   那道火越烧越大,马害怕得不敢向前,周彦只得往深林里退。他和面前士卒们说:“恐再有埋伏,先撤出林子。传令兵再寻支援,莫要惊慌!”   矢雨烈,火烟浓,周彦被熏得看不清路,将士们亦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佟立德军从林中钻出,口中直喊:“杀!”   刀光晃人眼,血霎时喷溅。周彦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忽有箭射中他的马。马扬蹄而倒,把他甩到地下。   他身上沾上火了,滚着要把火扑灭。正当他滚了一圈,白烟从甲衣上冒起时,一把刀抵在他的脖前。   “周彦……?”   周彦抬眼,手执大刀、满眼狠戾的佟立德就站在他的眼前!   “佟立德!而今大势已定,还挣扎作何,还不降了!”周彦叱道。   佟立德又惊又喜:“真是天要帮我,把你送到我的面前!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不怕死了,也不要什么国不国、家不家了,我就要你死!”说罢,抡刀就向周彦砍。   大刀蛮横,没有任何技巧。周彦最善刀,根本就不屑和佟立德斗。他只守不攻,还劝道:“朝廷给你活的机会,你又何必非要到此!你有什么意愿,说出来便是!”   佟立德恨得龇牙咧嘴:“一群伪君子,一群乌烟瘴气的狗杂种!我们的命不是命,我们的命他妈的从来都不是命!”   刀与枪狠击,周彦挡住大刀:“你们的命自然也是命!没有人想杀你们,只要你们投降,没有人会死!”   “放你的屁,放屁!没有人想杀我们,没有人想杀我们!”佟立德狂笑不止,“你把我四哥杀了,你杀了他!周彦,你是最不要脸的、最冠冕堂皇的人!你们大周,你们朝廷,各个都是这样的!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们都杀光!”   他发狂了,提刀再砍向周彦。   周彦用力挡住刀,又和佟立德解释:“战场之上,生死有命!你们要是早些投降,何至于此?投降了,朝廷会厚葬刘初四的!”   “厚葬?活的时候不能享福,死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谁他娘的稀罕?我要你一命报一命!我要你给他陪葬!”   佟立德又无章法地乱砍,周彦一一挡下,还想说什么话来劝他。   “不要挣扎了,此一战,你们都不会再有机会……”话音未落,突然有一刀狠狠劈下来,砍裂了周彦的后颈。   血一下子喷出来,周彦顿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僵着身子倒下。   他痉挛着,直勾勾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佟立德,还有一个,是被他溅了满脸血的吴允。   “我不想再做皇帝了,我只要你给我四哥陪葬。周彦,你最该死!你最该死!老天在帮着我,帮着给我四哥报仇啊,哈哈哈!”佟立德掀起周彦的头盔,拖拽着周彦往外面走。   他要让周彦颅碎而死,他要替刘初四报仇!他揪着周彦的头发,用力地往树上撞。   “咚咚——”周彦头破血流,那些鲜红的血从额上、后颈哗啦啦往下冲。   树被撞得落叶,叶落覆血,又有鲜血滴在叶上。   火还在烧着,佟立德军一个不剩了,都被禁军杀干净。   终于有小兵冒着火冲进来,他的身上甚至还有没掸掉的火焰。他见到火边那一匹睡过去的马,还有一片惨不忍睹的红。   “周管军——!”   迎春花上染了血,看不清灿烂的黄;刀卷刃了,再也不能用了。   【作者有话说】   快要过年了有点忙,本周就更一万字哈~ 第94章 三十 花不谙(四)   赵敛终于赶到林子里了。他的眼前映出大片的血色,红得就像秋日里的枫叶。   吴允刀上滚下来的血珠都浇在周彦的身上,周彦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全身上下除了红,再没有其它颜色。   “周将军!”赵敛的心完全提起来了,就噎在嗓子眼。他不断地深呼吸,不断地眨眼,他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是梦。后来他看清了,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不!”   赵敛跳下马,猛地抽出腰间长刀,扬起来就砍吴允。   烟随着风飞,灰落在刀面上,佟立德先看到赵敛了,他挡在吴允面前,用大刀和赵敛对抗。   两把刀相撞,赵敛的力气极大,一刀就把佟立德的刀砍裂。他眼中露出无尽的杀意,恨不得现在就把佟立德和吴允千刀万剐。   “你做了什么?!”   “少废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   赵敛根本不停听佟立德的话,他劈断大刀,狠狠砍下佟立德的手。   “啊——!”   佟立德的手臂掉落在地,和地上的血混在一起。他倒在地上惨叫,好像身上的每一根筋都被扯断了。   赵敛的手上也全是血,看见佟立德痛苦的表情,他更加生出想要杀死佟立德的心。他反手握住刀柄,准备一刀刺进佟立德的心脏。   可扬刀之时,他又想起谢承瑢叮嘱他的话:“不要乱杀人。”   他忍着扑腾起来的杀意,一脚把佟立德踹到旁边,又用刀去砍吴允。吴允吓得到处乱躲,鞋子溅起一滩又一滩的血泥。   支援军很快赶到,火那边的禁军也冲破火线。   周彦尚有一口气,他微微睁开眼,看见阿敛又要提刀杀人,便颤颤巍巍喊:“阿敛……阿敛……别冲动……”   “周将军!”赵敛所有的理智都回来了,他马上丢下刀,扑进血里。   禁军包围上来了,把佟立德和吴允押住。林子也吵起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起涌向赵敛。   可赵敛又觉得安静,安静得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托着周彦的头,手忙脚乱地捂住周彦颈后那一道裂缝。他快要哭了:“我帮你缝起来,我想办法给你缝起来……”   “阿敛……”周彦嘴里不停冒血,说话也含糊不清。他的视线非常迷糊,几乎要闭上,却还是用尽全力睁开,“别……乱杀人……你不是答应我的吗?”   “我不乱杀人……医官呢,医官!快来救人!”赵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往下坠,落在周彦满是血的脸上。   “我没事……没事、啊……”周彦笑起来,他想伸手摸一摸赵敛的脸,但他一点没力气了,怎么都抬不起手。   赵敛自责地哭:“都怪我,都怪我!我应该早点来的,我不该迟疑的……”   “不怪你,一点儿都不怪你。”周彦的眼睛往上翻,又竭力往下转,“你以后,要好好听……你爹爹的话……知道吗?”   “我会好好听我爹的话的,我会的!”   周彦微弱难察地点头:“我昨天夜里……在帐子中,给你……留了封信……你不要给你爹爹看到……偷偷地……看啊。”   赵敛呜呜地落泪:“好,好,我偷偷地看。”   “阿敛……你可以……可以……”   赵敛凑在周彦嘴边,感受到血冒过来的热气,还有那一句:“你可以出师了。”   周彦的手不再动了,蓦地垂下去。   林子里飘过一阵风,带来浓烈的焦味。血腥味混着焦味,成了最令人难接受的味道。   赵敛挽着沉重的、又轻如羽的头颅,泪如崩了线的珠子。   *   周彦战死的消息传回军中。   虽然北州的造反平定了,但诸军并无任何喜悦。将士们都在营中脱盔卸甲列阵,等着那一辆小小的停着周彦尸首的推车回来。   从门口,到帅帐,无数目光都汇在那只带着血的手上,其余的,就不忍看了。   赵敛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飘飘的,连步子都迈不稳。他一手扶推车,一手拿周彦的枪,越过众人目光,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车轮滚过碎泥,碾过春叶,带着数不尽的挂念,慢慢地过来。   没有人说话,可赵敛还是觉得很吵闹。他先是看到瑶前、秦书枫,又看见韩昀晖、代议恒,只觉尚可,还算能支撑他那个飘着的心。   随后,他看见红了眼眶的谢承瑢,还有悲切不语的父亲,一下就软了脚,要跪下来。   “二郎!”   “二哥!”   无数人过来拉住他。   赵敛走不动了,仰起头,看着乌黑的、闪着星的天。   他想起那个黄昏,那片殿前司的马场。   “细想来不过一年不见,阿敛就长得飞快!个子蹿起来,比我高了!”   又恍惚想到初入殿前司,他听士卒唱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只敢接“请君暂上凌烟阁”,是周彦接的最后一句:若个书生万户侯。   “将军能教教我吗?我入了军营,总得有一技之长。我心不在枪,只在刀,将军又能使好刀,不知能不能同您学习一二?”   而现在,他最仰慕的英雄没了,就留下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阿敛,你是不是又给照夜偷偷多喂草了!”   “阿敛,阿敛。”   ……   “你至少得活到九十岁吧。”   “那我勉强活到九十岁吧,行吗?”   ……   “不跟你说了,回见。”   赵敛哭着说:“回见,下回见是什么时候?”   将士们看了酸涩,纷纷抬袖拭泪。他们说:“二郎,快起来吧。”但赵敛起不来了。   明天会是个晴日,会是个比所有晴日都要好的晴日。可是周将军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这儿,赵敛抱着周彦的枪,不知又流多少眼泪。   谢承瑢心里堵塞,他抱住赵敛,颤抖地说:“二哥,起来吧。”   军中一团沮丧,哭声遍夜。   佟立德被押着回来,有人扒住囚车,以秽言詈骂。有人拿泥巴狠砸吴允,辱骂他。然,这些都不能让周彦回来。   *   将死在外,尸首带不回京,葬礼也不能齐全。赵仕谋想带着周彦回珗州,还给他的家人,便只好以火葬。   火化那日,天气晴朗,微风拂面。营中迎春花开得正好,金黄灿烂的。将士们也想给周彦看看,遂将花朵铺在他身上。   烈火着芳,火舌舔过花瓣,很快就蜷缩一团。周彦躺在火中,静静地,像是睡着了。   周彦火化时,赵敛不敢去看。他躲在周彦的帐子里,找到了周彦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很漂亮。赵敛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周彦也写得一手好字。   信第一句,是写:阿敛吾徒,见字如晤。   周彦从不叫他徒儿,也很少让他叫自己老师。所以当赵敛见了这个“徒”字时,又有泪涌出来。   “阿敛吾徒,见字如晤。迎州将复,不日可还京。我知阿敛与同虚交好,又忧太尉不允。年少爱慕何其珍贵纯粹,我不想阿敛抱空。吾有钱财,便作你成婚之用,略表心意。汝既表心,不可辜负,感情诸事,非同儿戏。   “……阿敛性躁,气盛冲动。望日后修身养性,莫要放纵。明堂险要,千万忌冲动。   “……阿敛望使柔刀,柔刀实为柔者使。刀为利器,能伤杀人,欲使柔刀者,要有仁心。予所认为,柔刀,不过恕刀而已。阿敛若能拥有仁心,不讲利害,不滥杀人,刀能扬能止,如此,所挥之刀,皆为柔刀。”   赵敛看完信,不知不觉又泪满面。他以为自己不是爱哭之人,拼了命想把眼泪咽回去。   他抽泣着,抱膝而坐,呜咽不已。   有人掀帘进来,柔声喊道:“阿敛。”   是谢承瑢过来看他了。   “昭昭……”赵敛稍偏过头,露出一只眼来看谢承瑢。   “周将军走了……你不送他一程么?”谢承瑢把他揽在怀里,“这是最后一面了,去看看吧。”   赵敛的泪弄湿谢承瑢的衣服,他愧疚地去擦谢承瑢的外衫,抽噎说:“我不敢去,你陪陪我。”   “我陪你。”   火弄皱了山,弄皱了树。   周彦随风而去,在火势渐小的那一刻,赵敛终于赶来了。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   赵敛拾起周彦滚烫的遗骨,平静地说:“心怀仁义,所挥之刀……皆为柔刀。”他抱紧装着周彦骨灰的罐子,“老师,走了啊。”   **   谢承瑢头脑西昏地回到帐子,趁夜躲在榻边的角落里。   帐子里没点灯,他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里,他摸着自己的枪,手指点到锋利的刃,差点蹭出血来。   他迷茫着,遥想那个雪日。他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会放走佟立德,如若他没有放人走,就不会有今日之景。   在平叛的最后一战,周彦没了。周彦的死,无论如何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谢承瑢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又或是被所谓的“仁义”蒙了心。从他刚到殿前司开始,从他保下贺近霖开始,他就一直被“共情”操纵。   那个人和我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我是不是该宽恕他一回?每当谢承瑢这样想时,优柔寡断就操纵了他。   他和我有着相同的遭遇,我应该宽恕他。   谢承瑢觉得自己辜负了太尉,太尉教他“当诛则诛,杀伐果断”,可一到战场,他又忘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周彦,因为他的瞻前顾后,周将军才战死林中。   他也辜负了赵敛。   帐子透光,他偶尔看见一束明亮落在枪刃上,映出自己懦弱的脸。   “不想杀人,却又在不停杀人。谢承瑢,你凭什么要求别人不要杀人呢?”谢承瑢自嘲地笑起来,“不想杀人,却有人因你而死。你要是死在那个雪日,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他仰起头,流出一颗晶莹的眼泪,“你要是跟着阿娘一起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同虚。”韩昀晖到他帐子里来,隐约见他蹲在那儿,疾步过去,“怎么了?是伤发作了吗?”   “我……哥……”谢承瑢发抖了,“是我害死了周将军。”   “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放走了佟三,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如果不是我心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谢承瑢沮丧地落泪,“是我害死了他!”   “你起来,你站起来。”   韩昀晖勾着他站起来,听见长枪坠地的声音,心里大惊:“你拿枪干什么?”   “我本来是可以杀了佟三的,我本来是可以杀了他的!”谢承瑢完全崩溃了,“可是向他掷枪时,我又害怕了。哥,我真的好怕啊……”   “杀不死佟立德,不是你的错!”   “枪丢偏了,是我故意丢偏的。因为他说……因为他说……”谢承瑢抠紧韩昀晖的手背,“他说他要为天下人请命,他说我会遭天谴,他说我会下地狱……哥……”   “你不会的。”韩昀晖抱住他,“你怎么会下地狱呢?”   “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就是一个,佛面、蛇心的人啊。”谢承瑢泣不成声,“我不想再拿刀了……我不想再拿刀了!”   韩昀晖捧住他的脸,严肃道:“谢承瑢,你醒醒,你醒醒!”   谢承瑢不停摇头:“我坚持不了了……我不想再拿刀了。”   “你死了,大周怎么办呢?大周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像你这样的枪才!你长大了,不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的!你死了,谢家的担子,就是你姐,就是谢虞度候来挑!你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从你拿起枪的那一刻,就再也躲不了了!”   谢承瑢依旧听不进去,韩昀晖恼火地晃他:“你大了,你二十了!这世上多少人身不由己?你也读过书,不知道吗?谁想打仗,谁想杀人!为了大周,我们不得不拿起刀!同虚,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可以再也不用拿刀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韩昀晖沉默半晌,说:“快的话,也许十几二十年。慢的话,就到死的那一天。”   “到死的那一天……”谢承瑢哭笑道,“我从来都不是天赋异禀的人啊……是他们……是他们推着我往前走,是他们逼着我拿起枪!我从来都不想拿枪,我从来都不想做少年将军,我从来都不想……”   “可是你已经是了,同虚,你只能行,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之前所吃的所有苦,流的所有血,淌的所有泪,全都白费了。你只能往前走,你只能不停地向前走!”   韩昀晖抹去他的泪水,“同虚,再坚持坚持吧。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要变成行尸走肉了,哥。”   “你不会的,”韩昀晖揽过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你永远也不会变成行尸走肉。” 第95章 三十 花不谙(五)   佟立德被关在春来县的牢里。   他被砍掉了一只手,血流不止,差点就一命呜呼。幸好赵仕谋找了医官来为他止血,保住了他的命。   他躺在草堆里,只盖一张薄薄的被子。不知哪里有风钻进来,冻得他打寒战。   有狱卒开了锁,他装作没听见,也没有心思去望。但他知道,是砍了他手臂的人来了。   赵敛和谢承瑢走进牢里,冷冷瞥了地上人一眼,又环顾四周。   “怎么有风进来呢?”谢承瑢问。   狱卒回答:“之前下大雪,把屋顶的瓦压碎了。府衙里又无钱修缮,只能暂且如此了。”   谢承瑢点头:“知道了,多谢。”说罢,从袖袋里拿了些铜钱给狱卒。   狱卒接了钱,笑道:“多谢官人,官人请便。人在外头候着呢,您什么时候要见,我什么时候……”   “嘘——”谢承瑢立指噤声,“出去吧。”   “是。”   狱卒的脚步声远了,赵敛一直在听,等听不到声音了,才同地上的佟立德说话。他说:“真悠闲啊,佟三,躺着也很舒服么?”   佟立德不屑看他:“哼,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赵大官人。要杀要剐,随大官人便。”   “要是这样轻易地杀了你,岂不是很不痛快?”赵敛看他包起来成一团的手,很怜惜地问,“疼吗?手被砍掉的时候。”   “疼?”佟立德嗤笑,“我早就不会觉得疼了。反正你们这些做官的都是没有心的,我疼不疼,你们怎么会知道。”   “你不疼,自然会有人疼的。不知道有个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带来给你见一见,让你也疼一疼。”赵敛望向谢承瑢,“阿昭,请他们进来。”   谢承瑢对外唤道:“请人进来吧。”   有两个脚步声走进来,轻轻地,不太像是武人。   佟立德虽说不屑一听,不过内心还是好奇。他不知是谁要来,还在琢磨,忽然听见一声:“三叔。”   佟立德惊得坐起身来,锁链振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二娘?!”他有定睛一看,真的是二娘。赵敛竟然找到了二娘,还把二娘带到这里!他咬紧牙关,“赵敛,你好歹毒!”   赵敛歪头发笑,他向二娘招手:“二娘吃过东西了么?冷么?”   二娘有些胆怯,躲在王婆子身后,抿唇摇头说:“没吃,不冷。”   “不要和他说话!二娘!”佟立德要从草席上扑过来,但有铁链拉紧他,他挣脱不得,只能隔空啐赵敛,“卑鄙小人!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情急之下,他又瞪着谢承瑢骂道,“谢承瑢!我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你还是执迷不悟,你还是助桀为虐!我看错了你,我彻底看错了你!”   赵敛瞥了佟立德一眼,好像又有杀他的意思:“你怎么看,很重要么?”   谢承瑢拉赵敛的袖子:“阿敛,不要和他计较。”   赵敛压住怒气,又笑着对二娘说:“你不是有话要问你三叔么?你三叔就在这儿,现在问便好了。”   二娘抱着王婆子大腿,又眨巴眼看佟立德:“三叔,我爹爹呢?”   佟立德整个人一震:“二娘……你爹,你爹他……”   “我爹说很快就来找我,他什么时候来呢?”二娘又问。   “你爹……”佟立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还是赵敛替他回答:“你三叔把你爹带走了,带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去了哪里?”   赵敛蹲下身,亲切地看着她笑:“去了天上。”他指着牢房的天窗,“你爹爹被你三叔送到天上去了。”   二娘有些害怕,她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你骗人。”   佟立德使劲挣脱铁链,大吼道:“赵敛,你别在这胡说八道!二娘,你不要再听他说话!”   赵敛完全无视他的话,继续问二娘:“你要去见你爹爹吗?”   二娘一点儿都不明白:“去天上,不就是去死了?”   “赵敛!”佟立德喊破了音,几乎要挣断锁链,“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千错万错都在我,你要杀一个孩子,真是丧心病狂!”   赵敛起身:“把二娘带走吧。”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二娘!”   王婆子胆战心惊地把二娘带出去,她在牢外看了佟立德一眼,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后来无声说:“降了吧。”   “二娘……”佟立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赵敛,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他妈到底要做什么!”   “欠债的还债,欠命的还命,这不是该你的么?”   佟立德瞪着眼睛冲赵敛大喊:“是周彦杀了我四哥!”   “是你害死了刘初四!你不造反,不叛国,刘初四能死吗?”   “我要是不造反,不叛国,我四哥早死啦!”佟立德大笑,“你一个银屏金屋出来的公子哥,懂他妈的什么人间疾苦?是你们豪门贵胄要杀他!”他流出眼泪来,“大周天子无能!现在你们的太后又死了,天子更是无法无天了!这天下人,还有的活路吗?还要有多少份万民书要送给这个无能天子,还要有多少人要死在天灾人祸之中?我们的苦,你知道么?!”   谢承瑢不忍再听,欲要离去,赵敛却拉住他的手。   “这不是你造反、分裂国家的原由。你带着那么多兵踏平田亩,有想过那些无辜的百姓么?多少百姓死在战火之中,多少孩子、妇人,因为你死了!刘初四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那些因为战火、枉死的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所谓的,匡扶正义,真的是在匡扶正义吗?你不过就是想做下一个皇帝而已。”   “你不要在这儿指责我!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赵敛扣紧谢承瑢的手指,对佟立德说:“推翻它,分裂它,让无数人死在刀枪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边陲三州的百姓有多期盼和平,而你呢,你却破坏和平,你把这些大好山河都搅碎了!你是个蠢货,你用如此极端之法,只会有更多人因你丧命!”   佟立德把手一挥:“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也说不明白。我和你们这些人,永远都说不明白!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怕死了,我再也不怕死了!”   “我不杀你,我也没资格杀你。我不过是想让你和二娘告个别。我会让她读书,教她习字,我要让她知道真正的大义是如何。大义,绝不是匹夫之勇。我会让她以你为耻,我让你到死,都活在内疚里。”赵敛俯身看他,“佟三,你说二娘会不会怪你?”   “你无耻!”佟三伸脖子要咬他,可是锁链牢牢拽住他,他根本过不去。他只能用最恶毒的眼神剜赵敛,“你无耻,你卑鄙!你就是我最恶心的那种人,你就是帮着皇帝压迫我们的剥削者!是你、是你!”   赵敛再也不笑了,他的脸阴沉到极致。他站直身冷冰冰地看向佟立德:“那你就要好好记得我。”   佟立德低头看被麻布包裹的断了的手。他总感觉手还在,想要抓什么,可又什么都抓不住。就像他四哥的命,就像他自己的命。   “我只是想我们好好活着,有什么错。”他厉声质问道,“想活着,有罪吗?!”   “我们走吧,昭昭。”赵敛说。   他带谢承瑢出了牢门,佟立德仍然在里面大喊大叫。他歇斯底里地问:“大官人,我们就是想活着,有什么罪过!难道想活着,也是罪吗?”   谢承瑢越走越慢了,他回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牢门看佟立德。佟立德已经满身是血了,当初那个穿金盔甲的人早消失不见了,佟立德又变成了佟三,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想活着……”谢承瑢停下脚步,和那边的佟立德对视上。   “谢大官人!”   佟立德流下两行热泪,他笑起来,“谢大官人明事理,谢大官人最懂什么是‘想活着’。”他拖着断了的手给谢承瑢磕了三个头,“别伤害二娘,她只是一个孩子。”   恍惚之间,谢承瑢觉得外面又下雪了。雪要盖住佟立德的头,要把他埋起来。可是又没有下雪,冬天分明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赵敛出了大牢,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褪下所有戾气,又变成那个可怜的、柔弱的阿敛。他小心翼翼地扣紧谢承瑢的手,问:“你会怪我吗?”   谢承瑢发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怪你什么?”   “怪我拖着你来见佟三。”   谢承瑢摇头:“我不怪你。”   赵敛说:“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没有跟我来,”他盯着谢承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试探说,“我一定会在今夜把佟立德杀了。”   谢承瑢看赵敛深不可测的瞳孔,突然怔住了。但随后,他又舒展开眉头:“二哥,我以后再也不会要求你、逼着你做任何事了。”   “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这世上最自由的那个人。我想你随心所欲,永不会被束缚。”谢承瑢更握紧赵敛的手,因为他已经不能够自由了,他不想赵敛也不自由。   “可我不是想做别的事,我是想杀人,昭昭。”   谢承瑢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不过他从来都如此坚定:“我永远都放心你,我相信你的直觉,我相信你的判断。阿敛,我永远永远都放心你。”   赵敛追着谢承瑢的目光,此刻他觉得无比心安,无比宁静。他抚上谢承瑢眼下淡淡的疤痕,由衷地笑起来:“你放心,我也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谢承瑢和赵敛走在月色里。   一路无话,只有虫鸟吟唱。谢承瑢抬头,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想着,如果到此为止就好了,如果战争到此为止就好了。   他怀抱月光,努力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掩藏起来。为的,只是要赵敛觉得他也是自由的。   *   崇源十七年二月十日,佟刘起义被平。   为首的佟立德、吴允被斩首,投降的施陆文被放回齐州,北三州战事就此了结。神策军、雄略军原地休整三日,便班师回京。   在此时,秦州战事亦有好结果。   因西燕大营被烧,粮草不济,燕军中诸将军又起内讧,周军趁机发兵,打得燕军撤出秦州。至此,秦州境内一城四县全部收复。擒虎军、伏雁军不日便要回朝,奉官家手诏,留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驻守秦州,另留数十将领在此守城。   二月,出征秦州的禁军回京。   谢忘琮行在马上,边走边想前夜里谢承瑢传来的信。谢承瑢说他还好,叫她不要担忧。正值战时,能有这几个字传过来已是天大的惊喜,她高兴着,丝毫没注意耳边坠下来的桃花。   桃花开了,秦州的桃花比其它地方的桃花开得都早,个头也大,钉在树上,人来了,便亲切地去吻人。   正好吻到谢忘琮的耳朵。   “谢小将军。”宋稷也行在马上,同她有礼作揖。   “宋将军。”谢忘琮也向他拱手。   宋稷笑笑,说:“我同将军走一小段,将军不介意吧?”   谢忘琮说:“请便。”   宋稷跟上来,同谢忘琮不远不近地走着。   有桃花从树上坠下来,他见了,伸手接住落花,惋惜道:“春还未末,这就谢了。”   “花落而已,将军无需伤怀。”谢忘琮说。   “只是感叹花谢得早,这么漂亮的花……”宋稷将花捻在指尖,“将军簪过花么?”   谢忘琮看了一眼花,似笑非笑说:“我不爱簪花。”   “桃花还须桃花怜,若不簪,藏起来,倒也不会辜负它的明媚。”宋稷微微低首,双手将桃花献上,“我将此花送给将军。”   谢忘琮有些了然,倒没有接过花:“将军自己簪上吧,有花衬人,不更漂亮?”说罢拱手作别,“我父亲叫我,先行一步了。”   宋稷望着谢忘琮,觉得她的背影比桃花还要明媚。只可惜,桃花还是在树上漂亮,又或是自己坠下来凄美。倘人为去采,便失去了原有的美感。   他叹了一口气。   “宋将军!”王重九骑马上来,恭敬作揖道,“将军有兴致赏花?”   “哦,”宋稷扬了一番桃花,再回礼,“掉下来了,我接住它。”   王重九笑道:“我家将军可不是桃花,也不喜欢桃花。你越怜惜,她越不待见。”   “怎么说?”   “怎么说?我家将军豁达豪放,你同她讲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她怎么待见?而且她喜欢海棠。”王重九朝他使了个眼色,“大方点儿,无病呻吟那一套,她不吃。”   谢忘琮在前头听到了,对王重九丢了一个草饼,说:“王五郎!闭你的嘴,过来!”   王重九扬手应道:“来了!”他同宋稷挑眉,“瞧见没,别跟她说什么矫情东西,她最不爱矫情。”   宋稷似懂非懂:“多谢了,五郎。”   【作者有话说】   除夕和初一休息,到周三会更满一万字~   祝大家兔年快乐~ 第96章 三一 欹软枕(一)   国丧期间,在京官员服斩衰五天,服素服二十七天,停音乐祭祀一月,禁嫁娶一月。[1]   神策、雄略军回京时已出国丧,按常例,应在回京时接受封赏。但官家仍因太后仙去而悲痛欲绝,暂推了平叛禁军的封赏。   谢承瑢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家之前,他一直都在忐忑,因为他觉得这个宅子不是他的家,突然闯进去,会不会有人把他赶出门呢?等到了家门口,他才意识到,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家。   思衡早早就在家门口等了。他有很久没看见谢承瑢,见到谢承瑢的时候,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向谢承瑢作揖,然后说了一句:“哥回来了。”   “我回来了。”谢承瑢拉住思衡的手,“又没有别人,外面冷,快回去。”   “哥儿这几个月不送信,我都快急死了。幸好是回来了。”思衡看看谢承瑢的手,又看看谢承瑢的脚,后来看见谢承瑢脸上多了一道淡淡的疤,他的脸一下青了。   “哥受伤了?”   谢承瑢捂住脸:“小伤,别担心。”   “什么小伤,都有疤了,能算是小伤吗?”   “只要没死都算是小伤。没事,别担心。”   思衡很心疼,他盯着谢承瑢眼下的疤好久,恨不能把这道疤移到自己身上。他自责地说:“可惜我什么都不会,要是我能像瑶前那样,跟着哥一起上战场,那就好了。”   “怎么,你想我们家一个都不剩了?”谢承瑢拍拍思衡的肩,“好了,去吃饭吧,你的眼睛和嘴巴都要皱巴到一块儿了。”   晚上,思衡和谢承瑢坐一块儿吃饭。吃到一半,思衡忽然说:“前阵子,御史台有个监察御史来过我们家。”   “监察御史?是那个刘官人?”   “是姓刘。”思衡有些忧虑地说,“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哥。”   谢承瑢放下筷子:“他知道什么?”   思衡害怕隔墙有耳,起身到外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了,又把门关上。他小声地说:“迎州捷报传来之后,刘察官就到家里来了,点名说要找我。我同他见了一面,他一见到我,就说我和哥儿长得像。后来他便说起闲话来,说到录事巷,还说起……说起娘子。”   谢承瑢略有思索:“你那时候怎么答的?”   “我说,我原本是在乡下长成的,没去过京城的录事巷,哪知道那里头的人呢。我说我不认识白玉馆的梁氏,那刘察官便笑了,又问我,是否与哥儿是同母所出。”思衡后怕地捂住胸口,“我按阿郎教我的,什么都没说出去。这刘察官也未多追问,给了我几贯钱,叫我不要乱说,就走了。我没要他的钱,又找人送回去了。”   “御史台本就是监察百官之司,即便是风言传闻也可上奏,不必讲究十足证据。官员若以贱籍出身的女子为妻,御史台告到官家那里去,这个官人是一定要受罚的。”谢承瑢喝了一口白水,“刘监察此番过来,是来套你话的。”   “可话虽如此,现下御史台已盯上我们家,该怎么办?若不是有风言风语,刘官人不会来问我。”   “也未必。”谢承瑢冷静地说,“说不定他是想来给我们提个醒呢,他想知道这些,朝中百司自然也会有别人想知道。这不是就在给我们提醒么?”   思衡不解地问:“朝中官人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话还没说完,有仆从隔着门来传话:“郎君,外头有个姓赵的来见。”   “姓赵的?”谢承瑢很惊喜,“快请二哥哥进来。”   “二哥哥?哥儿出去一趟,都改称呼了?怪黏糊的。”   谢承瑢笑笑:“我说快了,我想说‘二哥’。”   思衡信了。他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好,又和谢承瑢说:“刘监察这事儿,哥儿不要告诉任何人。等阿郎回来,你再告诉他。”   “我知道。”   今夜是晴夜,微风阵阵,比冬天的风要吹得舒服多了。灯光撒了一地,赵敛身上的香味也撒了一地,顺沿琉璃灯洒出的橘色跳过来。   “二哥。”谢承瑢远远就喊了。   赵敛眼睛都笑弯了,还没靠近呢,就展双臂要抱。   谢承瑢躲过去:“二哥吃饭了么?这么晚过来。”   “没吃呢,我到醉仙楼带了点吃的,在瑶前手里。”赵敛跑得急,额头冒了点点的汗。他还是想贴着谢承瑢,往谢承瑢身上凑了一凑,“好久不见。”   谢承瑢替他把汗擦了,说:“也没有很久不见。饭在瑶前手里,那瑶前在哪?”   赵敛嘿嘿笑:“他在后面,我跑得快。”   谢承瑢简直不能急了,他也不懂赵敛在着急什么。   赵敛后退一步,朝谢承瑢端庄作个揖。看见思衡站在旁边,顺势也作了个揖。   思衡吓得赶紧后退一步:“二公子使不得,”他对赵敛作长揖,“请二公子安呢。”   “你怎么这副表情?”赵敛问。   谢承瑢说:“你吓到他了。”   赵敛很不好意思,他向房里望了一眼,看见一桌子菜,问道:“你们吃饭呢?看来我晚了一步?”   谢承瑢懒散地倚靠木门:“没太晚,一起吃?”   “我给你带了鱼,”赵敛假装看身后瑶前来了没,趁谢承瑢不注意,立刻在谢承瑢脸上亲了一口,“这是报酬。”   思衡都看呆了:“哎!”   “你要死!”谢承瑢踢了赵敛一脚,“快进去。”   赵敛说疼,踉踉跄跄进门,顺便把谢承瑢也拉进去了。   思衡傻傻地站在门口,还在思考为什么赵二郎要用嘴唇触碰自家郎君的脸。他不觉得这是亲吻,因为没有男人亲男人的。   过不久,瑶前也来了。他真要跑死了,头上汗水直冒。   他喘着说:“二哥跑得真快,我在后头都追不上。”   思衡问:“你怎么这么慢?”   瑶前愣了一会儿:“要是我跑快了,鱼汤就撒了。”   这回思衡明白了,他望着瑶前把菜送进去,又望着瑶前出来把门关上,留赵敛和谢承瑢单独在里面。   “哎!”他又叫了。   “哎什么?”   思衡很担心:“我得看着,我怕赵二郎轻薄我家郎君。”   瑶前大惊失色:“怎么会!”   “可是我刚刚看见二郎……”   瑶前拽着思衡就走,嘴上还说:“我家二郎最懂礼数了,怎么会轻薄你家郎君呢?”   “可是我刚刚看见……”   思衡回头看,窗子里确实映了一对影子,赵敛离谢承瑢那么近,不是轻薄是什么!   *   谢承瑢很喜欢吃醉仙楼的鱼,每回赵敛给他买的鱼都不一样,但每回都是一样的好吃。他夹了一筷子鱼,刚咬在嘴里,赵敛就迫不及待地问:“今天的也好吃?”   “好吃。”谢承瑢说。   赵敛很欣喜,又追着问:“有多好吃?”   谢承瑢想了一会儿,他着实是没有文采来形容鱼有多好吃,只能说:“就是好吃。”   赵敛笑起来:“还有别的送你,你等我一样一样拿出来。”   他先拿出来香囊,欠了好几个月的,现在一起还回来了。还拿出来个小木盒,神神秘秘的,先问:“你猜是什么?”   “定情信物?”谢承瑢打趣道,“这么小,一定是指环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总不能是耳坠子。”   赵敛沮丧:“都给你猜出来了。”不过很快他又高兴了,把盒子打开,揭开缎子包着的金指环给谢承瑢看,“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回来的时候去买的?还做什么去了?”   “早就托人替我打了,我不买现成的给你,那都不好看。我还去拜访了一趟沈先生,今年新年没来得及同他问好,今日特意补上。顺便把二娘送到他那里去,他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么?”说完,赵敛又失落起来,“还去了师娘那儿,送了点东西。师娘好像老了很多,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给她磕了几个头就走了。”   谢承瑢也莫名难过:“我有几只簪子,也送给她去?”   “回头你给我吧,过几日我再去拜见一回。”   赵敛不想说不高兴的事,就嬉皮笑脸起来:“指环环指,手指连心,指环圈着你,要你永远都跟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谢承瑢端详手上的指环,忽然笑起来:“怎么办呢二哥哥,我也给你买了个指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   “你也给我买啦?”赵敛眼睛都亮了,“昭昭,我们都想到一起去了。我给你买,你也给我买了。”   谢承瑢在里屋翻出一个小木盒,他这个就没赵敛买的漂亮了,虽说都是窄窄的素环,但色泽却一个好一个坏。谢承瑢不太好意思拿出手,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赵敛戴上:“我这个没你的好。”   “昭昭给我买的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赵敛把两个人的指环放一起比,他就觉得自己手上的漂亮。当然谢承瑢手上的也漂亮,只不过这个漂亮是谢承瑢的手衬出来的。他把谢承瑢送给他的指环放在灯盏边欣赏了很久,一直夸个不停:“好看,真好看。”   “什么好看?”   “指环好看,你也好看。”   谢承瑢坐回桌子边吃了几口鱼,他看赵敛还不过来,就催促他:“快过来吃饭。”   赵敛傻了吧唧地过来吃饭,一边吃一边说:“那咱们这就说好了啊,定了情了,就不能再反悔了。”   “我不反悔,谁说我要反悔了?”   “哼,我得提前说好了。我还有个大礼给你,你得跟我去看。”赵敛说。   “什么大礼?”   “等你吃完饭,我就告诉你。”   谢承瑢懒得猜,他把饭吃完了,又被赵敛拽着出门。   今晚月色朦胧,比往日都暧昧。谢承瑢盯着满地的月色,忽然像是喝醉了,什么都想不清了。   他被赵敛拖上马车,马车的车轮咕噜地到外城去,远离了内城喧嚣。   谢承瑢掀开车帘,远远望了一眼身后朱雀桥的灯,问:“去哪儿?”   “去我们家。”   “你家不是在东门大街么?”   车外瑶前笑道:“二哥有很多宅子,东门大街只算一处。”   谢承瑢了然:“哦,那人家说的,二郎家里有千亩良田,是真的么?”   赵敛装糊涂说:“什么千亩良田,我哪有这么多田。我全身家当都在你面前了,一人、一心,一指环而已。”   “胡说八道,哄人开心。”   赵敛软在他身上:“好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会一辈子都喜欢你的。”   “你没有骨头吗?不要倚着我。”   谢承瑢要挪开赵敛的脑子,但赵敛脑子上跟糊了浆糊一样,挪不开。他没办法了,就摸了几遍赵敛的耳垂。   “你喜不喜欢我啊?”赵敛问。   谢承瑢故意说:“不喜欢。”   “收了我的指环,你反而反悔了?”赵敛恼了,“再这样,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谢承瑢弯着眼睛看他:“一会儿去哪?”   “去个好地方啊。”赵敛把刚刚闹别扭的事情都忘了,他继续枕在谢承瑢肩上,“昭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闹了一路,总算是到了赵敛口中的另一个“家”。   谢承瑢抬头看,那门匾分明写着:韶园。他忍不住调侃:“韶园,你确实是挺韶[2]的。”   “哪韶了?一点都不韶。这园子是我娘留给我的,要我以后成亲用。现在好了,良人也找到了,这园子也有用处了。送给你,怎么样?”   “送给我?”   “送给你,送给我的好官人。”   谢承瑢吓死了,在珗州买一座这样漂亮的园子得要多少钱?很多官人做官做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个园子。他不敢收,也不敢信:“你?把园子送给我?”   “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么?”赵敛拉着谢承瑢进去,“我先带你转转,你肯定会喜欢的。”   赵敛整个人精力十足,一丁点都不像赶了半月路的人,路也走得飞快。   先到鱼池边,走到弯弯的石桥上,谢承瑢望见满池子的红鱼,眼又花了:“这么多鱼!”   “以前你到我家玩,不是最喜欢我家的鱼吗?现在我买回来了,就养在里面,你天天看。”赵敛得意地说,“这里有两百多条鱼,你要喜欢,我再给你弄来。”   “两百多条?就算我一天看一条,两百多条也得看大半年了。”   赵敛更得意了:“除了鱼,还有柳树,先前你不是和程苑和在树底下说话么,现在好了,我可以每天都在树底下跟你说话,不用嫉妒别人了。”   “你气量真小,我一跟别人说话,你就气个半天。”谢承瑢搂住赵敛,“那我以后每天都要跟别人说话,你气不气?”   “现在我不气了,因为我放心你。”赵敛亲谢承瑢的嘴角,谄媚地说,“你喜欢吗?这个园子,你喜欢吗?”   谢承瑢说:“还行。”   “什么还行!”赵敛就非要谢承瑢说喜欢,他跟谢承瑢撒娇了很久,“你喜不喜欢啊?你快告诉我。”   谢承瑢无奈道:“非得说喜欢?”   “你得告诉我,我才能知道你的心思。”赵敛正经地说。   谢承瑢看着满池子的鱼,还有池边随风飘的柳条。他觉得真好看,光这一个角都已经好看得不得了了。他有些出神,连赵敛嘬他脸颊他都没骂。出完了神,他又叹气说:“二哥,这算不算是我的家呢?”   “怎么不算?为什么不算?”   “不是有宅子就算是有家的,二哥。”   赵敛想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你的家。昭昭,我想我能给你的,不止是一个宅子。”   谢承瑢转头看赵敛的眼睛,他觉得赵敛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赵敛说这里是他的家,那就是他的家,又或者说,将来只要有赵敛在的地方都算是他的家了。   “二哥。”谢承瑢抱住赵敛,“我能给你的,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月光泼了一地,鱼空游水中,池面波纹一道一道地荡漾开。谢承瑢在月光下与赵敛亲吻,他的鼻尖沾染了很多赵敛身上的香味。他说好香啊,到底是什么这么香呢?   赵敛用鼻尖蹭谢承瑢的鼻尖:“到里屋去,我告诉你什么东西这么香。”   “你熏香啦?”   赵敛故作神秘:“你看了就知道。”   谢承瑢又闻闻赵敛衣服上的味道:“什么香?”   “好好香,乖乖香。”赵敛拉着谢承瑢的手,“我也给你涂一遍,明天你就跟我一样香了。”   韶园里的仆从们脸都红了,纷纷躲起来偷懒睡大觉。瑶前和思衡也脸红了,他们蹲在院子里的枫树边上,趁着月色在泥巴地里写字。   “我叫时玉阶。”瑶前说,“宝玉的玉,台阶的阶。”   思衡“哇”了一声:“那你同我娘名字差不多。”   “你娘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   思衡偷偷笑,用细树枝在泥巴里写了一个“衡”字,说,“我姓梁。”   “梁思衡?好听。”   夜风一吹,思衡昏昏欲睡,倚在树边打哈欠。他问:“瑶前儿,我家瑢哥和你家二郎是那种关系吗?怎么入夜了还要在一个屋子里?”   瑶前不知道怎么说,随口答:“不知道,可能他们是去打架了。他们之前不就爱打吗?”   “那他们打架,怎么不点灯打架呢?”思衡又问。   “怎么点灯?点了灯不就没有比试的必要了?黑夜武功么,就是得熄了灯才能练成。”瑶前故作高深,“我们家二哥肯定会让着你家瑢哥的,放心。”   思衡不确定,因为他好像听见瑢哥哼哼了。肯定不是在打架,他不是小孩儿,哪这么好骗。   【作者有话说】   [1]:本条参考明洪武年间马皇后病逝后朱元璋的诏令。   [2]:韶,方言,“唠叨,嫌人话多”的意思。 第97章 三一 欹软枕(二)   谢承瑢浑身软着,柔在赵敛怀里。他听门关上了,想也不想,低头就来吻赵敛的嘴唇。   屋里黑,只有微光透入。赵敛急着上床,无意碰翻圆凳,差点绊一脚。   “放我下来,不要摔了。”   赵敛乖乖把谢承瑢放下来,却又没骨头似的贴在他身上,要去捉他的嘴唇。   谢承瑢给他吻,这会儿是嘴也软了、身子也软了,什么都依。   赵敛推谢承瑢去床上,随意扯了帷幔。   柔纱落下来,刚好挡住赵敛半个身子。他跪在那儿,低头迷离地看着谢承瑢,想了好一会儿,才扑上来继续咬。   谢承瑢疯得热了,摸着把赵敛衣服扒了,又自己脱了衣。   “昭昭。”   “嗯?”   赵敛看到谢承瑢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疤,有长的、有短的,分不清是刀伤还是枪伤。   他抚摸着这些疤,指腹润过不平的皮肤,泛起无限伤怀。   “丑吗?”谢承瑢问。   赵敛摇头:“真漂亮,像刀一样。”   “像刀?”   “你身上的刀,真漂亮。”   赵敛俯身亲吻他的耳朵,“我最爱的刀。”   吻了许久,到彼此都深喘不息。   “你想要我怎么样?”赵敛涣散着神色问。   谢承瑢怎么知道要怎么样,怔住了,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真的?”   “真的。”   赵敛笑起来:“那你趴下。”   夜很深了,谢承瑢才歇下来。   他很累,只想歪在那儿,什么话都不想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折磨得骨头都散了,尤其是腿,稍微动一下就得发抖。   赵敛就不是了,疯了一晚上,现在还活蹦乱跳,真不知道哪来的劲。方才还找瑶前要来热水,把谢承瑢里里外外洗一遍,这会儿又不停说话。   他问谢承瑢要不要吃东西,谢承瑢摇手说不想吃。他又问谢承瑢要不要喝什么,谢承瑢也不想喝。   赵敛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行吗?”   谢承瑢本来困,但赵敛一直找他说话,他又舍不得让赵敛闭嘴,就只能陪着说话了。   “从前,有个小孩儿。”赵敛挪过去摸谢承瑢的发,“那小孩儿很顽皮,每天晚上不睡觉,就爱找别人说话。”   谢承瑢噗嗤笑道:“哪家的小孩啊,自己不睡觉,还不准人睡觉?”   “你先别说,你听我说完。”赵敛正经起来,说,“那小孩半夜不睡觉……”   “那小孩儿夜里不睡觉,乱说话,把山间的老虎引来了。”谢承瑢说。   “什么啊?”赵敛绾不住头发了,“不是啊,你听我说!”   谢承瑢还往下说:“老虎见到小孩儿,先是夸赞说,哎呀,你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后来又把小孩儿嘴堵上,问,你大晚上不睡觉,为什么说那么多话?”   赵敛把谢承瑢发往外一抛,恼道:“谢大官人是嫌我话多了,不想搭理我了,是吗?”   “没有,我又不是老虎,你也不是小孩儿啊。”   “屁,”赵敛把被子一裹,“老虎问小孩儿为什么说那么多话,小孩说,因为我很喜欢老虎,所以要和他说话。爱一个人,不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吗?”   “你说得对。”谢承瑢搂着赵敛的肩膀哄他,“那你想听什么,我都跟你说。”   赵敛“哼”了一声:“你若是不心甘情愿地和我说,我再说那么多也没意思。”他倾身把床头柜子上的蜡烛吹熄了,又拨好帷幔,和谢承瑢躺在一起,“你要是困了,那就睡吧。”   “你不困吗?”   “我不困,昭昭,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赵敛摸着自己胸口,“我不会死吧?”   谢承瑢说:“是你太兴奋了。”   原来如此,赵敛放心了,翻身抱着谢承瑢,黏黏糊糊说,“我怎么都睡不着,要冷静一会儿。”   谢承瑢推开他的胸口:“离我远一点儿就能冷静了,马上就能睡着了。”   赵敛仔细想想,还是说:“那我还是不要睡了,我好想抱着你。”   黑夜里,他和谢承瑢互相看着,有半晌没说话。但看着看着就想笑,也不知道是谁先笑起来了,另一个人也笑个不停。   赵敛眯着眼道:“你看吧,这样还怎么睡?我可一句话也没有说。”   谢承瑢摇头,打了一个哈欠,这就冒出来很多泪花。他说:“天不早了,明天还得上朝呢,你就乖乖睡吧。”   是真的要睡了,谢承瑢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均匀了,可是赵敛始终都睡不着。他用手指点着谢承瑢的鼻尖,问:“昭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谢承瑢已经睡了,哪能回应他呢?可是他还要再问:“你爱不爱我啊?昭昭,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爱’。”他偷偷抱紧谢承瑢,在谢承瑢的头顶说了好多遍“我爱你”。   谢承瑢根本就没睡多久,好像才闭上眼,还没睡,就得起床了。瑶前过来叫他俩的时候,谢承瑢还在疑惑:多早就来叫了?   洗漱时,谢承瑢连眼睛都睁不开,胡乱用水抹了一通,随便糊弄。洗完脸,他又无力地靠在赵敛肩头,呼吸沉重,一刻都醒不来。   赵敛拽过来谢承瑢的红袍,打趣道:“有这么困么?谢大官人,眼都睁不开了,不怕我给你穿错衣服?”   谢承瑢哼唧说:“错就错了,有什么好担心,大不了叫别人笑话我呗。”   “谁笑话你?谁敢笑话你,我把他们的公服扒下来。”   赵敛给谢承瑢环上腰带,见这一身绯色公服,感慨道,“真漂亮。”   “什么漂亮?”   “这身衣服漂亮。”   谢承瑢抬眼,随意搭袖在赵敛手臂上:“你喜欢,下朝拿去穿啊。”   “我才不要,我迟早也会有的,到时候也要你给我系革带。”赵敛给谢承瑢扣好革带,亲了他一下,说,“都好了,别打瞌睡了。”   瑶前在外面等久了,实在是等不了了,闯进来说:“哎哟,两位郎君,还不带快点,一会儿迟到了,可是有御史台的来弹劾的。”   边上思衡也说:“马在外头等着呢,这儿远,骑马还要一阵。”   赵敛点头说是,待思衡和瑶前出去了,这才说:“阿昭,你家思衡和你长得真像。”   “哪里像?”   “哪里不像?”赵敛惊叹道,“五步之外,几乎就分不清了。”   谢承瑢轻踢他小腿肚:“你要连我和思衡都分不清,咱们也就不必处了。”   赵敛求饶说:“我怎么可能分不清,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而已。这世上,真有两个人能长这么像吗?我和我哥也不是很像。”   谢承瑢良久无话,后来才说:“二哥,思衡姓梁。”   “思衡姓梁?”赵敛反应过来,“和你阿娘是一阵的?”   “是。”谢承瑢本来不想说,但赵敛问起来了,他又不好不说,便委婉道,“总之,我和思衡,不是一般的关系。”   赵敛心里有数了,也不好再多问了。   天还没亮,谢承瑢与赵敛结伴往宫城行去。   春日袭来独有的、又暖又凉的微风,吹醒谢承瑢惺忪的眼。他朝某个方向望去,在黛瓦的屋檐之上,瞄见两只麻雀。   两只不起眼的,难以察觉的麻雀。   谢承瑢与这两只麻雀对视,擦过春风。昭昭走过那处屋檐,而谢承瑢的眼珠瞥到最后,余光里观到这两只麻雀正歪头,讥讽地咕咕。   “瑢哥?”思衡提醒他,“要到宫城了。”   “怎么了?”赵敛问。   谢承瑢用下巴点着那头的鸟,说:“小鸟真烦,它们落在屋檐上,我总觉得是在盯着我。”   赵敛也望向那几只鸟:“无妨,我给你打下来。”他抽出自己绑在马上的长刀,挥舞刀鞘,三下两下就把鸟赶跑了。   【作者有话说】   马上开第二卷 最后一个副本(? ̄?  ̄) 第98章 三二 平流处(一)   先前殿前司将领带兵平叛,上朝时紫宸殿总空荡荡的。今日平叛的武官回来了,紫宸殿比往日多了许多人。   谢承瑢升了官,现在站武官中列。他侧身持笏,余光见上头独一的陛下。   德圣太后仙逝,原先那道珠帘已经被撤了,也不会有人和官家争权了,这便是与出征前最大的不同。   谢承瑢将目光收回,低头观新笏板的料子,听陛下说:“此次平定佟刘起义,按理要犒赏功臣。不过诸卿之功绩封赏还在由各宰执商议,望各功臣再等等。”   底下无声。   李祐寅坐直了身子,道:“今日朝见,由朕先来同诸位宣布几件事。其一为:秦州复还,殿前都虞候谢卿自秦州归京,还在路上。朕前几日同他书信,已在信中表明,谢家乃大周功臣,上到父,下到子,都该受功臣之赏。遂先命三省拟定诏书,封赏在平叛之中有功的谢卿。刘梦恩,你来宣诏。”   入内内侍省都知刘梦恩双手捧诏,立于胸前,道:“中侍大夫、宣州承宣使谢承瑢接诏。”   谢承瑢抬眼,恰与对面林珣撞对视线。林珣蹙眉,直示意他快接诏书。随后,他转身出列,同陛下行大礼:“臣谢承瑢,恭接诏书。”   “敕中侍大夫、宣州承宣使、殿前司神策军左厢第一军都虞候谢承瑢:丰、兖、齐、迎之州,十室九空;叛贼乱兵之反,民不聊生。以尔胆谋兼备,上则顺心天子,下则称意百姓,平复叛乱,克定四州,韬略非凡,英特迈往。战中,直贯敌阵,所向披靡;战后,护卒爱兵,驭众有方。……特旨中侍大夫、宣州承宣使、殿前司神策军左厢第一军都虞候谢承瑢落阶官,可特授相州承宣使、侍卫亲军马军司都虞候,加封宛和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二百户。”   刘梦恩合上诏书,“请接诏书吧,承宣使。”   谢承瑢没想到陛下突然给他升那么高的官,立刻推辞:“臣名实不副,万分惶恐,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当竭力为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祐寅听了,捧腹笑道:“诸位卿家可听见了?这才是朕的好臣子,知恩情、图报答。如若大周都是像谢卿这般的,何愁西州不复?”说罢,又叫谢承瑢接旨,“这是你该有的,你一定要接。”   见谢承瑢还是不复,李祐寅站起身,从台阶轻步往下,当殿中百司之面亲手扶起他。李祐寅似无意地瞥过一旁紫衣的赵仕谋、颜辅仁,再观齐延永、曹规全,后转头又对谢承瑢笑道,“卿当奉诏,便是要这朝中上下人都知道,只要一心为了大周,一心忠于朕,做个好臣,即便是二十岁,也能做得正四品的承宣使。望他人引以为样,共兴大周。”   “臣……”谢承瑢要抓不稳笏,“臣实在是……”   “回列去,朕还有第二件事要说。”   谢承瑢只好先回列,站稳时,又对上林珣意味深长的目光。   “秦州复还,西燕必定虎视眈眈。这几日已有边报,说西燕遣兵骚扰延州,数日不退。朕忧心延州,故欲调遣京中禁军往均州屯驻,做延州之后盾。眼下来看,是哪支军前往最为稳妥?”李祐寅笑看赵仕谋,“太尉来说,朕权听太尉之言。”   赵仕谋出列,扶笏拜道:“臣以为,陛下既要遣军往均州,定要选良兵、优将。”   李祐寅笑看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臣看,还是控鹤军……”   “朕不以为控鹤军是最好之选。太尉要控鹤军去,便是要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卿,亦或是新任马军司都虞候谢卿带兵前去。纪卿善战,将来西征还有用处;谢卿年少,恐难守均州。”李祐寅揉着手掌,眼里露出似笑非笑的谑意,“朕看中了太尉手中一将,就是不知太尉舍不舍得给朕。”   赵仕谋很快反应:“禁军是陛下的军,禁军中的将是陛下麾下的将,哪由得臣舍不舍得。陛下折煞臣也。”   “哈哈哈,好太尉。”李祐寅以袖遮面大笑,“刘梦恩,继续宣诏。”   “是。”刘梦恩拿出第二道诏书,在李祐寅上台阶时宣读。   “敕济州防御使、殿前司神策军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代议恒:……特授邓州承宣使、殿前司雄略军左厢都指挥使兼右厢都指挥使。”刘梦恩补充道,“即日起,请代管军率部赴均州。”   念完诏书,恰是李祐寅踩上最上一级台阶。他回过首,俯视殿中群臣,看见赵仕谋露出的诧愕神色,心中涌出无尽爽快。   代议恒先辞,再叩拜奉旨。   紫宸殿内已被小声议论占据。颜辅仁心里震惊不已,立在原地,与赵仕谋一同沉默。就在此时,右相齐延永出列拜道:“陛下,臣有一事,请奏。”   “相公请讲。”   齐延永含泪说:“臣乃一国宰相,在职之期,尚无功绩,实属汗颜。因一时疏忽,导致错选往北三州赈灾的安抚使,此过无尽,愧对百姓。而今丰、兖、齐、迎四州平定,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臣上惭对天子,下歉对百姓,特请辞宰相之差遣,以此自罚。”   紫宸殿旋即吵嚷起来。   颜辅仁额间流出豆大的汗珠,融在衣襟上。   “相公,何至于此!”李祐寅阻拦道,“大周如何能失相公?”   “臣愧为宰相,请辞去。望陛下恩准。”   李祐寅又说:“相公如何算是没有功绩?相公拜相那么久,为大周谏言如此多,怎么能算是没有政绩呢?颜相公,您说呢?齐相公算不算是没有政绩?”   颜辅仁轻笑一声:“若是连齐相公都没有政绩,那么臣算什么呢?”   李祐寅鼓掌说:“相公所言极是!你们都是朕的好相公,都是国之栋梁,若是走了,朕如何?”   李祐寅在紫宸殿上百般挽留齐延永,但齐延永执意要辞官,谁来劝都不成了。无法,他只好说:“那就,随了相公的心吧。”   下了朝,群臣出殿。颜辅仁望着将午的日光,冷不丁嘲讽道:“好日光啊。”   “培德。”赵仕谋跟他在侧,在他耳边轻语道,“谢承瑢那道诏书,你不知道?”   颜辅仁轻声回:“官家是要孤立我了,今日朝中两道诏书,我俱未闻。”   “原先我向官家上奏,保举谢同虚代仲佳的位置,以平衡谢祥祯的兵柄。可我没想到官家会调他去马军司。”赵仕谋苦思冥想,“是我的举荐让官家灵机一动,还是官家本就有意让他去马军司?”   颜辅仁说:“调谢承瑢去马军司,应是官家思量已久。即便你不举荐,官家也还是会这么做。眼下棋子已经落了,就看你如何对弈。”   “仲佳战死,代议恒与雄略军共赴均州,我在殿前司所掌的上禁军兵柄,就只有神策军。”   颜辅仁幽幽道:“不知不觉已经削了这么多了,你还只能观望,不能动。官家等着你动呢,你一动,他自然好有借口拿下你。”   “仔细想来,我在殿前司已是孤军奋战?”   “这不就是官家要的么?齐延永辞官,也是说给我听的。在职之期,尚无功绩,实属汗颜。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我?是说我难堪宰相之任,逼着我辞官吗?”颜辅仁笑道,“这官难做啊,恭权。”   赵仕谋无言,随颜辅仁下阶,正好看见谢承瑢行在人群中。   谢承瑢升了官,奉承他的人立刻来了,全拥着他出宫。颜辅仁远远见,问赵仕谋说:“先前说的,你有没有做好打算?”   赵仕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身后有人叫他:“爹爹。”   “阿敛?”   赵敛从后面赶来,恭敬向两位长辈长揖:“爹爹,颜相公。”   “阿敛怎么走这么慢,我以为你在前头。”颜辅仁揣着袖子说。   赵敛说:“方才有官人找我说话,我就迟了。”   颜辅仁笑笑,盯着前面的谢承瑢:“你朋友都已经走远了,你还不去追上他?”   赵敛朝颜辅仁和赵仕谋作揖:“那晚辈就先走了,回头再同相公请安。”   颜辅仁在后面看着,只见赵敛轻拾起谢承瑢的宽袖,避阶上尘。谢承瑢与赵敛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赵敛一来,他再也不能同那些官人多说话了,贺喜的官员也就渐渐散去。   “看来你早就做好了打算?”颜辅仁问。   赵仕谋道:“是有在做打算,可到底要不要行,我还在思虑。”   颜辅仁无可奈何:“官家可不是太后,太后能容,官家能容吗?今日之事只是个引子,太后故去,官家迫不及待地要掌权,不会纵你我再多留的。眼下他出招,你还能不接吗?”   “我接与不接,都不好做。”   “总之我是管不成了,我只听先帝的,他叫我护着大周,我必然要护到最后一刻。”颜辅仁拂袖,对着身后紫宸殿望了一眼,“就是叫我不齿!”   *   赵敛和谢承瑢刚刚走出左掖门,林珣便与雷孝德穿过人群而来,冲他们喊:“同虚,赵官人。”   “林官人、雷官人。”   四人对而拜过。   林珣同谢承瑢道:“同虚得胜而归,我本想昨夜去拜访你的,谁料到了你家,没见着你人。”   谢承瑢笑而不答,问:“夷玉所来为何事?”   “自然是来恭喜你的。又是得胜而归,又是升官,我怎么能不来亲自庆贺呢?”说完,林珣递了一只木盒给谢承瑢,“这是我好不容易淘到的宝贝,本是我昨夜就该送去给你的,今儿正好又有喜,我就将此赠送给同虚,恰贺同虚升迁之礼。”   谢承瑢推辞说:“怎好收你的东西呢。”   林珣道:“同虚不要客气了,你我何等交情?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是我父亲从家乡带来的沉香木镇纸一对。此木还算珍贵,味道也香,我知道同虚喜欢有香气的东西,正好拿来送你。”   “那就多谢了。”   雷孝德也笑不停:“我也有东西送给同虚,同夷玉的差不多。”他送的是一只笔,上刻梅花十朵,典雅素净,同沉香木的镇纸一样雅致。   “多谢二位官人。”   谢承瑢和他们又说了几句寒暄话,过了朱雀桥,才各自散去。待林珣与雷孝德走后,谢承瑢立刻敛去笑意。   “笑累了?”赵敛问。   “上个朝就够累了,下朝还得见人笑。”谢承瑢把笔和镇纸丢给赵敛,“送的好宝贝,果然读书人想同你说什么,从来都不是靠嘴。”   赵敛笑说:“怎么,担心沉香木镇的不是尺?”   “林夷玉早在朝廷西征之前就已经提醒过我‘战’与‘和’之关系,叫我务必忠心于‘大周’。”谢承瑢跨上马,拉紧缰绳,“镇纸能镇住字,当然也能镇住我。”   赵敛也跨上马:“怕什么,只是文官而已。”   “我还能不怕吗?二十岁的承宣使,给你你怕不怕?武官盯着我,文官也要盯着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出岔子,你说我怕不怕?”谢承瑢很烦,看见碧蓝的天,心里更烦了,“我才二十岁,人家做到节度使就已经算是到头了,难道我三十岁就要到头吗?”   赵敛说:“到头倒还不至于,现在有官家保着你,这条路你还能走。你知道为什么官家要把你调去马军司么?”   谢承瑢想了一阵:“马军司没有官家心腹,所以他调我去?”   “是,但也不全是。若一事只有一样好处,又或是半样好处,好处之外后患无穷,我是决不会做的。官家一定也是这样。”   谢承瑢听后不解:“什么后患?又有什么好处?”   赵敛勒马:“快回家换衣,我带你去见沈先生。”   【作者有话说】   诏书内容是我乱写的,不知道历史上封官是不是这样,也没有按照当时四六骈文的行文规则,别当真。   本周更新一万五,多多评论多多海星,感谢感谢(-⌒; ) 第99章 三二 平流处(二)   这是谢承瑢第一次到沈沛住处。   原先在书院,他只知沈沛曾是帝师,官至尚书左丞后致仕,却不知道沈沛也是赵敛的启蒙先生。大到知识学问,小到书法笔画,赵敛都是承了他。   “先生最爱临米襄阳的《蜀素帖》。刚学写字时,我还不懂米襄阳的字为什么好,同是行书,为何先生就不爱《兰亭集序》?为此,我还同先生理论一番。”赵敛端起谢承瑢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飞”字,“后来我也学米襄阳的字,写着写着,好像明白为什么先生这么喜欢米公的字。”   谢承瑢望那个无形的“飞”字,惭愧道:“我好像不太懂这些。”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前人黄庭坚云:‘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蜀素帖》正如其言,‘如快剑斫阵’,书帖用笔纵横潇洒,方圆兼备,刚柔相济,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1]。米公不流世俗,率真自然,实真性情耳。一个人是什么样,便会执着什么样的事物。先生为何爱米芾,可以想见。”   谢承瑢答道:“先生应也如此,如快剑斫阵,似强弩射千里。”他思考一阵,说,“既是帝师,官家一定也从他身上学到一二。”   “所以我带着你来见先生。”   谢承瑢不语,但心中百般思索。   刚柔并济,该藏锋处露微芒,该露锋时稍含蓄。出其不意,意料之外,却又如此令人赞叹。赵敛一心求的所谓“柔刀”之法,不也有相似之理?用笔要刚柔相济,执刀要刚柔相济,为人也要刚柔相济。出招时留一刃,收招时放刀光。执刀若此,行事又该如何?   “二郎,先生下学了。”沈宅仆从来说。   赵敛立刻端正跪坐,说:“学生恭候先生。”   谢承瑢也随着端坐,他不经意间瞥了赵敛的侧脸,就那一瞬间,他觉得赵敛没有之前那样天真纯澈了。他看起来很冷漠,很沉稳,他的眉头紧皱,好像藏了很多心事。   谢承瑢想,赵敛应当是很明白朝里的事的,至少是比他明白。   “二哥。”   赵敛转头看谢承瑢时,又变成了真挚热忱的人了。他问:“怎么了?”   “二哥与官家师出同门,所以能猜到官家心中所想,对吗?”谢承瑢问。   赵敛先是沉默,随后眯着眼笑:“我又不会读心术,哪能猜到官家在想什么?妄议官家心思,这是要被贬黜的。”   “可你既然猜不到……”   谢承瑢话未尽,便见一鹤发老人自长廊而进。   沈沛着素净圆领袍,头戴玉冠。虽脸生褶皱,仍双目炯然,微星隐闪。他眼含笑意,分明白发苍苍,却一如意气风发之少年。   谢承瑢有许久没见沈沛,这一见,竟有些惊愕,迟了一步才拜见:“请沈先生安。”   沈沛年过八旬,走路根本不需拄拐。他健步如飞,快步到椅子边坐下来,说:“昨日才见,阿敛又至,还带着友人来了?”   赵敛说:“是,这是新任马军司都虞候。”他望向谢承瑢。   “晚辈谢承瑢,拜见先生。”   “哦,我记得你,后来到学堂念书的么。”沈沛拂白须笑道,“怎么样,那年学的书,都懂了吗?”   谢承瑢答:“似懂非懂,还需请教。”   “要请教什么?”   赵敛说:“是他来问,也是我来问。今个儿朝堂见闻,说与先生听听。”   沈沛晃手:“来考我了?看我年纪这么大,糊涂了没有?”   “不敢。”赵敛给沈沛倒茶,将今早朝见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沈沛闭眼听,又幽幽道:“倒挺高深。阿敛怎么想?”   “太后仙逝,举国悲痛。官家言国丧之期才尽,心中悲痛难以自拔,暂无心封赏。依我看,心痛是假,等新时机是真。”   沈沛点头:“你猜官家几时会封赏?”   赵敛说:“如若不出意外,西征军一回京,官家就会封赏。”   谢承瑢疑惑道:“既然官家说先不行封赏,为何要单升我的官呢?”   赵敛望向他:“西征擒虎军主将是谁?”   “我爹爹。”谢承瑢反应了很久,终于有些猜出来,“先封我,是为了让我爹爹安心带兵回来?”   沈沛也笑,他抿了一口茶,说:“如此说,倒也不是不对。”   “谢虞度候是功臣,你也是功臣。既是大功臣,那就要同别人都不一样,这样才能显出对谢家的宠爱,此荣宠是大周独一份的,是所有人都没有的。其目的如何,你应该知道吧?此为其一。”赵敛说。   “其二如何?”   赵敛又道:“当然是为了定马军司,为了定你。你做了马军司的官,就分不到殿前司的兵柄了。”   谢承瑢想明白了:“官家不想把殿前司的兵柄分给我,所以先封我。他借着升官的名义将代将军调去均州,是为了拆掉太尉的左膀右臂吗?”   赵敛颔首:“均州离珗州遥远,代将军去了均州,与我爹爹再无办法联合,官家也可高枕无忧。定了你,等你爹爹回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我爹爹的兵权了。”   “那这样说,官家已经是扯掉了那张布,表明了要与太尉对立,是么?既如此,何不让太尉想方设法脱险?”   “官家还没动呢,我爹自然也不能动。现今只是擦了边儿,还未触碰内里。”赵敛抚摸谢承瑢的手掌,“况且就算官家要针对我爹,能怎么做?”   谢承瑢陷入沉思:“辞官?”   “还有呢?”   “总不能是造反。”   赵敛又笑:“造反要有个由头,要出师有名,否则就是乱臣贼子。君要诛臣,臣无任何办法。”   谢承瑢紧张地握紧赵敛的手:“怎么会,官家没有任何道理杀太尉。”   “是,不要说杀太尉,先帝有遗诏,官家更不能罢免太尉。这好似死局,结局如何,要看我爹爹与官家谁更厉害了。”赵敛再伸另一只手安抚他,“我们都知他目的,最坏不过让我爹交出兵权,远离珗州;也知他过程,一步一步吃掉我爹的兵权,拔掉我爹的心腹。其理有据,无可反驳,唯有一步一步依他所想而走。”   谢承瑢默默良久,问:“没有办法转圜?”   “当然有,鱼死网破而已。”   沈沛哈哈大笑:“阿敛说得不错,可官家并没有逼得很紧,事事留一生机,你到哪里鱼死网破?”   赵敛面向沈沛:“这就是我来找先生的原因。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破此局。”   “官家逼得不紧,何以见得?”谢承瑢问。   赵敛耐心答道:“先是令我大哥选尚长公主,断他仕途,其意是绝了我家文武双执之念想。可他却留了我的路。因为官家逼得不紧,所以好多年都没有动向;因为官家逼得不紧,所以封我做武官,赐我荣华。我爹若真想做什么,也没有什么适当的原由。就算我爹要做什么,官家不还有你谢家么?到时候,用来打我们家啊。”   “怎么会?我不会的。”   “来日君诏下来,你岂有不从之理?我做了乱臣贼子,你不诛我,那你也是乱臣贼子。”   赵敛说这话时,眼里露出无限平静,好似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儿。   谢承瑢流了冷汗:“我下不了手。”   “所以要回避。出征前我要调去雄略军,和你分开,也是为了回避。我与你之间,是一定不能站在同一处的,只有回避,才能最大的保全你我。”   沈沛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阿敛,你把什么秘密都告诉我了,不怕我告诉官家?”   赵敛说:“不怕,我信先生。”   “做事留有余地,才能无懈可击。官家很善权术,恩威并用,恰到好处。”沈沛整理自己的胡须,“我教出来的,都不会很差的。”   “我知道先生致仕后再不参政,所以才能如此来问先生。我也知道,倘若官家来问先生,先生一定也会给出办法。先生从不屑讲阴谋,我尊先生。”赵敛朝沈沛作揖。   谢承瑢见此,也作揖:“那后面官家又会如何?二哥能猜得出么?”   “我猜官家会升我的官,可这也是必然,他无理不升。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沈沛又笑:“那只能说,阿敛远不如官家有能耐。先帝遗诏并不是无解,官家必然已想好了对策,不然怎么落子呢?”   赵敛问:“什么对策?”   “我不知道。”沈沛笑意隽永,“若你能猜中,那算什么帝王心术?去问问颜培德吧,他比我厉害,或许他能猜中。”   赵敛说:“颜相公不喜这些权术,我去问他,倒还不如自己琢磨。”   沈沛笑得抖肩:“他不喜欢,不代表他不会。他是天下第一才子,那么多读书人歌他颂他,他如何不知?人越清高,越不屑搬弄这些是非。我非清高之人,自然比不过他了。”   赵敛不语,谢承瑢也不语,这堂中又安静下来。   沈沛顾着滤茶,放鼻前嗅了,说:“要想平安顺遂,不如归降,交了兵权,了官家心事。可你爹又舍不得,毕竟是先帝之愿,他怎么能背叛先帝呢?就算到死了,也得想着如何替大周谋划,如何收服西州,如何稳住朝堂。你爹苦了一辈子,旁人不懂他,以为他是嗜权如命,我却是知道他的。不然你爹带着你来向我拜师,我也不会应允。”他品了一口茶,又说,“你大哥跟着颜辅仁学了这么多年的仁义道德,到最后,也落得个空想。就像先文康太子,跟着颜辅仁也学了什么王道仁政,还没得空施展,就没了。或许这便是上天的意思,你觉得呢,阿敛?”   “说是上天的意思,倒不如说是官家的意思。王道仁政,只有官家能学,太子不能,臣下更不能。”   “皇位,是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皇权,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想安稳地坐上去,恩、威,刚、柔,是必然要有的。颜辅仁太软了,他讲得那些大道理,空谈而已。我和他斗了大半辈子,一面佩服他心中大义,一面又不信他心中大义。理想之国罢了,那是千年万年都未必能出得来的。”   沈沛眼望一旁的屏风,看上头那副江山画卷,叹气道,“颜辅仁太纯粹了,他真像个小孩子。可是在皇权面前,哪会有这么纯粹之情?那是母子、夫妻之间都要相互算计的权力,越纯粹的人,只会越无能。”   谢承瑢低下头,猛觉朝野汹涌。他自个儿搓着手掌,脑中思绪万千,但真要挑出来细想,又什么都没有。   “我们走吧,昭昭。”赵敛忽然拉住他。   “走了?”   “走了,我已经明白了,没什么好问的了。”   赵敛和沈沛拜别,同谢承瑢走过那一片素雅的院子。   阳光正好,头顶树叶松散,透过无数光下来,落在谢承瑢的头上。   赵敛心欢喜,用手背轻抚过谢承瑢脸上的淡疤,见他愁眉不展模样,问道:“怎么了?”   “二哥是纯粹的人吗?”   风吹过树梢,摇出声响。赵敛的指腹摁住谢承瑢的疤,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谢承瑢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阿敛。”   赵敛平心定气地回话:“我不会伤害你的,昭昭,我永远都不会。”   【作者有话说】   [1]:从流飘荡 任意东西——浅谈《蜀素帖》的技法[J].李静.中国书法.2015,(08):62-69. 第100章 三二 平流处(三)   谢祥祯与谢忘琮于五月二十日归京。这次不像先前延州复还那样浩大了,各军从小城门回营,没有惊扰百姓。   谢承瑢在军营门口等爹爹和阿姐回来。他很思念谢忘琮,一见到她,马上就张着手臂跑过去。   “阿姐。”   “昭然!”谢忘琮从马上跳下来,跑到谢承瑢面前。她要仔细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幸好没胖也没瘦,没什么好说。她拍着谢承瑢的肩膀道,“好久没见了,我真的是很想你。”   “我也好久不见阿姐。”谢承瑢笑了,“秦州辛苦,阿姐怎么样?”   “我好得很。你呢?你好不好?在齐州有没有吃苦?”谢忘琮很担心,她让谢承瑢转了一圈,“还好,胳膊在,腿也在。你不在我身边,我很担心你。”   “他都多大了,有什么好担心?”谢祥祯从马上下来,冷冷瞥了谢承瑢一眼。他看见谢承瑢脸上的疤了,凶巴巴地问,“脸上是怎么回事?”   谢承瑢不笑了,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说:“没注意,伤到了。”   “哼,功夫倒退,当然伤到了。”谢祥祯把马交给小卒,负手向前,“你不用功,别人就来打你!之前和你说过一万遍,你倒是听了?”   谢忘琮颇有些尴尬,她以为又要吵架了,先来劝架:“爹爹,好不容易回来,你说些好听话。”   “我可说不出好听话!”谢祥祯又看了一眼谢承瑢脸上的疤,“真是难看,一会儿叫人送点药给你。”   “爹爹关心你呢,你好歹说句话。”谢忘琮用手肘推谢承瑢胳膊,“才回来,别吵架。”   “没吵架。”谢承瑢作揖,“多谢爹爹关照。”   谢祥祯清了清嗓子:“我在秦州带了点东西,你要是想拿就拿走吧,不拿就扔掉。”   “是爹爹特意带给你的。”谢忘琮从谢祥祯的马上摘下来一只木匣,“这是蒸糕,京城里买不到这样的,你拿着吧。”   等谢祥祯走远了,谢承瑢才问:“你叫他买的,还是他自己要买的?”   “是他自己要买的。”谢忘琮把蒸糕塞进谢承瑢手里,“他是你爹爹,又不是什么仇人,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防着他呢?”   “我没有。”谢承瑢再也不想和阿姐说任何有关于爹爹事情了,因为他觉得很没意思。他把蒸糕拿在手里,也没有说吃不吃。走到营帐,他把蒸糕放在小桌上,说:“我被官家升为马军司都虞候了。”   “我知道,前些日子有人来传信了。这是好事儿,犯不着愁眉苦脸。”   “是好事,却也不算多好的事儿。阿姐,我……”谢承瑢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说,却支支吾吾地不说出来。   谢忘琮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有事儿?”   “我是有事。姐,我是有事要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   谢承瑢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都还没说完,谢忘琮就惊得完全合不拢下巴了,可以说是瞠目结舌。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承瑢:“你是不是糊涂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没糊涂,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没糊涂?这事儿爹爹知道么?”   谢承瑢摇头:“我不可能告诉他的,你怎么也不想想。”   谢忘琮愣了好久:“不告诉爹爹,那太尉知道么?”   “不知道。”   “那可就坏了。”谢忘琮吓得坐在凳子上,“官家一直给爹爹送信,说了好几遍关于你成婚的事情。碍于君命,爹爹似有妥协之意。官家说了,要把曹右丞家的三娘指给你,你现在说你跟赵二……那你说怎么办呢?”   谢承瑢不知所措地说:“我辞回去。”   “你拿什么原由辞?”   “就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不愿奉诏。”   谢忘琮说:“昭然,你知道么?现下曹大官人是同爹爹一样被官家宠爱的臣子,官家有意谢曹两家联姻,不过就是由散化合而已。你若是抗命,岂不是与曹右丞闹不快了?”   谢承瑢嗤之以鼻:“用婚事由散化合,实所不齿。”   “政治联姻,这是必然,没有什么齿不齿,就算你和赵二能成婚,也算是政治联姻。”   “什么政治不政治的,我就是不想和我不爱的人成婚,要我和曹三娘成婚,我不如死了。”   谢忘琮骂他:“什么死不死!你跟赵二也是成不了婚的,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婚。”   “我当然能一辈子不成婚,颜相公不也是一辈子没成婚?”   “颜相公是颜相公,先帝没有意思要他成婚,所以他没有成。现下是官家想让你成婚,难道你要违抗君命?不要儿戏。”   谢承瑢还有话来辩,可就在此时,有小卒在外报:“军候,虞度候请。”   谢忘琮无奈地说:“昭然,你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了。官家先前就要你择妻,因为战事,你逃了一回,现在你怎么逃?谢大功臣,官家的赏也是赏,罚也是赏。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同你说。”   “这不过就是一件小事,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能同曹右丞由散化合,就非要拉着我和别人成婚吗?”   “这当然不是小事,你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软软绵绵的情爱,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们家再怎么样,也不能同赵家联姻,除非你叫他家再多个娘子,或许还能说说。”谢忘琮要走了,不同他多说,只道,“把蒸糕吃了,别啰嗦。”   谢承瑢送姐姐出门,望着满天晚霞,又觉事多烦心。   他踢了一脚地上灰尘,恨不得也变成地上的一粒灰。   *   谢祥祯进帐子里,先把他包袱里那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小像拿出来看。   他还没看清小像里模糊的脸,听到谢忘琮的脚步声了,急忙把画像藏在书橱的盒子里。   “来了?”   “爹爹找我?”   谢祥祯吭了一声:“才回京,有些事儿还要嘱咐你。”他见谢忘琮是一个人来的,便问,“谢承瑢回家去了?”   “也许吧,他有点儿不高兴呢,跑走了。”   “他为什么不高兴?”   谢忘琮说:“我告诉他要和曹家结亲的事了,他很不愿意。”   谢祥祯以为谢承瑢还在牵挂白玉馆的小唱,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不愿意?他还在想着录事巷的女人呢?他想也不要想!”   “爹,你真是冤枉他。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有自己的心思不是很正常么?难道你还要拴着他一辈子?”   谢祥祯一愣:“我有什么办法,官家让他娶谁,他就该娶谁,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知道爹爹没办法,所以告诉他安安心心的,不要违逆。但他说了,宁死不屈,要是官家真的指婚了,他就去死。爹爹,你还能由着他去死吗?”   “放肆了,死不死的!他要气死我!”谢祥祯吹胡子瞪眼的,“魂都被别人勾走了,不知道哪里学的德行。”   谢忘琮瞄了父亲一眼,试探道:“瑢哥真想死了,咱们家就完了。他这二十年也没得个开心事儿,就在这里让他得个圆满,就不要逼着他了吧?”   谢祥祯不悦:“你又在替他说话了,就惯着他吧,要他翻天去!”   “可我不惯着他,还有谁来惯着他呢?阿娘早就不在了,没人能惯着瑢哥了。”谢忘琮唉声叹气说,“若他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这辈子就再也不能有什么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了。爹爹,你也不想他后半辈子难过吧?”   谢祥祯听后更皱眉头:“你不要把你娘搬出来。他什么事儿都想自己做主,等他什么时候能自立门户了,再来说自己做主。”   **   擒虎军归京之后,官家果然有封赏的意思了。   六月初,李祐寅带文武百官亲赴禁军殿前司北大营,在此为有功绩的功臣封赏。   最先封的,必然是收复秦州的擒虎、伏雁二军。谢祥祯升官至同州节度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中卫大夫、凉州承宣使谢忘琮落阶官,升至利州观察使、殿前司都虞候;秦贯迁官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宋稷授官步军司都虞候。   军中大将张延秋、花流、李先遥等,小将纪鸿舟、程庭颐、崔伯钧、关实、王重九等,皆升官阶或差遣。   宣罢,场上百司窃窃私语。谢承瑢拱手立其间,只听身旁文官道:“此番了不得,先将老将往上升升,再大批提拔新将,朝中可谓生机一片啊。”   “说什么生机,不过是新人好用罢了。老将心里都有鬼呢,谁能服谁?”   谢承瑢侧眼,瞄了说话的这两人,无意之间,又与后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刘宜成相对视。   刘宜成拱手,朝谢承瑢作了一揖。谢承瑢也向他作揖。   很快,刘宜成从后面挤上前来,站在谢承瑢身侧:“下官见过谢官人。”   “刘监察。”谢承瑢拱手。   “下官来给官人道声喜。一别数月,官人做了大周头一个二十岁的承宣使,也是头一个二十岁的管军。”刘宜成微仰头,对着天上几朵云舒气,“少年出英雄啊,下官从心里头钦佩官人。”   谢承瑢莞尔:“监察抬举了。”   刘宜成的笑容渐淡:“官人应该知道这朝里人最想知道什么吧?有关于你的那些事。”   “知道什么?”谢承瑢佯装不解,“怎么练的枪,怎么立的功,还是?”   “我是听说了一些官人的……身世传闻。”刘宜成神秘起来,“当然是坊间传闻,在下也只是听听而已。”   谢承瑢挺直腰背,悠悠道:“坊间传闻?我没做承宣使的时候,没人传我的闲言碎语,我一做了承宣使,什么话都来了。官人觉得我说得对么?”   刘宜成有些窘迫,搓手说:“是,是。不过流言蜚语总不是没有依据的,若是不小心叫人查出些什么,官人和令尊可要极其小心了。”   “既然是流言蜚语,还有查证真伪的必要么?流言止于智者,我以为只有浅薄之人才会信以为真,没想到堂堂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也会对此深信不疑。”谢承瑢作吃惊状,“难道御史台就是凭着坊间传闻弹劾官员的么?那真是太可怕了。”   刘宜成没想到自己会被他噎得无话可说,随后赔笑道:“我不过提醒一下官人,何至于此呢。没有总是好的,若有,咱们御史台的可要按例上疏,不得有怠。”   “官人职责若此,我不敢阻拦。我是一武夫,生性粗鄙,若知有人据无稽之言构陷于我,你当我会如何?”   刘宜成顿了半晌,拱手道:“我替管军护着,无人敢构陷管军。”   “那就多谢了。”谢承瑢俯首,“一起再瞧瞧封赏?”   “不了,下官还有事儿,回头再来找管军。”说罢,刘宜成匆匆离去。   谢承瑢敛去笑意,低头转了一圈指中金戒,又去听封赏。他想着方才刘宜成的话,越发觉得蹊跷。   连佟立德都能查到他的身世,珗京这些人又怎么会查不到呢?官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他抬起眼,望见对面的赵敛。   赵敛是不是也知道他的身世呢?   谢承瑢眯眼仔细看赵敛的脸。赵敛从来不会对他做出冷漠的表情,他也以为赵敛就是这样热忱的人。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赵敛对旁人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疏离神色,眼睛也不是亮闪闪的含有光。   谢承瑢觉得这个赵敛很陌生,直到他们的眼神交错,那个熟悉的赵敛又回来了。   一个人到底可以有几副面孔?那么干净真诚的眼神,也可以是骗人的吗?   谢承瑢不信,他打去心中顾虑,全心全意地相信那个人。   “武功大夫、殿前司神策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指挥使赵敛……授宣正郎、商州刺史、殿前司神策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   谢承瑢全力看着,额间不由落下滚烫的汗珠。   营外树梢上停着两只麻雀,肆意地观尽一切。   【作者有话说】   竟然都一百章了…感谢大家捧场嘿嘿,第二卷 一百二十章结束( ′▽` )? 第101章 三三 无计避(一)   李祐寅坐在前面,扫视广场中所有人。   他先是看到擒虎军诸兵,前面张延秋、谢忘琮自不必说,他很熟悉;后面几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对着他们看,问韦霜华:“李先遥后面那个,叫什么?”   韦霜华答道:“回官家,那就是程庭颐。”   “哦,程庭颐。”李祐寅轻拍手掌,“那个带头攻城的,爱哭的小将?”   “是。”   李祐寅远远地、仔细地端详程庭颐:“他倒有些谢承瑢的影子,你觉得呢?”   韦霜华说:“确有一点儿相像。”   李祐寅又往后看,见一身姿颀长青年站在程庭颐身后,便问道:“程庭颐后面的,是纪鸿舟吗?”   “是。”   李祐寅满意地看着纪鸿舟:“纪鸿舟和程庭颐,赵敛和谢承瑢,多像啊。”   韦霜华不知道官家是什么意思,只顺着说:“是有些像呢。”   “赵敛和谢承瑢还那么要好么?”李祐寅问一旁察子。   察子道:“回官家,还是很要好,形影不离,昼在一处,夜宿一寝。”   “夜宿一寝?”李祐寅莫名觉得好笑,“两个男人在一间屋里,能做什么?”   见察子不语,他又问,“赵敛应当没有龙阳之好吧?”   “听说只是睡一处,未有其它。”   “未有其它,他们都把帘子拉上了,还能给你探到其它吗?赵仕谋真行啊,这是他能想出来的阴招。”李祐寅揶揄,“他多会算,也不知道是他算计他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跟他一起算计别人。”   正巧擒虎军的诏书宣完,李祐寅站起身,接过一边内侍端着的酒,道:“诸卿征路疲惫,这些月来,朕一直惦念。朕恭为不能归家的大周英雄哀悼,以酒酹不归人。”   遂以酒酹地,祭拜故人。   拜完,他放下酒盏说:“西征为一大功,太尉挂帅平定叛乱亦为一大功。方才一直没念太尉之功,朕特意留着,亲自宣告。”   刘梦恩递过诏。   大营之上热风阵阵,恰有夏日倦意。人人背后生了一层薄汗,李祐寅亦不例外。   他拉开诏书,不禁口干舌燥,闷汗满首。   “敕太尉、梓州节度使、寿州节度使、建州节度使、殿前司都指挥使、马军司都指挥使、步军司都指挥使、永宁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食实封二千六百户[1]赵仕谋……”李祐寅边读边用余光望前方不远的赵仕谋。   太阳顶在头上,赵仕谋只觉心神不宁,却又颇抱期待,想看看官家到底要赐给他什么样的赏赐。   赵敛也沉眉肃目,静视前方。   “三代功绩卓著,前无古人;卌年劳苦功高,后无来者。字字珠玑作文,德才兼备;运筹帷幄用兵,百战不殆。以尔文武相济,勇冠三军,刚正不阿,以天下为己任,实则前人后世难及也。”   李祐寅笑笑,把诏书卷起,“这是他们想出来的说辞,通篇大同!却完全不能写出太尉之能。依朕来看,太尉,乃我大周第一勇将,比太祖年间的任何一个开国大将都要勇猛!这回又带着殿前司两军平定四州叛乱,是我大周之大功臣。卿是太尉、三镇节度使,荣华富贵早已享尽了,若是朕还拿金银财宝来赏赐太尉,实在不当,也轻视了太尉。可太尉有如此大的功绩,朕怎么能不赏呢?真若不赏,岂不是寒了太尉的心,寒了万军的心?所以思来想去,朕还是想给太尉迁官。”   赵仕谋微微抬起眼看李祐寅。   “六十多年了,殿前司一直有个军职位阙。前朝时,太祖皇帝曾任过此军职,这是真正的,殿前司的最高军职,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不能比拟的。”李祐寅从台阶上下来,走向赵仕谋,“六十年了,朕要再授此官给太尉,以表朕对太尉的无尽恩宠。朕欲拜太尉为殿前司都点检。”   赵仕谋一怔,而底下群臣哗然,颜辅仁更惊愕地抓紧了袖子。   尚书右丞曹规全马上鼓掌道:“六十多年未置的殿前司都点检,今又复置,可真是无上荣光!”   又有官员冯迎赞道:“太尉得此荣光,真当贺喜!”   赵仕谋迟钝着扶额于手,他瞥见官家身后那一围带刀的班直个个把手放在刀柄上,蓄势待发模样。   李祐寅见他迟迟未有言辞,反问道:“怎么了,太尉是觉得这个差遣不好吗?还是说太尉想要别的赏赐?想做宰执?说出来,朕全听太尉所言。”   他微笑着,往赵仕谋又走了一步,“过了今日,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太尉。”   殿前班直的刀出鞘一寸。   “臣……”   赵敛有点站不住了,他马上就要上前一步,赵仕谋咳了一声,让赵敛不要乱动。   “臣恭谢圣恩。”赵仕谋俯身,“陛下抬爱,臣惶恐万分。殿前都点检六十多年未设,臣如何担得起呢?”   李祐寅奔上前扶起赵仕谋,却不料被赵仕谋牢牢抓住手腕。可他一点都没有惊恐意思,反而似笑非笑说:“担得起,如何担不起?太尉不能做,旁人就更不能做了。”   赵仕谋说:“臣不敢。”   “不要推辞。太尉究竟能不能做?”   广场静默了半晌,赵仕谋终于说:“臣能做。”   “就请太尉明日到兵部,移交诸事宜吧。”   李祐寅觉得这双手太糙,隔着衣服依旧能感受到那些多年刀枪磨出的厚茧。赵仕谋的掌心炽热得如同炭火,要连着衣服把他给烧了。   赵仕谋哂笑:“那臣就,多谢陛下万恩。”   “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要让我挂怀。”李祐寅抽出手腕,又高声道,“朕命殿前左班护送太尉及赵二郎回家,权当犒赏功臣了。”   谢承瑢觉得校场的气氛太微妙了,他想上前和赵敛并站,才迈出一步,林珣与雷孝德就拦住他的去路。   “同虚何处去也?”   “自是往赵二郎去处。”   林珣摇头,意味深长道:“谁敢上前,便是牢牢打下‘太尉同党’之名。你不可前去。”   谢承瑢焦急地说:“授殿前司都点检一职,不就是明升暗降么?”   六十年来,殿前司都点检一职从未置人,不过虚职而已。看似是六十年来头一份殊荣,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官家此意不过就是用个好听的名义来架空太尉权力、罢去太尉兵柄。即便谢承瑢不谙朝堂,稍稍思索,也能明白官家用意。   林珣说:“你瞧见那些个要拔刀的殿前左班了么?倘若太尉悖逆,官家可就地诛杀太尉。文武百官在此,太尉又怎么能说一个‘不’字呢?”   “难怪官家迟迟不封赏,是在这里等着呢。”雷孝德轻笑一声,“这道陷阱不跳也得跳了。”   谢承瑢害怕出什么岔子,又要上前去找赵敛。可是他看见殿前左班围着赵敛走了,军衣化作虚影,在无数人的肩颈之间,他与赵敛目光相对,擦过那一串说不尽的担忧与关切。   他隔着百司诸官,跟随赵敛的脚步,直到营门口,远远相望,最后,又只得见那一个孤寂落寞的背影。   他停在那里,直到赵敛的身影望不见了,消失与天际之外。   “二哥……”   “同虚!”程庭颐与纪鸿舟匆匆跑来。   看见浩荡禁军队伍,程庭颐说:“祸难当头了。”   “胡说,还没到那个地步呢。”纪鸿舟说,“尚未罢官,尚未丢性命,不能算是祸难。”   谢承瑢无力道:“尚未罢官,那是因为先帝遗诏,不得罢官;尚未丢性命,那是因为太祖皇帝有家训,非逆不得杀官吏士人。”   他揪着自己的袖子,冷汗早已浸湿布料。   *   北大营诸军散去。   贺近霖同几个小兵走一块儿,议论起今日封赏。   有人道:“要说纪鸿舟、崔伯钧封了官,我还是能理解的,毕竟是世家出来的。可程庭颐怎么也混了个官儿,我真不懂。”   “有什么不懂?你不瞧瞧程庭颐和谁玩得好,他也是个势利人,学会谄媚讨好那一招,不是什么都有了?可怜我们这些本分人,不晓得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就算是得了天大的功,也没人瞧得见喽!”   贺近霖不说话,但他觉得这两个人说得一点不错。   “其实我看,还是谢承瑢最有本事,三衙之中,只有他最干净。”   提到谢承瑢,贺近霖再不能沉默了。他凑上去说:“谢同虚确实是最干净的。”   “屁!”有人嗤笑说,“谢承瑢?刚开始确实是干干净净,少年英雄。可后来呢?不还是得走上谄媚之路。我之前听神策军的说了,你道如何?”   “如何?”   那人大笑道:“谢承瑢和太尉家的儿子,赵敛,形影不离,像一个人似的!白日在一起还不够,晚上还要在一个帐子里同榻共眠!”   贺近霖迷惑不解:“那怎么,我们这些人不也是晚上挤一个被窝睡的?”   “你真是天真了。我们当然可以挤一张榻,但他赵敛就不行!京城达官贵人玩得那么开,白玉馆那么多小倌,谢承瑢又是儒生模样的将领,他赵敛在想什么,你猜不到?反正怎么样,赵敛都不会吃亏的。”   “怎么可能!谢同虚不会那样的。”   “什么不会?能做得了管军的人,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哪里是什么都不懂的人?谢承瑢正是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升官最快,这才拼了命地依附于赵二。赵二是谁,太尉最宝贝的儿子!有他在,谢承瑢只要随便在战场上挥两下枪,什么功劳都有了!”   贺近霖噎住了,又替谢承瑢辩解:“谢同虚不会如此的,他一定是清白的,他的功劳也不止是在战场上挥两下枪!”   “你这么信他?可他夜夜和赵二共寝是事实啊,就算没什么,赵敛也会让他们之间有什么!赵敛不就是这样的么?那些个达官贵人……”   “你放屁!”贺近霖青筋暴起,“他们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少他娘的在这里放屁!”   那小兵也愣住:“你他娘的在这儿急什么,说你什么了?赵敛和谢承瑢是你老子么?我看你也是个阿谀逢迎的……”   贺近霖龇起牙,每个字都从牙缝里蹦出来:“谢承瑢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说罢,一拳抡在那人脸上。   二人突然打起来了,叫边上人都措手不及。   围观者多了起来,都圈着来看。他们指点议论说:“还有人敢说谢承瑢不好,真不怕殿帅[2]和虞度候来罚。”   谢忘琮才从一侧经过,听见有人打架,厉声呵斥道:“在做什么?!”   她冲进人群里拉开他们,“放肆!才回来就打,全部给我站过来!”   贺近霖的脸被那人打破了,眉骨淤青。虽不敌旁人,但他气势仍在,还在破口大骂:“狗日的,不要脸的!我见过嫉妒人才能的,倒真没见过像尔等这般侮辱人的!这话你敢在太尉面前说么?你敢么!”   “我有什么不敢,什么太尉,今天封赏大典没瞧见么?太尉被削去兵权了!别他娘的说什么上等军,就连禁军里那些下等军都不归他管了!我怕他?”   眼看又要吵起来了,谢忘琮吼道:“还不给我拉去刑场,按军规处置!”   【作者有话说】   [1]:本条参照借鉴南宋岳飞爵位、食邑、食实封;   [2]:“殿前司都指挥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都可以简称为“殿帅”。谢祥祯现在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而赵仕谋升了“殿前司都点检”之后,原“殿前司都指挥使”未置人,所以这里的“殿帅”专指谢祥祯。“虞度候”是谢忘琮。 第102章 三三 无计避(二)   官家的御龙直一直守在赵仕谋家门口,入夜了还未离去。   赵仕谋坐在堂中,手里端一盏热茶。有淡淡烟气缓飘,散在指尖。赵敛与赵敬叉手立一侧,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等到戌时,长公主的内官来说:“太尉,长主欲见都尉。”   赵敬有反应了,他根本没看李思疏的内侍,说话语气也很不愉快:“请中贵人同长公主说,臣要稍后才能来。”   “驸马都尉不要让长主等急了。”   等内官走后,赵敬说:“眼下爹爹已被罢去兵权,官家再也不需要谁来盯着我们了。倒不如借此与长公主和离,还我,也是还她一个自由。”   赵仕谋皱起眉头:“岂有驸马都尉与长公主和离之理?这是陛下的恩赐,你想我们家更烂点,就去和离好了。”   “爹爹,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敬叉手,“只是我觉得现在是与我与她和离的最好时候。”   赵仕谋不满:“什么时候都不是最好的时候!我知道你整日里为何如坐针毡,这些年你一直待她不好,公主宅那些中官自然都把消息放给官家了。你还要同她和离,不就是坐实了待她不好的传闻吗?况且长公主下降,未必就是来盯着我们的。”   赵敬一哂:“儿子没有对她不好,她想要的,我不是都给了么?”   “长公主现在想见你。”赵仕谋呼了一口气,“外头那么多兵呢,你不要太放肆了。”   “是。”赵敬领会爹爹的意思了,他退出去,临走前还说了一句,“爹爹是身不由己,儿子未必不是。”   赵敬走了,赵仕谋很久才又叹了一口气。他抿了一嘴放冷的茶,说:“读了这么多年书,一点人情世故都学不会。”   “大哥就是这样的性子。”赵敛把门关好,回来说,“爹爹任着这些中官在家里四处走动,不怕他们翻出来什么?”   “能翻出来什么?我清清白白,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任何东西。”赵仕谋一遍又一遍地滤茶,“阿敛,我是没有想到官家会出这样的招数。”   “太祖皇帝早在六十年前便已下诏,不轻授殿前司都点检一职。官家竟也敢冒着群臣反对的风险,授爹爹此职?”   “不轻授,不是不复置;不常设,不是不能设。群臣反对?群臣都在等着看笑话呢,看我这颗大树什么时候倒。”   堂外人影憧憧,有脚步声靠近。赵敛警惕地往门外瞄一眼,见是瑶前,又舒展开眉头。   “阿郎,二哥。”瑶前俯身而进,“门口全是兵,拿着刀呢。我才从北营回来,据说纪管军也被看着了,非令不得出马军营。”   赵敛问:“谢同虚呢?”   “被谢殿帅扣着,暂不得出。”   “谢殿帅扣他作什么?”   瑶前看着赵仕谋,有点不敢回答。赵敛急得连手都不端了:“你倒是说呀,爹不是外人。”   “我问了擒虎军的,他们说官家有意把曹右丞家的三娘子指给谢管军,现在谢同虚还在因为这件事和谢殿帅争吵。”   赵仕谋与赵敛异口同声道:“曹家三娘?”   “我与曹规全可是政敌啊。”赵仕谋幽幽说,“官家这是下定决心要压制住我。”   赵敛觉得不对劲,低头喝了一口茶。   瑶前说:“我先前还见曹右丞同谢殿帅道喜,但谢殿帅似乎并不待见,二人在北营不欢而散了。”   “官家有意让谢、曹两家联合,可这个谢祥祯竟不懂官家的意思?”赵仕谋冷笑,“还真是平庸之辈。”   赵敛放下茶盏:“如若谢曹两家联合,再拜曹氏为相,那官家就牢牢掌握文武百官了。曹规全不比齐延永,齐延永好歹有风骨,是个文人,这曹规全满脸奸相,阴谋算计都揣在肚子里。”   瑶前颔首:“可这曹规全确实能解官家心事,先前朝堂争辩长公主成婚之事,不就有他在里头拱火?正因有此,官家才尤其宠爱曹氏。”   “朝廷争斗,党争不断。”赵仕谋又抿一口茶,“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做。官已经做这么高了,若话也说那么高,就真得跌下来了。万里高台,要是坠下来,就是粉身碎骨。”   赵仕谋一夜未睡,就坐在这堂上,反复不停地过滤旧茶,直到茶凉透了,冰得刺喉。   *   崇政殿内,李祐寅正在喝茶。   一边皇后徐婉正助研墨,淡色的指甲被烛火映衬得颇有光泽。她偶尔会瞄一眼李祐寅,好像有话要说,又几番止于口。   李祐寅当然能察觉身边人的心思,看完这一份札子,他问:“皇后累了?”   “妾不累。”徐婉轻斜手,置墨于一边,“夜深了,官家还是早日歇息吧。”   李祐寅不说话。他先是看徐婉细嫩白皙的手,又望到她腕间银镯,再至上,见典雅素簪,最后才是她淡而不艳的脸。   他笑道:“辛娘子是不是把润珍送到你那里去了?”   “是。”   “润珍这几日还没说话?”   徐婉摇头:“逗他,他也不说。哭倒也是会哭,就是不爱说话。”   李祐寅意味深长道:“是不爱说话,还是不会说话?”   徐婉低下头,万分恭谨模样:“我请了医官来看,医官说润珍开化得晚,应是有大才,要再等等。”   李祐寅不愿看她这副样子,别过脸去:“润珍一直放在你这儿养,你身子不好,只管把他放在侍女、内侍处。他们又都是没有生养的,又怎么知道如何照看孩子?”   徐婉平静地说:“我也没有生养,不知如何照看孩子。”   李祐寅没接上话,他望砚台里那滩浓墨,墨里有些倒映出他不悦的表情。他说:“你既没有生养过,也不知道如何照看孩子。我看还是把润珍放在辛娘子那里吧?也叫你少费些心,如何?”   “有生母待自然是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徐婉说:“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也是大周的祖宗家法:凡娘子所出皇子,须由皇后抚养。历来皆如此,到官家这里,又怎么能改呢?”   李祐寅迟钝了好一会儿:“你和那些个忠臣一样,来劝诫我了?”   “妾为皇后,有规劝官家的职责。官家应谨记,祖宗家法不可违,万事还是以祖宗规矩最大吧。”徐婉躬身,向李祐寅保证道,“我一定照顾好润珍,不会叫官家烦忧。”   李祐寅被噎得说不出话,冷笑了两声,点了三四回头。   韦霜华见状,走到徐婉身边,替她继续研磨。   徐婉又说:“妾说话未必好听,但忠言逆耳利于行,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官家敢违逆,妾不敢。所以还是……”   “你知道润珍为什么不会说话么?”李祐寅打断她。   “妾不知。”   “因为润珍想看生母,你非他生母。”   徐婉说:“既如此,妾每日都抱润珍往苜蓿阁,到夜再回去,这样也就能让润珍看到生母了。”   李祐寅又语塞了:“你……”   “夜深了,皇后殿下困了,不清醒了。还是请殿下回阁去吧。”韦霜华解围道。   可徐婉却说:“我没有不清醒。我为中宫,又无病患,润珍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放在辛娘子那里养的。这是规矩,官家身为官家,就应该遵李氏的祖宗家法,不可轻易动摇。”   李祐寅已经有些恼了,他用食指支着额角:“你回去吧。”   “是,妾身告退。”   徐婉才出门,李祐寅盯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觉得恼火。   “规矩……”他嘴中把“规矩”二字重复数遍,忽一掌掀翻笔墨。   墨汁飞溅,登时弄污了奏疏。   “官家!”   “当初是谁提的要这个女人来做皇后?是哪个乱臣贼子?!”   王求恩忙替官家收拾,韦霜华则在一旁安抚:“官家不要动怒,太祖皇帝说,天子怒而天下震,官家要克制才是。”   “克制克制,你也和我说克制?难道我有火还不能发吗?拿着祖宗家法来压我,这就是他们给我选的好皇后!谁起的头,罢了他的职,发配到边疆去!”   “官家息怒!”   李祐寅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说:“会须废此疯妇!”   韦霜华不敢说话,他眼神示意王求恩,叫他把辛娘子找来。   今夜无风,王求恩一路跑至苜蓿阁。   辛明彰正与先太后内侍高奉吉一同言事。   高奉吉是读过书的,原先很受太后喜欢。太后薨了,许知愚被调到永盛陵守陵,高奉吉因资历尚浅,续留禁中。   “老子云:‘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1]’你以为如何?”辛明彰问他。   高奉吉答:“不与人争,非懦弱无能,而是辨清形势,明哲保身。局外之人更清明,自谦之人有进益,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在此时,有人请进,说:“娘子,官家在崇政殿发了好大一顿火,韦中官请您过去瞧瞧呢。”   辛明彰低声说:“你瞧,有时,我倒是想置身之外,奈何时机不允。”   “我以为,只有人寻时机,未有时机等人。”   “哦,是么?”辛明彰对高奉吉笑,“当初你说起凤仪阁升香的时候,也是在寻时机?”   高奉吉一听,立刻软下脚来:“我不敢!如今太后已去,我归于娘子,便是娘子的人。前般如何,都成过往。”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奉吉。”辛明彰叫桃盈扶起他,“我总以为,凡事要说个明白,你我彼此才能更清楚、更愿意。我知你过去之事,你也知我过去之事,互相了然,这是没有坏处的。”   “是。”   辛明彰柔声说:“以前如何都不要紧,只要我们现在对彼此是真心的就好了。我真心待你,也望你真心待我。”   高奉吉感恩道:“是。”   “我要去见官家了,你要跟着我一同去,还是留在苜蓿阁?”辛明彰问。   高奉吉说:“娘子要带着我,我便去;娘子不带着我,我就留在这里。”   辛明彰听后非常满意,同桃盈说:“把我奁子里的珠串拿来,送给奉吉。”   “多谢娘子!”   “跟我一起去崇政殿吧,多见识见识。”   **   是夜,朱雀河边。   战争必有鲜血。秦州一战,有许多战死的人不能归家,魂都丢在沙场上了。还活着的亲人们只能靠放灯追思,希望灯能顺着水飘到他们战死的地方,指引他们归家来。   程庭颐还想着那日冰水边奄奄一息的董漱。他没忘记董漱的遗言:来日秦州收复,不要忘记给他烧一张纸。   河边团了许多人,放了数不清的荷花灯,灯上放置着小纸,很快就漂到远处了。   “我不知道董郎家里有没有别人了,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会不会还在翘首盼他归家。”程庭颐痛心道。   纪鸿舟望着程庭颐,余光中漾过无数花灯。有风吹皱灯里的火焰,也吹皱了他的眼睛。   “你记着他,他就永远活着了。”   程庭颐摇头:“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我只能想到他浸在水里,冻地、颤颤巍巍地和我说话。他说他好热。可他那么冷,又怎么会觉得热呢?后来我想着,他应该是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了。”   “一定是个没有战争、也没有冰雪的地方。”纪鸿舟依偎着他,“小苑儿,我们以后也要去这样的地方。”   “等死了之后吗?”程庭颐真心问。   纪鸿舟猛地抬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等死了之后!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我胡说的。”   “我不要胡说,呸呸呸。”   “呸呸呸。”程庭颐笑在他怀里,“我是说,我们以后会去一个这样的地方,到死了,我们还是会在一起。”良久,他问,“对吗?纪风临。”   纪鸿舟颔首,亲吻过程庭颐头顶的发:“对,相信我。”   河面飘过一段歌声,像是雾,缓缓笼罩过来。   程庭颐无意间听见,霎时被吸引过去,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白玉馆的吧?”   “白玉馆……”   程庭颐的目光掠过宽河,游到那处飘渺的、若影若现的灯。   谢忘琮方才从灯下头过,头顶灯下穗子,拂满头。   “官人来了?”白玉馆妈妈急笑着迎上来,捂面笑道:“官人来得不巧,穆娘有客呢,要不今个儿换别的?”   “什么客?”   “大恩客。娘子几月不来,自然有旁人见着她了。”   谢忘琮心一空:“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就过来了,现在还没出呢。”   谢忘琮望着木楼彩缎,失落回过身去,再拂那一支灯穗。   “阿姐?”   谢承瑢与谢忘琮隔着台阶相见。   “你怎么来了?”   “姐姐忘带钱袋,我给你送来了。”说罢,谢承瑢送上佩囊,“怎么出来了,没进去?”   “进不去了,我还要这钱袋做什么呢。”谢忘琮推开海棠花绣的佩囊,走下阶去,说,“陪我到外边坐坐。”   白玉馆离朱雀河很近,近到能听清楼上的歌声。   谢承瑢盘膝坐在河岸,偶见长满绿叶的蜡梅树。蜡梅只有冬天才开花,这时候看,与普通树无异。他专心看蜡梅树,心里还在担心赵敛和太尉。谢忘琮也在痴痴看河里的花灯,两个人都蔫了,谁也不想说话。   直到白玉馆飘来一阵歌声:“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2]”   谢忘琮惊醒:“昭然,你听,你听!”   “听什么?”   “玉箫声断凤凰楼!”   谢忘琮站起身,仰首盼着那座楼,也跟着唱,“玉箫声断凤凰楼……”   谢承瑢也站起来,远眺那处楼,说:“娘唱过的,《玉箫声断凤凰楼》。”   “是娘唱的……”谢忘琮喜悦地要蹦出眼泪,“我们去见她……我们去见她!”   谢承瑢看她要走,仓促拽住她的手腕:“去哪里见?”   “去白玉馆见。”   “娘不在白玉馆,”谢承瑢非要打破她的幻想,“娘不在人世了。”   谢忘琮沮丧起来,不信地哝哝:“娘不在白玉馆……白玉馆的也不是娘。”   她看见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只绣了海棠的佩囊。   这是穆娘亲手做的给她的送师之礼。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春秋战国·《老子·道经·第二十二章 》,辛明彰的名字出于此。   [2]:出自元·杨果《越调·小桃红 玉箫声断凤凰楼》,本首曲第一次出现是在第23章 。   西马大,谁能懂啊,这一周我忘记申请榜单了(;⌒; )   所以这周就更一万字 第103章 三三 无计避(三)   六月初五清早。   谢承瑢升了马军都虞候,便在常参官之列,每日都要早起上朝。今日恰好是百官大起居,常参官与六参官共赴紫宸殿朝见陛下。   他有几日没见赵敛,据说御龙直一直守在赵宅,就连太尉到兵部移交将军印信时都要跟着。眼下诸事宜应当移交完毕,御龙直也已撤去,不知今日太尉与赵敛能不能来上早朝呢?   谢承瑢一直想着这件事,才下马,看见监察御史刘宜成向他走来。他下意识要避开刘宜成,但无奈视线已经相对了,无论怎么样都躲不开了。   还是刘宜成先来作揖:“见过管军。”   谢承瑢也同他作揖:“刘官人。”   “好几日不见管军,竟就换了一身紫衣,还真是大不一样。”刘宜成绕着谢承瑢转了一圈,“紫色养人,管军穿这一身,比原先更加英武了。”   谢承瑢微笑说:“官人谬赞。”   刘宜成又说:“我见管军神清气爽,想必是有喜事了。”   谢承瑢提着纸糊的白灯笼,从容道:“何来的喜事呢。”   “当然从这一身紫衣来。”刘宜成拱手,“瞧见了么?满朝文武着紫衣的,唯有管军最年轻。”   谢承瑢说:“下官不敢,官人不要再打趣下官了。”   刘宜成继续朝谢承瑢拱手,又说了一堆贺喜的话。   谢承瑢心里有些烦躁,却也不好驳刘宜成的面子。他正觉得难安,林珣恰好从后面过来,作揖说:“刘监察,同虚。”   三人作揖完,刘宜成又对谢承瑢说:“谢官人,下官非常好奇。官人穿上这一身紫衣,得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谢承瑢顿住脚步,这会儿他笑不出来了,看人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冷漠。他个子高,自然地俯视刘宜成:“官人问了这么多,问到想问的东西了么?”   刘宜成顿时觉得有些压迫,说话也虚起来:“我没有想问的东西。”   “我也没有想要的东西,所以你来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答了。”   谢承瑢伸手,示意他先走。   刘宜成尴尬地笑笑:“那就先行一步了,管军。”   林珣在旁边看了很久,等刘宜成走远了,他才问:“你和他拌了嘴,不怕他参你一笔?他可是御史台的。”   “朝里想参我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又有什么区别。”谢承瑢继续笑起来,大约在朝里的官人都该有这个习惯,总是挂个笑在脸上。   “御史台里还有个杨中丞,也不算多好惹的人。”林珣道,“他这人相当固执,又相当耿直,刘宜成跟在他身后,想必也学到不少东西。”   “学到什么?学到怎么说蠢话?旁人有话是放在心里,他有话是全说出来。御史台全是这样一眼见的官,那御史台还能好多久?夷玉刚才说杨中丞?”谢承瑢略有思索,“那个写字很好看的杨中丞?”   “是,你怎么知道?他写字确实不错。”   谢承瑢提灯往前走,却意外闻到一阵熟悉的、好闻的香味。他下意识回头,真的就在身后看到了赵敛和太尉、驸马都尉。   他喜出望外,顾不得有星星点点笑意浮在脸上。可随后心里那些担忧又上心头,始终不下。   赵敛也看见他了,没作出什么夸张表情,只朝他眨了一遍左眼,又轻摇头。   谢承瑢一下就猜出他的意思,原先那些担忧旋即都消散了。   他转回头,心情好了大半,同林珣说:“我最近在家里没事,临了很多帖,知道了许多东西。”   林珣来了兴致,问道:“同虚都临了什么书帖?”   “《蜀素帖》。”   “蜀……”林珣脑子转了一阵,笑说,“你的性子,和米元章的字一点都不像。同虚,你应该学褚遂良。”   “褚遂良?”谢承瑢摇头,“我的性子,也不像褚遂良。”   *   今日早朝倒无甚好听,谢承瑢依旧望着笏板不作声。他表面听得仔细,其实神思早飘走了,也许到赵敛身上。   官家似乎与太尉已经和解,在紫宸殿上还相视而笑,总叫谢承瑢有一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感觉。   下了朝,谢承瑢还心不在焉地开小差,才出殿,便被谢祥祯一袖子拽走。   “爹爹?”   “官家身边的韦中官找你,你不要走。”谢祥祯说。   谢承瑢看着眼前走过那样多的官员,很怕被赵敛发现什么端倪,于是和谢祥祯躲到隐蔽处:“韦中官找我,无非是和曹家联姻的事儿,我不去。”   “你胆子肥了,他来找你,自然是官家来找你,你敢不去?”   “不去。”   谢承瑢要走,谢祥祯大力攥着他,警告道:“平日在家里我惯着你,再外头你还任性!就在这儿站好了。”   他还想说什么,右丞曹规全恰好从他二人身旁经过,斜眼瞥一道。   “曹官人。”谢祥祯松了谢承瑢的手腕,先莞尔而拜。   曹规全笑了一声,说:“宫城里可不是管军教训儿子的地方。”   “官人说的是。”   “这是你家谢同虚么?”曹规全再问。   谢承瑢只得作揖:“曹右丞。”   曹规全仔细瞧谢承瑢的模样,暗自叹道:确实是可观的,虽为武将,但不像一般武将长得粗糙,甚至比寻常读书人家长得更好。于是他又问:“小官人今年多大年纪?”   谢承瑢规矩地答:“还不到实二十岁。”   “哦……”曹规全拂过长长的胡须,“年少有为,倒是不错。”   谢祥祯哈哈笑:“官人此言有误,我家同虚实是孽物,平日任性骄纵,算不上‘年少有为’。要说年少有为,令郎才是如此,我听说他身强体壮,将来入伍做将,也得年少有为了。”   “哼,我怎么会放他去军营,做那些鲁莽之事?”曹规全对此不屑一顾,“还是做文人吧!”   谢祥祯拱手:“官人见笑,于我们这些粗人而言,‘有为’不过多获战功而已。犬子认不识几个字,若得令郎或官人指点一二,诚为荣幸。”   曹规全听“认不识几个字”,再看谢承瑢白净的脸,心里觉得万分可惜。长得可观,不识字怎么行呢?他拂袖:“做得人的,至少还是得认识几个字。”   “我们是粗人,识不识得字倒是其次,认得名字不就行了?会打仗才是首要。”谢祥祯说。   曹规全以为谢祥祯这副表情甚是可恶,再不想多说话了。他还是觉得谢家粗鄙,怎么能和他们家比呢?他不快地说:“多少还是要认得字的!”   他很快就走了。   谢承瑢盯着曹规全的背影,心想幸好是把这位执政官打发走了。他和谢祥祯说:“爹,我认识很多字。”   “我当然知道你认识很多字。我不稀罕同这些酸儒多废话,随他想就是。”   谢承瑢和官家身边的韦中官谈了没多久,并不是说成婚的事。   官家叫韦霜华同谢承瑢说,虽他任马军司都虞候之差遣,但此职位并未有什么要紧事,无战之时就稍闲,故而嘱咐他平日多去军营练兵,不要浪费春光。大抵如此。   谢承瑢在宫门口与父亲分别。才拜过,谢祥祯就道:“官家叫你不要浪费春光,你不要整日窝在家里想春光。”   “我没有想过任何春光。”谢承瑢说。   谢祥祯嗤之以鼻:“你最好是。”   谢承瑢送父亲上马,又闻到一阵香味。   是赵敛身上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具体的气味,却比什么香、什么花的好闻数倍。   谢承瑢四处去找,赵敛就躲在暗处。他靠着墙,垂着脑袋,沉思地盯地上砖缝,身上的绿衣与朱墙相衬,格外显眼。   许久,赵敛才转过头,对上谢承瑢的视线。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赵敛嗔怪说,“你下了朝不急着出来,在里面磨什么?”   见谢承瑢愁眉不展的,赵敛伸两个指头过去勾他嘴角引他笑,“不高兴?”   谢承瑢说:“对不起,是我迟了,韦中官找我有事。”   “有什么事儿?”   “马军司的事情。”   赵敛眼里露出一丝的犹豫,随后很快释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枝花,摆在谢承瑢眼前:“好久不见你,送你的,讨你个喜欢。”   谢承瑢把花看了个遍,没记住颜色。他问赵敛:“你还好么?”   “不好,当然不好,你瞧我是好的样子吗?”赵敛用花去碰谢承瑢脸上淡疤,忧心道,“这疤怎么还没去掉,长在这儿。我给你找个祛疤的药,回头给你送过去。”   “怎么不好,家里还好吗?”   “我爹闲在家里了,没觉得怎么样,每天写字作画的,快活死了。我大哥就更不必说了,他每日都很闲。他们都好,就我不好。”   “你为什么不好?”   赵敛笑说:“因为我好久不见你,很想你,所以不好。”   谢承瑢不说话,上下打量赵敛身上有没有伤。   “我说我很想你,特别特别想你。”   “怎么了?”   “你怎么没骂我?”   谢承瑢再次迟钝了一会儿:“为什么骂你?”他接过花,闻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香味,最好闻的还是赵敛身上的味道。他上了马,和赵敛一同走,那香味还萦绕不散。   不是蜡梅香。   “你身上好香,在家里还熏香了?”   赵敛歪头看他:“我没熏香啊。”   “我以为你熏香了,不然怎么这么香呢。”谢承瑢说。   赵敛捧腹:“我以为你是说你也很想我,可你却在这儿说我身上香不香。阿昭,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啊?”   谢承瑢没说话。   赵敛骑马靠他近些,小声道:“哼,原来是一刻都不想我。”   “我当然想你,我怎么会不想你?”   赵敛对上那双清澈的眼:“你怎么想的我?”   幞头上的长脚快要撞在一起了,但谢承瑢没有躲开。   他该怎么证明自己想了呢?他说:“我爱你。”   赵敛脸上那些笑意都凝住了。   “我爱你。”谢承瑢又说,“我真的很爱你。”   有绯色爬上赵敛的脸颊。他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你逗我开心呢。”   谢承瑢认真地点头,没有一点虚假的神色:“真的,二哥,我怎么会不爱你。”   赵敛有些不知道怎么说的,痴痴笑了几声,侧过头摸了一把幞头的脚,又摸鼻子、耳朵。然后他说:“昭昭,今个儿是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怎么了?”   “这是你第一次说爱我,我要记一辈子。”   赵敛直起腰来,每一根筋骨,每一缕头发丝,还有他心里每一个角,全部都舒展开了。   他从未觉夏风如此温柔,也从未感觉夏日如此明媚。他想策马带着谢承瑢疯跑,一起越过朱雀河,冲破珗州的城墙,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要和谢承瑢一起追云、赴月、挽风,可是转念一想,那些云风月又都不如他的昭昭。以前他所度过的每一个朝夕,都不如与谢承瑢在一起的某一日。   随便某一日。   他行马都快了,走到前面去,还不知所措模样。   “二哥,你走太快了。”   赵敛慢下来,时不时回头来看谢承瑢,说,“六月初五,记住了啊。”   他渐松开缰绳,去够谢承瑢紫色的袖子,又说,“六月初五,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什么?”   “我也爱你,昭昭。”他全然松了缰绳,紧紧握住谢承瑢的手,触碰到他指中那只金戒。   照夜没和昭昭打架,安稳地走着,可是谢承瑢还在担心他摔倒,说:“你牵好绳。”   “我爱你,”赵敛扣紧谢承瑢的手,那两只金戒碰在一起,顶住指间,“我是真的爱你,我会永远永远都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会爱你,永远。”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疤在左眼尾下方一点点,不影响美观,但我喜欢战损美人哈哈   元宵节快乐!在我们这元宵节就是小年,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104章 三四 秋月明(一)   在擒虎军回京不久,珗州朱雀河出了奇景,数百条鲤鱼拍成长队,远远看就像是一条巨龙,许久不散。   朝中有官员上疏,说鲤鱼成龙,其实是祥兆,是上天在嘉奖官家的功绩。李祐寅非常高兴,于七月改元建兴,欲展鸿鹄之志。   时光飞逝,分明夏才至,这会儿已然八月半。   因是中秋,宫中赐宴,群臣入殿与陛下共贺中秋。   且说朝堂之变,原先太尉赵仕谋官拜殿前司都点检,后以病为由休闲在家,到了八月,又称病重,不能朝见。官家怜他年事已高,免奉朝请。   又因右相齐延永请辞职官,官家于七月新拜右相。原本上欲除尚书右丞曹规全为右相,同颜辅仁私下里商议时,颜辅仁力拒立其为相。无奈,官家只得另择资历深厚的御史中丞杨荀,大拜其为相。   经佟刘起义,朝中罢数位官员,为补漏阙,颜辅仁举荐大理寺两位寺正林珣、雷孝德,皆入三省,分别任尚书省左司郎中及尚书省右司郎中。另有御史台数个差遣空缺,原监察御史刘宜成授殿中侍御史一职。   至于原先李祐寅考虑的谢曹两家联姻之事,因曹规全婉拒,便也作罢。   正逢中秋,圆月悬空,筵席热闹,群臣皆坐,举盏吃酒。好几月不见的太尉赵仕谋也坐在其中,李祐寅看赵仕谋已经全无从前骁勇善战的影子了,分明白发横生,全然老态。赵仕谋真的老了,现在他被罢去兵权,什么威胁都没有了。这就是李祐寅最想看见的事情,他多吃了好几盏酒。   筵席上正在玩飞花令,每年都要玩一场。这是文臣们颂圣的最好时机,总之什么诗词都能用来颂圣,哄得李祐寅非常高兴。武官们玩不进去了,他们低头喝酒,有时候被文官们讽刺了,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新任右相杨荀与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祥祯坐得近,交谈颇欢。颜辅仁坐在前,偶尔与赵仕谋说话,但意兴不足。   谢承瑢与谢忘琮坐一起,他们不爱喝酒,吃了几筷子菜就又闲住了。   “你今天不高兴?”谢忘琮问。   谢承瑢点头:“我总有不详的预感,却又不知不详何处而来。”   “今天日子不一般,官家要是吃多了酒,兴致来了,就今日把你的婚事下旨了。”   谢承瑢果然紧张起来:“不要下咒。”   他往后面看,赵敛也无趣着呢,正撑额玩碟子里的菜,拨弄酒盏。   “我和赵二的事情,爹不知道吧?”谢承瑢问谢忘琮。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你还怕爹知道?”   谢承瑢说:“我就是不想那么麻烦而已。”   飞花令玩完了,李祐寅举起酒杯就要喝酒,就在此时,刘梦恩托着一个锦囊躬身而进。   李祐寅问道:“是朕向道长请的贺词么?”   刘梦恩说:“是。”   “好,拿过来!”   李祐寅提起袖子,和群臣解释说:“今年年初,我在奉先祠外元清宫碰见一个道行很深的道长,很灵。正好今日中秋,我特意请人去向他求了一份贺词,就当着诸卿的面启封吧。”   他缓缓揭开绢纸,只见那上面清清楚楚的几个字:十天子,旦迎朝。除旧符,恭新桃。   他愣了一下,同刘梦恩说:“道长记岔了,今天可不是除夕啊。”   刘梦恩也望过绢纸贺词:“兴许是道长记岔了。”   李祐寅满心疑虑地反复读那十二个字,转而笑说:“既然是道长记错了,那就当是他写的新年贺词吧。朕读出来,也没有什么不要紧。”   曹规全带头叉手道:“恭听陛下。”底下官人们都叉手说:“恭听陛下。”   “明天子,旦迎朝。除新符,恭新桃。”   “好文采!真乃生花之笔!”底下那些大文人纷纷鼓掌,“我们读了这么多年书,都写不出如此好的贺词!”   赵敛本来在玩酒,听到这些话,不免觉得万分滑稽。他稍仰背,躲着讪笑起来。   纪鸿舟揶揄道:“真不愧是大才子们。”   程庭颐不解:“难道写得不好么?”   “正是因为好,我才夸。”纪鸿舟说。   赵敛食指沾了酒,在桌上随意写了一个“飞”字。今天玩的飞花令就是“飞”。   “为什么偏偏是‘飞’呢,因为官家终于能飞了。”赵敛歪在一边,偷偷看着前面谢承瑢的背影,“真是好词。”   “赶明儿,我也替二哥到道观里求个贺词。”纪鸿舟说。   “哦,求什么?”   “当然是开过光的贺词。”   赵敛嘲弄道:“你最好是求个我和谢同虚的,保证成真的。”   纪鸿舟还没回答,程庭颐就凑过来说:“陛下找的这个道士,不会是在朱雀桥边上算命的那位吧?”   “朱雀桥算命的?那是江湖骗子,苑儿。”   “这不就是信者信的东西么?”   赵敛蹙眉:“什么朱雀桥边上算命的道士?”   程庭颐说:“之前元夕,朱雀桥底下坐了个道士,嘴里爱唱疯疯癫癫的歌。”   赵敛神思一转:“元夕的道士?”   “怎么,二郎也见过这道士?”   “没见过。”赵敛笑笑。他的目光转到菜肴上,模糊地回忆起去年元夕在河边听见的某个收摊道士唱的歌,什么甘为良缘抛金玉,又是什么君恩如夜中梦。   他都快要忘记那首歌了,正在回忆,忽然听陛下叫他:“赵观忱!”   赵敛站起身,拱手拜道:“陛下。”   李祐寅醉醺醺地走向他:“朕记得前几年,也是中秋,也是在这儿,朕替你大哥寻了门婚事。”   “臣记得。”   “你大哥也在这儿,朕却不问他。你觉得你哥哥和长公主,如何?”   赵敛从容答道:“实是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好啊。”李祐寅很满意,“观忱也有二十岁了吧。”   “至今年十月初五,才满二十。”   “那是可以了。”李祐寅在殿中转了一圈,像是很醉了,“朕又想做个月老,替观忱牵个线了。我听闻秦州崔卿家还有个三娘,还未婚配。”   崔伯钧抬起眼来:“陛下!”   李祐寅抬手打断他,问赵敛说:“卿以为如何?”   堂中静极。   赵仕谋未有什么急迫神色,甚至都没有往那处瞧一眼,泰然自若模样。   谢承瑢握紧酒杯,险些洒出酒水。他确实是有不详的预感,但不知这预感不是指向他。他生怕旁人见了起疑心,连眼都不敢转,只顾锁着酒杯里他自己的倒影。   其余官员大多都是看戏,挑眉弄眼,想等着赵敛如何应对。   赵敛同他父亲一样神情自若。他一点儿也不怕,还能直视上李祐寅的眸子。   “恕臣不能遵陛下之意。”   群臣哗然,有人指责赵敛说:“无礼之辈!怎敢抗陛下旨意。”   李祐寅的笑容像是锢在脸上,赵敛表情自若,他自然也是表情自若。他问:“为什么不能遵呢?”   赵敛道:“臣忠陛下,陛下信臣,君臣情深,臣自然敢说心事。我已有中意之人,不愿辜负,也不想奉诏。”   谢承瑢吁了一口气。   “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李祐寅面不改色,“看来,你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赵敛说:“臣知道三衙将领择婚须由陛下过目,也万分庆幸陛下还记得臣。不过臣心有选定,如若陛下仍想为臣择婚,臣只好辞去官职。”   “赵观忱!实属无礼。”曹规全即刻责备他,“你以为陛下赐你的官职都是儿戏么?说丢就丢!”   崔伯钧安稳坐下来,不再和李祐寅争论自家三姐的事情了。   李祐寅平静地看着赵敛,说:“你很耿直啊,赵卿。”   赵敛说:“臣以为,心中有话,与其藏着掩着,待日后堆积成怨言,倒不如此刻全部说出来。臣知道陛下广开言路,自然不会降罪于臣。臣无敢欺瞒陛下,臣就是有心仪之人,此生非他不娶。请陛下成全。”   李祐寅盯着赵敛的眼睛看了很久,终于大笑:“你们听听,无敢欺瞒!这朝中谁不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唯独赵观忱。我喜欢你这样,有话直说,不要遮遮掩掩、拐弯抹角。”他坐回去,又问赵敛,“你心仪谁,朕给你赐婚。”   赵敛说:“臣不想用圣旨来压着谁,只求顺其自然。望陛下成全。”   李祐寅笑不出来了:“赵观忱。”   “臣在。”   李祐寅反复把手里的玉珠揉很多遍:“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不会怪罪你。今天是好日子,既然赐婚不愿,朕就再赏你个官儿吧。传朕旨意,擢赵敛,为拱卫大夫、慈州团练使。”   *   筵席毕,群臣散去。   赵敛惊魂未定地走在宫巷之中,他哥哥赵敬从后拉住他,喊道:“二哥!”   无数双眼擦过兄弟二人。   赵敛望着这些冷漠至极的官员们,一想到自己将要融入其中,恨不能立刻脱身,逃离这里。   他对赵敬说:“哥。”   赵敬将赵敛拉到角落里:“你疯了,你怎么能抗旨不遵!”   赵敛背靠着墙,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   “我知道官家在想什么,我们家,和崔家,是绝对不会联姻的,官家也知道这个道理!今天,他不过是想来探探我。”赵敛扣住赵敬的肩膀,“他最想看的,不是我的左右逢源,他是想我表忠心,表态度,他想要我的把柄!我若是不如他的愿,将来每一条路都会行得万分艰难!”   他直着身往前再走。   赵敬追上去:“你差一点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官家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好官家,怎么会在这时候治我的罪?”赵敛的声音渐渐小了,“哥,官家要颜面,他要千古流芳,他要做万世明君。”   “阿敛,官家怀疑你和谢承瑢的关系,你现在要是把谢承瑢拉下水,让官家怀疑谢承瑢,我们家做得那么多功夫都白费了!”   赵敛忽然沉下脸:“什么功夫?”   “阿敛!”   赵敛狠狠地瞪赵敬一眼:“我和谢同虚不是逢场作戏。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他,你也别想!”   头顶那轮月明得刺眼,赵敬抬头,满眼都融进月色中。   **   李祐寅躺在辛明彰身侧,一闭上眼,绢纸上的十二个字就印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撇、每一勾都深刻。   他翻过身,背对辛明彰,又想那十二个字。   十天子,旦迎朝。除旧符,恭新桃。   这绝对不是什么贺新年的词,他也不信道士会记错日子。冬日那么远,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记成除夕。   “官家。”辛明彰在他身后念道。   他回过神来:“彰儿。”   “官家睡不着?”   “有些。”   辛明彰把手搭在李祐寅腰间,疲惫地说:“今天殿下带着润珍过来,我又教他喊‘爹爹’。”   李祐寅握着她的手:“他会喊了吗?”   “他不会,他只会哭。”   “他又哭了。”   辛明彰露出惺忪的眼:“我担心润珍,倒不是担心殿下照顾不好他。”   “我知道你的心思。”李祐寅叹息说,“想废后并不容易,你要等等我。”   “我怎么好让官家废了她,我也是被废过的人,当然知道被废的苦处。官家就当是心疼我,不要和殿下计较了。”   良久,李祐寅才道:“是我的错。”   辛明彰抱着他几欲落泪:“官家再不必烦忧了,如今太尉已将兵柄交出,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兵柄……”李祐寅冷哼,“兵柄交上来了,可颜辅仁还在。顾命大臣还剩他一个,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办法罢黜他。他身后站着那么多读书人呢。”   “冬天又要到了,官家。”辛明彰扑在他怀里,“相公今年也有六十多了吧?年纪大了,总不必担心的。”   李祐寅念着颜辅仁,遗憾道:“你知道么?颜相公原本应该是我的先生。可是他不愿教我。”   “我从未听官家提起过。”   “我也很少和别人说过。那时候,爹爹封了大哥做太子,令颜相公做太子少师,平日教大哥读书、练字。相公把所有能教的都教了,什么治国之道、为君之道,还有他毕生的理念,他的抱负……大哥成了真正的君子,他宽容、儒雅,他心中有不一样的天地,所有人都爱戴他,所有人都敬重他。”李祐寅有些黯然,“可是大哥没了。大哥没了,爹爹身子也不好了,我又被爹爹封为太子。我以为相公也会来教我,可他说,他没有精力再教出另一个太子了。所以爹爹找了沈右丞。”   李祐寅露出狼狈的神色,“我永远都不是最优选,只不过是迫不得已,才择中了我。”   “我却以为,官家是上天之选。不然,官家又是如何做得了官家呢?”辛明彰想起赵家两位郎君,说,“可是,颜相公又是怎么教得了赵大郎的?”   “赵敬?”李祐寅笑笑,“颜辅仁心有大志,他自己没成家,当然想找个人替他完成愿望。可惜,颜辅仁不信我,他不信我能帮他完成志向。”   “什么志向?”   “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志向,一个幻想中的国度。”李祐寅仰首,把头顶帷幔看够,“他有一场梦,我也有一场梦。”   “官家的梦是什么?”   李祐寅哝哝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官家的梦是什么。”辛明彰支起身子。   “是什么?”   “是所有人都站在官家这边。”辛明彰轻声说,“这也是妾身的梦。”   【作者有话说】   之前是崇源年,现在是建兴年 第105章 三四 秋月明(二)   那一瞬,李祐寅脑海里飘过许多东西。   有他小时候戴的那只长命锁,中秋时候韦霜华给他戴的花簪;还有他登基时穿的那身厚重的热得浑身冒汗的裘冕,不准乱晃的冕旒。   他听见文武百官齐道“吾皇万岁”,他站在台阶的最高处,俯瞰群臣。   “我……”李祐寅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和辛明彰说,“我去找了上回奉先祠门口遇见的道长,叫他给我写一份中秋贺词。”   “道长写了什么?”   “十天子,旦迎朝。除旧符,恭新桃。起初,我以为他是记错了日子,误以为今天是除夕。可是,十天子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都想不通。”   辛明彰随着李祐寅的话去想,说:“道长道行那样高深,怎么会记错日子呢?也许是他有什么话,不好明着说,只能委婉地告诉官家。”   “有什么话?”李祐寅又去想那些字,说,“十天子,旦迎朝。他是想告诉我,黎明将过,清晨要临。那十天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十?”   “朝……赵。”李祐寅缓缓睁开眼,“十、旦。仕天子,寅迎赵?哈哈!”   “官家!”   李祐寅坐起身来,拢起袖口:“他是在说,赵仕谋?”   辛明彰随他坐起来:“会是么?”   “赵仕谋被我罢了兵权,可是他还在朝中。他说他病了,不能上朝,躲在家里。可谁知道他在家里做什么?他是不是要做天子,他是不是有心要把我从皇位上拽下来?”说罢,李祐寅喊道,“韦霜华!”   韦霜华悄悄进来:“官家。”   “去找察子来,问问他,赵仕谋每天都在家里做什么?把他这几月的一言一行,全部都告诉我。”   “是。”   辛明彰心中不解:“赵仕谋已被官家罢了兵权,还能做什么?”   “他在朝堂四十多年,心腹之人,岂止是那些被我调走的人?今日筵席,我试探要给赵敛赐婚,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不是已经胜券在握了,他一定还有后招,否则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兵权拱手上交?”李祐寅讥笑起来,“他赵仕谋是谁,他活成人精了!”   寝屋明明点了灯,可李祐寅还觉得黑暗。他的心猛然狂跳,喃喃着“赵仕谋”。他说,“太顺利了,本不该这么顺利的。”   李祐寅掀起被子,随手拿起外袍:“你睡吧,我去崇政殿。”   夜深透了,今夜有微风,吹摇宫中暖灯。   李祐寅乘辇于宫巷之中,心随风飞到崇政殿去。   他在崇政殿的烛台边上坐了一夜,等到皇城司的察子来报,说长公主身边的内侍来报,太尉每日卧床,很少出来。   “赵仕谋天天都躺在床上,哪里也不去?”   “太尉每日清晨都会去祠堂跪拜,咳着进去,咳着出来。用完早膳,又咳着回房,后就不再见人了。”   李祐寅冷冷说:“去祠堂跪拜?跪拜谁?”   “太尉说是跪拜先夫人。”   李祐寅垮坐着,扬起袖,露出一截手腕:“跪拜先夫人……”他忽转神色,“叫谢祥祯、杨荀,和曹规全,下了朝来见我。”   *   早晨下了点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   谢祥祯看着坠下来的串成珠的雨,从崇政殿往宫门去。   **   中秋一过,天气就冷了。   谢承瑢换了厚衣,蹲在马军司的马场发呆。他才练完兵,就在这儿按约定等赵敛。   他算是被隔绝起来的人,因他被调入马军司,不认识什么人,白日里说话便少了。逢见了人,又要扬着酸涩的嘴角笑,笑一整天,脸都僵了,好没意思。傍晚就不同了,下了训,可以松着脸等赵敛过来,不必装模作样。   但见了赵敛并不会沉着脸,他发自内心地要笑,烦不了嘴角酸不酸。   “阿昭!”赵敛老远见了他就喊,冲他奔过来,比昭昭还快。   谢承瑢站起伸,张开手臂迎接他,被他扑了个满怀,抱着转了一圈,头晕乎乎。   “吃饭了没?”谢承瑢说。   “没吃呢,我拿了四个包子来,咱们一人一半。”   赵敛从怀里掏出纸包的包子,已经被压扁了,但馅还在。他担心谢承瑢不够吃,又说:“我给你三个,剩下一个我吃。”   “就一人一半。”谢承瑢拿了两个包子,“二哥,我什么都和你对半分。”   吃包子的时候夕阳正挂在天上,他们就对着夕阳吃,吃着吃着,赵敛的眼睛就不望着夕阳了,全心看着谢承瑢。   “你看我做什么?”   赵敛用指腹点着谢承瑢眼下的疤:“那药不管用,怎么还在呢。”   “消不掉了,都这么久了。”   谢承瑢对伤疤并不是很在意,也没有那样在乎自己这张脸。但赵敛在乎,他把包子叼嘴里,捧着谢承瑢的脸看好久,心疼道:“我求求高人去给你祛疤呢。”   “不要,又不影响什么。你不喜欢?”   “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可惜。不过也还好,只是很小一道,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赵敛突发奇想,“哎,我也在我眼睛下面划一刀,这样咱俩就一样了,对不对?”   “去你的,你又要死了。”   赵敛笑倚在他身,说:“阿昭今天还去韶园么?”   谢承瑢拽了一指黄草:“不去。”   “为什么不去?”   “昨天不去过了?”   “昨天吃了饭,今天就能不吃了?”   谢承瑢觉得语塞:“你把那个比作吃饭?真有你的。”   赵敛点头:“那我今天请你吃鱼去?”   “不要,我不跟你在一块儿。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回家了,不去和你爹爹请个安?”   “不请,我爹天天躺在床上睡觉,我扰他做什么。”   谢承瑢拿一根枯草挠赵敛鼻子,说:“太尉说要辞官致仕,官家还没同意?”   “没有,官家不会同意的。”赵敛觉得痒,就撇开脸,“要是同意他辞官,岂不是显得太没有人情?官家很在乎旁人看法的,他应该不想做个凉薄的官家。”   “是了。”谢承瑢思考了一阵子,说,“二哥哥,要是太尉真的致仕了,会去哪儿?”   “估计回均州吧。”赵敛见谢承瑢不说话,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要走,也得把你给带走。”   “我要不去呢?”   “你不去?那……那我就一个人回去了。”赵敛握着谢承瑢的手臂,当作刀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摁。一会儿又说,“最近练刀总觉得没进步,想了好久,也不知道错在何处。”   “我陪你练练?”   “我怕伤了你。我在找杜奉衔练,他的刀法也不错,我天天和他一起练。”   谢承瑢抽回手,说:“天天在一起,他的刀法比我还好?”   “我从来不拿你和他比,谁都比不上你。”赵敛欲撒娇,却听身后有人叫他:“二哥!”   瑶前小跑着过来,说:“张妈妈来叫你呢,说今天阿郎让你回家吃饭去。”   “我知道了。”赵敛嘴上答应,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瑶前又说:“阿郎说现在就回。”   赵敛嘟哝:“我都吃过了,也不早说。”   谢承瑢理好赵敛的头发,捧着他脸亲一口:“去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赵敛跟他讨价还价:“那明天去韶园,你先答应我。”   谢承瑢笑着说:“滚。”   “我滚了,明儿见。”赵敛跳起来,拍去衣上灰尘,说,“明天一定要跟我去韶园啊,我教你写字。”   “我知道了!”   赵敛跑走了,三步一回头,扬手说:“我教你写褚遂良啊,《雁塔圣教序》!”   谢承瑢同他招手,忽有一阵秋风,带走了赵敛。   ***   赵仕谋在书房。   赵敛原先跑了寝屋,没见着人,兜来转去找到书房,才见父亲和大哥。他先拜,而后才说:“爹爹找我有事儿?”   赵仕谋神色凝重,把桌上那份札子递给了赵敛。   “这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赵敛打开,见稍劣却工整的字迹,简略读过,只归纳出一句:臣参太尉赵仕谋欲有谋逆之心,望陛下清查。   “九月十日,同州节度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臣谢祥祯札子……”赵敛紧盯着署名,遽然抬头,“这是什么?”   赵仕谋道:“禁中的韦中官送来的札子,说是官家要我看的。”   赵敬忿忿:“爹爹已经被架空了官,休闲在家,为何朝堂之中还有人对爹爹不罢休!欲有谋逆之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欲有算得什么?”   赵仕谋望向赵敛。   赵敛反复将这份札子读了三遍,说:“模棱两可的,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谢祥祯找不到任何能够证明爹爹有谋逆之心的证据,爹爹不必担心。”   “我自身清白,无甚好忧。这是官家故意拿来给我看的,是威慑,也是提醒。他急着要把我逐出京城,远不是辞去殿前司都点检一职那么简单。”   赵敛将札子合上,稳稳放在案台,说:“既如此,爹爹怎么做?”   “我已经提交了表辞官的札子,官家一直没有回复。”赵仕谋揉捏眉心,“我忧官家在意群臣之言,还需我亲自上朝,向官家辞官,才得罢休。”   赵敬问道:“这事颜先生知道么?”   赵仕谋说:“我还没有告诉他。”   “此事要不要同先生说说?总有个万全之策能应对。”   赵敛说:“既有人上奏弹劾爹爹,如若爹爹私下里再去寻颜相公,万一传出什么‘结党营私’,恐连累相公。朝中新相杨荀,本身就是御史台上来的,正愁上任无功绩,如若要他找到此缺漏,必然借此打压颜相公。”   “是。”赵敬懈在椅上,“如何是好呢。”   “叫谢同虚去找先生?”说完,赵敬又自我否决,“这札子是谢祥祯递的,谢同虚知不知道还未可说。”   “他一定不知道,他也不能去找相公。”赵敛说。   赵敬问他何故,他不答,只同赵仕谋再说:“爹爹辞官还乡,最为稳妥。”   “我也觉如此。朝会时我见官家脸色,如若他对你还有几分容纳之心,你就留在上京;如若他眼里一丝留不得,你就跟着我……”赵仕谋眼露万千遗憾,“你就跟着我回均州吧,阿敛。”   【作者有话说】   终于周末了谁能懂! 第106章 三四 秋月明(三)   今日百官大起居,称病在家多日的太尉忽来朝见,惹得某些小臣侧目而望。   赵仕谋依旧是站在武官最前列,明明也没多久不见,可是所有人都觉得他看起来陌生了。也许是他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又也许是他眼边多了很多皱纹。   李祐寅坐在宝座上,听诸卿上奏。见没什么要紧事要说了,便问:“还有什么别的事了么?”   赵仕谋端好笏板,正要上前辞官,不料身后传来一声:“臣有要事要奏。”   谢祥祯从人群中出列,俯首而拜。   同时右相杨荀也出列了,与谢祥祯并肩站,也一起说:“臣杨荀,有要事要奏。”   殿中安静,各臣脸上都有不一的表情。赵敛原先还在思索今日所奏民生之事,听闻谢祥祯、杨荀齐奏,心中隐隐不安。武官前列的谢承瑢瞥了谢祥祯一眼,微露出惊讶的表情。文臣表情更不一,林珣倾耳静听,刘宜成则挺直腰背,未有异状。   “所为何事?”李祐寅问。   谢祥祯和杨荀齐说:“臣谢祥祯、杨荀,有本要参。”   “臣要参殿前都点检赵仕谋,心生谋逆之心,欲有造反之意。”谢祥祯声如洪钟,“请陛下明察!”   群臣哗然,赵敛更是惊愕至极!   “谢问吉!”曹规全故意厉声接道,“紫宸殿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谢祥祯一字一句说:“回陛下,如若有误,我谢祥祯万箭穿心,不得好死!”他平笏而跪,以额叩地,“殿前都点检赵仕谋,在家中私藏甲胄!按大周律,凡私藏甲胄者,不论规格,一律按谋逆罪处!敢问赵太尉如何解释家中那身甲胄?!”   赵仕谋抬起眼来,对上李祐寅的目光。   谢祥祯又道:“身为朝中重臣,位极人臣的身份!太尉竟也不晓私藏甲胄何等罪过?私藏甲胄,难道不算‘欲有谋逆之心’?!陛下如若不信,请往太尉家中搜查!”   赵仕谋不说话,还是瞪着眼望李祐寅。他脑子突然乱了,忆到当年,思绪忽又断裂。   群臣窃窃私语,殿中吵嚷不绝。   赵敛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反应。他完完全全不知家里有甲胄,当是无稽之谈,立刻辩驳道:“回陛下,臣家中并无多余甲胄,父亲每一套都记录在册,绝不会多出一件!”   “到底有没有,抄检了,不就知道了?”杨荀说。   尚书左丞黄忠则怒斥道:“太尉之宅,亦是长公主之宅,岂有随便抄查之理?!”   “哼,我与谢管军既然敢当众弹劾,自有把握!太尉此时一言不发,一定心虚至极。我倒是要问问,”杨荀厉声问赵仕谋,“点检宅中到底有没有私藏甲胄?!”   黄忠则也呛道:“我想问问相公,问问谢节使,到底是从何处听来谣言,说太尉家中私藏过甲胄?”   谢祥祯说:“臣自有便宜之法。”   殿中百官面面相觑,随后,都默默将目光落在谢承瑢身上。   谢承瑢还瞠在那里,手心冒出一堆又一堆的汗。   “北四州丰兖齐迎之乱方才平定,边陲战事久久不息,如朝中还有此乱臣贼子,我大周危矣!”杨荀跪下大拜,“请陛下务必处置!”   李祐寅作为难的模样,他站起身来问道:“太尉,你作何解释呢?”   赵仕谋说:“臣确有一铠,为先帝所赠,武烈公徐公所穿之明光铠。”   杨荀质问道:“既是先帝所赠,太尉是否有凭证?既是徐武烈的明光铠,又有何人证明?”   殿中陷入寂静,赵仕谋久久不语。   众人都等着看热闹,踮起脚的、扬起脖子的,比比皆是。   谢承瑢要站不稳了。他捏紧笏板,出列说:“陛下,既是先帝赠铠,自有记录;徐武烈的明光铠,也自有铠甲赠册。查清,自然了之。”   谢祥祯猛地抬起身。   谢承瑢又说:“太尉不会私藏甲胄。”   “谢承瑢,你闭嘴!”   “谢节使以为紫宸殿是给你训儿子的地方么?!”黄忠则也跪拜,声泪俱下,“陛下,太尉这些年忠心,是天下人都能看得见的!太尉是辅政之臣,是先帝所选,岂能是如此背信弃义之辈?”   赵敛、赵敬也跪拜,渐渐地,朝中跪了一半的人,文臣、武臣皆有。   李祐寅心中有些不悦,果然这些人都是赵仕谋的党羽。他走下台阶,凝视着赵仕谋的眼睛。   他根本读不出赵仕谋眼中深意。身为君上,竟猜不透臣下所想,驭不住他,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呢。   李祐寅淡淡问:“太尉到底有没有私藏甲胄?”   赵仕谋说:“回陛下,不是私藏,是先帝所赐。”   “那就是真的有?”李祐寅好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此甲胄可有凭证?手诏?口谕?兵部有没有文书?三省之中有没有文书?”   良久,赵仕谋才答:“俱无。”   “又如何能证明,那甲胄是徐武烈的?”   赵仕谋依旧摇头:“徐公此甲,非大周所赐,自然无源。”   “什么都没有,什么证据都没有。太尉,你到底要朕怎么帮你?”   “陛下,岂能听他一面之词?谋逆之人决不会承认自己有谋逆之心!既已私藏甲胄,其奸邪之心昭然,分明辩白不得!”谢祥祯说。   李祐寅叫他不要说话,又问颜辅仁:“颜相公,可知先帝赐甲之事?”   颜辅仁震惊之余难得平缓,未有言答。   见相公不言,李祐寅更加从容了。但他还是作为难状:“那就去太尉家里,看看到底有没有甲胄吧。朕相信太尉是清白的,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朕也不知怎么办了,只能暂且委屈太尉先居大理寺,等候抄查结果。”他想了想,还是说,“赵瞻悯和赵观忱也暂住大理寺吧,停去此三人所有实职,待查清楚了,再说。”   赵敛如五雷轰顶一般:“陛下,我爹爹,赵氏,决没有犯上作乱、谋逆篡夺之心,天理昭昭!”   “请陛下明鉴!”赵敬也如此说。   李祐寅说不出话来,他连叹好几口气,露出痛心的神色:“严查,给朕一定严查!如若真的查到私藏不明甲胄,立刻将三人下大理寺狱!又如若,太尉有冤,立刻罢去谢祥祯所有职位,听候发落!”   “臣谢陛下明查。”谢祥祯再顿首。   “陛下!”谢承瑢欲有话再驳,谢祥祯马上指着他:“谢承瑢!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当军法惩戒!”   李祐寅头脑昏胀,摁着头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都散了吧。”   “陛下!”谢承瑢起身要再辩,却由谢祥祯一把拉起:“你还要说什么?跟我回家去!”   谢承瑢诘问道:“你如何知道太尉私藏甲胄?!爹爹也听旁人一面之词,给太尉扣上无中生有的罪名?”   “无中生有?!”谢祥祯青筋暴起,掐紧谢承瑢手腕,“他不是无中生有,是一定有!我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这大殿乱糟糟一片,连卷班都未行,草草散朝。   *   谢承瑢没来得及看赵敛一眼,便被谢祥祯拽回家去。谢忘琮在一旁跟着劝道:“不要为个外人吵了,爹爹,瑢哥!”   谢祥祯一言不发,把人拽进马车,又拖回家,沉着脸越过家中仆从,一把将谢承瑢塞进祠堂。   “你真是疯了,你真是疯了!”谢祥祯瞪得眼里满是血丝,“你竟然在朝堂之上为一个有篡逆之心的乱臣贼子辩解!还是说你是他的党羽之一,还是说你要跟着他一起谋反?!”   谢承瑢头上幞头被父亲扯掉,倒也无心再管,只说:“太尉决不会有篡逆之心!”   “不会有篡位之心?凡觊觎、割裂官家之权柄者,皆为篡逆!”   “觊觎、割裂官家之权柄?爹爹也有兵权,也算是篡逆吗?”   “我心向官家!”   谢承瑢反问道:“爹爹又怎知,太尉不是心向官家?”   谢祥祯气得眉毛直竖,吼道:“就凭他私藏甲胄!谢承瑢,赵仕谋私藏甲胄!”他在祠堂转了一圈,口中直说,“谢承瑢,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私藏甲胄是何等罪过!是谋逆之罪,是诛九族的大罪!赵仕谋私藏甲胄!他就是欲图谋反!你还活在他家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惠里,是么?!”   “你怎么知道他私藏甲胄了,你如何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不信,大可等抄查的结果出来,看看他是不是私藏甲胄了!”   谢承瑢一脸茫然地看着谢祥祯:“太尉已经被官家罢去兵权,他没有任何造反的能力了,爹爹你又何苦将他逼上绝路?”   “不是我要将他逼上绝路,他有谋反之心,难道要他把官家逼上绝路,我们才出手相救么?谢承瑢,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你全部都忘了!”   “我没忘,我只知道太尉绝对不可能……”   谢祥祯愤恨道:“谢承瑢!你要我说多少遍?他是要谋反!你怎么能替一个乱臣贼子开脱?你为周臣,你心里装的唯一一个字,是‘忠’!你是忠于官家,你是忠于大周!你不是忠于他赵仕谋!你姓谢,你姓谢!”   谢承瑢双唇微抖,仍喃喃:“太尉绝对不会……有谋逆之心。”   “你糊涂了,你真的糊涂了!私藏甲胄就是有谋反之心,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可能不知道私藏甲胄的罪过?!明知故犯,这还不是造反!”谢祥祯摁着谢承瑢的肩膀,逼他跪下看灵台上数十块牌位,“你现在是在帮一个逆贼说话吗?!你记得你姓什么了么?你看看你祖宗的姓氏,你姓谢!你不姓赵,你以为你跟着赵敛混在一起,你就姓赵了?你以为你做了赵仕谋的徒弟,你就姓赵了!他赵仕谋有篡逆之心,他是大周的贼!你也要当大周的贼么?你也要跟着他一起造反吗?!你当着你娘的牌位说,你到底姓什么!”   谢忘琮立即要把谢祥祯给拉开:“爹,不要这样!”   谢祥祯推开谢忘琮的手,继续训斥:“这么多年没人管教你,从你到珗京开始,完完全全没有人管教你了!你忘了你姓甚名谁了,你忘记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你和你娘说!你自己和她说,你到底叫什么?你说啊!”   “我……”谢承瑢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谢祥祯牢牢压制,不能动弹。   他只能盯着母亲的灵位看。   他看见明晃晃的“先母梁氏之灵位”,遥想到那个令人窒息的雪夜……   “不,不!”   谢承瑢崩溃地往后退,却顶在谢祥祯的胸口。他一点都逃脱不了,他满眼里都是那块陈旧的灵位,褐色的,像沉了很久的血。   “你脑子昏了,糊涂了,你要姓赵!他姓赵的是乱臣贼子,你是吗?谢承瑢,你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替一个乱臣贼子开脱?!”   谢承瑢拧过脸,又被谢祥祯按回去。他又看到那块牌位了,轰隆隆的,让他忘却一切,深陷在撕裂的回忆中。   “下雪了……下雪了。”   他看见噩梦般的雪,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他想到僵硬的皮肤,摸着,就像冰冷的石头。   雪……漫天的大雪……要淹没了他的眼睛。   谢承瑢再不能看这些了,他使劲掰开谢祥祯的手,狼狈地要躲起来。   “不要刺激他了,爹!”谢忘琮把谢承瑢护在身后,“你知道他害怕什么的!”   “人心中无鬼,自然不怕鬼神!你叫他过来,对着他娘的牌位磕头!”谢祥祯推开谢忘琮,把谢承瑢拽过来,又逼着他看。   “一将功臣万骨枯!我们谢家,是踏着千千万万兵士的骨血上来的!你身上背负的,是无数忠魂!你想想那些战死的英烈了么?他们为国而死,而你,却一心庇护乱臣贼子!”   “我没有……”   “你在赵敛边上呆得久了,忘了自己是谁了,你忘了!你连你姓什么都忘了,是不是!”   谢承瑢大喊着淌出眼泪来:“没有……”   谢祥祯揪紧了谢承瑢的头发:“我要你发誓,对你娘,对祖宗,对千千万万战死的将士们发誓!我谢家,永为人臣,永忠官家!如有反叛之心,挫骨扬灰,永无宁日!我谢家,从不与乱臣贼子一道,从不做乱臣贼子的走狗!”   谢承瑢痛叫着要挣脱,却丝毫逃不开父亲的桎梏。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谢祥祯按着谢承瑢的头磕地,“你让你娘好好看看,她是怎么生出你这样的不孝子!她是怎么生出来你这样认贼作父的逆子的!”   “不要!啊——!”谢承瑢捂起耳朵,“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谢忘琮满脸热泪,扑开谢祥祯:“不要逼他了,爹!”   谢承瑢总算挣脱了,他拱着背往灵台的桌帘里面爬,要躲在那张小小的方桌里。   “你去哪?!”谢祥祯还要去追,谢忘琮缠住他:“不要再这样了!爹,你要逼疯他吗?他会疯的,他会疯的!”   谢祥祯渐渐冷静下来。他听见灵台底下传来的抽泣,还有自己愤怒的喘息声。   他自己的鼻子也酸了,眼里冒出热泪。但他还是要说:“谢承瑢,我对你很失望。”   “不要拱火了,你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爹!”   谢祥祯转过身去,不甘心地回头再说:“你等着吧,搜不到那副铠,我跪着去求请死罪;如果搜得到,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和姓赵的来往了!”   【作者有话说】   士兵是有甲衣穿的,但是每一套甲衣的来源、归属等都是记录在案的,这叫做“合法甲胄”。那么相反的,自己偷偷打的、偷的、抢的,没有来源的,都算非法甲胄,这叫做“私藏”。   不论是明光铠还是普通甲衣,凡私藏(也就是来路不明)者,不论规格件数,全都按谋逆罪处。刀枪不论,本朝禁甲不禁刀枪。   关于赵爹私藏甲胄这件事,54、91章提到过。 第107章 三四 秋月明(四)   李思疏不知道为何家里会有那么多禁军。   她听见外头有急促的禁军脚步声,却又不得出去,心中焦急,恨不能戳破了窗户纸去望。她隐约看见内侍站在门口,便问:“到底怎么了?”   内侍说:“回长主,传宫里旨意,太尉在家中私藏违禁物,如今正在抄查。”   “抄查?”李思疏一惊,“都尉呢?都尉何在?”   “回长主,都尉现在大理寺,与太尉、二郎等候抄查结果。”   李思疏一下子慌了,马上说:“去告诉公主宅都监,我要去宫中,速报官家。”   “是。”   李思疏独自等着官家回应,于黄昏时随内侍、宫人从宅中进宫。待她出家门时,禁军已抄检完毕,只搜了书房、祠堂,其余地方未有翻动。   她问边上侍女:“太尉藏了违禁之物,到底是什么?禁军可翻出来什么了?”   侍女不知,说:“从祠堂里抬出来一大箱东西,不知是什么。”   “祠堂里能有什么?一大箱,总不能是金子。”   李思疏见到挂满明灯的皇宫,提裙下车向内奔去。   *   大理寺内。   书案的烛火摇曳,在墙上生了无数晃动的影子。   赵仕谋父子三人并没有立刻被下狱,只是被关在大理寺议事阁中,门口有几个禁军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敬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对窗望向京城夜景,觉得夜景模糊地看不清晰。赵仕谋站在暗处,似在沉思,没有动静。   赵敛说:“既然那套明光铠是前朝皇帝赐给徐武烈的,去徐公家中搜寻一番,又或是查找前朝文献,不可行?”   “在得到这套铠之前,我已知此铠没有源头。这是先帝告诉我的。”   “先帝所赐,三省六部都没有记录?这样一件铠,如何会没有记录?”赵敬问。   赵仕谋道:“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赵敛急了,“凡是赠赏,皆要有案册记录,怎么能没有呢?一个知情的人都没有么?”   “徐武烈战死,我悲痛欲绝,几日食不下咽。先帝当时还是太子,慰我伤感,私下里把这副铠送给了我。至于赠铠之案册,先帝说日后再补,后来,后来就再没有消息。”   赵敛听明白了,沉默了片刻,说:“爹,你不会是被先帝算计了吧?”   “怎么会,爹爹和先帝是何等情谊?”   “赠铠时,太宗尚在,先帝作为太子,绝不能与臣子私相授受,更不要说私下赠送如此贵重的甲胄。这是贿赂、结党,是大不敬之谋逆罪!只是此事未被揭发而已。后来太宗驾崩,先帝登基,便更无人可知、无人可晓了。”赵敛说。   赵敬疑惑道:“先帝为何行此举?或许真的是忘了。”   “不可能,先帝绝对不可能忘。依我看,这从头到尾都是先帝的阴谋,赠铠便是赠把柄,有此把柄在手,不要说什么‘罢黜’、‘贬官’,就连诛杀、灭满门都轻而易举。先帝驾崩,命爹爹做顾命大臣。爹是武将,手握重兵,如真有二心,幼君寡母怎可相敌?那遗诏更是可笑,‘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之官’,这句话本身就不合一个君王之思。”   赵敬无言了,将目光投向赵仕谋:“爹,你怎么想的呢?”   方才赵敛说话的时候,赵仕谋一直在摸自己的虎口。他看手上深深浅浅的疤痕,说:“我相信先帝,此事只单纯是被人发现了,并非是先帝设下的阴谋陷阱。”   “这便是为何爹爹对先帝绝无二心,因为先帝太会驭人了。”赵敛冷笑,“这与官家并无两样。皇权是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坐上皇位的人,一定不会是至仁至善之人。我怎么都不信官家的恩宠,你忘了我舅舅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娘……”   “阿敛,你别说了!”赵敬打断赵敛,“你让爹爹好好想想。”   “甲胄藏在哪里?禁军能不能翻到?”赵敛又问。   赵仕谋道:“甲胄放在祠堂的密阁里,既然谢祥祯如此笃定地来弹劾我,就证明他一定知道甲胄在哪,也一定知道这是一套来路不明的甲胄。”   赵敬问:“谢祥祯怎么会知道爹有甲胄?会不会是谢承瑢告诉他的?”   赵敛立即说:“不可能,连我都不知道爹藏了一套甲胄,谢同虚也一定不知道。”   赵敬无言以对,说:“又或许是,家里有人发现了。”说罢,他脑中思绪一闪,“长公主!会不会是她的中官女官发现了,报到官家那里去?”   “长公主?”赵敛隐约觉得接近,“现在无可论,我们被困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   赵敬还要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转头去看,为首的四直都虞候扬声道:“传官家诏,逐赵仕谋、赵敬、赵敛入御史台狱,三位请吧。”   “御史台狱?”   “私藏甲胄,谋逆之罪,自然是下御史台狱。”   禁军上前来锁,赵仕谋挺直脊梁,从容伸手,道:“我身清白,就算是下诏狱也不怕。”   “太尉所言极是,如若太尉清白,诏狱也是可以下的。请行吧。”   夜里冷风乍起,吹起赵仕谋鬓间乱发。   他抬头望着明月,心中仍不信这是阴谋,他所忠心的先帝,肯定不会算计他。   *   李思疏到了崇政殿,见了李祐寅,只管哭拜:“二哥!”   李祐寅起初在看札子,见长公主如此,是笔也丢了、墨也洒了,忙跑到她面前:“大姐。”   他扶起李思疏,问,“大姐入夜进宫,所为何事?”   “二哥不知我为何事?今日那样多禁军去了赵宅,所为何事?”   李祐寅笑笑,先叫人赐座。   见李思疏茫然地坐下了,他才说:“此事,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今早,朝中有人在朝会上弹劾太尉,说他私藏甲胄,意欲谋反。既有此等不得了的大事,我如何视若无睹?只好依着这些狂悖的恣睢之臣去抄检了太尉宅。想必是御龙直那些粗人惊扰到大姐了吧?我替他们向长姐赔罪。”   “私藏甲胄?怎么会,太尉怎么会私藏甲胄?”   “我也不信!太尉是如此忠心之臣,怎么会私藏甲胄呢?可我不搜,就证明不了太尉清白。”   李思疏问道:“那二哥,搜到了么?”   李祐寅背对着她,望眼前那些摞整齐的札子,平缓道:“搜到了啊,真的有一套来路不明的明光铠。私藏甲胄罪同谋逆,这么大的罪,我怎么好做呢。”   “不可能!”李思疏爬起来,头上步摇轻微晃动作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二哥……”   “我当然知道这其中有误会。可确实是多了一副明光铠,连太尉自己都在朝上承认了。”李祐寅笑道,“这套铠甲来历不明啊,长姐,来历不明的铠甲,你要我怎么替他辩白?”   “太尉在朝上承认了什么?”   李祐寅摇头,慢地转过身:“长姐,公主不得干政,你怎么能问这种事呢?”   李思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官家……真的很为难吗?”   “要罢了太尉,确实是很为难。”李祐寅微笑,“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看着呢,你要我怎么做?”   李思疏盯着李祐寅深不可测的眼,心中一下了然:“所以,太尉没有谋逆,对么?是欲加之罪,对吗?”   “不对,他就是要造反。”李祐寅双手贴掌,慢悠悠地叙道,“私藏甲胄,不是谋反吗?你身为楚国长公主,包庇乱臣贼子,是不是也想造反呢?”   李思疏猛地抽气:“官家只不过是想找个原由罢黜太尉而已!分兵权不够,升都点检也不够,罢了他的官也不够,官家要他身败名裂,要他死,对不对?这才是官家的心意,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李祐寅摇头,“是我要杀他吗?他在家中私藏甲胄,你要我怎么办?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轻易放过!”   “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之罪!官家杀他不够,也要杀我,对吗?我嫁到他家,便也是赵家的人,官家也要杀了我,对不对?官家要杀开国功臣之后,要祖宗在天上瞧着,瞧官家是怎么屠戮功勋后人的!四十年忠心耿耿,换不来官家一个信任吗?!”   有泪从李思疏眼中落下。她鬓上步摇还在摇晃,响彻殿中。   李祐寅醉心于这些步摇之声:“我还没杀呢,不是在查么?长姐,你一急,我也急了。那我只好让大理寺、御史台的查快点,从他们口中撬出来些什么,才好让大姐放心啊。”   “大理寺?御史台?”   “他们被我关到御史台狱去了。”   李思疏咬牙切齿道:“罪孽深重的才下御史台狱!”   “意图谋反,不是罪孽深重吗?”   “官家,你……”李思疏气得浑身发抖,“要他们下御史台狱,这是何等诛心之策!堂堂太尉、驸马都尉,怎能下御史台狱?”   李祐寅转念一想,说:“大姐说的是,驸马都尉怎么能下御史台狱呢?那可是长公主的夫君啊。太尉要造反,他赵瞻悯一定是无辜的。那我就放他出来,让他和大姐团聚吧。”   说罢,他喊韦霜华进来,说,“传我口谕,明早放驸马都尉赵敬出狱,好好地护送他回家。”   “是。”   李思疏不明其意:“官家做什么?”   李祐寅无奈:“你瞧吧,我关押他,你急;我放他出来,你也急。到底要我怎么做,长姐才能满意?你告诉我,我立刻去做。”   “我……”李思疏竟无话可对。   “说啊,你究竟要什么?你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为你摘。”   李思疏擦去脸颊上晶莹的泪,说:“我只想要官家查清楚,还太尉一个清白。不要伤了……伤了太祖皇帝和先帝的心啊。”   李祐寅点头,眼中也迸出泪花:“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又叫外头内侍说,“送长公主回家去,夜里起风,不要让她受凉了。”   他等着李思疏走了,默默在崇政殿转了一圈。   崇政殿很大,走一圈要很久很久。他看着满墙的书,厚厚的卷,展臂迎着书香。   “不要伤了太祖皇帝的心,不要伤了先帝的心。”他嗤笑,“爹爹,明明是你告诉我要怎么做的,我又怎么能算是伤了你的心呢?” 第108章 三四 秋月明(五)   夜深了,一盏小灯尚不能照亮前路。   谢忘琮偷偷跑到祠堂,轻推开门,里头只有灵台上供奉的香烛在亮。   她轻唤道:“昭然,在哪里?”   便见灵台下那道帘悄悄掀开:“姐。”   谢忘琮跑过去,用烛火照亮谢承瑢的脸。   “你怎么样了?”   谢承瑢不回答,反而先问:“抄检太尉宅的事儿,怎么样了?”   “是有一副甲胄,现在太尉已经被下到御史台狱了。”   “御史台狱?”谢承瑢恍惚一瞬,又问,“二郎和赵瞻悯也在?”   “是。文武百官聚在宫门口,求官家处置。官家发了好大一顿火,就把人关在御史台狱了。”   “罪业深重的才下乌台狱,只是搜到一副甲胄,尚没有领罪,怎么能下乌台狱呢?”   谢忘琮道:“现在太尉拿不出这副甲胄的案册,又有那么多官员施压,官家也没有办法。”   谢承瑢脑子有点发白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有没有去徐宅找找?徐武烈的儿女尚在,一定有文书的。”   “白天纪风临和程苑和去找了,托我来告诉你消息,没有文书,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难不成凭空冒出来一套甲胄?”谢承瑢怎么也不信,“先帝赐的……既是先帝赐的,太后一定知道,太后身边的许中官也一定知道。”   谢承瑢从灵台下面爬出来,落了满身的灰。他随意掸了掸:“我现在就去找许中官。”   “夜深了,许中官在永盛陵呢。”   “下了御史台狱,势必严刑拷打,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谢承瑢蜷身坐了许久,脚早就发麻了。他差点儿崴一脚,马上又走直路,“我走了,明日早朝你帮我告假,就说我病了。”   夜比往日都深,珗京街上的灯却比往日都亮。   谢承瑢把这些灯火都抛之脑后,直往皇陵去。   *   次日清晨。   驸马都尉赵敬才被禁军带出牢狱,一路看送回家。即便是到了家,禁军也依旧不撤,御龙直在各个门门口设了兵,刀枪相守,旁人难近。   赵宅还是原来那个赵宅,似乎没有一点变化,可赵敬行在其中,只觉天翻地覆。   他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将家中所有仆从全部集中起来,挨个审问到底是谁做了内应。   大院子里站了近一百人,皆低头屏气不敢言语。赵敬站长廊台阶上,冷眼扫过底下人:“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在家里不干活,偷偷摸摸去看、去探!各个也都是老人了,有着什么秘密让你们这么神往?”   君瑜站他侧,高声呵斥道:“把这个家闹散了,你们就高兴了!叫旁人看着,闹笑话,是不是!这个家散了,你们一丁点好处都没有!”   底下人不敢抬头,却有人窃窃私语。将好让赵敬见了,心中怒火顿时冒上来。   他骂道:“都不是我们家的人了,都无法无天了!今天我一定要知道是谁胡言乱语,一个不招,我便打一个,直到招了,我再停!你只管藏在人群里,瞧我打不打得死你。”   说罢叫瑶前拿棍子来打。   有公主宅的内侍自廊外翘首,把话听了个遍,急忙跑回去告知长公主。   李思疏还在屋中,她急了一夜,到清晨才勉强睡了片刻。才刚刚醒来,就听内侍说赵敬回来了,还在家里惩罚下人。她赶紧简单梳妆,跑到院子里劝人。   院子哄哄乱成一团,哭的有,失声尖叫的也有,甚至有人被抬出去了,好像伤得不轻。   李思疏心中一凉:“这些下人都犯了什么罪,何至于此?”   赵敬冷不丁拱手轻拜,又去差人打骂。   李思疏提裙子上前,一面叫内侍前去制止,一面挡在赵敬面前。她发上步摇摇晃,淹没在哭泣声中。   “不要作孽了,都尉!”   “我家里有了内鬼,怎么能不查呢?”赵敬直视李思疏的眼,一字一句道,“家中遭此变故,决不是飞灾横祸,一定是有人蓄意。”   这还是李思疏第一次同赵敬对视,她望见那双带着恨意的眼,好像和想象中的又不太一样。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尉何不寻了别的办法再问?”   “我爹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二哥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现在在御史台狱,长公主知道御史台狱是什么地方么?”赵敬冷笑,“你若是知道,就不会拦我。”   李思疏颤起双唇:“我……我去求官家,让官家放了太尉和二郎。”   “你怎么不去求官家一刀砍了我,最得你心。”   李思疏浑身一震,眼睁睁望着赵敬走下台阶。她耳朵嗡嗡的,听赵敬在院中竭声问:“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想让我们家不好过!”   “大哥……”有人大哭道,“我们生做了赵家的人,死了还做赵家的鬼,怎么会做奸细、内应,毁掉这个家!这家里,又不止我们可以走动!”   李思疏的内侍厉声责备道:“放肆,还能是长主不成?”   底下哭的小厮反驳说:“事已至此,我是全然不怕了!大哥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我们家里的人,自然是盼着家里好的,你一个宦官,也会盼着我们家好吗?!”   内侍勃然大怒:“放肆!放肆!”   “我就是放肆了,怎么着?”那小厮推开瑶前,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家太平着呢!你们一来,什么祸事都有了!放肆放肆,就知道说个‘放肆’,我也会说放肆!”   又有几个年纪大的妈妈站起来吼道:“招来个君上供在家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们见着自家阿郎郎君且不用看脸色,对着这些宦官却要看脸色!什么道理!”   那内侍气得脸红耳赤:“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可是楚国长公主!”   “骂长公主了么?骂得是你这宦官!我呸!皇宫里来的怎么了,就高人一等了!就把我们家害成这样,我们倒还得捧在手心里,什么道理!”   “你你你……”这黄门欲向李思疏求援,可转过头的时候,他看见李思疏在落泪。   “长公主?无耻刁民,看我不告诉官家!”   李思疏咽下眼泪:“不要说了。”   院子里霎时安静了,叫嚷、哭泣、哀嚎,全都消失不见了。   赵敬似乎就在等这一刻。他淡漠地望向李思疏,良久才说:“这些人不懂事,得罪了长公主。”   李思疏团泪而视:“他们说的话,也是你想说的话,对吗?招来个君上供在家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害了你,可怜你还得把我捧在手心里。对吗?”   赵敬见她落泪如雨,规矩地行礼道:“不敢。”   “你就是怨我断了你的仕途,是吗?你家人不会背叛你,这个宅子里最可疑的是我!”李思疏靠近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总是说‘不敢、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敢不正眼看我,你敢不同我靠近半分,你什么都敢!”   赵敬随之后退,直到背后抵住木柱,再也退不了了,这才停下。   他望着李思疏的眼,一句话也不说。   “你何必演这一出戏,假模假样打一群人,装模作样地让他们哭一场!做给我看,是吗?”   赵敬颇有些厌恶地挪开视线。   “我没有把你的任何秘密告诉别人,这宅子里的所有秘密,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赵敬抬手指向那些黄门,“他们知道。”   “是谁!是谁乱翻乱看,到底是谁!”   那些个黄门都不说话,纷纷低下头去。   “你就肯定是我吗?赵瞻悯?你就肯定是我们吗?”   “难道是我吗?”   李思疏听到此话,更觉窒息:“我活该吗?我活该这样被你对待吗?我活该在婚后被你这般对待!”   赵敬反问道:“难道我活该吗?我活该牺牲了一切,我爹爹活该被诬陷谋逆,我二哥活该被牵连进了御史台狱!是我们活该吗?”   “赵瞻悯!”李思疏大哭起来,“我又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我跟你成婚这么多年,你一眼都没有瞧过我……”   “臣敢问楚国长公主,我做错了什么?”   赵敬觉得可笑,“我不知道我何处得罪了长公主,要把我困在这个院子里。我不知道我何处得罪了你,我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儿了,永远都出不去了。我也不知何处得罪了你二哥,对我爹、我、我二哥,恨之入骨。恨到要把我们剥皮抽筋,丢到不见天日的乌台狱!是不是非要我们家一败涂地,诛了九族,才肯罢休?”   李思疏内心生千万种呐喊,随后有更多眼泪涌出来。她难以置信地问:“难道在你眼里,什么都比不过你的家族荣耀吗?”   “长公主这话问得好没意思。”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恨我……恨官家……恨我们所有人?”   李思疏仰头,迫切等着赵敬的回应。   院中那些仆从们也仰头,恨得把腮帮子咬得很紧。   有一阵风吹过叶梢。   赵敬伴着那声风,轻声说:“臣不敢。”   “赵瞻悯!”李思疏崩溃地大喊。她头上的步摇像被人掐断咽喉,疯聩地卷上簪头。   “我知道今天一定是找不到那个人了,我也不想找了。事已至此,长公主,随你去告诉外面那些禁军也好,告诉官家也好,想和离也好,想怎么样都好。”赵敬错身,恭敬地朝她拜道,“求求你放过我爹,放过我二哥。什么权位,什么兵柄,我们家什么都不要。就算现在即刻贬我们做庶民,我们也感恩戴德。臣求求长公主,放我们家一条生路吧。”   “你一点没喜欢过我吗?”李思疏忽然问。   赵敬不答,只躬身拜。   李思疏又问:“我就这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过去也好,现在也好,什么时候都好,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张妈妈从院子的人堆里挤出来看,她的眼里是哭成泪人的长公主,和冷漠到极致的像一块冰的赵敬。   赵敬从来从容,说话也相当平静。他平静得和夏日里的静风一样: “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李思疏见他转身要走,急忙伸手去挽留:“五年了,就算是一条猫、一条狗,也该有感情了吧?”   “长公主怎能将自己比作猫狗呢?臣实在是不解。”赵敬撇开她纠缠的手,“是长公主错看了我,我何德何能呢?”   “我没有想着害你的,更没有想着害你爹、害你二哥!”李思疏哭道,“我从来没有想过窥探你的秘密,我从来都没有……”   “那到底是谁去了祠堂?还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我不知道是谁去了祠堂!”李思疏声嘶力竭诘问那些内侍宫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总算地,那头有一黄门扑腾跪下来,满脸泪地磕头:“长主……”   李思疏瞪着泪回头看去,正是她最信任的黄门。她骤然拿不定主意了,难以置信地问:“你做了什么?!”   “我……有人叫我留心太尉的举动,我……”   “你糊涂啊,谁叫你做的!谁叫你做的!”   黄门眼泪,咬紧牙关不言。   李思疏恨地要去掐他!   长廊内一片混乱,那步摇玉钗全都乱了,甚至有一支滑落在地。   “别看了,别看了!都转过脸去!”张妈妈冲上前,紧紧护住愤恨的、悲痛欲绝的长公主,遮住她一切散乱的发和珠钗。   “大哥,如今阿郎和二哥已经在狱中了,在家里弄这一遭,实在是没有必要!外头那么多兵呢!”   赵敬站在那里,对泣不成声的李思疏漠不关心。他迟缓地伸手再拜:“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李思疏躲在张妈妈的怀里痛哭,不停喃喃:“我没有想过害你,从来都没有……”   “大哥是急了,他以前从不会这样的。”张妈妈安慰她,不断伸手轻抚她的后背。   赵敬无话要辩,要往屋子去。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李思疏挣脱了张妈妈,踉跄着跟上前,用力拆掉她头上所有的金钗、珠宝,扯下累赘的耳坠,全都摔在地上。   她的头发都乱了,额前一缕长发无力地垂着。   “赵瞻悯,我遂你的愿了,和离吧。”她说。   “长主!”   赵敬没有回头,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   “多谢长公主成全。”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第109章 三五 临深渊(一)   不仅是赵宅,连禁庭也乱成了一锅粥。   皇后徐婉得知此事,就念着那套“徐武烈的甲胄”,急得在凤仪阁不停转悠。她想见官家,但官家不见任何人。   过了正午,她又听说楚国长公主回宫,同李祐寅在崇政殿见了一面。   下午日光明媚,虽至秋日,尚有夏时之意。   徐婉和辛明彰在崇政殿外等了许久,见到泪眼朦胧的李思疏,忙问道:“如何了?”   “官家政务繁忙,请皇后殿下及辛娘子回阁去,等抽出空来再见。”韦霜华在门口说。   辛明彰说是,又叫身边侍从去接李思疏。   “大姐为何如此伤感?是太尉的事儿有结果了么?”徐婉问。   李思疏说不出话,捂面回到她以前住的春华阁。徐婉也不能再强闯崇政殿了,遂跟着长公主走到后宫。   到了春华阁,徐婉才知道长公主要与驸马都尉和离之事,立刻说:“怎么能和离呢?现下还没查出来太尉是不是谋逆,长公主就急着要和离,叫天下人知道了,都说皇家无情,凉薄至极!”   “可若是叫长公主还在赵家受罪,官家也会难过的。”辛明彰说。   “官家……”徐婉在脑中想过无数遍原因,问,“官家同意和离么?”   李思疏颔首:“同意了。”   “官家这么果断地同意你与驸马都尉和离,不就坐实了他想除掉太尉之心?从前碍着还有一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不好做什么。如今和离了,大可什么都不管了!”   李思疏的眼泪停了:“什么意思?”   徐婉道:“我本妇人,不该说这些朝政之事。但据我所知,太尉绝对不会有篡逆谋反之心,否则先帝也不会封他做顾命大臣。”   辛明彰也点头:“是。官家初登基时只有十岁,孤儿寡母最好篡位,可太尉没动。我若是太尉,不会在此时谋反,这太没有道理了。”   “我……我没有想过这些。”李思疏擦干眼泪,说,“昨夜我知道太尉、都尉、赵二下了狱,心里焦急,就来宫中求官家。官家态度模棱两可,我总感觉他是有意要罢太尉,可又说自己没有这般想法。后来,他便放都尉回家去……”   “官家摸透了赵瞻悯的性子,知道他没有太尉管束,肯定耐不住性子要跟你和离。和离了,太尉与官家就不再是亲戚关系,要诛要放,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了。”辛明彰道。   李思疏又拿不定主意了,陷入别样的沉思中。她问:“和离了,会如何?”   “自然是逼着太尉认罪。私藏甲胄,罪同谋反,这是诛九族之罪。不要说太尉,赵瞻悯、赵观忱,恐怕都难逃一死。”辛明彰似有怜惜之意,“文武百官有近半都来逼迫官家处置太尉,你我又是妇人,不能干涉朝政,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尉一家遭难了。”   “我……那我去求官家,我不要和离了……”李思疏说罢又起,被辛明彰拦下。   “长公主,赵瞻悯到底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是他负了你,你何苦再为他奔波?他是无情人,无情人自不必有情人去管。既已决定和离,就不要再生出别的事非了。”   李思疏欲说什么,徐婉却道:“文武百官像是疯了一样,追着太尉狠狠啃咬。墙倒众人推,其实人人心里都瞧出来是什么回事了,偏偏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辛明彰说:“是如此,又能怎么做呢?谁能做官家的主。”她眼瞥向徐婉,“若是太后在,那便好了。太后不在,又有谁来规劝官家?”   “大周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忠臣,如若忠臣太尉被诛,将来还有谁敢为大周效死?那就真是奸臣当道、奸佞横行了。我身为中宫,不能坐视不管。”   见她站起来,辛明彰忙问:“殿下何处去?”   “无人规劝官家,我来规劝。祖宗在天上看着呢,忠臣,不该有此下场。”   *   徐婉连着五日没有见到李祐寅,实在等不得,又到崇政殿门口去等。   韦霜华向李祐寅报了三遍,说皇后立于崇政殿门口,等着要见他。   李祐寅心里烦躁,随意把札子丢在一边:“一遍两遍三遍,是赶着来提太尉求情的么?要是这样,就让她回去。”   “殿下说了,官家若不见,殿下就一直在崇政殿等着,一日、两日,总有空见。”   李祐寅冷笑一声:“她也来逼着我了?叫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能做什么事。”   一会儿,徐婉随内侍进了殿。   她竟然穿了袆衣,板着脸走进殿中,俨然一副责备皇帝的样子。   李祐寅才将手中的笔枕在笔搁,问道:“皇后这是怎么了,穿这一身。”   “妾,请陛下圣明。”徐婉叉手,“朝中上下吵得天翻地覆,珗京百姓亦议论纷纷。陛下不可轻信小人谗言,冤枉忠臣,妾特此来劝。”   “哦,你在这宫城里,还能听见朝中、珗京的声音?何处听来?”   徐婉说:“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将太尉押至乌台狱。”   “所以呢?”   “妾以为,太尉不是谋逆篡逆之人,望陛下勿听谗言,冤枉忠臣。先帝、皇太后娘娘在天之灵,也不望陛下如此。”   李祐寅嘴上扬着笑,分明没有上心模样。他又将笔拿起来,到纸上画了几道:“你说谁是奸佞?”   “自然是殿前副都指挥使谢祥祯。”   “他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他是奸佞?他可是平定延秦的大功臣。”   “陷害忠良,便是奸佞。朝中百司百官,不过两种人:一为忠,二为奸。为人臣者,当纳忠效信、克己奉公,上敬奉天子,下爱护百姓,公忠体国。而奸者,顽皮赖骨,欺善怕恶,以飞短流长,诬罔视听,祸国殃民耳。而今陛下忠奸不辩,残害忠良,实损人害己而已!”   李祐寅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感叹:“好一个忠奸论啊,皇后,你不去科考真是可惜了,我竟然不知道我的皇后如此有才。”他拍起掌来,“我的皇后说我忠奸不辩,说我残害忠良?谁跟你的胆子,要你这样与朕说话?”   徐婉仍面不改色。   李祐寅站起身来,语气耐人寻味:“你要做长孙皇后?到这里来教训我?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皇帝?”   “妾不敢。”   “祖宗有言,后宫不得干政!你在做什么?朝中忠奸,是你能辨得清楚的?”   徐婉说:“妾不知朝政,但妾知道是非对错。太尉所藏甲胄,是妾曾祖旧物,妾为一国之后,不能看陛下一意孤行。欲要谋反,本身就是妄词,尚未有十足证据,仅凭一副甲胄,如何定罪?”   “仅凭一副甲胄,如何定罪?皇后殿下,仔细翻翻大周律吧!私藏甲胄,罪同谋反!要不要我亲自把律法拿过来念给你听?”   “太尉没有私藏甲胄!这套甲胄,分明是有来源的,是先帝赐给太尉的!”   李祐寅愣了半晌,冷笑说:“原来,原来当年你做皇后,是太尉举荐的?所以你百般替他说话,是吗?”   “妾不过站在公理角度,替太尉求情。”徐婉再拜,“太尉无罪,此等大冤的罪名加身,只会叫后世觉得陛下昏庸无道,处死太尉,会是陛下此生最大的污点。”   李祐寅听不下去了,他最不能听的就是别人说他昏庸无道。他袖子下的拳头已经握得很紧了:“把这疯妇给我拖出去。”   “陛下!陛下一意孤行,不过就是咬准了这个把柄,要处死太尉!太尉有没有造反之心,陛下比谁都清楚!一国之君,如何能残害忠良?若如此,将来还有谁敢为陛下效力?边陲战事未平,陛下要处死朝中大将,何以至此!”   李祐寅重声道:“拖出去!”   内侍上前来拉,徐婉却撇开手臂:“妾自己会走!”她提裙起身,朝李祐寅再拜,“陛下应当体会妾身苦心,妾不想陛下百年之后被后世口诛笔伐,也不想我大周就此失去一忠臣良将!边疆战事尚要用人,将太尉处死在刑场,天理难容!天必殛之!”   “疯妇!”李祐寅把手上玉珠跺在桌上,“这个皇后你不想做了,是吗?!”   “妾不怕被废!妾出生将门世家,从不屑阴谋诡论!”徐婉义正辞严道,“我只知,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更不可能是‘莫须有’!”   “莫须有?莫须有就是可能有,莫须有就是一定有!”   “难道陛下要做宋高宗?”   李祐寅手背青筋突起:“出去!”   “陛下做高宗,谁做秦桧?谢祥祯,还是曹规全!”   李祐寅怒火中烧,拿着案上的砚台就往地上砸:“滚出去!”   浓墨飞溅,染污了徐婉的衣摆。她看着袆衣上的污渍:“妾自己会走,不必陛下送了。”   徐婉很快被带出崇政殿,走的时候,崇政殿烛架上的火焰正在疯狂抖动。   而李祐寅的心也同那烛火一样剧烈。他屏了十足的气:“叫他们草诏,皇后失德,咒骂天子,废其后位,贬为庶人,罢了她父亲的官,贬出京去!凡有求情者,一律罢黜,不得说情!”   **   谢承瑢从永盛陵回来两日了。   他确寻到了许中官不错,但许中官对此甲胄并不知情,不知来处。   此线索断,谢承瑢再寻不到其它线索,不敢多耽误,又快马加鞭赶回京。   九月二十一,距太尉下狱已过了六日。   谢承瑢有好几日未合眼了,每当困得眼皮打颤,想要小憩时,就突然想起赵敛。   他是知道御史台狱的,大周建国以来,下此狱者屈指可数。因太祖有令,不杀士人官吏,故犯过多被贬官流放,少有人被诛。   谋反是大罪,是无论如何都宽恕不了的死罪。进了御史台狱,势必要严刑拷打。官家是对太尉恨之入骨了,这才要下狠手诛杀。   谢承瑢根本不敢想象那些酷刑,他怕再迟一步,就要与阿敛天上见了。   回京后,他也拜访了不少臣子,除颜辅仁外,朝中百官对此多有回避,纷纷明哲保身,不肯相见。颜辅仁也焦头烂额,每日下了朝都要去请见官家,但官家总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   谢承瑢没办法了,他想到了沈沛,赵敛的先生,也是官家的先生。 第110章 三五 临深渊(二)   沈沛很早就在家里等着谢承瑢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沈沛道:“出了事后,我一直在等着你来。这朝里没人能想起我,只有你能。”   谢承瑢说:“前几日我去了永盛陵,问了先太后身边的许中官,他完全不知明光铠的事情。没有办法,我不敢多耽误,只能回京了。”   “既是先帝所赐,先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明光铠。但许知愚不知道是应当的,他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   “是如此了。先生,眼下怎么办?太尉与二郎还在乌台狱,颜相公每日都往崇政殿求情,官家回回不见。这几日官家干脆连朝也不上了,躲着百司。”   沈沛垂眼,手指转着翠色瓷盏,望过那一堆柔软的茶叶:“官家要杀太尉,同虚不会看不出来吧?”   谢承瑢握紧覆在腿上的手,说:“我看出来了,朝中百官也都看出来了。”   “你想保太尉,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的。我不知官家为何会动要杀太尉的心,我猜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一阵风,他动摇了,所以下了杀心。太尉已被罢了兵权,手中一丁点权柄都不剩,他没有要杀太尉的道理。”   谢承瑢抠着衣上的刺绣,他当然不知道是谁在官家耳边吹了一阵风。现在最重要的未必是查出谁在吹风,而是证明太尉的清白。他说:“事已至此,官家为何想杀太尉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把他们救出来。先生可有办法?”   沈沛吁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只要能查出那副明光铠的来头,洗清赵恭权谋逆之嫌便好办了。先帝在世时有一个非常信任的宦官,名叫李絜。”   “李絜?他现在在哪里?”   “先帝驾崩后,他就离了珗州,现在在西京舒州的行宫中任职。但我不知道这个李絜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谢承瑢思忖道:“这个李絜会知道明光铠的事么?”   沈沛颔首:“我就这样同你说,这个李絜原本叫张清。‘李絜’这个名字,是先帝赐的。”   “赐李姓,又赐名。”谢承瑢一下便了然,“我这就去西京。”   他起身正要走,沈沛又拦着他:“且慢。舒州比永盛陵还要远,你这样去了,太尉与阿敛如何?”   “可我不去,又有谁能去?谁我都不放心。”   沈沛也起身:“太尉虽落狱,声望尚在,御史台的不敢太怠慢他,你最担心的应该是阿敛才对。御史台狱的狱卒不会给阿敛面子,他一定比太尉伤得更重。”   谢承瑢脑子一白:“那我该怎么办?”   “去求官家。”   “去求官家?”   沈沛郑重道:“是,去求官家。官家想让太尉死,而赵敛死不死无关紧要。你去求官家,官家一定会顺势把赵敛放了。或囿于家中,又或囚在别处,反正总比御史台狱要好千倍万倍。”   谢承瑢没有丝毫犹豫:“我去求官家。”   *   谢承瑢换了公服,又马不停蹄往宫城去。   李祐寅还是一样不见人,论谁都不见。谢承瑢是一定要见他一面的,便在宫门口一直等,等到天黑透了,才有内侍出来瞧一眼。   “官人还没走呢?”   “中贵人。”谢承瑢作揖,“请中贵人替我启报官家,臣有要事请求奏对。”   “官家说了,替太尉求情的事儿就不必再提了。国有国法,律非儿戏,不可轻易动摇。”   谢承瑢还是说:“烦请中贵人启报官家,臣并非替太尉求情,请官家赐对。”   “官人不是来提太尉求情的?”   “不是。”   黄门松了一口气:“请官人进门。”   谢承瑢来到崇政殿,四周灯火通明,阒寂无声。   李祐寅还是坐着看札子。自他将赵仕谋下狱后,每日求情、弹劾的奏疏都如雪地堆在他的案上。   他心里疲惫,一面要想着如何应付文字,一面还要想着如何应付人。   “臣请官家安。”谢承瑢进门恭敬拜道。   李祐寅没抬头,但倍怀关切:“来了?卿好几日不上朝,我甚思之。”   谢承瑢说:“臣生小病,劳官家挂怀。”   李祐寅把札子放下,似笑非笑道:“我怎么瞧着你,都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   谢承瑢叉手:“臣身无碍,是心上犯病。心病自然也是病。”   “哦,心病。”李祐寅觉得很有意思,“心病需心药医,不知你的心药是谁?赵仕谋,还是赵敛?”   “臣便是为心病而来。”   李祐寅点头:“看来是为赵观忱来的。”他坐地随意了,语气也柔和不少,“说吧,我听听你是如何为他辩解的。”   谢承瑢道:“臣不敢求官家赦免赵二,不过御史台狱实非他所处之地,官家将他也关在那里,是不是刑罚过重了。”   “那你就是默认了赵仕谋的谋逆罪名?”   “臣以为,太尉是否有罪,还要看御史台的查办结果。臣只是一武夫,不敢做官家与御史台的主。只是现在珗京城的百姓都闹起来了,为了安抚百姓,官家也应该……”   谢承瑢忽然不说了,李祐寅追着问:“应该什么?”   “臣死罪。臣以为,国丧后三年未过,官家不应当行大狱。谋逆之罪尚有定论,此刻屈打成招,也非圣明之举。”   殿中静默许久。   李祐寅把玩着手里的笔,一会儿掭毛,一会儿搁笔。他不说话,谢承瑢也不说话,任烛架上的蜡烛燃烧,滚下一滴蜡。   “赵观忱不肯与崔家联姻,是因为你吧?”李祐寅忽然问。   谢承瑢无言以对,缄口不言。   李祐寅笑了一声:“赵敛太聪明了,赵仕谋也太聪明了。他们父子以为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却惟独骗不了我。赵敛比我小六岁,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要早得多得多。”   他回忆起少时某日,道,“我第一回 见到赵敛,是在崇源五年的中秋。中秋之日,群臣按例赴宫宴。开宴前,太后准百司稚子游湖,就是在宋园那片湖上。玩着玩着,忽然有一个官员的孩子落水了。这孩子扑腾着向船上人求救,边哭边尖叫,听得人心都碎了。”说完,他的目光变得莫测起来,“赵敛也在那艘船上,离落水者最最近。可是听到那孩子的求救声时,他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满眼冷漠。后来那孩子被救上岸了,旁边人都围上去关切,唯独赵敛站在远处。同虚,你觉得赵敛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承瑢说:“兴许是他不会水。”   “你错了,赵敛很会水,他是那群孩子里最会水的一个。就算是他不会水,不敢救人,可人上来之后,别人都围上去,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站得那么远呢?”   “因为……”谢承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自然是有其它的原因。”   李祐寅摇头:“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冷漠的人,既冷漠,又冷血!他永远都不爱凑热闹,遇到什么,永远都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哪怕是人淹死了,他也无动于衷。不往远了说,只看近处,他赵敛冷血到可以手刃族亲叔叔,难道不可怕吗?那是他同宗的叔叔,是他爹爹未出五服的族亲。换作是你,你敢下杀手吗?他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却单对你尤其热忱,你不觉得奇怪么?”   谢承瑢还想替赵敛解释的,话却噎在嘴边。   “你一定会在想,因为他对你有不一样的心思,他爱慕你,所以他对你尤其热忱。又或是,他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对你格外独特。可是凭什么是你呢,谢同虚?凭你武功高?秦书枫的武功也很高,他能把赵敛打下马,为什么赵敛对他不仅不热忱,还不屑一顾?论长相,不说女子,程庭颐也像儒生,长得也漂亮,他怎么就不对程庭颐热忱呢?”   李祐寅放缓了语速,“因为你是谢祥祯的儿子。谢祥祯一入京,赵仕谋就在盯着他了。我不信会有那么多巧合,要你同赵敛一起上学,一同入营,没有一刻是不在一起的。这是长久之计,而你,谢同虚,你早就中了计了,你深陷其中。”   谢承瑢的目光有些发颤:“不会的,这不会是计谋。”   “你难道不知道么?赵仕谋,与你爹,是政敌。你不知道,赵敛一定知道,他肯定知道将来你们会站在对立面,却还要不顾一切和你走得那么近。为什么?你想过吗?”   谢承瑢只想到那日月下,赵敛许的愿: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还有他说:你可以永远放心我,我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他依旧不信,说:“官家多虑了,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李祐寅笑道:“谢同虚,我该不该说你是全天下最天真的人?你只相信你听到的,只相信你看到的,却丝毫没有想过,如果听到的是谎言,看到的是骗局,又如何?”   “不会。”   “你这么相信他?佟刘起义平定后,赵仕谋上疏保举你做雄略军左右厢都指挥使,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周彦是赵仕谋最信任的将领。他死了,赵仕谋没一点伤心,立刻就把原属于周彦的职位让给你。为了什么?他以为你完全是他手里的人了,他要用你和你父亲抗衡。”   “怎么可能呢……”   “他怕谢忘琮拿了雄略军左右厢主的职位,怕谢祥祯手握兵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局啊,而你谢承瑢,就是这局里最重要的棋子!他足够有把握你站在他那一边,用可笑的、难以启齿的羁绊,困住你!”李祐寅站起身,“他们用不切实际的承诺来麻痹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操纵!他们用最不齿的办法,牢牢地拴住了你!你敢说你和赵敛是什么关系么?赵敛敢同全天下人说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么?他不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当真过。只要你爹爹一倒,他决立刻抛弃你!”   “不会的,绝对不会!”谢承瑢后退一步,“我与赵敛,从不是官家所想的那种关系!赵敛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从来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要求你,因为他就是冷漠的人啊。”李祐寅走到他面前,语带恳切,“你做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你乖乖地听他差遣,这就够了。他知道我要把曹三娘指给你,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有吗?”   “没有……”   “当然不会有,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若真的成亲了,又怎么样呢?他还是会和你继续这段孽缘的,因为你陷进去了,你逃不开了,他随时可以撒开手,逍遥物外。反正到时候心猿意马的人是你,将来后人唾骂指责的也是你,他吃什么亏呢?你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他肯定已经逃得远远的啦!你被他骗了,谢同虚,他分外清醒,你分外糊涂!”   谢承瑢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赵敛心里就只有家族荣耀,除了这个,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为了家族荣耀,他可以牺牲一切,你又算什么呢。”   “……他不会的。”   李祐寅笑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想不过来也是应当的。”   谢承瑢脑子乱起来了:“臣今日,不是来纠结与赵二的情谊的。”   “我知道,你想我放了赵敛。可以啊,你是我的功臣,你有请求,我如何不应?明日清早,我会托人押赵观忱去北营。正好,你若是有什么想问他的,直接问便好了,不必我苦口婆心劝你。”李祐寅遗憾地看着谢承瑢,“谢卿,你什么都出众,唯有这一点。”   谢承瑢出了崇政殿,又望见头顶那轮明月。   周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他心里也安静得什么都想不出来。他的思绪平静,却又不平静。   “来日君诏下来,你岂有不从之理?我做了乱臣贼子,你不诛我,那你也是乱臣贼子。”   现在,是不是到了那样的境地了?   永不为敌,永生知己,永远地放心彼此。   谢承瑢还是很乱。他脑子里嗡嗡的,完全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就栽在崇政殿门口。   黄门惊呼道:“官人!”   周围还是很安静,谢承瑢听不到人叫他。   “官人,快起来吧,地上凉。”黄门扶他起来。   他踉跄地起身,下意识去摸手指上的指环。   “指环圈着你,要你永远都跟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谢承瑢内心喃喃:圈住我,圈住我。 第111章 三五 履薄冰(一)   赵敛醒来时,先看到天窗落下来的一束光。   他的眼睛很涩,他避开这缕强光,转头望向阴暗的地方。   这间牢房只有他一个人,除了草席、破烛台,其它什么都没有。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余光中还能见地下褐色的血渍。   这都是他的血。   他不知道受过多少刑罚了,狱卒们逼他诬陷爹爹,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长廊尽头有脚步声靠近了,狱卒正嬉笑着说昨晚吃了什么酒。等走到牢房门口,那欢笑无了,狱卒们都鄙夷地看着赵敛。   赵敛瞥眼去看。   “官家放你出去了,你不用受罪了。”那两个狱卒漫不经心地打开锁,“出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待你的好。要不是我们,你早就死在这儿了。”   钥匙叩在锁芯中,赵敛的手扣紧了束缚自己的锁链。   “去哪儿?”他问。   狱卒说:“去殿前司。”   赵敛又问:“太尉呢?”   “太尉?御史台狱可没有太尉,只有罪臣。”狱卒冷嘲热讽道,“管好你自己吧,赵大官人。”   御史台狱的走廊长而无尽,赵敛行在其中,有光掠过他的身体,照亮他狼狈带血的囚服。   他在思忖,在到处找父亲。可左右牢房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是不是父亲也被人带走了呢?他正疑心,忽然有一个人入了他的视线。   是谢祥祯,那个在紫宸殿上和当朝宰相一起污蔑爹爹是乱臣贼子的人。   赵敛登时紧了眼神。   “我奉官家诏,遣送你去殿前司小狱。”谢祥祯往赵敛身后看,出了深深的牢狱走廊,还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了,也再不将目光落在赵敛身上。   秋日还在,云高风凉,北门大街两侧商贩依旧忙碌着贩物。他们看到囚车了,纷纷停手驻足。   谢祥祯行在马上,略过这些目光。   可赵敛略不过,他压着声音问谢祥祯:“我爹呢?”   “你爹?自然还在御史台狱。”   “是谁求官家放我出来的?”   谢祥祯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个混账儿子。”   赵敛扒着车上的木柱,怨恨地盯着谢祥祯。风一吹,他手上的血都干涸了,紧紧黏在皮肤上。   “怎么,很恨吗?”谢祥祯笑笑,“乱臣贼子的儿子,有什么资格恨呢。”   “我爹若是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先顾得上你自己吧。”   赵敛忿忿地捶了一拳柱子:“卑鄙小人!”   车到了殿前司,谢祥祯派人押赵敛出来。   周围禁军各个带刀,里三层外三层把赵敛围住,生怕他反抗。谢祥祯一下马便接过小兵递来的枪,一直同赵敛保持距离。   赵敛的手脚皆被锁链束缚,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他走得很慢,却一直注意身边士卒的刀,伺机而动。   “你参我父亲,是为了高官厚禄么?”他忽然问。   谢祥祯冷冷说:“我对那些没有任何兴趣。”   “殿帅不为利益,又如何诬陷谗害?”   “哼!利益?诬陷?我没有任何想要的利益,我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是为了大周而已!”   赵敛抬手,扯过拖在地上的锁链:“是为了大周的权位,还是为了大周的社稷?是为了私心,还是大义?”   谢祥祯冷哼道:“不要拖延时候了,赵敛,没有任何意义。”   “西北战事未平,还有两州未复,今日朝廷竟以子虚乌有之罪名损兵折将。若我是燕人,早在营中欢呼雀跃!不费一兵一卒便折掉东周老将,焉能不悦?”   “乱臣贼子,也堪重任?”谢祥祯无心再去管他,转身就要离去。   赵敛忽凝神色,一脚踹开看押的小卒,转身去抽出周围士兵佩刀。   长刀挥空而起,无数刀枪袭来。他双手握刀,割去所有劈来刃,直直向谢祥祯砍去!   “谢祥祯!”赵敛喝道,“奸臣佞将,死不足惜!”   谢祥祯猛地回头,横枪挡住刀刃。长刀用力极大,让他毫无反应余地,他爆起青筋,咬紧牙关,掀翻刀刃!   “捉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赵敛习惯双手用刀,手腕中锁链就成了摆设。他完全顾不得眼前小兵的生死了,看见一个就砍一个,周围哀嚎声遍地,血喷溅在他脸上!   “奸臣,你就是最大的奸臣!”赵敛一刀砍在谢祥祯的枪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谢祥祯惊叹他的刀法,惊叹之余又怒不可遏:“你想死罪么?!在殿前司杀人,你以为这是在西北!”   “身为臣子,当清君侧!奸臣何以当道,乱社稷而殃百姓,罪不容诛!”   赵敛身上伤口撕裂,迸出血来。他是真的想杀谢祥祯,他的刀已经陷进枪杆了,长枪将要断裂。   “你爹就是教你这样做事的么?教你杀人!”谢祥祯将要持不住,“赵敛,就算是杀了我,你爹也是奸佞!你爹就是想要谋反,你爹就是乱臣贼子!”   赵敛完全擘断谢祥祯枪杆,眼看着刀刃就要砍向谢祥祯的甲衣!   他突然听见:“赵敛!”   一把金枪挡在谢祥祯肩上,完全抗住了赵敛的刀!   是谢承瑢。   “你疯了?!赵敛,你是不是疯了!”   赵敛还是持刀抵在枪上,没有松手意思。有风吹过谢承瑢金枪上的红缨,也吹疼了赵敛身上所有伤口。   他的手有些发颤:“你让开。”   谢承瑢说:“松手。”   赵敛还不松手。   “松手!”谢承瑢抬枪打掉赵敛的刀,又骂周围那些禁军,“一个个脑子都昏了吗?殿帅遇刺,你们在做什么?!”   禁军这才拥上来擒住赵敛,死死摁住了他。   赵敛没有反抗,他不解地看着谢承瑢:“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谢承瑢好像很生气了,他不搭理赵敛,转头跟禁军说,“把他押到那边帐子里去!”   赵敛像是失了魂了,刑伤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他疼得走不了路了,却还要三步一回头地去看谢承瑢。他没能和谢承瑢对视,也没有得到一丝关切。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天上的云渐渐散了,露出一片碧蓝的天。   天光落身,赵敛觉得晕,晕得想把所有东西都忘掉。   *   赵敛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有四道铁链分别锁住他的手脚,他怎么样都逃不掉了。   他就瘫坐在笼子最中央,痴痴地望着帘门。   从上午等到下午,等到天快黑,等到有火光透进帐子来,他才听见某个熟悉的脚步声。   他期待着与这个人见面,却又不期待着见面。他翘首盼那道帘掀起,可对上那个人眼睛的时候,他又畏惧了,避开视线。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他突然看不懂谢承瑢了,为什么谢承瑢没有站在他那一边。是不是谢承瑢也怀疑他爹爹是乱臣贼子,是不是谢承瑢也想要明哲保身?   赵敛痛苦得不能呼吸了。   谢承瑢抱了四个包子,就捧在手心。他站在那里,高高地俯视赵敛,很久都没有说话。   赵敛也没有说话。赵敛觉得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种关系,从来都是他被锁着、被禁锢着,也从来都是谢承瑢高高地冷冷地看着他。而此刻,他越来越觉得如此。   帐外传来整齐的步伐,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谢承瑢等着人走远了,才轻声说:“饿吗?”   赵敛掉下一颗眼泪,还是不和谢承瑢对视。   谢承瑢伸手把包子放进笼里:“入夜了,吃点东西吧。”   赵敛把头扭得更远了。他就看着笼子外摇晃的烛火。   “是我求官家放你出来的,你要是还不听话,我做的这一切就都白费了。二哥,不论如何你都不能杀我爹爹,你杀了他,就是杀了人,你知道杀人该偿命么?”   谢承瑢隔着牢笼去看赵敛曝露在外的伤。   赵敛好像没有一处皮肤是好的了,鲜红的血往外慢溢,浸染了素色的囚衣。   “疼吗?”谢承瑢问。   赵敛用手背擦过眼泪。   谢承瑢带着哭腔:“二哥,我的心要疼死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昭昭!”赵敛蓦地转头扑向铁栏,“昭昭,我没办法了,我真的不想杀你爹爹……我爹没有私藏甲胄,昭昭,我爹没有私藏甲胄!”   “我知道。”   “他不是乱臣贼子,他不是!你要信我,你要信我……”   “我信你,我怎么能不信你?”谢承瑢去摸赵敛的污发,“你身上疼不疼?”   赵敛的眼泪不停往外涌:“我一点都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昭昭,你能来见我,我就一点儿都不疼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是真的要……我不是真的想杀你爹!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知道,二哥,我知道你。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点药进来,你在这儿乖乖听话几天,好吗?”   赵敛急切地去握谢承瑢的手:“你不来见我了吗?你要抛下我了吗?”   谢承瑢摇头:“我要去西京,去找原先先帝身边的中官,他或许知道甲胄的事情。这件事你要回避,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先帝?有用么?”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去西京试一试。我走了,你在这里,千万千万不要胡闹,如果再被关进御史台狱,一切都无法转圜了。”谢承瑢透过铁笼去触碰赵敛的脸,“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赵敛哭着说:“我不会的,我只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听话的。昭昭,你别……你别抛下我,我爹真的不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望见赵敛那双无助地、真挚万分的眼睛。他不信这样的眼睛能骗人,他也不信赵敛会算计他。有了这双眼睛,一切都不需要问了。   “我不会抛下你的,你放心我。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放心彼此的吗?”   赵敛扣住谢承瑢的手心:“那你要快点儿回来,阿昭,要是官家下令处死我,你还没回来,我就……我就见不到你了。我想死之前见你一面,见不到你,我怎么都不能瞑目的!”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昭昭,你要是……”赵敛有些抽气了,“你要是找不到办法,就快点回来。我等着你,昭昭,我等着你。”   谢承瑢亲吻赵敛的手背,没见他指上指环,便问:“指环呢?指环不见了。”   赵敛着急地说:“指环被御史台收了,我拿不到了……”   “我想办法给你拿回来,你不要急。”   谢承瑢只能在夜里出城去。现在夜色已经深了,他不能再磨蹭了。   “我走了。”他说。   赵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叫道:“阿昭!”   “怎么了?”   “我要是死了,你还和我葬在一起吗?”   谢承瑢说:“你不会死的。”   赵敛还是问:“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和我葬在一起?”   谢承瑢知道赵敛在担心什么,他说:“会,我会和你葬在一起的,你要放心我,你永远地放心我。”   谢承瑢走了。帐子门口的帘子被掀开,又被放下。   赵敛见那片晃动的门帘,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抓起放在地上的、裹着纸的包子,流泪塞进嘴里。   **   崇政殿。   方才有察子来报,说赵敛果真于殿前司与谢祥祯起了冲突。李祐寅听了并不觉得意外:“谢承瑢呢,去拦了么?”   “去了。”   “好啊,继续盯着吧。”   待察子走了,李祐寅继续去翻那些替赵仕谋求情的札子。他心里恼火,连札子都看不下去了。   一旁韦霜华见了,说:“茶凉了,臣为官家再倒一杯。”   “不必倒了,我不想喝茶。”李祐寅侧过脸望着韦霜华,说,“朝里面有许多人都在为赵仕谋求情。为什么呢?我以为,我已经撤走了他所有的心腹。”   韦霜华说:“臣以为,太尉为先帝旧臣,历三代,多少是有些威望的。”   “威望?”李祐寅冷笑,“这些臣子不知好歹,还要我把话说得如何明白?”   韦霜华欲语,却犹豫住了。   “你有话要说?”李祐寅端详他,“也是了,赵仕谋被打进御史台狱这件事,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想法呢。你怎么想的?”   “臣不敢说。如若官家偏要臣说,臣不得不说。”   “我准你说,你说吧。”   韦霜华俯身说:“臣以为,皇后殿下说得有理。”   李祐寅挑眉:“什么皇后,她被废了。”   “是,臣以为徐娘子说得有理,谢同虚官人说得也有理。”   李祐寅不语,一直用手指敲着书案。   韦霜华说:“太后仙去尚未过一年,尸骨未寒,官家行此大狱,实在是不妥。是非如何先不论,现在朝中民间多有议论,依臣所闻,贬多褒少,对官家并不利。”   “我知道他们在议论,在背后指着骂我。可事实就摆在那里,太尉私藏甲胄,难道这也是可以原谅的?那如此,国家修法是为何?是做给人看的么?”   “律法无情,执法者却可有意,这是先前齐官人拜相时说的。官人说要把大周变成一个有情的王朝,可现下,大周又无情了。”   李祐寅颇有些不屑:“齐延永走了,朝中又换新相,当然不同了。”   “其实朝中所吵不过‘忠奸’之论。太尉这四十年的所有功绩都不抵一套来历不明的甲胄,其实甲胄如何是其次,官家对太尉的信任,也绝不会因为一套甲胄而崩塌。一套甲胄,不足以定太尉谋反之罪,却足以让官家借口把他拿下。与其说是太尉要谋反,不如说是官家要借刀杀人。”   韦霜华低头再拜,“臣失言了。”   李祐寅许久都没说话。他环视殿中,看见王求恩等一众内侍,又望见崇政殿里摆放得整齐的书。   他笑了两声,问:“借哪把刀,杀哪个人?”   “借甲胄,杀太尉。”   “放肆。”李祐寅压着音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借甲胄,杀太尉’,你知不知道这六个字能让你死多少遍?” 第112章 三五 履薄冰(二)   韦霜华扑通跪下:“臣比所有人都在乎官家,不想见旁人笔罚口诛。臣能猜出官家的心思,朝堂之上的人自然也猜得出,只是不说而已。有一道帘子挡在官家和群臣之间,没人想拨开,也没人敢拨开。”   李祐寅转着手上的玉珠:“你继续。”   “臣以为,如若真的处死太尉,朝中必生大乱。太尉为武将之首,若官家处死太尉,或有武将借此起兵,如均州雄略军,地远难驭,是心患。”   “倘我一定要处死赵仕谋呢?”   “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处不处死太尉,都是官家说了算。可处死之后的后果,官家应要思量。官家,杀一个人容易,挽救民心并不容易。”   李祐寅笑说:“我不需要任何思量,天下是我的天下,处不处死他,是我说了算。我能给代议恒兵权,也能收他兵权。你看他敢造反吗?至于口诛笔伐,如今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知道么?”   “臣知道,是臣妄议朝政了。”   李祐寅放下玉珠:“你知罪么?”   韦霜华叩头说:“臣知罪。”   “你知罪,”李祐寅无奈叹息道,“罚你再去为我换盏新茶吧。”   韦霜华说:“官家,宦官不得干政,您应当治臣的罪。”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怪罪你的,你知道我最期望听见你说什么。”李祐寅不想再说了,“换茶去吧,不用再挂在心上了。以后这些话,除了我之外,不可以对外人提起。”   夜又深了。   李祐寅最怕深夜,也最期待深夜。   他把颜辅仁呈的札子看了三遍,问韦霜华:“颜相公这几日还是天天来求奏对吗?”   韦霜华说是。   李祐寅道:“再让他等等,等个十天半个月,再准见。”   宫城内,辛明彰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实在是不得眠,下床去蹑手蹑脚剪灯芯。外屋的桃盈听见了,披衣进来说:“我来吧,娘子。”   “现在几时了?”   “丑时了。”   辛明彰回到床上去,对床头那一只小匣沉思。   她想起太后出殡的那一日了。   那日是个晴天,秋实阁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好像从来都没人住过。她进了太后的寝屋,含泪收拾太后遗物,却意外在太后床尾的柜子里发现一只小锦囊。   她偷偷打开了锦囊,里面只有了一封信,一封让她半日回不来神的信。   这是先帝留给太后的信,是保太后权位无恙的法宝,是足以让太尉赵仕谋被夷九族的巨大把柄。   她回忆着信的内容,心中感叹先帝驭人之术,不由学习一二。   信上说:“新君初立,幼君寡母难敌悍将,我恐朝廷大乱,卿卿受胁,故有一计。”后阐述多年前赠赵仕谋明光铠一事。先帝写,虽此明光铠为徐歇遗物,却查不出来源。“以此证赵欲起兵谋逆,人证已故,物证皆在,其无话可辩,卿卿后无忧也。”   原来先帝早就布好了一个圈套,牢牢把绳子拴在赵仕谋的脖颈之上。   辛明彰不知道太后有没有看过这封信,人已死,无从得知。信现在已经找不见了,她猜是被李祐寅拿走了。   正因为李祐寅看了信,笃定赵仕谋毫无辩驳之力,这才敢以“谋逆”之罪处置他。   此局是死局,恐怕赵仕谋怎么都没想到,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竟然是自己竭力效忠的先帝。   辛明彰觉得可笑。明堂之上,只有利益与私心,何来的忠义礼信。哪怕是夫妻也会相互算计相互猜忌,更不要说父子相残,手足相杀。这就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官家说这人是怎么死的,这人就该是怎么死的,就像是一日之内病死的文康太子,就像是老死的太后。   “娘子,奉吉来了。”桃盈来说。   辛明彰收起心思:“叫他进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苜蓿阁又恢复宁静,辛明彰想着,越乱越妙,越乱她睡得越安稳。   *   十日后,李祐寅特诏赵敛进宫。   崇政殿里换了新的烛架,比原先的烛台更多,灯也更明。那光暖暖地照在地上,扑了一层昏黄。殿中内侍比往日要多一倍,笔直地立在长毯两侧。   李祐寅没有看札子,他专心地下棋,一边下,一边等着赵敛。   “官家,赵敛到了。”韦霜华来说。   李祐寅问道:“是从殿前司的小狱来的?”   “是。”   门口脚步声进了,李祐寅也随之抬起头来,与身着囚衣的赵敛对视。   赵敛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赵敛。看人时是垂眼俯视,从容不迫、漠不关心;拿起刀枪时则睁一双野性的眼,心中欲望全然展现在脸上,比烈马难驯。在他眼里,赵敛永不会露出别的神情,就好似现在,分明已落魄成阶下之囚,却仍不皱眉、不弯腰,气度可观。   其实李祐寅非常喜欢赵敛,如果赵敛是谢祥祯的儿子,他能把赵敛提拔到节度使,甚至更高。可惜,谢祥祯养不出这样的儿子,谢祥祯只能养出来一个软弱无能的谢承瑢。   “来了,赵观忱。”李祐寅丢下一颗子,柔和地望着赵敛。   赵敛瞥见两边神情凌厉的内侍了,也许这不是内侍,是禁军。他俯身拜道:“臣拜见官家。”   李祐寅看见赵敛脖颈上一道又一道的鞭痕,还有脸颊处那些将要愈合的刀伤,忽感怜惜:“观忱在乌台狱受苦,我很愧疚。韦霜华,给赵官人赐座。”   韦霜华搬了凳子来,但赵敛不坐,只是叉手:“臣待罪之身,不敢坐。不知官家何事诏臣,臣望能够分辩。”   “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出来我为何叫你,就那一件事么,你爹私藏甲胄的案子。朝中百司、珗京百姓,都闹翻天了。劝我放了的,劝我杀了的,各占一半。”   赵敛不言。   李祐寅又道:“我也想放了你爹,可是我没有办法。甲胄是实,太尉拿不出证据辩驳也是实,你要我怎么相信他呢?我也没有办法放了他。若我此时网开一面,开了不好的头,将来再有武将私藏甲胄,又该如何?”   “臣知官家难做。”   “你爹是三朝老臣,是辅政大臣。我就算不遵先帝遗旨,单凭你父亲无上功绩,也舍不得杀了他。我该怎么做呢?观忱,我很苦恼,也很难办。”   李祐寅作为难状,把那一摞札子推到案边,“这么多札子,都是来劝我处死太尉的。二郎,你说我该怎么做?”   赵敛说:“臣不知道。”   “若你是官家,会怎么做?”   “臣不敢妄想。臣以为法理为重,如若我爹爹真的犯下逆天大罪,臣会亲手送他进诏狱。”赵敛的语气已经很低了,低到不能再低了。   李祐寅叫他抬起头来,再对上他的眼:“你爹是乱臣贼子么?”   赵敛缓而沉声说:“官家心里知道他是不是乱臣贼子,臣说的怎么算呢。官家做好的决定,还能随意更改吗?”   两边内侍听见了,纷纷将手伸进袖子中。   李祐寅摆手,大笑说:“大周能失赵恭权,不能失赵观忱。”他见赵敛的眼眸,不是想象中的深邃难测,反而很浅,天真得好似孩童。   他将棋盘上棋子都收回去,慢慢悠悠道:“二郎过来,跟我下一盘棋吧。”   崇政殿里人多,赵敛摸棋时,余光一直在瞥那两排内侍。   李祐寅知道他在看什么,懒得提醒,只顾用指腹揉过白子,揉得温热了,再落下去。   棋盘边摆了一瓶红梅,是宫里能工巧匠制的假花。花瓣悬在赵敛眼前,挥之不去。   就好像蜡梅溅血。   “二郎,你应该会下棋吧?”李祐寅问。   赵敛又落一子,说:“学过一点。”   “下棋么,落子须有定量,思前、虑后,每一步都得算好。白子落在这里,黑子将怎么走?黑子行了,我如何堵住他?这棋局里这么多白子,要怎么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十五岁的时候,我忽然沉迷下棋,以至于废寝忘食,什么别的事都做不进。刚开始学的时候,我很怕黑子,怕它把我吃掉,所以就躲,就藏。可是棋盘上只有黑白两色,我能跑到哪里去呢?我哪儿都去不了。所以下棋么,躲是无用的,我只能在这里,用更多的白棋围掉黑棋,吃掉它。”   李祐寅捏一颗棋,堵住赵敛,笑道,“你瞧吧,被我吃了。”   “棋子难落,柔则缓,刚则疾。慢慢来,还有平局的机会;急了,曝露攻势,就要被人吃掉,必输无疑。落子不过考虑耐性,慢慢布局又不至对手察觉,到最后,再一口吞掉。”赵敛说。   “不对,到最后再吃,早就吃不完了!人的嘴就那么大,能吃多少东西呢?”李祐寅再围了赵敛数子,“二郎,你不认真。”   “臣不会下棋。”   “是不会,还是不想?”   赵敛没有再拿棋了,他的余光里还有那朵红梅。   他说:“臣不会。”   “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会下棋呢?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我下一步要怎么走吗?”   李祐寅任意丢了一颗子在棋盘上,恰好落反面,“我随便走,让你一回。”   赵敛见这颗反子,伸手将其拨正,放在黑子的要害处。   他抬起头,和李祐寅难以捉摸的神色对上。   良久,李祐寅才说:“二郎,你怕我吗?”   赵敛颔首:“怕。”   “这世上,也会有你害怕的东西吗?我以为你无所不能了,什么都不怕了。”李祐寅又落一颗子,惊喜道,“我胜了,你输了。”   “官家会一直赢的,臣会一直输的。”   “你甘心输吗?”   赵敛真诚说:“我甘心输给陛下。”   李祐寅挑起眉,作愉悦状:“我不会让你输的,赵观忱。你回家吧。”   他坐直身子,复说道,“回家吧,二郎。你有许久没见你哥哥了吧?他很想你,你家里那些人都很想你。你要回去,好好地向他们报个平安啊。”   **   赵敛被内侍送出宫去。   夜深,今夜月不好,没有天然灯盏。赵敛走着,就看内侍手上持的那盏琉璃灯。   月色大泡灯下晃着漂亮的坠子,长而柔软,随风轻起舞。他望着地上自己颀长的影子,可真像那根被风鼓动的穗,被什么吊着、飘着,要不是有灯,他就要坠下去。   他仰起头,对灰蒙蒙的天长叹息。   不圆的月,乱晃的风,还有岌岌可危的家。他没有任何筹码换给官家,也没有任何办法走出泥淖。他还有什么办法,用他不值钱的命,可以换来爹爹的平安吗?   出了宫门,赵敛下意识去摸手指上的指环,这才想起来,指环早就被御史台给收了。没人在宫门口等他,没人知道他被官家放了,他一个人走在繁华喧闹的大街,深呼吸着街上的人烟气味。   行人匆匆从他身侧过,徒留一个模糊的影子;占风铎垂在檐角,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风把影子和垂铃之声都推向赵敛。   他走上朱雀桥,望见河里波光粼粼的残月。   “阿敛——!”   恍惚地,他听见爹爹的声音。   “你怎么不多读些书?你要是多读一点儿,也不至于这么笨了。”   赵敛迷茫地看着河里的水,说:“是啊,我为什么不多读些书。要是多读一些,也不至于这样任人摆布,什么都做不了了。”   又想起先母说:“相公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阿敛要和他多学学。”   他回过神来。   他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还能做一件事,还有一个人能救父亲。   颜相公一定有办法救。如果颜辅仁都救不了父亲,那日子才算真的要完了。   赵敛抛下所有影子和声音,往颜宅奔去。 第113章 三五 履薄冰(三)   谢承瑢到十月半才回京。   这一回他又是无功而返,最让他觉得造化弄人的是,内侍李絜今年八月刚去世。   他差一点儿就能找到李絜。   回京后,他顾不上休息,先去颜辅仁家里问今是何状,颜辅仁道:“我隔三差五去找官家,官家一律不见。”   官家避朝数日,明日再躲不了了,谢承瑢打算明早下了朝和颜辅仁一同去请官家奏对。   从颜宅出来,谢承瑢又去御史台讨要回赵敛的金指环。他听颜辅仁说赵敛已经回家了,便想着去见他。在东门大街没见到人,跑到韶园,终于找到人了。   今夜月明,稀星数点。谢承瑢自院子小桥上去,迎面飘了数不清的萧瑟的叶,随风卷到他的靴前。   他凑着月光,隐约看见赵敛盘膝坐在塘边。   赵敛手里拿了一颗小石子,掂在手里好几回,玩腻了,再无力地抛出去,溅在水中。   谢承瑢说不上来赵敛的背影,好像是狼狈落寞,又好像是心如死灰。后来他想了想,前后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昭昭?”赵敛感觉到谢承瑢了,回头轻轻喊了他一声。   “二哥。”谢承瑢坐到赵敛身边去,“夜深了,怎么不睡?”   “睡不着。”赵敛揪了一根黄草,“害怕睁眼醒来,天亮了。天亮了,这日子又得接着往下走了。”   谢承瑢无奈地说:“我去了西京,真可惜,先帝以前的中官李絜死了,八月才死的,我差一步。”   赵敛笑笑:“不是差一步,是算好了一步。可能真的如我所想,这是先帝给我爹下的圈套,而官家就是要用这个圈套来杀我爹。我好像只能一步一步看着,怎么都没办法转圜。”   “还会有办法的,阿敛,我一定能给你想到办法。”   “你会被我牵连的,还是不要再管了。”赵敛自暴自弃了,“没用的,官家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做的,谁都阻止不了,谁都没办法。谁让我们是他的臣呢?君臣之间,本来就该是如此。”   谢承瑢摇头,他紧紧握住赵敛的手:“我一定有办法,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也许明天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一切都不用再烦了。”   “昭昭,好香啊。”赵敛忽然说,“真香,蜡梅。”   谢承瑢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怀里的香囊连同玉佩、佛珠一起拿出来:“我都存着呢,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留着。”   赵敛不说话了,有些难过地看着谢承瑢。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会想办法,把太尉救出来的。”   谢承瑢还从袖子里拿出来赵敛的那只金指环,“你的,戴上。”   赵敛木讷地伸手,望着那只指环圈住他的手指,牢牢地嵌在指中。   “昭昭,你会永远都站在我这一边吗?”   “当然,我当然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赵敛又开始迷糊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举国若狂。”赵敛讥笑,“被太尉压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可以杀了他了。他们高兴地,像是发了疯,各个都把刀子往官家那里递。他们变成了疯子,像是分食肥肉的野兽,我爹爹手里的权就是他们眼里的肉,能分到一点点,都能饱腹好多年。”   谢承瑢很无力,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是我爹,害了你爹。”   赵敛低头去抓一把草,团成团,推着往池塘里滚。   谢承瑢又说:“我会替我爹赎罪的,二哥。”   “你怎么替他赎罪呢?你是你,他是他。”赵敛闭上眼,尽情呼吸池子上飘来的清新水汽,“如果官家真的杀了我爹,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他笑起来,“杀了你爹吧。”   “二哥……”谢承瑢看见赵敛深不可测的眼,怎么有些怔住了,“你……”   赵敛又换成落寞样子:“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你教我。”   谢承瑢也不知道怎么做。他沉默了,更不敢直视赵敛的目光。   “我不会让太尉有事的,哪怕是我血溅垂拱殿,也不能让官家处死太尉。”   “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不值得为了外人丢官丢爵,也不值得为外人背叛父亲。”   起风了,水面又荡起波纹。赵敛继续拿石头去砸水里的月,扑通地,月亮就碎了。   谢承瑢想了很久,问:“二哥,在你心里,家族荣耀永远都是放在第一位的吗?”   “你要我说实话吗?”   “我要你说实话。”   赵敛丢掉手里的石子,望着那片水,说:“是。没有什么比我的家族荣耀更重要,没有什么比赵氏更重要。”   谢承瑢耳朵一嗡,果然了,官家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艰难吞了一口唾沫,又问:“如果是我参了太尉,害他到如此境地,你会想杀了我吗?”   “不是你参了他,也不是你害他到如此境地。”   “如若是我呢?”   赵敛很快说:“没有如果。”   “如果是我做的,你会恨得想要杀死我吗?”   赵敛笑了,转过头凝望谢承瑢:“我会恨你,可我也舍不得杀你。也许我会把你锁起来,关在宅子里,每天我都要看见你,每天都要缠着你。到我们都死了,就可以尽释前嫌,彻底解脱了。”他露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笑来,“昭昭,我想我一定是个疯子。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我不想让他们得到的,就一定不会让他们得到。我会毁掉任何我憎恶的东西,也会费尽心思讨好我喜欢的人。”   他看见谢承瑢诧异震惊的神色,问道,“你怕了?还是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赵敛是这样的人。”   谢承瑢说:“我不怕你,我会相信你。如果是我落此境地,也许我会杀了你,又或者是报复一切参与其中的人。”   “你不会的,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阿昭,你是珗州最善良、最纯粹的人,你像水里的月亮,像摸不到的星星。”赵敛倚在他身上,哝哝说,“昭昭,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是肮脏的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样,死了、活了,都和我没关系。在我眼里,赵家、父亲、我,名声,比所有东西都重要。后来我遇见了你。”他认真地说,“昭昭,你也是我的荣耀,你也是我的家人。旁人不懂我,难道连你也不懂吗?”   谢承瑢眼眶有些湿润,下意识去抠手上的指环。   “珗州就是这样的,他在笑,却又不是真的在笑;他对你好,却也不是真的对你好。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在我背后捅刀子。”赵敛全然枕在谢承瑢的肩窝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相信你。哪怕是你真的在后面捅我一刀,我也会觉得是刀子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不会捅你刀子的,我绝对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我是说如果。”赵敛看着水里的波纹,“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一定变成妖怪了,他们可以把我变成一把刀,变成一面盾,他们用我来上阵杀敌,他们牺牲我,成全我。阿昭,遇见了你,我就再也不是无主的刀、无主的盾。我知道再没有人能伤害我了,我知道我可以毫无保留地面对一个人。”   谢承瑢也靠着赵敛的脑袋。   “我第一回 见你,我们互拜了三次,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赵敛责备他:“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不算问好,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问你,名字的后两个字是什么字。昭昭,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他妈太讨厌你的名字了。承瑢,承无,还承什么?我不喜欢你的名字,这是他们对你的诅咒,我很害怕诅咒成真。”   谢承瑢忽然觉得很想哭。   “后来我见你,是在朱雀河边上。我和你面对面,隔着一株蜡梅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可每每想起你,最先入脑子里的,就是你在梅树后面的眼睛。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眼睛、性子,哪哪都不一样。我觉得你好,你比所有人都好,所以我要追上你,我想和你并肩站一块儿。”   赵敛要伸手去抓天上的月亮,“追着追着,好像又不一样了。可是我现在都不明白,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好像稀里糊涂的,就喜欢你了。喜欢你之后,我好像并不在乎那些人言了,可我还是很在乎我的名声,因为我怕你被他们骗了、挑拨了,以后再也不和我一起玩儿了。”   谢承瑢不说话,只是侧过脸,把眼泪都蹭在赵敛衣服上。   “你哭了?”赵敛垂眼嘲笑他,“我可没哭呢,你就哭了。”   “我配不上你,你是高门显贵,可我不是。”谢承瑢吸鼻子,“我不敢告诉你,我们之间差得太远了,我永远都达不到你那样的高度。”   “我拥有的,是我爹的东西,是我沾了我爹的光。但你拥有的,都是你自己得来的东西。你比我,要强得多得多,我也永远,追不上你。”赵敛转身抱住他,“你把鼻涕眼泪都擦在我身上了,哥哥。”   谢承瑢擦干净眼泪,说:“你是清白的身世,可我不是。我不敢和别人说,也害怕别人知道,我娘是贱籍出身,我生来就比别人低一等。”   “我知道你娘的身份。”   谢承瑢抬起眼来。   赵敛缓缓说:“我一早就知道。你阿娘是可怜人,为什么可怜人反而是有罪?白玉馆里头那些人,谁是心甘情愿来的呢?她们不是低人一等,你也不是。什么叫清白,心里干净,就是清白,你怎么能是不清白的呢?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人,你是比我还要清白的人。阿昭,你是比我清白九万倍的人,只有跟你站在一起,我才能干净一点。”   风停了,月也暗了。   赵敛擦干净谢承瑢的泪水,说:“今儿都十月半了,你错过了我的生辰。”   谢承瑢这才想起来:“对不起,我忘了。”   “你别说对不起了,我不喜欢听你说对不起。你忘了我的生辰,要怎么补偿我呢?”赵敛问。   谢承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什么都没有。   赵敛说:“那你就,多说几遍‘我爱你’吧,我怕我以后都没机会听了。”   “我爱你。”谢承瑢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阿敛。”   “我也爱你,远远不止是‘喜欢’。我爱你,昭昭,我会永远都爱你,你就是我最大的荣耀,只要你在,我可以一无所有。”   风又起来了,再次吹皱水里的月。   叶被卷起来,飞着,落到水中,荡到池心。   再也回不来了,叶子,和月亮,和风,和人。   *   垂拱殿,百司果然在因为太尉甲胄之案争吵不休。   颜辅仁在殿上,脱官帽下跪死谏,皆不能得官家网开一面。谢承瑢也下跪求情,还同谢祥祯大吵一架。   这朝廷闹翻天了,好像一锅沸水。锅子要炸开了,在旁边盯着滚水的人也要被烫伤了。   早朝草草散去,颜辅仁约定好同谢承瑢一起去求官家奏对,正行途中。   “是相公颜官人吗?”有一个小黄门快步过来问。   颜辅仁说:“是我。”   小黄门环视四周,只在颜辅仁耳边轻语几句。   谢承瑢听不清,不过很快便看见颜辅仁忿然作色。   “岂有此理!此事当真?”   那小黄门说:“我原本便是太后手底下的黄门。”   颜辅仁怒不可遏,竟将笏板狠狠捏在手里。他道:“同虚,你回家去吧,今日,只我一个人求官家赐对。”   谢承瑢不解:“怎么了?”   颜辅仁瞪着红通通的眼:“回家去吧,我一个人去求见官家。   【作者有话说】   关于“贱籍”的设定:大周户籍就是有贱籍一说,是律法规定的户籍。在本文中,贱籍是需要签卖身契的,娼妓、伶人、佃农等都属于贱籍,贱籍基本上是没有人权的,相当于是“商品”,可以自由买卖。(但脱籍从良之后就不可以买卖了)   小谢说自己是佃农,但他没有签过卖身契,所以严格来说他不是佃农,也没有入过贱籍。但他阿娘死了,按道理他姐姐和他也是要签契约做佃农的,但是谢爹把他们俩带走了,他们俩也就摆脱了做佃农的命运。   官员不得娶贱籍女子为“妻”,这里的贱籍包括“娼妓”、“佃农”。   贱籍可以从良,贱籍男子从良之后可以从军、当官,但即便是从良了,人们还是会有偏见。同样,贱籍的家人,也会被歧视。 第114章 三六 将相别(一)   颜辅仁在崇政殿外等了一个中午,终于是见到官家了。   秋已经很深,冬要临了。风起了,寒气卷进袖子里,冷风呼呼吹着颜辅仁的脸,把他的胡子吹得很乱。他已经不知道冷了,但走上往崇政殿的台阶时,他还是会觉得浑身恶寒。   李祐寅坐在殿里,大概已经想好颜辅仁会说什么话来求情。这些日子来求情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知道怎么应对,颜辅仁不会比其他人还难缠。   想着,便见到颜辅仁。   颜辅仁拜道:“臣颜辅仁,拜见陛下。”   “相公请起。”李祐寅走过来扶住颜辅仁,“日子越来越冷了,相公何至于跑这么一趟,有什么事,写个札子不就好了。”   “有些话,不便写在札子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将来外面人知道得也清楚,所以就不写了。”颜辅仁说。   李祐寅笑笑:“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相公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太尉一事吗?如若是,我也没有什么话同相公说了。”   “不,不是。”颜辅仁叉手,“臣今日是为京中一奇闻逸事来的,听闻此事,我心不解,故来问官家。”   “奇闻逸事?什么样的奇闻逸事?”   颜辅仁道:“京中有一张氏妇人,其夫刘氏早逝,只留有一子。张氏教子严厉,刘氏年少气盛,母子常争吵,多不合。一日,张氏教导刘氏,颇重语,刘氏一怒之下,在其母茶中下毒,致亡。请问官家,此案如何判?”   李祐寅听完,望了一眼颜辅仁的眼睛,说:“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此为律法之严,无须多思。”   “若,此刘氏承了父亲的财,成了地主,又该如何?”   “杀人偿命,没得辩驳。”   颜辅仁笑两声,又问:“若此刘氏,为朝中大官,又如何?”   李祐寅道:“犯命案者,纵是重臣,不得饶。”   “是天子,又如何?”   “天子?”李祐寅顿住了,慢退一步,不解道,“相公这是何意?是指责我草菅人命?可太尉谋逆,凿凿有据,如何算得上是我草菅人命呢?”   颜辅仁摇头:“我是问,杀母之罪,该当如何?”   李祐寅蹙起一边眉,再后退两步,说:“我不懂相公的意思。”   “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律法不容践踏,臣敢问官家,弑母之罪,该当如何?”   李祐寅忽然慌了,他转过身去,讪笑说:“民间弑母,自当斩首。”   “禁庭弑母,又该如何?”   “颜相公!”李祐寅瞪着一双眼回头,“相公是在怀疑我弑母么?娘娘是因伤病故去,禁庭里都知道!”   颜辅仁平静地仰视他,问:“娘娘为什么病了?”   “当然是因为风寒。风一吹,她就病倒了。”   “仅仅是如此么?”   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仅仅是如此。”   颜辅仁大失所望:“去年正月里,官家给太后送了什么药,一吃就让太后卧病在床?”   “什么药?”   “什么药,官家心里清楚。”   李祐寅恼羞成怒地说:“无端之辞!我当然是送给她安神保养用的药!”   “真的吗?什么药都是安神保养的药,什么药都是好药!”   “混账,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面对着颜辅仁接二连三地逼问,李祐寅果然心虚了,“相公糊涂了,送相公出去。”   “怕被人揭发,便用手捂住他的嘴!怕被人揭发,就拼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不准他发出任何辩驳的声音!不是说不能说、不能听,事情就没有发生了!陛下!”颜辅仁重重跪在地上,“陛下要掌权,又顾念先帝遗旨,所以干脆杀了太后,杀了自己亲生的娘娘!民间弑母须斩首示众,皇帝弑母,又该如何!”   “你胡说!”李祐寅拒不承认,“什么时候,我送给自己娘娘的药,也成了诬陷构害的刀子了?”   “什么时候,先帝送给功臣的甲胄,也成了刀子了?难道在陛下心中,弑生母,杀功臣,就是明君该做的事?!”颜辅仁老泪纵横,“官家生弑母之心,现今又想杀功臣,倒也不惊讶了!”   “你……”李祐寅大喘起来,“放肆!你诬陷我,我怎么会弑生母!我怎么会!是谁在宫中拨弄是非、造谣生事?!我要把他揪出来,处以极刑!”   “杀了人,就痛快了,就高枕无忧了?可官家做的那些事还在,弑母,诛臣,还要杀谁?杀了臣吗?如果官家也要杀我,请今日就罚我也入御史台狱!”   “我没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   颜辅仁失望透顶地摇头:“官家以为什么是忠奸?说尽好听话的,那算是忠;逆着心意的,那就是奸。殊不知,忠言逆耳,奸语顺心!如若说不顺心话的都是奸臣,说顺心话的才是忠臣,那大周式微了!陛下耳中只能听见那些狂悖之言,便是祸国、殃民!御史台查不出罪证,就严刑拷打;百司造谣生事,官家竟无任何反应。臣敢问官家,大周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吗?还是说,最上面的那个人,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李祐寅有些发颤了,没有还嘴。   颜辅仁哭泣说:“皇太后殿下无错!生养之恩,陛下都忘了吗?熙和八年,崇源元年!先帝龙驭宾天,陛下十岁未至登基称帝,彼时母寡子弱,朝纲不稳,边陲未定,西燕虎视眈眈!是谁为陛下保驾,是谁整肃纲纪!是太后,是太尉!古有名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1]今天下定,陛下当烹太尉乎?”   李祐寅吞了一口涎水,说:“这天下,是我的天下。”   “非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2]。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问陛下,难道太尉非陛下之民吗?妄以杀之,岂不负天下人?”   “我何以有负天下人?”   颜辅仁说:“陛下若杀太尉,便负天下人。”   李祐寅站不稳,栽在台阶上。   一旁韦霜华见状,欲要伸手去扶:“官家!”   “别过来!”李祐寅捂住脸,“你走远点儿。”   韦霜华乖乖退到后面,糟心看着这一幕。   “相公从不教我治国安邦之法,我不会啊,我不会!”李祐寅也淌出眼泪,“身为君,不能掌国之军政,是为傀儡皇帝。我不要做傀儡皇帝!现在是建兴元年,不是熙和八年,也不是崇源多少年!太后贪恋权力,太尉手握重兵,相公要我怎么做?甘愿被他们操纵,甘愿被他们架空?我是君,不是臣,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颜辅仁高声道:“为君者,当怀赤忱心,倒不是尔虞我诈、阴谋阳谋地算计,满心只有人君南面术!有此君者,国之如何?”   “可是我学的就是算计,这是先帝让我学的所谓‘帝王权术’。”李祐寅哭着笑,笑着哭,“相公心怀大志,只想教出明君贤相。我大哥死了,相公半途而废,不愿意教我了,转眼却去教赵瞻悯。他赵瞻悯可以做贤相,我却做不了明君,是吗?相公一开始就极其不信我,还指望着我做个大善人!我做不到啊,我学不会啊,相公,你从来不肯施舍给我一点你的学问,从来都没有!你要求我怎么做,可我从来都么有要求过你,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颜辅仁热泪滚滚:“帝王权术,就是弑亲诛臣之术吗?那臣实在是想不通,原来大才子沈沛,也会把如此下三滥的帝王权术,教授于陛下。”   “你不配说沈先生的不是,是他教授我诗书、道理,是他救了我!你们,不过是隔岸观火的一群庸臣。”李祐寅擦去泪眼,对着崇政殿的翠顶,“我无错!你们没有资格来教我怎么当皇帝,也没资格来教我该怎么处置赵仕谋!赵仕谋必死,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将来,他一定要死!一套甲胄定不了他的罪,我就赐死他,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他一定要死!”   崇政殿寂静无声了。   良久,颜辅仁也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既如此,臣知道了,臣知此路难通,却还盼着陛下回头,是臣之过也。”他向李祐寅叩首,“臣,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做千古明君。臣做不了帝师,先帝也以为臣做不得。”   外面风起了,呜咽地,好像谁在哭。李祐寅听着风哽咽之声,说:“我没有想杀我的娘娘,相公错怪我了。”   颜辅仁颤颤巍巍出门去,紫色衣摆擦过朱红的槛。   李祐寅追着他的背影说:“我没有!”颜辅仁走远了,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我没有想杀娘娘……”   韦霜华疾步走到他身边:“官家,相公已经走了。”   “走了……”李祐寅气得颤抖,“去给我查,看看是谁在相公耳边闲言碎语!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   谢承瑢没回家,他一直在宫外等着颜辅仁。   等了很久很久,颜辅仁终于出来了。   “颜相公。”谢承瑢上前去作揖,“怎么样了?”   颜辅仁没有回答,只是问:“上回你去御史台,见到太尉了么?”   “没有,御史台的说,官家下诏,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尉。”   “那我们就去看看太尉吧。”   谢承瑢追上去:“能进得去么?御史台狱。”   颜辅仁颔首:“进得去,一定能进去。进不去再想办法么,总会有办法的。”   京城里的风呼呼吹过,分不清是秋风还是冬风。那风剜在人脸上,生生要把皮肤割破。   颜辅仁迎着劣风,忽然问:“同虚,你觉得何为人臣之道?”   谢承瑢恭敬答道:“上则顺天,下则应民,是为人臣。”   “上则顺天,下则应民……”颜辅仁轻笑,“将来同虚要怎么做人臣?”   “奉上诏意,戌边复州;清廉端正,勿结朋党;知礼晓信,慕仁求义;身在庙堂,心忧社稷。”   颜辅仁听罢,沉思半晌,点头说:“好,好啊。为人臣者,当如此。”他走了几十步,又说,“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谢承瑢眉头一皱:“相公,此语或有不当。”   “未有不当。何为明君哪?”颜辅仁苦笑道,“我们都没做过君,自然不知何为明君之道。许明君同贤相有共通之处,然,君之道,非臣之道。人臣顺随天子,天子当顺随谁?”   谢承瑢坚定地说:“天子,当顺随民意。”   “民意。”颜辅仁好像忽然明了了,他抚上谢承瑢的肩头,“同虚不做文臣,真是太可惜了。你若是从文,也许我能教你,做你的先生。”   “现在教我也不晚,相公。”   “晚啦,太晚了。”颜辅仁艰难地闭上眼,“同虚,我一见到你就想起我那个已经走远的学生。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见到你呢?为什么,他不能活着见到你。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天也,是命也。”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2]:出自《吕氏春秋·贵公》。   颜相公一共就俩学生,已经死去的文康太子,还有大哥。已经走远的学生就是文康太子啦(就是李祐寅的大哥)。 第115章 三六 将相别(二)   赵仕谋的头发全都白了。   他躺在破烂的稻草席上,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他的血盖在身上,就像一床血做的被子。到处都是血腥味,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进去吧。”乌台狱的狱卒打开门锁,“相公快些,我实在担不起私放人进来的罪责。”   颜辅仁从袖子里拿出钱来,塞到狱卒手中:“多谢了。”   御史台狱又安静了,这里除了赵仕谋,再没有关押别人。   谢承瑢踏进牢门,有些恍惚地看着那边躺着的人,心中疑惑:这是谁?可不能是太尉。但他定睛看去,真的是太尉。   他倒抽了一口气,呼唤道:“太尉。”   赵仕谋听见声音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同……虚……”   谢承瑢被这场景冲击到了,好久缓不过来。他难以置信地走过去,看清楚太尉血肉模糊的身子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尉!”   “恭权,”颜辅仁举手而拜,“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赵仕谋反应极慢,许久才应:“培德辛苦,为我如此操劳,头发都白了。”   颜辅仁与赵仕谋相视良久,默默不言。   谢承瑢梳理着赵仕谋杂乱的黏着血污的发,一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傻孩子。”赵仕谋去摸谢承瑢眼下的泪水,轻轻说,“别哭,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我努力想办法了,太尉,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赵仕谋问:“最近有好好练功吗?”   谢承瑢说:“没有。”   赵仕谋笑起来:“累了?”   谢承瑢说:“不累。”   “你已经很辛苦了。你是不是……一直在为我奔波?你瘦了,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对不起,”谢承瑢的眼泪掉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救你,太尉,我没有办法……是我没用。”   “好孩子,”赵仕谋努力伸手去擦谢承瑢的眼泪,“我年纪大了,也该死了,人总不能一直活着吧?”   “我希望您活着,长命百岁,一直活着。”   赵仕谋沉默了半晌:“同虚,不要做不值得的事。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为了这些不值得的事情奔波,要是把别的东西都丢掉了,那就不好了。”   谢承瑢流着泪摇头:“太尉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报答您。”   赵仕谋温柔地看着谢承瑢:“以你自己为重,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不行。”谢承瑢眼泪直流,“这样一点都不行。”   赵仕谋想摸谢承瑢的手,可是想着自己满手都是血,不舍地再摸了。他说:“做你老师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昭儿,阿敛说我应该叫你昭儿。”   谢承瑢眼泪如同断线:“昭儿也好,谢同虚也好,谢承瑢也好,您想怎么叫我,我都会答应的。”   “昭儿大了,应该知道我的苦心。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你好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赵仕谋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一会儿,又说:“昭儿,你不必太逞能了。”   谢承瑢还是说:“我会救您。”   颜辅仁拍了拍谢承瑢的肩膀:“同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太尉单独说。你先出去一趟吧。”   “是。”谢承瑢起身,回头望了赵仕谋好多眼。   等他走远了,颜辅仁才跪坐在赵仕谋面前说:“恭权,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你甲胄之事。这件事从头至尾到底是怎么样的?”   赵仕谋咽了一口血沫:“平顺十三年元月,我知武烈公战死。八月,先帝怜我心中悲痛,赐了我一副武烈公曾用过的明光铠。”   “先帝是平顺十三年十一月登基的。”颜辅仁嘲讽地笑笑,“先帝送了一你一套不明不白的甲胄,是拉拢,也是约束。原来先帝早早地就把未来的路都想好了,也早早地框住了你。”   他擦去赵仕谋脸上的血迹,问道,“恭权,我们是不是被先帝给骗了?原先我以为,先帝用吾不疑,我们君臣之间,是绝对信任、绝对忠诚。可现在我想,先帝对我们,也并非是全然信任。”   “我不知道。”赵仕谋如实说,“防范,也许不能没有。”   “我不懂,也不理解。”颜辅仁不停摇头,“君臣相疑,用、防,竟也可以同时进行。既防之,何用之?既用之,何防之?”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   颜辅仁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望了很久的天窗,还是决定不再说这件事。   “恭权,我和你认识有四十年了吧?”   “不知道,不止吧?我忘了。”   “我也忘了。”颜辅仁笑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是在兖州,那时候我是从京城里贬下来的官,而你一次都没去过京城。我们就在大街上,为了件什么事儿大吵一架。那会儿我骂你什么了?好像说,尔等武夫,真粗鲁无礼也。”   赵仕谋听了也笑:“我回你,文人墨客说话真是不一样,尔等某某,某某也,听不懂!”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笑得赵仕谋肚子上的血又开始流。   颜辅仁说:“那时候我同你说,若将相两和,必能造盛世。当年,我还未做宰相,你也未做太尉。现在将相和做到了,盛世也勉强有了一点儿样子。我想我仅有这些能耐,再远的路,我走不成了。盛世,非一代之功哪。”   “我不成了,我老了。要造盛世,须臾几十年如何造?或到了地下,还能为先帝造盛世。”   颜辅仁望着赵仕谋苦笑的眼,道:“那我希望,我们可以迟点儿见。”   “迟点见。”赵仕谋重复说,“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迟点儿再下来。我将一切路都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相公。”   “不做相公了,再也不想做了。”颜辅仁有些失望,“做相公有什么好,做相公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得到。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人死了,连皮肉都带不走,何况这些金子呢。我做不回自己了,我忘记没做相公的那些日子了……恭权,其实我很想要你家阿敛过继给我做儿子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骂我。”   “你想要阿敛?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我跟你,不分彼此的。”   颜辅仁摆手:“把阿敛要过来做儿子,温娘会怪我的。就是可惜,我白想了一个好名字。”   赵仕谋问:“你想了什么好名字?”   顶上天色渐暗了,牢里的烛火也在摇头晃脑。   颜辅仁盯着羸弱的火光,说:“等你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承瑢的脚步声近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恭权。”颜辅仁站起身来,“出去之后,你要把阿敛过继给我当儿子啊。”   赵仕谋望着颜辅仁背光的身影,隐隐觉得这是永别。   “再会了,恭权。”颜辅仁拱手作揖,“迟点儿见。”   赵仕谋完全动不了了,他只能睁着眼看颜辅仁。   狱卒进来催人了,颜辅仁再也留不住了。他三步一回头,隔着牢门一直看赵仕谋。   “迟点见。”   御史台狱又陷入死寂了。天窗投了一束光下来,恰好落在赵仕谋的身上。   “迟点见。”   *   颜辅仁回到家里,饭也没吃,茶也没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字。   他写了一封札子,密密麻麻一千多字。写完了,署上自己的名,跟家里的小厮说:“连夜到宫门口守着,务必第一个送到官家手里。”   写完了札子,他端坐在案前,拿出他最爱的一支笔,沾了墨,写了四个大字:庄周梦蝶。   四周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与墨、与笔、与书。   再没有什么是比与书墨为伴更好的事情了,他觉得心满意足。   “迟点儿再会吧,恭权。”   他拿出先前就准备好了的一段白绫,抛上横梁。   做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梦中的人间没有建成,想要的东西没有实现,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是混乱的朝堂和冷血的官家。他太失望了,他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他还做宰相干什么呢?他孑然一身,从朝里出去,又还能做什么呢?   唯有一死,才能成全他的忠心,才能挽救恭权的命。   颜辅仁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从幼时读书,到少年进士,再到贬官兖州;从还朝拜相,到先帝托孤,再到如今。他没什么遗憾的,却又满是遗憾。他心中那片天地,到死都没能实现;他心中理想,一直被人以为是虚妄。   他叫颜辅仁,可这辈子都没能辅出仁士。他幻想着海晏河清,却被朝廷这潭浑水搅和得满身泥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他从容唱着。   “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这不是恩赐,这是枷锁。他的身心都被这条遗诏锁住了。只要他死了,任何被这副枷锁困住的人都可以解脱了。   圆凳滚在地上,影子在屋中挣扎。   屋外月正明。   **   谢承瑢回到家去,痴痴坐在案前。他手里抓了一支笔,却许久未落墨。   他不断回忆太尉的模样,血与腥刺进他的每一个感官。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思及此,他终于落笔,在札子上写下了很多字。   夜深了,思衡看见书房灯一直未熄,想着送点粥过去。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把热粥放在桌上,便看到谢承瑢的札子。   本来他是没有要看札子内容的,可无意之间瞥到“辞官”二字,心猛地一蹦:“哥在写什么?”   “札子。”谢承瑢淡淡说。   “札子?辞官札子?”   谢承瑢未停笔,坦然说:“是。”   思衡手一滑,半碗粥泼在桌上。滚烫的粥顺着桌面慢慢流淌,牵成线坠在地。   “你要辞官?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思衡有些急了,“为什么要辞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官!”   “没有好端端的,一直都没有好端端过。”谢承瑢写完札子的最后一个字,折起来反扣在桌上,“朝中局势如此,我不得不这么做了。”   思衡说话抖了:“辞官……也不至于辞官!太尉的事儿,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瑢哥!”他跪下来恳求,“怎么能辞官呢?血和肉换来的马军都虞候、承宣使!怎么能丢了呢?你再想想,再想想!”   谢承瑢见他跪下,立刻去扶,可思衡就是不起身:“你再好好想想!你一定不能冲动啊!你……”   “我没有冲动。”谢承瑢坚定说,“我为人臣,只奉明君。如若天子并非明君,我不愿奉诏。”   “不行啊……我不知太尉一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如若单单是为了赵二,你决无意义做到如此!为了他们,丢官丢爵,真的值得吗?”   “值得?你知道么,今天是太尉,明天就是我。功臣都能落得如此下场,我靠着之前那些虚无的功绩,又能安然到几时呢?如若这一回让那些奸臣得逞了,下一回,他们想怎么陷害谁就怎么陷害谁了。”   “你不会像太尉一样的,官家也不会如此待你!”   谢承瑢也跪在思衡面前,郑重道:“天子恩宠,不过黄梁一梦。今日恩宠,明日冷落;今日信,明日疑。一人之心,何以揣度?官家能如此对太尉,来日就能如此对我。今日我不为太尉做什么,来日,也不会有人为我做什么。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要不顾一切地救出太尉。”   “你在逼官家,官家不会高兴的!”   “我是在逼他,因为他也在逼我。现在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苦劳也不值一提了,天理也不在了。我不替太尉说话,还有谁能替太尉说话呢?”   思衡哭着说:“总之你不能辞官,你不能辞官!”   谢承瑢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辞了官,就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受怕了,也再不用杀人了。辞了官,是保命,也是自由。”   “那从前那些苦,就白吃了吗?”   “我以后还会吃比从前还要苦的苦,我不能再回头看了。”   ***   李祐寅今天又没上朝。   他还在为昨日颜辅仁指责他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茶饭不思,夜难安寝。他在崇政殿里坐了一夜,一大早又收到群臣奏疏。   “官家,官人们都从垂拱殿出去了。”韦霜华进来说。   李祐寅“嗯”了一声,随手把札子挪过来看,第一份就是颜辅仁的。   他道:“相公今日札子交得这么早?第一个。”   “相公家的小厮昨儿半夜就在宫门外等着了。”韦霜华说。   李祐寅没说话,把颜辅仁的札子放到一边,懒得翻看。又看第二份,谢承瑢上的札子,读到一半他就怒不可遏,骂道:“混账!”   殿内内侍各个吓得低头。   韦霜华斗胆问道:“官家何以恼了?”   “混账谢承瑢要辞官!”李祐寅气得把札子砸到地上,指着骂说,“一个个都疯了!这么想辞官,我成全他啊!把他贬到钦州,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官家万万不可。”韦霜华说,“钦州路远,谢管军是将才,大周不能亏了他。”   “将才,将才!是蠢才!是庸才!”李祐寅抚着自己胸口,“他也在为赵仕谋求情,真是执迷不悟!你说他是为了赵仕谋,还是为了赵敛?!”   韦霜华道:“管军本身就是知恩图报的人,所做之事,并非是为了谁,应当是成全本心。”   李祐寅不说话了,又拿出下一份札子,未看之前便猜是来为太尉求情的,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他看也不看,丢到一边去,问道:“赵仕谋入狱多久了?”   “回官家,约是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也差不多了。”李祐寅把札子都推到一边,拿起笔墨正要写一封赐死赵仕谋的亲笔手诏。   他落笔写下赵仕谋的名字,正在犹豫要不要赐死赵敛、赵敬,忽有人进来报:“官家!”   李祐寅抬眼,听那内侍说:“颜相公……颜相公他,自尽了……”   笔“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墨溅污了赵仕谋的名字。   “你说什么?!颜辅仁……自尽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商隐《锦瑟》。本诗在本文中影射政治。 第116章 三六 将相别(三)   颜辅仁自戕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珗州。   百司震动,札子请见不绝。珗京的读书人也闹起来,纷纷罢课示威,在宣德楼下责问天子。殿前司出了几千禁兵治安,这些禁军与这些士人起了冲突,刀剑无眼,长枪之下意外死了三四个读书人,也算是大周建国以来尤其骇人听闻的事情。   珗京乱了,李祐寅也乱了。   他算来算去,没算到颜辅仁会用命来逼他。后来他也看了颜辅仁上的最后一封札子,一千余字,三分怨己,三分讲“仁君”之道,最后四分,是替赵仕谋求情。所谓仁君之道,其实就是颜辅仁教文康太子的那一套,到头来,他没有一句话留给李祐寅。   李祐寅觉得沮丧,又觉得害怕。他害怕那些读书人会起来,害怕他们说他不配做官家。这会儿他顾不得赐死赵氏父子的事了,他躲在崇政殿的书架间,不愿意见任何人。   “官家,曹右丞求见!”韦霜华焦急来说。   “不见……不见!”李祐寅把头埋在膝盖里,“我谁也不见,让他们都走,都走!”   “官家!”韦霜华跪下来,“读书人都吵起来了,官家不能再躲了!曹右丞有办法出给官家,官家务必要见他!”   李祐寅狼狈地露出脸来:“他有什么办法?我不会下罪己诏的,也不会放过赵仕谋的!谁都逼不了我,谁都不能逼我!”   “官家,见一眼曹右丞,便什么都好了。”   *   颜辅仁的死讯传到赵宅时,赵敛正在研墨。浓墨刚从墨条下面冒出来,君瑜便闯进屋说:“大哥,二哥!颜相公……”   赵敛的手一顿,墨也停了。   “相公没了!”   赵敬抓不稳笔:“什么?”   君瑜大哭说:“相公悬梁自尽了!”   赵敛耳朵嗡嗡的,他低下头又磨了一阵墨。很快,他的心砰砰地发慌,有一滴水珠掉在墨里。   “我……我要去见相公。”赵敬跌撞着要去见颜辅仁,他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赵敛好久都没动,他痴痴望着窗外落叶的树,把那些黄叶子都看遍了。   天还亮着,把大地照个清楚。   可太阳照不进宫城,也照不进御史台狱。   等赵敛赶到颜宅,盯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看时,他又恍惚了。好像一切都在梦里经历过,很不真实,却又异常真实。   赵敛咽了一口唾沫,静静去想相公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他记不清颜相公和他说过什么了。   宅子里来了很多人吊唁,官员、百姓,那些读书人身披缟素,头戴白巾,来给颜辅仁磕头。颜辅仁没有儿子,披麻戴孝的是赵敛和赵敬。   赵敛跪在灵前,听着铺天盖地的哭声,倒是比所有人都冷静。   他以为官家会派人来哭丧,可是没有。官家不在乎相公的死活,就像官家不在乎爹爹的死活一样。官家就是这样无情的人,谁死了,他都不会在乎。   真乱,赵敛觉得灵堂乱糟糟的。他拼命想把相公带到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可棺材太重了,他抬不动。他觉得自己疯了,看着火盆里的火,他想着,如果有一把火能把珗京烧了,该有多好。   他就这么想,攥紧了拳头。   赵敬看见赵敛紧握的拳头,微微摇头说:“阿敛,这儿有很多人,不要让他们握住你的把柄。”   “把柄?”赵敛疑惑地看着赵敬,“握拳头也算是过?是官家逼死了相公,难道我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赵敬叹气说:“不会再更坏了,阿敛。”   “会的,还会更坏!”赵敛激愤道,“还会更坏!会永无止境地坏下去!直到我们死了,直到赵氏覆灭,才能不会更坏!”   赵敬觉得他不对劲了,一把将他拽到角落里:“坏了,能怎么样?爹爹还在乌台狱,你就是没有任何办法!相公以死明志,他是为了爹爹,是为了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   赵敛冷笑,眼里流露出莫测的神色:“哥,相公走了,难道你没有一点感触么?”   “我当然伤心!可现在我们更应该要振作不是吗?”   “振作?我应该把这些人都杀光,所有想害我们家的人,都该死。”   赵敬大惊失色:“难道你还想杀了官家?”   赵敛反问道:“谁不能死呢,难道就官家不能死吗?”   “你!”赵敬狠狠给了赵敛一巴掌,“混账!爹爹无造反之心,你却在这里想着要造反!你敢对着相公的灵位说这样的话吗?!”   赵敛万分不解:“是官家逼我们的,大哥,我们不想造反,是官家逼着我们造反!你要我们怎么做?”   “怎么做?不管怎么样,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着造反!你头顶永远是君上,这是家规!赵氏只出忠臣,你想造反,除非你不姓赵!”赵敬气得倒抽气, “你个混账,爹知道你这么说,一定狠狠打你!”   赵敛满不甘心,却也只能低头认错。他说:“官家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只会慢慢拖延。拖到爹熬不住了,他才能罢休。”   “就算如此,我们也要行得正、坐得直,无愧天地良心!”赵敬一把将赵敛拥在怀里,“阿敛,我们不能再给别人留下把柄了!不会再更坏了,不会再更坏了!”   “哥……”赵敛拉着赵敬的孝服,“我不想……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   他盯着眼前那根棕红的木柱,每个字都咬在嘴里,“难道,我们就只能等死吗?”   **   谢承瑢万万没想到颜辅仁会自尽。半夜,他悄悄去颜宅吊唁,满堂没见着赵敛,只看见赵敬独自跪着。   他与赵敬不太熟,见了面,也只是简单拜一拜。他对着漆黑的棺磕头,眼里映了满片灵前的白烛。   赵敬跪直背了,恭敬地说:“请谢官人安。在下有一事,要拜托官人。”   谢承瑢道:“都尉客气了,请说。”   “不是都尉了,我已经与长公主和离了。”赵敬说,“相公因我们家而出了事,我与阿敛都不便再出头说什么。如今珗州一团乱,我担心朝中天翻地覆。官人位高,须为大周尽心。”   谢承瑢颔首:“我知道。”   “我听说官家病了,最近都不见臣。是真的吗?”   谢承瑢顿了半晌,说:“是。”   赵敬担忧道:“相公去了,我爹爹还在牢中,官家也不上朝。”他抬袖拭面,“此事是因我爹爹而起,现已至此,我们家该怎么办呢?”   “是因我家而起的。”谢承瑢忽然说,“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同虚。”赵敬缓缓转过脸看谢承瑢,“我信这世上还有天理,是么?我知道谢殿帅是忠臣,不过和我爹爹有误会,是吗?我们家,和你们家,应当是好好的,是么?”   “是。”谢承瑢的脑子冒出很多念头来,他坚定地说,“是,我信,天理昭昭。”   “同虚。”赵敬深深地望着谢承瑢,“你是我爹的徒弟,便也算作是我的兄弟。他把寇家枪法完完整整地传授给了你,寇家枪从来光明磊落,使寇家枪的人,也当是坦坦荡荡之辈。”   “是。”谢承瑢说,“太尉是坦坦荡荡的人,我也是。”   “同虚,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谢承瑢看着赵敬的眼睛,他知道赵敬在要求他做什么。   第二天,谢承瑢就去登闻检院门口为太尉击鼓。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是最后的能救太尉的机会。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鼓面,鼓声与喊冤之声震动天地。   “请陛下彻查相公自戕一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请陛下彻查相公自戕一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   今日又不上朝,偶有官员路过,见谢承瑢击鼓鸣冤,纷纷驻足。   谢祥祯也从里面出来,正好看见谢承瑢在击鼓,大为震惊:“谢承瑢!”   “请陛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   “谢承瑢!”谢祥祯快步走过去,用力夺下鼓槌,“你在做什么?!”   “请陛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   “谢承瑢!”   “请陛下……”   谢祥祯咬紧牙齿,一巴掌扇在谢承瑢脸上。   围观的官员震惊地看着他们。   有血从谢承瑢嘴角淌出来,流过他的下颌。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怨恨地看着谢祥祯。   “登闻鼓是你能随意敲的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身为臣子,你不上朝,在这里做什么?为一个谋逆造反的乱臣贼子喊冤!”   谢承瑢直挺挺站在那儿,他面前就满是风雨痕迹的鼓,一面装模作样的鼓。   “爹!”谢忘琮也从里面出来了,不由一窒,“怎么了?怎么了……”   谢祥祯骂道:“你这官不想干了,就给我滚!你不想认你老子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省得我再见到你,觉得丢人!”   谢承瑢痴痴笑起来:“你可以选谁当你的儿子,我却不能选谁当我的爹。”   谢祥祯一愣:“混账!”   谢承瑢用手背擦去嘴角血渍:“我早就不想当这个官了。”   “你不想当,趁早滚!滚出珗州,再也不要回来了!”谢祥祯指着西北,“爱滚去哪滚去哪,谁都管不着你!”   “爹,”谢忘琮急得要跳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迟早有一天会走的。”谢承瑢打断谢祥祯,“我早晚会走的,我早晚会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谢祥祯又要打他,不过此时有更多人冲过来劝架,分开了他们。   他们说:“父子二人犯得着为一个外人打架么?”   谢承瑢环视周围,又望着眼前被拦着的谢祥祯,嗤笑说:“颜相公死了,是你递的刀吧。”   “你说什么!”   边上几个官人嘀咕道:“哼,怎么还在替乱臣贼子说话。”   谢承瑢瞥了那些人一眼:“你说什么?”   “说什么,不就是说乱臣贼子。”   “太尉是乱臣贼子,还是你们是乱臣贼子?”谢承瑢卷起袖子,“谁说谁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   “赵仕谋难道不是乱臣贼子吗?私藏甲胄,知法犯法,难道不是篡逆之辈吗?!”谢祥祯厉声问道。   谢承瑢反驳说:“甲胄与刀剑,不能定忠臣的罪!忠臣何罪之有?!”   谢祥祯问:“太尉是忠臣,那你老子是什么?”   谢承瑢毫不犹豫地回答:“忠臣所对,自然是奸佞。”   周围那些官人又开始嘀咕了:   “因奸佞与父亲反目成仇,真是狼心狗肺。”   “颜辅仁也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不然怎么能畏罪自杀呢?恐怕他也参与了太尉谋反一案,怕被查出来。”   “胡言乱语,狗屁不通!”谢承瑢挥开袖子,“乱臣贼子,谁才是乱臣贼子?!杀忠臣的这叫忠义,颠倒黑白是非的叫做礼信!”   “怎么是颠倒黑白呢,我们可都是忠臣。”   “哈哈!”谢承瑢大笑,“诸位好忠心啊!看看吧,看看吧!原来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逼死相公,当宰相!害死太尉,掌兵权!这不是替天行道!这是结党营私,这是党争权斗!什么惩治谋逆,都他妈是假的!”他手指指过那一圈人,“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也杀了人了。是你们杀了颜相公,你们每个人都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边上紫衣官手一抖,“就在这胡说八道!”   “没有人在乎相公死不死,你们只关心他背后的读书人,能不能站在自己的身后!也没有人在乎太尉活不活,只要分到一丁点兵权,那就够了……”谢承瑢不由觉得讽刺,“登闻鼓院,登闻鼓,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什么狗屁的天下太平,什么狗屁的盛世大周,羞愧吗?!我羞愧!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恶心!”   谢忘琮也呆住了,好久说不出话。后来她向谢承瑢伸出手:“别说了,回家吧,回家吧……”   “珗州没有我的家。”谢承瑢推开她的手,“我的家早没了。”   他从人群中挤出去,往有人烟的街上走。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他脑海中浮现太尉血迹斑斑的脸,“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没人挽留他,也没人说话。他们都默默看着谢承瑢的身影,等着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了,才从内至外叹出一口气来。   “谢承瑢疯了,他变成疯子了。疯子说话,都疯疯癫癫的。”   “就是,他竟然骂我们是奸佞,他自己才是呢。”   谢祥祯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他现在才感受到事与愿违。   【作者有话说】   会有评论吗所以(;⌒; ) 第117章 三七 今安在(一)   辛明彰一直在盯着前朝。   三天前有人告诉她,曹规全去了崇政殿奏对,李祐寅把所有侍从都赶出去了,两个人似乎在密谋什么。她不知道曹规全又向李祐寅出什么馊主意,反正她是极其厌恶曹规全的。   当初罢免她皇后一事,曹规全暗自出了很多力。辛明彰知道曹规全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动几下嘴皮子就能得尽官家信任。颜辅仁死了,朝里还有谁能做宰相?只能是曹规全了。   等到今日,崇政殿总算传出来点消息。   韦霜华到苜蓿阁说官家忽染恶疾,几日不能上朝,就想见辛明彰一面。   辛明彰不明所以地来到福宁殿,透过好几层薄纱,果然看见李祐寅瘫在床上。李祐寅呼吸微弱,偶来几声清爽的咳嗽,倒真不像是有了病。   她欠身拜道:“妾参见官家。”   李祐寅声若轻语地应了一声:“彰儿来了。”   辛明彰隔着帘子问:“官家还好些?”   “不好,我病了。”   “官家怎么病了?”   韦霜华痛心地替李祐寅说:“朝里一团乱,官家忧心至极,所以病了。”   辛明彰有些为难的样子:“前朝之事,妾不好过问。可找过医官来看?”   韦霜华说:“请了,医官说,官家这是积忧成疾,必须静养,少烦神。已经吃了药了,过几月便能有好转。”   辛明彰眼眶有些微微发红,这当然不是因为难过。她用袖子遮住眼,擦掉她眼睛酸出来的泪水:“妾忧心官家,恨不能此病生在妾身。”   李祐寅颤颤巍巍道:“我怎么忍心让你遭病痛之苦。可是……”他咳起来,“可我这一倒,朝廷怎么办呢?”   辛明彰顿了一下,说:“官家要早日好起来。”   “彰儿……”李祐寅支起半身,“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病了,朝中之事无人能定。相公自尽,太尉还陷牢狱,京中百姓示威,我怎么能安心养病呢?”   辛明彰直直看着他。   “你愿意替我分忧吗?”李祐寅问。   辛明彰很久才说:“官家吩咐妾的,妾都会做。”   “按祖制,皇帝不豫,太后垂帘。太后不在,便是皇后。可皇后不在,你说怎么办?”   辛明彰旋即跪下:“官家!”   李祐寅终于坐起来了,他静静地看着辛明彰:“我信得过你。”   “妾为妇人,如何理国家大事?可由宰执共议国事,后再决断,无不可。”   “宰执?颜相公已去,自然不能再替我决断了。太尉一案,杨相公又得避嫌,也不能商议。其余执政官,我也实在是信不过。”   辛明彰还是摇头:“妾怎么能做呢?”   “你做过中宫,又深谙朝堂之事,这些年我都一直看在眼里的。除了你,再没有旁人能替我解忧了。”   “官家,妾不能做。”   “眼下紧急,一刻都拖不得。彰儿,除了你,也唯有你!”李祐寅长叹一口气,“今日,贵妃辛氏,任权知皇后,代皇后事。因朕患疾,不能视朝,故于病中,权知皇后辛氏权同处分军国事。直至朕愈。”   李祐寅笑着看她,“只要是你,我都放心。”   辛明彰从屋内出来,见外头明媚的日光。   看来这就是曹规全和李祐寅密谋的事情了。她深知李祐寅这时候搬她出来,不过是想找一个替罪的而已。赦免太尉,又或是不赦免太尉,都是她这个“权知皇后”的意思,将来史书上写什么,都与官家无关了。   “真阴的一招棋。”她看着天,“也是真蠢的一招棋。”   *   辛明彰暂理国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颜宅吊唁。   颜辅仁过几日便要出殡了,赵敛这几日更加忙碌,前前后后都要打点。因相公去的突然,坟址尚未选好,他特意去京郊一趟,等回来时,朝廷又变了模样了。   “权知皇后,权同处分军国事?”赵敛觉得可笑,“皇后就是皇后,贵妃就是贵妃,何来什么‘权知皇后’呢。”   瑶前说:“徐娘子被废,官家想再立新后是完完全全来不及的。辛娘子从前就是皇后,她来代管,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官家这场病生的真是时候,偏偏这时候生病了?”   “说是病了,我看是心疾。这位前中宫殿下马上就要到了,二哥打算如何?”   赵敛说:“我不了解这个辛娘子,不知她是什么模样。不过我猜,她不会忤逆官家的意思。官家承担不起杀害功臣的罪名,找个人替他而已。”   瑶前沉思片刻,说:“我倒觉得未必,二哥,女子并不只会逆来顺受。”   赵敛瞥过眼看他:“你觉得她会帮我们?”   有人在外面喊:“二哥,瑶前哥,辛娘子到了,大哥叫速出去迎。”   脚步声远了,瑶前才又说:“人性如何,不仅仅是‘善’‘恶’之分。”   赵敛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方走出门,他又问,“谢同虚没有消息?”   “没有,自他击了登闻鼓,同谢殿帅吵了一架之后,再没人看见他了。”   赵敛心里有些不安:“你现在就去找他,军营里、他家里,韶园,都找一遍。”   “是。”   赵敛在灵堂跪着等辛明彰来。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有数十头簪白花的女官进门,随后是内侍,最后进来的是一个戴帷帽穿素衣的女子。   想必就是辛娘子了。赵敛并不直视辛明彰,他也不打算多看一眼。有人引道:“拜,权知皇后娘子。”赵敛才起身相拜。   “诸位请免吧。”辛明彰摘下帷帽,眼泪不由地就落出来了。她对着颜辅仁的灵位大哭,“相公怎么如此想不开,就这样去了!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非要一死!”   周围人纷纷抹泪哭泣。   赵敛抬眼,正对上辛明彰的视线。   “赵官人。”辛明彰先到赵敬面前欠身行礼,“我与官人也算是姻亲,请受我一拜。”   赵敬叉手说:“娘子,万万不可。”   “我知道官人与楚国长公主都是误会,大姐现在建国寺带发修行,也是分外忧思。”辛明彰拿帕子抹眼泪,“分明是个不值当的错误而已。”   赵敬不知道怎么说了,他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接话。   辛明彰也不在乎他回不回话,她转向赵敛:“赵二郎。”   “娘子。”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兄弟两个都很辛苦,这时候我才过来,算不算是迟了?”   赵敛说:“能得娘子关怀,臣不胜荣幸,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算迟的。”   辛明彰笑起来:“那就好。太尉之事我已知晓大概,自然秉公处理。忠臣之后也当是忠臣,二郎说对吗?”   赵敛说:“当然,忠臣之后,自当为忠臣。”   辛明彰又笑了笑:“二郎是明事理的,有二郎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辛明彰再拜三次颜辅仁,拜完之后也就要走了。赵敬送她出门,折回来的时候,他问赵敛:“辛娘子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敛瞥了赵敬一眼:“哥,成婚才短短几年,你就把你读的书都忘了。忠臣之后当是忠臣,她是在告诫我不要造反。”   赵敬一愣:“是,是如此。”   **   到晚上,瑶前回来了。他和赵敛说:“我找一圈了,都没找到谢同虚。”   “他能去哪儿?最近有谁看到他了?”赵敛有点急,“都找过了?马军司、殿前司,都找过了?”   “是,我都去找了,还问了人。”   “问谁了?”   “一直跟着他的彭六,还有殿前司几个旧相识,都说没见过他人。”   赵敛坐立不安:“他能去哪儿?是不是在京郊?他原先住的房子?”   瑶前摇头:“那儿我倒没去过,也不知道他原先住在哪里。”   “我知道,我过去一趟。”   “你现在去?天都黑了,明日一早你还要……”   赵敛披起外袍:“我总不能让他丢了吧?我天亮之前回来。”   瑶前看他要走了,马上追上去:“二哥,你忙不过来了,你要分成几个人?”   “有什么忙不过来,不是忙得过来吗?”   “可是二哥!这一切不都是……”瑶前望着赵敛认真的神情,忽然不敢说了。   赵敛冷冷问他:“不都是什么?”   瑶前的声音弱下来:“不都是个局吗?”   赵敛非常不悦:“你在想什么?是谁跟你说这是个局?!”   “二哥!可是我们自身都难保了,你怎么……”   “我是不是自身难保无所谓,他不行。”   赵敛牵了马出门,瑶前又在他后面紧紧跟着。   “你做什么?”   “二哥,是谢祥祯害了阿郎!”   赵敛跨上马:“谢祥祯是谢祥祯,谢同虚是谢同虚。”   瑶前抓住马绳:“别去了,我们现在不该和谢家划清界限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我说了,谢祥祯是谢祥祯,他是他!放开,你再这样我就踹你了。”   瑶前松开手了。   赵敛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瑶前看着他的背影哝哝说:“你把你自己也算在里面了,二哥。你这么聪明的人。”   颜宅离谢承瑢原先的家很远,要行很远的马。   赵敛不停让照夜快点,月色很深的时候,他总算奔到那个小村子。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谢承瑢原先的家,屋里的灯还亮着,住的却不再是谢家人了。隔着破烂的窗子,他看见里面的孩子还在用功读书,烛火摇摇晃晃的,让赵敛猜想起谢承瑢的小时候。   昭昭以前的日子,会比这个还辛苦吗?赵敛想。赵敛觉得谢承瑢一定读不起书的,也许天不亮他就要出去种田,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也许是有上顿没下顿,也许他就躲在窗子下面偷偷看月亮。   赵敛害怕想这些事,他当然希望谢承瑢是永远快乐的。   “你是谁?”屋子里的妇人疑惑地问赵敛。   赵敛恭敬地说:“我是内城来的,您知道这间宅子原先住的人是谁么?”   “知道,她姓梁,她已经死很久了。”   赵敛问:“你知道她的坟在哪吗?”   妇人打量着赵敛:“在后山上。”她犹豫了一会儿,“郎君,梁娘子是个苦命人,她不再欠债了。”   “我知道她是可怜人,我也不是来讨债的。多谢您了。”   赵敛往妇人所指的方向去找梁娘子的坟,除了这里,谢承瑢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又走了不知多远的路,赵敛终于到谢承瑢阿娘的坟了,他听见了一阵呜咽的、近乎失声的哭声。   “昭昭!”赵敛跳下马,“是阿昭吗?”   谢承瑢回头望他,眼里闪着一团泪光。   “二哥?”   “我终于找到你了。”赵敛向谢承瑢跑过去,他蹲下身,用手理整齐谢承瑢微乱的发,“怎么在这儿呢?吃饭了么?”   “二哥。”谢承瑢又涌出眼泪。他不敢哭得太大声,也不敢拥抱赵敛,因为他觉得是自己无能,是自己害了太尉。   所以他往后挪了一步,背靠着阿娘的墓碑。   “对不起,二哥。”   “不要说对不起,”赵敛向谢承瑢招手,“你过来,来我这儿。”   谢承瑢摇头:“我没办法了,二哥……我没有办法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救不了……”   “我不用你有办法,昭昭。”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救不了了!”谢承瑢哭得发抖,他蜷缩身体,想要躲到墓碑里去,“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二哥!”   “不要哭了,阿昭。”赵敛心痛欲绝,“我有别的办法,我不用你想办法了,昭昭!”   谢承瑢不敢见赵敛的脸,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二哥。”   赵敛上前抱紧谢承瑢:“不要你想办法了,昭昭。我有办法了,你不要自责了。” 第118章 三七 今安在(二)   “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很多办法。”   赵敛擦掉谢承瑢脸上的眼泪,“你不相信我吗?”   谢承瑢摇头:“没有人再有办法了。”   “昭昭,谢谢你这些日子为我们家做这么多,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做了。”赵敛把自己的氅衣给谢承瑢穿,他还理好谢承瑢鬓间的乱发。他还想说什么,可是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很愧疚。   “我们回去吧,昭昭。”赵敛还是牵起谢承瑢的手,“小马呢?我带你们一起回去。”   月亮又被云遮起来了,赵敛背着谢承瑢行在山路上。   照夜和昭昭很安静,以前它们俩见面都要打架的。安静归安静,它们还是不贴着走,不然还要吵架。   谢承瑢就盯着昭昭看,赵敛问他在看什么,他说:“小马也会难过吗?”   “小马不会难过。”赵敛说。   谢承瑢放心了:“那就好,那昭昭也不会为我难过了,它就会永远快乐。”   赵敛回头看了一眼谢承瑢:“昭昭,这段时日你辛苦了。你不用替我烦心了,等相公出殡了,我还去登闻鼓院击鼓。以前我击鼓他们不理我,现在我有空了,每天我都去击。是生是死,好歹要给个说法。要是让我们活,我和我爹就远离珗州,遂官家的愿。要是让我们死,我们就偷偷跑了,让官家找不到我们。”   谢承瑢问:“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赵敛笑笑,“总有个地方,能容得下我们家吧。”   “连官家都找不到你们,那我……”谢承瑢说话声越来越低了,“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赵敛说:“当然不能。”   “为什么呢?”   赵敛对着天上的月亮说:“你要是跟我走了,那你的前程仕途也一起没了。这一点都不值得。”   “可是我不稀罕那些!二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总要一起的,我丢下你、你丢下我,都不算是一起了。”谢承瑢很害怕赵敛抛下他,也更害怕分离。他哀求说,“要么你也带我走吧,阿敛,我不要仕途,也不要前程,我就想要……”   “想要什么?”   “……自由。”谢承瑢靠着着着赵敛的脑袋,“二哥,我想要自由。”   赵敛反问他:“跟着我东躲西藏,也算是自由吗?”   谢承瑢毫不犹豫地说:“算。”   “我带你走了,你的家怎么办?你阿姐呢,你爹爹呢?你的家在这儿,你抽不开身的,我也不能让你为了我而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赵敛又觉得无比愧疚,“昭昭,别为我犯傻了。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   谢承瑢心一沉:“所以,你不能带我走?”   “你不能跟我走。”   “为什么?”   “你的人生不该是围着我转的,昭昭,和我走了,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谢承瑢又流泪了,泪水就滚在赵敛的皮肤上:“我怎么会后悔呢?不和你一起走,我才会后悔。二哥,你比我冷静,也比我拎得清。你可以冷静地安排好一切,我却不能。”   赵敛柔声说:“你才是无所不能的人,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比现在更好。没有束缚才算是自由,不是吗?”   “你走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你能信我,可是我不能信我自己。”谢承瑢咬赵敛后颈,疼得赵敛都快要跳起来了。   “你怎么咬我!”   “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是生是死,是天上还是地下,我都跟着你。带我走行吗?”   赵敛吁出一口气:“昭昭,我们是该互相成就的,而不是互相拖累的。你跟我走,就是我拖累你。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这样。”   “可是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很爱你,可是你要是一心扎在我身上,就不值得了。昭昭,你才二十岁,将来那么长的路要走,我又怎么忍心把你拴在我身边,把你带到没有归处的地方去?”   谢承瑢不听,他反复说:“二哥,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很爱你,但你不能跟我走,我只能是你的累赘。”   谢承瑢心里紧绷的那根线终于要断了。他崩溃地说:“二哥,你是辜负我。”   赵敛回过头来对谢承瑢笑:“这次我要做负心人了。”   谢承瑢用力咬赵敛的后颈,都快咬出血了。他怨恨地说:“现在我恨你了。”   *   辛明彰代管国事后亲自到御史台审赵仕谋,审讯了几日,总算落定。十一月二十,她请诸位常参官以及赵敛、赵敬往崇政殿,隔帘议事。   仅一个月,辛明彰便摸清了朝中局势。抛开其他人不说,她是真的很喜欢赵敛,赵敛确实才能出众,而且杀伐决断,如果将来赵敛能掌兵权,一定能平衡住其他武将。最重要的是赵敛与李祐寅有积怨,这对辛明彰而言是好事。   辛明彰叫群臣进殿,先是问了些琐事,而后转到赵仕谋身上。   她说:“我这几日已在御史台狱审清楚了。所谓甲胄一案,两方说辞,又无人证,确实难理。为此,我特派人去西京寻了先帝生前身边的宦官,总算得了一点消息。”   底下常参官都盯着她,她从容地说:“先帝身边曾有一个宦官,名为张清,很受先帝信赖。张中官自先帝还是太子时就跟着他了,恰好知道此事。这位张中官就在西京舒州,奉吉已经和他见过一面了,拿到了他的手书。”   谢承瑢稍稍抬眼,他很疑惑,张清,也就是李絜,不是已经死了吗?   辛明彰笑笑:“甲胄确实是先帝赐给赵恭权的,赵恭权说得都是实话,也没有任何谋逆之心。我找到了当年赐甲胄的书册,都是误会罢了。”   她把赐甲的册子拿出来给诸位常参官过目,有常参官质疑说:“张清?先帝身边有叫张清的中官吗?”   辛明彰说:“高奉吉,把先帝在时所有的宦官名录拿给这位官人看。”   高奉吉和几个内侍转身到内殿去抬名录,厚厚一本,约有一人高。   “官人若不信,大可在名录中查。”辛明彰说。   那官人看到这本册子,登时无言了,也没想着真的去翻。他低头说:“娘子英明。”   “此事关乎朝廷颜面、社稷安危,一定不能马虎大意。近一个月,我查遍书、阅遍册,审遍人、问遍人,这才查清原委。只是误会而已。”   谢祥祯出来问:“敢问娘子,此赠甲之册,如何定真假?”   辛明彰说:“有先帝朱印,请管军来看。”   刘梦恩将册子摆在谢祥祯面前。   谢祥祯去看,果真是先帝印。旁边臣子们看了,也纷纷说:“好像是先帝印。”   杨荀问:“赠甲册不假,为何现在才拿出?如何御史台的查不出来?”   “这就要问问御史台了。”辛明彰转向御史中丞,“我知道御史台一直很辛苦,可是辛苦归辛苦,怎么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御史中丞昏头昏脑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听明白辛明彰是什么意思了。他扑通跪下:“请娘子恕臣死罪!”   “官家病着,不宜行狱。我知道诸卿都是为大周思量,出了这些事,诸位都不想见。我不主动行罚,但若有自行请罚者,我也从愿。请罚的,我都会报给官家,让官家处置。”   谢祥祯无话可说了,望了杨荀一眼。杨荀也觉得纳闷,怎么好端端又冒出这么多证据呢?到这儿,他才想明白是官家想要放过赵仕谋了。   辛明彰又问:“除御史中丞外,还有谁要自请罚的?若没有,我便再说如何处置太尉了。”   杨荀先出来说:“臣无意诬害太尉,却酿成大祸。臣自请罚。”   “还有么?”   谢祥祯看杨荀也请罚了,自己不好再沉默,便也出来说:“臣也自请罚。”   辛明彰点头:“等我回去同官家商议,再行罚事。”   殿中安静半晌,辛明彰忽捂面低泣:“几月来,朝中乱作一团。每每思之,我都泪流满面。大周之所以强盛,是因君臣和,将相和,官官和。只有如此,才能与天下和。现在朝中吵成这样,如果再这样下去,大周还有什么气运可言呢?眼下官家也病了,留我一妇人监国,只盼着你们安分些,我也就好做了。”   不知道是谁说:“臣誓死与官家娘子齐心,建兴大周。”   底下一群人附和说:“臣与官家娘子齐心,建兴大周!”   辛明彰很是满意:“望诸卿勉励之,散了吧。”   出了崇政殿,赵敛并没有觉得完满了。他对谢承瑢说:“想定一个人的罪那么容易,想赦免一个人也那么容易。原来在朝廷做事不需要讲究证据,附和的人多了,事情也就成了。”   谢承瑢说:“也许这就是党争,幸好太尉已经解脱了。”   赵敛望他:“你以为什么才算是解脱?”   “二哥?”   赵敛垂眸:“我要去接我爹爹了,我们回见吧。”   他走得很快,谢承瑢也追不上他的脚步。谢承瑢看着赵敛匆匆的背影,心好像更忐忑了。   **   赵敛和赵敬一起去御史台狱接爹爹。   赵敛从未觉得这条路那么长过,从宫门到御史台,小时候打打闹闹地,一眨眼就到了。现在跑着马,也要走很远很远。   他有很久没有看见爹爹了。当他从逼仄的、潮湿的长廊里穿过,直直走到爹爹面前的时候,他差点忘记爹爹以前是什么样。爹爹满身都是血了,躺在那儿,分不清是死了还是活着。   赵敛扑通跪下来了:“爹!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赵仕谋已经有些听不清了,他恍惚地看着面前人,细声问道:“是阿敛吗?”   “是我。”赵敛靠过去,“是我,是我来了。”   赵仕谋昏昏的,又问:“阿敬呢?”   赵敬这才赶来,同样跪下说:“爹!”   “都来了……”赵仕谋缓了一口气,“你们没事就好了。”   赵敛背着爹爹出狱,不由觉爹爹身体之轻。原本爹爹也是能举动几十斤枪的人,怎么到了今日,就只有羽毛一般重了呢?   赵敛很怕颠到爹爹,走路也慢。他听见爹爹微弱的呼吸声,就飘在他的耳侧。   “阿敛……”赵仕谋轻轻说,“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就长大了?”   “我很早就长大了,爹。”   赵仕谋笑起来:“你什么时候长大的呢?在齐州,我还没觉得你长大了。我总觉得你还是孩子,可是一眨眼,你已经可以背着我走这么远了。”   赵敛鼻子一酸:“我长大了,爹不高兴吗?”   “高兴,却又不高兴。”赵仕谋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抚上赵敛的脸,“盼着你长大,又不想你长大。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好像比以前瘦了不少。”   “瘦了好看,瘦了不比胖了好看吗?”赵敛苦笑起来,“爹,以后我会更瘦的。”   赵仕谋说赵敛傻,说完,他转头望见赵敬。   “你还是、还是和长公主和离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听话?”   赵敬自责说:“是我错了,爹。”   “我以前就……盼着你,有个好婚事。从你八岁,我就替你看人了……可是你犟,你不喜欢的,我强塞给你也没用。我很着急,阿敬。”   “爹……”赵敬含泪说,“等你好了,你每日都替我挑,我再也不犟了。”   赵仕谋满意地说:“好啊,我给你挑……给你挑……”   他的呼吸忽然模糊起来,摸不清楚,好像天边若隐若现的云。   赵敛背着赵仕谋出了御史台狱的大门,抬头便是那一片被夕阳染紫了的霞光。   他说:“爹,你看,太阳落山了。”   赵仕谋费力地抬起眼皮,他早看不清日落了。可是不忍心叫赵敛担心,所以假装能见。他赞叹道:“真漂亮。”   “等你养好伤了,我每日都陪爹爹看。”   赵仕谋却说:“我想……看日出……不想看日落。”   赵敛说:“那我就陪爹爹看日出,再也不赖床了。”   “阿敛啊……”赵仕谋笑起来,“我想回家了。”   红紫色的光染遍了云,也染遍了赵敛的后背。他的衣衫被赵仕谋的鲜血浸透,一路都伴着长长的血迹。   每一步,都倍感艰难。   【作者有话说】   收留心碎猫猫头( ′▽`) 第119章 三七 今安在(三)   李祐寅知道辛明彰把赵仕谋放了,心中赌气,却又不想这出戏演砸,只好对着床头那盆花撒气。   他把滚烫的药都倒进土壤里,热气很快就漫上来。他冷冷地看,没一会儿便听见辛明彰来了。   “官家。”辛明彰欠身行礼,“请官家安。官家今日可有好些?”   李祐寅冷笑道:“再不好,也被你气好了。”   “官家恕罪。”   “我怎好定你的罪呢,皇后。”李祐寅轻飘飘说,“你倒是做得很好,什么都完美无瑕,叫人挑不到一点错处。”   辛明彰说:“我知道官家一定会生气,只是此事,我不得不这么做。”   李祐寅打量她:“你要怎么辩解?”   辛明彰说:“我先前已经去御史台狱看过几次赵仕谋了。狱中刑罚严厉,就算官家不赐死,他也该死了。我以为,左右都是要死的,何不借此平息京中恩怨,也可表明官家仁厚,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抑了我,扬了你,也算一举两得。”   “我不敢算计官家,只是权衡利弊,还是放了赵仕谋最为稳妥。一来安抚京中,二来安抚朝中,三来安抚赵家。放了赵仕谋,平他冤屈,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多利的办法了。”   李祐寅把药碗随意丢在桌上:“后面你打算怎么做呢?”   辛明彰继续说:“妾以为,赵仕谋一死,当即刻赠其为‘太师’,追封他为王,厚葬他。”   “追封他?厚葬他?!为什么?”   “因为他曾是大周的功臣,官家是仁君,不应亏待功臣。做这些,不过是给他些颜面,也为官家自己留点颜面。人都死了,生前恩怨如何,倒也不必再计较了。”   李祐寅盯着她,忽笑道:“他要是死不了呢?”   “官家等便可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赵仕谋总该死了。”   “哼,拖了这么久,不还是要我下罪己诏,承认自己负了功臣?”   辛明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退一步,能进一大步,何不退?官家何苦同死人争个高低。他死了,就已经输给官家了。”   李祐寅不说话了,他缓缓躺下,认真地咳了几声,说:“随你吧,我病了。”   “请官家放心,妾定不负官家所托。”   辛明彰欲退去,李祐寅又问:“赵敛呢?你又如何处置他?”   她如实回答:“赵敛是不可多得的领兵之才,绝非是三衙那些平庸之辈能比的。”   “你觉得赵敛很好?”   “是,官家也一定舍不得杀他,不然怎么会放他一回又一回呢?将来西征、戍边,还用得上赵敛。赵敛要留着,以备来日。”   李祐寅听进去了,摇摇手:“你自己看吧。”   辛明彰走了,李祐寅又起身折磨那盆花。   快入冬了,枝上早已不见花叶,他不知道这盆花有没有被烫死。   他忽然想到崇政殿外的那几株蜡梅。腊月要到了,蜡梅是不是要快开了呢?   这回再没什么能阻止得了蜡梅花开了。   他应该高兴的,他应该狂喜。太后死了,颜辅仁死了,赵仕谋也要死了,大权都落在他手里了。可是他却提不起那颗心,他更不安,更害怕。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1]”他吟唱完,真的咳出了血。   *   赵仕谋回到家后高烧不止。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那些日子不得医治,拖着,已经到了医药无救的地步。   医官郎中来诊治,看了都摇头说:“冬日来了,二郎还是早些准备吧。”   赵敛耳朵嗡嗡的。   这几日他在病床边侍疾,每望着爹爹昏迷的模样,心便一阵一阵地揪着痛。   这不由让他想到崇源九年的那个正月,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   娘不行了,他就哭,泪水浸湿了半边被子。爹爹见此呵斥他:“哭!哭有什么用呢?”   爹爹是万分坚强的人。娘走的时候,爹爹没哭,娘出殡的时候,爹爹也没哭。   有时候赵敛想着,什么时候他能做到像爹爹那样,遇事不掉眼泪?那就能变成无坚不摧的人了。   这回他没哭了,他好像比所有人都平静。他稳妥地叫人打造棺材,准备好一切丧礼要用的东西,默然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昏迷的赵仕谋醒了。   赵敛就守在边上,他看见爹爹的嘴巴忽然歪了,两只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他俯身凑过去问:“爹,醒了吗?”   赵仕谋费力地睁开眼:“阿敛?你……你怎么没上学?”   赵敛心中一窒:“爹,我不必上学了。”   “哦……”赵仕谋眼睛睁大了,“睡了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饿了么?我去给爹找些吃的。”   赵仕谋转动眼珠:“不饿,你大哥呢?叫人把你大哥喊过来,我有事儿想同你们说。”   赵敬来了,和赵敛一起跪在床边。   现在赵仕谋精神很好了,呼吸平缓,也能坐起来说话了,但是他的嘴还是歪着,眼睛也没什么神。他靠在床头,平稳地说:“这几月来,你们辛苦了。因为我,你们受了很多委屈。”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培德……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告别。还有同虚,他为了我,差点儿连官也丢了,也差点儿要被贬到千里之外。”   屋子里灯昏暗地,还不如外头走廊的灯笼。赵敛低头,看到膝前那片光,就像是一层霜。转头望去,门口那盏暖色的灯正随冬风晃。   “阿敛。”赵仕谋叫他。   他回过神来:“爹。”   赵仕谋说:“别怪谢同虚,他是个好孩子。”   赵敛点头:“我不怪。”   “爹爹有愧于他,阿敛,你若真心欢喜他,不必为了我的事同他结怨。你与他是两家人,真要成婚,就不止是你与他两个人的事了,那是两家人的事。我知道你有考量,不必我再替你做主。”赵仕谋按住赵敛的手,“你要记清大局,谢祥祯是能将,将来在战场上,你不要因一己之私,为难他,毁了西北战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人该记恨,什么人不该记恨,你要记清楚。”   赵敛说:“我记得爹爹的话了。”   赵仕谋又说:“我做不动官了,将来你在朝中,一定要记得,三思而后行。”   赵敛叩拜:“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赵仕谋满意地点头:“阿敛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顿了好一阵,他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很乖的。”   他又和赵敬说,“我也有些话嘱咐你。”   赵敛分神了,没能把爹爹那些话都听进去。他望着爹爹那双旧鞋,生了年老的斑。他把目光移到爹爹身上,看见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他一直这样盯着爹爹的脸,一刻都舍不得移开了。   “我做梦,梦见你们娘了。”赵仕谋憧憬地说,“我听见她叫我过去,她等着和我重逢。可我说……我还舍不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再多等我一会儿。”   赵敬流泪了,低头去擦。   赵仕谋说话的语气悠悠,似在说什么美好的事情。他回忆起从前种种,想到学枪、打仗,想到被封太尉。但他拥有的这些荣光都没了,他身上所有的荣光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我不相信先帝会算计我,等我下去了,我要亲自问问他。若是他算计我……若是他算计我,我也就认了。”   赵仕谋觉得无奈,“阿敛,我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做官,不要像我一样,知道吗?总是要留一点儿私心的。不论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别人,都要留点私心。”   赵敛应声:“我知道,爹。”   “虽说要有私心,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做乱臣贼子。”赵仕谋叮嘱说,“阿敛要名垂青史,不要遗臭万年。听到了吗?”   赵敛点头说:“听到了。”   赵仕谋如释重负:“阿敛,要善始善终,一定要善始善终。善始善终啊……”   他又开始没精气神了,说话也虚起来。   他眼睛瞟到外面的灯,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是想死在马背上。”   他隐约听见马蹄阵阵,刀枪相接,西北的风雪烈,他没在雪中。   “我有一场梦,是西北四州复还,是天下归一,是大周太平……”   赵仕谋又变年轻了,他觉得身子轻了,伤也不疼了。他好像要飘起来,随着冬风飞往出门去。   赵敛一个人到屋外的台阶上坐着。   他抬头,看见天上那一条细细的月,尖得能刺伤人。他就这样看着,感受冬日里吹来的凉风。   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好像今夜只是一个平常的夜,看完了月亮,他还要去背书,等睡前爹爹还要来查。又或许是,他一回头,阿娘就在他身后笑着看他。   怎么这么快呢,为什么他一眨眼,阿娘就没了。他现在又能握得住什么呢?他快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十二月了,也许珗京又要下雪了。他在思量雪日怎么过,珗州的冬日那样冷,要不要给爹爹再添一件厚衣。   想到这里,瑶前的脚步声跺过来了。   瑶前猛地打开门,焦急慌忙寻找赵敛的身影。看到赵敛了,他骤而爆出一声哭腔:“二哥!”   赵敛听着耳边的风。   真冷,再久一点,就会更冷了。下几场雪、听几场雨,冬天就要过去了,春日就要来了。   “阿郎……阿郎没了!”   赵敛断了思绪,呆呆地站起身,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灰尘。   他忽然耳鸣了,听不太清瑶前说话。   “你说什么?”   瑶前的眼泪哗哗淌:“阿郎没了……”   赵敛迷糊了,觉得头昏眼花。   爹爹没了,他的爹爹没了。   “爹……爹!”   赵敛的脚软透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跑到爹爹床前,先是看见一片哭倒的人,再是瞧见几乎晕厥的大哥,最后,是望到那张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的爹爹的遗容。   那一刻,他竟然在想: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很乖的。”   赵敛这才开始有些慌了:“爹!”   月色愈深,很快,云就遮掩住月亮了。   月亮再也瞧不见了,爹爹也随着月亮走了。   赵敛手抖着为爹爹换上干净衣裳,他感受到爹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凉了、僵了,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了。他梳爹爹的发,却找不到一丁点乌色。   爹爹什么时候老的?他也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没爹了,再也不会有人打他、逼着他读书上学了。他记得除夕夜的那顿杖,还有爹爹说的那些话。   他哝哝说:“爹,我再也不会不乖了。”   他俯下身去,深深地抱紧爹爹。   赵仕谋走了,赵宅连夜发丧。   家里热闹了,前来吊唁的人同流水一般不绝。   赵敛又穿上缟素,跪在灵前。   他隔绝所有吵闹的声音,怔怔看那具漆黑的棺椁。   以前他总惹事不听话,都是爹爹替他兜着,可如今兜着爹爹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棺。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陪他长大的人,娘,周将军,颜相公,爹……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未来的路那样漫长,他要一个人走。   “这一辈子得有多长啊。”他轻轻说,“这么长的一辈子。”   赵敬眼睛肿了,他瞪着红眼,握上赵敛的手:“阿敛,我会永远都陪着你的。”   “谁都陪不了谁,谁都陪不了谁一辈子。”赵敛摇头,“哥,我觉得过不去了。我觉得这辈子过不去了。”   灵堂里来了很多人,有他幼时的伙伴,有军营里的好朋友,还有长辈、爹爹的同僚,宫里的宦官,那么多人,把这间堂都挤满了。   宦官拿出诏书,说权知皇后代陛下下诏,追封太尉为卫王,赠“太师”,谥武忠。   赵敛听了,忍不住笑了两声。   他讥讽的声音穿过哭声:“活着的时候没想过这些虚名,死了之后又怎么会贪恋权贵。”   宦官听后,窘迫说:“太尉竭智尽忠,当此荣誉。”   赵敛淡淡说:“张于湖曾作《念奴娇》一词,为家父常念。其中有言,‘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2]今提与诸君共勉之。”   堂中官员拱手:“与太尉共勉。”   谢承瑢藏在人群里,遥遥地看着太尉的灵位。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他哀伤地重复念一遍,向太尉跪拜。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本文中第一次出现本句是在第30章 。   [2]:出自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第二卷 还有一章结束~ 第120章 三七 今安在(四)   赵仕谋死了,辛明彰替官家处置了不少人。宰相杨荀、殿前副都指挥使谢祥祯,还有不少玩忽职守的官员,都被她贬出京城。她又趁机更换朝中部分官员,表面是在帮李祐寅清洗朝堂,其实是为自己谋出路。   朝中事毕,为平百姓怨言,她又下令大赦天下,一时之间,百姓拥护爱戴,人人嘴里都称赞这位好皇后。   长公主出家了,废后徐婉在家中自尽,谢承瑢也被罢去差遣,暂在家中待命。   至于其他人,他们都像无事发生一般,依旧谈笑风生,写字作诗。只是提到赵氏的时候,他们都会唏嘘:做了几代的权臣,现在终于掉下来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想要做权臣。   腊月初十,沈沛又过来找了赵敛一回,师徒二人躲在小屋子里说话。   沈沛问:“你爹爹走了,剩下的事,打算要怎么做?”   赵敛说:“京城不能再久留了,我想我与大哥应该尽快离开珗州。”   “是,你也是知道这个理的。有想好去哪里么?”   “均州?”   “均州不错。”沈沛颔首,“均州是你家乡,回去也有好由头。辞去所有官职,扶你爹爹回去安葬,安心丁忧三年,这是最好的办法。将来如何,还得看官家的意思。依我看,你若不做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倒也成了。”   赵敛却说:“可我不想荒废在均州,先生。”   “走一步算一步吧,阿敛。眼下你已经没有任何可供官家利用的价值了,算是一颗废棋。官家将来若用你,你再起来。官家不用你,你就隐居山水,逍遥自在地过一辈子。”沈沛抚摸自己花白的胡须,“因为你爹爹的事,将来你再想位极人臣,不容易了。”   赵敛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从小他就想做个大官,现在他做不了了,难免遗憾。   “去了均州,不要想着将来如何,安心为你爹爹守灵,总要做个忠心的样子。等官家疑虑消了,你再做也不迟。”   赵敛点头:“我去了,先生在珗京要好好保重。”   沈沛轻拍赵敛的肩膀:“你放心,别有牵挂。”   赵敛写了一封“辞官扶灵回均州”的札子交到宫里,官家的病还未好透,批复的是辛明彰。   辛明彰回札子说:二郎年少有为,盼三年期满,再回京赴任。她又送了几件过冬的衣,也算是一些关怀。   赵敛收下这些东西,向辛明彰表了谢意,又收拾行囊,迁了母亲的坟,将父母的灵棺停在一处,待半月后一起回家。   京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交接,例如京中的田宅、家里的仆从。   赵敛将田留下了,卖了除韶园以外的所有宅子。家里那些仆从,不想留的,赵敛都替他们赎身了。想留下来的,赵敛都让他们去了韶园。   韶园是他送给谢承瑢的宅子,之前地契和房契都没有交给谢承瑢,这回交了。赵敛不敢去见谢承瑢,他怕谢承瑢怪他,所以就让瑶前跑了一趟。他也没让瑶前告诉谢承瑢他要走了,他想不告而别。   夜里他还在忙着家里的事情,瑶前过来和他说,谢同虚来了。   赵敛没胆子去见,他竟然想让瑶前打发他走,可是瑶前说:“二哥,外面那么冷,你还是跟他把话说清楚吧。”   “我好像没什么话要说了。”赵敛说。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披衣出门。   外面冷透了,多少厚衣都挡不住冷风。   赵敛看到谢承瑢站在黑夜里,就一个人,孤零零的。谢承瑢头顶偏处挂了一只白灯笼,黯淡的光铺在他的身上,赵敛在这一刻觉得无比愧疚。   他和谢承瑢隔着很远相视,他看见谢承瑢眼中闪着泪光。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赵敛问。   谢承瑢哆嗦地说:“不冷。”   “我给你拿件衣服。”   赵敛给谢承瑢拿了一件衣服,隔着很远递给他。   谢承瑢不接,他眼里的泪光更亮了。   “你哭什么?”赵敛忍不住问。   谢承瑢说:“二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我和你之间哪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赵敛还是把衣服给谢承瑢披上了,他闻到谢承瑢身上淡淡的蜡梅味,这让他在一瞬间想起和谢承瑢所有的快乐时刻。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谢承瑢说。   赵敛为难道:“我戴着孝呢。”   “就跟我出去一趟吧。”   赵敛看着谢承瑢被冻红的鼻尖,心一软:“去哪里?”   “去朱雀河。”   去朱雀河,赵敛害怕去朱雀河。他和谢承瑢第二次见面就是在朱雀河,也许动心也在朱雀河。现在他要走了,是不是离别的地方也在朱雀河呢?   快走到河边,赵敛不想走了。他轻轻说:“我要走了,昭昭,我已经辞官了。”   谢承瑢看他:“你去哪里?”   “去均州,我之前说过的。我爹想回均州,我也想回均州。”   谢承瑢不理他,继续埋头往前走。   赵敛又说:“以前我同你说的,你再好好斟酌吧。我废了,将来再也扶不起来了,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一辈子了。你在珗京好好的,等致仕了,我们再相逢也不迟。”   “再相逢,也不迟?均州远,从珗京到均州要四五十年,或者要一辈子。”   赵敛沉默了。   谢承瑢看地上的影子,似乎有些绝望:“你要走了,我也拦不住你。对不起,二哥,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再和你说什么。”   “不要说对不起了,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谢承瑢不看他,只看天上丑陋的月亮。他转过脸,恰有一阵风,带来数不清的香味。   “二哥,你恨我吗?”   赵敛说:“不恨。”   谢承瑢觉得难过:“可我恨我自己。二哥,朱雀河边的蜡梅开了。”   赵敛心像是被什么重砸了一下:“我知道,我闻到香味了。”   “我想带你看一看,因为除了这个,我再不知道有什么能给你的了。”谢承瑢指着那片金黄的花,还有被冷风凝住的河水,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赵敛余光看见谢承瑢背后的那些梅了。他不想看梅花,视线一直停留在谢承瑢的身上。   他的思绪一下回到崇源十三年的正月,就在这里,就在梅树面前,就是这双眼睛。他觉得应该过去了十几年,可实际上还不到五年。   他记不得是哪一棵树了,但人还是那个人。那个人就在眼前,再也不用拨梅才见。   可现在他没勇气见了,他胆怯起来。   “梅花的根长在珗州,所以它不能走。可我的根不在,我是自由的。”谢承瑢恳切地看着赵敛。   赵敛知道他的意思,他还是想把所有东西都抛下,还是想不顾一切和自己走。   “梅花的根在珗州,你的根又何尝不是呢?”赵敛望着谢承瑢,“昭昭,算了吧,我没出息,你不能和我一起没出息。你跟我走,只会让我更怨恨我自己,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谢承瑢听罢,那些支撑着他的精气神全都泄出去了。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你什么时候走呢?去均州。”   “我不知道,该走了,就走了。”   赵敛要往回走了,他屏住呼吸,要把梅花想起困在鼻息之外。   谢承瑢又说:“二哥,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我送送你,行不行?我想你好好的,我想看着你好好的。”   赵敛摆手往回走:“别送了,就在这停吧。”   谢承瑢跟上去:“你不准我送你,那……我们应该还能再见吧?”   赵敛不敢转头看。   “二哥,”谢承瑢走不动了,“你从前说再见,是天上再见,还是地下再见?”   赵敛没有回答他,更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怎么瞧都瞧不见了。   “你好歹要告诉我,到哪里再见。”谢承瑢又流泪了,“你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觉得是他的错,可是他分明已经这样努力了。他没办法挽回已成的结局,在这一刻,他甚至想着,其实可以由他来替太尉承受这一切的。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河岸那边飘过来一阵歌声:“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   “小官人思谁呢?”   “谢小官人未有离别,更没有思人,如何应景?心有所想,才寓情于物。”   谢承瑢感受到脸颊上的热泪,就掉落在他的衣襟。   *   腊月二十八,珗京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这样的雪日,赵仕谋出殡了。   赵敛要带着父母回均州,路途遥远,也许要从冬日走到夏日。   出殡之日,来替赵仕谋送行的人很多,整个东门大街两侧被人占满了。百姓们泪流满面,嘴中呼唤着:“太尉,太尉。”   赵敛站在门前,刚要上马,便听人来说:“二哥,纪家的公子来见二哥。”   他提起精神来,迎面见到纪鸿舟与程庭颐。   太尉一案,纪鸿舟与程庭颐也帮了很多忙。虽先前赵敛谢过,但今日又来拱手道谢。   纪鸿舟拦下他的手,说:“你和我之间,就不要说那么多次谢了。我们没能帮上忙,请君勿怪。”   赵敛说:“我怎么会怪呢?”   纪鸿舟看他的衣着,又见他单薄的靴子,说:“今天雪大,你多穿些。”   “我带着衣服呢,哥不必挂怀。”   程庭颐望着赵敛身上那件霜白色的氅衣,心中忽然明了。他道:“二哥,路途遥远,万分小心,多保重。”   “你也保重。”   纪鸿舟看赵敛上马,又作揖:“二哥!日子还长,功名如何,走着瞧。”   赵敛苦涩地笑起来:“好,走着瞧。多谢了,来日再会。”   “再会!”   赵敛抬头,看着满天的雪落在他身上,白色的,同霜色氅衣融为一体。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顾着前方坎坷,不知要走多久。   雪路漫漫,直到京郊长亭,送行的人才渐渐少起来。   杜奉衔骑在马上,绕送葬队伍一圈,清点了人数,才过来同赵敛说:“都齐了,二郎。”   赵敛颔首:“你真要跟我一起走?”   “我真和你一起走。”杜奉衔抱拳,“我这条命是二郎捡的,将来不论贫富,我都跟着二郎。”   雪又大了,夹杂着霰铺天盖地而来,叫人分辨不得方向。   赵敛披着那件霜色的裁制粗糙的氅衣,竭力远眺雪林:“走吧,出了珗京,也许就不下雪了。”   前头送葬的起灵人说:“走喽!”   马鞭响在雪雾中,车轮滚过厚雪,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   照夜没行几步,忽然拼命转头往回看。它嘶鸣着,要朝长亭处奔去。   赵敛见此,及时勒住缰绳,呵斥道:“照夜!”   照夜呜咽着,对那头大雪留恋不舍。赵敛这才看向那片雪亭,他见到一人、一马,有大雪覆身,人和马都沾上霜了。   他和照夜都停住了脚步,痴痴地看着雪中人。   “二哥?”瑶前也望过去,心中一惊,“谢同虚?”   谢承瑢和赵敛隔着雪相视。   真大的雪,大到完完全全看不清人了。谢承瑢只能辨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对方身上那件熟悉的氅衣。   昭昭也向照夜呜咽,它想闯过雪,却生生地被一片白挡住了脚步。   赵敛攥在手心的绳子渐松,他知道他藏不住自己的心了。   他很想冲过去,很想留下来。他甚至想着,如若谢承瑢要求他留下来,他就不走了。   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可是随后,瑶前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二哥,出殡忌讳回头的。”   赵敛不说话,也没动静。他还在等那一声挽留,等了又等,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回应了。   赵敬劝他说:“阿敛,走吧。”   缰绳被瑶前圈在手里,马蹄又在雪中行过。   赵敛的目光一直在后头,透过白茫茫一片风,直到那雪把人埋了,再也看不见了。   他忍不住流泪,心好像被刀子狠绞。   他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死别之后又是生离,无论他有多舍不得,终究还是要接受分别。   “别想了,阿敛。”   “哥……”赵敛的泪不断往外流,他低下头,握住指中的金指环,“雪太大了,天气太冷了。”   赵敬勾住他的肩:“还有衣服,再穿一件吧。”   但赵敛分明是在想,谢承瑢的伤口最怕冷,他会不会回不了家。想着,又不死心地回头,这下真的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谢承瑢的眼泪冰在脸上。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2]时辰久了,竟连马蹄印记都消失不见了。   不会有人比他还讨厌下雪天了。雪于他而言,意味着永别。   “走吧,走吧……”谢承瑢笑着,“到你的天地里去,你就自由了。”   他坐不稳马,摔在雪地里。怀中玉佩硌着他,一并都被大雪沾湿。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本词第一次在本文中出现,是在第38章 。   [2]:出自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二卷完~   霜色的氅衣就是当年小谢送给他的第一个东西,见第10章 。 第三卷 开头,小谢已经26岁了。一别六年~ 第三卷   null 第121章 三八 欲借风霜(一)   从秦州到珗州,谢承瑢已经走了四个月了。   建兴元年,谢祥祯因弹劾卫王被罢出京城,不到半年就官复原职,仍任殿前副都指挥使。   谢承瑢的马军司都虞候也在卫王案结案后被罢,到建兴二年,他再次被李祐寅撤去京中职务。   李祐寅对谢承瑢替赵仕谋求情的事情感到非常不满,后来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把谢承瑢调去秦州了。   秦州才收复没多久,又在边疆,常有战事,局势非常乱。没有哪个武将想去秦州,让谢承瑢去,也算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建兴六年,三年轮换期限早已经过了,谢祥祯与谢忘琮请求官家放谢承瑢归京,数不清上疏了多少次,可始终没有得到李祐寅的批复。拖到三月,李祐寅才特准谢承瑢还朝,诏书慢悠悠到八月底才送达。   谢承瑢近九月半才启程,在路上过了除夕,翌年正月才到珗京。   五年了,朝局早不似建兴元年。因颜公逝,李祐寅新拜左相黄忠则、右相曹规全。去年,黄忠则被曹规全弹劾,罢出珗州,出任地方。李祐寅又请原先辞相的齐延永归京复相,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原御史中丞被罢,中换几任,今新任御史中丞为崇源年间进士刘宜成。林珣任刑部侍郎,雷孝德任兵部侍郎。   谢承瑢是在马上听传诏的中官说这些事的,在秦州,他根本没工夫打听朝里的事。   冬日西北的雪大,一路飘白,谢承瑢背后的伤发了一回又一回,疼痛难忍。他不想回京的,但回京也有一样好处,便是能治病。要再不管背后的伤,说不定自己都活不了几年了。   “我得有五六年没回京了。”一旁同还朝的崔兴勇说。   谢承瑢本来在发呆,现在回过神了:“崔公很想回京么?”   “你不想?京城是好地方。”   谢承瑢没做表情。他望珗州城的城门,有调转马头的冲动。   他是真的拉过缰绳要走,忽然听见:“瑢哥!”   是谢忘琮。   谢承瑢与谢忘琮也有五年没见,这五年来书信可能都落不到三封。这么久没见,他都觉得谢忘琮有点陌生了,认还得多认几眼。他跳下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思来想去还是叉手:“长姐。”   “你怎么这么客气。我算着你也要回来了,从五日前我就在等。”谢忘琮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看了谢承瑢好几遍,心疼地说,“秦州不好,你瘦了很多。”   崔兴勇笑道:“谢管军不知道,你家同虚每日只吃淡饭黄齑,哪里胖得起来呢。”   谢忘琮这才想起来作揖:“崔管军。”   “不是管军喽。”崔兴勇跳下马,“好些年不见,我倒是有些不敢认了。代我向你爹爹问好,我过几日再去叨扰他。”   “好。”   崔兴勇牵马带兵回营,留谢承瑢与谢忘琮下来。   谢忘琮道:“没想到官家也把崔管军召回来了。”   “崔公在边关久了,再不回来,秦州一半都得姓崔。”谢承瑢牵马往城中走,语气淡淡,神情并未有大波澜。   这两年秦州的兵权都集中在谢承瑢和崔兴勇手里,边关将领的权力太大,官家不得不忌惮。这也是李祐寅让谢承瑢回来的原因之一。   谢忘琮追上去,说:“秦州不比珗州,你不能一辈子都在那里的,总是要回来。”   谢承瑢没说话。   “你要去哪里?回家,还是去军营?”谢忘琮又问。   谢承瑢还没想好,但他说:“我不与谢殿帅一处。”   谢忘琮脸一僵:“昭然,你不能一回来就叫我难堪吧?我是想你回家的,爹爹也想你回家。”   “柿子饼,柿子饼!”   谢承瑢转头,王氏蜜饯铺的小贩正在门口揽客。他停下脚步看,蜜饯铺屋檐上恰好停了两只麻雀。   好像在秦州很少看见麻雀,谢承瑢有点烦这种小鸟,到处乱飞到处乱看,叽叽喳喳的很吵。   “你想吃柿子饼了?要买点儿么?”谢忘琮问。   谢承瑢摇头:“不用了。”他的目光随意乱晃,瞥见谢忘琮腰间那块玉,“你什么时候买的玉?很好看。”   “是皇后殿下送的。”   “皇后?”谢承瑢皱起眉头,“长姐难道不知道,臣与臣之间,是不能私相授受的么?”   谢忘琮摸向腰间的玉,说:“殿下不是臣,算不得臣与臣吧?”   谢承瑢下意识就训起人:“朝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藏着掩着还来不及,你把玉挂在这儿,到底是有多上心。”   谢忘琮一愣:“我知道。”   “最好收起来,”谢承瑢蹬上马镫,“我走了,你回去吧。”   “你去哪?你不回家?”   “我回我自己家。”   很快谢承瑢就骑着马走了,谢忘琮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还静在原地目送谢承瑢的背影。   她有点不太认识谢承瑢了,谢承瑢也有点不认识她。怎么五年不见,姐弟之间就像陌生人一样呢?   正月还凉,冷风呼呼吹乱了头发。   朱雀河岸的蜡梅香随风全都扑向谢承瑢,就像是雾一样。   谢承瑢已经很久没闻到蜡梅香了。这五年里,他不再用新的蜡梅香囊,也害怕闻到梅味,因为一闻到,总要想起一个人。   所以他屏住呼吸,赶紧到韶园去。   知道他住韶园的人不多,思衡算一个,程庭颐也算一个。昭昭的马蹄方才到韶园门口,程庭颐就冲他招手了:“同虚!”   程庭颐升官了,做到什么官谢承瑢不知道,但比原先要高许多。程庭颐升官的时候他没来得及道贺,也没空回一封信,难免觉得亏欠万分。   “庭哥。”谢承瑢笑起来,摁了一把程庭颐的肩,“你早在这儿等我了?”   程庭颐眼睛红了,着急地拥抱住谢承瑢:“你好狠的心,我往秦州发了那么多书信,你一封也没回过。”   “秦州军务忙,我不得空。你每封书信我都看了,也知道你升了官。我应该送些东西祝贺的,可惜一转头就忘了。回头我给你补上。”   谢承瑢觉得程庭颐变结实了,这几年应该也吃了很多苦。他问,“你这几年怎么样?”   程庭颐说:“挺好的。”   “我也挺好。你吃过了么?天还没黑,到我家里坐坐?我叫人做点吃的。”   “也好,我还有些话同你说。”   谢承瑢与程庭颐进了门,见一众仆从。   这些都是赵敛给他留的,有个人他尤其熟悉,张妈妈,那是赵敛的乳母。   张妈妈是个很会管家的人,这些年谢承瑢不在家,都是张妈妈来管的园子。如今看来,家里一切都非常稳当,没什么烦恼的。   一别数年,张妈妈长了好些白发,皱纹也深了些。她就在长廊等着,一见到谢承瑢就笑,还会亲切地喊一声:“三哥。”   “妈妈好。”谢承瑢拜道。他环视四周,见仆从们都围着等,便问,“都吃饭了么?不用刻意等我的。”   “家里做好饭了,等着三哥呢。”张妈妈来拿谢承瑢手中的包袱,半含泪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三哥。”   “放心吧,我不得不回来了。去吃饭吧,我收拾收拾就来。”   张妈妈点头,三步一回头地望:“三哥,早点儿过来吃饭。”   待人散了,程庭颐才问:“他为什么喊你三哥呢?”   谢承瑢说:“她把我当赵家的儿子了。”   程庭颐以为碰了逆鳞,捂嘴说:“这……”   “怎么了?”   “你和二郎他们,不是……”   谢承瑢笑笑:“我没有想那么多,你也别想那么多。”   程庭颐松了口气:“怎么也该喊你二哥,你比赵二还大半年呢。”   “张妈妈是看个子分年纪的,赵二比我高,她就以为赵二比我长。”谢承瑢说话轻飘飘的,好像很是淡然。   这叫程庭颐看不懂了:“你与二郎还通过信么?我见你,好像比以前释怀很多。”   谢承瑢笑意渐减:“当然要释怀,我总不能整天从白天伤感到晚上。我可没那么多精力。”   “是,这话说得不错。人总得向前看的,老盯着过去不放也不好。”   程庭颐跟着谢承瑢去收拾东西,收到一半,谢承瑢忽然说:“秦州很好,延州更好,反正都比珗州好。”   “怎么了?”程庭颐盯着他,半晌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   秦州离均州很近,延州离均州更近。原来他还是没放得下赵二。   “赵二给纪风临写过信的,前几天还送过来一封,回头我拿过来给你瞧瞧。”   谢承瑢拒绝说:“不要了,他给别人写的信,我白白地看了有什么意思。”   程庭颐不说话了,坐一边静静看谢承瑢收拾衣服。   “赵二过得应当挺好的,你不必太担心他。”   “他过得好吗?”谢承瑢揉了一团衣衫,“前两年,我偷偷跑到均州看过他。他就住在一间破茅草屋子里,下了雨,水就从顶渗进去。这算是好么?”   “茅草屋子?他不至于这样落魄的,他临走前不是卖了宅子么?不会沦落到住茅草房子的。”   谢承瑢把衣服丢到一边:“不知道。”   程庭颐站起来,说:“你别担心,回头我叫纪风临问问他。”   “不要问了,我没什么要问的。”   “何至于此呢,同虚。”   谢承瑢心里忐忑:“我有愧于他,不敢多问。他没想着告诉我,我偷偷摸摸问,叫他知道了,岂不是彼此都不快活。别问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程庭颐只好答应。   饭后,程庭颐总算有机会同谢承瑢说正事了。   他道:“你记得先前崔家那个三娘么?她一直爱慕纪风临,此生非他不嫁。今年她也二十五了,崔伯钧来纪家求亲三回,纪风临都不想娶。眼下,崔三娘郁结成疾,竟病倒了。崔伯钧因此参了纪管军和纪风临,闹到官家那儿去了。”   谢承瑢听了撇嘴:“这算什么事儿?”   “纪家和崔家上一辈就因为成婚的事儿闹过一仗,现在又要闹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好叫纪风临和纪管军多烦忧,正巧你回来了,有个人能替我想想办法。”   “不说你同纪风临是什么关系,就算没有关系,纪家与崔家也是不能联姻的。官家本就多疑,你让两个有声望的将门家联姻,官家怎么想?”   程庭颐也明白:“崔家逼得紧,而且纪风临也二十有六了,又是家中独子,我真是不知怎么办。我与纪风临碍着家世门第………还有种种,一时无法化解。我总不能逼着他在他爹面前认我。纪管军只要还活着,我们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谢承瑢说:“纪管军身子骨还硬朗呢,你和纪风临到等到什么时候?”   “等久了,也不算是等。总之都能同他在一起,有没有什么名分也不重要。我只担心他真的遭不住压力,先娶了崔三娘。”   谢承瑢觉得他傻,可转念一想,他与程庭颐也无什么区别。   “这事当然好办,自请往秦州去便是了。我与崔公还朝,秦州缺将,你与纪鸿舟一同到秦州驻守,既远了朝堂,又远了家,有什么不成?”   “你说的是好办法。”程庭颐笑了,但随即又担忧起来,“可若是我把纪风临带走了,崔三娘又该怎么办呢?她若是急得病入膏肓了,怎么办?”   谢承瑢立刻说:“你倒有心思管别人,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程庭颐突然噎住了。   “怎么了?”   “她要是因为我们,病死了,怎么办?”   谢承瑢淡淡说:“那是她的命,由不得别人。管好自己不就行了?”   程庭颐沉默了半晌:“是。”   谢承瑢变了。只这几时,程庭颐就觉得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同虚……”程庭颐悄悄说,“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题目中《欲借风霜》出自宋徽宗所书《欲借风霜二诗帖》,但跟徽宗的书帖没太大的关系~   想摧毁一个人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把他丢到最令他恐惧的那个环境里,要么他会因为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自己的信念不同而饱受折磨,甚至崩溃疯癫,要么就是他被这个环境同化。   李祐寅把小谢丢进秦州,小谢在经历痛苦之后,性情大变。所以说第三卷 开始,小谢的三观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哈!他已经不太像是个好人了(并不是ooc 第122章 三八 欲借风霜(二)   将要上元,皇宫里挂满了灯。   辛明彰才从崇政殿出来,没赏尽月色,倒先把檐下的灯看遍了。她很疲惫,问旁边的桃盈说:“润珍睡了么?”   “已经睡下了。”   辛明彰没想着去看润珍一眼。现在她心里很愁,正是因为她唯一的儿子。   李润珍十岁了,竟然还不会说话。问了很多医官,有说他是哑巴,又有说他神思不清,似有疯症。   官家嫡长子怎么能有疯症,李祐寅是完全不接受这点的,所以凡是说李润珍患疯病的,都被他处置了。   李润珍是哑巴吗?辛明彰觉得他不会是哑巴。他可以发出声音,只是不会说话,有时咿咿呀呀的,像是未开化的孩童。她是有性子带着李润珍变好的,但李祐寅似乎没有耐心了。   李祐寅还想再要个孩子,但辛明彰很久都怀不上。为此,他又纳了几个美人,把心思稍稍从辛明彰身上移开了。   “圣人,官家今夜去慧兰阁了,叫您早些休息。”李祐寅身边的内侍来说。   辛明彰点头,她也不想应付李祐寅了。她走到寝屋内:“润珍还没说话么?”   “没有,依旧像往常一样,吃完了饭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嘴里哼着什么,却又不像是说话。”   “他不是哑巴。”辛明彰长叹了一口气,“不是哑巴,就是疯子。若是疯子,将来是绝不可能被封太子的,一国之储君,怎能是痴儿?”   “若是疯症,总该有个药医。”   “官家可不希望润珍是疯子,天子之子,怎能是疯子呢?传出去,天下人又有的说了。”辛明彰冷笑一声,“他自己做的孽,怨得了谁呢?马上慧兰阁那位娘子也要临盆了,我倒是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生出来一个疯子。”   桃盈说:“我知道珗州有个郎中,或能断皇子之疾。”   “怎么说?”   “这个人叫裴章,以前我家里人生了重病,便是他治好的。他说话直,凡遇病重者,嘴中总无好话,所以旁人都不敢找他瞧病。”   辛明彰笑道:“难怪官家上回没找他。他现在何处?将润珍的病说与他听,我瞧瞧他说得如何。”   *   韶园外,有一个双鬓斑白的郎中方踏进高槛。   院子里安静,偶有竹叶轻响。恰有仆从踏音来迎,口中正念:“裴先生。”   裴章很少上门瞧病,怎奈这位出价太高,叫他这颗世俗心动摇了。没人会同钱过不去,何况他也是个俗人。   他才进屋,隔着屏风看到一个人,坐得很端正,想必这就是谢承瑢了。他拜道:“谢节使。”   谢承瑢从屏风里出来:“裴先生。”   裴章知道谢承瑢,原来是在秦州戍边的。戍边的武将多半长得凶狠,但谢承瑢稍微好些,长得像个文人。   他问谢承瑢:“不知节使有何不适?”   谢承瑢叫人关了门,才缓缓说:“我有旧疾,年年复发,少有人能医。闻先生医术高明,所以想来试试,看看我还有没有的治了。”   他褪下上衣,露出精壮的后背,说,“应当是枪伤,伤了好些年了。有的治么?”   “哎哟,我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裴章非常惊诧,“节使从来都不在乎这伤么?完全溃烂了。穿甲时也不觉得疼吗?”   “当然疼,若不疼,我也不请先生来。”   裴章拿出药箱里的烈酒,又翻出许多药:“一开始伤的时候就该处置了,我猜节使一定懒得理,想起来就用药,想不起来就不用。日子久了,越拖越重。”   谢承瑢笑笑:“你还能看出来什么?”   “我就是好奇,旁人伤口好像夏日更差些,节使看上去,是冬日更差些?”   “是。”   裴章道:“应当是重甲压到伤口了,我再瞧瞧。”   谢承瑢微低下头,听裴章说些关于伤的话。烈酒浇在伤口上,分外疼痛,叫他忍不住攥紧拳头。   “要用酒的,如若无酒,盐水也成。每次换药前都要如此洗,洗过再涂药。”   裴章浇完了酒,又拿药来擦。   擦药也疼,麻布蹭到红肉,疼得谢承瑢发抖。   他歪头想躲开,却听裴章说:“多少病都是拖出来的!我以前认识一个兵,也同节使一般。本是一个小伤口,越不管就越恶劣,最后竟因旧伤复发而亡。才四十岁,你说多可惜。”   “四十岁?”谢承瑢算着年纪,先找借口,“他应该比我重些吧,否则也不能四十岁就没了。”   “比你重?”裴章笑了两声,“你这伤可比他重多了。他不晓得早些看,你也不晓得早些看,都拿命不当命呢!”   谢承瑢摸着左手食指上的金指环,说:“总不至于如此。我想我活到六十岁还是能的。”   “六十岁?节使再这样糟践自己,不要说六十岁、四十岁,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难办!你身上一定有其它伤吧?伤口如水流,顺着经脉慢慢淌,今儿是肩膀头,来日就是腰腹,最后遍全身,联合着其它旧伤。你不在乎,等命没了,再想在乎可晚了。”   裴章擦过伤口,又找麻布来裹。   谢承瑢不说话,他有点慌张了,心里恍惚着,想很久才说:“我若此时再好好护着,能活到六十么?”   “兴许。”   长布裹紧上身,谢承瑢疼得倒抽气,又问:“六十岁活不到,五十岁总能活到。若能活到五十岁,我给先生送好东西。”   裴章笑道:“等节使五十岁,我早已经死透了。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老天要你五十岁死,你活不到五十一。节使好好惜命,战场刀剑无眼,受伤病折磨可不是好死法。”   “是。”   谢承瑢沉默着低下头,又默然抚摸指环。   “擦的药治标,喝的药治本。我给节使开几服药,早、中、晚都要吃。落一顿,就少活一天。”裴章调侃说。   谢承瑢分明知道裴章是胡说,却还是信了:“我多吃一顿,是不是多活一天?”   “节使这么怕死吗?人固有一死。”   “我当然怕死。”谢承瑢气馁道,“没人比我更怕死了。”   “怕死你还不擦药!三天后我过来瞧瞧,要还是这样糟,我再来换服药。一服一服试,总有能用的。”   夜里裴章没走,谢承瑢特叫人收拾了屋子出来供他住,想住几日住几日。裴章想着,总之还要再来看伤口的,住几日便住几日,遂安心住下。   夜到后半,韶园又无人声了。外头有风抱竹叶,沙沙作响;有细风钻进窗隙,带着烛火翩翩起舞。   谢承瑢睡不着,只想坐着。他看到刚才没用完的半坛酒,心里萧瑟,捧酒就来喝。   他以前是很不能喝酒的,一点儿荔枝酒就能醉。现在不同了,再多的荔枝酒都喝不醉他。   秦州有一种烈酒,名叫三白,一坛就倒,后劲也大。   他喜欢三白,三白能同珗州的临春赋比。   他忘记是什么时候爱喝酒的了,因为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喝醉了,就能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就是会耍酒疯。他耍酒疯同别人不一样,大喊大叫都没有。喝醉了,他就窝在一处,沾一团墨,背临米芾的《蜀素帖》。   他写字很难看,一直都很难看,但唯独能把《蜀素帖》写好点儿。   “鹤有冲霄心,龟厌曳尾居。”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   写完了,他就躲在角落里想某个人,安静地像一块石头。   今天他又想喝酒了,无它,就是担心自己活不到六十岁。他还痴痴地信赵敛的话,“致仕了之后再见”。他打算六十岁就辞官,到时候再去见赵敛,就不必挨训了。可要是活不到六十,他就见不着赵敛了。   谢承瑢喝醉了,写了半个时辰的字,困得睁不开眼,倒在地上就睡。纸哗啦啦盖在他身上,当作薄被。   他做梦了,又梦见了赵敛。   梦到赵敛偷偷给照夜多喂草,被周彦抓个正着。梦里他就在旁边看着,也不帮赵敛说话。事后赵敛生闷气:“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再这样,我也不给昭昭多喂草了!”   谢承瑢想回答他,可是自己却突然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赵敛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谢承瑢说不出来。他呜呜咽咽的,就是没办法发出声音。   赵敛生气了:“你不同我说话,我以后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第二日恰好是百官大起居,谢承瑢还没睡够便被仆从拖起来,噩梦也就这样被人打碎了。   他为什么做这种梦?谢承瑢想,大约是赵敛在怪罪他从前心口不一,好话总爱反着说。   这时候思衡进来催他:“哥不上朝了?才还朝可不能无故缺了朝请!要迟到了!”   谢承瑢眯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   谢承瑢确实要迟到了,韶园离宫城远,骑马还需几刻钟。他缓了很久,爬起来洗漱穿衣,手脚僵得发胀。   他现在是节度使了,不过身无差遣,只是闲官。   闲官当然也是需要上朝的,在旁听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顺便旁观文官骂战,也不算无趣。   有仆从来替他穿紫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要不要薰个衣呢,有些酒味。”思衡说。   谢承瑢道:“随便。”   **   均州。   正月时仍落大雪,风声烈。赵敛蜷缩在被子里,身下枕着两把长刀,一把金的,一把铁的。   他听窗外风雪的声音,手轻轻抚在金刀上面。才闭上眼,门外有人踩雪靠近。他警惕地把手握上铁柄。   “二郎。”   赵敛松了拿刀的手,问道:“谁?”   “是我,吕征。”   吕征同赵敛是同一个都的,都在天武第四军。   天武军是均州地方禁军,隶属于马军司,原归均州马步军都部署王生节制。不过去年正月,王生忽暴毙而亡,朝中又未任命新任都部署,天武军便归副都部署骆永诚暂管。   骆永诚与均州屯驻的殿前司雄略军厢主代议恒并不和睦,几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因骆永诚这人肚量奇小,不能容代议恒,便牵连到投军天武军的赵敛身上了。   赵敛在天武军的这两年,很不顺。   “你怎么来了?”赵敛披衣开门,见到满身是雪的吕征。   吕征道:“今夜雪大,均州城的城墙被雪压塌了。副部署叫我们都的连夜修墙呢。”   “城墙塌了?”赵敛直皱眉头,“他怎么不叫厢军去做?城里三千厢兵呢。”   “没办法了,副部署已经下了令,二郎快些走吧。”   赵敛应声,转身将被子铺好,一会儿便随着去修城墙。   整理被褥时,他看见那把金灿灿的流照君,狠狠怔了半晌。   他将刀藏在被子下头,埋好了,这才放心出门去。 第123章 三八 欲借风霜(三)   谢承瑢下了朝,慢悠悠走下台阶。   有官员过来问好,他习惯地敷衍陪笑,等人送走了,他还是慢悠悠地往宫门走。   “谢节使!”   谢承瑢回过头,是御史中丞刘宜成。   刘宜成躬身作揖:“我与谢节使好久不见!”   “刘中丞。”   刘宜成鼻子好,稍稍离谢承瑢近些,就闻到一阵酒味。他皱鼻,说:“节使方才回京,第二日便来上朝,着实是辛苦了。”   谢承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中丞在御史台任职,不知道无故缺朝请是要被降罪的么?”   “是了,我以为官人在秦州久了,全然忘了朝中的规矩。”   谢承瑢戍边这几年,胆子练大了,性子也练躁了。他不想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话,不想给好脸色就不会给好脸色。他转头就走,弄得刘宜成非常尴尬。   刘宜成疾步跟上去:“节使在秦州呆了五年,性情大变,好像全然换了一个人。”   “人再怎么变,规矩还是知道的。”   “哦,那官人或可知,朝请前夜不能饮酒?”   谢承瑢瞥了他一眼,笑道:“叫中丞抓到我的把柄了?”   “岂敢。我就是来同节使打个照面的,都是同僚,当是挚友,总不能次次见面都闹不愉快。”刘宜成朝他又作揖,“官人性子一向温顺,不能被秦州的风染了,变成粗俗之人。”   “武人岂敢与官人比肩,在下一直都粗俗不堪,从未温顺过啊。”谢承瑢没回他的礼,到门口寻到仆从,拉了马就走了。   刘宜成站在远处,思来想去觉得不快活。他暗自骂了一句,转身回宫城就往崇政殿去。   李祐寅批札子呢,才见均州禁军雄略两厢都指挥使代议恒上的奏疏,均州马步军副都部署骆永诚心地狭窄、目光短浅,或有虚报军饷之嫌,难当统帅均州禁军之任。   才看完,便听刘宜成过来告状,说宁州节度使谢承瑢宿醉朝请,藐视君上。   李祐寅听了大笑:“你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   “臣闻到了,臣鼻子灵敏,绝不会闻错。”刘宜成拱手,“谢承瑢在秦州久,性情大变,又因手握重兵一直目中无人。初回京便无视君上,官家不可轻易委以军权,当再思量。”   “我没说要给他军权啊,卿多虑了。”李祐寅神色怡然,“卿同他说过话了?又如何知道他性情大变?”   刘宜成道:“他确实是性情大变,臣能体会出来。”   “哪里变了?”   “他……他说话,比以前直了,毫不忌讳,脱口而出,令人汗颜。”   李祐寅笑意不减:“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刘宜成不依不饶:“官家,宿醉后上朝,确该处罚。”   “罚,当然罚。不过他身无它职,仅一个节度使的虚名,我要怎么罚?总不能因他宿醉后上朝,就降他为承宣使吧?”李祐寅用朱笔批阅札子,悠悠说,“你都说了,谢同虚喝多了酒。人喝醉了,当然口不择言、说不出来好话,这与性情无甚关系。宿醉上朝确实不妥,那我就罚他一个月俸禄,叫他闭门思过,回头我再好好说他。”   刘宜成心中不满,但既然官家如此说了,也不好再逆官家心意,便拱手退了。   李祐寅依旧在批札子,累了,抿了一口茶,对韦霜华说:“罚谢承瑢一个月俸禄,不许他出门再饮酒。另外,我还有事要同他讲,五天后等他下朝,叫他过来见我。”   “是。”   *   谢承瑢自秦州回来,确实有所长进。他给原先在殿前司一同共事的关系不错的都带了礼物,归京第二日发了一圈。   韩昀晖与他有五年没见,这会儿又得了他送的一杆枪,格外欣喜,直夸道:“同虚成长了,知道人情世故了。”   “算不得什么人情世故,我不过想着五年没见,不能空着手回来。”   谢承瑢给纪鸿舟也带了好东西,不过他二人似有隔阂,还因当年太尉一案。太尉下狱,与谢祥祯脱不了干系,与谢承瑢也是脱不了干系的。有这一层原因,纪鸿舟没法全然相信谢承瑢,见了面也扭扭捏捏,只作表面。   但谢承瑢并不计较什么表不表面,愿收就愿送,不愿收的,他也并不是很在乎。他回京也不是为了巴结人的,旁人怎么想他,他是真的全然不介意。   送完了礼,他正要回家,迎面又碰上一个小将。   这人瘦瘦高高的,身型相貌皆平平,他脸上总带着仰慕的笑,愈靠近就愈烈。   谢承瑢好像见过这人,但记不得名字了。他想了半天,迟疑说:“你是……”   “节使,我是贺近霖。还记得我么?”   谢承瑢应当是记得。他问:“怎么了?”   贺近霖朝他作揖:“我与节使数年不见,近两千个日夜,节使别来无恙?”   “无恙。”谢承瑢终于想起来这个人了,实在是不容易。他说,“你原先还是个小兵吧,现在都成将了?”   “是节使激励,我一日不敢懈怠。”   谢承瑢颔首:“激励不敢当,我还留有一个小铜人,从秦州带回来的,就送给你了。”说罢,他从袖子里拿一只青铜人出来,递给贺近霖,“东西不贵重,当作是我的小小心意。”   贺近霖激动得眼含热泪。他双手接下:“多谢节使,我当全力以赴。”   他将铜人握在手心里,目送谢承瑢远去,内心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谢同虚还是谢同虚,他想。   谢承瑢刚走出殿前司大门,宫里中官就在门口等他,顺便把因“宿醉朝请”被罚俸禄,无事不得离家的官家口谕告诉他。   消息传得很快,不知什么时候传到谢祥祯耳朵里。谢祥祯愁着没空抓儿子,马上就遣人去捉谢承瑢。   谢承瑢还没走,小兵和他说话,他也当作没听见。   小兵又跟他说:“节使,殿帅请您去一趟。”   谢承瑢无法装作听不见了:“殿帅找我何事?”   “不知,只叫您去一趟。”   “我不去了。”谢承瑢说,“我身无军职,不可长久于营中。殿帅若有事,到住处再找吧。”   小兵问:“节使住哪里?”   “殿帅不知道我住哪里?”   “他……他应该知道吧?”   谢承瑢笑笑:“那就让他来找我,我不见了。”   其实谢祥祯不知道他住哪,他单纯不想见。   **   谢承瑢禁足五日,又遇百官大起居。他到紫宸殿上朝,明明他什么话也没说,却被人再参了一本。   参他的是现任神策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秦书枫,说他“回京不务正业,自由散漫”。   谢承瑢自己都觉得好笑,也没有反驳。   这自然是一件小事,李祐寅也没有在乎,糊弄几句就过去了。下朝时,他忽然想到秦书枫在朝上的弹劾,心中一动,问韦霜华说:“秦书枫以前同谢承瑢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韦霜华回忆半晌,说:“与谢节使倒没什么过节,不过是秦官人性子耿直,见事不惯爱出头。”   “是了,他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毛病。”李祐寅回到崇政殿,跟边上王求恩说,“你叫谢承瑢到崇政殿一趟,等谢承瑢走了,你再叫秦书枫过来。”   李祐寅在崇政殿里等人,看见韦霜华研磨,随口一问:“唐娘子是在这几日要临盆么?”   “医官算了日子,大约是在这几日了。”   “我这几日忙,你叫皇后去瞧着,有什么事儿,全交给皇后处置吧。”   “是。”   李祐寅摸着玉珠:“润珍这几日怎么样了?”   韦霜华说:“殿下照看着呢,与往日无异。”   说话间,谢承瑢来求奏对,李祐寅也不再说后宫之事了。   谢承瑢来了,看起来没有喝酒。李祐寅忍不住笑道:“谢卿酒醒了?”   谢承瑢拜道:“臣拜见官家,酒醒了。”   “那是秦州的酒好喝,还是京城的酒好喝?”   谢承瑢如实答道:“论酒,哪里都比不过珗京的酒。”   “可惜了,珗京的酒,你最近没机会喝了。”   李祐寅拿过一封奏疏,叫韦霜华递给他,“这是均州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代议恒呈上来的札子,你瞧瞧。”   提到均州,谢承瑢不由轻抬眉,对上李祐寅的眼睛。   “怎么,你的心还在西北?”   谢承瑢接过札子:“臣在秦州久了,遇西北之州,心有触动。”   李祐寅等他看完札子,问:“看懂了么?”   “臣不知官家意思。”   “去年正月,均州马步军都部署王生死了。朝中缺将,均州虽为军事重镇,但同延州近,我想着再怎么样,战火也不会先延到均州,所以就没立即派遣任命新的马步军都部署。均州那块儿,暂归均州马步军副都部署,也就是这个骆永诚管。代议恒你记得的,均州屯驻禁军的将领。”李祐寅揉捏手指,“均州离延州很近,这几年延州小战不停,均州形势也紧张。如若均州的守将是这般人物,我怕有岔子。但,也不能排除是私人恩怨。卿觉得呢?”   谢承瑢来回读了三遍,说:“均州是重镇,离延州也近。西北路遥,如有战火,朝中未必知道得快。”   “我正是担忧这一点。延州是口,均州就是咽,平庸之将,难任重职。你才从秦州回来,应当比朝中其余将领更能摸得清西北战况。”   谢承瑢望向李祐寅。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李祐寅手指叩几下桌面,“这个骆永诚,不是个简单之人。”   “臣……臣当回避均州。”谢承瑢低头,“官家应择他人。”   李祐寅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谢承瑢携奏疏而跪。   “均州远,我不能亲至,许多事都看不清楚。把你调过去,完全是因为你有能力。均州马步军都部署不算是闲职,将来延州、秦州再战,调遣你过去也方便。珗州太远了,把你关在珗州,实在叫你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三衙的差遣也不太阙,你闲了,就每日饮酒,藐视君上。”   “臣无任何藐视君上之意。”   李祐寅心情不错,说话也轻快。他说:“我放你去均州,你要知道怎么做。骆永诚,他若是不成气候,你就看着办吧。我可以赐你便宜行事之权,你觉得如何呢?”   谢承瑢思忖着,又把札子读了一遍。   “便宜行事,是杀之,还是伏之?”   李祐寅反问:“你觉得呢?”   谢承瑢说:“臣无权处置任何一个将领,大周不杀官吏。”   “该怎么处置骆永诚,这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我把均州交给你,你当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谢承瑢不再问了,叩首说:“臣恭奉陛下诏。”   【作者有话说】   注:本卷出现的“马步军都部署”、“兵马钤辖”等职位,99%带了作者私设,和历史不一样的哈。   三衙管军有空缺,但李祐寅就是不想把珗州禁军的军权给小谢。 第124章 三八 欲借风霜(四)   “什么?你才回京,现在又要去均州?”谢忘琮拍桌子站起来,“你糊涂了,你就这样答应官家了?”   谢承瑢不急不慢地把饭咽下去:“父亲不是教导我们,凡是官家的话,都要无条件听从么?”   “那爹爹叫你去瞧瞧他,你怎么不去?你听话也是想听什么听什么,好的不听,倒把这些都听进去了。”   谢承瑢又嘲讽起来:“永为人臣,永忠官家,我怎么敢不听官家的话呢。”   “你才回京几天呢,一年来来回回地跑,很好玩么?”   “好玩啊,有事做,也算不荒废春光吧。”   谢忘琮吃不下饭了,她把筷子放好,很担忧地说:“我没去过均州,也不知道均州如何。”   谢承瑢笑而不语,他觉得今天的饭菜格外好吃,光顾着吃了。   “你怎么就知道吃呢,你真要去均州?!”谢忘琮夺下他的筷子,“爹知不知道?”   “官告都出来了,我还能说谎么?我也没告诉爹,自然会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谢忘琮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告诉爹爹?!”   谢承瑢没得吃了,干脆坐着:“我是小孩儿么?难道我必须事事都和爹爹说吗?”   “你……”谢忘琮气馁,“昭然,你还在恨爹爹弹劾卫王的事情么?”   谢承瑢不接话,就说:“你把筷子给我。”   “爹爹当年弹劾卫王,是为了官家,不是为了自己。赵武忠确实藏了甲胄,这是事实!父亲是行正义之举,你不应该怪他的。”   “我想不想见他,和他弹没弹劾卫王无关。”谢承瑢伸手抢筷子,没抢过,有些无奈了,“你又不想要我吃饭,为什么喊我过来?”   “昭然。”谢忘琮连叹了好几口气,“你就和爹爹和解吧,这五年来,他是真的很想你。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他并非你想的那般无情的。”   谢承瑢不吃饭了,站起身说:“不想吃了,我回家了,你别送了。”   “你回家,你回哪个家?”谢忘琮叫住他,“我把筷子还你,你坐下来好好吃,我不说爹爹了。”   这才又安静一会儿。   谢忘琮望了很久谢承瑢的脸,恍惚地说:“昭然,我们叫你回来,其实是为了和你团聚的。可是你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多留,你就这么期望逃离家吗?”   “这是官家诏命,不是我自请的,阿姐。”谢承瑢哭笑不得了,“我也想做个闲官,我也想每天吃吃喝喝睡睡,谁想出去打仗呢?”   “我年纪大了,经历不得离别了。”谢忘琮说。   “我是赴均州任职,不是去送死,有什么好担心的。”谢承瑢见谢忘琮皱巴的眉头,真是无可奈何了,“我明天同爹爹请安去,这总成了吧?”   “行。”谢忘琮高兴了,“你走之前和爹爹和解,我也放心。”   “你可真够操心的,这儿要烦,那儿也要烦。”谢承瑢舀一碗汤给她,“少操点心吧,我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真的?”谢忘琮急忙摸自己的头发,“哪儿呢,没有吧。”   谢承瑢笑起来:“我先前从秦州回来,路过延州,买了两支金簪子。”   “金簪?送我的么?”   “当然送你,除了你,我还能送谁?”   谢承瑢慢悠悠从怀里掏,避开那块玉佩,拿出两根漂亮的金花簪,“好看么?”   “海棠花簪?好看!”谢忘琮眼睛都要发光了,她把簪子收在手里,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回,又嗔怪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给我?”   “你要是不跟我说那么多,我一早给你了。”   谢承瑢见阿姐高兴了,自己也高兴许多。他吃完了饭,和谢忘琮说了会儿话,便准备走了。   “昭然!”临走前,谢忘琮再次叫住他。   谢承瑢回头看她,她说:“你在均州好好的,记得给我写信。”   “放心吧。”   天已经黑了,谢承瑢在外面转了很久,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想了想还是去韶园,走到半路,他听见后面有人跟着他。   “节使。”   “小六?”   彭六对谢承瑢行礼,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看起来非常严肃。   谢承瑢听了,皱眉道:“告身到了?”   “到了,傍晚才到的。”   “兵马钤辖?”   “是。”   谢承瑢漫不经心说:“官家还是不放心我,说什么可笑的便宜行事呢。”   “到时去了均州,他给节使使绊子,该怎么办?”   “他还没那个能耐。”   彭六抱拳说:“我还跟节使走,节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均州暂无战事,不比秦州,没有军功的。你不如留在珗州,回头我再借着机会调你去神策军,有韩管军在,你不会没出息的。”   彭六却坚持说:“我跟节使走,说什么都跟着你。”   谢承瑢这么多年就落到一个好,不爱多管闲事。彭六都说要跟着他了,他不会再劝。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   *   慧兰阁的唐娘子唐贤音要临盆了,就在此夜。   李祐寅在崇政殿忙着,唐贤音的一切事宜都有辛明彰来办。自唐贤音腹痛起,辛明彰便在阁中等候了,约两个时辰,孩子还生不下来。   她听着屋内声嘶力竭的哭喊,内心略有波动,问里头说:“怎么样了?”   产婆出来说:“殿下,唐娘子这孩子太大,难生!”   “孩子太大?”辛明彰忙说,“先保娘子无碍,其它再做考虑。”   “是。”   夜里起风,辛明彰坐在院里石凳上,手紧扶石桌边缘。   其实她很期望这个孩子平安出世,反正孩子都是她来养的,如若是个皇子,李润珍疯不疯都无碍了。可转念又想,假如李祐寅封这个新生子为太子,她尽心培养,来日她要是再被废,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想着,她又用指甲抠划石桌细小的坑。   屋内惨叫再传,装满血水的盆一盆接着一盆往外捧。   “圣人!”高奉吉小跑着从外头回来,在她耳边说,“我在裴章家里等了许多天,都不见他人。”   辛明彰纳闷道:“不见人?他死了?”   “我听周围人说,他应当是出门替人看病了。”   辛明彰皱起一边眉头:“我可等不起他。”   她听着屋内忽来的一阵婴啼,不由心里一紧。   “奉吉,”她在高奉吉耳边说,“你现在就回凤仪阁……”   “圣人?”   “快去!”   高奉吉点头,匆忙跑出去。   里头人欣喜来报:“殿下,是个皇子!”   辛明彰变了脸色,几乎喜极而泣:“好啊,好啊!”   李祐寅在崇政殿也听说唐贤音生了个皇子,十分高兴,连札子也不看了,疾步往慧兰阁去。   “贤音!”他进了屋,望见床上虚弱无力的唐贤音,竟忍不住落泪。   “官家。”唐贤音气若游丝道,“妾见过官家。”   “不要行礼了,你是功臣。”李祐寅抚过她额上被汗水凝湿的发,“你是真的辛苦了。”   他安抚完唐贤音,这才要见孩子。   辛明彰在一旁站着,虽面带微笑,但见李祐寅这般模样,还是会胃中翻涌。她强笑着说:“恭喜官家。”   “彰儿,你也来看看这孩子。”   辛明彰凑到近前,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孩子,又看一眼李祐寅,说:“和官家真像。”   “像吗?”   “像极了。”辛明彰真诚道,“妾为官家高兴。”   说话间,有宫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官家!”   李祐寅还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凤仪阁……凤仪阁走水了!”   “什么?!”   李祐寅登时失去了所有笑意:“怎么回事?!”   凤仪阁烧起来了,火势非常大,连同旁边秋实阁一起也被烧了。   唐娘子生产,辛明彰怕慧兰阁忙不过来,就将凤仪阁大部分内侍宫人都临时叫了过去,这让大火巧钻了空子,一不留神就把宫宇烧了个干净。幸好李润珍及时被内侍拉了出来,也未有人失踪伤亡,实是不幸中万幸。   凤仪阁被烧了,最难过的当是辛明彰。她在外围看着大火,眼泪被烟熏得不停往下掉。她借着泪水,崩溃大哭说:“官家……官家送我的琴在里面呢。”   “殿下不要在门口看,太危险了!”救火的内侍劝阻她。   她不管,哭着说:“我的琴,我的琴还在里面……”说完,就要往烟雾中钻。   “不要了,琴不要了。”李祐寅在热风中将她拽走,“将来我再送你,不要管琴了。”   辛明彰哽咽说:“我无能,没守好官家送我的琴……”   李祐寅见了,心痛不已:“先到福宁殿住着,其它什么都不要管了。”   皇宫中一团乱,火光冲天,在宫城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珗京城有了骚动。百姓们仰头对皇宫的火光望,问:“宫里怎么烧起来了?”   “上元刚过就起一场大火,是不祥之兆。”   很巧的谢忘琮是就在白玉馆楼上,她对窗看见一片骇人的火光,大惊道:“皇宫起火了?”   穆娘隔屏风也望到了,悠悠说:“皇宫怎么会起火呢?希望没有人伤到吧。”   谢忘琮喝了一口茶,心中依旧不定:“宫里起火了,若人手不够,兴许会调禁军去救火。我就不留了,娘子早些休息吧。”   说罢,留了半贯钱出门。   **   因宫中走水,李祐寅惊魂未定,第二日没有上朝。刘梦恩回了官家安,诸臣才渐退去。   长廊中,林珣与雷孝德凑着说话。   “烧的是皇后殿下的凤仪阁?连带着徳圣太后的秋实阁也被烧了?”雷孝德纳闷,“昨日又没有降雷,怎么能走水。”   林珣道:“不是天灾,那就是人为。”   “这火蹊跷,昨个儿宫里出了什么事?”   林珣挑眉:“后宫里出事,岂是你我知道的?胡思乱想了吧,回家闭门思过去。”   雷孝德笑着说:“好端端烧起了火,不是天灾,也能成天灾了。你瞧着吧,还有事儿要出。”   “同虚知道走水了么?”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还是得到他那儿过一趟,不然我心里又不安了。”   二人走在宫巷中,看见谢忘琮在跟一内侍说话。   林珣疑惑道:“谢忘琮和高奉吉?”   谢忘琮见到有人来,没作出什么心虚的样子,反而同高奉吉作揖告别:“烦请中贵人替下官向皇后殿下问好,皇后殿下受惊了。”   “官人客气了。”   高奉吉走后,谢忘琮才大方地和二人拱手:“原来是林刑侍与雷兵侍。”   “谢虞度候。”   林珣说:“虞度候也太不小心了,青天白日的与中贵人会面,是我们就罢了,若是叫别人瞧见,尤其是御史台的瞧见,生了误会,那可说不清。”   谢忘琮笑道:“无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昨夜宫中大火,我担忧皇后殿下,所以叫住中贵人问了问。既官人提点,将来我便不问了。”   “官人虽是女子,但毕竟还有个臣子的身份,万事还是小心为好。”林珣又道。   谢忘琮说是。   “虞度候也知道昨天的大火?”林珣问。   “是,昨夜我恰好在街上,看见烟了。”   林珣“哦”了一声:“那宫里可有伤亡?大正月的,还是要问问。”   谢忘琮说:“方才我问了中贵人,并未有什么伤亡。”   “那便好了。”林珣松了一口气。   三人结伴出门,林珣上马之前又对谢忘琮叮嘱:“虞度候下回记得了,小心为上。”   “多谢。”   待走远了,雷孝德才问:“你犯什么和谢怀玘说这些?”   “你看不着么?谢怀玘心向皇后。”   “她想在后宫有朋党?”   林珣大笑:“什么朋党,与朋友交就算是朋党?那你我也算是朋党了。此话不要乱说,你又要面壁思过。”他拉好缰绳,“走,去找同虚。” 第125章 三九 夜来频梦(一)   皇宫大火,李祐寅又陷入难以入眠的境地。   每当他闭上眼,秋实阁的火就又在脑子里烧起来。他隐约地梦见自己踏入火海,而大火中站着的人,是朱怀颂。   朱怀颂着冕服,眼前冕旒轻轻摇晃。   “天神降灾,官家。”她张开双臂,任大火吞噬掉她的身躯。   李祐寅被困住了,痴痴盯着火中的人:“天神……降灾……”   “这是上天的警示啊,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代替你。”   李祐寅喃喃:“千千万万个你……代替我……”   他猛然惊醒,四周空气如海水涌入他的口鼻。   汗水从发间往下落,湿了一身。他惊魂未定,望了一眼枕边的辛明彰。   他觉得闷,想去屋外吹风。   夜色很深,福宁殿寂静,听不见吵闹。   李祐寅方才走到门口,门外传来小声的交谈。宫中静谧,说话声格外明显。   “真蹊跷,凤仪阁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呢?”   “说是有风吹飞了烛台的火星子,落到帷幔上了。”   “唐娘子刚生产,那儿中宫殿下的屋子便烧起来了,真奇怪。”   “你不要说,会不会是那孩子……”   李祐寅猛地推开门,厉声说:“你们在说什么?!”   “官家!”谈天的小黄门忙跪下请罪,“是臣口出狂言,官家恕罪!”   “我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李祐寅向他们走近一步,“你们在说什么?”   小黄门颤颤巍巍说:“回官家,我们在说……我们在说那场火。”   “那孩子怎么了?你以为是那孩子引来的火吗?”   “官家……”小黄门俯额不敢回答。   李祐寅心里大约清楚了,冷笑一声:“天神降灾,代替我。是这孩子要代替我,还是唐贤音要代替我?”   两个黄门浑身发抖:“是我们在胡说,是我们在胡说。”   “韦霜华!”李祐寅突然喊。   韦霜华匆忙赶过来:“官家。”   “这两个小黄门御前失仪,你酌情处置了吧。”   “是。”   两个小黄门听了大哭道:“官家饶命!”   “官家——!”   李祐寅还没太清醒,他迷糊着,将梦境与现实融在一起。他最担心的事情,是不是要出现了?   思至此,他失魂落魄起来,转身同韦霜华说:“唐贤音生的那个,就不要放在皇后那里养了。即日起禁足唐氏,不得诏命不允探视。”   韦霜华不明白官家为什么突然这样,但还是说:“知道了,臣立刻去办。”   床上的辛明彰早就醒了,她听见门外那些动静,露出一星半点的笑意。   *   二月十五,谢承瑢以“秦州马步军都部署”之职赴均州。与他一同前去的,还有原神策左第一军都指挥使秦书枫。秦书枫任秦州兵马钤辖,佐马步军都部署事。   二人是约在通和门会面,各带三百兵往均州。   春风摇曳,绿柳拂风,谢承瑢与姐姐拜别后就往城外走。   快要到城门口,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马啼,回过头,是谢祥祯。   谢承瑢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回京这么久,他没有一次拜访过他的父亲。等到谢祥祯靠近了,才他想起来行礼:“爹。”   “嗯。”谢祥祯板着脸,叫身边人给他拿了些东西,“均州冬天冷,你阿姐说你衣裳带得少,托我来给你送几件。”   “是。”   谢承瑢接过包袱,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和谢祥祯对视半晌,说:“那我就走了。”   谢祥祯皱着眉头说:“你去吧。”   昭昭背着谢承瑢往外走,走了约有二十步远,谢祥祯忽说:“我知道你有伤,平日练功,别太拼了。到均州……”他转过脸,只看城门,“到了均州,你不要总想春光,勿让春光欺你。”   城门口的柳树抚上谢承瑢的发,他茫然地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好久才说:“我知道了,爹。”   秦书枫来得也快,别了家里人,正好与谢承瑢相遇。   “谢节使。”   “秦官人。”   暖风咬了昭昭的尾巴,它甩起毛,离秦书枫的马远了些。   马不熟,马上的人也不太相熟。   谢承瑢总是沉默,他不爱笑,任风再怎么和煦都不笑。秦书枫同他相反,性子似乎格外热忱,没头没脑地搭话,全然把先前御前弹劾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过了三天,谢承瑢才稍微觉得熟络一些。   秦书枫道:“均州遥远,又不急到,我们恐怕要走三四个月。我好像还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谢承瑢说:“官人原先是在扬州?”   “是,是在扬州。”   “我没去过扬州,不知扬州是什么样。”   秦书枫笑着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江南春景怡人,比珗州妙些。待来日,官人也去扬州一趟,说不定就不想回了。”   谢承瑢默然。   一路遥远,走得又不快,慢悠悠地,约是在六月半才到均州。   均州冬冷夏热,还不到盛夏就烈阳当空,分外闷人。   谢承瑢背后出了薄汗,染到他放任许久的伤口。旧伤发作了,疼得他直不起背。他咬牙半路,正好碰见一处驿站,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就在这儿歇歇脚吧。”   “可再走二十里就入均州了,为何还要耽误呢?”秦书枫不解。   此时彭六在一旁说:“将军,天气太热,要是叫将士们中暑了,怕大后日也不能进均州。”   “是了,那就歇歇吧。”   遂落脚。   谢承瑢躲在一处阴凉地,远离了秦书枫和那些禁军。他才叫彭六替他看伤口,难得替自己担心一次:“伤怎么样?”   “好像又有些烂了。”彭六说,“这几个月都没有好好上药,难怪就变成这样。要不要上药?”   “秦书枫在这里,我不好叫他见。等汗干了立刻去均州,到城里再换药。”   谢承瑢穿上衣服,静静坐了一会儿,说:“都快到均州了,为何不见均州副都部署骆永诚来迎?”   彭六说:“我听说这个骆永诚刚愎自用,十分自以为是。恐怕他是故意给节使使下马威的。”   “随意了,他若是小瞧了我,我反而好做。”   彭六舀了一碗凉水递给谢承瑢喝,说:“这个秦书枫紧跟着节使,总不会到了均州,连吃饭睡觉都要缠着吧?”   谢承瑢呛了一口水,眼中微微震撼:“不能吧?”   “我猜的呢。”彭六笑着说,“吃不吃蒸饼?我才买的。”   说话间,有个瘦弱的小孩儿站在远处树下盯着他们望。这小孩儿穿得破烂,脸上脖子上早已被太阳晒黑透了,翻着白皮。他拽着破烂的裤缝,咬着嘴唇,时不时作吞咽动作。   他是在看彭六手里的蒸饼。   “是附近的小孩儿。”彭六说,“方才路过一个村子,湖里面不都是避暑讨凉的孩子么。”   谢承瑢看这孩子像是饿了好久,便招手叫他过来:“小郎君。”   小郎君扭扭捏捏的,先是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又犹豫地不肯上前。   “是饿了吗?我有蒸饼,你拿去吃。”   彭六明白谢承瑢的意思,把蒸饼放在手里,引那小孩儿过来。   小郎君是饿坏了,连说了四五声“多谢”,抓着饼狼吞虎咽起来。谢承瑢担心他噎坏,又倒了水给他喝。   “你家在哪里?天这么热,你到处乱晃,小心中暑了。”   小郎君把水咽进肚子里,说:“我家在边上村子,我不是乱晃,我要去找我爹。”   “你爹?”谢承瑢朝均州城方向看去,问,“你爹爹是在均州城里?”   “是,我爹爹是均州的禁军,我听人家说,他们正在修城墙呢,我远远地就能看见我爹爹了。”   谢承瑢有些纳闷:“禁军怎么会修城墙呢?你爹爹是禁军,不是厢军?”   小郎君坚定说:“我爹爹是禁军,他姓吕,还算个小将军。就跟您一样。”   谢承瑢闻之欣喜:“要不要跟着我到城里去?我再歇半晌就要启程,这儿路远,你走丢了怎么办呢?”   “不要了,我远远瞧一眼就得回去了。”小郎君捏着粗布的衣衫,“我娘还等着我晚上回家吃饭呢,我太想我爹了。马上我就要走了。”   他说完真的要跑,谢承瑢怎么都劝不住他。   “你爹爹叫什么?等我进了城,叫他回来见见你和你阿娘。”谢承瑢说。   “我爹爹叫吕征。”小郎君咽了一口唾沫,“我爹爹……有好久没回家了。”   **   天气热,骆永诚懒得出门。   他知道新任的马步军都部署要到了,昨天也有人传来消息,说人要来了。   但他就是不想出门。   他忙着吃葡萄,忙着吹冰,避暑,哪来的闲工夫。   “天快黑了,副部署还不到城外接人吗?”骆永诚手底下的小将周蒙说。   骆永诚拨弄冰上凉气,故作高深:“人不是还没到么,急什么。”   周蒙躬身,想来还是觉得惊叹:“二十六岁的节度使,真叫人称奇。”   “哼,小儿也配?”骆永诚坐直了,吐掉嘴中葡萄皮,“老子四十岁才建节,他凭什么?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来管我,马步军都部署,你看看他坐得稳吗?他知道那六个字怎么写吗?我是打惯仗的人!”   “是,节帅说的是。”周蒙拿扇子给骆永诚扇风,又说,“可我听别人讲,这个谢承瑢,他是个佛面蛇心的人,生得个儒生模样,杀人却厉害。”   骆永诚更不乐了:“什么佛面蛇心?我只听说过‘相由心生’。他长得就懦弱,心还能强悍到哪里去?他杀人厉害,谁不会杀人?我比他多吃了二十多年的饭!还能怕他?”   “是,是。”周蒙放心了。   吃完了葡萄,终于有人来说:“节帅,马步军都部署和兵马钤辖到城门口了。”   骆永诚扬起眉,嘲弄说:“总算到了。昨天就说要到了,今个儿傍晚才慢悠悠地来,乌龟爬得都比他快!”   周蒙问:“现在是去接他么?”   “接,当然要接。去,把我那件御赐的铠甲拿过来,我穿了去见他!”   “穿御赐的铠甲?”   骆永诚挺着胸说:“当然是陪小孩子玩玩。”   入夜了依旧炎热,骆永诚带一队人到城门口,恰遇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代议恒。   二人对视,皆斜眼冷哼。   骆永诚说:“代管军来得可早,眼巴巴地在这等着呢?”   代议恒说:“京城下来的都部署,自然要迎。”   “你来这么早,人家未必第一眼见到你啊。”骆永诚拍拍肩头,“跟着我,去接人。”   一小队在城门口盼来盼去,总算是盼来人了。骆永诚仰着头看,先见走在最前面的粗犷大汉,以为这就是某位二十六岁的节度使,细来想想,年纪似乎对不上。又往后看,这才瞧见骏马之上的年轻人。   确实是样貌出众,骆永诚想着,所谓“佛面蛇心”,是不是蛇心不知道,看面相确实好欺负。   代议恒也看,他知道新来了位都部署,却不是姓甚名谁。朝中有资历做马步军都部署的武官不多,兴许是纪阔那样的人物。   可他抬起眼,分明见到个青年人。   那青年人未着甲衣,只穿一身青绿色。他头戴的那只银冠,清冷冷的,像极了今晚的月光。   代议恒愣住了:“怎么是……”   瑶前身为雄略左第二军都指挥使,也跟着自家上官迎接新官。他也借着月色看见了,心立刻就悬起来:“是他?他不是在秦州么?”   谢承瑢背挺得很直,倒不是因为他装样子。他的肩实在太疼了,只要稍稍弯一点,伤口就要扯到衣服,会更疼。   所以他只能挺直着背沉着脸,这样比较好过。   他从马上下来,先见到这位副都部署。   “节使一路辛苦!”骆永诚朝他作揖,“真是传闻不如一见,见过节使!”   谢承瑢仔细看了这人的脸,约五十岁,微胖,须髯俱全,说不上和蔼。   脸怎么样倒是其次,身上这身铠甲才最惹人眼。谢承瑢看他这身威武的铠甲,再将视线移到脸上:“骆副部署。”   秦书枫同一众人拜,只有谢承瑢还一直盯着那副甲胄。   小门边上正有一队小兵在修城墙,嗡嗡乱作一团。   谢承瑢瞥了一眼那边修墙的兵,又瞥了一眼骆永诚,还是忍不住问道:“均州形势很紧了?”   骆永诚一怔:“都部署此话何解?”   谢承瑢认真道:“忙着修墙,又忙着穿甲,还不算形势很紧么?还是你们得了消息,西燕一个时辰之后就要打进来了?”   “啊,自然不是。”骆永诚觉得有点窘迫,“倒不是很紧,我想着来迎都部署,自然是要隆重些的。”   “是很隆重,下回就不必这么隆重了。”谢承瑢把目光放在骆永诚后面的人的身上,他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脸上笑意竟然全无了。   “都部署。”代议恒和瑶前一起拜道。   谢承瑢有些沉默,骆永诚见机说:“这是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和部将,雄略军这几年都是屯驻在均州的。”   “我知道。”谢承瑢说。   骆永诚搓手:“那,进城吗?”   “带路吧。”   谢承瑢随骆永诚往城里去,约走三步,后头修墙的人堆里传来一句:“二郎!”   月色萦绕着周身,谢承瑢停在月色中,向那片人看。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地看见许多光膀子的大汉,高高壮壮的,淋漓的汗水反着月光。   骆永诚脱口而出:“先前大雪,城墙塌了些,这是城里的厢军,正在修墙呢。”   谢承瑢还是看着那群人:“冬天塌的墙,夏天了还没修好?”   骆永诚支支吾吾说:“慢、慢慢修么。”   “这些是厢军?”   “是厢军。”   “是厢军?”谢承瑢又问了一遍。   骆永诚马上心虚了,但他还是坚持说:“是厢军。”   谢承瑢笑了一声,很真诚说:“均州好地方,厢军都能比得上秦州的禁军了。”   骆永诚不解:“都部署这话又怎么说呢。”   秦书枫嗤笑道:“说你这儿的厢军壮呢,厢军如此,禁军一定更了不得吧?”   “啊,是。”骆永诚赔笑道,“西北人,长得都比较高壮。”   彭六噗嗤一声笑了。   谢承瑢责备地看着他:“笑什么?”   “骆副部署真是个善良的人。”   骆永诚没懂什么意思,以为是在夸他,自然谦虚起来:“岂敢岂敢。”   彭六又笑了,这下骆永诚反应过来了:“你!”   “别胡言乱语了。”谢承瑢冲彭六说,“没点规矩。”   彭六捂起嘴巴不说话了。   一直往里走,谢承瑢看见路边的药铺,在彭六耳边轻声说:“看到药铺了么?趁着药铺没关门,你去抓点儿药来。”   “好。”   说罢,彭六脱离队伍就走。   骆永诚看见了,回忆到刚刚谢承瑢训责过这个小兵,想出个风头,就训斥起来:“真是没有规矩,冒冒失失就跑了。”   谢承瑢淡淡说:“是我允许的,怎么了?”   “啊,是吗!”骆永诚狼狈地作揖,“我还以为……”   “骆副部署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就可以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吗?”   骆永诚被训了一通,心中非常不快。但他不敢反驳谢承瑢,只能尴尬地说:“是,是。”等谢承瑢走远了,他咬牙说,“呸,他妈的什么东西!”   谢承瑢回头看他:“骆副部署。”   骆永诚谄媚地笑:“谢节使。”   “跑快点,”谢承瑢也笑回去,“你太慢了。”   【作者有话说】   以节度使任副都部署的可称为“节帅”。 第126章 三九 夜来频梦(二)   新官上任,一般都是过几日才接手州中事宜,但谢承瑢当晚就来查均州禁军名录了。   他叫均州雄略军与天武军的将军们都到帅帐里,围一张长案坐。   诸位部将猝不及防地被叫过来,不明何事,只板正地坐着。   谢承瑢问骆永诚:“平日都练兵么?”   骆永诚答:“练,其实同京中一样,大早上起来晨训,到傍晚放饭。”   “天武军有多少人?”   “天武有四军,恰一万人。”   谢承瑢翻过士兵名册,仔仔细细看了这页人名,问道:“恰恰好一万?算不算辎重兵、勤务兵等兵?”   骆永诚在案子底下搓手,笑说:“不算,都是实打实能打仗的禁军,我哪能骗都部署呢。”   “节帅多虑了,我刚过来,确实是要例行检查的,并不是质疑。”谢承瑢继续看厚簿子,又问代议恒,“雄略军有多少人?”   代议恒说:“两厢禁军,应有五万,实则四万三千四百六十三。”   谢承瑢重复一遍,问:“算将么?”   “不算。”   骆永诚看了代议恒一眼,说:“都部署,我这儿的也不算将。”   谢承瑢问他:“均州厢军呢?”   “厢军有五千。”   谢承瑢意味深长地看他,笑说:“算不算修城墙的那些?”   骆永诚颔首:“算。”   “均州算起来有近六万的兵?军营塞得下么?”   骆永诚昂首挺胸道:“均州别的不多,唯独地多,一定能塞得下。”   “那就好。”谢承瑢又翻过一页,“你就好好准备准备,找个大地方,我要见均州所有的兵,包括禁军和厢军。叫他们列阵,每个人都要到。”   “什么?”骆永诚有些惊,“为何要见所有的兵?这……六万人呢!”   谢承瑢并不抬头,专心看薄子上人名:“怎么了,塞不下?”   骆永诚不觉冒出一滴汗来:“能塞,能塞。就是我得去找找,看看有没有地方能站六万人。”   周蒙小声问道:“节使是要检阅士卒么?”   “是,看看他们的精气神而已。”   周蒙干笑说:“看精气神,军营里不就可以看了,何必要找个地方集中列阵看呢?”   帐中沉默半晌,谢承瑢放下手中册子:“不行么?”   周蒙盯着他,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集中列阵很难么?”谢承瑢又转头问骆永诚。   骆永诚强颜笑着,说:“不难,当然不难。”   “七天能不能?”   帐中无人回话。   “半月也不能?”   依旧鸦雀无声。   谢承瑢吁了一口气:“如果不能,那我只能找个能的人来替你做事了,骆副部署。”   骆永诚这才说:“半个月,能。”   “半个月已经很宽裕了,你比我大一轮,做事应当比我更稳妥才对。”谢承瑢继续拿名册看,说话声音减缓,“尽快,不要等我找到地方了,你还没找到。”   “怎么会,很快的。”骆永诚坐不安,摸了几下眉毛,说,“官家差节使下来,是不是战况有变,朝里要用得上均州?”   “这是你该担心的事吗?”   “是。”骆永诚被噎了,心里很不自在,瞬时落下脸来。   帐中坐着的代议恒和瑶前也不安,对视一眼。   周蒙解围道:“我听说西燕有个猛将叫萧弼,先前一直在秦州与西燕交界带兵作战。节使一定见识过他吧?”   谢承瑢轻轻点头:“见识过,怎么了?”   周蒙说:“萧弼凶悍之名远扬,咱们均州也知道。从去年起,骆节帅就一直严练士兵,无论刮风下雨,从不懈怠。”   “是吗?那很好啊,继续。”   骆永诚舒展开眉头,比原先从容许多。   周蒙见此,说得兴了:“都说萧弼残暴异常,似凶猛野兽!我每日都将他的名字刻在木桩上,击打数百下!”   谢承瑢抬眸看着他。   他笑僵住了:“我是说,我想替大周除害……”   “一个小小的萧弼能把你吓成这样,要你将他名字刻在木桩上?”谢承瑢反扣名册,“刻在木桩上,他会死得更快吗?”   周蒙磕磕巴巴道:“也许如此。巫术么……”   “那你也不必每日练兵了,回家好了,回到家里,直接刻小人、用巫术,咒死萧弼,我们也就不必打仗了。”   雄略军的将领们发出一阵哄笑,周蒙无地自容,头埋下去。   还不如不搭话。   谢承瑢合上册子,说:“行了,夜深了,诸位都回去歇息吧。”   这才散去。   秦书枫有些不解:“你为何要大阅?”   “接管这么多兵,不要观兵?”谢承瑢把手里一摞天武军禁军名册抱在怀里,“大阅是应当的,例行而已,又不是找他们麻烦。”   他抱书出帐去,又见到一直在门口等候的代议恒和瑶前。   “代管军,时将军。”谢承瑢微俯首表行礼,“有什么事么?”   瑶前在他面前站着,看他同六年前无甚变化的脸,却说与六年前截然相反的话,几度感慨。   代议恒则抱拳躬身:“都部署今日劳累,我准备了好帐子给都部署。”   “好,多谢了。”   “不知都部署为何要翻这些禁军名录?”   谢承瑢边走边说:“例行查阅而已,回头你也要把雄略军的名册递给我。”   代议恒随他走,又说:“雄略军有近五万人,也都要找个空地列阵检阅么?”   “是,例行检阅而已。”   瑶前心说,怎么只会说“例行”一词。   三人在夜中走了很远,等周围无人了,代议恒才说:“官家是因为我的那封札子才派你过来的么?”   谢承瑢笑笑:“官家只派我来,没说为何派我来。”   “同虚,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吧?”代议恒恳切说,“这个骆永诚一直目无余子、妄自尊大,同虚不要小瞧了他。”   谢承瑢转首,脸上笑意有些发淡:“多谢你的提醒,你说的我都知道。”   代议恒睖睁了:“是。”   “还有什么事么?”谢承瑢停下脚步,“有事要一次性说完,我会听的。”   “城门口……城门口修城墙的那些人,不是厢军。”   谢承瑢笑起来:“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帐子外挂的火把还在燃烧,暖暖的光打在谢承瑢脸上。他俯视代议恒,想了想还是说:“我知道你喜欢喝茶,我从珗州带了茶叶,回头你叫人过来拿吧。”   “都部署?”代议恒又惊又喜,“多谢都部署。”   谢承瑢松了眉头,柔声说:“不要和别人说。”   脚步声渐行渐轻,代议恒和瑶前目送谢承瑢远走的背影,许久伫立,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想到官家派了谢同虚来。”代议恒哝哝,“我与谢同虚,也算是六年没见。没想到他已经封了节度使?”   瑶前负气说:“六年如何?节度使又如何?都改不了他薄情寡义的事实。”   代议恒看着他。   “我不会忘了的,谢祥祯是害了阿郎的凶手。谢承瑢是他儿子。”瑶前板着脸说。   代议恒问:“你要告诉阿敛么?告诉他,谢承瑢来了。”   “有什么好告诉,几百年不见面的人,告诉了又怎么样?”瑶前踩了一脚地上灰,“谢承瑢不知道回避吗?也好意思来均州。”   瑶前气冲冲回了帐子,坐在榻边台阶上。四周很快静了下来,他看到武器架上的长枪,心又作祟忐忑了。   他抠指尖不平的皮肤,重重拍一遍台阶:“还回来做什么?害死人了!”   自顾自说完,他换了一件便衣,快步跑出雄略军军营。   月光洒在他身上,他心里又烦又躁,到天武军营边破烂的小屋,这才稍定心。   “二哥!”他喊。   *   骆永诚回到帐子里,怒地砸了好些杯盏。他把案上兵书全都挥到地上去,大骂:“什么东西!”   周蒙在边上跟他说:“节帅勿动怒,无知小儿而已。”   “好一个竖子!叫我列阵待阅?我上哪里去给他找一万禁军!”骆永诚恨得要撕烂案上纸张,“臭小子!”   “现在怎么办?地也要找,人也要找。”   “传下去,叫天武军那帮人给我把嘴闭紧了,敢给我传一点风声,我杀了他全家!”   “是!”   骆永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今夜谢承瑢一直翻阅的那本禁军名册,倏地坐起身来:“他妈的,也敢跟我斗!”   **   谢承瑢回到住处便扛不住了,歪在榻上,连脱衣的力气都没有。   他手里还攥一本名册,原本抓得很紧,后来不剩力气了,册子就掉在地上。   他垂手在下面摸索,眼睛还看帐子里昏黄的、颤抖的烛火。无数汗珠从皮肤里冒出来,钉在身上。   “节使!”彭六掀起帘子,惊道,“你怎么了?!”   他冲到谢承瑢面前去,把人夹着翻个面,后背朝上。   “衣服脱了。”   谢承瑢思绪断了,任彭六褪下他的上衣,露出鲜红的长布条。   彭六说:“我买了药,还来不及制,先用剩下的弄一弄。”   “随便……酒呢?酒有没有?”   “没有酒,弄盐水吧。”   谢承瑢失落说:“没有酒怎么行呢?没有酒,我就要死了。”   彭六气得顶回去:“喝酒也不成,喝了酒,脑子都昏了,更不容易好了!你趴着,我给你擦。”   冰凉的帕子拭过谢承瑢的伤口,他疼得颤起来,还有心思问:“你方才在外面,有没有帮我打听……”   “没有,我在帮你买药,没来得及打听。”   谢承瑢皱眉说:“你明天一定要替我打听。”   “我知道了,明儿我一大早起来去帮你问,我找雄略军的去问。”   “不行,你不能找他们问。”谢承瑢说话声音碎了,“不能找……”   他有点麻木了,呼吸沉重,来不及反应疼。   彭六把他伤口都清洗一遍,翻出来旧药,厚厚一层敷上去。   裹麻布的时候,谢承瑢快要昏睡过去了。彭六没办法,边拖着他起来,边像哄自家孩子一样:“哥儿忍忍,很快就好了。”   “二哥……”谢承瑢微微睁开眼。   “不是二哥,是小六。”   “哦……”谢承瑢沮丧地闭上眼,“小六和我一般大,孩子都好几岁了。”   彭六笑着说:“节使要是和我一样,早早地成家了,孩子也这般大了。”   可谢承瑢却说:“就算我成亲了,也不会有孩子的。我不想有孩子。”   彭六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换完了药,他就倚着枕头沉沉睡去,唤不醒了。   【作者有话说】   小赵小谢是建兴元年十二月分离的,现在是建兴七年六月,约五年半,算作六年。 第127章 三九 夜来频梦(三)   瑶前来找赵敛的时候,赵敛已经准备睡觉了。   他睡觉并不安稳,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立刻摸上那把铁柄的刀,后发觉是瑶前,又睡眼惺忪地去开门。   最近几日赵敛老是心神不宁,他也没有以前那么会控制情绪了,不高兴的时候都要摆在脸上。   他开了门,很没好气地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找我?”   “是大事!”瑶前闯进屋子里,“你知道什么事儿么?”   赵敛倚在门边,反问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有事说事。”   瑶前也没说是什么事,他看到床头那棕色小罐儿了,不必说,肯定是赵敛之前摘的白梨花。他语塞说:“怎么还没扔?这都放多久了,这个天要生虫子。”   赵敛烦躁地打开门:“没话说了就可以走了,我要睡了。”   “你一定不会睡的,你知道珗州来了个马步军都部署么?”   “知道,傍晚修墙的时候我还看见了。”   瑶前一怔:“你看到他了?”   赵敛走到床边上,对着暗烛火打了个哈欠:“看到了,不过被人挡着了,看不清。是我认识的人么?”   “是。”瑶前说话轻了,“是谢同虚。”   赵敛困意全无,眼前那簇火光突然发亮了:“谢同虚不是到秦州去了么?”   “纪风临有事儿不传书!谢同虚似乎是从秦州回来了,又被官家调来了均州。”   赵敛没回话。   瑶前坐到他面前去:“你怎么不说话?”   “谢同虚到均州任马步军都部署?”   “是。”   赵敛又陷入沉思。   瑶前焦急地说:“谢同虚好像比以前厉害许多,说话也毫不客气,把骆永诚训得头都抬不起来。他还要骆永诚找个地方,能把均州六万兵都塞进去,他要大阅。”   “均州哪有六万人?天武军撑死了也才六千,雄略军四万出头,加上三千厢军,少一万人呢。”   瑶前愣了:“可骆永诚今天说了,天武军一万人,厢军五千人……”他倒抽一口气,“骆永诚不会虚请粮饷吧?”   赵敛反应总是迟半晌,把瑶前又急到了:“天武军没一万人?谢同虚不会是想查人头吧?他是不是听到风声,说骆永诚坐吃空饷?”   “我不知道。”   “二哥!”瑶前脸色大变,“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仪死七搜集这篇文加入还能看更多吃肉文谢同虚一来就查禁军名册,是不是官家有意要他这么做的?”   赵敛缓缓说:“第一天来就盯着兵士实数,朝里肯定知道什么了。”   “这可坏了,骆永诚是个浑身有肉、唯独没脑子的人,要是逼急了他,大阅那天,他把谢同虚杀了怎么办?”瑶前难安道,“谢同虚到均州,就带了六百兵。”   “六百?他一个人来的么?官家一定会找人盯着他的。”   “你说得没错,秦书枫也来了,任兵马钤辖。”   “秦书枫?”赵敛还记得这个秦书枫,是个非常讲正义的人,官家把秦书枫也调来均州,谢承瑢就不好乱动了。   “骆永诚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现在一定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没工夫想怎么对付他们两个。”赵敛冷静下来了,“官家把秦书枫也调过来,只是单纯地想找人看着谢同虚而已。”   瑶前不解:“那接下来骆永诚会怎么做?”   “不知道。”赵敛躺下去,“别问我。”   “二哥!”瑶前把赵敛拖起来,“你不怕均州那些人联合起来弄死谢同虚吗?”   赵敛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不准我和他再来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公事。”瑶前严肃地说,“现在谢承瑢是我们的上官,我当然要多关心。”   赵敛眉头一皱:“我没定力,沾上他了就不可能只是公事,要么你就别说,要么我就……”   “那你当我没说行吗?”瑶前后悔了,“你当我没来行吗?”   赵敛闭上眼:“闭嘴吧,我本来都睡着了。”   瑶前闭嘴了,他也躺在赵敛边上,想到以前那些往事,开始唏嘘:“二哥,你说为什么人会大变模样?”   赵敛不理他,他又自言自语说,“谢同虚真的是变了,他以前那么温润的人,现在戾气那么重,明明脸还是那张脸。”   赵敛翻个身,瑶前又说,“二哥,谢同虚会不会来弄我们?”   “他弄我们干什么?”赵敛很不悦,“烦死了,我不让你别说了吗?”   “哎呀,我忘了,我不说了!”瑶前捂住嘴,“我就感慨一下。”   赵敛想逐客了,谁知道瑶前又问:“二哥,你是不是还……对他余情未了啊?”   “你能不能滚了,”赵敛转过脸瞪瑶前,“我都让你别说你还说?”   瑶前马上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赵敛把被子一裹,热得全身都是汗。他听见瑶前嘟哝:“两个人都差不多,都变了,性情大变!”   “你再说?”赵敛用枕头砸他,“回你家去,别来烦我。”   “哎呀,我走了!”瑶前灰溜溜地走了,跑得很快。   赵敛更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还是抱着被子里的流照君。   他将目光落在金刀的柄上,瞥见那些漂亮的云纹,陷入深深难抑的回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赵敛好像是回到了送刀的那一天,月色下,一低头就能望到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结识二哥,也是我的荣光。愿这把刀能让二哥无畏人言,所向披靡。”   让他不畏人言、所向披靡的,从来都不是刀。   赵敛觉得很烦,他努力想把那双眼挥去,可是他没有办法。他长叹一声,再去看刀。   “我们应该还能再见吧?”   夏夜总无风声,唯那些夏虫鸣唱。   “余情未了,确实是余情未了。”   赵敛听虫声睡去,满手都是金。   *   夜来频梦,醒后惊汗。   谢承瑢总梦到赵敛,于伤病中也梦。   他又梦回韶园了,梦见满池红鱼,满目柳叶。   风徐徐的。   “我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   赵敛转过脸,笑眼盈盈说:“梦到我变丑了。”   谢承瑢轻笑两声:“然后呢?”   “变丑了,你就不理我了。我追着你,问你为什么不理我。”赵敛倚着他,丧气说,“你说我模样大变,好像陌生了,不记得了。”说完,忙不迭问,“我要是变了样子,你还喜不喜欢我?”   谢承瑢不应,专注着池子里那些鱼。   “你说啊,我要变了样子,你还喜不喜欢我?”赵敛拨弄他的手臂,“谢昭,你又不理人了,鱼有什么好看的?”   谢承瑢被他烦得无法,便说:“你要是话少点儿,我就喜欢你了。”   赵敛挪开了手,怨念地说:“那我永远也不和你说话了。”   池子里的水忽然淹上来,瞬间将谢承瑢冻成了冰。   谢承瑢觉得自己动不了了,被困在冰了。他眼前的韶园也变了模样,化成白茫茫一片天地。   大雪之中有赵敛骑马远行的背影。   “二哥……”   不论他做什么梦,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在最后都会变成大雪。他最害怕这样的雪,他最大的噩梦就是雪。   他眼睁睁看着大雪吞没了赵敛,猛然惊醒。   “节使?”彭六在他边上。   谢承瑢迟滞了很久,才能说上话:“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看你淌了一身汗。我叫人烧水了,你泡泡吧。”彭六抱了昨夜那摞禁军名录,道,“我熬了一宿没睡,翻遍这所谓‘一万人’的天武军名册,总算找到赵二郎了。”   谢承瑢清醒过来:“他在哪儿?”   “天武第四军第三营第二都,名次第六十二。”彭六把写着赵敛姓名的册子拿到他跟前,“对过了,祖籍均州,生于珗州,熙和五年十月初五生,今年未满二十六。”   谢承瑢的后背好像突然背了一块重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现在住在哪儿?”   “上面没写,不过我想问问天武军的就知道了。”   谢承瑢颔首:“真能藏的,天武一共就四军,竟然放在第四军里了。”   彭六说:“二郎不是军官,连都头都不是,只是个小兵。”   “小兵?他不是丁忧三年么?三年后没有官复原阶吗?”   “没有,也没投到雄略军,落在这么一个地儿,白白浪费两年光阴,连个将都没升上。”   谢承瑢背后又疼了:“二哥不应当沦落至此的,是我耽误了他。”   “能把他调到雄略军么?”   “可以,不过如若单单调他一人,再叫旁人知道些什么,一定会以为我是利用职权之便,任授官职给当回避之人。”谢承瑢伸手去够边上的盐水,说,“白日我们去一趟天武四军,我再多挑几个人,稍稍掩盖掩盖。”   彭六笑说:“我猜代管军也怕这方面的缘故,又或是碍于骆永诚,所以不敢调。”   谢承瑢道:“调兵籍而已,回头我写一封札子给兵部,知会雷兵侍一声,请他帮帮我。”   “不怕多生事端么?便宜行事之权,节使第一个用这儿了。”   谢承瑢心情好了,晃着半碗盐水,说:“官家放我来了,就应当知道我会做什么。真要困住我,就不要给我便宜行事之权。况且……”   “况且什么?”   “我与二郎应当是相互成就的,不是相互拖累的。我拖累了他一回,不能再拖累了。”   彭六笑笑,给谢承瑢换药,说:“什么时候去天武军?今天白天,还是过几日。”   “今天白天吧。”谢承瑢忽想起什么,“昨夜代议恒说,修城墙那些人不是厢军?”   “我看那些修城墙的,都不像是厢军的貌。”   “找禁军干活,不过多领军饷而已。一万人的天武军,我倒要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万人。”   彭六说:“吃空饷是杀头之罪,他也敢?”   谢承瑢冷笑道:“杀头?这是建兴七年了,不是太祖朝,也不是太宗朝,除谋逆大罪外,所有官员均不得斩。骆永诚就算是吃空饷,最多是被流放。”   “所以骆永诚就敢如此胆大妄为,谎报人数,虚求军饷?”   “在西北的将领,谁没点儿本事?没本事的人,就活该死在战场上。”谢承瑢的神色黯淡下去,“怯弱无能的,一定会被其他将领钳制。不过是要比比谁更胆大妄为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实在是佛了(各种角度来说 第128章 四十 非为鱼赐(一)   白日里,烈日悬空,热浪翻涌。   谢承瑢换完药,身子好些了,打算上街去看修城墙的禁军。   他不知道赵敛在不在里面,不过隐约记得昨夜有人喊“二郎”。天下二郎那么多,多看一眼是不是赵二也不要紧。想着,就动身去了。   才到城墙下头,便看见边上监督的骆永诚。   “都部署!”骆永诚看他来了,立刻笑脸相迎,“大热天的,何苦亲自跑一趟!”   谢承瑢回礼,望了一眼那边干活的士兵。   不得不说,骆永诚反应很快,昨夜还是个高身强的禁军,今日全都换成资质平平的厢军了。   “我刚来,还是要来看看的。”谢承瑢说。   骆永诚道:“冬天下大雪,压塌了城墙。我想着,既然都要修了,倒不如修得再高些,将来万一有战,也好应对。”   “这说法比昨天夜里的好。”谢承瑢笑道。   “哪里,昨个儿都部署来,我脑子一下懵了。今天这话才是真的。”   骆永诚带他去看了一圈城墙,说,“比以前修高了很多,也坚固很多。”   “节帅办事,我很放心。”谢承瑢揉了几下指上的指环,“这些人,不是昨天夜里的人吧?”   骆永诚说:“不是,总不能叫将士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吧。昨天晚上那些厢兵身强力壮,脾气可大,我有时候都叫不动他们。”   谢承瑢“哦”了一声,在人堆里看见一个瘦高个儿,身枯脸白,很容易叫人记清脸。这个人一看就是厢军了,今天骆永诚没有骗人。   “节使?”骆永诚搓手掌心,“天热呢,到个阴凉地方去?”   “是有点热了,你叫那些将士们多歇歇,不要热坏了。”   谢承瑢走几步,离远了城墙。   “都部署往哪里去?我陪着都部署。”   街上人多,路旁也有商贩。谢承瑢看着街边买炊饼的小贩,这时候骆永诚来问他:“节使要吃炊饼么?”   “不,我就看看。”谢承瑢转过脸,“均州知州、通判在不在城里?我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迎面走来一队士兵,大约是巡城的。谢承瑢下意识给这些兵让道,听骆永诚说话。   “都部署什么时候想去见?”   “一会儿吧。”   谢承瑢擦过群人,忽闻到一阵香味。   他眼侧走过一个人,步子奇快,不等他目光捕捉就蹚过去。他停下脚步,倏尔回头,果然见一高大背影,身着皮革制甲衣,腰佩一把长刀。   夏日铺阳,周身冒着热。   有一滴汗从谢承瑢额上淌下来,将要滚到眼尾。   于光中,他瞥见那张熟悉的侧脸,就在要望清之际,骆永诚突然说:“这是天武第四军。”   “啊,是吗?”谢承瑢的心悬着,等那队人走远了,又问了一遍,“是什么军?”   “天武第四军。”   谢承瑢问:“他们的校场在哪里?”   “在西边儿栖山。”   谢承瑢记在心里,转别的话说:“去向知州问好吧。”   赵敛在拐弯的时候看见谢承瑢了,心里好像没什么感触,却又感触很深。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谢承瑢,第一反应是,谢承瑢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他看见谢承瑢和人说话的表情了,倒没有想起来瑶前说的“性情大变”。   赵敛觉得,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经历了什么,昭昭永远都是那个昭昭。   中午吃过饭,赵敛躲在树荫底下偷闲,又想起谢承瑢了。他在想要不要见一面,还是说仍然逃避呢?逃避有些用处吧,回避应该比什么都好。可是他又很想见面,一来二去的自己把自己给想烦了。   “二郎下午还回家么?”吕征过来问他。   “回吧,又没什么事儿,不回家做什么?”   赵敛热得慌,抹了一脖子汗,摸到一根细细的挂在颈上的绳子。绳子下面就是他和谢承瑢一起的戒指,这几年他都藏在衣服里了,别人都看不到。   吕征叉腰站,说:“恐怕你回不去家了,下午马步军都部署要来栖山,副部署让我们操练起来。”   “装什么呢,什么时候操练过?”   “没办法了,既然有人要来查,样子总要装装。副部署叫我们把枪拿着,看势甩几下就可以了。”   赵敛倚着树干:“我知道了。”   树边上虫子嗡嗡叫,听得赵敛头昏神困。他想睡一会儿的,听见有两个士兵结伴过来。   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马步军都部署才二十来岁?真是稀奇。”   “有什么好稀奇,无非就是官家宠爱,不然谁能二十多岁就做节度使了。”   “啧啧,有的人二十岁还在做小兵为将军卖命,有的人二十岁就已经做节度使了。这世道,真是……”   赵敛随地找了一块石头就往那小兵身上砸:“这世道怎么了?”   “妈的,什么人哪?”小兵一看,是四军那个个高身壮的赵二郎。   二郎脾气不好,力气还大,脾气颇有些阴晴不定,少有人敢惹。他们自然也是不敢的,纷纷退缩,说:“怎么了,二郎?”   赵敛阴沉着脸说:“再叫我听见你们说都部署坏话,我把你们舌头割了。”   “我们哪儿说他坏话了?不过就是……”   赵敛又要拿手里的石头砸他们,他们有些怕了,忙挡着手臂说:“不说了,不说还不成么?”   “快滚。”   两个小兵快步走远了,回头瞥了一眼赵敛,说:“真是吓人,果真阴晴不定的。”   “我听说他来头不小,还是别惹了。”   *   谢承瑢是未时四刻到的栖山天武第四军校场,才进门便见一群人在操练,手上长枪乱挥,毫无章法。   他显然地是被这阵仗震撼到了,忍不住嘲讽:“好气势。”   骆永诚也没听出来,笑嘻嘻说:“天武四军稍次于一、二、三军,勤能补拙,当然比其它军更刻苦。”   谢承瑢鼓完掌:“我见人不多,这有两千五百人么?”   骆永诚说:“栖山校场小,还有大部分在澈山。均州就是山多,能藏人哪。”   谢承瑢笑笑:“原来如此,副部署的兵确实比秦州的好很多,我在秦州掌三万兵,没一个能比过均州的人。”   “哎哟,都部署这话真是!”骆永诚笑得合不拢嘴,“那都部署多看看,站在阴凉地下看!”   谢承瑢不得闲,绕阵一圈找赵敛在不在。   他快走到最后一排,忽然生了怯意,放慢了脚步。真的走到最后一排了,他更害怕,过五人外就是赵敛,他连看都不敢看。   他只能瞥见半边脑袋,发束得很松,日光打下来,晒得乌发呈棕。   赵敛在漫不经心地挥枪,软绵绵的,像没睡醒的人。他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懒散了,虽着不像样的甲衣,却依旧贵气十足。   谢承瑢仅敢瞥一眼,就转过头。   他想着,即便赵敛模样大变、性情大变,也不要紧。只要是他不就好了吗?   遂同骆永诚说:“节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骆永诚有些受宠若惊:“都部署请说。”   “我想向节帅讨几个人。”   骆永诚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天武军已满员,但雄略军还差一些。我见四军将士们各个英气风发,不如调几个好的过去,节帅觉得如何呢?”谢承瑢很诚恳地说,“挑五个,应当不多吧。”   “五个?”骆永诚拨动心里算盘,为难说,“禁军名册不都是定好的么?怎么能想调就调呢?还得上札子到兵部求调令,均州离珗州可远,一来一去要近一年,节使何必为了五个人费力劳心呢?”   谢承瑢舒展开眉头,认同道:“确实是很费力劳心,所以此般烦神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骆永诚瞠目结舌:“四军……四军没几个好苗子,节使挑了人去雄略军也不抵用啊。”   “能将抵百兵,自然是有用的。还请节帅放我几个吧。”   谢承瑢说的看上去是请求,实则是命令,骆永诚莫名觉得紧迫,不答应也不好了。他说:“挑吧。”   树荫底下有风,快要吹昏谢承瑢了。   他倚在树干边上发痴,等彭六挑完人过来。   彭六说:“挑了几个还不错的,也把之前遇见那个小郎君的爹爹也挑过来了。不过天武军确实不成,和上等禁军根本没办法比。”   谢承瑢点头,有些担忧地问:“赵二来么?”   “二郎?二郎有点儿不情愿呢。”   “不情愿?为什么不情愿?”   彭六坐下来,说:“我试探他为什么不愿意,他说……他说不想落人口舌。”   谢承瑢好久说不出话。   “但他还是来了,晚上回去收拾东西,明早到雄略军军营住下。”   谢承瑢又歪了:“他不高兴了吗?他不能真把一辈子荒废在这儿吧?他学那么久的刀,不是为了在这儿乱挥的。他懒了那么久,学的所有东西都要还给周将军了。”   彭六无奈:“人在这境地,旁人都是疲懒的,他再怎么上进都有限度。”   “骆永诚什么反应?”   “他似乎敢怒不敢言。”   谢承瑢闭上眼犯困:“不逼他,他怎么能露马脚。”   彭六担忧道:“我就怕他被逼急了。”   “怕他杀了我?”谢承瑢轻笑,“我要是死这儿了,或许也不错?”   “说什么!”彭六呸呸呸,“在秦州就这样,我以为到了均州你会好一点呢。”   “好什么?”   “不再说死了。”彭六觉得谢承瑢一点都不怕死,不论是在作战,还是平时。仿佛死对他是解脱,而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彭六对他说,“以后您别说了,不吉利。”   谢承瑢没说话,彭六又试探地补一句:“二郎听了也会伤心的吧。   “我不说了。”谢承瑢说,“我不是说得玩玩么?”   谢承瑢再也不随口提了,他暗自发誓。   傍晚前,谢承瑢又去州府拜访了均州知州穆彦伦、通判高适成。   穆彦伦与高适成并不在同一处办公,两司相隔甚远。   谢承瑢先往知州办公之司,又见到白日里见过的胡子花白的穆彦伦。穆正处理州中事,见新任马步军都部署来,自然笑脸相迎。   “都部署上午才来过,怎么这会儿又来?”又叫小厮看茶。   “我坐坐便走,不必沏茶了。”   穆彦伦看上去非常老实,不知道私底下如何。他三十岁才中进士,因名次不高,就到地方做了小官。近三十年,不过也才到均州知州之位。谢承瑢来问他的身体,他只说:“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干多久。”   出了知州厅,谢承瑢对日光叹了一口气。   彭六说:“穆知州年迈体弱,未必能镇得住骆永诚。”   又到通判厅见高适成,就全然与穆彦伦大不同。   高适成约四十岁,身高体壮,说话中气十足。他一看谢承瑢来,急忙看茶迎上去:“夏日炎炎极易中暑,都部署又来一趟,有什么事,差个人来便是了。”   谢承瑢说:“方才我来得急、走得也急,还有些话没来得及问,反正也没回去,正好绕一圈。”   “都部署还有什么话要问?”   谢承瑢捧着茶坐,环顾四周摆设,见到一只霜白色瓷碟,看上去十分金贵。   “官人这碟子不错。”他夸赞道。   高适成原本坐着,目光被瓷碟吸引过去,笑说:“都是些俗物,摆那儿好玩的。都部署要,我可以送你一套。”   “一套?这是盛窑烧的吧?听说一只就已经价值连城了,何况一套。”谢承瑢抿了一口茶,拉远茶盏,“官人这是什么茶?”   “这是我家后山种的,喝了玩玩的。都部署要是喜欢,我那些给你带回去。”高适成一直笑嘻嘻的,很是热情。   谢承瑢摇头:“多谢官人了,只是我并不是很爱喝茶。”   品了小半会儿茶,才说到正题。   谢承瑢说:“州里这几个月的账,有报到户部么?”   高适成说:“自然是有的。这些都是穆知州在做,我们做通判的,不过偶尔看一眼,签字而已。”   “州里何处用钱最甚?”   “都部署这话说的,谁不晓得打仗费钱?均州是重镇,里头养了六万兵呢,这些日子又在修筑城墙,难免开销大。不过过了夏日就好了,城墙也快修完了。”   谢承瑢知会,说:“这钱是户部直批到州府,还是直批到军中?”   高适成道:“一环一环来么,自户部到州府,再从州府到军中。州里报的预算,又不止是军队要用的钱。”   “均州民生如何?”   “均州冬天爱下雪,去年压塌了房子、城墙,这钱已经报上去了。夏日倒还好,就是偶尔会旱,也报了上去。至于什么大事儿、小事儿,零零碎碎的,穆知州也都算清了,不会有差池。”   谢承瑢默然,举起茶杯看杯底。   高适成见到他指上金戒指和腕间佛珠了,说:“金除祟,佛求安。都部署身为武将,也要随身带金啊佛的?”   谢承瑢回过神,晃一圈佛珠,说:“我也是戴着玩玩罢了。”   “均州有个寺庙很灵的,都部署若不嫌弃,我回头去为您求一串珠子来。”   “既然很灵,托别人去求,是不是有些太不真诚了?”谢承瑢笑而起身,“等官人有空,带着某去一趟,也无不可。”   “好说好说。都部署这是要走了么?”   高适成凑过去,顺手接谢承瑢手里的茶盏,说,“大夏天的,都部署只来这儿问几句话、坐几刻。倒不如托人来问,也不多跑一趟。”   谢承瑢作埋怨状:“例行公事,我也不想炎夏出门。朝里头看着呢,我来均州,不能什么都不做啊。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差不多也就可以了。”   “是,都部署位高权重,自然有苦恼。不如在下请都部署吃酒去?也当是解闷了。”   谢承瑢轻摇指:“可不成啊,万一有人盯着我怎么办?”   高适成立即笑说:“怎么会,就你我二人,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谢承瑢思了一瞬,半推半就地:“那就先谢过官人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没有“路”这个行政区划,所以就没有“转运使”等官。   见面就在下一章见面! 第129章 四十 非为鱼赐(二)   均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叫秾芳楼,约三层高。因在城中,逢夜晚,座无虚席。   高适成大约认识里头的酒博士,一来便往三楼小阁去。   酒博士上酒出门了,高适成才说:“我听说珗州有一种烈酒,叫做临春赋。凡至京者,轻尝此酿,毕生难忘。”他把酒倒入碗中,推给谢承瑢,“我以前也喝过临春赋。”   谢承瑢道:“官人什么时候去的珗州?”   “大约是,崇源十三年吧?我是在那年考中的进士。如今算来,也有十年了。”   高适成喝了一口酒,咂嘴道:“秾芳楼的落尘,他们都说能和临春赋媲美。可依我看,还差很多。”   谢承瑢也抿了一口,说:“当人们说出‘能与临春赋媲美’这句话时,落尘就已经不如临春赋了。”   “好喝吗?”   “好喝。”   高适成赞同说:“美则美矣。不过落在均州,就注定没有名气。”   谢承瑢不言,低头吃碗里的酒。   他与高适成酒过三巡,正酒酣耳热时。   高适成是个文人,喝醉了酒就要题诗。他叫酒博士来拿笔墨,望着白墙沉思片刻,吟道:“欲驭飞鹰去,心求万世平。谁得困囿处,弃放满天星。”   谢承瑢看他在墙上写字,稀里哗啦写了一通,还不如赵二喝醉酒题的字,遂腹诽道:也难怪你入不了京了。   不过他还是很替高适成说话:“官人心有大志。”   高适成醉意入脑,听此话,更是泪流满面:“节使知我!我读了几十年书,写了几十年字。”他一口闷了酒,娓娓说,“我家原在明州,本是贫寒子。爹娘为我读书,日日耕耘,只望我出人头地。后来我进京考试,果真中了进士。”   “这应当是光耀门楣了。”   “不!”高适成觉得完全不是,“我虽中进士,奈何家境贫寒,到底还是比不过那些富家子弟的。我知道有个人,现是在珗州做了大官,他姓刘,名宜成,是我的同乡。你认识么?”   谢承瑢颔首:“认识,御史中丞么。”   “呵!御史中丞……我做官十年,还是通判,他做官十年,就到了御史中丞。说来,不过是他比我富有,比我能说会道罢了。你可知道官家御赐琼林苑时,他拍了什么马屁么?”   “不知道。”   高适成冷笑道:“官家问,今有土地,功臣怎分。刘宜成说,‘天下之地皆为陛下之地,陛下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哈哈哈!这般空洞屁话,倒真的叫官家记住了。刘宜成同我名次差不多,我还比他高一位。他能留在京中,而我,只能去地方任职。”   谢承瑢有意不语,摸酒杯发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朝里,能力如何并非一位,会说话才是最重要。我先是在邕州做官,三年期满,就到宜州,转来转去,现在又在均州。我一直都在地方,因在朝中无人,所以没人看到我的能力。我空有一身抱负,无从施展。”   说罢,高适成又喝了许多酒,自嘲道,“我有心驭鹰,奈何无鹰可驭!”   谢承瑢手臂支着额头:“所以你就替骆永诚虚报军饷,是么?”   高适成一愣,马上反驳:“我没有!什么虚报军饷?”   “我说笑呢。”谢承瑢的眼渐渐虚起来,“在外这些将士,有哪个真的老实?不是暴戾就是自大,不是武力压制就是冷嘲热讽。人人都这样,谁都不例外。”   “节使也这样么?暴戾、自大,武力压制、冷嘲热讽?”   谢承瑢手指头蘸些酒,擦在桌面,没有说话。   高适成脸通红,好久反应不过来。他坐下,盯谢承瑢的眼睛看好久,问:“朝里知道什么了?”   谢承瑢意味深长地笑:“你猜啊。”   “哼,知道了又怎么样?”高适成摆手,“骆永诚这个蠢货。”   “武将肯定是没有文臣聪明的,骆永诚识不识得几个字还不好说呢。不比官人,一步成诗。”   高适成有些飘飘然了,挺起胸膛说:“会作诗,这是文人的基本。不仅要会作诗,还要做事。”   谢承瑢和高适成靠得很近,说话也轻轻地:“均州太小了,官人应去更大的天地才是。”   “更大的天地。”高适成打了一个酒嗝,握紧手中酒杯,“更大的天地,在哪里?”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1],官人天地,在天下,非在均州。”谢承瑢说完,侧过脸,一只手挡住右耳,“空有鸿鹄之志,却不敢向往广阔宇宙,此志有何用哉?”   高适成没抓稳手中酒杯:“广阔宇宙……”   酒洒在桌上,溅了一圈。   谢承瑢干脆装醉,歪在桌上:“人生在世须臾几十载,只有此夜最尽兴。”   “官人见过官家么?”   “临春赋……才最好喝……”   高适成心一定:“落尘再好,最终还是抵不过珗州醉仙楼的临春赋。”   他看谢承瑢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便上去晃他的肩,“官人?”   “天亮了?”谢承瑢醉熏熏地搭上高适成的肩膀,“天亮了,要上朝了……要去垂拱殿,面见天子……”   高适成不知道是喝醉了酒,还是如何,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问:“垂拱殿是什么样?”   “垂拱殿……”谢承瑢仰头,指着房顶说,“黄色的顶,黄色的椅,君坐殿上,距不过十尺而已。”   “十尺。”高适成想着,他在均州,距天子近两千里。他做梦都没有离天子那么近过。   “垂拱殿……”   谢承瑢埋头呼呼大睡。   高适成坐在凳子上,陷入了冥想。   他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垂拱殿。   “若是我招出骆永诚,官人能帮我吗?”   谢承瑢没有睡,但装作神智不清。   高适成迁思回虑:“我也想入三省啊,可是……可是谁能看得到我呢?官家远在千里之外,他怎知均州还有一个英才!”   到亥时,酒筵才散。   高适成酩酊大醉,走路摇摇晃晃不成线。他搂着自家小厮在路边唱李白的《行路难》,几乎要破音。   谢承瑢也醉了,被彭六搀着往回走。他听到高适成唱的曲了,之前他听过无数不同调的《行路难》,此调最不堪入耳。   便低声骂道:“真难听啊。”   彭六回头见人走远了,才说:“节使醉了?”   “没醉。”谢承瑢直起身来,完全离了彭六的搀扶,“官家猜得没错,骆永诚应当是虚请粮饷了。”   “高适成招了?”   谢承瑢闻身上的酒味,心里安逸,说:“白天我不是到高适成那儿去了么?他堂里摆了一只盛窑产的瓷碟。他说他要送我一套,可见,当不止这一只瓷碟。还有喝茶的盏,我看了杯底,是乾窑产的。”   彭六嗤笑道:“都是官窑,他哪儿买来的?”   “不知道,官窑所烧瓷器或为皇家御用,又或作官家赏赐之用。高适成还没那个能耐,能让官家赐官瓷。”   “是官家,又或是先帝赐给骆永诚的?”   “我猜如此,兴许是骆永诚作贿赂用的。通判与知州同事,穆彦伦老眼昏花了,做点手脚,估计也浑然不觉。”谢承瑢把手腕上的佛珠埋到怀袋中,“除了瓷器,还有茶叶。我喝了一口,茶是上等的好茶,非常贵重。他若说是买的,我倒信;可他跟我说是自家后山种的,放什么屁呢?他是茶农么?私种茶叶,官帽不想要了。”   “高适成以为你年纪轻,什么都不懂。”   谢承瑢要脱下衣服里面穿的轻甲,半天抠不开,气急败坏说:“他为官十年,我也为官十年。他觉得自己是千里马,忧无伯乐。他要是千里马,我还是万里马了。”   彭六见他这副模样,笑说:“你真的喝醉了。”   “我没醉。”   谢承瑢总算解开薄甲衣了,抛给彭六,“你回去吧。”   “你去哪儿?”   “我到栖山去一趟,看看天武军。”   彭六抬头看看月亮:“都亥时了,校场一定没有人了。”   谢承瑢怎么不知道校场没人呢,但他还是悠哉悠哉地要去:“我去一趟吧,晚些回来。”   “走慢点儿吧,记得晚上回来上药。”   谢承瑢随口应着,走了很久才到栖山。他看着上山的路,忽然走不动了,就瘫在山底下那棵大树边上。他伸头望那条小路,还在思索要不要晃上去,便听到有两人脚步声相伴而来。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   “二郎每日都练到这么晚么?”吕征问。   赵敛道:“偶尔而已。”   吕征慢慢下坡,回忆起赵敛不凡的刀法,说:“你来天武军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你使得一手这样巧妙的双手刀。不知师出何人?”   夏夜里,虫鸣四起,赵敛听着周围的声音,故作镇定说:“我师父姓周。”   “周?我似乎听过他的名讳,是周仲佳周将军吗?大周能使双手刀的将军不算多,周将军当算一个。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看来吕征还不知道周彦早已经战死了。赵敛也当做没有这回事,顺着回答:“应当很好,我同他也有许久没有见了。”   吕征说:“二郎自珗州来,先前没成家么?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情。”   赵敛重新抓了一遍手中的长刀,触摸过铁制的刀柄,道:“我成家了,但拙荆未随我来。”   “也是,均州不如珗州,能不来还是不要来了。我原先也想去珗州投军,可是妻儿都在均州,我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留在这儿了。可没想到,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二郎有孩子么?”   “没有。”   吕征觉得可惜:“没个孩子陪着,弟妹夜深时会不会思念呢?”   赵敛说:“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应当没空想我。况且……他不能给我生孩子。”   吕征以为赵敛的妻子有些隐疾,更加叹息:“那真是可惜了,你也不要忘了修封书回家,不要让她牵挂。我不同你说了,先回去了,明儿在雄略军校场再会吧。”   赵敛看着人走远,正要慢吞吞往山外走,却意外在余光中瞥见一个人蹲在树底下。   他差一点儿就和那人对视了,只因那人极其警惕,察觉到了,竟然躲得更深。   赵敛根本没来得及抓住那人的眸子。   不过,他一瞬就知道是谁了。   他有意放慢脚步,听身后传来踉踉跄跄的步伐。他还闻到身后极其浓烈的酒气,像个活的酒缸。   是喝醉了吗?烂醉如泥的,是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赵敛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又立刻躲在巷中,自以为非常隐蔽,不过还是露出了淡青色衣衫的一角。月亮投下来,把他的影子拽得很长。   是谢承瑢,赵敛那个远在外州的好娘子。   赵敛很想在这儿就喊一声,但终究忍住了。   他一直往回走,走得也慢,刻意让谢承瑢跟上。快到他那个破茅草屋,他才忍不住了。   月色朦胧,溶溶微光迷住人眼。谢承瑢原本跟得好好的,一眨眼,竟然什么人都看不到了。   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几番,又四周去看,哪来的什么人呢。   他不气馁,踩到软绵绵的草上,连脚都软绵绵起来了。真是要晕了,他没想到落尘的后劲那么大,现在昏得要站不住脚了。   就在他刚停下来要喘气的时候,忽闻刀起,寒光乍现,一把银刀陡然横在他的喉前。   谢承瑢前所未有地被吓一大跳,抬起眼,赵敛的眼睛就在自己眼边。   【作者有话说】   [1]:原话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二十一》。 第130章 四十 非为鱼赐(三)   赵敛的刀离谢承瑢很远,约两个指头宽。他真的怕割到谢承瑢,即便是用刀背。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醉醺醺的酒鬼啊。”赵敛似笑非笑,“军营里喝酒,你该当何罪?”   谢承瑢脚软了,轻颤着举起手来,示软说:“罪大恶极,官人罚我。”   就算他不示软,赵敛也不会凶他的,不过还是要装严肃些:“叫什么?”   “赵观忱。”   赵敛又挪近点刀背:“我问你叫什么。”   谢承瑢真的脚软了,他轻飘飘说:“我头晕,你别吓唬我。”   赵敛放下刀,快速地插进刀鞘:“都部署跟着我做什么?我可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窥探。”   谢承瑢呼吸沉重起来,说:“想见你,而已。”   “我们不应当要回避吗?”   “回避什么?回避我是你妻吗?”谢承瑢摸着肚子,“我们没有孩子,因为我不会生。”   赵敛呛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你真的酒喝多了,赶紧回家去。”   谢承瑢痴痴笑道:“怎么会醉呢?荔枝酒喝不醉的。”   他往前一步,抓到赵敛的刀鞘,“二哥,你在珗州的良人是谁?总不能是他姓吧?”   赵敛连刀都不要了,送给他了,后退几步,狠心转过头去:“我骗人的,你不要跟着我。”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忙回头看。   谢承瑢真的站不住了,抱刀躺在地上。   地上草深,将要淹过他的脑袋。   赵敛听见有蛐蛐叫,无奈地过去拉谢承瑢:“有虫子,爬到你身上要咬你了,谢同虚。”   “二哥……”谢承瑢沮丧说,“我以为学你说话的语气,就可以变成你了。”   赵敛拨开刀,把人拉到自己后背:“为什么要变成我?”   谢承瑢的脸贴着赵敛宽阔的背,顿时觉得无比安逸。他勾紧赵敛的脖颈,小声说:“变成你,我才能无所不能。”   “那你无所不能了吗?”赵敛背起他,还不忘督促,“拿好我的刀。”   谢承瑢脸埋进赵敛的颈窝,摇头说:“还不能无所不能,我思君甚甚。”   赵敛笑了:“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带我走吧。”   “我问你住哪儿?”   谢承瑢搂紧赵敛,把热气都吐在他耳朵里:“带我走吧,哥哥,没有你,我像死了一样。”   赵敛全身一抖,没话说了,走一路都不说话。   他不说话,谢承瑢倒是说个不停:“我真的好想你,这六年,无一日不思念。我总是做梦,梦见你说‘再也不见’,我还不如死去。”   说了七八个“死”字,赵敛忍不住了:“能别把这个字挂嘴边么?”   “死死死死死,我就要说,”谢承瑢吹赵敛的耳朵,“我说一万遍,你能不能见我。”   “我们现在不是见了吗?”   谢承瑢晕乎乎的:“二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   赵敛语塞了,原来根本就是喝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做梦呢?他逗谢承瑢说:“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三哥?”   “三哥是谁?”赵敛惊讶地看着他,“你在秦州还认识了哪个三哥?”   谢承瑢不说话了,恰恰好睡着了。他手里抱的刀掉下来了,落在赵敛脚边。   “三哥是谁?我没有排行老三吧?”赵敛恼了,又没有手拿刀,干脆不拿了,用脚把刀踢回去。   谢承瑢哑着声音说:“三哥么,赵瞻悯是大哥,谢同虚是二哥,赵观忱不就是三哥。”   赵敛笑了:“谁准你排我前头的?”   “张……张妈妈。”   谢承瑢来咬赵敛的耳朵,蛮狠地说,“好想你啊,你想不想我?”   赵敛不说话,他就咬得更狠:“你要是不想我……”   “不想你如何?”   谢承瑢说:“不想我,我只能去死了。反正我也活不长,我很快就要死了。”   “什么啊?”赵敛有些不高兴,“你不要再说死不死了。”   赵敛的屋子很破,风日漏风,雨日漏雨。原本他是不住这儿的,但骆永诚不干人事,不给他配帐子,就叫他住这里。   便也住了。   其实住哪都一样,赵敛对此并没有太大的追求。就是舍不得谢承瑢住这儿,破破烂烂的,怕他睡得不舒服。赵敛把柜子里的新被子拿出来,垫在旧被子上头,哄着谢承瑢来睡。   谢承瑢刚一躺下,扭着背就喊疼。   “哪里疼?”   “疼……我好疼。”   赵敛无措地再问:“哪儿疼呢?是不是后背疼?”   谢承瑢满头汗,身上烧起来:“疼……”   赵敛去脱他的衣服,才褪了里衣,便看见染了红的白布条。   他没想到谢承瑢的伤那么重了,比以前更劣,身上还多了新伤,心疼至极:“我找药给你换,忍忍。”   赵敛家里有药,但没有制。他点燃小小的烛火,凑着光拌药,一声不吭。   谢承瑢还疼着,这会儿疼感胜了醉感,他很快就醒了。   清醒间,他在颤颤巍巍的火苗边上,看见一个宽阔的背影。他眼神迷离不清,以为是幻觉,可仔细看来,又不是幻觉。   他说:“下雪了。”   赵敛习惯性地回他:“没有下雪,昭昭。”   “看不见人了。”谢承瑢抱住薄薄的一团被子,“下雪了,马蹄印也看不见了。”   赵敛以为他在说胡话,没有回头。   “二哥,我来均州,就是为了找你的。”谢承瑢的汗淌在被子里。   赵敛拌药的手停下来了,他转过头,对上谢承瑢深深的眼。   谢承瑢瘫软在那儿,对着赵敛的眼睛望:“今天是我来均州的第二天。好久不见了,二哥。你过得还好吗?”   赵敛启齿欲言,但又咽回去。   谢承瑢的眼睛糊了:“我觉得你过得不好。我……我对不起你。”   “喝糊涂了?”赵敛继续低头拌药,避开他的目光,“别说胡话,我过得很好。”   谢承瑢欲要落泪:“我没有喝糊涂,二哥,这六年来,每一日我都在自责。我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保住你爹爹。”   “过去的事儿,就不要提了。”   “可是我过不去,二哥……”谢承瑢想要坐起身,“我好像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了。”   赵敛低头看捣烂了的药草,自嘲地说:“谁都没有错,都是为了忠义,谁有错呢?我们不过都是为了官家效命的一群人而已。我也没有继续想了,你也不必自责。”   谢承瑢以为赵敛是在怨他,心里更加没底了:“二哥,我多希望,是我替你爹爹。”   赵敛有些不高兴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说这话,你偏偏还说。”   “对不起,我……我不说了。”   赵敛全心全意望碗里的药,抱歉说:“我不是刻意要凶你,我就是不想你老是把‘死’挂嘴边。你知道武将最忌讳什么吗?我也不恨你,你也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谢承瑢知道说错话了,就低头说:“对不起。”   “你瞧吧,你又说‘对不起’。”   谢承瑢说:“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们家。是我爹,对不起你爹,是我对不起你。”   赵敛转过身认真看他:“既然你总是纠结着当年的事,那我也同你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我不会把对你爹的怨恨延到你身上,我也不会把对你的好感放在你爹身上。你也不要自责了,相反地,我应当要感谢你。谢谢你当年为我、为我们家做的那些事,这几年我不得空来谢你,今日总有空了。我也很好,没什么不好的,你不要担心。”   谢承瑢抠了一会儿手上的指环,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赵敛不想和他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就来问别的,“你怎么来均州了?”   谢承瑢本不想答的:“官家叫我来的。”   “来看着骆永诚的?然后你就利用职权之便,调我到雄略军?这不合规矩的。”   “我是利用职权之便,但这并非不合规矩。我同二哥在律法上,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所谓回避,并非有‘回避好友’之说。”   赵敛不语。   谢承瑢又说:“有骆永诚挡在你身前,你是绝对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均州有个现成的上等禁军,我有什么好犹豫的?”   “调我去雄略军,然后呢?”   “当然是封你做将,我有资格封你做将。”   赵敛笑道:“你要把我推上去吗?你不是最讨厌沾他人光么,怎么你也做了?”   “你不应该做小兵,我能推你,为什么不推呢?我在均州,有便宜行事之权,我可以做一切我想要做的事。”   “便宜行事?官家能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你?”   谢承瑢颔首:“当然。”   赵敛放下手中药碗,严肃问道:“你同他交换了什么?”   “我……”谢承瑢如实说,“官家有意罢骆永诚军权,所以要我过来。皆为利益而已。”   “罢骆永诚军权?”赵敛大惊,“你知道骆永诚手里有多少兵吗?你知道他在均州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吗?他要是真有心造反,你怎么办?你是来送死的吗?”   谢承瑢才懒得管:“我早不怕死了。骆永诚坐吃空饷,只此一条,我就能罢他。”   赵敛长叹一口气:“天武军、均州厢军勇武军,还有底下那些乡兵,都是骆永诚的兵。雄略军虽不直接受他节制,但代管军算他手底下的将,须听他调遣。骆永诚在均州这些年,威望很高,不仅武官,文官同他也非常要好。你想打掉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谢承瑢道:“我自然有办法。想要师出有名,就要逼一逼他。况且代管军现在是归我节制。”   赵敛噗嗤笑道:“你说打就打了?你要逼他造反?你也要做官家手里的那把刀了吗?”他眼带怜惜,“你分明可以不用来均州的,找别人来办都不要紧。”   谢承瑢一直摸指环,摸到指尖都快发麻了。他说:“烦不了那么多,如果以此能换二哥无量前途,我的名声算得了什么呢?”   “你傻啦,昭昭。”赵敛走过来探他的额头,“我以为你迂了,你不用为了我落别人口舌。”   “人想到得到什么,就总得有些牺牲,不是吗?”谢承瑢去摸赵敛的手背,“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辈子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感情,永远都不能凌驾于理智之上。”   “大周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官家默许我做这件事,有何不可?”   赵敛无言以对了。   谢承瑢没摸到赵敛手上的指环,心又迅速地空下去:“二哥,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你了。为了你,我可以放下我的所有原则。”   赵敛问:“官家是要你杀骆永诚,还是仅想办法罢他军权?”   谢承瑢摇头说:“他没说,他叫我自己看。”   “你不能杀骆永诚,难道你想得个刻薄的名声?别傻,把他押到珗京,让官家定他的罪。”   “我知道了。”谢承瑢咬紧牙关,“那我呢?”   赵敛说:“你当然是押着他回去啊。”   “我是说,我……”谢承瑢圈着赵敛的小拇指,说了三四遍“我”。   “你怎么?”   谢承瑢说:“我是问,我怎么办?”话未落,他竟然丢出眼泪来,“你说了骆永诚,那我呢?”   “你哭什么?”赵敛见他流眼泪,马上就没了主意,“别哭别哭,白日里训人的劲儿怎么没了?在我面前,你就只能装柔弱了?”   “指环没了。”谢承瑢哽咽了,“二哥,你的指环没了。”   赵敛推他额头:“坐好,我给你换药。”   “可是你送我的,我都有好好戴着。你送我的玉,送我的佛珠子。”   “别说话,你太吵了,谢昭。”   谢承瑢不说话了,手撑到身后去,意外摸到一道硬硬的东西。他趁赵敛不注意,拨开两层被褥,竟发现躺在被子里的流照君。   金光闪闪的长刀。   他倒抽一口气,生生把眼泪都憋回去了。   赵敛丝毫没注意到谢承瑢察觉了什么,以为谢承瑢害怕了,便引他继续说话:“我叫你别说话,你就真的不说话了?”   “我怕你讨厌我了。”谢承瑢说。   “我最怕你害怕我。我跟你说着玩儿的,要是真的讨厌你,我为什么把你捞到我家里来?你不要哭就行了。”赵敛找到自己之前买的新帕子了,来给谢承瑢擦眼泪,笑说,“谢大官人越活越回去了,遇到什么事就知道哭。你瞧我还得哄你是不是?”   谢承瑢低头,说:“你不愿意哄我,也可以的。这是谁的帕子?”   赵敛马上解释:“我的,我在街上买的。”   “哦。”   赵敛也没觉得哪儿不对,后来才想起来,他为什么解释?于是马上板着脸:“怎么不哭了?”   谢承瑢又抹眼泪:“我哭了,你就会哄我吗?”   赵敛说不会,因为他觉得谢承瑢也不是真心在哭。   谢承瑢看着赵敛要给他敷药,说:“我换药之前,要用酒清洗伤口。”   赵敛说:“酒不好,用盐水最好。”他去找盐,兑成水端过来,“你用酒洗伤口的时候,有没有偷喝过?”   谢承瑢撒谎说:“没有。”   赵敛能看出来他骗人,没有揭穿,只说:“那就好。以前我可爱喝酒,现在不喝了。喝了酒,脑子就坏了,记不清事了,还是不喝酒最清醒。”   “我偶尔才喝的。”谢承瑢说话小声了,“我想你了,才喝。”   “那你也是偶尔才想我?”   “我经常想你。”谢承瑢要抱他,“我每天都想你,以后我再也不和你说违心话了。”   赵敛躲开他的拥抱,专心给他上药。 第131章 四十 非为鱼赐(四)   谢承瑢又要痛了,但今天没忍,稍一点痛就要叫,故意给赵敛听的。   赵敛确实是很心疼,用力都轻了:“我轻点儿,疼要叫我。”   “我比以前结实吗?”谢承瑢问。   “结实很多。”   谢承瑢说:“秦州风大,如果不结实,那就要被风吹跑了。”   赵敛不吭声。   谢承瑢又说:“秦州也很冷,冬天会冻疮。”   “那你冻了吗?”   “冻了,皮都裂开了,好疼。”谢承瑢把手给赵敛看,上面分明没有伤,可他还要说,“我最害怕冬天,背疼、手疼,哪儿都疼。”   赵敛过去看他的手,捂在手心里:“我这儿有好药,冬天用了就不生冻疮了。”   谢承瑢扭捏地说:“如果是二哥替我上,我会好过。”   他以为赵敛会顺着他说话,可谁知道赵敛回:“可我不是很想替你上。”   谢承瑢心咯噔一下,说:“我不是非要你帮我。”   他看赵敛一直不说话,就主动说,“我今天是同均州通判高适成喝酒的,他大约收了骆永诚的贿赂。我想,掌握了他,便是掌握了均州的文官。”   赵敛夸赞道:“很好啊。”   谢承瑢又说:“他会把我的话听进去吗?”   “你对他说什么了?”   谢承瑢把喝酒时的话说了一遍,赵敛听了,却不忙着说高适成,反而激他:“你把这些事儿都告诉我了,不怕我告诉别人?”   “我们不是答应过了吗?我永远放心你,你也可以永远放心我。”   “你推我上去,不怕我是在利用你吗?”   谢承瑢伸手腕过去:“我放心你,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赵敛笑道:“你信我也就罢了,可不能被别人骗到。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军营,你不要说我们见过。而且,我不会利用你。”   屋子安静了,谢承瑢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他还觉得不甘心,今天就非要得出个结果来。生也好,死也罢,都见到面了,还能不把话说明白吗?他心里有亏欠,并不敢多强硬,于是再次示软道:“二哥应该别来无恙吧?”   赵敛反问:“你觉得呢?”   谢承瑢低头把手上的指环转了一圈又一圈,装柔弱说:“我欠你的,我会还上的,二……二郎。”   赵敛把谢承瑢推到到床里去睡,又脱了外衫,躺在谢承瑢边上,问:“欠我什么?”   谢承瑢胡编乱造,脑子里跳出来三个字:“欠你情。”   “你热吗?”赵敛觉得有点热,拿扇子来给谢承瑢扇风,“说到哪儿了?”   谢承瑢说:“说到欠你情了。”   “哦,”赵敛想起来了,“欠什么情?你怎么还?”   谢承瑢继续说:“就是欠那种情,我做牛做马给你还,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给我摘去?”赵敛看谢承瑢额头冒冷汗了,脸色也极其难看,不敢再吓唬他,便说,“我不要月亮,也不要你还。”   “你什么都不要,我就还不清了,二郎。”   赵敛为谢承瑢擦汗,才发觉他叫自己“二郎”,就问:“你怎么不喊我二哥?”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我叫你二哥。”谢承瑢如是说。   “难道我就喜欢你叫我二郎?”赵敛扇扇子的手停了,“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讨厌什么?”   “讨厌我?”   赵敛笑了:“不是,我说我讨厌你怎么叫我。”   谢承瑢真有些弄不明白赵敛的心思,反正就周旋:“二郎不行,二哥也不行,”他看赵敛飘忽不定的眼神,试探说,“我去死了,你就行了。”   “你说不过我就要死?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我?”   谢承瑢干脆说:“我卖身给你,能不能还?”   赵敛无言了,躺在谢承瑢边上:“不能。”   “那你要我怎么做?我真的想不到。我可以还你,下辈子还你,下辈子也能还你。”谢承瑢故意哽咽,“二哥,二郎,二公子,我就是想你不恼我,我还清你,而已。”   赵敛丝毫没察觉什么:“你说要还我,可又这么随意。我怎么信你?”   “我卖身给你。”谢承瑢又说。   赵敛语塞地发笑:“除了卖身,没有了?”   “除了卖身,还能有别的?我总得还你。”   赵敛皱起眉:“我要你叫我哥哥,能不能?”   谢承瑢一愣:“能。”但他就是不叫。   赵敛还在辛苦地为谢承瑢扇扇子,没等来一声“哥哥”,忍无可忍道:“谢大官人,难道我活该给你扇扇子吗?你总是问我一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答案的问题。我要你还,还给你扇什么扇子?还背你,还给你上药,好替你更衣,我是贱还是蠢?生疏了叫我二郎,说卖身要还我,你欠别人的,是不是也卖身还?”   “不是。”谢承瑢马上去抢赵敛手上的扇子,没抢过来。他说,“我给你扇。”   “我要你给我扇扇子了?我问你欠别人的,是不是也卖身还?!”   谢承瑢惊一下:“我不欠别人的……”   “谢同虚,我生气的是你欠没欠别人吗?我生气的是你说卖身,什么都要卖身还,你当我是什么人了?”赵敛觉得自己发脾气了,拿扇子拍自己嘴巴,“对不起,我没有想对你生气。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哭,更不喜欢你低声下气地求谁。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会,将来更不会。我都跟你躺在一起了,你还在问我要不要还我?我怎么这么贱,我讨厌你还跟你躺一起?”   谢承瑢咽了一口唾沫:“哥哥,好哥哥,你又生我的气了。”   赵敛受用得没憋住,笑了一声,随后忙板起脸:“不想听你说了,困了。”他闭上眼,“睡吧,明天再说,等你酒醒再说。”   谢承瑢没说话了。他等赵敛呼吸均匀了,伸手去拿赵敛手上的扇子,却被他察觉:“做什么?”   “我给你扇风,怕你热。”   赵敛都被气笑了:“我不要你替我扇扇子,我不热!”   谢承瑢说:“可是你头上都是汗。”   “那是被你气的!”赵敛睡都睡不着,把扇子丢一边,坐起身来说,“我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你求我。”   谢承瑢也坐起来,这会儿没心思周旋了。他想着赵敛这张嘴,回头看,居然发现赵敛微散里衣中冒出来一只挂着绳子的指环。   这不是当年他们做定情信物的指环吗?摸不到,原来是被他挂在脖子上了。   一个流照君,一个指环,要是不喜欢了,为什么还留着?当了,卖了,丢了,都好,偏偏是藏着收着。   他盯着指环看,就是笃定赵敛对他余情未了。他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赵敛以为他还在抓着还不还的事儿,有些恼地说:“我说了我什么都不……”   话没说完,谢承瑢就扑上来,攫住他的嘴唇就咬。   赵敛也是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承瑢扑在床上。本来他就憋着燥,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会儿谢承瑢来吻他,他还能憋住吗?什么卖不卖身、什么生不生气,都管不着了。   谢承瑢吻他吻得粗鲁,从前也没这样粗鲁过。耐心是没有的,只有无尽的索取与报复。他嘴里有落尘的酒香,全染到赵敛嘴里了。   赵敛不甘示弱,激烈地吻回去,就是不准谢承瑢主导他,就是想压着谢承瑢。   “赵二,”谢承瑢松开赵敛的嘴唇,低声骂道,“你不要脸。”   “我什么时候不要脸了?不是你亲我的?”   “你没回亲?你没张嘴伸舌头?”   赵敛粗喘着,觉得没够,话也不想说,扣着谢承瑢后脑再吻上去。这样还觉得不满足,他抱着谢承瑢滚了一圈,把他牢牢压在身下,一手轻摁着他的脖子,一手捏着他的脸逼他张开嘴。赵敛一向亲得凶,这次更凶,谢承瑢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呜呜……”谢承瑢喘不过气,推他、用腿挤他,又咬他舌头,还是没能结束这个漫长的带着欲望的吻。   怎么办呢,他用足力,抵着赵敛再滚一圈,这回又是自己在上面了。   赵敛身下就是他藏着的流照君,硌得背痛,他哼了一声,这就被谢承瑢钻了空子。   谢承瑢咬他,把他嘴唇都给咬破了。   出了血,两个人才恍惚地停下来。   谢承瑢用手背把赵敛嘴上的血擦了,再次看见赵敛衣服里冒出来的指环,狠狠拽出来:“呸,不要脸,我送你的指环你还留着,我送你的刀你也留着,这会儿又同我生疏!”   赵敛盯着谢承瑢的嘴唇望,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你怎么说?你怎么说!”谢承瑢把流照君也翻出来,气急了,“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宝贝。”赵敛无所畏地说,“我不能留?”   “来软的你矫情,说卖身给你你又不要,亲你你又肯了,把我送你的东西藏这么深,又和我说讨厌我!你是不是不要脸?”谢承瑢低头咬赵敛脖子,“不要脸,你还喜欢我就直说,你要是只想跟我睡觉,我也不是不答应。”   赵敛痒得再也装不出来了,他笑着求饶说:“哎呀,我错了!别咬我,好痒!”   “你说你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还喜欢你,别咬了!”赵敛笑嘻嘻地扭过腰,把谢承瑢按在怀里,“第一天见面就讨好你,那我也太不值钱了。”   谢承瑢恨得给了他一拳:“滚,我白白伤心那么久,你就是骗我!你还喜欢我,却从来不给我写信;你还喜欢我,看到我还装作看不见。你他妈装什么装,有本事你别硬,有本事你他妈别亲我!”   赵敛光顾着笑了,他伸手去摸谢承瑢带血的嘴唇,说:“别生气,我逗你呢,好哥哥。”   “你一边又说我们没怎么样,一边又在这儿和我哥哥长哥哥短的,你想值钱,就想看我不值钱。”谢承瑢觉得委屈,狠狠捶了赵敛一拳,从他身上坐起来,说,“你再也别想和我好了,我也不想求着你了!一条大路两头宽,咱们各自朝边走,好聚好散吧。”   赵敛见他要走,忙不迭摇尾乞怜上去求他:“别,我错了,我没说你不值钱,阿昭,我从来没这么想。什么好聚好散,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好聚好散!”   谢承瑢不答他,他又说,“这么多年不见,你好吗?”   谢承瑢本来想说“我他妈好个屁”,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没有你,我一点都不好!”他拥上去,抱紧赵敛,“二哥,我做梦都想着见你,我以为你还在怨我,还在记恨我,到均州之前我都在害怕,我怕你不肯见我。我千方百计想和你见面,我喝了酒壮胆来见你,结果呢?结果你就是骗我!”   赵敛看他哭,觉得好笑:“久别重逢,你好歹让我装一装。瑶前他们都看着呢,我就不能要点颜面?一会儿他们又骂我不孝,你说我怎么好意思?”   “那怎么办,那你当我没来过。”   谢承瑢挣扎着要走,赵敛却抱他更紧。   “好哥哥,亲都亲了,我还能当你没来过?别伤心了,你看你哭的,以前我都没让你这么伤心过。”他温柔地为谢承瑢擦眼泪,又哄又安慰,还轻飘飘说,“谁让我不值钱呢?”   “我没说你不值钱。”谢承瑢愧疚地低下头去,“二哥,你恨不恨我?你若是还恨我,你若还是为难,我就真的知道了,往后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我不恨你,”赵敛来拢谢承瑢的头发,“我怎么会恨你,一年三百六十日,我日日抱恙,因日日思你,怎么会恨?”   “可是……可是我和你,是不是……”   赵敛无奈说:“不是。阿昭,我以为这件事在六年前就已经说清楚了,我离开你,不是因为我记恨你,是我不得不走。”   “我就是很自责,我就是没办法。二哥,我很想和你好,可又担心是我轻薄了你。我有什么脸面求你原谅我,我有什么脸面让你和我好?”   赵敛搂过谢承瑢的腰,叫他坐在自己腿上:“担心轻薄也轻薄了,担心没脸面求我也来求了,是不是你?”   谢承瑢扭过脸:“二哥,你一时不回,我等你一时。你一日不回,我等你一日。你一年不回我等你一年,你一辈子不回,我等你一辈子。”   “如果这回没见到,你会等我一辈子么?”赵敛问。   谢承瑢抱着赵敛:“我总在等你,二哥,你走了,我就一直等你。我在珗州等你,我在秦州等你,这六年,无一日不是在等的。”   赵敛回抱他:“我不要你等我,你总是浪费春光了。”   “等你,不算是等。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们说好的再见,我也不信你会食言。”谢承瑢眼里又挤了泪水,就在他说话的那一刻掉下来,“是这辈子再见,还是下辈子再见?你说明白,我也就好过了。”   赵敛说:“不必说再见了,现在就在见,这辈子能见,下辈子也能见。昭昭,不管是一时,还是一天,还是一年、一辈子,我都会奉陪的。”   “真的?”   “我从来都不会骗你的,阿昭。”   谢承瑢缓了一口气,轻吻赵敛的嘴唇:“我真的很爱你,二哥。”   【作者有话说】   重逢的情节改了很多遍但还是很不满意…因为第三卷 偏剧情多一点,所以感情线就写得不是很好(︶︿︶)   这里强调的不是破镜重圆,我想写的是“分别很多年但还是很有默契,就像是上午才见过面一样”。 第132章 四一 愚人好祈(一)   珗京。   崇政殿的冰块换了一回又一回,不过李祐寅心里燥热,即便是处于冰窖,也觉炎热不堪。他还在看札子,是纪鸿舟与程庭颐共奏的请求戍边秦州札子。   “官家,皇后殿下来了。”   李祐寅没有抬眼:“请皇后进来。”   辛明彰拎了食盒进门,请安说:“妾为官家制了凉羹,天气热了,官家要注意身体。”   “放在那儿吧。”李祐寅也累了,丢下手中朱批的笔,“外头晒么?你过来一趟,担心中暑了。”   “妾想见官家,自然不在乎烈阳。”   李祐寅心中愉悦,仔细将辛明彰的笑颜看清楚,却意外发现她鬓上的金海棠。   “新置了簪子?”   辛明彰手抚上海棠:“是,前几日高奉吉出宫采物,给妾带了这一只簪子,我很喜欢。”说完,她又作忐忑模样,“官家若是不喜如此奢华之物,我就不戴了。”   李祐寅笑道:“戴,当然要戴。只是一个花簪而已,能有多奢华呢?”他招辛明彰过来,“我有些心事儿,你过来。”   辛明彰到李祐寅跟前,望见那份札子。   “这是纪鸿舟和程庭颐共上表的,求去秦州的札子。”李祐寅说。   “谢官人和崔官人还朝,秦州将领不足,他们有心去秦州也是不错的。官家有何顾虑?”   李祐寅叹息说:“谢承瑢在去均州前,也给我上了一份札子,望我多派将领往秦州。他举荐了纪鸿舟和程庭颐,说这两个人是戍边的好将领。但我没有批复。”   辛明彰说:“守秦州,没有人比谢承瑢更合适了。西燕有金宗烈、萧弼两员猛将,但他们都很忌惮谢承瑢。只要谢承瑢在,西燕就没人敢出兵西北。”她顿了顿,“妾说此话,并非夸大。谢承瑢一人可敌千军万马,不能任小小的均州马步军都部署。”   “我何尝不知道只有他能戍边守城,但谢祥祯和谢忘琮不停给我上疏,希望我召回谢承瑢。况且三年期确实已满,只好先让他回来了。”   “既然谢承瑢举荐纪鸿舟、程庭颐往秦州,官家为何忧虑呢?”   李祐寅终于说出心中顾虑:“这两个人关系太好了,不能放在一起。”   辛明彰又问:“既如此,官家又为何敢放谢承瑢去均州呢?均州还有一个赵敛在,代议恒与谢承瑢的关系也非一般。为什么他们就能够放一起?”   这倒是把李祐寅问愣住了。   “用人不疑,均州的事情,没有人比谢承瑢更合适去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辛明彰说,“秦州缺将,如果谢承瑢长期不在秦州,金宗烈一定会出兵东进。谢承瑢自有他的使命,叫纪鸿舟与程庭颐戍边,也能安抚谢承瑢,其实一箭双雕。”   李祐寅大笑:“我还是打算让谢承瑢回秦州的,那就先遂他的愿,准这二人去吧。”   辛明彰说:“官家担心这二人结党,也可以找一位高权重的同去,如此,就不怕什么了。”   “你觉得谁去最好?”   “妾以为,秦贯最妥。”   “秦贯……”李祐寅眯起眼,“好啊,他去吧。”   *   下午,李祐寅没有奏疏阅了,便想起均州的谢承瑢。   西北缺将,谢承瑢不能总在均州的。如若此次谢承瑢顺利地罢了均州骆永诚的军权,均州又该是谁来守呢?代议恒不成气候,谢祥祯、谢忘琮不能离京,剩下那些也没什么德行。   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赵敛。   他知道谢承瑢一定会借此提拔赵敛,他也默许了此事。但后续如何,他并没有多思量。   李祐寅十分烦躁,把笔掭了一回又一回。   他不放心赵敛,可赵敛或是唯一能牵制谢祥祯的人。如今谢祥祯手握重兵,不能让他在殿前副都指挥使的位置上坐太久。朝中上下,唯一恨极谢祥祯的,只有赵敛。   想到此,李祐寅忽然同韦霜华说:“烈日炎炎,若总不下雨,恐造大旱。”   “官家是要求雨么?”   “是。”李祐寅走到殿门处,望刺眼的天,说,“不要惊动百姓,马上我就要去建国寺求雨。”   韦霜华奉命,侍官家微服而之寺。   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李祐寅着布衣拜佛,一片虔诚。遇寺中大师,不忘讨教佛理。待跪拜结束,他才问韦霜华道:“若我记得不错,大姐应该就在此寺出家的吧?”   韦霜华说:“楚国长公主确实在此寺出家。”   “我有好些日子不见大姐了,甚是思念。既然都来了,还是去瞧瞧大姐吧。”   李祐寅绕过寺庙,往寮房去,行了很远,才到李思疏住处。   他看见石中冒出来的绿竹,又见黄色墙壁,再抬眼望“随影”之题字,感叹道:“睡起中庭月未蹉,繁香随影上轻罗。多情肯放一春过。[1]”   里头有出家人探头来望,问:“施主寻何人也?”   李祐寅说:“寻怀善。”   屋里传来木鱼声响,经声如烟飘来。李祐寅在门口等数久,才闻脚步近。   李思疏出了家,剃了发、断了缘,来人一概不认。她见到李祐寅,神情淡漠,没有接待行礼。   李祐寅却不恼,恭恭敬敬地说:“大姐,是我。”   寺里传来钟声,摇晃地漾进李祐寅的耳朵里。   他看到李思疏将躲未躲的眼,大约明了,后从袖中掏出来一个物件儿。   “我知道长姐不愿再染红尘,一心求佛法。可人非无情之物,青灯古佛,总要有个念想。”   李思疏低眸,原来是一串碧绿的玉佛珠。她自然记得这是什么,这是娘娘生前最爱把玩的手串。见到母亲的遗物,她声微颤抖:“我已是出家之人,不当有其它念想。”   李祐寅摇头:“这是娘娘的东西,这是她平日最爱戴的玉佛珠啊。大姐,爱情能丢,亲情如何丢?忘却尘缘不错,可娘娘已非尘缘中人,思念了,又算什么破戒呢?”   他抚摸散润光的珠子,哀叹道,“这珠子留在宫里,永不见天日,是束缚。只有在大姐手里,才算得清闲自在。”   李思疏哀伤地接过玉佛珠:“多谢官家。”   “长姐,你自由了,可我还没有自由。”李祐寅转身,往台阶下走去。他念道,“长姐的自由有佛来圆,我的自由,又有什么人来圆呢?”   他作悲痛状,回到崇政殿大哭了一场。哭时,辛明彰就在他边上,任怎么安慰都不得平复。   “我见长姐在寺里受苦,她本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怎过如此清贫日子?说到底,不过是我害了她。”   辛明彰宽解他说:“人世间,并非所有事情都会晴圆。”   “我要如何,才能让她好过呢?”   李祐寅思索半天,才说,“她心里一直有个挂念的人,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   “官家说的,是谁?”   “是赵瞻悯。”   李祐寅收起眼泪,拿了笔架上的笔,说,“赵瞻悯走了,把大姐的心也带走了。若我把她的心拿回来,她是不是也自在了呢?”   辛明彰怔住了。   “赵瞻悯在均州快六年了,他应该向长姐赔罪。我要把他召回来,”李祐寅的眼里流过狡黠,“他不能一直在均州逍遥,他高兴了,我的长姐怎么办呢?”   六月二十,李祐寅下了一封诏书,因楚国长公主忧思过度,上怜之,欲驸马都尉赵敬回京,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张元干《浣溪沙·睡起中庭月未蹉》。   皇帝想用赵敛但是不敢用,用长公主把大哥召回京作人质,他才敢放心用赵敛。 第133章 四一 愚人好祈(二)   官家批准了纪鸿舟和程庭颐戍边,便也断了崔家三娘那一颗心。   崔三娘得知此消息,是水也难进、饭也难进。她本就体弱多病,又因绝食三日,竟归西了。崔宅挂了白,崔伯钧从早晨哭到夜里,只叹他这个可怜的妹妹。   来吊唁的人并不多,加上崔三娘未成婚,没有子嗣,不能入崔家祖坟,也无人能立碑,只能找个地方草草埋了。从人死,到发丧、出殡,不过三日。   崔伯钧在家哭了三日,心中怨恨,以为都是纪鸿舟的错。故在妹妹下葬后,他带了一把小刀,往纪鸿舟家里去。   纪鸿舟自以为已经成家,并没有与纪阔住在一处。他的家不大,藏在珗州西门大街内,与寻常人家无异。   当夜,崔伯钧找上门来,他正在与程庭颐收拾行囊。   “纪风临在么?”   纪鸿舟纳闷道:“这么晚了,谁来找我?”   程庭颐心里不安:“不会是稼禾吧?”   “不是稼禾,我去看看。”   纪鸿舟警惕地开门,只露一道门缝,见门外眼肿狼狈的崔伯钧。   “纪大官人。”崔伯钧拱手。   “是你?”纪鸿舟打开门,问道,“崔官人深夜至此,有什么事么?”   崔伯钧说话声音轻飘飘的:“我三姐没了。”   “什么?”   “我说,我三姐没了。”崔伯钧苦笑起来,“我三姐因为你要去秦州,忧思过度,走了。”   纪鸿舟语气淡淡:“节哀,崔官人。”   “节哀?纪风临,你为什么不接受我三姐?她爱慕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能和她成亲?哪怕是纳妾,你都不肯?”崔伯钧捂脸低泣,“你是个执拗的人,纪风临。”   “我心有所属,自然不能应你三姐。再其次,她生在将门之家,又哪有做妾的道理?”   崔伯钧猛地抬脸,瞪着一双红眼:“还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心甘情愿为你做妾,你也不愿意?你心有所属,到底属谁?!你心有所属,为何不成婚?”   纪鸿舟觉得他疯了,要关上门:“你走吧。”   “纪鸿舟!”崔伯钧疯狂地抵住门,“你别想让我走!我三姐没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他从怀里抽出小刀,从半人宽的门缝里刺进来,“你该给她陪葬,你应该给她陪葬!”   那小刀出刃极快,纪鸿舟一不留神,被刀锋划伤手背。肉中血蓦地钻出来,很快染透了袖子。   他没来得及反应,门被崔伯钧一脚踹开。   纪鸿舟跌倒在地,而崔伯钧持刀俯视,眼中杀意显现。   “她为你绝食而死,你又凭什么,能安然自在呢?”   “崔伯钧,我凭什么要受你家摆布呢?你叫我和崔三娘成婚,我就应当和她成婚么?!”   崔伯钧反问道:“那不然呢?你可以二十六岁不成婚,为什么不能娶我三姐?”   屋子楼上响脚步声,纪鸿舟忽然叫道:“别出来!”   “哦,是你的小情人么?是你藏在家里的、见不得人的那个程庭颐吗?”崔伯钧攥紧刀柄,“你就是为了一个男人,不和我三姐成婚,是吗?那我就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说罢,就要往楼上去。   恰在此时,纪鸿舟蹬中崔伯钧的脚踝,扫过他的腿,一把将他摁在身下。   刀子飞旋脱手,沿地面转着出去。   崔伯钧浑身发抖,几乎恨得要吃掉纪鸿舟的骨肉:“我三姐为你而死,我三姐为你而死——!”   纪鸿舟一拳抡在崔伯钧脸上,血从他嘴角里溅出来,红了一片。   “我为什么要围着你崔家转,没有撕破脸,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容忍了。还要怎么样?!你还想杀我?”   崔伯钧被打懵了,脑子嗡嗡的,天旋地转。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说:“我三姐没了,是你……是你不同她成婚。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问你,可你始终都不答应她!”   “我不想同她成婚,要我说多少遍?我明里暗里拒绝多少遍,还不够清楚吗?我凭什么就得和她成婚?她死了,我很同情,可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逼着她死的吗?!”纪鸿舟吼道,“人都死了,你还在这里跟我发疯!”   崔伯钧的眼泪顺着鼻血一起往外流。他说:“我妹妹没了,我的亲妹妹……”   “别发疯了,你就算是杀了我,你三姐也不能活。有这闲工夫,不如替她多念几遍经,就当是超度她了!”纪鸿舟揪着他的衣襟,把他提起来,推着往门外去。   “纪鸿舟,你不怕遭天谴吗?你做这样违背人伦的事情,不怕天诛地灭吗?!”   纪鸿舟心更恼怒,一脚把崔伯钧踹出去:“你们家怎么不怕遭天谴呢?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门砰地关上,崔伯钧只觉得心如死灰。   原来薄情寡义之人,真的可以冷漠至此。只是可怜他的妹妹,以后就只能埋在土里,再不见天日了。   “程庭颐……”崔伯钧瞪着二楼的亮光。   *   天气越来越热了,昼长夜短,谢承瑢整个人都懒下来了,不爱呆在太阳底下。   帐子里也热,谢承瑢逃了帐子,在树荫底下看雄略军练兵。   最前面训兵的是赵敛,他到军中的第二日就被封了雄略左第一军都虞候,官至忠训郎。   秦书枫一开始不知道这回事,偶来军中巡视,见到赵敛,大惊问道:“赵观忱原先是在这儿的么?”   骆永诚说:“是都部署调他来的。”   秦书枫脑子一根筋地来质问谢承瑢是否徇私,谢承瑢十分坦然:“不是徇私,怎么了?”   “这不合规矩,你当回避才是。”   谢承瑢笑道:“回哪门子避呢?因我知道赵观忱是将才,所以才把他调到雄略军。有什么不妥吗?”   秦书枫又把律法搬出来同谢承瑢说,不过没成。因为谢承瑢说:“我已经把他调来了,难不成还调回去?我的札子已经在路上了,官人差人追回来吗?”   遂作罢。   秦书枫写了一封札子要告诉官家,但听身边小将相劝,这才算了。   二人闹了不快,这几日见面皆不互相作揖。   谢承瑢坐在树荫底下还觉得热,歪着脑袋散脖子上的汗。没一会儿,彭六就来报:“高通判来了。”   他懒散地抬眼:“空手来的么?”   “带了东西。”   谢承瑢颔首:“你叫他到帐子里等,我一会儿就来。”   高适成独自来的校场,没敢叫任何人知道。   他怀里抱了一套盛窑产的瓷器,本是骆永诚送给他的宝贝。那日他看谢承瑢对那些官瓷很是喜爱,想了好些天,终于忍痛来送了。   他以前也来过校场,但没进过将军帐。今日他头一回来,方坐下,便见那头武器架上的金枪。   那杆金枪十分威武,身长而粗,红缨整齐,上有细密刀痕。   枪刃锐利,吸引着高适成上前触摸。他盯着最锋利的地方,欲要伸手,听帐外脚步,不由一震。   “通判。”谢承瑢作揖,“刀枪无眼,官人小心才是。”   高适成勉强笑说:“都部署这杆枪,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枪。”   “漂亮无用,能打才最重要。官人试试?”   “这怎么成呢。”   谢承瑢一只手轻松将枪提起来,要放在他手上。   高适成自然双手来接,不过他低估了枪的重量,手腕一沉,险些兜不稳。   “这么重!”   “官人第一次拿枪?”谢承瑢把枪拿起来,又放回架子上,“手疼吗?”   高适成摇头:“不疼。”   “官人这手是拿笔的,用坏了,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喝茶么?我给官人沏。”   谢承瑢瞥眼,见案上那只漆盒,故意问道:“那是什么?是你带的东西吗?”   高适成嘿嘿笑,跑到书案边,打开漆盒,露了里面一排霜白的瓷碟瓷碗:“之前我看都部署喜欢这个,就带了一套过来。我与都部署有缘,这些好东西,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盛窑的瓷?”谢承瑢摇手,“我家里太多了,总摆那里供着,不敢用。你送我,我也还是供起来,不算实用。”   “无妨,我家里还有些实用的瓷器,可以送给都部署。”   谢承瑢应声,问道:“官人何故送我这些呢?”   高适成欲言又止,跑到帐子门口望了几眼,回来说:“有缘,有缘。”   “缘分也要直来直去的,官人拐弯抹角,这缘分就到不了了。”谢承瑢低头端详了盒子里的瓷碟,成色确实不错,但比官家赏赐给自己的差些。   “都部署是爽快人,那在下也说爽快话了。”高适成抱拳,“不瞒官人,上次秾芳楼一别,我既喜又悲。”   “喜从何来?悲又从何来?”   高适成说:“喜,因官人知我。我心有抱负,均州之人皆不懂我,但官人一眼便知了。悲是,我还未与官人说清楚话,官人就醉倒,我悲悔不已。”   谢承瑢似笑非笑:“看来是我怠慢通判了,只是我酒量差,那日也说了不少胡话。”   “不是胡话!怎么会是胡话呢?”高适成搓手,“都部署同我说的话,可谓是,令我茅塞顿开。”   谢承瑢从茶壶中倒出茶水来。   “天地之大,自有彼此的去处。天地之大,也不当……只有一个均州。”高适成说。   “是。”   高适成站立不安,试探道:“都部署见过官家,官家又遣都部署来均州,想必,荣宠甚浓吧?”   “荣宠算不上,折煞我了。”谢承瑢把滤完的茶放在高适成眼前,“这茶是官家赐给我的,尝尝?”   “谢大官人。”高适成欲言又止,“我,我……我做官十年,还不曾在珗州……”   “通判想做朝官?”谢承瑢豁然顿悟。   高适成脸红了:“谁不想做朝官呢。”   “通判有此心,直截了当说便是了。我是粗人,听不出官人话里有话,到头来我疏忽了,还叫官人心里头难过。”   “不敢,不敢。”   谢承瑢坐下来,说:“我知道官人满腹经纶、心怀大志,屈身在均州,实在可惜。不瞒官人,我现在若是在珗京,必定举荐官人。可我现在身在均州,离京千里之遥,如何保举呢?”   高适成怔怔地,失落说:“那怎么办呢。”   “如若你在均州有极大功绩,我倒也可以上一封札子去京城。”谢承瑢笑起来,“官人看如何?”   “极大功绩?均州就这么点儿大,又无战事,哪来的大功绩?”   “大功绩,通判心里知道什么才是大功绩。”谢承瑢戴金戒的手指叩在案面,“有大功绩,我才好写奏疏。”   高适成脑子一白,瞬间就想到了骆永诚。他眼珠左右乱看,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功绩。”   “那我就没有办法帮你了。你没有功绩,即便我上疏官家,也没用啊。”谢承瑢盯着高适成的脸,一字一句说,“通判,你想入京,好歹拿出诚意来。”   高适成艰难地吞咽,说:“我,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死。”   谢承瑢笑出声:“通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怕了,就做不成了。”   高适成听着,更加纠结:“可是,可是……”   “有我在,不要怕。”谢承瑢真诚说,“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谁敢动你?”   “真的吗?”   “我从不食言。”   高适成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敢答应。   谢承瑢摊手:“请回吧。”   “我……我是有个事儿,放在心里。若说出来,应当算是大功绩。”   “那你就告诉我,我来替你办。”   高适成诚惶诚恐:“只是……只是我也深陷其中。”   谢承瑢了然,道:“什么深陷其中,你不过是被胁迫了。不是吗?”   高适成马上抬起眼来:“是……”他舒缓开眉头,“我是被胁迫了,都部署!”   他跪下来,抱着谢承瑢的膝盖说,“我受奸人所迫,请都部署救我!”   “说吧,好好说。”谢承瑢朝外头喊道,“小六,叫赵二过来。”   高适成觉得口涩难忍,对帐门口瞧,见一高个青年进门,不由吞涎:“都部署……”   “你放心,这是我很信得过的人。我不过是要记下你说的话而已,将来有什么,这就是证据。”谢承瑢安抚他,“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我会护着你的。”   高适成眼里闪过怀疑。   “等这事了了,我会向官家上疏,保举你入京做官。”谢承瑢伸指发誓道,“如若我欺骗你,就叫我断子绝孙。你放心了吗?”   “好,好……”高适成扶着书案站起来,瞥了一眼旁边的高个青年,说,“我有什么,都告诉都部署。”   谢承瑢拿了纸笔,告诫道:“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如若有一丁点说谎,”他拍拍那只漆盒,“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的。”   高适成哆嗦说:“我不会撒谎!我说的,都会属实。”   “很好,我相信通判。”谢承瑢望向案边的赵敛,装模作样说,“二郎,把字写好看点。”   谢承瑢一直在转佛珠,听到重点处,都会反问一句,看高适成的反应。   “你确定骆永诚吃空饷么?”   “我确定。”   谢承瑢说:“凡事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骆永诚吃空饷呢?”   高适成说:“前年年底,前马步军都部署王生,要给穆知州一套文书。”   “什么文书?”   “天武军实人名册。”   谢承瑢想起先前看过的那个名册,说:“天武军名册,是那份一万人的名册吗?”   高适成摇头:“天武军没有一万人,那套名册是假的。真的名册,原先是在王生手里。前年年底,王生把这套册子交给穆知州,但穆彦伦并没有真的收到。没过多久,王生就死了。”   “王生是去年正月里死的。”赵敛补充说。   谢承瑢沉默良久,问高适成:“他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被人杀了?”   高适成说:“他的真实死因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死了。原先我没听过他有伤病,他也不是很爱喝酒。”   “他无缘无故死了,你们知州不知道要查么?”   “穆彦伦糊涂了,老眼昏花。骆永诚告诉他,王生旧伤复发,疼死了,他就信以为真。”   谢承瑢又继续转佛珠,说:“王生为什么要把禁军名册交给穆彦伦?现在那本册子在哪里?”   高适成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册子交给穆彦伦,当时禁军名册至少有两套,其一就是给穆彦伦的这套。穆彦伦最终没有收到名册,因为被骆永诚发觉了。骆永诚把册子拦下,销毁了。”   “还有一套,在你这儿?”   “我是有一套。”   高适成深呼吸,“我这一套,是王生的小兵偷过来交给我的。那时候,王生已经死了两天了。王生手下托我一定要好好保管这套册子,将来……将来交给官家。后来,这小兵就在军营里自尽了。”   谢承瑢和赵敛对视一眼。赵敛轻轻摇头,蹙起眉。   “我说过了,如果你有一点点说谎,我就杀了你。”谢承瑢陡然转厉声。 第134章 四一 愚人好祈(三)   高适成一惊:“都部署,我没有说谎。”   “你是怎么拿到的册子?为什么那个小兵要把册子交给你?交给你了,还自杀了?”   面对谢承瑢的逼问,高适成愈发紧张惶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我确实是有一套天武军的禁军名册。”   “说完整。”   “去年除夕,骆永诚来找我,说有个事儿要找我办,还送了我一套盛窑烧的瓷。他给了我一套天武军的名册,要我替他弄一份一万人的禁军名册,只要人名、住址,三代不查。我怀疑和王生之前送名册有关,又担心欺君罔上之罪,为了自保,就摘抄了一份原名册。”   “名册现在在哪里?”   “我藏在我家的地窖里了,骆永诚不知道。”   谢承瑢看赵敛写字,思量很久,说:“你帮他伪造军籍了?”   高适成点头:“是。我是通判,与知州同事。王生死后,我把这一份一万人的名册拿给穆彦伦,要他印章。然后,这套名册就上交给了兵部。”   “所以你就不断替他撒谎,谎报军饷,是吗?”   高适成无言以对,喃喃:“我是被胁迫的,我无意欺君。”   谢承瑢同情地说:“我知道的,骆永诚是武将,好杀人,换作我,我恐怕也要收到胁迫。王生死后,骆永诚吞了多少军饷?”   “数不清了。天武军共五千二百六十人,近年未征军,也未伤亡,人数还是如此。朝廷去年光米就拨了一百四十四万斛,分到天武军是二十四万斛。”   “骆永诚多报了近一倍的军饷,光天武军就贪了十二万斛?一石米一贯钱,十二万斛米是二十四万石。”谢承瑢笑笑,“你帮着他贪了那么多钱,不怕掉脑袋吗?”   高适成大哭起来:“身在困境,受人胁迫,都部署,我没有办法!骆永诚说,如若我不帮他,他就杀了我全家!我妻儿都在均州,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就……”   谢承瑢看了一遍方才记录的话,又问:“除了伪造军籍、虚报粮饷,还有其它的么?他有没有造反之心?”   高适成擦了眼泪:“造反?他应当没有造反的心思。”   “他没有造反的心思,为什么修城墙呢?”   “这……今年雪日,确实有一段城墙塌了。骆永诚很担心西燕的金宗烈和萧弼,所以连夜修了城墙,又加固许多。”   谢承瑢觉得有些道理。他说:“一会儿你回去,把去年、今年朝廷拨款的清单拿过来,还有你藏在地窖里的天武军名册。”   高适成点头,可心里还是不安:“我都告诉了都部署,都部署能不能……”   “等我把骆永诚的事儿处理完,再来处理你的。你能不能入京为官,要看你做得好不好了。”   高适成跌撞地爬起来:“都部署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谢承瑢满意地赞赏他:“通判很会做人,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忙,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找几个人护着你,你别怕。”   “多谢都部署,多谢都部署。”   高适成躬身要走,却被赵敛拦住。   “什么意思?”   谢承瑢把笔录推到他面前:“签字,画押。”   “还要画押么?”   “当然。”谢承瑢莞尔,“你不画押,将来出了什么事,我找谁呢?”   高适成手一直抖:“都部署真的能保我吗?”   谢承瑢无奈道:“我都已经发誓了,你还不信我?”   “我信。”   高适成拿了笔,把状上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观察着纸上飘逸潇洒的字迹,忽然疑惑起来,对上赵敛的眼睛:“八面出锋,这位小将军写得一手好字。不知是哪里人?”   赵敛笑说:“我是粗人,随便写写罢了。”   “粗人……”高适成有些迟疑了,“都部署……真能保我?”   谢承瑢说:“我想不保你,都不行了。”   高适成一咬牙,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再印了手印。   一切完毕,谢承瑢仔细检查了一遍状书,对外喊道:“小六!”   彭六进门:“节使!”   “找三个人跟着通判回家,保他平安。”   “是!”   “回家吧,把官瓷带走。下回把我想要的东西带过来,就可以了。”谢承瑢说。   高适成半信半疑地出门去,回首时,对上谢承瑢莫测的眼。   谢承瑢说:“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高适成终于说:“多谢都部署。”   *   延州。   深夜,军营内数十士兵持枪严阵以待,有将自外入帐。帐内昏暗,隐约见一白发人卧在榻上,气若游丝,似有大限将至之兆。   那才进来的将凑到榻前,问道:“怎么样?”   医官摇头:“不成了。”   “大将!”   榻上奄奄一息的宋骧睁开眼,迷离地看着榻边人,喊道:“戚……伯沉。”   戚渊握住宋骧的手,恳切说:“我在。”   “我……应当是跨不过这个坎了。还有几件事,要交代你。”   “大将请说。”   宋骧音若轻语,须稍分辨。   “二州形势不稳……西燕虎视眈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死了……否则,延州就难了。”   戚渊点头:“我不发丧,请大将放心。”   “派人……快马加鞭到珗州,请……请官家,速派能够镇守延州的将领。”   戚渊似要落泪:“我知道了。”   宋骧笑笑:“我来延州十年,送了那么多朋友走,如今,总算到我了……”他无力地抬起手,“延州若守不住,中原就完了。一定……一定要守住延州,一定不能丢啊!”   一旁医官跪下哭泣,戚渊也拭泪。   “稳住军心,秘不发丧,我相信你能做到。伯沉啊,”宋骧声音越来越弱了,“告诉稷儿,我……”   “告诉稷儿什么?”   戚渊再抬起头来,宋骧已经闭上眼,嘴唇未闭,还想要竭力吐出最后的话来。   “大将!”戚渊趴在他身上,欲要大哭,却想起他临死前那番话。   延州兵马都部署病逝,如若传出去,必军心动摇,引西燕起兵。为了大局,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宋骧病逝的消息。   戚渊收起眼泪,同医官说:“今后,你每日依旧到帐子里送药。千万、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是!”   天未亮,一匹快马飞奔出城,向珗州跃去。   *   谢承瑢等了一夜,终于等到高适成的名册和朝廷拨款清单了。   一夜过来,高适成似乎想明白了,说话也从容许多。他道:“东西都在这儿了,都部署,每一本我都查阅过,无误。”   谢承瑢翻了几页清单,说:“找这些,有没有惊动骆永诚?”   高适成说:“没有,这几日骆永诚都不在家,似乎是在帮都部署找阅场。”   “你知道他要在哪里观兵么?”   高适成摇头:“他没和我说过。”   谢承瑢合上册子:“我与骆永诚约定在七月初观兵,你展露诚意的机会也在七月。应当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还请官人指点。”   谢承瑢微笑:“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堂上过一遍。”   “那我……那我帮骆永诚伪造账簿的事情,也要说吗?”高适成问。   “你觉得呢?”   高适成低头,说:“我相信都部署会救我的,只要都部署在,我什么都不怕。”   谢承瑢倒了手边的茶:“通判,你儿子的生辰要到了吧。”   “什么?”高适成没反应过来,“还有几个月呢。”   “我说他到了,他就到了。令郎君七月初过生辰,要大办一场吧?”谢承瑢把倒好的茶放在高适成面前,悠悠说,“便请令正邀些朋友到家里,穆知州的,骆副部署的,还有均州其他官人的家眷。人多热闹,才有意思。”   高适成突然领悟:“是,犬子生辰,应当大办。”他喝过谢承瑢的茶,“都部署只给我三个人,是不是不太够?我太害怕了。”   “我再多给你三十个人,其它的都交给我。”   高适成看喝空的茶杯,说:“都部署,我的身家性命,都在您手上了。”   他从军营出去,抬眼望无云的碧蓝的天。这是一步险棋,可是棋成了,他就可以离开均州,去更大的地方了。   “果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他自嘲笑笑。   谢承瑢把朝廷拨粮拨款的清单翻了一遍,听门外彭六说:“节使,高适成回通判厅了。”   “继续盯着他,他若是有要和骆永诚密会的迹象,直接杀了。”   “是。那,高适成摆筵席的事儿,怎么说?”   谢承瑢道:“我不是带了三百个人么?分出来一半给他。这事不要叫秦书枫知道,我信不过他。”   彭六抱拳:“我去了。”   “哎,别急着走,把二郎叫过来。”   赵敛在外面练兵,听到召唤,遂进帐,问:“怎么了?”   谢承瑢不安说:“雄略左第一军都指挥使陈乔,你信得过吗?”   赵敛如实道:“信不过。”   “那就找个机会把他罢了,你接替他。”谢承瑢疲惫地揉捏眉头,“左一军是精锐,大阅那天,要留给我。”   “你要直接杀他?”   “也不是。逼急了他,他一定会动手,我要做好万全准备。”   “左一军两千五百人,想用它来对天武军五千人,我怕不稳。”赵敛斟酌片刻,“如若加上左二军,会稳妥一些。左二军都指挥使是瑶前。”   谢承瑢抬头看了赵敛一会儿。   赵敛又说:“骆永诚未必会找一个能纳六万人的场,多半是分开来的。如若他领着你去天武军所在地,没有雄略军在,那就不好打了。”   “难道在观兵时我还不能拿下他吗?”   “还差一点,况且如若真的打起来,弄不好损兵折将,你还有危险。依我看,兵不血刃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承瑢叹气:“那你说,怎么样最稳妥?”   赵敛到他耳边,将计策说了一遍。   谢承瑢听罢,道:“二哥哥想的办法比我的要好,我听二哥哥的。”   “那你还罢免陈乔么?”   “当然要罢。收拾完骆永诚,我就要按二哥的意思回京。回京前你不能升到军都指挥使,再想靠功绩升迁,可就没那么好办了。没有功,小小的军都虞候要熬到什么时候?”   赵敛笑道:“你怎么同陈乔说呢?”   “你为什么信不过他?”谢承瑢先问。   赵敛说:“陈乔是骆永诚安进来的,并非是原先珗京跟着的。”   “那更好了,直接把他罢了,什么都不必说。”谢承瑢挺直腰板,“这几天不都是你在帮他练兵么?就说他玩忽职守,难堪重任,罢去军职,暂留军中待命。”   第二日,雄略左第一军都指挥使陈乔因疏忽职守、违反军规被罢,由左第一军都虞候赵敛代领左第一军。   【作者有话说】   本章第二部 分出现的,去世的镇守延州的将军,宋骧,就是在第二卷开头被派去延州的那个,他和赵爹是一辈人。   文中这个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在不断发展,每个出现的人物也都有自己的命运和作用。宋骧年纪大了,又因为战伤,死在延州。他的儿子叫宋稷,之前也出场过,暗恋琮姐。   送宋骧最后一程的这个将军戚渊,字伯沉,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我不能叫他将军甲,所以就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了。那为什么这个延州的将军叫沉渊(沉冤)呢,可以回看第一章 (我意思是名字有隐喻 第135章 四二 戚施难仰(一)   离观兵还有大约五六日。   周蒙才从家里吃完午饭,匆匆忙忙地赶来校场。栖山校场并没有什么人,骆永诚平时并不操练士兵,有时候会有几个兵来校场,不为训练,单纯是逃避农活,睡大觉而已。   但周蒙不喜欢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睡觉,会骂一通。   他才从校场门口往军帐走,又见小兵在树底下盖叶子睡觉,恼从心来,上去就踹了一脚:“说了多少遍,别他娘的来校场睡觉!”   那睡觉的兵吃痛吭了一声,拿开叶子:“周将军!”   周蒙认识这个人,好像叫赵二。   “你……”他指着赵敛,“你不是那个被谢承瑢拉到雄略军的赵二么?”   赵敛爬起来,笑道:“是我,将军还记得我。”   “你来做什么?”周蒙板起脸,“在雄略军累了,想偷懒了?去容易,回来可难了!”   “我不是来偷懒的,是谢都部署托我来问问骆副部署。”赵敛拿叶子给周蒙扇风,嘻皮笑脸的,“都部署说好几日没见到骆节帅了,托我来问问。”   周蒙纳闷:“你跟谢承瑢关系这么好了?怎么托你来问?”   赵敛自然用手摸了一把身上甲衣,笑而不语。   “哦,你小子!”周蒙突然明白了,推了他一掌,“我看你装扮,封将了?这才几天?”   “也没几天。”赵敛嘿嘿笑,“都部署人不错,挺照顾我的。”   周蒙觉得谢承瑢是当真很照顾他,好像记忆里,赵二就是个闷闷不乐处处深沉的小子,怎么去了雄略军几天,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同以前截然不同?他不想表现得太好奇,但还是忍不住问:“谢承瑢给你什么好处了,还是说你给他什么好处了?”   赵敛满眼都带笑:“这不能说吧?”   “有什么不能说?这校场就我们两个人!”周蒙环顾四周,似笑非笑说,“到我帐子里来,我请你喝茶!”   帐子里很闷,四周又没有风,周蒙热得直扇扇子。他听赵敛说这几日经历,颇有兴致:“你意思是,是谢承瑢主动来讨好你的?”   赵敛颔首:“都部署同我说,均州他不熟,问我熟不熟。我当然熟,就同他说了几句。后来,他就总是来问我均州有什么地儿好玩,也就熟络了。”   周蒙冷笑道:“我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原来满脑子都想着玩儿?他刚到均州的时候,可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您也别气,都部署和我说,大将刚来第一日,总要杀杀底下将领的威风,这是规矩。不然将来谁能服他呢?这几日我和他相处下来,发现他是真的很好说话,我说什么,他几乎都答应我。我猜是他刚来均州,急着想找人顺从他吧。”   周蒙眼珠转得飞快:“你说要封将,他就给你封了?”   “是。”   “你怎么说的?”   赵敛抚手,微微笑说:“我给他送了几坛好酒,他高兴了,就问我要什么。我说,我在天武军两年多没混个百夫长,能不能赏我一个?他就说要送我个大官,果然第二日就封我做了雄略军的军都虞候。”   周蒙倒吸一口气:“这官职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呢?不是都要上札子到兵部请示么?”   赵敛很惊讶:“将军不知道么?官家请都部署来均州,赐了他一个‘便宜行事’之权。他在均州做的所有事,都不需要先问朝里。”   “便宜行事……”周蒙第一回 知道这权力,叹道,“照你这么说,谢承瑢还是个不小的人物?”   “算是。”   周蒙沉思片刻:“除了你,还有谁得了他的好处?”   赵敛说:“吕征。吕征家里不是穷么,都部署就送给他六十贯钱。”   “六十贯钱?!”周蒙坐不住了,“娘的,老子一月才多少俸禄?他谢承瑢这么有钱?”   “节度使每月光料钱就有四百贯,况且都部署靠战功得了不少官家的赏赐,我想,这区区六十贯钱,应当不算什么吧?”   周蒙气得不说话。他身上冒出大把大把的汗,沾湿了里衣。越热,他越是气不服,问道:“你跟着谢承瑢,他给你钱了么?”   赵敛说:“给了,不然我凭什么给他酒呢。”   “你给的什么酒?”   “秾芳楼的落尘。”   周蒙身上汗直披,他想了半晌,心说:这便是跟对人了,跟着有肉的,那就天天吃肉;跟个爱撒火的,那就天天受火。凭什么呢?   他大力挥扇,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你赵二这会儿发达了,有钱了,可不要忘记我平日对你的好。”   赵敛凑上来说:“我怎么会忘记将军呢?将军平日待我如何,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其实我也有同都部署说起您。”   “哦?你说了什么?他什么反应?”   “我说,第四军都指挥使周将军还不错,人真诚可靠。都部署记得您呢,也说,‘是个不错的’。”   周蒙舒了一口气:“我当然是不错。”   赵敛道:“都部署今天托我来,除了要找骆节帅,还有句话想带给您。”   “什么话?”   赵敛一字一句说:“初见那日多有得罪,将军勿怪。”   “我不怪。”周蒙扇扇子的手慢了,“我怎么会怪都部署呢?”   二人相视一笑。   “你方才来问我什么的?”周蒙问。   赵敛道:“问骆节帅的去处呢,问问他,七月初的观兵准备得如何了?”   周蒙望向他,语气意味深长:“你同都部署说,今儿晚上我亲自去回话。”   “好。”赵敛抱拳,“那我就先走了。”   他后退着从帐子出去,方转过身面向帐外,脸上笑意骤而消散了。   *   谢承瑢吃完饭就犯困,趴在案子上打盹儿。   之间彭六来过一回,是准备来替他换药,但见人睡着,也不好叫醒。没一会儿赵敛回来了,这活儿就顺理成章地给了他。   赵敛担心谢承瑢会积食,又害怕吵醒了会被骂,所以一直就在边上盯他看。盯着盯着,手痒了,就拿手挠他鼻子。   谢承瑢早就醒了,还偷懒想睡。这会儿睡不着了,一脚踢上赵敛小腿:“别闹我。”   “这么困,一吃完就睡?”赵敛探他额头,并不烫,才放心地说,“换药了。”   谢承瑢不情愿地起来,目不转睛盯赵敛的嘴唇看:“回来这么晚,吃过了么?”   “吃了,我当然吃过了。”   赵敛知道他要亲,凑过脸就亲了他一口。   谢承瑢心满意足道:“吃的什么?”   “白饭泡水。”   谢承瑢笑了:“骗我。晚上再跟我出去吃啊,去秾芳楼吃鱼?”   赵敛摇头:“去不成了,我昨天不和你说了么?周蒙会来找你。”   “你这么确定么?他若不来,你怎么说呢?”   “不来我白给你踢三脚。”   谢承瑢轻轻踢了他三下,接着就笑。   “我能给你白踢吗?”赵敛把药拿过来,说,“换药吧,不然晚了就要疼了。”   谢承瑢不爱换药,但爱和赵敛呆一块儿。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肯定能活到七十了,完全不需要担心。   “周蒙这么蠢的么,你跟他说几句话,他就能随你的心?”他问。   赵敛嘟哝:“你瞧吧,你又不信我。他要是随了我的心,你怎么办?”   谢承瑢说:“我给你白踢三下。”   “好,你给我白踢三下。”   赵敛低头收拾谢承瑢的书案,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贴在赵敛背上。他用指腹拨弄赵敛的耳垂,把赵敛弄得痒了。   “怎么了?”赵敛捉住谢承瑢的手,“手不老实了,等会儿找东西给你绑起来。”   “二哥。”谢承瑢眯起眼,他又在看赵敛的嘴唇了,微微泛着红,今早上他还咬过。   “什么事,你怎么不说?”   谢承瑢笑起来,伸着脸过去:“我不给你白踢三下。”   “那你给我什么三下?”   “我白挨你操三下。”谢承瑢说。   赵敛耳垂马上就红了:“发疯,你都跟谁学的这些。”   “你不喜欢听吗?”谢承瑢很疑惑,“上次你不是很喜欢听?你还很快就……”   赵敛捂住谢承瑢嘴巴:“好哥哥,别说了,再说我走了。”   谢承瑢移开赵敛的手,还模仿昨天夜里赵敛说话的语气,“嗯,昭昭,我快要到了……”   “别说了!”赵敛撒娇说,“你揭我的短,下次不让你好过了。”   谢承瑢嘿嘿笑:“好想要啊,今天晚上可以有吗?”   话刚说完,彭六就从外面进来报,说周蒙来了,且是一个人来了。   谢承瑢惊叹道:“真来了?”   赵敛在旁边轻轻说:“当然,我说他会来,就是会来。”   谢承瑢很高兴:“现在我欠你三下了,二哥。什么时候兑现?”   “今天晚上就兑现。”赵敛说。   夏夜的风不算凉快,但外头比帐子里要凉爽。谢承瑢特意叫周蒙在树底下等,约莫一刻,他才慢悠悠来了。   “谢都部署。”周蒙怀里抱了一坛落尘,眼睛弯成了月亮。   *   珗州。   辛明彰才从慧兰阁回来。   一场大火把凤仪阁烧得干干净净,宫里查不出缘由,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皇后尚无住所,也不能总借住在福宁殿,所以就搬回苜蓿阁了,等着凤仪阁修好再回去。   前日下了一场暴雨,打了一场骇人的雷,二皇子被雷惊得病了,到今日也没能缓过来。   桃盈来接辛明彰进屋,方踏过门槛,她便说:“娘娘,大皇子会说话了。”   “什么?”辛明彰先是一惊,随后又喜,“真的么?说什么了?”   “大皇子会喊娘娘了。”   李润珍终于会说话了。他以前一直都学不会说话,但不会说话归不会说话,读书、习字还是要行的。他不喜欢同别人呆一处,故没什么伴读;李祐寅给他请的先生也不算什么大官,不过比常人有耐心而已。   辛明彰以为李润珍不会有什么出息,没想到今天开口说话了,倒是稀奇:“他睡了么?我去看看他。”   李润珍没睡,这会儿还坐在案前写字。他尤其容易陷进书本里,每日画画、写字,沉醉于自己的天地中。辛明彰来了,他也不抬头。   “珍儿在画什么?”辛明彰过去问。   李润珍抿唇,喊了一声:“娘娘。”   他说话很清晰,不像那些刚学说话的口齿不清的孩子。   “他真的会说话了。”辛明彰十分欣慰,“你叫我什么呢?”   “娘娘。”   李润珍把写好的字推过去给辛明彰看,上头是“润珍”二字。   辛明彰道:“润珍。”说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润珍把字拿回来,又沉思了。   桃盈在一旁说:“我今天一直教他说话,他可算是说了。”   “真好。”辛明彰抚摸润珍的发,没有陪片刻便起身出去。她同桃盈说,“旁人我信不过,教他学坏,我也不知道。你近日就跟在润珍身边,不要教他喊‘娘娘’,要教他喊‘爹爹’。”   “是。”   辛明彰疲惫至极:“我明日还要去慧兰阁,二皇子抱恙,我担心不好。”   桃盈小声说:“官家是不管唐娘子了,自那场大火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慧兰阁,甚至连名字都不给二皇子取。”   “官家心里不愉快呢,”辛明彰笑笑,“不然,怎么半年了都想不出来一个名字?”   “按这劲儿,我怕……”   话未说尽,忽有内侍来说:“娘娘,二皇子不好了。”   辛明彰一愣:“我方才出去时,他还好好的呢!”   内侍说:“二皇子高烧不断,娘子不知道怎么办。只想……只想见见官家。”   “你先过去安抚着,我去为她找官家。”   内侍走了之后,桃盈说:“天热,二皇子还发着烧,我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了。”   辛明彰轻笑:“过不过,那都是他的造化。”   说罢,就去福宁殿见官家。   李祐寅此时已准备就寝了,见辛明彰慌忙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官家,二皇子不好了,唐娘子想叫您过去一趟。”她说完,才欠身行礼,“二皇子高烧不断,唐娘子束手无策。”   李祐寅把话都听进去,没什么异样,不过叫内侍不必宽衣了。   “她束手无策,我就束手有策了吗?身子不好就去找太医,我能治病吗?”   “官家。”辛明彰俯首,“除润珍外,官家就这一个皇子了。还是去瞧瞧,不要叫里里外外的人寒心啊。”   李祐寅望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说:“去瞧瞧就瞧瞧吧。”   【作者有话说】   报告,赵二最近容光焕发不是因为升官,是因为和小谢狠狠地do了。132章有删减,因为cp不能写所以我删了~   因为周六有一场不太重要的考试,但还是需要好好准备,所以周六的更新放到周日,周日的更新放到周一,抱歉~(如果周六来得及,就还是原计划更新! 第136章 四二 戚施难仰(二)   李祐寅赶到慧兰阁的时候,二皇子已经断气了。   此时唐贤音正跪在床上,怀抱一具冰凉的尸体。她的发全都乱了,簪不住任何珠钗。她的神情也很恍惚,嘴里不停念:“儿啊,儿啊。”   她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李祐寅了,再见时,竟然觉得十分陌生。   在见到唐贤音的那一刻,李祐寅觉得有一丝愧疚:“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唐贤音茫然看着李祐寅,眼神呆滞,只管把孩子抱得更紧:“官家、官家有没有来?”   “贤音?”李祐寅靠近半步,看她被吓得躲闪,又停下,“是我,我来了。”   “我要见官家。”唐贤音傻笑起来,“我要见官家……”她的脸颊碰到二皇子僵硬的皮肤,仍眼怀希冀,“官家,我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你听听好不好听?”   李祐寅问道:“你给他取了什么名字?”   “李萦。”她晃着孩子,“魂牵梦萦,如妾望君心也。”   “李萦……”李祐寅旋即眉头紧皱,“这个名字犯了避讳了,贤音。”   唐贤音不应,还在呢喃:“萦儿,萦儿。”   李祐寅心里所有的愧疚都没有了,他不耐烦地和韦霜华说:“二皇子薨了,不要叫唐娘子抱着他了。该送去哪,就送去哪。”   “是。”   韦霜华要来抱走孩子,唐贤音突然尖叫起来,死命护着不撒手:“你们要带他去哪里?我不准你们碰他!”   “官家……”韦霜华和一众内侍非常为难。   李祐寅淡淡说:“抱走吧,另找医官来,看看唐娘子的神志。”   内侍又要来抱孩子,唐贤音抢不过这些人,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抱走了,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官家……我要见官家!”   李祐寅冷漠地走出门,屋外月光正浓,顶上琉璃灯飘下来桔色。   “官家。”辛明彰走上前,颇为叹惋,“唐娘子失仪,当是忧思过度。官家不要为难她。”   “忧思过度?她是疯了。”李祐寅冷哼,她明明知道‘萦’字犯了避讳,还要给二皇子取名‘李萦’,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辛明彰欠身送走他,同边上人说:“好好待唐娘子,任何人都不准怠慢了她。”   “是。”   夜深了,但禁庭内还在忙碌。二皇子死得突然,宫内准备不足,都是趁夜弄的。辛明彰自然也没有工夫睡觉,疲惫了,就歪在椅子上揉额角。   桃盈为她端了一杯羹,问:“圣人,唐娘子该不会是真的疯了吧?”   “为什么说她疯了?”   “是官家说的。”   “官家?”辛明彰闻甜羹的香味,没有要用的意思。   桃盈说:“自从宫里走水,禁庭都在传这孩子不详。官家想必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二皇子死了。”辛明彰轻松地说。   桃盈一惊:“您的意思,是官家想让他死?可他还是个孩子,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辛明彰用勺子搅羹:“你没听官家说么,二皇子犯避讳了。”   “这两个字,能算是犯避讳么?”桃盈很不解,“百姓取名都能以‘寅’字音,二皇子为何不能呢。”   辛明彰笑笑:“哪是名字犯避讳呢。”她又想到什么,说:“明日下朝,你叫高奉吉知会谢虞度候一声,在发丧之前,千万不要触到官家逆鳞。”   “是。”   苜蓿阁安静些了,辛明彰悄声到李润珍屋里去。   她摸着李润珍软绵绵的脸蛋,轻声说道:“润珍啊,什么时候你能该出声的时候就出声,不该出声的时候就不出声,那便好了。”   *   七月初一,均州。   骆永诚消失了很久,总算是在观兵那日出现了。他比原先黑了许多,嗓子也哑哑的,看起来憔悴不少。   谢承瑢见了他,纳闷道:“节帅这是什么了?多日不见,怎么作惙惙模样了?”   骆永诚讪笑:“天气热,我多吃了几嘴凉的,染了风寒。”   “风寒?要不要我叫人来替节帅瞧瞧?”   “不用了。”骆永诚抱拳,“今天要大阅,我不耽误都部署时辰。我找了许多地方,到底没有能容纳得下六万人的平地,所以只能勉强都部署多走几步了。”   “怎么说呢?”   “我找了一大二小两个地方,恰好能容下雄略军、天武军和城里厢军。”   谢承瑢不语,倒是一旁秦书枫说:“既然有地方,那就快走吧。”   “请两位跟我来。”   校场离骆永诚找的地方不近,骑马要行半个时辰。走在途中,秦书枫忽然和谢承瑢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很钦佩同虚。”   “什么?”   秦书枫手拿卷好的马鞭,随意请打在手臂上:“当然是装傻充愣的功夫。”   谢承瑢笑道:“这怎么讲呢?我什么时候装傻充愣了?”   “你跟代议恒那么好,还不知道骆永诚怎么放置禁军?何必问呢。”   谢承瑢作揖说:“秦大官人冤枉我了。”   秦书枫冷哼一声:“我怎么会冤枉你,你谢同虚不就是这世上最清白的人么。”   骆永诚找的地方是一处山谷,谷底很平。他说:“共有三处,第一处是小地,我叫厢军进去了。”   谢承瑢下马,望了里面山谷,问:“节帅怎么找的这地方?”   “均州很大,山多,少有平地。我为都部署找遍均州城,也不过仅有此地而已。”   谢承瑢笑说:“节帅辛苦。”   便随人走进谷腹。   此地约站五千厢军,谢承瑢对人数很敏感,一眼扫过去,大约是有五千。他绕阵一圈,瞥见最后一排那个高个,瘦而枯,脸尤其白。他记得这个人,原先修城墙的时候,这人确实是在厢军中。   骆永诚说:“这几月厢军主要就是修建城墙,倒也没其它要紧的事了。”   谢承瑢摸了一会儿佛珠:“均州是重镇,即便厢军无作战之任,为备西燕来犯,也还是要稍微练一练。”   “是。”骆永诚舒了一口气,“都部署看得如何?差不多了,就去看看雄略军吧。”   “走吧。”   谢承瑢随他到雄略军观兵地,这儿比厢军的要大好几倍,站了一片人,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数不清人数。   “都部署熟悉雄略军的。”骆永诚笑道,“前面是代议恒。”   谢承瑢先瞥到左一军排头的赵敛,接着是瑶前、杜奉衔等人。   “雄略军四万三千四百六十八人,都部署要数么?”代议恒问。   谢承瑢换只手拿佛珠:“数啊,当然要数。”他跟彭六说,“小六,先把左厢的数出来,数完一军走一军。”   “真数人数?”秦书枫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站出来说,“方才厢军也没数啊。”   “我说要数,那就是要数,我说不必数,那便不必数。”谢承瑢避开谷上方的一缕阳光,“四万三千四百六十八,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   骆永诚有些不安,默默咽了一口唾沫:“是,快数!”   谷中阴凉,偶有山风。谢承瑢坐在石头上面,眼看着对面数人头,还觉悠闲。但骆永诚和周蒙看上去不太悠闲,二人交头接耳,不停地在说话。   “都部署,左第一军的数完了。”彭六过来报。   谢承瑢指着谷口说:“带下去吧。”   骆永诚不安道:“这就走了?看看精气神,就是这样看的?”   “我都说了,例行而已。还要怎么看呢?每个人都给我耍一套拳么?”   骆永诚暗自骂道:折腾来折腾去,看来就是故意刁难的。他强忍住内心的不平,对领头的赵敛说:“快回校场,不要耽误操练!”   一队一队的人出去,骆永诚额上的汗又掉下来了。   “我以前在秦州,每日都要数一遍人数。”谢承瑢道。   “为什么?”   “怕他们跑了。”谢承瑢眺向远方,“秦州有战,有的士兵怕死,夜里偷偷跑了。他跑了,我若是不知,还按原数领军饷,岂不是有欺君之嫌?”   骆永诚赔笑:“是,是这样。”   “所以说,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   骆永诚不敢看他,反而督促那边雄略军:“快点儿!”   谢承瑢闭上眼,静静感受微风。秦书枫在边上偷偷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回答:“例行公事。”   “放屁!”秦书枫咬牙说,“你不必在这个时候得罪骆永诚,没有任何好处!   “你在教我?”谢承瑢睁开眼,“我看你是想跟这些人一起去数人头了?”   “报都部署,都数完了!”彭六来说。   “多少人?”   “四万三千四百六十八,一个不少。”   谢承瑢慢悠悠站起身:“还有个天武军吧?”   骆永诚眼皮直跳:“是,是啊。”   “带路吧?”   秦书枫悄声道:“这儿可全是骆永诚的人,你想死,可不要拉上我。”   谢承瑢笑起来:“我能让你死吗?”   往天武军场地的路十分崎岖,并不好走。骆永诚半爬着上去,扶好边上小树回头,见谢承瑢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知道谢承瑢并不好蒙蔽,就更加惶悸。   约过两刻,终于来到另一处山谷。内里排了整整齐齐一阵人,约有原先厢军两倍。   “请……请都部署看吧。”骆永诚说。   谢承瑢拢起袖子,露出缠着佛珠的手腕:“这就是天武军吗?”   “是。”   天武军几个将军面面相觑,虚得不敢看谢承瑢。   谢承瑢走到第一排,看见其中一个高瘦枯白的小兵,很自然地停在他的面前。这人很熟悉,他见过三次了。   “数、数人吗?”骆永诚问。   谢承瑢转过身:“数,数完一个都不准走。”   骆永诚心里一咯噔:“为什么不给走?”   “因为我还有话要说,骆节帅不要紧张。”   谢承瑢站在阵前,盯着手下人数清人数。他拨弄佛珠,抬起头,遥望谷上那些茂密的树叶。   “报都部署,是一万人。”   “是一万人吗?”   “是一万人。”   谢承瑢和那头的将领们说:“记好了,是一万人。”   “是一万人。”   谢承瑢摘下佛珠,揣到袖子里,走向那个同他一般高的白瘦男子。   那小兵不敢和他对视,流了一大滴汗下来。   骆永诚惊恐地看着,手渐渐移向腰间刀柄。   “你叫什么?”谢承瑢问那小兵。   小兵有气无力地说:“我叫常永德。”   “家住哪里?在哪个军?排第几位?”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常永德接不上话,始终把目光投向骆永诚。   谢承瑢马上提醒他:“不要看别人,我在问你话。”   常永德不停眨眼:“我住均州城……城里,在……在勇……啊不,天武军,天武第四军,第……”他想了一会儿,眼神又瞟到远处周蒙身上。周蒙在偷偷给他摆手势,他看懂了,便继续说,“第三营,第二都,第六、六十二位。”   “真的吗?”   “真、真的。”   谢承瑢颔首微笑:“小六,看看常永德是不是在天武第四军第三营第二都第六十二位。”   彭六身后一百个兵,一人拿一本册子。他找到带第四军名册的士兵,拿到册子翻开书页,念道:“天武第四军第三营第二都第六十二位,名赵敛。”   常永德脸色一下子变了。   谢承瑢问:“你叫赵敛吗?”   “我记错了,我是……我是第三军。”   “好好想清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骆永诚站不住了,咬紧牙关,绷紧面部。周蒙在边上看,默默离他远些,也握好手中刀柄。   “我……”常永德闭上眼睛,“我是叫……”   谢承瑢不愿听他说了:“别诡辩了,不是天武军的就不要留在这里了。彭六,把他拉出去砍了。”   常永德一听,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很快尿了裤子。   “都部署!我……”他哭着说,“我是厢军的!”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 第137章 四二 戚施难仰(三)   谢承瑢居高临下看着常永德,问:“你是厢军的,为何要来这里呢?”   常永德发抖:“骆……骆副部署……”   骆永诚立刻打断他:“常永德,你可他妈的别胡说!”   常永德不敢说了,他开始大哭:“天武军有人生病了,不能来大阅……我、我就替他来了。”   “是吗?”谢承瑢避开地上乱淌的尿,蹲下来问,“你替谁来的?是赵敛吗?”   常永德头点得和打鼓一样:“是,是他。”   “你撒谎。”   常永德呼吸一窒:“我没有,我没有……”   “你要看着我说话。”谢承瑢捏住他的脸,“你告诉我实话,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不好杀人。”   骆永诚咬牙切齿地握紧刀:“常永德!”   谢承瑢轻轻抚摸常永德的头发:“你看起来真小,你多大了?”   “二、二十三。”   “你比我还小三岁呢。我家里有个弟弟,今年同你一般大,平时也很调皮,老是惹我生气。但我总是原谅他,因为他还小,他什么也不懂。我见你,就像见到我弟弟一样。”   常永德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都部署,我害怕。我娘、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谢承瑢轻轻说:“你告诉我,我就放你回家,还会给你一大笔钱。你告诉我好不好?”   “真的吗?”   “我从来都不食言。”   常永德擦干眼泪:“天武军不足一万人,骆副部署叫我们过来充数,骗您的眼。”   “放你的屁!都部署,你可别听他胡说!”骆永诚几乎要跳起来,抽出刀就指着常永德,“贱嘴,我他妈的杀了你!”   彭六也抽刀,一把挡在骆永诚面前:“怎么能刀剑相向呢,副部署?”   “你听我说!都部署,那小子信口雌黄,说话不得算数的!”   谢承瑢没有理会,又问常永德:“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常永德说:“还有,我们厢军里个高的、模样像禁军的,都被他拉过来了。”   “放屁!放屁!”   谢承瑢无视骆永诚,又问:“有多少人?你能指出来吗?”   常永德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依旧不敢看骆永诚,只说:“我身后几个人,都是厢军的。还有那边几个个矮的,也是。副部署还四处去找高壮的农民来充数。”   谢承瑢也站起来:“你确定吗?如果你骗我,我会杀了你。”   “我确定。都部署,”常永德再次跪下来号啕大哭,“您救救我吧!我家里还有个老母亲……我不能有事!我也不想来的,可是副部署逼着我,我别无办法!”   “常永德!”骆永诚几乎要冲过来拿人,被谢承瑢手底下的兵拦下。而在此时,天武军底下有不少人也握住腰间刀,伺机而动。   谢承瑢夸赞常永德:“你是个好孩子,我要赏你。小六,一会儿回去了,你在我那儿拿两吊钱给他。”   骆永诚急迫地和谢承瑢解释:“都部署,您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毛头小子呢?我对您的心,天地可鉴!”   “你是在糊弄我吗?骆节帅。”谢承瑢转身,“找些个高的厢军充禁军,是吗?”   “我,我绝对没有此心!”   “真的?”   骆永诚一愣,但坚持说:“真的!大将,我绝对不会骗您!”   谢承瑢和彭六说:“大声问问,还有没有厢军充禁军的。先承认的,我只赏不罚,不承认的,等我一个一个查出来,全部乱棍打死。”   山谷里寂静一片,突然有个人高声喊:“我是厢军!”接着,便有越来越多的声音传来:“我也是厢军。”   骆永诚慌了,豆大的汗珠狂淌。   谢承瑢问道:“怎么回事呢,骆大将军。”   “我……”骆永诚啐了一口,“操,谢承瑢!”   说罢,天武禁军全部抽刀而起,一时尖叫声不绝。   谢承瑢手里一百多个兵也拔刀,两边正要对战。   待发之间,忽有利箭从山上蹿下来,狠狠插在骆永诚脚边,陷土三分。   骆永诚往山顶上看一眼,猛见几处刀光,定睛望去,树中竟埋伏着禁军!   他开始气息不稳了。   “怎么,想造反啊?”谢承瑢环视一周,“都想造反?天武军每一个拔刀的人,都是谋逆不臣之辈。谁敢动,我夷他三族。”   天武军拿刀的兵有些抖了,没敢上前。   谢承瑢柔柔地看向骆永诚,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布老虎,在手里掂量两下,随后抛到骆永诚脚边:“想好了,再说话。”   骆永诚看着那只滚来的布老虎,内心如倒江倾海般翻涌。   那是他女儿最喜爱的玩物,是她经常抱在手里的。他记得临走前,妻儿曾对他说,通判家里办生辰宴,邀请他们过去。   难道这是个陷阱吗?   他反应过来,几乎恨得咬出血:“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谢承瑢走向他,轻轻用手推开刀面:“还想造反吗?你以为你的刀在对着谁呢?”   “你!”骆永诚手一软,丢了刀,“你怎有如此歹毒之心?!”   周蒙见状,一脚踢开落刀,踹上骆永诚小腿,逼他向谢承瑢下跪。骆永诚没想到周蒙会背叛他,惊讶之余又是愤怒:“你竟敢背叛我?!”   “谈何背叛呢,我是大周的将,奉的是大周的君!你有不臣之心,难道我还纵容你吗?”   骆永诚一周尽是刀枪,他难以置信地仰视谢承瑢,问道:“我和你无仇无怨,你为何如此对我?”   “天武军到底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   谢承瑢笑了一声:“我来告诉你有多少人,有五千二百六十人,算我上先前要走的五个,还剩五千二百五十五人。我说的对吗?”   骆永诚嗓子里冒出嘶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天武军这么多人,我哪儿数得过来?”   “你不是说有一万人么?诸位将军也听得清清楚楚,确确实实有一万人。这会儿你又说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骆永诚爬到谢承瑢脚边,哀求道,“我是糊涂鬼,底下人告诉我有一万人,我就以为有一万人了!我到前几天才知道天武军根本没有一万人!我害怕你会发现,所以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就找那些人来充数……都部署!”   “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听我解释,你一定要听我解释!”   谢承瑢笑着说:“我当然听你解释,到牢里和我解释吧。”他敛去笑意,“诸位将军在此见证,我是因为骆节帅欺君罔上、谎构军籍、意图以下犯上,所以看押他。有异议吗?”   在场将军各自不言,没人说话。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把他押下去吧。”   骆永诚被彭六等人押下去,众人依旧不敢说话。谢承瑢身后那些天武军还提着刀,他们都呆滞住了,不敢有动作。   “还不把刀放下?”秦书枫说,“等着谢节使砍你们头吗?”   说完,那些士兵才放下刀枪,跪拜说:“谢节使恕罪!”   秦书枫有些窘迫,山顶上窸窸窣窣的,他抬头一看,真的有几千兵埋伏在山上。   “你什么时候埋伏的兵?”他问。   谢承瑢并不回答。   秦书枫望着那些兵,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辨认,果然是赵敛。他恍然大悟:“雄略军?你早就知道骆永诚会选在这里观兵,你也早就知道他的打算,是吗?你早就知道一切了,所以做了这么一个局?”   谢承瑢只是说:“天气热,官人快回去避暑吧。”   秦书枫陷入深深的怀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谢承瑢就是个心软到不能再心软的人。当年殿前司里,谢承瑢手底下的兵有许多因故违反军规,只要诚实道来,他从来都是轻饶。如今却突然换了凌厉面容,还用家人性命来逼迫骆永诚就范,秦书枫觉得非常陌生。   但他也没有追问到底,因为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   直到骆永诚押入均州城大牢,均州知州穆彦伦才后知后觉:骆永诚在他眼皮底下贪了至少二十四万贯钱。   深夜,他匆匆到谢承瑢的住处,方才进门,便见里面站着兵马钤辖秦书枫、通判高适成、骆永诚手下的得力将领周蒙,还有均州大小文武官员。   “谢都部署。”穆彦伦扶着门进来,见到谢承瑢的脸,羞愧地泣不成声,“老朽糊涂了!”   “穆知州。”谢承瑢疾步过去扶住他,“使不得。”   穆彦伦哭道:“我悔矣!骆永诚贪了这么多钱,我竟然现在才知道!我当真是,老眼昏花、年老不中用了!”   谢承瑢拽着他,和赵敛说:“给知州搬凳子。”   “我怎能坐得住呢?都部署,我怎么能坐得住!”   谢承瑢搀他坐下,说:“眼下与某一同查清此案,才是最重要的事。哭无用啊,穆公。”   “我是老糊涂了,我是老糊涂了啊!”穆彦伦拿袖子擦泪,抽泣说,“我在均州近三年,同骆永诚共事也近三年,竟从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赵敛递过来手帕,穆彦伦收下了,又崩溃地抹眼泪。   高适成说:“穆公未发觉,其实我也未发觉。”他不自然地摸鼻子,“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骆永诚吃了空饷。”   “现在怎么办呢,节使!”穆彦伦问。   谢承瑢说:“此案重大,涉欺君罔上、虚报军饷、贪污纳贿、犯上作乱等罪,一定要查清楚。我只是一武人,查案一事,还是要给知州来做。”   “我会查清的,我肯定查清。”穆彦伦茫然看着他,“这事情闹这么大,我怕是……”   谢承瑢知道他担忧什么,无非是怕晚节不保。他安抚道:“放心,我先不报给官家。待水落石出后,我再同官家上奏疏。”   穆彦伦果然放心:“好,好。我就算是豁出去我这条老命,也要把这件事查清楚!请节使信老朽。”   【作者有话说】   周三还有!狂补榜单任务(发狂 第138章 四二 戚施难仰(四)   骆永诚被押到牢中,涉及此事的官、将、兵全部被押,等候发落。天武军、厢军被暂圈在校场,无令不得出。高适成还在通判厅查案,周蒙因获了功,先不论罪,暂禁足家中。   查案费时,谢承瑢这半月没什么要做,白日里盯着禁军操练,晚上就躲帐子里和赵敛呆一处。   夜里没什么事,他刚换好药,不疼了,准备躲在榻里睡觉,忽然赵敛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好闻的香气。   谢承瑢只睁开眼一瞥,很快闭起来:“洗完了?”   赵敛“嗯”了一声,坐他边上。   “好香。”谢承瑢说。   赵敛自顾自闻了几下:“应当是皂荚香味。”   “真香啊。”谢承瑢凑近闻了一会儿,“比什么蜡梅闰梅的香多了。”   “闰梅是什么梅?”   “你欠我的那些香囊就是闰梅。”   赵敛痴痴笑:“我已经想办法给你买了。”   “不要,我不稀罕了。”谢承瑢转过身,“你陪我一会儿吧,我想睡了。”   赵敛轻手轻脚躺下,说:“你睡吧,我等会儿再睡。”   “穆彦伦那边还没有动静吗?半个月了,什么都没查出来?”谢承瑢心里烦,“他眼睛不好了,不会连字都看不见了吧。”   “一个失职,一个参与,也许他们都在忙着开脱呢。想要不留罪证,总是要花精力的。”   “我应该上奏官家,把他们一并都抓了。”   赵敛笑着,轻抚谢承瑢眼下的淡疤:“哪有这么容易呢,这些人很狡猾,你不要栽在他们手里了。”   谢承瑢睁开眼,看见赵敛干爽的乌发随意散着。他伸手缠一缕,轻声说:“再拖一些日子也不要紧,你不是要我回京吗?拖久了,就不必那么早回京了。”   “又舍不得了?”   “我一直都舍不得。”谢承瑢想耍赖了,“你就分成两个人吧,一个留在这儿,一个陪我走。”   “你也要分成两个人,一个走了,一个留下来陪我。”   赵敛搂住谢承瑢的腰,手掌刻意隔着衣服磨蹭,一会儿就生了好一团热气。   谢承瑢觉得烫,摁住那只大手,阻拦说:“不要摸了。”   “我觉得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或在珗州,又或在……”   “或在哪儿?”   赵敛再钻到谢承瑢手底下,继续磨那一块衣料:“或在西北。”   谢承瑢笑了:“我以为你说是在床上。”   赵敛也笑了,他要解谢承瑢的衣带,谢承瑢马上躲到榻最里面。   “你不是说床上见?现在怎么怕了?”   谢承瑢狡辩说:“我怕了?”   赵敛追问:“那你躲什么?”   谢承瑢贴上去,习惯地抓赵敛的长发,又捧着脸和他深吻。他知道赵敛的腰最敏感,摸一摸,赵敛就受不了了。   吻了许久,赵敛真的有点儿忍不住了,但他没有推倒谢承瑢。   谢承瑢很奇怪:“今天这么好定力?”   “我的定力一直都很好。”赵敛哼哼笑,“我没想着来和你做的,今天晚上我要回趟家。”   “回家?回哪个家?”   “回我大哥家。”赵敛起身,系好衣服的带子,“我好久没回家了,白天君瑜来叫我晚上回去一趟,估计是有什么事吧。”   谢承瑢随他起身,颇有些不安:“你怎么不白天就走呢?万一是要紧事怎么办?”   “白天不是有事儿么?事办完了,我再回去也不迟。大哥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找我,你放心吧。”赵敛拢起谢承瑢的长发,不舍地挽在手心,“你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谢承瑢睡不着了,贴紧赵敛宽阔的背:“我帮你束发吧,你走了我再睡。”   赵敛许久未语,与谢承瑢相视甚久,才又抱住他:“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谢承瑢有些为难:“你大哥未必想见我。”   “他不想见也得见。”赵敛咬谢承瑢的侧颈,说话也黏黏的,“你是我的良人,我大哥岂有不见之理?而且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什么的。”   “好吧,我当然信你。”   谢承瑢帮赵敛束发,又在朦胧暧昧的烛火边和他接吻。影子映在薄薄的帐壁,缥缈地像一叠雾。有蜡顺着烛柱滚下来,凝在下端。   “是束发还是别的?”赵敛咬着谢承瑢的嘴唇问。   谢承瑢不好意思地说:“是束发。”   “你把我的头发都束歪了。”   赵敛一脉在均州有间祖宅,原先荒了很久,兄弟二人守完灵后,宅子就收拾出来了。   谢承瑢才近,趁月窥见这片宅子的规模,不禁感叹:“这怎么比东门大街的还要大?”   “东门大街的宅子是在珗州城内,珗州地那么贵,当然不好再大了。”赵敛边说话边敲门,“这是祖宗留给我们家的,原先我爹是打算告老还乡时回来住的,眼下他也用不上了。”   谢承瑢一黯:“我……我以为你住茅草房呢,还担心了很久。”   赵敛笑道:“我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只住茅草房。我住栖山底下,单纯是因为守灵,现在住的那间,是骆永诚让我住的。”   他言外之意是“我很有钱”,谢承瑢听出来了,便说:“是了,赵二公子不会只有一间茅草屋住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住茅草屋的?你偷偷来过均州?”   谢承瑢没敢回答,正好门开了,就可以逃避回答了。   开门的是君瑜。   君瑜提了一盏小灯,照得不远,恰能亮赵敛的半边身子。他再往上,刚要问二哥安,却见后面还站一个人。   他借着光看去,愣住了:“谢同虚?”   “小郎君。”   君瑜把住灯,失了笑意:“二哥,大哥等着你呢,快进来吧。”   赵敛并没有进门,他板着脸问:“你已经这么无礼了?不知道问安么?”   君瑜吓了一跳,赶忙作揖:“谢官人恕罪,是小的唐突了。小的请谢官人安。”   “二哥,你不要吓唬他。”谢承瑢对君瑜说,“不必问我安了。”   君瑜又作了好几次揖,一会儿又转过头和赵敛说:“大哥有要紧事,二哥快去吧。”   谢承瑢与赵敛走进宅子,责怪道:“你对他凶什么?好像我是凶神恶煞。”   “我凶了吗?不该问你安吗?他都问我安,为什么不问你?”   “你真是。”谢承瑢无奈,“不要那么计较了。”   赵敛拉紧他:“我就是计较,这时候不计较,还想他们轻看你吗?有我在,谁都不能看轻你。”   赵敬坐在堂中,全然放空,静对桌上那封诏书。他听有人来了,失落地起身,见到许久不见的弟弟。   还有谢同虚。   他茫然看着来人。   “哥。”赵敛行礼,“这是谢同虚,我的……”他刚要说“妻子”,谢承瑢打断他:“大哥。”   赵敬见谢同虚对他作揖,还不确定地再问:“谢同虚?均州马步军都部署?”   谢承瑢答:“是。”   “那就都说得通了。”赵敬同谢承瑢作揖,又道,“我不嘘寒问暖了,阿敛,官家给我送了手诏,要我回京,同楚国长公主再合。”   “什么?”   赵敬把桌上的诏书拿给他:“急诏,未有一刻耽误。”   赵敛拿了官家手诏,仔细看过,说:“‘长公主思忧成疾,望驸马都尉速回珗州侍疾,不得有误。’官家要你回京?”   “昨日收到的手诏,我想了一天一夜,想不通。不过看到谢同虚,我忽然就明白了。”赵敬笑笑,“还合是假,回京作质是真。”   赵敛再读一遍手诏,一直不语。   赵敬揉捏眉心,同谢承瑢道:“谢官人上任,我没向官人道贺,还望官人见谅。”   “不妨事。”   “同虚什么时候到的均州?”   谢承瑢对说:“约是六月半到的。”   “六月半?那也才来了一个月。”赵敬琢磨良久,说,“均州不比珗州,你有哪里不惯?缺什么,都告诉我,我还能勉强替官人应付。”   “什么都不缺,大哥费心了。”   赵敬笑着说:“同虚还能叫我一声大哥,我很高兴。”   “哥,别说了。”赵敛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珗州?”   “五六天后吧。家里还有些事情没有清,我要忙一忙。”   赵敛道:“我会向军中告假,先来帮帮你吧。”   赵敬揪皱了自己的宽袖,说:“阿敛,我同你有话要说。你跟我来。”   兄弟两个到了小屋,确认无人了,赵敬才同他说:“阿敛,你为什么又和他走在一起了?你还没死心,你还要和他在一起?”   赵敛如实说:“是。”   “阿敛,你是不是糊涂了?你撞了一次南墙,还不够受的,还要再撞?你忘了他是谁的儿子,你忘了爹爹是怎么被人陷害致死的吗?”   赵敛也不想辩解。   赵敬见他这个模样,又急又恼:“谢家和我们家的关系是怎么样,没人比你更清楚。谢祥祯陷害了爹爹,谢承瑢是他的亲儿子,你为什么还能肆无忌惮地和他在一起?”   “谢祥祯是谢祥祯,谢同虚是谢同虚。”   “你倒是能拎得清,是不是‘爹爹是爹爹,你是你’?爹爹的仇,你忘光了?你一头扎在谢承瑢身上,把家仇忘得一干二净?”   赵敛说:“我没忘。”   “你没忘,你没忘还往谢承瑢身上撞吗?阿敛,难道你一点底线都没有吗?是不是要他把刀子捅在你身上,你才知道疼?”   “谢同虚没有掺合谢祥祯的事情,我没必要把那些牵连到他身上去。你也没必要。而且爹说了不要怪他。”   赵敬摇头:“诡辩!谢承瑢和他爹一样,都是无心之人。现在他对你百依百顺,将来你妨碍到了他,他又会怎么样?一人之心何以揣度,人心变幻莫测,不是你想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的。如果你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的愧疚心,我以为可以理解。”   “我不会利用他的。”   “你太相信他了,是不是他一刀捅死你了,你还天真地以为他心有苦衷?”   赵敛反问:“难道不是吗?”   赵敬怒道:“我真想打死你!你与谢承瑢这么多年没见,他现在是什么样,你根本就不知道!不管他从前对你如何,他是谢祥祯儿子这件事是事实,正因为他是谢祥祯的儿子,将来他做出和谢祥祯一模一样的事,也可以料想到。”   “不会,他当然不会做出那种事。”赵敛依旧这么说。   赵敬脑子里只想到一个词:烂泥扶不上墙。他想不明白,也想不通,这就是人鬼迷心窍了,怎么都钻不出来了。   他万分不解:“阿敛,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因为我答应过。”   “答应什么?”   “我永远放心他。”   赵敬急得团团转:“阿敛,这世上没人能救得了你了。你不怕他是利用你,你不怕他别有用心?”   赵敛叹了一口气:“他不会那样做。”   “爹是因为谢祥祯没了的,你应该要记一辈子。”   “爹是因为官家猜忌没了的,我一定会记一辈子。”赵敛反问赵敬,“是官家将爹爹关进御史台狱,是官家想要赐死爹爹,既如此,大哥憎恨官家吗?”   “恨。”   “长公主是官家的亲生阿姊,如今官家召大哥回京,你能不回吗?你恨长公主吗?你再恨她,也得回去和她复合。况我不恨谢同虚,我把他和谢祥祯分得很清楚。”   赵敬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恨谢祥祯,我会想办法让谢祥祯悔过。但谢同虚不一样。”   “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你以为他在朝里这么久,还能像以前一样干净吗?”   “当然,他一直都是最干净的人。”   赵敬真是无话可说了:“阿敛,你迟早有一天栽死在这泥坑里。”   赵敛反驳他:“不是泥坑,大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自然也不会理解我的心思。”   “你别说话了。”赵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官家召我回京,我该如何是好呢?”   “官家召你回京,是想用我。”   “什么?”   赵敛认真道:“有威胁的才需要家眷作质,没威胁的根本不需要花工夫分神。官家心思缜密,不会多走一步棋的。他急召你回宫,一定有他的目的。”   赵敬心缓一些,道:“希望如此吧。”   赵敛又说:“与谢同虚之间,我有我自己的考量。我没想过算计他,大哥你也不要想着算计。他吃过你的亏,就不要再让他吃第二回 了。”   【作者有话说】   大哥算计小谢就是在颜相公葬礼上,他让小谢去登闻鼓院击鼓鸣冤。皇帝对小谢击鼓的事情非常不满,加上小谢一直为赵爹鸣不平,皇上就把他调去西北了哈~   皇帝调小谢去西北的本意其实是惩罚,但小谢自己在西北混得很好(>人<;) 第139章 四三 山雨欲来(一)   七月二十,总算是查出来点东西了。   高适成把均州先马步军都部署王生的卷宗调了出来,王生死前并未有什么异状,只是吃了顿饭就头晕吐血,最后不治而亡。高适成对谢承瑢说:“我怀疑是骆永诚做的,所以审了骆永诚的亲信,果然是骆永诚毒杀了王生。”   谢承瑢上下打量了一遍高适成:“这么容易就审出来了,那你们之前做什么了呢?”   高适成支支吾吾说:“原先有骆永诚在,我们就算是怀疑也不好做什么。现在您拿下了骆永诚,多亏了您,王都部署的案子才能水落石出。”   “倒也不必这么抬举我,这是你的功劳。”谢承瑢又问,“审骆永诚了吗?”   “审了。我与穆知州已将案情查清楚了,但骆永诚死不认罪,也是无法。”   谢承瑢冷冷说:“官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官,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结案吗?没有物证,骆永诚不认罪,这案子怎么算是清楚了?”   高适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点头说是。   “你用刑了吗?”谢承瑢问。   高适成一哂:“哪能不用刑呢,这不是……例行么。”   “不用刑就审不了人了?骆永诚的亲信也是你们屈打成招的?”   “怎么会?用刑,总比不用来得……我这不是想让案子进展快些么。”高适成搓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您还要计较这些吗?”   谢承瑢说:“我当然要计较,这关系到你的仕途,我怎么敢不计较呢?”   高适成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分明清楚,不必问我。”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不结案,官人没有功绩,我就不能向官家举荐。不如这样,我亲自替你去狱中审问,若是骆永诚招了,还算在你头上。”   高适成笑起来:“多谢,多谢!”   谢承瑢走出通判厅,高适成还在后面送他:“您慢走!”等到谢承瑢走远了,高适成突然反应过来,“骆永诚若是不招,还算在我头上,我算什么?”   他怎么就觉得谢承瑢没安好心。   傍晚,谢承瑢拖着赵敛去牢里审骆永诚。   牢里很昏暗,长廊逼仄,压抑得令人难喘息。两边牢房很小,顶上各开一天窗,有月色顺着窗子落下来,伴着边上那一支破蜡烛,也勉强能看清黑夜了。   谢承瑢和赵敛一后一前走到骆永诚的牢房门口,看见满身是伤的骆永诚瘫在草席中。血腥味伴着汗馊味腾上来,几度叫人头晕想吐。   赵敛把饭放在门口,说:“吃饭了。”   骆永诚稍有动静,慢慢回过神来,正与谢承瑢对视上。   “原来是,谢节使。”骆永诚轻蔑地笑了两声,“谢节使什么时候也能屈尊来给我一个死囚送饭?真是折煞我了。”   他嗓子哑透了,听了都觉得嗓子疼。   谢承瑢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还没有说话。   “还没定你的罪呢,不好说自己是死囚吧,副部署。”赵敛道。   骆永诚的目光缓缓投向赵敛,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才想起来:“你,你是代议恒那个……故交?”   “是我,我叫赵敛。”   “赵敛……”骆永诚舒展着四肢,伤口溅出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他猜测说,“赵……赵……是卫王赵公的赵?”   “是。”   骆永诚无力地笑了两声:“果然啊,我算是不得了的人物了,叫两个不得了的人亲自来看我。”   “你才是那个不得了的人物。”谢承瑢开了牢门,把饭送到他面前去,“吃吧。”   “这是断头餐么?”   “你觉得呢?”   骆永诚闭上眼:“你是来杀我的?”   谢承瑢把饭放在地上:“不敢杀你,你放心好了。”   骆永诚颤颤巍巍地起身,端起这一碗饭,还装模作样地作揖:“多谢谢节使。”   他张嘴,把饭往嘴里塞。   “王生是你杀的?”谢承瑢问他。他当做没听见,还是慢悠悠地吃饭。   谢承瑢又问:“军饷也是你贪的?那么多钱,盆满钵满了吧?”   骆永诚还是不说话。   谢承瑢也不恼,他静静看着骆永诚一缕一缕的污发,忽然说:“节帅,我把你的妻儿安置好了。”   骆永诚嚼饭的嘴一愣。   “你的小女儿是不是叫兰心?兰心一见到我,就问,‘爹爹去哪儿了’?节帅,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呸——!”骆永诚的怒气一下子被勾起来了,他把嘴里的饭全部啐在谢承瑢脸上,挣着铁链大骂,“谢承瑢,你他妈要是动我妻儿,一定不得好死!”   赵敛立刻拉谢承瑢到边上去,欲伸手擦去他脸上污渍。   谢承瑢别开脸,自己擦干净:“我没动,我对她们很好,她们很感激我。”   “放屁!”   “我看兰心穿的裙子了,是蜀锦。”谢承瑢淡淡说,“她穿得真漂亮。”   “你要做什么?你丧心病狂!”   “她若是知道,这件裙子是她爹爹贪百姓血汗之钱买的,她还会穿吗?”谢承瑢漠然地望向骆永诚,“还是说,她就是心安理得地穿这些裙子?”   骆永诚骂道:“我没有贪一分钱,你别想套我的话!”   “那我只能问问你的孩子,问问你的妻妾,你们家那些钱到底是哪里来的了。你说,他们要是不承认,我该怎么办?”   谢承瑢提脚要走,却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谢承瑢,你站着!”骆永诚摔掉饭碗,“你别走!你要是敢走……”   谢承瑢回头:“怎么,你杀了我?”   “我把你碎尸万段!我把你……”骆永诚恶狠狠盯着他,“我把你五马分尸,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谢承瑢竟然笑了:“是吗?”   骆永诚骂道:“你别他妈的一副不怕死的模样!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在你杀我之前,我会让你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谢承瑢转身就出牢房,骆永诚吓得浑身发抖,大吼起来:“别走!你别走!”   谢承瑢停下来,难过地说:“我也不想去的,节帅,你若是全然地招了,我不会为难你的妻儿。”   “谢承瑢……我到底,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骆永诚再三诘问,“你为何要这样至我于死地?!”   谢承瑢面向东边,又转向骆永诚:“你还有的要问吗?”   “是官家想杀我?”骆永诚也望向东面,耳朵嗡嗡的,“怎么会,他年初,还差人给我送了东西……他还赐我官瓷、甲胄,他怎么会想杀我?你在胡说,你一定在胡说!”   谢承瑢嘲讽说:“我希望我是胡说。”   “官家怎么会想杀我?官家怎可能会想杀我!我一片忠心,官家是知道我的!我很忠心的,我很忠心的!”   赵敛反问:“忠臣也会贪掉朝里的军饷吗?”   “我是忠心的。”骆永诚几乎要大哭,“我对官家忠心耿耿,我从来没有不臣之心,我从来没有造反之意,官家是知道的啊!”   “你忠不忠心,和官家想不想杀你,没有必然干系。”赵敛说。   但骆永诚还是不信:“官家说了,官家说了……他不会亏待每一个忠臣。他不会的……”   赵敛蹲下来:“你是不是伪造了军籍,虚请了粮饷?”   “我没有……”   “王生也是你杀的,你用一杯毒酒,毒死了他。对吗?”   骆永诚喊道:“不是我想杀他,不是我!”   “那是谁?”   “不是我……”   赵敛叹了一口气,理好骆永诚凌乱的发:“骆节使,你是效命于两朝的人了,为什么还这么拎不清呢?”   “官家怎么会想杀我呢?”   “你欺君了,他怎么能不杀你。”   “欺君……罔上……”骆永诚大笑,“欺君罔上?我做的这些,怎么能算是欺君罔上呢?”   谢承瑢没耐心听了,把怀中状纸丢在地上:“画押吧,就当是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骆永诚看纸上的罪状,缄默良久,从难以置信,到勉强接受,再到莫可奈何。   “我……应当算是个功臣吧。”他笑道,“我在均州这么多年,守了均州那么多年,应当算个功臣吧?”   牢内的臭味让谢承瑢头昏,他往外走了一步,躲避无尽的黑暗与恶臭。   “王生,是我杀的。”骆永诚盯着罪状,“以前我听一个词,叫做‘风云万变’。世事难料,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祸事么,昨天落在他头上,今天就轮到我了。”   赵敛不明所以:“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赵敛,你应该比所有人明白。”骆永诚抬头看头顶天窗,他见月光下浮着的无数灰尘,真像他自己。   “我不过是拿我应得的东西,我没有错。”   他见牢内晃动的烛光,“谢承瑢,他们都说你是‘佛面蛇心’,可我一直以为‘相由心生’。我以为你应该是大周的仁将,我以为你会和那些将领不同。王生是个蠢货,他暴戾、他阴狠,他把均州的军权紧紧握在手里!我为什么杀他,因为恶将终不能长久,行恶之人,当自食其果!我以为,你和王生是不同的。”   谢承瑢打断他:“死人的事我不想听,我只是来问你的罪证。”   “你不怕将来,也会有像我这样的一天吗?”骆永诚伸出他血淋淋的手,“怕不怕有一天,你也会深陷牢狱!也会有人问你,是否有谋逆之心?”   “画押吧。”   “你信不信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下一个王生、下一个我!你会变成下一个赵武忠,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泡沫幻影!”   谢承瑢没有说话,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骆永诚,在这一刻,骆永诚觉得谢承瑢真像个恶鬼。   “你不怕吗?”骆永诚挣着铁链,“我等着那一天啊,我等着那一天!我等着有一日,官家也想杀你,就像官家想杀我一样……二十六岁的节度使啊,大周的节度使,统共能做几年?”   “走吧,他已经开始发疯了,不必叫他画押了。”谢承瑢说。   “谢承瑢,我不会画押的,我不会画押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都是官家欠我的!谢承瑢!”   长廊如一道深渊,谢承瑢行在深渊之中,耳后是骆永诚如同魔咒般的呐喊。血腥味将他推向更深的地方,他一直在向那个深处走。   “谢承瑢,也会轮到你的,一定会轮到你!”   赵敛捂住谢承瑢的耳朵。   大牢的长廊很长,长到让谢承瑢觉得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他出了大门,闻到新鲜的空气,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别放心上,阿昭。”赵敛松了手,拇指抚摸过谢承瑢眼下疤痕,“他在说浑话,他在吓你呢。”   过了一会儿,谢承瑢才说:“你没听他方才说的吗?这都是官家欠他的。他毒死王生,和我拿下他,是一样的。所以,在本质上,我与骆永诚并无差别。”   他跟着天上的月亮走,“蛇蝎心肠的是谢承瑢,谢承瑢只能做这样的人。如果不变成这样,谢承瑢只能去死了。”   “但,柔者是不能统军的,昭昭。”赵敛安抚他。   “从前,太尉教导我,为将者,应领‘当诛则诛,杀伐果断,无法规无以成军,无威严无以为帅’意。他说,没有威信,不能成将。我以为,只要我做到‘有威信’,就可以统兵了。可后来我才知道,威信,不在‘信’,在‘威’。”谢承瑢平静地说,“二哥,在秦州这五年,我真的很辛苦。我用了五年才知道,将,应该如何树威。”   他望向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鲜血。   “我不断地,变成了自己所憎恶的模样。”   赵敛趁着月光,轻抚上谢承瑢的手。他去擦谢承瑢的脸,又深深凝视他的眼睛:“蛇蝎心肠的是谢承瑢,可你是谢昭然。阿昭是世上最干净、最善良的人。”   “可我已经不叫谢昭然了。”谢承瑢说。   赵敛认真地说:“你可以永远是。”   【作者有话说】   赵爹教小谢学习了理论知识,崔兴勇教小谢实践。赵爹教小谢见第41章 。   在秦州那五年不会明确写,但在这五年里,小谢只能被迫融入环境,他学会了“靠武力征服一切”,“用鲜血建立秩序”。 第140章 四三 山雨欲来(二)   当夜,骆永诚在牢中撞墙自尽了。早晨狱卒端饭的时候才发现他死了,立刻叫来知州、通判与都部署。   几个官员围着看骆永诚的尸体,看到那些淋漓的血、溃烂的伤口,纷纷掩口鼻止恶。   高适成很为难:“如今人死,罪却未招,当如何呢?”   “人死,是畏罪而死。都畏罪了,还不算招罪吗?”谢承瑢捂住鼻子,“叫仵作来验个尸,然后随便找个地埋了吧。”说完他走出牢门。   穆彦伦追上去,忐忑地问:“都部署,人已死,罪已定,这奏疏……该怎么上?”   谢承瑢笑笑:“知州想让我怎么上,我就怎么上。”   穆彦伦和高适成同时笑起来:“都部署辛苦,天气热,回头我叫人多送几桶冰过去。”   “冰就不用了,妥善处置好骆永诚的后事,安置好他的家人,这才是你们要做的事。”   “是,是。”   高适成有口难言:“官人,我那……”   谢承瑢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放心吧,我答应你的,还能不算数吗?”   高适成一听,心总算放下。可心只放下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提起来。   送走了谢承瑢,他与穆彦伦皆吁出一口气来。   “人死了,就不会说话了。”高适成道,“官人也可高枕无忧了?”   穆彦伦冷笑,摸了一把白胡子:“我老喽,没几年就要告老还乡了,你可还年轻着呢。”   高适成没说话,拱手送知州走远。他看穆彦伦的背影,还是很不放心。是了,穆彦伦老了,快要死了,自然比他少怕几年,可是他还年轻呢,他还想入京做官,此时有个把柄在谢承瑢手上,他怎么能安心。   他想到谢承瑢笑里藏刀的模样,后怕地背后生汗。   “佛面蛇心,借刀杀人。”他揶揄,“你可比蛇还要狠哪。”   谢承瑢在军中写奏疏,写到一半,突然纠结起自己要不要回京这件事了。   依赵敛的意思,他应当是亲自押着骆永诚回京,可是骆永诚死了,他就没有必要再回去了。遂迟疑起来。   赵敛见了,问道:“怎么,又不想回京了?”   “我好像没有道理回京了,怎么说呢?”   赵敛给他磨墨,想了很久才说:“回吧,在均州呆久了,你不怕变成下一个骆永诚?”   谢承瑢澄清说:“骆永诚入狱,是因为他吃了空饷。”   “就算他不吃空饷,官家也会想办法让他吃空饷。”   良久,谢承瑢才说:“那我就问问官家吧。”   于是将“是否还京”一问写在奏疏里,连夜交给了驿使。   第二日,赵敬也收拾完毕,按官家旨意回京。行前,赵敛和谢承瑢都来送他。   路途遥远,谢承瑢送给他干粮,还有可能用上的棉服。   赵敬颇为感激,又同谢承瑢说了些悄悄话。本来他并不是很待见谢承瑢,奈何收了人家东西,说话也比较热忱:“均州冬日也冷,我知道你身上有伤,为了身体,还是切记保暖。”   “多谢大哥。”   “阿敛脾气坏,以后要是对你不好,你就离了他。”   谢承瑢笑说:“阿敛脾气很好,也不会对我不好的。”   赵敬瞧看着他,半天说不上话:“同虚,你若真是对阿敛好,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赵敬的话噎在嘴里,“罢了,倒不如好好的,平日互相让着,不要心里生怨气。”   “我知道,多谢大哥。”   赵敬还是很不希望阿敛和谢承瑢在一起,但有什么办法呢?听说都已经在爹娘坟前拜过天地了。他狠狠叹了一口气,挥手作别,喊道:“再会了,阿敛。哥在珗州等你。”   赵敛作揖:“好,大哥在珗州等着我。”   夏日的太阳格外刺眼,越眺远处,眼睛越被照得涩。   谢承瑢不想晒太阳,就偷偷躲在赵敛的影子下。赵敛没找到人,一回头,谢承瑢就蹲在下面。   “做什么呢?”   谢承瑢站起来了:“太晒了。”   赵敛搂过谢承瑢的腰,挡住他眼前所有的烈阳:“回家吧,回家就不晒了。”   “你哥哥还没到城门口呢,你就要走?”谢承瑢挪过他手,“你看着大哥走了,再回去吧。”   赵敛答应了,但没心思目送赵敬。他问谢承瑢:“大哥方才对你说了什么?偷偷摸摸的,也不能叫我知道?”   谢承瑢如实答:“大哥叫我们吵架的时候互退一步,不要斤斤计较。他还说,要是你对我不好,就让我离了你。”   “离了我?他这人没体会过情啊爱啊的,说离就能离了。我可不能离了你,我一点儿都不能。”赵敛抱着谢承瑢的手臂撒娇,“你也不要离了我,好哥哥。”   “什么哥哥?你正经哥哥出城去了,还有什么哥哥?”   “谢昭不就是我的好哥哥吗?”赵敛环住他,把他圈在怀里,“回家吧,真的好晒。”   赵敬出城门前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他看见赵敛与谢承瑢抱在一起,哝哝说:“真是冤家。”   君瑜行马在他侧,也回头望了一眼:“二哥就这么喜欢谢同虚呢,没法子了。”   “他是脑子昏,我们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情种?”赵敬没辙了,“我头一回见过撞了南墙了还不肯回头的。”   “二哥若是再撞一回,估计也就知道了。”   “我怕他撞三四回都不知道。”赵敬懒得想他这个没出息的弟弟,“算了,随他吧,反正将来他自己吃亏。”   *   夏日酷热,万物都闷在暑中,很难能喘一口气。   垂拱殿也如此,本来就因夏日而闷气,今再得一令人诧愕的消息,更窒息了。   驻守延州的大将宋骧病死,消息在垂拱殿宣布的时候,宋骧之子宋稷甚至丢了笏板,哭得昏死过去。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李祐寅也落泪不止。   齐延永擦干眼泪,出列说:“陛下!事到如今,应立即再派将领出镇延州,绝对不可耽误啊!”   “是啊,陛下!”林珣也出列,“西燕一直觊觎延州,宋将军一去,等于是延州城门的锁断了!陛下应稍稍放下哀痛,赶紧择出坐镇延州的将领才是!”   李祐寅道:“朕知道!诸位卿以为,有谁堪当此任?”   林珣说:“陛下,臣以为,均州马步军都部署谢承瑢最能当此任。”   李祐寅并没有回话,左右两边大臣也在私语。   林珣便又说:“谢承瑢原本就是戍秦州的将领,西燕金宗烈、萧弼对其多有忌惮。今谢承瑢又在均州,距延州也近,实为坐镇延州最好的人选。乞陛下定夺。”   “谢承瑢……”李祐寅默然。   曹规全说:“臣以为各司其职,谢承瑢才去均州多久,不当调他去延州,当再择。”   林珣不解:“均州无战,本有骆永诚守,谢承瑢在均州并无用武之地。何不调他往延州?金宗烈与萧弼最害怕的就是谢承瑢,只要谢承瑢在西北,就万无一失。”   “林刑侍此言差矣!均州也属西北,都是西北,当然也万无一失了。”曹规全又说。   林珣无话了,道:“陛下,均州不急,延州急。”   李祐寅犹豫不决:“难道大周没有别的将领了吗?”   “大周不是只有谢承瑢,西北也不是只有一个延州!诸位非要谢承瑢坐镇西北各州,干脆把他分成好几个人好了!”曹规全呵斥说。   林珣听罢,无话可说,退回队伍中。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提议。宋稷半昏半醒,跪着和李祐寅说:“陛下,延州等不得,我父亲也等不得!”   李祐寅委决不下:“朕也知道延州等不得。只是,此事还要慎重。谢承瑢有他自己要做的事,岂能本末倒置?再议吧。”   诸臣请官家慎思,李祐寅摇摇手:“两位相公留下,三衙管军留下,其余人退了吧。”   等其他官人退下,李祐寅才又问:“你们以为,除了谢承瑢之外,还有谁能去延州?”   两位宰相纷纷又不言语。   李祐寅有些不悦了:“大周难道只有谢承瑢吗?”   齐延永道:“陛下,西燕人最害怕谢承瑢,臣听说建兴五年,萧弼欲战秦州,在几十里外看到谢字旗就跑了,可谓是闻风丧胆!遍观群臣,又有几人能与谢承瑢一般?谢承瑢出任均州,本就不妥!”   李祐寅几乎要翻白眼,扶额不说话。   “齐相公,你实在太看得起谢承瑢了。”曹规全说,“萧弼怕谢承瑢,那是因为谢承瑢一直在秦州,且一战成名,屡战屡胜。这是日子久了,威望才大。这一回派新将,你怎么知道不会再有下一个谢承瑢?”   “崔兴勇也在秦州多年,怎么他的旗子亮不出去?原延州那么多将,怎么还是镇不住金宗烈?大周难得一将才,这是一百个崔兴勇也抵不上的。”   齐延永说话之直,使数人惊。他们口中争论的谢承瑢的父亲谢祥祯更站不住了,清了几遍嗓子。   李祐寅很久都不说话,就听两位宰相互相争论。论到他们口干舌燥了,他又说:“韦霜华,给两位相公看茶。”   “陛下,臣以为现在不是争论谢承瑢是不是将才的时候。”谢忘琮躬身,“当择戍边将领才是。”   曹规全和齐延永互瞪彼此,各不相看。   李祐寅看两人吵完了,继续说:“朕记得神策军还有一个两厢都指挥使,叫韩昀晖?他从前不是谢承瑢的至交么?如此,也领教过谢承瑢的一些风采,既领教过,当学个一二。就他去吧。”   齐延永说:“韩昀晖资历尚浅,一人镇延州,有心无力。”   这也是李祐寅思量的问题,他沉吟许久,说:“擒虎军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李先遥的?他在军中久了,也曾对战过燕人。就让他随韩昀晖一同去吧。”   “陛下,李先遥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不可委以重任。”齐延永道。   李祐寅有些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看,只有谢承瑢能行,是吗?”   “陛下,延州之事还要再定夺。”齐延永跪下,朝前方磕了两个头。   “定夺,定夺!你们又叫朕快,又叫朕再想、再定夺!到底要怎么样?”   齐延永说:“若延州无战,韩昀晖与李先遥能敌;若有战,必召谢承瑢。”   李祐寅挥手:“那就等有战了再说!曹卿,拟告身吧。”   散了朝,李祐寅还觉得不妥。到崇政殿后,又来问辛明彰。他说:“今大臣都望谢承瑢离均州,坐镇延州。我何以做?”   辛明彰从容答:“谢承瑢是坐镇西北的不二人选,但,不必立刻赴延州。”   “怎么说呢?”   “谢承瑢此时还有要事在身,即便是要去西北,也得是事毕再去。”   这话戳中李祐寅的心思,他点头说:“你说得对,我也是如此想的。”   话没说完,右相曹规全请求奏对。李祐寅叫他进来,又让辛明彰躲在暗处,一同来听。   曹规全正是因延州一事来:“官家,臣觉得齐相公说得也有道理,韩昀晖资历浅,李先遥过于自负,都不足以驻守延州。”   李祐寅又觉得烦了:“卿也要我派谢承瑢去延州吗?我就是不想他去,除了他,谁都可以。”   “臣知道官家心意,其实谢承瑢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十年来,延州一直都是宋骧来守。父死,当子继。”   “你要宋稷去?”李祐寅立刻否决,“宋稷才死了爹,按理当丁忧三年,他怎么会愿意去延州呢?”   曹规全说:“臣举荐宋稷,实有三点。一,宋骧之所以能守延州,是因为他有威望。今骧去,子从,威望尚在。二,宋稷为三衙管军之一,其威望、名声,都远高于韩昀晖与李先遥。他去延州,既能震慑西燕人,又能镇住延州余将。第三,宋骧死在延州,宋稷此时去延州,对外也可称是往延州守孝,到地之后再起复,未为不可。”   李祐寅觉得很有道理:“那就再让宋稷去。不过劝他起复一事,就要交给曹卿了。”   曹规全摇头:“臣难胜任,但有一人可以。”   “谁?”   “殿前都虞候,谢忘琮。”   【作者有话说】   五一快乐~ 第141章 四三 山雨欲来(三)   谢忘琮出了宫门往殿前司走,谢祥祯在她身侧,眉头紧皱,看起来很不高兴。   谢忘琮知道谢祥祯在想什么,安抚道:“瑢哥不去延州也好。”   谢祥祯冷哼:“宋骧死了,没人守延州了,这才想到谢承瑢。秦州如此,延州也如此。好事没有他,坏事全都让他来做!难道昭……难道谢承瑢就得这样任他们摆布吗?”   “这回倒也奇怪,曹规全竟然也不让瑢哥去,我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借口把瑢哥送到西北。”   “曹规全?”谢祥祯更不屑待见他,“当初他提议将谢承瑢调到西北,不过抱怨而已。他是随官家的心,顺手再踩我一脚。他只会说那些自相矛盾的话,酸儒罢了。”   谢忘琮不说话,才过东门大街,宫城内有内侍追上来:“谢虞度候!”   “中贵人?”   那内侍喘着说:“官家召官人去奏对,请官人快些吧。”   “官家找我?”谢忘琮狐疑地望向谢祥祯。   谢祥祯又皱了一下眉头:“去吧,我在校场等你。”   父女分别,谢忘琮驭马往宫城去。   才经崇政殿台阶,谢忘琮提衣而上,在殿外长廊撞见了皇后。夏日烈阳本就耀眼,落在皇后头上的金海棠花簪上,就更耀眼了。谢忘琮停下脚步,恭恭敬敬朝皇后行礼:“臣参见皇后殿下,请皇后殿下安。”   辛明彰与谢忘琮隔一道墙影相看,同也欠身,柔声说:“谢虞度候。”   内侍道:“先走吧,回头再同殿下行礼也不要紧。”   “是。”谢忘琮说着,上满台阶,她又对右边看去。   辛明彰依旧站在远处,温柔向她微笑,再悄悄用眼瞟了后方。谢忘琮知道她的意思,不再磨蹭,转身就往长廊里去了。   李祐寅在崇政殿等谢忘琮,见到她了,也不拐弯抹角:“我听闻卿与马军司都虞候的关系不错?”   “只是同僚而已。”谢忘琮说。   “你放心,我不是来计较你和哪个人关系好的。你也知道,延州的宋骧病逝,眼下延州需要人守。朝里老将不多,算来算去,也不过是你爹爹,还有马军司的纪阔。这两人要是有一个去了延州,珗州就不稳了。非大战,老将不出京。”   “是。”   “方才垂拱殿上也说了,想派韩昀晖和李先遥过去。但我思来想去,觉得两个小将还不够,所以我打算让宋骧的长子,也就是马军司都虞候宋稷一同去。你觉得如何呢?”   谢忘琮微微抬眼:“臣无异议。”   “不过么……”李祐寅顿了顿,“不过,宋稷方才没了父亲,论理,我不太好叫他立刻赴任延州。我听说你同他关系不错,所以……”   谢忘琮听明白了,这是叫她劝宋稷来的。她不知道官家是从何知道她和宋稷关系不错的,也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她与宋稷并不算关系很好了。   宋稷是个谦恭君子,待人诚敬,又家世显赫,无可挑剔,对谢忘琮也格外虔诚有礼,当年西征时,他还救过她的命。   谢忘琮对他十分感激,又因同为武将,回京后,两人倒是非常熟络。偏宋稷生了不该生的心思,他喜欢上谢忘琮了。   宋稷早已有了妻子,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就在这般情形下,他同谢忘琮表白了,想娶她进门。   谢忘琮一口拒绝,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为人妾室。”   宋稷便答:“我可以与我的妻子和离。”   谢忘琮非常震惊:“你妻与你结发十几载,你怎么能随意抛弃她呢?”   宋稷内心难安,遂也作罢。谢忘琮知道自己犯了罪,就再也不同他私下来往了。   再后来,宋稷的妻子因病故,约过了一年,他又来试探谢忘琮,问她愿不愿做自己的妻子。   谢忘琮冷冷说:“我为将,应当为国效力,不愿困于宅院。”   宋稷无奈,后再未续娶。   大约就是这样。   现在官家有意让她去劝宋稷,她怎么开得了口呢?她思虑再三,还是拒绝:“臣不好开口,其实官家下一道旨,不必他人相劝,自然可行了。”   李祐寅却说:“倘若不行呢?延州很急,一定脱不得。我觉得你有办法,你能劝得动宋卿。”   谢忘琮无奈道:“那就请官家放臣三天,容臣试一试吧。”   她才出崇政殿,想着刚才皇后的暗示,便避开人绕到了殿后。   辛明彰还在树下等她,见她来了,又露出三月春风般的和煦笑容:“谢虞度候。”   谢忘琮同辛明彰的关系算是很密切。她身为臣子,不好与后妃日日相见,但辛明彰想要见她。   也许是拉拢,又也许是想窥探前朝事,再或许是单纯想见,谢忘琮并不确定缘由。辛明彰头上的海棠花簪是谢忘琮送的,因为她曾送给谢忘琮一块玉佩,不论如何,谢忘琮都该把礼还回去。   “殿下。”谢忘琮拜道。   辛明彰身边无人,说话也自在。她先将谢忘琮拉到树下,随后又从袖间抽出一张白帕,轻拭去谢忘琮额间的汗。   谢忘琮能见到皇后白嫩纤细的手,还有指尖淡淡粉色的指甲。她的手微凉,指腹点到谢忘琮皮肤时的触感,像极了浸了冷水的玉。   在这一刻,谢忘琮竟恍惚地想起了穆娘,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去见穆娘了。   谢忘琮原本有些迷糊,感受到皇后的指尖时,她惊得立刻往后退一步:“这不合规矩,殿下。”   “是我看你热,一时忘了分寸。”辛明彰同她道歉,“我知道官家要你做什么,如若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了。”   谢忘琮说:“我已经答应了官家,好歹试试。”   “劝人起复,并不算多道德的事儿。你还是要小心些。”辛明彰把帕子轻轻放在谢忘琮手里,“若不想做,就随它去吧。朝里有很多武将,也有很多文臣,不必非要你来劝。”   谢忘琮说是。她抬起眼,恰好对上辛明彰鬓上的海棠花簪。再慢慢地移下视线,又与辛明彰的目光撞在一起。   辛明彰朝她笑,恰有夏风,吹动了她们头顶的树叶。   树叶哗啦啦的,谢忘琮心虚到极点。她赶紧把帕子塞回辛明彰手里:“殿下不可。”   辛明彰一怔:“天热了,帕子就送给你,何必还我。”   “多谢殿下,只是我已经收过一个人的帕子了,不能再收旁人的了。”谢忘琮说。   辛明彰的笑有些黯淡:“官人是心有所属了么?”   谢忘琮向辛明彰叉手:“殿下恕罪了,我还有些事,还是先告退了。”   头顶的树叶又在哗啦啦响了,辛明彰看着谢忘琮逃跑的背影,她手里帕子绣的海棠也随风飞舞。   *   宋骧身死,宋宅挂了白。宋稷跪在父亲的灵前,望着冰冷的牌位,心早已飘到延州。   夏日炎热,他不知道父亲的身子怎么样了。愈想,愈觉得心急如焚。来吊唁的官人很多,一波接着一波过来,哭几声,说几场,便有一波接着一波出去。   他无心去看。   到傍晚,谢忘琮与林珣、雷孝德同进灵堂,对衣冠棺拜了三拜。   林珣道:“将军一生为国效忠,今去也,实在是伤痛。”   谢忘琮沉默半晌,顺着林珣的话说:“宋将军是英雄,此生能识将军,也算无憾。”   宋稷缓缓抬起眼。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双瞳涣散,许是很久未眠,精神不济。   “宋管军。”谢忘琮同他作揖。   宋稷踉跄地起身,揉了一番跪麻的腿,哑着嗓子说:“谢管军,林官人、雷官人。”   “管军憔悴至此。”林珣关切道,“正值夏日,管军要小心身子才是。   宋稷摇头,对他十二岁的长子说:“泓儿,去给三位官人沏茶。”   到后堂,三位才瞧清宋稷这个长子的相貌。兴许是出身将门,宋泓虽才十二岁,个子却比同龄人要高不少,肩宽体壮,当是练武之才。   林珣见了他,忍不住夸赞:“令郎君生得很好。”   宋稷一脸倦容,和儿子说:“你先下去吧。”   谢忘琮的视线追着宋泓下去,再转过头时,正好又和宋稷对视上了。她很尴尬,坐不安稳,就一直东张西望。   “我家泓儿长大了,现下他翁翁又不在了,我有将他送去军营的打算。”宋稷说。   雷孝德道:“孩子年纪小,十二岁就送到军营里,太早了吧?”   宋稷余光瞥了谢忘琮一眼:“有人十岁便能入军营,有人十二岁还在家中享乐。十二岁,不早了。”   谢忘琮说:“十二岁,应当是享乐的时候。”   宋稷泄了一口气:“三位官人来找我,是不是有事儿?”   “看来怎么都瞒不过管军的眼。”林珣拱手,“此番前来,确有要紧事要同管军商议。”   便将事情同宋稷说了。   宋稷沉默不语,好久都没有反应。   林珣又道:“延州是重镇,若管军能去,我们都不必愁了。”   “我父亲刚去,我应当为他守孝三年,又怎么能赴延州做官呢。”宋稷说。   林珣与雷孝德面面相觑。   宋稷又道:“朝中还有其他将领,并非仅我一个管军。就劳烦三位官人,代我回绝了官家吧。”   他欲起身送客,谢忘琮忽说:“宋老将军身在延州,即便不去,你也应到延州见一面吧。”   她作揖,“我失言了。”   宋稷强忍着心中不平:“我无起复之必要,即便要我去延州见我父亲一面,我也不会留在延州驻守的。”   “宋老将军一生为延州殚精竭虑,管军又怎么能不替老将军想想呢?今是陛下欲管军起复,若不从,岂非是负了陛下期冀。”谢忘琮低首再拜,“我以为,管军能分得清国与家的意义。”   林珣和雷孝德不由擦了一把冷汗,宋稷更是一声不吭,似是不悦。   谢忘琮硬着头皮继续说:“管军有戍边之能,不该为小家而断大义。”   宋稷用力呼出一口气:“我想与谢虞度候单独说几句话,请两位官人回避吧。”   【作者有话说】   小彩蛋:琮姐就收过一个人的帕子,白玉馆穆娘的。 第142章 四三 山雨欲来(四)   林珣和雷孝德都走了,堂内只剩谢忘琮与宋稷二人。   宋稷坐得离她很远,目光也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有避嫌的意思,但有些话还是必须和谢忘琮单独说。   憋了很久,他才问:“你以为,我不驻守延州,就是弃大义吗?”   谢忘琮如坐针毡:“此时起复,确实是为了大义。宋将军不发丧,就是担心金宗烈与萧弼借机起兵。情况紧急,你在朝里比我久,应该知道的。”   宋稷笑笑:“如若是你,你能毫不犹豫地放下孝去延州守城吗?如若他们是叫你弟弟去,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就推他走吗?”   屋外有人哭丧,谢忘琮听这些哭声,又陷入沉默,毕竟她也站不住脚。   “我知道你心有大义,为了大义,你可以付出一切。”宋稷感觉很无力,“我知道谢怀玘可以为了大义,一生不婚,一生都在马背上。”   谢忘琮倏尔作怫:“你这话好没意思。”   “我是就事论事而已。我没有你这样公而忘私的德行,我只是个凡人。”宋稷语气淡淡,“我不明白,为何有情之人要被斥责,而无情之人却要被尊崇。我甘愿为大周,可我父亲生我育我,按律,按德,我也该为他丁忧去职,服丧三年。”   “我不该指责你。”谢忘琮说,“如果无人能守延州,我去。”   宋稷没有接她的话,又转到所谓“有情”、“无情”之上:“谢娘子是无情之人,自然什么都不怕了。我做不到无情无义,我不想我爹怨我不孝,更不想我娘怨我不孝。”   谢忘琮觉得莫名其妙:“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呛我,你以为我想来劝你,若不是官家逼着我……”   “若不是官家逼着我,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说这样多的话了。”   “我不喜欢谈情说爱。”   “你不喜欢和我谈情说爱。”   宋稷摸了一把桌上的茶盏,还热着。他说:“我娘没了,我妻没了,我爹也没了。我想尽孝也不成,我想喘口气,也不成。他们逼着我,你也要逼着我,死的不是你们爹,你们当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来劝我。”   谢忘琮放弃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罢了。”   “我不想去。”   “我知道了。”谢忘琮站起身,“我会和官家说明的,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堂外哭声渐近了,外面嗡嗡地好像一个巨大的笼子。谢忘琮开门,便是将堂外的笼子打开了,那些令人晕眩的声音又要扑进来。   “你想去延州吗?”宋稷忽然问。   谢忘琮开门的手一顿:“没人能去,只有我。”   “延州很险,守得住,你便是大周功臣,守不住,你就是大周罪人。身在延州,便是有两把刀同时悬在颈上。”   “要是人人都怕成为罪人,那西北一个州都守不住。”谢忘琮幽幽,“刀悬项上,能不能活,看我的本事。”   宋稷还在想。   “我去了延州,会替你祭拜宋将军的。”谢忘琮说。   宋稷想完了:“官家料定你能劝我,所以让你来了。”他还是摸着渐渐凉掉的茶,“我不会让女人处在险境,更不可能让你处于险境。”   谢忘琮把开了一点点缝隙的门压上,她想反驳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爱慕你,不是因为你是军营里唯一一个女人。”宋稷闭上眼,双目酸涩,眼泪横流。   “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妻子,我想要一个落落大方的妻子。我不想她们在宅院里相夫教子,我不想我一回来只能听见她们说大道理。她们明明活着,却又不像是活着。我只是想对一个活人过日子罢了。”   “什么是活人?”   “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   谢忘琮推门的手掌冒了好多汗。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反驳不要反驳,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她们这样,难道不是男人的过错吗?”   宋稷抬起头来。   “礼法是男人定的,道理是男人说的,男人说女人只能相夫教子,男人说妇言不听,怎么到头来,男人又觉得这样不好?”谢忘琮鄙夷道,“我不是男人,自然不知道男人的思想。”   宋稷非常诧异:“你怎么能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和你从小读的书不一样了?倘天下女人都能和男人一样读书做官,有自己的思想,忽然有一个愿意顺从你,愿意相夫教子的女人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会心生爱慕吗?”   宋稷摇头:“我并非是爱慕与众不同的人,这世上人人都不同。”   谢忘琮耸肩:“你要是真这么想,必不会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大逆不道。依我看,世上女人也差不多相同。一样都是活在男人的阴影下,一样都是困在不见人的宅院中。与众不同的,又有几个人呢?”   宋稷说不上来。   “与众不同的,要么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要么就是被人强迫着又变成死人,反正都得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男人骂,有的女人也骂,再有想与众不同的,以后都不能与众不同了。”谢忘琮真想翻白眼,“谁不想活啊,谁想当死人啊。这不都是你们想看见的吗?”   宋稷说:“可你已经和别人不同了,你是鲜活的。”   谢忘琮不欲说,抵门的手掌用力更甚:“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我也没什么不同,我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我拼命拉起一百五十斤的弓,举起几十斤的枪,不是为了来给谁当不一样的妻子的!”她一掌推开门,“你要不要去延州都随意,大周不是没了你就不行的,我也没工夫和你在这里废话。”   她走了,宋稷茫然看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愚笨到不可教。   屋外天要黑了,有燕雀越院而去。   谢忘琮发泄了一通,出了宋宅,又觉失落沮丧。她想着,明日早朝就同官家自请往延州,不用再逼任何人了,也不用再逼自己了。   她在东门大街走,路过白玉馆时,又忍不住驻足。   白玉馆白日少客,丝竹琴声也少,偶有几个小唱在楼下坐着互相说笑。女孩们倚在栏杆边看天上的云,个个眼睛都亮晶晶的。   在这一刻,谢忘琮很想穆娘。她嗅着白玉馆的香味进门,再踩上上楼的木阶,她的目光眺到远处的纱幔。   “你想赎身,这些钱是不够的。”   谢忘琮停在小阁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的轻蔑的笑声。   “穆三娘,你做了娼妓,就得做好一辈子都为娼妓的准备。你生是娼妓,死了自然也要当个娼妓鬼。”   良久,才有无奈的叹息声传来:“八百贯不够,一千贯也不够。到底要多少才够?”   “要加起来的十倍、百倍!”   谢忘琮猛地推门,里面围桌坐的两人正惊愕地盯着她。桌面堆满了钱币,还有一团金银珠宝,闪得人眼睛发晕。   穆娘没反应过来:“谢娘子?你怎么来了?”   “你是要赎身么?”谢忘琮问。   妈妈惊得合不拢下巴,一时不知所措了。她想把谢忘琮赶出去,又舍不得谢忘琮兜里那些钱,硬是笑脸相迎。   “谢大官人何故推门?”妈妈起身,“若想见穆娘,一会儿我亲自领了来见您。”   “原先我问你,她的身价几何。你告诉我,只有八百贯。”谢忘琮有些摁不住怒气,“怎么,现在又要涨了?”   妈妈挥手帕:“哎哟!您瞧瞧,这大夏天的,何至于动怒呢?这珗京的大米还一天一个价呢,人自然也是如此了。”   “放你的屁!”谢忘琮揪住她的衣襟,“人和大米能比较么?!”   穆娘大惊失色:“娘子是官,不能打人!”   谢忘琮盯着妈妈:“大周娼籍三十岁脱籍,怎么,你们想在她脱籍前再狠狠赚一笔?”   妈妈惊恐地说:“怎么、怎么会!”   “还是说你们不想放她走?”   “您说什么呢!按、按照大周律,我怎么敢……怎么敢不放人呢。是她,是她自己想要提前赎身!和我没有关系的呀!”   “那我问你,她赎身到底要多少钱?你给个准话,将来若是再有变,你看我打不打你?!”   妈妈急了,吓得浑身发抖:“我……她……五千贯,五千贯还不成吗?”   “五千贯?”谢忘琮一掌将她推到凳子上,“这么多钱,看来你早就在为自己准备棺材了?”   妈妈赶紧将衣领拢好:“穆娘要是这样便宜,您也不会常常来见她了。若她不好,您怎么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呢?”   谢忘琮有些冷静了:“我来赎她,三日后我把钱给你送来,你若敢反悔,我立刻杀了你。”   “好官人,好官人!我们怎么敢呢?”妈妈欲哭无泪,“穆娘,你快把她给带走!”   穆娘还盯着桌上那一摊钱看。她道:“我要把钱带走,留给你,我不放心。”   妈妈愣了一下,还舍不得那些钱,可见谢忘琮实打实的拳头,心里又害怕了:“你拿走,你都拿走!”   穆娘把方才装钱的大麻袋理好,一把一把地把钱币往里推。   钱哗啦啦地掉下来,有几枚掉在地上,她也来不及去捡。她先把桌上的清干净了,又弯腰拾钱。   谢忘琮躬身把掉落的钱币捡起来,她看见穆娘的眼泪划过脸颊。   穆娘装好了钱,什么也没说,拖着麻袋就往外面走。麻袋太重了,她完全拎不起来,只能拖拽。粗布擦在地上,倒是将砖都擦干净了。   “我还会偷你的钱么?穆三娘!我养了你十几年!”   穆娘回头剜了她一眼,说:“我呸。”   谢忘琮一直跟着她。   二楼站了几个客人,都直勾勾盯着穆娘。他们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看她的腰和屁股。谢忘琮看见了,扬起拳头:“看什么!”   那几个男人马上怕了,灰溜溜地跑开。   穆娘一直没说话,她拖着钱回屋,依旧还把钱藏在她的大箱子中。   钱很重,她根本就抬不起钱袋,好几次努力都行不通。谢忘琮想帮她的,却被她拒绝:“我自己来吧,你不用费力了。”   “认识你十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叫穆三娘。”谢忘琮说。   穆娘却说:“我不叫三娘。叫我三娘,不过是因为我是那群女子中的第三个。”   她把钱箱子锁起来,“妈妈知道我有钱了,她还会来抢的。我要把它们都藏起来,埋起来。”   “我会赎你的。”谢忘琮说,“你不用担心这些钱了。”   穆娘望着谢忘琮:“一千贯,我攒了十年,好不容易才攒到一千贯。我在这儿被困了十五年,才攒到一千贯。”   “十五年,一千贯。”谢忘琮问她,“你为什么想赎身呢?等到三十岁,你就可以解脱了。”   穆娘听到了,竟然笑出来:“三十岁就解脱了吗?娘子,进了白玉馆,只有死才是解脱。”   窗外的天要黑了,街上的灯又点起来。有占风铎在舞,叫卖声又亮。   “我在白玉馆十五年了。前五年,我被逼着学了琴、棋、书、画。我学这些,倒并不是为了成为才女。”穆娘坐在地上,她头上的钗子闪着金光,“学琴棋书画,是为了成为玩物,是为了供男人享乐。那些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越有文采,他们越喜欢。除了琴棋书画,还有床上功夫,这才是最让我觉得恶心的。”   有关于这方面的事情,穆娘从来都没有和谢忘琮说过一句,即使她知道谢忘琮一定明白白玉馆的夜晚是怎么样的,可是她还是不敢说。可是今天她敢说了,她平静地看着谢忘琮,“我的初夜,给了白玉馆的一个小厮。我们都是这样的,那么多女人被锁在一个屋子里,不服从的就打,用拳头,用棍子。想自尽不行,想反抗也不行,我们别无它法。”   谢忘琮咽了一口唾沫。   “娘子,我不是只会弹琴的。”   “对不起。”   谢忘琮也跟着穆娘一起坐在地上,“我很愧疚。”   “我今年二十九了。大周律,妓女三十岁可以脱籍,但白玉馆的妓女不可以。他们想吸干我们的血,他们要在我们脱籍前把我们贱卖出去,到京外,卖给那些粗鄙的乡村野汉、军营里如饥似渴的军人。我很快,也要被押走了。”   谢忘琮很震惊:“怎么会?大周不准有营妓,怎么能被卖到军营呢?!”   “律法不准,又能怎么样呢?”穆娘冷笑,“娘子,为什么会有我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不是人,我们和外面的牲畜也没有区别……”她不再笑了,她的眼泪就团在眼中,“所以我想快点走了,如果我不能赎身,我会去死。”   谢忘琮思虑了很久:“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以后无忧无虑地活着。”   【作者有话说】   一千贯钱其实非常非常多,一麻袋根本就装不下。穆娘拿给妈妈看的只是一部分哈,还有N多被她藏起来了,各种藏,埋起来的也有。   为什么琮姐之前没有帮穆娘赎身呢,因为在大周给娼妓赎身非常麻烦,需要府尹/知州还有朝里面管这方面的官员同意签字才行。琮姐之前也有过帮穆娘赎身的想法,找到朝里官员的时候,那个官员直接说“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前途”,所以她就暂缓了。所以琮姐说她很愧疚。   小谢的妈妈也是娼妓,是被谢爹赎身的,当时也非常麻烦,花了很大代价,赎了她谢爹直接破产负债了,对前途也是毁灭性打击。(题外话,十年前某件事可能人尽皆知,但因为信息闭塞,加上上面下令不准提起,所以小谢的身世才能暂时保密。) 第143章 四四 别离何遽(一)   谢忘琮准备了五百两黄金,打算用黄金来赎回穆娘。下午她为穆娘赎身上下打点,夜里她又写好了请赴延州的札子,就等着早朝的时候递上去。   如果官家同意她去延州,她就必须要在走之前赎出穆娘,再找个地方安置她。夜里她睡不着,就在想着穆娘应该去哪里。她知道珗京才是最大的牢笼,离了珗京才最自由。   夏日的清晨还热,垂拱殿里也很闷,水汽团着,不准人喘息。   谢忘琮正要上奏,忽听身后宋稷出列。   “臣愿起复赴延州驻守。”宋稷说。   谢忘琮握笏的手一松,她好像又可以喘息了。   李祐寅很高兴,即刻任命宋稷为延州马步军都部署,不必上谢表。宋稷却说:“臣得起复,已获陛下最大恩惠,又如何敢不奏谢表。”   如此,才又按规矩来。   谢忘琮觉得昨日对宋稷说得话太重了,故在下朝后又向他请罪。   宋稷的脸色比原先更差,但还是衣帽整洁,一尘不染。   “宋管军。”谢忘琮向他作揖,“昨日我对你说了难听话,其实是我不对。管军识得大义,比朝中任何人都值得在下钦佩。”   “倒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其实你说得不错,我爹爹还在延州,我应该亲自去一趟。”宋稷说话声音虚得都快听不清了,他反复看了好几次谢忘琮,还是没勇气把想要说的话说出口。   快走到左掖门,他对谢忘琮说:“我会早些去的,但我的两个孩子还小,他们又没娘亲,我实在不放心。濛儿好说,放在他姑母那里,泓儿大了,我还是想把他送到军营里去。”   谢忘琮说:“要真想送来从军,放在我这儿,让我来带他吧。”   宋稷笑了:“放在你这里,我很放心。有劳管军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还有一心愿未了。延州路远,或一去不回,我盼着这心愿能成。”宋稷拱手,“我不是一定非要你答应。”   谢忘琮说:“你说了,我看看能不能答应。”   “我走的那天,你能来送送我吗?仅仅是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谢忘琮没做一刻犹豫:“我会同管军告别的。”   “要一直送到长亭啊,不要只到通和门。”宋稷狼狈起来,“长亭,才该是送别之地。”   谢忘琮与宋稷在宫门口相别。夏阳毒辣,她要融化在这般天地里。   白昼虽长,但也是弹指间过。   谢忘琮想着白玉馆的穆娘,夜幕临时,她揣着五百两黄金去赎人。   白玉馆依旧是纸醉金迷模样,酒味香味交在一起,熏得她睁不开眼。妈妈早就在门口等她,看见她的身影,笑得快要合不拢嘴,连忙招呼:“谢大官人!”   谢忘琮并不同她笑,板着脸问:“穆娘呢?”   “我带您去见。”   还是二楼那个小阁,穆娘坐在里面等了一天了。她既盼着谢忘琮来,又盼着她不来。盼她来,是期望有人来救她;盼她不来,是不想做个累赘。   可是人还是来了。穆娘见到谢忘琮的一瞬间,眼中又有泪花蹦出来。   “五百两,黄金。”谢忘琮把黄金丢在桌上,“叫人来称一称,看是不是五百两。”   妈妈赶紧解开丝绸的包袱,果然是金灿灿的黄金,真是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她摸了一把嘴角,拿起一块就放嘴里咬。   “是真金么?”谢忘琮问。   妈妈嘿嘿笑:“是真的了,是真的了。”她又真的称了一下,惊喜说,“确实是五百两黄金,那就约是五千贯钱了。”   “现在能赎她了吗?”   “能,当然能。”妈妈弯着眼睛,“身契都准备好了,穆娘就等着您哪。”   她把身契拿过来,谢忘琮看见上面的名字:穆逢林。   “都在这儿了。”妈妈趁谢忘琮不注意,悄悄摸摸要去摸那些金子。   谢忘琮一掌拍在黄金上:“都在这?籍契呢?”   “籍契?”妈妈干笑着,“您是做足了功夫才来的哪!什么都瞒不过您。是我忘了,是我忘了。”说完,又胆战心惊地去找籍契。   穆娘盯着她们看,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特别紧张,一直抓腕上的镯子,无意将纤白手臂抓出几道红印。   妈妈很久才出来,扬着穆娘的籍契给谢忘琮看:“这下总齐了。”   “五百两黄金还堵不住你的嘴巴呢,还想来糊弄我?”谢忘琮夺过籍契,又仔细看一遍,确认无误,才将两份契都交给穆娘。   穆娘的手有些抖了,她难以置信地接过自己的身契和籍契,一字不落看了五遍。终于,她问:“谢娘子,我自由了吗?”   “你自由了。”谢忘琮告诉她。   “我自由了……”她笑了,“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做娼妓!”   妈妈在边上看着,莫名有些心慌:“穆三娘,你自由了,还不谢谢谢大官人?”   穆娘不理她,把两张契塞到袖子里,又用力扯下手腕上的玉镯。镯子箍着她的手,生生把她的手磨出红痕。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她只觉得痛快。   她把玉镯砸向妈妈,又把头上、耳朵上所有的首饰都拿下来,全部丢在地上。   妈妈傻了眼,伸臂去接那些值钱的玩意儿,还大声骂她:“腌臜婆子,这些都是好珠钗,怎么能这样摔?”   “你他妈的谁啊?”穆娘不仅要摔,还要在上面狠狠啐一口。她说,“恶心,恶心!”   她回到自己的小阁,报复一般剪破被褥,还有她抓过无数回的床幔。她把屏风推倒,又拿起琵琶,攥着琴头,将琴狠狠对着地上砸。   琴音碎裂,细弦疲软。而此刻,她的所有噩梦都结束了。   门外围着不少人观望,有人轻蔑冷视,有人憧憬神往。   但她们是怎么样看她的,穆娘一点都不关心。   妈妈闻声赶来,看见一团乱的小阁,又哭又喊:“我的祖宗啊!你你你……”   穆娘还觉得不够,她真想把白玉馆烧掉。   谢忘琮在门边看着,一直没有出声。她知道穆娘在发泄,她希望她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都砸光,把过去都抛掉,这样就可以坦然地再活了。   穆娘砸碎了她最后一把琴,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跌坐在地上。她终于哭出来了,她看着这一片狼藉,大哭不止。   门外不少人都开始掉泪。有人说:“真好,她可以走了。”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呢?我也想走……”   谢忘琮回头望这些娘子们。   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衣裳,戴好看的首饰。她们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可她们眼里一点光都没有。   在那一刻,谢忘琮想把她们都带走。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馆里又在唱这一首《清平乐》了,谢忘琮深深记得这一首曲子。   那是她和穆娘的初见。   人世间有千千万万个穆娘,可谢忘琮只能救一个穆娘。她觉得难过。   “走吧。”穆娘空手出来,她的泪还没干,眼睛也红肿着。   谢忘琮问她:“还有什么东西没拿么?我已经叫人把你攒的钱运走了。”   她摇头:“那就没有了,我全身上下,除了我辛苦赚的那些钱,就只有我而已。”   “走吧。”谢忘琮拉过她的手,“跟我回家吧。”   夜街繁华,灯光如昼。   谢忘琮与穆娘从这些灯下头穿过,无数光影落在她们头上。   穆娘抬起头,把外头的一切好光景都记在眼里了。她说:“以前我只在里面看外面,以为外面好看。等我出来了,才知道外面比好看还好看。”   “还有一辈子可以看。”谢忘琮拉紧她的手,“还有一辈子可以活,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月色朦胧,谢忘琮看着穆娘,盯着她眉尾的小痣。在月色里,穆娘,和阿娘,好像叠在了一起。   “我该去哪儿呢?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的家早就没了。”穆娘说。   谢忘琮清醒过来:“我会给你找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你不要担心。”   穆娘含泪说:“五百两黄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娘子,我还不清了。”   “不要报答。”谢忘琮拂去她的眼泪,“我不仅是在救你……   “你要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   十月初二,官家批复谢承瑢回京的札子传到了均州。随札子而来的,还有两封诏书。   其一,是除授谢承瑢为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诏书。“因马军司副都指挥使阙,故召谢卿回京”。其二,是除授赵敛为均州马步军都部署的诏书。   手诏中说,“赵敛本是丁忧去职、服丧三年,奈何朝中事务繁多,朕一时忘却。今得谢卿提醒,故来补上”。复赵敛原官阶“拱卫大夫、慈州团练使”,因赵敛在均州平叛有功,故在此任上落阶任安州承宣使,授均州马步军都部署。   诏书出来,最愤懑的当是兵马钤辖秦书枫。他自以为该高赵敛一等,可如今赵敛却任了都部署,自己还要受赵敛节制,非常不悦。均州其他人倒并没有什么怨言,纷纷来祝贺赵敛升迁。   但赵敛也不是很高兴,他盯着诏书,愁眉不展,整夜难眠。   军营里依旧日日操练,喊声枪声不绝于耳。谢承瑢正在帐子里同他交付均州诸事宜,但他听不进去,左耳进右耳出,这儿动动那儿看看,像极了当年在学堂里的样子。   谢承瑢叫他:“你动来动去的,我跟你说的你到底听没听清?”   赵敛张大嘴巴:“听清啦。你说要重整军队,招募新兵,我都听到了。”他一手指头勾起谢承瑢的耳垂,“十月里招兵?怎么也得等到春末。”   谢承瑢拍开他乱动的手:“十月里就不能招兵?什么时候都能招兵。”   “春日里不是要播种么?好歹等他们丰收完,播种完。你春末再走,我就春末里再招。”   谢承瑢笑道:“我若是明天就走呢?”   赵敛继续伸手摸他耳朵:“你若是明天走,我还有心思招兵?”   “我还有几个事儿要跟你说。”谢承瑢又要说到均州的军务,但赵敛不是很想听。他抱着谢承瑢的手臂撒娇:“你还没走呢,就急着把这些都跟我说。你就不能走之前再说?”   “那么多事儿,我说不完。”   赵敛摇头:“你可以白天说、夜里说,总能把这些事情说得完。可我想对你说的话,白天说、夜里说,说一辈子也说不完。”   谢承瑢无奈道:“说什么话?”   “我舍不得你走。”   “不是你叫我走的?现在你又舍不得。要是你舍不得,我立刻就向官家上疏,辞了这官。”   赵敛又觉得不行:“昭昭,我一面希望你有成,一面又希望你陪着我。”他是真的难过起来,“我和昭昭六年不见,可和你重逢的日子,不过也才寥寥数月。”   谢承瑢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他自己也不想走。他搂过赵敛的腰,把赵敛揽在怀里,说:“我正月再走,陪你疯两个月,怎么样?”   “疯两个月?什么叫疯两个月?”赵敛眼冒星星,“是我想的疯两个月?”   “是啊。”   赵敛笑了,方才还想酝酿一些眼泪,讨谢承瑢一些怜惜,现在全都挤不出来了。他在心里算了好几笔,说:“你要答应我提的所有事,行吗?”   “你要先说是什么,我才能答应。”   赵敛笑意更甚,在谢承瑢耳边讲了一句悄悄话。   谢承瑢耳朵顿时红了:“滚,你真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因为星期天又去考试了,实在是没赶上   本周又忘记申请榜单了,我想鼠( ′▽` )? 第144章 四四 别离何遽(二)   十月初五是赵敛的生辰。   他有几年没好好过生日了。以前在珗京,他真的很热衷于过生日,尤其是和谢承瑢在军营那会儿。   过生辰的时候谢承瑢会跟赵敛说很多好听话,他会夸赵敛长得好看,赵敛这人就是如此厚脸皮,别人夸他好看他都没什么感觉,谢承瑢一夸他好看,他就要飞起来了,眉毛都翘老高。但他还是努力矜持:“只是一个生辰而已啦。”   后来在均州就不行了,谢承瑢不在他身边,他越来越不爱过生辰。到了十月初五,吃一碗面,这就算是过了。   现在谢承瑢又能来陪他过生辰了,他真的很高兴。他再也不嘴硬说什么“只是一个生辰”了,早从九月就开始念叨:“哥哥,你知道过几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当然是我的生辰。”   谢承瑢算了半天,离赵敛生辰至少还有一个月。   初五是个雨天,落了雨,天气就冷了。   谢承瑢上午要处理军中事,还要和雄略军的将领们商议军务。早晨天没亮他就要起来了,狗都没他起得早。天又冷,他才把手伸出去,手就冻冰了。   赵敛还睡得很熟,他是四仰八叉地睡,因为他根本不觉得冷。谢承瑢把手塞他脖子里取暖,他终于有点反应了,哼了一声:“冷!”   谢承瑢要起来了,他帮赵敛掖好被角,又俯身亲了一下赵敛的额头。赵敛好像醒了,哼哧哼哧笑:“又亲我,看来你已经爱我爱得无法自拔了!”   “净说些屁话。”谢承瑢穿好衣服,再回头的时候,赵敛又已经睡着了。   帐外寒冷,风带着寒气卷到人的身上。雨淅沥沥地打在伞面,像鼓声。谢承瑢踩过地上浅浅的水坑,裹紧身上的氅衣,匆匆往校场去。   雄略军的将领们还未来齐,谢承瑢算是早的。他习惯早到,坐在案前翻将领名册,眉头一直皱着。   约到辰时,诸位将领才都来了。   这回商议的是均州防御之事。延州守将宋骧的死讯总算传到均州,谢承瑢对此很不安。毕竟现在是两任都部署的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候,如若西燕趁机发兵,延州未必反应得过来。   原先骆永诚确实有在加固城墙,眼下延州情况微妙,均州又紧邻延州,最好还是将修城墙的事情继续下去。   代议恒说:“加固城墙还是要厢军来做。”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不是要重整禁军么,天武军的兵之前一直都不操练,有些人已经不具备禁军的选拔要求了。况且雄略军是上等禁军,不能因为要重整禁军,所以就把那些差的、资质平的收进去。雄略军可以阙,和天武军也需要有区别。原天武军的能用则用,不能用,全部充厢军。”谢承瑢说完,又看旁边,“代管军觉得呢?”   代议恒点头:“我以为可以。”   “雄略军里不能用的也要裁掉。”谢承瑢说,“军费不养闲人,如若没那个做上等禁军的本事,那就不要做了。厢军虽不作战,却也不能白白养着。除了修城墙这些,也时刻带他们挥一挥枪,做好万全的准备。”   商议完,谢承瑢想起身回帐子,听见有人问:“今天怎么赵二郎没来?”   谢承瑢还没说话,底下就有个人说:“二郎病了,所以没来。我已经代他同都部署说过了。”   谢承瑢看向说话的这个人,杜奉衔,是当年佟刘起义归顺的将领。   所有的将官都该来这儿商议,是谢承瑢允许赵敛不来的,算是包庇。没想到还能有人帮赵敛说话,他顺势说:“他是有些不适,已经同我说过了,大家不必惊讶。”   均州还在下雨,不大不小,很惹人烦。谢承瑢抬头看天上的毛毛细雨,慢悠悠打开伞。他看见杜奉衔站他身后,也有打伞的意思。   谢承瑢问:“你是不是枪使得很好?”   杜奉衔有点吃惊,答道:“都部署抬爱了,并不算很好。”   “你太谦虚了。阿敛在我面前夸过你,我记得你。”   杜奉衔笑了,挠了一下头发。   “我知道你和他很要好,”谢承瑢看向天上淅沥沥的雨,“我正月就要启程回京,你留在阿敛身边,要帮帮他。”   杜奉衔说:“二郎对我有恩,不管如何我都会站在二郎那一边。”   谢承瑢颔首。   杜奉衔又说:“都部署对二郎好,所以我对都部署也好。”   雨有些要停的意思了,一阵风把雨珠又卷过来。谢承瑢听了半刻雨,说:“今后,你只要对阿敛好就可以了。不是所有人对阿敛好都是真情切意的,你不需要信任他们。”   “是。”   雨真的停了,谢承瑢一脚踏进泥泞里。他走了三步远,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杜秉……?”   “杜秉崇。”   “杜秉崇。”谢承瑢微微倾身,“你功夫好,我先把阿敛交给你了。”   杜奉衔向他承诺:“我会帮着他的。”   十月初的风凉,但谢承瑢没觉得背痛。他的伤已经好很多了,什么时候都不觉得疼。他才走近帐子,见赵敛站在门口等他,眼巴巴的,要望穿了。   “门口冷,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赵敛踢了一脚垂下来的衣摆:“外面下雨,你是不是淋湿了。”   “我有伞。”   谢承瑢躲进帐子里,避了一身的风雨。赵敛依旧堵着门,瞧起来愁眉不展。   “怎么了?”   “没怎么。”   赵敛把帐帘系好,说,“天冷了,我怕你又不舒服了。”   谢承瑢放下伞,抖了许多雨水下来,故意洒赵敛一身。赵敛也不躲,就站在那看着他。他很无奈:“我没有不舒服。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你快过来。”   “准备了什么?”   “你过来就知道了。”   赵敛扭扭捏捏地过去,坐到谢承瑢身边,还装可怜的贴着他。他专心看谢承瑢拿出来的精致小盒,里头放了柿子饼,还有漂亮的刀穗。   “柿子饼是我托人送珗州买来的,还没坏,昨天我偷吃了一个。”谢承瑢又把刀穗拿出来,“这是我自己做的刀穗,你觉得怎么样?”   “手这么巧,好看。”赵敛更倚着他,“又送我刀,又送我刀穗,我都舍不得用。”   “刀穗不算什么,以后我还能再给你做。”   赵敛看那些柿子饼,好奇道:“你偷吃了一个?”   “我尝尝坏没坏。”   “坏了吗?”   谢承瑢抿唇:“当然没坏,坏了我能给你吃吗?”   赵敛说不信,凑过来嗅谢承瑢的嘴唇:“我要看看坏没坏。”   “我已经吃进肚子里了,你怎么看?”   赵敛光看着他笑,一会儿就咬他的下嘴唇:“我亲过就知道坏没坏了。”   “滚,”谢承瑢推他胸口,“我和你正经说话呢,你不要这样不正经。”   赵敛乖巧了,坐正说:“我可以很乖巧。”   没乖巧一会儿,他身子又软了,倒在谢承瑢身上,“阿昭,你能不能别走了。”   谢承瑢觉得肩膀很沉,不过他也不能把赵敛弹开。他揉赵敛的耳朵:“小二,你梦回十六岁了。”   “我可不可以永远都十六岁,只在你面前。”赵敛抬起眼来,“我能不能对你撒一辈子娇啊?”   “再这样我的肩膀要断了。”   赵敛还用力圈着他,继续问:“能不能啊?”   “能,当然能了。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啊。”谢承瑢亲他脸颊,“十六岁的阿敛好像最喜欢撒娇,整天追着马屁股后面跑,怎么都不觉得累。”   “十六岁的谢昭还不喜欢我呢,十六岁的谢昭只知道读书、练武,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十六岁的谢昭不开窍。”赵敛枕着他的肩膀,“阿昭,我好想回到真的十六岁。”   赵敛很想回到十六岁,也不单单是因为谢承瑢。   谢承瑢颠他脑袋:“你怎么又伤感起来了,把柿子饼吃了,不要不开心了。”   “我好想回到十六岁,如果我知道我会和你这么早分别,就不会傻傻地只敢偷偷看你了。”赵敛咬了一口柿子饼,咽下去,又说,“所以你今天会亲我吗?”   “我不是已经亲过你了吗?”   “我说的是那种亲。”赵敛收起悲伤的神色,“能不能啊?不能的话,我就要哭死了。”   谢承瑢被他逗笑了:“你怎么没哭呢?”   “我马上哭给你看啊。”赵敛摸一手指案子上的茶水,往眼下沾了两下,这就泪眼汪汪了。他说,“我已经哭了,我要哭死了。”   “哪儿哭了?我来看看?”谢承瑢捧他的脸,“怎么没有新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有。”赵敛用力挤,“亲我一口吧,看在我眼泪的份上。”   谢承瑢最受不了赵敛撒娇,他一装可怜,自己的心就软得不能再软了。   “就亲一下,一会儿我还有事。”   “什么事?”   “当然是正事。”   赵敛圈谢承瑢的手腕,轻轻吻住他的嘴唇。柿子香在嘴唇间流连辗转,很快就被彼此身上的香味掩盖了。   “好香……”谢承瑢很疑惑,“你熏香了吗?”   “没有,我从来不熏香。”赵敛亲他更深。   谢承瑢还是觉得好香,香到眼也花了、头也晕了,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勾起赵敛的后颈,很生气地说:“你在军营里熏什么香啊!”   “我没熏香啊?”赵敛真是冤枉,后来他懂了,“我知道了,谢昭,你是已经爱我爱得走火入魔。”   谢承瑢别过脸,嘴唇还擦过赵敛的余温:“你要把我勾起来了,别亲了。”   赵敛笑个不停:“那我温柔地亲你行吗?”   “不行了。”谢承瑢踩着地要起身,又被赵敛拉回来:“再亲一会儿。”   “晚上还要亲的,不要亲了!”   “晚上我少亲一会儿,还不行吗?”   谢承瑢晕了,他的腰被赵敛大而热的手持着,皮肤每一处都烫得难受。他想走了,却又不自觉地要赵敛抱得更紧。   “二郎!”有人在帐子外面喊。   赵敛倏尔皱起眉头,不理那讨人厌的声音,继续逗谢承瑢。   “二郎,你前些天要的新刀鞘,那边已经做好了。”   谢承瑢听见了,推开赵敛:“有人叫你。”   赵敛很烦,他盯着谢承瑢的嘴唇看,又扑上来吻他。   “彭六叫你……不要亲我了!”谢承瑢狠下心捏住赵敛的脸,“有人叫你!”   赵敛心怦怦跳,声音却沉稳无比。他对外面说:“我有事儿,把刀鞘放门口吧。”   “外面下雨了,刀鞘会湿的。”   谢承瑢小声说:“你去拿吧,你能有什么事儿不开门?”   赵敛没好气地去解开帘子的系带,等帘子掀开了,他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笑说:“还麻烦你给我送一趟呢,六郎。”   “哪里的话。”彭六往帐子里看一眼,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便被赵敛实实挡住了。   “怎么了?”   “你看见节使了吗?我四处找他呢。”   赵敛摇头:“没看到。”   彭六纳闷:“去哪了呢,那我去找找他。”   “我也一直没见到他,你去找找吧。”   彭六注意到赵敛红润的嘴唇了,以为他是热的东西吃多了,火气重,便说:“二郎,平日多喝些茶,消消火。”   赵敛莫名其妙:“怎么说?”   “你看你烧的,嘴巴红了都。”   赵敛想笑:“知道了,我会多喝茶的。”   彭六是准备走了,刚走几步又忽然折回来:“哎!”   赵敛还堵在门口:“又怎么了?”   “一会儿看到节使,你跟他说我在找他。”彭六说。   赵敛头点得和拨浪鼓一样:“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彭六终于走了,赵敛又把帘子系好,疾步往里面走。   谢承瑢想躲了,转身就往别的地方钻。赵敛比他反应快得多,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腕:“干什么去?”   “我要去练兵了,我不在这儿呆了。”   “练什么兵?今天是我生日,哥哥。”赵敛又撒娇了,“你是不是出尔反尔了?”   “我哪有,”谢承瑢欲哭无泪,“我跟你说在军营不行的,已经纵容你很多次了,你又来?”   赵敛开始骗人:“我什么时候要那个了?刚彭六叫我多喝茶,你陪我一起喝茶吧?”   “喝什么茶?”   “就茶啊,还能是什么茶?”   赵敛骗他坐下来,“他说我嘴巴红,是烧的。陪我喝茶吧。”   “好吧。”谢承瑢给赵敛倒茶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倒着倒着又亲起来了。   帐外雨还在哗啦啦下,越到中午越烈。下雨天,雄略军的将士们也不操练了,各自都回帐子休息。   谢承瑢这帐子外面一圈都是雄略军将领的帐子,说什么话、唱什么歌,全都能听见。   所以谢承瑢不敢哼唧,只能紧紧咬着被角。他眼角又出了几点泪花,像极了外面的雨。   【作者有话说】   到这还能每天给我捧场的宝宝们,真的太感谢你们了!说真的我存稿到这边的时候一点也不累,但是连载到这边我感觉有点累了。我也想日更但我真的做不到(抱一丝),包括新文的存稿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我就写了五章… 第三卷 是走剧情比较多,而且我本人还挺喜欢看战争戏的(不管是电影还是电视剧),可能这有点枯燥但我努力不枯燥!再次感谢大家的捧场,祝大家生活愉快!   ?( 'Θ' )? 第145章 四四 别离何遽(三)   谢承瑢走的那日是个晴天。   方才过了元日,雪停了还未融。天亮堂堂的,照得人也亮。   昭昭晃晃悠悠地和照夜在前面走。它们原先就认识,关系并不好,前几天还在一起打架,今儿忽然安静了,很是亲密,脑袋都要靠在一起。   谢承瑢和赵敛走在两匹马后面,脚踩过地上冰晶,皆默默不语。   前方就是长亭,送别当至此处。跟随谢承瑢回京的将士们都已经在长亭候着了,他不好磨蹭,也不能再让赵敛送了。   “就到这儿了,你回家去吧。”谢承瑢说。   赵敛往前面山路看,叹了一口气,随后忍不住牵过谢承瑢的手:“春天还没到,你不要急着穿薄衣。”   “我知道。”   赵敛又说:“不要忘记吃药,一会儿后背又疼了。”   谢承瑢笑说:“你放心吧,我总不会照顾不好自己的。”   “我……我写信到韶园去了,我叫张妈妈给你制香囊了。”   “蜡梅的?”   “你想要什么的都行。”   谢承瑢手掌覆在赵敛的手背:“我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好像又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的了,赵敛见不能再多留他一会儿,心格外疼:“你记得写信给我。阿昭,你、你到了珗州,你别忘了我。”   他喃喃又说好些话,谢承瑢耐心听着,安抚他:“我怎么会忘了你,看你把我想的。”   “我……我会很想你的。你就在珗州等着我,我很快就来了。”   谢承瑢把手伸进袖子里,拽出陪伴了他五六年的佛珠:“这个给你,好歹做个念想。”   “昭昭,”赵敛把佛珠和谢承瑢的手都握住了,“我会一直戴在手上的。”   “不要舍不得了,他们都在等着我。”谢承瑢指腹揉上赵敛的嘴唇,“迟点儿见。”   赵敛沮丧说:“迟点儿见。”   郊外的风呼呼吹,雪水被融了,沿着脚淌。长亭外的将士们还在谈天说笑,昭昭和照夜互蹭着尾巴。   谢承瑢没亲他,走的时候一直招手。上了马,谢承瑢又回头嘱咐:“回家去吧,阿敛。”   赵敛还挥手,等人消失不见了,急忙又往前跑一点儿,再去看那个背影。他怔怔的,把天都望尽了。   “昭昭……”他哝哝。   谢承瑢很不放心赵敛。   均州兵多将多,赵敛资历尚浅,任马步军都部署会不会受人欺负?如若有人不听他的话,又怎么办?谢承瑢一直觉得赵敛还小,他担心赵敛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心里如此想着,再回过头,就只有半片雪,还有光秃秃的树枝。   鸟从林子里冲出来,到云边就散开了。谢承瑢一颗心担忧不安。   “舍不得走呢?”彭六笑问。   谢承瑢如实道:“我担心二郎会被别人欺负。”   彭六说:“放心吧,其实叫他锻炼锻炼也不错的,不然将来去了珗州也不好做。”   “是了。”谢承瑢不得已往前走,“这条路总是要走的。”   *   春很快临,不到三月,延州的桃花全都开了。   韩昀晖到延州有段日子了。他是个勤勉的人,每日都泡在校场里,今天难得出来散心。   “照阳兄。”延州马步军副部署戚渊才从校场出来,见了他有些惊诧,拱手作揖。   “伯沉。”   戚渊见这些花,也来了观赏兴致:“今年花开得很早,照阳也爱看花吗?”   韩昀晖笑说:“忙了好几日,实在是疲惫得不行,所以想偷个懒。”   “延州是重镇,平日训练确实紧。你要是觉得累了,千万不要硬抗,多出来走走也行的。”   “是。”   二人在花间说笑,聊了约半个时辰。   恰在此时,李先遥提着腰带出校场大门,也被满眼的红花勾住了。他正欲上前,却在桃花间看见偷闲的韩昀晖。   韩昀晖在珗州时是神策军两厢都指挥使,而李先遥是擒虎军两厢都指挥使。本都是管军,但擒虎军比神策军略次,所以李先遥的职位也略次于韩昀晖。李先遥以为到了延州能与韩昀晖平起平坐,谁知韩昀晖竟牢牢压他一头,在军营里,他要听韩昀晖节制。   李先遥觉得自己比韩昀晖厉害,他是征过两次西州的将,再怎么样也是比韩昀晖懂战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官家要他做韩昀晖的手下,他心里很不服气。   “妈的,老子辛辛苦苦练兵,你他娘的在门口赏花?”李先遥咬紧牙关,转头就去和延州马步军都部署宋稷告状。   李先遥很爱在宋稷面前说韩昀晖的坏话。平日里最常说的是韩昀晖带兵开小差,这都是小事,且并没有什么十足的证据,每次都不了了之。可这回不同了,他亲眼见韩昀晖在门口赏花,荒废春光。这怎么能成呢?这一定是要罚的。   宋稷被他烦得不行,就说:“既然偷懒不去练兵,那就由你警告他一回吧。”   李先遥得了宋稷的命令,有了底气。他觉得单独警告韩昀晖还不够,他想当着全延州兵的面训他,最好叫韩昀晖无地自容,那才能解心头之气。   如此想着,于下午放饭前,李先遥挺直腰板把韩昀晖拉到诸军面前,痛斥道:“兵马钤辖何故废时赏花?弟兄们在校场里辛辛苦苦操练,你作为兵马钤辖,竟在外头赏花!韩昀晖,你凭什么?”   韩昀晖一愣,随后说:“我何时去赏的花?”   “自然是上午!是日头最烈的时候!我们在校场里汗流浃背,你倒悠闲,你是怎么做的兵马钤辖?”   底下士兵们果然在窃窃私语了,大约也是不满。   韩昀晖恼了,说:“我怎么做兵马钤辖,要轮到你李大将军来教?你知我看花,岂非你也想去看花,匆匆撞见,才来告我一状?!”   二人吵嘴,吵到后面竟然动手了。场面一时混乱,几百个人前来拉架,但拉架不成却演成了群殴。校场乱成一锅粥了,宋稷和戚渊过来,看见混乱不堪的校场,气得直呼:“一群蛮人!”   “放肆!一个个昏了头了?军营里是给你们打架的?!”宋稷冲上去拉走李先遥,骂道,“我叫你来做什么的?你公报私仇?”   “是他先打的人,他打我,难道我不还手?”   韩昀晖立刻反驳:“不是你先动手的吗?卑鄙小人,少在这儿信口雌黄!”   “放你的屁!”   宋稷气得不行,下令把韩昀晖和李先遥关禁闭,其他打架的人全部扣掉晚饭。   “军营乱纪,你们两个带头乱纪,无法无天!先关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李先遥觉得自己错了吗?当然没有。他被关在帐子里整整两天,心中怒火还是难以熄灭。这时又有人来拱火,说韩昀晖在帐子里骂他,他一气之下,竟偷偷出来,把韩昀晖的帐子给烧了。   韩昀晖险些被火烧死,他知道是谁做的,埋头就跑到李先遥帐子里去打人。   校场又乱成一团了,火光、骂声,像是锅里沸腾的水。   **   延州守将不合之事,随着风声飘到西燕去了。   西燕同东周现在的局势较复杂,本因州城之争,双方战火不断,最近两年才稍稍休战。战争费钱,一直作战并不利于民生,西燕皇帝金崇昌为了大局,养精蓄锐,备来日再战。   金宗烈正与萧弼行于皇宫外一同私商延州之事。   萧弼说:“中原人爱内讧,还没打仗呢,他们自己倒打起来了。如今我们与东周停战,如若趁他们内乱的时机起兵,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夺下延州?”   金宗烈不言。萧弼又说:“延州那个老将宋骧死了,新来的将领年轻气傲,未必比宋骧难对付。正好去摸一摸,看看他们的底细。”   “延州守将如何,我并不担忧。只是谢承瑢一直守在秦州,如若我们起兵延州,他率兵南下,又如何?”   “谢承瑢?”萧弼重重吭了一声,说,“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谢承瑢?他若南下,那我们就直接打,有什么好顾虑?从前我们战不过,是因为兵疲马惫,他钻了空子。现在我们休养了两年,自然不用怕谢承瑢手里那些残兵败将了。”   金宗烈沉默良久,忽然说:“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谢承瑢的消息了。”   萧弼也有些疑惑:“是啊,是有很久没听说他的消息了。他不会已经不在秦州了吧?那更好了,我们顺手把秦州也给攻了!”   “你为何如此冲动?战争不是儿戏,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出兵。”   金宗烈瞥他一眼,又说,“谢承瑢要是不在秦州,我们倒也能放开手脚去打。”   萧弼知道金宗烈害怕谢承瑢,且是既敬又怕。当年三皇子金宗盛就是死在谢承瑢的枪下,死状之惨烈,萧弼到现在都不忍回忆。   谢承瑢是金宗烈最忌惮的对手,也是他一辈子都跨不去的坎。可萧弼不怕谢承瑢,反正也是一样的砍,谁不是肉体凡胎呢?   “不如,我找个探子去秦州探一探,看看谢承瑢在不在?他若不在,我们马上就可以起兵。”萧弼说。   金宗烈想了很久:“那我便去问问阿爷。”   萧弼在京中等了两个月,探子总算是传来消息了。果真如他所料,谢承瑢根本就不在秦州,早在前年,东周的皇帝就已经将他召回京了。   萧弼赶紧将此事报给金崇昌和金宗烈。   “延州新将内讧,此时是我们出兵讨伐延秦二州的最好时机。如若贻误,下一回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便不知道是何时了。”他同金崇昌说。   金崇昌先前就已经思量过此事,现在局势对西燕有力,他自然不会犹豫。他即刻任命金宗烈为元帅,萧弼为副帅,分别向秦州、延州进。   九月,西燕铁骑攻到延州最外的晋和县,晋和县守将拼死抵抗,急忙将消息报给延州城。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哈 第146章 四五 我欲乘风(一)   延州晋和县被西燕强攻数日,晋和县守将拼死守城,但终在被攻的第四日阵亡。晋和县半个月被攻破,延州城这才急忙出兵,彼时已占下风。   边关战报很快就传到珗京,李祐寅大怒,而四下皆惊。   齐延永说:“西燕发兵东进,显然是趁延州主将交替之机。前些日子我们才谈过的何人镇守延州之任,陛下屡不听劝,今燕人果然发兵!”   李祐寅一言不发,腮帮子咬得很紧。朝堂指责他的人不少,他本就因延州战乱恼火,紫宸殿上群臣责备更如火上浇油。他一直压着不发作,问曹规全说:“曹相公看此此事该如何?”   “陛下,大周必须立刻发兵支援。西燕集二十万大兵,但延州兵力不过七万,除非有神兵天降,否则如何以少胜多?”   “是,立刻发兵。”   齐延永马上说:“陛下,择何将救援延州也须考量!臣以为,步军副都指挥使谢管军一定是最适合救援延州的主将!”   殿中臣子纷纷称是。   谢承瑢听到自己名字了,略显诧异,但一直没有表态。   提议谢承瑢往延州的人越来越多,李祐寅听了很不是滋味。他以为,如果此次让谢承瑢去延州,便是自认上回判断有误。金口玉言已出,怎么能再改?那岂不是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吗?所以,他又陷入了犹豫境地。   “陛下,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半点犹豫啊!”齐延永持笏而跪,“谢管军当赴延州!”   宰相一跪,底下一半的臣子也都跪了下来,齐声说:“请陛下速决断!”   李祐寅心烦意乱:“齐卿以为,西燕人是更怕‘谢家军’,还是‘谢家旗’?”   齐延永说:“凡姓谢,不论是谢家军,还是谢家旗,西燕都怕。”   “那好了,既然西燕是害怕‘谢姓’,不如就找谢卿去。谢祥祯,你是伐西的老将了,就由你去救援延州,讨伐西燕。”   “陛下!”   李祐寅眉头一皱:“谢承瑢年轻,这种大战,还是该老将出马才是!谢祥祯为主帅,谢忘琮为副帅,七日后出兵。至于谢承瑢,先在京中等,如若还需,再往延州。”   齐延永再劝:“陛下,延州是重镇,如果此战输,那么将来想再收复可不容易了!为何不采用稳妥的办法?”   “你以为什么办法才是稳妥?叫谢承瑢去就是稳妥吗?!子比父能耐?”   “陛下!”   李祐寅拂袖:“不必说了!齐卿,你真是太信任谢承瑢了。大周可不是只有一个谢承瑢啊!”   齐延永还欲劝,可李祐寅分明叫他不准再说话了。他长叹一口气,不甘地退回队中。   “延州有战,按道理该派一个安抚使与武将一同作战,也算出谋划策。齐卿若不放心延州,朕命你为延州安抚使,这样能放心了吗?”   齐延永气得切齿:“臣无能,去不了延州!”   李祐寅见他如此和自己作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在袖子底下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说:“你不愿意去,自然有人去。曹相公,朕命你为延州安抚使,你行不行?”   曹规全本来一直没说话,听到陛下叫自己,他忽然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妙啊,实在是太妙了!朕任了两个好相国,一个在朝堂和朕作对,一个干脆不听朕说话!”李祐寅被呛得咳嗽,扶胸口收不出话来。   按道理,只要两位宰相认个错,这件事也能罢了。可齐延永偏偏不低头,他说:“陛下,此关大周社稷,怎么能算是与陛下作对呢?战,不是想战就战,是备好再战。既然金宗烈和萧弼畏惧谢管军,陛下为什么不派他出战?不做帅,仅做个将,也可震慑住西燕军队啊!”   李祐寅恨得捶椅子:“谢承瑢是老虎猛兽吗?你以为只要他站在军队前面,金宗烈和萧弼就会退军吗?!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呢?我的好相公!”   曹规全说:“陛下,依臣看,谢殿帅赴延州并无错。小谢管军自然不是猛虎野兽,也不能靠着名字吓退燕兵。臣愿意任延州安抚使,和谢殿帅同战西燕。”   “你听听,你听听!”李祐寅真是心绞痛,“就这样了,就这样吧。下朝,快点下朝。”   臣要散去,但齐延永依旧不依。他将头上官帽摘下来,跪拜说:“陛下,臣是罢过一次相的人了,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即便是晚节不保,即便是天下人唾弃,臣也要说!支援延州,甚至是支援秦州,谢承瑢都是最佳人选!”   李祐寅浑身发抖:“你……你还想辞相吗?齐卿,自从你从地方回来,就与原先大不相同了。你真是国之栋梁,你是大周第一谏臣,朕应当给你加官升爵!”   “臣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陛下,明鉴!”齐延永以头磕地。   “下朝吧,散了吧。”李祐寅抚住疼痛的额头,“齐卿你有什么意见,上札子吧。”   早朝散去,谢承瑢与林珣、雷孝德走在一起。   方才朝堂之上,官家与宰相正在因为他去不去延州的事情争吵不休,可他本人却毫无波澜,似是在听别人家事。   林珣见他从容淡定模样,忍不住笑道:“同虚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么?齐相公为了你,险些又要辞相了。”   “相公是为了国事,并不是为了我。”谢承瑢挑眉,“君臣吵嘴,最尴尬的当是我才对。”   雷孝德也笑:“齐相公越争,官家越不会让你去。先前延州换帅的时候,齐相公就已经和曹相公争过一回了。现在又争,官家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谢承瑢不说话,又往前走几步,只听身后有人叫他:“小谢管军!”   回头一看,正是齐延永。   “谢管军。”齐延永朝他作揖。   谢承瑢也作揖,问道:“相公有什么事么?”   “今日朝堂之上,我说那么多话,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这是我的错。”齐延永愧疚万分,“可我这是为了大周,还请你不要怪罪我。”   “我怎么会怪罪相公呢。”   四人相伴走了一路,齐延永说:“西燕不会无缘无故攻城。原先延州刚刚换帅,西燕毫无动静,过了几个月,他们忽然敢攻城了。所以我以为,他们一定是探到你不在秦州了。”   谢承瑢笑道:“相公,我只是一凡人,不是什么兽啊怪的,也不可能站在那儿就能吓退敌兵。相公真是折煞我了。”   “小谢管军此言差矣!如若你只是凡人,又怎么能二十四岁就建节呢?可不要说是你参军早,这军营里十几岁就出去打仗的多了去了,我也没见那几个十六岁未至就封将的。”   雷孝德道:“相公这话不错,但相公知道么?你越是在朝堂上和官家吵,官家越不可能让同虚去延州。”   齐延永一愣:“为何?官家不是不听劝的人。”   “官家只听好言,你客气地告诉他,他便客气地回你。你若对他不客气,他自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林珣捣他一肘:“又胡说了,你瞧瞧你,又要面壁思过了不是?”   雷孝德大笑:“是是,我是在胡说。”   齐延永却不以为他在胡说。他思忖了很久,道:“是了,雷官人这话一点不错,是我太急了。”   “相公不必自责,其实谁去都一样。只要能打,不必非要是谁。”谢承瑢说。   齐延永见他沉着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小谢管军说得是。”   林珣望着齐延永远去的背影,悠哉悠哉说:“齐相公这是生不逢时啊,若是在先帝那个时候,应当也能和颜公比肩。”   “你要面壁思过了,林夷玉!”雷孝德抓到他的把柄了,“说胡话了不是?”   七日后,朝廷禁军匆忙出发了。   谢承瑢一直送姐姐、父亲到珗州郊外长亭,这才稍稍止步。   谢忘琮道:“不要送了,哥儿回家去吧。”   “征战辛苦,阿姐要注意身体才是。”   “我年轻,不怕累。倒是爹爹,你若能跟他说几句好话,他应当走千里都不累。”   谢祥祯听到了,冷哼一声:“我不稀罕什么好话。”   大军要远去,谢承瑢不好多耽误。他犹豫着要不要和父亲道别,眼看着谢祥祯要走了,又急忙追上去。   他说:“爹,延州远,你身子也不比十年前了。”   谢祥祯一听,板着脸斥责他:“你爹我没有老到骑不动马!”   谢承瑢叉手说:“重枪拿不动,可以换轻弓。”   “我真要打死你!”谢祥祯扬手吓唬他,手到一半又停住。他渐渐笑起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你娘的忌日,你要记得给她烧纸。”   “我会的。”   谢祥祯挥挥手:“回家去吧,我走了。”   他佯装潇洒地骑马远去,将要转弯时,又摁不住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瑢哥去了一趟均州,懂事了。”谢忘琮说。   “再不懂事,他就是混账了。他都二十七了。”谢祥祯又想起来心事了,“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呢?他还没成家呢。你说赵二,真能让他幸福吗?”   谢忘琮说:“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幸不幸福,都是他自己的事。”   谢祥祯无言了,往前走走,又说:“是啊,随他去吧。”   谢忘琮笑着说:“瑢哥没成家,我也没成家。”   “你?”谢祥祯感慨道,“我的好女儿,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配得上我的好女儿。”   *   十月底,珗京冷起来了。   殿前司禁军出征延州,最坐不住的当是李祐寅。三衙管军走了一半,现在只有马军、步军副都指挥使不阙。武将凋零,他又安又愁。   他要再提拔一些武将,倘若谢祥祯和谢忘琮有什么意外,大周也不至于无将可战。想着,遂到殿前司看士兵们操练。   神策军等禁军都已经出征了,殿前司的上等禁军只剩一个擒虎军。擒虎军平日练兵非常辛苦,从早到晚,风霜雨雪皆不停。李祐寅就想在擒虎军中挑几个将出来,有没有能力并不重要,听话就可以。   擒虎军两厢都指挥使张延秋随官家一同视兵,恰风烈雨飞,校场中禁军各个赤裸上半身、手拿长枪,怒吼练阵。   “擒虎军现已满员,恰好五万人。”张延秋说。   李祐寅躲在伞下,隔着雨帘看底下将士们,颇满意地点头:“这五万精锐是大周的枪,一定要让他们随时待命,一日都不得闲。”   “是。”   他远远地看那些兵,挨个地问排头将领的姓名、年龄。   张延秋一一说出,未有遗漏。   过左第一军,李祐寅一个都没看中。后来到了中午放饭,士兵下训,他也不能再看了。   “将士们平日都吃什么?”他问。   张延秋道:“素荤兼备。庖帐已经做好了,官家要去看看么?”   李祐寅道:“去看看吧。”   他不愿惊动吃饭的将士,故而换了布衣。才进帐子,只见里头黑压压坐了一片人,各个都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很久了。   张延秋说:“平日训练辛苦,所以将士们很容易饿。”   “既如此,就多放点饭。若军饷不够,尽管多报。”   “是。”   李祐寅走到帐子中央,环顾四周,见到一小将,边吃饭,边盯着手边的一个小铜人。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道:“将军。”   贺近霖抬起头来,用力把口中菜咽下去,盯着来人,不知如何称谓。他见这人华丽衣着,以为是什么大官,便抱拳拜:“官人!”   “你这铜人,是哪里来的?”   “这?”贺近霖笑笑,“这是我的恩人送我的。”   李祐寅来了兴致:“恩人?”   “是。”   贺近霖不知道怎么说,又低头吃饭。张延秋见了,怕圣上不悦,便说:“大官人同你说话,你怎的如此无礼?”   “不要吓他。”李祐寅劝阻。   贺近霖不知所措,看了好几眼这位大官人,依旧无甚可说。他擦干净嘴,道:“这是救过我命的恩人送我的,我一闲下来就会盯着看,不忘他对我的情意。”   “哦,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李祐寅大喜,“谁是你的恩人?”   “是……我不能说。”贺近霖吞了一口唾沫。   李祐寅问道:“为什么不能说?”   “他也在军中,我怕我说出了他,会给他带来麻烦。”   “你是个谨慎的人。”李祐寅满意地点头,“你叫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一时鸽一时爽………… 第147章 四五 我欲乘风(二)   李祐寅记住贺近霖这个名字了。没过几天,他就和宰执商议,想要除授新的管军,而贺近霖就在其中。   群臣哗然,札子如雪,皆指责皇帝轻易委无名之辈军权,纷纷劝诫。但李祐寅固执己见,他道理也十分充足,其中一条,“如借此能激发将士斗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确如其事。宰执后也就不再反对了。   李祐寅又任命擒虎军左第一军的都指挥使花流为马军司都虞候,以填阙位。   贺近霖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一夜从无名小将升至步军司都虞候。   做了管军,他头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向谢承瑢报喜。谢承瑢是他的恩人,他也是因为那个小铜人才受到官家赏识的,归根结底,谢承瑢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贵人。如果没有谢承瑢,恐怕他早就被逐出军营了。   傍晚,他收拾好军帐,带着铜人、柿饼来找谢承瑢。他满心欢喜地来,可四处找都没见到谢承瑢的影子,心中颇为失落。他问了谢承瑢手下的小将才知,谢承瑢是回家去了。   “可我有些东西要给小谢管军。”他说。   谢承瑢手底下的将领见他抱着一大包袱的东西,再看他这谄媚神情,联想到这人平日的窝囊模样,不屑道:“管军不爱收东西,你不如明早来拜见他,这就可以了。”   贺近霖抱紧怀里的柿子饼,小声说:“可……可小谢管军一定喜欢我送的东西。”   小将似笑非笑:“那你就放在管军帐子里吧,放完了就赶紧出来。”   谢承瑢的帐子很大,满帐子都是蜡梅的香气。贺近霖知道谢承瑢最喜欢蜡梅,又觉他是人如花,坚韧有力。   “好香。”贺近霖几乎要沉醉在这样的蜡梅香气里了。   他把柿子饼放下,绕着帐子内走了一圈,仔细寻找蜡梅的源处。边闻边找,总算发现蜡梅在哪里了,竟然是在谢承瑢的枕头底下。   这是蜡梅香囊,被枕头压住了,只露出漂亮的锦囊的一角。   贺近霖不敢觊觎谢承瑢,可又对他睡过的地方充满好奇。他想着,谢承瑢是那样高贵到让他不敢多看一眼的人,竟也同常人一样需要就寝,便觉距离近了半分。   他拿起谢承瑢的枕头,想抱着闻一闻,却又无意发现香囊边上的信。   信早已被拆开,纸有揉痕,应当是看过很多遍。他本来不想继续窥探,可是纸最上头的四个字深深刺激到了他的双眼。   “吾妻昭昭。”   贺近霖几乎知道谢承瑢的所有过去,知道他原先也是佃农家出来的,那便是同病相怜;知道他本名“谢昭然”,这是个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而贺近霖一直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   所以一见到“昭昭”二字,贺近霖就知道,这是写给谢承瑢本人的信。   他的心突然就跳得很快,快到将要从嗓子里蹦出来。那时他脑海里跑过无数东西,疑问促使他抽出信。   “吾妻昭昭,见信如晤。”   信末落款是赵敛。   贺近霖猛地一颤,将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不由地就想起好几年前军营里那些传闻。   “谢承瑢和太尉家的儿子,赵敛,形影不离,像一个人似的!白日在一起还不够,晚上还要在一个帐子里同床共眠!   “京城达官贵人玩得那么开,白玉馆那么多小倌,谢承瑢又是儒生模样的将领,他赵敛在想什么,你猜不到?反正怎么样,赵敛都不会吃亏的。”   同床共眠……小倌。贺近霖屏住呼吸,脑海里竟浮现出谢承瑢委身于赵敛的场景。   “你在做什么?!”   谢承瑢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贺近霖吓得把信摔在地上,连同枕头、香囊一起掉下来。   “谢……谢管军……”   谢承瑢大步上前,捡起地上的信,有些恼怒:“谁叫你进来的?”   贺近霖把手背在后面,不敢直视谢承瑢的眼睛:“我……我进来给管军送东西。”   “我已经都弄好了,回头直接送你这儿……”彭六才从外头拐进来,见贺近霖也在,疑惑道,“怎么回事?贺近霖,你为什么在这里?”   贺近霖耳朵红得要滴血,他羞愧地低下头去:“对不起,对不起!”   谢承瑢不听他的道歉,把信看了好几遍,确保没有损坏,这才说:“我知道你被封都虞候了,但也不是做了管军就可以私闯我的帐子。”   “是,是。是我错了。”   “你出去吧,下回不要来了。”   贺近霖得了宽恕,使劲鞠了几躬,转身就奔出去了。   彭六如云里雾里地进来,见谢承瑢一直在看信,问道:“坏了?”   “没坏。他看了信,肯定知道什么了。”谢承瑢有些不安,“你跟着他回去,仔细敲打一下他。”   “是。”   贺近霖发疯似的跑出管军帐群,躲到殿前司马房里去。   他觉得渴,咽了好几次唾沫都得不到缓解。   “怎么可能呢?”他一直喃喃。   谢同虚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他绝对不会和赵敛私通,也绝对不会委身于一个男人!贺近霖完完全全不敢信,可是方才一切还历历在目,谢承瑢明明就是很在乎那封信。   “吾妻……吾妻……”贺近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谢承瑢怎么可以降志辱身,怎么可以臣服于一个男人呢?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吾妻……吾妻……”他恨得咬牙切齿,“赵敛,和谢同虚……”   谢承瑢在他心中的高大身影骤然绷裂了,什么光风霁月、什么冰清玉洁,全都是骗人的!分明是肮脏、污秽、龌龊。   贺近霖咬着手指,竟难过得流出眼泪。   “贺管军!”   他听见有人叫他,怕得更躲起来。   是彭六。彭六也知道这件事吗?彭六为什么不劝谢承瑢不要误入歧途呢?贺近霖想不明白。   “贺管军?我知道你在里面。”彭六钻到马堆里,于逃避的贺近霖对视,“出来吧,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贺近霖回帐子的时候,脚还软软得发飘。   夜间很冷,北风呜咽。头顶的残月不漂亮,月光冰凉凉的,极萧瑟落寞。   “若你真的对谢同虚怀感恩之心,便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贺近霖倒吸一口凉气。   “是赵敛逼迫他的吗?是不是他逼着小谢管军的!”   那时候,彭六根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贺近霖不知道他是默认了,还是否认了。他更倾向于是否认。   一定是赵敛逼他的,他怎么会主动向一个男人求爱呢?贺近霖只有这样想,心里才好过。   既然如此,那便都是赵敛的错了。贺近霖恨得要把赵敛撕碎,他发誓,他一定要把赵敛千刀万剐。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怨又恨。可到了后半夜,他忽然释然了。   因为他又冒出一个更疯狂恶劣的想法:赵敛都可以,自己为什么不能。   他以为,赵敛原先是仗着权、财逼迫谢承瑢就范的,但现在他已经家道中落了,权财俱无。谢承瑢和他藕断丝连,单纯是因为习惯,又或是有把柄在赵敛手上,怕东窗事发,所以只好继续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可现在不同了,他贺近霖也封管军了,权、财都甚于赵敛了。他不愿意谢承瑢再继续被赵敛胁迫,他要把谢承瑢救出来。   就这样想着,他奋发上进的心更烈,竟肖想着谢承瑢的模样发泄一通。   “只有我能救你,谢同虚……只有我能救你。”   他迟早要把赵敛杀了,然后取而代之。   *   延州局势依然紧张。虽周廷派了援军,奈何珗州到延州有一千两百余里,即便是大军全速前进,也要耗时两个月。   西燕攻延州是快攻,半个月就破了晋和县,一个月攻破北和县。宋稷以为萧弼会继续攻,没想到在十月半,萧弼忽然放缓了进攻步伐,主力军之一扎营延州城下,似有僵持的意思。宋稷急忙传信给谢祥祯,信才发第二天,秦州传令兵来说,金宗烈带着十万人来攻秦州了。   这下西北完完全全被战火笼罩了。秦州都部署秦贯给朝廷传急报,请求增援。   十一月半,秦州求援边报传到周廷。李祐寅彻底坐不住了,冬日仍冒热汗。   齐延永依旧请求谢承瑢出兵,李祐寅最终顶不住宰相的压力,但还坚持设老将为主帅。珗州内还有老将崔兴勇,李祐寅明知他年事已高,为了同先前出发的谢祥祯军看齐,他力排众议定了崔兴勇为主帅,崔兴勇之后才是谢承瑢。李祐寅还想借此提拔新管军,便顺手把贺近霖、花流也塞了进去。一同出征的还有刑部侍郎林珣,任秦州安抚使。   十二月,崔兴勇带着大军开拔。   十二月十二,原先出征的谢祥祯军终于到延州境,和西燕军作战。这一战打得很辛苦,前几回合几乎全败,禁军伤亡至三万人。   萧弼很显然是想打持久战,交锋几回之后,他绕后切断了东周支援禁军的粮道,打算孤立延州和谢祥祯军。   果不其然,因为供给跟不上,加上接连战败,谢祥祯军士气低落,有些涣散的迹象了。   粮道被切,这下更不好胜了。那边萧弼军还在攻晋和县,谢祥祯以为决不能坐以待毙,须北上与萧弼军正面交锋。倘若胜利,兴许可以得到晋和县内的补给。   但延州安抚使曹规全以为不妥,他说:“北上实在太危险,我军前几回合连败,军心不稳,若任意北上,又败了该如何?那便是大溃!”   谢祥祯是武将,胆子很大,他说:“我们在北和县、晋和县和西燕军打,其实是深入敌阵,孤军奋战。如若北上,有晋和县的兵相助,再胜的几率很大。”   “打仗不靠赌,靠实力!不如先把粮道抢回来,拿下晋和县,再往上。”   文武两臣起了分歧,谢祥祯以为曹规全根本不懂战,就完全没在乎他的想法,执意北上。向北打得更累,但将士们有了目标,士气上来了,竟打退了攻晋和县的西燕军。晋和县守将、县令迎禁军入城,一时军心大振。   而后,萧弼日夜攻城,又想速攻。谢祥祯一面守城,一面和曹规全争执。   他坚持和萧弼正面打,曹规全却主张侧面打,保留实力。   上层意见不合,最吃苦的是下层。周军自上一回北上小胜后,又败数回合,伤亡联合先前竟然达到了五万。   谢祥祯憋着一股火,终于要爆发了。 第148章 四五 我欲乘风(三)   正月中旬,延州又迎一场恶战。   这回西燕改变了攻城方式,不再破门,而是在城门下恶骂,激谢祥祯开门应战。   谢祥祯自然知道不该回应,便任燕军叫骂。   骂声传到曹规全耳里,污言秽语不断,他听了,耳红脸羞地说:“西燕怎么能辱骂先帝祖宗呢?!”   谢祥祯只说:“随他们骂。”   “他们指着我们的鼻子辱骂太祖皇帝,这也是可以容忍的吗?”曹规全非常生气,“我们当真就这样窝囊,任他们把官家祖宗都骂个遍?!”   “那能怎么样?”谢祥祯转身就要到城楼下,曹规全追着上前:“士可杀,不可辱!”   “何为辱?我只知韩信胯下之辱,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敢问相公,现在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什么活人死人?那是太祖太宗!你这个莽夫,怎么能帮着西燕也在这里侮辱太祖太宗?”   谢祥祯本来就不待见曹规全,现在更不待见了。他知道用兵之道,也觉得曹规全迂腐:“说是死人,就是侮辱太祖太宗了?”   谢忘琮嘲讽道:“西燕自不讲礼义,如若相公听不下去,就请您在城楼上大谈礼义之论,靠三寸不烂之舌逼退燕军。”   “你?!”曹规全指着谢忘琮说,“你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在这说三道四?”   谢祥祯一把拍开曹规全的手臂:“难道说的不对吗?相公会打仗,请披甲上阵,到前头与西燕军厮杀,光靠嘴,可不能让人信服!”   曹规全骂道:“真是无法无天!官家是什么放心将兵权交给你这样无理的、没脑子的人手里?!”   城外,西燕正打攻心战;城内,曹规全也在和谢祥祯打攻心战。   谢祥祯气得说不出话,干脆把头鍪一脱:“既相公能打仗,那便不必我们武将在这里了。请相公指挥吧!”   谢忘琮也恼得头昏,翻了曹规全一眼,转身再回城楼上。   主帅同安抚使争吵至此,周军军心更加不稳,后来几回作战都软绵绵的,更有甚者因担惊受怕而临阵脱逃。晋和县一片混乱,萧弼借此机会大破周军,攻下晋和。   曹规全见此,只得随谢祥祯军退至延州城外。   谢忘琮托人同延州都部署宋稷问话,得知延州城内的兵也剩不多了,仅剩三万;谢祥祯军一路连败,十万军也只剩四万。   此战周廷总败,还未有胜机,曹规全已经开始慌了。他在帐外徘徊踱步,冷汗直冒。   七万人对阵西燕的十几万,如若拼一拼倒还有一些胜算,可是他料定谢祥祯无能,便是二十七万人也未必能赢。   形势紧张至此,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延州城也没了。现在向珗州求援军已经完全来不及,所以他提议,向邻州均州借兵求助。   谢祥祯拍案而起:“不要说向均州借兵,就算明日珗州发三十万兵来支援,我们都打不过!”   “你此话什么意思?!”   “文臣不懂战,在这里胡乱指挥,百万大军都打不过西燕!”   曹规全当然不接受这样的指责,他指着谢祥祯说:“你身为援西主将,难道一点过错都没有吗?刚到延州你就连败,现在好了,你将责任都往我头上推!我是文臣怎么了?!我读得书比你多得多,还能一点道理都不懂吗?!”   二人又在军营中大吵。   军中将领各个默然,低头不语。谢忘琮也疲惫得不想说话,她看着虎口处深深的枪伤,因为分不到包扎的麻布,只能放任鲜血横流。   正吵得激烈时,王重九说:“两位官人要是再吵,延州就彻底失守了。为何就不能互相退一步呢?”   谢忘琮才说:“现在援西军除去伤亡的,能作战的兵只有四万。我们不能以守城为目标了,更不能坐而待毙,引颈受戮。”   曹规全虽看不惯谢忘琮是女儿身,但她这话倒是没什么错。他问:“你意思,是同意向均州借兵?”   “相公不知,邻州的兵并不是那么好借的。禁军是天子的军队,要想调兵,得有天子手诏。如若相公想借兵,必须去珗州求得官家诏书,不然,均州也不会贸然借兵。”   谢祥祯冷哼:“腐儒怎会知道呢,以为说借就能借了。”   曹规全道:“我为宰相,判延州安抚使,自然有便宜行事之权。殿帅只管去借,我后向官家上疏,并不耽误。”   “若均州的兵借来了,延州仍未守住,相公怎么说呢?”谢祥祯问。   这话问倒了曹规全,他强装镇定地擦去额间的汗,说:“不赌一把,怎么能成呢?”   “现在你倒知道要赌了。原先怎么就不知道赌?!”   曹规全无言以对:“延州守不住,你为主帅,当负全责。”   谢祥祯知道,眼下唯一能援助他们的军队就是均州的雄略军。但,现任均州都部署赵敛同他有过节,他既不想去求昔日政敌的儿子,也担心赵敛会因往日嫌隙拒绝出兵。   至深夜,他还在犹豫借兵一事,到曹规全的《求援请借均州雄略军札子》都写好送来了,他还在犹豫。   谢忘琮进来看他,见他把求救书压在手下,大概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赵敛未必肯借兵,曹规全这封札子怕是没用。”谢祥祯说。   谢忘琮道:“我们与赵敛有七八年未见,兴许他已经将恩怨都淡忘了。”   “赵敛不是那样的人。”谢祥祯摇头,“赵敛心思很重,嘴上说的和手里做的未必一致。况他恨我至极,以前就真的想要杀了我,我不敢保证他不会公报私仇。”   “那……那怎么办呢?爹,我很担心我们守不住延州。赵敛似乎也很会用兵,他若能来帮助爹爹,我想延州局势会有好转。”   谢祥祯想了很久,说:“谢承瑢是不是已经到秦州了?”   “是,前几天宋都部署同我说过。”   “你去把信送了,必要时刻,就把……”谢祥祯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将札子递给她,却又气馁起来,“算了,你去问问他吧。”   当夜,请求均州出兵支援的札子就由谢忘琮带着奔出了城,直向均州而去。   *   延州有战,均州也是知道消息的。   赵敛以为西燕不会打到均州,但以防万一,还是严阵以待。正月下旬,正是春日将临之际,延州援西禁军的将领谢忘琮忽来求见。   他不用想就知道谢忘琮来是什么意思,大抵是请求支援。果不其然,谢忘琮一见到他,二话不说,先将求援的札子交出来。   “延州有难,今西燕有兵十多万,延州统共七万。我军连败,现下士气萎靡,再这样下去,延州必危。”谢忘琮抱拳作揖,“这是曹相公亲写的求借兵札子,请赵部署一阅。”   赵敛根本不看札子,反而将它放在一边。他直截了当说:“调兵遣将须陛下亲诏,无诏,我不出兵。”   谢忘琮道:“有宰相作保,陛下不会怪罪。”   “宰相作保?”赵敛摇头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札子上,“曹规全的话,你觉得几分可以信?”   帐中静默半晌,谢忘琮放下手来,由衷说:“半成能信。”   “那你叫我出兵?倘若陛下指斥,我找谁诉苦呢?”赵敛把札子往谢忘琮面前推,“恕难相助了,请回吧。”   谢忘琮与赵敛同时盯着那封札子。   帐外士兵操练的吼声震天,冬末的风还发凉。   那札子上的墨迹早已干透了。   谢忘琮说:“倘若官家降罪,我与谢殿帅、曹相公,担全责。”   赵敛还是幽幽说:“我需要再考虑。”   “延州若沦陷,下一个就是秦州。赵观忱……”谢忘琮痛苦地闭上眼,“昭然就在秦州。”   赵敛没说话。   “如果延州没了,那么萧弼就会北上,他还有十几万兵,可秦州却没有二十万兵。”谢忘琮松了一口气,直视上赵敛的眼眸。   她看见那作怒的神情,还有投向她的深不可测的目光。   赵敛问:“你是在提点我,还是在威胁我?”   “若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想叨扰你。”   “我以为这是公事,谢管军不当拿私事来督促我。”赵敛有些恼了,“没有官家的手诏,我就是不能出兵。有什么问题吗?”   谢忘琮深呼吸:“延州是均州与西燕的屏障,也是大周与西燕的重要关口。延州有多重要,不必我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当然清楚,可是没有官家手诏,我不能出兵。”赵敛站起身,漠然俯视谢忘琮,“我没有任何职责帮谢祥祯守延州啊,你觉得呢?”   谢忘琮望着眼前高大得像山一样的人,竟不知如何说了。她问:“你要怎么样才能出兵?”   “拿官家的手诏来。”   “那就来不及了!”谢忘琮猛拍桌面,“赵敛,你知不知道延州有多危急?!三县被攻占,现在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延州城!你以为延州破了,你均州还能守多久?!”   赵敛一字一句说:“我有绝对的把握能守好均州。”   谢忘琮问:“凭什么?”   赵敛伸手:“请回吧,望谢管军下次来,是带着官家的手诏来。”   “赵敛。”谢忘琮无力地呼了一口气,不小心瞥见赵敛手上的指环和手腕上的佛珠。她握紧拳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写信找昭然调兵的。”   她见赵敛不说话,掉头就往外面走,边走边说:“我和我爹,和谢承瑢,我们是一体的。如果延州实在不行了,援军又到不了,我只能让谢承瑢南下相救。如果那个时候你还可以冷眼相望,那我真是替我弟弟觉得不值。”   赵敛忽然大笑:“你现在是在威胁我了?”   “是。”谢忘琮止步,“我会让谢承瑢看看清楚,他到底爱慕着一个什么样的怯懦小人。”   赵敛笑着点头,坐下来把札子拆了,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讲话和谢祥祯一样讨厌。”   “你要出兵么?”   赵敛不答,把札子完整地看了一遍,问道:“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谁替我担责?”   谢忘琮抱拳说:“我,我会替你担全责。”   “我要谢祥祯替我担责,即便他是战死了,临死之前也要写一封请罪的札子给官家。”赵敛抬起头来,凛然道,“要写明,是他叫我出兵,他该为此次所有错误负全责。”   谢忘琮额头上的筋一跳一跳:“当然可以。”   “我还有两个要求。”   “你尽管说。”   赵敛伸出食指:“要我出兵援助可以,曹规全不能干涉我的所有决定。如若他对我说三道四,我立刻退兵。”   谢忘琮道:“当然可以。”   “我不要你说可以,你要回去问了曹规全可不可以。”说罢,赵敛再伸出中指,“我要谢祥祯听我调遣,他绝对不能指挥我作战。”   谢忘琮听了,思忖很久,才说:“可以。”   “那好啊,七天内我就会率兵到延州。我有一计,请你们家主帅协同我一起完成。”   二人谈到深夜,谢忘琮没空停留,立刻又骑马回延州。   瑶前一直在外面候着,待人走了,这才进来:“二哥。”   赵敛正在写札子,字写得飞快:“一会儿你找人帮我把这封札子送到珗州。”   “怎么了?”瑶前往前看了一眼,竟是请罪札子,惊呼道,“请什么罪?”   “谢祥祯请我出兵救他。我私自调兵出城,不算是有罪吗?”他把札子写完了,折好、封好,交给瑶前,“快去送,最好是在二十天内送到官家手里,要比曹规全还要快。” 第149章 四六 佛前九思(一)   正月二十七,赵敛按约定日子到了延州。   均州都部署离均,须有一人继续守城,赵敛把这重任交给了秦书枫。   秦书枫对赵敛未得诏命私自调兵一事嗤之以鼻:“你以为你身在均州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官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很不愉快的,你就等着官家将来降罪吧。”   往延州途中,赵敛一直思索着两个问题。他并不只想做一个远在边疆的守将,想要回珗州,得看官家的意思。如果官家对他以后算账,他也不必多幻想还朝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他还在思索第二个问题。便是与萧弼之战。   赵敛是新将,他这个“均州马步军都部署”其实是靠着谢承瑢和先父得来的。他就是一个没有资历的将帅,如若能一战成名,那么他就可以完全摆脱“受他人恩惠”这一困顿。   他必须要把萧弼打出延州。   正月底,冬风尚在。赵敛上午才到的东周军营,中午就已经坐下来同诸位将领商议军事了。   他说:“萧弼军已经打了五个月的仗,连占了四城,现在一定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如就利用他们这样的心理,以弱作饵,诱敌深入,再设兵埋伏。”   帐中诸位将军纷纷缄默不言。赵敛就当作是无人有异议:“我军以神策军为主力,现在神策军人数最多的军,就是左二军。”   谢祥祯拧着眉头问:“你的意思,是要用左二军为诱饵?”   “是。”   谢祥祯重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左二军是神策军兵力最完整的一支军,你要他们去做诱饵?岂不是白白把人往死里送?”   “若你用那些老弱伤残,萧弼也不会信。”   崔伯钧是左二军都指挥使,他听见赵敛这样轻蔑的话,心里很是窝火:“你以为是来玩的么?你怎么不叫雄略军的做诱饵呢?难道你雄略军的命是命,我们神策军的就不是命了?”   赵敛面不改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死路了,人才会生出极大的求生欲。”   “到死路?!”崔伯钧捶一拳桌面,“你和西燕交过手么?你知道铁骑的威力么?若你的计策失败,那么神策军的将士们就是去白白送死!”   赵敛有点反感:“我不知道我的计策会不会失败,但如果依旧按照你们想的那些窝囊办法,延州城一定守不住。我冒着欺君罔上的风险,不是为了来这里陪你们打败仗的。”   谢祥祯脸阴沉下来,他把腮帮子咬得很紧,半晌才说:“你没有打过仗,战场不是用来玩儿的。你要他们白白送死,我一定不答应。”   赵敛真诚道:“我自然不是来玩的,我自然有足够的把握,能保所有人无恙。”   谢祥祯很不情愿地看了赵敛一眼:“为什么?”   “我知道有一句话叫‘置死地而后生’,也知道有一句话叫‘得高者必坠之深’,现在我们未必在最死之地,但西燕一定在最高处。”赵敛指着地形图上东周溃败的路线,“我们要沿着这条路打回去,不能有任何犹豫。”   谢祥祯不说话了,崔伯钧还在暴躁:“就一定非要用左二军吗?”   赵敛退了一步,说:“我要五百精锐作诱饵,不一定非要左二军。”   “五百精锐?”   “我说了,不是去送死。”   谢祥祯打断他们:“我还要再考虑。”   赵敛不再和崔伯钧争论这件事了,他反过来问谢祥祯:“找人做诱饵这件事,将军又不是没有做过。怎么那个时候可以,这个时候又犹豫再三了?”   谢祥祯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反驳,赵敛又说:“还是说,亲儿子比其他人都更不值钱。”   “我出兵!”谢祥祯闭上眼,“五百就五百,不能再多了。”   崔伯钧不理解谢祥祯的决定,他以为赵敛在均州这么多年一事无成,肯定对阵不了萧弼军。他追着谢祥祯到帐子里吵了一架,企图驳回方才的所有决定,谢祥祯说:“他说他有把握,且试一试。”   “试一试?您是糊涂了,谁都能试,赵敛最试不得!他甚至都没有打过仗!战争并非儿戏,你就算是要教他,也不该用别人的命来教!”   崔伯钧出完气,发现根本改变不了谢祥祯的心意,干脆走了。谢祥祯在帐子里,好久才反应过来“教他”这两个字。   他说:“我不会教赵敛怎么打仗的,我也没法教。”   谢忘琮说:“赵敛太年轻了,官家让他做均州马步军都部署,并非完全是因为能力。”   “官家用谁,都有他自己的考量。赵敛就算不行,我们也只能当他行了。”谢祥祯有点累了,他坐下来,连喝了好几口水,“谢承瑢那有没有消息?”   “还没传来。”谢忘琮心悬起来,“爹,我带五百兵出去,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谢祥祯没有说话,他还在想赵敛那句话的意思。亲儿子的命不值钱,别人的命值钱,赵敛还真知道怎么噎人最恶心。   三日后,谢忘琮率五百精锐出城,在附近果然碰到萧弼。   萧弼认得谢忘琮,以为机会不易,立即与之作战。   谢忘琮很能打,和萧弼军打了近半个时辰,奈何以少敌多,当真是人疲马乏,这才高呼:“撤!”   萧弼急需谢家将的人头来证明东进的正确,一直紧追不舍。   他追赶着谢军到一处山谷,见树丛茂盛,枝深难辨。前方就是高耸石壁,不能向前。谢忘琮军及时勒马,逃无可逃,又回头和萧弼军打过。   “拿到谢忘琮人头的,赏金百两!”萧弼持枪大喊。   西燕军闻此,发了疯地往前冲,急着要砍人。可就在往前奔的时候,忽有绳索从地上升起,生生绊倒战马!   就在此时,边上树丛、草丛之中竟然窜出一队兵,各个手拿长枪,高吼嘶喊。萧弼的马惊得扬起前蹄,他也猝不及防。   “有埋伏?撤!”他慌忙指挥士兵。   但萧军已入埋伏中,根本没办法全身而退。铁骑下有长枪挥舞,并不斩人,只砍马腿。马腿无甲,一击即中,萧弼军那些烈马纷纷叩倒在地,血流不止。   马倒了,也将人也带倒。西燕人都穿厚甲,根本没办法跑动。周军这回轻装上阵,反而有了优势,他们绕敌数周,连刺长枪。   鲜血溅遍山谷,马声、人声哀嚎。萧弼大惊失色,他行在马上,四下寻找带头的将。只在此时,他瞥见林中一穿银薄甲的高壮青年人。   赵敛手握一张重弓,箭在弦上,他闭一只眼,将箭直直对准萧弼的眼睛。   西燕人用铁甲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唯有眼睛露在外面。把眼睛刺穿了,自然能破了。他绷紧弦,猛地射出,那支箭如同破石之势,奔向弓外!   那一瞬间,萧弼脑子全白了。他看到有箭向他袭来,竟然无所动弹。就在箭要射向他眼睛的一霎,他手底下的将一脚把他踹下马!   “砰——”   萧弼倒在地上,摔得头晕目眩,好久都缓不过来神。   箭没刺中,飞身钻向边上山石,居然深陷其中。   萧弼猛地喘气,又茫然看着那人。   不是谢承瑢。这个人是谁?   “没射中?”赵敛很懊恼,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抽拔出长刀,在手肘处磨了一遍,将刀尖对向萧弼。   他从林子里走出来,左手握刀,利落地砍向身侧的西燕军。血登时从人眼里溅出来,泼了他一身。   “你到底是……”萧弼颤颤巍巍站起来,挽起地上长枪,“报上名来!”   赵敛踢开冲上来的敌人,再用刀刃划破那些人的眼睛,随后望向萧弼。他根本没心思告诉萧弼自己叫什么,他就想赶紧结束这场战斗,拿下萧弼的人头。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想堵住所有质疑他的人的嘴巴。   萧弼脑子转得缓慢,见刀劈来,立刻抬手用枪抵挡。   咚!萧弼的手被震得发麻,险些抓不稳枪。   刀枪相对,他看清了赵敛的脸。   那是一副丝毫不畏惧伤亡的眼睛,兴于见血;脸上还有刚才杀了人溅到的血,就从他面颊上无助地淌下来。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萧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弼的甲沉重无比,举枪的手也使不上劲了。而赵敛却用双手将刀一直往下压,牢牢困住他。   周围兵器相接之声如同鬼鸣,血浸满泥土。神策军五百精锐,连同赵敛手底下的两千兵,竟压着萧弼的五千人打。西燕军毫无还手之力,原先马上骁勇模样不再,都在四处逃窜。   萧弼龇牙咧嘴地顶上长枪,大吼一声,掀开刀刃。他狂叫着,往赵敛脆弱的腹部抡去!   赵敛倒刀抵住枪刃,一脚踢翻长枪,顺势刺刀而进!萧弼立刻旋身躲开,刀尖擦过他结实的铠甲。   枪杆磨过刀刃,红缨被削去一半。萧弼气喘吁吁,汗水浸湿里衣,沿着布料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他周身上下的血都滚烫起来,手掌心不是在拿枪,是在抓火。他手心的汗剧烈,同赵敛狠狠打过几回,竟滑得脱手。   长枪飞出去,狼狈得掼在地上。赵敛趁机一脚踹向萧弼胸口,把人踢翻出去。   萧弼狼狈地骑马要逃,才伸手够到缰绳,却又被一刀划断绳索。   赵敛上前,脚紧踩萧弼的后背。他用刀尖拨开肩头护甲,不由分说,对准薄弱布衣下的右肩膀直直刺下去。   “你要做什么?!”萧弼惊悚地问。   赵敛并没有回答他。   刀破了柔软的衣物,触到脆弱的皮肉,血很快就漫出来。   赵敛冷眼看着萧弼惨叫,仍把刀刺进萧弼的身体。他是想立刻把萧弼杀了,可手腕上缠的佛珠沉重,硬压下他要杀人的那颗心。   而此时,萧弼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绝望、不甘,他绝不信自己会葬身此处。他死命挣扎着,辱骂着,手指抓裂了土壤。   冰冷的刀尖刺穿他的身体,他惨叫出声:“啊——!”   萧弼觉得自己要被撕裂,刀刃在割搅他的血肉。他下意识流出眼泪、涎水,脸红成血色。他脖子上的青筋快要胀破,似要喷血而出!   “你怎么能杀我!”   赵敛一下醒了。他的刀停了下来,他低头仔细看萧弼狰狞痛苦的脸。   两个人对视很久,赵敛冷不丁来一句:“你方才问我什么?”   “什么?”   “你问我叫什么。”赵敛站起来,看碧蓝的天,“我叫赵敛,收敛的敛。”他扭动长刀,快要搅烂萧弼的肉。   “啊!啊——”萧弼叫破了声。他根本听不清赵敛在说什么,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疼痛上了。   赵敛忽用力,把刀刺进地里。   萧弼已经无力喊叫,奄奄一息。赵敛低下头去看他:“我本来想杀你的。”   “赵……”   “赵敛。我本来想杀你的,萧将军。”   萧弼说不出话,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他以为赵敛要杀了自己,可是他听赵敛说:“我还是想让你活着,痛苦万分地活着,不是比死更难受吗?”   赵敛把萧弼钉在地上,松开刀的那一瞬,他倏尔觉得解脱了。   “不要斩尽杀绝,好马要留下。”赵敛对身后厮杀的将士们说,“把人活捉了,全部作为俘虏带到军营里。”   带头的杜奉衔收起枪,说:“是!”   赵敛低头,看着手上触目惊心的血,满不在乎地将其擦在萧弼身上:“回见了,萧大将军。”   萧弼张开血口,不断有粘稠的血液流下来。他死死盯着赵敛,不甘心地怒吼:“你若……你若是放我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大军撤去,徒留死马、亡人,还有破损的迎风摇曳的战旗,奄奄一息的萧弼。   萧弼迷离地看着远方的夕阳,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第150章 四六 佛前九思(二)   周军这次大胜,俘虏燕军四千多人,获马匹两千,刀枪无数。将士们军心大涨,士气十足。   夜晚的军营还燃篝火,疲惫一日的军士们正在吃饭唱歌庆贺胜利。   赵敛却无心庆贺。   他吃完了饭,没和将士们一起待着,反而一个人回到营帐,看了很久的刀和佛珠。   他在沉思,反复思索这四千俘兵该怎么处置。他想着,如果有投降的,就用;不能用的,就杀。   可杀俘的想法才冒出来,他脑海中随即又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敛若能拥有仁心,不讲利害,不滥杀人,刀能扬能止,如此,所挥之刀,皆为柔刀。”   赵敛想到周彦了。周将军用命来告诉他所谓“柔刀”之法,今日他若再杀降,将来九泉之下定无颜再见将军。   “我不会杀降的,也不会乱杀人,你放心。”   这是他曾经对谢承瑢的承诺,如果这回他食言了,谢承瑢一定会对他发火。   思至此,他果断把佛珠握在手里,哝哝说:“昭昭,你为什么要给我佛珠呢。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不要杀人。”   “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他不断念着,“我要是杀人了,你会怎么想我?”   帐外传来交谈声,他听出是谁了。   周蒙和吕征。   “谁说钝刀不能杀人?都部署今天用的那把刀,不就是钝刀吗?不也把萧弼给杀了吗?”周蒙大笑,“萧弼也有今天这副模样!”   吕征皱起眉头:“谁跟你说萧弼死了?连都部署也没有说。”   “你没瞧见萧弼那模样吗?刀子穿过了肩膀!他一个人留在山谷里,一定流血流死了。”   赵敛把珠子缠在手腕,拿衣服盖好,板着脸出门。   他个子极高,看谁几乎都是俯视。这就叫面前人很有压迫感了,皆要下意识仰见他。   “都部署。”周蒙抬头,忽然看到赵敛,耳朵一下子红了,“我以为您在吃饭呢。”   “谁跟你说萧弼死了?”赵敛冷冷问。   周蒙磕磕巴巴说:“军……军里头人传的。”   “谁传的?把人带过来,我好好问他。”   自然没人传这话,始作俑者当是周蒙。他躲闪赵敛严厉的眼神,说:“我、我忘了。”   “我从来没说萧弼死了,也不敢说他死了。你倒好,这样爽快地就替我宣告了?”   赵敛话说得轻飘飘,在周蒙心中却极其有分量。他很害怕赵敛忽然发火,万一又像以前一样当着所有兵士的面罚他,那他是一点颜面都没了。   遂道歉说:“是我错了!我该罚,我该罚!”他低头俯身认错,就差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周蒙原先不怕赵敛的。他以为赵敛是从小兵升上来的,人也不错,将来一定会知恩图报,认他这个“昔日上官”。所以赵敛刚任均州都部署时,周蒙一直和他称兄道弟。   赵敛起初是笑脸相迎,说什么都依,可等到天武军和雄略军的禁军整合完毕后,他突然就翻脸了。   赵敛不仅严厉呵斥周蒙“以下犯上”,还当众打了他三十棍。   周蒙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泪直淌,狠狠长了记性。他再不敢和赵敛嬉皮笑脸了。   但赵敛又是个很擅长先打一巴掌再给甜头的人,那次打过之后,他又和周蒙说说笑笑,如同往日。周蒙哪敢再和他笑了,屁都不敢放,看到他就低头躬身,不敢直视。   他不想再吃棍子了,见赵敛沉默不言,又躬身道歉:“都部署,是我错了!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吕征在旁劝道:“今天是好日子,就不要罚了。二郎不同他们玩去?”   赵敛这才莞尔:“不玩了,你和他们玩去吧。”他瞥了周蒙一眼,见他愁眉苦脸模样,又笑意渐浓,“愁什么呢?我说你几句,你还不高兴了?”   周蒙是胆战心惊:“哪能呢,我没有不高兴。”   “和他们玩儿去吧。”赵敛按上周蒙的肩膀,“这次你有功,我说什么都不会亏了你。”   周蒙看见赵敛的笑眼,更加觉得不安了。俗话说笑里藏刀,赵敛使得一手极好的刀。   夜风习习,周军营的将士们唱歌唱到很晚,周蒙也跟着他们唱到很晚。到后半夜,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帐子,方才躺下,便听有脚步声传过来。他对这脚步声非常敏感,不是他人,正是赵敛。   帘子才被人掀起,他惊坐起身,茫然说:“都部署?”   赵敛背着光,挡住了一切灯火月色。他悄然把帘子拉上,幽幽道:“周将军,我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   “什……什么事?”   *   谢承瑢到秦州有几天了。   他果真是能定住金宗烈的人,自他至秦,西燕竟然就真的停住攻势,转为相持。现在秦州只丢了一个辛平县,周燕交锋,不分上下。   深夜,谢承瑢还在听人汇报军中伤亡。他疲惫得很,一闭眼就流泪。   程庭颐见他憔悴,便说:“明早再听吧,夜深了,你应当回去好好睡睡。”   “正是战时,我不能睡。”谢承瑢揉捏眉心,仔细听贺近霖报军务,发觉遗漏,问道,“伤者,轻伤几人,重伤几人?”   贺近霖慌忙去看手中文书,闪烁其词:“轻伤大概有……”   “还能战的,都算轻伤。”   “是,还能战的……还有……”   听见贺近霖答不上来,谢承瑢抬眼瞥他:“我给你的期限不够么?”   “不是。”贺近霖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站在那里,“底……底下人没告诉我,只说了伤者几何,死者几何。”   谢承瑢不耐烦地捂住眼睛:“身为将,应该对底下情况一清二楚。不要说人怎么样,马、刀、枪如何,都是你要清楚的事情。当初你被封将,上官是谁?”   “是……是张管军。”   边上张延秋赶忙说:“管军,我可都把这些都教过给你了,你也说记得了。”   “我是记得,可你也没告诉我伤者要分轻伤重伤。我不知道,所以也就没问。”   谢承瑢很烦,不想听他们互相拉扯:“行了,现在去军里问,半个时辰内我要知道轻伤几人,重伤几人。问不出来,你就收拾辎重回珗州吧。”   贺近霖有些失落,弓着腰出门去。他前脚才走,张延秋便同谢承瑢解释道:“节使,这完完全全不能怪罪到我。”   程庭颐听了也说:“贺近霖原是这般平庸之才,怎么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呢?”   “这是官家新授的步军司都虞候,以前连军都指挥使都没做到。”关实说。   纪鸿舟一听,连军都指挥使都没做过的人现在做了管军,那还得了?马上嘲讽:“这是在做什么?现在是什么人都能做管军了?”   张延秋也无可奈何,论资历,他比贺近霖要老得多,近年也一直盼着升到三衙都虞候及以上,可惜官家没看中他。他道:“或许贺管军确实是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吧。”   “狗屁,人聪明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蠢货一定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纪鸿舟说。   程庭颐轻笑:“你说什么呢,这么多人在这儿呢。”   “我说的是实话,蠢货能做大周管军,那聪明人做什么?”   谢承瑢脑子昏,摁了好几遍穴位:“别吵了,花将军来报吧。”   等一众将军报完伤亡,贺近霖也回来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才进门就喊:“节使,我都清楚了。”   帐内人皆沉脸不悦,纪鸿舟有话就直说了:“真无礼,在珗州没学过规矩吗?”   贺近霖很是尴尬,赔笑说:“是我太急了,请将军恕罪。”   他把他手底下的军伤亡人数一一报清,谢承瑢听了,颔首说:“嗯,希望下回你来的时候,不要再像这次一样没头没尾了。”   “我会的,您放心。”贺近霖心中窃喜,他想着,四周人都对他嗤之以鼻,可只有谢承瑢宽恕他。果然他对自己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吧,散了吧。”谢承瑢实在是累了,挥手叫他们都回去。   帐中诸将都散了,纪鸿舟和程庭颐还留着。程庭颐见他疲乏不堪,万分心疼:“快去睡吧,天色也不早了。”   “还不能睡,要给官家写边报。”谢承瑢埋头趴在桌上,低声说,“过几日还要和金宗烈交战,我还没想好点哪个将。”   程庭颐说:“花流吧,他很能打仗,不如就让他去。”   “可是花流已经连带了很多次了,他也要休息。”谢承瑢侧过脸,露出一只带血丝的眼,“官家给我的将,除了花流、关实、张延秋,其他都不好用。”   纪鸿舟嗤笑:“贺近霖都能做管军了,还能有多好用的将?”   “你很不喜欢贺近霖?”   “我当然不喜欢。”纪鸿舟坐下来,很认真地对谢承瑢说,“愚昧之人不可用,留之,只能是祸患。”   谢承瑢不语,又闭上眼。   “大周的能将都已经被官家调去重镇了,珗州里能用的将不多,全都是贺近霖这样的人。”纪鸿舟说。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只是负责带他们。”   “谢同虚,现在是在打仗,没空给他们学怎么做将。不能用就不要用,宁愿让他闲在军营里,都不能让他稀里糊涂地带兵上战场。崔兴勇不也在秦州么?他就把主帅之职这样交给你了,然后在那安然悠闲地等着吃你的功绩?凭什么呢,就应当让他带兵和金宗烈打一回。”   谢承瑢思虑半晌,说:“崔公应该能打。那……那就让他去一回吧。”   商议完,程庭颐和纪鸿舟一起回营帐。   路上寂静,偶有夜雀咕咕。程庭颐盯着远处一片漆黑的树丛,叹息说:“官家把累赘塞给同虚,是想累死他吗?”   “我们都知道贺近霖是累赘,官家也一定会知道。”纪鸿舟对着头顶不圆的月,“官家择将,已经不是择能将了。”   “那是择什么将?”   “择听话的将。”   程庭颐默然:“贺近霖同他人不一样之处,应当是他足够听话。只要听话,能没有能耐反而不重要了。”他心中五味杂陈,望上纪鸿舟的侧脸,忽然问道,“哥,官家授我官职,是不是也是因为我听话?”   纪鸿舟听罢,盯着程庭颐的眼睛看好半晌,这才笑说:“又胡思乱想了,小苑儿。”   “其实我同贺近霖一样,也是一个无能的人。”程庭颐低头戳手指尖儿,“我没什么功绩,也没什么能耐。我凭什么能任秦州兵马钤辖呢?”   纪鸿舟搂过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谦虚之人才觉自己无甚功绩,整日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才最无能。你觉得呢?”   “你又哄我了。我是什么样,我自己知道。”程庭颐推开他。   “你若没能耐,官家也不会叫你跟我一起戍边。你总是妄自菲薄,只抑自己。”纪鸿舟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温柔,并不是无能的表现。” 第151章 四七 暴雨骤惊(一)   二月二十,崔兴勇带着一堆人马出营了。   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来秦州,更不想做什么援秦主帅。他真的在秦州呆够了,这辈子再也不想来了。可谁知道西燕又来攻打秦州呢?更不解的是,官家竟然让他一个七旬老人挂帅出征。   从珗州到延州,大军全速前进需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崔兴勇染了一场病,病得不能骑马了。没办法,也很庆幸,他把主帅之职暂交给了谢承瑢。   崔兴勇本就是武将出身,病好得很快。来秦州才安稳了半个月,他竟然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带兵了,这是头也不疼了,脚也不痛了,什么都好了。但就是心病难愈,他不想费脑子打仗,故还是装病。   即便他再如何如何装病,谢承瑢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周燕交锋不断,周军缺将,谢承瑢同他说:“将军总不能无功受禄,好歹要出门打一打,装个样子。”   崔兴勇百般不愿,可仔细想来,谢承瑢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援秦之战,大功在帅,他一个主帅没参加过一场战斗怎么行呢?将来到朝里受赏,底下人也不乐意。所以他说:“我愿意带兵出去打一打。”   就是二月二十。   这日还下小雨,头顶那片大乌云迟迟不散,崔兴勇抬头看天,无奈说:“天不详。”   他手下小将说:“大帅不要说丧气话,其实我们出去兜一圈就可以了,若雨下大,还能早些回来。”   崔兴勇一听觉得是,高兴出去了。   周军欢欢喜喜地出门打仗,燕军却笑不出来。自从谢承瑢来了,金宗烈就跟吃了什么畏惧丸一样,不是躲就是逃,弄得燕军灰心丧气,一身本领发泄不出。众将士们心里都憋了一口气,就等着金宗烈下令攻城。   今个儿天不好,扰人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有人来和金宗烈说:“今日有雨,周军见雨一定松懈。不如就此攻城,出其不意。”   金宗烈自己也觉得这场仗打得窝囊,丢人,想了半盏茶的工夫,说:“打吧。”   这就派了三千精锐去攻城。   这三千兵憋得太久了,那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没到秦州秦安县城门下就碰见了出来遛弯儿的崔兴勇军,这下是眼冒金光,士气高涨。再一看领头的将领,分明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心里头更兴奋了。   带头的将高喊:“砍了这老叟的头,咱们回去喝酒吃肉!”   那些西燕军一听,发了疯一样往前冲,逮到人就砍。   雨突然变大了,乌云完全遮住天光。天像漏了一半似的往下灌水,马蹄踩在水坑里,溅起一滩水花。而后,这些污泥浊水变成了鲜血,刀枪很快激烈碰撞。   崔兴勇抓过缰绳,挥枪和眼前铁骑铁人打过。   长枪打在盔甲上,“咚”地一身闷在雨里。水浇透了白缨,洗净上头的鲜血。   “大帅!这当是西燕精锐!”   崔兴勇暗自骂了一声娘,盯着大雨继续作战。他老了,体力不支,才打几个人就气喘吁吁。他大口呼吸着凉气,回头见身后士兵被枪抡在地上,不敢拼命了,指挥说:“撤,先撤回去!”   他带一千人往回撤,边撤边打。西燕军打得太猛,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加上暴雨,视野极不清晰,更加难打了。   “传令兵!”崔兴勇大呼,“去喊救援!”   传令兵飞马而出,直奔向城门口。但不等他来报,城门上的谢承瑢已经看见远处的交锋了。   “谢管军速开城门!谢管军速开城门!”   谢承瑢手里的枪早被雨水洗得冰凉。他拧着眉头看对面的刀枪铁骑,半晌不语。   贺近霖在边上急得跳起来,指着那头的崔兴勇说:“崔帅有危险!要不要开城门?”   见谢承瑢不答,他更沉不住气了,“谢同虚!”   纪鸿舟咬紧腮帮子:“雨太大了,对我们并不利。”   “请谢管军速开城门!请谢管军相助!”底下传令兵被雨浇得眼昏,战马仰头嘶鸣,他差点儿从马上掀下来。   谢承瑢思索着看这一切,还是没有说话。   贺近霖说:“派兵出城救援吧,管军!”   城楼上的将领都在等谢承瑢差遣。   “再这样下去,崔帅会出事的!”贺近霖恨得拿枪,“我去带兵救他。”   “谁敢?”谢承瑢忽然板着脸说话了,“全军待命,谁敢开城门,格杀勿论。”   “管军!”   谢承瑢分神去盯贺近霖:“听不懂我说话吗?”   贺近霖手被雨打得发抖,他用力跺脚,靴子全被水溅湿:“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西燕人把他们屠戮殆尽吗?”   崔兴勇分明已经打到城门下,他骑在马上,仰头迎漫天的雨。   “谢同虚!快开门!西燕军太强了,我实在是不敌啊!”   谢承瑢与其相视,说:“请崔公再坚持一下吧。”   “什么?”崔兴勇抹了一把脸,回头望向死战的将士们,“坚持不了!这是西燕精锐!”   “怎么能这时候开城门呢?”程庭颐从旁边冒出来,“不能开城门!”   谢承瑢微微点头,对崔兴勇说:“我会叫弓兵助你的,崔公再坚持。速传弓箭兵列阵!”   崔兴勇大口喘着气,既然谢承瑢不开门,他也没得说了。眼看敌军从身侧刺枪而来,他立即躲避,却被雨滑得跌下马去。   长枪数刺向他,他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摸着爬起来,再拿枪去打。   人、马哀嚎之声交杂,惊雷滚过,血沿着雨落满城门口。枪刃之下,无数皮肤被划破,苍白的手背埋在血中。   崔兴勇脸上挂不住血,他已经到极限了,喉咙好像是被扼住,几乎不能呼吸。他带着绝望的眼,再次望向城楼上的谢承瑢:“快开门!快救救我!”   谢承瑢听见他的呼救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不开城门。   楼下血流如河,西燕军杀尽了数百周军,兴奋得像野兽猛虎。他们吼着冲向崔兴勇,将他牢牢包围成圈。   欢笑声刺耳,目光如箭。他们抱着枪,似乎在想如何才能玩出花样。   “他妈的!”崔兴勇抖着端起枪,带最后一丝希望再望谢承瑢,“快!快开城门救我!”   谢承瑢心一揪,环顾四周,见弓箭手还未到位,骂道:“弓箭手还没来?!”   贺近霖仓皇地回答:“在路上,还在路上。”   “还在路上?!”谢承瑢攥紧拳头,“叫他们快点!”   “是,是!”贺近霖匆匆跑下楼去,“快点,叫弓兵再快点!”   谢承瑢好像冒汗了,碍着雨,他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他心里也摸不稳,目光紧锁着底下的崔兴勇。   崔兴勇当真是拿不动枪了,他完全被枪带着走。枪挣扎着要逃出去,他抓不住枪杆。   四周的西燕军要玩弄他,各自拿枪刺一道,一道一道划破他的盔甲。   他的小腿被砍伤了,站不稳,扑通地跪下去。枪滑泥飘走,脱离了他的手心。血从他的皮肉上泻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青筋骤暴。   他看不到城楼上的谢承瑢,但他听见谢承瑢说:“请崔公再坚持,我还是不能开门!”   “不能开门……”崔兴勇真的快没力气了,他用手抵挡着西燕的枪,在血光中,他终于看见谢承瑢的脸了。   他说不上谢承瑢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轻蔑,又也许是不满,谢承瑢应当最厌恶逃兵。崔兴勇这下才反应过来,让谢承瑢开城门救他,他岂不是成了逃兵?他英勇了一辈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当逃兵呢?   “老子……老子七十岁,除了皇帝父母,还从来没为谁跪过!”崔兴勇朝着面前的敌军啐了一口,撑手臂要再站起身。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泡在雨里颤抖。他的手臂上全是血,染了一片红。   头上的雨越来越大了,他的头鍪不在,水就沿着他的发滚下来。他看见自己散下来的白发,还有地上水坑里他的倒影。   他是一个狼狈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和昔日他驭马横枪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枪刺穿了他的肩膀,还没等身体反应过来疼痛,他就已经被长枪掼在地上了。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努力挣着,还能看到城上的谢承瑢。   谢承瑢趴着城墙用力往下看,有水从他头盔上滴下来,似乎坠在崔兴勇的眼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向谢承瑢求救,可是谢承瑢还是那样冷眼看着他。   “看吧,你的手下就是不开城门呢!”西燕军在旁边嘲讽崔兴勇,“在秦州这么多年,教出来一个白眼狼?”   崔兴勇死死盯着谢承瑢,他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了,谢承瑢始终没有挪动过脚步。他就站在最前面,冷漠地看着崔兴勇。   崔兴勇狰狞着脸,血手摸到地上的枪。算了,都是要死的,要能英勇地死了,将来他还是千古流芳。   “算了,别他妈开城门了!”崔兴勇大喊着,就在此时,一圈西燕人遮住了他望向谢承瑢的视线,无数枪向他捅来。   “崔公!”   有一阵巨雷响起,天被闪电劈裂了一个口子。   这时候才有弓兵上城楼,万箭齐发,伴着雨一起冲向西燕士兵。   谢承瑢的眼愣住了,他极力想去见底下的人,可他能见到的,只有被数十杆枪插成筛子的崔兴勇,还有无数受箭而死的西燕军。   血随着雨漫上来了,要没过谢承瑢的脑子。   “崔公……”   一支飞矢突然从下面窜上来,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   “谢同虚——!”   谢承瑢有很久的痴钝,直到他倒在雨水中,鲜血漫成了泊。   天上的雨掉在他的眼里,他木讷地看着天上的雨。   崔兴勇死了。他想着,因为他拒开城门,崔兴勇战死在城楼下,战死在他的眼前。   他感受到钻心蚀骨的疼痛了,就在此刻。   像要死了一样疼。   *   建兴二年,谢承瑢被贬到秦州任兵马钤辖。那时候,崔兴勇是秦州马步军都部署。 第一回 在秦州见面,崔兴勇和他说:“来秦州,实在是委屈你了。”   秦州和珗州是一点儿都不能比的。秦州夏日炎热,冬日寒冷,春秋极短。崔兴勇说,他很不喜欢秦州的天气。   “若说哪儿天气好,还是珗州最好。”   谢承瑢是珗州人,但很不喜欢珗州。那时候他说:“我去哪儿都行,就是不想去珗州。”   崔兴勇大笑:“你还年轻,想出去闯。像我们这样年纪大的,就只想安享晚年了。”   “崔公应当可以告老还乡了。”谢承瑢说。   “不,还不能。”崔兴勇无奈道,“我走了,谁来守秦州呢?”   “人家都说,活得越久,越不怕死。可我却不是。我是活得越久,越怕死。”崔兴勇折过军营里的桃花,笑说,“同虚,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吗?我在战场打了这么多年仗,每赢一回,就越惜命。年轻的时候没享受过安稳日子,老了之后反而向往起来了。”   谢承瑢年纪小,不懂他的心思。   “我有许久没见到我儿子女儿了。我家人多,小孩儿满地跑。我是一个都舍不得啊。”崔兴勇满眼笑意,“我想快点,快点回家。”   在秦州前两年,谢承瑢生不如死,崔兴勇也当是生不如死。   日子是完全没有盼头的,守城、打仗,打仗、守城,还要分心镇住底下那些心高气傲的将领。   软弱就一定会被欺负,即便是身居高位。   “他们要是对你狠,你一定要比他们更狠!同虚,做武将久了,你会发现,所谓‘仁将’,所谓‘仁义’,只会让别人蹬鼻子上脸。   “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同他们好好说话,是绝对起不了作用的!你只有把他们打服,你只有让他们畏惧你!”   谢承瑢在绝望中前所未有地生了杀心,那是他第一次在军营里杀人,是他第一次把枪指向了自己人。   “谁再像他一样,以下犯上,悖逆不轨,我一律按军法杖杀。”   他沾了满手的血,换来的,是全军将士的畏怯与服从。   崔兴勇边喝茶,边对他说:“你瞧吧,这些都是这样。不仅是这些武人,还有那些文人,你越是客气,他们越是得寸进尺。”   谢承瑢有许多位先生。赵仕谋是他的先生,教会他学枪,教会他怎么恩威并施,要他做仁将。崔兴勇也算是他的先生,教他怎么心狠,教他怎么做一个人人畏惧的悍将。   仁将和悍将注定是不容的,想做个好人未必简单,但想做个恶人一定容易。   只是崔兴勇没想到,是这样的恶葬送了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周六突然有点急事,一直到今天傍晚才处理好,抱歉~ 第152章 四七 暴雨骤惊(二)   这一箭射得谢承瑢旧伤随新伤一起发作,昏迷了好几天都不醒。   周军乱作一团。将士们一面哭丧主帅崔兴勇战死,怨恨谢承瑢不开城门,一面担忧谢承瑢也没了,那支援秦州的禁军就彻底垮了。   崔兴勇死后,秦州一直在下雨。贺近霖不知道老天爷是在悼念崔公的死,还是在谴责谢承瑢的冷漠。他坐在谢承瑢的帐子外面,撑一把小伞看周围的人。   每当有一个人走过帐子,他都对着那个人看。具体在看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谢承瑢是不是真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谢承瑢了?他记忆里的谢承瑢,是温柔的,是和善的。他不会忘记谢承瑢对他的恩德,也不会忘记谢承瑢亲自骑马带他回家的那个夜晚。但是谢承瑢变了,自他和赵敛混在一起,自他从均州回京,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温柔到似四月风的谢承瑢没了,现在的谢承瑢,是人死在自己眼皮底下都不会有丝毫怜悯的谢承瑢。   贺近霖对着雨水叹息,看见关实过来,默默抬起头。   “管军醒了吗?”关实问。   贺近霖摇头:“六郎在里面照料他,目前还没醒。”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不去练兵?管军现在受伤,西燕人说不定晚上就来攻城,你坐这儿是什么意思?”关实看他懒惰的模样,心中不悦,狠狠把地上的水都踢他身上,“快练兵去!”   等贺近霖踉踉跄跄走了,关实才进帐,他看见那边卧着的谢承瑢,也不由唉声叹气:“明明穿着甲胄呢,怎么能中箭?”   彭六抚摸谢承瑢滚烫的额头,又用冷水过麻布:“他忙着看底下的崔公呢,就被西燕人钻了空子。”   “这伤不轻,要不要写封信给殿帅?”   “别了吧,你想把他们都给急死。”彭六挥手,“秦州现在情况比我们急,这些事就不要说。”   关实在帐子里徘徊踱步数十圈,说:“崔公没了,这事儿怎么向朝廷交待?”   “该怎么交待,就怎么交待。”   “就说咱们管军不开门支援,活活把崔公拖死了?”   彭六剜他一眼:“滚你的,你说什么混账话?”   关实说话没过脑子,呸呸打自己嘴巴:“军里都这么传的,方才纪将军已经处置了一批人了。又不能杀,也不能打,谣言当然止不住。”   彭六不理关实,继续把麻布浸冷了贴在谢承瑢的额头。   良久,他才说:“纪将军还在,程将军也在,我们都在。不能同虚倒下了,我们就乱了、糟了。”   “等雨停了,我们得打回去。”关实说,“得把这仇报了,得让金宗烈滚出秦州。”   彭六擦过谢承瑢的额头:“延州不好,秦州怎么能好呢?”他转头问关实,“你会写字吗?”   “我不会,但我认识一个人会写字。怎么了?”   “我要写信。”   “你写给谁?”   彭六故意撞开他:“谁最舍不得节使,就写给谁。”   *   自从赵敛到了延州,延州的局势就开始逆转了。   周军收了不少西燕的降军,原先队伍壮大许多,所以从守转攻,现在已经收了被攻的晋和县。   西燕的大将萧弼没死,但伤得很重,右手完全废了,根本就不能指挥战斗,赵敛又趁机压着萧弼军打。   三月里,官家回复赵敛请罪的札子也到了延州,如他所料,官家根本就没有怪罪他,还夸他做事果断,升了他的食邑。赵敛也料到如此,毕竟在战时,就算官家心里再有气也不好发作了。   雄略军打了一路胜仗,现在已经到了所向披靡的地步。曹规全见此向赵敛提议,希望他赶紧平定延州,速速班师。   赵敛嘴上说是,可说归说,做归做,他又不急着打了。他想要慢慢和西燕磨,为自己、为手下将士,再多挣些战功。   磨到三月初十,他收到了一封秦州来的密信,署名是彭六。   信上说,崔兴勇出城碰到金宗烈的三千精锐,不幸战死城下;谢承瑢一时分神,被箭射穿肩膀,今还昏迷不醒。   赵敛才读到这里,后头再有多少字都看不进了。   “怎么了?”瑶前问。   赵敛捏住软绵绵的信纸,眉头紧皱:“阿昭出事了。”   瑶前急忙夺过信来看:“崔兴勇死了?!秦州主帅崔兴勇死了?”他难以置信地把信再读一遍,“秦州主帅战死,后面的仗怎么打?”   赵敛没说话,挥开案上的纸,抓了一支笔就来写。   “你做什么?”   “谢同虚出事了,我不能再在延州玩儿了。最好是一个月把延州两县收回来。”   瑶前大惊:“一个月?一个月想把萧弼的军逼退,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赵敛冷冷说:“不容易,不是做不到。你现在出去叫他们备战,明夜我要攻萧弼的军营。”   “明夜?!二哥,你犯不着为了谢承瑢做这些没有把握的事情!”   “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叫你做,你就去做,不要在这儿劝我。”   “二哥!”   赵敛瞥了他一眼:“去叫他们备战!”   “是。”瑶前悻悻然出门,他觉得赵敛疯了,一个月把西燕军逐出延州,真能做到吗?即便雄略军士气高涨,即便赵敛敢打敢赌。这太冒险了,激进未必能有成效。瑶前反复思量着,又想到了谢承瑢。   谢承瑢要是这回死在战场上,二哥会怎么样?他知道二哥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或说是一个非常偏执的人。如果谢承瑢真的死了,二哥会怎么做?会原地造反吗?雄略军都已经带出来了,想造反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瑶前希望谢承瑢没事,他不能赵敛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第二日,赵敛开始猛打萧弼军了。   现在萧弼军无首,士兵分散,赵敛派了三路军去剿。他不想让西燕军退到梓州,这样他就没有借口北上入秦,所以他把这些残兵败将全部往北赶,一路穷追不舍。   萧弼费力拖着伤残的身子往秦州逃。他还留着之前赵敛废他肩膀的那把刀,那是他耻辱的见证。他要时时刻刻都记得,就是这把刀废了他的右手,就是赵敛毁了他。现在他又被赵敛像逗蛐蛐一样追着打,窝囊到家了!   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金宗烈那样畏惧谢承瑢,这下他深刻地体会到了。他对赵敛既怕又恨,恨得想啖其肉、饮其血,怕得像鼠躲猫、蛇避鹰。   “赵敛究竟要把我们赶到哪里去?”萧弼手下的将问他。   萧弼坐着驴车,底下土路颠得他头发昏。他还抱那把长刀,忿忿说:“谁他妈的知道赵敛是什么意思?想把我们赶到秦州,然后把我们赶尽杀绝吗?!我绝对不会如他所愿!”   “大将在秦州,到时候他一定会来接应我们!”   萧弼嗤之以鼻:“他?谢承瑢一来,他就吓得躲起来了,这他妈的还打个屁的仗!”   驴车跑得不快,眼看赵敛军就要追上,萧弼急呼:“再快点,再快点!”   赵敛追着萧弼入了秦州,果然碰见金宗烈派来的援军。   他自然是不害怕金宗烈的,上来就直接打。这一场战打得激烈,但有赵敛身先士卒,将士们也很有斗志,连把燕军打到秦州辛平县城下。   而在此时,另有一支禁也正在作战。赵敛眯眼去看那里带头的将,貌似非常眼熟。   “那是贺近霖吗?”他问瑶前。   瑶前眺望远处,说:“确实是贺近霖。”   **   谢承瑢醒了,但身子很虚弱,连话都喘不上来,更不要说指挥大军作战了。秦州主帅殂,大将伤重卧床不起,能撑得住擒虎军的只有贺近霖他们这些新将。   贺近霖虽对谢承瑢有了改观,可仰慕他的那颗心仍未变。花流已经立了很多功了,他还没有。这一个月他都非常积极,即便仗打得烂,即便是他看见燕人的铁骑还会畏惧,他也要坚持率军在前。   他想趁着谢承瑢受伤的时候多立点功,想做个让谢承瑢夸赞的好将。   这回大概是他打得最烂的一场仗,还恰好被赵敛看见了。   赵敛这回合已经战毕,大军没撤,就在不远处等着贺近霖军打仗,颇有兴致。   “二郎不上去帮帮?”杜奉衔来问。   赵敛摇头:“我看看大周新将有什么本事。”   瑶前嗤笑道:“看来三衙里没几个人了,这样的也能来充管军。”   赵敛低头把照夜后颈上的毛理顺了,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个贺近霖,好像对谢承瑢很不规矩。   他摸毛的手暂停,又遥望挥枪如跳舞的贺近霖:“要等他到什么时候?再这么磨磨唧唧地打,天都要黑了。”   杜奉衔抱拳说:“我上去帮帮他。”   说罢,他带着五百骑兵上前支援贺近霖。   贺近霖身先士卒是不错,不过他真不是个练武的料子。手脚软绵绵的不说,他骑马时必须要抓紧缰绳,否则就歪歪扭扭得要摔倒。   如今他已经和西燕军打了有一个时辰了,精疲力尽,恨不能坠马躺下。就在这时,有一支援军前来相助,贺近霖以为是花流派来的军,立刻喜上眉梢。   他军跟着这支军打了个小胜仗,正准备欢喜庆贺时,迎面就碰上了赵敛。   贺近霖要如何才能形容眼前这个高大威猛的将呢,赵敛的个头相当高,六尺更甚,比旁边最高的将都要高一小截。他肩膀极宽阔,手臂粗壮,整个人散发着浓浓的压迫之感,叫人不敢相近。   赵敛的身姿过于出众,贺近霖第二眼才注意到赵敛的相貌。皮肤不白,眼神凶恶,看上去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贺近霖有些看呆了,一动不动坐在马上,直到赵敛骑马走到他跟前。   二人相视半晌,还是赵敛先伸手,轻拍贺近霖的肩膀。他没有用多大力,却生生把贺近霖拍得坠下肩膀,龇牙咧嘴。   “见过管军。”赵敛说。   贺近霖有些不敢直视赵敛的眼睛,他唯唯诺诺地抱拳:“原来,原来是赵将军。”   战场上莫名其妙刮了一阵风,差些要把贺近霖给吹翻。他卷紧缰绳,说:“将军不是在延州吗?为何会在此地相遇?”   赵敛期待贺近霖问他这种话,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我是追着萧弼来的,所以入了秦州境。”   “萧弼?”   贺近霖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又对上赵敛难以度量的眼。   好像在说:你不把我领到援秦大营去吗?   他没法违抗这样的眼神,战战兢兢说:“既……既然入了秦,就先和秦州的副部署见一见吧。”   【作者有话说】   小赵就是典型的,我行我素,做事说话完全看自己心情。他一般情况下都会好好说话,但是看到特别讨厌的人他就忍不住摆臭脸。他很拽,是很讨厌的性格!(′?Д?)」 第153章 四八 愿就此见(一)   谢承瑢又做梦了。   梦见一片白茫茫的地,雪缠着风飞向他,扑了他满身。他走在雪地里,脚深深陷入雪中,要很费力才能拔出来。风大雪大,他裹紧了身上的氅衣,遥望远方的白山。   “谢昭然……”   他茫然对雪。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佟立德就站在那片雪里,他展开手臂,要把这漫天的雪指给谢承瑢看。   “你怎么知道我叫谢昭然?”谢承瑢拔出脚,再次埋进雪坑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很久吗?”   “我死了很久了,你也死了很久了。”佟立德大笑,“谢官人,你也死了很久了。”   谢承瑢摇头:“我没有死。”   “你确实已经死了。”佟立德凝住笑容,“自从你深陷污泥时,你就已经死了。谢昭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清清白白的谢昭了。”   “清清白白……”谢承瑢的肩膀突然疼痛起来。他弓起背,拼命想堵住身上冒血的窟窿眼。   可是血还在流,他一点儿都拦不住。   “你这辈子都融不到那些人里面,这辈子都不能和他们共情的。你白白葬送了对你有恩的崔公!你手上的血已经洗不掉了……”   眼前白骤而变成红色,他抬起眼,原来漫山遍野的雪不是雪,是血霜。   “推翻不了它,你就只能成为它!你只能成为它……”   谢承瑢陷到无尽的地狱中去了。他听见无数恶鬼哭泣,他看见娘被恶鬼缠身。他望见数万曾被他杀死的士兵,望见崔兴勇……他们都在伸手乞求他的解救!   “只要你下了地狱,我们就能活了。只要你死了,我们就能活了……”   他猛地惊醒,汗浸了一身。   帐子里没人,这会儿他们都去操练了,也没得空来盯着他睡觉。他缓缓环视帐子一周,嘴中念着:成为它……成为谁?   他颤抖着坐起身,用袖子擦干额上的汗水。外头偶有脚步声近,他懒得动脑子分辨是谁,只是伏背想事情。   因为他不开城门,所以崔兴勇死了。可他根本不能开城门,如果开了城门,那因此而死的人会有更多。他至今仍在反思,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就不该让崔兴勇出去溜圈儿,更不该在崔兴勇痊愈之后还占着主帅之位。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以为只要秦州挂着他的旗子,金宗烈就不敢来犯。   现在崔兴勇死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官家交待,也没想好怎么和文武百官交待。   真该就这样睡过去的,那就不用再管这些烦心事了。死了,也就不怕有人骂了。   帘子被人掀开,贺近霖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管军。”   谢承瑢望过去,虚着声音说:“怎么了?”   贺近霖把帘子系上,蹑手蹑脚地跑到谢承瑢跟前去:“方才我在辛平县外头和燕军打了一场,胜了。”   谢承瑢反应了很久,才说:“嗯,你做得很好。”   “您现在病了,没办法分神再管军里的事。我虽愚钝,但渴望帮您分一点儿压力。”贺近霖字字肺腑,“我想替您分忧,您只管安心养病吧。”   他靠谢承瑢很近,伸一拳就能碰见人。   谢承瑢闻到贺近霖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这淡香莫名熟悉,只一缕就让他想起身在延州的阿敛。他疑心说:“军里来什么人了吗?”   “来什么人?”贺近霖支支吾吾的,咽了好几口唾沫,“管军,有件事我不知要不要同你说。”   “你说。”   “我……我之前听人家说,延州现在局势大好,萧弼军也几乎都撤出延州。”   谢承瑢松了一口气:“这是好事,你紧张什么呢?”   “可我听说……均州的都部署不是到延州支援了么?萧弼军之所以受到重创,是因为均州都部署爱杀降。”贺近霖看见谢承瑢露出疑惑的表情,又立刻说,“均州都部署暴戾不堪,坑杀了数万西燕士兵,据说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萧弼因此损失了无数战将,不能同其作战,这才退出延州。均州都部署还想虐杀萧弼呢,但是失败了,没有杀成。”   “坑杀士兵?虐杀萧弼?”谢承瑢听得脑子晕,“怎么会呢,怎么没人来告诉我这回事?”   贺近霖作为难状:“这都是被人唾骂千千万万遍的事儿,哪能放到明面上来谈。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们还说,均州都部署原来就爱杀降,曾在崇源年佟刘叛乱的时候,他就杀降过。所以……所以这话,也不算是捕风捉影的。”   谢承瑢不语,他背后噌噌冒冷汗,可又不知道回答什么。   后来他随口问:“你怎么突然说起均州都部署来了?”   “均州都部署他……到秦州了。”   谢承瑢抬起眼,露出星星点点喜悦的神色:“他来秦州了?”可随后,他又忐忑起来,“他来秦州做什么?”   贺近霖说:“不知道,总之就是来了,还正好与我碰上。”   谢承瑢有点儿担心了。原来赵敛私自调兵出均州支援延州已是放肆举动,今又随心所欲到秦州来,岂不是放肆上加放肆了?他觉得不好,不顾背后疼痛掀开被子:“他在哪里?”   “你怎么起来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我不疼了,我要去找他。”   *   赵敛到了均州军营,不能第一个见谢承瑢,只能先和纪鸿舟见。   纪鸿舟听传令兵说他来了,高兴得亲自跑到军营门口接人。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总算看见昔日伙伴了,差点儿流出眼泪来:“二哥!”   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军营中才放饭。帐子外点了火把,方勉强照亮来路。   赵敛在马上辨认一会儿,确认是纪鸿舟无误,赶忙跳下马,疾步到他面前。   他扶着纪鸿舟的上臂看许久,高声说:“无意入秦州,天色已晚,只好先借你这儿住一夜。”   纪鸿舟一下了然,大方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不要说是一夜,你来这儿住半个月也成!”   两个人也傻了,一直笑,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要作揖。   “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好作揖,论官你比我高。快进来!”   二人久别重逢,话格外多。纪鸿舟问他近况,他一一俱答,好像原先没通过信。问他还不成,还要和边上的将士们解释,说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又说他怎么到秦州来的,云云。   直到营帐里,没人盯着了,才稍稍自在一点。   这也不必强笑了,赵敛沉下脸,立刻想去看他心里挂念的谢承瑢。   “你来秦州,有调令吗?”纪鸿舟赶紧问。   赵敛坦然道:“有个屁的调令,没有调令,我瞎跑的。”   “你要死了,你擅自带兵出城,擅离领地,是不是要死?”   “死什么死,不过就是追萧弼追远了,到了秦州,恰逢天黑,我就多逗留了一阵子。这也不行?”   纪鸿舟无言以对:“你别仗着有功就为所欲为,你这功说到底还是谢祥祯让给你的,猖狂什么呢。你敢猖狂,我还不敢,我还有家室呢,你不要拉着我一起死。”   赵敛推他一把:“别天天死不死的挂嘴边,我还不想死呢。阿昭呢?怎么样了?”   “醒了,伤口还凑合,就是人有些呆了。这可不能怪我没找人给他治,他原先就有旧伤未愈。”纪鸿舟看赵敛要跑,拽着他手臂就往回拖,“我真服了你了,你乱跑什么?人就在那儿也不能丢,你现在就去找他,干脆让全军营的人知道好了。”   赵敛转了一圈,到椅子上坐。他问:“人呆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机灵了,同他说话,他要反应很久才能答。医官说也许是伤到脑子了,有些忘事,过几天就能好。”   “忘事?伤到脑子?”赵敛又站起来,“可不能把我给忘了。”   纪鸿舟再拦住他:“哪能把你忘了?把我们忘了都不能把你忘了!晚点再去吧。”   赵敛同纪鸿舟坐在帐子里,没空吃饭,光顾着谈延秦战事。   纪鸿舟说:“曹规全原先就因赐婚的事情和谢祥祯闹不快,现在官家又把他们弄到一阵去打仗,我实在不解。将相不和,仗能打顺吗?”   “将相不和才好呢。依我看,官家分明是忌惮谢祥祯了,不想他位高权重,手握兵柄。如果我是官家,也会找个人来牵制住谢祥祯,防止天高皇帝远的,谢祥祯自立为王。”   “官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让谢忘琮和谢承瑢管军呢?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两个。”   赵敛一颗一颗拨手上的佛珠:“一个太多了,三个最好。反正都是一家子,各管各的,等不要了,逐个再破。力分散了,总比力和起来好打。”   纪鸿舟恍然大悟:“谢家看上去是一家,其实内里未必团结。二哥你这样想,其实也有道理。”   其实这不是赵敛想的,是先太后、先父和先相公一起想的。而他只是顺着他们的意思继续做而已。   他拨弄珠子的手停了,说:“我不打算让谢同虚和谢祥祯争,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他捞出来的。”   “为什么?”   “谢同虚根本就不适合做武将,做武将只会把他原本的性子磨得一干二净。他满身是伤,到头来倘再被官家猜忌,怎么办?他本来就是负伤前行,从秦州到珗州,再从珗州到均州,又再来回奔波。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能要了他的命。”   纪鸿舟没说话。   赵敛又说:“我不能走一步算一步,他将来怎么样,我将来怎么样,这些都是要思量的。谢同虚根本就不是做武将的料,这条路走得越远,他越痛苦。”   “你想全身而退?谢同虚现在已经做了管军了,再想退,根本做不到。”   赵敛把珠子揉成一圈,揣在袖子里:“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他全身而退。”   纪鸿舟倾身上前去,问他:“要是谢同虚不愿意呢?要是他舍不得丢下已得的权柄,又怎么办?”   “不会的。”赵敛从容说,“我足够了解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有办法走,他绝对不会回头的。”   “你太相信他了。”纪鸿舟无奈地摇头,“二哥,你把你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了。他和谢祥祯是亲父子,血和水,到底哪个浓?”   “血浓,可我也不是水。谢祥祯将来要怎么和官家斗,要怎么自保,这些和我都没关系。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我想把谢同虚带走,他凭什么拦我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走的。”   纪鸿舟说不上话了。他该不该责备赵敛执迷不悟呢?可他自己也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全身而退,他也想带着程庭颐走。   默然良久,他同赵敛说:“如果你有全身而退的办法,记得告诉我。” 第154章 四八 愿就此见(二)   赵敛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刚准备起身到门口去看,纪鸿舟解释说:“估计是外头将士们吃完饭路过吧,等夜再深点,我带着你去见谢同虚。”   “他受这么重伤,都是谁来照料他?”   “彭六郎,有时候关实也会去。贺近霖去得也多,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要么就坐帐子外边儿守门,反正寸步不离。”   赵敛爱吃醋,但也不是什么人的醋都吃。贺近霖还不够格儿让他吃醋,但他就是有点不高兴:“我以前听说,贺近霖总喜欢跑到谢同虚帐子外面瞎转?”   “是,他是爱这样,曾还被谢同虚罚过呢。后来是不是还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赵敛心烦意乱,又把袖子里的佛珠拿出来转。   纪鸿舟是看出来了,大概是不爽的时候需要转珠子,要平复怒火的时候也需要转珠子。这珠子啪嗒啪嗒响的,估计跟赵敛的心一样乱。   “你犯得着跟他计较?谢同虚以前不是替他解过围么,这也才黏着谢同虚。”   赵敛不悦,又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帐外昏黑,火把的光投在地上,风一吹就作飘飘然。   贺近霖猫着腰,把耳朵贴在帘子上听。他才踩过火把下的杂草,有火星从盆上掉下来。   “你这么小心眼,还不准别人凑着他了?”   “换作你,你愿意吗?我没砍了他就已经很不错了。”   贺近霖屏足气,心里骂了赵敛无数遍,又想要听得更清楚。他不小心拽动了帘子,帐内顿时没有声音了。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过来,另有拔刀磨蹭之声。   “糟了。”贺近霖心说不好,急忙转身就跑。   他的影子跑得快,但赵敛的刀光更快。还没等他跑开,长刀就已经冷不丁架在他脖子上了。   冷白的刃映着帐子外火把的光,赵敛撇过刀面,把光送到人脸上去。   贺近霖脸噌地发白,嘴唇不自觉轻颤着,有汗从额上滚落下来。   “我以为是老鼠呢,没想到是个人啊。”赵敛虽笑着说话,却没有把刀收回去的意思。刀刃顺着贺近霖的衣领磨了一圈,赵敛悠悠走到贺近霖跟前,歪下头来看这张惊恐万分的脸。   纪鸿舟掀帘子出来,吓了一跳,立刻说:“这是步军司都虞候,二哥怎么能对他刀剑相向。”   赵敛慢慢放下刀:“多有得罪了,天太黑,我才看清是贺管军。”   “无……无妨。”贺近霖想起来自己还是个管军,立即挺起胸膛。   “贺管军有何事指教?”   贺近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我……我是奉小谢管军的命令,来问你雄略军的事情的。”   “哦,那你就进来吧。”赵敛收刀进鞘,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小谢管军已经醒了?”   “醒了,”贺近霖避开赵敛的目光,“你自外来,不去拜见小谢管军,还来问我吗?”   赵敛笑了:“你教训的是,那我马上就去见了。”   贺近霖愤愤,恨不得用刀捅赵敛几回。可怎么想是一回事,身体下意识的表现又是另一回事。他没能凶狠起来,小声地说:“小谢管军在休息。”   “不是醒了吗?又休息了?”   纪鸿舟心想赵敛心眼也太小了,打趣道:“管军当然是为同虚分担的,别在外面说话了,快进去吧。”   赵敛进门了,贺近霖犹豫了半晌也进去了。他也不知道该问赵敛什么,为了做样子,还是随便问了。问完之后,他说:“承宣使是无意进秦州,尚无官家诏命,今夜过后,应速速回延州才是。”   赵敛揣着手,漫不经心说:“放心,我会速回延州的。”   “承宣使助我胜了燕军,来日,我会报答承宣使的。”贺近霖又说。   赵敛有意问他:“你怎么报答?”   贺近霖一愣:“我……”   “得了,二哥不要总是逗人家。”纪鸿舟解围说,“夜深了,二哥就回去先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也不迟。”   “对,夜深了。”贺近霖慌忙站起来,“我要回去复命,承宣使也早些休息吧。”   赵敛看他要走了,也起身说:“没关系,我和管军一起走吧。小谢管军有什么托你问的,你尽管问清楚。你问得清楚,我也答得清楚。”   贺近霖赶快说:“我都问清楚了。”   “可是我还没有答清楚。”赵敛走到贺近霖身边,“正好同路,我们一起走吧。”   夜很深了,军营里有些地方并没有火光,走路要借月色。   赵敛是生人,摸不清路,全靠贺近霖来带。他与贺近霖一后一前地走,直到远了纪鸿舟的帐子,他才问话。   “小谢管军待你应该不错吧?”   贺近霖有点得意:“是不错。”   “怎样不错?”   “就是不错。”   赵敛笑了两声:“这儿就我们两个,你我也没必要绕圈子了。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有什么好拐弯抹角?”   他说话凶巴巴的,贺近霖听了哆嗦,便期期艾艾地回答:“小谢管军待我如同手足。”   “哦,小谢管军待我也同手足。”赵敛说。   贺近霖一听,果然忿忿不平。他握紧拳头,鼓起勇气问:“既小谢管军待将军如手足,将军何故欺他?”   “我怎么欺他?”   “欺他辱他,不准旁人近他,不算是欺吗?”   赵敛辗转想了很久,点头说:“嗯,你说得倒也对。我是欺他了,你要如何?”   贺近霖心想怎么会有如此无耻、道德败坏之人!他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都没有名节重要,你若真有颗良心,就不该毁了……”   赵敛突然揪住贺近霖的衣襟,丝毫不费力地将他拎起来,顶到后面的石头上。   石头坚硬,贺近霖生生撞上去,疼得龇牙咧嘴、皱眉扭脸。   “毁了什么?”赵敛冷冷问。   “你……像你这样粗鲁的人,是不配小谢管军待如手足的!”   赵敛觉得他说的这句话格外好笑,扬声笑了很久。   贺近霖也是怕得咽唾沫:“你、你笑什么?”   “说到底,你也是官职比我高的,怎么胆子这么小?”赵敛凑近看贺近霖瘦瘦的脸颊,“你吓得脸都白了。”   “我没有!”贺近霖想甩开赵敛,没甩掉。他放狠话说,“你知道我是上官,为什么这样无礼!难道世家出来的子弟,都是这样不堪的人吗?!”   赵敛坦然道:“对啊,怎么?珗州谁不知道我顽劣不堪?”   “真是无耻!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欺辱小谢管军!”   “欺辱?”赵敛的手渐渐松了,“怎么,他告诉你他不愿意?”   贺近霖用指甲殴赵敛的手背:“他不敢和别人说,可我最了解他!赵敛,你到底要胁迫他到何时?!”   “我就是爱胁迫,你能怎么样?”   “我会杀了你!”   赵敛骤而蹙眉,一手掐着贺近霖的后颈就往地下摁:“你是真的在找死。”   贺近霖猛地挣扎,抬头要往上走,却怎么也都挣不开赵敛的束缚。赵敛力大无穷,贺近霖只觉得脖子火辣辣地疼,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他快要憋不过气,脸也胀得紫红。即便如此,他还要说些狠话:“如此强迫他人,你不怕他恨你吗!”   赵敛把贺近霖推到地上去:“哦,那我和你小谢管军的关系,可不能光用恨来形容了。”   贺近霖跌了满嘴泥巴草,身子骨像是散架了。他觉得委屈,又觉得难过,到现在只能骂出来一句:“你真卑鄙。”   就在这一刻,赵敛突然释怀了。真是荒谬,他竟然真的在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计较,看来以前所有的风度都荡然无存了。他看到贺近霖哭了,甩了一个破布给他:“擦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辱你了。”   贺近霖没擦,他仰着头问:“你也是这样欺辱小谢管军的吗?”   赵敛真的笑了:“可不止,你又要哭了?”   “卑鄙!”   “卑鄙卑鄙,你只会说卑鄙了。”赵敛拍拍手上的灰尘,“天色晚了,早点回去吧,小谢管军那儿你就不必去了。”   贺近霖还想说话的,赵敛突然“啧”了一声,他不敢说了。   “趁我还能和你好好说话。”赵敛语气渐柔,“你担心的事情是多余的,其它事情你也不必知道。”   “那什么事情是不多余?”   赵敛真想揍人了:“我现在不能和你好好说话了,快滚,别惹我。”   贺近霖看着赵敛往谢承瑢的帐子去,急得快把牙咬断了。他还是觉得赵敛野蛮,原来赵氏都是这样野蛮的。   *   谢承瑢想亲自去找赵敛,但他根本就下不了榻。贺近霖那时候答应他要把赵敛叫来,等到天黑透了,赵敛也没来。   他坐在榻上盼了很久,只把彭六给盼来了。   “换药了。”   谢承瑢不想换药,他问:“赵二呢?我听说他到营里来了,怎么没找我?”   彭六说:“承宣使在和纪将军说话,也许一会儿就来了。”   “你去催催他吧,我……我急着见他。”   彭六看谢承瑢难得露出这样无助的表情,心里很为难:“那等换完药,我立刻就去催他。”   他给谢承瑢换药,谢承瑢一声不吭。快换完了,谢承瑢问他:“我听人说,赵二在延州又杀降了?”   彭六摸着脑门:“我没听说这回事啊。”   “雄略军的也没跟你说?”   “没有,刚才还碰见杜秉崇呢,也没提到承宣使杀降。”   谢承瑢松了一口气。既然没人说,那就是没杀降。   “怎么了?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贺近霖告诉我的。”谢承瑢道,“他说赵二又杀降了,杀了好几万。”   “放他的屁,我什么时候杀降了?”帘外传来赵敛的声音。   “二哥来了?”谢承瑢满眼欣喜地望过去,果然是赵敛。他也不顾身上多疼多痒了,掀了被子就下榻,彭六根本拦不住。   “二哥!”谢承瑢跑着,直扑进赵敛怀中。   赵敛没来得及解释说没杀降,只管先伸手臂接住扑来的谢承瑢:“你慢点儿。”   谢承瑢连鞋子都没穿,上半身还光着,他的伤口曝露在外,不渗血了,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他把脚踩在赵敛脚背上,稍稍抬头就能亲到鼻子。   他也真的亲了一下。   “你要吓死我了,阿昭。你冷不冷啊?”赵敛用眼神示意彭六出去,“你看看吧,我不在,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衣服也不穿,鞋也不踩。”   他抱着谢承瑢回榻上去,把被子抽过来紧紧裹住,“我没杀降,我什么都没干。”   谢承瑢相信赵敛说的话,也没有追问。他还勾着赵敛的脖子,舍不得挪开,说话都要挨着:“你到秦州来做什么?”   “小六告诉我你伤了,我很担心,很想来见你。”   “你糊涂了,你跑到秦州来,怎么和官家解释?禁军怎么是你能随便调的呢?”   “我是不小心进来的,怎么了?我走错路了,天又黑了,不得已我才来。难道官家还不准我迷路?”   谢承瑢语塞:“要是官家怪罪下来,有你好果子吃。”   赵敛笑着说:“无所谓,烦不了。我现在有好果子吃就行。”   “你真是肆行无忌。”谢承瑢责备道,“延州都弄好了么?你就瞎跑。”   “萧弼主力已经撤了,剩下的都是小兵小将,有你爹在就足够。我难得这么放肆一回,知道你受了伤,肯定不能不来见你。就这一回吧,你饶了我,下回我就不犯了。”赵敛伸手指头发誓。   谢承瑢按下他的手:“天天发誓,下回不也还犯吗?要是因为我连累了你,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你瞧瞧吧,谢昭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赵敛捏他的耳垂,“一天到晚死啊活的,你一点都不忌讳?”   谢承瑢不再说了。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总之死之前该担心的事情都是要担心的。”   “担心我?”   “嗯。”   赵敛很满意:“稍稍担心就行了,我不用你多担心。”   【作者有话说】   床和榻是有区别的,家里的那个叫床,军营里放不下床,只能是榻。 第155章 四八 愿就此见(三)   谢承瑢躺了一个月,腿上的肌肉都软了。赵敛正好给他揉一揉,怕他以后走路打飘。   边揉,就边说起了援西的事情。   “崔兴勇死了,这责无论如何我是逃不掉的。”谢承瑢黯然,“我以后要是善终,那倒罢了。我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再得个致崔公死的罪名,那就是千古罪人。”   赵敛没接话,但手故意使了劲,谢承瑢疼了,踢了他一脚。   “踢我干什么?”   “疼。”   “这就疼了?我以为你不知道疼呢。你想那么多,脑子也不疼?”赵敛放轻了力气,“崔兴勇本来年纪就大了,七十岁的人了,若不是贪恋那一份功,他能上战场?”   谢承瑢不解:“是官家让他去的,他怎么能不去呢?”   “去不去,在‘我’,在自身。官家让七十岁的人出去打仗,这本身就是异想天开的事儿。身为臣子,君有误,为何不劝解?嘴上说着要致仕了,要告老还乡了,都已经都秦州回来了,转头又回去。”赵敛嗤笑,“崔家就是太贪心了,什么都要。他白拿一份军饷,到秦州来,兵不带,仗不打,回头全军的功绩都算在他头上,凭什么?”   “你这话说的,和纪鸿舟一样。”谢承瑢收回腿,往赵敛跟前挪一点儿,“我记得不错,崔伯钧应该在延州吧?他知道这件事么?”   赵敛摸他的腿,自然地把他的腿叠在自己腿上:“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不和他们说这些。”   “不和他们说?我爹爹和我姐姐也不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们,他们要是知道,就是秦州的人传过去的。”   谢承瑢叹了一声气:“没人知道也好,毕竟这事儿算是我的过错。阿敛,我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的呢?我想来想去,好像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赵敛摇头:“你没错。你就是不该开城门,若是那时你开城门,全秦州都完了。你也无需自责。”   “这一个月,我老做梦。梦见佟立德,梦见下大雪。佟立德骂我变了,他说我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清清白白的人了。醒来我觉得他说得对,我确实已经不是清清白白的人了。”谢承瑢觉得难过。   赵敛笑了:“什么叫清清白白?什么又叫不清白?你一没不臣之心,二没贪污纳贿,算什么不清白?佟立德本身就是个反贼,他就是来骗你的,你别听他说话。阿昭,别人的话你总听那么认真,我说的话你就从来不听。”   “我没有不听你说话。”   “那好了,我说你没错,你就是没错了,别瞎想了。”   谢承瑢有些安心了:“这事以后会翻篇的,我总纠结也没意思。”他低头捏手指头,又想起崔兴勇惨死的样子,“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走的这条路,何尝不是踏着无数枯骨上来的。”   “那你想走吗?昭昭,你要是想走,我今天晚上就带你走。”   “走?去哪?”   赵敛想了一会儿:“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们骑着小马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谢承瑢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能做逃兵呢。”   赵敛了然了,后来的话他也没说。他也学谢承瑢捏手指,默默听彼此的呼吸声。   “金宗烈还在秦州,他有意拖着,应当是有谈和之心。”谢承瑢又说。   “萧弼都被打成那样了,再不谈和,他拿什么来打?拿他所谓无人能敌的铁骑大军?”赵敛颇有些不屑,“他是想拖,拖到不能再拖。他一定是在想办法占理,只有师出有名,才能有底气议和。”   说到萧弼,谢承瑢又迷糊了:“萧弼是你打的?”   “你怎么还问我呢,”赵敛有些恼,“好哥哥,我可是名声在外,你都不知道我的功名?你不关心我。”   谢承瑢有点心虚:“我当然知道,不过你到底是名声在外,还是什么在外,就不得而知了。”   赵敛又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有人和你说我坏话了,是不是在传我想虐杀萧弼?贺近霖吧?”   谢承瑢如实说:“他说你想虐杀萧弼,还说你杀降。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但我更担心将来史官写你一笔,把你写成暴戾野蛮的悍将,那就不好了。”   “你还担心我被后人口诛笔伐吗?”赵敛心软得不行了,“我当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让你担心的。”   谢承瑢如释重负,他倾身靠在赵敛肩膀上:“那就好了,你不让我担心,我也不让你担心,我们两个都好好的,那就最好。”   夜深了,可谢承瑢一点都不困。这一年多他总是孤身入眠,很多夜都睡不着。最近一个月也是烦心事颇多,睡得也更不好了。   赵敛来了,他就突然很想发泄。他拉着赵敛的手,很快就觉得手心滚烫,连着脑子也一起滚烫了。   谢承瑢摸了一会儿赵敛的手,冷不丁问:“做吗?”   “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   赵敛大惊失色:“你都这样了,还想做?”   谢承瑢深深地看着赵敛:“为什么不能?”   赵敛立刻起身:“不行,你赶紧睡吧,我去别的地方睡。”   他果真起身要走了,“我给你把灯熄了。”   “觉迟早是要睡的,灯也迟早要熄,你急什么?”谢承瑢不乐意了,招手把他唤过来,“我身上很疼,你给我看看吧。”   “我不懂医术,怎么给你看病?”   “二公子不知道心病需心药医吗?我这是心病,你来给我瞧瞧,我自然就好了。”谢承瑢捂住胸口,“我病了,病得很重。”   “你都知道你病了!”赵敛坚持底线,“你根本就不能瞎动。”   “医官说我就是要多动动,不然将来走不了路。”   “他说的动,是你想的那个动吗?”赵敛还是不准,“别骗我了,你乖乖睡觉,我要出去了。”   谢承瑢看他这么犟,只好退一步说:“那你来陪我睡,总成了吧?你都来秦州了,不陪我一会儿,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了吧,我出去和……”   “赵敛!”谢承瑢作怒,“过来!”   好一招软硬兼施,赵敛完全不敢反抗了:“那我陪你睡会儿,反正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   他熄了灯,摸着黑爬到榻上去,正经说:“你身上有伤,不好乱动。我是为了你好,你不许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我有那么小心眼吗?”   帐子里特别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赵敛还寻思怎么这帐子那么黑呢,谢承瑢就回答他了:“晚上火把太亮了,我睡不着,他们就在帐子外面多罩了几层。”   “我说怎么那么黑。”   谢承瑢搂着他的腰,细声说:“你瞧吧,你眼睛一转,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敛嘿嘿说:“可我现在眼睛没有转啊。”   谢承瑢不应,继续摸赵敛的腰:“一年多不见,二公子比以前结实好多。”   “那是自然,我在均州也是很辛苦的。”赵敛身上冒汗了,卡住谢承瑢乱动的手,再次正经,“不是我不依你,你身子不好,不能乱动。”   谢承瑢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我们一年多没见了,二哥。”谢承瑢柔柔地说,“我真的很想你。”   “真的很想是有多想?”   谢承瑢拉着赵敛的手:“你摸摸就知道了。”   赵敛真的脸红了:“不准动了。”   “好好,那我不动。”谢承瑢不摸赵敛的手了,改摸嘴唇,他轻声问,“打仗累么?”   赵敛说:“不累。”   “你不累,我却很累。二哥,我夜里总是睡不着,你知道么?”   赵敛担忧起来:“比以前还难入眠?”   谢承瑢点头:“是,一闭上眼,就有很多烦心事。我想忘记这些烦心事,可是我怎么都没办法放弃,我太久没有快乐了。”   “要不明天,我偷偷带你出去喝酒?”   “明天?明天太久远了,二哥,我现在就要快乐。”谢承瑢环住赵敛的脖颈,“做吗?”   赵敛拉开他的手:“不做。”   谢承瑢有点烦了,阴阳怪气说:“二公子要做柳下惠了,这德行,全天下的男子都非常佩服。”   “你别说了。”   “我就不行了,我是个俗人,我俗得不能再俗了。”谢承瑢装得很羞愧,“我甘拜你下风,你做我师父吧,教教我。”   他还要继续往下摸,赵敛拦住他:“这次算不算是你强迫我?”   “什么?”   赵敛抽回手:“你的好部将说我强迫你,我真的好冤枉。分明是你强迫我,你怎么说?”   谢承瑢一点都不遮掩:“是我强迫你,那我这次能强迫成吗?”   帐子里虽然黑,但久了还是能看清人的轮廓。谢承瑢就摸着赵敛的轮廓,说话声音越来越飘:“我快要死了,二哥。”他的嘴唇停在赵敛的唇边,“三百多夜,好不容易见了,你还要我抱空?”   赵敛感受着谢承瑢淡淡的呼吸,还是情不自禁吻上去:“谢同虚,我真能被你拿捏死。”   *   帐外,终于有人听足了动静,满眼热泪地跑开。 第156章 四九 雪夜不测(一)   六月半,珗州。   延州平定的边报已经转到李祐寅手里,他满意地看着奏疏,但满意之余又有不安。   “官家,皇后殿下问官家今夜要不要去凤仪阁。”王求恩来说。   李祐寅只得放下奏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去吧。”   他到凤仪阁的时候还早,天还没有黑透。李润珍正在阁中背书给辛明彰听,抑扬顿挫,一字不差。   李祐寅有些惊讶,原来润珍已经有如此大的进步了?   方才背完,李祐寅踏进门夸赞道:“珍儿不错,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官家。”辛明彰欠身行礼。   李润珍也跪下来拜见:“爹爹。”   “快起来,地上凉。”   李祐寅端详着他的长子。李润珍看上去并不机灵,可是很好学。平庸不要紧,只要勤奋,将来也能成才。李祐寅这些年一直犹豫立太子的事情,现在李润珍也能背得上书了,他是该考虑这件事了。   “珍儿这几日功课都不错,说话也比以前多了。珍儿,背点书给你爹爹听。”辛明彰说。   李润珍听了话,抱着书就背。他背得很熟,没有一处停顿,也不需要思考,很快便背完了。   “爹爹,近日我一直在背书,从早背到晚,没有偷闲过。”他说。   李祐寅抚摸李润珍的头发:“珍儿乖,天色深了,快回去睡吧。”   “是。”李润珍放下书,朝父亲再拜一回,乖巧地说,“孩儿告退了,望爹爹安。”   他去了,屋子又安静下来。辛明彰低头把案上的书笔都收拾好,偶瞥眼瞧李祐寅的动静。   李祐寅绕屋子一圈,先是道“辛苦”,又说些旁的话,最后才落在朝政上。他说:“延州定了,马上诸卿也要还朝了。”   “恭喜官家,延州一定,秦州也快了。”   “也不好说。”李祐寅摇手,“秦州虽未有太多城县被占,可金宗烈始终咬着秦州不放,我猜不准他什么时候松口。”   辛明彰给李祐寅倒茶,放在眼边感受了茶的热气,觉得不烫了,才递给他。她说:“妾想,有小谢管军在,应当不成问题。”   “哼,谢承瑢?”李祐寅冷笑,“我从前如何说的?你们就是太高估他了,真以为他是什么神兵天将。他若是神兵天将,怎么会保不住崔兴勇呢?崔兴勇战死在城下,他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将战死,我真是心痛万分。”   辛明彰默默不言。   李祐寅又说:“延州是平了,那谁来守呢?原先就是因为韩昀晖和李先遥闹不愉快,让西燕人钻了空子。事情摆平了,我肯定要狠狠罚这两个人。”   “罢了这两个人,还有宋稷、戚渊在。”   “光是宋稷、戚渊,远远不够。我总不能让谢祥祯和谢忘琮呆在延州。”   辛明彰看出来李祐寅心中摇摆不定了。她不敢冒头,还是以退为进:“妾不懂朝政,胡乱说一通。他人言不若官家思,国事,还是由陛下来定。”   李祐寅松懈下来:“我想着,还是把秦州的纪鸿舟挪到延州去。”   “纪鸿舟?”   李祐寅点头:“纪鸿舟是纪管军全心培养的儿子,这些年,他被狠狠低估了。秦州虽战,可毕竟没有延州那般又失又得,这足以证明了他的才干。”   辛明彰附和道:“官家说的是,纪鸿舟确被众人低估了。相比秦州,西燕更看重延州。延州是重中之重,一个宋稷,一个戚渊,再加一个纪鸿舟,也差不多了。”   李祐寅用手指蹭了好一会儿茶杯沿。   谁来守城,这一直都是他烦心的事情。他有自己的想法,但总希望有人想他所想,帮他坚定心思。   他想让纪鸿舟去延州,问了齐延永,问了刘宜成,还问了雷孝德,连遭驳回。他很不悦,可又无从发泄。   这回总有个人站在他身边了,他有了底气,越发觉得此举正确。   “可纪鸿舟走了,秦州呢?不能还叫谢承瑢守吧?”   辛明彰说:“谢承瑢来守是最好的,如果没有谢承瑢,还有秦贯、程庭颐,倒也撑得住。”   “我再想想。”李祐寅抛去西北之事,又握住辛明彰的手,“这几日,除了西北的事儿,我还在想一件事。”   “官家在想什么?”   “立太子。”   辛明彰一听,惊得当即跪下:“妾惶恐。”   李祐寅笑道:“西北的事儿你敢说,立太子的事却不敢说了?”   “我为妇人,只得听话,不得说话。国事、家事,当是官家说了算。”   辛明彰一直都是这副听话乖巧的模样。自她与李祐寅结发,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很得他的心。   李祐寅不忍她下跪,他怜惜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皇后,国事由我,家事由你。我只有润珍一个孩子,以后如何我还不知。润珍也十一岁了,换作我十岁,都已经登基了。”   “日子还长呢,官家不必等这一时。等润珍长大了,等官家有了别的皇子,到时再择也不迟。”   李祐寅低沉地笑:“我要替他早做准备,不要他像我从前一样,坐不稳皇位,处处掣肘。润珍这些日子很乖,书背得也好,我很满意。”   辛明彰浅浅笑了一下,躲进李祐寅的怀中。   她望着案上那些摞得整齐的书,娇声说:“妾听官家的。”   翌日,辛明彰还是如往常一般到李润珍屋里去,看着他读书习字。   她把李润珍的秘密藏得很好,只要他被封为皇太子,其它事情都可以引刃而解。   这些年来她做的所有努力,一点儿都没有白费。   “润珍。”她喊。   李润珍捧着热粥在喝,神情略有些呆滞,可一见到娘娘,他又咧开嘴笑了。   “娘娘。”他痴痴地叫。   李润珍确实是疯子,他的神志,大概也就只得到这里了。   *   过不久,延州戍边调任已到秦州,纪鸿舟赴延州任兵马钤辖,同时官升至承宣使。珗州调的来支援延州的禁军班师,仅留两千人下来补充西北兵力。谢祥祯、谢忘琮与曹规全等人受命回京,不得作留。   八月,李祐寅封了李润珍为皇太子,并除雷孝德为太子少傅,辅导太子。八月中,曹规全、谢祥祯归京。   按理,这次平定延州需封赏定罚,但李祐寅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官家不赏不罚,最急的人是曹规全。他在延州受了一肚子气,期间遇的所有让他愤愤不平的事,他全都写札子传到珗州了。   这都回京三日了,官家还不罚,到底是什么意思?曹规全是按耐不住了,他跑到崇政殿向李祐寅告了一状。   李祐寅正在殿中看札子,见曹规全来了,并不要他行礼,反而先问:“卿今日来,是在为禁军赏罚之事吗?”   曹规全叉手行礼,而后说:“回官家,是,却又不是。”   “援延禁军的功过,我还在思量。过几日再出吧。”   “臣来,不是催促官家早定功劳。有些事,要当面和官家说了才算。”   李祐寅抬眼,放下手中墨笔:“什么事?”   “是关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祥祯的事情。”曹规全说。   “哈哈,曹公。”李祐寅笑起来,“殿前司都点检不宜再设了。”   “回官家,臣不是为了私事上疏,臣是为大周社稷上疏。自古以来,武将拥兵自重、割据造反的例子数不胜数。军权,实不宜过久放在同一人手中。谢祥祯掌珗州大半禁军兵权已超十年,再久,恐怕珗州禁军便要姓谢了。”   李祐寅不笑了,他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   曹规全又说:“谢祥祯出兵延州,屡战屡败,还需求均州的赵敛前来相助,这显然是很不称职的。他年事高了,已是才尽技穷,如若再将大半兵权交给他,恐军不稳。”   李祐寅默默。其实他内心也是这么想的,他很早就在想办法罢去谢祥祯的兵权了,只是没有借口而已。现在曹规全又提起来,自然是正中他下怀。但他不能直接应允,必须要装模作样替谢祥祯说几句话。   他说:“谢卿战功卓越,很会打仗,这回当是失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就此便再不用他,岂不是伤了老将的心了?”   曹规全道:“秦州崔兴勇,七旬老人,也是老将,也如同谢祥祯一般,到头来,不仅损兵数千,自己也战死在城下了。秦州幸好还有能将,不然主帅战死,后果不堪设想。陛下,谢祥祯征延州不利,又令禁军损失数万,这就是有再大的功绩,也掩不住天大的过错。”说完,他跪下,俯首而拜,“陛下有仁心,却必须要顾全大局。如果这样的主帅也能接受封赏,那我禁军的心就彻底寒透了!陛下理应作出正确的决断,以慰将士!”   “好了,我知道了。”李祐寅抚额,“你先回去吧,我自会再斟酌。”   曹规全走后,李祐寅拿起笔,在砚中掭了数下。他余光看见韦霜华站在边上,就问:“你觉得相公说这话,失之偏颇吗?”   韦霜华说:“相公一心为国,自有考量。”   “曹卿这话有理,可谢卿曾是大功臣,我怎么能委屈了他呢?功归功,过归过。”   “功归功,过归过。官家都如此说了,那便是功按功,过按过。”   李祐寅听罢,遂下定心,追究谢祥祯在延州统军失大误之责,罢去他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又因延州平定,升他为三镇节度使,加食邑及食实封数。   **   崔伯钧没有随主力部队回京,比第一批回京的要稍慢五天。   他有许久未见母亲,现在平安归来,自然是要第一个拜见母亲的。所以连盔甲都没脱,奔着马就到家中,才近门,却见门口挂了一片白。他怔怔看着孝,有些愣了。   门口管事的正哭着扫地,偶有人进来吊唁,很快便出去了。   崔伯钧仔细辨别着哭声,木讷地走过去,问道:“怎……怎么回事?”   “大哥。”管事的见了他,泪瞬间涌出来,“大哥不知道吗?阿郎……阿郎他……”   “我爹他怎么了?!”   “阿郎战死在秦州了。”   崔伯钧五雷轰顶,扑通一下瘫在地上。看着白花花的孝布,他的脑子快要炸开。   “什么时候的事儿?什么时候的事情!”   管事的哭着说:“是……是二月里的事情。”   “二月……”崔伯钧的眼神涣散了,“二月的事情,这都八月了……我这个做儿子的,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阿郎身子回不来了,只能做衣冠冢……大哥,家里就等着你……就等着你了……”   崔伯钧耳朵嗡嗡的,他往家里面看去,只见一个长的、望不尽底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   眼花缭乱了,有错别字狠狠踢我 第157章 四九 雪夜不测(二)   崔伯钧休了几日没上朝,跪在家中祠堂里守灵。   他的眼泪早已哭干了,再淌不出来了。面前盆里的纸被火吞噬殆尽,他默默盯着看,又行尸走肉般继续放纸钱。   灵前有人吊唁,他懒得抬眼看。不等片刻,吊唁的人转过身,朝他隆重地拜了三拜。   “崔将军。”   崔伯钧抬起头,竟然是御史中丞刘宜成。   院子里人少,崔伯钧带着刘宜成到小池边说话。   池中水清澈,有鱼飞其中,鱼尾荡水。他二人的目光皆在水中,良久,刘宜成丢了一块鱼食下去:“你瞧瞧,一颗鱼饵,能引数十条鱼过来。”   “官人想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你爹爹是怎么死的吗?”   崔伯钧看着水里的鱼:“战死的,还能是怎么死的呢?”   刘宜成摇头:“他们都不告诉你,可我知道。崔公被人哄骗出去巡查,路遇金宗烈的军队。他被逼到城门下,跪求守将开门……”   崔伯钧听了,不由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几乎要暴起。   “城楼上的守将拒不开门,硬生生拖死了崔公。”刘宜成把手中鱼食全部洒进池子里,拍去手中污渍,“将军,这些事实有人告诉你吗?”   “是谁?”崔伯钧狠狠瞪着鱼,“是谁做的?”   刘宜成说:“是谢承瑢,还有程庭颐。”   “谢承瑢?程庭颐?!”崔伯钧勃然大怒,“程庭颐这个污糟货,害死我三姐还不够!”   “你三姐?”刘宜成捂住嘴,“我不该问的。看来程庭颐与将军很早前就有积怨了?”   崔伯钧不语,光看池子里红得像血一样的鱼。   刘宜成说:“谢承瑢和程庭颐的关系很好,情同手足兄弟。”   “我呸!”   “谢承瑢不开城门,程庭颐附和他,二人算计着把崔公关在城下。西燕的铁骑无情,活活踩死了崔公。而谢程二人,包括纪鸿舟,都在城楼上冷眼看着,甚至连弓兵都不派。”刘宜成惋惜地捂面,“崔公是名将,就这样被奸人害死在城楼下!”   崔伯钧恨得要呕血,他用力捶上池边的石栏:“乱臣贼子!谢承瑢自家亲爹做奸臣还不够,他也要做?!”   刘宜成眼珠瞥了一回:“如今是奸臣当道,你我都无法啊。”   “我迟早会让谢承瑢血债血偿。”崔伯钧转过脸,“我会让他也知道,在绝望中死是什么样的滋味。”   “不用等迟早了。”刘宜成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文书来,“我这儿有一份谢祥祯的把柄。”   “把柄?”崔伯钧疑惑地接过纸,略扫一眼,“卖身凭证?”   刘宜成背过手,漫不经心望向池子里争食的鱼:“谢祥祯有个故去的娘子,也就是谢承瑢和谢忘琮的亲娘。”   “是这个梁玉楼?一个娼妓?”   刘宜成莞尔:“要不怎么谢承瑢长那么漂亮呢,据说传了他亲娘八成的美貌。”   崔伯钧嗤之以鼻:“娼妓之子,还装什么清高呢。”   “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大把柄,送给你。”刘宜成呼气,“我出力,将军出人。怎么用,全看将军意思。”   “你也想除掉谢家吗?”   刘宜成轻笑:“我是官家的臣,自然心向官家。”   崔伯钧一下了然,低头细看这份凭证。   “国有律法,官员不得以贱籍出身的女子为妻。谢祥祯遇着梁氏之前就已经是个九品武官了,岂不是知法犯法?”刘宜成点着那张纸,“子债,父偿。”   “子债……父偿。”崔伯钧捏皱纸角。   刘宜成要回去了,临行前,他不忘同崔伯钧继续说:“谢祥祯已经被官家罢去管军职,而将军又要丁忧三年。此时,就是弹劾谢祥祯最好的时机。”   *   西燕现在还在和大周僵持,今上午刚传了加急边报,说金宗烈有意谈和,欲以西北三州换一个延州。   李祐寅正在为此事烦恼,还没来得及把边报递给宰执看。他在崇政殿焦头烂额,和韦霜华说:“你叫齐相公和曹相公来。”   韦霜华方才出殿,便有内侍来报,说崔伯钧求见。   “崔伯钧?他来做什么。”李祐寅思绪一转,是了,崔兴勇战死沙场,想必崔伯钧已经知道消息,过来辞官服丧。便说,“请崔卿进吧。”   崔伯钧径直走进来,先拜礼,而后说:“官家,臣来请辞。”   “请辞?”李祐寅丢下手中边报,挽留说,“现在秦州还在打仗,国家正需要能将。卿在此时请辞,我实在无法允准。”   “家父战死,秦州未平,臣已是心痛如绞。家父在时,臣未尽孝心;家父已去,若臣还不能为他服丧,那臣真是不孝。”   李祐寅揉了好一番白玉珠子:“不如起复吧。边疆有战事,卿身为武将,秦州也缺将领。你觉得呢?”   崔伯钧不应,跪下说:“官家,臣惶恐悲切!”   “惶恐什么?悲切什么?”   崔伯钧涕泪俱下:“臣恐,恐在家父遇害,惧奸人再害;悲切,是悲在家父被陷害致死,而臣却无力替父报仇。”   “陷害?奸臣?”李祐寅停下手中动作,“此话从何说起?”   “官家不知臣父亲因何故而死吗?”   “秦州边报,是战死。”   “战死?”崔伯钧擦去眼泪,却又有更多泪水涌出,“难道边报没说,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谢承瑢不援主帅,拒开城门,致秦州主帅战死的吗?难道边报没说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谢承瑢强夺主帅之权,私自统领大军吗?我父亲身为主帅,当在营中运筹帷幄,可谢承瑢执意让我父亲率军出门,路遇敌军埋伏!我父亲大声呼救求援,谢承瑢无情不应,这才让我父亲战死在城门下!”   李祐寅顿住了呼吸。   “臣也想为大周戍边,可秦州有此等奸佞在,臣惶恐至极。”   崔伯钧磕头哭泣。   “还有这等事?秦州边报只字未提。”李祐寅想去翻前些日子秦州呈上来的札子,“这其中定有误会,谢承瑢怎么会是奸佞呢?”   “只字不提,就是瞒报,就是欺君!谢承瑢非主帅之职,却私自调主帅之兵,这不算越权吗?若非奸佞,怎能越级行主帅之事,怎能生越俎代庖之心?”崔伯钧脸憋得通红,却还要大声斥责,“若有此等人在边疆,来日有反心,陛下如何应对?!”   李祐寅没心思去翻边关奏报了,他竭力平复,说:“谢承瑢是真心诚意效忠于我的忠臣,他怎么会有反心呢?”   崔伯钧停止抽气:“忠臣……陛下,太祖皇帝也是忠臣。”   “放肆。”李祐寅拍案,“你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崔伯钧朝李祐寅磕头,直至头破血流才抬起来:“陛下,谢承瑢此时尚未露不臣之心,可他已具备了篡逆的能力。现在他敢直接无视主帅,代行主帅之权,将来他也能直接无视陛下,代起陛下之制。”   李祐寅无言以对:“可是没有谢承瑢,西北不成。”   “陛下,打赢金宗烈的不是谢承瑢,是大周禁军。金宗烈畏惧的是我大周的禁军,决不可能只是一个将领!这也当是谢承瑢逗留在西北的借口,西北距珗州远,那是他的自由之地。陛下身处浓雾之中,看不真切。可臣是在事外,能看得清楚。”   李祐寅默默。   “谢氏一家,都有无视法纪之举。国有律法,为官者,不得以贱籍出身女子为妻。谢承瑢之父谢祥祯,身为武官,目无法纪,竟娶娼妓为妻!此事虽小,可影响无穷!”说罢,崔伯钧从袖子里掏出卖身凭证,跪着递给官家,“此为谢祥祯亡妻,谢承瑢、谢忘琮亡母梁氏卖于珗京录事巷白玉馆之凭证,请陛下过目。”   李祐寅接过凭证,一字不落地都看完了,又陷入沉思中。   崔伯钧催促道:“请陛下圣断。”   “白玉馆,谢祥祯,谢承瑢,谢忘琮。”李祐寅“嘶”了一声,骤觉头痛脑热。   就在此时,韦霜华快步进殿,躬身说:“官家,两位相公到了。”   “来了?”李祐寅挥手,“崔卿,你暂留下来一起商讨秦州事宜吧。”   **   八月底,谢祥祯因违纪擅娶贱籍出身的女子,被罢去三镇节度使。同时,谢忘琮接替父职,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延州生战,全因守将内讧,知州无能,便贬李先遥、韩昀晖至偏远州县;罢延州知州,由原均州通判高适成任之。   西燕正同大周讲和,李祐寅以为这是召谢承瑢、林珣回京的最好时机,遂立刻下诏书,请谢承瑢、贺近霖、林珣班师,只人回,不得率军。   消息于九月半传到秦州。   谢承瑢收到诏书时,金宗烈已经停止攻势,一心和谈。但秦州仍处备战状态,时时刻刻准备再打。眼下朝廷忽然传谢承瑢回京,秦州将领都觉得匪夷所思。   花流道:“现在形势焦灼,官家怎么能召你回京呢?若将军一走,金宗烈必趁虚而入。”   关实也觉得对:“我觉得没谈拢之前,节使不能离开秦州。”   诸将留着谢承瑢,他也没想着要回去,可他不能不奉诏。   “官家要我回去,我有什么办法不回?”   夜里,林珣来找他,也说:“依我看,我们还是迟点儿,至少等新年过了再回。”   谢承瑢还是很纠结。   “官家急召你回京,这不是好事。将走,军留,官家这是想换将。现在秦州被人掐着脖子了,如果你走了,秦州决逃不过扼死的命!”   “我亦不想回,但今有何原由不奉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承瑢下定了决心:“那就再等等。”   他在秦州拒不奉诏,等了两个月,又有手诏传来。李祐寅二次催促谢承瑢、林珣、贺近霖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两道诏书如山般压着谢承瑢,他不甘地看着官家亲书的手诏,再也没有原由不回京了。   十一月二十,谢承瑢收拾行囊回京。   彭六一直追随着谢承瑢,这回也不例外。他抱了厚厚的氅衣,又买了许多药,只备给谢承瑢在路上用。   启程之日,秦州正下大雪。谢承瑢行在马下,手接过惨白的雪花。   “今年冬日格外冷,你要保重身体,一定记得换药。”程庭颐来送他,给他塞了许多干粮,“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你切记要保重身子!你的伤还没好呢。”   谢承瑢心中感动,笑说:“放心吧,我到了珗京就给你写信。”   “好。”   程庭颐望着他,眼红了一圈,不舍地说:“同虚,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相识十二年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进第十三年。我们也算是一去长大的伙伴了。”   谢承瑢伸手拭去他眼下点点泪珠:“是,十二年了。还会有第二个十二年的,庭哥。”   “能结识你,真好。”程庭颐拥上他,“我真的很庆幸能与你相识,瑢哥。”   雪从他们头上落下来,谢承瑢盯着眼前的雪,轻抚上程庭颐的后背:“庭哥,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你是最清白的,庭哥。”   你是珗京里,最清清白白的人。   “现在官家突召你回京,我很担忧。上京凶险,你一定要保重。你不要乱说话,万事要小心点。”程庭颐抽着鼻子,“不论怎么样,我都是你这儿的人。我和瑢哥永远都是一颗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雪越下越大了,谢承瑢不能再耽误了。他跨上马,同程庭颐作最后的道别。   “保重。”   “你也要保重。”   他埋头走进雪中,要随着大雪消失不见。   程庭颐在后面目送他,心中不舍实在难忍,便追着雪去。他边跑边喊:“瑢哥,记得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   “会的,你快回去吧。”   “瑢哥,要小心伤啊。”   谢承瑢回头望,招手说:“回去吧,庭哥。”   如此,程庭颐才终于止住脚步。他看见谢承瑢缓缓走进雪中,被大雪吞噬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脱籍娼妓也不能成为正妻,只能做妾,不然就是违法。为什么谢爹之前没事,这里前文也有暗示,因为他受皇帝喜欢,所以没人敢公开作对。   李祐寅一早就知道谢爹娶了脱籍娼妓为妻的事,但他那个时候要用谢爹,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想用了,就用这个借口罢官。 第158章 四九 雪夜不测(三)   西北的冬日很冷,雪连下三日不止。   前方路已被大雪封住,谢承瑢他们再不能往前了,只好住在山脚下的破寺庙中。   寺庙无门,寒风吹袭,谢承瑢身上的伤又开始发作。这下是新伤牵连旧伤,肩膀处溃烂发脓,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借着微弱的蜡烛,彭六心惊胆战地给谢承瑢上药。他从来没这么慌过,手都微微发抖:“雪快停吧。”   贺近霖窝在柱子边的稻草上,总是抬眼偷看谢承瑢。他袖子里还藏着谢承瑢送的小铜人,冬日冷,铜人冰得他哆嗦,但他舍不得放下来。他看见谢承瑢苍白的脸,忍不住又生恻隐之心。   怨恨和同情交杂在一起,贺近霖低下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我去支个盆,烧点雪吧。”林珣把庙里的柴火都集起来,用火折子点火。   火堆的光比蜡烛的要亮,照暖了谢承瑢温柔的侧脸。   怎么办,贺近霖想着,即便谢承瑢和赵敛做出了那种事,他还是很爱慕谢承瑢。为什么谢承瑢偏偏长了这样一张好看的、会迷惑人的脸呢?他不明白。如果谢承瑢难看一点儿,他也不至于朝思暮想至此。   “贺管军。”彭六忽然叫他。   贺近霖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你同林官人一起热些粮食吧。”   贺近霖听话地去热饼。火堆离谢承瑢很近,他能闻到谢承瑢身上淡淡的梅香。   “现在还没到均州,这雪一直停不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珗京。”林珣说。   彭六道:“幸好是有大雪,这儿都是深山老林的,要不是下雪,说不定还能碰到什么贼寇。节使伤成这样,估计是拿不了枪了。”   “你别胡说,什么贼寇。这是太平盛世,哪能有盗贼?”   谢承瑢没说话,他盘膝静坐,手里握着那块雕刻山川明月的玉佩,好像是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沉思中。   “同虚在想什么?”林珣歪过头来看他。   谢承瑢反应慢半拍:“什么都没想。”   “我一直看你盯这块玉呢,最宝贝的东西?”   谢承瑢笑说:“是最宝贝的东西。”   林珣用木棍戳柴火:“那你可要收好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珗州呢?”   说话间,庙外忽然有踩雪的声音。   拴着的四匹马惊叫,谢承瑢立刻警惕起来,先把玉揣好,而后再用右手握住放在身侧的长刀。   彭六也精神起来了,同拿好枪望着门口。   “门外有人?”林珣慌得往神台躲,“六郎,莫非当真是贼寇?”   彭六冷笑了一声:“太平盛世。”   破窗之外闪过几个人影,林珣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叹出,忽跳出五六个魁梧大汉,脸蒙黑布、手拿大刀,二话不说就往谢承瑢身上砍。   火堆的光摇曳,偶有火星子溅出来。彭六蓦地起身,一脚踹开其中一个,另把枪提起来,吼道:“来者何人!”   贺近霖吓得哆嗦,光顾着看,不知道动弹。直到谢承瑢忍痛抽出刀,他才想起来喊:“你……你有伤呢,不要乱动。”   那些个壮汉听见谢承瑢身上有伤,更加肆无忌惮了。刀映着火光,蛮狠粗暴地劈向谢承瑢。   谢承瑢几乎抬不起手臂,硬是咬牙横档。他接不住力,手一软,刀近了自己半寸,随后他又强硬地推刀向前,踢开眼前人。   他上半身疼得像是要把整个身子撕裂。他强忍着无尽的疼痛,又与贼寇打过。   林珣吓呆了,左看看、右看看,发觉地下有个粗木,拿起来就在火里点。   刀接之声刺耳,谢承瑢身上的血开始狂淌。他疼得喘气,双手持着刀柄,反手掀上去,一刀割断了这壮汉的喉咙。血喷在他脸上,他顾不得迟疑,大步跨到彭六身侧,又直对贼寇双目。   林珣抖抖瑟瑟地看,好不容易等火把着了,挥着就往其中一个壮汉身上砸。火瞬间点燃了衣物,那个莽汉被狠狠烫了,跳脚着要扑熄火焰。彭六趁此,一枪捅向这人肚子。   外头雪来越大了,谢承瑢所剩的力气也没有多少了。到最后他实在是站不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有无数碎星爬上他的眼,很快就化成了一片黑。谢承瑢汗随血滚,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节使!”彭六惊呼,“他妈的,能来杀老子的人还他娘没出生呢!”说罢,一枪劈倒两个。   贺近霖看他们都倒在地上了,这才拿枪去刺。   门外的风还在刮,这几个壮汉全被杀了,没留一个活口。   “同虚!”林珣跑过去托起谢承瑢,只感觉手潮潮的,再一看,手掌心全是血。   “别吓我……你怎么样了?你……”他紧张得声音发颤,“六郎,快……快拿药止血!”   谢承瑢没有疼晕过去。他坚持着换药,脸与嘴唇白得像纸一样。他头痛欲裂,稍一摇晃就好像要炸开。   他现在能看清东西了,就是心跳得快,还有汗披。   “有人要杀我。”他盯着那些尸体,“到底是谁……”   贺近霖去查看了那些尸体,翻遍了衣物,没找到一丁点线索。   “妈的!我就知道他妈的不能回珗州!”彭六恨得猛砸地面。   林珣还稍有些理智,他说:“一定是朝里的人。同虚,他们不想你活着回京。”   “他们想让我死在路上……”谢承瑢仰头,抛去心中所有关于疼的杂念,“我绝对……绝对不会如他们所愿。”   *   西燕营中。金宗烈已经同东周秦州禁军相持好几个月了,眼看冬天又要临,他头痛不已。   此次东进,他同阿爷立了军令状,若不能得延州,将以死谢罪。可现在胜机不存,他不敢回京,只能耗着。   同样头疼的还有副帅萧弼。提议东进的是他,如果拿不下延州,他无颜面见皇帝。先前在延州,他大败于赵敛军,还废了一只胳膊。今想起,仍火冒三丈,誓要找赵敛复仇。   军帐内,金宗烈和萧弼对坐,彼此蹙眉凝神。   “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干等着吗?冬天要到了,我们可没那么多粮食!”萧弼欲捶腿,他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右手,空空悬着,什么都打不到。   金宗烈添了炭火,说:“周廷不肯与我们和谈,我们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谈。”   “周廷不和我们谈,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谈。如今败家是我们,他们凭什么和败家和谈?”萧弼捂住隐隐作痛的断臂,“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一场胜仗,一场足以让东周人畏惧的仗。”   “畏惧?”   “屠了他们的城,杀了他们的将。”   金宗烈倏然站起:“你疯了!”   萧弼也随他站起来:“不威慑,他们绝对不会乖乖让出延州。不如我们举全军之力,屠了秦州的秦安,用此来和周廷谈。”   “怎么能屠城?这是造孽!”金宗烈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将军,我们该兴仁义之师!”   “你是从小听中原那些思想,听惯了!仁义之师,打着仁义之旗,做着鲜血横流的事情,这已经不算是仁义了。我们既然起兵了,就得打出东西来,你别忘了,不拿延州,你以死谢罪。”   萧弼见金宗烈犹豫不决,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你若此时心软,拿不下延州秦州,来日死的是你!军令状,出征前你立下的誓言,不要忘了!”   金宗烈摇头:“有谢承瑢在,还有东周那些个能征惯战的将军在,秦安攻不下来!一直都没攻下来,你指望现在能一举攻破?”   “之前我们太轻敌了,这回要用计。现在我们已经放话要以延州换东周三州,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最想要延州。如若我们假攻延州,掉头来再攻秦安,这就好打了。”   见金宗烈还在犹豫,萧弼手指殴进他的甲片缝隙,“不要犹豫了!把秦州那些善战的将领骗走,骗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行!”   “我……我不能杀谢承瑢,我也杀不了他。”   “驻守秦安县的将领不会日日都呆在城楼上。我们认准时机,柿子要找软的捏。”   金宗烈艰难地吞咽口中涎水,问:“谁最软?”   “程庭颐。”   “报!两位将军,营外有一个东周人来找,说是谋士,想向两位将军献策。”外头有人来说。   萧弼转过身去,疑心道:“东周人?他叫什么?”   “回将军,此人自称‘施陆文’。”   金宗烈和萧弼自然没听过这号人物,但既然是归降的东周人,肯定对谢承瑢等将领了如指掌。便异口同声说:“请他进来。”   施陆文进了帐,先按西燕礼仪大拜,后说:“两位大将军,我本是东周齐州人,因被东周逼得走投无路,这才投靠将军。我听闻金将军骁勇善战,任用贤才,不知小的能不能入大将军眼。”   金宗烈上下端详了这人,衣衫褴褛,脸蹭淤泥,确像是逃难而来。齐州距秦州千里,想必一路坎坷。便问:“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小的原先在齐州中了解元,奈何受官僚地主欺压,没得进京赶考。后齐州佟先生起义,欲推翻东周政权,我追随于佟先生。佟先生起义失败,被斩于迎州,我被东周官吏衙送回齐。八年以来,风餐露宿,卧雪眠霜,穷愁潦倒,对东周已是心灰意冷。在此绝望之际,小的愿献绵薄之力,助大燕统一天下。”   说罢,他跪地磕头。   金宗烈见施陆文谈吐不凡,定是读过书的人,心有纳才之意。但他并不觉得小小书生能敌东周数位能将和数万精兵:“书读得多,见识广,并不能证你有才干。打仗不是吟诗作对,更不是作文写章,你有何能耐?”   施陆文坚定说:“小的在齐州,曾查过谢承瑢的底细,我知道他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底细?”萧弼冷笑,“我们何尝不了解谢承瑢?他出生于将门世家,自小习武入营,十五岁就被封了将军。这些我们都知道。”   “笔和口可以隐瞒出身,也可以隐瞒经历,可是抹除不掉已经发生的事实。谢承瑢将自己的身世编造得完美无缺,但我知道他真正的过去。这是谢承瑢唯一的软肋,拿住它,谢承瑢必败无疑。”   萧弼喜上眉梢,问道:“是何软肋?”   施陆文话说了一半,另一半故意不讲。他道:“我追随佟先生时,谢承瑢曾因此软肋而险些身死雪地。小的以为,能磨灭人心志的,决不是皮肉之痛。杀人易,诛心难。这就是诛心之策,难道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吗?”   “如此说来,这确实是谢承瑢的疮疤?只要我们牢牢抓住这一点,还怕他不死吗?”萧弼大喜。   可金宗烈又陷入犹豫。   “我与谢承瑢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他从未对我使过脏计,我又如何能对他用这些肮脏的手段?”   萧弼急得直拍腿,他说:“谢承瑢不能为我用,就只能是大燕的祸患!他不死,我大燕永无出头之日!他不死,来日就是你死。你还在犹豫什么!”   金宗烈痛苦地闭上眼,哝哝说:“没办法了。如果能用,就留;不能用……”他睁开眼,露出一丝怜悯,“就杀吧。” 第159章 五十 锦书难托(一)   年底,金宗烈的探子探到了秦安县轮值将领的名册,具体到何日何时率何种兵值守。这对金宗烈来说是极好的情报,有了这本册子,他就能准确知道哪一日是程庭颐守门。   他们又打听到东周主召谢承瑢回珗州了,前脚刚走。   萧弼高兴得跳起来,对金宗烈说:“谢承瑢走了,这下你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西燕众将聚在营中,他们都问:“打吗?”   金宗烈看着手里的轮值名册,思量了很久才说:“打。”   正月十五,五千西燕精锐夜袭秦安县。酉时末是秦安县守将换班的时候,关实才下了城楼,同程庭颐打过照面,便听四面八方传来嘶吼,有马蹄声阵阵。   “怎么回事?!”关实立即同程庭颐上城楼上看,昏暗夜色中,一片枪甲反着银光,正疾速向城门袭来。   “糟了,西燕来夜袭了!”程庭颐马上大喊,“诸军列阵!”   关实扒着墙头看,心也止不住地慌乱。他喊道:“传令兵!快去禀报秦都部署,速派人支援!”   “是!”   有兵整齐列阵上楼,带盾持弓。程庭颐退至盾后:“金宗烈应当是知道瑢哥还朝了,所以立刻就来攻城。”   “别慌,又不止一回两回攻了,我们守好便是。”关实轻拍程庭颐的肩膀,“有我在,你怕什么。”   程庭颐吁了一口气:“关哥,我去拿弓。”   就当他刚转身,关实忽地拖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抓回盾内:“小心!”   程庭颐看见无数支箭从下面冲上来,密得快成雨了。他震惊地倒吸一口气,好像这回西燕军是来真的了!他不得同关实说什么,满天飞矢又来,还有数块巨石投上城楼。   “砰——”举着盾的小兵被巨石砸飞,顿时鲜血淋漓,红肉飞溅。   “抛石车?妈的,这他妈的不是来玩儿的,这是来真的!”关实紧盯血肉外面的动静,“守好城门,小苑儿!你不要在上面,上面有我!”   程庭颐手有些微微颤:“我在下面抵门,你要小心!”   “拿盾走,小心箭石!”   关实举着一块盾给程庭颐。程庭颐将盾挡在头上,迅速地下楼去。   “弓箭手!弓箭手放箭!”   夜中,城门紧闭。程庭颐指挥着人堵好门,他紧张地站在门前,不停听巨木撞门,剧响鸣天。   “还有没有木头了?都运过来堵门!”   “将军,还有,但还在路上,很快就到!”   程庭颐望天,他身后的地面倒插着无数箭矢,有士兵被箭射中,却还坚持着运木。   “这么多箭……”程庭颐握紧拳头,牙缝中挤出一句,“全都还给燕贼!”   他派人拾起箭,再送到城楼上弓兵手中。   “砰——!”大门被猛撞,几十个兵身抵石门,被轰得后退几步。   程庭颐指挥着人来放木,一根一根支起来。他听见攻门响声,莫名有不祥的预感。他对身后的将军说:“去叫城里百姓起来,从东门往外逃。”   “将军!此时疏散百姓,会分掉大部分兵力的!”   程庭颐挥手:“我心里不安,你一定要疏散百姓,快去!”   “是!”   城楼上有尸体坠地,就掉在程庭颐脚边。他怔怔看着鲜血满面的人,立刻又振作起来。他向上问道:“关哥,还能撑住吗?”   程庭颐的声音有些颤抖,关实一听,知道他害怕,便回:“还行!别怕,小苑儿。”   “我不怕,我不怕。”程庭颐也冲过去,和将士们一同堵门。   门外用力极大,冲门时还带怒吼。巨木咚地撞在门上,震得程庭颐浑身发麻。   他的手冒出汗,却没工夫去擦。他紧闭双眼,也学着关实一样怒吼:“顶住,千千万万要顶住!”   *   延州军帐内,纪鸿舟还在和宋稷、戚渊端详延州边防图。   “现在萧弼又有一支军驻在延州外,应当是有再攻之意。”宋稷点着延州防御最薄弱的一道门,说,“这里一定要多派人手,我担心萧弼会选这一道门攻城。”   戚渊也点头:“这道门要守好,千千万万不能被破。”   二人说个不停,唯纪鸿舟低头不言。他心里隐隐不安,眼皮也一直在跳,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   “怎么了?”宋稷问。   纪鸿舟如实道:“我心里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   戚渊说:“现在西燕紧盯着延州,风临不安也在常理之中。”   今天是上元节,纪鸿舟出帐子时,抬头望见天上圆而明亮的月。   他的眼皮还在跳,心莫名揪着。   “秦州程将军最近有给我来信吗?”他问小兵。   边上小兵说:“将军七日前才寄来的信,最近没有新的。”   纪鸿舟感到心悸:“你派个人到秦州去看看,问问程将军要不要给我写信。”   “是。”   他要回帐,却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天上的月。仿佛有一缕血光,渗进月中。   *   石门被西燕军撞地生出裂缝,眼看快抵不住,程庭颐咬牙说:“再运木头封门!”   身边小兵又来封门,可木块还没有贴在门上,城门就被敌军撞得要开。   关实也从城楼上跑下来:“不行了,攻势太猛,弟兄们都扛不住!”   “我已经请了援军了,很快就到。再坚持一下吧!”   程庭颐擦去额上汗珠,“百姓还没撤干净,门要是看不住,他们就遭殃了!”   “我知道,我知道。”关实拿起枪,“我就在楼上,你这里若是不敌,一定要叫我。”   “好。”   关实才折回楼上不久,地下的石门就彻底破了。他回头,虽还有几块厚木挡着门,但很快西燕人的长枪就刺穿了厚木。将士们见此,立刻排成人墙,堵住了唯一可见的缝隙。   枪从人胸口穿出来,红缨凝满了血。关实的眼里充满了这些鲜血。   程庭颐就在这个小兵身侧,他亲眼看见枪刺穿了肉体,又抽回去。   血喷出来,那小兵疼得嘶吼。   “七郎!”   七郎嘴里涌出血,他的嘴唇剧烈颤抖:“我没事……我没事……不能倒下,将军……”   程庭颐蹦出眼泪:“七郎……”   “不能倒下……”七郎攥紧身边人的手掌,“不能倒……!”   很快,他的头就垂下来了,但他的双腿依然矗立着。边上的士兵们来不及流泪,他们还是紧紧扶住他,没有逃跑放弃的意思。   楼上有人坠下来,箭雨渐停。程庭颐承受着身后一阵接着一阵撞击,露出视死如归神色:“守住门,我们不能丢了秦安!”   “啊!”人墙中传来惨叫,又有人被西燕的枪刺穿。可没人倒下,将士们纷纷将手牵在一起,死死地贴稳门。   夜空中的明月高悬,散出淡淡的皎洁的光。光洒在地上,和血化成同影。程庭颐眼睛有些昏,他的汗直滴,一颗一颗掉在地上。   有死而已,有死而已!他想着,更用力地抵住门。但终不敌西燕的猛攻,连木块都碎了,现在袭来的不是枪,是腰粗的木桩。   木桩直接把人撞飞出去,人肉都变成了泥,人墙出了裂口,很快就被西燕的兵给冲散了。   程庭颐被掀到墙角,他没有任何犹豫,拿着枪就和西燕人对阵。   他眼里是无数尖锐的刃,带着未干的血。枪卷起无数血腥味,他手脚僵了,是本能地在同敌军作战。   血如雨下,程庭颐只能守,不能攻,腿和臂都被枪划破。他的头鍪被人砍裂,发被割下一缕,无助地垂在鬓边。   “小苑儿!”关实嘶吼地从楼上跃下来,一枪挡在程庭颐面前,“快跑,快跑吧!”   “我不跑!”程庭颐抡枪打飞敌人,“我不能丢下你跑!”   关实气喘吁吁,抓枪的手都在颤抖。他不知踹过几人、戳过几人,视线早已被血染得通红。   他和程庭颐背靠着背战斗,彼此都替对方挡刀。   “援军什么时候能来?”他问。   程庭颐失望地说:“我不知道……”   “是不是熬到天亮,援军就能来了?”关实抬起沾满血的手,“小苑儿,有我在,有我在,你别怕。”   “我不怕,熬到天亮,就能守得了门了。我们把他们挡在这里,他们就不能进城。”说罢,程庭颐又杀死一个兵,“关哥,我们……我们能不能……”   “能。”关实立刻回应他,“我们能守住。”   程庭颐信他的话,挺起胸来。   刀枪石木不断攻向他们,关实一边护着程庭颐,一边杀敌,不慎被枪刺中腹部。枪刺进的一瞬间,他没感到一丝疼痛,还能反杀,可等他冷静下来,腹部那不能用言语诉清的疼痛让他立即跪倒在地。   “关哥!”   “我没事!”关实震颤,用手捂住洇洇冒血的伤口,痛苦地倒在地上。   程庭颐旋即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   “别管我,我死不了。”   “不行啊……”程庭颐捂他肚子,“熬到天亮就好了,哥……”   四周都在作战,周军看关实倒地,连着围住他们。   关实尚能有喘息之机,他忙扣住程庭颐的手:“小苑儿,你走吧,去到城里和秦部署报信。”   “我不能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你不能有事,我们不能都葬身此处。”关实轻拍他的手背,“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你去催一催,这里有我。”   程庭颐的眼泪淌到下颌:“我不能丢下你,我说什么都不能丢下你!传令兵,传令兵!去催……快去催啊!”   关实痛到不能说话,他肚子上的血已经挡不住了,涌啊、涌啊,手被血淋得滚烫。   “我们会没事的,我能保护你。”程庭颐把他拽到墙角,“我们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小苑儿!”   程庭颐拿枪又重回敌海中。   正月里,天还极冷。关实冻得浑身发抖,他抱紧手臂,蜷缩起身子。   天亮,什么时候才能到天亮。他困得要闭上眼,可是又听见那些兵器相交的声音。   ——“我要去延州了,有件事,还得求求你。”   ——“什么事儿?”   纪鸿舟恳切的脸还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别人我都不放心,只有你最能让我放心。我担心小苑儿,要劳烦你替我照顾他。”   “多大点事儿,你不叫我照顾他,我也要照顾他。小苑儿就跟我弟弟一样,我说什么都护他周全。”   关实睁不开眼了,他喃喃念道:“小……苑,别怕啊,哥在。”   他伸手去够地上的枪。   程庭颐体力尽失,像是胡乱挥枪的行尸走肉。他期盼着太阳升起,期盼着打退燕军。   可是太阳还没升起,燕军还没退。   他耳朵懵了,嗡嗡地听不清声音。   数杆枪架在他的枪上,他肆力抵挡。却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声疾呼:“小苑儿!”   他茫然回过头去,关实跑着扑向他,而三杆枪瞬间刺中关实的后背。   关实替他挡下了,原本要杀死他的枪!   这周围有半晌的静默,程庭颐怔怔看着关实跪倒在他的眼前。   “快……逃啊……”   程庭颐的思绪啪地断了。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关哥!”   【作者有话说】   小苑儿和关实的渊源,要追溯到第71、79章。   题中“锦书难托”出自宋·陆游《钗头凤·红酥手》,但只是借用,和词意无关~ 第160章 五十 锦书难托(二)   “关哥!”程庭颐喊破了音,他逼退敌军,伸手把关实捞起来。   “哥……”   关实嘴里吐血,呜呜咽咽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我救你,我救你……”程庭颐崩溃大哭,“我救你,哥!”   “别……别怕啊。”关实扯着嘴角笑了,“我……我保护你。”他伸出血手,舍不得将血印在程庭颐的脸上,只能用稍微干净的手背触碰他。   程庭颐贴着他的手背:“我送你走。”   “快跑吧,快跑……”关实要把程庭颐往外推,可推到一半,他的血手一僵,直直坠下去。   “哥!”程庭颐有点发懵,“关哥,关哥!”   关实不能瞑目,眼角还有一滴泪滚落。   他死了,程庭颐惊恐万分:“关哥!”他抱着关实的尸体,嘴里几乎要咬出血,“我要杀了你们这群蛮夷!我要杀了你们这群蛮夷!”   程庭颐放下关实,拎着长枪继续作战。   这场战斗激烈,死伤众多,不知多少人战死在程庭颐眼前。程庭颐眼中含泪,他仍然是那个爱哭的程庭颐。   有刀割破他的小腿,他蓦地半跪;又有枪刺伤他的手臂,可他依旧不肯放下武器。   就是这些人,杀了那么多兄弟。就是万恶的西燕军!   “归降吧,若你肯归顺我大燕,我留你性命!”带头的西燕将领拿枪指向程庭颐。   程庭颐不为所动,干裂的嘴唇慢启:“我绝不归降。”他撑着枪站起来,“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蛮夷俯首称臣!”   他又抡枪,却实在是身累心疲。他所有力都软了,打不死人了。   一杆枪从背后狠狠刺穿他的肩膀,再猛地抽出来。血洒了满地,在那一瞬,程庭颐完完全全失了力气,跪倒在地上。   他听不见周遭任何声响了,只有他的脑子在响。   “你爹就是拿一条腿换一件功!你和你爹一样,都没用,都没用!”   “程庭颐有什么资格封将呢,他就是个窝囊废。”   程庭颐努力再站起来:“不是……不是窝囊废。”   “来舞剑吧。”   “懦夫。”   “……”   程庭颐带血的手指抠进泥土里:“不是窝囊废!”   “快跑吧……”   “我不是窝囊废。”程庭颐倏地站起身,横过枪挡住数个敌军!   “谁都不能攻进城,谁都不能!”   程庭颐拼命把这人往城门外推,他的血如雨般淌在刀上。   “不做窝囊废……   “我要做英雄。”   刃攮进程庭颐的腹背,他吐了一大口血,再也推不动了。   *   程庭颐战不动了。   他身负数箭,又被枪狠狠捅了几遭。   寒夜来风,吹拂了他鬓间的乱发。   “纪风临,你以我为傲吗?”   “我当然以你为傲。”   纪鸿舟曾无数次拂他的发,也无数次对他说:“我们小苑儿,是这世间最有能耐的人,是我唯一的骄傲。”   “好像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能无所不能了。”他每次都和纪鸿舟这样说。   现在风又来拂他的发了,好像纪风临就在他的身边。有风在,他真的可以无所不能,真的可以忘掉疼痛。   程庭颐跪在地上,气力全无,只遥见天上那轮明月。   今天是上元节啊。他想。   他就是忽然想到那年的上元了。原来他抽的签是真的,原来那个道士不是骗人的。   他还能记起来那两盏荷花灯的样子呢,粉白瓣,碧绿叶。还有那天的纪鸿舟,他能想起来纪鸿舟腰后挂的穗子。   “九千盏荷花灯。”程庭颐哝哝,“对不起……纪风临,我欠你……九千盏灯,九千日夜。”他知道九千是什么意思,九千不是九千,九千是无穷尽。   为什么不是九万呢?   程庭颐抬头望着月亮。月亮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月亮真圆啊,圆得好像一片湖。湖里有一只小舟,正摇摇晃晃地向他驶来。   有人端着枪靠近他,伸臂,把枪戳进他的身体。他被刺得向前倾了一回,再也看不见月亮船了。   “我走了,下回见。”   他在血泊里看见纪鸿舟了,正在挥手和他告别。   “下回是什么时候?”   “下回……”   血顺着发滴落,他垂下头,痴痴微笑:“没有下回了。”   他断了气,所有思绪都停了,但风还在拂,发还在拂。   惠风和畅。   **   纪鸿舟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方才浅眠,又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他梦见程庭颐了。   梦里的程庭颐满身是血,胸口多了好几个窟窿眼,正往外涌血。   “小苑儿?”纪鸿舟惊得脑子空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程庭颐低头去看胸口的伤,并没有什么在意的模样。他笑着说:“纪风临,我来和你道别了。”   “道别?道什么别?”纪鸿舟要靠近他,可不论他走几步,程庭颐都离他那么远。   “你不要吓我,小苑。”   程庭颐摇头:“我放不下你,有几件事要叮嘱你。”   纪鸿舟的眼泪掉下来:“不要,你不要叮嘱我。”   “是我耽误了你,哥儿。”程庭颐羞愧低下头,“若不是我,你可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吧?是我一直连累你,害得你和你爹爹吵架,害得你不能住在家里,害得你和别人结仇。都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呢?”纪鸿舟又要走向他,想要伸手去抓他的影子。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扶不起来了,一辈子都很懦弱窝囊,他们说得没错,我只会哭。这辈子我做得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同你表明心意。可或许,这也是我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程庭颐看向他,又露出了漂亮的笑容,“哥,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走了,你去哪?你别走。”   “我不能不走了。”   “小苑儿!”纪鸿舟跑着追他,“你去哪里?”   程庭颐的身影渐渐消散了:“我走了,你不要忘了给我写信。我爹爹阿娘还在上京,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担心他们老了,没人照看。你回到上京,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你别走……”纪鸿舟泪流满面,“你等等……”他要扑向他。   程庭颐的幻影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一句:“对不起,我爱你,我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   “小苑儿!”纪鸿舟惊醒,发了一身冷汗。他回想着梦里的程庭颐,心中那些不详的预感越烈。   他念着程庭颐的名字,惝恍冲出帐子,直奔马房。   “将军?将军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要去秦州。”   小兵拦住他:“为什么去秦州?我已经托人去秦州找程将军了。”   纪鸿舟急得流出眼泪:“我总觉得不好了,现在就要去秦州!”   秦安县沦陷了。西燕举全军之力,两天就攻下了秦安。   他们俘虏了四千多名士兵,全部坑杀,没留一个活口。杀士兵还不够,他们又在秦安县城内奸掳烧杀,无恶不作。萧弼更是带头屠杀城内的百姓,拿血来写与东周谈和的文书。   血洗遍了秦安,连河水都变成了红色。城内、田里,到处都是尸体。   秦安俨然成了人间炼狱,天都染成了血色。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北。纪鸿舟孤身一人骑马赶到秦安,完全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他是打过仗的人,也见过死人,可先前战场上的悲烈,远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   西燕军竟然嚣张到连城门都不守,也许他们根本不怕有人反抗,因为反抗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   城门口插着一面被撕裂的周旗,正随风孤零零地飘扬。血沾在上面,已经干涸成了褐色。   纪鸿舟失魂落魄地进城,差点儿被尸体绊倒。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呼唤道:“程苑和!程苑和!”   有凛冽的风涌向他,像是在哽咽。   他丢了马,走进血肉模糊的尸堆中去,依旧呼唤:“程苑和……小苑啊……”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找。风沙吹进他的眼里,他被迷得几乎睁不开,眼泪疯淌。   他刨开尸体,每望一个,都要喊一声:“程苑和,程苑和。”   没有一具尸体是程庭颐,纪鸿舟忍不住崩溃大哭:“小苑!小苑……”   这些将士们的身体都硬了、白了,擂在一处,让他想起了什么石头,或是什么砖。   他想到程庭颐也许就在这些石头下面,也许被压得喘不过气,也许还在哭着要找他。他完完全全不能想象程庭颐受苦的样子,也根本没有办法承受。   他坚持不懈地又掀起人,哭着说:“苑儿,我的苑儿……”   他的嗓子被风吹得疼,疼得要沁血。他的心也要随他的嗓子一起滴血。   风越来越大了,血腥味也越来越闻不清。纪鸿舟踩在血泊中,看着成山的人,眼泪决堤,“你在哪儿啊,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好不好……小苑啊……小苑!”   “将军!”纪鸿舟在延州的小兵终于追赶上了他,“这里危险,快走!”   “我的小苑……”纪鸿舟推开他,又不断地去找人,“我的小苑呢……我的小苑不见了。”   “将军!秦安县上元夜当值的将士全都战死了!程将军他或许……”   纪鸿舟嘶喊:“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他妈的胡说八道!小苑,你出来啊,小苑……”   小兵拽着他的手腕:“走吧,秦安太危险了!”   “我不走,我不走!”   “我们应该回延州,或是去找秦都部署!”   “不要,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将军!”   纪鸿舟根本不听劝,一心只想找程庭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能证明人没了?!   “小苑,小苑,我找不到你了。”他魔怔了,边哭边找。他的手被钝刀钝枪划破,满掌心都是血。   “你快帮我找他啊!”纪鸿舟急得拍大腿,“快点,快点啊!”   小兵看得也流泪,便跟他一起找人。   他们从白天翻到深夜,翻遍了无数人的尸体,还是没能找到程庭颐和关实。   “将军,也许人找不到了。”   “怎么会?他怎么会找不到呢?”纪鸿舟站不稳了,跌坐在地上。他还在固执地呼喊,“小苑……”   天要黑了,西边的太阳渐渐落下山。他泪早已流干了,被风吹得凝在脸上。   “将军,回去吧……”   纪鸿舟说不出话了,他的嗓子很疼,也再搬不动任何尸首了。   他只盯着西边的太阳,入了定,怎么都叫不醒。   “将军?”   耳边的风也在哭泣。纪鸿舟一点儿也不信,怎么都不信。   “记得给你写信,你不在了,我怎么写给你?你快出来,我才好给你写信。”他捂住脸,“小苑,你不要吓我。我求求你不要吓我。”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四周昏暝难视物。   纪鸿舟眼睁睁看着天边的最后一点白消失,他的头发全白了。   【作者有话说】   九千盏灯,以及一些上元节的伏笔,见第58章 。本章配合79章食用更佳。   纪鸿舟一夜白头了,但不是全白,还有一点黑头发。   本周榜单任务一万五,喜欢看刀子的友友们有福咯(不是 第161章 五十 锦书难托(三)   二月底,秦州秦安县沦陷的战报传到珗州。本应该能再快一点儿的,可秦州的将领们面对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时竟然迟疑了,瞒了好几日,直到瞒不住了才跟朝里说。   谢家本三将上朝,今谢祥祯被罢去官职,谢承瑢才回京,所以只有谢忘琮在。她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得差点儿连笏都没抓稳。   “西燕欲以延州换西北三州,却在秦安造如此杀孽!”齐延永痛心疾首,“陛下,秦安数万冤魂,我大周何以堪哪!绝对不能遂了燕贼的愿,绝对不能就这样把延州拱手让出!”   曹规全反驳道:“陛下,现在秦安被屠,秦州岌岌可危。西燕在给我们施压,如果我们还如此强硬,恐怕会有更多百姓遭殃!”   “难道你想将我大周的土地献给他人不成?”齐延永剜他一眼,“祖宗打下来的土地,怎可轻易分给他人?”   两位宰相争吵,朝堂乱哄哄的,各自都插一句嘴。李祐寅根本控制不住,拍了几回椅子都不成,叫刘梦恩喊话也不成。他真的头疼,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晰,还一度耳鸣心跳。   “岂能有国中之国?曹相公真是好糊涂!”齐延永气得快跳起来,“延州是大周的土地,那是分寸都不能让给蛮族的!别说什么和谈,绝对不行!”   “燕人屠了秦安,若我们不和他们谈,将来他们只会做出更加惨无人道之举!和谈是最好的,若用战,又不知还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暴不能止暴,暴只能带来更大的暴!”   李祐寅抚住额头,轻轻念道:“别说了……”   底下还在吵嚷。   他头痛欲裂:“别说了!”   “陛下?”刘梦恩还未靠近,李祐寅忽然大咳起来。   群臣静默,刘梦恩替李祐寅拍背化咳,却不想李祐寅咳出一大口血来。   曹规全和齐延永都吓了一跳,这下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陛下,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李祐寅挥手,“我没事。”   刘梦恩在旁说:“秦安遭此大劫,陛下忧思彻夜,焦心至此。”   齐延永虽心疼,却还是坚持说:“陛下,秦安遭此大劫,我们更应该护秦安才对。”   “西燕人现在杀疯了,你用什么来护?靠京城这些兵吗?等珗州的兵赶到西北,我看秦州和延州早没了!”曹规全拂袖,又同李祐寅说,“陛下,和谈吧。”   李祐寅颤颤巍巍擦去手掌心的血,盯着那一星半点的血丝看了很久。他说:“先派使者他们谈。”   “陛下!”齐延永跪下来,“怎能献延州之地?!怎么能把延州的地割给蛮夷?!”   “打了这么久了……”   “就是因为打了这么久,我们才更要坚持!如若我们遂他们的愿,把延州让出来,将来他们出尔反尔、变本加厉,陛下又该如何?!我们怎么能准许蛮族在自己家里面屯兵驻将!”   李祐寅想要发火,可口中血腥牵制着他。他捂着嘴咳了许久,虚弱地说:“朕不能拿秦州的百姓和西燕赌,先谈,谈不好,再说。”   “陛下!”   “下朝吧。”李祐寅吃劲地站起身,还没有走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臣子们簇拥着围上去,直呼:“陛下!”   谢忘琮从垂拱殿出来,来不及逗留,疾速往家里去。   谢祥祯赋闲在家,还不知道秦州的事情。谢承瑢更不必说,他昨日才回京,伤重尚不能愈,现在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要睡。   谢忘琮到家里,跑去谢祥祯面前,心急如焚地说:“爹!西燕把秦安屠了!”   谢祥祯在弄花,听到秦安的惨况,一剪子把花蕊都剪坏了。   粉花无助地坠落在地,摔碎了泥。   “你说什么?!这些胡人怎能做出如此丧今天良的事情?!”   “秦安两个当值的守将程庭颐和关实当场战死,数千士兵遭坑杀,数万百姓遭屠戮!现在两位宰相意见相左,齐相公主战,拒与燕人谈和;曹相公主和,欲从西燕‘以延州换西北三州’之愿。”   谢祥祯啐了一口:“曹规全个王八犊子,他他妈的在延州就想媾和,现在也他妈的要媾和!怎么能以延州换三州,延州是大周的咽喉要地,是往大周腹地的重要关口,如若给西燕在此屯兵,那么西燕随时就能东进攻珗!曹规全他妈的有脑子吗?!”   谢忘琮也攥紧拳头:“官家现在想要和谈,没明说要弃延州。”   “延州是绝对不能放的,朝中有那么多将能打,我们去打了就是了!”   “爹……”   谢祥祯忿忿说:“我豁出一条老命,我去打!”   谢承瑢昏昏地睡着,睡不太深。他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吵闹,迷糊地起来,便听到“秦安被屠,守将战死”。他醒了,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连鞋子都顾不得穿,推开门就问:“秦安怎么了?”   “瑢哥?”   谢承瑢嘴唇白得可怖,脸上一点血色都瞧不见了。他费力吞了一口唾沫,踏出门槛,问道:“谁战死了?秦州哪个守将战死了?”   谢忘琮沉默了,谢祥祯也沉默了。   谢承瑢站在门边,他觉得眼前的风吹得他很迷糊。他问:“到底是谁战死了?”   爹爹和阿姐都不说话,旁边的思衡也不敢说了,过来扶着谢承瑢:“天凉,哥儿快进去。”   “我他妈在问是谁战死了!”谢承瑢突然暴躁起来,“都不知道吗?”   “关……关实和……”谢忘琮支支吾吾,“你回去躺着吧,你的伤很重。”   “关实和谁?”谢承瑢缓缓踩下一级台阶,“是程苑和吗?”   谢忘琮没有回答他。   他一下就明白了,难以置信地再问一遍:“程苑和?没了?”   “瑢哥!”   谢承瑢一口气喘不上来:“程苑和……”   谢忘琮见他不好,赶忙搀住他。   “快扶他回去!”   谢承瑢盯着地上那段坠花,痴痴说:“程苑和没了?怎么会……怎么会呢?”   “秦安传来的急报,”谢忘琮知道不能再瞒着他了,“守将战死,士卒被杀,百姓被屠。瑢哥,西北危了!”   “守将战死……士卒……”谢承瑢只觉一阵热流涌上脑子。他脚底轻飘飘,背后的伤又开始撕扯着他,疼得钻心。胸口连带着也莫名闷得疼,到后来完全不可收拾。   程庭颐战死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起笔写信。   “怎么会……?”   谢祥祯在边上瞧着,也觉心痛万分:“你身子不好,快回去歇息吧,秦州的事情,你就先不要管了。”   “他们找到程苑和的尸首了吗?”谢承瑢问。   谢忘琮摇头:“秦安沦陷了,禁军根本不能近。听说秦安尸体堆积如山,恐怕……恐怕是难找。”   谢承瑢忽感天旋地转,凉风吹袭,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直直跌下去。   *   李祐寅是真的病倒了。   但就算是病倒了,也不能不管国事。   四位宰执结伴着去福宁殿见官家,一路上还在为和谈之事争吵。   尚书左丞张元熹和尚书右丞冯迎就在边上看两位宰相辩论,没什么话好说。到进了福宁殿,这才稍稍止住。   李祐寅躺在床上,身边立四五个内侍。辛明彰坐在床沿,偶尔拭泪,又把药端来喂给他喝。   “官家,四位宰执到了。”王求恩来说。   李祐寅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说:“请他们进来。”   辛明彰乖巧地放下药碗,退了出去。靠近殿门,她同站在门口的王求恩对视一眼。王求恩抬眼,很快低了下去。   四位官人见了官家,先拜,拜完之后,又面面相觑。   “官家身子不适,按理说,我们不该在这时候说国事的。”齐延永叉手,“只是秦安很急,臣等也是不得不来了。”   李祐寅说:“我知道诸位卿家着急,我亦如此。只是秦州兵力损失惨重,今调大军到秦州去,也完全来不及。所以还是先谈,谈不拢再打。”   冯迎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上前说:“官家,秦安一战,我军伤亡惨重,百姓无一幸免。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秦安戍守失责。当夜上元,城中只留兵数千,将二,其余兵将都在秦州城贺节。守将疏于防范,玩忽职守,这才酿成大祸。”   “你是说,守将疏于防范?”李祐寅坐直身子,“当值的是程庭颐和关实?”   “正是。”冯迎叉手说,“关实善战,可为人马虎粗糙,不细心;程庭颐么,也是个怯懦的,平日性子软,爱哭。这二人在上元节当值,关实值昼,程庭颐值夜。而西燕攻城,正是在换班时。”   李祐寅默然。   曹规全顺势说:“秦州形势紧张,应派多守将当值才是。秦州都部署轻忽麻痹,这分明是过错。”   “是啊,官家,臣以为事归事,和谈要谈,致秦安沦陷的责任,也要追究。西北为何常年如此,就是因为守将戍边不力。”   张元熹震惊地看着这二人:“难道也要追究战死的程庭颐和关实么?”   冯迎说:“当然要追究,难道战死了,过错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他们是为国牺牲的英雄,有什么责任需要追究?”齐延永冷笑三声,“官人糊涂了,人死,厚葬尚且不及,今你还要追究他们的责任?他们有什么责任?”   “守不住城,难道不是过错吗?”   “我实在没想到两位官人竟可以冷血至此!”齐延永大失所望,转头就和李祐寅说,“官家,程将军与关将军可都是英雄,为国战死已是大义之举,怎么能把秦安沦陷的责任推到他们头上?!”   曹规全厉声说:“战死,战死就能推掉守城不力的过错吗!”   “别吵了!”李祐寅头又晕,“我一听你们吵就头疼!能不能不要吵了?!”   “官家,如果官家追究英雄之责,还有谁愿意为大周冲锋陷阵?还有谁愿意为大周戍边!”齐延永蹬着冯迎和曹规全,“请官家勿听小人谗言!”   “你说我们是小人?”曹规全怒目圆睁,“官家,臣一心为了大周,何来谗言之说!”   李祐寅捂住耳朵,任他们继续吵。   底下的张元熹一言不发,汗倒是流了很多。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擦干湿漉漉的手掌心,一回头,不巧对上王求恩的神色。   他再微微挪眼,门外居然冒出一截衣袖。   那段袖子立刻抽回去,门口模糊的影子骤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张元熹一声不吭。   【作者有话说】   张元熹第一次出场,是在第41章 ,他是主战派;冯迎第53、101中有出场,他是主和派。 第162章 五一 不绾离别(一)   谢承瑢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团浓雾里,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摸不着。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是来找程庭颐的。   他想办法拨开浓雾,呼唤着:“程苑和,程苑和!”   他不停地找,忽然抬手,程庭颐就站在他的面前。   程庭颐满身是伤,脸灰蒙蒙的,一点儿血气都没有。他像是死了的人,可眼睛分明还睁着。   “同虚?”是程庭颐先叫他,“你怎么病了。”   谢承瑢没有回答,他只在乎问:“你去哪里了?”   程庭颐木木地说:“我在秦州。”   谢承瑢知道他在秦州,又问:“你身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谢承瑢往他那里走,边走边喊:“程苑和,程苑和。”   他明明是向程庭颐走的,可越走,程庭颐就离他越远。   “我说好了给你写信的,庭哥。”谢承瑢觉得万分无助,“你这样,我还怎么写信给你呢?”   程庭颐不回答他的话,仍然在往更远处走。   “你等等我,庭哥。”   “我与瑢哥永远都是一颗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程庭颐说话轻飘飘的,随时都要散去。   谢承瑢梦醒了,思绪却还没完全醒来。他在看床幔上无力坠着的穗子,他想到轻飘飘的程庭颐了。   庭哥没了,谢承瑢的心总是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块。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少了。   “同虚还没醒?”林珣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谢忘琮紧接着就说:“小点声儿,当然没醒。他身子不好,昨天还吐了血。”   “吐血?你没找医官来给他瞧?”   “当然找了。医官说他是旧疾新伤心病,要好好养,你说他怎么能好好养?”   谢承瑢支着手臂坐起身,对门窗轻叹了一口气。   “张元熹来和我说,曹规全和冯迎请求官家追究程庭颐和关实守城不力的过失,官家还没答应。”林珣说。   “追究过失?人都没了,还怎么追究?这是让他们死都不得安宁吗!”   谢承瑢望着斜透过窗子的一缕光灰,他爬下床,脚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就像踏在软雪中。   他也要飘起来了。   林珣说:“朝里也乱,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官家会罢了齐相公的官。”   谢忘琮道:“相公说话太过耿直,我看官家肯定一句都听不进。”   “官家只能听好听话,只能听他想听的话。现在秦州如此,官家看来也是想求和了。”   谢承瑢追逐着这两个人影,他一步一步挪过去,手刚触碰到窗沿。   “你是打算再征西北吗?”   谢忘琮默然良久,说:“也许这就是我们家的宿命吧,我们不就是为了打仗而生的么。”   谢承瑢不再走了,因为他已经走到头了。他停住了,低头又看自己满是伤痕的手。   曾经他一直猜测自己将来的死法,也许是战死,也许是因伤病而死。总之在他的脑海里,自己决不是寿终正寝。   倘他也和庭哥一样,英勇战死在沙场,那么原先他所有的过失是不是就能一笔勾销,他是不是也能成一个后世称赞的好人。   谢承瑢还是很想做一个好人。   窗外林珣悠悠说:“皇后殿下很器重你,你至少要撑到她做了太后吧。”   “我能不能撑到,不是皇后殿下说得算的。”   谢承瑢轻叩木窗,窗外说话声登时停了。没过多久谢忘琮就小跑进来:“你怎么下床了?”   “姐。”谢承瑢坐在窗口案前的凳子上,艰难地说,“明天我要去上朝。”   “你病成这样,最好还是不要上朝了。”   谢承瑢摇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欺负程苑和和关哥。”   林珣和谢忘琮相视一眼,他劝道:“去吧,你叫他躺在家里,他的心也是在外面的。”   谢忘琮只好妥协说:“随你吧,反正迟早也是要去的。”   谢承瑢一夜未眠,反反复复想着西征之事。朝廷现在能调的上等禁军仅还有神策军、伏雁军、控鹤军,如果想彻底把西燕打退兵,一年两年肯定拿不下来。他算着军饷,写了一封求征秦州的札子,准备递给官家。   次日早,他到紫宸殿上,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君上。   李祐寅也是带着伤病上朝的,唇白脸黄,眉头紧蹙,憔悴万分。他有时咳嗽,有时气喘,总歪着身子听群臣商议西北的事情。他都病成这样了,没一个官员问疾,都急切地讨论西北的战况。   李祐寅心生不悦。   有一半的官员都强烈反对割地和谈,昨日提议的“追究秦安守将失责”之事也被否决。紫宸殿两派人在争吵,唾沫星子乱飞。李祐寅闭着眼听,把反对求和的那些官员的名字都默默记下了。   “陛下,臣以为一定要追究秦安守将的失职,而且要狠狠追究。西北将领平日里放纵惯了,前有李先遥韩昀晖,现在又有程庭颐关实,趁机训诫一番西北守将也并非坏事。且西燕人屠城是为泄愤,如果此时陛下追究程庭颐与关实之责,或能平西燕怒火。”崔伯钧说。   林珣不解:“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们为什么要平息西燕人的怒火?追究他们的责任,又怎么能平息西燕怒火?”   崔伯钧道:“程庭颐与关实一定是做了惹怒西燕的事情,否则西燕怎么会屠了秦安满城?我知道西燕那个元帅金宗烈,一向依循我中原仁义思想,若不是被惹急了,绝对不会残忍地屠城。”   话一出,四下皆惊。   谢承瑢也是怒从心来,毫不客气地反驳:“这都建兴十年了,我竟不知道紫宸殿里还有一个姓金的?”   “你什么意思?”   “帮着燕人说话,反过头来指责自己家的将领,都心向西燕了,可不就是姓金?”谢承瑢轻蔑地看着崔伯钧,“金将军得了多少西燕的好处,在这里颠倒阴阳,诬陷忠良?还是说跪久了,站不起来了?”   崔伯钧大笑,反问道:“到底是谁诬陷忠良?我只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父亲谢祥祯就诛锄异己,你随了你父亲,也做了残贤害善的事情。”   四下大臣又在偷偷说话了。谢承瑢冷冷问:“我何时残贤害善?”   “夺元帅印信,窃援秦军权,致元帅战死、数千精兵丧生,是不是你?!”崔伯钧越说越生气,干脆骂道,“你谢承瑢最没有资格在这里说我诬陷忠良,程庭颐是你的人,程庭颐跟着你一起残害忠良!现在人虽死,过犹在!他不能受过,自有他家里人替他受过!”   “崔伯钧,脏水不是这样泼的!”谢忘琮也来反驳崔伯钧,“功过自有史书评定,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因为我有眼睛,我们都有眼睛!”   李祐寅听不下去了,悄声问边上刘梦恩说:“过了几个时辰了?”   “回陛下,才过了两刻。”   “都过了两刻了。”李祐寅疲惫地揉着眉心,“叫他们散了吧,我实在是不想听了。”   “散了?可是陛下……”   刘梦恩看见他颤悠地站起来,伸手要扶。   “你看着他们吧,我走了。”   “陛下!”   崔伯钧还在和谢氏姐弟争吵,一点儿没发觉陛下已经走了。群臣面面相觑,退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不想管了?”雷孝德凑着问林珣。   林珣是看出来了:“这破烂摊子,谁想接。”   “那我们今天在这说半天,也没个人做主啊。西北的事儿不谈了?秦安的事情也不谈了?”   “官家都走了,还谈什么?”   雷孝德恨得摇了一把笏:“这太荒唐了!官家能走能动,怎么能不管朝政?这这这……”   “现在当务之急,是帮官家想一个绝妙的好办法。或和,或战,我们总是在吵架,没人出个主意,官家自然不想听了。”林珣也懒得吵了,“得了,吵也没用了,吵也吵不出个结果。”   “割地是绝对不行的,我大周好歹也是……也是挑枪杆起家的,什么时候这样窝囊?”   崔伯钧和谢忘琮险些要打起来,被两侧官员拉开。他们的幞头都被打落了,笏板也掉在地上。到了下朝的时候,刘梦恩在上面喊一句“散朝”,这就散了。   宰相卷班后散朝,崔伯钧还气不过要和谢忘琮争吵。林珣与雷孝德过来拉架,好不容易才把人分开来。   “算了,你身为管军,怎么能同他一般见识。”林珣劝着她说。   光有人来劝谢忘琮,没人劝崔伯钧,他自然就嚣张起来了,站在台阶上骂谢忘琮:“身为女人,就该在院子里织布,什么时候轮到女人对朝政之事指手画脚?哪有女人入朝做管军的?!”   谢忘琮又要来殴他,再被林珣拦下:“别冲动,何必冲动!”   崔伯钧下了一层台阶,又说:“赶紧把官辞了吧,像你那个死鬼娘一样,安安心心地弹琴跳舞,不是你能办的事儿,你也别想办!”   “你他妈的说什么?”   崔伯钧见有人拦她,不怕她来打,说话就越来越放肆:“你当真不知道吗?你们家的那点破事,早就传遍啦!佃农就是佃农,贱籍就是贱籍。依我看,下贱人就该做下贱事,你和程庭颐一样,都是烂物,这辈子成不了大事!程庭颐死了,那是他活该!”   谢承瑢这辈子最听不得的,是别人侮辱他的母亲。他看见崔伯钧指责的眼神,看见崔伯钧不屑的嘴脸。他脑子一下白了,此时此刻,他唯一在想的是把崔伯钧踹下去,让崔伯钧吃一次苦头。   他也如此做了,他把官帽摘下来放到手里,一脚踹中崔伯钧的腰。他用力很大,崔伯钧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踹倒,摔滚下台阶。   崔伯钧的骂声突然停了,周围官员下意识都往这里看。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承瑢,谢承瑢抱着他的官帽,朝崔伯钧啐了一口。   崔伯钧摔到最下面,有足足半晌没反应过来。他仰头和谢承瑢对视,直到身上开始疼了,他才怒骂:“谢承瑢,你真是无法无天!你知道这是在哪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谢承瑢忽然笑了,大家都觉得他疯了。   崔伯钧骂他,他一句话都没有回,戴上幞头又往下走。他走得很快,边走边笑,那个样子真像是痴傻的疯子。   “谢承瑢!你他妈的站住!”   崔伯钧在后面叫谢承瑢,谢承瑢没停下来。仿佛他又在迷雾里,他不停往前走,边走边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他又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第163章 五一 不绾离别(二)   谢承瑢才出了左掖门,看见对面屋的檐上停了两只雀。   那两只雀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是在严密窥探他的一言一行。他经常见到麻雀,也经常被人看着。有时候谢承瑢在想,便是他没有身缚刑具,也仍犹牢中。他喘不过气来,就好像被谁关在无形的笼子里,笼子里的铁链压得他身心俱疲,他想脱身,又没有办法脱身。   所以他愤怒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屋顶的麻雀。   石块险些砸中鸟,顺着屋檐坠在地上。而那两只麻雀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钻上天,只留下几根浅灰的羽毛。谢承瑢觉得还不够,他追着那两只鸟跑,穿过两条街,直到鸟消失不见了,他才勉强止住脚步。   谢忘琮在后面追着他,连喊:“昭然,去哪儿!”   谢承瑢仰视头顶触不到的天,依旧想着崔伯钧在宫里说的那番话。   贱籍,下贱,不论谢承瑢做了多少,都逃脱不了这个“贱”字。“贱”字很重,被骂作下贱的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贱”字也很轻,下贱的人的命就像羽毛一样,死就死了。   所以谢承瑢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还逃脱不了“贱”字吗?谢承瑢想到小时候了,想到他住在那个破屋子里,想到有邻居骂他:“贱种。”   “昭然!”   谢承瑢忽然反应过来。他回头,怔怔地看着阿姐:“难道我们就一文不值吗?”   “什么?”   “难道我这辈子做的这些事,都一文不值吗?难道我平叛乱、定西北,都堵不住那些人的嘴巴吗!”谢承瑢把官帽摘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有个贱籍出身的母亲就是罪过,做过佃农也是罪过!做娼妓是我娘想的吗?做佃农是我娘想的吗!这都是他们逼的!这都是他们逼的!从崇源八年我从军,到现在十八年!难道我十八年得的那些功,都一文不值吗?!”   谢忘琮伸手去捡他的幞头:“你不要……”   谢承瑢踢开他的破官帽,不准谢忘琮捡。他余光扫过街两侧停足的行人,又看见远处录事巷里随风飘动的轻纱。他觉得讽刺又好笑:“所以我不顾一切地为国征战,我不遗余力地拿起刀枪,这么多年来为了大周我千疮百孔……我做了这么多事,他们都看不到!他们能见的……他们能见的……”   谢忘琮还是抱起他沾了灰的官帽:“昭然,他们能见的,都是偏见。”   “姐,我不理解。我不是棋子,不是什么用完了就要被丢掉的东西!我和程苑和都不是,我们是人。”谢承瑢迷糊起来了,“我的从前不该成为我的笑柄,我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窃取权力……我们是人啊,我们是人!我们和崔伯钧,和官家,不都是人吗?!人与人之间,就非要他妈的分什么三六九等?他们高高在上,我们他妈一辈子就得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林珣与雷孝德追上来了,听到这些话,立刻疏散行人。他们围着谢承瑢,把谢承瑢完全挡起来:“同虚,不要再说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谢承瑢不起来,还在反复地想着崔伯钧的话。   “佟立德说得没错……就算再拼命,再努力……也没办法……也没办法和他们共情的。哈哈哈!”又有血从谢承瑢嘴角溢出来,“权势,和我们……我们永远都不能共情的!我们就是活该为权势而死,我们的命就不值钱,我们……就该为他们承担所有的罪责!我们不再是人了,我们是他们脚底下的尘埃,活不活、死不死,都他妈无关紧要!谁在乎那顶帽子呢,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谢承瑢感受到背后一阵接着一阵撕裂的疼痛,还有胸口忽上忽下地消失不散的恶心感。   他身上没有一处伤不是为大周受的,到头来,还有人说他有私心,还有人骂他下贱!在他们眼里,他到底是什么?是佃农出身的破落户,贱籍所生的卑劣玩意,还是为大周征战这么多年的……一把刀?   谢承瑢不甘心地问:“这条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条路走到头!”   三人静默,良久,林珣才说:“杀了金宗烈,就走到头了。”   杀了金宗烈,杀了金宗烈。谢承瑢吁出一口气,只要杀了金宗烈,他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走了,对吗?   可是杀了金宗烈,又能改变什么呢?什么都改变不了。程庭颐死了,永远回不来了,关实也死了,也回不来了。   还是会有人轻蔑他们的出身,还是会有人觉得他们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死了,也没有人在乎。   谢承瑢的眼前黯淡了:“我就是我娘的儿子……我们,从来都不是罪过。”   他倒下去,完全看不见周身事物。   *   谢承瑢下朝狠狠踹崔伯钧的那一脚,第三日就以别样的方式还回来了。   崔伯钧将谢承瑢殴打朝官之事报给了官家,官家立刻罢了谢承瑢的官和差遣,还当庭斥责了他在西北窃夺帅权、抗旨不遵的过错。   但说这些话的时候,谢承瑢并不在,因为他已经病得没有办法上朝了。   和谈的使者已经前往秦州了,李祐寅向诸位大臣保证,绝不割地。如若西燕想要以钱币来换,倒还是有商量的余地。齐延永无话可说,愤愤离去。李祐寅旋即以“殿前失仪”之罪,罢去他的宰相之职,贬他去了钦州。   宰相被罢,朝中大臣再也不敢揪着官家说西北之事了,渐渐地,反对的声音小了,李祐寅的病也终于好转了。   退了朝,李祐寅到崇政殿批阅奏疏,看见谢承瑢昨日上的请赴西北平定札子,气得又开始咳嗽了。   “官家,喝药了。”辛明彰端药进来,见他又咳,忙责备王求恩说,“官家不适,你竟也不知道瞧瞧?站在边上,像个木头。”   王求恩躬身,来为李祐寅抚背。   李祐寅摇手:“换季,我是有这个毛病,无妨。”   “官家要注意身体才是,太医开的药,官家要日日不落地喝。”   辛明彰把药放在他面前,他一闻药味,恶心得要吐。   “放这吧,我一会儿再喝。”   “太医说,药一定要趁热喝。”辛明彰说话声音软下来,似是担忧,“妾平日不敢说什么,唯独吃药一事最不能惯着官家。请恕妾不敬之罪,官家还是把药喝了吧。”   李祐寅看见楚楚可怜的辛明彰,心蓦地一软:“你怎么又皱起眉头了,我喝就是了。”   “官家近日为国事操劳,妾日思夜想不得眠。只有官家好好的,我这颗心,才能放下啊。”说罢,辛明彰轻拭眼泪。   李祐寅于心不忍,把药喝尽了,给她看干净的碗底:“你瞧吧,我都喝了。”   “好。”辛明彰笑起来,把碗端着要退下。   李祐寅叫住她:“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向你讨教。”   “妾不敢。”   辛明彰折回来,俯首看着李祐寅递过来的札子。   “我……我罢了谢承瑢的军职、军权,还有他的节度使。”李祐寅颇为头痛,“他病得很重,连朝都不能上了,却还要写札子给我,自请去西北。”   “谢官人有心了。”   “你说他,是真的为了平定西北,还是贪恋禁军的军权?”   辛明彰道:“妾不知,可妾以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官家若不放心他,就不要再用他了。贬他出京便是。”   李祐寅觉得不妥:“我既然都罢了他的节度使,自然不能再立即赶他出珗州。”   “官家是担心世人议论吗?”   李祐寅沉默了。   辛明彰又说:“既然官家连贬谢承瑢出京都那样犹豫,为何……”   “为何什么?”   “为何西北和谈之事,答应得那样痛快呢?”   李祐寅被问住了:“金宗烈屠了秦安满城,若我不和谈,还会再生事端。”   辛明彰说:“罢免功臣,贬功臣出京,会让官家落得一个凉薄无情的名声。割地求和,比凉薄无情更甚,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凉薄尚且需要思量,千古骂名却好像不重要了。妾以为,后者是要比前者更恶劣的,官家更应该在乎后者才是。今怎么本末倒置了呢?妾只是妇人之仁,望官家一笑而过。”   她话虽如此说,李祐寅却没有笑。他认真地问:“割地,就必然落得千古骂名吗?”   “西北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是祖宗留下的。太宗丢了三州,万岁之后也不能够安心;先帝为了西北四州,殚精竭虑,千秋之前仍不忘叮嘱先太后拿回四州。官家打下来两州,如若得而复失,会不会留下笑柄?丢了祖宗基业,又会不会遭后世唾骂?况现在,官家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打算拱手将延州让给外族。”   “秦州延州的守将无能啊,兵又少,我们如何抵得过西北二十万的铁骑?”   “大周有八十万禁军,如何抵不过西燕的二十万呢?”   李祐寅无言以对:“珗州不能没有兵。”   辛明彰说:“守好西北,就不必担忧珗州了。割让延州,等于是丢失了入中原的关口。让西燕人在大周咽喉之地驻军,将来即便是八百万禁军,也挡不住西燕。”   李祐寅听罢,斟酌许久,说:“你的意思,是打?那我又该找谁领兵呢?纪阔?”   “妾不知。”   “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好像无将可用。”李祐寅挥手让她回去,又在崇政殿里独自想到深夜。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如果赵仕谋在就好了。赵仕谋是征惯沙场的老将了,他若是在,想必能给自己出出主意。可想罢,又觉得自己荒唐。   他想起了谢祥祯,但心里还有自尊心在作祟。是他罢免了谢祥祯,要再复用,面子往哪搁?且用了谢祥祯,就必然要用谢承瑢。今早他才罢了谢承瑢的节度使和管军,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官家,时辰不早了,休息吧。”韦霜华说。   李祐寅抓着他就问:“霜华,你以为天子一言,当如何?”   韦霜华答:“天子一言,如似千金,不得改也。”   “如似千金,不得改也。”李祐寅更为难了。   左右都是骂,媾和了要骂,反覆无常也要被骂。可相比这些一时的闲言碎语,史书上痛斥他丢祖宗土地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那是千年万年都消不掉的。他好歹要做做样子,表明自己确实是努力了的。   “二哥做了官家,再也不能任性妄为了。”   李祐寅突然想到娘娘和他说的话了。他还想到他和娘娘保证的那一句:儿子会做个好官家。   可现在他陷入了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还算不算是一个好皇帝呢。   快到天亮,他才拿了那支朱笔。   他决定要征西北,不能把祖宗的地送给别人,就当是装个样子也好。于是批复了谢承瑢的札子,又喊林珣、雷孝德、张元熹三个主战派退朝后来崇政殿奏对。   他说他要征西北,三人都一言不发。   “不说话,那是征还是不征?”   林珣直言:“臣想问官家,调哪里的兵去征西北?”   李祐寅说:“当然是珗州的兵。”   “珗州到秦州,一千八百里。大军全速前进,要两个月。到两个月后,我们已经失去了先机。”   李祐寅烦得把案上的纸卷成一团:“那你说,怎么办?”   张元熹说:“臣以为,先谈再打。谈,不是为了谈,是为了等候时机。”   “可若使此阴谋诡计,岂不是不义?”   “西燕先行不义之事,官家又怎么说自己是不义呢?官家现在已经派了人去和谈,尽量将日子拖长一点,等征西军到。到了,就打,让西燕措手不及。”   雷孝德问道:“这可不就是诈降吗?”   “就是诈降。”   林珣颔首说:“臣以为可行。”   总算有个能叫臣子同意的事儿,李祐寅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又提起来:“征西北,怎么征?谁去?纪阔能去吗?”   “纪管军年纪大了,去不了。”林珣直截了当地说。   “老将之中,唯有谢祥祯能堪重任。”张元熹道,“官家,谢祥祯原先因与贱籍女子通婚而被罢官职,今复用,不过是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是好事。”   “将功赎罪”四个字,忽然把李祐寅原先的一切烦恼都打散了。他坐直身来,念道:“将功赎罪,将功赎罪。”他大喜,“正是将功赎罪。谢承瑢也当将功赎罪。”   当夜,他就把出征西北的将领定下来了。   征西共两路军,一北一南,北路军主力为神策军,主帅是折罪的谢祥祯,副帅为谢忘琮;南路军主力是控鹤军,主帅是刚刚升为马军司都虞候的贺近霖,副帅为谢承瑢。   他还在担心谢承瑢会不会造反,就派了两个人看着他。一个是御史中丞刘宜成,任延州安抚使;另一个是崔伯钧,任征西南路军监军。   【作者有话说】   小谢是真的病得很重,他这个身体状态是完全不能出去打仗的哈。李祐寅派他出去也有自己的私心,懂的都懂。   明天还有!榜单任务一万五真是更得要吐血了,别觉得刀就不看奥!这样我会伤心(? ?︿ ) 第164章 五一 不绾离别(三)   出征西北的告身传到谢宅了,谢祥祯抱着告身看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一个时辰,他终于把告身收了起来。院子里的花都谢尽了,谢祥祯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一堆绿叶。   谢忘琮站在门边,她知道官家的意思,无非是想榨尽谢家的最后一滴血。父亲年纪大了,体力战力都跟不上年轻人;弟弟身负重伤,提枪就喘,更不要说负重前行一千余里了。可虽如此,他们还是要前往西北。   夜里,她去偏院去看穆娘。自把穆娘接回来后,她一直都没有替穆娘找到好去处。马上她要出征,归期未定,又或说未有,到时候穆娘一个人在京城怎么办呢?谢忘琮找不着地方,后来还是王重九替她寻了一个好去处,要把穆娘送到王重九的家乡黄州。   “黄州无乱,民风淳朴,总比珗州好些。”王重九说。   谢忘琮以为甚妥,就派人去护送穆娘。   她把所有的事都托付给了家里一个会武的小厮,又买了一匹温顺的马,打算给穆娘带走。   三月二十七的清晨,谢忘琮送穆娘出城。一路经过通和门,再到珗州郊外的长亭。路很远,马蹄哒哒哒的不停在走,穆娘依旧穿着那件柳色的裙子,头戴一顶帷帽,与春色长柳完完全全融在了一起。   谢忘琮眷恋不舍地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怎么都移不开。   长亭已经到了,谢忘琮不能再走了。还是她自己要停下来:“就送到这儿吧。”   穆娘轻掀起帷帽上的白纱:“好。”   谢忘琮摸向自己的衣袋,抽出之前穆娘送给她的帕子。她为什么会收下这个帕子呢,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但她又不想太明白。眼下穆娘要走了,她也不能再占着这块帕子了。   “我不能白收了你一张帕子。”她说。   “我也没有白送给你。”穆娘把帕子摁回去,“娘子救了我一命,一块帕子就算得了什么呢?”她想了想,还是说,“难道我与娘子的情谊,都抵不上一块帕子。”   谢忘琮笑起来:“你就当我没说过。”   穆娘放心了,她舒了一口气:“我与娘子,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谢忘琮说:“若我以后去黄州,应当能再见。”   “娘子是有抱负的人,留在珗州,那是最好的了……到黄州来,我们都会伤感的。”   穆娘还不太会骑马,上马的时候还坐不稳。谢忘琮立即扶住她的手腕,二人相视,却又有很长、很长的难移。   “去了黄州,我们就很难再见了。”穆娘说,“不知能不能寄信给你?”   谢忘琮颔首:“当然可以,若是我不忙,一定会给你回信。”   “一言为定。”   差不多要走了,又有风吹飖起帷帽上的纱。透过那一层模糊的白纱,穆娘望见谢忘琮英气的脸。   和淡春风不解人意,无情烟柳难系行人。人生诸多离别,却不是三言两语能挽留得了的。   没走几步,穆娘忽然掉转马头,深情道:“娘子,其实……其实我有一直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像某个人吗?”   谢忘琮有话噎在嘴边,没敢说出口。   穆娘说:“如果是,也没关系。我承了那个人的恩,将来,也要报答那个人的情。”她低头,假装不在意地抚摸马的鬃毛,“我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不介意,我能……喊一喊你。”   “你知道我叫什么?”   “叙姐。”穆娘抬起头,微笑着看她,“我知道你叫叙姐。”   谢忘琮眼涩得要落泪:“她也会叫我叙姐。”   “叙姐,叙儿。”穆娘的声音逐渐温柔起来,“叙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是我最好的……”她摇头,“今一别,不知下回再这样叫你,是在何时了。”   “你走吧。”谢忘琮转过身,拭去眼下的泪水,“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娘子多保重。”穆娘朝她作揖行礼,便骑马远去。   驿外山长,雾漫如墨。谢忘琮一直背对着穆娘,直到马蹄声远了,她才回过身去。   她听见山间飘来歌声:南来飞雁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谢忘琮心里空落落的,当真是被什么挖了一块。她犹望天际,直到连歌声都听不见了,这才死了心。   穆娘到黄州一定能比现在活得好,只要她活得好,能不能再见,都不重要了。   如果她活得好,能不能带着自己也活,能不能带着阿娘也活。谢忘琮在长亭里痛哭流涕,把这些年憋着的所有思念、后悔、怨恨全都发泄出来。偶有柳树轻抚她的发,就像阿娘以前抚摸她头发一样。   阿娘是阿娘,穆娘是穆娘。她们是不一样的人,那她对她们的感情,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谢忘琮又到郊外阿娘的坟茔去拜,理了坟上杂草,又擦干净墓碑。她依偎在碑前,喃喃说:“我真的好想你,娘,我真的好想你。”   穆娘一走,她是真的没办法回忆阿娘的样子了。   “怎么办,娘,我连你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她抽泣地说,“将来我去见你,要是认不出你,该怎么办呢?”   “你一定不要怪我。”   *   出征前,谢承瑢去了一趟宫里。   官家现在求他去征西,他自然也有请求,便是求朝廷奉养程庭颐的父母。   李祐寅只能随他的愿。都有求对方了,彼此也都会更安心。   谢承瑢回了韶园,意外见到了来看他的裴章。   今夜月明,院有虫鸣。裴章随谢承瑢走过寂静长廊,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官人不应当再上战场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上了。”裴章劝告他,“身子是自己的,现在你伤成这样,如若再伤,不要说是保手臂,能不能保命都很难说。”   “没办法了,先生。”   “难道官人原先和我说的,想要活到六十岁,都只是玩笑话吗?”   谢承瑢本来想去摸手腕上的珠子的,可忽而想起来,珠子已经给赵敛了。他就只能去摸手指的指环:“我也不知道。”   裴章无奈道:“既然如此,我有服药要给官人开。等官人去了西北,疼得完完全全不能动的时候,再服。这药能麻痹痛处,但不能服多,多了,头脑就迂了。”   “多谢先生。”   是夜,裴章最后一次替谢承瑢换药。他说:“命,其实还是在‘我’。官人要有心活着,不要一心求死。有求生心,自然能生;无求生心,再神的药也拉不回来。”   谢承瑢左耳进右耳出,他敷衍说:“您放心吧,我怎么会求死呢?”   “身病犹可医,心病却无药。官人到了战场,一定要求生,不要求胜。药我只给你开一服,你吃过一回,就不要再战了。”   “我知道。”   裴章怨道:“你知道,你知道,到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官人若是能好好地回来见我,这一回医药费,我还退给你。”   谢承瑢笑道:“那我一定要把这钱拿回来了。”   换完了药,裴章也要回去歇息了。踏出门时,他转身对谢承瑢说:“官人,保重吧。”   “保重。”   谢承瑢一人在屋内坐着,坐了很久。这几天他总是脑子嗡嗡的,很难集中精力。一松懈下来,他就想起程庭颐。他是该睡了,才准备要躺下,又有人过来敲门。   是张妈妈。   张妈妈又来和他告别了,傍晚的时候告别过一次,深夜里又要来告别。张妈妈又要哭了,她觉得谢承瑢不能再出去打仗了,回不来了怎么办呢?她就哭着来见谢承瑢,刚她才缝好了一个护身符,连夜送过来了。   “护身符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护身符了。”谢承瑢说。   张妈妈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已经背了太多护身符了,背多了会很累。”   张妈妈也不懂他的意思,就是有些失落。她嘱咐了很多话,临走的时候,她又眼泪水汪汪的:“三哥,你千万要好好地回来。”   谢承瑢莫名觉得压力很大,“好好回来”,就跟要求一样。他不想再被谁要求了,回得来就回来,回不来就算了,也不行吗?   他真的要睡了,但张妈妈一走,思衡又来了。   今天真是没完没了了,谢承瑢很疲惫,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撇过脸问思衡:“你又要来让我好好回来?”   思衡说:“我知道哥在想什么。哥要行远,我不放心。我想跟你一起去西北。”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思衡郑重说:“我真心要跟你一起去西北。”   谢承瑢一口拒绝:“你绝对不能跟我去西北,回去睡觉去。”   “哥!”思衡坐到他床边,“你有这么重的伤,到西北没人照顾你,怎么办?我在,我能照顾你。而且我个高,也不瘦弱,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还能保护你。”   “我需要你来保护吗?”谢承瑢挪开他的手,“战场凶险,我无心保护你。你就乖乖在家里等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思衡难过地说,“我担心你不好回来了。”   谢承瑢默然,随后妥协道:“随你吧,你想要跟着就跟着吧。”   夜里谢承瑢又睡不着了。他闭上眼,身边人和他说过的话就一遍一遍在他脑子里过。   “你要好好回来。”   “你必须得回来。”   那如果他没有回来,是不是又对不起这些人了呢?   谢承瑢背后的伤又疼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觉得疼。   一个月后,大军出征了。北南两路同时出发,出了京之后才分别走。临行前,全城百姓都出来送师,连官家和皇后也出来了。   帝后站在宣德楼上,同前几回那般,先是鼓舞士气,随后又说些含期冀的话,最后振臂高呼“大周万岁”,再送人走。谢承瑢出征过好多回,回回都差不多,这回也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   不过官家高呼万岁时,有个小黄门匆忙跑下城楼,直往谢忘琮奔来。   “谢官人。”高奉吉凑在谢忘琮马边,“官人今日出征,殿下有个东西要送给您。”   谢忘琮闻声下马,轻声说:“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不过殿下嘱咐了,一定要官人出了城再看。”说罢,悄悄递上一个粉色锦囊。   “多谢中贵人。”谢忘琮捏了一遍锦囊,好像也摸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她又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高奉吉道:“官人知殿下。殿下说了,她碍着些事儿,不能同您相见。西北远,环境恶,官人要注意身子。殿下还在珗州等着您,望您凯旋。”   “多谢殿下。”   走到长亭,谢忘琮把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张帕子。她皱起眉头:“又是帕子。”   谢承瑢无意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昭然?”谢忘琮说,“我以为你还会像上次一样教训我。”   “教训你什么?”   “私相授受?”   谢承瑢拉紧缰绳:“皇后殿下把你当男人,对你送帕子,是对你传情。”   谢忘琮很惊讶:“你这么想?”   谢承瑢有点坐不住马,他“哼”了一声,说:“阿姐,我以为任何有关于爱的情感都应该是单纯的。掺和到政治中,还会有单纯的爱吗?真的有情,又怎么会和朝政纠缠不清。”   谢忘琮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她又问:“那你和赵二,又算得上是单纯的爱吗?”   昭昭已经迫不及待要往前走了,谢承瑢没有拉住它,随着它很快往前走。他回头对着谢忘琮说:“我和二郎分别的那六年,还说明不了一切吗?”   谢忘琮目送谢承瑢走远,她揉过手里的帕子,还是决定让风带走它。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安康~ 第165章 五二 孤光自照(一)   周廷派的和谈使臣先与西燕谈判,西燕一再要求,只求一个延州。周使臣自然不同意,双方僵持,迟迟不能定。约七月半,谈判破裂,恰好给了周廷反攻的原由。   八月,贺近霖率领的征西南路军到了延州,才入延州境,迎面遇到敌军。双方实力相当,未有胜负。   八月中,南路军与延州守将宋稷、戚渊、纪鸿舟会面,商议战事。   宋稷说:“现在西燕人占了秦安、辛平,又把视线放在延州。如果秦州守得住,那么延州就一定能守住。”   “金宗烈主力军在秦州驻扎,如若将军挥师北上,在秦州与金宗烈决一胜负,当可化解西北战事。”戚渊说。   贺近霖心中没有什么主见,又把目光落到谢承瑢身上。   现在的谢承瑢空有副帅之名,手里却不掌任何权力,无权替贺近霖做选择。且上一回他就狠狠吃了崔兴勇的亏,这一次就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以免惹火烧身。   贺近霖想不出办法,于是深夜里又去问了崔伯钧。   崔伯钧说:“解秦安之围,或能破此僵局。戚伯沉说得没错。”   “那便好了,那我们就立刻北上。”   刘宜成立刻问道:“你要北上?你怎么北上?”   “自然是全军北上,帮着北路军把秦安、辛平拿下来。”   “太荒唐了。”刘宜成反驳道,“南路军是守南延州,不是去北秦州的。秦州自有谢祥祯,你过去凑什么热闹?”   贺近霖不解:“可我们不是要解秦州之困吗?不去秦州,怎么解围?”   崔伯钧腹诽他实在不是个统兵打仗的料,轻蔑地笑笑:“围自然是要解,可不是你去。你去了,延州怎么办?”   “是。那按将军说,怎么解围?”   这个问题正中崔伯钧下怀了,他马上说:“给谢承瑢几千人,让他带着人马去秦州和金宗烈打。”   贺近霖大惊:“几千人?几千人怎么打?”   “官家一共才给我们多少兵?给谢承瑢几千人已经是够够的了。就让他带着几千人出去,若不能胜,也不必回来见我们。”   军令传到谢承瑢帐里,立马惹怒了彭六他们。   彭六说:“给我们六千人去打秦安?就这样把我们赶出延州?这他娘的不是在扯淡吗?!”   “六千人打个屁的西燕主力呢,这不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谢承瑢沉默着,把自己用了十几年的金枪擦干净。   彭六知道谢承瑢在想什么,他说:“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金宗烈正逮着时机砍你的人头呢,你怎么能去?”   “这是军令,我没办法违抗。”   “去他娘的,他贺近霖会不会打仗?要我们只身犯险去秦州,老子可不干!”   彭六气鼓鼓地坐下,把腿一伸,“爱他娘的谁去谁去。”   谢承瑢无奈:“小六不去,我也是要去的,我为军,当遵军纪。”   “官家就是派崔伯钧来管着你的,他一直记恨你,现在他肯定想借这个机会把你赶走。六千兵能干什么?带六千人出去,将来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好说了。秦州去不得,除非贺近霖再给我们一万人。”   谢承瑢没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只道:“以少胜多无非是以智取胜,我留在南路军只会处处受到限制,离了崔伯钧,或许还能自由。”   彭六愣了一会儿,觉得谢承瑢说的也有道理,马上跳起来:“你说得对!那我们就走,不受那竖子的气。”   没多久,谢承瑢就带了六千人北上,单留思衡在延州。他完全低估了崔伯钧报复的心,军队才出延州城,崔伯钧就立刻断了他们的粮草。   粮草一断,他们根本没办法再继续向前了。粮食吃完了,军队军心便开始涣散,将士们四处求食,甚至有人起了打家劫舍的歹念。谢承瑢听到风声,马上下令禁止士兵抢劫,如有犯者,力斩不赦。   谢承瑢军受到孤立,虽还有心北上解秦,但身心俱疲,走了半个月还没有到。如今已是粮尽援绝,孤军奋战。将士们皆怏怏不平,行至晋和县边,又遇见西燕的军队。   谢承瑢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发作,现在正是夏日,伤口溃烂发脓,疼得根本睡不着觉。   是日,他在帐子里忍痛,又分析布阵图,还在思索怎么样才能求得援助。昨天他已经派传令兵传信给谢祥祯了,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正忧虞难安时,彭六来报:“侦察兵发现西燕的兵了,就在我们军营外徘徊。”   “西燕军?”谢承瑢转念一想,是了,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秦延交界处,能碰到西燕军也是常事。   “将士们现在士气低落,恐难敌燕军。怎么办?”   “怎么办?”谢承瑢心里烦躁,“破了这支军,吞了他们的粮饷,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   彭六颔首:“我目测了一下,那支军大概只有一千多人。”   “一千人……金宗烈不可能把大营放在这,这一千人也决不是他的主力军。我猜他们只是日常巡视,无意发现了我们。”谢承瑢思考着,把指间指环一圈又一圈地转,“断粮好几日了,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追着这一千人打,千万不能放他们走,我们不能暴露大营。”   “是!”   彭六带五百轻骑围攻了这一千燕军,也许是饿了太久,心里憋屈,将士们打得格外猛,不到一个时辰便大胜而归。周军杀敌三百,俘虏七百,获枪、马数百。   随后,谢承瑢审了西燕战俘,打探清了西燕营中消息,方才知道,这支军共一万人,是金宗烈用来防守敌后的,而金宗烈本人并不在此处。军里的将领也都不是太机灵的将,不必过于费脑子。   “这是老天送给我的大礼。”谢承瑢看到一点希望,“拿下剩下的九千人,我们就不必如此被动了。”   可是彭六很担忧:“以少胜多,我们能行吗?”   谢承瑢连做梦都在想计策,一觉醒来便和彭六说:“我倒是有个老办法,不知道西燕人会不会上当。”   “什么办法?”   谢承瑢说:“我们现在共有六千人,分一半人出来,叫他们一人拿两根火把,身背四面旗帜,今夜里围着西燕军营一圈,用火把旗帜吓唬他们。另一半人夜袭西燕营,攻心为上,劝降为主。”   彭六说好,遂去办。   夜中,彭六带兵作战,谢承瑢独自在营中等候消息。   谢家军大营空了,就几十个人守门。谢承瑢深知,如果西燕识破了他的计谋,那么今夜就是他的死期。他一面担心,一面又在赌。   他把手里的指环磨得发亮,而身侧烛火映在他的眼里。   快到天亮,有一满脸带血的小兵来报:“胜了!”   谢承瑢难得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他浑身上下紧绷的所有忧愁思绪全部消散,软瘫在椅子上,一时把背后的疼都忘记了。   此战胜,谢承瑢的队伍忽然壮大,粮食也充足了。从前他忧心的一切,如今都渐渐好转。待休息了几日,他依旧准备北上,协助谢祥祯拿下秦安、辛平。   *   谢承瑢这里尚且顺利,谢祥祯与谢忘琮这里就不成了。   西燕狡猾,本来占了秦安、辛平两县,就已经得了先机。他们早预料到周廷会假意谈和、等候时机,便提前向燕廷请了十万增兵,各分为几队,守在两县边境。   待谢祥祯军进了秦州,就正好进西燕的包围圈中。   谢祥祯共率军八万,全部被围困在辛平县与秦安县的交界处,进退不能。金宗烈又斩断周军的粮道,阻断一切补给、救援,想要饿死他们。   谢祥祯军和西燕战过许多回合,胜少负多,已是人疲马乏,完全没有反攻之力。如今深陷险境,同秦州城的守将秦贯也无办法互通音信,跟别说粮草支援,谢祥祯与谢忘琮都暂且无计可施。   “爹,吃点东西吧。”谢忘琮拿了半个饼来,递给谢祥祯。   谢祥祯瞥了一眼饼,问道:“粮食还能撑几日?”   “省省,还能撑七天。”   “七天。”谢祥祯猛地把枪掼在地上,“把我的口粮分给将士们,让他们多吃点。”   “我已经派人去向秦州城求援,延州那边也派了,可能还需要些时日。”谢忘琮说。   谢祥祯气馁道:“有金宗烈拦着,秦州城的援难求,或还有曝露之险。延州远,从延州过来,满打满算也需要七日。我们光有七天的粮食,不够。”   正烦神之际,有人传来谢承瑢的文书。   文书上说,谢承瑢带六千人出延州,被崔伯钧断了粮,内外交困。谢祥祯气得大骂:“混账崔伯钧,这是来打仗,不是来报私仇的!”   谢忘琮叫人把饼拿出去先分给将士们,又转头同谢祥祯说:“看来现在我们一家三口都孤立无援了。”   “谢承瑢现在是在辛平外。”谢祥祯盘算着,“我们杀出去,和他会合。”   “会合了,又能如何?我们和昭然都没有足够的粮饷,即便是汇在一起,也改变不了现状。”谢忘琮头疼地揉脸,“再等等吧。”   谢祥祯也没有办法,只能再等,等秦州城或是延州的支援。他心烦意乱,把谢承瑢的信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又说:“干等着可不行啊,谁知道等来的是死还是活?我们去劫西燕的粮仓吧。”   “什么?”谢忘琮一惊,“劫他们的粮仓?”   “西燕的粮是从梓州转运过来的,要经一个要塞之地中转。此地也成西燕屯粮之地,名为同谷。占了同谷,也算是断了他们往秦州、延州的粮道。”   “同谷不好攻,况且我们离同谷非常远,怎么断?”   谢祥祯冷静说:“金宗烈现在把我们困在这儿,忙着对付我们,也许会疏忽通谷。谢承瑢不是在辛平下面吗?辛平到同谷,很快。我们在上面吸引金宗烈的注意,让……”他顿了顿,说,“让昭儿去夺同谷。”   谢忘琮听见“昭儿”,莫名有些鼻子酸。她点头说:“那我现在就给昭然传信。”   【作者有话说】   有点枯燥,总结一下就是,崔伯钧给了小谢六千人,把小谢赶出营了。小谢现在孤立无援,没有粮草,比较难办。   谢爹谢姐他们也是这种境地。   这大概是第三卷 最后一个副本,先说好了会比较刀~ 第166章 五二 孤光自照(二)   谢承瑢收到父亲传来的密信,准备现在就去打同谷。   他与彭六分析了地形,又画了布阵图,打算在十日内攻下。随后率军向西,在同谷四十里外的山下驻扎。   “这个谷易守难攻,西燕军扎营在半山腰,而粮仓就在谷中。谷中入口都有兵守着,不好进;二则,山腰视野开阔,底下动静一目了然。”彭六说。   谢承瑢思了半晌,说:“他们在山腰,我们就到山顶。不就是比谁高么,我们要比他们更高。我父亲会派人拖住金宗烈的脚步,我们必须要在三日之内拿下同谷。”   “三日?”彭六抬起头来,指着一条山道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山,一定要绕到敌后。这条路或可行,不过还是得去亲眼看一看。我去看吧。”   彭六带了十个人去勘查地形,谢承瑢也一刻没有闲着。他在想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便想起了先前他收复的那支西燕军。倒不如叫这只西燕军的将领去叫门,让敌军松懈,从而绕后止山顶,山上山下一起攻。   三日后,谢承瑢先令归降的西燕将领带兵去同谷,谎称取粮;彭六带人顺小路上山,伏在山顶。降将到粮仓所在处,立刻拔刀大战,引出同谷其余收兵。千箭万矢自山顶泻下,打得敌军猝不及防。   这一场仗打了一下午,于傍晚夕阳将尽时止。   谢承瑢一直呆在军营里等消息,总算有好消息传来:彭将军攻下同谷了。   “好,那立刻叫人送粮给北路军,不要耽搁!”   同谷被抢,西燕往秦州、延州的粮草全断。金宗烈这才调过头去杀同谷,然而已经被谢祥祯拖得丧失先机。他与萧弼皆悔不当初,千算万算没料到周廷会突然派兵断粮。   萧弼气得眼歪鼻子歪,在军帐里来回踱步,一直辱骂谢承瑢。金宗烈站在地图前,默不吭声。   施陆文说:“周廷连败好几仗,其实让一让他们也不要紧。谢承瑢只有放松了警惕,我们才好攻他的心。”   “谢承瑢怎么会出现在同谷呢?他不是应该在延州吗?”金宗烈万分不解,“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同谷占了,他什么时候离的延州我们都不知道。”   萧弼冷哼:“卑鄙小人而已,你还指望他按你所想出兵?”   施陆文说:“谢承瑢不会擅离阵地的,要么就是贺近霖派他出来的,要么就是赶他出来的。我听说之前周主派了崔兴勇来看着谢承瑢,原先在秦州,崔兴勇战死在城门下,全是因为谢承瑢没开城门。这个崔伯钧就是崔兴勇的儿子,他怀恨在心,也有可能在这儿借刀杀人。如果是崔伯钧、贺近霖赶谢承瑢出来的,那么他手上一定没有多少兵,可以趁虚攻之。”   “这么说来,他是个弃子?那我们赶紧派兵剿了他,免后顾之忧。”萧弼激动说。   施陆文道:“谢承瑢确实是劲敌,可现在他也深陷囹圄,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足为惧。”   金宗烈点头说:“与其说是对手,倒不如说是知己。我能料定他,他也能料定我,我们不该成对立面的。现在他落了单,无依无靠,正是我收复他的最好时机。我要去同谷见他,招降他,让他归顺我大燕。”   “你疯了?!”萧弼冲上去说,“你要收复谢承瑢?”   “谢承瑢是难得一见的枪才、将才,不能得到他,是我的损失。我与他打了这么多年,不分胜负,如果他能帮大燕作战,那么我大燕一统天下的心愿就可以实现了。”   纵使萧弼心里有千万个不愿,可金宗烈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办法。不过仍坚持:“若不能降,一定要杀。”   五日后,金宗烈带了两千人去同谷。   *   秋临了,西北的叶被风卷成黄色,四处飘散着,恰落在马蹄边。   谢承瑢站在昭昭边上喂草,听见有人来传:“将军,俘获了一燕人细作。”   “细作?”谢承瑢抓着手里的草,亲眼看昭昭吃完了,才说,“押他进来。”   “是。”   昭昭年纪大了,其实它已经过了服役的年岁。以前打仗,它都跟着谢承瑢冲锋陷阵,受过无数伤。后来谢承瑢四处奔波,西北珗州来回跑,也是昭昭陪着他。昭昭是一匹极好的马,从来矫健,可这回不同了。   这次出征谢承瑢都没有打过几场,但昭昭已经吃不太进草了。   “不吃了?”谢承瑢又伸手去喂,可是昭昭却偏过头,呜呜地要休息。   “不吃就不吃了。”   谢承瑢抚摸昭昭的鬃毛,数着他陪伴自己的日子,叹息道,“我应该把你留在珗州的,你陪我到这儿来也是受罪。”   昭昭能听懂人话,以为谢承瑢是后悔带它出来了,立刻扬起马尾巴,嘴巴撅老高,哼哧哼哧地吃草。   它把桶里的草都吃光了,但吃得不香。谢承瑢看在眼里,心中恳求:好好地陪我回到珗京,我就再也不让你辛苦了。   细作很快被押过来。他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臭布,嘀嘀咕咕地跪在谢承瑢面前,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在他身上收到一封密信。”谢承瑢手下的将说。   “拿过来给我看。”   谢承瑢读了信,原来是金宗烈写给原守敌后的燕将的,也就是他降服的那批将领。信上说,要求将领到辛平县下的某个茶水摊相见,有印信与军队要传。   “印信?难道是西燕的将军印信?”彭六欣喜,“如果有了这些印信,就等同于又拿了西燕的兵。”   “会有这么容易吗?送上门来的军?”有人不信,觉得是陷阱。   谢承瑢不说话,审了好几遍细作,还叫人把细作带走,好好地招待。   将士们都不解:“一个细作而已,为什么非得好好招待?”   “我们吃人家的粮,还要杀人家的人?”谢承瑢笑起来,“金宗烈是在请我去茶水摊,和他聊聊。”   彭六惊愕:“什么意思?”   谢承瑢指着信说:“同谷被夺,辛平下的军毫无消息,金宗烈不会傻到以为那一万人还在。他知道我缺什么,这是想诱我去和他见一面。”   “你不能和他们见面,这太危险了!”彭六坚决反对他出去,还说,“他们不知道你身上不好,你不能把伤势暴露在敌人面前。”   “我没说要和他见面,你不要担心了。”谢承瑢累了,窝在椅子上,“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诸将退去,唯彭六不走。他三步一回头,到门口的帘子那儿,还忧心谢承瑢的伤势。   “这一仗难打,不论怎么样,我都会跟着你的。”他说。   谢承瑢望着他,眼中似乎冒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他笑道:“委屈你跟着我了。我身负重伤,不能上马作战,全靠你身先士卒。将来论功,我把所有的功绩都算在你身上。”   “你说什么呢,我没想着论功行赏。”彭六撇嘴,“我跟你跟这么久了,从来没想过和你算清什么。”   “你跟我跟这么久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遥郡官,我很羞愧。”   彭六回到谢承瑢面前,半跪下来,说:“我的一切,都是你带给我的。我做了遥郡官,你应该觉得欣慰。”   谢承瑢笑笑:“将来你做正任官,不能只叫彭六。朝里那些人都势利,不要叫他们笑话了你。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将来旁人说起你,也好听一点儿。”   “好,好。”彭六嘿嘿笑,“给我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谢承瑢反复思索,忽然想到建兴元年的那个冬日,在恩师赵仕谋的灵前,他随着赵敛念的那句词: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他还记得这首词,不禁背出来:“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他的思绪迟缓了,悠悠说,“鉴,为镜。玉鉴琼田,是似玉镜玉田的湖面。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我与湖水共澈。”   彭六跟着他学,可是他不识字,也没读过书,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心,亦如于湖先生。”谢承瑢长叹,“‘鉴’字好,身为镜,能辨是非对错,澄澈净明,小六当如此。不如我就给你取个‘鉴’字,怎么样?”   “‘鉴’?这个字怎么写?”   谢承瑢耐心地在他手上写了三遍,说:“彭鉴,玉鉴的鉴,明鉴的鉴。”   “彭鉴,从今天起,我就叫彭鉴。”   谢承瑢看他欢天喜地的样子,也随着他笑。可笑着笑着,又有伤感。   现在他是孤军在外,内外无援。分明心向朝廷,可朝廷未必心向他。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终不能达京,而他的忠贞也成了笑话。   他带着无限的矛盾,在战与不战之间反复挣扎。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但是他好像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了。   杀了金宗烈,这日子就到头了。谢承瑢还是想和金宗烈见一面,他生了一些昏聩的心思。他要是能一刀捅死金宗烈,那么西北必平。可他做不到,他连枪都挥不起来了。   第二日,他把印信、兵符都交给彭鉴保管,还将军务、要事悉数告之。   彭鉴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说:“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药也好久未进,不知道能活几日。要是等我快咽气了,就来不及和你说这些了。我很信任你,你能承我的心愿,带着军队再战。”   彭鉴要哭了,把印信往回推,但谢承瑢都不收。   “拿着吧,放在你这儿,和放在我这里,是一样的。这困境解了,你再还给我也成。”   夜里,谢承瑢带了几个兵,往金宗烈信中说的那个茶水摊去。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思,就是直觉教唆他去一趟。他和金宗烈是好多年的对手了,战过那么多回,皆深谙对方。金宗烈不会想杀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儿想告诉他。可能是劝降,也有可能是俘虏。总之谢承瑢已经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彭鉴了,军里也不能养他一个闲人。   走走停停到清晨,天边才泛起微光,谢承瑢终于到了茶水摊。这四周寂静,新日伊始,早有农民起来耕种,就坐在茶水摊里喝茶。   他知道这些人都不是农民,但放心地坐下来了。   “您要喝点什么茶?”茶博士来问。   谢承瑢说:“喝你们这儿最便宜的茶。”   待茶上来,才有一声响起:“谢同虚只喝得起最便宜的茶了吗?” 第167章 五二 孤光自照(三)   谢承瑢抬眼,一个身穿皮草的编发青年走过来。   燕主金崇昌有八个儿子,各个都是虎背熊腰的猛士,唯独金宗烈和别人不同。金宗烈是武将,长相却很斯文,骨子里透着文人风度,很像汉人。这是金宗烈与谢承瑢相似的地方,也是为什么他们能成为彼此的对手。   “我穷,喝不起贵茶。”谢承瑢望着金宗烈耳垂上的月牙耳环,“一别数月,金将军别来无恙。”   金宗烈扫了边上农民模样的人一眼,安然坐下,说:“无恙。没想到,我与你还能有这样面对面坐下相谈的机会。来之前,我一直都在忐忑,不知道你会不会赴会。看来你早就识破了我的信,特意想来见我?”   “不是你想来见我吗?”谢承瑢抿了一口茶,“这不是好茶。”   “在这里,想喝到一口好茶并不容易,更何况你也没买好茶。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吗?”   “不怕。”谢承瑢说,“以我对将军的了解,将军不会用这些阴谋诡计杀我。”   金宗烈听罢,完全舒展开来身体:“确实。”   秋晨舒爽,凉风阵阵,茶水摊上悬了一枝黄叶,被风卷得呼呼响。   二人对视半晌,都听打叶声。叶落在谢承瑢的茶盏边上,这片叶被虫蛀了洞,白白空了一块。   金宗烈很快就坐不住了,说:“印信是真的,兵也是真的。我知道你现在孤军在外,尚无周廷援助,又少粮草、兵器。我知道你占了同谷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饿死。”   谢承瑢听着,没有回应。   金宗烈又说:“同谷的粮我能借你,大燕的兵我也能借你,印信也可以。”   “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能耐,能让金将军低声下气?”   “我觉得我们不当是对手。”金宗烈摊手,“我钦佩你的仁义,欣赏你的能力。我知道你善为将,能带兵,文武双全。周廷弃你,我能容你。崔伯钧赶你出延州,我双手迎你入大燕。”   谢承瑢笑了几声,却不作回应,只是低头喝茶。   金宗烈又说:“你这么聪明,以你对我的了解,应当在看到文书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足够有诚意,也足够放心你。你来大燕,跟着我平了二州,灭了东周,一统天下,不好吗?”   “一统天下?原来将军的志向竟如此之大。”谢承瑢诧异,“你想要攻进珗州,灭了李周?”   “是。”金宗烈坐直身子,郑重说,“小时候,我跟随中原先生读书,学了中原的义,以及儒家的治国之道。先生说,所谓盛世,便是天下齐乐,百姓万福。而今天下一分为二,燕占其一,周占其一,便不算是‘天下齐乐’。我想要全天下的人都受到大燕的恩惠,我想要缔造一个盛世。我想要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有福,可现在有战,我必须要先平战。”   谢承瑢陡然愠恼:“西北的战火,是你西燕挑起来的,现在你说要平战?整整半个月的屠城、杀降,难道这就是缔造盛世之法?还是说你金氏,从来说话都自相矛盾?”   金宗烈解释说:“李周不跟我们和谈,我们只能这样。和平与安定,总是建立在鲜血上,没有血,就没有更迭。”   谢承瑢有些发怔。他心中复念金宗烈说的这句话,又觉得讽刺。因为他以前也曾和林珣说过,“真和平,实则建立在鲜血之上”。他想起来从前在秦州的血,曾经不觉得,为什么到现在却觉得无比残忍。   “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谢承瑢哝哝,“他死在秦安了。”   “你是说关实与程庭颐吗?”金宗烈作揖说,“他们是英雄,我应该厚葬他们。”   “连尸体都找不着了,你说要厚葬?我与将军隔着这样的仇恨,又怎么能安心入你金燕呢?”   金宗烈真挚说:“关实与程庭颐确实是英雄,是英雄中的英雄。他们是为了守城而死,我很敬佩他们。可我也不得不杀他们,我与他二人本就是立场相悖之人,在战中,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打仗是一定要流血的,这是不可避免的。鲜血造就新朝,没有流血,就不能有彻底的改朝换代。你在朝堂这么多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改朝换代,缔造新国,就是要流血。”   “是要流血,可流的不能是平民百姓的血!秦安百姓做错了什么呢?祸从天降!这难道不是你西燕做的孽吗?”   “是,这是我的过失。我对此表示自责,但我可以对你发誓,等我入了中原,决不会再屠戮百姓。”金宗烈再作揖,“我手底下这些人没读过书,不懂礼教,野蛮无理。我想要有一个贤才来辅佐我,来和我一同兴仁义之师,让大燕也成为一个极文明的国度。屠秦安是我做的错事,可谁没有做过错事呢?我心有愧,会在秦安建英雄祠,让后世祭奠两位英雄。”   谢承瑢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已经死了,还要英雄祠有什么用?野蛮人,如何能缔造盛世?靠你们这些野蛮的镇压、屠戮,一千年一万年都造不成盛世。”   金宗烈听了并不恼:“我向往中原的文明,也时时刻刻秉承中原的礼义。我对杀戮深恶痛绝,同你是一样的。谢同虚,我知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度,我知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间。你同我有一样的志向,我们分明是同道中人,怎么能是对手呢?”他倾身,脉脉同谢承瑢说,“在大燕,没有佃农,也没有地主。我们生活在草原上,一同骑马,一同狩猎,没有尊卑之分。在草原上,人人都是平等的,男人、女人,都可以骑马射箭。在大燕,没有深宅大院,也没有帷帽束缚。”   说到激动处,他仰起头来深呼吸好几次,又说,“我知道东周讲究所谓‘人分三六九等’,贱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可在大燕不是,我们大燕,不曾有过贱籍。”   谢承瑢眉头微微上扬。   金宗烈又说:“在我大燕,没有那么多道德捆绑,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冷眼相待,只要有能力,那就是草原勇士。”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正在为了什么而困惑,我知道东周的人容不下你。崔伯钧赶你出延州,东周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疑你弃你,可我不会。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我尊你敬你,没有一次是对你有过杀心的。我同你约法三章,战止战,从不逾越。难道这还不能表明我的诚心吗?我需要你这样的贤才,需要你和我一同治理大燕,打天下,平天下,一统天下,造就盛世。”   谢承瑢摇头:“我的志向不在此。”   “中原人欺你辱你,可我不会!我待君如上宾,我知道你不稀罕那些金银珠宝、权力地位,你想要的,只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国度。你到大燕来,同我一起创建这样的国度,不好吗?”   这番话完完全全戳中了谢承瑢的心了,他摇手不想再听,起身就要离开茶水摊。   正当他起身时,金宗烈又说:“盛唐有一个大诗人,人称李太白。以前我学他的诗,有一首格外中意。‘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易老,日月难再,既然心乱,何必陷此?长风万里,自由之地,又岂甘酣于高楼?谢同虚要三十岁了,前三十年都在困囿处不能自拔,既如此,何不顺水而下,另谋它路?生于世间,身为人臣,心往明君,有何不可?既然想要追求理想,那又何必纠结于在何处呢?”   谢承瑢说:“我的志向,就是为大周躬蹈矢石,宁为玉碎。我的志向,是为大周死。”   “谢同虚!”金宗烈站起来,挽留他说,“我可以成全你的忠义,将‘谢承瑢’这个名字留在东周;我会把你的父亲、姐姐也接到大燕,让他们后半生富贵荣华。”   “回见了,金将军。”谢承瑢同他抱拳,“我们还是在战场上见,最对得起对方。”   “将军印信,大燕的兵,这些都是我的诚意!哪怕你现在要我退兵,也可以。我给你足够日子考虑,只要你愿归顺大燕。”   谢承瑢把茶钱付了,瞥眼望着茶博士,说:“茶不好,再怎么泡都不行。”   茶博士听罢,手逐渐握上衣服底下的刀。   谢承瑢负手于背:“我不和谈,只打。”   底下喝茶的农民纷纷拔刀,而谢承瑢带来的几个兵也拔刀相向。   金宗烈立刻呵斥:“不准动!”   谢承瑢越过他,无甚好说了,带着人就走。   已经快要中午,十月的天很凉,风刺进人身上,冻得谢承瑢后背又疼又痒。   “没追上来,将军。”身边小兵徐向伦放心下来,却又不解地问,“将军为什么要来见金宗烈呢?听他妖言惑众,好不快!”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他,可我终归是要见他的。”谢承瑢低头,把手指的指环摸了一遍,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才能更了解他。”   徐向伦说:“您真信他说的话吗?西燕真是那样人人平等的国家吗?分明是野蛮之地!”   谢承瑢摇首:“不知道,我没去过西燕。”他有些神情恍惚地喃喃,“想要人人平等的人不会自称皇帝,有人称皇帝,就注定会有不平等。不平消了还会有不平,恶人死了还会有恶人。”   小兵们听不懂,各自相觑。   谢承瑢以前也不懂这些话,弯弯绕绕的,可今天,他突然就明白了。他花了近三十年才明白的道理,赵敛十九岁就完全懂了。   只要不是被逼到绝境,一切都还有退路。   谢承瑢心中万分矛盾,想要割舍,却不能割舍;想要抓住,却不能抓住。   他突然很想赵敛,他和赵敛好像又有一年多没见了。   “十月……”他抬头看天,喃喃道,“阿敛的生辰要到了,我又没能陪着他。”   他在想,如果赵敛在他身边,他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满心矛盾吗?他是不是会更坚定一点儿,也不会到这儿来见金宗烈了。   “回头,替我传一封信到均州吧。”他说,“去给均州的兵马都部署,赵观忱。”   【作者有话说】   西燕虽然没有贱籍这一说,但他们有奴隶。 第168章 五三 繁霜尽血(一)   延州城内,崔伯钧还在对方才传来的消息默然不语。   刘宜成坐在他身侧,脑中反复念了几遍:“谢承瑢攻下了西燕粮仓同谷,得兵一万有余。”他侧过身,万分不解道,“他究竟有什么天大的能力,能把西燕的兵收为己用?他带着六千人,怎么把同谷给攻下来的?”   “谢承瑢带兵确实有本事。”崔伯钧烦得揉眉,“一万余人,又占了西燕的粮仓……那他岂不是所向披靡了?”他惊得挺直腰背,“原来是想让他饿死在外,没想到还给了他另一种活路?”   “孤军难活,他迟早得死。”   “他要是投了西燕,死的就是我。”崔伯钧气不过,把桌上的书本全部挥到地上去,“他凭什么就有这么大的好运!”   刘宜成默默把书都捡起来垒好,说:“谢承瑢攻同谷,那是你派他去的。这一切的功劳,不都是你的吗?”   崔伯钧一听,转怒为笑:“官人说得不错。”   “谢承瑢现在在外面,完成了使命,自然是要回来的。”刘宜成摸了一会儿耳边鬓发,“不能让他和谢祥祯会面,否则他们聚在一起,到时候有什么贰臣之心,怎么办呢?”   “你的意思,是唤他回来?”   “是。”   刘宜成在帐子里徘徊,说,“谢承瑢攻了同谷,金宗烈一定不会放过他。让他驻在延州城外,替我们挡住燕军。”   崔伯钧觉得这主意好,欣然采纳。他连夜去找了贺近霖,要贺近霖给谢承瑢下一道军令,在延州城外四十里处扎营,非命不得进退。   贺近霖不太明白崔伯钧的用意,但崔伯钧和他说,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谢承瑢。谢承瑢身受重伤,肯定不能和金宗烈直面对抗的,让他驻守在延州城外四十里,就可以从敌后攻了。贺近霖一听,确有道理,便下了这一道命令。   南路军军营内一直寂静,尚无大战。思衡之前没能跟着谢承瑢出城,跼蹐不安。今恰听闻军中风言风语,说崔伯钧要追谢承瑢回来,还不准他进城,只能在城外。   不准谢承瑢进城,不就是让他做诱饵和盾吗?将来西燕必先灭秦州,再攻延州,到时候就没人能支援谢承瑢了。那谢承瑢不就是必死无疑吗?思衡觉得万分不妥,可是他不是兵,没有资格提议什么。他急得团团转,还握着谢承瑢留给他的几个无味的香囊。   “我不能让你深陷险境,可现在我能怎么办呢?”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有办法救谢承瑢。   “赵二。”思衡松懈下来了,“均州离延州那么近,他肯定有办法来救。”   他要去均州报信,让赵敛做好十足的准备。   思衡骑了一匹马,偷偷摸摸离开延州城,向均州去。   *   同谷被占,萧弼异常愤怒,举兵连攻秦州。秦州内守军不足,全靠谢祥祯挡着。谢祥祯用手里的八万军抵挡西燕的十万军,怎奈粮草不济,后援弗近,损失惨重。   萧弼趁机攻占了秦州的彭阳,却忽然转头去攻延州。   谢祥祯大惊失色,又带着残部拖住萧弼军的脚步,一路被钓至延州晋和县。   入了冬,仗就不好打了。将士们缺少冬衣,又无补给,对打仗已是力不从心。神策军彻底乱了,有人带头去抢劫百姓,西燕人没进晋和,倒是先让自己人抢了个遍。   百姓怨声载道,大骂禁军,谢祥祯对此愧疚无比。   战事吃紧,他向延州的贺近霖求援,但书信皆不能至。又转头向谢承瑢求援,一样杳无音讯。   又打完一场仗,天渐渐飘了小雪,谢祥祯与谢忘琮拖着泡了血的战袍回营。   身边不断有人推着车运伤员,惨叫哼鸣不断。谢祥祯瞥眼,那些伤员身上的麻布和伤口粘在一起,竟然都摘不下来了。   “将军,已经在数伤亡人数了。”王重九前来汇报。   谢祥祯点头,问:“战场上那些将士们都看了吗?有没有活着的,还没拉回来的。”   王重九道:“还在清点,大部分都已经拉回来了。”   “好。”谢祥祯仰头,见雪花纷纷扬扬坠下来。   谢忘琮撕了一根布条,随手包扎在虎口处的伤口上,说:“传令兵刚和我说,一直找不到昭然的下落。”   “找不到下落?”谢祥祯失了神,“他现在已经不在同谷了吗?”   “不在了。同谷已经完全被西燕人再占,昭然不知去向。”   谢祥祯说:“同谷刚打下来,他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同谷。要么就是贺近霖叫他回去,要么就是金宗烈夺回了同谷。可不论如何,他总该传封信来才是。”   谢忘琮心里没主意:“现在太乱了,我很担心他。”   又有车拉着伤员过来,血哗哗流了一地。而雪飘下来,落进热血中,一瞬就不见踪影了。   谢忘琮眼里都是这些红。   “爹,我们真的是来打仗的吗?”她问。   谢祥祯望着她:“我们当然是来打仗的。”   “我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送死的。”谢忘琮觉得身上铠甲很重,干脆解开扣子脱了,“我从来没见过哪回打仗是前后无援、粮草不供的。我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送死的?”   谢祥祯答不上话:“你去找医官看看。”   “爹,你是真信官家派我们来是将功赎罪的吗?”谢忘琮问。   谢祥祯反问:“难道不是吗?”   “官家有求和心。”   “求和是文臣的事儿,我们身为武将,只管打就行了。”   谢祥祯从兜里掏出一根干净的麻布条,替谢忘琮包扎伤口。他看着她脸上干了的血迹,伸手轻抚掉,说,“是难了点儿,可以前再难,我们也过来了。”   “以前再难,也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的。”谢忘琮别过脸,“现在我们一家人散了,昭然不在,我的心一直放不下。”   “我会派人去找他,他不会有事的。”   谢忘琮呼了一口气:“爹,当初官家点将,你就应该把昭然要过来。崔伯钧现在是恨透了他,贺近霖又是个没用的,你要他在南路军怎么活?我们不是来将功赎罪的,我们是罪后来问斩的。”   谢祥祯羞愧至极,如今百般后悔都无用处。他把布条打了结,又轻揉了一会儿:“再等等吧。”   谢忘琮不高兴,撇下谢祥祯就往回走。她这心里不上不下的,只一想到谢承瑢的伤势,更加坐立难安。她再派传令兵去找人,写了几封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到消息。   雪越下越大,萧弼军又来突袭。铁骑踩过凝霜的泥土,长枪刺破鲜血,周军大营被洗劫一空,重伤者被刺死,轻伤不能逃的被俘虏,有一万多人四处逃窜不见踪影,跟着谢祥祯跑出来的,也不过两万人。   大营被毁,战马被擒,谢祥祯带着步兵逃进山里,勉强度过了艰难的雪夜。   下过雪,林中难点篝火。将士们冻得瑟瑟发抖,都抱在一起取暖。没有粮食,就只能干吃树皮。   “去延州城求援吧。”谢忘琮舔着自己冻裂的嘴唇,“崔伯钧再怎么记恨我们,该开门还是会开门的。”   “晋和还要守,我们去了延州城,晋和怎么办?”   谢忘琮愤恨道:“进也不成,去也不成!干脆我们都死在这里好了!你瞧瞧这些将士们,饿的、冷的,这是严冬!朝廷存心想抛下我们,我们带了八万人出来,现在就剩两万!爹你要是还执意不退,这两万人都跟着你一起死!”   谢祥祯闭上眼,狠狠捶了一拳雪:“难道我们就放掉晋和吗?”   “官家想放掉我们,你说你要不要放掉晋和?没人管我们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谢祥祯说不上话,仍低头思索。   谢忘琮起身转了一圈:“昭然现在生死不明,西燕人想杀我们家,崔伯钧也想杀我们家!官家本来就一心想求和,是他耐不住朝中官人的压力,这才答应出兵。他根本不敢打,也不敢损失精锐。以前出征秦州,好歹有十万精锐,这回呢?你数数官家给了我们多少人!残兵出征北路,整军出征南路,现在南路人偏安在延州城,根本就没有打的意思。我们就是官家用来敷衍朝臣的,你还不懂吗?!”   谢祥祯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官家怎么会用八万人的命来……”   “我是看明白了,我看得明明白白。”谢忘琮坐在雪里,忿忿说,“爹,这辈子你没有一回是为自己想的,难得为自己想一回,不行吗?”   谢祥祯内心很复杂。他手里的雪化了,雪水一滴一滴掉在雪中。他还在思索谢忘琮说的话,还有些不明白,还有些不信。   良久,他才说:“我是官家提拔上来的,没有官家,我们这一家子估计早就饿死了。我刚做殿前都虞候的时候就在想,我得报答官家,我得举全家之力报答官家。我……我把你,把昭儿都拉进来,我想让官家看到我们的忠心,我想要为大周鞠躬尽瘁。就算官家、就算官家真的要弃我,我也认了。”   “你认了?官家觉得你没有任何价值了,丢下你了,你也认了?!爹,我真不明白!”   谢祥祯望向谢忘琮:“我老了,死就死了。若我的死能成全官家的名誉,那么这也算是我作为臣子能为君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但我也并非是毫无挂念地安然赴死,我还舍不得你们。你还年轻呢,昭儿还没成婚呢……”   谢忘琮流出眼泪来,挡住脸不给任何人看到。   她问:“忠义,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谢祥祯点头:“无忠义,不能称人。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如果这回能够弥补,我当然要选择弥补。西北一县都不能放,一寸土地都不能割舍。我放不下!就算是官家要我放,我也不能放。”   他擦干净手心,从怀里摸了一张皱巴巴的小像出来,细细看了,伸指轻拂小像上的面容,才下定决心说,“你带一路人,抄小路去延州城求援。我守在晋和。”   “爹!”   谢祥祯指着小像说:“这是你娘。”   谢忘琮看向那张模糊了的像。   “你娘的这副像,每回出征我都要带着。从她走,到现在,足足十八年,我看这张像看了十八年。我很害怕忘记你娘的样子,我很怕以后我到九泉之下,没法和她交待。”   谢忘琮哝哝说:“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娘了。”   谢祥祯笑笑,拭去她的眼泪,说:“我以为,思念与挂怀,是该放在心里的。我身上有血,不能脏了她,你带着像走,去延州城求援。等回了京,你再找个先生,把这张像重画一下,找个地方挂起来。”   “我不要。”   “我一直想把你娘藏起来,可是现在都不必藏了。”谢祥祯轻吻小像,“我把你娘交给你了,你带着她走。晋和有我在,我把燕军拦下来,你放心地去。”   谢忘琮泪流满面地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谢祥祯用血写了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谢忘琮:“昭儿不在身边,你得去找他,把这个交给他。”他也有泪滚下来,“你要是见到他,得告诉他……他爹爹是没读过什么书,是脑子迂蠢,却也不是无可救药的。他要是愿意,以后就……就不要总是和我置气了。”   【作者有话说】   小像前情提要:在第100章 有出现(其它章节也有过),请用放大镜看。   孤军深入,切断后路,在战场上是很难活的,而且现在是在冬天。有一些士兵是战死了,还有一些人跑了,失踪了,谢祥祯剩下的兵就很少了。   本章标题出自明·戚继光《望阙台》,后面几章标题都出自于此。 第169章 五三 繁霜尽血(二)   谢祥祯带了一万人守在晋和县门口。   延州的雪越来越大了,有雾一般的白腾起来,完全遮蔽了近物。谢祥祯坐在城门口的石块上,手还撑着他那杆伤痕累累的枪。   暴雪日,军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他也饿得胸痛背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孤军深入,腹背受敌,援军在哪?援军在城里,有高墙护着,没有人想着来救他。   他手下的将士们已经没有力气作战了,走路都发飘。可是他们不能退,要是退了,他就该当“逗挠”之罪,到时候他的儿女都会受到牵连。   谢祥祯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往前。   他听见远处马蹄声阵阵,站起身来。在这一刻,他忽然从容起来,也意识到今日大概是什么日子了。他大喊道:“诸军戒备!守住晋和!”   身边将士们纷纷拿起刀枪,朝眼前那一片白看去。他们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人,不知来了多少兵,也不知燕军方位。   四周一片凄白,雪把什么都遮住了。   谢祥祯从未如此平静,他举枪说:“我们看不见,敌人也看不见。只管拿起我们手中的枪,守好大周的土地。”   “守好大周的土地!守好大周的土地!”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谢祥祯的汗水也从额角滴下来。他咽了一口唾沫,扣紧手中长枪,向隐隐约约的敌阵吼道:“破敌!”   枪猛地相击,军旗挥舞,地面污泥溅起。似有巨雷轰过,刀光似闪电劈空。谢祥祯一枪挑飞敌军,抽枪再刺,从无停歇。   繁霜尽血,白雪成绯,寒风呜咽。   谢祥祯端着枪连捅好几个人,肩臂都被敌军刺伤,仍不觉疼痛。他弯腰斩向燕军马腿,战马嘶吼着倒下,他又立即倒枪刺进敌人胸口。   他的血顺着脸流下来,冷风一吹,都冻在衣服上。他被铠甲拖得要坠下去,快要站不住了。   在雪雾中,他似乎看见了金宗烈。他立刻提着枪向金宗烈狂奔,他的枪尖闪着浓烈的血光。   突然,有一支箭穿破他的盔甲!   谢祥祯向前倾了一步,旋即直起身,继续向前。又有两支箭向他冲过来,分别射中他的左腿和右腿。他本能地跪下来,枪也摔在地上。   金宗烈确实就在前方,他没有看错。只要他冲上去,只要他杀了金宗烈,晋和就守得住了。   他想着,撑起枪又站起来,不顾双腿剧痛,再向金宗烈走去。   “……只要砍了那个人的脑袋,我们就能回珗州了。”   谢祥祯咬紧牙关,捧着枪往前奔!   他恍惚之间回想起崇源十二年夏日了,他想起来一个消瘦的、身负三箭的少年。他看见那个少年无助地回头看他,血完全凝住了他的头发。   那是他的儿子。   “你在看什么?!金宗盛就在前面,你还在等什么!”   谢承瑢还是望着他。   “爹……”   “你别叫我爹!”   谢承瑢终于又跑起马,一枪砍下金宗盛的脑袋。血喷了谢承瑢满脸,他惊悚地再回头,谢祥祯却高兴地大叫起来:“做得好!”   ……   “如果我没有杀掉金宗盛,你真的会让我死吗?”   “这是你自己发的誓,你说呢?”   谢承瑢走出帐子,外面的热风扑面而来。   “爹,我不想从军了。”   “不从军?你还不如死了!”   ……   又有箭射中谢祥祯的肩膀,他差点儿要栽倒,可还有信念继续往前冲。   因为他看见昭儿就在前面,他看见昭儿拿起了枪,也想砍掉金宗烈的脑袋。   昭儿不是以前的昭儿了,以前的昭儿在杀人前还会犹豫,还会惶恐,可是现在,昭儿眼里只有兴奋。   “爹爹,我活着,就是为了杀掉他们吗?”谢承瑢问。   谢祥祯答不上来了。   谢承瑢脸上的血往下滚,他瞪大眼睛,怨恨地质问谢祥祯:“你不是想让我死吗?是不是他死了,我就可以死了?!”   “我怎么会想让你死呢?”   “你不想让我死?爹爹,你一直在逼我死!”   “昭儿!”   “我们是大周的兵,我们是官家的臣,我们是亲父子。”   谢祥祯大吼起来,他的眼泪也随着吼声一起蹦出来。他的幻觉消失了,金宗烈孤零零站在眼前,而他的昭儿远在雪山之外。   箭再次射中了谢祥祯的大腿,他跑不动了,摔在地上。   金宗烈近在眼前,只要往前伸一胳膊,就能杀了他了。   但是天好冷,箭陷得好深,谢祥祯再没有力气了。他只能撑着手臂瘫坐在那里,只能在脑海里想一万遍他的儿子。   “这些年,你有没有把我当成过儿子?”   耳边是马鸣、人喊,还有血洒在地上的声音。   谢祥祯彻底失神了。   “你有爱过我和我阿姐吗?你有爱过我娘吗?还是说你本身就是薄情寡义的人,你谁也不爱?”   他低头,把血霜都看清楚了。   西燕军围住了他,有人拿枪,有人拿箭,尖锐的刃都指着他,他不为所动。   他指甲抠紧霜里的泥。   “降了吧,谢将军。”金宗烈越下马来,真心诚意对他说,“归顺我大燕,就再也不用受战乱之罪了。”   谢祥祯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不能够再思考别的问题了。   “放肆,问你话呢!”西燕小兵踢了他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谢祥祯睁眼看着飘雪的天,大笑道:“我怎么会投降呢?”   金宗烈皱着眉头看他:“良禽择木,并不算是丢人事。”   “人这一辈子,只能选择一样。”谢祥祯口涌鲜血,血淌得他满脸都是。他被呛得咳嗽,还依旧没有任何屈服的模样。   金宗烈钦佩他的忠义:“把他押到营中,治好他的伤。”   那些小兵架起谢祥祯的手臂,拖着他往远处走。   谢祥祯垂首,锁着腿上的箭看。他怎么就想到在紫宸殿上弹劾赵仕谋时发的誓了,“臣冒死来揭发,如若有误,我谢祥祯万箭穿心,不得好死”。赵仕谋确没有造反之心,所以老天来叫他还债了,对吗?他恨不能同上天忏悔祷告,要真是死,死他一个人就可以了,千千万万不要拖累到他的儿女。   “真的是万箭穿心,不得好死……昭儿,你说得没错……真是我……”他回头去看雾中高立的晋和县城墙,“昭儿,爹爹怎么能没有爱过你们呢?爹爹怎么会逼着你死!”   他竟大力地挣脱开这些小兵,抽出他们腰间的短刀,跨一大步向金宗烈捅去。   把金宗烈杀了,儿子女儿就能回珗州了,那么多将士也能回珗州了。   他这么想。   可短刀分明没近金宗烈的身,又有无数箭矢向他袭来。   那箭钉进谢祥祯的血肉之中,打断了他所有行动。   他根本没办法感受到疼痛了,无力地跪在地上。但他依旧有杀金宗烈的心思,手还紧握那把短刀,想要随时冲过去。   “金宗……”   有很多很多的箭贯穿他的胸膛,谢祥祯脑子转不过来了,他痴痴地跪下来,承受着后背难以言语的痛。   “何至于此呢,谢将军。”金宗烈同情地看着他,“降了大燕,你什么都有了。”   雾还没有散,雪还没有停。雪花飘下来,都落在谢祥祯的眼里。   惝恍之间,他似乎又看见那个身着红衣、在小鼓上起舞的女子;又或是在破屋子里,五岁的谢承瑢伸手要他来抱;还有谢忘琮,他看见她穿裙子了,这么多年,她没有穿过一次裙子。   他看见上京的繁华夜景,飘渺的灯,还有朱雀河里被风漾起的波纹。   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国。他该怎么选呢。   他伸手要去触碰眼前美好的景象,有一杆枪直直刺穿他的手掌心。   他的嘴巴松了,血全部流了出来。他再也不用担心小像看不清了,因为他已经可以见到思念至深的小玉儿。   玉箫声断凤凰楼。   *   延州下了暴雪,谢忘琮军难行,只能现在晋和县外落脚。   她好像听见远处有争战的声音,踮起脚朝天边望去,怎么只有灰蒙蒙的雪、白茫茫的雾。她心里咯噔的,一下都不能安生。   “雪下太大了,根本没有办法扎营。怎么办?”王重九问她。   她说:“找个能避雪的地方。”   说罢,转身向晋和县城门的方位,问道,“你听见了吗?那儿是不是打起来了?”   王重九说:“确实是有打仗的声音。雪下太大了,我们赶不过去。”   “找个传令兵去瞧瞧呢?我眼皮直跳,最好还是找人去看看吧……”说完,她自己又觉得不妥,“马也没了,雪又这么大,我找谁去都是送死。”   “等雪停了再去看吧。”王重九把藏起来的厚衣披在她身上,“天冷。”   谢忘琮心里不上不下的,连衣服都披不住。她还盯着那边看:“还是找个人去看看吧,我……我真的很担心。”   王重九说:“我去看,我快去快回。”   他才走,谢忘琮又把父亲交给她保管的阿娘的小像拿出来看。她是把小像藏在衣兜里的,决没有什么尖锐物什,可小像的脸竟然破了。   她好半天说不上话来。   “不好了……”她把小像收在怀里,“娘……你在天之灵,要保佑爹爹平安,我们家可不能再少人了。”   雪一夜都没有停,谢忘琮等王重九的消息也一夜都没有睡。第二日清晨,雪总算是停了,王重九也惊慌失措地回来了。   “晋……”王重九几乎要呕出来,“晋和没了!谢将军也……”   谢忘琮听完这些话,喉咙倏而堵住了。她有些不敢信,还问了一遍:“我爹怎么了?”   “谢将军应该是……城门口的尸体都冻僵了,有西燕大军驻守,我不敢过去。”   “晋和没了……”谢忘琮跌在雪里,“爹也……爹没了?”   “将军!”   “怎么会呢……”谢忘琮觉得头昏眼花,周身的冰雪冻着她,她的指尖都在发疼。   王重九说:“晋和附近的禁军都没了,城也破了。”   “没了?”谢忘琮愣了好久,“怎么会呢?”   王重九泪流满面,要扶起她。她突然甩开王重九的手,哭道:“怎么可能?!我爹他,我爹他怎么可能!”   她哭得要晕过去,不断质问老天,“我们家是犯了什么错,是有多么罪不容诛!要我们被千刀万剐,我们就活该死在这里吗!   “忠义……忠义……是不是死,才能成全你的忠义……你怎么这么犟,你为什么这么犟!”   雪停了,谢忘琮失去了父亲,弟弟也下落不明。   她忽然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她又必须要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白茫茫的大雪要掩住一切,也要把她将碎的那颗心深深埋起来。 第170章 五三 繁霜尽血(三)   谢祥祯战死、晋和失守的消息传到延州城了。   雪还没融,但有日光。崔伯钧端了一碗热茶,就坐在府衙的院子里晒太阳。   “崔官人。”   延州知州高适成忽然从屋里窜出来,匆匆行至崔伯钧面前,“我听说……我听说谢祥祯战死了?晋和县也?”   崔伯钧慢缓缓抬头望了一眼,悠哉说:“嗯,怎么样?”   高适成有些急迫:“谢祥祯战死,晋和县失守,那下一个遭殃的岂不就是延州城?!我真是罪孽深重!现在怎么办?您怎么还坐这儿呢?是不是要集结大军去和西燕人对抗?”   “你罪孽深重?”崔伯钧不悦地把茶盏放在旁边小桌上,反问道,“武将打仗,和你文官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高适成心里慌了,站也不是,坐也坐不住,便说,“朝里来算账,我怎么说呢?我……”   崔伯钧一字一句重复道:“武官打仗,和你文官有什么关系?”   高适成见他变脸,不敢多言了,只说:“是。”   “高大官人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崔伯钧从椅上起身,“打不到延州城的,谢忘琮不还在外面吗?再不济,还有一个谢承瑢。等他们都战死了,你再急,也不迟。”   “谢承瑢?”高适成眼珠子一转,走上前说,“你是说,原先到均州任马步军都部署的谢承瑢?”   “是,是他。”   高适成悻悻然走到一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谢承瑢,当初他答应要保举自己入京为官的,话说得如此如此好听,到头来都他娘的跟放屁一样!   崔伯钧看出来他的异状,问道:“怎么,你和谢承瑢有什么过节?”   “过节?”高适成撇眉,笑说,“过节,过节倒是没有什么过节的。就是……”他不敢说他当年在均州的那些破事,担心崔伯钧知道了,告他一状。   可他的任何表情都瞒不过崔伯钧,崔伯钧又问他:“怎么,闹过不愉快?”   高适成作揖:“没有。”   崔伯钧料定有,遂大方说:“你没有,我有。我跟谢承瑢有些过节。”   “哦?”   “是私事,也是公事。”   高适成试探道:“谢承瑢还做了如何……如何丧心病狂的事儿,惹到官人了?”   崔伯钧冷哼:“他确实做过丧尽天良的事!可公归公,私归似,我同他再有什么过节,也不能怠慢了国事。”   “是,是。”   崔伯钧轻拍高适成的肩膀:“我希望官人你也是公归公,私归似。可不要公私不分,耽误了国事啊。”   高适成低声下气说:“是。”他目送崔伯钧走远了,自个儿在原地喃喃,“公归公……私归似……”   他走回屋里,越走,越担心他原先在均州干的那些事曝露人前。   谢承瑢是知道他的把柄的,这些把柄能毁掉他的前程,他不得不为自己着想。   “谢承瑢……你要是像谢祥祯一样,死在战场上,我也就不烦了。”   *   谢忘琮还是没能找到弟弟在哪里。   她听人说谢承瑢被贺近霖调回来了,但没有入城,应当还是在延州城外驻扎。   “我们是去找同虚会合,还是去延州城求援?”王重九问她。   谢忘琮左右为难,她当然是想先去见弟弟的,但谢承瑢手里一定没有多余的粮,她不能让将士们跟着她白跑。进延州城当是一个绝妙的办法,她或许该试一试。于是说:“去延州城求援。”   她带兵到延州城下,只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老远就有城墙上的兵盯着他们。   谢忘琮行马到城下,抱拳对城楼上守将说:“我们是征西北路军的,我是谢忘琮,请求进城与南路大军会合。”   城上守将听了,板着脸回:“贺将军说了,正值战事,没有官家手诏,任何人不得进城。”   “官家手诏?”王重九朝楼上啐了一口,“我们他妈的上哪给你弄官家手诏!没看到我们手里的旗吗?你不认识谢家军旗?”   守将脸上更阴沉:“旗是旗,人是人。没有官家手诏,任何人不得入城!”   “你!”   谢忘琮拦着冲动的王重九,又和楼上人说:“贺将军认识我,还请将军报给贺将军。”   小将并不敢太怠慢,转身就去城里找贺近霖。   王重九气得直骂娘,说:“弟兄们都他妈的快饿死了,等我们去求官家手诏,再回来,估计人早他妈的死光了!”   “好了,不要骂了。现在是战时,贺近霖有防备心也是对的。等他来,我们自然就能进了。”   消息传到军营里,贺近霖正在和延州的守将们商议战事。   纪鸿舟和戚渊都在,他二人刚得知谢祥祯战死,也才知道秦州增援北路军的粮道被封,很是愤怒。纪鸿舟质问贺近霖:“秦州不能援谢祥祯,你为什么不同我们说?你就眼睁睁看着谢祥祯孤军在外?!”   戚渊也说:“唇亡齿寒,秦州没了,延州一定守不住。贺将军身为征西南路军的主帅,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贺近霖被训得说不出话,转头又向崔伯钧求救。崔伯钧哪儿理他呢,低头默默不语,一直没和他对视。   纪鸿舟说:“谢祥祯战死,谢忘琮、谢承瑢还在外,我们必须要迎他二军入城。”   “迎他二人……”贺近霖磕磕巴巴地望向崔伯钧,“能不能迎他二人入城?”   崔伯钧反问:“你问我?”   “身为一军主帅,连一个决定都要问监军!你这个主帅怎么当的?能不能当?不能当就赶紧滚蛋,别他妈的在这儿耽误军机!”纪鸿舟猛击书案,吓得贺近霖一哆嗦,更不敢说话了。   刘宜成听了,阴阳怪气说:“纪将军好威风啊。官家有诏,战时,地方马步军都部署当遵主帅军令,连宋将军都要受他节制,你说这番话,是不是以下犯上?”   “你?!”   戚渊解围说:“好了,风临,别冲动。”他同帐中其他人说,“谢忘琮和谢承瑢两军在外确实不妥,若遇不测,不是白白给西燕送俘虏吗?依我看,不如就让他们回来。”   “是……”贺近霖小声说。   “是什么是?”崔伯钧挺直腰背,“西燕人有多狡猾,你们不知道?我听消息,金宗烈早有意招降谢承瑢。他们姐弟有没有降了西燕,你们知道?就这样让他们进城,岂非引狼入室?”   纪鸿舟呵斥道:“你真会想,谢承瑢绝对不可能降!”   “你就这么了解他?”崔伯钧大笑,“谢承瑢早就干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了,也被官家罚得罢去官职。他怀恨在心,要有反心,你能知道?还是说你跟他结了同党,也想叛周?”   纪鸿舟刚想回骂,戚渊抢在他前面说:“好了,将军何必在此时吵嘴。谢忘琮和谢承瑢是孤军在外不错,就算不能进城,好歹粮饷要跟上。贺将军,你觉得呢?”   贺近霖迟钝地说:“是,就先安置在城外吧。”   守城小将很快回来报谢忘琮,说主帅有令,不得入城,但会给粮食。   谢忘琮无法,只能妥协说:“多谢了。”   将士们终于吃上饭,倒也没在乎是不是能进城了。谢忘琮跟着他们一起吃饭,想到不知所踪的谢承瑢,担忧说:“我们在这儿能吃得上饭,不知道昭然如何。”   王重九说:“等吃完了饭,叫一个弟兄去找同虚。”   谢忘琮颔首:“辛苦你了,小五。”   “说什么辛苦。”王重九咬了一口馒头,“我和同虚认识也有十几年了,我早把他当成是自家人。自家人在外面,我能不担心吗?”   “贺近霖不给我们入城,我们位置太显眼,很容易被金宗烈盯上。得想个办法,远离城门。”   王重九觉得也是:“延州外倒是有不少山,我们找一处扎营?”   “好。等雪融了,我们就走。”   夜里,谢忘琮军都窝在城墙角。将士们好些日子没睡好觉,现在仍然艰苦,没有被褥,就揣着手、蜷着腿。   谢忘琮睡不着,她盘膝坐在火堆边,一边在想着谢承瑢,一边在想着已经战死的爹爹。她有点儿找不到方向了,不知道是天地太白了,还是日子没有盼头了。她盯着火光,默默叹了好几声气。   “将军?”   谢忘琮抬头,原来是王重九。   “还不睡?”   “睡不着。”王重九过来坐下,问,“你在想什么呢?”   谢忘琮轻声说:“在想着,等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应该去哪儿。”   王重九嘿嘿笑了:“去黄州怎么样?你还没去过我家乡呢。”   “黄州?”谢忘琮想到穆娘了,“她也在黄州。”   “你说那个穆娘子?也不知道她到了没,我们也收不到什么信件。”说到这儿,王重九搓手,“我这几天一直想个事儿,不敢和你说。”   “什么事?”   王重九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是年底了吗?我想写封信回家去。我也有好几年没往家里写信了,怪我不会写字。”   谢忘琮问道:“要写什么?我给你写。”   “就写个报平安的信吧,说我在珗州一切都好,不要挂念我。等……”王重九鼻子一酸,“等春天来了,我就回家去。不管这儿仗完没完,我都跑。”   谢忘琮推他一把,佯装发怒:“你跑?你跑了,咱们军怎么办?”   “我说笑的呢!”王重九举手喊停,又说,“我觉得春天仗应该能打完了,到时候我就先不回珗州了,到家去一趟。回过家,我再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吗?那穆娘子不是也在黄州。”   “好啊,我正好与她很久没见。”谢忘琮找不着笔,挑了一根树枝来烤,烤成炭了,又扯了一块干净的布来写字。   她写:我在珗州一切安好,盼家里也好。归期暂定,待来年春日,小五就回家去。   王重九摸一摸这块布,说:“十几年没回家了,这回我一定要回去。我要看看我的老爹老娘,他们年纪大了,肯定想我。”   谢忘琮也想着,等仗打完了,就辞官,和谢承瑢到别地儿去。黄州也好,江南也罢,反正永远都不回来了。   *   思衡到均州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十了。他以前没怎么骑过马,行得不快,加上暴雪难前,路途耽搁,走了一个月才到。   到了均州城,他立刻去找赵敛。这一路坎坷,到均州城也坎坷,军营内守卫森严,不要说找人,连大门都不能进。   他急得在门口转圈圈,不断解释说:“我认识赵官人,我现在就要见到赵官人。”   门口守兵毫不客气地说:“认识赵官人的多了去了,各个都要来见,那军营还不要练兵了。快滚。”   思衡被轰出去,三步一回头,还想着办法要进去。   军营门口一共二十个兵,其中一个望着思衡的背影,忽然说:“我怎么看他,这么眼熟?”   “眼熟?莫非真是部署的朋友?”   那小兵沉思半晌,突然一个激灵:“那不是谢……谢都部署吗?就赵部署前头的那位!”   剩余十九个小兵瞥眼看去,越看越眼熟,好像真是那么回事。方才冲思衡的小兵慌了,说:“要真是他,那我可就犯大罪了。”遂伸手叫住他,“那边那个!”   思衡焦急地转过身去。   “你在门口等着,我给你通报去。”   思衡笑起来,抱拳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小兵去报给赵敛的时候,赵敛正在和秦书枫讨论西北的战事。   他们隐约听了一些传闻,说贺近霖遣谢承瑢出延州,又听说同谷被夺一事。赵敛本来就非常厌恶贺近霖,经这一遭,更是憎恶。   “贺近霖根本带不了兵,看来我们还得做好守均州的准备。”秦书枫说。   赵敛投了一箭进壶里,没说话。   正此时,小兵来报,说有个人要来见他。他没上心,也没问是谁,直接说:“不见。”   “我瞧这人非常眼熟,都部署还是去见了好。”   赵敛手里还拿着长箭,他转眼看过去,问:“怎么个眼熟法?”   “这人好像是……好像是前均州都部署,谢将军。”   “什么?!”   均州还下雪,雪雾弥漫,根本看不清路。路中的积雪虽然被扫干净了,但仍有冰晶,走在上头很滑。   赵敛跑得快,脚却很稳,直把秦书枫甩在身后。   阿昭怎么会来均州呢?跑的时候,赵敛总是在想。他有些怀疑,可还是毫不犹豫赶到门口,立定时,果真见一高而瘦的青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满身白雪。 第171章 五三 繁霜尽血(四)   秦书枫费力追上来,对着赵敛骂道:“你他妈的跑这么快!”他抬起头,看到雪里站着的人了,颇有些震惊,“真是谢同虚?”   “不是谢同虚。”赵敛说。   “赵二哥。”思衡褪下斗笠,露出那张同谢承瑢有七八分相似的脸。雪花点点坠在他的肩,他额间碎发也沾染了白色。他冻得鼻子两颊都红了,不时伸手去擦流下来的清水鼻涕。   秦书枫怎么瞧看都是谢承瑢。他走近,通过神色、仪态再分辨,这才看清楚了,不是。这应该是谢承瑢家里的那个小厮。   赵敛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是在珗州吗?”   思衡咽了一口唾沫:“赵二哥,你救救我家哥吧!”   “谢同虚怎么了?!”   “贺近霖下令让我家哥出延州城,他在外无援,又无足够粮饷,将来西燕军打进延州,他不就是饵兵吗!瑢哥身负重伤不能上马作战,如遇大战,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不存!将军,眼下我只能来求你了,请你救救我家哥吧!”   “无援?怎么会无援,贺近霖不给他粮吗?”秦书枫难以置信地问。   “贺近霖身为主帅,却难当大任,紧要时刻做不出任何决定。军中诸事宜,全是崔监军与刘官人说了算。他们有心将我家哥困在外面,无令不得他进退!”   秦书枫看赵敛没说话,还替崔伯钧解围:“这也没错,身为将领,擅离阵地确实有违军令。崔伯钧不会那么胆大妄为,怎么可能不给谢同虚粮草,你急什么?南路军那么多人呢,怎么会任西燕军打进延州城?”   “将军,我……”   “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打仗之事。谢同虚现在身为南路军的副帅,理应在外征战。贺近霖叫他驻守在城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你说的所谓饵兵,上战场都有战死之险,何来饵兵一说呢?他不能上马作战,也无需上马作战,只管在军帐中指挥战斗,不就可以了?”   思衡不得分辩,只能说:“我没有半分怀疑贺将军与崔将军的心,因为这都是事实!他们成心想害我家哥,这并非是我胡思乱想。”   秦书枫负手在背:“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延州有南路军,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让我们均州的兵出援的。你过来求我们,我们就能出兵了?出兵要官家调令,我也不敢随意出征。”   “能不能别说话了?”赵敛斜他一眼,“你不能听他把话说完么?”   秦书枫不说话了,示意思衡继续。思衡都快哭了:“将军,延州战况比你们想象的惨烈很多,他们不敢报!我是从延州城来的,我亲眼见的!南路军根本就不出兵,外头打得火光四起,可贺近霖和崔伯钧却如游山玩水般闲逸!我不懂打仗,可再不懂也知道,官家派他们是来克复西北的,怎么是来这里吟诗作对的呢?!”   赵敛拧着眉头:“你家郎君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思衡说:“我只听说他被调去延州城外四十里地驻守,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   “延州城外四十里,那就到了晋和,又或是北和。”赵敛很担心谢承瑢,但思衡未必知道什么。他还是问,“谢同虚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攻下了西燕的粮仓,可粮仓没有守稳,又急急忙忙往回走。”   “同谷不好攻,他若是不能上马,也就没有作战,那就不曾受伤。”赵敛安抚思衡说,“你先回去休息,我来做这件事。”   思衡对赵敛拜了又拜:“那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哥,就当是看在往日情分上,我求求您了。”   赵敛扶起他,掸去他身上浮雪:“思衡,你应该知道再怎么样都不能拜我。”他转身和身后杜奉衔说,“给他准备厚衣热食。”   “是。”   雪还下个不停,秦书枫望着漫天大雪,讥讽道:“你真相信他说的话?崔伯钧怎么可能这么胆大妄为。”   “是不是真的,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不会真要发兵延州吧?你没有任何原由出兵,私自调兵,你看看官家会不会罚你。”   “你有多了解崔伯钧?”赵敛问。   秦书枫笑笑:“赵二,你别因为那张脸就轻易相信他说的话,崔伯钧没必要针对谢承瑢,也没那个必要!这于他有什么好处?”   赵敛很轻蔑:“我有工夫和你赌这个吗?”   “现在是战时,崔伯钧脑子再昏,也不会弃大周的土地不顾。他就算是心里有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刁难谢承瑢。”   赵敛转身往大营里走。   秦书枫追上他:“现在秦州延州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你若发兵,犯得什么罪,你自己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不知道?”秦书枫冷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崔伯钧要对谢承瑢怎么样,守在延州城外的原由也很充足,你有什么办法说?你别以为上一回出兵到了延州,这一回也能了。没有官家手诏,你就是不能出兵!”   “官家手诏?”赵敛停下脚步,“你说官家手诏?”   “当然是官家手诏!赵二,你想私自出兵?你有那个命吗?你要是想出兵造反了,就当我没说!”   赵敛漠然看着眼前的雪,硬生生压制住胸腔腾起来的躁动。他踩过地上松软的冰晶,权衡之后还是忍住了。   不能出兵,没说不能送粮。天这么冷,他担心谢承瑢熬不过冬日,便悄悄遣人去给谢承瑢送吃的。粮饷装了六车,天还没亮,他手下几十个辎重兵就出城了。   赵敛把大军调到均州边界,随时准备支援。   *   冬日难过,雪又下得大,谢承瑢已经不能下床了。这十几日他都卧在榻上,整天吃药、敷药,但都不起作用。   外面在打仗,他听着马蹄声,却什么也做不了。   碍于贺近霖下的命令,他们军也不能随意出营。彭鉴在营里急得团团转,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可他们一军根本就是“与世隔绝”的,人不能进出,书信也难通。   彭鉴在谢承瑢帐子外坐了大半天,寒风吹在他身上,他的目光要跳到延州城去。   “小六?”   彭鉴听见谢承瑢叫他,赶紧进帐问道:“怎么了?”   谢承瑢声音虚极,飘飘地好像羽毛。他伸着手,摇摇指向营外:“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外面雪很大,交锋声也听不清晰。”   谢承瑢咳了好几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了。我担心他与阿姐,所以很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彭鉴无奈地说:“等雪停了,我想办法差人出去问,你不要着急。”   谢承瑢又闭上眼,昏沉睡去。他隐约地见到延州城门口的雪,心中不安愈发强烈。他扎营在此已经有二十天了,前路茫茫,退路也茫茫,他们就像是被困住了,哪儿都不能去。   他的意志要被消磨光了,渐渐地,神思、身体都变得迟缓。   **   谢忘琮已经和西燕军交锋数回合了。   珗州没下过这么大的雪,禁军也从来没在这样的雪日打过仗。但西燕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早已习惯严寒,作战也得心应手。谢忘琮军一直占下风,这几回战斗都损兵折将。   延州城依旧不开城门,说什么都不开。即便是战后,大门仍紧闭,谢忘琮站在雪里,遥望那扇沉重而冰冷的门。   天太冷了,冷得四肢都没有知觉。   “将军,我们所剩的兵已经不到两千人了。”王重九来说。   谢忘琮没应声,还在看门。   王重九问:“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转移阵地?城门口实在是太危险了,还是去附近的高山吧。”   “我们有不到两千人。”谢忘琮皱起眉头,“金宗烈就扎营在城外,你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成。山都被雪埋了,我们也没办法去。”   “是了,若是几十个人还好。两千人,确引注意。”   谢忘琮仰头,迎面接过落雪:“雪下这么大……我们还是没有一丁点昭然的消息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能去哪呢?见不着他,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王重九说:“西燕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现在就算是派人去找,也很容易中途被劫。我们只能打退金宗烈,再找同虚。”   谢忘琮无话可说了,她把怀里原先父亲留给她要交给昭然的信,还有那一张破了的小像拿了出来。她不舍地先抚摸阿娘的脸,再触碰父亲亲笔的字,最后又陷入沉思。   “贺近霖不开门,我们就没有活路。今到如此,退,就是怯阵避敌;进,就是殒阵殉国。西燕至少有三万人,硬拼,不就是以卵击石?”她叹了一口气,“还有两千兄弟,你去问问他们,谁要愿意走的,我现在就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谢忘琮把手里的东西都窝在怀里,“不走,还留下来送死吗?命是自己的,任何人都不能代他人决定自身的命,我又怎么能逼着他们呢?他们若是想走,现在就走了,我带剩余的兵继续作战。”   王重九并不赞成这一做法,但还是到底下去问了。   寒风凛冽,吹皴了谢忘琮的皮肤,折裂了她的嘴皮。她坐在铺了雪的石块上,并不敢瞧底下动静。   其实她也很怕死,她不是怕自己死了,是怕她身后那些人因她而死。现在城门不开,没有任何增兵,她不能眼睁睁让手下的人送死。可她同时又很畏惧自己死,她怕孤魂野鬼地留在此地,一千年一万年都消散不去。   她矛盾地想事情,只听下面人说:“我们不走!我们跟着将军!”   延州的雪一直不停。愈下,谢忘琮的心就愈平静。   她好想回家,不是珗州里官家赐的宅子,而是她曾经破烂的漏风漏雨的家。   谢忘琮捂住脸,冷风凝住了她眼角的泪花。   “小五。”她说。   王重九问她:“怎么了?”   “我得给自己留点儿东西。”谢忘琮说,“有没有什么是能写字的?我想留点东西,到时候托人帮我交给城里的纪风临。”   王重九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草纸,勉强能写东西。谢忘琮就写,也没说是写给谁,就不停写。写着写着,她突然流泪了,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刻。   “你哭了?”王重九呆呆地看着她。他想给她擦眼泪的,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脏得不能再脏了,便也没有动手。   他陪着谢忘琮一起坐,对着雪说,“你会活下来的。” 第172章 五三 繁霜尽血(五)   深夜,金宗烈带兵又来了。   夜中的雪更大,积雪数寸,脚一踩就深陷进去。将士们抱着枪,拼命冲向铁骑。   长枪直刺战马,血喷溅在白雪上。谢忘琮看着遍地的血,她知道她没有办法再后退了。   她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作战。   谢忘琮以枪作旗,挥舞旗帜,又用力刺向敌人。滚烫的血从她额头流下来,她的嗓子被风吹得剧痛,手上疮也冻得流血。   谢忘琮从来没这么累过,她觉得自己快要挥不动枪了。   王重九抡完一枪,回头就去和谢忘琮会合。   战火的光映着雪夜,燃烧着,撕裂着。火光中,好几条长锁链向谢忘琮劈过来,西燕人围住她,用链子捆她。她被困住了,她的枪也够不到前面,雪把她的手脚都冻住了。她感受到铁链在一点点收紧,她的腰腹疼得要断开,喉咙里的血翻涌上来,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往下流。   “啊——!”西燕人嘶吼起来,他们的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目光,因为很快他们就能杀死谢忘琮,拿到丰厚的奖赏。   谢忘琮发出闷哼,她手攥铁链,使尽全力往回拽。   冰霜贴在链子上,谢忘琮松不开手。   “怀玘——!”王重九瞬间蹦出眼泪,大步跨过来,一枪挑死一个西燕军。铁链松了,谢忘琮腰腹一缓,差点儿倒在地上。   快要躺下来的时候,她又清醒了。她挣脱开腰间锁链,继续挥枪作战。   雪越来越大了,军队被逼退至延州城大门口。谢忘琮回身看去,崔伯钧就站在城楼上,冷眼旁观这一切。   “操你娘的,王八犊子!”王重九接过西燕军捅来的枪,反手便往城楼上掷。枪直刺楼上,崔伯钧机敏躲闪开,恶狠狠盯着他。   “这他妈是朝廷禁军的监军!”王重九口吐鲜血,“朝廷监军见死不救!这他妈的就是官家的爱将!这他妈的是官家的爱将!”   枪刺破王重九的铠甲,他挺足了劲,抵着就往前冲,再用枪杀死敌军。   谢忘琮疲惫地抬不起手,她歪着身子站在血里,呆滞地看着眼前惨景,又回头去看崔伯钧。   崔伯钧是在看这一出好戏,他就是要谢忘琮死在城楼底下。   先前他父亲也是如此,被西燕军追到城下,是谢承瑢见死不救。他必须要让谢承瑢也尝一尝这样的滋味。   “将军,要不要增兵?”   “增什么兵?”崔伯钧斜了身旁小兵一眼,“敌军在前,怎么能擅开城门?你想让满城人都陪葬吗?!”   小兵被冲得羞愧低头,只能继续旁观楼下血战。   崔伯钧深呼吸一口气,喊道:“谢怀玘!你可一定要战到最后啊,你是大周的英雄将!你是大周唯一的女英雄!”   谢忘琮听见了,可是她再也不能反驳什么。   刃划破了皮,血汩汩地流。谢忘琮没抓稳枪,被敌人掀翻,掼在地上。她脑子嗡嗡响,木讷地看着天上雪。   就这样要死了吗?   正当敌军伸枪来的时候,王重九忽拖着伤重的身子,推开那些长枪。   “小五?!”   他挡在谢忘琮的跟前:“不能等死,怀玘!我们得一起杀出去,我们得活!还得等到春天呢,我还得回家!我们还得回家!”   “回家……”谢忘琮迷糊地爬起身,“要回家,要见昭然。”   见弟弟最后一面,是谢忘琮现在唯一的念想了。她还是坚持拿起枪,尽管她的手已经血肉模糊。   “昭然在等着我……我还不能死。”   谢忘琮抡起枪,一把打在西燕军的头鍪上。   这场雪过了,春天就得来了。谢忘琮身上发暖,她的脚像是走在刀尖上,她就要往春天里走。   蓦地,有枪贯穿王重九的肚子,血遽然喷溅在谢忘琮脸上。她还没反应过来,王重九就朝她大喊:“快走!”   “小五!”谢忘琮瞳孔骤然放大。   王重九圈紧插进腹部的枪,猛地往外拔。   “我没事!”他笑了笑,血就从嘴里冒出来。他自言自语道,“我做将军的左膀右臂,我要和你并肩,我要为你冲锋陷阵。谢怀玘,我都这样说了,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走出去了。”他用这杆枪杀死了眼前的三个西燕军,他肚子里的血像瀑布一样涌了下来。   “小五——!”谢忘琮哭了,她亲眼见王重九倒地,西燕的枪直直刺进他的胸口。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王重九望着谢忘琮,“你带着我,回家啊。”   谢忘琮尖叫出声,像疯了一般杀人。   雪还在下,雪也疯了。   无数长枪围住她,她逃不出这样的天罗地网。   她的虎头枪丢了,敌军的枪刃狠捅进她的腰腹。她以为她会很疼,可那时候,她竟然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有雪花飘在她散乱的发,黏稠的血顺着她的嘴唇淌下来。她还站着,没有一刻屈服。   天还是那个天,天上没有月亮,更瞧不见太阳。她对着东方,朝向中宸。   回家吧,回家吧,东边就是她的家,千里之外就是她的家。她要用力挣脱刀枪,直往家去。   可谢忘琮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们北路军,都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还没有见到昭然呢,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   “我不能……!”   更多的枪刺进她的身体,她是真的感受到力不从心了,坐倒在地。   大雪照白了天,也照白了谢忘琮的脸。她怀里被血染透的帕子掉出来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握住了这张帕子。   谢忘琮战死并不是这场交锋的结束,而是开始。   指挥战斗的萧弼见城门口周军覆没,立刻下令攻城。崔伯钧原只是在城楼上看热闹,这下站不住了,立刻下令戒备。   延州城内守军乱作一团,有禁军惊慌逃走,更不要说作战。崔伯钧原先没做过指挥,见金宗烈他们来,一下子也懵了,四处去寻贺近霖。   贺近霖被推上前线,手忙脚乱的,终还是请纪鸿舟来。   北路军兵败城门下的战报传到宋稷那里,他盯着传令兵,连嘴唇都忍不住颤抖。   “谢怀玘……没了?”   传令兵张皇说:“北路军全……折损殆尽……”   “怎么会折损殆尽!门口那么多南路军,难道没有增援吗?怎么会折损殆尽!”宋稷掀翻书案,上面兵书、札子、笔墨全部摔在地上。   “都部署!”   宋稷连战袍都没来得及穿,提着枪就往战场走。   雪还在下着,几乎要迷住他的眼。他愈走,愈觉得脚底发软。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下来,风吹过,就凝在脸上。   他喃喃喊着谢忘琮的名字,一头栽进雪里。   贺近霖完全镇不住战场,城楼下流矢飞上天的时候,他竟然吓得尿裤子了。   “贺近霖!”纪鸿舟一把揪住他的后领,“你在干什么?!”   “我……”贺近霖发抖地说,“有箭……”   “窝囊废,滚到下面去!”   贺近霖趴着下城楼,惊魂未定地躲起来,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祸于雪夜,也幸于雪夜。大雪把天都染白了,纪鸿舟不用火把也能看清战况。他与戚渊有条不紊地组织战斗,丝毫没察觉到已经天亮了。   天边泛起雪白的微光,和雪完全融合在一起。   西燕军终于打不动了,大军撤去,只留残枪死马和亡人。   战后一片狼藉,将士们的汗水滴落在地,把冰晶都融化了。纪鸿舟更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白发拂在空中,就像是白雪落了满头。   谢忘琮死了,纪鸿舟眼睁睁看着西燕军带走了她的遗骸。他没有任何办法,箭射了一支又一支,没能追回尸身。   他忽然想到小苑了,是不是小苑的身子也被他们拿走了。他知道乌善民族古怪离奇的祭祀礼,用头骨做器具,用人尸做祭品。   是不是小苑也沦落到此了?他不敢想。   纪鸿舟缓过神来,猛然站起身,眼前瞬时一黑。他没等看清眼前,便愤怒地揪住崔伯钧的衣襟:“这他妈的是你干的好事!这是你干的好事!”   崔伯钧被拎起来了,憋得脸通红。他挣扎说:“谢忘琮战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   “去你妈的!”纪鸿舟一拳打在脸上。   崔伯钧狠狠摔在地上,牙掉了两颗,血往外冒。他有点发懵,缓了好久才捂着脸说:“纪鸿舟!你敢打我,我他妈的是陛下封的监军!”   “我就打你了,怎么样?管你他妈的是谁,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杀你!”纪鸿舟把边上小兵腰间的刀抽出来,“你看看做的那些破事!”   “不能冲动!风临!”戚渊拖住他,“现在正是战时,你杀了他,消息传到珗州怎么办?!”   “传吧,传吧!我早他妈不怕死了!”   “纪风临!”戚渊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清理战场!你忍心看着将士们在外受冷吗?”   纪鸿舟沉闷喘息着,啐了崔伯钧一口:“我迟早杀了你。”   崔伯钧大口吸气,嘶吼道:“贺近霖呢?!大战在前,主帅在哪里!”   几百个人去搜贺近霖,贺近霖怕极了,顺着墙跑,想躲到更深的地方去。他知道自己糟了,事到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糟了。   他不会统兵,听信了崔伯钧的话,现在谢祥祯死了,谢忘琮死了,谢承瑢也不知身在何处。北路军全没了,朝廷损失惨重,到头来,他自己要担全责。   贺近霖躲在墙角,眼巴巴盯着面前的雪。他还能想到什么补救的办法?   “贺将军!”   有人在叫他。   贺近霖吞了一口口水,抖得更厉害了。他想往里躲,挪蹭间,隐隐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顶着他。   他去摸,摸到一直珍藏着的铜人。   “谢同虚……”   现在谢承瑢还在外面,只要他不死,谢家军就不能算是全亡了。崔伯钧一定是靠不住的,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去找谢承瑢会合,就表明了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将来再在官家那里告崔伯钧一状,那么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贺近霖把铜人拿出来看。   “这回我们要是安然无恙,我就带你走好不好。”他抱紧铜人,“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只利用你这一回,以后我再弥补你。”   “贺近霖!”   崔伯钧要找到他了。   他下定了决心,猛地去找城墙的小洞,要爬出去找谢承瑢。   *   这几日雪太大了,竟然把谢承瑢的帐子压塌了。幸好他还有点气力从雪里爬出来,没有伤到。   夜里,他和彭鉴坐在火边。   这盆火烧得不旺,时不时要拿木棍挑一挑。谢承瑢烤着火,又饿又痛,眼皮泛着涩,将要闭上。   彭鉴把木炭翻了一遍,说:“我们驻扎在此,是不是有四十天了。”   谢承瑢摇头:“忘了。”   “你最近是不是记性不好了?”彭鉴问。   谢承瑢缓缓抬眼:“不知道,就是觉得脑子昏昏的,有很多事儿都记不得了。”   “算了,反正有我,你安心养伤吧。”   彭鉴把烧得发红的柴火找出来,说:“这几天下大雪,马房也塌了不少。我找人去修了,把小马们安置在帐子里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昭昭呢,昭昭怎么样?”   “没事儿,你放心吧。那里我都弄好了。”   谢承瑢不放心,昭昭年纪大了,要是受到惊吓可不好。他也没再烤火了,披了一件氅衣就去临时的马房去看。   这十几天,他总是觉得胸闷乏力,有时候坐那儿,情不自禁就要发呆。夜里难眠,浅睡时还要做梦,就梦见回到了从前的家。他梦见娘还在,姐姐还小,爹爹还很年轻,只他一个人长大了。梦醒,他出了一身汗,望着帐顶又开始发呆。   军里有个医官,说他精神不好了,如果再这样消沉下去,身上也不会好。彭鉴很着急,冬天本来就难熬,他怕谢承瑢熬不过去。   谢承瑢和彭鉴走过帐群,将要来到给战马搭的帐子。还未靠近,忽然听见某处有人在说话。   “将军说什么?”   “将军说不准谢承瑢离开帐子,不允许军中出现任何骚乱。”   “延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要我们被牵连了,还能有活路吗?”   谢承瑢循声走去,放轻脚步。   “崔将军说了,到时候自然会保我们,你急什么?”   “北路军战败,你以为他不要受罚?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死了就死了,他能管我们?”   彭鉴屏足呼吸,朝谢承瑢看了一眼。   谢承瑢再往前一步,只听见那两个人说:“贺近霖也不见了,南路军也没用了。”   “你们在说什么?”彭鉴一声怒吼。   那两个小兵骤然停声,不敢说话了。   谢承瑢踩过绵绵雪,走到他们跟前去。原来是徐向伦,还有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兵。   “将……将军。”   “你们方才说什么?北路军怎么了?”谢承瑢平静地问他们。   他们俩面面相觑,硬是没敢回答。   “我问你们,北路军怎么了。”   “北路军……北路军……”   彭鉴气得冒火,伸手就抓着徐向伦的脖子,把他拽到前面来:“问你话呢,刚才说得不是挺带劲?现在哑巴了?”   徐向伦划手,踉跄地差点儿要跌倒。边上那个兵怕得腿抖,跪下来说:“北路军……北路军战败了。谢……两位谢将军,均战死在延州。”   谢承瑢眼皮一跳:“两位谢将军怎么了?”   “他们都……都战死在延州了。”   这四周有足足一刻的寂静。   谢承瑢直直地站在雪里,像是被定住了。他说不上话,眼睛也不怎么眨。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等过了一刻了,他才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兵说:“十一月初五,晋和被破,大谢将军战死在晋和……十一月底,西燕军攻延州城,小谢将军……”   徐向伦骂他:“你别他娘的胡说!哪有这么回事?!”   “我胡说?!你一直瞒着将军,这会儿我不想死了,我想告诉他了,不行?”   “我去你的!”   彭鉴听明白了,给了徐向伦一嘴巴:“你欺瞒什么了?”   徐向伦被打得脑子昏:“我、我什么都没欺瞒。”   “你最好招了,这四十多天我他妈的没仗打,手痒!你最好不要成我手下魂!”   徐向伦不屈,闭着眼等彭鉴来打。   那小兵却是个骨头软的,一见此景,急忙认了:“回将军话!这段时日,我们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徐向伦这厮……联合了崔将军,随时将我们军的一举一动都告诉那些人!他还瞒着一切消息,不准谢将军知道。”   “我没有!”   “你还说你没有?!你告了多少密了,崔伯钧一直都知道将军身子不好,就打算用大雪熬死他呢!你身在将军手下,吃着将军的粮,还跟我说不知道?!”   徐向伦伸腿踹他,被彭鉴揪起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   “你还他妈的狡辩!”   彭鉴又揍了徐向伦一拳,谢承瑢就在旁边看,没有一丝反应。   小兵想和谢承瑢求饶,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说:“我并非有意欺瞒将军!只是现在形势危急,我们……”   “你说的是真的吗?”谢承瑢俯首看他,“我爹,我姐,真的战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谢承瑢泄了一口气,甩开了小兵。他转身,继续行在雪里。   寒风吹着他,雪缠着他,他头昏地看不清路,一心走着,一心想着。   他还是有点儿不信,觉得像是一场梦。这梦太真实了,太戳心了,从程苑和战死,到今天,都像是一场梦。   他用力掐自己,明明疼,他还麻木地觉得不疼。   “战死了……战死了……”谢承瑢回过头,冷冷看着徐向伦,还有那个小兵,“崔伯钧究竟和你们怎么联合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徐向伦被打得鼻青脸肿,坐在雪里,雪水顺着他的衣服侵进他的皮肤。他冷得打颤,再直视着谢承瑢,默默倒抽了一口气。   “崔……崔将军说,将你每日行为都报给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不是在用药,再用什么药……都告诉他。”   “你告诉他了吗?”   “我……我有些告诉了,有些还没来得及说。”   谢承瑢又问:“延州到底如何了,你知道吗?”   徐向伦说:“我知道一点儿……”遂将延州的事情都告诉了谢承瑢,“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事儿,我就知道这么多。”   “还有没有同党了?”   “没有了,就我和他。”   “你真是他的好部下。”谢承瑢叹为观止,“我错就错在,我太信你们了。我太信你们了!”   “将军!”徐向伦怕得磕头,那小兵也磕头。脑袋磕在雪里,也听不到什么声儿。   谢承瑢强忍着摁下怒火:“按军规,私漏军机,该如何处置?”   彭鉴说:“立斩不赦。”   谢承瑢轻飘飘地接:“那就斩了吧,杀了,把他们都杀了,把所有知情的都拉出来杀了。”   徐向伦一听,歪身瘫在地上。那小兵哭得更凶了,爬着去求谢承瑢:“将军,我不知情啊!我完全不知情啊!”   “现在,召集大军,叫所有人都来看。问问还有没有像他们这样吃了豹子胆的,有一个杀一个。”说完,谢承瑢忿忿地握紧拳头,“有求情的,按朋党罪,也一起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王重九和谢忘琮的一些伏笔,见40章。 第173章 五四 孤臣于此(一)   珗州。   腊月,年底的事儿都堆在一起了,事务烦冗。李祐寅整日泡在崇政殿,除早朝外,几乎不外出。   边关战报偶传,都是南路军贺近霖上奏的多。奏疏上说,周军频胜,西燕军节节败退,想必年底就能克复秦延。李祐寅欣慰不已,觉得西北胜利在望,不用多烦心。   腊月初十,李祐寅想着,自己与辛明彰有好久不见,应该要去看看,终于是决定出门了。   “官家,要不要知会皇后殿下一声?”韦霜华问。   李祐寅笑说:“不必知会了,知会了她,她又吃不了晚饭,眼巴巴等着我。”   “是。”   李祐寅换了衣,方出了崇政殿的门,看见台阶底下花坛里长了两株枯树。他疑心问:“什么时候这儿多了两棵这样的树?”   韦霜华答道:“回官家,这是崇源十三年,您种的两棵蜡梅。”   “崇源十三年……”李祐寅想起来了,“我是很久都没有注意过它们了。这都腊月了,怎么还没有开花?内官是怎么养的,不是我亲自照料,连花都不开了?”   “官家恕罪,臣这就去问问养花的内官。”   李祐寅无心去管蜡梅,他挥手说:“罢了,你有空再去问吧,先去凤仪阁。”   他们这就撇下蜡梅树,有一阵风吹过来,摇得树枝喳喳响。   天色渐晚,寒风刺骨,戳得李祐寅脑子疼。   他才看见凤仪阁在寒风中露出的一角,琉璃瓦在灯火中熠熠生辉。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要跑了。”   有嬉笑声从院子里传来,李祐寅悄声挪过去,隔着镂花的窗户看见一个侍女正追着润珍喂饭。   院子里的草已经枯了,兰花尚在,还算坚强地长在石子路边。李润珍一蹦一跳过来,盯着兰花看了一会儿,用力踩过垂下来的兰花叶,跺烂了,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李祐寅不禁蹙起眉头,仔细盯着他那个已经被封为太子的嫡长子。   李润珍十二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有四五岁。小孩儿才要被人追着喂饭,小孩儿才会口齿不清地傻笑,也只有小孩儿才会破坏掉寒风中可怜的兰花。   这是大周的太子?那一瞬间,李祐寅心中划过这样的质疑。   “官家不进去吗?”韦霜华小声问。   李祐寅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把窗子里的人看个清楚。李润珍不肯吃饭,他正在对着天嗦手指头,很像痴儿。   “太子读书怎么样?”李祐寅忽然问。   韦霜华说:“殿下不是很会背书吗?”   李祐寅疑惑地看着韦霜华:“很会背书,就是读书好了?”他转念又想,“我这个爹爹当得真不称职,连他的功课怎么样都没有怎么问过。”   “官家,太子傅雷官人应当是最清楚殿下功课的。”   “可他没有告诉过我太子是如此的娇纵无礼!他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还需宫人追着喂食吗?雷孝德没有告诉他‘吃饭怎么吃、待人如何待’吗?”   韦霜华无言以对,低头说:“殿下还小。”   李祐寅有些恼了,负手闯进门,呵了一声:“润珍!”   追润珍的侍女见到官家,急忙俯首问安。李润珍不为所动,还急着往前跑,一头撞在李祐寅的大腿上。   “你在做什么?!”   李润珍有点吓呆了,眼神空洞起来:“我……”   “你娘娘呢?”李祐寅压着声音问他。   他耸肩,往后面躲了好几步,藏到侍女身后去了。他也不敢看李祐寅,拉着侍女要往回走。   侍女惊慌地叫润珍喊“爹爹”,但他不应,撒腿就往屋里跑。   “太子殿下!”侍女叫不住他,又不能怠慢官家,左右为难,干脆跪了下来。   李祐寅脑子里好像有根筋在跳。半晌,他问:“没人教他规矩吗?皇后呢?”   “皇后、皇后在阁中,我这就叫她出来。”   李祐寅烦躁地等待,旁边韦霜华和他说:“官家,太子殿下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任性了些。”   “任性?饭不吃,礼不循,这叫任性?这叫放肆!边关在打仗,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他身为太子,竟然还要被人追着喂饭!”   “官家,孩子还小。”   李祐寅叫韦霜华不要再说话了,先等皇后过来。   辛明彰来得很快,捉着李润珍就来和他告罪。李润珍一直聒噪地哭,不跪不拜,更不看他。李祐寅怒从心来,斥道:“皇后没教过他规矩吗?”   “请官家息怒,妾会好好管教他的。”辛明彰拽着李润珍请罪。   李润珍起初还哭,可辛明彰抚摸他的时候,他突然安静了,跪在地上:“爹爹……给爹爹请安。”   辛明彰也开始泪眼朦胧了,像是受尽了委屈。她可怜到用袖子去擦眼泪,说:“都是妾的错,妾没能好好管教润珍。请官家放心,我再也不会让润珍如此了。”   李祐寅沉默片刻,还是扶起辛明彰:“我不是气他不给我行礼,我是气他没有规矩。”   “是,润珍知道错了。”辛明彰去碰李润珍的手,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错了。”   “你好好和你爹爹说!”   李润珍磕头说:“爹爹,儿子知道错了!”   “官家,请原谅妾和润珍吧。”   辛明彰的泪流在脸上,李祐寅看得心软了,便说:“算了吧。”   他刚跨进屋子,有内侍狂奔过来,甚至连行礼都忘了行:“官家!五百里加急军报!”他扑通一声跪下,把边报举过头顶。   五百里加急,从前佟刘叛乱、远征西北,都没有过如此紧急的军报。李祐寅脑子一白,伸手去把边报拿过来,只看见短短几行:北路军全军兵败,谢祥祯忘琮战死,晋和被破,请官家速派增兵救援。   他难以置信地再看一遍,甚至看了好几遍,把眼睛揉了再看一遍。   “兵败……谢祥祯谢忘琮战死了?混账!”他把边报绷住,“贺近霖明明和我说,是西燕不敌!北路军八万人,一下子就没了?!传信的人呢?!”   内侍说:“官家,传信的传令兵刚一下马,就活活累晕过去了。”   李祐寅脚一崴,差点儿倒在地上。幸好韦霜华、辛明彰都来扶着他。   “八万人战死……大将俱亡……这到底怎么回事?!”李祐寅拿手捂着胸口,倒抽了一口气,喘不回来。他急得发抖,“如此败绩,岂非要朕背千古骂名!”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辛明彰大惊失色:“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李祐寅昏迷不醒,在梦里还有各样的烦恼捆着他。   他梦见谢祥祯和谢忘琮,他们都披头散发,身着血衣,勾着手要索他的命。他们质问说:“为什么你要送我们去死?为什么你要送我们去死!”   李祐寅又梦见太祖太宗了。梦见祖宗叱骂他:“你选的好将,你办的好事!”   还有先帝,先帝掐着他的脖子问他:“叫你克复西北,你就是这样克复的吗?!”   他跑啊、躲啊,要藏到映杏阁的柜子里。有脚步声走到柜子前,毫不客气地打开了柜门。他抬眸,朱怀颂就穿着天子衮冕站在他面前。   “娘……娘娘。”他发懵地喊。   朱怀颂冷漠地看着他:“做不好官家,为什么不让给我来做?”   她弯下腰,目光就像一把刀子,“你什么都做不好!要不是因为他们想让你大哥死,这天子还能轮到你?!”   “不要……”他抱着膝,“不要过来。”   “大周精锐损失近半,你对得起祖宗吗?!”   “不要!”李祐寅蓦地惊醒。   “官家!你醒了!”   辛明彰早已哭红了眼,“官家有没有觉得好一点儿?有没有……”   “调……调兵去西北。”李祐寅似是在谵语,“叫……曹规全来……”   他说话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辛明彰完全听不到声儿,凑近问:“官家说什么?”   “西北……曹……”   辛明彰猜到他的意思了,说:“天色已晚,相公已经不在都堂了,妾马上就遣人去找曹相公。”   李祐寅费力地转眼珠,说:“调……调兵……”   “调哪里的兵?”   “珗……”   辛明彰直言道:“官家,调珗州的兵来不及!”   “来不及……来不及……”李祐寅闭上眼,“你说……怎么才能来得及?”   “调均州的兵,近,来得及。”   “均州……”李祐寅又转动眼珠思量,“均州……赵敛……我不能调他……”   辛明彰说:“远水救不得近火,官家,西北能不能留得住,您要谨慎。”   夜色中,有一匹快马奔向宫城,曹规全深夜觐见。   *   西燕猛攻延州城,南路军不敢开门迎敌,只能据城而守。城外只有谢承瑢军抵死战斗,分散西燕的攻势。   延州战场血腥不堪,雪中燃火,军旗散落在地,尸骨无收。谢承瑢不顾彭鉴反对,披挂上阵,身先士卒。他虽带伤病之身,却依旧顽强作战。   可惜,这些兵力是完全不敌西燕的,萧弼下令围死谢承瑢军,一下就扼住了军队的咽喉。   延州城的粮运不来,好歹之前均州支援了几车粮食,不然延州这么大的雪,他们撑不了几天。   谢承瑢方才血战毕,拖着伤痛的身子回帐。   他差点儿死了。   厮杀时,他后背的伤牢牢牵扯着他,疼得很难直起身。他分了神,西燕小兵就趁机狠狠捅了他一枪。   枪猛地插穿他的铠甲,扎进他胸口的皮肤。他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可那把枪却迟迟没有再往里刺。谢承瑢一脚踹飞敌军,那杆枪也飞出去,随带着的,还有一点白。   他眼前闪过白穗,伸手去抓,只抓到一块残破的羊脂白玉玉佩。   他怎么没死呢,是这块玉佩替他挡住了枪。他的山川明月碎了,被枪刺碎了。他来不及收拾其余碎裂的玉块,只能抓住穗子和下半块山川,匆忙收进衣服里。   到了军帐,他才有空去关怀那半块碎玉。   这一仗打得很累,谢承瑢的盔甲都像是在血里泡过,不停往下滴血。他还是在发呆,包扎的时候在发呆,吃药的时候也在发呆,别人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他摸带血的玉佩,擦去上面磨成粉的碎玉。   “将军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儿呢?”有小兵在角落里问。   “两位谢将军都战死了,将军一时接受不了吧。”   彭鉴听见了,一脚踹上小兵的腿肚子:“滚蛋,别在后面议论,小心我割你们舌头。”   小兵忙退了。   谢承瑢还是没反应,他无神地看着某处,任谁叫他都不应。他只是不停地在摸玉佩,血染在白玉上,久了,就擦不干净了。   “医帐人多,还是回到自己帐子里吧。”彭鉴和他说。   他惊了一下,才缓过神:“小六。”   彭鉴觉得谢承瑢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总是恍惚,犯痴。他在帐子里给谢承瑢擦枪,余光扫过去,谢承瑢不是在沉思就是在摸玉佩,又或者是一边沉思一边摸玉佩。   “现在雪很大,回头我再想办法冲出去,才交锋过,先歇一歇吧。”彭鉴说。   谢承瑢有点儿反应了:“都依你。”   “怎么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的玉佩碎了。”谢承瑢给彭鉴看那块玉,“月亮碎了,找不着了。”   彭鉴认得这块玉,不敢说话。   谢承瑢又说:“没这颗月亮,我应该就死了吧。”   “别这么说,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谢承瑢摇头,还对着那块玉叹息:“还没到时候,我却觉得已经过了时候了。二哥没什么东西留给我的,除了这块玉。玉坏了,我也没法同他交待了。”   “将军。”   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兵,慌忙说,“将军,昭昭它……”   谢承瑢看向他:“昭昭怎么了?”   “昭昭摔了!”   【作者有话说】   西北死了很多人,不止谢祥祯的八万北路军,小谢招降了一万的西燕军,也是死的死、跑的跑。但这里只统计大周禁军死伤人数。 第174章 五四 孤臣于此(二)   雪一直下个不停,谢承瑢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晴日了。   他恍惚地走在雪中,看见一匹横在地上的马。马肚子微弱起伏着,眼神渐渐涣散;它身上的草堆了老高,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盖的。小马实在是太冷了。   昭昭看到谢承瑢了,扬起尾巴,可很快又拍在地上。它连扬起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军,昭昭一回来就摔了,一直起不来。”   谢承瑢没应,径直走到小马面前。他与小马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昭昭。”谢承瑢轻拂昭昭凝结在一起的脏乱的毛发。   雪慢慢落在昭昭的鬃毛上,它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谢承瑢的手。   “它怎么会摔呢?我甚至都没有在马上作战。”谢承瑢去找它身上的伤口。   他扒开稻草,见有雪飞在它的身上,又赶紧用手去掸。他找啊,找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任何伤口。   “有没有医官?有没有医官。”   “将军,医官忙不过来了。”   谢承瑢摇头:“你们去找个医官来看看它,你们……”   昭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它再次抬起尾巴,想要和谢承瑢对视。   “昭昭!”   小马不会说话,如若它能开口,它就可以把痛苦都说出来了。可它不能,它只能用尽全力盯着谢承瑢,用力地看他。   谢承瑢俯下身,把脸贴在昭昭的脸上。   “我找医官来瞧你,好吗?你进我的帐子,你躺在我的榻上。”   昭昭鼻子里吐了一口气,扭着头要拒绝。   “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摔了。”谢承瑢难过地要流泪,“你能不能告诉我?”   彭鉴看了,赶紧让小兵去找医官。   小兵为难说:“一匹马而已,又不是人。”   “一匹马?”彭鉴怒了,“我他妈叫你去找医官!”   谢承瑢的眼泪淌在昭昭的脸上。他听见那些人说的话了,一匹马而已。   难道昭昭就只是一匹马吗?昭昭当然不会只是一匹马。   “昭昭……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不知道你,只有我知道你。”谢承瑢吻着昭昭的眼皮,“只有我知道你……”   这十几年里的日夜,每一次作战,每一次行路,都是昭昭陪着他。有多少次日出,又或是多少次日落,荆棘丛、泥淖地,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无论是伤病,还是痊愈。   昭昭走了,就再没有谁能一直陪伴着他,也没有谁能见证他每一次的痛楚。   “昭昭,我的昭昭。”谢承瑢梳理着昭昭的鬃毛。   昭昭要睡过去了,它看了好久谢承瑢,怎么都舍不得闭上眼。它有时要閤上,却又努力地睁圆。它想一直看着他。   “你是不是太难受了?”谢承瑢问。   昭昭没有回应。   谢承瑢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你要是难受,就走吧。”他抱住小马,“你走了,就不疼了,就不会难受了。”   小马还不愿意走,还想亲吻他的鼻尖。   “你走吧,你安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的。”   谢承瑢捧着它的脸,它把他的眼泪都舔掉了。   “你走吧,你走吧。”   昭昭听懂了,也终于决定走了。它泄了一口气,发出最后一声啼鸣,缓缓闭上了眼,静静枕在谢承瑢的手掌心。   医官这才匆匆赶来,可是昭昭已经救不回来了。   谢承瑢脑子空了。昭昭真的走了,他反而平静下来。他直勾勾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雪,又看见灰蒙蒙的天。   阿娘走了,爹爹走了,姐姐走了,昭昭走了,连他的玉也碎了。他们都走了,全部都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为东方那座天阙作战。只有他、只有他。   “同虚……”彭鉴喃喃喊他。   谢承瑢听不见了,他在发呆,他在想: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延州,真的很孤单。   “哈哈……”他忽然笑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昭昭的身体已经凉了,僵了,可谢承瑢依然紧紧抱着它。雪落在他身上,他成了雪人。   谢承瑢回到帐子里,就像被什么抽了魂。旁人叫他,他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他一直都摸着那半块玉佩。   一步错,步步错。他已经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开始错的了,是不该来这儿,还是不该回京?还是他就该死在那个雪夜,不管是阿娘死的那一天,还是他放走佟立德那一天,还是每一个下雪的夜晚。   “同虚,金宗烈和萧弼已经完全把我们围起来了,我们没办法出去了。”彭鉴说。   谢承瑢没有回答。   彭鉴又说:“我们干粮不够了,没办法撑过半个月。所以我想……想办法让你冲出去,我们不能都被困在这儿。”   “我走?”谢承瑢缓缓望向他,“你呢?你跟不跟我走?”   “我不走,我留在这儿,分散他们的注意。”   谢承瑢忽然激动起来,揪着玉佩,脸都憋红了:“他们都离我而去,你也想离我而去!”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所有人都要抛下我,所有人都要抛下我!”   “我从来没有!”彭鉴走到他面前,本想替他擦眼泪,又觉得不妥。他说,“只有活着,才能赢!你带着人走,跑去均州。二郎还在均州,你到他身边去,不好吗?”   谢承瑢捂面:“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有功有名的时候没想过他,如今落难了,才想到去找他?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二郎不是别人!”   “我去找他,是不是拖累了他?到时候别人发现,我怎么说呢?我谢承瑢擅离阵地,临阵脱逃,再牵连到他,怎么办?我逃了,将士们一哄而散,又怎么办?我怎么能跑,我怎么能走!”   彭鉴摁着他的肩膀说:“左顾右盼的,我们都活不了!同虚,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了,你知道吗?”   谢承瑢摇头:“我宁愿我是战死在这儿,我不能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儿。”   “你糊涂啊!”   “我宁愿死在战场,也不要死在别地方。小六,我阿姐、我爹爹,我的昭昭,都死在这儿了!你要我死在别的地方,我怎么能安心?!”   彭鉴用力捶了一拳地:“好,那我们就守在这儿。同虚,我就守在你这里,我们共同进退!”   谈话间,有小兵进来说:“将军,外头来了一个人,灰头土脸的,好像是贺将军。”   “贺近霖?”   “好像是他。”   彭鉴恼地再捶一次地:“老子正他妈要找他,这就送上门来了?看我不一刀砍了他!”   谢承瑢疑惑道:“外头都是燕军,他怎么进来的?”   “管他怎么进来的,先砍了再说!”   贺近霖身上已经没有几件好衣裳了,都破破烂烂地挂着。他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灰,靴子上还沾着污泥烂雪。   他冻得发抖,蜷在那圈小兵里面,一丁点都不像南路军主帅。   谢承瑢走到他跟前,先是见他褴褛的衣衫,再是他冻疮的耳朵,最后是狼狈的脸。   “同虚。”贺近霖如此叫他。   彭鉴撞开人,拔出刀来,指着贺近霖就说:“卑鄙小人!几次三番想陷害同虚,你他妈到底是何居心!”   贺近霖吓得往后躲,踩到烂雪,摔在地上。他下意识看向谢承瑢,渴望谢承瑢露出同情的神色。   然而什么都没有。谢承瑢的眼神空洞,真是无情冷血到极致。   贺近霖失望透顶:“谢同虚,我无意伤害你,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彭鉴骂道:“不是你的错?把他妈是谁的错!北路军全军覆没,把我们赶出延州城,难道他妈的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不是我!我能说得上什么话?整个南路军,都被他们控制了!我能说什么?”贺近霖从怀里掏出那个青铜人,“同虚,你送我的宝贝,我一刻都舍不得丢下。”他跪着爬向谢承瑢,“同虚,同虚……我没有一刻是忘记你的恩情的,崇源十三年,是你救了我……”   谢承瑢后退一步,用最鄙夷的目光望向他,厌恶他靠近自己。   “同虚……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你知道我的,我做管军,我做主帅……可我根本就是一个傀儡而已!他们想借着我控制兵权,他们想借着我除掉你……同虚,我没有办法!我还是忘不掉你救我的恩,我始终都忘不掉!”贺近霖没有眼泪,却还是佯装哭泣,“我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我知道他们要害你。所以我逃出来了,我带着将军印信逃出来了。”   “将军印信?”   贺近霖从衣中翻出兵符和印信,呈在手心:“南路军的兵权,还在我手里。”   谢承瑢不知要如何处置贺近霖。他知道,就算他杀了贺近霖,南路军也不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算他杀了贺近霖,阿姐和爹爹,还有那么多人,也都回不来了。   可是他又很恨,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所有的错都归在贺近霖头上。   彭鉴提议说,干脆就把贺近霖杀了,总之他是自己跑进来的,伤痕累累,死了也不要紧。   谢承瑢本来想,杀了也好,可斟酌了半天,说:“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杀或者不杀,都改变不了现状了。留着吧。”   谢承瑢把贺近霖留下了,但贺近霖并不安于此。   深夜里,谢承瑢换完了药,方要休息,贺近霖忽然要来见他。   外面扰人的大雪还没停,帐子顶又陷下来一块。谢承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担心帐子又塌。   “崔兴勇战死在城门下,所以崔伯钧一心想要报复。谢小将军率兵往延州城门下求援进城,崔伯钧以‘敌我难辨’之借口不准她入城。后延州大雪,进退不得,再遇燕军压境。同虚,我别无他法,我做不了崔伯钧的主。崔伯钧与刘宜成沆瀣一气,完全将我的权力架空。我徒有‘主帅’之名!”   谢承瑢听着,没有说话。   贺近霖又说:“他们在西北如此猖狂,并不怕官家知道。起初我以为他们本性嚣张,可后来,我倒是听到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   “不是他们偏安延州,是官家让他们偏安延州。”贺近霖倾身,蜡烛的光都打在他的侧脸。   他神秘地、小声地说,“是官家要他们盯着你,是官家要弃了你们。”   谢承瑢露出憎恶的神色:“你也敢在背后议论官家。”   “我不是议论,这是事实!官家想以延州换西北三州,他想要和谈,可是群臣反对!他怕史书记他,怕声罪致讨,所以不得不提枪再战!他把我们推出去,这样不论是输还是赢,都能和谈!”   贺近霖幽幽说,“同虚,他想杀了我们,他想用我们的命,换他的千古英名。”   谢承瑢沉默了半晌:“撒谎。”   “我没有撒谎!这都是我听到的,这都是我听到的!”贺近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他,“同虚,你还不明白吗?崔伯钧只是监军,刘宜成只是安抚使!到头来,延秦失守的罪责,都要落在北南两路军的将帅头上……就是我们的头上!北路军的主帅、副帅死了,死人落不到罪名,那不就是你和我?这都是官家算计好的,我们不过是他棋盘里的一颗棋而已!”   顶上的雪越来越沉了,谢承瑢听见帐子发出的声音。他抬头望了一眼,说:“官家怎么会想丢大周的土地,就算是崔伯钧想杀我,也不会是官家授意。”   贺近霖发疯了一样地大笑:“同虚,南路军整整十万人,都看着呢。都看着崔伯钧是如何迫害你,看着北路军是怎么没的。你以为官家不知道吗?官家眼睛那么精,你做什么,他都知道!”他愤怒地绷起脖子上的筋,“我们逃吧,同虚,我们逃吧!落在他们手里,我们就都完了!”   帐顶突然撕裂,雪要从贺近霖头上灌下来。   那一瞬间,谢承瑢想让他埋死在雪中。可他还是没能下得去手,一把拽过贺近霖的衣襟。   雪猛地砸在地上,谢承瑢如梦初醒。 第175章 五四 孤臣于此(三)   贺近霖惊魂未定,惶恐地看着谢承瑢:“我说的……都是实话。”   帐子摇摇欲坠,再来一摊雪就能彻底垮掉。里面的烛火已经灭了,谢承瑢只能借着外面的雪看清贺近霖的脸。   他问:“你说是官家想弃我?”   “是官家想弃我们,是官家想弃延州!”   谢承瑢揪他衣襟的手还没松:“你知不知道诬陷官家是什么样的罪名?!”   “这不是诬陷,这就是事实!”贺近霖反扣住谢承瑢的手,“我只是想活,我只是想我们活,有什么罪?官家想我们死,我们就该死吗?延州是个陷阱,我们就该往里跳吗?为什么死的不是崔伯钧,为什么死的是我们!同虚,是官家对我们不仁不义!我们逃吧……我们逃出西燕的包围圈,就再也不回来……”   谢承瑢掐着贺近霖的脖子,把他按在坍塌的帐顶的雪中:“你想活,延州三十万百姓也想活!”   “你以为我们死了,延州三十万百姓就能活吗?”贺近霖冷笑,“崔伯钧避战,西燕的铁骑迟早会踏平延州!你以为靠着你这点儿的兵力,就能打退金宗烈了?我们连自己人都打不过!你想死……哈哈,反正到时候我们都死了,看不见将来姓金的延州了。”   谢承瑢推了他一把,终于松开拳:“那你得死在我前头。你带着将军印信,就是主帅,当战在最前。若是你敢跑,我一定杀了你。”   贺近霖良久默然,说:“你知道吗?你一直是我心里无人能比的英雄。我从崔伯钧身边逃出来,就是为了救你。我们一起走吧,离了大周,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雪还在往下落,帐子快要撑不住这重。   谢承瑢踩过地上的雪,难得轻蔑:“我怎么会跟你走呢。”   贺近霖一怔:“我会找一个世外桃源。”   “不要再跟我废话了。”   谢承瑢略过他,把自己那杆金枪拿着,要躲开即将坍塌的帐子。   “谢同虚。”贺近霖叫他,“是为了赵二吗?”   “你说什么?”   “你不跟我走,是不是为了他。”   谢承瑢不想听他说这些,也不想回答。   贺近霖失望道:“我什么都听到了,那天在帐子外面,我听得一清二楚。”他痛苦地闭上眼。回忆起那些荒唐可恨的声音,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痛!这比他流浪还要难受,“以前我不信,可那次之后,我不知道要不要信。你和赵二,你们真的……”   谢承瑢打断他:“我从来不在行军的时候想别的。”   “可你想了!”贺近霖眼泪鼻涕流得到处都是,“你想了,你也做了!你和他……你们就放肆地在军营里做了!”   谢承瑢淡淡地看着他:“所以呢?”   “你和赵二,是真的吗?是真的在私通吗?你是真的甘愿委身于一个男人。”   “你觉得你的这些问题,有意思吗?”   贺近霖吼道:“有意思!赵敛不会是你的归宿,他和你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他就是个何不食肉糜的混账,他就是恣情纵欲的的浪荡子,他本性好色又不想负责!就算是他家道中落,就算是他父亲身死,他也曾是珗京世家公子之首!他的富、他的贵,珗州的贵公子到现在都不能敌他。他怎么会对你是真心的呢?”   “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吗?”   “这难道不是你该思量的问题吗?”贺近霖不解,“他赵家,是一定要有后的。长公主出了家,再难有嫡子了,赵敛不可能让赵家断后。他不会跟你白头到老的,他一定会背叛你的!他一定会找个女人,他一定会抛弃你。”   谢承瑢转身就走,但贺近霖穷追不舍。   “谢同虚,谁都可以,就赵敛不可以!没有人比他更恶劣,没有人比他更会欺骗!你斗不过他的,他不会给你想要的结果!你也斗不过珗州那些人……你跟我走吧,我们逃离这里,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小六!”谢承瑢远远地叫彭鉴,“换个帐子,我的帐子塌了。”   贺近霖又死缠烂打地追着他:“同虚,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论真心,我又哪儿不比他真?我不会舍得让你委身于我,我会尊你爱你……”   谢承瑢恶心得要吐,他翻了贺近霖一眼:“别说了,再说,我真的会忍不住杀了你。”他看到有小兵跑过来,对小兵说,“把贺近霖关起来,一步都不准他离开人的视线。”   “是。”   “谢同虚!”贺近霖的泪要哭干了,“赵敛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呢?为什么你就是非他不可……”   “赵敛没给我什么好,我不跟你走,同他没有干系。”谢承瑢警告他,“别在这跟我胡言乱语。现在西北有战,谁叫我我都不会走。官家弃不弃我,和我守不守延州,无关。”   “要是我们都死在这里,怎么办?”   “你要怕死,现在就降了西燕吧。”谢承瑢转而离去,再不多说一句废话。   贺近霖觉得自己的心被谢承瑢掏空了。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谢承瑢正眼待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谢承瑢对赵敛死心。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富贵,是自己入不了谢承瑢的眼。可他与谢承瑢是一样的,他们是一类人,谢承瑢应该更向着他才对。   “上京……”贺近霖回头望向东边遥远的看不见的宫殿,“是繁华害人……”   是那片灯迷了谢承瑢眼,是谢承瑢耐不住寂寞、抵不住珗州的荣华,所以选择了赵敛。   贺近霖眼泪沾襟:“只有我对你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谢承瑢烦躁地去了彭鉴的帐子。   他烦躁,不是为了贺近霖撒泼,也不是为了赵敛。他看身边的地形图,把所有西燕军把守的地方都看遍了。   其实不必贺近霖说,谢承瑢已有隐隐预感了。朝廷就是要弃他了,连父亲和阿姐都弃了,哪还有道理留着他呢?崔伯钧给不了他任何援助,秦州更不必说。如今他们就是深入敌腹,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想要硬破,就靠他手里的几千人,成不了。   他想起西燕的和谈:以延州,换西北三州。   官家肯定在想,延州就这点大,要是能换三州的土地,那岂不是千百年来头一等的好事?可这怎么能算作是好事。   西燕狡诈,会不会反悔不说,延州被西北三州包围着,若归西燕,那便是国中之国。如此,西北的什么州府、什么知州通判,都是虚设。   谢承瑢相信兵不血刃,却不信有这样的兵不血刃。西北四州,只能靠武力拿下。任何和谈、赎买,都拿不下四州。   他坐在帐子里想计策,除了强冲,他根本没有好的办法能出去了。只是粮不够,马不够,兵器也不够,雪下得这么大,只能豁出了命冲出去。   难不成他们也要都死在这吗?他也没办法指望别人来救他。   他们一家的命,八万禁军的命,在官家,在朝廷眼中,就是一文不值,就是可以被牺牲。他们死了,正好能和谈了,这不就是官家和朝廷想看见的吗?   “同虚,那帐子不好修了。你今晚就住我这里吧。”彭鉴进来说。   谢承瑢盯着那片平原:“我们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从这儿?”彭鉴过来看,说,“平原不好守,他们一定会布重兵。”   “声东击西呢?”   “就算我们再怎么样声东击西,他们人多,也不需要调兵啊。”   谢承瑢气馁道:“难道就没办法了吗?难道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儿了吗?”   彭鉴蹲下身,抱着脑袋想:“我们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们不能全军覆没,小六,我们得出去。”谢承瑢扶住他的肩膀,“金宗烈要抓我,我带兵引开他,你冲出去。”   “不可能!我不可能这样做!”   “小六!”   谢承瑢凝视彭鉴的眼睛,“贺近霖说得没错,官家是要弃我了。来日我就算再还朝,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死在珗州,不如死在这儿。声东击西,我去平原,你另找出路,杀出去。”   “你他妈的疯了!”彭鉴推开他,“要死一起死,我说什么都不可能丢下你!我彭六这辈子,做事,就讲良心!你要我背信弃义,我他妈的做不到!”   “你想眼睁睁看着其他弟兄都跟我死在这儿吗?!”   “你死了,二郎怎么办!”   “你死了,你妻儿怎么办?不只我有家,你也有,外面的弟兄都有。小六,我注定是要死在这里的。”   彭鉴脑子昏了:“我不管,我不管!”   “我想好了,这处平原,能通延州城。我从这处平原走,金宗烈不会起疑心。到时候你绕后,从后面小道出去,我们方向相反,他们看不出来。”谢承瑢指着后面那片山,“就是难走了点儿。现在雪大,金宗烈未必能想到你会从这儿走。”   彭鉴坐在地上,就是不应。   谢承瑢又说:“我替你看过了,小六。顺着这条小道出去,翻过山,再往东走,就是均州。”他黯然道,“二哥不能派兵过来,你去找他,好歹能活下来。”   “我不可能丢下你的,你不要再说了。”   彭鉴破天荒地生气了,把裙甲一脱,又把其余甲都丢下来,“甲归你,我替你死。”   “小六!”   “之前你同我说什么?我要你走,你不肯,你说要死在这儿。现在你又让我走!”   谢承瑢解释说:“小六,我不能拖累了你。贺近霖说得不错,是官家要弃我了,就算我回到珗州,也不可能……”   彭鉴打断他:“我不信贺近霖的话!就算官家要弃你,那你就甘愿死了?我们是为大周而战,不是为他李祐寅而战!我们的命,”他用手指戳谢承瑢的心口,“你的命,不由他,由我们自己。怎么死,我们自己说了才算。”   “我们的命,由我们自己……”谢承瑢喃喃说。   “同虚,我们要想办法,就算是死,也要打赢那些蛮族!”   谢承瑢振作起来:“杀了金宗烈,我们就赢了。”   彭鉴赞同说:“对,同虚,杀了金宗烈,我们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杀了金宗烈,”谢承瑢想到了父亲和阿姐,“只有杀了他,爹和阿姐才能瞑目。”   他在想办法杀金宗烈。   “我们四周都围了敌人,不知道金宗烈在哪里。派个人去查探,摸清他的下落。”彭鉴说。   谢承瑢颔首:“擒贼先擒王,金宗烈死了,西燕军撑不了多久。就怕萧弼,他虽不能作战,可诡计多端,不能轻视。”   “他计多不多,那是之后的事儿。我们现在就要先把金宗烈杀了,后头的事儿,再说。”彭鉴说罢,又问,“我们的粮草撑不了几天。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战?”   谢承瑢想了很久:“置死地而后生,粮吃完,就打。赢了,我们就能出去;死了,也不给西燕人留一点粮食。”   “好。”彭鉴扬起手,“置死地而后生,同虚,我们也要如此。我会一直追随着你,是生是死,咱们总得做个伴。” 第176章 五四 孤臣于此(四)   延州秦州的战况再一次传到均州,赵敛有些坐立难安了。   均州想要增援,就必须要有官家手诏,但现在南路军尚在,朝里怎么会派他出兵呢?他也完全没有他出兵的借口。   军营的火把照亮深夜,赵敛坐在帐子里,四周分明很冷,可是他觉得很燥热。   “二哥,我打听到了!”瑶前冲进帐子,“我探到谢同虚在哪里了。”   “在哪?”   “在北和,他当是背靠木山,前面有一块平地。”   赵敛坐在椅子上,手一直转着佛珠:“延州下这么大雪,他又被困,撑不了几天。”   “那我们现在要开拔吗?”瑶前没等赵敛回答,先强调说,“二哥,你要想清楚,出了均州的门,是增援还是叛逆,全看官家怎么说了。”   赵敛缓缓抬眼:“叛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隐隐约约看到门口明亮的火把,又或是延州的雪。   “二哥,阿郎说过,我们赵家不再做反臣了。”瑶前说。   赵敛闭上眼:“别说话了。”   军营里格外安静,有时候赵敛都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巡逻声。他低头一颗一颗地转佛珠,晶莹的珠子上甚至能照出淡淡的人影。   “谢同虚不会向我求援的。”他说。   瑶前知道赵敛在想什么:“除非延州传信,请求官家调兵,不然我们等到哪天呢?二哥,官家又怎么会让你出均州呢。”   赵敛不再拨弄佛珠了,他站起身,几步就掀开帐帘:“我实在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能做反臣,但谢同虚不能有事。”   “二哥!”瑶前拦住赵敛,“你敢做反臣,谢同虚敢吗?你做反臣,你以为谢同虚还能好好活着?”   赵敛被问住了,他突然愧疚起来,因为现在他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先让传令兵去探路,有什么事,我们到时候再说!”瑶前按住赵敛的肩膀,“二哥,你和谢同虚的名声和前途,都不能断送在这上面。”   均州又要飘雪,赵敛站在外面看列阵以待的将士们,脑子都揪成一团。   谢承瑢一定不会同意他随意出战,更不可能向他求援。赵敛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反复挣扎,眼下他没有既保全自己、又保全谢昭的法子。总要牺牲一个,只要谢昭能活,他可以被牺牲。   他揉佛珠,反正传令兵已经出去了,等回来,就算昭昭不准他出兵,他也要出兵。只需要找个借口开拔就好,只需要找个借口。   赵敛的手已经开始抖了,他口中冒出白气,冰晶凝在他的鬓发。   “等着我。”   他等了五天。   这五日是真的度日如年,他翘首等着昭昭的消息,亲眼见帐子门口的雪被清、再堆。他的氅衣日日披雪,他的鬓发沾了白,像是老叟。   他猜到谢承瑢不会同意他去延州,可没想到,谢承瑢竟然狠心到连他派去的传令兵都不见。   “都部署,我没见到谢将军,只见到了他身边的彭将军。”   “彭六?他说什么?”   “彭将军说,延州危险,请将军在均州待命,如若擅自离均,谢将军也不能饶过您。为了彼此,还望将军定心。”   赵敛捏紧了手里的珠子,他难得失望起来:“没见到谢将军?一面也没见?一根头发丝也没见?”   传令兵如实说:“没见,一面都没见。但谢将军的营里已经没有多少粮草了。”   即便如此,赵敛还是点了将,让辎重兵先行。   消息传到秦书枫那里,果然闹出大动静。秦书枫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质问道:“雪夜列阵,你是要做什么?”   赵敛已经穿好了铠甲,骑在马上。他拿着鞭子,仰视天雪:“雪夜列阵,你说我要做什么?”   “你要去延州?你一定不能去延州!”秦书枫强拽照夜的缰绳,“没有诏令,你敢私自调兵出城?!私自调兵,罪同谋逆,赵观忱,你几万个脑袋也不够掉!延州尚有南路军,你凑什么热闹?!”   赵敛不应,拉过缰绳就要号令,秦书枫又说:“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可这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你说是谢承瑢求援,可没有宰相省札,没有人有先斩后奏之权,你怎么出兵!均州的兵只卫均州,你的马蹄若是踏出均州一步,全雄略军的禁军都要为你陪葬!赵观忱!”   “你知道延州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延州的尸体堆了多高吗?!”   “我知道!”秦书枫死死攥着绳子,“我知道北路军全没,我知道延州摇摇欲坠,可你是将,你是兵!不遵军命,就不配做大周的将!”   赵敛头昏昏的,他压着怒火说:“我不配做,南路军的将就配做了?秦大官人,你别忘了为周臣的诺言。”   “我不会忘!私是似,公是公,我再怨恨谁,都不会不顾大周!大周不能丢西北,可没有军令,你也不能出城!赵敛!你想让官家秋后算账,连同你上一回不得君命就增兵延州的罪过一起算吗?!到时候没人护着你,没人护着你!朝中不会再有人替你说话了,你知道吗!”秦书枫扯下照夜的缰绳,吼道,“代议恒,听命!”   代议恒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可还是跃下马来,抱拳说:“代议恒听命。”   “带着雄略军回营,没有官家诏命,一个都不准出城!把辎重兵全都追回来!赵观忱欲私自出均之事不准外传,都给我堵得死死的,谁传,我杀谁!”   赵敛愤怒得抓了一把飞雪,翻身下马:“你别想再拿这一套压着我了。”   “有什么帐,我们日后再算。赵观忱,不要因一时冲动而毁了大局,均州不能空虚,均州都部署不能有罪!你犯了错,将来均州谁来守?你犯了错,谢承瑢要跟着你一起死!”秦书枫叫人把马牵走,又说,“官家的手诏一下来,我立刻带兵出征,不需要你说。我不会让延州落在金宗烈手里,也不会让忠臣枉死。”   赵敛踹了雪,转身往回走。   “赵观忱,再等一等吧。”   再等,再等。赵敛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谢昭真的死在延州,他该怎么办?   他把手里的佛珠、指间的指环摸了千百回,他坐在雪里等到一个遥遥无期的诏命。他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熬,也从没觉得冬夜那么冷。   他望着远处看不见的那座木山。   “陛下金令牌!陛下金令牌!”马兵飞身落马,摔在雪中。   赵敛快步上前,才扶起马兵的胳膊。   “陛下有令!均州都部署赵敛立刻增兵驰援延州,不得有误!”   夜中的雪随着风旋身,大雪将黑天映成白昼。   有冰落在赵敛的耳朵上。   军营的角声吹起来了,一万轻骑兵立刻先随赵敛飞奔出城门。   *   谢承瑢已经找到了金宗烈所在的营地,军中的粮食也都已经吃完了。将士们棉衣不够,只穿薄薄的一件里衣,雪冻得铁甲生寒,连抬胳膊都费劲。   “不能再等了,就今夜。”   “就今夜?”   谢承瑢深呼吸一口气,把指环和已经碎掉的半块玉留在枕头底下:“就今夜,就像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一样。”   彭鉴也深呼吸,把身上值钱的物什、家书,全都和谢承瑢的玉佩指环放在一起。他说:“我们不是去赴死的,我们还能好好地回来。”   谢承瑢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看了彭鉴一眼。   外面将士们已经列阵了,风雪吹袭,他们都快成冰雕了。   谢承瑢也立在雪中。他吃了原先裴章给他的药,背后的伤果然一点都不疼了。来西北多久,他就被身上的伤折磨了多久。今天不疼了,谢承瑢突然觉得有点欣慰。   “药我只给你开一服,你吃过一回,就不要再战了。”那时候裴章说。   谢承瑢想,这辈子应当是只吃这一回了,也不会再有下回了。他抚摸一直追随他的那把金枪,心里比以往都要平静。   雪原无尽,几乎分不清方向。谢承瑢用力辨认出金宗烈所在的营地,亲自击鼓控战。   西燕军没想到他们会来奇袭,刚开始手忙脚乱,让他们占了上风。   “兄弟们,夺了金宗烈的营,咱们就能吃饱饭了!”彭鉴挥旗大喊,“往前冲!往前杀!”   几千兵抱枪怒吼攻营,枪击坚盾,血洒白霜。金宗烈的帐子被箭射穿,他仓皇逃出,方才牵到马,周军一箭将马射死了。   他拿紧自己的枪,回头一看,谢承瑢就站在他的对面。   金宗烈一直想见到谢承瑢,然而现在终于见到了,他又觉得恍惚了。   “谢将军。”   谢承瑢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   金宗烈有些欣喜:“你是终于想好了,来见我了吗?”   谢承瑢笑了:“是啊,我终于想好了,来见你了。”他抓起枪,对着金宗烈,“要么就是我杀了你,要么就是我们一起死。”   “杀了我?”金宗烈皱起眉头,“总之,我今天是一定要死的?”   他向谢承瑢走近一步,“你宁愿同归于尽,都不能让我活着?”   金宗烈身边的小兵开始攻击谢承瑢,谢承瑢费力和金宗烈身边的小兵作战,一直打一直打都打不完。   谢承瑢的手浸满了鲜血,裴章的药很快就不起作用了,他疼得快直不起背,所有感官都要麻木。   药不是假的,是谢承瑢真的不想再坚持下去了。他不打算活着回去,他好像已经没有活的念头了。   “谢同虚?”金宗烈双手横住枪,“你是要睡了吗?”   雪都飘在谢承瑢的身上,金宗烈痴痴看着,他手下的将正在伸枪往谢承瑢的喉咙刺,但谢承瑢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谢承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骁勇了,那把枪真的能杀死他。金宗烈一怔,竟然阻拦道:“不要杀他,他不能死!”   小兵的枪停了,谢承瑢差一点儿就要摔在地上,但他用枪撑住了自己。他喘不上气,还是继续杀敌。   他脚下的雪已经随血化成血水,他分不清汗和血。他的枪擦过盾,捅破铁甲。他好像杀了人,又好像没刺中,他的眼睛已经花了。   “谢承瑢,你又何必如此呢?只要你说一声,你要你说你肯降了西燕,就再也不用饥寒交迫了。”金宗烈怜悯地说。   金枪贯穿了肩背,谢承瑢一脚踹开敌人,拔出枪,又转身再刺。   “我们一起去建一个你心中的国家,不好吗?我们一起让天下百姓都安康享福,不好吗?”金宗烈朝他伸手,“跟了我,就再也没有怀疑和陷害。再没有一心抛弃你的君上,也再没有费尽心思的对手……”   谢承瑢咬牙:“别说了……”   他扫开几个贴上来的将,把枪指着金宗烈,“杀我爹爹和阿姐,这就是你的诚意?夺我家园,屠了满城,这就是你的诚意!”   “我说了,唯战止战!”   “那我也是唯战止战。”谢承瑢反手用枪纂捅死身后的敌人,“我们应该要在这里决一胜负,金宗烈。”   “决一胜负?”金宗烈不解地望他,“你与我之间,还有决胜负的必要吗?谢同虚,我们是那么相像……我们的志向,我们的性子,我们的心!都是那么相像……与我共治天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怎么会与你相像?”   “只有相像的人,只有势均力敌的人,才有资格做对手。”金宗烈大笑,“你就是不敢承认你的心,你不敢承认你的志向。你帮着东周那些腐儒治国,你帮着东周那个昏君戍边!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你的,你不敢承认!”   谢承瑢的汗和血往外冒,他快要没力气了,说话也渐渐发虚。   金宗烈向他走了一步:“我是如此真心诚意地待你,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你的回应?你明明知道东周待你如此,却还是舍不得割舍!所谓君臣之道,明知君上昏庸,你还要紧紧追随着他!你是臣,臣有资格奉明君!”   “啊——!”谢承瑢杀死身边最后一个兵,他把枪指着金宗烈,“降了我,我不杀你。”他发抖起来,“投降啊!”   “谢同虚……”金宗烈泄了一口气,“你究竟在执着什么?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投降吧,投降吧……”   “跟着我,去大燕,去缔造一个盛世!你和我那么像,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谢承瑢嘴角漫出血来:“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金宗烈向他展开双臂:“我会是西燕未来的国君,我会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家……我可以不称皇帝,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百姓长乐,我只想天下人万福!”   风吹动金宗烈的小辫,也吹动他耳垂上的月牙耳环。   “一起实现我们的志向,一起建立一个自古从未有过的,平等的国家。没有皇帝,没有王,只有‘我们’。”   谢承瑢的眼泪随风而散:“不要说了……现在,不可能有这样的国家,绝不可能!”他坚定地说,“这世上不会有绝对的平等,这就是人心。就算律法不分三六九等,人心也会。”   【作者有话说】   小谢和小金,这俩人不是爱情昂 第177章 五四 孤臣于此(五)   谢承瑢拽着枪向金宗烈走去。枪刃割开绵雪,在雪地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谢承瑢的脚步也越来越缓。   “我们就必须要在此做个了结吗?”金宗烈问他,“就一定要分出个胜负吗?谢同虚,我从来不在乎是不是会输给你。”   谢承瑢耳边是将士们战斗的嘶吼,渐渐地,他开始听不清晰那些激昂又痛苦的声音了。他把枪提起来,对金宗烈说:“必须要有个了结了。”   “我不在乎你我之间的输赢,我只是想要你为自己而活!”金宗烈被迫拿起枪,但仍然恳切说,“我可以撤兵,我可以让你走!”   金枪猛地击在金宗烈的枪杆上,冰晶碎裂。金宗烈看见谢承瑢脸上的血,“就算是死,你也不肯归顺大燕吗?”   谢承瑢用力摁下枪,一字一句道:“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背叛大周。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忘记秦安的仇!”   金宗烈呼了一口气,抬手抛开金枪,转身扫向谢承瑢的腿。   谢承瑢迟钝得不能躲闪,生生挨了一棍,狠狠栽在地上。污泥溅起来了,那些脏东西都缠在他的身上。   金宗烈低头望他,实在是不忍心他摔在污秽中,更不忍心就这样把他刺死。   “你觉得值得吗?为了李周,真的值得吗!”   “值不值得……”谢承瑢用手背擦去脸上脏泥,轻蔑说,“这是我的家,你说值不值得?”   金宗烈等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才继续挥枪。他知道谢承瑢已经打不动了,他也知道谢承瑢身上的伤已经让他完全不能作战。   枪抡在谢承瑢的腰,他疼得发出闷哼,被打趴在地。那杆金枪也摔出去,顺着血泊一直往外滚。   谢承瑢盯着远处的枪,还欲伸手去够。他的手浸在血中,凉得快要把他的手都冻住。   金宗烈踢远了他的枪:“你快死了,你快死了!”   “我快死了。”谢承瑢撑着手臂起身,他的发和血水一起凝了,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颤抖起来,抬起那双明亮的、带着不甘的眼。   ——我死了,就可以还清罪孽了。杀的那么多人,犯得那么多罪,都可以清了。   “我是真的要杀你。”金宗烈避开谢承瑢的目光,倒置长枪,把枪尖对准在谢承瑢的胸口,“我是真的要和你永别了。”   谢承瑢盯着那尖锐的刃,就在金宗烈闭眼要刺的那一瞬间,他忽地蹬腿,一脚踹翻长枪。随后,他蓦地扑向金宗烈,手肘抵着金宗烈脆弱的咽喉,将他箍在地上。   谢承瑢手肘上的铁甲磨了片,擦在金宗烈脆弱的皮肤,刻出几道血印。   “谢同虚!”   金宗烈疯狂挣扎,手四处乱摇,他抠紧谢承瑢的甲衣,“放开我,放开我!”   “你为什么要犹豫,你为什么要犹豫……”谢承瑢手肘上的甲片用力顶着金宗烈的脖子,“你不想杀我,可我想杀你!”   “谢承瑢——!”   金宗烈憋得脸发紫,他四处摸索,探到腰间配挂的刀。   “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你,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你!”谢承瑢松开手,狠狠给了他一拳,“我早就想杀你了,我对你恨之入骨!金宗烈!”   金宗烈被打得定在原地,鼻子嘴角哗啦啦冒血。他懵懵的,还没来得及拔出刀。   “你说得没错,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谢承瑢早知他要拿刀,捶下他的手,反抽出他的弯刀来,“我知道我在李周一文不值,我就是贱籍出身,就是洗不清的佃农!我没读过书,没写过字,没有见识,我只会蛮力,我在李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仗!皇帝为什么留我至今,那是因为你!没有你,也不会有我……没有你,就不会有我。金宗烈,还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就是为了你而生的。”   金宗烈眼前完全黑了,他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喘气。   “我在李周,唯一要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杀你……我死不死,都要杀你。”谢承瑢拿着刀,却还是控制不住发颤,“你死不死,我都得死。要是我死了,你还没死,延州的那些将士们怎么办?我如何与我死去的父亲姐姐、我最好的朋友交待?还有秦安那么多无辜的亡魂!还有我的阿敛,他怎么办?我不能杀了你,活着的人就要费尽更多心血来杀你!他们还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唯一能做的事儿,就是杀了你,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死了……金宗烈!”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慌乱过,就像他第一次杀人那样。   刀尖戳在金宗烈的胸口。   那一拳几乎要打昏金宗烈,他到现在都没有缓过神来。他不停地闭眼、眨眼,眼前勉强出现谢承瑢的面容时,刀已经刺破他的中衣,弄破他的皮肤。   “我和你这么像……谢同虚……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金宗烈涣散着说,“我们是对手……也是知己。”   “我只有一个知己,也决不会认你做知己。”谢承瑢狠下心,咬紧牙关,一刀插进金宗烈的胸膛,“我只能有一个知己!”   金宗烈登时吐血。   血喷在谢承瑢身上、脸上。   金宗烈还在大口地呼吸,他想要说话,想要活命。他的胸口带着刀一起起伏不止。   “我不能给我自己有任何犹豫的机会,我不能犹豫!”谢承瑢再用力往深处捅,“你不死,他们就都要死了……你一定要死,你一定要死!”   他抽出刀,又往金宗烈身上猛捅。   血像泉水般涌出来,金宗烈更加看不清眼前景。他抬起手,于黑暗中寻找谢承瑢的脸。   他将血手勾在谢承瑢的后颈。   “不是我想屠了秦安,可我不得不那么做……你……你怪我杀了你父亲、你姐姐……”他气若游丝地说。   谢承瑢低下头,仔细听他的所有话。   “可你分明……也杀了我的阿哥。”金宗烈笑着,“他最疼我,可是你杀了他……”   谢承瑢呼吸一窒。   “你一直都……欠我一条命……我原谅了你,可是你……不原谅我。”金宗烈的另一只手慢慢撑着地面,“现在你……又杀了我……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   “两清……”   “谢承瑢,我从来都……!”金宗烈猛地起身,拔了胸口的刀就往谢承瑢身上插。他被抽干了力气,执刀的手也软得不行。   他压在谢承瑢身上,摸着黑将刀刺进谢承瑢的肩头!   噗呲——   谢承瑢的血溅出来,一股又一股地往外涌。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可是你……”   金宗烈的呼吸沉了。   他还欲说,却不能再说。他控制不住口中的血,也控制不住他的身体。耳垂挂的月牙耳环剧烈抖动,就像他摇摇欲坠的命,还在做最后挣扎。   金宗烈怨恨地看着谢承瑢,张着嘴说“你”。   话再也说不出口,他终于还是倒在谢承瑢怀中。血从他嘴中漫出来,把谢承瑢浇了个遍。   “……可是我一直想杀你。”   谢承瑢觉得肩膀好疼,疼得要把他撕裂,疼得他骨头、心血,全都要碎。他喘不过气,他怎么都喘不上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流泪。他回想着金宗烈同他说的话,他回想着那些美好的幻想,回想着他们心中的的确确想过的、那个虚无的人间。   人人平等,人人都活在温暖的家。没有高低、没有贵贱。再不会有风雪,再不会有不安,再不会有不平,再不会有冷眼相待。   这个理想的、永不会存在的人间!   谢承瑢抚上金宗烈耳垂上的那只月牙耳环。他杀死了金宗烈,也杀死了他心中那个美好的幻想。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上则顺天,下则应民。”   他想起了颜辅仁,想起了颜辅仁心中的那片天地。   “奉上诏意,戍边复州;清廉端正,勿结朋党……”谢承瑢摇头,“做不到,第一条,我就做不到。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国度吗?这不就是幻想的……永生永世都不能到达的国度吗?”   ……   “佃农就是佃农,贱籍就是贱籍。下贱人就该做下贱事!”   ……   “我要建一个这样的国家,一个专属于天下人的国度。我要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平等,我要这个国家无任何尊卑等级之分。”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谢承瑢大哭起来。   “啊——!”   为什么要拿刀,为什么要拿刀……怎么办,为了这样的人间,他还是得拿刀。   可现在好了,那把刀最终还是刺向了他自己。谢承瑢再也不用逼着自己拿刀了,再也不用了。他对着天上的冷气吐出一口白烟:“再也不用受罪了,再也不用痛苦了,再也不用疼了。我这就要向自由而去。”   “谢承瑢!”   “同虚!”   “昭昭!”   谢承瑢听见那么多人叫他。他们又要把他拉入那片地狱去了,他们又要逼着他拿起刀,不断地杀人、杀人!   “我要快点死。”他想,“我要快点解脱。”   “昭昭!”   谢承瑢听见照夜的马蹄响破天际,他看见天边雪亮的光。   “昭昭——!”   是阿敛。   谢承瑢费力地睁开眼。   可我若是死了,阿敛怎么办呢?我在这世上,唯一挂念的、唯一被挂念的,就只有阿敛了。谢承瑢想着,推开身上那具冻僵的尸体。   他的血手抚上弯刀。   “不能死,死了,二哥怎么办,二哥会伤心死的。”谢承瑢拔出刀,血连喷出来。   他把刀丢在地上,回首望向那片战末的雪原。   他开裂的嘴唇噙着鲜红的血,能照黑夜的光映在他的脸上。风吹着他鬓间的碎发,雪亲吻他的鼻尖。他痴痴望,眼里闪出眷恋不舍的亮晶。   透过茫然雪,他看见赵敛焦急的身影。   “昭昭!昭昭!”   谢承瑢最后抚摸过金宗烈冻住的月牙耳环,如脚踩棉花般向赵敛走去。他借着漫天的大雪,用手掌揉脸,想把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他用湿润的手梳理脏乱的发。   可是血擦不掉,头发也理不顺。   他对着那匹向他跑来的白马呢喃:“阿敛……”   可比赵敛先到的,是延州城的南路军。   崔伯钧飞马而来,没等战马停稳,就跃下身。   无数刀枪指着谢承瑢,将他团团围住。   谢承瑢的目光还流连在赵敛身上,眼前一切形如虚设。   “谢承瑢!你还不束手就擒!”   谢承瑢仍向赵敛行去。地上的血拖拽着他,空中的风推搡着他。他快要摔倒,却还是往前走。   “你们做什么!”方才血战的彭鉴赶来此地,拿枪指着崔伯钧的马,“你们围着他,是何用意!”   “何用意?!”崔伯钧挺起胸膛,义正辞严道,“我可找了谢承瑢好久了!谢承瑢,拥兵不前,怯阵避敌,逗挠贪安,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我奉延州知州高官人之命,捉拿畏葸不前的败将!”   “放你娘的屁!崔伯钧!”   又有刀枪指着彭鉴,将他死死困住。   “我们他妈的在这里血战金宗烈,你却诬陷我们通敌叛国!崔伯钧,你的心都他娘的被狗吃了!”   “放肆,你敢如此和监军说话!”   “你以为自己是谁!监军?我们有主帅在,有你监军什么事!”   崔伯钧一听,更加得意:“主帅?看来贺近霖也在!贺近霖与谢承瑢犯同罪,一同押走!”   谢承瑢耳朵嗡嗡的,听不清任何声音。他只关切远来的人。   “昭昭!”赵敛翻身下马,“崔伯钧,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崔伯钧挑眉,“还要我再说一遍么?谢承瑢、贺近霖,二人拥兵不前、怯阵避敌、逗挠贪安,通敌叛国!”   赵敛一脚踹在崔伯钧身上:“你他妈再说一遍!”   “不要打,不要打!”   两军乱成一团,吵嚷不绝。   可谢承瑢听不清,他只能听见风声,还有赵敛的呼唤。他望着,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二哥,你还是来接我了。” 第178章 五五 望断天阙(一)   “官家已经向均州发了金令牌,要赵敛增兵延州!此时你再避,不就是明摆着让赵敛逮你的把柄吗?”   “那你说,我怎么办?”   “贺近霖带着将军印信跑了,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他!”   崔伯钧搓着枪,低头去看马下的推车。   谢承瑢已经不能走了,只能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推车上。有血流出来,崔伯钧分辨不出谢承瑢的伤口在哪,但这些血的确让他欣喜若狂。   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如今已变成沉疴不起的败兵!   崔伯钧觉得造化弄人,又同感老天开眼。他无数次鄙夷谢承瑢空有虚名,无数次憎恨谢承瑢无情冷血。爬得越高,跌得越惨,现在报应不就来了么?   他回头去看赵敛的军队,完全没有影子了,应当是还在清理战场。赵敛来支援延州,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崔伯钧要他如何,他就该如何,他怎么能够违逆。   想到此,崔伯钧松了一口气。   他笑起来,低头问道:“谢同虚,你想好要怎么认罪了吗?”   谢承瑢身上的伤实在是太重了,所以神智并不是特别清醒。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问:“我有什么罪?”   “通敌叛国,算不算是罪?”   良久,谢承瑢才望向崔伯钧的眼:“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话是怎么说呢,谢将军。”   谢承瑢不应,闭上眼。推车颠簸,硌到他后肩的伤,他感受到折骨的疼痛,却不想被崔伯钧发觉,硬生生把疼痛往肚子里咽。   崔伯钧知道他一定在疼,笑道:“无妨,到了牢里,就不疼了。你最好是一直这样清高,一直都不招,我才是真佩服你。”   延州城门口的西燕兵已经撤光了,还留一些营帐。崔伯钧穿过帐子,悠闲地同谢承瑢说:“知道么,谢忘琮就是战死在这儿。”   谢承瑢神思一顿。   崔伯钧又说:“萧弼把谢祥祯和谢忘琮的遗体都带走了,你知道后来怎么着了?”   他见谢承瑢震惊的模样,更加愉悦,“他们把谢祥祯和谢忘琮的脑袋割下来了,就挂在城门口的松树上。谢同虚,我为了你,特意还让他们在那里等你。”   谢承瑢猛地坐起身,眺望远处那棵松树。   他果然见一圈士卒守在松树下,慢慢往上移去目光……   乌发、血容……真像两颗泡了血的梨子。   谢承瑢喘不过气来,他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他的筋都在颤抖!   真的是爹爹和阿姐!他要疯了,他怔怔看着那两张熟悉的脸。   “崔伯钧!”他一下从推车上跳起来,伸手就要把崔伯钧往马下拽。   “你愤怒了吗?你看看你这副模样。”崔伯钧大笑,“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怨我,谢承瑢,你没想过你的父亲和阿姐吗?”   谢承瑢的眼泪往下滚。他疼得像被抽了筋、扒了皮,而大雪胡飞,试图蒙蔽住他所有的感官。   “姐……爹……”他坠下推车,大步往那棵松树跑。   脚踝的铁链牵扯着他,像鬼爪禁锢着他,他狠狠摔在地上。   那棵树就在不远处,他栽在雪里,亲眼见到阿姐和爹爹的乱发悬在空中,乱发之下,是两张惨白的、满是血的脸。   是熟悉的、死去的父亲和阿姐。   他愣住了,就那样一直盯着看、看。他忘记了呼吸,也忘记周身上下所有的疼痛,因为有更大、更恶劣的疼痛在纠缠着他!   “姐……”   他爬向那棵树。   “昭然。”   恍惚之间,谢忘琮好像又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了。   她还穿着那身绣海棠的窄袖袍,梳着高辫,别着粉花;她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温柔似水的眼。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谢承瑢疯疯癫癫地回答:“我来了……姐,我来了,我来了。”眼泪鼻涕胡乱淌在他的脸上,他几近崩溃地呼唤,“姐……”   他蹚过雪,看见父亲飘荡的白发、胡须……   “爹……爹!”   他不敢再上前去了。   “是梦吧……一定是梦。”   那些士卒放下了两个人的头颅,谢承瑢看见他们落下来,无助地躺在地上。   雪掩埋了人脸。雪……   谢承瑢失声尖叫:“啊——!”   他往阿姐爬过去,却被那些小兵死死拽住了手臂。   “啊……”谢承瑢喊破了声,“姐!爹!”   他眼前有无尽的雪落下来,要把他淹没。他想起了当年那个雪夜,他摸到冰块一样的躯体。   “不要……不要啊。”谢承瑢要呕出血来,“不要……”   崔伯钧看见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他叫人拴着谢承瑢,厉声问道:“你现在也知道疼了吗?当初你陷害我父亲、让他身死城门之下时,你怎么没想过他疼不疼!你大错特错了,陷害我爹,你犯了滔天大罪!”   “不……”   崔伯钧揪着谢承瑢的衣领,把他往上提:“这是你的报应,谢承瑢,这是你活该!”   谢承瑢啼哭不止,他只会说:“不……不……”   “你要记住,谢祥祯和谢忘琮都是因为你才死的,都是因为你!你最好以死谢罪,你最好是以死谢罪!”   “不……”   崔伯钧恨得牙痒:“谢承瑢,我会让你比他们还痛苦,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谢承瑢要泄了气,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只能呜咽:“不……不要……”   “把他给我押进牢里,谁都不能去看!”   “是!”   谢承瑢被人拖拽着往城里走。他还痛不欲生地望着那棵松树,看见松树上的雪,深绿的枝,鲜红的血。   是啊,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是因为他让崔兴勇带兵外巡,是因为他没交兵权,是因为他从西北回来!都是因为他!是因为他在周廷做官,是因为他没有死在那个雪天!   谢承瑢啜泣不已。他在想怎么样才能挽回一切,怎么样才能弥补他的过错。   “你罪该万死啊,谢承瑢!你罪该万死!”崔伯钧冲他大吼,“你认罪吧!”   *   崔伯钧把谢承瑢和贺近霖押进牢里,延州知州高适成一直心神不宁。他在公衙里来回踱步,满头大汗,才听崔伯钧回来,立刻到门口拦他的马。   “崔大官人!”   崔伯钧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知州何事?”   高适成叫崔伯钧弯下腰,又自个儿踮起脚,鬼鬼祟祟说:“你把谢承瑢关进牢里,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么!”   “找什么麻烦?谢承瑢有罪,犯罪的不关牢里,难道关你家里?”   高适成猛拍大腿:“谢承瑢不是好惹的!我……没有朝廷允许,我审不了他!”   崔伯钧冷笑:“你审不了?我看你是心虚!他手里有你在均州的把柄,你怕得罪了他,将来他反咬你一口!”   “你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高大官人,你别以为你在均州做的那些破事密不透风、无人知晓了!你想护着谢承瑢?那我倒是要看看,是你护他管用,还是我上疏管用!”   高适成慌了,抱着崔伯钧的手臂说:“我什么都没做……”   崔伯钧说:“现在谢承瑢是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你若向着他,岂非罪加一等?怎么,你想做乱党,你想做贰臣?”   “罪加一等……”高适成丢下崔伯钧的手,“你这是威胁我?”   “我这是好言相劝。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   “可若是我动了谢承瑢,赵敛不会放过我的!赵敛这个人城府太深,他的军一旦进入延州,就很难再退回均州了!你知道他的,你知道他的脾气的!”   崔伯钧挑眉:“赵敛能替一个乱臣贼子做什么呢?他敢做,我就敢参他!你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高适成失神地咽了一口唾沫:“你要我怎么做?”   “让他招,最好让他死在牢里,畏罪自杀!”   “让他招,让他招什么?!”高适成惊呼道,“谢承瑢到底没有过失,你让他招什么?这难道不是欲加之罪?这岂不是要我被后人唾骂千年万年!”   崔伯钧反问道:“你还怕后人唾骂?你在均州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后人唾骂了?我告诉你,高适成,谢承瑢不管怎么样都会死的,你做不了,自有旁人来做!到时候你这官职、你的名声,能不能保得住,我可就不敢说了!”   “你!”高适成叹了好几回气,一直跺脚、拍掌,“你说的那些罪名……我实在是……”   “你做不到吗?官人,你可是很会写字的,白纸黑字写清楚,你做不到吗?”崔伯钧提点他,“我能封上别人的嘴,你也要封上谢承瑢的嘴!现在他已经被你抓进牢里了,若他安然出狱,你今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你想想吧,你想想吧!”   高适成脚一软,几乎瘫在地上:“什么时候……是我抓的他?什么时候是我……”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事已至此,我和你,一个都别想跑。”   崔伯钧说罢,扬马而去,只留高适成在原地心惊。   “一个都别想跑。”他快要把牙咬碎,“高适成啊高适成,你还能做什么抉择!你还能怎么办!”   他回首公衙的一草一木,痛心疾首说,“我这一辈子,就注定绕不开谢承瑢了,是吗?招罪,招罪!”   谢承瑢被扒去甲胄,只着薄薄的里衣。从囚车到牢房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暗廊,暗廊破顶,有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的污发。   他突然觉得眼前场景熟悉,回忆起来,竟想到均州的大牢。   “也会轮到你的,一定会轮到你!”   谢承瑢不相信命,可有时候也不得不相信。他心目中最好的死法,是病死在阿敛怀中;其次,是战死在沙场。他不敢想自己会是死在牢狱中,可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前往牢狱了。   我应当算是忠臣吧?谢承瑢想。   他赤脚走过污脏不堪的地面,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雪像蝶一样飞下来,停在他的指尖。   幸好他把指环丢下了,他现在孑然一身,就算是受了什么罪、什么侮辱,都不要紧。   “谢将军,你怎么不走了?”押送他的士卒问。   谢承瑢转过脸,长廊外明亮温暖的光吸引着他的视线。他离那片光明已经很远了,而通向光明之路的,是无数个鲜红的脚印。   “快些走吧,将军,再停一会儿,也叫我们不好过。”   谢承瑢什么都想不到了,他默然良久,又毅然往黑暗而去。 第179章 五五 望断天阙(二)   赵敛急匆匆清理完木山平原的战场,根本不得空闲,立刻又赶往延州城。   在路途中,他得知谢承瑢被崔伯钧关入大牢,怒不可遏,径直往南路军军营去。   雪有些停了,眼前再没有扰人的雪花。赵敛板着脸,一脚踢开面前雪堆,冲到崔伯钧帐前。   崔伯钧一早就在等他,笑眼盈盈,春风得意。他朝赵敛抱拳,亲切喊了一声:“二哥。”   赵敛上下端量他,直接问:“谢同虚呢?”   “你找谢同虚?二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崔伯钧笑笑,“犯了罪的人,能在哪儿?”   赵敛发怒,伸过去掐住崔伯钧的脖子:“你最好是跟我好好说话。”   “我如何不跟二哥好好说话!”崔伯钧被掐得咳嗽,“我是监军,将帅犯错,我应当管。”   “犯什么错?”   “北路军八万人全军覆没,这事儿,算不算是错?”   赵敛推开他:“你好意思说八万人全军覆没,算是谁的错?”   “算是谁的错?”崔伯钧的脖子被圈得火辣辣的,他揉了片刻,说,“算是谁的错,不是还在查么?”   “还在查你他妈关什么牢房?谢同虚是正经的朝廷官人,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动私刑?”   崔伯钧见赵敛说话如此重,自然放低一些:“我怎么会动私刑呢?二哥,我只是按照规矩办事,朝廷追究下来,不是好看些么?”   赵敛冷冷问:“南路军将军印信,是不是在你这里?你指挥的兵,什么时候怪到谢同虚身上了?”   “二哥冤枉我!”崔伯钧再次抱拳,“我手中从未有将军印信,二帅是贺近霖和谢承瑢,我没有资格调兵!”   赵敛的耐心快要没了,他把手按在刀柄,骂道:“放你的屁!”   “赵将军!”崔伯钧拦住赵敛的手,“官家叫你来,是增兵,不是杀兵!你不要忘了你的职责,也不要越职行事!”   赵敛青筋突着,使劲用手把崔伯钧推倒在地。他欲要拔刀,身后代议恒吼道:“阿敛,不要冲动!”   长刀连带着刀鞘被扯出,赵敛将刀鞘的尖指着崔伯钧:“谢同虚身上有伤,你找医官给他治。”   崔伯钧瞪圆了眼:“我给他治?!”   “他还没定罪,就还是朝中官人。听懂了吗?”   赵敛见他不答,便用刀鞘击他侧颈,“你不找,我找。叫你的人给我开路,谁拦我,我杀谁。”   崔伯钧挨了赵敛一鞘,疼得半边身子麻透了。他没说话,赵敛也不同他说话,二人不欢而散。   回了营帐,崔伯钧连站都站不稳,要坐在凳子上缓气。刘宜成就在他的帐中,关切问道:“如何?”   “如何?赵敛还是和以前一样混账!”崔伯钧怒骂道,“他当延州是他管的!他有胆子叫医官去给谢承瑢治伤!”   刘宜成说:“延州的纪鸿舟、宋稷,和他都有交情。现在谢承瑢没有定罪,不能不治。”   “他妈的,难道我只能先留着谢承瑢的命了?”崔伯钧疼得还不能歪头,一说话就更头昏脑胀。榻冷哼,“不要说是赵敛,就算是十个赵敛,也洗脱不了谢承瑢的罪名。”   赵敛不识延州,也不好找郎中,还是纪鸿舟替他找来一个。今夜雪停,纪鸿舟披了一件氅衣进门,没来得及掸去寒意,先叫道:“二哥!我已经替你找了一个郎中,马上就带着他去牢里。”   二人没有多寒暄,马不停蹄赶去大牢。   大牢门口守卫森严,不得随意进出。纪鸿舟说干了嘴,门口狱卒也不准赵敛进门,最多让纪鸿舟和郎中进去。   赵敛心里憋了一股气,就快要发作,幸好是纪鸿舟拦着他:“你放心,有什么事儿我定叫你。延州不是均州,这么多人,你千万不要犯错。”   “我不犯错。”赵敛闭眼,“你快进去,他要什么,我都给他。”   “我去了。”   纪鸿舟与郎中疾步往牢里去,越过无数牢门,终于是来到谢承瑢所在的那一间。   这间牢房漏风,头顶有一扇巨大的天窗,冷风噌噌往下灌。也无什么棉被,仅一床薄衾,谢承瑢蜷缩着躺在草席上,冷得嘴唇发青。   “快,快去瞧瞧他!”纪鸿舟说。   他趁着郎中瞧病的功夫,又到门口去叫人送来厚棉被,还同狱卒大吵一架。   赵敛恨不能抽刀把这些人都杀了,但瑶前和代议恒都摁着他。   “不能错,阿敛,此时你是一步错、步步错!一个人都不能杀!”   纪鸿舟也说:“你别急,这儿有我。”   他来不及去管赵敛,抱着被子又往牢中去。   牢里阴寒,纪鸿舟穿了这么多件都觉得阴风刺骨,更不要说是奄奄一息的谢承瑢了。他用厚被子裹紧谢承瑢,又把暖手炉塞进被子里。   “同虚?醒了,该醒醒了。”   谢承瑢迷糊着,勉强睁开眼,又痛苦万分地闭紧。   显然他不是很想醒。   “他怎么样?”纪鸿舟问郎中。   “将军身患重伤,加上数月风霜雨雪,不能医治,怕是难捱。”   “难捱?难捱是什么意思?”   郎中叹息说:“伤成这样,在暖屋尚且需要挺一挺,他在这里,怎么熬得过去呢?”   纪鸿舟发怒道:“熬不过也要熬!他不能有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知道!”郎中哆嗦地跪下来,“我给他开药,要日日都服。至于能不能好转,我真不敢保证!”   纪鸿舟看向谢承瑢,犹见程庭颐。他能分明感受到赵敛心中的痛楚,那样的折磨就他一个人尝过就好了,他不希望二哥再尝。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救他!”   “纪……”谢承瑢微微睁开一只眼,有声无气地叫他,“纪风临。”   “我在呢,同虚。”   谢承瑢费力去看眼前人,只见纪鸿舟满头的白发,诧异道:“你怎么……”   纪鸿舟去摸谢承瑢的额头,并没有热;又触碰他的脖颈,还是很凉。   “是二哥叫我来的,他不能进来。你哪里有痛,都告诉我,郎中就在这儿。”   谢承瑢想了很久,说:“我哪里都不痛。”   “你别逞能。”   “没……”谢承瑢缩起肩膀,“二哥为什么来了延州……他是不是又私自……”   纪鸿舟说:“没有,是官家派他来的。你放心,他没有再任着性子来了,他做得很好,他没有让你担心。”   “那就好……”谢承瑢喘不上气了,呼吸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纪鸿舟急得问郎中:“怎么回事呢!”   郎中没有回答,是谢承瑢回答:“我太累了……我好累。”   “可是你不能睡,同虚,你这一睡,也许就再也醒不来了。”纪鸿舟差郎中去熬药,又在这里跟谢承瑢说话。   他说:“别睡,你同我说话,行吗?”   谢承瑢笑笑:“我不能睡吗?”   “你睡了,二哥怎么办?你待会儿吃了药,缓过神再睡,好吗?”纪鸿舟拍他的脸,“不能睡,不能睡!你爹爹和阿姐留了一封信给你,你若睡了,就看不见了。”   谢承瑢想睡。他竭力克制自己欲眠的意识,问:“什么信?”   “信我没带来。我很愧疚,同虚,我提前看了那信,还记得内容。我背给你听行吗?”纪鸿舟盘膝坐下,一边搓热谢承瑢的脸,一边说,“你阿姐说,她有些重要的东西,不想沾染鲜血,所以都留给你。我看过了,有一张小像,小像里头是个娘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娘子……”谢承瑢抬起眼皮,猜道,“是不是阿娘?”   “你要见了,就知道了。”纪鸿舟又说,“你爹爹也留了信给你。”   谢承瑢快要昏睡过去,他还吊着一口气,问:“他说什么?”   “他说昭儿……同虚,你睁开眼听。”   “昭儿。”谢承瑢落下一颗泪,“昭儿……”   “他说昭儿,雪下得太大了,你若有路,就自己走了吧。”纪鸿舟擦着谢承瑢的眼泪,“他说他想做个好爹爹,等你们一起回了珗州,能不能不要再同他吵嘴了。他是想要父子之情,天伦之乐……今后,再也不要求你做什么了。”   “父子之情……天伦之乐……”   “他说他一直都很愧疚,于你。”   谢承瑢干咳起来:“爹……爹在城门口!”   “那是假的!同虚,那都是假的。你好了,谢老将军就在秦州等你。”   “你唬我。”谢承瑢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骗不了我了。”   纪鸿舟总算捂热了他的脸:“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你爹爹希望你走,你不要停在这里。你不能停在这儿了,同虚,你千万不要停在这儿。你要走,你要走!”   谢承瑢眼睛缓慢地转,他在想这句话,他在想,“我不能停在这儿”。他终于睁全了眼,说:“我走……我能走去哪儿呢?我被所有人抛弃了……我的国,我的君上……”   “至少还有二哥,同虚,你走了,二哥怎么办?你就在这儿停下了,这未来几十年,二哥要怎么办呢?”纪鸿舟看他眼睛又要闭上,忙急着晃他,“同虚,二哥不会抛弃你,我们都不会!再没有人能抛弃你了,再没有了!”   “二哥……”谢承瑢茫然地睁开眼,“二哥在哪里?”   “就在外面。你再撑一撑,我很快就带他来见你。同虚,你若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夜色从天窗落下来,谢承瑢就痴痴望着窗外。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灰蒙蒙的天。   “我好想见二哥。”他说。   “迟一点就能见,我想办法让你见。”纪鸿舟去暖谢承瑢冰凉的耳朵,“你要好好地见他,也不能是最后一面。”   纪鸿舟在牢里等药等了一个半时辰。他把药喂给谢承瑢,亲眼见他的嘴唇慢慢泛红,这才稍稍放心。   郎中又包扎了谢承瑢的伤口,给他扎了几针,忙到后半夜。   谢承瑢还是虚弱,纪鸿舟守了他一夜,牢外赵敛也守了他一夜。   清晨又开始飘雪了,城外有战,赵敛不能再耽搁,虽身去,心还在这里。他把怒火都撒在西燕军身上,激战半日,杀敌数千,如沐血归。   赵敛忧虑下雪,但崔伯钧担心雪停。   崔伯钧睡不安稳,一整夜都在和刘宜成搜集谢承瑢的罪证。   大周不杀官吏,只有谋反与通敌叛国才能诛,崔伯钧知道从前那些小错根本就不能要谢承瑢的命,唯有这二条。   “徐向伦不是说了么?谢承瑢曾私下与金宗烈见过一面,这难道不能算是通敌叛国了吗?就当他已经归降,联合西燕军,想要攻破延州。”刘宜成说。   崔伯钧觉得可行,不过仍觉得差些什么。   “空口无凭,是不是总差些物证?”   “徐向伦的传信不算是物证?人证都被谢承瑢杀了,这不就是他心虚?赵敛不准我们拷打谢承瑢,没说不准我们打贺近霖和他们手里兵。一一问遍,不招就打,总有成真的。”   崔伯钧听了,直夸刘宜成诸葛亮之慧:“那就依你所言。这事儿交给高适成办,总之不是我们!” 第180章 五五 望断天阙(三)   赵敛打完仗回来,连脸都来不及擦,快马奔向大牢。   先前纪鸿舟告诉他,有办法让他进去瞧一眼阿昭,就是要穿得破烂一些。   赵敛自然不讲究穿什么,哪怕是不穿也不要紧。他见到了纪鸿舟,换上他送来的麻布衣服。   “阿昭怎么样了?”赵敛忙不迭问。   纪鸿舟说:“比前夜有好转,今天中午我也来看过了,伤口已经止血了,但气色仍不好看。”   “他们没对昭昭用刑吧?”   “没有,他们哪儿敢。主审案子的是刘宜成,他似乎很忌惮同虚,一直都没有出面。贺近霖倒是打得多,今中午还来打了一遍。”   赵敛不在乎贺近霖的死活,轻蔑说:“他该打。”   沿着暗廊一直往前走就是谢承瑢的牢房,兴许是怕他逃出来,连门锁都多加了好几道。门口看守的狱卒很多,各自都带着枪,沉眉肃目。   赵敛看见一个就想踹一个。   “你们都下去吧,我来问点话。”纪鸿舟说。   那些个狱卒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许久,才说:“将军尽快。”   这才离去。   纪鸿舟把门锁打开,说:“我又带了一床更厚的被子,衣裳也换过了。你……”   他偏过眼,赵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就扒着木栏往里看。   纪鸿舟无奈道:“你轻点儿,他睡着呢。”   门锁开了,还不等链子下来,赵敛便轻声疾步到谢承瑢的身边。   他该有多久没有见过昭昭了?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从前他说度日如年,昭昭去珗州,他倒还觉得能过;昭昭去战场,他的每一日都难熬至极。   他见到谢承瑢苍白的脸,见到他脸上细长的伤口,还有往日消不掉的旧疤;他听见谢承瑢微弱的呼吸声,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赵敛的五脏六腑要被绞出血了。   “阿昭?”他俯下身,用手背去碰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不清醒,第一回 没应。   赵敛有些急了,又去叫他:“昭昭……”   “他是困的,还是疼的?”赵敛问纪鸿舟。   纪鸿舟摇头:“中午来的时候他还醒,现在又睡了。身子不好,总要多睡一睡。”   “都是我的错。”赵敛自责不已,“我犯什么糊涂,非要让他回珗州。他不回去,就留在我身边做个闲官,不好吗?”   他很难得的想哭,也许只有在谢承瑢面前他才会想哭。他将温暖的脸贴在谢承瑢的脸上,“昭昭,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谢承瑢轻微动了一下,随后传来一声轻飘飘的:“二哥。”   赵敛低下眼去看谢承瑢,惊喜道:“你醒了?还疼吗?你哪里疼?”   谢承瑢迷迷糊糊的,先见赵敛黑乎乎的脸,下意识说:“脏了,二哥。”   “哪儿脏?我给你擦擦。”   “你的脸……”   谢承瑢要伸手去给赵敛擦,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干不干净,又缩回去。   “二哥……”他疼得说不清话,想着赵敛是不是不该过来,便说,“你过来,他们会看见的。你不要给自己找烦心事。”   “不会,不要担心我。”赵敛抚谢承瑢的眉头,把他揽在怀里,“哪儿疼?我给你想办法。”   “不疼,不疼。”谢承瑢闻着赵敛身上淡淡的香味,心安得就一点儿都不疼。他抬不起手,却又想要紧紧拥抱他的阿敛。   “我想你抱我,二哥。”   赵敛拥住他,额头抵着他冰凉的脸。   “我好想你。”谢承瑢说。   “我也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赵敛轻轻晃着他的身体,“你等着我,过几天,我就再也不让你受这份罪了。”   “你怎么救我?”   “我就是能救你。”   谢承瑢努力地思考,更往赵敛怀里躲:“你救不了我的……二哥,我是要死的人了。”   “你胡说什么?”   “你怎么救我……当年,我们都要救你爹爹……可是都没有办法。这一回,没有登闻鼓,也没有颜相公,更不能……救我了。”   赵敛摇头:“那不一样!我一定能救你,不管怎么样,我都救你。”   谢承瑢难过地流泪:“你救我……你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被我连累了,就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了。”   “没有你,我还实现什么抱负?没有你,我还为什么活着呢?”   赵敛说话声音也颤抖了,谢承瑢知道他哭了。   谢承瑢和赵敛对视,对视了好久、好久。   终于,他说:“二哥,我疼。”他的眼泪不停往外流,“我好疼啊……我的背、我的肩,我的头……我浑身上下都好疼。我的心也疼,二哥,我好疼。”   赵敛手足无措地轻揉他的胸口:“我有麻药,你疼得很了,就吃这个。”   “那个又不能让我一直不疼,你傻啊。你说你有办法,你瞧,其实你也没有办法。”   “我太傻了。”赵敛急得哭,“我太傻了,昭昭。都是我活该,可我不想你难过。”   谢承瑢去擦他的眼泪:“我不难过,我就是很想你。我一见到你,就不疼了,哪儿都不疼了……我现在也不疼了,你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怎么办?我不想让你疼。”赵敛强忍住泪水,说,“怎么办,昭昭,怎么样才能让你不疼呢?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怕什么?”   “我好害怕你走掉。”   谢承瑢觉得赵敛又变成十六岁小孩儿了。他看见赵敛的眼泪往下落,倒比自己千疮百孔还要疼。他再一次触碰赵敛的脸,轻轻说:“我不会的,阿敛。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真的吗?你要永远永远陪着我。”   赵敛牵着他的手,“你答应我的,昭昭,你不能反悔。”   “我不反悔。”谢承瑢吻他的手背,“我和二哥,生则同衾,死了,还要同穴……”   “生同衾,死同穴。”赵敛抱紧他,“昭昭,你至少要陪我到八十岁,好不好。”   谢承瑢觉得好难,可是他不想赵敛难过。所以他勉强地说:“好,八十岁就八十岁。”   *   赵敛给谢承瑢梳理好头发,这才不舍地出了牢门。他还在想办法,总之先要让谢承瑢出来。   “现在审案子的是高适成,只能从他身上找办法。”纪鸿舟说。   “我知道。”赵敛冷静下来,“去找他,派几十个兵围住他的家,一只鸟都不准给我往外放。”   一面谢承瑢的事情需要他烦,一面战事还扰着他。今日一战,周军大胜,俘虏敌军三千,全被代议恒押进延州城内的军营里。   这一批降兵要如何处置?代议恒不敢自行决定,便等着赵敛回来再说。   雪彻彻底底地停了,化雪最冷了。军帐檐还挂着冰柱,有小兵来清理,以免砸中人。   赵敛拖着血腥味的战袍回帐,方才解下系带。他的额角还滴着汗,沿着他深刻的下颌角滑下来。   “阿敛。”   代议恒进门,先见到他不安的眼。   “去看过谢同虚了吗?”   赵敛点头:“才去看过。”他把甲衣叠起来,放在一边。他不打算问代议恒来的目的,因为他马上就要出门。   代议恒看他要走了,忙问:“你出去?你有事?”   “你说呢?”赵敛看代议恒满脸愁容,问道,“你怎么了,军里有什么事了?”   “军里一直都有很多事!”代议恒按住赵敛叠起来的甲衣,“你来延州,是来做什么的?是来打仗,还是来救谢同虚?”   赵敛的动作渐渐停了,他看着代议恒。   “阿敛,我觉得我们是来打仗的。”   代议恒的眼神说不上是失望,却又不是很满意,“你说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为什么要出兵,你不是也心知肚明?”   “那时候谢承瑢是在外面!”   赵敛说:“现在他也不在里面。”   代议恒摆手:“好好好,那我问你,外面几千个降兵,你打算如何处置?”   “怎么处置?”赵敛心烦意乱,“我没那么多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全杀了吧。”   他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完全将这三千人的命视若草芥。代议恒听罢,觉得两鬓乍凉:“全杀了?!三千个人!”   “西燕杀我们杀了多少,我杀他们三千人,不妥?”   “当然不妥!”代议恒严声说,“我们和那些蛮夷到底是不同的!他们以怨报怨,难道我们也是这样野蛮不堪的人吗?!”   赵敛有些不耐烦了:“你在这儿谈以德报怨?我可不是神佛,我没这么好心。上战场不就注定死么?他们不死,留着我们死?”   “阿敛!你怎么能杀这么多人?他们都不必死的,你也没必要犯如此杀孽!你手上佛珠是白戴了,你爹爹的话你也白听了,你师父……”   赵敛打断代议恒:“不杀了他们,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去,继续拿枪杀我们的人?”   代议恒道:“我们是仁义之师。”   赵敛无言以对:“那你想怎么做?”   “不能杀了他们。我们留着自有用处!”代议恒大声说。   赵敛觉得没什么好说了,他换上宽袖袍,提着短刀就要出门。才擦过代议恒的肩,又被拦住。   “阿敛,你到底怎么说?”   “怎么说?”赵敛摊手,“我还要说么?不是都你说了算吗?随你怎么做,依你就好,不必再问我了。”   代议恒对他这样的态度很不满,他不准赵敛出去,反而一遍又一遍讲:“我们不是在均州,你既然都出来了,做事就要讲章法!要懂规矩!”   赵敛没耐心了,皱着眉头冲他:“别跟我说教,我说了你自己看着办,还要我怎么样?”   代议恒一把抓过他的手:“越到这样的时刻,你越要冷静!分明有人拿着谢同虚给你下套,你怎么能玩下跳?”   赵敛甩开他的手,不耐烦说:“代将军,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冷静了。况且不管是不是陷阱,我都要过去的,你要我见死不救么?你心硬,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话音刚落,他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外头寒风还袭,代议恒脑子一白,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等到赵敛的背影消失了,他才叹息连连:“阿敛,我怎么能让你继续走弯路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因为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想休息一个星期~非常抱歉!   祝大家生活愉快,嘿嘿 第181章 五六 十年旧梦(一)   快要过新年了,珗州大小街早已挂上了灯画绸缎。虽西北战事失利,但千里之外的惨况并不能影响到百姓过节。   宫城外是一个模样,宫城内又是另一个模样。腊月初,延州的急报才传到京城,李祐寅就病倒了,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清醒。   太医过来看,只说官家积忧成疾,要慢慢养。这下急坏了诸位卿家,宰执隔几日就要到福宁殿问疾,早朝也好久不能如期行。   禁庭内,人人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那些后妃、宫人是最担心官家驾崩的。无子嗣的后妃不能留在宫中,都要去寺庙里了却残生,李祐寅又没有别的孩子,他一走,所有后妃都要被逐出宫廷。   但辛明彰一点儿都不担心皇帝不豫。相反地,她日盼夜盼李祐寅就这样咽气了,快点儿把皇位传给李润珍。现在李润珍还小,脑子的病看不太出来,如若后来叫人察觉出润珍的异样,那么这个太子之位能不能稳还未可说。   她每日都呆在福宁殿侍疾,这是眼泪流干了,心思也耗干了。她是皇后,即便心里盼着皇帝快点死,也不能浮于表面。   她大概是整个禁中最辛苦的人了。   是日,辛明彰才替李祐寅擦过身子,那些个宰执便又来了。   “皇后殿下。”尚书左丞张元熹远远地就朝辛明彰行礼。   辛明彰欠身:“诸位官人又来了。年底事多,官人家中事积,还要抽出空闲来问安,我与官家都自责不已。”   “这是什么话。”曹规全叉手,“我们是臣子,当来看看官家的。不知官家今日如何?”   辛明彰远远地望着里屋的那面屏风,说:“官家身子有好转,早些时候还嘱托我,不要让诸位官人久留了。”   曹规全听了,有些狐疑地往里看了一眼。他约有七日没亲眼见过官家,不过听皇后口头说,心里并不是很信。张元熹与冯迎就好些了,皇后说什么,他们便听什么,眼下又准备回去了。   “官家有好转?那为什么还起不来床呢?”曹规全问。   辛明彰说:“太医说了,脉象不稳,不好乱动。”   曹规全眯起眼:“请皇后殿下恕我无礼,只是官家身体不豫,我这个做臣子的,当尽全心。虽不能亲自医治官家,好歹要我亲眼见一见,心里才能放心哪。”   “官人说的是。可……”辛明彰低首,“太医说了,官家不宜见外人。”   “就看一眼,也不行?”   “官人这不是让我为难么?”辛明彰朝他作揖,“请官人回吧。”   曹规全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冯迎也向那面屏风看,没多久也走了。唯张元熹迟迟不走,行到外殿,还停下来等皇后。   这些日子,辛明彰在前朝也是有一些信得过的人的,张元熹是算其中一个。她看出张元熹眼中别有含义,就等了一刻,又跟随着出门去。   二人隔着一条走廊说话。   “官家到底如何了?”张元熹问。   辛明彰不语。   张元熹道:“若是不成了,殿下要早做准备。官家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如今太子年幼,我担心即位难能顺利。”   辛明彰自然也想到了,她说:“官家病迷糊了,没有传位的意思。我以为不急。”   张元熹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了,才问:“若官家不在了呢?没有诏书,很容易叫他人钻了空子。京中还有一位亲王,兄终弟及,他也有资格做皇储。”   “你是说嘉王?”   “正是。我在京中也听了些动静,文武官员中,有不少官人不看好太子,想要立嘉王为皇储。”   辛明彰大怒:“荒唐!”   张元熹说:“按祖宗规矩,皇位继承可有两种,一是父死子继,二是兄终弟及。现在太子殿下年幼,尚不能单独掌权,曹规全那些人又极其憎恶女主称制,那么嘉王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嘉王登基,嘉王党个个都是大功臣。所以我才着急,官家到底有没有写诏书?”   如此,辛明彰才说:“官家正值壮年,平日根本就没有想过写这些。现在他意识不清醒,怎么写?自边报传来,他就没有好转过。”   张元熹思量了良久:“官家能不能好?若不能好,不如……”   “不行,绝对不行。”辛明彰立即拒绝他,“你要如何?伪造?欺君?润珍是太子,根本不需要什么诏书。他既已封了太子,嘉王再如何,都不能动摇太子之位!”   “话虽如此,可殿下最好是握得住什么东西,如此才能稳住太子殿下的位子。倘嘉王比殿下还要快,怎么办?”   辛明彰握拳:“谢怀玘没了,我能握得住的兵权也没了。西北战报传不来珗州,我就算是着急也没用。”   张元熹说:“官家任崔伯钧在西北胡来,断送了谢怀玘,是不是也有疑心殿下的缘故呢?官家那么聪明,是不是多多少少看出来什么了。”   “官家疑心我?”辛明彰起初觉得不可能,而后转念一想,“官家谁不疑心,不会说话的猫儿狗儿他都要疑一疑。”   “确如此,所以殿下还是早做准备。若让嘉王得了先机,那么太子殿下就不好说了。”张元熹拱手,“我不能久留了,先告退了。官家身子不好,这应当是您抓紧的时候了。”   辛明彰在李祐寅身边这么久,到底没察觉出一点“欲立嘉王为皇储”的动静。可既然张元熹都提醒她了,那这件事就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元澜要做了皇储,她就不能做太后了。辛明彰决不会允许自己小半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她必须要抓住一些东西,且要避开病床上那个令她厌恶的人的眼睛。   “兵权,大周还能有哪一处兵权不在官家手里?疑心的,都杀了。”   她忽然想到了赵敛。   辛明彰现在唯一有机会笼络的人,就是赵敛。   第二日,中书省一官员上书,请求皇后听政。朝中大臣诸多反对,曹规全更是跳起脚来拒绝。辛明彰得知此消息,立刻在李祐寅的病床边嚎啕大哭。她哭肿了眼,直言“妾乃妇人,无德无能,怎可插手国政”。   恰李祐寅有些清醒,只见她憔悴模样,内心不忍,竟也稀里糊涂地同意皇后听政。   曹规全连上九道奏章,全都没有送到李祐寅那里去。辛明彰把那些奏章都看遍了,心中更加怨恨这个宰相。她旋即让林珣以“独相力疲”为由,推张元熹入相。   建兴十年未尽,腊月中下旬时。辛明彰进曹规全为左相,先安抚其心;再拜为张元熹为右相,平衡曹氏权力。她不敢只依靠一个张元熹,又想办法升太子少傅雷孝德为尚书左丞。   此举完全将宰执中一半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辛明彰做完这些事,还觉得不够,可她碍着李祐寅,忧他痊愈后疑心,便不能再想着一步到位了。   *   年末,西北战事稍有缓和,延州诸官将便都把心思放在推勘“贺近霖、谢承瑢逗挠通敌”一案。   延州融大雪,天寒地冻,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甚至可供数十人马行走。刘宜成与崔伯钧才从军营出门,顺冰面往延州城衙门去。   “你说赵敛前几日见过高适成了?”崔伯钧隐隐不安,“高适成原先和赵敛同在均州共事,赵敛知道的可比我们知道的要多得多。”   刘宜成颔首:“你说得不错,我们只是猜到谢承瑢掌着高适成的把柄,但不知详情。赵敛却一定知道高适成的那些事儿,恐怕前几日已经加以威胁震慑。”   “这确实是赵敛这人能做出来的事。我担心他变成恶虎,逮着我们不放。我们手里的兵权是松的,六万均州屯驻禁军可是紧紧握在他手里的。”   “正是。”刘宜成摸着鬓发,“倘若我们逼着谢承瑢就范,那么赵敛一定能破我们这一局。可如果是谢承瑢自己认罪,赵敛也无话可说。”   崔伯钧转过头看他:“你意思是,诱其认罪?”   “是。”   “他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样的软肋呢?”崔伯钧觉得难以成真。   刘宜成却说:“当然还有软肋。我有办法,且去了大牢就知道了。”   二人往大牢里去。天气冷,牢里同外头一样的冷。才一刻,刘宜成已经冻得有些受不了了,搓手哈气的。   他跺着脚走到牢里,看见谢承瑢躺在厚褥子上,几床被子盖着他,不似在坐牢。   “这是?”崔伯钧疑惑地问狱卒。   狱卒说:“这是纪将军送进来的。”   “纪鸿舟?”崔伯钧同刘宜成对视一眼,“看来这狱也不必下了,过得怎么比我们在军营里还要舒服。”   “回将军话,纪将军说,谢将军还没有定罪,就不算是罪人。既然是官人,不能怠慢。”   崔伯钧冷笑:“是不能怠慢,还是想帮他脱罪?”   狱卒不敢说话,低头默默不语。刘宜成说:“罢了,纪鸿舟说得也不错,他也是为了你着想,将来不落别人口舌。”说罢,他屏去狱卒,开牢门到谢承瑢身边去。   谢承瑢的伤比上此见有很大好转,气色好了,血腥味也无了。   “看来赵敛和纪鸿舟是真的把他照料得很好。”崔伯钧揶揄。   刘宜成不答他的话,静静瞧着谢承瑢,说:“谢大官人没睡,就不要装睡了。”   牢中安静,天窗上的风往下倒,刮得刘宜成脸痛。他往边上挪,恰见谢承瑢睁眼。   “谢将军,还记得在下吗?”他拱手,“好久不见,听闻你入狱,我都没有好好地来看过你一回。这不,现在就补上了。”   谢承瑢缓缓坐起身,没有同他们作揖,只淡淡说:“刘中丞。”   “是我。”刘宜成特意找了张凳子来坐,俯视着谢承瑢,说,“想必你应该知道,你和贺近霖的案子要审了。不出意外,应该是在明日。”   谢承瑢瞥了崔伯钧一眼,问道:“两位官人要给我定什么罪?罪状找好了么?”   刘宜成笑道:“将军不打没把握的仗,在下也不做没把握的事儿。罪状么,无非就是逗挠、叛国与谋反,应当还能再挤出一些别的罪过,例如结党、擅权,又或是,欺君?”   “是了,这不就是你们御史台最擅做的事吗?便是白的,也能说成是黑的。”   “话不能这么说,官人说得也不对。你本来就是黑的,又不是我把你说成黑的。”   刘宜成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状书来,抛在地上,“看看吧,若我有哪些漏的,你可以自己加上。”   谢承瑢从容地捡起地上的罪状,仔细看过几遍,说:“你打算用这些罪名来处死我?”他把纸捏成一团,忽转阴沉神色,“我无罪。”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182章 五六 十年旧梦(二)   “你无罪?”刘宜成作惊诧表情,“这世上,还能有另一个人叫‘谢承瑢’吗?怯阵避敌,拥兵不前,难道不是你吗?”   谢承瑢反问道:“贺近霖军令在先,逐我出延州,命我在延州城外待命,岂是我之过?”   崔伯钧冷笑一声:“这不就是在推勘你与贺近霖的过失吗?你同他沆瀣一气,他不过是你挟帅令军的傀儡罢了。”   “监军说反了,挟帅令军,不是你吗?贺近霖在军中无任何说话权,整个南路军不是牢牢掌握在你的手里吗?”谢承瑢质问。   崔伯钧立刻反驳:“将军印信在贺近霖手中!我有什么权力,能掌握南路军?”   “你都说了,将军印信在贺近霖手里,我又有什么权力,敢挟贺近霖以令大军呢?”   崔伯钧被噎得无言,厉声骂道:“你这是胡搅蛮缠!”   刘宜成见此,说:“将军何必咄咄逼人,这些不过是我们收集到的罪状罢了。”   谢承瑢笑笑:“是收集罪状,还是罗织罪状,未可知呢。”   “你有罪是事实。”刘宜成瞥眼,“你是不是在延州城外行军不前?西燕军都打到城门下了,你在做什么?你怯敌了,你害怕了!你让谢忘琮活生生地战死在城门下!”   谢承瑢忽然发怒:“是我让她战死在城门下?!是谁让她战死?!是谁在城楼之上冷眼旁观!”   崔伯钧咬牙切齿道:“是谁让崔公战死!是谁在城楼之上冷眼旁观?谢承瑢,你谋害忠臣,是不是罪过!”   “那你呢?你冷眼旁观,该当何罪?”   “入狱的是你,不是我!该死的是你,罪大恶极的也是你!前有你漠然不援崔公,致使崔公战死城下;后有你畏葸不前,援军不至,害得谢忘琮战死城下!此二过,就足以罢黜流放!”   崔伯钧狠狠指着他,唾沫星子乱飞。   谢承瑢厌恶地避开那些白点,说:“延州城里那些弓兵都是死的吗?城楼下有那么大动静,他们不知道?”   “那那日秦安县的弓兵也是死的吗!我父亲在城下激战的时候,你在哪里!”   谢承瑢无言以对,他冷静了半晌,说:“我没有通敌叛国,也没有怯阵避敌、拥兵不前。我对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鉴。”   崔伯钧嗤笑:“你若忠心,便不会有心把秦州、延州拱手让给外敌!你若忠心,也不会与金宗烈暗通款曲,泄露延州城地形图!”   谢承瑢一惊:“我何时如此?!”   “十月里,你是否在同谷之外偷偷会见过金宗烈?他欲以西燕兵权迎你入燕,是真是假?!”   崔伯钧声音极响,震得谢承瑢完全说不出话来。   “‘想要人人平等的人不会自称皇帝,有人称皇帝,就注定会有不平等。’这等悖逆犯上的话是你说的吗?谢承瑢,你生在大周,食着大周的禄,做着大周的官!怎么,你现在不想要皇帝了?还是说你想自己黄袍加身当皇帝!你还说你没有谋逆之心?!”   谢承瑢目直口呆。他回忆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怨恨自己口无遮拦,又后悔太过相信他人。这话分明是徐向伦说的,还能再有谁告密?   “怎么,你不敢说了?怎么不说了,证明你的忠心啊,证明你无罪啊!”崔伯钧不再笑了,“谢承瑢,你怎么敢说有我错,你犯得这些弥天大罪,哪一条不是死罪!”   刘宜成在旁捂面,惋惜道:“谢同虚,你该如何解释呢?”   谢承瑢愣了好半会儿,才缓缓说:“我杀了金宗烈,难道这不能表明我的忠心?”   崔伯钧挑眉:“你怎么不说你是怕了,因为官家知道你做的那些好事了,因为均州派兵了!你怕东窗事发!”   话音落,狱中寂静,谢承瑢的心也静下来了。自崔兴勇死后,他就落入了一个圈。而今他已经被这个圈套得死死的,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了!   他陷入了难以置信的困境中,而后,崔伯钧轻声问:“你认罪吗?”   谢承瑢坚定地说:“我没有通敌叛国,没有怯阵避敌,没有谋逆之心!我没有!”他用力扯着手腕上的锁链,拼命向崔伯钧伸出手,“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崔伯钧摁着谢承瑢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   “你最好是一直这样嘴硬!你以为有谁能来救你?赵敛?你是乱臣贼子!他偏袒你,该当何罪?!什么均州马步军都部署,什么承宣使!他敢护着你,我就敢弹劾他!我让他为了你一无所有!你看看吧!”   谢承瑢吊着的那口气一松,嘴边冒出一团白烟。   头顶的天窗飘下来寒气,谢承瑢的心也彻底凉了。   刘宜成在旁说:“赵氏不是昔日的赵氏了,赵仕谋私藏甲胄、意欲谋反的嫌疑,在官家心里还没洗清呢。赵敛是自身都难保了,你再拖他下水,岂不是真的……”他掩唇,鄙夷地斜了谢承瑢一眼,“岂不是真的不仁不义。”   谢承瑢无力地坐在被子里。他的脑子空了,心也空了。   刘宜成知道攻心已成,便不必再说,拉着崔伯钧出了牢房。   方才在里面呆久了不觉得,一出门,忽闻到无比清新的空气,崔伯钧舒心道:“还是外头好,里面真臭。”   谢承瑢还坐着,他觉得周身冷得逼人,却无意再盖厚被。   君臣相疑,君疑臣则必诛臣。谢承瑢知道自己是大难临头,罪名压定,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若还有心苟且偷生,那么受罪的,只能是赵敛。   赵敛既要忙着克复西北,又要忙着救人……他怎么能忙得过来呢?   谢承瑢用力闭上眼,只想到:今大势已去,何苦拖累牵连他人。亲人皆死,独活何用?可他不想背上千古骂名,更不想父亲和姐姐因他而蒙羞。   他要如何证明他的清白?自尽是畏罪自尽,受刑是因罪受刑,他无路可走了。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他从天黑等到天亮,等到狱卒带他去公堂受审。他又走过这条长长的暗廊,这一回,他再也瞧不见门口的光亮了。   *   高适成是推勘此案的主审官,今天他就坐堂上,虽是寒日,却身冒冷汗,久坐不安。   他是两头为难,一头崔伯钧胁逼他落定谢承瑢的罪状,一头赵敛拿着当年在均州他自己亲自画押的状纸警告他不要胡言乱语,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远远地看着谢承瑢走上公堂,又见狱卒把贺近霖抬上来,更加无措。   要是谢承瑢自己冻死在牢里就好了,他想。   刘宜成和崔伯钧罗列了谢承瑢的三大罪状,“逗挠”、“叛国”、“谋逆”。赵敛知道了,只准高适成说前者,“叛国”、“谋逆”之罪不准提及。今日堂审,刘宜成、崔伯钧和赵敛都坐在旁边,他不敢不依,这便让他冷汗频出。   “秉知州,已验明正身,即可堂审。”   高适成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二位可知何故唤来?”   贺近霖已不能言语,仅谢承瑢答:“不知。”   “你不知?”高适成指着他说,“你与贺近霖明知北路军行军艰难,却不支援,反而安于城外,是不是你的罪过?”   谢承瑢如实说:“我为副帅,听从主帅命。主帅命我不得进退,只扎营于城外,我何能抗命不遵。”   高适成听罢,去问边上奄奄一息的贺近霖:“贺近霖,有没有此事?”   贺近霖答不上话,只有呻吟。   堂中安静,两边听审的文武官员有些坐不住,尤其是赵敛,他几度低头拨弄指环,偶抬眼,恰与高适成撞对目光。   高适成咳了一声,一直揪着问怯阵不前一罪,始终不敢提余二。   刘宜成和崔伯钧听了两刻,蹙起眉头来,直接打断他:“难道谢承瑢的罪过,就只有这一条吗?高大官人,原先他们搜集的谢承瑢的罪证,可远不止这一条!”   “这……”高适成为难起来,“总……总是一条一条地问。”   崔伯钧猛地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且问你,是怯阵避敌罪过大,还是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罪过大?!”   高适成答:“自然是后者。”   “那你又为何避重就轻?”崔伯钧走到堂中,行至谢承瑢面前,说,“你是否在大战之前同金宗烈见过面?我有人证,你若撒谎,将来证词俱不可信!”   谢承瑢说:“有见过。”   “你同金宗烈见面,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谢承瑢从容说:“没说过什么话,也没做过什么事。”   “放肆!你在公堂之上,还敢不说实话?!”   赵敛忽说:“主审官不当是高知州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崔伯钧轻蔑道:“堂上有小人,想要混淆视听。既然大家都在,有人作证,谁来审都是一样。”   “那按你所说,我也能来审了?”赵敛站起身,问边上贺近霖说,“贺近霖握南路军将军印信,所有军令是否全由他作?”   贺近霖摇头说不出话。   赵敛又道:“崔将军为监军,主帅失责,你为何一言不发,任由犯错?你是不是也有过!”   崔伯钧怒目而视:“于此案无关人等,当撤出公堂!”   “此话荒谬,我只听说有关人等当回避,为何在将军口中,却是无关人等回避?你是南路军监军,我怎知你不会偏袒包庇?此案又岂容你置喙?”   “赵敛!”崔伯钧怒不能辩,瞪着眼睛呵斥道,“高知州,何不将此人拖出堂!”   赵敛紧随着说:“我以为,所有征西南路军的将领都该出去,不要说是旁审、列罪,你连关押的牢狱都不得进。”   “你!”   高适成拍案道:“肃静!”   这才让崔伯钧闭上嘴。   “请两位官人回座,如若再说话,就请出去吧。”高适成说。   堂中再次寂静,堂下,谢承瑢已经站得双眼发昏,不能凝视。   高适成又把方才的罪状搬出来,细细审问,而谢承瑢始终不认自己有罪。约审了一个时辰,这才稍稍将“怯敌”转到“叛国”之上。   “你到底有没有同金宗烈勾结?你是不是将破城图纸转交给了金宗烈,想让金宗烈攻破延州城?”   谢承瑢反问:“我何时将破城图纸转交给的金宗烈?”   高适成说:“自然是谢忘琮战死之前。”   谢承瑢听见亡姐的名字,顿时悲愤涌上心头。他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勃然道:“我怎会在我亲生姐姐战前将破城图纸交给西燕人!我怎么会害得我亲生姐姐战死在城门下!还请堂中各位诬陷我的蠢货聪明点,但凡你们多问问人,也该知道我同我姐姐的关系!不要用这些愚蠢的说法诬陷我!”   “大胆逆贼!”崔伯钧再次坐不住,问道,“你若还与你姊姊有情,为何不助?你已经是丧心病狂的人了,还会在乎亲人吗?!”   赵敛正要反驳,谢承瑢却抢在他前头说:“逆贼?丧心病狂?哈哈哈!那我告诉你,你的好爹爹为什么会战死!崔兴勇身为主帅,贪恋军功,不肯指挥作战!是他再三恳求我,我才接手了主帅之位!是我可怜他身患重病不能起床,谁知却被他的好儿子反咬一口。”他祷告道,“不知崔公在天之灵,能不能想到他的儿子如此?崔公教导我何为将帅之道,不知他的好儿子有没有学过!”   “你说什么?”崔伯钧愤怒地冲下来,“你怎么敢……”   “崔兴勇想要不劳而获,想要窃取我的功绩!他为什么战死,因为他轻敌了!他以为打仗是玩,他悠哉悠哉地带着几千兵出门,等西燕军追上来了、打到城门底下了,才叫我开门!我怎么开门?我怎么开门!你知道延州城门有燕军,我姐姐在休战时来到城门下,你都不肯开门!你要我在战时给崔兴勇开门?你教我怎么开!”   崔伯钧噌地变脸:“放肆,放肆!你一个奸佞……”   谢承瑢大笑道:“你说我是奸佞?我倒是想问问崔将军,忠奸到底如何分辨?”   “不必分辨,你当然就是奸臣!你就是有罪!”   谢承瑢一把拍下崔伯钧指着他的手,说:“你想定我的罪?你想靠那些荒唐得一眼为假的几条罪名就想定我的罪!我谢承瑢,自崇源八年从军,到现在,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周的事!从来没有!我为大周出生入死,我流的每一滴血,受的每一处伤,全都是为了大周!你说我是奸臣?用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说我是奸臣?你诬陷我,岂不是最大的奸臣!” 第183章 五六 十年旧梦(三)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若没有谋逆之心,又为何行大错?我抓你,就是为了大周,为了官家!”崔伯钧吼道。   谢承瑢看崔伯钧歇斯底里的样子,忽然觉得万分好笑。他笑起来,随后又冷静问:“是为了大周、为了官家,还是为了自己、为了私仇?”   崔伯钧不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当然是为了大周!”   谢承瑢发狠道:“你他妈到底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私仇!”   他说完,公堂倏尔死寂,高适成慌忙地擦了汗,再不敢去看谢承瑢的脸了。   崔伯钧也不敢答,底下人又纷纷避开眼。   “我来说,我来替你说。”谢承瑢舒展开眉头,“是为了私仇,是为了你战死的父亲。为了你的小家,可以让八万人战死在战场;为了你的小家,你让官家背上了延州、秦州得而复失的罪名!你说你是为了大周?”   刘宜成见状不好,起身狡辩:“谢承瑢,现在是在审你……”   “你闭嘴!这有你什么事?”   刘宜成理了一番衣襟:“我是大周的御史中丞。”   “哈哈!”谢承瑢觉得可笑至极,“御史中丞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靠着弹劾百官,踩着他们的尸体上位的么?御史台都烂透了,早在杨荀污蔑卫王谋逆之前就烂透了!你说御史中丞算个什么东西?”   刘宜成气得发抖,指着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那些罪状就能杀了我吗?你最好是写奏疏到官家那里去!我有罪,是大理寺审我,是刑部审我,是官家设制勘院审我!你想判我死?太祖有令,不得杀官员!怎么,你敢违背祖宗家法,你敢忤逆君上?”谢承瑢转首高适成,蔑视说,“我是官家封的节度使,我是宜阳郡开国侯,即便我有罪,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来审问我。”   高适成倒抽气,喊道:“肃静!肃静!”   崔伯钧气得几乎要跳脚:“是,我们是无权审你!既然你要见官家,要进大理寺狱,我当然随你愿!把他给我关进大牢,正月里我亲自挑人押他回京!”   赵敛驳斥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谢承瑢说我们审不了他,那自然是去大理寺狱根勘!怎么,难道你下定心包庇他?”   眼看又要吵起来,高适成完全镇不住场。他左右为难,连叫身边狱卒:“快,快把谢承瑢和贺近霖押回去!”   公堂乱哄哄一片,赵敛同崔伯钧竟吵嘴得要打起来。高适成自然看不得两个武将打架,忙拦住人,又快遣散凑热闹的狱卒。   “何故吵来!我们不都是为了大周吗?”   崔伯钧喷了高适成满脸唾沫星子:“他赵敛是为了大周吗?他爹就是个乱臣贼子,他自然也是!”   赵敛不甘示弱堵回去:“你他妈是为了大周吗?”   “好了,好了!”高适成不停作揖,“两位官人不要再闹了!我可实在是没法儿经得起您二位闹!纪大官人,您快带着赵将军回去吧;刘中丞,您也带着人走吧!”   赵敛不得空和崔伯钧争辩,现在谢承瑢已经被带走了,他一心要追上去。   堂外还冷,一阵冬风自遥山来,吹掀起谢承瑢囚衣的衣摆。他听见身后的呼唤,本来不想回头的,可他还是要给身后的人一个交待。他回过头,面前就是气喘吁吁的赵敛。   “昭昭,你……你为什么想要去大理寺狱?你知不知道大理寺狱就是有去无回?”   “我知道。”谢承瑢笑着说,“我知道去了大理寺狱,就很难出来了。可我总觉得,黑白是非,当要分辩。”   赵敛无力地握住他的手:“不管是什么狱,我都能替你分辩。”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他微微低头,瞧见赵敛手指上那枚金灿灿的指环。他的思绪有些乱了,一会儿跳到平原的那处军营,一会儿又跳到白玉馆的楼台。   “你拿到我的指环和玉佩了吗?”他问。   赵敛说:“拿到了,我都放起来了。”   谢承瑢愧疚地说:“玉佩碎了,月亮不见了,我没捡起来。”   “没关系。”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是我不好,没有保管好。我对不住你。”   赵敛急得要出哭腔:“我不要你说对不住,我怎么都不会怪你。”   “那这一回,你也不要怪我。”   “什么意思?”   谢承瑢看见赵敛皱巴巴的眉毛,还有满是担忧的眼睛。他觉得赵敛真是可怜,赵敛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不顾一切前途捞他出来?反复试探官家的底线?谢承瑢还能做什么呢,是把赵敛一起拉下水,还是从此分明,划清界限呢。   谢承瑢看不得赵敛这样的表情,也不敢看了。他瞥过眼去:“算了吧,二哥,你才做上兵马都部署,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还要还朝,还要做管军,将来还要做太尉……你就不要管我了。”   “你说什么?”赵敛茫然不解地,“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说,你就不要管我了。我将来是生是死,你都不要再管了。”   赵敛从不明到怀疑,最后焦急生愠:“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怎么会不管你?我们上回不是说好的吗?你说你要永远陪着我,你都忘了吗?”   谢承瑢觉得那双手抓他抓得太紧了,他害怕了,要抽回去。赵敛仍攥着他,怎么都不准他走。   他没办法了,只能说:“我与二哥,应当是互相成就,而不是互相拖累。你撇下我,也算是我成就了你。”   “你觉得我需要你这样的成就吗?谢昭,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出来的!”   “你没办法的,你能有什么办法?”谢承瑢笑笑,狠心撤出手,“你只是哄我,你没有办法的,因为我确实是做错了事,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就像骆永诚,就像你爹爹……二哥,你救得了吗?”   赵敛见他上囚车,伸手去抓他:“我救得了,我怎么救不了?你没有做错,你什么事都没错!”   “我错了。”谢承瑢坐在囚车里,想平静、却又不能平静。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说,“我只走了一点点的弯路,就这么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二哥,你不能走弯路。”   囚车要启,拖着谢承瑢往肮脏的大牢里去。他还扒着门,要把赵敛的身影都望尽。   “你要有路,就自己走了吧。”他哝哝说,“你走了,我才能好走。”   “走什么走?到哪里走?我不丢下你,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赵敛随着囚车行,车越快,他走得就越快。他还想要握谢承瑢的手,却始终够不进那些笨重的木栏。   “我记得你和我说的话,二哥。”谢承瑢挥手同他告别,“要善始善终。你要善始善终。”   囚车越走越快,而身后有人拽着赵敛,他再也赶不上谢承瑢的步子。他就这样看着囚车消失在眼前,和天边未尽的雪融在一起。   “善始善终,我说的是我们善始善终,不是只有我。”赵敛恨得攥拳,他的眼里迸出血丝,“高适成呢?高适成呢!”   谢承瑢坐在囚车里,经过无数街、无数雪。他的心静下来了,静到甚至连冷都感受不到。他把今日公堂上发泄的话都回忆了一番,觉字字不落,却又字字有愧。   其实去不去大理寺狱,他都逃不掉了。官家原本就疑他,更不会想救他,他自然不会对官家抱着什么期冀。官家为什么会疑他呢?官家为什么会疑谢家?谢承瑢想不通。大概当年太尉也是这样想不通,但又有什么办法,君上疑臣,死是臣子唯一的归路。   君臣父子,向来如此。   谢承瑢又觉得不该如此,但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谢将军……”   谢承瑢听见哭声。他透着囚车去看,无数延州百姓排队站在街边,正眼含热泪地目送他。   “小谢将军!”   有百姓哭着,手端一把未开刃的刀追随他。   谢承瑢怔怔看着长刀的形制,忽然就想起了他曾有的那把金刀,流照君。   那铸刀师抱着未铸完的刀大哭说:“小谢将军,您还记得我们送您的金刀吗?千家集金而作的那一把无双的流照君!”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小谢将军,您一定是被冤枉的!”   送他的百姓涌满了长街,纷纷唤着:忠臣良将,焉能冤死!   谢承瑢哽咽了,他扒着栏杆说:“你们快回去吧……不要聚了。”   “今有奸臣欲陷将军于不义,我们都是将军拼死救下来的人,如何坐视不管!”铸刀师挥起长刀,“将军英勇,万民可见,何以只言片语坐罪!”   “是忠是奸,当自分辨!”   谢承瑢大惊:“你们要做什么?不要拿刀!”   “谢将军!当年克复延州、还我家园的恩德,我们应要报了!”   说罢,铸刀师带着人愤怒地掀翻囚车,引起暴动。立即有禁军前来压制,长街拥挤不堪。利枪同钝刀相抵,惨叫声响彻天际。   谢承瑢绝望地看着人间炼狱一般的长街,嘶喊道:“不要再伤民了!不要再伤民了!”   他亲眼见血扬在空中,凄凉地再落下来。   这不是战场!   “不要……”谢承瑢的眼里全是扭曲的人脸。他见到无辜鲜血,泪决堤而下,“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他喊破了声,只说,“怎能因我一人之过,而伤无辜百姓?皆我之过!”   谢承瑢在这样混乱的街上自认有错,正中他人下怀。   “你有过?”禁军狱卒斥问。   谢承瑢松了抠囚车的手指:“我有过。”   “既有过错,自然上刑。”趁乱,狱卒将枷锁架在谢承瑢的身上。   谢承瑢身子一沉,死心绝望地瘫坐着。他听见周围嘶吼,听见囚车再行,车轮滚在地上,碾碎了满地菜叶。   “你瞧吧。”囚车上卧着的贺近霖不由发笑,“还不如当初……我们一起走了。走了,就不会这样了。”   贺近霖睁开眼,冷冷瞧着满街的荒唐,“福祸相倚。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1]。是福也,是祸也,焉能以一言定?殊不知正是你的福,酿成了你的祸。同虚,我们该一起死了。死了,才是福呢。”   *   崔伯钧嘴上说要把谢承瑢押去珗州,但其实他根本就不敢这么做。弹劾谢承瑢的札子还在路上,谢承瑢又是征西的主将,他若擅自将谢承瑢送走,官家怪罪下来,他如何解释?可是他急着弄死谢承瑢,除夕降至,他还想过个舒服的新年。   刘宜成的意思,是私下里用刑,打死了,就算是畏罪自杀。反正他已经承认自己有过,至于是什么过,他们不需要计较,等人死了,再在奏疏中将谢承瑢口中的“过”扣上他们想要的罪名,这就能坐实了。崔伯钧觉得好,于是他虚造“西燕来攻”之声,骗赵敛出城,趁此时对谢承瑢用刑。   腊月二十九,延州城忽然下暴雨,白昼如同黑夜,伴有雷声轰鸣。过了正午,雨转成雪,不到一个时辰就下满了城。   赵敛昨日出城迎敌,到了战场,未见敌军,又匆忙回来,却听高适成传信来说:崔伯钧欲逼谢承瑢招供,下了酷刑。赵敛大怒,赶不及去找崔伯钧,又被大雪困在城外。   纪鸿舟和瑶前都在他的身边。面对这场雪,他们都束手无策。   “崔伯钧是一定要写谢同虚死,谢同虚也招了有罪。现在在延州城,还能把他救出来,等真的到了大理寺狱,就更没有办法了!”纪鸿舟说。   赵敛搓着手里的指环。   瑶前说:“谢同虚受了重伤,肯定不能再舟车劳顿了。他要再被打几回,可能都撑不到新年!我们来不及了,二哥!”   “别说了。”赵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   纪鸿舟说:“我总觉我们不该纠结在谢同虚有无罪过之上。崔伯钧和刘宜成咬定他有罪名,我们根本来不及替他分辩!我们的口,是一定没有崔伯钧的刀快的。”   瑶前忽然说:“那不如,就找个人替谢同虚受刑?”   “谁能替谢同虚受刑?”纪鸿舟问。   瑶前说:“其实我脑子里一直有个人,只怕二哥不同意。他和谢同虚有七八分相像,就连秦书枫都不能一眼认出来。”   赵敛登时变脸,驳回道:“我绝不可能用思衡来替他死,你想也不要想。”   “二哥!”瑶前拉住他的手腕,焦急说,“那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下意识要说,二哥你既然杀过这么多人,自然不必在意这一个了。   可赵敛说:“我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到如此地步,需要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替我解这困局!”   瑶前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是!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兵变!”   赵敛烦得捶雪:“我不想让他背上污名,也一刻都不想他在牢狱中受苦了。”他盯着地上那些被他踩融的雪。   他入过狱,知道其中艰辛;他的爹爹就是受刑后重伤无救,现在阿昭也受了重刑,他不想昭昭无救。   “我有办法。”赵敛终于吁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我有办法,也不用兵变。”他眼里映着不远处延州城城墙的墙头,他的目光将要跳到那处大牢。   纪鸿舟问:“什么办法?”   “把它烧了。”他幽幽说。   “把什么烧了?”   “把大牢烧了。”赵敛握紧拳头,“把那座牢狱烧得一干二净!”   纪鸿舟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你怎么能……放火与杀人同罪!二哥!”   “我都杀了那么多人了,还会怕放一把火吗?在延州城外找具尸体有何难?把阿昭藏起来,谁都找不到他!崔伯钧还能说什么?”   赵敛越想,越觉得这样好,他甚至笑起来,“找具尸体,丢在牢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谁都认不出来。他们不是要把昭昭和贺近霖送去大理寺狱吗?就带着这两具尸体去吧!烧成灰,烧得全是骨头,他们能认出来什么?这世上,唯一能认出他尸骨的,只有我。”   纪鸿舟看着赵敛几近扭曲的脸,心中腾得升起陌生与恐惧。他漏了呼吸,只问道:“那贺近霖呢?”   “贺近霖?”赵敛不屑一顾,“他死不死……”   “就当是为谢同虚积点德吧。”纪鸿舟闭上眼,“送他一条生路,也算是给同虚一条生路。”   赵敛折回原先埋葬尸体的乱葬岗,亲自刨了两具同贺近霖、谢承瑢身型相似的尸首出来。   “火葬,总比在这儿尸骨无收好吧。”他朝这两具尸首拜了三拜,同军中轻伤的士兵一起拉回了城。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淮南子·人间训》。   大火就是第一章 的大火~这一卷没几章了 第184章 五七 可怜此夕(一)   腊月的最后一日,本当是延州城庆贺除夕之日。可谁也没想到,延州城的大牢居然烧起来了。   火势诡异,连带着整片公衙全部起火,所有文书、信件、案卷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崔伯钧本在营中和刘宜成一起吃酒,方才吃到一半,小兵来报牢狱走水,惊得他连酒都洒了。他与刘宜成匆匆来到火前,还未靠近,便听一声暴怒:“崔伯钧!”   赵敛从前面猛冲过来,摁着崔伯钧的脖子就往地上掼。他本来就力气很大,这回又用足了劲,崔伯钧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顿时头晕目眩,鲜血横流,思绪全断。   “你就这么想让谢同虚死!你就这么他妈的想让他死!”赵敛抓着崔伯钧的头发,逼着他看眼前的大火。   “你看啊,你看啊!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用这样卑鄙残忍的手段,想要谢同虚葬身火海!”   崔伯钧的心狂跳不止,他呆呆看着眼前的大火,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大的雪,怎么可能会烧起来!”   “我他妈还要问你!”赵敛掐他的脖子,“最想让他死的人不是你吗?你竟然用这样的手段要害死他!他要是有什么事,你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崔伯钧见他一拳又要捶过来,便抵着牙关撞倒他,狼狈躲到小兵背后去:“赵敛!我何至于放火烧他!我有这么蠢吗?”   “都部署!”瑶前灰头土脸地跑过来,抱拳说,“还在扑火!”   赵敛急着问:“找到人了吗?”   瑶前支支吾吾说:“还在找。这么大火,我担心……”   “担心就快他妈去找啊!”   崔伯钧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晃晃地要跌倒。刘宜成急忙过来搀扶,疑心问道:“天还在下雪,怎么会烧起来?这还能是油烧的火吗?”   “这我还想问刘官人,到底是为什么烧起来的火!”   刘宜成循声望去,是纪鸿舟。   汗已经淋湿了纪鸿舟的发,纪鸿舟显然是刚从火海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浸满汗水的麻布。   “这下好了,两位官人不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送他走了,这不就是如你们所愿!”   崔伯钧有些心虚:“人还没找到,你就断定他死了?这把火难不成就是你放的!”   “你诬陷我放火?”纪鸿舟将湿布丢在地上,“除了你,还有谁会放这把火?你下令对他用刑,打断他的腿,让他不能走!夜里你再放一把火,他就再也逃不出来了!不是你吗!”   “你真是荒谬!”   延州知州高适成及时赶到,呼道:“现在救人要紧,火怎么起的,自然以后再查!二位互相争吵推诿也没用!”   崔伯钧无言,还是慌乱再看大火。   不会吧?谢承瑢和贺近霖不会真的身死火中吧?虽这确实是他想要的结果,但这场火来的蹊跷,若是不小心燃到他身上,他怎么都说不清了!   他一面期望谢承瑢死在火里,一面又害怕谢承瑢死在火里。他叫喊道:“去!去叫将士们来救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火烧了一天一夜,到翌日傍晚才勉强扑灭。   满目所望,一片狼藉,这片房屋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了,横梁木块左插右摆,黑炭覆了满木,浓烈呛人的焦味让在场将兵难以呼吸。   因是深夜起火,无人在其中办公,狱卒们也早就逃出了火场,恐怕唯二死的,就是关押在里面的两位了。   雄略军的禁军进废墟中搜人,掀开一根又一根的木柱,一时没有找到谢承瑢与贺近霖。赵敛亦彻夜未眠,他亲自翻上滚烫的木堆,用双手扒着找人。不知是风吹火烤,还是急坏了,他早已泪流满面。   “谢同虚!”他带着哭腔,手早就被烫得破皮起泡。   “将军,好像找到人了!”   赵敛听到了,立刻从西边奔过去。他见到一具焦黑的尸首,囚衣与皮肉粘连一起,烂得一塌糊涂。囚衣之下,是鲜红的将要融化的红肉。   “昭昭?”   赵敛看上去有些慌张,缓慢走到尸首前,想不到任何话来说。   崔伯钧也赶过来,对着那尸首望。确是男尸,身型也相近,似乎是谢承瑢。可他并不能确定,始终不信谢承瑢就这样死在火海中,遂问了一句:“这真是谢承瑢?”   “这不是他。”   崔伯钧疑惑地看向赵敛,他见赵敛流下了两行泪,露出了让自己难以形容的悲伤神情。   “这不是他……”赵敛跪下来,俯身去看那具尸首。他的泪水滴在尸体的脸上,霎时被热气蒸得消失不见。   “昭昭。”他忽然喊,“昭昭啊。”他想用手去抚摸那张脸。   尸首滚烫,难以触碰,瑶前恐他双手被废,立马拦下,强硬地拖拽到边上去。   “昭昭……不是他,不是他!”赵敛伸着手要够,“怎么会是昭昭?怎么会……”   崔伯钧见赵敛这样的反应,越来越信这就是谢承瑢。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谢承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此时,又有小兵来报:“都部署,找到贺近霖了!”   崔伯钧随着人去认贺近霖的尸首,略扫体型,好像真的是贺近霖。他一下子慌了,质问道:“这怎么可能?大雪天的,怎么可能会起这么大的火!”   四下皆默然,连刘宜成都无话可说。崔伯钧大怒,指着高适成说:“你们怎么办的事?!连看两个人都看不好!怎么会走水!”   高适成冤得直冒冷汗:“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延州城,大牢,你那么熟悉!是不是你点的火?是不是你!”   “我怎么可能点火?”   崔伯钧指着延州其他文官:“那就是你们,你们要把他烧死!”   那些文官如见恶畜,纷纷要逃走,哪有人敢答他的话。   刘宜成沉默许久,他悄然端量赵敛的反应,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确实不像有假。但他们分明没有点火,是谁烧了大牢呢?难不成是死人自己烧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风吹凉了火场,赵敛不敢看那具烧成炭的尸体,只有蹲在边上大哭。他的泪是真的,为救人被火烧的伤也是真的。   “你么还有什么好说?崔伯钧,你他妈到底还有什么话好说!”   崔伯钧脱口而出:“这难道还是我放的火?”   “这难道不是你放的?你这么想让他死,难道还不是你放的!你对他用刑不够,还要放火烧他!崔伯钧,他的罪还没有定,你就蓄意要谋害他!你是何居心!”   “我……”崔伯钧哑口无言,他已经不知道如何辩白,只能说,“总之我就是没有!”   赵敛冷笑两声:“杀人偿命,你有心杀他,是不是要给他偿命!放火与杀人同罪,你是犯死罪!”他突然抽出边上小兵的长刀,“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崔伯钧瞪圆了眼,也要抽刀打架,可谁知赵敛竟软了手腕,练刀都没能拿稳。   “他没了,他没了。”   崔伯钧看见赵敛流下的眼泪,恍惚地,让他想起了三娘和爹爹。   他想起三姐临走前不甘的眼泪,想起那只温凉的手,还有家里望不尽的孝布。   “赵观忱……你为什么要帮谢承瑢到这一步?他就是乱臣贼子,你是功臣之后,怎么能帮着这样一个乱臣贼子呢?”他不明白。   赵敛没有回答,只是睁着那一双满是泪的眼。   崔伯钧一见那双泪眼,曾经那些失去亲人之痛就狠狠揪着他的心。他太能体会这样的疼了,他知道眼睁睁看着身子渐凉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尸骨无收、只能以衣冠作冢是什么样的滋味!他知道赵敛有多痛苦,可分明谢承瑢才是罪人,这些都是谢承瑢自己做的孽,这是他的报应!   “谢承瑢害我父亲战死在城门下,这都是他该得的报应!”崔伯钧对着尸体说,“你不该死吗?你不该死吗!”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鼻酸难耐,“他有罪,赵观忱,他有罪!他有大罪!”   “他无罪。”赵敛抱着怀中热尸,“他有什么罪呢?难道你无罪?难道你拒开城门、拒不救援不算是罪,难道你意图谋杀朝廷官吏不是罪?”他说话语气淡淡,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和崔伯钧争吵了。   “你不会懂的,崔大官人,你永远都不会懂。”   赵敛小心地抱起那具尸体,用力撞过崔伯钧的肩。   冬风吹过废墟上冒出来的白烟,崔伯钧闻着这里烧焦的刺鼻气味。   谢承瑢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会觉得心痛如绞。他就是想起小时候了,想起爹爹宽阔的肩,想起爹爹厚稳的手。他想起建兴七年的通和门,他看见爹爹和谢承瑢一同骑马回京。秦州距珗州遥,日子苦,而唯一能够陪伴父亲的人,是谢承瑢。   至少五年。   “我没有!我没有想用火烧死他!”崔伯钧再次辩驳,“我只是想……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而已。”   他回头,赵敛早已远去了,也没有听清他的辩解。   崔伯钧环视周围,那些将官躲闪他,白烟缠绕他,他怎么说都说不明白。   他精疲力尽说:“我没有杀谢承瑢。”   没有人相信他。   *   赵敛被烫得起水泡,手臂连着手心全是脓。他盯着仵作验尸,一切完备后才回到帐中。   代议恒得知赵敛受了伤,赶紧过来看他。他并不知其中缘故,以为谢承瑢当真是死了,也心中悲痛。   “阿敛节哀,人既然已经不在了,总停在那里也不是事。倒不如,随着谢祥祯和谢忘琮一起埋了吧。”   赵敛还在发呆,听到此,抬起眼来:“埋在哪里?”   “延州山多,找个清净地,埋了也好。魂在这里,身子也要在这里。”   瑶前说:“是,两位谢将军停灵太久了,不要再拖了。珗州肯定带不回去了,还是入土为安最好。”   赵敛还在想要不要让昭昭见他们最后一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找个好日子,一起入葬吧。”   代议恒很快离去,瑶前趁人不在,悄声说:“秉崇叫人和我通过了,说已经安顿好了谢同虚和贺近霖。”   “在哪儿?”   “延州城下面的小城里,尚无战火,还能撑。”   “昭昭受了伤,不能走远。你叫他千万小心,这些日子我不能乱跑,他们那么多人都在盯着我。”   瑶前颔首:“我知道,我已经嘱咐过他了。”   赵敛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掌。他的手火辣辣得疼,不过并不是很影响他握枪。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多派几个亲信去看着昭昭,我很害怕。”   “好,你就放心吧。”   瑶前心疼地看着赵敛的手臂:“既然都是个假的,你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地找呢?你伤成这样,怎么办?”   “我不发疯,就骗不过他们了。这点伤算什么,明天不就好了。”   赵敛拂下袖子,颇有些后怕地说,“这一遭过,我就犯了欺君的大过。只是连累你们同我一起了。”   瑶前叹息说:“二哥,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早就不分彼此了。不论将来如何,我们一家人,都一起过。”他想了半晌,又加一句,“谢同虚与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第185章 五七 可怜此夕(二)   元旦。   李祐寅的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今年元旦的朝会他也没能参加。陛下不豫,诸国使臣只能先拜太子、皇后,献上贡品,以贺元日。   这不是辛明彰头一回在元旦大朝会上露面了,但却是李润珍第一回 露面。他很难得同这么多人见面,心中胆怯新奇。碍着娘娘和他说的“行正站直”,他不敢握紧娘娘的手。   使臣献礼,多是皇后致谢。李润珍说不上话,就窝在椅子上,脚悬空晃悠,默默地看着底下那一片人。他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了,等到中午,这朝会还不完毕。他饿得头发昏,不停在座椅上摇头晃脑,扭身歪坐。   内侍见了,叮嘱道:“殿下,要坐直。”   李润珍烦得嘟囔嘴,眼神涣散地去看底下的大臣们。   他每日在皇宫里只能见到那些宫人,还不曾见过旁的人。宫人都是呼之则来、挥之即散的,他下意识以为,底下这些人也是如此。   于是他忽然对着立于最前的官人大呼:“你过来!”   殿中顿时静默,数百人皆将目光放在李润珍身上。   辛明彰一怔,被李润珍喊到的曹规全也一怔。   曹规全与这位太子殿下对视一眼,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李润珍见他不来,又说:“你过来,你过来!”他有些恼了,爬到椅子上去,指着曹规全嚷嚷,“你耳朵聋了吗?叫你过来!”   四下皆惊,那些朝贺的使臣不知所措,很是尴尬。   “太子殿下!”辛明彰蹙起眉头,“奉吉,太子殿下累了,把他带下去。”   高奉吉俯首,方触碰上李润珍的手臂,李润珍撒泼地一屁股坐下:“别碰我,我要走,我要走!”   辛明彰怒道:“奉吉,带他走!”   高奉吉立刻把李润珍抱起来,快步往后面撤。   “诸位见笑,太子殿下昨日未休息好,是吾之过。”辛明彰赔笑。   曹规全有些不悦,板着脸一声不吭。他旁边的宰相张元熹也有些纳闷,不知太子殿下这是哪一出。群臣之中,只有太子老师雷孝德的脸霎时红了。   好在朝会很快又继续,暂无人提起太子殿下的事。   元旦朝会到下午才毕,百官相继出殿,辛明彰也从殿后出。行至殿外,高奉吉来说:“殿下,四位宰执求见。”   辛明彰叹了一口气:“这是来催我了。”   “今天是元旦,官人们还能催什么呢?大约是来贺新年的。”   辛明彰笑道:“贺新年?难道刚才在大庆殿贺得还不够吗?”说罢,她又觉得后怕,“太子回去了吗?”   “臣已经遣人送他回去了。”   “太子殿下在朝会上胡言乱语,一定要好好训斥。”   辛明彰来不及回去责备润珍,她要更衣在崇政殿接见四位官人。   屏风隔影,后臣不能相见;又有起居郎在侧,殿中所议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要被记录在册。   李祐寅到底是不放心辛明彰的。以往起居郎不必时时刻刻跟在君臣身边,官家有悄悄话,也可以请其出殿。然而自辛明彰听政后,这些个起居郎、内侍、宫女,时时刻刻都要跟着她。   她不能说错一个字。   “官家抱恙,皇后殿下监国,新年伊始,殿下要注意身子才是。”尚书右丞冯迎说。   辛明彰点头应:“官家好转,想必不日便能视朝,卿请放心。”   张元熹恭敬说:“今天是元日,本不该在今日谈国事的。不过臣闻西北战报,金宗烈身死,萧弼已是强弩之末。当尽快了结西北战事,安定民心。”   “相公辛苦,元旦里还要忧心国事。西北战况我已知晓,尚未问过官家意思。萧弼虽孤军奋战,可穷寇莫追,若逼得太紧,恐又酿惨剧。吾以为,平西不能操之过急,循序渐进最好。”辛明彰猜测着屏风外这些官人的表情,又说,“不过到底如何,还要等吾和官家商议过后,再复各位官人。”   曹规全觉得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但又无甚挑剔。他透过屏风,看见辛明彰端坐的身影,想起方才朝会上太子的无礼举动。   “曹相公?”   他回过神。   冯迎问道:“方才你不是有话要同皇后殿下说?这会儿可以说了。”   曹规全说:“臣要说的,便是张相公要说的。既然皇后殿下已经回复,臣也无再问的必要了。西北战事未平,眼下新年,皇后殿下最好还是要代官家去祭拜天地祖宗,求神明保佑。”   辛明彰点头说:“相公说得不错。近日吾侍疾听政,在此确有疏忽。相公提醒,吾这便行。”   四人散去,辛明彰还端坐在屏风后。   她非要亲眼见起居郎走了,才能安心离去。   “殿下。”高奉吉问道,“要去哪里祭拜?”   辛明彰眯起眼,想到了一个人。她说:“时辰仓促,就去建国寺吧。”   辛明彰去建国寺,拜佛为先,悄祭谢忘琮在后。她把谢忘琮生前的旧衣焚烧了,供奉在寺中。   寺中竹多,挺拔凌霜,很有风骨。   辛明彰的发钗擦过建国寺的竹叶,有檀香飘进她的鼻腔。她双手合十跪在佛前,抛弃一切杂念,虔诚默念:神佛在上,愿聆吾心。亡魂无归,延州路遥,望神佛庇佑谢怀玘与其父安心西去,莫要留恋人世间。   拜毕,又奉香火,亲自为谢忘琮点了一盏长明灯,供在寺中。   祭拜完谢忘琮,辛明彰终于能提起楚国长公主。她问高奉吉说:“长公主是否也在此寺?”   “是,长公主是在这里出家。”   “我与阿姊多年不见,既然来了,还是去探望一下她。”   高奉吉说是。   楚国长公主出家已有八年,辛明彰也有八年没有见过李思疏了。   当初官家为了稳住赵敛,强让赵敬与李思疏复合。李思疏极其抗拒还俗,也不愿与赵敬有任何瓜葛,但圣明难违,一来二去的,赵敬就只能住在建国寺里陪着李思疏修行。   辛明彰同情赵敬,他本是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翩翩公子,却沦落成政治斗争的筹码与把柄。他的抱负不得施展,这辈子就只能困在这座小小的寺庙里。分明没有出家,却清心寡欲得像个出家人。   赵敬似乎没有别的价值,他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抑住赵氏。   但辛明彰却不想他只困于建国寺里。   辛明彰来到李思疏所居的随影斋,看见那块字石,戏谑道:“随影,到哪儿,都要随着你的影子。这不就是赵瞻悯的命吗?”   高奉吉和后面的宫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笑说:“我在说长公主和驸马都尉伉俪情深,就如‘随影’一词。你们不要跟着我了,出家人讲清净,我一个人去就好。”   “是。”   辛明彰提着裙子,抚过绿竹,慢悠悠走到寮房内。   寒日中,随影斋总是飘来浓郁的蜡梅香气。辛明彰只闻其香,见不到花,四处寻找,却在长廊尽头见到读书的赵敬。   她先是看见赵敬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书页上。天上落下来阳光,将竹叶的影子折在那双漂亮的手背。   辛明彰莫名想到“宰相之手”。这双手要是用来做别的,那就是玷污。   她再看赵敬如玉般温润的脸,柔得没有一丁点压迫之感,这同赵敛是完全不一样的。   辛明彰情不自禁夸赞道:赵氏出英才。   赵敬听见有脚步声,茫然望去,竟然是皇后。他眼里露出一些惊讶,不过合书还是很雅。   “臣问皇后殿下安。”   辛明彰欠身说:“吾安。与驸马都尉多年不见,都尉似乎与八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赵敬回:“殿下说笑。殿下是来探望长公主的吗?”   “是,却又不是。”辛明彰绕着小院一圈,说,“这儿如此俭朴,平日可有人来照顾阿姊?”   “只有臣。”   “只有你?”她终于找到墙角的蜡梅了,惊喜道,“我说怎么这么香呢,原来藏在这儿了。你为什么要把蜡梅藏在这儿?”   赵敬说:“臣无心藏蜡梅,蜡梅如此出众,就算是在墙角,也能一眼就让人注意到。”   辛明彰觉得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都尉与长公主如何了?说话还能说吗?”   赵敬欲说还休。李思疏平日根本就不和他说话,连见也不想见。他能把这话说出去吗?   “阿姊在哪里?我想去见她。”   赵敬心中多谢辛明彰不再问,把她引去了内屋。他又要退出去看书,辛明彰却说:“你也进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想同你们两个商议。”   *   李思疏很诧异辛明彰为何前来,她在寺中久了,全然不闻寺外事。辛明彰来了,她才知道官家不豫,西北有战。   她听辛明彰说了许久,把大事小事都说尽了,这才稍稍提到重点。   “我知道阿姊不想听这些,可我还是要和阿姊说。身为周人,不论是民是尼,总要忧心大周的。”   “是。”   李思疏坐得不安,她一抬眼就能看见赵敬,不论闻多少香、听多少经,都静不下来了。她稍稍瞥过眼,说:“西北有战,生灵涂炭,我为尼,当日日诵经祈祷。”   辛明彰试探道:“西北有战,姊姊日日诵经;朝堂有战,姊姊又当如何?”   “朝堂?”   “西北有战,那是明面上的战。朝堂有战,那是暗地里的战。阿姊聪慧,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朝堂之战与边关之战的异同。”   辛明彰抿了一口茶,说,“边关乱,可以举兵平,尚不足以危害朝政。朝堂乱,社稷便乱;社稷一乱,大周还能靠什么绵延国祚呢?”   李思疏一下就明白她话中之话,严厉道:“我出了家,再也不想掺合到其中了。”   “姊姊是出家了,可建国寺不敢录你的名字,说到底,你还是李周宗室的人,你还是大周的楚国长公主。我不想论出家和不出家,我只单论国事。姊姊读过那么多书,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辛明彰说。   李思疏有些无言,沉默了片刻。   辛明彰又说:“官家不豫,现在还没有要好的样子。太子殿下年幼,底下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呢,看官家是想要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长公主是官家的亲姊姊,我在禁中没有信得过的人了,只能来问姊姊。”她诚恳道,“官家还在,一切都好说。官家若不在了,我一个人,怎么能稳得住百官呢?”   李思疏大惊:“你问我?官家还没怎么样呢,你是在盼着官家有什么吗?”   “明知将雨却不想着执伞,等到雨落了,才匆忙执。伞还没打开,身上早已潮遍了。”   “现在还没像有雨。”   “乌云密布,还不算是将雨?”   李思疏急促地拨弄手上的玉佛珠:“是将雨。可我只是妇人,又是这般的妇人,怎么能插手朝政呢?”   辛明彰哈哈大笑:“姊姊,你是被那些礼教荼毒得神思不清了。你是宗室,是先帝嫡长女,先帝嫡长女是哪般的妇人?”   “你……”李思疏竟不知所措地望了赵敬一眼。她对上赵敬的目光,忽慌了呼吸,转过脸和辛明彰说,“你是皇后,自然可以听政。我是长公主,长公主又怎么能干涉朝政?”   “你不止是长公主,你是大周宗室。大周宗室里,除了嘉王、你,还有谁和官家亲?嘉王还没有你亲。”辛明彰轻轻握住李思疏的手,“姊姊,你的心不静,在建国寺,修不成真的。跟我回去吧。”   李思疏果然心有触动,她说:“我回去,能有什么用呢?”   辛明彰笑说:“他们能做的,你也能做。路要一点点走,草要一点点除。你只要往前走,其它的,有我。” 第186章 五七 可怜此夕(三)   辛明彰同李思疏谈完事,随着赵敬一起出了门。   “都尉与长公主平日都说不上话吗?”她忽问。   赵敬如实回答:“鲜有言语。”   辛明彰盯着赵敬头上的玉簪,幽幽说:“你知道赵观忱支援延州的事吗?”   赵敬有些愕然:“支援延州?”   “你在寺里久了,不出门,不上朝,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辛明彰挑起一边眉,“西北有大战事,谢祥祯率领的北路军,已经在延州全军覆没了。你弟弟在均州,被官家调去延州,作增兵。”   “全军覆没?谢祥祯?那谢承瑢呢?”   “生死未卜。”   赵敬心中忐忑:“臣在这里久了,确实不解朝中事。”   随影斋的蜡梅很香,屋中院内都能闻见香味。   辛明彰望向墙角的蜡梅,说:“总在这里闷着也不是好事,你身为驸马都尉,又满腹才华,不施展,确实可惜。朝中有一职官,倒是很适合你。就是不知道你懒散那么久,愿不愿意勤快起来呢?”   “职官?除了驸马都尉,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替你选好了一个官,宣徽南院使。”   赵敬思索片刻,想着这个宣徽南院使。宣徽院总领内诸司、殿前三班及内侍之名籍、迁补、休假、纠劾,并领郊祀、朝会、宴会、供帐等琐事[1],而宣徽院使多用以优待勋臣、外戚等[2]。他做驸马都尉这么多年,不能入仕,稍稍有实权的职官,大约就是这个了。   “宣徽院使已有四十多年未置了,我何堪此任?”   辛明彰笑说:“多年未置,是不置,不是不能置。只要有诏书,有懿旨,你说能不能置?”   赵敬叉手相拜:“能置。”   “赵瞻悯有大才,能写好文章,也能做事。官家不敢用你,一来是你姓赵,你们那一支赵氏就不能从文官,这你是知道的;二来,你已经是长公主的夫婿了,也不好再赐你什么有实职的官。不过,这并不是一条死路,非要走,也是能走得成的。”辛明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弟弟在边关血战,你若还这样不近人情,怎么保全你弟弟的命呢?”   赵敬沉默良久,终于说:“臣有错,当尽力侍奉长公主。”   “官家不豫,我也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其它的,还需要我多说吗?”   “是。”赵敬随着她走,把所有他该想的事情都想遍了,才说,“臣愿意为殿下差遣。”   辛明彰闻着花香:“赵瞻悯,你是承了我姊姊的情,你该多谢她这些年为了你困囿此处,若是换作别人,还有你做宣徽院使的命吗?你好好的,叫长公主高兴些,不然,我能赐你官,也能收了你的官。”   “是。”赵敬拱手。   他送辛明彰到寮房门口,恰又有风穿竹林。山下的经声如烟雾一般飘上来,让他备感清醒。   如若能依附皇后,将来他还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有求于皇后,所以顺从;皇后亦有求于他,所以笼络。   赵敬想到戍边的赵敛,神思俱顿。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3]”辛明彰念道,“暴雨掀风,身无可匿;内忧外患,昼夜伤疾。颜相公之志,当由瞻悯续。”说罢,她朝赵敬作揖,“赵氏忠臣,赵公如此,观忱如此,瞻悯亦如此。”   赵敬触动,作揖说:“臣有心辅佐皇后、太子殿下,万死不辞。”   他见辛明彰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之外,而蜡梅香气还复。   正月十五未至,楚国长公主心念官家,亲笔写奏疏至辛明彰处,欲回宫侍疾分忧。辛明彰感激愧疚,就手封赏驸马都尉为宣徽南院使,以达谢忱。   赵敬除宣徽南院使,起初朝中有不少人议论,然张元熹与雷孝德全力支持,加上曹规全闭口不言,这才渐渐止住反对之声。   李祐寅的病依旧没有好转,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辛明彰知道,他大约还在等西北的战报。   *   金宗烈虽死,萧弼尚在,燕军依旧顽抗不退。元旦才过,延州又起战火,周军忙着抗敌,大牢走水就无人再追查。崔伯钧担忧自己再生畏敌之罪名,只好硬着头皮打。   双方打得激烈,皆有胜负。但很显然,自新年起,萧弼就越打越凶,似乎是抱着替金宗烈报仇的心。   延州城战场门口寒风刺骨,周燕双军列阵以待。赵敛行马于阵前,身先士卒。   战鼓如雷,马鸣声响彻天际。望着眼前浩荡的铁骑大军,难免有人胆怯。   一兵怯,还不能妨碍军心;一将怯,军心受损,万兵难行。大战在即,周蒙吓得哆嗦,不敢杀敌,更不要说冲锋。他有心掉转马头,要往后面去,被赵敛逮个正着。   这兴许是同萧弼的最后一次大战,赵敛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心存胆怯之心。他看见周蒙要跑,伸枪架在周蒙的脖子上,冷声问:“你去哪里?”   周蒙胆战心惊说:“我去点兵。”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点兵?你身为大将,必须冲在最前面!”   赵敛逼着他往前冲,还警告其余将领,若有谁怯阵而逃,立刻斩首。众将士皆知赵敛其人,说要斩,就一定会斩,只好闭眼往前杀。   此一战比往日之战艰辛数倍,然赵敛始终冲在最前,丝毫没有畏惧心。从日出,到日落,尸骨如山、鲜血如池。傍晚,天边泛起红光,叫人分不清是落霞还是鲜血。   雄略军过于骁勇,无人能敌,萧弼军连连败退,被赵敛追赶了三十余里。   萧弼不能握枪、不能驭马,匆忙狼狈地往外逃。他路经金宗烈战死的平原,不禁悲从中来,几度哽咽。曾经他和金宗烈同立军令状,不得延州,以死谢罪。现在金宗烈已去,只有他还在撑着摇摇欲坠的大军。   西燕已经错失了和谈的最好时机,再谈,就是耻辱。萧弼自觉愧对朝廷,尤其愧对金宗烈,积郁成疾,旧伤复发,病死途中。   西燕军见此,知大势已去,再不休战,恐怕连梓州矩州都保不住了。便杀死投降西燕的谋士施陆文,以“施氏进谗言”为由,洗清攻周过错,向周求和。   大周建兴十一年二月十五,这场从建兴八年一直打到现在的争西之战终于了结。三年战争,死伤无数,多少将士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西燕、东周皆损失惨重,延秦二州财空人尽。   二月底,珗州派使臣前来延州与西燕使臣谈判。大周欲要西燕归还梓、矩,西燕拒绝;西燕谋求大周纳币,大周仍拒。最终,还是签订和平盟约,以延秦边界为线,双方俱不越界。   战毕,周廷恐西燕重来,调赵敛于延州戍边;秦州还由秦贯守,京中又派原擒虎军将领谭清、翟川同守。   西北一平,李祐寅的病居然渐渐好转,这是辛明彰没有预料到的。不过病未痊愈,李祐寅仍要与皇后一同处理政务。   北路军战败,南路军班师,李祐寅并没有过分追究“已死”的贺近霖与谢承瑢的过错,只是罢去二人所有官职、爵位,不允厚葬;崔伯钧算得上是李祐寅的功臣,但他在征西时确有过失,李祐寅奈何不了舆情,没有给他赏,但也没有给他罚。   对于英勇战死的谢祥祯,李祐寅追封他为鄢王,谥武康;追封谢忘琮为郡主。   李祐寅偏心刘宜成,不仅没罚,还升了他的官阶,晋爵赐宅。秦州、延州的文官皆贬了官,尤其是高适成,这回之后,他再做不了入京为官的美梦了。   延州百废待兴,赵敛身为武臣,却还要兼文官的事,一直等到朝廷新派的知州下来,他才有喘息的机会。一转眼,竟然已经四月初了。   春花开了又谢,初夏冒了热气,他才得空、也得了机会,去接谢承瑢。   **   延州城下的小村。   深夜,暴雨压迫着树枝,巨树摇晃;雨雾升腾,托缠着树干,将田路铺成了海。有电闪过,天地具白;天边挂着苍青,低垂着乌云,与地成两色。   谢承瑢昏迷之中,仍梦沙场。   他梦见父亲与姐姐,梦见那些倒插在泥土中丧主的长枪。霜雪之下,刀枪长悒,泣声无数。军旗撕裂,献血飞溅,头鍪满地。   “昭然……”   谢承瑢看见战在马上的谢忘琮。   红缨伴着血旋落,马蹄踩进血洼,谢忘琮的枪狠狠刺进敌军胸膛,一杆挑起。   “昭然!”   谢忘琮一手持缰、一手握枪,她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凝在血中。   如果不是血,是海棠点缀在姐姐鬓上,那该有多漂亮。   谢承瑢握紧手里的枪,大风几乎要把他吹倒。   “你为什么要拿刀呢?”   “为什么要拿刀……”   “你为什么,要从军呢?”   谢承瑢想不清,他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拿刀呢?你为什么……”   谢忘琮已经死了,所以她直挺挺地站在谢承瑢的面前,僵硬着,像枯死的树。她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全冒着血,血就一颗一颗往下掉,血下的皮肤苍白得悚人。   可谢承瑢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仍然亲切地呼唤:“阿姐。”   谢忘琮笑着说:“战争面前,只有白骨如山,没有男人女人。拿刀,是为了让我活着,让女人活着,让天下人活着。   “昭然,你想好你为什么要拿刀了吗?”   “我没想好……我也不想再想了。”   谢承瑢醒不过来,他反复想着沙场上泡在血中的旗帜。   他看见拼命厮杀的阿敛。   枪刺进阿敛的肉,贯穿他的肩膀,把他捅落马下。   谢承瑢回想自己戎马半生,竟然没有真正地和赵敛并肩作战过。他想象不到赵敛中箭,也想象不到赵敛坠马。仅迷糊地梦见,他都要心疼得要昏死过去。   雷声惊醒了他,他差点儿就要把他的那颗心抛到身外。   “谢将军?”   杜奉衔窝在他边上,问道,“做噩梦了?”   谢承瑢想不到别的话,只问:“二哥呢?二哥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杜奉衔说:“没有。大周和西燕已经和谈了,二郎也许很忙,过不来。”   “很忙……”谢承瑢躺下,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   他听见屋外雷雨大作,遮蔽了他的心跳。   他与赵敛总是在分别,一年三百六十日,他们每年能见的日子也不会超过一百日。今年已经过去近百日了,他与赵敛也有一百日没见。   “将军?”杜奉衔轻声叫他。   谢承瑢木讷地回答:“二哥不回来,我睡不安。”   他闭上眼,神思又飘至战场。   屋外有蓑衣靠近,那窗户平白靠了个人,杜奉衔瞧见了影子。   “有人来了。”他惊喜地站起身,“将军,有人来了。”   门缓缓被打开,外面的雨争先恐后闯进屋子。蓑衣滴着水,凉气蹭蹭往屋里冒。   谢承瑢懒散着,缓缓抬起眼,只见一湿发青年。   雨水沾了他满脸,他笑着,用手肘顶落蓑衣,捻了一枝花出来。   “阿昭?”   谢承瑢坐在床上看,恍惚地,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他已经扑进那个湿人的怀里了。   “二哥!”   赵敛怕水沾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松开他,只管把花别在他的发间:“你以为进了四月就不冷了?最近身上还疼吗?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饭?”   谢承瑢仰望眼前人,欣喜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你呆了。”   “我呆了。”   谢承瑢抱紧赵敛,哝哝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我忙完了,就来找你了。”赵敛任谢承瑢踩着他的脚背,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去,“好担心你,崔伯钧老在延州城,我没法子出来看你。现在他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还看谢承瑢的脸,还有鬓间的花,感叹道:“气色好了。”   谢承瑢问:“你还走吗?”   “走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了。”   赵敛借着烧热水的话把杜奉衔给叫出去,自个儿把湿衣换下。他说:“西北休战了,一年半载的肯定不会再打仗了,我就哪儿都不去了。”他从怀里拿出谢承瑢的指环与碎裂的半块玉、谢忘琮交给纪鸿舟的遗物,擦净水,才递到谢承瑢面前,“怕你伤心,没告诉你。我将你爹爹和阿姐埋葬了,就在延州城里。选了个好地方,朝着东边,有山有水有树,也安静,他们应该会喜欢。”   他望谢承瑢复杂的神色,又说,“也把那个‘谢承瑢’葬在那里了,谁也找不到了。”   良久,谢承瑢才说:“好。”   “你不怨我?”   “怨你什么?”   赵敛笑笑:“我咒你了。”   谢承瑢摇头,他听屋外滂沱大雨,轻轻说:“死了也好,除了死,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再活了。”   “阿昭。”   “怎么了?”   恰好杜奉衔捧着热水进来,打断了他们说话。赵敛和谢承瑢都觉得不说最好,翻过这一页,今后就再也不要提了。   “过了子时,就要到你的生辰了。”赵敛抚摸谢承瑢耳边的花,说,“三十而立,昭昭。”   谢承瑢如释重负:“三十而立。”   “一转眼,我与昭昭已经相识十四年了。这十四年里,每一日,我都很爱你。”赵敛用手背去蹭谢承瑢眼下的旧疤,“不论是谢承瑢,还是谢昭昭,我都很爱。”   谢承瑢面对赵敛这样炽热的话,再也不别扭逃避了。他说:“我也很爱你。”   ***   皱巴巴的小像还叠着,信上的“昭儿”仍整齐有力。   雨落半片大周,春日已经走了,黄州的王家人还每天都坐在院子里,痴痴等着五郎回家;穆娘已经给谢忘琮写了无数封书信,却从来都没有得到回复。   雨霁天晴,他们明知已经离开的人永远都不能回来了,可还是要等。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宋代官制辞典》,龚延明编著,中华书局出版。   [3]:出自宋·陈与义《观雨》。   三卷完。   非常惶恐地告诉大家,本文将在周四入v。   这篇文连载到现在都一年多了,竟然这么久了!很感谢大家的追更!追连载文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更新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总之很感谢大家的捧场,让我还有勇气不坑~ 第四卷 大概有六十章,章均3500字,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多万字完结。谢谢大家支持正版,鞠躬~ 第四卷   null 第187章 五八 绿枝渐稠(一)   五月的天总闷热,四下里蝉鸣不绝,恰是人最烦躁的时候。   谢承瑢也烦躁,他坐在马车里行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要到京城,却又被一场大雨拦住了去路。   落了雨,就不好赶路了,他们只能现在客栈中歇息。   祥宁三年,离周燕缔结盟约已过去三年。这三年里,西北无战事,百姓耕田农作,一片祥和。大约建兴十二年三月,官家改元祥宁,应当也是熄了克复西北的战心了。   赵敛本应该一辈子都守在延州,但不知为何,官家忽然传了旨意来,召他与纪鸿舟等将还朝。   祥宁二年十月下的手书,现在是祥宁三年五月,他们还慢悠悠地没到京城。   “你愁眉苦脸的呢,这么热?”赵敛见谢承瑢皱着眉,拿帕子给他拭汗,“我叫人打些热水来,你洗完了再躺。”   “这么热的天,你还叫我洗热水澡?”   “那总不能洗冷的。”   谢承瑢别过脸:“好热,我想吃冰。”说完,他瞥了一眼赵敛的反应,试探道,“能不能吃啊?”   赵敛把湿了一半的衣服挂起来,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叫小六给你弄去,你只能吃半碗。”   “就你还想管我。”   这几年谢承瑢的身子养得不错。   郎中说,他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能养成这样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就是将来不要再提重物,更别说舞刀弄枪,平日多注意养着,也无大碍。   “那我能活到六十岁吗?”谢承瑢问。   郎中答:“不再舞刀弄枪,也许能活到七十岁。”   七十岁很好,也算是高寿了。谢承瑢觉得这郎中比裴章会看病,裴章就知道吓他。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沥下,他听着雨声,又发起呆来。边上赵敛还在同瑶前说话,嗡嗡的,听不清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彭鉴就端着冰进来:“店家说了,这地方冰不好制,也就半碗。”   谢承瑢翘着脖子看,气馁说:“半碗就半碗。”   “这还没太热,你就吃冰。你能吃吗?”彭鉴担心说。   谢承瑢笑道:“小二准我吃了,那就能吃。”   彭鉴慢吞吞走到赵敛面前:“这时候就吃冰,会闹肚子。”   “没事,我叫他少吃一点。”   赵敛把浇了甜汁的碎冰端到谢承瑢面前,说,“纪风临同我传了信,珗京城门口查得严,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几天再进城。”   “怎么忽然严起来了?”   “太子殿下行冠礼,所以严了。”   谢承瑢含了一嘴冰:“太子今年也有十六了,不知婚事定了没有。”   赵敛说:“还没定,不过也就在这几年。出了阁,封了太子妃,太子殿下的位子会更稳。官家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好像就算没有太子妃也不要紧。”   瑶前纳闷说:“其实我倒也觉得奇怪,你说这李家是不是中了什么咒?先帝也只有三儿一女,如今官家也才有一个儿子,连女儿都没有。”   “碎嘴,还议论起皇家的事儿了。”彭鉴疲惫地坐下来,“官家还年轻,又痴于政事,恐怕顾不上吧。”   谢承瑢默默不语,但很快把冰沙吃了,刚刚抬眼,就对着赵敛似笑非笑的目光。   “不是叫你吃半碗?”   “真烦呢,这不一共就半碗吗?”   赵敛笑出声来:“你这是两碗的一半。”   这回还朝,赵敛与纪鸿舟分成了两拨。   纪鸿舟率了一批将官先回,现在已经到了京城。赵敛在后,因他还要带着谢承瑢,人多了不自在,所以就领了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回。   距上回住客栈已经过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落脚处,他们几个将官也就在楼下喝酒消遣,仅谢承瑢在楼上。   夜幕降临,店家送了热水上楼,谢承瑢自个儿洗了澡,坐在窗前沉思看雨。刚坐下来,思衡便悄悄地进来,叫他:“哥。”   “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在喝酒,我不会喝,就上来了。”   思衡坐谢承瑢边上,也同看窗外的雨。他见一片朦胧的山林,雾笼住翠叶,还有忽明忽灭的灯在林中。   “又下雨了。”思衡说。   谢承瑢笑笑:“这时节就爱下雨。”   “瑢哥,你是真心回京的吗?”思衡突然问。   “什么?”   思衡说:“珗州是个坏地方,要是我,我再也不想来了。”   谢承瑢轻轻说:“官家要二哥回来,他怎么能不从呢?”   “那你呢?你就甘愿随着他回来了吗?”   “我……”谢承瑢见思衡愁眉苦脸的,便说,“有什么甘愿不甘愿的,相比我闷在家里不出门,还是分离比较痛苦吧。”   “是你迁就他了。”思衡嘟囔,“你到京城来,就再也不能自由了。”   谢承瑢只说:“不要紧。”   “真不该回来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渐渐有雨点打进屋里。谢承瑢才关了窗户,楼下那几个喝酒的人也上来了。   “赵二哥来了,我走了。”思衡摸黑出门,临走前不忘叮嘱,“天不冷不热的,你别踢被子。”   “思衡。”谢承瑢叫他,“我没不甘愿,你不要多想。”   “我怕你后悔。”   谢承瑢目送思衡下楼,失落似的往那里望。   赵敛身上有浓浓的酒味,还掺着他身上独有的香,熏得谢承瑢也轻飘飘的要醉。   “你喝了多少?”   “这儿有临春赋,”赵敛用食指与拇指比划,“就喝了这一点儿。”他倚在谢承瑢身上,软绵绵地撒娇说,“哥哥,我好爱你。”   “不是就这么一点儿吧?”   赵敛晃手,蹭着谢承瑢的脸颊亲:“就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看来确实是喝太多了。   谢承瑢无奈,把他拽到床上去,脱了靴子,又用布沾了水来给他擦。   屋外雨还在下,衬得屋子里特别安静。赵敛也乖巧,躺下了就犯瞌睡,有时候说些胡话。   他说:“昭昭,我脖子好痒,你给我挠挠。”   谢承瑢不挠,赵敛就笑。   “你笑什么?”   “不知道。”   赵敛翻了个身,“你心情好吗?”   谢承瑢望着他:“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们回京了。”赵敛仰面躺着,看床上挂的绸缎。他说,“好害怕回京,我好害怕和人比算计。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召我回京的,就是不知道是官家想让我回来,还是皇后想让我回来。我进了城,就再也不能这样放肆地喝酒了。”   谢承瑢伏在赵敛的身上,酒香和淡香一起飘上来,把他牢牢笼住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在吗?有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担。”   “你和我?”   赵敛抬起头,勾着谢承瑢的手臂就把他捞上来,又亲他的嘴唇:“我就是好害怕你为我担心,我没如你愿,还让你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   “我没有伤心。”   “真的吗?我也不想你难过。”   谢承瑢推开赵敛的脸:“喝醉了你,赶紧睡吧。”   “我要你亲我。”   “亲你,你就会睡了吗?”   赵敛闭着眼说:“亲我,我今天就不烦了,明天再烦。”   谢承瑢亲他一口:“那我每天都亲你,你每天都不要烦。”   夜深了,楼上楼下都没有声音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明明是打在窗户上,却好像打在谢承瑢的心上。他抱着一个火热的人,连带着他的手脚、身体也一起烫了。   但是赵敛是真的睡着了。   *   李润珍的冠礼就要到了,就在明日。   禁中上下都在筹备,辛明彰也不例外。她很早就去验了太子冠礼当日的礼服,觉得不好,又遣人再改。除了礼服,还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亲自过目,她忙得焦头烂额,才闲下来,天都黑透了。   桃盈见天热,来给她送凉饮,她吃了一口,问:“太子今天在做什么?”   “应当是沐浴焚香。”   辛明彰心里不放心,没来得及吃完凉饮,又趁夜去看李润珍有没有乖乖地沐浴。   太子和她住在凤仪阁,大约冠礼之后就要出阁。   这正是辛明彰近日最烦心的地方。   从前李润珍跟在她身边,犯了什么过错、说了什么欠妥的话,她还能藏着掩着。等一出去,住到皇太子宫里,她就再不能时时刻刻都管着他了。   李润珍不是痴癫,但形同痴癫。十六岁了,仍像七八岁孩子般任性。他的脾气捉摸不定,总是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刻就突然发火。只有小孩才会管不住心性,李润珍都十六岁了,还能管不住吗?   脾气如何暂且不论,李润珍书读得也不好,到现在只会背《论语》,而《春秋》、《左传》这些,不要说背,连读都读不懂。他上学的时候就爱发呆,先生问他话,他皆以痴笑回。   可若说他是真的痴呆,辛明彰也认了,但他竟非常好女色,常逼迫宫人与他通\奸。痴呆也知道如何做那些事吗?   辛明彰越想,越觉得恼。她觉得李润珍一定没有在沐浴焚香,果不其然,才往他住处去,就听见院子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圣人!”长廊处有宫人急着跑过来,欲要拦住她的去路。   辛明彰强行压住心中的愤怒,问:“太子在做什么?”   “太子……太子殿下……”那宫人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说,“是在沐……沐浴。”   “沐浴?”辛明彰怒不可遏,“他是在沐浴吗?!”   她带着人冲去屋里,真的见到衣衫不整的李润珍。李润珍正钳着宫女的手,逼迫宫女就犯,那宫女嗓子完全哭哑,泪水洒满了床褥。   辛明彰脑中的羞愧、暴怒一同泛上来,她吼道:“李润珍!”   “娘娘?”李润珍吓得从宫女身上跳起来,急忙裹了一件外袍。他的汗往下滚,心慌得快要昏厥。   “这是在沐浴焚香吗?这是在沐浴焚香!”辛明彰拿起屋中的烛台就往李润珍身上砸,“伤风败俗的蠢物,你给我跪下!”   【作者有话说】   本文规定,一般皇子出阁之前要行冠礼。   出就外第,开府置属和出班外廷是皇子出阁后具有的三种政治权利。以上参考:范帅.宋代皇子制度研究[D].河南大学,2014.   话虽如此,但本文中皇子出阁仍然不代表其一定拥有参政议政的权利,皇子存在的主要形式不是参政议政,也不是领兵打仗,而是“问安视膳”、“止奉朝请”。简单来说,李润珍行冠礼、出阁,只是为了更好地坐稳储君位置而已。   本文中太子出就外第是指搬到东宫。 第188章 五八 绿枝渐稠(二)   纪鸿舟回京没几天,正好赶上太子的冠礼。   吉日吉时吉地,在文德殿行吉礼,群臣按上朝次序站立,静候皇太子三进。   昨日虽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烈阳悬于顶,倒是把地上的雨水都蒸得干干净净。   纪鸿舟以正四品承宣使还朝,立武官列第三排。他左边站的是殿前司都虞候崔伯钧,同为承宣使;右边是去年刚回京的步军司都虞候秦书枫,也为承宣使。后面的武官,纪鸿舟不是很熟,似乎是冷不丁冒上来的,名为唐任,官至观察使,现任步司伏雁军两厢都指挥使。   冠礼须静,无人言语,纪鸿舟看得也疲惫,双目酸涩,就要流出泪来。他看着皇太子从上高台阶,不知是礼服太繁绊了脚,还是台阶过陡,竟踩空一阶,差点儿摔下去。   这叫底下人屏足了气,纪鸿舟也无心打瞌睡了,惊愕地瞪圆了眼。   文德殿外有些骚动,有臣子借此窃窃私语,而纪鸿舟周边这三位官人也说起话了。   他听得最清楚,身后的唐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传得远,好像隔壁文官列也能听见。   笑声刚落,文德殿上官家皇后的脸登时青了。那头皇太子还因为踩了衣服不能起身,这儿皇后就已经忍耐不住,同旁边人说:“快去扶,叫诸位卿家见了不知要闹多大笑话!”   刘梦恩躬身过来搀扶太子,又把太子的冕旒拨正,这才继续。   李润珍绊了一跤,想着昨日挨的那顿骂,更害怕了,胆怯地朝辛明彰望了一眼。他顺带与李祐寅对视,又同底下这些臣子对视,最终还是慌得低下头,再次晃乱了冕旒。   李祐寅有些不悦地啧声,恰被辛明彰听见。   “陛下,今日冠礼盛大,太子殿下是有些惶恐。”辛明彰说。   李祐寅坐得端正,他板着脸去看狼狈的太子:“皇后没教过他‘冕旒勿乱’的规矩吗?”   有汗从辛明彰额角落下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叉手说:“是妾失德。”   “罢了。”李祐寅摇手,“继续吧。”   辛明彰胆战心惊地再去观太子三进,心已然是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再出什么岔子。   太子冠礼,陛下改名赐字,原先“润珍”一名就不能再用了。   之前与太史局的已经商议好,要给李润珍改名“晔临”。今日冠礼,便将新名宣告。诸臣拜太子,等礼毕才可出殿。   冠礼结束,纪鸿舟随着人往外走。   他好多年不曾在珗州,以前那些朋友皆陌生了,没有人同他说话。他看见刚才围着自己站的那些武官,躬身作揖聊得欢快,而自己一个人跟在后头,就显得很格格不入了。   “大哥。”纪阔从他身后走过来,轻抚上他的肩,“不自在了?”   “爹。”纪鸿舟叉手,“刚刚回来,确实是有些不自在的。”   纪阔是三衙殿前司最高官,现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有许久没见儿子,心中甚是想念,但还有些怨恨纪鸿舟做不肖子,所以故意板着脸说话。   他说:“你娘想你,刚回京,还是要去见一见你娘。不像话。”   纪鸿舟恭谨说:“儿子不孝,一会儿事毕便去。”   父子二人并排,跟着那群武官走。还没到宫门,又见一相貌端正的青年过来。   纪鸿舟认识这个人,正是官家三哥,嘉王李元澜。   “三大王。”前面武官齐齐作揖。   纪鸿舟与纪阔也作揖,同拜这位嘉王。   李元澜和多年前的模样无甚大变,就是稳重了些。他先是朝纪阔作揖,随后见到纪鸿舟,惊喜说:“有七年没见了,纪风临!”   “三大王。”   有李元澜同他说话,边上武臣也热忱起来了,将纪鸿舟围了一圈。   唐任好说话,把纪鸿舟一顿夸赞。他看见纪鸿舟冠下露出的白发,痛惜说:“西北磨人,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纪鸿舟只是笑笑,不做回答。   崔伯钧在旁揣手冷视,过半晌才说:“你们都围着纪风临,殿帅想和他说会儿话都不行了。”   “怪我怪我。”唐任笑嘻嘻地作揖,“风临刚回京,回头上我那儿吃些好的?”   “官人要我去,我怎么能不去呢?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李元澜说:“我听说,赵观忱也要回京了?为什么不见他人呢?”   纪鸿舟答:“许是前几日下雨,路上耽搁了。”   李元澜点头:“回头等赵观忱回来,都到我家里来,我请你们吃酒。”   诸人多有推辞,随后又欣然应允,再把目光都投在沉默的纪鸿舟身上。这是在要求纪鸿舟赴宴呢,他不好推辞,便说:“等赵二哥回来,我拉着他一起去。”   送走了李元澜和那几个武官,纪鸿舟稍松懈了警惕的心。他问纪阔:“什么时候三大王同他们那么要好了?”   没等纪阔说话,有声音从后传来:“三大王广结善缘,自然朋友多。”   纪鸿舟回头,是赵敛的大哥,驸马都尉赵敬。   “驸马都尉。”   赵敬拱手,对纪阔和纪鸿舟行礼,才说:“我以为你和阿敛一起回来的。”   “二哥比我走得晚,就不一阵到了。”   三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出了宫门,就要各自回家去。赵敬等着君虞来牵马,快要上马时,忽然问纪鸿舟:“你这回回来,官家有没有给你告身?”   “尚无。”   赵敬没回,到了马上,又说:“等阿敛回来,我请你吃酒。”   纪鸿舟送走驸马都尉,心想总算是不用装模作样了,松了一大口气。   他和纪阔都没骑马,沿路走回家。   纪阔说:“你七八年不回来,朝中已有大变化,不同往日了。”   “我也看出来了。我看管军里,只有你一个老将?”   纪阔笑笑:“官家要用新人,方才你见的那些人,都是官家提拔上来的新将。”   纪鸿舟心里跟明镜似的:“崔伯钧在建兴征西中失责,这也能做殿前都虞候?官家是真的很宠爱他。”   “官家宠不宠爱,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关。只是你……”纪阔忧心忡忡地看了纪鸿舟一眼,“既来之,则安之。你回了京,就不要再想着逞能了。”   “是。”   纪阔勾过纪鸿舟的肩膀,说:“有了二子[1],我对你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我在建国寺替程苑和请了超度法事,明天你去看看吧。”   *   李祐寅回到崇政殿之后,仍然回忆着太子在冠礼时的不德行径。他颇恼怒地拨转手中玉珠,听曹规全和冯迎奏对。   有内侍过来奉茶,李祐寅稍微能有些喘息。   冯迎说:“太子殿下是有些不懂规矩,冕旒动荡便是社稷动荡,确实不妥。”   “也许是太子殿下过于惶恐。”曹规全辩解说。   冯迎顺着他的话,说:“惶恐,并不是殿前失仪的借口。储君若此,大周将来如何呢?”   李祐寅看面前热茶,始终不一言不发。他转过眼,望见内侍虎口处有一处伤口,问:“你的手怎么了?”   那内侍回答:“前些日子,被人殴了。”   “殴了?”李祐寅坐直身子,“禁中还能有私自斗殴之事?这是要严罚的。是谁欺负你?”   内侍目光躲闪,不敢回答。   李祐寅本来就不想听曹冯二人弹劾太子,恰好借此转移话口,于是追问内侍到底是何人所为。内侍被问得逃避不得,实话实说道:“昨日太子殿下沐浴焚香的时候,不小心抓了臣一把,这就抓破了。”   “太子?又是太子。”李祐寅烦得反扣珠玉,“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就是不小心抓了,并没有其它的事。”   冯迎和曹规全对视一眼,随后,他同李祐寅说:“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怎能欺压宫人?还伤得如此重。”   内侍没敢说话,弯腰赶紧退出去。   冯迎又道:“官家,太子殿下在宫中尚且如此,等出了阁,到皇太子宫中,势必更加为所欲为。”   李祐寅揉搓好一番手掌,也觉得冯迎说得不错。他思量再三,终于说:“太子还没成婚,就先不要出阁了。叫雷孝德平日多教教他,不要总是做出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事儿。”   “官家圣明。”   奏对完,曹规全和冯迎一同出宫去。   夏日刺眼,晒得人头昏。曹规全到墙下避开烈阳:“太子德行确实差些,将来若他做官家,想必大周社稷不稳。”   冯迎冷笑说:“官家就这一个儿子,还根本谈不上贤德,怎么做?官家原先生二皇子的时候,我倒开心了好些天,想着将来皇储还有选择余地。谁料二皇子早夭,连周岁都没过。”   “说到底,不就是宫里那把火断了他的命?一个孩子而已,宫中走水,又如何怪罪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身上。”曹规全看着地上那一道分明的墙影,冷笑一声,“这么多年,官家皇嗣衰微,那是中宫失德。”   “相公!”冯迎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巴,“有些话,还是出去说最好。”   出了宫门,曹规全又赶不及嘲讽:“我决不会认无德无才的皇子做太子。话不会说也罢,连路都不会走?冠礼之上,竟然还能平地摔一跤。皇后无德,所以太子无德!”   “你瞧你。”冯迎感慨说,“所以当年颜辅仁想要废辛再立,不是没有道理的。”   曹规全不言,愤怒地往外走。   炙热的阳光似是化成了火,一把点燃了曹规全浑身的血液。他想起当年在大庆殿上,年幼的太子对他吆喝不止,让他闹尽笑话,心中更是蔑视。   “皇储当选贤才。是嫡长子如何,无才无德,将来肯定不能成事。太子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官家是无奈,没人选了,只能选他。可以后就当真要立这样的庸才做陛下吗?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冯迎道:“官家还年轻,还能再生,你也不要多着急。”   曹规全却说:“我看不容易!”   **   五月十四,赵敛终于是回京了。   天已经很黑了,朱雀河两岸依旧歌舞升平,灯光如昼。有白玉馆的乐声沿河岸飘过来,稳当地落在谢承瑢耳中。他忍不住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面繁华的夜景看去。   “闷了?”   “有点。”   赵敛骑马凑近谢承瑢,挡住他的视线,笑说:“你想吃鱼吗?”   谢承瑢反问:“是不是你想吃了?”   “我不想,我就问你想不想吃。”   谢承瑢故意说:“我不想吃。”   “啊?”赵敛惘然道,“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醉仙楼的鱼吗?为什么不吃?”   谢承瑢知道赵敛想吃,不想再逗他玩了,便说:“那你去买吧,我在这儿等你。”   赵敛要去买鱼,买鱼之前还要亲一口谢承瑢:“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今夜月色好,谢承瑢就坐在马车里,和思衡一起看月亮。   马车停在朱雀河边上,对面就是白玉馆。谢承瑢有时候看月亮,有时候看白玉馆的灯,看到一半,竟然发现白玉馆门口站着一个熟人。   “唐任?”   谢承瑢记得这个人,从前和秦书枫很要好,很是正义,正义到捉人不放、咄咄逼人。从前他在京城的时候,唐任是很没有成就的,好多年都是小将军,今日再看,好像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唐任喝多了酒,醉醺醺的,还衣衫不整,露出大片胸前的皮肤。   他左手抱一个小唱,右手揽一个小唱,一嘴亲一个,场面看上去有些香艳。   白玉馆的妈妈还在送他,笑盈盈喊:“管军明天还来!”   “来,来!明天给我留两个好的,这两个,我就带走了!”   “管军?”思衡觉得很好奇,“原来他已经管军了?”   “他在朝中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能管军吗?”   “昭昭!”赵敛托了鱼过来,还没来得及邀功,就听谢承瑢说:“你看对面。”   他循声看去,波光粼粼之外,唐任已是全然不顾他人眼色,放荡地当众强吻小唱。   四周哄笑一片,聒噪得恼人。   “这是秦书枫那个好友?”赵敛问。   谢承瑢颔首:“是,也许还是你将来的同僚。”   “我可不做他的同僚,我要做他的上官。”   赵敛把鱼塞进车里,“回家吧,天太黑了。”   【作者有话说】   [1]:二子,即次子。纪爹又生了一个哈 第189章 五八 绿枝渐稠(三)   一别十三年,张妈妈已经有些识不得赵敛的模样了。   她是听人说二哥要还朝,很早就在门口等,等到天黑透,才见一个模样像二哥的人回来。她愣了好久,实在有些不敢相认,还是赵敛先向她问安:“张妈妈。”   “二哥?”   “你已经不认识我啦?”赵敛越下马,到她面前作了个揖。张妈妈还在看着他,他笑起来,“还是说天太黑了,你没看清是我?”   张妈妈的眼泪刷得下来,把手帕都浸湿了:“是天太黑了!”   韶园冷清几年了。先前听说谢承瑢战死,赵敛归期无定,院子里的仆从就走了大半。到今日,园子里只剩十几个人,还都是原来赵宅忠心的家仆。张妈妈管事,她觉得二哥还能再回珗京,便一直没放弃这园子。   幸好是人回来了,谢承瑢也回来了。   张妈妈有些地方特别好,不该问的事情她从来不问。她知道谢承瑢平安无事,多余的并不再提,问了几句安,便领着两个人进园子。   “这些年韶园里没人,自然也清净些。三哥身子不好,太吵反而不能休养。”   谢承瑢点头说:“妈妈想得周到。”   赵敛在瞧长廊上挂的灯。   虽说园子里人少,但每一盏灯都没落灰。赵敛听张妈妈和谢承瑢嘱咐事情,不好插嘴,就默默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好像他才是客人,而整个园子都是谢承瑢的。   “二哥,我叫人烧了热水,沐浴完再休息吧。要是饿了,就叫我。”张妈妈说。   赵敛愣了一下:“没事儿,我在醉仙楼买了鱼,不饿。你就去歇着吧,天也不早了。”   “好。”张妈妈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擦了好几遍手,再抬头时,眼里又堆满了泪水。   她说:“二哥,要是阿郎和娘子瞧见你,该有多高兴。”   赵敛不爱见人淌眼泪水,赶紧说话让她止住:“好了,我都好久没见人哭过了,你这一哭都把我吓死了。”   “不准说死!”张妈妈泣不成声,“这些年,家里的人都走光了,大哥也住在别处,实在是冷清。”   “现在好了,现在家里不冷清了,你也可以放心了。”赵敛摆手,“我本来是快困死了,你哭一下,我完全精神了。”   张妈妈醒过来:“是了,天都这么晚了。快去沐浴,洗完了就早些睡觉吧。”   “那我可就走了。”赵敛从背后猴住谢承瑢的肩,歪头和张妈妈撒娇,“忘了同你说,这不是三哥,这是二哥娘子。”   “啊?”   “赵二!”谢承瑢要扭过身堵他的嘴。   赵敛更抱紧他,严肃认真地和张妈妈说:“认真和你说,这是我拜过天地的官人。”   “官人?娘子?”   他们闹着走了,还留张妈妈在原地犯傻。反应了好久,才想明白“二哥娘子”是什么意思。   要放以前,她一定会数落赵敛不懂规矩。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也没什么想法,她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赵敛一回家,身子骨又软了,就爱倚着谢承瑢。吃鱼的时候倚,沐浴的时候也要倚。   浴池很大,够泡五六个人,但赵敛就是要和谢承瑢窝在小角落里,还要紧紧地怀抱他。   水太热了,泡得谢承瑢要流汗。他枕在赵敛胸口,呼了一口气,问:“明天你还上朝么?”   赵敛挽了一掌心的水,浇在谢承瑢漂亮的肩膀:“第一天就缺朝请,那些人能追着我骂到天黑。”   他见谢承瑢挂着水珠的侧脸,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一口。亲完了,觉得不够,又亲了好几口。他生了小胡渣,胡渣磨过谢承瑢的脸颊,扎得他好痒。   “你不觉得……”谢承瑢撇过脸看着赵敛。   “我不觉得什么?”   “你不觉得痒吗?”   赵敛摇头:“没觉得。”   谢承瑢抵着赵敛的胸口:“再不收拾自己,明天文官的唾沫能够你沐浴了。”   “那很好,看到他们不快活,我也就快活了。”   池子里的水翻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谢承瑢热得慌,又不想总被挠,倾身就要往前面游。   “去哪?”赵敛牢牢圈住他的腰,“一句话不说就跑了,我要睡着了怎么办?在池子里躺一夜?”   “我看你也不是困的样子。”谢承瑢真要烦死了,“我去边上,你怀里好热。”   “因为是夏日,所以热。只要是夏日,不论在哪,都热。你就算去边上,也是会很热的。”赵敛绕他前面来,软绵绵地拥住他,“我好累,抱我一会儿。”   谢承瑢被他挤到池子边,哪都去不了了。   浴池渐渐静了,赵敛也好像要睡着了。他的呼吸很深,落在谢承瑢耳边。   “明天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你回来。”谢承瑢说。   赵敛闭着眼,好久都没有应。随后,他轻声说:“明天建国寺里有程苑和的超度法事,你要是在家呆不住,就去一趟吧。最好是早晨去。”   “超度?”   赵敛睁眼,对着池壁的水滴发呆:“是纪公给程苑和请的,今早晨纪风临才找人和我说,那会儿你还在睡,我不好叫你。”   “那……纪公是默许了纪风临和程苑和么?”   “谁知道呢。纪风临希望把程苑和的牌位请进家里,纪公还是很反对。”赵敛拍了一下水面,“有些事情,也许做给外人看看就得了,能骗得了家里人吗?”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可能纪公一辈子都想不通吧。”   赵敛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承瑢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觉得他需要想通什么?”   “为什么纪风临是断袖?”   赵敛眯眼笑了:“明天我下了朝去寺里找你。”   谢承瑢不知道赵敛的笑是什么意思,当他再想问的时候,赵敛已经闭着眼快睡着了。   “不想泡了就出去吧,早点儿睡,你不是还要上朝么?”   赵敛爬出去了,穿衣服的时候,他冷不丁说了一句:“昭昭,如果我是纪风临,我不会再留在珗州了。”   “你是想说,如果我也死了,你就不会再来了?”   赵敛不说话,谢承瑢也丝毫不避讳,“如果我死了,你会和纪风临一样吗?二哥,你所愿的,就是我所愿的。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那我也不是很想做。”赵敛不想说这些了,“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   赵敛在征西之战立了大功,战后被授陈州节度使,官居从二品,早朝时站武官前三排。身边几乎都是三衙管军,唯他无差遣。   紫宸殿同十三年前的紫宸殿无甚差别,他持笏听奏的时候,忽然想起,上一回他在紫宸殿议事,还是同官家上表丁忧札子。那时候的他着绯色功夫公服,现在则是紫服。   殿上那面帘子才拆,据说官家常身子不好,不能视朝时,都由皇后听政。好不容易官家好了,皇后不必听政,帘子就撤了。   “陛下,明州上疏,当地官员有欺压百姓之嫌。陛下当派御史台的官人前去明州监察。”雷孝德出列说。   李祐寅端坐,思量“明州”其地,说:“明州?朕记得,刘中丞的家乡就在明州。”   刘宜成叉手说:“陛下好记性。”   李祐寅说:“既然明州是中丞的故乡,不如就由你来举荐监察明州的御史台官员。”   “陛下,臣当避嫌,还是由陛下来定。”   赵敛淡淡瞥了刘宜成一眼。   李祐寅望了一眼底下臣子,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殿中侍御史钱乘去吧。大周境内才熄战火,应是休养生息时。国当以民为贵。若百姓不能安稳度日,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钱乘听罢,恭敬说:“陛下圣明,臣去明州,一定将此事查清,给百姓一个交待。”   说完国事,李祐寅并没有急着退朝。他扫过殿中群臣,似是在极力寻找某人的身影。终于,他将目光落在武官列第三排的紫衣臣身上。他先见那人的官帽,再缓缓向下,看见那人冷峻的神情。   赵敛。   在那一瞬,李祐寅甚至有些认不清赵敛的相貌。十多年过去,赵敛已经完全没有当初二十岁的青涩模样了,他的身型比原先健壮很多,脸也长开不少,虽无什么特殊表情,却总流露冷漠意,让人不敢接近。   若单以“武人”姿态来看,赵敛当是殿中武人之最。可若是以“人臣”来看,赵敛就有些过于凶狠桀骜了,并不好驭。   李祐寅想着,倘李晔临登基,能不能压得住这样的武将?要是压不住,该怎么办?   “陛下,事已毕了。”刘梦恩在边上提醒他。   他缓过神来:“日子越来越热了,酷暑难耐,诸位卿家日夜操劳国事,难免辛苦。往日官吏的凉饮,今年就再加一倍吧。”   “谢陛下隆恩。”   李祐寅疲惫地摇手:“下朝吧。”   赵敛从紫宸殿里出来,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敢舒展手臂。他往后看,就等纪鸿舟追上来。   “二哥。”纪鸿舟作揖,“难得起大早,二哥可习惯?”   “习惯。方才早上你说什么赴宴?”   纪鸿舟想了半晌,才说:“是三大王的宴。嘉王听说你我还朝,想请我们吃酒。”   “吃酒?”赵敛摇首,“我不吃酒,叫我做什么?”   “节度使战功显赫,不请你,怎么说得过去?”   赵敛知道纪鸿舟这话不是恭维,是嘉王心里想的意思。他不想凑这回宴,可刚回京,朝局未知,不能扫兴。   “还有谁?”   “大约是三衙那些管军,除了我爹爹与张延秋。”   赵敛问道:“你说是崔伯钧、秦书枫、唐任?”   纪鸿舟颔首:“正是。应当还有别人,我不甚知晓。”   赵敛冷笑了一声:“原来他们是一起的?”   二人结伴至宫城门口,又看见崔、秦、唐三人同行,刘宜成也在边上,不过走了相反的道,刚刚分开。   赵敛不巧与刘宜成对视,自然难以避免地要作揖问安。他心思不在这上面,说话也是听一句忘一句。好不容易说完,又有官员来同他们寒暄。   往日这条路只需走两刻,今日走了快一个时辰。   烈阳高照,晒得赵敛冒汗。他闷得喘不过气,却还得有礼地和那些人说话,难免口干舌燥。离了人群,到街上茶摊,他也不顾旁人眼光,坐下来就点了一壶茶。   纪鸿舟陪他坐,说:“前几天,我去观了太子殿下的冠礼。”   赵敛抿了一嘴茶:“如何?”   “太子殿下在三进时差点摔了一跤,连冕旒都晃了。官家看样子不高兴,本冠礼后出阁,但诏书也迟迟没下。”   赵敛觉得茶涩,垂眸看了一眼:“怎么摔的?”   “平地摔的。”   “平地也能摔?”   纪鸿舟无奈说:“唐任似乎并不满这位太子殿下,我听见他嘲讽了。”   “唐任?”赵敛想起昨夜朱雀河对岸的场景,笑道,“彼此彼此,轮不到谁嘲讽谁。”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   因为工作突然有了调动所以好几天没来得及更新,太忙了…而且我有半个月没有申请榜单了。不出意外下周就可以按照以前的频率更新了~   祝大家生活愉快! 第190章 五八 绿枝渐稠(四)   李晔临没能出阁,辛明彰在李祐寅面前伤心了好几日。李祐寅有些无奈,但他暂时还不能改变什么。   “太子在冠礼上做了蠢事,恰好叫那些宰执瞧见,逮着来训我,我也实在是无法。若是强叫润珍出阁,宰执官员也不会如我愿的。你放心,等风头过了,润珍还是要出阁的。”他说。   辛明彰有些含泪:“润珍有错,是我教导无方。他们要怪,尽管来怪我,何苦要说润珍如何如何。太子是官家封的,这会儿又说太子不好,不就暗地里讽刺官家吗?我不是怕旁人说润珍、说我,我只是怕他们说官家,我不愿听见他们说你。”   李祐寅一听果然开始不悦了:“没有人敢说我不好,你就放心吧。不过此事确实是他们抓住了润珍的把柄,我着实不好再说什么。”   辛明彰明白他的意思了,非常失望,连话也不说了。   李祐寅怜惜地擦干辛明彰的泪:“罢了吧,你这么不高兴,近日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我,我都补偿你。”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不过……”辛明彰用帕子擦去眼泪,“妾记得,下个月就是长宁郡主谢娘子冥诞。谢怀玘从前西征有功,是大周功臣。除了打仗,她还为官家挑选了无数良将,到现在西北还有她曾经的部将在为国戍边。若官家能在此时替谢怀玘贺冥诞,既可安抚边关将领的心,也能彰显官家的仁厚,有万利而无一弊。”   李祐寅抚她的手一顿,似在思量,但未有回话。   辛明彰又说:“妾只是说说,毕竟谢怀玘只是一女子,若是官家待她之礼过厚,宰执们还会有话要说的。”   李祐寅本没话说,但听到“宰执”二字,旋即板起脸来:“曹规全和张元熹还做不了我的主,我想替谁贺冥诞,难道还要过问他们的意思吗?”   他松开辛明彰的手,“谢忘琮确实有大功绩,她也是大周唯一一个女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亏待她。西北和平,谢忘琮有大功劳,既然她要过冥诞,我怎么会不顾昔日君臣情分?”   “官家所言极是。”辛明彰试探地问,“不知官家要怎么赏她呢?”   李祐寅反问:“你觉得要怎么赏最好?”   “我怎么敢说呢,说出来,相公他们又要来劝官家妇言不听了。”   “怎么会?这会儿是我们私下里说话,你有什么想说就说吧。”   如此,辛明彰才说:“谢忘琮是功臣,碍着女人的身份,又尚未婚配,死后也只能封个郡主。旁的功臣战死,至少也是个开国侯,可谢忘琮什么都没有。官家赏罚分明,连赵仕谋都能封个卫王,到谢忘琮这儿,怎么赏得这么轻了。”她向李祐寅作揖,“谢忘琮就是谢忘琮,不只是鄢王之女。女人替国家戍边打仗,难道就只能封一个郡主吗?”   李祐寅不吭声,但手里玉珠转得飞快。   “谢忘琮的功绩,一点儿都不比鄢王谢公差。”   “你想给谢忘琮封王?大周还没有女人封王的道理。”   “从前没有,如今便有了。封了她,官家就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辛明彰直起身,郑重说,“人固有男女之分,可在功绩面前,哪非得分清什么男男女女?官家若是能抬一抬谢忘琮的名号,不以男女论功绩,能不能再得一次天下女子的心?这天下,不止有男人。”   李祐寅默然良久,说:“依你见。”   *   谢承瑢早晨独自去建国寺观瞻法事、祭拜父姐。   从前他来寺中拜佛时,只觉神佛遥远,心事不可听;今日他来,见宝殿中金佛,忽感惶恐难视。   他不敢抬头见佛,一与佛像对视,心里那些羞愧、敬畏,就全部冒上来。他觉得喘不过气,直到离了宝殿,才稍微好过。   经声像挥不去的烟缠绕着谢承瑢,他回头,望见宝殿檐下那一行: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神佛真的能度一切苦厄吗?   “施主。”   谢承瑢反应过来,原来是一僧人。   “大师。”他双手合十地同大师行礼。   僧人和蔼道:“寺中有净罪塔,施主若心不定,自到净罪塔走一遭,或许了然。”   谢承瑢恭敬说:“我非心不定,只是多惶恐。不知如何面见神佛。”   “心不能定,实则神不能定。身被神困住,不得开解,佛祖如何听你困惑。”僧人笑笑,说,“我愿意陪施主走一走,化解疑虑。”   寺中种满绿竹,风穿林而过,听得几声响。   谢承瑢闻着檀香,走过几条巷道,就来到建国寺的净罪塔。此塔共九层,檐角悬铃,每有风过,铃晃成音。   “绕着走三圈,心静虔诚,自述罪过。”僧人温声说,“先忏悔,再求愿,如此,神佛可闻。”   “好。”谢承瑢要往塔下去,看大师不跟,便问,“仅我一个人走么?”   “凡人总是身孤,或许一个人走,会更自在。”   “是。”   谢承瑢走过净罪塔,塔里面的木鱼声越来越清晰。他不敢乱望,顺着路走,诚心回忆自身的罪过。   他最大的过,是身为武将,沾血无数。杀孽过重,即便现在不敢再握刀,也终不能洗干净曾经的罪恶。他想要为不能归家的亡魂哀悼,欲引经书超度。   走过第一圈,又到第二圈。他想,他其次的过,是不能再为国效忠了。为人臣,先奉国而后奉君,国之根本在民,臣当以奉民为任。现在他已经完全抛下了曾经的一切,可到深夜,还是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没办法再为大周戍边了。   最后一圈,是忏悔自己的不孝。母亲在世时,他尚年少,不能侍奉;父亲在世时,他刚愎自用,忤逆父亲,不知悔改。父亲身死,他不能为父亲殓尸,父亲下葬,他不能为父亲引灵。子欲养而亲不待,非要等父亲不在了,他才后悔没有好好侍奉过父亲,是他的过错。   走过三圈,他内疚不已,却没有眼泪要流。他仰头看着塔尖,其实该死的人是他,但他还苟活在这世上。   僧人问:“你数清自己的过错了吗?”   谢承瑢答:“我错太多,至今已经无法数得清了。”   “众生平等,佛祖不会因你有过就抛弃你。有过,心虔志诚地悔过,再去弥补,以德来抵过,就可以了。”   谢承瑢听见头顶的占风铎作响,他不解地问:“倘若我这过错,今生永远都无法弥补了,又怎么办呢?”   僧人说:“弃恶从善,勿妄勿念,放下执着,怀悔过之心,有改正之行。舍去罪恶,摆脱困境,才能成为‘我’。”   “成为我。”谢承瑢气馁说,“我从来没有一刻是‘我’过。”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静下来过。你的杀孽太重,身心完全被罪恶束缚,你走不出来。”   谢承瑢再次凝视大师,双手合十说:“我该如何做呢?大师。”   僧人说:“能洗清罪恶的人只有自己,只要你真心地悔过,摆脱曾经作恶的自己,来世也能有福报。”   谢承瑢拜道:“多谢大师指点我。今日有许多心得,不知大师法号,来日若还有不解,还想来问您。”   “贫僧法号延慧,能遇施主,算是缘分。建国寺中有竹,竹有气节,一如施主。”   谢承瑢从寺中巷子再出来,又看见宝殿外匾额的五个字。   “度一切苦厄。”他喃喃念道。   “昭昭。”   赵敛早已在竹叶下等着他了。   夏日的光摇在叶上,铺了一层影子在赵敛的肩背。他和树影融为一体了。   有时候谢承瑢在想,是不是他早已经死了,而现在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影。   他走向赵敛:“下朝了?今天很早。”   “这还算早么?已经很晚了。”赵敛同他作揖,问,“法事观得如何了?去拜过阿姊和爹爹了吗?我还有空,可以再去拜一拜。”   “你为什么同我作揖呢?你跟我之间,还得作揖?”谢承瑢不明白。   赵敛说:“阿昭先是阿昭,后才是与某人有关的人。”   谢承瑢恍然大悟:“阿昭先是阿昭。”他黯然道,“二哥,你一见到我,就知道该怎么和我说话。你知道我的七情六欲,你知道我的困惑。”   “寺庙清净,最能养人。从前你不爱来,都是我替你求东西。这回你自己来了,就不必我再替你求什么了。”   “你知道我困惑什么,所以叫我来?”   赵敛说:“这几年你老是纠结在那些事上,日渐消瘦,我同你说千万遍,你觉得我是在安慰你。不如你亲自走一趟,自己体会,总比我教你体会的好。不过也不能全信,佛说的东西,我也不是完全……”他话未说尽。   谢承瑢伸手拂了一把竹叶,说:“你总比我还要知道我。”   赵敛骄傲说:“我当然知道你。”   叶影落在阶上,谢承瑢一脚踩在影子中。   “去见见你阿姐和爹爹吧,我还没有拜过呢。”赵敛也踩住叶的影子。   谢忘琮与谢祥祯的牌位供奉在建国寺的孝奉堂中。牌位是官家和皇后请的,谢氏也没有后人能来立牌了。   大约是功臣该有的礼遇,孝奉堂供奉的几乎都是大周故去的臣子,有大半是为国战死的武将,徐武烈、寇武勇都摆在里面。赵仕谋并不在列,曾有人提起要在奉孝堂为他立牌位,官家以沉默驳回了。谢承瑢也不在,他如今还背着“国贼”的恶名,不得被供奉。   谢承瑢跪在父亲和阿姐的灵位前拜了三拜。堂中没有人,他说话也自在。   “儿子不孝,既回到这个是非之地,又无扭转是非之力,让爹爹和阿姐失望了。”   他给父亲阿姐点了香,道,“谢氏因我蒙了羞,是我的过。愿来世还能有机会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   赵敛冷不丁冒了一句:“本朝冤案难平,若要洗清冤屈,或许要等到下一个官家。”   谢承瑢瞪圆了眼,震惊道:“你说什么?”   “这儿没有旁人,别担心。”   “你要吓死我,你才刚回京就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   赵敛很疑惑地问:“什么叫大逆不道?”   谢承瑢看着他;“这话就叫大逆不道。”   赵敛笑起来:“你都不当官了,还这么想。”他拿香来燃,悠悠说,“昭昭,最上面的人是你的仇人,你可以不用以德报怨。”   谢承瑢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对爹爹和阿姐说:“今后有段日子不能到你们坟前祭拜了,请原谅我的不孝之心吧。”   赵敛也对岳丈、阿姐三拜,后就出了孝奉堂。   “方才进来我见宝殿中大佛都重塑了金身,问了寺里的大师。大师说,是皇后喜佛,所以下令重塑。我听说,建国寺的僧人日日都要去皇宫陪伴皇后念佛。”谢承瑢说。   “皇后喜佛?”赵敛反应了半晌,“神佛慈悲,众生平等,这也是皇后殿下迫不及待想要看见的吧。”   【作者有话说】   赵谢不是在闹别扭~ 第191章 五九 玉楼金阙(一)   五月的天也怪,白日还出太阳,到晚上又开始下雨。   从建国寺回来,谢承瑢就一直闷闷不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屋外的雨哗啦啦浇了满屋檐,他什么都听不见。   谢承瑢没有在看书,他在发呆。他在想今天所见的,寺庙里的占风铎,还有竹林叶影。忽然间,有血喷到竹叶上,锋利的竹叶尖滴落大颗血迹,金宗烈惨白的脸就在竹叶后面。   “谢同虚……你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玉楼金阙?”   雨还在落,偶有雷声,窗外映着长廊的暖灯,这是唯一能见的亮光。   谢承瑢觉得整个脑子都紧绷起来了,他只能盯着窗外的光看,他努力地想走回人世间。   “珗州……”他看着晃悠的灯,“玉楼金阙,我什么时候留恋过玉楼金阙。”   他困了,趴在桌上才想睡一会儿,书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赵敛探头进来,对着书案小声地喊了一声:“阿昭?”   “你来了?”谢承瑢坐直了,“奏疏已经写好了么?”   “才写完。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怎么坐在这呢?”   谢承瑢隔着屋里淡淡的光和赵敛对望,很久他才说:“本来想看书的,后来又不想看了,我想睡了。”   赵敛在门外招手:“走吧,回去睡吧。”   夜深了,长廊里很安静,就只有雨滴落阶的声音。谢承瑢边走边观了一会儿雨,便听赵敛说:“官家要给你阿姊封王。”   “封王?”   赵敛点头:“大约是在你阿姊生辰的那一日。已经在紫宸殿辩过几回了,文官们都说女人做不得王,但官家还是力排众议。”   谢承瑢思考了半晌,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犒赏功臣?但该赏的都已经赏了。”   “他不还有人没赏么?”赵敛停下来,“该赏的要么赏得不够要么没赏,不该赏的倒是赏了很多。”   “没赏,你说我?”   “那不是么?”   谢承瑢很轻松地笑笑:“那你说赏我什么?人都死了,还能赏什么?”   赵敛“哼” 了一声:“死个屁呢,活得好好的。身前生后不都是名么?你阿姊该封王,你呢?”   谢承瑢逗他:“我封土里了。”   赵敛一听,马上生气了:“懒得和你说了,你封土里了。”他不搭理谢承瑢了,走得飞快。   谢承瑢追上他,看他真的不高兴了,马上来哄:“我口无遮拦还不行么?人人都以为我封土里了,其实我封你家里了,不对吗?”   “可我说的是认真的啊,官家就该要赏你,不是么?”   “是是是,你气什么?这不是还没赏么?”   谢承瑢还在笑,赵敛看得也不得不笑了:“我气你胡说八道,什么叫封土里了?你咒别人,别咒自己行吗?”   “当然,我怎么会咒自己呢?但我确实是……”   赵敛脸落得真长,他意思是别说了。谢承瑢当然不说了,他捂住嘴,从指缝里说:“睡觉去吧,二哥。”   “以后别说死死活活的了,我都跟你说了一万遍。”   “你明明才说了九千遍。”   谢承瑢挽过赵敛的手腕,“其实有时候胡乱说说也好,太谨慎了反而不成。”   赵敛撇嘴:“你有理的,我说不过你。”   *   六月初一是谢忘琮的生辰,李祐寅也如了辛明彰的愿,追封谢忘琮为定王,追封典就定在这日。   谢忘琮的衣冠冢是在建国寺中,为表对功臣的厚爱,李祐寅和辛明彰亲自来建国寺祭拜,寺中被禁军围住,戒备森严。   赵敛被封了节度使,就和节度使们一起烧香。他看见谢忘琮的牌位了,又见边上谢祥祯的灵位静静,香燃在灵台上,有几股烟萦绕着“谢”字。   没有谢承瑢。   兴许在官家眼里,谢承瑢已经不算是谢家将了吧。   “怎么没有谢承瑢呢?”有个节度使小声地问。   旁边有人说:“他是罪臣,罪臣怎么能在这里呢。”   赵敛盯着那人看,不经意间被香灰烫了手。他下意识甩开香灰,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被香烫了是好事,你不要急着掸。”   “林刑部?”   林珣笑着作揖:“好些日子见不着你人,一下朝你就跑,我还想找你叙叙旧。”   “找我?”赵敛也作揖,“官人想和我叙旧,来我家里找便是了。”   “下回我来,总之今天见了,能谈会儿天。”   林珣正好与其他节度使对拜,拜完之后他道:“在下始终觉得人死魂在,在灵前说些不好的话,到底惊动故人。”   那说罪臣的节度使有些尴尬:“是。”   赵敛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作声。   等礼毕,众人都散了,赵敛也打算走了。不知道林珣又从哪里钻出来:“赵官人,很急着回家么?”   “不急的。”赵敛说。   林珣叉手:“恰好再拜一拜。”   站在谢忘琮灵前,林珣感慨不已:“定王封得好,一语双关。”   “功臣封赏不当止于郡主,男人与女人并不该有差别,这是谢怀玘应得的。”赵敛说。   四下人少,林珣也谨慎,挨着赵敛说了两句:“功臣,应当有功臣的优待。漏了任何一个,都不算是优待。”   赵敛淡淡瞥了他一眼,假装不明白。   林珣又问:“定王迟了三年,平反昭雪,又该迟几年才能到?”   赵敛环视四周:“你话里有话?”   “我就是为了让你听出来,除了你,还有谁愿意听。”林珣悲哀道,“不瞒官人,我视同虚如手足,他走了,我为他吃素吃了三年。谢怀玘能等来一个王,谢同虚难道不能等来清白吗?”   赵敛打量了林珣几眼:“你敢在这里说这些,不怕官家削了你的官?”   “我不怕,你怕吗?”林珣伤感地望向灵位,“说什么功臣,手刃金宗烈的难道不是功臣?官家这是偏心哪,随着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抹去谢同虚所有的功绩。最当追封为王的不当是他吗?我替他不值。”   “功过如何,自会有后人评说。”   “你真以为如此吗?我们的生平,是写在史书上的。他们想让史官怎么写,史官就得怎么写。如若谢同虚已经被钉成了奸臣,又该怎么办呢?我身为文官,不能为他洗清冤屈,实在愧疚难当。”   赵敛良久不言。他等着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说:“谢同虚当然不是奸臣。”   林珣幽幽:“那他的牌位,该在孝奉堂供着,那些本来属于他的清白、荣誉,也一样都不能少。”   他二人对视一眼,不必表明,就已经明白彼此心中的意图了。   “观忱,你归了京,就注定要趟这趟浑水,即便你不想,也会有人逼着你的。你家世代为官,听的、见的,比我要多得多,就算我不说,你也能是能懂的。”   赵敛把指间的指环捂热了。   “与其被人胁迫着,倒不如自己来选。占得先机,将来做事,才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林珣直言。   赵敛问:“我若非不趟这趟浑水呢?我就必须要选择什么么?”   “你觉得你有能力,能让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吗?你做不到的。”林珣挺直腰背,一改之前感伤模样,“这不再是从前的朝堂了,现在的朝中,明里暗里都在斗!跟君斗,跟臣斗,斗来斗去,好像不斗,你就是伪君子,你就是故作清高。有时候我羡慕同虚,他终于从这样的明争暗斗里解脱了。可我又不羡慕他,他分明没有过任何不臣之心,却被人摁死了,不得翻身。”他朝谢忘琮再拜,“观忱,我不过是希望有个人能替谢同虚伸冤,不说追封为王,好歹洗清他叛国的污名。他该有怎样的身后待遇,一样都不能少!你同他感情深厚,当比我更希望如此。”   赵敛默默良久,说:“我是想为他平反,却也不做乱党。”   “让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算是乱党吗?”林珣同他叉手,“他们想和太子殿下争权,他们想篡逆!可只有太子殿下才是正统,其余人都不算。其他有篡周之心的人,都是谋逆。”   赵敛说:“选太子,当从贤。”   林珣旋即说:“太子殿下最贤德。”   赵敛不作声,他在脑中反复思量。   即便是太子殿下不贤德,他也没得选了。   “只有扶持太子殿下,谢同虚的冤屈才能得以昭雪,其他人,都不能替谢同虚翻案。观忱,你自己好好想想,若你愿意,知会我一声,我也就明了。你若不愿,不同我说,我也能明白你的意思。”   赵敛看见手上被香灰烫红的印子:“太子殿下是官家择定的皇储,我身为官家的臣子,当奉官家旨意。”   林珣听罢,立即抱拳说:“我与二郎一道,愿互相为伴。” 第192章 五九 玉楼金阙(二)   赵敛还朝一月有余,仍不得告身。他也不急,慢悠悠等,终于到七月,官家才传口谕要见他。   酷暑磨人,烈阳悬顶,在太阳底下站着,不到半刻就汗流浃背了。   赵敛叉手候在殿外,有时瞥眼,就看见外头花坛里种的几株蜡梅树。   夏时,蜡梅都长绿叶,不认识蜡梅的都以为是别的花树。赵敛仔细看那几株蜡梅,正好内侍王求恩从殿里出来了,恭敬对他说:“节使,官家召见。”   “多谢中贵人。”   赵敛方才迈步,还不舍地望了梅花一眼。   “这是官家种的梅,”王求恩说,“原先有两年没开花,去年冬日忽然又开了。蜡梅不开花,我们都担忧它不行了,谁知道它又活了。”   “是官家照料得好。”赵敛说。   王求恩笑说:“官人请进,官家有棋局未解,指望您去瞧一瞧呢。”   方一进门,赵敛先看见李祐寅摆得那些花花草草,还算生机;又见一座灯架,正有四十九盏灯燃着。   赵敛特意躬了身,收收自己的个子,低头去见官家。   崇政殿里寂静,偶听棋子落枰。李祐寅低头看棋,手中攥了两颗子,磨着,很久才放在棋盘上。他听见脚步声了,屏了一口气,缓缓移眼。   “臣赵敛拜见官家,望圣安。”   李祐寅指尖叼了一颗棋子,叩着,很快落到手掌心。他看了很久赵敛的肩臂,终于说:“赵卿不必拘礼。外面天热,难为你在外面晒那么久。只是我下棋下入迷了,他们又不敢喊我,这才冷落了你。你不要怪罪我。”   赵敛道:“回官家,臣来此奏对已是无限荣幸,再多等也不要紧了,又怎么会怪罪。”   “你还是怨我了,观忱。”李祐寅摸了一颗棋子,“你坐吧,我知道你很会下棋的,从前我们不就对弈过   吗?你陪我再下一回,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韦霜华来给赵敛端凳子,赵敛非等李祐寅叫他坐了,他才敢坐。   冰就在赵敛边上,不断冒出凉气。他分外清醒,却也装得个不清醒的模样。   “这几年,我总是一个人下棋。自己与自己对弈,其实非常没有意思。我总是能知道自己下一子要怎么落,反而没有下棋的滋味了。”李祐寅说。   赵敛捏了一颗黑子,就着这局棋继续下。他特意思考半晌再落子,且真诚地说:“要是官家需要臣,臣可以日日来陪官家下棋。”   李祐寅笑了一声:“观忱是武臣,武臣要练兵,怎么能每日来陪我下棋呢?旁人知道了,也会骂我的。”   “官家是仁君,怎会有人怪罪官家呢。若真有人如此,臣会站出来替官家解释。”   “你怎么说?”   “是臣非要缠着君上下棋,罪在臣,非在官家。”   说话间,赵敛落了一子,堵住了白子。   李祐寅良久都没有再落。   “多年不见,你的棋艺长了。”他说。   赵敛从容回答:“在西北十三年,臣未有一日下过棋。这一回是官家故意让臣,臣就斗胆,顺着官家的台阶下了。”   “哈哈!”李祐寅大笑,“你当真没在西北下过棋?十三年,一次也没有过?”   “没有过。”   李祐寅不语,笑容也凝住了。他又落一子,正色说:“观忱,当年谢祥祯在延州失利,是你及时带兵增援。那时候你先给我上了一道请罪札子,我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你说的话。你说,你始终都没有忘记大周对赵氏的优待,你要为大周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赵敛拿棋子的手一顿:“是。”   李祐寅意味深长地凝视他,直直锁着他的目光,不准他看向别处:“你始终都没有忘记大周对赵氏的优待,是怎样的优待?”   赵敛并没有一丝变色,他平静说:“自太祖皇帝起,大周就一直优待赵氏。大到宅邸,小到衣食,赵氏子女读书习字,赵氏做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周官家赐的。臣从小在这样的庇护下长成,如何能忘官家的恩赐,又如何敢忘。”   “哪怕我把你贬到西北十三年,你也毫无怨言吗?”李祐寅叩响棋子,下在棋枰上。   赵敛语气万分恳切:“官家不是贬我,是历练我。西北能磨臣的性子,官家是想让臣学到更多,又怎么算是贬呢?再说怨言,臣决不会生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怨言要生。臣感激官家,愿举全力,为官家效命。”   李祐寅似笑非笑,围死了黑棋。他指着棋子说:“你瞧,你光顾着和我说话,输了。”   “官家棋艺远胜于臣。”赵敛叉手,“官家会一直赢的,臣会一直输的。”   殿中寂静良久,李祐寅慢悠悠把棋子收了:“你回京这么久,我一直都没给你个差遣。一来我想让你好好歇歇,路途奔波劳累,实在辛苦。二来,我一直没有想好该授你什么职。步军司还阙一个管军,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现在你休息好了,那就给你吧。”   赵敛立刻起身跪拜:“谢陛下隆恩。”   李祐寅把白棋丢进棋盒中,漫不经心说:“授你什么职位倒是次要,卿有大才,才能要用在正道上才是。步军司并不好管,你初还朝,好歹做出些成绩来,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赵敛出了崇政殿,对着太阳才感受到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蜡梅就晒在太阳下,叶子好像卷了,蔫蔫的,没有生气。   “赵官人。”   身后有内侍叫赵敛,他回过身:“中贵人。”   韦霜华笑说:“官家为庆您升迁,特送您两盒玉棋子。还望官人尽心,替官家好好看管步军司。官家说不必谢恩了,外头热,官人早些回家去吧。”   赵敛对崇政殿又拜了三拜,喊道:“多谢陛下!”这才接过那只剔透的玉棋盒。   “官家说,官人既很会下棋,今后也不必遮遮掩掩了。”韦霜华说。   赵敛叉手:“便请中贵人答复官家,臣铭记于心。”   出了宫门,赵敛手下的小厮早已牵马在等他了,他也没在意,随手就拉过缰绳,忽听旁边人唤他:“二哥。”   赵敛一转头,竟然是谢承瑢。他惊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还到这儿来?”   谢承瑢戴着帷帽,捂得严实,倘不凑上去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是他。   他说:“你这么久不回来,我闲了没事做,就来接你了。”   赵敛更加后怕了:“你今后少到这儿来,我实在是很担心。马车呢?怎么不坐个马车来?”   “给你省钱呢,就不坐马车了。”谢承瑢说。   赵敛的手伸进帷帽底下,钻上去,轻触碰谢承瑢的脸:“快回去吧。你要是热到哪里去,我就省不了钱了。”   两人一起上了马,快行到南门大街。天热,街上也没几个人,都懒散着避暑去了,赵敛同谢承瑢说话也方便。他说:“官家叫我去管步军司,嘱咐了我两遍,要我好好管,但没有说给我兵权。”   谢承瑢皱眉:“看来步军司有棘手的人在?”   “步军司两个管军,不就是都虞候秦书枫,还有那个伏雁军两厢厢主的唐任么?”   “唐任和秦书枫关系一直都好,他二人同在步军司,若心存不轨,肯定能惹出许多祸来。现在无战事,这些禁军练兵肯定不如之前勤了。”   赵敛说:“军队一没了斗志,士气肯定涣散。又不练兵,还能做什么?不过秦书枫一直都是规矩的人,也不能出什么岔子。”   谢承瑢并不认同:“秦书枫守规矩,唐任未必守。唐任要是不规矩,秦书枫是纵容他,还是揭发他?”   赵敛还在思索,谢承瑢却突然指着前面:“金铺!之前我给你买的指环,就是在这儿打的。”   赵敛转过脸,望过铺下的匾额,笑说:“怎么,想换指环了?”   谢承瑢点头:“我想给你十个手指头都戴满了,富贵。”   赵敛啧声说:“那不是富贵,那是有钱没处花,闲的。进去看看吧,我迁了官,给你买点好东西。”   金铺人并不多,里头加上店家统共五个人,站得都散。赵敛进门,那店家仰首看见一身紫衣,登时喜上眉梢,招呼道:“官人请进!官人要买什么?”   谢承瑢随意看,才走过一只柜子,见那头站着两个人。他觉得很面熟,又仔细看了,才发现竟然是唐任和一个女人。   唐任头戴玉冠,身披灰袍,腰间环玉,手正揽在娇人细腰。他的手指上下乱动,有时摸到女子的腰臀,被女子一掌拍开。他的嘴巴亦不老实,说话就说话,非贴着女子的脸,眼神迷离,非常好色。   女人就不必说了,很漂亮,不过有多漂亮,谢承瑢并不敢多看。   “望什么呢?”赵敛察觉他没有声了,凑过去看,也看见了唐任。   谢承瑢说:“我不好呆在这儿,回家去吧。”   却不想,唐任已经注意到他们了。   “赵观忱?”   唐任立刻松了搂腰的手,接着就摸鼻子。摸完鼻子,他才想起来到赵敛面前作揖,“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二郎!瞧你这身打扮,是刚从宫里回来么?”   赵敛自然地把谢承瑢护到身后:“唐管军。我是刚从宫里回来。”   “这是?”唐任疑惑地往他身后瞟,却被赵敛宽阔的肩膀挡个严实。   赵敛坦然说:“这是拙荆。”   唐任恍然大悟,急忙相拜:“见过嫂嫂。天这么热,看来嫂嫂是接二郎回家的?”   谢承瑢捂紧自己的帷帽,不自在地要出店门。门口小厮也焦急地垫脚看他,早已把马牵过来了。   “二郎和嫂嫂情深如此,实在叫我羡慕啊。”唐任嘿嘿笑,“天热,不如我请二郎和嫂嫂吃些凉饮吧?”   赵敛婉拒说:“不了,我已经叫人在家里制了。”他不想唐任再提谢承瑢,便将话头转向了那边的女子,“这是官人的娘子吗?”   唐任回头看了一眼,清了几声嗓子,没回答,反而说起别话:“之前不一直说要请二郎吃酒吗?今日遇见是缘分,倒不如这就去醉仙楼走一趟?带上嫂嫂?”说罢,他又扭过脸去瞅帷帽下的脸。   “要吃酒,也是我请官人吃。不如改天吧,我娘子怕热,这就要带他回去了。改天我请你们吃酒,如何?”   “倒也成。”唐任乐呵呵笑,又说,“那不说了,天热,快些回去吧。”   他目送赵敛出店,那颗悬在头顶的心猛地放下了。就这短短工夫,他已经冒了许多冷汗。赵敛走远之后,他恶狠狠盯着店家质问:“赵二到店里来,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店家无辜说:“小的不知那是赵大官人。”   “他穿那么显目的紫衣,你不知道?哪个穿紫衣的进来,你都得说!你让我怎么说你!”   唐任气坏了,浑身上下都冒火气。店家哪敢吱声呢,就说:“下回记得了,下回一定记得了!”   “官人。”那女子贴上来,“就一个赵二而已,你何必动那么大怒呢?”   “就一个赵二?你不知道赵二是谁?”唐任鼻子出气,转回到柜前赏金,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你方才看清赵二边上站的人了么?”   女子说:“奴看见了。”   唐任纳闷道:“我只听说赵二跟谢承瑢好,这谢承瑢死了,赵二哪还来的娘子?借尸还魂了?”   女子并不懂唐任在说什么,追着问,却被唐任不耐烦地打断了。   “我同你说,有用么?挑你的金,挑完就走,少问那么多。”   唐任闷着想了好久,回忆方才的背影,还是觉得不对劲。莫非赵敛又娶了别的女人?可那身影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女人。难道是谢承瑢?但谢承瑢没有那么瘦,且他已经死在火海中了,赵敛还能欺君不成?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来,他最担忧的是赵二多管闲事,四处说自己好色,到时候再捅到官家那儿去,他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官人,我要这个!”   软香又来蹭唐任的怀了,他根本烦不了那么多,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赵敛也必然好色,都色到男人身上去了,可比他严重得多。 第193章 五九 玉楼金阙(三)   赵敛升了官,不知道多少人赶着到韶园送礼,把这小园子外圈都围满了。他知拿人手短、吃人手软,自然不会收,全都打发人退了回去。   傍晚,林珣和赵敬都来他家里拜访,礼倒是没送,空着手就来了。   赵敛笑说:“旁人送礼排满路,我亲哥哥倒是什么都没给我送,连个茶都不给我买?”   赵敬同笑着,拍他好几回手腕,才说:“前几回送你那么多,你都忘了?这回我偏不送,回头等风头过了,我再补上。”   “不要你补,我说了好玩的。也不要人给我送,官家赏赐我的那些,园子都堆不下了,哪还能装得下别的。”赵敛请林珣进来,“做了好吃的,夷玉瞧瞧如何。”   就坐下来一起吃了晚饭。   谢承瑢并不在席中,赵敛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还活着,自然瞒得严实。但思衡在,韶园里小厮不多,今夜他是来帮着倒酒的。   “你和纪风临同时还朝,官家是对你们抱有极大的期待,不然怎么一个做了管军,还有一个做了四直都虞候、勾当皇城司公事。”赵敬说。   话才说完,思衡就伸臂来替他斟酒。赵敬看见那张和谢承瑢七八分相似的脸,颇不自在,护着杯盏说,“够了,不能多吃了。”   林珣笑眯眯看,接着赵敬的话说:“纪风临虽只做四直都虞候兼勾当皇城司公事,却直掌宫中禁卫,也算是高官了。”   “是不是高官,只看品级是远远不够的。”赵敛把思衡面前的酒杯挪到自己跟前来,轻声说,“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晚些时候我去找你,有话同你说。”   思衡下意识揪住衣服,点头说:“是,我走了。”   林珣望着他背影远去,纳闷道:“前几日我听人说你成了家,是真的吗?是你和思衡?”   赵敛边给林珣倒酒边问:“是谁说的?”   “传的人可多了,也不记得谁是第一个了。是真的?”   赵敛笑了一下:“你觉得呢?”   林珣觉得不上来。他看赵敛并不是很想回答,自己就不好再问了。   赵敬也纳闷,他想起来赵敛刚才和思衡说晚点去找他,莫非是?   “发妻去世,请其兄弟姐妹作续,倒也没什么。”林珣说。   赵敛没说话,他把酒壶里的酒都倒完了,回头看了一眼长廊外挂着的灯。   酒没到尽兴,碍着明日还有早朝,夜还未过一半就都得散了。   韶园树多,夏天了尤其惹虫,四周皆是虫鸣。林珣有些害怕这些虫,到处挥手要赶,嘴中嘟囔:“可别过来!”   “虫都呆在草里,不会往人身上爬的。”赵敛说。   林珣似醉非醉地瞟他一眼,反问道:“你就这么笃定,虫不会往人身上爬吗?”他大笑说,“二郎,人是猜不透虫的心思的,这虫不捉,迟早会爬到你身上。到时候咬你一窟窿,你怎么说呢?”   赵敛知道他明里暗里在说什么。他问:“我没捉过虫,不知先捉哪一只?”   林珣和赵敬对望一眼,认真说:“哪只蹦得越高,就先捉哪只。捉虫之前,切记与虫划清界限,否则就分不清彼此了。”   赵敛拱手,恰走过一截没人的长廊。他说:“我与纪风临升迁,到底是要请嘉王吃酒的。他早在我刚还京的时候就叫我了。”   “吃酒归吃酒。”赵敬掩唇,“你不好单独叫他,就张罗着百官一同去。你刚做管军,不要做得太分明。”   “是。”赵敛送哥哥和林官人出门,摇手呼唤,“下回再会。”   *   赵敛与纪鸿舟同办了升迁宴,请朝中六品及以上的官人吃酒。因请了客,便不算是不赴嘉王的约,李元澜也无甚好说。只是这宴遭人眼红,面对面说话都笑嘻嘻的,背过身又开始议论纷纷了。   说的话无非是“过于张扬”、“狂妄自大”,又有人私底下嘲讽赵敛、纪鸿舟武人身份,粗犷鄙陋之人罢了。   赵敛别珗州太久,这些官人们似乎都已忘记他功臣之后的身份,更记不起他曾是珗京最风光的公子哥,就只晓得他是个野蛮的武夫。   赵敛耳朵好,偶尔听几句风言风语,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酒足饭饱了,就要开始肆意谈天了。十几个好喝酒的聚在一起比划,对赵敛起哄说:“二郎得了这么高的功绩,这是名和利都有了?”   赵敛装傻充愣地胡笑,便有人以为他是真的傻愣。   “二郎这么拼命地在西北杀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京入朝吗?”不知是谁问起。   赵敛摸着酒盏,仰头饮尽了,反问:“谁不想做朝官?这不当是为官之人的志向吗?”   提问者喝得多了,说话摇头晃脑。他说:“人各有志,所谓志向,不过就是‘名’、‘权’、‘金’、‘色’,总之我是为了名!”   话音未落,有人就嘲笑他:“酒喝多了,真话都出来了!官人你是为了名!”   “人为名死!谁不想青史留名?‘豹死留皮,人死留名’[1],人若无名,死了,就算是孤魂野鬼,谁都不知、谁都不晓喽!”那人豪放地挥手臂,有些斗鸡眼地看赵敛,“我是为了名,二郎是为了什么?你可别说什么都不为!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自己吗?”   赵敛直直看着他,并不回答他的话。   崔伯钧方才一直在边上看,插不上话,现在场面尴尬了,他就装熟络地凑上去,说:“二郎至今没娶妻,应当不是为了色。”   桌上哄笑一团。   赵敛也笑,他始终抱着酒杯,像是醉了,却脸不红心不跳。他嗤笑说:“谁说我没有娶妻?”   崔伯钧并非没有听说过赵敛娶妻的传闻,不过挖苦套话而已。他试探地问:“所以,先前旁人说二郎已有妻室,是真的了?”   “你瞧你喝多了不是?你都已经听人家说,还要来问。”赵敛把酒杯推向他,“你糊涂了,还不自罚三杯?”   酒楼中的灯迷离恍惚,崔伯钧晕在这样的烛火中,窘迫地发不出声。他思虑再三,还是喝了三杯酒。   “二郎既然已经娶了妻,为何不昭告天下呢?”刘宜成问。   赵敛并不忌讳:“因为我的娘子是个男人,我同他永远不能真的成婚,也就一直没说。”   酒桌上突然安静了,纷纷不言。刘宜成当属最坐不住的,因为赵敛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了。   赵敛朝这些官人作揖:“各位见笑了。”   各人脸上都发僵,因为这样的结合,在他们眼里叫“私通”,不太好看。也不算是触碰律法,就是叫人别扭而已。   还是李元澜替赵敛解的围:“二郎是性情中人,其实娶男娶女都是个人所愿,我们外人又如何道呢?总之我今日是第一回 知道二郎成婚了,就以此酒贺二郎新婚吧。”   边上人见了,都不好再驳三大王的面子,也跟着一起饮尽。   崔伯钧落个脸在旁边看,酒喝了几轮还沉不住气。他见赵敛醉醺醺地要趴下,忙在他耳边问:“娶妻,娶的是谢承瑢吗?”   赵敛完全泡在酒里了,连眼里都闪烁着几分醉意。他就睁着这双醉眼:“你喝糊涂了,谢承瑢不是已经死了吗?被你烧死在牢里了。”   崔伯钧压不住怒意:“我说了无数遍,不是我放的火!”   “功是不是你请的?捉拿逆臣,就地正法,才三年,都忘了?”赵敛嘲讽说,“你是第一个笃定他是逆臣的,他一死,你把他征西所有的功全都收入囊中了。”   “放你的屁,那是我应得的!你不必嘲讽我,谢承瑢不就是逆臣么?你还有什么资格替逆臣说话。”崔伯钧坐不住,起身要离席。   恰在此时,赵敛忽然攥住他的手:“是不是逆臣,你这张嘴说了不算。”   崔伯钧愕然:“你还想替他翻案不成?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死,你偷梁换柱,把他保下来了?”   赵敛咧开嘴发笑,他一把搂过崔伯钧的肩,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臂中。   方桌上人还在喝酒,没注意先前他二人窃窃私语。这回倒是注意到了,看这架势,以为只是打闹。   “我同崔大郎想要的,其实是一样的。”赵敛靠近崔伯钧的额头,大声说,“崔郎在建兴年间出去打仗大胜而归,朝廷赏赐的财宝无数,堆得满屋子都放不下!我呢,我什么都没落到,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我这人俗套,就爱这些珠宝,最爱靠自己鲜血换来的钱财。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如此?”   崔伯钧一瞬便知他想说什么,挣扎说:“我打仗,可不是为了钱!”   赵敛圈崔伯钧圈得更紧,好像要把那只手膀给拆下来。他一字一句说:“只有靠自己手挣到的功绩才最让我踏实,不然,我是惶恐至极,彻夜也难安啊。”   崔伯钧霎时红了脸,使劲推开他:“二郎喝多了,把我当娈童了。”   “我可不喜欢娈童,也只有你这样的人会张口闭口都是娈童。”赵敛整理衣襟,“诸位见笑,我同崔郎少时相识,难免亲密些。”   李元澜和刘宜成都看着,崔伯钧不能摆脸,便顺着赵敛的话说:“二哥说得对,我与二哥少时相识,一同长大,自然熟悉对方。我可太清楚二哥的本事了。”   赵敛从容说:“你清楚就好啊。”   酒又过几巡,才渐渐准备散了。这些官人喝醉了不少,走路歪歪扭扭,边唱着歌边回家去,赵敛和纪鸿舟则在酒楼门口目送。   已经过了子时了,想必连京城的狗都已经睡了。偏偏赵敛还没睡。他有些烦躁,下意识把碍事的宽大的袖子卷起来,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二郎。”   赵敛循声望去,是李元澜。他作揖说:“三大王。”   李元澜和赵敛、纪鸿舟作揖:“还没走,酒间人多,我想着和观忱、风临说会儿话,就留下来了。”   夜有微风,三人伴着风行,小厮在后跟着,有马蹄踩在砖上。   李元澜说:“方才席间我听二哥和崔郎较劲,深感歉意。崔郎性子直,说话也多半不过脑子,若是恼到了二郎,我实在是羞愧难当。”   “我同崔伯钧较劲,怎么为难到了三大王?”赵敛佯装不解,“我与他也算是自小一阵长大的,我知道他的性子,他也知道我的性子。就是喝多了酒逗个嘴,也无妨的。”   “是么?那就好了。”李元澜说,“我与崔郎很熟,这熟人之间么,多少是有些牵挂的。我对观忱、风临都有牵挂,对谁都是一样的。”   “三大王为人敦厚平易,这正是我与观忱敬仰之处。”纪鸿舟拱手,“我与观忱初还朝,还有些不足处,说话不经脑子,请三大王担待。”   李元澜笑道:“这有什么?”   又一阵走过朱雀桥,李元澜说:“从前我被困在宅第中,很少能观朱雀河的夜景。幸好有官家体恤,我才能同寻常人家一样,自由在宅中出入。”   “官家宽仁,正因有官家的仁政,才能有现世的平稳。”赵敛说。   “是,是。”李元澜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叹息,“我只盼,这样的盛世,能久一点;也盼着大周的国祚,能久一点。”他说完才想起来捂嘴,“你们瞧,我喝多了,竟也这样口无遮拦。”   赵敛说:“这是大周子民的心愿,我也愿大周的国祚是千世万世,世世盛世。”   李元澜感慨万千:“夜水因月而闪,月的光辉照水,月能长久,水因此也能长久。”   赵敛和纪鸿舟望向朱雀河水。   他们只看见活水中的残月,有时柳叶拂水,那残月就被打散了,好久都不再见。   李元澜意味深长地笑,说:“我要回去了,二位官人就送到这里吧。”   “三大王慢走。”   赵敛遥望李元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终于松懈下来:“他是想做月亮。”   “他怕我们尊别的月亮。”纪鸿舟舒展手臂,“可天上,就只有一个月亮啊。”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新五代史·王彦章传》。   勾当皇城司公事一般由武臣和内侍充,定十员,韦霜华和刘梦恩也兼勾当皇城司公事。   皇宫守卫由殿前司、皇城司、军头引见司一起负责,纪鸿舟涉其中两司,官职都不高,但权力非常大,所以说是“直掌宫中禁卫”。(仅限本文哈) 第194章 六十 浊流不清(一)   七月初六是赵敛报到步军司管军的日子。   新官上任,巡查军务,这是他今日要做的事情。带着他绕军营的,是刚从地方还朝的将领韩昀晖。   赵敛记得韩昀晖,原来同谢承瑢在一个营,非常照顾谢承瑢。前些年因守秦州不利,韩昀晖被贬至偏远州县,也有许多年不曾回京了。   赵敛念着这份恩,又以为韩昀晖初回京,使不上什么心眼,所以待他也比较真诚。   “步军司原先有管军二位,一是步军司都虞候秦书枫秦大官人,二是伏雁军两厢都指挥使唐任。步司伏雁军有阙员,应有五万人,实有两万两千人。”韩昀晖说。   赵敛正整理帐中兵书,听到实数,吃惊道:“一半都没到?这几年珗州没有募兵吗?”   “建兴伐西折损太多,克复后,只募过一回兵,还是募殿前司的兵。”   “步军司战力本就不如殿前司,有五万、没五万,都差不多。”赵敛把书擂好,才见书下压的一封书信。他见署名,“谢有棠”,不由皱起眉头,“谢有棠是谁?原来步司副都指挥使的亲信么?”   韩昀晖看这上面的名字,想起来什么似的:“管军记得延州马步军都部署宋稷宋将军么?”看赵敛舒缓眉头,他又说,“这就是宋将军的大儿子,原名宋泓。宋将军要驻延州,便把年仅十二岁的小宋泓留在了军中,本是跟着定王的,奈何当年定王征西,一去不归,就留这孩子在步军司了。”   “怎么,他怎么又改姓谢了?”   “定王和同虚都无子,谢家无后,”韩昀晖颇唏嘘地停顿,“宋将军念着当年和谢家的交情,就把宋泓过继给同虚做儿子了。”   赵敛瞠目:“啊?”   韩昀晖没看出来他的愕然,还自顾自叹息说:“宋将军嫌谢姓缀泓不好听,就改成谢有棠了。”   赵敛还是有点儿震惊,嘴角忍不住一抖:“所以这个谢有棠,其实是谢同虚的嗣子?”   “是。”   赵敛一怔:这不扯呢吗?阿昭今年才三十三岁,儿子十九?这个人是阿昭的儿子,那是他的什么?也是儿子?宋稷这么好心,直接过继给谢忘琮不就得了。   他把细微的惊悚表情憋回去,问:“谢有棠在军中是什么军职?这信是给我的,还是给上一任步军副都指挥使的?”   韩昀晖说:“谢有棠是伏雁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之位已经阙了很多年了,应该是留给你的。”   “你把谢有棠叫过来,我亲自问他。”   没过多久,韩昀晖就把谢有棠叫到赵敛帐中。   赵敛还坐着写奏疏,余光瞥见一精瘦身影走进来。他微微抬眼,望见来人那双穿破的军靴,再往上,就是被刀枪刻过无数回的带有磨痕的甲衣。   已经完全没有宋泓的样子了。   “管军!”谢有棠抱拳,“在下谢有棠,参见管军!”   “谢有棠?”   “在下谢有棠。”   赵敛丢下笔:“你是宋稷宋大将军的儿子?”   谢有棠摇头:“我是谢将军的儿子。”   “哪个谢将军?姓谢的将军可多了,珗州还有五个谢将军。”   “我是……”谢有棠小声说,“我是宜阳郡开国侯谢公的儿子。”   赵敛很不满意地皱眉:“说这么小声,很难启齿吗?”   谢有棠避开赵敛严峻的目光,继续摇头说:“不是。”   “连你爹爹是谁都说不清,那你还写什么告发信,告发上官?”赵敛把压在手底下的信摔出来,“你要向我告发唐任?”   谢有棠咽了一口唾沫:“是。”   赵敛看谢有棠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有气无力,不喜欢。他打发谢有棠:“行吧,你可以走了。”   “这就走了?您看过我的信了吗?”   “想来就是小孩子胡闹,你凭什么告发你的上官呢。”   谢有棠不服气了,走上前来郑重说:“什么小孩子胡闹?我认真告发的,伏雁军两厢都指挥使唐任,沉溺女色,私带女子入营,行秽乱之事。军规有言,闲人不得入军营,更不得在营中纵情声色。步军司有如此管军,军心士气,何以振作?您说我不告发,珗州禁军不是完蛋啦?”   赵敛欲言又止。   谢有棠挺起身板,一字一句说:“我都亲眼看见了,唐任把女人带到营帐中,歌舞乐彻夜未息,众将士围在帐子边偷听,到天亮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我就听见那些偷听的将士们说……”   “说什么?”   谢有棠和赵敛对视了好一会儿,对视完他的脸也红了。他把信抽回来:“管军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赵敛眼疾手快把信压在手掌下:“话不说完,还有人吃饭吃到一半吐出来么?”   “那您不是不帮我吗?”   赵敛服气了:“我方才问你,你是谁的儿子。”   谢有棠看这话不得不说了,就跪下来:“我是先宜阳郡开国侯谢公的嗣子。虽没有见过父亲几面,却深知他的英勇。我知他是忠贞为国的人,不会在战场上擅权夺柄,更不会通敌叛国。我告发唐任,是看不惯他的作风,步军司伏雁军曾是我父亲的心血,现在他走了,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帐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赵敛终于抬手,示意谢有棠坐下。毕竟他还不能完全接受谢有棠成了谢承瑢嗣子一事,所以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这小孩儿口中的“父亲”就是谢承瑢。   “唐任是常带女子回营吗?”他问。   谢有棠答:“是,隔三差五,恍若无人。”   “秦管军不管他?”   谢有棠愤愤说:“秦管军同唐任交好,蛇鼠一窝,如何管得?”   赵敛又问:“你觉得我能信你吗?若是你诬陷大周管军,又怎么说?”   “若我有谎,以死谢罪,我下去见我父亲了!”   赵敛笑了一下:“那你也未必能见。唐任既然有此荒唐行径,你能不能当场逮住他?”   “当场?”谢有棠为难说,“唐任狡猾,又有新长官上任,他只能是蠢,才能再犯。”   “那我不管,你既然告发,就一定要拿出十足的证据来。你去抓他个现行,不然就算是在背后肆意诬陷,我饶不了你。”   “可……可唐任若不敢再有动作怎么办?”   “我并非夜夜都在军营,唐任却不能常常不在。他忍不住了,自然会再犯,总之你去抓他,就算是三更半夜,我也能赶过来。”赵敛看着谢有棠,想了想还是说,“我和谢同虚,是最好的朋友。谢同虚是大周最优的武将,你既然已经做了他的嗣子,就不要畏手畏脚的。你姓谢,谢氏从不是前怕后怕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姓谢。你若是不行,就还叫宋泓吧。”   谢有棠听了有些不快。他近距离盯着赵敛的脸,从那墨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忿恨的模样。   “怎么,不服气?”   谢有棠绷着腮帮子说:“我能姓谢。”   “那好,你只管放手做,证明你能有资格做谢同虚的儿子,其它的就交给我吧。”   傍晚回家前,赵敛特意去唐任的帐子边转了一圈。谢有棠就跟着他,近了帐子,闻到里面那股淡香,马上厌恶说:“我到现在都能闻到他帐子里的脂粉味,真恶心!”   “恶心的不是脂粉味,是唐任。”赵敛拍了谢有棠的后脑,“别恨错人了。”   “是。”   赵敛关切地看着谢有棠,莫名有责任心涌上心头。他问:“从前是谁带你的?”   “原来是张延秋张将军代管步军司诸事,后来秦将军来了,我就跟着他了。说到带我,也没什么人带我,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   “那没入营的时候呢?读过书吗?写过字吗?”   谢有棠如实说:“读过两年书,字写得不好。”   “近日呢?近日有没有读书?”   谢有棠羞愧起来:“从了军,我就再也没有读过书了。”   赵敛冷哼:“九年不读书,脑子用不上,以前学的也忘光了,那不就相当于什么都不会吗?”   谢有棠一听他说得那么直白,耳朵根子都红了:“可我每天都想着如何耍枪,没有工夫读书。”   “谢同虚日日都读书,他在学堂的日子不过几个月,这十几年却读了上千卷书。入了营,他白日里忙得吃不上饭,可夜里还要发奋。三衙管军尚且如此,你身为一个小小的军都指挥使,怎么能说自己没有工夫读书呢?”   “读书读书,可能我不是读书的料。能打仗不就行了吗?挥枪还不至于挥不动。”   赵敛笑了,因为他莫名想起了年少时为自己不想读书找的那些借口。谢有棠问他在笑什么,他说:“我帐子里有兵书、文籍,你挑基本简单的先看,我隔几日就来考你。你答不上来,我就拿戒尺打你。”   谢有棠吓一跳:“啊?可我不是读书的料啊。”   “你读一下不就知道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了。”赵敛严肃地说。   谢有棠觉得赵敛强人所难,但又不得不这么做。罢了,多读书总归是好的,最起码父亲就爱读书,他想。   到了马场,谢有棠远远看见夕阳下策马扬鞭的将士,龇牙咧嘴笑了:“珗州的马场太小,肯定不如边关的平原开阔吧?”   “珗州的马场确实很小。”赵敛说。   谢有棠眼睛都亮了:“我也想去西北骑马。”   “你想去西北?”   “是啊,我想去。”谢有棠兴奋地说,“我就是想为大周戍边。”   赵敛点头:“你倒是很有志向。但你光着脑子去西北,肯定戍不了边。”   谢有棠白白被泼了一头冷水,非常失落:“看来您一定非常喜欢读书了。”   他坐下来,把屁股边的草乱拔一通,“来步军司,是因为父亲,想去西北,也是因为父亲。”   赵敛在上面看谢有棠的头顶,有点搞不太清楚:“你哪个父亲?”   谢有棠语塞了:“当然是谢公!”   “哦,你是为了他。”赵敛也盘腿坐下来,“怎么,你这么崇拜他么?”   “那是自然。”   一提起谢承瑢,谢有棠就得意地笑,“小时候我见过他,就在宫宴上。他个子很高,那个时候我才到他腿,他伸手就能摸到我的头。他长得很斯文,说话也很斯文,慢悠悠的,问我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他还会同我一个小孩儿作揖,其他人可不会。起初我都不知道他是武将,还是我生父和我说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发誓,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武将。”   赵敛也很得意:“他确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没多久,谢有棠就不再笑了:“后来他就……没了,被人冤枉致死了。他是大英雄,我不相信他是叛国贼,他怎么能是叛国贼呢?”   “他当然不是。”赵敛道,“他是这世上最英勇无畏的人了。”   “那自他走后,您也会思念他吗?”   天将要暗,远处橘色的天挂着几片红紫云,赵敛仰望着那几朵云,哝哝说:“总是思念。”   谢有棠也说:“我也总是思念。我生父对我并不算好,他对我很严格,也不给我好脸色。后来他把我过继给了谢公,我很高兴,至少现在我的父亲是个好父亲了。”   “你都没做过一天他的儿子。”   “话虽如此!”谢有棠嘿嘿笑,“可我会做他的好儿子。”   【作者有话说】   啊~谢有棠亲爸宋稷就是喜欢琮姐那个,琮姐喜欢海棠,所以他给自己儿子改名“有棠”。但宋稷这个人还是比较死板,没有过继给女人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把自己儿子过继给小谢,这样谢有棠还能顺带祭拜琮姐。   小谢已经三十三岁了,这年纪放在那个年代都能当爷爷了,所以叫他“谢公”也是正常的~ 第195章 六十 浊流不清(二)   傍晚,赵敛临家门口才听仆从说宫里来的中贵人正等着他,他匆匆进门,在堂中见到了入内内侍省都知韦霜华。   夕阳将尽,还有最后的蟹色的光洒在木制的长廊里。有绿植顺着木柱伸出头,浸了千万点的绿。赵敛的黑色靴子踩过廊下净砖,他的身上带了一片绿叶,随着走动落到地上。他踏过地上夕光,方经过一道门,转身折进去。   韦霜华就站在那里等着他。   “中贵人。”赵敛作揖,“不知韦都知过来,让您久等了。”   韦霜华穿了一身灰袍,戴幞头,总是叉手,笑眼盈盈。他也恭敬说:“赵官人。”   二人互相拜过,韦霜华才说:“官家知道官人军务繁忙,特意叫我别去北营找您,亲自到家里最好。其实也没有等许久,等着等着,您也就来了。”   “是我疏忽。”赵敛对旁边的仆从说,“为中贵人倒茶。”   “不用倒茶了,已经有人替我倒过茶,还有余温。我来,就是替官家送东西,带句话,妥当了,我也就走了。”韦霜华道。   赵敛叉手听谕。   “官家叫我先问官人,酒醒了吗?”   赵敛看起来有些心虚:“回官家,酒醒了。”   韦霜华又说:“酒醒就好。官家说,‘二郎是功臣,朕这几年对功臣确实有很多疏忽,二郎心中有怨言也是应当的。朕特意送来一盒明州产的上等珍珠,共一千零八颗,愿共结君臣之好,消弭卿心不平’。”   赵敛惊愕道:“臣不敢有任何怨言,不过是酒后胡言乱语而已!臣有过,望陛下责罚。”   “官人这话,我会替官人传达给官家的。礼已送到,官人就不要推辞了,安心收下吧。官人是克复西北的功臣,这一箱小小的珍珠,还是受得住的。”韦霜华把玉箱的珍珠亲自递到赵敛手上,“官家还有话说。官家问,‘二郎答应朕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做到?’”   赵敛说:“最久两个月。”   “官家说,至多一个月。”   赵敛思量半晌,答道:“臣领命。”   “话带到了,礼也带到了,我就要回去了。官人早些歇息着吧。”韦霜华欠身行礼,准备回宫了。   赵敛送韦霜华到韶园门口,目送韦霜华走远了,这才转身。   他手里仿佛还留着玉箱珍珠的重,不由心头一紧。   “二哥。”瑶前才从外面回来,看见门口的黄门了,以为有什么事,心里紧张。   赵敛倒是没什么紧张,他将珍珠的事儿说给瑶前听,瑶前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酒席上的话,莫非全都给官家听了?”   “你至于这么惊讶吗?官家肯定会知道的,他若不知道,那么该惊讶的就是我了。”   二人走进长廊,有很久都没有说话。   瑶前还在想珍珠的事儿:“官家当真以为你打仗是为了钱?所以送了一箱珍珠?”   “珍珠珍珠,官家心可是比珍珠还真。”   “官家的心,还真不一定比珍珠真。”   赵敛笑了:“这珍珠送给你?御赐的珍珠,似乎是明州产的,你要喜欢就送你吧。”   瑶前吓得摇手:“你敢送我,我还不敢收呢。况且我要珍珠做什么?”   “那你找个地方给我放起来,说不定将来我们家落魄了,这珍珠能救命。”赵敛把玉箱给他,“拿好了,这是御赐。”   “你倒是很想得开。”瑶前接过玉箱,感慨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珍珠,给我一颗,我也发达了。”   赵敛光笑不应,路过院子的缺口,忽然见院子里站了一排男童。约有八个,都是陌生面孔,瞧样子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来做工的。   正好眼前有小厮走过来,赵敛随手拉住问:“张妈妈新招的工?这也太小了,能做什么?”   那小厮脸一红,支支吾吾说:“哦,二哥,方才中贵人来找你,我就忘了说。这是……这是唐任唐大官人送您的……娈童。”   “娈童?”赵敛脸都僵了,“他好端端的送这些娈童给我做什么?”   小厮说:“唐官人说,二郎或许喜欢,所以……”   赵敛脑子一白,先想到韦霜华有没有看到:“韦都知看见了吗?”   “没有,他没到院子里来。”   赵敛松了一口气,又想到谢承瑢知不知道,再问:“那你们三哥知道这八个小孩儿么?他瞧见了吗?”   “瞧、瞧见了,唐官人一走,他就瞧见了,还问我呢。”   “你如实说了?”   小厮抖个不停:“那我怎么敢撒谎啊!”   赵敛脑子更白了,对那小厮的脑袋来了一掌:“你好啊,跟他胡说八道,回头我再收拾你。”话还没说完,着紧往屋子跑。   瑶前和小厮还在后面喊呢,问二哥去哪?二哥根本不回,只说“快滚”。   夜幕真的临了,屋子里已经点上灯了。这回脚底下踩的不是夕阳的光,是灯盏的光。   赵敛心惊胆战,蹑手蹑脚到屋门口,也不敢进去,就缩在门口偷看。他只看见屋里淡淡的烛光,却不见有什么人影。   人不在吗?还是已经睡了?他也不敢喊。   一个仆人从长廊经过,纳闷地问他:“二哥,你怎么不进去?”   赵敛连忙竖食指示意他噤声:“别说话。”   仆人当即懂了,但还是问:“二哥,张妈妈托我来问你,院子里那些男童如何处置?”   赵敛想了很久,还没想出来呢,长廊那头就已经传来问话:“问你怎么处置呢,你怎么不说话?”   他抬起头,原来是找了很久的谢承瑢。   “昭昭,我找你呢。”赵敛嘿嘿望他,“你吃过了吗?”   谢承瑢也嘿嘿笑:“吃过了,我饿了,所以没有等你。”   “没等我也不要紧,你饿了就自己先吃。”   “吃吃吃,你怎么就想着吃啊?”谢承瑢打算往屋子里走,边走边和门外的仆从说,“和张妈妈说,收拾几间屋子出来给这些男童,毕竟是人家好心送来的,也不能委屈了。不然,你们二哥哥面子也过不去。”   仆从忐忑地点头:“知道了。”   赵敛问:“收拾什么屋子,随便将就一夜,明天我不就把人给弄出去了?”   谢承瑢说话软绵绵的,没劲:“唐大官人送你的宝贝,你不仔细瞧瞧,不是驳了人家的兴?”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你最好仔细瞧瞧,里里外外都瞧瞧,瞧好了。”   仆从听得脸红心跳的,马上跑了。   “你看,你把阿福也吓到了。你要我怎么瞧?”赵敛关了门,小心走到谢承瑢跟前,又是倒茶又是讨欢喜,“喝点茶,才吃完饭,解解腻。”   谢承瑢并不喝茶,反而认真打趣赵敛:“怎么瞧?你怎么给我瞧,就怎么给他们瞧呀。你不是很擅长这回事吗?”   “我怎么擅长,可别弄错,我一点儿都不会。”赵敛坐他边上的凳子,准备挽他手,却被他避开了。   谢承瑢问:“看来你已经见过了?那八个小孩儿?”   赵敛如实说:“是见过,远远瞧了一眼,大约知道是男孩子。”   谢承瑢哼了一声:“我说呢,二哥哥怎么一到家也不忙着吃饭,原来光看美色就看饱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反问,“我说得对不对?”   “当然不对,首先那不是什么美色,其次我也没有看。”   赵敛还在捉谢承瑢的手,好不容易捉到了,拉在怀里。   谢承瑢紧盯着看,一言不发。他有点不高兴,但偏偏赵敛不正经,惹得他一点儿也怒不起来,总想笑。   “你想说什么?”赵敛问他。   谢承瑢撤回手:“我什么都不想说。”   “我要真去瞧了他们,你怎么办?”赵敛把他手拉回来,又问。   谢承瑢憋不住笑了,顺着推他一掌:“你去瞧吧,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赵敛咯咯笑,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唐任送给我这些娈童吗?”   “还不是你在酒桌上说的,你好男色?”   “非也。”赵敛把凳子挪近了,“我现在在步军司当差,是唐任的上上官。他怕我平日闲着没事看他,所以就送了八个娈童来,想要累死我。”   谢承瑢眉头一紧,低低骂道:“滚。”   “你叫我滚?”   谢承瑢气不过,很用力地把手抽回来:“我嬉皮笑脸的,你也嬉皮笑脸的?你不要和我说话了,赶紧滚,去找他们睡吧,睡完了,我们也就分道扬镳了,我明天就收拾收拾回家去。”   赵敛一见他真的生气了,立刻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我胡说的。我怎么会跟他们有什么,你给我九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躬身绕到谢承瑢面前,谢承瑢也不理他,别过脸又背对着他。他无奈地再绕过去,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有你一个就好了,这辈子都不想有别人了。”   “少说好听话,”谢承瑢怒起来,“咱们今晚都别说话了,一晚上都别说!”   赵敛装傻充愣地问:“今晚不说话,明早呢?明早能不能说话?”   谢承瑢竟然被逗笑了,随后赶紧收回笑,严肃道:“明早当然不能!明天晚上也不能,反正都不能。”   赵敛撇嘴:“你不和我说话,我就得憋死了。那我一夜都睡不好了,你再收拾行囊回家去,我更没办法过日子了。”他撒娇不够,还来伏谢承瑢的腿装可怜,“好哥哥,饶了我吧,我连夜把这群人送到军营里去,行吗?”   “你把这些十几岁的孩子送到军营?”   “那不然呢?男人从军,有什么不成?总不能一辈子都受人奴役吧,倒不如做回自己了。”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我管不着你,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赵敛枕着谢承瑢的腿:“你怎么管不着我,你当然得管我。别不高兴了,我知道你没有吃醋,你这么懂我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心呢?”   “我不知道你的心,你不要凑近乎。”   赵敛还在撒娇:“我心里只有你一个,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只有你一个。我就一颗心,装了你之后就满了,再也不能有别人了。”   谢承瑢终于笑了,他早就想笑了,反正这会儿赵敛也看不见。   “好了,我没有生气,逗你玩的。”他说。   赵敛抬起头来傻笑:“我知道你没生气。朝里这些官人很多都有奇怪的癖好,实叫人不齿。在他们眼里,无权无势的男人、女人,都可以被玩弄。我恶心这样,明儿一早我就找瑶前把人弄出去,安置到厢兵里。你觉得怎么样?若不满意,我还给你捱几遭踢,任你处置。”   “我不踢你。你说的是不错,达官贵人们巴结人,也用这些污糟的东西,只是可怜这些孩子们了。送到军营里也好,凡事靠自己,也不必看别人脸色。”   谢承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拉着赵敛起来,“去吃饭吧,这么晚了。” 第196章 六十 浊流不清(三)   赵敛拖着谢承瑢去小厨房吃夜宵,说起唐任。   “官家催促我早些打发了他,他是个蠢货,还爱在我头上撒火,我能放过他吗?”赵敛不悦地说。   谢承瑢说:“我看官家不止是想让你打发一个唐任,唐任上头是秦书枫,秦书枫上头还有别人,官家是想用你打发他们。”   赵敛问道:“你觉得秦书枫上头是谁?”   谢承瑢想着,舀了一碗汤到赵敛面前:“直觉告诉我,是三大王。”   “可秦书枫一直都非常讲究规矩,皇储当选嫡长子,他怎么会违背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去选三大王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行为做事皆为利益,有时初心可改,人也未必是一成不变的。官家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儿子,就算太子殿下再如何,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又怎么会让你去削去支持太子的势力呢?所以唐任和秦书枫都不是站在太子那里的。”谢承瑢说。   赵敛觉得也是,他喝了一口汤,说:“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官家今日还赐我一玉箱子的珍珠,问我酒醒了吗?”   谢承瑢笑笑:“官家也问过我酒醒了没。送珍珠是赏赐,是承诺,是默许,也是警告,这是官家会做的事儿。”   “我就是没有想到,官家让我一个月之内找借口弹劾唐仁和秦书枫,罢去他们在步军司的军权。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太子殿下还不能出阁,官家能不急吗?唐任无关紧要,随便找个借口罢了也就算了。秦书枫却不一样,他爹秦贯是驻守秦州多年的大将,掌秦州兵权,若轻易罢了秦书枫,秦贯如何?官家既引狼入室,再想赶出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总之这苦差事给了你,你得有个好办法,让官家好做,让自己脱身。”   这些赵敛都知道,他说:“办法总会有,我慢慢想么。”   谢承瑢唏嘘说:“君上永远都是君上,高高坐在那儿,想做什么,传个诏就永远有人替他做;臣下永远都是臣下,不仅要左右东西地跑,忙得焦头烂额,还得替天子挨骂。君臣,为何自古君臣就必须要如此呢?臣就必须要服从于君吗?”   赵敛道:“世间万物皆讲‘序’字,而这个‘序’该是如何的‘序’,却是前人定的。”   “我却觉得这不是正序。天下大权集于一人,若明者倒也罢,若非明者,天下如何?”   “那便是自源头始,选明君而已。”   谢承瑢不知道如何破局,似乎赵敛说法也算正确,便不再深究。   他见赵敛喝完了汤,又要去盛。   “我喝饱了,不想再喝了。”赵敛嘟囔,“有点撑了。”   谢承瑢放下碗:“那就不吃了,擦个嘴儿消消食。”他给赵敛递上一张帕子,又问,“你打算怎么打发唐任?”   赵敛擦了嘴,转过脸嘬了谢承瑢一口:“还要打算么?蠢货永远都有无数把柄,手指头一动,他就得死了。”   “死不死的,你以为这是在延州呢,想杀人就杀人?生杀大权永远是在官家手里,你不能越过他。你多走一步,就是下一个秦书枫了。”   “是,唐任也不是非要死,他死不死和我也无关。我只想让崔伯钧死,崔伯钧一定要死。”赵敛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官家想利用我除掉步军司那些势力,我能不能也利用官家,杀了崔伯钧呢?”   谢承瑢一愣:“崔伯钧是该死,可你想要他的命也不简单。”   “崔伯钧是站在嘉王背后的,除掉他,不过是吃掉嘉王势力的一步而已。他能给你安帽子,我为什么不能给他安?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赵敛淡淡说。   谢承瑢并不排斥赵敛的杀心,他内心深处也大约知道赵敛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彼此都不想揭开那一面而已。从前在外面,赵敛做得放肆了一些,天高皇帝远的还能瞒住,现在回了京,他若再肆无忌惮,一定会引起官家猜忌。何况官家本来对赵氏就不太放心。   “你做就做,心里要有数,不要太过火。”他叮嘱说。   赵敛说:“我知道。”   谢承瑢累了,打算叫阿福他们把碗收了,赵敛突然拉住他:“我肚子胀,你怎么也不给我揉揉了?你以前不都给我揉的吗?”   “小孩儿吃撑了才要人揉呢,你是小孩儿么?”谢承瑢无奈,敷衍地给他揉了,“现在还胀?”   “现在还胀,多揉一会儿就不胀了。说到小孩儿,”赵敛兴奋起来,“你知道吗?我今天才知道你多了一个儿子。”   谢承瑢差点被口水呛到,手也不动了,就贴在赵敛肚子上。他难以置信地问:“什么儿子?我什么时候有的儿子?”   “我也好奇,你什么时候有的儿子?”   “我没有儿子,我怎么会有儿子?你别逗我了。”谢承瑢板起脸,“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我没逗你,你确实有个儿子,叫谢有棠。不过是嗣子,有人心疼你们家,特意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你。”赵敛说。   谢承瑢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疑心问:“原来是谁家的儿子?又是谁给过继的?”   “原来是宋稷家的长子,名叫宋泓。是宋稷过继给你家的,说你家无后,送个儿子给你。”   “宋稷?”谢承瑢明了,“宋稷和我阿姐很好,这孩子应当是想过继给我阿姐的。可惜,大周没有过继给女人的道理,所就算在我头上了。你从何处得知?”   赵敛说:“在步军司碰到的,他算是我的部下,跟我告发唐任秽乱军营,私带女子入军,笙歌夜夜,无心训兵。”   “唐任好色到如此地步?这不就是送上来的把柄吗?”谢承瑢坐正了,“带女子入营不算是小事,又何况是在军营中苟且。你知道一个人么?原先也是步军司伏雁军的将领,也好女色,还吃空饷,后来不是被官家太后罢去丰州了么?他的上官也因此受到牵连,被罢兵柄,贬到外地。”   赵敛遥想着,并不做什么特殊的表情:“你说晏群?”   “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呢。你知道被晏群牵连罢权贬官的上官是谁么?”   谢承瑢心中隐隐不安:“是谁?”   赵敛平静说:“是我亲舅舅,当年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温公。”   谢承瑢呆了好半晌。他同赵敛认识这么多年,竟然从来都不知道赵敛母亲是谁,更没想着问过。他知道赵敛身世不俗,没想到是这么不俗,亲舅舅也掌握兵权?岂不是武将之间联姻?一时之间,谢承瑢不知所措,低头把赵敛没喝完的半碗汤喝了,没说话。   “饿了?”   “不是。”谢承瑢抱着碗,内疚说,“我也不是故意要提你伤心处,就当我没有说吧。”   赵敛笑道:“我没有伤心啊,不过是将实情告诉你而已。我的外曾祖父是大周开国第一个宰相,温家世代文官,但我舅舅喜欢习武,便从军做了武官。那时官家刚刚登基,我爹爹掌珗州禁军大半兵权,我舅舅身为步司副都指挥使,掌珗州另一部分禁军兵权。太后不信我舅舅,也怕我们赵家、温家真的联合起来,威胁到皇权,所以就找个机会把我舅舅的兵权收了。我舅舅在军中没有一丝过错,仅受了晏群等人的牵连,被贬钦州,最后是崔兴勇接替了我舅舅的步司副都指挥使。”   谢承瑢沉吟片刻,问道:“后来呢?为何没听你提过你舅舅?”   “因为太后不准我们提。”赵敛低头去拢谢承瑢的袖子,“舅舅太钻牛角尖了,他同太后上疏十三道自证清白,后来郁结难解,在上任钦州的路上病逝了。我娘自那之后身子也不好了,她被温氏莫须有的罪过缠身,也郁郁而终。”   谢承瑢双手合十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赵敛见他这样,十分淡然:“所以我早就把这些事看得透透的了,我知道官家永远不会真心待我们,所谓荣宠,也不过是他们想要用你而已。等你无用了,或是做大了,自然就会端去你。在我爹爹走的时候,我把这道理看得最明白。”   “阿娘被温氏莫须有的罪过缠身,是什么样的罪过?”谢承瑢怯声问。   赵敛缓缓说:“自然是所谓奸邪之说。想要舍弃一人,就只管指着他说是奸佞,让他愧疚得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只会在想,我分明不是奸佞,为什么他们要说我是奸佞?便在这样的困境中反复折磨自己,永远都走不出来。殊不知,这只是统治者制服手下人的手段而已。摧毁其心智,让他完全成了废人,就再也不会想着谋反了。”他转过脸,点着谢承瑢的鼻尖,“要是我,我是绝对不会纠结自己到底是不是奸邪的。他们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说我是奸佞,我一定做出奸佞的样子,给他们看。”   *   崇政殿内,李祐寅过了半夜还没歇息。   他正在读群臣上表的文书。这些臣子弹劾太子、皇后,言语激烈,耿直无比,叫他无招架之力。   李祐寅深知这些人的用意,是明里暗里希望他再择新太子。可是他没有别的儿子,又能把太子传给谁呢?而这些奏疏就差把“择嘉王为皇储”直白写在上面了!是想让他选李元澜做皇储,将来继承皇位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想到这里,不由气急攻心,突然将奏疏摔在地上,吼道:“悖逆!悖逆!”骂到一半,咳喘不止。   韦霜华见状,急忙递来帕子。   李祐寅对着帕子咳,居然咳出血来。   “官家!”韦霜华慌了,赶紧轻抚李祐寅后背,唤人来说,“去、去传太医!”   “不用了。”李祐寅喘息着摇手,“夜深了,不要惊动太医了。”   “可是官家……”   李祐寅仍是摇手:“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子,就算是太医日日在我身边也不得用。”   韦霜华倒茶给他,关切说:“官家这几日看札子都不舒心,恕臣妄言,还是少看多歇最好。”   “太子还没出阁,我不得不为他铺好将来的路。朝中大臣都反对润珍往东宫,甚至连凤仪阁都不愿让他走出去,我怎么能不烦呢?”李祐寅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先前皇后说要为润珍挑选适合的太子妃人选,不知有没有挑中?”   韦霜华说:“殿下挑中了几人,最终还由官家定夺。”   李祐寅喝了一口茶,又咳好几遍,这才说:“叫她一个人定了吧,成了婚,也好出阁了,他们也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先秦《六韬引谚》。   舅舅叫“温绛英”。   晏群这个事呢,在第68章 就隐隐约约有提过啦~ 第197章 六一 千金难换(一)   七月半的百官大起居,赵敛终于见到唐任了。   他平时根本见不着唐任练兵,偶尔问营里的将领,只得到回话:唐将军一直都在军营里。   赵敛叫谢有棠去摸唐任的动静,在不在军营,何时在的,来了多久,都要一一查明。后来谢有棠报告说,唐任这些日子都不在营,不过联合着营里的将领糊弄他而已。   不在军营,还能去哪?赵敛想,也许是化成苍蝇飞了,今天才能见到那只苍蝇。   “二郎!”唐任远远就瞧见赵敛了,提着灯笼便上前问好,“二郎早。”   “早。”赵敛作揖,将白灯笼稍微提高一点儿,映亮了唐任的脸。他一直带着笑,说话也和煦,“官人今天来得早,用过早膳了么?”   “用过了,方才在宫门口刚用过。二郎吃了么?”   “吃过了。”   唐任同赵敛并排走,一路欢快谈笑,未有半点生疏样子。赵敛也极好说话,凡有问必答,并不摆上官的架子,叫唐任非常惬意,警惕心也渐渐松懈。   快要到待漏院,唐任突然问:“在下前几日送给二郎的大礼,二郎觉得如何?”   赵敛脸一沉,把周围看了个遍,才作无奈神色:“官人还说呢,真是要害死我了。”   唐任疑惑道:“此话从何说起呢?”   “官人不知我已经成婚了么?你冷不丁地往我家里塞那些人,不是想害我,是如何?”赵敛语气轻轻,虽是责备话,却完全没有严厉的语气。   唐任自然知道赵敛心中不快,连忙赔罪:“是我之过!是我疏忽!我早该知会你一声,不叫你那样难做。”   赵敛摇手:“官人请我吃酒可以,送小倌就罢了吧。”   唐任灰溜溜地点头:“是,是。”他低头,暗自责怪自己思虑不周,可那日在宴会上,分明是赵敛自己说喜欢娈童,怎么就变卦了?他也不敢问,只得在赵敛边上长吁短叹。   “怎么了?官人不要自责,我并非有责怪官人的意思。”赵敛拱手,“我还要多谢官人好意,你送我的那些小倌,我都挪到厢兵那里去了。反正厢兵那里都缺人,我送几个过去,厢兵的将领还很高兴,也算是替我行了好事。”   唐任听此,倒也自在不少。他说:“我实在是不知内情,触了二郎逆鳞,这一定要负荆请罪,不然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赵敛笑笑:“好说好说,不如我请你来我家吃酒,此事就一笔勾销,且散了。”   “怎么还有我犯过,要二郎请我吃酒的道理?不妥。”   赵敛道:“官人有所不知,我初来步司,人不识、兵也不识,还得仰仗官人。我请你吃酒,又有何不妥?还是说官人不稀罕我的酒?”他笑意更甚,“酒差了些,可我是真心诚意要请官人的。”   唐任笑嘻嘻的,哪能在拒绝,便说:“自然可以。二郎想要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赵敛晃了一番手中白灯笼,悠悠说,“就今晚吧。”   下了朝,赵敛又如往日一样要去步军司营,方才出了紫宸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   这人着绿袍,个矮略胖,走路时,总要抬手扶一扶唇上的两瓣胡子。他是孤身走的,旁边并无官人近身。   怎么如此眼熟呢?赵敛觉得在哪见过他,可又没什么记忆。   “观忱。”林珣从台阶上下来,“观忱一会儿何处去?”   赵敛作揖:“去步司。”   “我正好也要去步司收些文书,随你一起吧。”林珣将笏别进腰带,看赵敛视线老往底下扫,遂也同往,“观忱在看陈复?”   “陈复?”赵敛终于想起来了,“我觉得他眼熟,好像在哪看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回忆起来了。”   林珣问道:“是旧识?”   “算也是。”赵敛下台阶去,“崇源年间被贬的刑部侍郎陈启,你还记得?”   “记得。”   “这个陈复,就是陈启的儿子。当年和我一起在杏坛书院读书的,算是同窗吧。”   林珣诧异道:“还有此事?我只知他是五年前才考上的进士,因名次不高,先到地方任了官,这几年才入京。他当时随着陈启一同被贬出京了。”   赵敛有些揶揄讽刺的意思:“陈复不是很会读书么?怎么五年前才考上进士?”   “依观忱所言,陈复的书当是读到脑子后面去了。”   赵敛笑了几声,仔细望着陈复的背影,问:“他现在是在何处当差?”   林珣说:“大理寺,现是大理寺正。”   “从七品的职事官?”赵敛思忖半晌,“从七品,是个好官啊。”   步军司营今早依旧没有晨训,赵敛才进来时,这些士卒正恍若无人地抱着盆到处跑,散漫无度,哪怕是副都指挥使来了,也全然当作看不见。有的人嘴里还叼着半只包子,训衣也不穿整齐,叽里呱啦地从大门面前跑过去。   林珣不由皱眉:“前几天才去过殿前司,还真是两番景象。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兵权还不在我手里,我如何管?”赵敛扬了令牌给门口守卫看,说,“这些兵并不怕我,他们只认秦管军和唐管军。”   “这也不成,你身为步司最高上官,他们怎么能这样待你?这很不合规矩!”   赵敛唉声叹气说:“算了吧,我来步司,不就当寄禄官一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门口两个守门的士兵默默听了,瞧瞥眼望了对方,并不作声。   步军司营很不干净,四处都是杂草。草生的高,约长到人小腿,脚踩进去,如同踩进深沟,摸不清地上有什么。不仅地上有草,那头还有几堆臭气逼人的草垛,天热,草垛子里面全是蚊虫,闻着人味了,就嗡着涌过来。   林珣见那片黑乌乌的虫袭过来,吓得完全失仪,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跳着就躲到赵敛身后去:“这么多蝇虫!那里头还能藏着烂肉不成?”   赵敛挥衣袖驱赶虫子,面无表情地说:“天污糟,有点虫是常事,你该习惯。”   “那是什么草堆?这么臭!”   “大概是步司战马的粮堆。”   林珣难以置信地问:“步军司有马?”   赵敛认真说:“步军司没有马。”   林珣恶心得要吐,一刻都不想多待:“快到人能坐的地方去!”   便紧赶慢赶地到帐子里。   赵敛的帐子收拾得很干净,还有淡淡香味。林珣一闻就知道,那是蜡梅香,谢同虚最爱的。   “你随意坐吧,一会儿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就行了。”赵敛说。   林珣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敢放心说话:“张相公的意思,是找找他们有没有吃空饷,所以叫我亲自过来一趟。”   赵敛倒了一盏凉茶,递到林珣面前:“又是吃空饷,这不是一抓一个准么?禁兵营的武将,谁不吃空饷?你要抓吃空饷的,在地方好做,放到珗州,估计要牵连不少人。”   “是,不仅不好连根拔,还容易树敌。不过武将中我们能用的人并不多,连根拔了,未必是件坏事。”   “兔子急了还咬人,你把他们逼急了,兵变怎么办?官家也担心的,若是真查出来什么,只会挑个软柿子捏了,其余的息事宁人。”   林珣也知道这些,他说:“眼下是形势逼人,要找他们的把柄有何容易,吃空饷是最准的了。”   赵敛道:“步军司早就有前车之鉴了,他们想要吃空饷,你绝对查不出来。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只要你安心等一等,就能成了。”   “什么办法?”   林珣出营的时候,外头的太阳正烈,直直照在他头顶,晒烫了他的官帽。   “官人慢走,若官人还有什么需要取的,下官亲自给官人送去。”赵敛作揖,又差人护送林珣出北门大街。   林珣自然也笑眼相接,说:“没什么要取的了,多谢管军。”   门口几个守卫看得还是很严,尤其是那两个,紧紧锁着赵敛和林珣不放,非等着林珣走远了才放心下来。   赵敛瞄了一眼门口两个兵,装作无事地走回营帐。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堆草垛上。   入了夜,步军司可就热闹了。原先练兵的校场已然成了篝火园,将士们围着火把起舞唱歌,夜夜都过成除夕。   赵敛虽在帐中,却早有人来替他听过校场的歌声,不必他亲眼去见。   “赵叔叔!”谢有棠气愤地跑进来,匆匆行礼:“叔叔,这不是我胡说的了,您听见校场的呼声了吗?那是他们在生篝火!军中军纪如此,将来若再有战事,如何行兵打仗?”   “我早在等你呢,”赵敛翻过兵书的一页,“前几日问你书,你没有答上来。这回我要再问你,你能不能答?”   “问书?叔叔,他们现在就在校场发疯,您不该上去就把他们一窝子全抓了吗?还要问书……问书能有整顿军纪重要吗?”   赵敛颔首:“当然,我问你书,比整顿军纪要重要得多。你过来。”   谢有棠很不情愿,扭捏着上前,说:“您问吧,我努力答。”   赵敛把手里的兵书反扣于桌面,严肃说:“《鬼谷子·谋篇》,背给我听。”   “背给你听?《鬼谷子》?”谢有棠忐忑地汗直流,“要背?从头到尾都要背?”   “是啊,你这几日读了这么多遍,还背不下来吗?背。”   谢有棠身上冒了好多汗,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怕。他也背不上来,断断续续的,想了前句忘了后句,中途还要赵敛提醒。提醒一回,就挨一手板,打完了,继续背。   “人之有好也,学而顺之;人之有恶也,避而讳之,故阴道而阳取之也。”他摸着自己红肿的手心,哆嗦说,“故……故……”   赵敛仰头盯着他,一直把戒尺左晃右摇地摆给他看。   “故什么?”   “故……”谢有棠知道故不上来了,主动把手伸出去,“请打。”   “请打?故去之者纵之。”   “哦哦,”谢有棠想起来了,“故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   赵敛打断他:“可以了,不用背了。”   “不用背了?”谢有棠笑起来,把手背过身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赵敛问:“你刚才背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   赵敛不能急了:“啊什么,问你是什么意思。”   “故去之者纵之,大约就是,去之……则纵之。”   “废话,你说了和没说一样,我当然知道‘去之者纵之’的意思是‘去之则纵之’。”   赵敛又要打谢有棠手心。谢有棠他吓得直喊“叔叔”:“我好好想想行吗?我仔细想一想,就想明白了。”   “故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想要除掉一个人,就要先放纵,抓到他的把柄再一举清算。懂了吗?”   “哦!”谢有棠明白了,“所以叔叔要先放纵他,再好好清算他,是吗?”   外头传来笑声与脚步声,赵敛警觉地抬眼:“躲到书架后面去,快点儿。”   谢有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躲起来,一会儿唐任就掀帘进来了。   “二郎!”   【作者有话说】   陈复第一次出场在第6章 ~ 第198章 六一 千金难换(二)   天色昏暗,帐外火把的光趁掀帘的时候闯进帐中。有人影踏近,稍带来些淡淡的香味。   “唐将军。”   赵敛松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着唐任,“我等将军许久,不是说到我家里吃酒么?怎么一天都见不着你人?”   唐任与赵敛面对面站着,起初还不能反应。等回过神来,他才说:“我一直在帐子里忙公务,忘了,这不是才想起来么。二郎勿怪我。”他看赵敛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又试探说,“方才我从校场回来,怎么看见有人在喝酒跳舞?实在是太有损军纪了!我直接将带头的几个都关起来,全部都打军棍了。”   “喝酒跳舞?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怎么将士们都庆贺起来了。”   “二郎一般夜里不在军中,总之我是日日都在的。从前并没有这么无礼过,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反正我已经教训过了。”唐任抱拳,“今天我得知刑部尚书林官人来军中视察,万一有什么叫他误会,可就不好了。”   赵敛从容说:“林刑部过来,是向我讨从前在均州漏的处罚士兵的文书,倒不是为了步司的事。怎么,你是听说他来过?”   唐任一愣:“是。”他摸了一下鼻子,“我不是在帐子里么,也没人敢来打搅我。这不是林刑部走了之后,我才知道么。是我失责,不能亲自来迎林刑部,是我的错。”   “你跟我还客气?单是因为我的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赵敛慢悠悠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天热,我替你斟茶?”   “不用,不用!”唐任站在那儿,手不自觉地乱抚,“二郎,校场那群人,我已经替你处置过了。”   赵敛点头:“我知道了,你不是已经同我说过了吗?不必太过苛责,反正下了训,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唐任听了,果然松了一口气:“是。”   两个人在帐中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提起夜宿军营中的事。赵敛说:“我一般不宿在军中,大约太阳落山前就走了。今天若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已经睡了。”   唐任笑笑:“我是想着要跟二郎去喝酒,这不是公务忙起来,忘了么。二郎不要怪罪我。”   “你瞧瞧你,怎么如此胆战心惊的,我是那样不好讲话的人吗?”赵敛无奈,“将军忙,我也忙,这忙起来确实忘了事,我自然能理解。现在也不晚,等你忙完,就跟我一起走吧?”   既然赵敛给了台阶下,唐任也不好说什么了。他陪笑说:“好。”   赵敛让唐任先在军营门口等着,唐任不明所以,但也出去了。等他走后,赵敛把谢有棠叫出来,叮嘱他赶紧背书,明天继续来问。   谢有棠不理解:“您要跟唐任喝酒?”   “怎么?”赵敛抱起袍子,“你偷听了?”   “我不用偷听都知道了。您怎么跟他去喝酒啊?可别说是逢场作戏。”   赵敛笑了:“你挺聪明。”   谢有棠不明白,他追问道:“那我怎么办?我还要继续盯着他吗?”   赵敛想了想:“你先把书背了,回头我再想你怎么办。”   韶园很远,和北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骑马也要快一个时辰。夏夜也燥,行在马上,总有无数心里话要发泄。不知是谁先说起来的了,总之是越说越熟络。   赵敛说:“从前我回均州守灵,卖掉了家中所有房产,唯独这一处园子留着。”   “为何?莫非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回来?”   “倒也不是。这是处好园子,有山有水有桥,虽离宫城远,但十分清净。我实在是太喜欢了,舍不得让给别人,就一直留着了。”   唐任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说:“二郎喜欢的园子,一定有了不得之处。”   “说是了不得,不过是远了清净而已。将军也知道我的,我不爱凑热闹,有时候家附近太吵了,我反而不自在。所以最好是无人打搅我,我听不见,也就当作看不着。”赵敛用下巴点着前面竹林,“快到了。”   唐任往远处看,有几盏暖色灯笼随夏风摇晃。竹叶成影,一道一道刻在泥中。   他想着赵敛那一番话:“二哥真是听不着,就当作没发生?”   赵敛笑了一声:“我就算听到了,也懒得管。旁人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既不想管,还不如不听、不见,让自己快活。”   “二郎好心境,或许我也该学一学。”   早有小厮在竹林口等着赵敛,过来牵马。赵敛说:“这条道漂亮,心烦时多走走,就能静下来了。”   唐任跟随他走,见林中竹影婆娑,冷月斜倚,果真静下来。他望林中偶见的兰花,还有园子大门的梅,不禁感叹:“梅兰竹,二郎高雅。”   “是内子喜欢这些,我就种了。”   “二郎和嫂嫂真是琴瑟和鸣,我实在羡慕。”唐任说。   “人生难逢知己,也算是幸事,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将军的自在惬意。不用遮遮掩掩地做事,行为豁达,豪放不羁。”   唐任大笑:“是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这人倒不爱安稳,喜欢闯荡,若非要安稳下来,我反而不自在了。”   赵敛笑而不语。   到了园中一同吃酒,有夜风伴月,常有蝉鸣,十分惬意。景好,心自然也静,渐渐地就不再抱什么警惕心了。   唐任原想着,赵敛无故请他来吃酒,必有话说,谁知吃酒只是单纯的吃酒,到吃醉了,赵敛还是没说其余的话,遂愈发好奇。吃完了酒,他还觉得不对劲,踉踉跄跄走到韶园门口,故意不雅地对赵敛打了一个酒嗝。   此举无礼,谁知赵敛根本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真是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唐任直截了当地说:“二郎,我是有些看不透你。”   “什么看不透?”   “为何吃酒只是吃酒呢?”   赵敛扶着他,意味深长道:“吃酒当然只是吃酒,不然将军还要我做什么?”   唐任搭他的肩膀,走路都不稳,无意踩中一颗石子,差点儿要跌下去。   赵敛马上拉了他一把:“小心。”   唐任沉默了一下,又说:“不瞒二郎,我是有些怕你。你刚来步司,我是你手底下的将,我怕你对我太过苛刻。”   “都是从下面走上来的,我深知将军的苦楚。能让一步,还是让一步的好。”赵敛说。   唐任更不明白了:“我很早就听人说你驭将有方,难道这就是你的驭将之法?”   赵敛答:“延州那一套,自然不能用在珗州。天子脚下,各个都是富贵,哪有我说话的地儿?我心忐忑,惶恐不安,只想着安稳度日,不想再生事端。”   “当真如此?”   “还能有假吗?”赵敛语出肺腑,“我的志向,不过是到山林水月间,和我的内子度过余生,其它的,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怕我多管闲事,到时候惹祸上身,我的家人怎么办呢?索性不管,彼此互退一步,不是各自都好?”   唐任咽了一口带酒味的口水。他看赵敛无比真诚的眼睛,那是比水还清哪,若是有谎,还能这样干净么?   他捂住胸口感慨:“二郎知道吗?我最害怕天上的月亮。月常有变,一如人心。月常可揣摩形状,人心却不能。”   赵敛却说:“人心是肉长的,多由情感纵。与其听旁人说什么,倒不如用自己的眼看,我以为人与人之间是能共情的,互相坦白,互相信任,又怎么会害怕人心呢?”   “是。”唐任勉强站直,再也无法怀疑这双诚挚热忱的眼。他对着赵敛再抱拳,“二郎放心我,我也放心二郎。步军司的事情有我,我怎么会让二郎难做!”   “我当然放心将军。将军喝了酒,路上要小心,我叫人送你回家。”说罢,赵敛呼唤阿福,“快找个人送将军回去。”   “不必送了!不必送了!”唐任是真的有些醉了,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要倒。   他回忆起赵敛的神情举止、语气态度。他想,若赵敛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不当有任何顾虑。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么会争权夺利,管他的闲事呢?   送走唐任,已经过了子时很久了。   赵敛并没有喝醉,还能沐浴,洗完之后赶紧轻手轻脚回房去。   屋内灯未歇,谢承瑢歪在案前看书,似是有些困了,点着头打盹。等赵敛进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察觉。   屋里有淡淡香,是谢承瑢偶尔会熏的蜡梅香味。其实他已经很少再用蜡梅了,不过就是习惯而已。他习惯随手能碰到的赵敛,习惯蜡梅味,习惯从白昼等到黑夜。   赵敛不知道谢承瑢什么时候那么消瘦了,他看起来无精打采,完全没有练武时的精气神。有时他坐在那儿,薄得好像一片纸。   一碰,他就要碎了。   正当赵敛思索的时候,谢承瑢忽然醒了,有些发呆地望,好久才喊:“二哥。”   “困了就到床上去睡,趴在这儿脖子疼。”   谢承瑢摇头,露出淡淡笑容:“我等你呢,不知道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赵敛走到他身边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我怕唐任不放心我,所以需要装一装。下回就不会这么晚了。你也不要等我,困了就睡,我会回来的。”   谢承瑢无话,慢慢将额头贴在赵敛的胸口。他闻到赵敛身上淡淡的夹杂着酒味的香:“刚才做了一个梦,还没做完,你就来了。你坏了我的好梦。”   “什么好梦?”   谢承瑢憧憬地说:“梦见回到十岁,我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孩子。我和你在一间书堂读书,你非要缠着要和我说话,我被先生骂了。”   “坏梦。”赵敛嗔怪,“你就记得我的坏了。”   “可我觉得是好梦。”谢承瑢仰头,眼里流出点点亮光,“倘十岁的时候遇见二哥,我就算是变成你家的仆人,也心甘情愿了。”   赵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抚摸谢承瑢的长发,温柔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做我的仆人。”   谢承瑢笑,又说:“梦见我们下了学,你要约我去后山玩儿。我跟在你后面,走啊、走,你突然转过身。”   “做什么了?”   “你要给我簪花。”谢承瑢挽起发,“你说,簪了花,就要做你的良人。那时候你比我高好多,我害怕你打我,所以就同意了。”   赵敛饶有兴趣地听,他隔着脸侧温暖的光看谢承瑢,在那一瞬,他甚至有“这一切都是偷来的”想法。尤其是谢承瑢的笑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更加恍惚。   “二哥?你在听我说吗?”   “你同意了,然后呢?”   谢承瑢说:“然后我就醒了。”   赵敛哼哧笑:“然后,你就得管我叫‘官人’,不然你怎么才算同意做我良人?”   “我困了,我想睡了。”谢承瑢欲躲,赵敛却紧紧圈着他。   “你说这梦,无非是想叫我‘官人’,我当然给你叫。”   “我不想叫你‘官人’。”谢承瑢推开他的手,“别挠我了,好痒。”   赵敛不依,非要得出个什么来。他撒娇说:“好哥哥,你叫我一声‘官人’,我就放过你了。”   谢承瑢立刻妥协了:“官人。”   “说得好,说得妙。”赵敛搂住他,“再说几遍吧,说了我给你捏肩。”   谢承瑢困了,枕在赵敛的肩头:“不想说了,二哥,你陪我去睡吧,你不在,我怎么都睡不好。”   赵敛收起捣乱的心思,自责说:“我不会再晚归了,你要好好睡。” 第199章 六一 千金难换(三)   凤仪阁的香用完了,辛明彰用金制的长勺添香,桃盈在一旁扶盖,等香料都装好了,她轻轻将香炉的盖子盖上。   香顺着飘上来,李思疏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手持一把团扇作摇。她叹道:“殿下果真制得一手好香。”   “香么?”辛明彰把长勺递给桃盈,随意将袖间帕子抽出来,擦干净手,“长姐喜欢,我送一些给长姐。”   “不必了。我用檀香,若是再用了这香,岂不是冲撞打架。”   辛明彰垂眼:“长姐说的是。我这里也有檀香,长姐若不介意,我叫人拿些给你。”   便趁机支开了屋里的仆从。   李思疏将近日朝堂所闻俱报给辛明彰,她说:“三大王等不及了,弹劾太子殿下的札子不断,这一头又来笼络我家二哥,看来是完全不惧了。就是不知纪风临那里怎么样。”   “他笼络赵观忱是必然的,朝中来一个位高的新官,他怎么能不笼络呢。这些人就是太急了,他们想在太子出阁前固稳权势。”辛明彰扶额,“纪风临掌宫廷禁卫,不会比赵观忱更清闲。”   李思疏也觉得如此:“若两头之中有任意一头抓不住,都会对太子殿下不利。赵敛与驸马都尉虽是亲弟兄,可多年未见,他似乎对驸马都尉也有防备,并不是全盘托出的。”   辛明彰疑心:“赵敛不信都尉?”   “言之未尽,如何算是信。”   香炉里飘来淡香,辛明彰挥手散去,说:“赵敛不信都尉,自然也不会信三大王。他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留几分假,即便他已亲口说要护太子,我也不敢完全放心他。我是已经尽全力,想用所谓的‘软肋’拉他入席,可从前的软肋能不能控着他,我就不知道了。”她嘲讽道,“赵敛这样的人,如若能为我们所用,那是最好。若不能为我们用,不杀,一定是祸患。”   李思疏知道赵敛的为人,也颇了解赵敛的软肋。她说:“我是觉得赵敛太过冷静了。元配身死,现有能替元配平反的机会,他如何能思虑再三,又只字不提?且连纪鸿舟都能在建国寺替程庭颐立牌位、做法事,他却没有任何动静,连个样子都不做?赵敛如此冷静,是不是表明,他已经淡忘了从前种种?可他竟然‘娶’了和谢承瑢长相极其相似的思衡为‘妻’,又非常矛盾。”   辛明彰端坐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人才死了三年,当真就这样冷漠吗?”   李思疏说:“也许是有别的事在牵住他的脚步,洗清谢承瑢冤屈的事儿,并不是他心尖的要紧事。”   辛明彰恍然大悟:“要么,就是他把对谢承瑢的情都移到了思衡身上,他忙于将从前不能给予谢承瑢的都偿还给思衡,自然没心思再多费周折了。”   李思疏并不认同:“赵敛和都尉不同,都尉无情,赵敛却是有情的。他能在均州为谢承瑢守身六年,怎么会短短三年就移情别恋?尸骨未寒,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也不会如此。”   辛明彰叹道:“他是有情,可现在情也死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弱点了,一个没有弱点的人,就像是猛虎野兽,野蛮难驭。看似听话,其实是伺机而动,他在等着时机咬人,若稍有不慎,反而被他摁在地上,不能挣脱。”   李思疏反问道:“如果谢承瑢没有死呢?”   “你说什么?”   “我不过是猜想。谢承瑢是死在建兴十年的腊月,在他死前,赵敛在短短几天内杀降近万。后来年底一把大火烧死了谢承瑢,赵敛竟然没有杀降了。殿下说怪不怪?”   辛明彰沉默良久,说:“怪。”   李思疏说:“若我是赵敛,夫君死在战场,我肯定会把所有怒火都发泄至西燕军,当然也不会放过崔伯钧。可赵敛没有。谢承瑢死在火场中,他竟然不了了之了,也不告崔伯钧的状,安然放崔伯钧走了。是不是谢承瑢根本就没死,赵敛不杀降,是有谢承瑢在压制他;他不了了之,是怕有人查到那场火,查得越深,谢承瑢没死的事儿,就会暴露。”   辛明彰听罢,倒吸一口气:“若真如此,不就是欺君吗?谢承瑢要是没死……”   “谢承瑢是受了极重的伤,若真还活着,必然病痛缠身。赵敛当务之急是治好他的病,自然就把平反之事往后稍拖。都尉知道赵敛的性子,他不信赵敛会纳了思衡,所以其中必然有蹊跷。”   辛明彰好久都没有说话。   侍女送来没燃过的香,李思疏温柔说:“多谢你,我知道殿下这里有好茶,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带些回去?”   辛明彰回过神来:“自然是行的。”于是又差侍女去拿茶叶。   人走了,李思疏才说:“想要牢牢将赵敛掌握在手中,就一定要扼住他的命脉,不然就算他归顺于你,也不过是作一时之想。他并不是极冷静的人,今有反常之态,必然有鬼。我倒不信他将情移到思衡身上,他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纳了思衡,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呢?”   “得盯着赵敛,挖出他的秘密。”辛明彰的目光更加深邃,“抓不到赵敛的软肋,我怎么能安呢。”   李思疏笑说:“如果谢承瑢没死,岂不就是赵敛活生生的把柄?谢承瑢在,还怕赵敛不从吗?”   辛明彰颔首:“长姐说得是。不过此事,就要请都尉替我去办了。”   “那是自然。”   二人又在阁中说了一会儿话,恰碰上高奉吉来送入选的太子妃的画像。   辛明彰说:“太子年纪也到了,该成婚了。我是一直烦心他的婚事,正好长姐也在,就一起看看吧。”   李思疏扫过几眼画像:“我以为,太子妃当从将门之家中选。”   “我也是如此想的。这是我从两百个世家娘子中挑出来的,姓寇,不知长姐觉得如何?”   李思疏观这幅像,见画中女子端坐,手持团扇,眉目清冷,仪态万千,确是佳人。便问:“这个寇氏,是武勇寇公的寇?”   辛明彰点头:“正是。”   李思疏说:“寇氏出英才,这娘子模样生得也好,不如就是她了。”   辛明彰也这样想。不论是身世,还是寇慎的名声,又或是将门出身的风范,寇氏都很适合做太子妃。   既然李思疏也作如是观,辛明彰就不再瞻前顾后了:“长姐深得我心,前几日我见过寇氏,性情、相貌,都是极好。太子殿下不够沉稳,或许有这样一个沉稳的太子妃,可以压一压他的性子。”   “皇后殿下想得周到。”   出门正是太阳落山之时,早有内侍在宫外等候,李思疏径直走出宫门,临近车帘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长公主。”   她转过眼,是赵敬。   夏风婉转,随蝉鸣入耳,李思疏莫名觉得晕眩,又有淡香从赵敬身上飘过来,她更晕了。   赵敬行礼:“臣听闻长公主入宫,仔细算来,大约这时也要出来了。臣订了醉仙楼的新菜,请长公主一同去尝尝。”   李思疏回过神,避开赵敬的脸:“带回去吃好了,楼里太吵,我不喜欢。”   “是。”   李思疏上了车,将帘子一带,就再也不必看赵敬了。她坐在车里,分明大路宽敞平稳,可她总觉得颠簸硌人。   没过一会儿,车外传来和煦的声音:“长公主,醉仙楼到了。且在此处等臣一会儿吧。”   “好。”   等赵敬走远了,李思疏才敢掀起偷看他的背影。天色已暗,赵敬的身影完全融在灯盏之中了,若即若离的,像是被风吹起的灯穗。   “赵瞻悯……”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是觉得这个字取得不好,因是瞻悯,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怜悯心了。   李思疏看见马车外同行的夫妻,互相都挨着脑袋说话,没有一丝隔阂;又见醉仙楼窗边坐的男女,互相敬酒,格外惬意。这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她和赵瞻悯算什么呢。   她看愣了,连赵敬走到马车边,她都没有注意。   “长公主?”赵敬提了食盒,伸手将饭香扇进车中,“是炙羊肉。”   李思疏低头,不经意望向赵敬温柔似水的眼,含情脉脉的,像是春日里的静水。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可是偏偏赵敬又拿出来一样物什。   发簪。   赵敬说:“原本臣是想在醉仙楼送给长公主的,不过长公主想回去,所以就只好在此处送了。”   李思疏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觉得好看,所以送了。”   听罢,李思疏更加恼怒:“我问的,不是这个。”   赵敬不紧不慢重复:“臣觉得好看,所以送了。”   李思疏压着怒意说:“赵瞻悯,我能给你带来的所有好处,都止于此。更大的,我给不了你,你若想要,自己同官家说。”   赵敬仍旧是平静地说:“这发簪不是臣用来贿赂长公主的,我只是,纯粹地想要送你一件礼物而已。我觉得你戴上会很好看。”   炙羊肉的香味愈来愈浓,而李思疏的防备心却越来越淡。她怔怔看那只漂亮的珍珠簪,仅一颗珍珠,再没有其它繁复的饰物了。   “长公主不喜欢,臣收回去便是。”   “都尉不要和我装可怜了,我能给你的,只有宣徽院使。”   赵敬笑笑:“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颗珍珠。对不起,如果你不喜欢,我收回去好了。”   他又要走远了,带着满是香味的炙羊肉,还有那颗洁白如雪的珍珠。   李思疏忽然不知所措,小窗的帘子没有放下,车轮又滚,她仍然盯着赵敬的侧脸。   赵敬发现她在盯着他了,转过头,认真地问:“长公主怎么了?”   “把簪子给我。”李思疏把手伸出窗外,“我要收。”   车没有停,马也没有停,赵敬同样伸直手臂,把珍珠簪送到李思疏手里。   “臣不奢求长公主佩戴,能收下,已经是臣最大的欢喜了。”他说。   李思疏却嘲讽:“你最大的欢喜不该是赵氏拥有的那些荣耀吗?你不该将你所有的一切,全都倾献给你的好弟弟吗?他才是能让你上青云的人。”   赵敬的笑容凝在脸上。他挑起一边眉,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和二哥,我和长公主,都是一样的。”说完,他又恢复了温柔笑意,“我最大的欢喜,是长公主才对。” 第200章 六二 鱼枯生蠹(一)   唐任只老实了几日就忍不住了。   他知道赵敛夜里不在,料想也没有人敢和赵敛说什么,就继续把女人带进军营。   步军司的虫子叫得软,唐任怀里妓女的歌声更软。他高兴得脑子都昏了,不仅要听歌,还要当众强吻女子的嘴唇,脱她的衣服。   他旁边站了不少士兵,都是原来爱躲在唐任帐子外面听琵琶声的色种。军营里看不到几个女人,这些士兵以前就指望着喝点唐任的肉汤,现在又能看到活春宫了,他们哪能放过呢?   “大将军!”唐任手里的小唱脸红透了,“这里人多,还是进去再听曲吧。”   唐任被嘿嘿笑,对周围一圈人甩袖子:“都滚,我要和我的小美人进洞房了。”   他才拥着妓女进帐,突然听秦书枫在外面呵斥:“你糊涂了,才好了几天,怎么又带人进来?!”   帐外小兵见步司都虞候来,吓得都跑开了。唐任却不知所畏,他大摇大摆地探出脑袋:“怕什么,天都黑了。”   秦书枫板着脸训斥他:“你就这样管不住自己,非要把妓女带进军中?你不知道步司新来了管军?”   “你是说赵二?”唐任大笑,“他夜里又不在,你怕什么?我都不怕!”   这么多天,他已经完全摸清了赵敛的性子。赵敛果真是懒怠,连步司的苍蝇都不管,还能管他带女人进来?遂更加不屑:“放心吧,有什么要紧。”   秦书枫见他要回去鬼混,一把拉住他的手:“我没和你说过赵敛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做惯了欲擒故纵,放着你不管,是为了更好地捉你!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遍,你还是无所谓?”   “欲擒故纵?”唐任笑笑,推下秦书枫的手,“也许从前在延州是,但赵敛在珗州绝不会如此。珗州那么多人压着他,他怎么敢为所欲为?你放心,你放心。”   “我放个屁的心!”秦书枫气得怒吼,“赵敛初进步军司,就盼着立个大功,你他妈还是个蠢脑袋,等着他来抓你?!”   唐任有些不耐烦了:“什么叫我是蠢脑袋?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你不知道?”他烦躁地卷起箭袖,“我跟你结友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我生平无甚爱好,唯这一条,你也不肯容忍?”   秦书枫强压着怒意,瞥眼见黑暗处仍有小兵窥视,骂道:“还不滚!谁再偷看,全部按军法处置!”   那些个小兵怕得摸黑逃走,叫唐任更不快了。他为什么准许小兵在边上偷听,不就是享受这样的刺激感吗?反正他做得高兴,边上人也听得高兴,有何不可?现在秦书枫把人赶走了,他还有什么颜面呢!   “够了没有?你怕赵敛,我可不怕!以前能做,凭什么他来了就不能?步军司所有的事务都是你管,说好听了他是副都指挥使,不还是什么权都没有?我真不明白你怕什么!”唐任越说越火,“你要是不想管我,那就别管,在这里骂我一通是什么用意!”   秦书枫觉得不可思议:“你真是脑子蠢,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唐任生平最烦人说他蠢,越说他越要反抗。他说:“我习惯了,改不掉了!出什么事都是我的过,跟你无关,总成了吧?”   “我不是怕麻烦,我是怕你被别人抓了把柄!军中到底是不能……”   话未说完,帐子里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大将军!”   唐任心都软透了,哪管什么过不过、把柄不把柄,全都弃之度外。   “行了,就这一回吧,下回我不在军中了。”说完,他立刻转身去帐子里消遣。   秦书枫有什么办法?到底是他纵容的唐任,总不好找人把那小唱丢出去。   他气得耳朵根子发烫,正好帐子里又飘出欢笑声,他更觉得羞耻了:“你且瞧吧,看赵敛会不会来管你!我是管不了了!”   唐任在军中度了整夜,其实醒来也很后怕。   他极怕赵敛知道,可转念一想,就算赵敛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总不能捅到官家那里去吧。分明是步军司内里的事,若赵敛因这点小事上疏弹劾,不就摆明自己没有能力驾驭步军司的将领吗?还得让官家亲自来管,那赵敛自己的脸也没处搁。   唐任越思考越觉得对,要真是被赵敛知道了,顶多是在军中罚一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能拿他怎么样?   想着,就更肆无忌惮,倒是比原先更放荡了。一连七天夜夜笙歌,还能有人比他还快活吗?没有人了。反正赵敛也不管。   *   赵敛知道唐任又在军中嫖妓了。   每一次嫖妓,赵敛的好侄儿谢有棠都连夜托人到韶园报信,问到底能不能抓人。赵敛觉得时机未到,压着谢有棠不准他动,气得谢有棠直打颤。   白日里,赵敛盯着伏雁军练兵,见到唐任时依旧是好言好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下午,他问谢有棠的功课,也依旧对唐任嫖妓之事只字不提。   谢有棠心里憋屈的,连书都背不好,满脑子都是“抓人”。   背完了书,他才问:“叔叔,什么时候把唐任捉了?”   赵敛不急不慢地说:“不要急,急什么?”   “我怕他以后都不干这事了,那时候我们怎么捉他?”   赵敛看着谢有棠写的字,感叹说:“你这字,真的很难让我信你读过两年书。”   谢有棠羞愧地说:“确实不好看。我们什么时候去捉唐任?”   “除了捉唐任,你想不到别的话跟我说了?”   谢有棠思来想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抓了?”   赵敛忍俊不禁:“捉了他之后,我们怎么做呢?”   “当然是把他绑起来示众,他那样的人,也能做管军吗?”谢有棠愤恨地捶了一拳自己的手掌,“大周管军如此,将来再想收复西北二州,做不到了。”   “绑起来示众,然后呢?”   “然后?”谢有棠想不出来了,“贬他去边疆。”   赵敛摇头:“去外面练枪吧,明天把书背给我听。”   谢有棠恼了,嘀咕着:“好叔叔,我们到底要等多久?等到唐任自己把事情闹大,才捉他吗?”   “是。”赵敛不急不慢地说道,“一回两回算不得什么,光步军司知道也算不得什么。得让全珗州的人都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懂了吗?”   谢有棠似懂非懂:“我练枪去了!”   七月底,夏日的热渐渐散了,天开始要变凉。   赵敛算着,一月之期将近,他也该向官家交差,于是便同林珣说:“先前所罩的网,这时候可以收了。”   林珣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中午时,他特意叫大理寺正陈复到刑部去一趟。   大理寺同刑部其实是分不开的,有时公务相重,也确实需要大理寺官员去刑部处理公务。陈复本是大理寺不起眼的小官,今忽然得见刑部尚书,还觉得受宠若惊。   他头一回到刑部,心带几分敬畏,走路也发飘。才踏上刑部上楼的台阶,他就见到好几个穿紫服的官员,更是不知所措地到处叉手。   “这些都是刑部的上官,寺正不用拘束。”林珣温和说。   陈复口中说是,身子却更加僵硬了。他随林珣到楼上,腿哆嗦得发软,走路也慢,还得林珣停下来等他。   林珣纳闷:“我听说寺正原先也是在珗京长大的,怎么紧张成这副模样?”   “刑部有所不知。”陈复艰难地吞咽唾沫,“下官从前确实是在珗京长大,不过后来家中遭变故,一直担心受怕,胆子也不比从前大了。”   “哦,是如此。”林珣随意地晃手,“不必害怕,寺正若此时就吓成这样,今后还怎么做高官呢?请进吧。”   这便一同进屋。   林珣这间屋很是整洁,书卷摆得齐整,笔墨纸砚都合规矩地放,让人见了十分舒适。陈复原本害怕,到了这地儿,反而有所缓解。   “我就直接说了,寺正。最近步军司任了新管军,你知道他的,便是你从前同窗赵观忱。”林珣说。   陈复听了赵敛名字,低下头狠吸了一口气。   林珣见此,并不询问,只说:“步军司的兵籍很乱,又涉归刑部管的案子,兵部并不好多插手,所以我就接下来了。”   “是。”   “正好我前几日看到大理寺的札子,觉得你……”林珣思量片刻,“你字写得不错,大约也是可塑之才。朝中不能总用旧人,还是要多提拔提拔新人,所以叫你来了。”   陈复恭敬说:“多谢刑部抬爱,下官定竭尽全力。”   林珣安抚说:“你放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收收文书、写写字而已。把步军都指挥使司里所有的文书都收上来,整理、登录在案,就成了。我之前忙过一回,实在是忙不过来,得需你帮帮我。”   陈复叉手:“下官愿效力。”   “那好,你就先在我这里誊抄几份文书,等步军司收拾好了,我便带着你去再收。”   陈复一个人在刑部里抄案卷,抄着抄着,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不是步军司的案卷么,怎么还混进来殿前司的了?心里虽觉得纳闷,却也不敢多问。他本来就吃了家道中落的苦,再也不敢像年少时那般张狂了,旁人叫他做什么,他做就是。或许办好了差事,还能受林珣保举,并不差。   他这一抄就是三天,每天都至深夜,抄到腰酸背痛,身子都直不起来。   约在第三日入夜不久,林珣突然来叫他,说:“跟我去一趟步军司,有一套案卷出了差错,要找步军司的管军查对。”   陈复困到不省人事,心想哪来的差错?但还是迷迷糊糊地骑马跟着林珣去步军司。他也没问,反正就是去查个案卷而已,不还有刑部尚书带着他么?他只要在边上跟着,该说话时吱一声便好了。   就是走到步军司营帐群门口时,他听见一些匪夷所思的声音。   秋夜有点凉了,他被秋风吹得清醒,把那头管军营帐里令人面红耳赤的叫喊听得一清二楚。   “你听到了吗?”林珣忽然问他,“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陈复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欲要逃避林珣的目光:“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一转头,恰好撞上一个人。   夜色昏暗,远处的火把尚不能照亮人。陈复眯起眼很努力地辨认,大约知道这是一个极其高大的人。再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是撞到谁了。   “赵……”他更加清醒了,清醒到不能再清醒,“赵节度使。”   【作者有话说】   竟然都两百章了~ 第201章 六二 鱼枯生蠹(二)   赵敛看着陈复,假装认不出来他:“这是哪位官人?”   陈复忐忑地不敢说话,还是林珣说:“这是大理寺正陈复陈官人。”   “哦,原来是陈寺正。”赵敛向他作揖,“我好像认识你,你不是当年与我同在杏坛书院读书的那个陈衙内么?”   “是、是我。”陈复摸了好几下自己的耳朵。耳边那些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还传过来,他根本不敢再听,急忙同林珣说,“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去找文书吧。”   赵敛说:“不着急,文书都在我那里。林刑部说案卷有差错,我就急忙从家里赶来了,正好遇上。”   陈复心说,你们当真没有听见那帐子里的呻吟声吗?还是说故意的呢。   他抬起脚打算往远处躲,果然听赵敛问道:“方才我就听见什么声音,你们听见了么?”   “我也听见了。”林珣纳闷,“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这似乎不该是军营当有的声音。”他回过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陈复身上,“你听见了吗?”   陈复哪能说没听见,他只好指着那边映着人影的帐子说:“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赵敛往那边看了一眼,马上走过去。林珣也跟着去了,不忘转头和陈复说:“陈寺正,快来。”   他们越近,越能听见暧昧的声音。帐子一圈都围着小兵,小兵们的耳朵全都缝在营帐上了,连有人过来都不知道。他们每个在傻笑,甚至有人在流口水,陈复还以为这些人神智都不清醒。   “啊——!”   这一声吟叫急促激昂,带得周围小兵一同嬉笑起来。   赵敛羞怒非常,他几步走上前,狠狠骂道:“你们扒在这儿做什么?刑部和大理寺的官人到了,你们还在这儿恍若未闻,耳朵聋了吗!”   帐子里的歌声忽然停了,那些飘渺的人影也停了下来。小兵们个个呆了,光愣在原地,屁都不敢放。   “刑部……大理寺?”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你们将军呢?里面是谁?!”赵敛用力撕开系死的门帘,马上就被里面的场景震惊到不能说话。   暖色的烛火透出来,正落在陈复的身上。他就站在帐门前,把所有的女人、男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雪白的腿、娇嫩的手、散乱的发、满地的钗,还有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陈复恍惚地以为自己在录事巷,可转头想,他这是在军营,是在珗京的军营。   帐中传来惊叫,小唱们匆忙慌张地裹衣躲闪。榻上的唐任也吓破了胆,他光屁股坐那儿,口中直呜:“刑……刑部?”   说来也巧,这会儿步军司都虞候秦书枫倒是迅急赶来了,呼天怨地大喊:“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赵敛指着光溜溜的唐任,“我还问你是怎么回事!”   秦书枫满头大汗,他竟也有些担心得喘不上气了:“想必是误会,是误会。”   “误会?你当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正的面说,这是误会?你在军中,看不到这几个活人进来?”   秦书枫面向林珣和陈复,头上的汗更是疯狂往下掉:“我……我不知道怎么了,这就来问唐任。”   林珣忾叹道:“天子脚下的军营,怎能出此淫乱不堪的事情!我大周的管军,怎能是如此……如此之辈?”   “林刑部,这……”秦书枫无言以对,他转身指着唐任骂,“你痰迷心窍了,怎么能在军营中行此等荒唐淫乱之事!你叫我怎么替你解释?你自己和刑书解释!”   唐任懵了,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满脑子在想,赵敛为什么会在;又在想,林珣和陈复为什么也在。他热得头昏,身上还有粘稠的汗液,怎么都擦不掉。   “步军司出此等没皮没脸的事,是我之过。”赵敛同林珣赔罪,“我当给林刑部、陈寺正,以及文武百官、官家皇后一个交待。”   林珣冷哼:“那就请赵大将军好好交待!”说罢,拂袖而去。   陈复呆了半晌,也快步追上林珣。   步司一片狼藉,几个小唱躲在帐子角落里流泪哭泣,听得秦书枫非常厌恶。当着赵敛的面,他不好说什么,便逼问唐任:“到底怎么回事?!你糊涂了,你怎么能带着女人进军营?你糊涂了!”   唐任惶恐地看着赵敛,良久,他忽然说:“二郎,你怎么在这儿?”   赵敛平静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你不是该在家里吗?”   唐任怎么也不信,他还重复了好几遍,“你不是该在家里吗?”   “我是应该在家里的。”赵敛拿起地上凌乱的衣服,遮在那几个女人身上。他冲外面喊,“韩昀晖!”   韩昀晖很快就来了,赵敛对着他叹了一口气,好像无可奈何:“把这几个娘子留在军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们出去。”   “是。”   “官人……官人!”小唱们声泪俱下,“赵将军,饶了我们吧!”   韩昀晖叫人带走小唱,哀嚎四起,娘子们叫破了声,可无论她们怎么呼喊唐任,唐任都不敢答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帐外又有小兵来报:“管军!在校场草垛里发现一个女人的尸体,不知如何处置。”   唐任一听,猛然回过神,和赵敛异口同声道:“尸体?”   “女人的尸体?难道也是那些娼妓吗?”秦书枫问。   小兵道:“回管军,这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天气热,又被草埋着,尸体已经完全腐烂生蛆了。但她手上戴着玉镯,应当是女人。”   赵敛皱起眉头:“找仵作来验尸。”   “是。”   唐任已经吓得嘴唇发白,赵敛和秦书枫都察觉到他的异样,但都没有表态。   出了帐子,走到藏尸的草垛边,秦书枫才说:“我不知道草垛里有尸体。”   “我没说你知道。”赵敛淡淡说。   “你故意把林珣和陈复找来的?”   “什么故意?”   秦书枫嘲讽道:“真是神了,怎么会这么巧,他们两个都出现在这里?”   赵敛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泥:“你怎么不问唐任怎么这么巧,偏偏今天犯糊涂?还是说一天不做就难受,活不下去,哪怕是丢了官也要在军营里当着别人的面做?”   “你知道?”秦书枫板起脸,“你知道他……?”   赵敛轻松起来:“难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你可少来了,还能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么?”   秦书枫脸都黑了:“赵观忱,步军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我都难辞其咎。”   “怎么,我才回京多久,就要因为这件事丢官罢爵?”赵敛冷笑了一声,“是你难辞其咎,跟我有个屁关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我们两个在,你何必装呢。”赵敛摊手,“唐任在军中嫖/妓,你真不知道?这么大的动静,隔那么远都能听见,你的帐子就在他帐子旁边,听不到?草垛里臭成那样,你也视若无睹?步军司公事是你掌,我没有说话的份,你监军不严,我能和你一起担责吗?”   秦书枫攥紧拳头:“赵观忱,你可不要以五十步笑百步了。你没做过这样的事吗?你没有在军营里肆意妄为过吗?”   赵敛鄙夷说:“肆意妄为?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瞧瞧,连刑部和大理寺都来了,你要我替他瞒,我怎么瞒?我也瞒不住。”   “你!”   “阿弥陀佛,真是罪过。都是同僚,我怎么忍心看着他深陷泥潭,不如你想想该怎么办,你要是想不出来,我再替你想。”   秦书枫忿忿说:“不必说这样的话激我!”   “草垛里这条人命最好别是唐任弄的,不然,你想办法也没用。”   离草垛越来越近了,那臭味熏得人快要呕吐。秦书枫胃里翻滚,他捏着鼻子靠近,趁火把的光将尸体看得仔细。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妓女,但不是妓女又能是什么?还能有别的女人进过军营吗?   “仵作到了么?”赵敛问。   韩昀晖说:“还在路上。”   “看来,我和秦管军今晚都不能好眠了?”赵敛感叹,“这幸好是我从家折回了军营,不然只有秦管军一个人,可怎么忙得过来呢?”   秦书枫毫不客气地回答:“少在这放屁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敛惊愕:“你怎么总是这么想我?唐任下去了,我能有什么好处?”   “哼,谁不知道你的德行?”   “此言差矣,你这不是当着将士们的面诋毁我么?”   秦书枫不想再和赵敛争辩,他估猜赵敛早就开始算计唐任了,要怪只能怪唐任自己脑子蠢,出了这种事,谁能帮?就是连累了他,还不知要如何和官家交待。   “不必说了,叫所有将士列阵,一个一个查。让妓馆来认尸,等仵作验完,就请珗京府府尹来查案,你和我都不必掺和了。”秦书枫说。   赵敛觉得也妥,不过还有疑问:“唐任军中行不轨之事,你怎么办?”   秦书枫深呼吸一口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身为步军司都虞候,掌步军司中事。军中出此纰漏,是我失职,我自然会向官家说明情形。”   “这可不是小事,他糊涂,边上将士跟着一起沉沦,军心涣散,士气萎靡不振,你以为上一道札子说明就能了事了?”   “你还要作何?!”   赵敛说:“崇源七年,步军司伏雁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晏群,因吃空饷、军中嫖/妓、以女妓贿赂官员等罪名被贬至丰州,你不会没有耳闻吧?”   秦书枫为之一颤:“晏群的最大过,是他吃空饷!”   “不对,晏群的大过,还有贿赂官员、军中嫖/妓。我不知道唐任有没有吃空饷,可是其余两个,他都干了。”赵敛啧声,“有此大过,岂是一封奏疏请罪能消弭的?”   “贿赂?他贿赂谁了?”   “他当然是走了晏群的老路,用娈童来贿赂我啊。”   秦书枫脑子一白,喃喃说:“他贿赂你,你还能把自己拉下水么?”   赵敛悠悠说:“怎么会,我是受害者。”   “你他妈是个屁的受害者!”秦书枫有些怒了,“赵敛,你刚回京,怎么能做这样阴险恶毒的事情?你陷害同僚,旁人怎么看你!”   赵敛舒缓眉头:“难道是我下了药,请他在军营里发疯了?我陷害他,我怎么陷害他了?与其在这和我争论,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捞一把你的好兄弟吧,秦大官人。” 第202章 六二 鱼枯生蠹(三)   到第二天天亮,唐任的脑子还是懵的。他在帐子里坐了一夜,盯着帐外的士兵来来往往,犹如被打入冰窖,从头到尾都是冷的。   丑时初,秦书枫到他帐子来过一趟,并没有说别的,只是让他穿好公服,想好如何同官家请罪。   唐任怯声问:“你会救我的吧?”   “我怎么救你,若你当初好好听我的话,还能有今日吗?”秦书枫不愿再说,督促他收拾好,这就出门了。   唐任的事情传得很快,清晨待漏院里,官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这件事,嘲讽居多,凑热闹也有。当事人走进待漏院时,这议论声又骤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锐利的似刀子一样的眼神。   “唐将军。”   唐任在这样窒息的目光中转过头,见到抓他正着的赵敛。   他要怎么形容内心的情绪,是愤怒还是崩溃,是想要辩解还是鱼死网破,还是说他想在这儿把赵敛掐死!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要沸腾了,越见赵敛,他就越不甘心。可他终究是发不出火,还得被迫恭敬地和赵敛作揖:“赵官人。”   “昨夜之事,我也有过失。我们都是步军司的管军,出了这等事,我怎么能不管你呢?”赵敛抚住胸口,万分怜惜,“若你有事,我也难逃啊。”   唐任声抖了,他说:“二郎,你知道我的……我怎么会,怎么会带女人进军营呢?这分明是有人陷害我!”   赵敛颔首,将他带到待漏院的角落去,甚至还送给他一块拭泪的帕子。   “我当然知道你的清白。昨夜为了你,我在步军司呆了一夜,盯着仵作验尸,又盯着珗京府的来查案。我是一刻都不敢闭眼,就怕你真的出事。将军,我又何尝不知你的作风呢?不要说帐子里那些小唱,草垛里的也很可疑,我一定要查清楚,还给你清白。”   唐任一听,更有些怕了,嘴中呢喃:“还我清白……”   “将军,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诬陷你。步军司是三衙之一,若真有人诬陷三衙管军,那大周朝廷的颜面又何在呢?所以我一定要查清楚。”赵敛轻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   放心,唐任哪里能放得下心。他是彻底迷糊了,一见赵敛真诚的眼神,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赵敛,赵敛一双眼睛太能骗人了。幸好内侍来喊上朝,这才把赵敛支走,唐任也可以稍放警惕心。   宫城的太阳还没升,走路尚需要白灯笼照路。赵敛走在武官列前头,身后跟着的是纪鸿舟。   纪鸿舟步子轻,说话声音也极轻。他在赵敛耳边问道:“昨天步司的事儿,是真的么?”   “你也知道了?”赵敛面不改色,说,“步军司无故出现一具尸体,我不知道来历,要等珗京府的查。”   “尸体?”纪鸿舟纳闷,“你以为是唐任做的?”   赵敛说:“唐任好色归好色,却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怎么舍得杀女人呢?我怀疑不是他。”   纪鸿舟道:“那可就复杂了,要等珗京府的人来查。”   “查案是府尹的事,同我无关。我们只需得个结果。”   “是。”   早朝时,果然就论起唐任私带女人进营行不轨之事。李祐寅大怒,当即就停掉唐任的官职,拉到珗京府牢中查办;涉事的士卒全部关押步军司牢中,听候发落。再有就是步军司的女尸,他命府尹立刻辨认尸首,查出死因,如若涉及到官吏,那便再转至大理寺推勘。   朝堂上最慌乱的是唐任,其次是秦书枫。也许有旁人也在慌乱,只是不表于色而已。因陛下暂时没有追究秦书枫、赵敛及三衙将官的责任,所以这些武官们还有办法转圜,撇清关系、高高挂起,这是他们现在必要做的事情。   下了朝,就各自怀着心思出殿去。李祐寅叫韦霜华留住赵敛,到崇政殿面圣。   赵敛一夜没睡,被太阳一照,分外清醒。他大概能猜到官家是有什么话想问,但懒得提前想。   他还是在崇政殿门口等官家召见,夏末秋初的太阳还毒,晒得他头昏脑涨。他烦躁的时候,就看殿外那一排花坛中的蜡梅树。蜡梅叶子长得很青,比炎夏要精神很多,他见了,也没觉得那么心烦意乱了。   “管军,官家召见。”韦霜华在台阶上躬身说。   赵敛叉手,随他进殿。   李祐寅才换了衣,现在就坐在案前。他面前摞了一堆今晨才收的奏疏,还没来得及看。   内侍已经替他沏好了茶,他喝了一口,这才同底下站着的赵敛说话。   “昨夜步军司闹这么大的事,卿辛苦了。”   赵敛说:“臣不辛苦。”   李祐寅挥手把不信任的内侍宫人全部遣走,只留了韦霜华和王求恩。他说:“二郎,我叫你来奏对,并不是来问你步军司的事情的。我以为这件事你可以处置好。”   赵敛有些意外:“官家有何事要问?”   “你返京之前,太子方才行过冠礼,不过尚未出阁。”李祐寅摸索着手中的玉珠,“按祖宗规矩,太子年满十六,当行冠礼,冠礼后出阁并就东宫。只是朝中多有劝谏,他们想要太子在宫中继续练养心性,皇后也舍不得太子早早出阁,所以拖到现在。”   赵敛思忖半晌,说:“臣能体会官家皇后爱子之心,不过父母之爱小,军国之事大,太子殿下宜早出阁住往东宫,不说开府置属,早些历练也不算为过。”   “对喽!”李祐寅笑起来,把玉珠手持圈在手腕上,“我也是这样想的。”   赵敛说:“储君乃国之根本,储君定,则国定,太子殿下既已可以出阁,若不能出,岂非人臣之过。”   李祐寅满意说:“二郎说得对,我也如此想。正好太子到了成婚的年纪,以此出阁,也恰是时候。前几天,皇后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才接入宫中,别人都还没有看过,我想先同二郎一阵看看。”   “官家不可,臣乃外人,如何见得太子妃。”赵敛推辞,“太子妃由官家与皇后定,想必是才貌双全之女子。臣不敢过问,一切从君就是。”   看赵敛如此拒绝,李祐寅也不好叫赵敛去看了。他说:“皇后选中的,是武勇寇公之后,你应当很熟悉寇公。”   赵敛说:“臣熟悉。”   “太子婚事,过几日我会同宰执商议后下诏。”李祐寅将目光落在赵敛身上,有万千言下之意。   赵敛自然知道官家的意思,说:“臣当尽力,贺官家之喜。”   *   赵敛一夜没有回家,谢承瑢睡得也不安稳。夜中惊醒好几次,总梦见自己又回到西北的战场,再沾满身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心又慌得很,再睡不着了。   思衡来打水给他洗漱,他木讷地洗脸,忽然觉得背痛。   “怎么了?”思衡惊呼,“要不要请郎中来?”   “不要了。”谢承瑢擦了脸,又躺在床上。他总觉得头顶的床幔灰蒙蒙的,像是天罗地网,便更加压抑,“我想去一趟建国寺,叫阿福陪我去吧。”   夏的余热未散,靠走路过去,可能会中暑。谢承瑢也不想骑马,硌得屁股疼,最后还是阿福牵来一头小驴,他们就坐着小驴车出门了。   “驴车稳,坐驴车比坐马车舒服哪!”阿福得意说。   建国寺离韶园远,中途有一条很长很深的巷子,少有人往。小驴车走得也慢,晃了一个时辰还没到进内城。   “驴车好是好,就是没有马快。”阿福说。   谢承瑢无奈,稍微掀起帷帽的一角。他见阿福热得喘气,又看远处茶摊,便问:“热吗?要是热,就要茶摊里去买碎冰吃吧。”   阿福仰着头问:“三哥要吃碎冰?”   “我看你满头汗,再不吃点凉的,你就要中暑了。我不热,你吃吧。”   “这怎么好,我……”阿福撅着嘴说,“小的没吃过冰饮,那个要不少铜板呢。”   谢承瑢说:“我请你吃,吃完了,再牵着小驴送我去寺里。”   阿福喜欢三哥,因为三哥对他很好。   他以前并不在韶园做工,而是在其它富贵人家里当小厮。人与人之间不同,人家与人家之间又不同,前一户阿郎实在是苛刻,阿福很憋屈,钱没拿到几个,还被诬赖偷了银子,最后是灰溜溜地出门了。   后来就到了韶园。刚来的时候,二哥和三哥还没回来,园子里冷冷清清的,很没意思。阿福以为他这辈子就见不到院子的主人,谁想,突然有一天,二哥三哥就来了。   阿福听人说,三哥很温柔。他想,再温柔,能放得下主人的架子么?但三哥真的很温柔,阿福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温柔的阿郎。   “想什么呢?”谢承瑢望他,“你要吃什么?冰酪还是冰饮?”   阿福说:“小的吃钱少的。”   谢承瑢笑起来:“你怎么一天到晚嘴里都在提钱,我又不扣你工钱的。快来吧,到茶摊坐会儿。”   阿福第一次和主人坐一桌,总不自在,屁股上好像戳了针,老是动。谢承瑢并没发现,他心里不安,正低头喝水。   巷子很偏僻,少有人来,但茶摊上却冷不丁来了两个男人。这两人很壮,衣服都要绷不住肉;他们买了茶,却不忙着喝,只是把茶盏捏在手里,四处乱看。   唯独不正眼看谢承瑢。   谢承瑢注意到这两个人了,仅一瞥,就激起了他的警惕心。   他冷静地喝了一口茶,把放在桌面上的帷帽戴起来了。   阿福不明所以:“要走了吗?”   “没有,你继续吃。”   谢承瑢隔着帷帽的缝,观察身旁的两个男人。   阿福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吃冰的手都慢了。他悄悄问:“咱们还去吗?”   “去。”谢承瑢说,“当然要去。”   阿福赶紧把冰划干净了,说:“走吧,我吃完了。”   主仆二人动身上驴车,才拐过巷子,那两个壮汉果然跟上来了。   巷子深且窄,路旁放着好些杂物,并不好过车。阿福慌张地驾着驴子走,嘴里念叨着:“快点快点!”   “不要急,你好好走你的就是了。”谢承瑢缓缓说。   “我害怕,三哥,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谢承瑢道:“也许是认出我了,想来杀我。”   “啊?”那还了得,阿福一鞭子抽在小驴身上,“快走快走!”   小驴吃疼,当然跑得更快。不过脑子不大好使,横冲直撞,不仅掀翻了边上的木架,还惊到了屋檐上停的一排麻雀。   麻雀飞起来的时候,谢承瑢恰好仰头与它们对视。蓝天烈阳之下,麻雀的羽毛乱飞,飘飘然坠落下来。壮汉的脚步亦近,三步两步就冲上来,指着谢承瑢就说:“在那儿!”   其中一个壮汉捞过墙角支得木棍,挥臂就往驴车抡。   阿福眼里映着这样的场景,惊慌失措地大喊:“三哥!”   【作者有话说】   救命!上一章不知道为啥锁了,这么晚了也不能解锁好害怕影响到下周的榜单,救命   再更一章凑个一万字 第203章 六二 鱼枯生蠹(四)   谢承瑢见劈过来的木棍,心中犹豫了一瞬,还是机敏地翻下驴车。他身后是一面墙,竖着好几根木棍被他撞翻在地。   小驴还在乱跑,阿福的叫喊声更大了:“吁!快停,快停!”   谢承瑢本能地用脚跟踩中木棍,悄悄后退一步,无畏地直视两个壮汉的目光。   “你是梁思衡?”其中一个人严声问。   谢承瑢愣了一下,并不答,专心将长棍置于脚尖前。他扫视周围,又抬头见屋檐上停的几只麻雀。   热日凝住了风,他的额角滚下一滴汗。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梁思衡?”   “我是。”谢承瑢轻轻说,“不知哪里惹到了壮士,何故追我至此?”   壮汉随地吐了一口痰:“你把帽子摘下来!我要看看你的脸。”   谢承瑢不答。壮汉不耐烦了,拿棍子重重砸了一下墙:“我要看你的脸!”   “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脸?”   “他妈的,别那么多废话!”   谢承瑢忽用脚尖挑起长棍,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棒。他出手极快,用力极大,纵使壮汉反应过来拿棍横档,也完全不敌。   棍子被击得一震,持棍的壮汉登时手臂发麻,连退数步。   另一个壮汉见了不妙,也拿着棍子来打。二人围住谢承瑢,口发喝声,举棍相剁。谢承瑢骤掀长棍,抵在双棍之下,他的帷帽被长棍袭来的风吹掀起,露出明亮的眼睛。   “三哥!”阿福丢下驴子跑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一根棍子,“我来帮你,三哥,我来帮你!”   “你躲远点!”谢承瑢蓄力,先是扛起长棍,随后一脚踹中面前壮汉的胸口。那男人顿时飞身出去,一头栽在地上。谢承瑢又收棍截住身侧壮汉的棍子,用力挑起棍棒,转棍尾捅向那人肩头!   “嘭——!”那人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阿福惊魂未定,飘着声音问:“三哥,要找二哥来吗?”   “找他做什么?”   “找他来帮你!”   谢承瑢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答阿福,那两个壮汉又爬起来了。   三人僵持,谢承瑢的手指轮在棍子上,已准备好再打。   那两个人却没有再战的念头。   与其说是刺杀,他们更像是试探,现在根本没有再动手了,反而歪着脑袋竭力去窥谢承瑢的脸。   “走!”二人提棍就往阿福所在的方向逃。   谢承瑢猛地反应过来,急促说:“他们看见我了,绝对不能放他们走!”   阿福立即会意,但他根本不会打架,烫脚似的乱踩,最终还是决定把棍子横过来,咬牙切齿地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好像是见到一个糙汉的棍子下来了,吓得要死,赶紧闭上眼乱叫。方才闭眼,又听见棍子劈风之音,而预想的疼痛却迟迟不来。   他再次睁开眼,只见谢承瑢的棍子落在其中一人的肩膀,弹起千万颗细小的灰尘。   “三哥……”   “趴下来!”   阿福飙出眼泪,迅急趴下。他刚低头,谢承瑢的棍子就抡过来,准确地击打在壮汉的颈部。有什么雨从阿福头顶泻下来,他抬眼一瞧,原来是那壮汉已被打得口吐白水,现已倒地不起。   阿福吓呆了,缓了好久才恐惧地大叫:“啊!”他喘个不停,像是跑了千里。   两个壮汉已经躺在地上了,巷道的棍子也倒了一排,沿着平整的地面到处滚。   谢承瑢的帷帽依旧戴在头上,白纱掩面。他的气息平稳,手上的棍子却抓得很紧,手背青筋突起,所有指节都泛着红色。   “三哥……”阿福咽了一口口水,“他们死了吗?”   “没死,晕了。”谢承瑢踢了其中一人的脑袋,把他的脸翻个面,仔细辨认其长相。   阿福又问:“怎么办,要不要找二哥来?”   “不用。”谢承瑢垂眼,“他们看到我的脸了,不能放他们走。”   他蹲下来去搜这二人的衣服,找不出什么能表明身份;又去摸这两个人的手掌,全是茧子,应当是习武之人。   “小驴呢?”他问阿福。   阿福说:“小驴被我拴在前面了。”   “把缰绳拿过来,捆了他们。再找两张席子来,把他们都裹了。”谢承瑢说。   “席子?席子不是裹死人的吗?他们不是没死吗?”阿福有点怕,“我没裹过真的尸体。”   谢承瑢无奈:“他们没死啊,小福,我说两遍了。叫你拿绳子来,要是等他们都醒了,我们就完了。”   阿福忙去解了绳子来捆人。   这巷子隐蔽,出了那么大动静,也没什么人过来。大约珗京外城就是如此。   阿福绑好了人、裹好了席子,还想把人搬上驴车,但实在搬不动,最后还是谢承瑢抬的。他惊叹于三哥的力气,却听三哥说:“你二哥这几日公务繁忙,恐没空管我的事。就委屈你跟我一同到京郊的小宅子里,审一审这两个人。”   “去京郊审人?可他们这么壮,要是挣脱了绳子,伤到你怎么办?”   “怎么,你怕我死吗?”谢承瑢笑了,“你放心,除了你二哥,没人能杀我。”   阿福说:“二哥也不能杀您。”他还是觉得不放心,“要不把二哥叫过来吧,他总能解决的。”   谢承瑢拧起眉头:“你一句两句都离不开赵二了,他有事要忙,若我大事小事都找他,他还能有空喘气吗?”   “是。”   “走吧,趁着他们还没醒。”   谢承瑢赶到京郊小宅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个下午了。他把人绑在柱子上,叫阿福打点井水,直对着他们脑袋浇。   井水刺骨,这一浇反而将他们浇醒了。   “醒了?”   谢承瑢还是戴着帷帽端坐在他们面前。   他语气也平静:“为什么要跟着我啊,我是犯了什么罪么?”   两个壮汉各自看了对方一眼,都不说话。   谢承瑢又问一遍:“为什么跟着我?”   其中一人问:“你是不是梁思衡?”   “我是。”   “那你为什么不摘下帷帽?”   谢承瑢笑说:“我不想摘,不行吗?”   壮汉不服气地闷哼:“梁思衡欠我钱了!你不摘了帷帽,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   “欠你钱?”谢承瑢疑心地望了阿福一眼,“我什么时候欠的钱?”   阿福怎么知道,他冲这两个壮汉说:“梁思衡是谁?我们家有钱得去了,还能欠你钱?”   壮汉不回,只说:“要么还钱,要么拿命,少废话!”   “是谁派你们来跟着我的?”谢承瑢再问。   两个壮汉说:“没人派,你欠我们钱,我们自然找你来了!”   “我没耐心听你们撒谎。”谢承瑢的语气越来越冷,他起身把装水的木桶拿起来,掂在手上,“快点说实话,不然我送你们去见阎王。”   壮汉还是不依,谢承瑢果然一桶砸在其中一个身上。   那木桶登时碎裂,砸得那人头晕眼花,但没有晕过去。   谢承瑢捡起碎裂的尖锐的木块,抵着被砸壮汉的喉咙:“是谁让你们来的?”   “没……没人叫我们来,是我们自己……”   “撒谎。”谢承瑢把木尖往他皮肤里扎,“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壮汉疼得倒抽了一口气,坚持说:“梁……梁思衡欠了我们钱了。”   谢承瑢失望地摔下木块,同阿福说:“你去殿前司一趟,找殿前司的彭将军来。”   “彭将军?不是该去步军司找二哥吗?”   “去殿前司,找彭将军,彭鉴彭将军。”   阿福虽惑,却仍领命,这就去骑着小驴往殿前司去。   宅子里安静了,谢承瑢锁了门,和这二人面对面坐。   他无心再去问到底是谁叫他们来的,也不会信“梁思衡欠钱”的鬼话。朝中一定有人不放心,所以日夜盯着韶园,就等他出门。就是不知道为何派了两个有手没脑子的,反而惊动了他。   他用碎木块沾着井水在地上画竹子,也不和这两个人说话。画完了三棵,才冒出来一句:“你们两个叫什么?”   壮汉不答,谢承瑢立刻拿木棍戳他们的喉咙:“我问你们叫什么,不会说话,还是听不懂我说话?”   “我叫王二,他叫柱子。”   谢承瑢重复了一遍,说:“你们办这趟差,能收不少钱吧?”   王二不说话,柱子也不说话。一沉默,谢承瑢就弄棍子打他们。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棍棒那么厉害,声闷,但特别疼,震得五脏六腑都疼。挨了几下,王二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说:“哪能有多少钱!我们挨几顿打,还不够看病的!”   柱子目瞪口呆:“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哪来的钱?”   “是啊,钱还没结,挨打挨了三四顿!”王二心里窝火,反正说出来了,也不必装了,转头就问谢承瑢,“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棍法,为什么打人这么疼?我看你比我们瘦那么多,怎么力气那么大!”   柱子都懵了,拿腿踢他:“尔脑子疾,人家分明没对我们做什么,你全都招了!”   王二说:“我们犯不着为了这事死在这儿,我说了,大官人说不定放我们一马!”   谢承瑢坐着看他们两个争吵,也觉得很有意思。他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又问:“是谁出钱叫你们来的?”   “我们不知道!这种事儿,哪能人亲自出面?”王二泄气,“不知道是谁,反正就叫我们看着韶园,要有个戴帷帽的,就跟着他,问他是不是梁思衡。”   “你们怎么知道是不是梁思衡?”   王二回答:“那人说了,梁思衡不会武,看到人就上去抡一棍,能还手,就一定不是梁思衡。”   谢承瑢颔首:“谁讲梁思衡不会武?你们那个雇主说的?”   “是。总之我们只是来试探你会不会武,其它事情,我们一概不知!”王二说。   问到这里,谢承瑢心里也就有数了。他感慨说:“日子难过,两位壮士武力这么好,怎么偏偏做上这些事。到军营从军去,岂不是比做这些好?”   柱子哀叹了一声:“投军也得将家世清白,我们……”   “怎么,总不能你们身上还背着人命?”   柱子不敢说,王二却胆子大。他说:“日子穷,什么事都干!只要有钱,哪还管那么多?不是被逼的,谁愿意干这勾当!”   谢承瑢随他们一阵叹气:“总这样下去不行的,倒不如我替你们在军营寻个差事,也就不用这样担惊受怕了。”   王二一听,喜上眉梢,可随即又担忧起来:“我们身上可不干净,能进军营吗?”   “身上不干净就去沐浴,拿水泡一泡,不就干净了?”   柱子思量了很久,领悟了,问:“您真能让我们从军去吗?”   谢承瑢笑答:“当然,只要你们今后再也不干这些事,从军又有何难?” 第204章 六三 摇镜摇衡(一)   彭鉴赶到京郊已经是晚上了。今日三衙事务忙碌,虽要紧谢承瑢的事情,却也得等到散训才能来。   他来的时候,谢承瑢已经吃过晚饭了,正懒散地歪在椅子上发呆。他边上还躺两个皮破血流的大汉,真不知道是谁刺杀谁了。   彭鉴有点摸不清头脑,被谢承瑢拉到隔壁屋说了好一会儿,这才知道来龙去脉。   谢承瑢说:“这些人是被雇来探我的,并不想要我的命。他们看见我的脸了,我不能再放他们回去。”   “这是自然。不知道你想要怎么处置他们?”   “落草为寇,一时走了歪路,大周尚需兵力,能归降他们总比杀了他们要好。我已经同他们说好,让他们在军营做个小兵,还麻烦你跑一趟。”   彭鉴点头答应:“这有什么难,塞两个人进去而已。只是,你不挖出他们背后的人了吗?就这样饶过他们了?”   谢承瑢无奈说:“打也打过了,我没有受伤,就放过他们吧。是谁雇的他们,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有数?你知道是谁了?”   谢承瑢当然知道。他问彭鉴:“你知道思衡姓什么吗?”   彭鉴还真没想过这个,他就知道思衡叫思衡,就好比时玉阶叫瑶前,这只是他们作为家仆另取的小名而已。他纳闷说:“难道姓谢?”   “连你都不知道思衡姓什么,他们却知道。”谢承瑢低头,“思衡姓梁,除了我阿姐和爹爹,就只有二郎和瑶前知道这件事。”   彭鉴有些噎住了,说不上来话。良久,他才说:“同虚以为,是瑶前?总不能是二郎。”   谢承瑢轻飘飘说:“瑶前知道我没有死,不会再多此一举。我怀疑是驸马都尉。”   彭鉴听罢觉得甚有道理,他说:“瑶前曾是赵家的家仆,他同驸马都尉也很好,莫不是他随嘴将思衡姓梁这件事说出来,恰被都尉听见了?可都尉何必弄这一出来试探你是不是思衡?”   其间种种,谢承瑢不想多想。他了解赵敛,却对赵敛这个亲哥哥知之甚少。赵敛是不太喜欢他跟赵敬来往的,也没将他还活着这件事告诉赵敬。   “要不要告诉二郎?”彭鉴问。   谢承瑢说:“赵大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这两个人不回去复命,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能告诉二哥,若是二哥知道,他们兄弟俩一定会吵起来的。”   “可都尉派人盯着你,不也没顾他和二郎的兄弟情吗?不管是不是都尉,你都务必要和二郎说。”   谢承瑢觉得后背隐隐作痛。兄弟阋墙,他夹在其中,要担多大的罪过?一面他不想让他们弟兄两个生嫌隙,一面又很担心被旁人察觉,二哥要出事。可如若是赵敬派人来试探,谢承瑢反而不用太担心。到底是亲兄弟,怎么可能会把二哥所犯欺君之罪宣扬出去?   “你先不要和他说,能压一日就压一日吧,他最近为步司忙,就不要再因这些小事叨扰他了。”   彭鉴觉得不妥,他说:“你们家事,我不好插手。但这件事是一定要和二郎说的,是不是都尉,若是都尉又如何?我把这两个混账关起来审,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   谢承瑢问:“还有审的必要吗?怀疑我没死的,除了赵大、崔伯钧,还能有谁呢?我被人追杀那么多次了,难道次次都要追究?只管把王二和柱子送到军营里息事宁人,我这辈子都躲在韶园里不出去,自然不会有人发现了。”   “同虚!”   “别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能苟活在这世上就已经是偷来的了,再争取,老天也不饶我。”谢承瑢起身出了屋子,回头问,“你吃过了吗?没吃,叫人做点吃的给你吧。我回家了。”   彭鉴看着谢承瑢的背影,忽然觉得悲凉寂寥。他不明白谢承瑢在想什么,自然也体会不到谢承瑢那颗胆小敏感的心。有人要谢承瑢的项上人头,彭鉴是决不能答应的。他怒地跑到隔壁屋子,非揍了王二、柱子一顿,才算完。   谢承瑢和阿福回家去了。   小驴累了,走路也慢,他们就仰着脑袋看天上的月亮。   谢承瑢摸出怀里碎裂的半块山川明月,对着月亮比:“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哝哝念,“早知道那么麻烦,我就不回来了。”   阿福小声问:“为什么不回来?珗京那么好。”   谢承瑢不答,他觉得累了,瘫坐在车上,还是看天上的月亮。月底的月亮尖锐,像弯刀,他忽然想起金宗烈的那把弯刀了,还有那只月牙耳环。   三年了,谢承瑢已经快要忘记金宗烈的样子,可他还记得那只月牙耳环。中原男人几乎不戴耳环,他也不知道金宗烈当年穿耳洞疼不疼。   “阿福,我们要是不回家,会怎么样?”他忽然问。   阿福打了个哈欠,说:“不回家,二哥会着急的。”   快要到外城城门了,谢承瑢摸着白玉,又说:“我不敢见你二哥。”   “你不想告诉二哥今天的事吗?你怕二哥担心。”   谢承瑢惊喜道:“你知道?”   阿福挺直腰背说:“我当然知道。只是你不告诉他,等他自己知道,他一定会伤心的。二哥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放心他;你有什么事也告诉他,自然也让他放心你。”   “好吧。”谢承瑢妥协了,“快点回家吧。”   驴车经过京郊坟地,谢承瑢遥望这片山岗。星星底下,是阿娘的坟,姐姐、爹爹的衣冠冢,还有他没有立碑的土堆。   *   赵敛在珗京府呆到天黑,这才稍微梳清案情。珗京府查出这女子的名姓身份了,是白玉馆的小唱窈奴。一个多月前,窈奴随一官人——也就是唐任——出门去,便再没有回来。仵作验尸推断,窈奴大约也是六月底死的,被人掐死。   “尸体在步军司,不论是不是在步军司死的,都得算是步军司的大案,应送到大理寺查办。”府尹说。   “是。”   秦书枫和赵敛一同出珗京府。   满目所见,这一条街的每处屋檐都挂着绚烂的长灯,有女子从灯下经过,光辉相映,每一个都鲜活明媚。   有人在明亮处活着,有人已经在晦暗中死去。秦书枫唉声叹道:“可惜喽,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死了那么久才被发现。”   赵敛不说话,埋头往街上走。   街上人多,都是出来消夜的,尤其是朱雀桥那一片,干脆将路都堵严实了,过都过不去。   赵敛和秦书枫候在那里,顺便就把朱雀河的水看了遍。   “你真以为窈奴是唐任杀的吗?”秦书枫问。   赵敛挑眉:“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要审吗?”   秦书枫说:“唐任不会杀人的,我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他再如何胡作非为,都不会视人命如草芥。”   赵敛盯着岸边那团蜡梅树看,随口说:“步军司总共就那么点人,还能是旁人跑到步军司杀的不成?唐任一定知道是何人所为,不然他那么惊慌做什么呢。”   “其实你也觉得他不会杀人的,是吧?”秦书枫意味深长地盯着赵敛。   赵敛反问:“你问我?”他轻拍朱雀桥的石栏,“总之不是我杀的。”   朱雀桥桥头的人渐渐散了,他们又要往底下走。过了桥,就该分别了,赵敛要往城外去,秦书枫要往东边走。   “若不是秦书枫杀的人,你如何做?”就快要分别时,秦书枫又问。   赵敛烦了,板着脸说:“你要保他?他值不值当?”   秦书枫拱手说:“我和唐任一早就认识了,做至交也做了这么多年。他若是被贬到蛮荒之地,又或是……我心何忍。”   “你为了他丢官也甘愿?”   见秦书枫不语,赵敛嘲讽道,“秦大官人,你何时这样讲道德仁义了?为了一个犯了大错的人,就心甘情愿退步至此?”   秦书枫说:“他是好色了点,也做了很多错事,可于我而言,他是我的贵人。当年我什么模样,你是知道的。是他在我身边约束我,叫我不要冒头,三思后行。若我坐视不管,岂不是辜负了他当年对我的那一片心?赵观忱,你也从不讲仁义道德,怎么还甘愿为了谢承瑢,私自出兵延州?”   赵敛冷哼:“那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别人眼里,谢承瑢是窃取主帅权力的悍将,叛国通敌之事且不论,他当年在秦州做过多少错事?可你依旧信他助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我眼里,唐任也是一样的。”   “做什么错事了?谢同虚,和唐任,可以比较吗?至少谢同虚不会把女人带进军营,也不会糊涂成这样。”   秦书枫辨驳道:“因为谢承瑢不喜欢女人。他不把旁人带进军营,不是因为想见之人就在营中吗?糊涂事,你们没有做过?”   赵敛不快:“我是杀人了,还是嫖/妓了?”   秦书枫却还喋喋不休:“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你永远不知道疼!”   “哦,你能如此和他共情,莫非是因为你也同他一起嫖/妓杀人了?”赵敛挑眉,“要不要我叫大理寺的也来查查你?说不定也能查出来什么。”   秦书枫恼道:“我没有!赵观忱,你就当是看在我们同在均州共事那么多年的份上,不要深究了!”   “我若非要深究呢?我若非要他死呢?”   秦书枫愕然:“你果然是冲着他去的?你果然一开始就没想着放过他?”   赵敛反问:“视人命如草芥的,不该死吗?这是在珗州,不是在西北。”   “窈奴绝不是他杀的!”   “那你最好是有十足的证据。”赵敛迎着风飘来的灯光,走下桥,说,“你也不用跟我急,他的命如何,我们说了都不算。”他指了指天,“那位说的才算呢。”   朱雀桥上起风了,吹得底下河水一圈一圈。秦书枫苦恼地望着天,没有再去追赵敛了。   赵敛走下桥才上马,他的小厮一早就在大理寺门口等他回家,忙到现在还没出内城。   他个高,走路总顶头上的树叶,便烦得挥手去打。小厮正好在这时问:“二哥晚上要吃什么?家里恐怕没留你的饭。”   “不饿,不想吃了。”赵敛瞅着马下的人,问,“怎么是你,阿福呢?”   “阿福今天陪着三哥去寺里了,下午的时候还没回家。”   “去寺里?”赵敛回过神,说,“他有点儿事做也好,随他去。”   两边又有人摆摊了,宵夜香味散得到处都是。赵敛闻了,没觉得饿,反而更想快点回家见阿昭。 第205章 六三 摇镜摇衡(二)   秦书枫放心不下唐任,还是打算到珗京府牢中见他一面。   全大周的大牢都是一样的,逼仄昏暗潮湿,即便入了秋,里面还是闷得人头晕。唐任被停了职,关在里面,虽未受刑,但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折磨。   他躺在席子上,脸边就是灯烛,灯台已经被烧黑了,黏糊糊的,让人联想起什么污泥。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照成了垂死之人的模样。   “叔由。”秦书枫轻唤他。   唐任吐了一口气,缓缓睁眼去望牢门,见是秦书枫,旋即起身蹚过来。   “镌扬!怎么办?怎么办……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秦书枫不能托人开牢门,只能在牢房外安抚他:“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步军司有尸体,涉及到你,珗京府无权查此案,现已交给大理寺推勘。”   “大理寺?”唐任脑子白了,“交给大理寺查,我还有活路吗?”   “按大周律法,确实该如此。你在军中嫖/妓的案子还未了,又突然来一个女尸!”秦书枫问他,“你到底认不认识那个死人?她怎么会出现在步军司的草垛里?”   唐任说话磕磕巴巴的,话到嘴边,又不敢多说。   “我……我也不……”   “她就是白玉馆的小唱!叫窈奴。一个月前,是不是你把她从白玉馆带走的?她是不是你杀的?”   唐任斩钉截铁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他眼里流露出千万点的恐惧,“我不会杀人的,我不会杀人的!”   “那她究竟是谁杀的?你一定知道!”秦书枫见他脚软要跪下来,便也随着跪,“叔由,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最知道你!我知道你不会杀人,可那个窈奴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把她从白玉馆带出来,见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忘记了吗?”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唐任躲闪秦书枫的目光,“我真的忘了,我哪知道她的名字?白玉馆那么多人,我见一个,就忘一个……”   “唐叔由!”秦书枫急了,“你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救你?我和你说过那么多回,我说赵敛在盯着你,你不信!你管不住自己,让他抓个正着!他早就将步军司军营的守卫换成了自己的人,怎么就你昏聩!他这么擅长借刀杀人,他的手段一向如此,可你呢?你当初就不信我!现在好了,你入了狱,还不肯跟我说出实情!”   唐任见他发怒,解释说:“是我低估了赵敛,我以为他真的收敛了。他跟我说他现在无欲无求,他还请我喝酒,我怎么知道他都是在骗我,在套我话!”   “你当初要送他娈童,为什么不和我说?旁人都没动静,就你要第一个巴结他!他不找你找谁?什么收敛,什么无欲无求,你也信他的鬼话?他若真是无欲无求,怎么还会回京!”秦书枫恨地攥拳,“赵敛一向都是韬光养晦之辈!他说话,能有几分可信?偏偏是你上钩,偏偏你不告诉我!”   唐任悔不当初,连打自己好几个嘴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现在说错也没用!我就告诉你,嫖/妓事小,贿赂事小,杀人事大!大理寺要是认定你杀人,你就得斩!”   “斩?”唐任慌得手脚都发凉,“我是官,大周怎么能杀官吏?”   “杀人就是要以命偿命,你以为你是当官的,就能随意杀人了?!”   唐任失魂地瘫坐在地:“我没有杀人。”   “是谁杀的窈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秦书枫的质问,唐任已然是六神无主了。他转头,对着席子边的那盏灯说:“我没有杀人。”   大牢越来越安静了,静到能听见水滴砖石。惨淡的月光从牢顶泻下来,也变成了一滩水。   秦书枫的呼吸急促,当听见那个名字从唐任口中说出来时,他的身体骤然作冰,许久不能化解。   *   谢承瑢不准阿福把遇刺的事情告诉赵敛,只说他们去寺庙,晚上才回来。   赵敛到家的时候,谢承瑢已经沐浴完毕,就坐在院里的石凳边乘凉。他和阿福一起下棋,两个人都不会,胡乱下,玩得倒也开心。   “二哥回来了。”   谢承瑢没抬头,用白棋把阿福的黑棋围死了,笑着说:“将军!”   “这棋也有将军?”赵敛正好过来,站在边上问。   “我说有,那就有。”谢承瑢把白子收了,歪头看赵敛,“回来了?”   “回来了。”赵敛把头上官帽抛给阿福,轻声说了一句“快走”,然后就弯下身蹭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被亲的脖子痒,别开身子说:“别靠着我,你身上有灰。”   赵敛委屈地让开:“哪有灰啦?你无聊么?我陪你下会儿棋吧,阿福不会下。”   “我也不会下。”谢承瑢继续收棋,“我不跟你下,你肯定不让着我。”   “我当然不用让着你,你不是一直都比我厉害么?那还要我让着你。”   这话中听,谢承瑢高兴地说:“你都知道我比你厉害,还要同我对弈?自寻死路。”   赵敛傻笑,转身坐在谢承瑢对面。他穿得多,天也热,一坐下来就更燥了。有汗珠从他额角滴下来,他随意用手背拭去,抬起眼,和谢承瑢撞上了。   谢承瑢直勾勾盯着赵敛。其实他是在纠结要不要把白天的事说出来,却又不知怎么说。怕赵敛担心,因为在赵敛眼里,再小的事都能像天塌下来一样。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脏的?”赵敛用手擦自己的脸,还自顾自说,“我是有点忙,没能顾得上洗脸。”   “那你还不去沐浴?他们都在等着你沐浴呢,你老磨蹭。”   赵敛摇头:“谁在等啊?让他们先回去睡觉好了。”   谢承瑢笑笑:“你想玩,那就玩一会儿吧,你可以不用让着我。”   下了两局棋,玩了半个时辰,都是赵敛输了。他很喜欢输给谢承瑢,输棋之后还要夸赞谢承瑢一番:“这才多久没下,你就这么厉害了?”   谢承瑢说:“少说话了,不都是你让着我。”   他看赵敛把旗子一颗一颗收回去,嘴边的话挣扎了好久都没说出口。   “去沐浴吧。”他说。   池子里的水很烫,泡得赵敛浑身发红。他半身伏在岸边消热,带一片水涌上来。   谢承瑢就坐在池子边发呆,水浸过他的脚背,又退回去,他没一点儿感觉。   赵敛觉得他化身玉雕了,便问:“你在想什么?”   谢承瑢说:“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洗完,跟我去睡觉。”   赵敛用手圈住那只沾了水的脚踝,凑上前亲了一口,吓得谢承瑢一惊:“做什么?”   “你说的睡觉,是哪个睡觉?”   谢承瑢伸脚要把他踹回池子里,没成,反倒被赵敛捧住脚踝了。他没想着挣开,懒洋洋说:“你想要哪个,就可以是哪个。”   赵敛当然想要那种睡觉,他亲吻谢承瑢的脚背,说:“那我要我喜欢的睡觉。”   “你为什么要亲我的脚,好奇怪。”谢承瑢抽回脚,“你总做一些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什么?”   谢承瑢不好意思说,他把地上的水都往池子里赶,说:“乱吃乱咬乱亲呗,还能有什么?”   赵敛说:“因为我很爱你。”   “因为你爱放屁。”   赵敛咯咯笑:“哪有人这么说自己。”   谢承瑢才意识到没说对话,耳朵一热:“不想听你说话了,别说!”   池子边很热,赵敛起身时,热气蒸得人更热。谢承瑢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流,背后冒了薄汗,引得他肩膀的旧伤又疼了。他只有一瞬的皱眉,赵敛就问:“怎么了,背疼了?”   “你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谢承瑢无奈,“是有点疼,大约是要换季了。”   赵敛裹了衣,带着谢承瑢到干爽地方去:“从前不是有个裴章的先生瞧过你吗?我听说他医术很好,这几天请他来再看看你。”   “不要,他只会骂我。”   “没事,我在边上,他不敢骂你。”   谢承瑢问:“那他要是骂我,怎么办?”   赵敛说:“他要是憋不住骂你,我就惹他,这样他就不骂你了,要转头骂我。”   谢承瑢憋不住笑了:“诡辩,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你不和我说也不行啊,我想和你说话怎么办呢?我看你一直发呆,就是因为肩膀疼吗?”   “就因为肩膀疼。”谢承瑢说。   赵敛哼哼:“骗我。”   他拥着谢承瑢,轻咬他脖颈上的肉,低声说,“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有心事了,不肯告诉我,对吧?”   “我没有。”谢承瑢还想挣扎一下,“我没有心事,你别问了。”   赵敛说:“那我问阿福去,他要是瞒着我,我就揍他。”   “你真粗鲁,明明是我的事,你揍他干什么?”谢承瑢推他一把,“也没什么事,就是……”   “就是什么?”   谢承瑢躲开赵敛的目光,望向地上未干的水:“我被人跟踪了,他们想杀我,我把他们赶跑了。”   “啊?”赵敛足足愣了半晌,“你受伤了吗?要紧吗?”   “我没受伤,也不要紧。那两个被我打了一顿,后来我把他们关起来了。我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们,他们看见我的脸了,不能放他们走。我就叫……”谢承瑢往后退一步,笑着说,“我叫小六来了。”   “真没受伤?一点点都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赵敛先是担心,随后是疑惑,最后懊恼:“你怎么不叫我去?步军司还能比殿前司远?”   谢承瑢摸鼻子说:“我觉得没必要找你,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的,都是小事而已。”   “你被刺杀是小事吗?你真的没有受伤?查出那两个蠢货的底细了吗?”赵敛欲抓住谢承瑢问个明白,却不想谢承瑢跑得飞快,踩着鞋就出了屏风,钻到门边去。   “我都办好了,不要你替我操心。天天操心来操心去的,你怎么有这么多心哪?我好着呢,没有受伤,什么都没有。出去打了一架,我还比以前更精神了呢。”   赵敛还是担心:“你过来给我看看,你后背疼是因为今天的事儿吗?”   谢承瑢摇头说不是,又反复和赵敛解释了好多遍“自己没有受伤”,赵敛还是不信:“那你过来给我看看。”   “哎呀,你冷不冷?回去睡吧,回去我再告诉你。”   “谢同虚!”赵敛逮不住他,眼睁睁看着逃跑,“你回来,你把话跟我说明白。”   谢承瑢语重心长说:“好哥哥,你别操心我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说完,他就走了,还不忘叮嘱赵敛,“衣服穿好,不要受凉了。”   【作者有话说】   来咯 第206章 六三 摇镜摇衡(三)   赵敛不信谢承瑢会全盘托出,就又把阿福抓来详问。阿福刚开始不敢说,但无奈二哥的拳头太硬,万一给自己一拳,他就死了,所以哆嗦把所有事儿都交待了。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阿福抱着手臂装作可怜,“三哥叫我去喊彭将军,我也不敢不喊。他不愿意叫你,我也不敢叫。”   赵敛斜他一眼:“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怎么我叫你做什么,你偏偏不做?”   阿福说他不敢,赵敛也没有多计较,赶他回去睡觉了。   夜已经很深了,偶有冷风蹿进长廊。赵敛只披了薄衣,尚觉冻人,但走近屋子,一想到谢承瑢今天受刺,而自己又偏偏找阿福这个连棍棒都提不起来的小厮陪他出门,屁用没使上,就愧疚无比。   他推开门,先瞧见身侧摆的屏风。   屏风是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有渔在舟、随天渐游。留白处约有人影,那是谢承瑢倚在床边。   “二哥?”   赵敛没吭声,把门关了,坐在屏风前喝茶。   茶很浓,浓得发苦发涩,他不知道是茶坏,还是他心情坏。   “你不睡觉吗?”谢承瑢从屏风里探出脑袋问。   赵敛说:“阿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昭昭。”他自责地喝好多水,“我明天募几个壮汉来做家丁,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出门了。”   谢承瑢感觉匪夷所思:“壮汉?保护我?是我保护他们才对吧。”   他故意说这样的话逗赵敛开心,可赵敛根本笑不出来。   “是,我想好了,宅子里这些小厮各个都弱,同你出门是一点作用都不起,屁都指望不上。我平时有空还能陪你出去,现在我忙了,就没空了,可我又不想你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我得找人来。”   “不必了吧,哪有人出门带壮汉的,这样大家都被吓跑了,连菜都不卖给我。”   赵敛郑重地摇头:“最好是都被吓跑了,离你远远的,这样谁还敢做那种事?”   谢承瑢语塞了:“你叫那些人跟我出门,我也不自在。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赵敛把杯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全喝了,“不能再有下回了,昭昭。”   “也不会有下回了。”谢承瑢坐到他身边去,“下回我就不出门了,你也不要特意为了我再找谁进家里。”   赵敛没弄明白:“什么意思?”   “就不出门了呀,还能有什么意思?”谢承瑢见赵敛又去摸茶壶,笑道,“你以为是酒呢,借茶消愁?喝了晚上睡不着觉,还要起夜吵我。”   “不出门?不出门不得憋死了,不行。”赵敛不喝了,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两个人?”   谢承瑢说:“他们是人家雇来跟着我的,也不是真的想要杀我。我想着,就不要让他们为难了,所以让小六放他们去军营里,从军。”   “那不行,就轻而易举当他们跑了?至少得抓回来打个七八十棍,问清楚吧?”赵敛气得咬牙,“七八十棍都少了,得一百棍。”   “打一百棍,人都要死了,还怎么招?到阎王殿里招啊?”谢承瑢上手摸他小腹,忽然问,“喝这么多,你想不想解手?”   赵敛挪开他的手,严肃道:“我很认真呢,你别逗我笑。”   “我没逗你笑啊,你喝这么多水,我问你要不要解手。”   赵敛不搭理他,继续说:“我得把他们审出来,让他们招。”   谢承瑢说:“你审不出他们的。”   “我一定能审出来,若审不出,就送他们去死好了。”   谢承瑢噎住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把他们交给你。你一天到晚就杀杀杀的,他们是人!他们不过是收钱办事,你要杀,怎么不杀雇他们的人?”   赵敛觉他不对,反问:“你知道是谁雇的他们?”   “我不知道。”   赵敛看他要走,抓住他手腕问:“你知道是谁,不告诉我?”   “不要再追究了,算了吧。”   “为什么不追究?我偏要追究,我偏要把他们打得半死,不然是个人都能打你的主意了?还是说,你知道是谁雇他们的?”   谢承瑢心说不好,又被猜中,撤了手往屋里走。   他躲到屏风那头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屏风挡着,他说话才更大胆:“二哥,我心里有数,你也不要问了。”   赵敛还在这猜:“崔伯钧?秦书枫?还是唐任?我觉得是崔伯钧。”   “不对。”谢承瑢拈着屏风后面的兰花,折过来、折过去,后来才小声说,“二哥,思衡姓梁。那些人以为我是思衡,所以来试探我。”   赵敛一下子就明白了,坐在凳子上说不出话来。   思衡姓梁,少有人知道思衡姓梁。他知道,瑶前知道,赵敬也知道,那是他以前无意中告诉他的。瑶前犯不着找人来跟踪谢承瑢,只有他哥。   “你瞧吧,我说了,也让你为难。我不说,你也担心。其实说来说去,最为难的是我。”   可怜的兰花,枝叶都被谢承瑢拽下来了。他想把叶子再接上,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正此时,赵敛从屏风那里摸过来,贴到他身上去。   “阿昭,我给你做主。”   “怎么做主?那是你亲哥哥。你们兄弟二人要是因为我吵起来,我就又当罪人了。”谢承瑢把兰花叶子绑在一起,觉得好了,才又说,“算了吧,当作不知道,也就过去了。况且那两个人也没有打算要杀我,只是试探我会不会武。我成习惯了,随手就打上去,他们鼻青脸肿的,比我惨。”   “我能当作不知道吗?你还替他们开脱。”赵敛不乐意,“就算是我哥,也不能对你如何。我回头找他去,他要不来和你请罪,我就跟他分家。”   谢承瑢有点惊愕:“请罪?分家?”   “他做错了事,不来请罪吗?我是没办法找人把长公主揍一顿,但我能找人把他揍一顿。”   “疯了吧你,那是你哥。他从小陪你一起长大,你为了我要揍他?算了,别想了。”   赵敛不依,他说:“我非要赵瞻悯过来同你请罪,他若不来,我们弟兄俩还有话要吵呢。你别担心,我怎么会让你难做。”   谢承瑢觉得这样也好,便说:“你看吧,我信你。”   **   次日。   赵敛持着白灯笼上朝,才过左掖门,去往待漏院,林珣便从他身后追上来,呼唤道:“观忱。”   “林官人。”赵敛作揖,“今日官人来得可早。”   “不早,不早。”林珣同他并肩走,理好微微皱起的宽袖,说,“这几日睡不着,唐任的案子交到大理寺,刑部也闲不下来,我一直在为其烦神。”   赵敛用余光瞥他一眼,说:“看来官人也彻夜难眠了?不过你们司法司的事儿,我沾不上边,不能替你分忧了。”   林珣又说:“官家把案子交由陈复一个小官来查,确实很难行。没有我在后面助他,他怎么能成事呢?”   “夷玉一向爱做他人贵人,今也如此?”赵敛笑着看他,“看中他什么了?”   林珣被识破了,叉手说:“陈复曾家道中落,更知道听话的好处。在朝里,随心所欲可不能成事啊。乖巧些,不是让你我都好过吗?”   赵敛噗嗤一声:“哦,看来我还给你引荐了一个好人物。”   林珣笑笑,还是拱手说:“不知观忱同陈复有过什么过结,今日说出来,也好互解恩怨。”   赵敛不再笑了,慢悠悠往前面走:“过结恩怨算不上,我只是单纯不喜而已。他做他的官,我做我的官,又碍着什么事儿呢?”   林珣一听,笑意更甚:“既如此,观忱也成了陈复的贵人,若他来日有登高位的机会,第一个就要来拜你。”   “怎么,你笃定他这一回能成?步军司的案子还没有头绪呢。”   “难道在观忱心里,就非得有个头绪才能定案?步军司里死了人,肯定要拉个人出来的,不是唐任就是是秦书枫,总不能是你吧。”林珣低头,把笏板上的字看遍,说,“唐任,不过是诸多水花中的一点而已。观忱若是想在步军司站稳,止一个唐任,还做不到。”   赵敛停下脚步,抬眼看前头朦胧飘渺的琉璃灯。   林珣也随着他一起停下来,望向那些灯:“居再高的官,没有内里,都没什么用。”   “内里?”赵敛笑了两声,“案子出在步军司,我要是在此时抢权,官家会不会给?旁人又会怎么议论?相比权力,还是名声最重要吧。”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吗?只要你一封弹劾奏章送到官家那里,秦书枫的兵权自然不稳了。冒一份险,得的,是天大的收益。”   赵敛叹了一口气,轻飘飘说:“这不是冒险,我也不想冒险。” 第207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一)   唐任案交由大理寺推勘。本是大案,主审官当是六品及以上的大理寺官员,而这一回官家却让从七品的大理寺正陈复主审,不由叫诸位官员满肚疑团。聪明点的,知道官家的用意,可怜陈复;看不明白的,羡慕陈复得了好差事,想必就此鱼跃龙门了。   陈复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他只是一小官,在朝堂中无关紧要,陛下不想两头得罪,推他出来承祸而已。他得了诏,除了正常查案之外,还忧虑将来的仕途、朝中的人脉。查案查到一半,刑部尚书林珣来提醒他,步军司的案子,绝对绕不开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赵敛。   陈复需要得到赵敛的协助。   八月初五的百官大起居,陈复终于再见赵敛了。不过上朝前他还没法同赵敛说话,只能等到下朝。   今日上朝,官家向百官宣告,已定下太子婚事,择定了太子妃,太史局也已算好了日子,选在腊月十五。   话说出口,殿上百官皆摇头侧视,似有话说。但官家并不允许他们多言,随口就将话头转到步军司的事上,陈复就不能再想其它了。   李祐寅问陈复:“有没有查清尸源?”   陈复答:“尸源已经查清了,是白玉馆的小唱,名唤窈奴。约六月底,窈奴随唐任出馆,后再不得归。窈奴无父无母,由白玉馆的鸨母看过,确她无疑。”   “已经过了那么多日,卿有没有查出什么来?”   陈复说:“还在查。此事涉及到大周禁军管军,不能马虎,请陛下宽臣一段时日,一定水落石出。”   李祐寅道:“好,最好是在八月底查清吧,朕已经足够宽限了。”   下了朝,陈复便追着前面紫衣的赵敛,二拜说:“赵节使。”   赵敛停下脚步了,疑惑了半晌,这才作揖:“陈寺正。”   陈复拱手:“八月初秋,天要换季,节使要忌贪凉,防风寒。”   “多谢寺正关心。”赵敛笑笑,没有其它话要说了。   陈复还有些忐忑,迟疑一阵,说:“下官有些要紧事,不知节使有没有空,一叙?”   赵敛说:“若是步军司的案子,我可以随寺正移步去大理寺;若不是步军司的案子,恐怕要寺正等我了。”   “怎么说呢?”   “九月要征兵补步军司空阙,我走不开。”   陈复并不想以公事去见赵敛,既然赵敛不得空,那他就等等。他问:“节使什么时候有空?”   赵敛根本没想,直接说:“不知道。”   陈复受窘,脸上的笑都僵了。他左望一眼、又望一眼,说:“那下官在步军司等节使,节使什么时候有空,下官就什么时候来见。”   陈复果然在步军司等了赵敛一天。他是在步军司衙门里等的,看不清校场里的兵,却能听见校场震天的练兵声。他从衙门的窗户往下看,校场外的空地蹲了不少人,应是在受罚。   步军司出了这么大案子,官家已经有些不信秦书枫了,也将原来秦书枫全权掌管的步军司公事移交部分给了赵敛。赵敛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练兵、募兵,这是一样不能少的。   陈复知道赵敛是什么样的人,他有绝对的威慑力,学堂如此,军营里亦如此。   “我为何总是碰到他。”陈复惶恐不安,直流冷汗,“我可不能再栽在他的手上了。”   等到傍晚,步军司将士们下训了,赵敛才慢悠悠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个子挺高,身板也壮,有些许富贵样。   陈复不认识这个人,赵敛也没想着引见,三个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没人说话。   良久,陈复才问:“节使事情都忙完了?”   “今日事已经忙完了。”赵敛绕过陈复,坐在案前,“寺正来找我,是为私事?”   “是私事,也是公事。”陈复拱手,“有关步军司的案子,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现在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就是有些话,我不敢往罪状上写,也不敢和旁人说。旁人我都信不过,节使与我是同窗,我也只能告诉你了。”   赵敛凝视陈复。他就知道林珣是决不会让他闲下来的,这不就主动来给他找事了?他无法,只得叫一边谢有棠说:“你去外面背书,门关紧,一会儿我来问你。”接着便来听陈复说话。   待谢有棠出去,陈复才说:“窈奴的身份查出来了,是白玉馆的小唱。我以为此事和白玉馆也脱不了干系,便去白玉馆问了。”   窈奴今年二十九,按白玉馆规矩,将近三十岁的妓女都要被带去珗京外的妓馆再卖艺。去了江南就还成,好歹也是繁华地;去了远州的就不成了,地方穷,人也刁,只能是受尽折磨。窈奴分好了去处,鸨母约定送她去江南,已经找好了下家。六月底,窈奴的下家说要来见她,似乎是同唐任有些关系,总之是由唐任引着出馆,后来就一夜未归了。   赵敛思考着,问:“买家是谁,你查到了吗?”   “鸨母说,买家未留名,牵头的是唐任。我就又亲自去问了唐任,他竟说,他也不认识买家。我问窈奴是不是他杀的,他也不承认。”   “买家是唐任么?”   陈复说:“不清楚。白玉馆今年有五个将三十岁的录事,有三个要去远州,两个要去江南。六月底,买家就音讯全无,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带另一个录事晚娘去了。昨日我去白玉馆,见到那个晚娘,她似乎还在憧憬着江南,也不信窈奴死了。”   赵敛问:“晚娘有没有见过买家?”   “没有,就只有窈娘见过。”陈复也觉得不解,“我推断,应当是买家杀了窈奴,不然怎么会杳无音信呢?”   “窈奴要被送到江南什么地方,你问过了么?”   陈复说:“鸨母也说不清。”   赵敛不耐烦说:“什么说不清,是不想说。卖身契、籍契,都是要签字立状的。她若不知道卖到什么地方,字又是如何签的?”   “我问了,她只说,她不太清楚。”   “不清楚,打一顿就清楚了。”赵敛揉捏眉心,道,“把她关到牢里,吃几顿鞭子,还能不招吗?”   陈复听了,为难说:“我会想办法查出来买家的。我想,查出来买家,这事儿也该清楚了。”   赵敛摇头,他隐约觉得此事蹊跷,又问:“变卖将近三十岁的小唱?这不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吗?卖到外地去,到了三十岁,不就脱籍了?那这钱,不就白花了?”   陈复说:“回节使,本来我也以为这是笔不划算的买卖。大周律法有言,娼.妓过三十岁便脱娼籍,奴仆服役满十年便脱奴籍。可白玉馆私下里却有规定,若脱籍前仍不能赎回自身,便要被卖出京继续为娼。”他顿了顿,说,“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是娼。珗京管得严,岁至脱籍,不能不放,可出了京城,还有谁管买不买、卖不卖呢?脱籍年为限,脱籍之前再卖出去,就不关白玉馆的事了。”   赵敛有些发怔:“是白玉馆如此,还是所有妓馆都如此?”   “我只知白玉馆如此。”陈复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所以然。   赵敛不言,忽然想起以前曾在白玉馆见过的那个穆娘了。他没去过几次白玉馆,不知穆娘现在如何,算算年纪,她也已经过了三十了。穆娘和谢忘琮交好,现在谢忘琮死了,穆娘还能不能活?   “大理寺只查到这里,我还未将这些写入状书。在大周,不论是娼.妓、奴仆,还是佃农,凡贱籍者,只要到了年岁就要脱籍,从良后官府必须放良,更不得任意买卖。白玉馆敢在珗京行此等事,就证明其一定有靠山。再查,我怕……”陈复欲言又止。   赵敛疲惫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尽量查吧,一直到查不下去为止。好好审审白玉馆的鸨母,”他拧起眉头,“我不好随意插手大理寺的案子,若有什么困恼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写札子给官家。”   陈复一听,当即明白,拱手说:“多谢了,节使。”   *   赵敛很烦,从屋子里出来,看见谢有棠蹲在衙门门口玩泥巴,更烦了,上去踹他屁股一脚:“我叫你在这儿玩泥巴的?书背了吗?”   谢有棠猝不及防跌进草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还……还没,我晚上背。”   “明天我来问你,你要是答不上来,我找鞭子抽你。”   谢有棠还能反驳吗?只能乖乖说“好”。他看叔叔一脸烦躁的样子,问道:“是不是那个陈官人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看您脸臭的,多不好看。”   赵敛白了他一眼,说:“和你没关系,你好好背你的书。”   赵敛脸确实很难看,到了家还不能舒坦。   他见谢承瑢歪在美人靠那儿赏月,衣服都不好好穿,随意搭在那儿,懒洋洋地;见了他,还故意伸手去勾他腰带,喊了一声:“好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很饿。”赵敛走过去,一把将他捞起来,对着嘴角狠狠亲了一口。   谢承瑢自然攀上他肩膀:“心情不好,怎么了?”   “你怎么看出来我心情不好?”   “脸这么黑,还能是心情好吗?”谢承瑢用手指头挑起赵敛唇角,要他笑一笑,“这就好看了。”   赵敛低头笑了两声,和谢承瑢同坐在美人靠上:“还不是因为唐任的案子?没上朝前,林珣就来和我说,让我写一封札子给官家,弹劾秦书枫,讨兵权。”   谢承瑢嫌弃道:“这么急,再怎么弹劾秦书枫,也不该是你来做。同为步军司管军,当要避嫌。”   “你瞧吧,这才是有脑子的人能想明白的道理。林珣急死了,非要我现在就拿到步军司的兵柄,我当然没同意。于是过了几天,又叫陈复来督促我,把步军司的事儿一股脑全说了,要我插手。”赵敛越说越恼,偏过头来咬谢承瑢的侧颈,吮出花来了。   谢承瑢无奈说:“你心情不好,也不耽误你亲我?”   “我心情再不好,也不会耽误爱你的。”赵敛说。   谢承瑢无话可说了:“家里有饭菜,你要是饿了,就吃点儿吧。”   赵敛没心思吃饭,枕在谢承瑢肩上:“我一面想避嫌,一面又想亲自查清楚。陈复和我说,这事关乎到珗州那些可怜的小唱,我总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管的。”   他将陈复今日说的事儿都告诉谢承瑢了,谢承瑢听完思忖许久,说:“白玉馆,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出了这样的事,若只是一笔带过、不了了之,那些娘子们怎么办呢。”   赵敛知道谢承瑢为什么会如此共情,这也是他犹豫着要不要掺合进去的原因。他说:“贩卖将脱籍的娼.妓,是钻了律法的空子。真要追究,白玉馆无责,只能是买家有罪。那些小唱被卖到外面去,不知道要再吃多少苦、受多少难了。”   “二哥,”谢承瑢抚上赵敛的手,“要么,你去查查看吧。只查案,不讲兵权,官家也不会疑心什么的。”   “你想我查?”   谢承瑢颔首:“我想你查。”   赵敛松了一口气,搂住谢承瑢:“有你支持我,我一定会查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娼.妓在籍时,可以像货物一样被买卖;三十岁后必须脱籍,脱籍后就不可以再被买卖了。脱籍,要把卖身契和籍契赎回来,还要去当地知州申请落户良籍,知州/府尹同意了,才算真的赎身。   此外,文中合法的娼妓只有官.妓、私.妓,没有营.妓,因为军营里不允许嫖/妓。 第208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二)   赵敛到珗京府去查白玉馆,中遇无数阻碍,并不能查;又托人到江南扬州武息县找买了窈奴和晚娘的妓馆,也困难重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头案子还没查清楚,那一头,弹劾主审官陈复的札子就到了官家手里。有人揭发陈复在某年酒后高吟愤世诗词,有蔑视官家之意。数臣“逼迫”,李祐寅只得先停了陈复的职,而审查此事的差遣则交给了曹规全推举的官员。   赵敛不用猜也知道,上面还有更厉害的人在遮掩此事,他是没有办法继续查了。   这一个月,他频与刑部尚书林珣走动。   他关心步军司的案子,是忙为官家分忧,可有心人却将此事捏造成“私结朋党”,报给官家。   八月中,李祐寅召赵敛到崇政殿奏对,就说唐任一案。赵敛自然也是有线索的,便将查案进程都告诉了李祐寅。   秋日凉,这几日又在下雨,雨一阵、风一阵,黄叶被雨打得沙沙作响,惹得崇政殿里也不安静。外面有内侍在长廊扫地,李祐寅就站在窗前看,把落叶激雨都看遍了。   “有关官吏之案件,是由大理寺先审,而后到刑部。臣以为,刑部尚书林官人公正不阿,所以才屡找他商议,却不想飞短流长惊扰官家。”赵敛俯首拜,“是臣之过也。”   李祐寅说:“你是步军司的管军,同林刑部跟进大理寺查案,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朝里朝外都在看,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必做,卿在朝里那么久,心里应该有数。武臣,和文臣,不要总是呆在一块儿。”   “臣知罪。”   李祐寅听屋外雨声,心中五味杂陈:“查出来了吗?步军司的女尸,唐任嫖/妓。”   赵敛说:“查出来了。”   大约就将先前查的一一道出,又将白玉馆买卖娼/妓的事情说了,还有所谓身后的“买家”,也是三衙中的人。   “白玉馆将即将脱籍的小唱卖给扬州的小妓/馆,而后不准小唱从良,已经是犯了大周律法。白玉馆虽没有贩卖良籍,但有助焰之嫌,也是不妥的。”赵敛说。   李祐寅不回,问道:“步军司的案子呢?你先说说这个吧。”   赵敛只好道:“大理寺的已经仔细审过步军司军营大门的守卫了,六月底,只有殿前司的某位管军来过步军司。”   李祐寅挑眉:“殿前司?你说崔伯钧,还是纪阔?还是那几个禁军的厢主?”   赵敛如实说:“是崔伯钧。”   “崔伯钧……崔伯钧是殿前司都虞候,到步军司来巡查,也无不妥。”李祐寅摸索着手里的玉珠,眼里闪过几分异样的目光,随即撇下崔伯钧,又把话落在它处。他说,“娼籍三十岁脱籍,三十岁前买卖,并不算违反律法。你方才讲,白玉馆的鸨母要将那些小唱卖到江南,是江南的什么地方?”   赵敛说:“武息县的酩秋院。臣特意派人去扬州问了,还没有结果。”   “你觉得这件事,会有结果吗?”李祐寅笑笑,“武息的酩秋院,和崔伯钧,有什么干系?我只记得,秦书枫是扬州生人,相比崔伯钧,他更有能耐在扬州寻一处妓馆,买卖珗州的娼/妓。”   赵敛没有说话。   李祐寅又说:“且不说买卖娼/妓一事,秦书枫放任唐任在军中嫖/妓,无视军规法度,道德败坏,致使军心涣散,士气萎靡,既然已经查清了,就该贬黜。唐任罪孽深重,军中嫖/娼杀人;步军司军将堕落至此,秦书枫也有极大的过错 。”他把手里得珠子摸透了,问赵敛,“你觉得如何罚?”   他把弹劾赵敛的札子放在赵敛面前,无意地用手拂几遍,不作言语。   赵敛见了,再不能说其它话了。他说:“官家以为如何罚,那就如何罚。臣听从官家。”   “卿不必将事情闹那么大,步军司的事情,还在步军司了。丑事闹大,三衙、大周,都过不去,朕的脸也过不去。”李祐寅翻开弹劾赵敛的札子,悠悠说,“你看,二郎,你在明处忙前忙后的查案,有人在暗处找你的把柄弹劾。我也想赶紧把这个案子结了,让你清静。”   “多谢官家体恤。”   李祐寅舒展开来眉头,笑道:“只有秦书枫和唐任走了,你才能把步军司的位子坐得稳。我需要你,我需要有个人替我来管步军司。秦书枫不行,唐任不行,只有你。”   赵敛掀衣摆而跪:“臣惶恐至极。”   “太子的婚期要到了,朝中这些麻烦事,可以了结的,就不要拖到年底了,你知道吗?”李祐寅见赵敛跪伏在那里,叹了一声,叫韦霜华过去扶他。   赵敛起身,同李祐寅再一拜,问:“那依官家意思,这案该怎么结?”   “还要怎么结?不是已经查明白了吗?唐任,军中嫖/妓、杀人,就罢了官,贬出京城。秦书枫,做不了管军,撤了他的职官,罢了他的兵权,留寄禄官、爵位,先歇一段日子吧。”   至于“白玉馆买卖娼/妓”一事,还有买家或乃三衙中将官之事,李祐寅都只字不提。他不提,赵敛也不好再问,这就准备出崇政殿了。   天还在下雨,冷风一吹就将人冻个哆嗦。雨点打在黄伞上,噼里啪啦的,让人联想到上元的爆竹。   爆竹是喜庆的,这雨点可不是。   赵敛被风吹得清醒,他静听雨声,穿过宫城狭而长的巷道。   他完全知道官家用意了,止于步军司,步军司以外的地方都不是他该管的。官家只是想用他的手除掉步军司其余两个管军,顺便赐他一个没有兵权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而已。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多一步都不准再走。   可他已经将这事掀开了一角,崔伯钧一定参与了买卖脱籍娼/妓的事儿,也是他杀死了窈奴。可官家却避重就轻,完全将崔伯钧遮掩住。   赵敛的靴子沾了雨水,他出了宫,把鞋上的雨都抛干净了,又回头去看威严的左掖门。   他在心中默念崔伯钧的名字。   官家不准他查,他却一定要查个明白,只有揪出崔伯钧贩卖娼/妓的证据,才能有机会把他从殿前司管军的位置上拉下来,才能把当年那些事算个清楚。   可是没有兵柄,没有权力,又如何能撼动崔伯钧呢?那是浪花拍石,螳臂当车。想要在朝堂中站稳,光靠嘴皮、性子,是远远不够的。   要有权。   “二郎。”   赵敛往雨里看,秦书枫正执黄伞,立于雨中。他的衣衫都被水打湿了,亮暗分明;他的手紧紧攥着伞柄,连手背的筋都凸起来了。   “我听说官家召见二郎,所以在宫门口等你。我唐突了。”秦书枫作揖。   赵敛也作揖,说:“看来你已经听到风声了?是我低估你了,秦大官人。”   “案子到这里,我不猜,也有人替我猜。陈复已经被换,这案子也没有查头了。”秦书枫有些黯然,“官家找你,是和你谈如何处置我与唐任的吧。是被罢兵权,还是被贬出京?我都承受得住。”   赵敛说:“秦老将军还在秦州戍边,官家不能把你如何。”   “那便是没有贬出京?”秦书枫耸肩,“罢了,反正都是一样的。”   他二人沿着长街往北面走,越到北,雨下得越大,似乎能破了伞一般。赵敛的发略微被雨淋湿,他随手去擦,忽听秦书枫说话。   “二郎,我真心问你,你此番查案,是为了权,还是为了步军司?”   赵敛淡淡说:“你这话问的没意思,我也不想答。”   秦书枫说:“你是为了权吧。纪鸿舟都掌了禁中戍卫的兵权,你却只有一个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空帽子。自古以来,唯权最毒,它迫人、害己,谁沾染上权力,谁就会变成疯子。”   “你呢?你也疯了?”   秦书枫微笑:“唐任是有错,我也有错,我们步军司就是烂透了。就算你不来,官家也会找人来收拾这烂摊子。”   赵敛又擦了一遍额上雨水,说:“既行之,则勿怪他人咎之。”   秦书枫嘲讽地笑笑:“二郎,我和你共事多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有些话,我还是要当面问你。”   “你问吧,”赵敛看着他,“你早就想问了,非要拖到今天。”   秦书枫拱手:“国家储君,是选贤,还是从长?”   赵敛板起脸道:“储君非人臣所能论,你我又岂能在此议?”   秦书枫直白说:“太子殿下愚钝,九岁才能开口说话。今长到十六岁,仍满口胡言乱语,形似痴孩。论语尚且不通,何况周礼,这样的皇子,能做储君吗?”   “储君是官家定的,再如何,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动摇的。”   冷风不客气地吹过来,把地上的雨都卷陷进赵敛的衣摆。他感觉有什么在拉着他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子为立国之根本,未来做君的,若是如此无贤、无才、无德之辈,大周国祚危矣。”秦书枫面向他,将话说得再清楚,“我被罢兵权,没办法再在朝中说什么了,所以今日之话,我也敢大胆地告诉你。二郎,太子决不是未来国君之选,储君当立贤,痴障如何做国君。”   赵敛义正词严道:“国由士大夫与君共治,若万事只凭君定,要士大夫有什么用?”   秦书枫说:“此言差矣。王莽如何篡汉?安史之乱如何出?正是臣下之乱。君无能,臣必反之。臣不反,则民反,君命臣讨伐,臣得权而反。国无良君,天下必乱。”   不知不觉就走到朱雀桥。因暴雨,街上无人,说的所有话,皆被暴雨吞噬。   赵敛听秦书枫一席话,并不做辩驳。他说:“太子已定,不可动摇国本。”   秦书枫却说:“为人臣者,应以奉明君为首。”   “你说什么?”赵敛将信将疑地看向秦书枫。   秦书枫坚定道:“为人臣者,当奉明君。国无明君,臣必反之,那时天下不安,是臣之过,还是君之过?择明君,便是择盛世。只有明君,才能定世。”   朱雀河边又传来白玉馆的琵琶声,飘渺地,沿着河水荡过来。   赵敛遥观波澜的河水,和天边朦胧的墨画,说:“我知道了。”   “二郎,白玉馆的案子,你是查不下去的。”秦书枫轻飘飘说。   “你知道是谁杀了窈奴,是吗?你知道来龙去脉,你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秦书枫坦然,“正因为我知道,才让你不要再追究了。二郎的路还远,倘这一次,你咬着不放,以后的路就走不长了。”   赵敛深长地嗟叹:“为人臣者,当奉明君。我听过这句话。”   “人分三六九等,越在上面的人,越不把下面的人放在眼里。只有上面的感同身受地共情了,才会生真心去救底下的人。可上面的人又怎么能和下面的人共情呢?”秦书枫自嘲,“反正我从来都没有和那些人共情过,二郎其实也没有。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赢得下面人的欢呼罢了,因为这世上,还是下面的人多。”   赵敛撑着伞要往桥那头走了。他踩过朱雀桥的砖,再一次往白玉馆看去。   “是崔伯钧吗?”他说,“崔伯钧买了窈奴,要把她带到外州去取悦那些士人武夫。他在珗州买了数百、数千妓/女,把她们当做什么物什,随意地变卖。他也想赢得下面人的欢呼,他想要更多的权和钱。对吗?”   秦书枫不回答,只说:“国家打了这么多年仗,钱从哪里来?从下面来。没有好处,州县那些官吏地主凭什么给你钱呢?”   “难道外面就没有年轻的女子了吗?他们还会要珗州三十岁的娼/妓吗?”   “只要有女人,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秦书枫揶揄,“只要是女人,那些男人就要啦,他们抢着要。在那些地方,甚至有男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他们怎么会在乎是不是三十岁?”   赵敛一听,忽然觉得周身都冷了很多。他自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够恶毒了,可没想到,比他恶毒的大有人在。   “已经如此了,二郎,我们都没有办法了。”秦书枫叹息道,“这就是大周,这就是盛世之下,必须要有的牺牲。”   可赵敛却觉得,这是虚无缥缈、荒谬绝伦的盛世。 第209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三)   今天还是中秋,但天下雨,赏不了月亮了,加上官家身子不适,也没有特地再在宫中设宴。   闲空了,赵敬便托君瑜来叫赵敛、瑶前回家吃饭,还特意叮嘱让思衡也来。   赵敛还记得赵敬买凶探人的嫌疑,始终不能忘怀,恰好逢朝中事失意,他就有点忍不住生气了,吃饭时总板着脸,让一桌人都很不自在。   李思疏在桌上,赵敬不好说什么。等她吃完了,回屋里去,他才问赵敛:“怎么脸落成这样,是步军司的案子不顺利?”   “军中的事,大哥就不要随意过问了吧。”赵敛把筷子放下,认真望着大哥说,“但是军营之外的事情,只要你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的。”   赵敬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了。他看满桌的菜,很艰难地启齿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你没有要问的,就别大费周章地试探我。我每天要忙很多、很多的事,不想分心思再在这些事上。”   桌上的瑶前见情况不好,忙来劝解:“好了,中秋,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二哥吃饭吧,吃完了,我们还一起回去。”   可赵敛不想再吃了。他起身推开凳子,说:“你们吃吧,我没胃口。”说完,就叫思衡起来一起回家去。   阿福在门外候着,手里拿了两把伞,随时要给赵敛和思衡递上。   赵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说:“阿敛,你只会和谢承瑢共撑一把伞。”   他随赵敛起身,悠悠对着窗外大雨感慨,“谢承瑢死了,你就再也不能和别人共执伞了。”   阿福默默听了,把其中一把伞收到身后去,假装去看廊外点滴。   思衡则是发闷,耳朵不自觉因羞愧而红。他想说什么,抬头去瞅赵敛,但赵敛一声不吭。   “你对外说思衡是你妻子,这样的谎话,也能说出口?”   赵敛蹙眉:“我什么时候说思衡是我妻了?”   赵敬反问:“你没说过?那为什么满朝文武都以为你娶了思衡?!”   思衡一听,耳朵更红了,忙解释:“没有,没有的事!”   “那你说,你到底又娶了谁?!”   赵敛看他发火,自己也不高兴了:“满朝文武在背后编排我?是谁编排我?我把他们全都弹劾了!”   赵敬厉声说:“你不要跟我扯那么多,我就问你到底是和谁又成婚了!”   “我不想说!”   “你和谁成婚,我都不能知道?”   “大哥何苦说这些呢,大过节的,就别再吵了吧!”瑶前过来劝和,不过这兄弟俩一个都不领情。   “我是有话要问你,阿敛。”赵敬说。   风打窗棂,雨落廊檐,秋风顺着大开的门往屋里灌。   赵敛迎着这股恼人的秋风,说:“哥,有时候我特别怀念小时候。至少,那个时候的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真心待你好的。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呢?”赵敬急了,快步走到门口,堵住阵阵凉风,“二哥,我们是亲兄弟。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亲兄弟更亲的吗?”   “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赵敛冷静地说,“你有话不敢问我,我却有话问你。你究竟在捉我什么把柄呢?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的。我不希望大哥用别的办法,越过我,偷偷知道。”   赵敬忽感背后一凉,不知以什么话来回。良久,他才问:“谢承瑢到底有没有死?”   堂中死寂,被人作声。瑶前咽了一口唾沫,不敢替赵敛回答;思衡突然跑到走廊里站着了,也逃避此问。   见他们这样,赵敛又闭口不谈,赵敬心里大概也知道了。他说:“你是真的不能违背自己的心,你连说‘他已经死了’这样的话都做不到。怎么,你以为这是在咒他吗?”   赵敛说:“大哥想知道这个做什么呢?难道你已经心向外人,急着抓我欺君罔上的罪过?你想要挟我,还是控制我,还是帮着他们陷我于不义之地?他有没有死,同你有什么干系!”   “和我没干系?你说和我没干系!”   “你以为我娶了思衡,就派人盯着韶园,盯着思衡,是吗?你怀疑思衡的身份,所以你找人跟着思衡,把他逼到巷子里要打他,是吧!”   赵敬望着远处桌上的鱼,说:“不是!”   赵敛有些恼了:“只有你和瑶前知道思衡姓梁,不是你,还是瑶前?还是说你又勾结了外人,和他们一起来害我?”   “阿敛!”赵敬呵斥他,“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好吗?你知不知道一个谎话要多少谎来圆!谢承瑢到底有没有死,我只问你!”   “你是为了我好,你买凶要杀人,也是为了我好?”赵敛冷笑两声,“不想说了,和你吵架没意思。”   瑶前难堪极了,左右都为难。他说:“都少说吧,大哥二哥。”   赵敬闻声,转头就质问瑶前:“谢承瑢到底有没有死?你知道他没死,是吧?”   “我……”瑶前摇手,“别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跟阿敛在延州三年多,你不知道?你们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瑶前脸都扭在一起了,恨不得往地缝里躲。他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真不知道!”   “我也明白了,阿敛,我是真的明白了。”赵敬突然发怒,“谢承瑢没死,你把他藏起来了,对吧?真不知道为什么赵氏能出你这样欺君罔上的不肖子孙!你忘了爹同你说什么了吗?你忘了阿娘走之前怎么嘱咐你的吗?做忠臣,做忠臣!你欺君,算什么忠臣!”   赵敛不想再隐瞒了,完全不顾忌地说:“我就是欺君了,怎么样?你现在就把我告到御史台,你大义灭亲,早点收拾我吧!顺便让外人看看,你这个大哥做得多么好!去吧!”   “你!”赵敬突然喘不上来气,抚着胸口猛地呼吸,“赵敛!从小到大,每次你被爹爹打,不都是我护着你!我宠你爱你,我把所有好的都给你!你呢,你却全然把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份都忘光了!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敢把祖宗祖训都抛之脑后!你对得起爹吗?你对得起娘吗?你欺君,是我们全家都跟着你一块儿死!”   “你不用跟我死!大周早就不牵连九族了,你想跟我一起死还没办法呢!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担,你尽管告发我吧,你跟刘宜成说吧!”赵敛干脆走回来坐凳子上,理直气壮地说,“刘宜成早就盯着我了,你现在告发,他们还能再给你升官!正好圆你的宰相梦,一举两得!”   “你……”赵敬背气了,“你混账!”   瑶前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过去给赵敬顺气。他哀叹连连,两头都不好得罪,只好说:“二哥这几天因为步军司的事情心里闷呢,口不择言了。都少讲两句吧,都是一家人,哪还说两家话?大哥,谢同虚也不是外人啊,阿郎都不会算计娘子,您又何苦算计谢同虚呢?还有二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还有你这么说话的!”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我就问谢承瑢到底死没死!”   赵敛说:“他死没死,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找两个跟我一样壮的男人去跟踪他,去杀他!你到底是何居心?就算是瑶前都不能禁你这么打!”   “我不过是让他们试探试探!”   “你怎么不直接来试探我?我都说了,你有什么话来问我!”   “好了!”瑶前把赵敬拉过去,苦口婆心说,“别吵了,今个儿中秋,何故吵来!”   “我从来没说过思衡是我娘子,我从来没说过!是你自己道听途说,还来试探我、怪我。”赵敛嗤之以鼻,“现在好了,你想知道的都清楚了,是吧?!”   兄弟二人各自沉默了一刻,互不看对方。赵敬烦得仰头喝酒,一杯接一杯,被瑶前拦下来。赵敛不喝酒,他吃菜,把鱼肚子的肉全吃了。   平复完好久,赵敬才看着碗里的鱼,说:“你一口没给你哥留?”   “留什么,反正你也不想吃,反正我以后也吃不到了。”   “什么意思?你真因为这件小事要和我分家?”赵敬脸都憋红了,“小二,我好歹养你那么多年,你真因为谢承瑢就要跟我闹成这样!”   赵敛说:“这事是不是你错?你买凶要杀我娘子,是不是你错?他是你弟媳,你完全不顾一家人的情谊,是不是你错!”   赵敬又不说话了。酒喝完了,没得再喝了,他就叫君瑜倒茶。茶咕咚咕咚狂喝半壶,他说:“王二和柱子没回来,是不是被谢承瑢给杀了?”   赵敛旋即说:“被我给杀了!我把那两个人杀了,三十六刀剐了!”   “你!”   瑶前无奈说:“没有,谢同虚把人送到殿前司去了。老这样替别人杀人也不好啊,他不希望可怜人再可怜了。大哥,你真错怪他了。”   赵敬再次陷入沉思。   “从我见到谢同虚第一面起,你和爹爹就在想着怎么算计他,还拿我来算计他。一回两回三回,他被你们拿刀使,到现在没有怨言,你呢,你还想着杀他,把他、把我,把我们,揭发到官家那里去。哥,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我已经认不得你了。你不放过他,我肯定不放过你,你自己瞧吧。”赵敛把筷子一丢,“赶紧告发我!正好我跟你撕破脸,咱们这个家也别想好过了!”   “是我错了。”赵敬终于松口,“是我有错。阿敛,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生大哥的气,我们兄弟俩,不应当生分的。”   赵敛见赵敬放下姿态了,便也示软:“哥,你虽然是我哥,却不能陪我一辈子。能陪我一辈子的,只有谢同虚。你对他不好,不就是对我不好吗?你就是从来没把他当作弟媳,也从来都没有尊重过我。”   “我是担心你真的欺君了。”   赵敛无所谓地说:“你担心又如何?我已经欺君了,这不就是你想知道的吗?哥,我就是欺君了,你要是告发我,我、我们一家,都完了。难道这也是想看到的吗?”   “我当然不想!”赵敬语无伦次,“我……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没死,我好歹能帮你瞒一瞒,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替你瞒?”   “你别把我的事告诉长公主就行了,还替我瞒。”赵敛烦了,背过身不看赵敬,“知道的,你是我亲哥;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两个是仇家。可我如何和自己亲大哥做仇家,又如何接受得了我亲大哥想杀我的妻子?”   赵敬再三解释:我不是想要杀谢承瑢。后来解释不通了,他才说:“是我的错,阿敛,是大哥的错。”   “是你错?从小阿娘就和我们说,有过必改,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现在就跟我去韶园,负荆请罪。你要不去,我今后再也不进你家的门,只对外说我们兄弟不啰嗦了。”   瑶前见机说:“哎哟,这怎么行!兄弟两个因为这件事分家,这是叫外人笑死的!”   赵敬心里很乱,眼下他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就想着以后怎么办。   屋外的雨渐渐有些小了,万物蒙在雨中,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珠玉还是从屋檐低落,园中的小池哗啦哗啦淌着水。   赵敬听进这些声音,悄悄观向赵敛。他的二哥,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分明以前还没他高,还能在他怀里撒娇,而现在,二哥已经比他还要高了,也再不会在他怀里撒娇了。且他再怎么自我否定都没用,二哥确实已经成家了,和谢承瑢也不是一时兴起地玩玩。   他倏尔觉得愧疚,又蓦地觉得可惜。   爹没教过兄弟怎么反目,他和赵敛也不会因为这些琐事不来往。   所以他说:“我去带几卷书画,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书画不够,你想好怎么同他请罪吧,不说清楚,我跟你也没完。”   *   李思疏在屋中听见走廊外面吵闹了。   她正用银勺舀香,细心地把香料放进香炉中。旁边的内侍静静看,后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凑耳朵去窗边,说:“那头怎么这么吵呢?是不是都尉和管军吵起来了?”   李思疏将香炉的盖子盖好,只见一缕白烟浮上来,笼在眼前。   她不急不慢地说:“不要去凑他们家热闹了。”   “可是长主,皇后殿下不是说……”   李思疏用手挥散白香,说:“不该我们问的,就不要问。都尉会处理好一切的。”   内侍叉手说:“是。”   她瞥了一眼窗外的秋雨:赵敬和赵敛才是真的一家人呢,就算他查出来谢承瑢没死,他也不会告诉她的。   看来想要抓住赵敛的把柄,不能从赵敬这里走。   真是扰人的秋风。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因为标题原因连锁了两章…真不造为什么!   这一章没怎么改可能有错别字,如果有请指出因为我真的没有时间再改了555 第210章 六五 屋漏在上(一)   唐任步军司嫖/妓案之后,步军司不少武官都因此迁降。唐任被罢军权、军职,外放平州;秦书枫被罢去步军司都虞候之职,褫夺兵柄,赋闲家中。   白玉馆的事也不了了之,没有官家诏令,赵敛也没有办法再往深处查。   韩昀晖接替了秦书枫做步军司都虞候,陈复官复原职,没升没降,但官家记得这个人了。   步军司将军印信无人掌管,李祐寅也没有把印信给赵敛的意思,反而紧紧放在自己手中。朝中大臣对此多有议论,暗自猜测官家还是对姓赵的不放心,不然怎么不给兵权呢?   赵敛倒是不在意,不放权就是闲官,他可以偷懒了。平日里他就在军营里看着将士们练兵,到时辰了准时回家,一刻都不耽搁。   一闲就闲到了十二月,太子殿下的婚期将至。   腊月风凉,方才下过初雪,京中积雪未尽。步军司出禁军在亲迎必经之路扫雪,赵敛在旁督促。中遇纪鸿舟,二人寒暄,便说起皇太子纳妃。   纪鸿舟说:“殿下纳寇氏三娘为太子妃,二哥可知道?”   赵敛用脚把碎雪挥到路边去,说:“略有耳闻。”   “官家一入冬便身子不好,前几日开始就没有上朝,不知殿下纳妃时,还能不能在当天醮戒?”纪鸿舟望雪亮的天,他与赵敛相识这样久,语颇随意,说话也丝毫不顾忌。   赵敛有些警惕,环视四周,发现无人,才说:“官家再不豫,总不能连皇太子纳妃都不在。叫旁人见了,也是会笑话的。”   纪鸿舟说:“上朝都是皇后殿下代,醮戒又如何?”   “你再说这样的话,也不必做勾当皇城司公事了。”赵敛上手去堵他嘴,“别说了啊,扫雪去。”   玩闹到一半,忽有人疾步跑来,见了赵敛,立刻抱拳:“二郎!”   “杜秉崇?”   杜奉衔现在是随瑶前在殿前司,殿司每日都忙,平日根本和他见不着几面。   赵敛瞧他满头是汗,隐隐觉得不安,问:“怎么了?”   杜奉衔在他耳边轻语说:“二郎,延州来传,贺近霖不见了。”   果然没什么好事,赵敛蹙眉说:“什么时候的事?叫人找了么?”   “消息才传过来,我就来报给二郎了。找了,延州那儿我留了好几个人,找了半个月,军营里、村子里,连附近的山都搜遍了,实在找不到人。弟兄们担心出什么纰漏,所以托人送了信。”   扫雪的声音渐近,那是有禁军过来了。赵敛瞥了一眼陌生人,努力平复道:“把信拿给我。”   “怎么了?”纪鸿舟纳闷地上前来问。   赵敛把信拿着,说:“这里人多,不好说,到那头巷角说。”   天气冷,街上雪几乎融成了水,人走几步,靴子就湿了。赵敛顾不上湿了的鞋,和纪鸿舟在巷子里读了两遍信。巷子里安静,有麻雀在空中乱飞,偶尔在墙上歇脚,都被纪鸿舟挥袖赶走。   “贺近霖跑了?他能跑去哪里?”   赵敛摇头:“不知道。我就知道慈悲最坏,当初就不该放过他。留下来他,就是留下了隐患。”   纪鸿舟说:“贺近霖能去哪里?要是被人发现,二哥可要遭殃。”   “现在四处都找不到他,他又失踪了这么久。”赵敛把信窝成一团,恼怒说,“别是被谁带走了,到时候出现在珗州,麻烦可就大了。”   “怎么办?要不要我派人去延州找。”   赵敛说:“先等延州的信吧,年底事多,我忙不过来,你也忙不过来。”   纪鸿舟心想也是,他安抚道:“你放心,延州离珗州远呢,贺近霖身无分文,又孤身一人,绝对过不来。只要他不来珗州,就没事。”   “倘若他就是要来珗州呢?”赵敛不详之感越来越重,“我怕就怕,是有人抓了他来。”   纪鸿舟思忖好久,说:“皇太子纳妃,珗京城门查得严,他未必进得来。我们只管在门口盯着,若真见到他,直接捉了就是。”   赵敛道:“贺近霖这么不听话,不能再留了。要真逮到他,就直接杀掉,别再留活口了。”   *   约过几日,便到皇太子纳妃礼。按礼,采择问名、告吉告成告期、册妃俱行,今日是亲迎。赵敛与纪鸿舟以节度使被皇后任命为随行使者,同皇太子齐行至寇宅门前接亲。他二人着公服,天还未亮就进宫候太子。   太子李晔临刚刚起床梳洗,发还未簪,暂不见人,赵敛与纪鸿舟只得在外等。等到天微微亮,总算是梳成,本是换服便走,可阁中内侍忽然出来,对他们说:“太子殿下想见两位官人。”   赵敛和纪鸿舟互瞧对方一眼,悄声恭敬入门。   李晔临已经穿好礼服了,发呆似的坐在那儿,手脚发冷,背心却发汗。他苦等外面两位节度使来,才一见面,望到是高大威猛的武将,更加紧张难安了。   “臣赵敛、纪鸿舟,参见太子殿下。”   李晔临听他们行礼,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储君,鼓起胆子说:“两位官人不要多礼。”   他不自在地坐了一会儿,说,“我成婚,说的话、做的事,都得按规矩来。宫中女官教我说话,我记不清,不知道两位官人能不能替我背一背?”   赵敛说:“可以。”   “太好了。”李晔临笑起来,随手就把宽袖往上摞,边上内侍见了,忙过来劝阻:“殿下,袖子要齐。”   “好吧。”李晔临并不在意这些了,他和内侍说,“把桃盈叫我背的那些话说给两位官人听。”   内侍遵命,只说:“醮戒礼时,陛下曰‘亲迎惟古趋,辰之良,往帅以恭’,太子殿下应回:‘臣谨奉制’。至妃家中,太子殿下曰:‘某奉制亲迎,敢不恭承’。”[1]   赵敛就听了这两句,以为还有,但内侍迟迟不说。他问:“就这些?”   内侍答:“就这些。”   赵敛不明白这两句话有什么好背,听一遍也就记住了。他说:“回太子殿下,醮戒时群臣皆在,不能提醒。或亲迎时可以。”   李晔临心说也行。他不放心,要走之前还找他们背,看他们滚瓜烂熟的,这才安心了:“好,这就走了。”   出宫前,太子要在东宫官引下入文德殿受醮戒礼,群臣在垂拱文德殿门之内等候。但等了许久,都不见官家。   殿中一时有细响,不知被谁一声呵,停住了。良久,闻内侍传:“皇后殿下到。”   辛明彰穿翟衣,乘辇而来。太子见其拜,众臣下内侍见其亦拜。   她没有说话,是边上入内内侍省都知韦霜华代皇后说:“陛下略感不适,尚不能达,故而下诏,由皇后殿下代陛下行醮戒礼。请太子殿下拜。”   赵敛和纪鸿舟站在前面,两个人都有觉出乎意料,可一切却又是在意料之中。   皇后代陛下行礼,其实是逾越之举;陛下不能来替太子醮戒,也有违礼制。显然,底下臣子都觉得不妥,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了。   皇后降辇,皇太子就位拜礼,搢圭舞蹈后再拜。[2]按理,应奏圣躬万福,但面前不是陛下,是皇后,李晔临迟疑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辛明彰直直盯着他,似乎非逼着他说“圣躬万福”,他不敢,最后只说:“娘娘万福。”群臣闻此,皆呼:“皇后殿下万福。”   殿中静默半晌,辛明彰有些不悦,但也不好说什么,示意内侍再行下一步。   内侍引太子升自西阶,后取盏,以酒注盏,而太子跪搢圭受盏。又有太官令奉馔设于位前,他饮食毕,降阶北向再拜。[3]   讫,辛明彰说:“亲迎惟古趋,辰之良,往帅以恭。”   李晔临努力回忆,说:“臣奉制。”说完,好像记得不对,又改口道,“臣谨奉制。”   殿中人皆松了一口气,等着太子出去,这才彻底放了心。   礼毕,就该出宫门迎亲,众使者随李晔临出,赵敛和纪鸿舟亦随之出。   而辛明彰坐于殿上,遥望李晔临穿衮冕的背影。她的心里在叫嚣、在不甘,她摸自己翟衣的袖子,对于衮冕的渴望越甚。   醮戒毕,才出宫。宫城外已经挤满了人,都是来观瞻太子殿下英姿的百姓。李晔临长这么大,出宫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威风,不由得意,挥手同百姓示意。一旁跟着的纪鸿舟提醒道:“殿下,行于马上,不要多举动。”   李晔临惶恐地放下手,吞了一口唾沫,怯懦说道:“是。”   但百姓以为太子殿下亲人,格外仰慕,许多人追随者迎亲队伍好远,直到寇宅门口才停。   亲迎按礼行,又到李晔临为难的时候了。   左庶子请皇太子出,李晔临跟着引的人走,心里默背着要说的那几个字。他有些忘,回头看了赵敛一眼,欲问。赵敛小声说:“某奉制亲迎,敢不恭承。”   李晔临记下了,说的时候还是撇了嘴,将‘恭承’说成‘承恭’。但好歹是糊弄过去了,后也不必他说话了。   早晨经历一遭,这回又经历一遭,他早就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但他还想着去看太子妃,接亲的时候不方便看,同牢时却可以。想到这儿,他就有力气了,笑都欢喜。   太子妃闺名寇从英,但李晔临还不知她的名字,只在心里唤她寇三娘。同牢的时候他看见三娘了,长得确实好看,身高而匀称,眉眼英气,比宫里那些宫女漂亮。   李晔临移不开眼,合卺时,连匏瓜都拿不稳,总在想一些龌龊心思。但寇从英是很有胆量的,她虽不说话,眼里却流露出不快,把李晔临一吓,再也不敢发呆了。   漂亮有个屁用,得听话才行呢!李晔临想。他还是觉得宫里那些人听话。   *   亲迎后,臣下也差不多该散了。   赵敛和纪鸿舟骑马回家,说起今日太子纳妃,都有话要说。   纪鸿舟先说:“官家这日子选的不好,明知冬天身子不豫,何必要把婚期定在今天?你瞧,反而让皇后出了风头。”   “圣躬万福,皇后是等这一句。”   赵敛温柔抚摸照夜的鬃毛。现在照夜年纪大了,走不快了,是时候要养老了。他想明年就让照夜致仕,安享晚年。正开小差呢,纪鸿舟又说:“你说,皇后是想和先太后学,还是想和吕后学?”   “或许她是想和武后学。”赵敛想到太子妃,说,“皇后给太子殿下选的太子妃也非常厉害,将门世家出身,不会柔弱的。”   “怎么,难不成还想让太子妃治一治太子?”   赵敛无话,继续揉照夜。他想起秦书枫和他说的“太子殿下不贤”一话,今日见,已经有些了解。或许“不贤”已经是赞赏太子了,连“臣谨奉制”和“奉制亲迎,敢不恭承”十二个字都背不上来,能叫不贤吗?那叫痴钝。   “你说,大周就注定逃脱不了女主称制的命吗?”纪鸿舟揶揄,“太宗时的德宪太后,本朝的德圣太后,都是垂帘听政的太后。”   “管他是什么太后呢,别诛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赵敛说。   “可是按官家的心,皇后做不了武后。除非……”   “除非什么?”   纪鸿舟笑笑,指了一把天,说:“走,喝酒去。”   【作者有话说】   [1]、[2]、[3]、[4]:皆出自《政和五礼新仪卷一百七十三》。   皇太子纳妃有参考古制,但很多是作者想象虚构,宋制应当不如此~ 第211章 六五 屋漏在上(二)   为了皇太子纳妃时皇后代陛下行醮戒礼之事,朝廷一直吵到腊月底都没停。   辛明彰起初还解释,说是官家实在不能起床,又不想皇太子的婚事有遗憾,便主张让她代行。显然,这些话是完全不能让文官们满意的。   本来这些官员们是要把弹劾皇后的札子递给官家看的,可李祐寅近日身子不好,别说札子,连床都起不来,那些如雪花一般的札子就全部上到辛明彰那里去了。   辛明彰非常恼火,却又不能直面同这些谏官说什么,只好忍气吞声,装作不知。她退让了,朝中大臣就以为弹劾有用,更加肆无忌惮。   腊月二十八,是今年最后一次上朝。早朝时大臣们还在吵,又一次当面指责皇后逾矩,还要求撤帘归政。   辛明彰问:“陛下都不能起身,撤帘后军国大事怎么做?”   兵部尚书罗量说:“自有宰执定夺。”   辛明彰听他如此说,勃然大怒,随即以“妄言悖逆”罪将罗量贬出珗州,限腊月三十之前出城。   此举引百官哗然,还有胆大的想要驳回,辛明彰直接在紫宸殿上说:“众卿不让吾过好年,你们也不要想过。谁再在殿上说狂悖之言,也同罗兵部一样,永不复用。”   话都说到如此份上,还能再辩驳什么呢?官职最重要。于是纷纷把嘴巴闭住了。   福宁殿内。   过了中午,李祐寅总算有些清醒,但还是虚弱,气长而浅,常喘不上气。内侍来给他洗漱,他屏气时咳了很久。   门外辛明彰闻声而来,急忙说:“放着我来。”   王求恩便把盥盆留给辛明彰,她顺势接过,欣慰说:“官家醒了。”   “醒了。”李祐寅倚在床头,面色苍白,手脚无力,说话都飘得听不清晰。   御医说这病是寒病,换季时会发作,平日带暖,不要烦神,休养调理好就能痊愈。李祐寅也怕自己驾崩,御医叫他如何,他就如何,这是朝也没上了,奏疏也不看了,尽服药、丹药,几天下来,确实是好了不少。   他刚醒的时候听韦霜华说了,朝中大臣都在因皇后醮戒的事闹个不停。他不知道这些人想要闹出什么结果,反正太子已经出阁了,再闹,太子也不能再回来。又说文官要求皇后撤帘,宰执处理国政,辛明彰将为首的罗量罢官之事,李祐寅觉得她做得对。这些人就是不能惯着,稍一软,他们就要骑到头上来。   “官家,妾叫人熬了粥,近日官家吃些粥会好受些。先喝药,再喝粥。”梳洗毕,辛明彰转身端来药碗,盛了一勺药,放嘴前吹凉了,这才把药喂到李祐寅嘴里。   李祐寅尝了药味,拧着脸说:“真苦。”   “良药苦口,官家吃了药,就能好得更快些。”   辛明彰说罢,悄悄叹了一口气,又来喂药。   李祐寅察觉她的疲惫,问道:“怎么,又怄气了?”   “妾哪能怄气。”   “韦霜华已经和我说了,这几天我没怎么管朝政,你辛苦了。”   辛明彰笑道:“我不辛苦,只是想为官家分忧而已。”她又喂了一勺药,说,“官家,我罢了罗量的兵部尚书。”   “我知道。”李祐寅咽下苦药,后劲消了,才说,“是该以儆效尤,若不罢,以后还有的闹呢。他们哪是在闹你醮戒,其实是在闹太子出阁,各个心里都有鬼。”   “妾倒是不怕他们说妾什么,和我吵一吵就罢了。可国事,是官家说了算,怎么能把军国大事全权交给宰执呢?我实在是不放心。若这时纵容,他们将来再惹什么乱,连储君都敢轻言废立,可就晚了。”辛明彰故意漫不经心地把话说出来,说完,还继续舀药给李祐寅,但李祐寅没心思喝了。   他问辛明彰:“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妄议储君。”   辛明彰嘲讽道:“谏言官说的话,怎么能叫妄议?都是为了大周啊。”她低头叹气,说,“润珍涉世未深,有时是迟钝了些,却不至于是一事无成。他们坐不住了,就希望是个十全十美的来做太子,有一丁点错都不行。润珍是官家的皇子,再怎样,都不该被他们奚落成这样。谁又是十全十美的呢?只是披着皮不让外人发现而已。”   李祐寅知道暗里说谁,没有作声。辛明彰亦没有再挑明,反而说起太子妃的事:“昨日官家睡着,太子妃特意来福宁殿侍疾,礼仪俱到,我看了也很满意。润珍是任性了些,不过有太子妃规劝,我想会成长的。”   “太子妃是不错,我也听求恩说了。你选了好儿媳。”   辛明彰恭敬说:“为官家分忧,应当的。”   药喝完了,李祐寅却不想继续躺着,还欲与辛明彰多说些话。他说:“步军司的秦书枫军权被罢,现在印信又回到我手里。可伏雁军不能一日无将,你觉得谁来掌管伏雁军最好?”   “为将者,最重要的不是能力,是忠心。大周尚无战事,将军只需要练兵,不需要打仗。兵在京中,信不过的,自然不能管军。”   李祐寅颔首:“说的是。很早之前,我就一直犹豫伏雁军管军人选。现在赵敛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按道理,我是该把伏雁军的兵权交给他。”   “那官家怎么没交给他呢?”   “他阴晴不定的,我不是很信他。”李祐寅顿了半晌,说,“我怕他笑脸是一时,不臣是一世。我捉摸不透。”   辛明彰说:“赵敛收军权有大功,官家不是一直烦恼着如何收了秦书枫和唐任的权么?这次是一箭双雕,还不算妙吗?”   李祐寅赞同说:“是妙。”   “赵敛初还朝,还没有来得及结党,是孤身一人。官家若能在此把握住他,不让他向着谁,便也能放心了。”   “赵氏,是永远都不能完全放心的。”李祐寅不屑说,“先帝都防着赵仕谋,赵敛比赵仕谋还要反复无常,如何信?我也没办法再送他一套甲胄了。”   辛明彰不言,似在思索。   李祐寅身上没劲,打算躺下,辛明彰忽然说:“官家,妾为官家熬了粥,喝完再睡吧。”   “我嘴里苦,不想再吃什么了。”   “正因为嘴里苦,才要吃什么。”她转头和王求恩说,“去把粥端来。”   李祐寅自然没有心思喝粥,他还在想赵敛的事。等粥端过来,他一见是寡淡无味的白粥,更没有胃口了:“不想吃了,先放着吧。”   辛明彰说:“这是甜粥。”   “甜粥?是白粥而已。”   辛明彰笑笑,用勺子舀了一点碗边的粥:“官家没尝,怎么知道粥甜不甜呢?”   李祐寅张嘴吃了一口,说:“果然是甜的。”他听出辛明彰言下之意,既然粥是甜的,也能解他口中苦涩,就好歹吃完吧。   “伏雁军的军权,还是要交给赵敛。”李祐寅深思熟虑后说,“润珍迟早是要即位的,我得为他做打算。”   辛明彰说:“官家看,妾都听官家的。”   按李祐寅意思,是先提拔赵敛做东宫少保。虽无职事,仅为虚衔,但其中有暗示,赵敛不会不懂。后再将步军司军权交给赵敛,望他能护太子周全。   辛明彰当然照办,腊月二十九仍不放三省歇息,赶着除夕前把诏书下了。   赵敛在家中接制书,叩谢皇恩,自然就明白意思了。   *   到正月初五,赵敛家还挤满了人。   新年前几天,是亲戚过来拜年;后几天,是听他封了太子少保的官员来拜年。礼堆了满廊,但他一个都没有收,全都退了回去。   应付客人到傍晚,他才能清净一会儿,歪在榻上放空,连饭都不知道吃。谢承瑢过来叫他,他慢吞吞地走,没几步就倚着谢承瑢,撒娇说:“你喂我吃行吗?我手端不起来了。”   谢承瑢避开他落在脖子上的嘴唇:“你好好走路。”   “怎么?我非不好好走路,我非要……”   “阿敛!”   赵敛闻声,只见长廊尽头站着一鹤发老人,定睛一瞧,是他的先生沈沛。   他哪还能没骨头地走路呢,立马挺直腰背,喜出望外:“先生!”   沈沛今年也有九十六了,非常高寿,但依然硬朗,走路不需要人扶。他笑得也爽朗,能传好远,耳不背、眼不花,什么都好。   赵敛尊他、敬他,见他训自己,连忙上前去扶,乖巧说:“您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叫人告诉我,我该亲自去拜访您才对。”   “我听说你才做了太子少保,送礼拜访的人一定很多,没空到我那里去。我也才闲下来,想见你,就来了。”沈沛打人依旧有力道,拍在赵敛手心,刷一下就红了。   他似笑非笑地责备:“走路不好好走路,非倚着别人做什么?”   赵敛低头认错:“我没骨头,就被您瞧见了。”   谢承瑢也在那头作揖,沈沛见了他,说:“其实也料到你们还能在一起,我看延州那把火就是鬼火,谁都能烧,唯独谢同虚不能烧。”   赵敛立食指在唇边:“先生替我守秘密。”   “我不管你。”   沈沛走路很快,不用赵敛搀,一个人就到堂里坐了。他还是爱喝茶,正好赵敛这里有好茶,水是清泉水,茶是新茶,喝起来清甜。   “我不知先生来,也没有做什么好菜。您将就将就吧。”赵敛说。   沈沛品一口茶,笑眯眯地弯了眼:“没关系。”   师徒二人谈了片刻天,很自然就将话转到朝政上去了。赵敛说:“我本是要深究白玉馆的事情,但官家似乎并不是很想让我查。现在案子已经结了,唐任也被罢出京,就很难才能被提起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贩卖人口如此猖獗,说明已经烂到根了。”   “我是寸步难行。”赵敛气馁,“这几个月,我什么都不想做,总荒废在家里。朝中此景,我并不能撼动分毫,也就没有心思再认真了。”   沈沛道:“大周律法规定,贱籍脱籍从良,与良籍无异。随意买卖从良者,仅罚钱五十贯。卖一个人,能得千百、甚至上万贯,这五十贯,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敛说:“是。”   谢承瑢在旁给他们煮茶,茶壶上悠悠冒白烟,炉子很热,烘得他手发烫。他觉得燥,只好打开身侧的窗子。   窗外尚有积雪,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一面冷、一面烫的,并不自在。   他就着这样的冷热,说:“能做卖主的,并不会缺少五十贯。没有威慑力的律法,便是虚设,还不如不设。”   “律法,是防君子,而非防小人。例如杀人,杀人偿命,这难道没有威慑力吗?可还是有人会杀人。人若有心做坏事,律法是拦不住他的。”沈沛道。   赵敛望见谢承瑢低落的神色,在书案底下悄悄握住他的手,说:“律法,只是做人的底线。上限如何,还看个人。”   谢承瑢说:“一日为奴,其实是终身为奴。既如此,何必说什么‘岁至脱籍’,给人幻想,却又不能成真。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了,也不至于梦抱空。”   沈沛闻茶香,说:“话虽残忍些,可是实话。人无念想,就做行尸走肉,真无欲无求的人,随时随地就死了,还有谁愿意做奴?”   “这是谎言。”谢承瑢黯然说。   “是谎言,却也是必要之手段。”沈沛颇为叹惋,“人与人的命是不同的,这是你我都不能左右的。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作者有话说】   这次学乖了,周二就把榜单任务完成,不然又给我整锁了(>人<;) 第212章 六五 屋漏在上(三)   夜里,谢承瑢怎么都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要想起曾经在齐州佟立德和他说的话:“想活着,有罪吗?”   想活着,从来都不是罪。他苟活到现在,也不算是罪。   到后半夜,谢承瑢的后背又开始疼了。   冬日寒,他的那些旧伤一碰到冷就要发作,连骨头都疼,用药、吃药,皆不管用。他不敢告诉赵敛,都自己默默忍受着。   现在赵敛睡了,他疼得厉害,怕吵到找睡觉,就摸着黑下床,凑到炉子边用散出来的热烘烤后背。   屋子里暗,他什么都看不清。肩膀的疼还折磨着他,他想抓什么来分散注意,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真疼啊,他疼得接不上气,大口呼吸都不能抑制。   赵敛很快就察觉边上没人了,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拉开帷幔轻唤:“阿昭?”   “二哥……”   他看见谢承瑢抱膝坐在地上,忙下床去:“怎么了?冷?”   “不冷。”谢承瑢说话有气无力的,“我睡不着,下来坐一坐。”   “你是不是背疼了?”赵敛过来看他,手揉在后背上,“要不要吃点药?叫阿福去熬药吧。”   谢承瑢摇头:“不想,我就是睡不着而已。做了噩梦,就睡不着了。”   赵敛问他做了什么梦,他说不上来。他回搂着赵敛的脖子,虚弱说:“我好想吃柿子饼。”   “我一会儿给你去买,好吗?不要坐地上了,回去躺着吧。”赵敛抱他起身,还没走几步,就听他在怀里哼唧。   “摁到了,背……”   “真的背疼?”赵敛有些着急了,“我去叫人过来,你忍一忍。”   他把谢承瑢放在床上,出门要去叫郎中,可谢承瑢却拉着他的手不准他走:“别走吧,我想你陪我一会儿。”   “我陪你,我叫阿福去喊郎中,好吗?我很快就来了。”   谢承瑢疼得睁不开眼,却还要费力地说:“要回来,可不能骗人。”   廊外的灯亮了,赵敛连衣服都没披,焦急地把阿福拽起来,让他去找裴章。   阿福一下子就清醒了,随意套了一件外衫,骑着驴就到外面找裴章。赵敛也不闲着,他抱了几床厚被子来给谢承瑢盖,又把手炉拿来放被子里。可不管怎么样,谢承瑢还是手脚冰凉。   “就是背疼吗?头疼不疼?”   谢承瑢说不上来话。   赵敛怕他睡过去了,就不停和他说话,听他没声音了,还伸手往他鼻子底下探。   还有气。   “裴章就快来了,扎几针就好了,阿昭。”赵敛说话有些轻颤,“你要是疼狠了,就叫唤,我在这儿呢。”   “我不疼……”谢承瑢喘不上来气。他害怕地攥紧赵敛的手,问,“二哥,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别胡说!”   谢承瑢却说:“我阿娘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也喘不上来气,我和她说话,她也回不上我。”他失落地说,“我还不想死呢,二哥……我、我得把柿子饼吃了才能死。”   “死什么死?不会死的。明天就吃柿子饼啊,明天就给你吃。”赵敛不敢说重,安慰他,“裴先生来了就好了,就不疼了。”   “二哥……”   “怎么了?”   谢承瑢痛苦地说:“你抱着我,我就不疼了。”   赵敛过来抱他,连人带被地把他揽在怀里。   屋外吹过来烈风,把院子里的竹叶摇得沙沙响。韶园所有的灯都点起来了,仆从们忙碌地从长廊穿过,张妈妈也来屋子里看了。   赵敛十分不悦:“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又不是要走了!裴先生来了吗?”   “裴先生应当在路上了,从前裴先生叫我们备过止疼的药,现已经熬了。”   “快点吧。”   谢承瑢疼得发怵,他的手一直殴着赵敛的手背,越疼指甲就陷得越深。有时候疼糊涂了,还不停谵语:“娘……下雪了,你看……”   “没下雪。”赵敛额头沁了密密的汗,他叫人把炭盆抬近一点儿,昭昭烘不到会冷。   其实谢承瑢已经分不清冷暖了,他哭着喊:“娘……我娘是好人……我要阿娘。”   张妈妈见了,有些落泪,说:“二哥,我来哄他吧,我会哄孩子。”   赵敛没办法,就把谢承瑢丢给张妈妈了。   张妈妈把谢承瑢抱在怀里,一颠一摇地唱:“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会背《三字经》。孩子睡觉不都是要哄《三字经》的吗?三哥应该也是。她唱歌也好听,轻轻柔柔的,总让人想哭。   赵敛不敢听,背过身去弄炭盆,却听谢承瑢也跟着唱了。   “玉不琢,不成器。”谢承瑢茫然地睁开眼,还以为回到以前了。他只看见有人抱着他,挽发髻、别簪子的,真像是阿娘。他抓着阿娘的手腕说,“娘,我想吃柿子饼和栗子糕。”   “娘明天给你买好不好?娘明天给你买。”张妈妈轻拍他的后背,“明天就有了,明天就有了。”   “娘……”谢承瑢要哭了,“我好想你。”   张妈妈擦干他的眼泪,却也不受控地流泪。她说:“娘也想你。”   谢承瑢怔怔看着,有一瞬间,他分辨出来这不是阿娘。可他却宁愿这是娘。   “二哥,裴先生来了!”   裴章一路赶来,气还没喘平,先过来把脉,说:“止疼的汤药,有没有熬?”   “熬了,熬了!”   “我要施针,除了这娘子,其他人都出去吧。”裴章抱来药盒,拿出一只羊皮卷,哗啦啦把针亮出来,在灯上烧了半晌。   赵敛呆着站在前面,丝毫没听裴章说的“出去”。还是瑶前拉他:“走吧,二哥,你站在这儿,先生也不能施针了。”   今晚的月亮倒明呢,赵敛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失魂落魄地去看月亮。   他隐约听见屋子里的抽泣声,还有揪他心扉的惨叫,若不是瑶前拽着他,他非要冲到里面看不可。   “先生不要你进去,你还不明白?你进去就是添乱的!”   赵敛心绪不宁,用手抹脸好几回,才说:“冬天这么难熬,我都不知道他疼成这样了。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我也以为他不疼。”   瑶前叹了一口气,望见赵敛手背被抠的一块又一块,惊诧道:“手怎么了?都在流血了。”   赵敛随意看了一眼,说:“没事。”   “同虚每回生病都得叫娘,他应当是很想母亲,加上这几日二哥总在查白玉馆的案子,他多多少少有所触动。依我看,二哥还是不要再把朝堂上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不是白白惹他伤心吗?”   赵敛觉得也是,是他想得不周到。   瑶前说:“我听说宫里来了一个西域神医,能将死人医活,是皇后殿下特意为官家寻来的。若是他能来看一看谢同虚也好了。”   “神医?郎中也不能乱找,能不能信得过,医术高不高,都是我要思量的。”赵敛百般矛盾,“况且,宫里的御医只为官家瞧病,我又如何能要过来呢。”   “是。”瑶前道,“谢同虚不该暴露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赵敛听瑶前说明白这话,越来越不是滋味。顾虑太多,枷锁太多,若因此葬送昭昭性命,是不是他的过。   忙了一宿,到天微微亮,谢承瑢总算苏醒,也没有再觉得疼了。他躺在床上,将床顶的纱幔看遍了,没见到赵敛。   赵敛是在外面和裴章说话。   裴章累了一夜,水也没喝一口。他担忧着谢承瑢的伤势,说:“他身上这伤反反复复发作,我用药给他吊着,这冬天只能这么过。”   “之前不是说已经好了么?怎么还会这样发作呢?”   裴章说:“我且问官人,他是不是平时烦心事多?是不是整夜难眠,忧思郁结?”   赵敛一听,没有再说话了。   “你不说,我大概就知道了。”裴章猛得拍手,“我嘱咐多少遍,要静养,身子要静,心也要静!为什么那么多病?心里想的事情太多了,时时刻刻都在想,怎么能好?你也是,脑子都木了!你这么笨的人,怎么能照顾好他呢?”   赵敛愧疚说:“是我的错,我会叫他不要想的,以后都不会了。”   裴章无话可说,他擦了一把额前汗:“我是给他削了烂肉,喂了药,他才不疼。你可不要小看疼,能疼死人的!我开的药要按时服用,稍疼了再喝;后背的伤口要及时换药,不要碰水。再有,你也不要惹他乱动,这几日就在床上躺,一直躺到春天。等过几日再看,若不好,还得扎针。最近也要吃些清淡的,不要偷嘴了。”   “是。”   裴章恨病患不听话,脾气上来了,那是天王老子都要骂一骂的。他说:“你要真为他好,就不要那么木了!你个呆物。”   赵敛一句话也不敢回,低头认错,这才算了。   回屋子的时候,谢承瑢正在找他,一见到人了,伸着手就叫“二哥”。   “我在呢。”赵敛忽生失而复得之感,快步过去牵他手,“怎么样了?还疼吗?”   “不疼了。”   谢承瑢说话声还是虚如轻羽,但气色比昨夜好太多太多。他想抱赵敛,但床上的被子太重,足有五床,实在是抬不起胳膊。被子盖的厚,炭盆还在边上烤,他热坏了,便想把手伸出来散热。   “外面冷。”赵敛说。   谢承瑢无奈道:“可是我要烧死了,好热。盖一床就行了,把其它的都抱走吧。”   赵敛看他热成这样,抱走了三床,还留两张盖。   谢承瑢轻松许多,又去摸赵敛的手。他看见赵敛手背上那么多的指甲印,再见他憔悴模样,自责说:“让你担心了,二哥。”   “我该担心你。”赵敛伏在他手边,“你若不舒服,要和我说。病都是拖出来的,你总拖,到后面就麻烦了。”   谢承瑢乖巧说:“好,我以后都告诉二哥。”   赵敛来不及同他说了,早晨还得上朝,再迟一些就赶不到宫城了,便不舍地离开。行前还吻过谢承瑢的额头,再三叮嘱:“药要吃,等我回来瞧你。”   “我想吃柿子饼和栗子糕,你还能给我买来吗?”   “买,晚些时候再吃吧。”   谢承瑢在床上看他出门,见那一点紫色的衣摆擦在门槛上。他好像心里丢了一块,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   新年第一回 上朝,官家还是没能来,依旧是皇后垂帘听政。   虽然说年前因为辛明彰罢了罗量的官,暂且平了群臣弹劾的声音,但年一过,这些耿直的大臣又开始说了。更有甚者指责皇后侍疾不力,欲要问罪。   宰相曹规全一言不发,只是抱着笏沉思;尚书右丞冯迎倒是硬气起来了,连挑了好几条皇后的错,请皇后撤帘。   紫宸殿上的其余官员不敢替皇后说话,吓得低头避目。   辛明彰见此,已经是气得要爆发了。但她不能回嘴,只能强按着怒火。   这个时候,底下冷不丁传来一问:“冯右丞请皇后撤帘,那谁来监国呢?”   定睛看去,是赵敛在说话。   赵敛走到前头去,叉手说:“臣以为,撤帘也无不可。皇后撤帘,由皇太子殿下监国,也是可以的。”   辛明彰眉头一松,顺着他的话就说:“是了,吾乃妇人,若卿觉得吾不行,那便由皇太子来监国。”   冯迎厉声拒绝。   赵敛问:“太子殿下已经纳妃出阁,为何不能监国?”   “祖宗家法有言,皇子不得摄政。此时要皇太子监国,不可。”   赵敛说:“祖宗家法有言,陛下不能视朝,应由太后垂帘;太后不在,由皇后垂帘。右丞说皇后不可,太子亦不可,那么谁可以?”   冯迎噎住了,良久才说:“管军为东宫官,自然心向太子。”   “此言差矣。我为大周臣下,心向陛下而已。皇太子为储君,自然能在此时有监国之权。若皇后与太子不可,那其他人都更不可了。”   殿上登时鸦雀无声了。   赵敛再拜皇后:“醮戒是陛下允,垂帘亦是陛下允。诸位想撤帘,也不准太子监国,那是到底是要谁来监国?宰执辅政,何来监国之权?再说侍疾,皇后殿下已为陛下寻了神医来治,休养尚需时日,就不必太过苛刻了吧。”   冯迎见此,退回列中,再不说话了。   辛明彰解围说:“吾知道众卿忧心国事,以为我只是妇人,也情有可原。”   赵敛说:“在国事前,是没有男女的,也不分长幼。做臣子的,更要辅佐皇后殿下听政,为陛下分忧,守大周太平。”   辛明彰听罢,满意地点头称赞:“赵卿如此,吾心甚慰。” 第213章 六六 驯而求良(一)   辛明彰猜测赵敛下了朝会来求奏对,果不其然,她才坐到崇政殿里,外头内侍就来传了。   今天赵敛在早朝时维护了她,她自然是要还了这个人情的。   她坐在帘子后面,隐约见一个高大身影进门,那一身紫衣穿在身上,还真把他作为武将的戾气都遮掉了。   赵敛并不直视帘中身影,他恭敬拜道:“皇后殿下万福。”   辛明彰说:“卿不必多礼,赐座。”   赵敛并不坐,他说:“臣今日来,其一是向官家和皇后殿下谢恩。谢官家、殿下信臣,让臣兼东宫官,臣不胜荣幸感激。不知官家病情如何,臣心挂念。”   辛明彰笑道:“官家已经好转,只是御医有医嘱,应再歇息一段时日,就没好上朝了。卿有才干,这是官家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太子需要人来辅佐,有你在,我也不愁了。”   赵敛三表谢意,后终于坐下来,说起今日“其二”。   “前几月步军司唐任嫖/妓案又有了些线索,本是要奏给官家,但事情紧急,臣还是想先同皇后说。”   “你说吧。”   赵敛将袖中的札子拿出来,递给一旁高奉吉,再由高奉吉呈给辛明彰。他说:“臣这封札子若先交到中书,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殿下手里了,索性亲自来送。臣之前托人往扬州武息县查涉嫌买卖已脱籍贱籍的酩秋院,现已有了结果。武息县中驻有禁军,为扬州屯驻禁军,约八千人。酩秋院距禁军营很近,其店家将营/妓非法供给军中,以此谋得钱财。大周不允军中嫖/妓,营/妓也不合律法,臣苦思冥想觉不妥,还是报给殿下。”   辛明彰将札子仔仔细细看过了,忽叫高奉吉屏去侍从。她颇有些恼怒:“脱籍了就是良籍,买卖良籍本不合法,营/妓更是禁中之禁!禁军日夜嫖/妓,哪有士气可言呢?扬州离珗州不远,却出如此让人咂舌惊骇之事!”   “臣费尽心思调查,原来珗京妓馆大都贱卖妓女。白玉馆出名些,妓女留得就长久些,约是三十岁卖出;其它小馆名声小,妓女约在二十五岁就要被变卖。因所谓‘年老色衰’,卖价很低,酩秋院大量买进用于营/妓,笼络当地禁军。扬州只是一处,也许别的州县也参与其中。牵头酩秋院和白玉馆的,是殿前司管军崔伯钧。”   辛明彰听罢,只觉浑身发寒。   赵敛说:“臣能查到这些十分不易,中途遭遇无数阻拦,起初查案时也有人弹劾臣与大理寺正陈复,试图终结此案,掩盖罪行。臣不知是谁,但多半是崔伯钧的党羽之一。营/妓生意如此猖獗,扬州禁军烂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律法有言,卖身契中应写明卖身时限,岁至脱籍,这些人是钻了三十岁的空子,蔑视律法,丧尽天良。且以营/妓笼络禁军,是否有不臣之心?也待商榷。”   辛明彰悲哀说:“我记得崇源年间宰相齐延永齐公,就是扬‘女宁为安’的好相公。怎么才好了十几年,他们就又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既已脱籍,那就是寻常女子,又如何再能买卖!我也为女子,深感怜悯,愤恨万分!”她的手掌冒出微微的汗,心也狂躁不安。   “在国事前无分男女,你我皆为人。皇后殿下应比臣更能体会那些女子之痛。”赵敛俯首,“臣再拜皇后殿下。”   “是,你说的对。你我皆为人,在政治前,男人和女人都该一样。”辛明彰站起身,掀开珠帘。   赵敛闻声,又将头俯得更低。   “不论是不是良籍,女人都不该是任意践踏买卖的货物。律法,也从来都不是虚设的!”辛明彰恨得攥紧手,“我会好好处理此事,所有和此事有关系的人,包括文官、武将、庶民,甚至是宗室,都该受到严厉的惩罚。”   “殿下圣明。”   辛明彰垂眼看赵敛,联想起今日他在早朝中说的话,道:“管军,我需要像你这样为民请命的人。”   赵敛不好抬头,还是以额贴地:“臣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而已。”   辛明彰见如此谨慎,问:“管军以为政治之前男女并无不同,又为何俯首至此,不敢直视?”   赵敛说:“臣敬殿下。”   辛明彰幽幽说:“大周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说,男子不得直视女子;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说,女人就得在家里不得见人。只是朝朝若此,人人若此,久而久之,人们都以为该这样做。可就因为古往今来如此,就一定要尊崇?管军敢直视官家,为何不敢直视我呢?”   如此,赵敛才起身,朝辛明彰作揖:“臣怕不尊殿下。”   “你不看我,才是不尊!”辛明彰挥袖,绕着他走了一圈,“在政治前,不分男女。纳税时,男人女人都得从;不纳税时,女人就成了货品,要被人买卖!朝堂上,他们用帘子来区别男与女,太子监国不需悬帘,皇后太后却要如此。同是脱籍,为奴的男人就可以做常人,为娼的女人却还要受旁人轻视。这不就是不公吗?”   赵敛说:“殿下为女子,可以打破这样的不公。”   “是……是啊。”辛明彰舒了一口气,“只有明君,才能有力解救千万受苦受难的人。卿是东宫少保,将来能否辅佐太子做明君呢?”   赵敛知道她言下之意,诚恳说:“臣为东宫官,当佐皇后殿下,辅太子殿下为君。皇后殿下有旋乾转坤之力,有殿下在,太子如何不能成为明君,大周如何不太平。”   辛明彰默默良久,才说:“好。”她没有再回帘子后面,反而是站在崇政殿里,把殿中所有的烛、架,都看了一遍。   这些日子,她在那些珠帘后面已经闷太久了。什么时候她才能撤去那片帘,什么时候她才能独自坐在朝堂中?只有多几个像赵敛一样的人,她才能这样做。   “步军司的将军印信,还一直握在禁中。卿有才干,我也相信卿。步军司管军之权,还是该给你。”   赵敛三辞,后说:“臣愿以绵薄之力,效力殿下。”   辛明彰终于得偿所愿。她一直想把赵敛收入囊中,今也成了,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值得高兴的?她说:“卿能真心待我,我也能真心待卿。”   奏对完,赵敛应该出去了。可他此行来的目的,却又不单是向皇后示好。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说:“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问殿下借一个人。”   “借人?”   赵敛道:“臣妻患重病,医遍皆不能根治。听闻皇后在西域寻来神医,不知能否借给臣?臣惶恐至极,手足无措至极,思来想去,也只有皇后殿下能够帮我。”   辛明彰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可以。管军与娘子情真意切,我如何能见死不救?你且放心,若是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你。”   赵敛真诚拜谢:“臣万分感激,此生无以为报。”   “只是……”辛明彰为难道,“他是我寻来替官家瞧病的,不好轻易叫他人发觉。今日之事,仅止你我二人之口,就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是。”   辛明彰目送赵敛出殿,好久都不能平静。一旁高奉吉来为她换新茶,她闻着茶香,直说:“好做了,好做了。”   高奉吉不解地问:“殿下,赵观忱能够信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有事求我,我也有事求他。既然他都信我了,我怎么能不信他呢?”   “那……贺近霖的那个小铜人,还要不要拿给赵观忱看?”   辛明彰从容说:“那是下策,现有上策,还用什么威胁呢?赵敛自己已经想清楚了,除了我,再没有人能改变现状。他只能仰仗我。”   *   赵敛从宫里出来,一时迷了方向,不知将要去何处。   他望着静穆的宫门,又看碧蓝的天。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烟火气沿着朔风吹到他眼前,他闻到酒香和包子香。   宫外是自由的人间,同时也是苦难的人间。无论是良籍,还是贱籍,都是过苦日子的人。他几乎没过过苦日子,若不是昭昭,他完全不知人间的苦楚。若没有昭昭,他不会注意到白玉馆那些可怜的小唱,也不会注意到为了活命而造反的佃农。   “阿敛,做忠臣。”   赵敛用力眼了一口唾沫,再次回头去见左掖门。   做忠臣,做忠臣。   他不是要尊太子殿下,他是要尊皇后。辛后不是要做先太后朱氏,也不是要做西汉吕氏。她是要做武氏,她是要篡周!痴儿怎可为君?辛明彰也不会让痴儿为君的。她只是要一个傀儡而已,她要用这个傀儡皇帝,将大周的政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赵敛已经完全试探出辛明彰的野心了,他记得辛明彰凌厉的眼,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怒而威。她没有把自己当作皇后,没有把自己是陛下的发妻,她是把自己当作皇储,当作大周未来的统治者。她想要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提高大周女子的地位。或许她不是真心想要解救那些娼/妓,可路走到这一步,解救又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若辛明彰不能做,那就没有人能做了。   男人们是不会想要拯救娼/妓的,官家无心挽救贱籍,李元澜也不会,崔伯钧更不会。只有皇后会。   可是,只要站在辛明彰这一边,赵敛就再也不是大周的忠臣了。   正月的风还凛冽,把朱雀河边的蜡梅香味都带过来了。赵敛牵马而行,静静把梅香闻遍,又在心中质问自己:名声,与大义,究竟什么更重要?   他为什么要救那些娼/妓,是因为昭昭,是因为他的岳母,是因为谢忘琮。他甚至在想,若没有遇见昭昭,他会变成什么样?是和崔伯钧一样,视贱籍如草芥,还是和唐任一样,流连妓馆?   崔伯钧和唐任都是三大王李元澜的人。李元澜做官家,这世间只能更烂!   女人执政,可以让这人间变得更好吗?赵敛不知道。   可赵敛别无选择了。在崇政殿上,对于辅佐皇后,他没有任何犹豫。   他回到家里,得知谢承瑢还在睡,不想扰他,便绕到祠堂里去跪拜祖先。他从白昼想到黑夜,脑海里的思绪如巨浪翻涌。   “忠臣……”   “阿敛,要做忠臣。”   赵敛对父亲的灵位磕头,问道:“到底什么才算是忠臣。是忠君,还是忠国?若忠君,那些受苦的百姓怎么办呢?若忠国,官家又怎么办?赵氏满门忠烈,我不想做赵氏的罪人。爹,我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这是造化,是大周的造化,也是我的造化。” 第214章 六六 驯而求良(二)   谢承瑢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才喝过药,现在不觉得背痛了。   他听说赵敛回来了,没见到人,便四处去寻,后来是在祠堂找到了他。   赵敛一般不来祠堂,若要来了,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或是犯了什么难。   谢承瑢悄悄推开门缝,本要在门口看他一会儿,却不想被他发现。   “阿昭?”赵敛跪得久,一下还站不起来。他见谢承瑢只披了薄衣,发也散乱,担忧说,“你怎么起来了?外边冷,你不要站在风口。”   谢承瑢拢了衣,缓缓走到他跟前,也对着牌位跪了下来。   赵敛把手拦在他膝盖上:“你跪什么?”   “二哥是犯了错,还是为了难?一回来就跪祠堂。”   “我……”赵敛说不上来,“我这就跪完了。你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不要跪了,地上凉。”   谢承瑢摇头:“不疼了,也没有不舒服。就是想陪你呆会儿。”   赵敛无奈说:“裴先生说,你平日太辛苦,思的太多,所以我不想再让你掺和朝堂中的事了。你就安心养病,等夏天来了,我再同你说。”   “啊,”谢承瑢失落道,“那要很久才能听二哥诉说心事了。”   “也没有很久。”   赵敛看灵前的香燃尽了,起身去添香。他感受到谢承瑢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真切地,怎么都不移开。   怎么办,他不想让谢承瑢失落。   “我今天去见了皇后……”   谢承瑢难得打断他:“你不愿意说,也不要紧的。”   赵敛摇头:“我怕你担心我,也怕你不放心我。”他跪好了,又将谢承瑢的手握在手心,“我今天去见了皇后,将买卖娼/妓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说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查清,她会把涉事的所有人都处理掉。官家对此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再次落入地狱,大概只有皇后能救她们了。”   他把谢承瑢的手握得很热,十指相扣了,又说,“皇后同我说了她的志向,我觉得……”他停下来,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再说,“我想要助她。人命如蚁,这不是盛世,这是炼狱。如果连她都不能救大周,那么没有人能救了。三大王,太子,官家,都救不了。”   “皇后想临朝称制。”谢承瑢淡淡说,“二哥是害怕被后人评为助纣为虐的贰臣。”   他道破了赵敛的心思,赵敛也不想再拐弯抹角地说了:“皇后是想篡周。她修寺庙、造佛像,追封定王,都是为将来篡周铺路。任何想要篡夺李氏权柄的都为谋逆,我若是助了她,也算是谋逆。可在崇政殿上,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她。”   谢承瑢闻声,将手指扣得更紧:“只要能让天下人安定,谁来做君,又有什么区别?太子无才,三大王无德,也只有皇后了。”   “我对不起祖宗。”赵敛气馁地说,“爹叫我做一辈子忠臣,爹叫我善始善终。”   谢承瑢抬头,视线扫过赵仕谋的灵位,在牌位中仔细寻找“赵优祈”的名字。   楚末乱世,做了半辈子楚臣的赵优祈决意与太祖皇帝共建新朝。他们夺取了楚朝幼帝的皇权,推翻了楚朝的统治,建立了如今的大周。   赵优祈是大周的功臣,却也是楚朝的逆臣。   “所谓功臣、逆臣,只是相对而言的。功与过,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随波逐流是平庸,平庸不能做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清形势,先于他人决断,果敢有魄,这才能成万世之功。是以结局定功过,赵氏祖宗若此,今阿敛亦若此。”   谢承瑢坦然地望向赵敛的眼,“我相信二哥的判断,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史书,是胜者书写;正义,也只站在胜者侧。今胜负未可知,又何谈功过呢?如果还没有做,就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那就永远不能成了。”   赵敛迷茫地看着他,问:“就算我叛了官家,也不要紧吗?”他紧张得,手心冒出温热的汗。   “二哥,不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永远都向着你。”谢承瑢握起赵敛的手,轻吻他的手背,“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了。人要往前走,不要往后看。时局若此,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不算是过。”   赵敛眼中映着谢承瑢坚定的神色,他转过头,又见祖宗牌位。   “忠臣。爹,我实在是没得选了。我不过是想……”   不过是想争取什么,比如真正的太平盛世,比如应得的名誉,又或是“忠臣”的传记。他并非不想做忠臣。选了太子,就必然是选了皇后,这是谋逆;选了嘉王,助嘉王谋求皇位,这不也算是谋反吗?可除了这两条路,他还有什么可以选的呢?   他朝父亲磕头,又直起身握住谢承瑢的手。他说:“昭昭,我就赌这一回。”   谢承瑢笑着回答:“我也陪二哥赌这一回,是生是死,我都追随你。”   深夜,宫里借来的西域神医终于到了韶园。谢承瑢并不好出面,隔着屏风、头披氅衣,这才勉强看完病。   御医说这伤还有得治,就是费心些。他写了好几张药方,喝的、敷的,皆是名贵药材。他说:“廉价药吊命,名贵药治本,若要长久,得下心血。”   赵敛自然不会吝啬这些钱,就算是再贵也要治。送了御医出门,他折回屋里,继续陪着谢承瑢说话。   谢承瑢说:“医来医去的不知道能不能好。”   “能好,一定能好。”   赵敛给谢承瑢擦完手脚,又把床尾的第二床被子再铺在他身上,弄完之后,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还怕碰到他。   谢承瑢觉得他太过小心,倒也不必这样紧张。他笑问:“你答应给我买的柿子饼,没有买?”   “我忘了。”赵敛握着他的手道歉,“明天吧,明天我买了,他们不准你吃,咱们偷偷吃。”   谢承瑢要睡了,没精神再和他说话。最近他背疼,不能仰睡,总是趴着。趴久了,胸口就硌得慌,闷,所以他爱躲赵敛怀里睡。   赵敛每天睡觉手麻几万遍,就这样还觉得特高兴。   “你手麻吗?”谢承瑢问。   其实赵敛的半边身都麻了,但他说:“不麻。”   谢承瑢用手拨弄他嘴唇:“枕着你,你就能到我梦里了。”   “你最好梦见背我出去玩,让我在梦里嚣张一把。”赵敛哼哼笑。   谢承瑢用手掌磨他的腰,问:“还要我梦到你什么?”   赵敛说:“梦到你天天都叫我官人,梦到你叫我好哥哥。”他还想说什么,但谢承瑢不搭理他了,好像是已经睡了。   他听见谢承瑢的呼吸越来越轻,到后来,竟轻得一点声儿都没了,心中猛地一惊,立刻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探。   “没死呢。”谢承瑢忽然出气了,“瞧把你吓的。”   “你真要吓死我了!”赵敛抱他说好多遍“幸好”,又怪罪,“你为什么吓我?我的魂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胆小鬼。”谢承瑢亲他的下巴,“我不会丢下你的,阿敛,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赵敛真的很害怕,以至于半夜醒来好几次,都要摸一摸谢承瑢的呼吸才能再睡。   *   上元一过,官员们就真的忙起来了。批赵敛军权的制书已在吏部签印,现送到宰执手里签书。曹规全为左相,是最后一个签字的。   制书写得极其漂亮,将赵敛写成了克复西北、平定步司的大功臣、大仁将,与民秋毫无犯,审身克己,什么好词都冠上了,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曹规全望着官告久久不能平息,恰崔伯钧来都堂拜访,便将制书随意丢过去,说:“已定了,我就说官家怎么会不给赵敛军权,这不就来了?”   崔伯钧作揖:“曹相公。”   “你看看吧,吏部已经印了章,其他三位宰执也已经签字盖过章,就差我了。”   崔伯钧拿起制书来看,还是很不解:“官家尚未痊愈,还在病榻中,皇后竟如此大胆地,就这样把军权给了赵敛?”   曹规全说:“皇后再放肆也不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应当是官家授意。”   “秦书枫和唐任被罢,赵敛一人独掌步军司军权,马军司的张延秋也不站在我们这一边,那岂不是成两面牵制之局面?”   “你才意识到吗?”曹规全冷笑两声,“官家从来都不会让谁独掌大权,他会让另一个人进来争、进来抢。他想见的,不过是我们两面厮杀,他独得益。”   崔伯钧将制书放下:“赵敛分得兵权,下一步,一定是想瓦解我们。我们不能让他比我们快。”   曹规全抚摸胡须,从赵敛想到赵敬,说:“皇后能轻易知晓前朝中事,无非是有人报信。长公主还俗,日日进出宫中,把宫外所有的消息都传给辛氏了;长公主出宫,将辛氏的话传给赵敬,互相知会勾结,这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赵敬实在做不得宣徽南院使,长公主也不能频繁出入禁中。”   “可我们就算动了赵敬和长公主,也不能动摇赵敛已得的兵权。”   “我们是要动皇后!谁会和三大王争皇储?不是那个蠢货太子,是皇后。赵敛这么聪明,他不会看不出的。现在他只要全力拥护太子,全力拥护皇后,那么等太子登基,他就有大功!”   崔伯钧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曹规全嘲讽道:“赵敛和林珣会用小官来推勘,我为何不能用小官来弹劾?这事还得让御史台的去,随便找个七八品的小官,把人告了,再在其中搅一搅,这就天衣无缝。”   “是。”   安排好弹劾事宜,二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也能勉强把制书签了。   “之前闹成那样,官家还是把太子放出去了。他是没有心思让三大王做皇储的,我们要替三大王争,就得让官家看清楚太子的昏聩无能。”曹规全作放松神情,“先前说的,你安排好了吗?”   崔伯钧说:“安排好了,只是还没传信出来。”   “打蛇打七寸,要看准了打,要猛打!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又来一个,这是打不掉的。”   曹规全做了几十年的官,又做了这么多年宰相,连赵仕谋都斗倒了,还会害怕赵仕谋的儿子吗?他要静等一个时机,一个能把太子党整个覆灭的时机。   **   二月初,李祐寅刚刚痊愈上朝,就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姚持来奏长公主频出禁中,恐泄禁庭中事。   李祐寅也是十分费解,问:“朕生了病,长姐前来侍疾,有何不可?”   姚持说:“长公主已做人妇,民间尚无嫁人女儿日日回门的道理,长公主又怎么能日日入宫?定是驸马都尉无德。”   他将赵敬连带骂了一通,而赵敬本人就在紫宸殿上,脸色十分不悦。   李祐寅起初并没有在意,搪塞过去也就罢了。谁料姚持一直不依不饶,连着十几天都上疏弹劾长公主与驸马都尉。   到二月二十,这位监察御史甚至搬出了御史中丞刘宜成来说。紫宸殿议论纷纷,李祐寅总算是坐不住了。 第215章 六六 驯而求良(三)   李祐寅听姚持说了半天长公主与驸马都尉的不当行径。   姚持说:“驸马都尉无德,十八年无所出,实则是皇家之耻。”   众臣听罢,纷纷咂舌,赵敬更是涨红了脖子,怒骂道:“监察御史一天到晚就在盯着这些事吗?长公主不生育,就是皇家之耻?!”   姚持反问:“我身为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不盯着这些,盯什么?驸马都尉若尽心侍奉长公主,长公主会无所出?你身为驸马都尉已是失责,今又任宣徽南院使,不顾家中,更是失责之失责!”他转头恳求李祐寅,“陛下!驸马都尉身背要职,如何能侍奉好长公主?也难怪长公主要日日回宫,不过是日子难过罢了!”   李祐寅顿口无言。   赵敬解释道:“这是我与长公主的家事,长公主日日回宫,也不是日子难过。”   “哦,那驸马都尉说是因为什么?”姚持冷笑一声,“驸马都尉与长公主成婚,便入宗室。祖宗家法有言,宗室不得干政!驸马都尉任宣徽南院使已是逾矩,今又因此废礼忘恩,是什么罪?!”   赵敬气得发抖,倒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姚持见此,更加得意,和李祐寅说:“陛下!驸马都尉无进士出身,却掌权多年,如何了得!陛下再如何礼遇宗室,都不能这么做!臣以为,应罢去驸马都尉宣徽南院使之职,请驸马都尉在家中好好侍奉长公主,也就不必长公主日日牵挂禁内了。”   殿中总算有人忍不住,刑部尚书林珣出列说:“陛下,臣以为,驸马都尉在职多年,无任何过错,所掌之事也做得无可挑剔。长公主因侍疾进宫,倘就此便要处罚驸马都尉,罢其官,那么置陛下于何地?若姚监察不同意驸马都尉任宣徽使,怎么一开始不提出反对?”   姚持说:“一码事归一码事,现驸马都尉有过错,必严惩之。刑部这个时候来说一开始的事儿了,我倒想问林刑部,明知宗室不得掌权,你为什么不反对?还让驸马都尉居此位数年!”   “那是陛下亲写的诏书。”   御史中丞刘宜成听此,辩驳说:“那是皇后代陛下写的诏书。长公主常出入禁中,已是有违规矩;驸马都尉掌实权于朝中,更是不将祖宗家法放在眼里。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御史台有整肃朝纲之职,唯恐陛下受小人谗言,所以谏言。”   赵敬怒道:“中丞意思是,我乃小人?”   姚持幽幽说:“长公主常常出入禁庭,若将宫闱秘事带出宫外,再加以假言,会不会给官家蒙羞?又或是私下与宫中人相来往、互传信呢?长公主有干政之嫌,此等事,不可不防!”   “无稽之谈!荒谬至极!”赵敬为证清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同李祐寅辩解,“臣与长公主对陛下之忠心,举世皆晓。今有人诬告,臣万万不能接受!长公主千金之躯,岂是这样的人可以污蔑的?”   李祐寅听得都头疼,也根本没怎么听。他闭上眼,只想快点了结此事:“御史台既然弹劾,朕不能不作表态。长公主频入宫是事实,她已嫁为人妇,是不好日日回家。至于驸马都尉,都尉在任时并无过错,我想……”   话音未落,姚持竟忍不住打断他:“陛下,宗室不得干政,驸马都尉亦不可。若此时开了先河,后世如何?不都乱了套了!”   林珣叉手说:“陛下,若臣记得不错,太宗皇帝时,也曾有驸马都尉寇公带兵杀敌。依姚监察所言,寇公也是逾矩?”   姚持说:“寇都尉乃大周开国功臣寇武勇公之子,本就是武将,是掌权后才与太宗皇帝结亲的。且之后也将兵权交出,从无逾矩。赵都尉,也可与寇公比?”   曹规全听了,忍不住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姚监察是新入朝吧?咱们这赵都尉,不也是功臣之后?”   赵敬羞耻至极,脸和脖子蹭地红了。他袖子底下拳头握得紧,连脚趾头都绷在靴中。   赵敛在武官列前,斜视曹规全一眼,说:“相公这话说得不当吧?”   “有何不当?”   赵敛收回目光:“驸马都尉是长公主的夫君,是陛下的姐夫,怎可随意打趣调侃。宰执说话要慎重,相公更该如此。在陛下面前妄议功臣,还有做宰相的样子吗?”   曹规全果然不再言语。   姚持又说:“陛下,宗室就当问安侍膳,止奉朝请。太子殿下如此,驸马都尉身为长公主之夫,更应如此。”   这句“太子殿下如此”一下触碰到李祐寅的逆鳞,他非常不悦,厉声呵斥道:“都别说了!”   姚持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俯身请罪:“臣失言!”   “驸马都尉是做得不对,你在紫宸殿妄语更不对!朕对你们就是太宽容,以至于你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不过脑子!监察御史姚持,殿前失仪,污蔑长公主,即刻起罢了他的官。”李祐寅不耐烦地挥袖,“没什么事说就下朝,再有议论宗室干政的,全部罢官!”   “陛下!”姚持也跪下来了,这下是声泪俱下,字字委屈,“臣耿直纳谏,不过是为大周社稷着想!陛下不肯听臣忠言逆耳,把太祖皇帝虚心纳谏的祖宗家法都忘记了!”   李祐寅本来已经起身了,一时没站稳,跌回宝座。他火得直拍大腿,质问道:“朕怎么没听你忠言规谏?连上这么多天札子,朕每一道都批了!你在殿上屡次三番地说这、说那,朕回过一句吗?卿是殿前失仪,是妄议储君,是污蔑长公主,我才罢你!”   姚持说:“臣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宗室与太子就应问安侍膳,治国的是陛下,是士大夫,从来都不是宗室!”他甚至把头上官帽摘下来,朝李祐寅磕了三四个头,“陛下,若陛下视御史台的谏言为废话,那么以后就不要再有御史台了,干脆废除好了!”   李祐寅气急攻心,当即咳起来。他呜咽道:“臣若此,臣若此!”   “臣人微言轻,就是想为官家分忧而已。小人在侧,狡猾奸诈,臣是要陛下看得清楚!”姚持伏在地上,“臣不怕罢官,臣怕陛下听谗言!”   刘梦恩怕官家气坏了,上前顺抚他的后背:“陛下,放宽心。”   “你说怎么做,姚卿,你说怎么做?”   “陛下应罢驸马都尉宣徽使。”   李祐寅点头,妥协似的:“好啊,按你说的办。宗室不得干政,从今天起,李周所有宗室,包括驸马都尉与嘉王,都不必奉朝请了。都在家里好好呆着,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准出门,更不得会见宾客。”   “陛下!”殿上有一半人都站不住了,尤其是李元澜。他的腿在衣摆底下不自觉地抽了一下,随后心狂跳不止。   崔伯钧见状,阻拦道:“陛下不可!”   “哦,现在又不可了?刚刚吵着闹着要我罢了驸马都尉官的是你们,现在说不行的也是你们!”李祐寅冷笑几声,“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各自都在想什么,既然姚卿说宗室不得干政,那就都别干!驸马都尉和长公主从今天开始,不准出门,其它宗室亦如此。我叫察子盯着,谁出门,谁在私下里会见宾客,谁就到平州纵情山水吧,那儿悠闲自在,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他说完就走了,留满朝文武吵吵嚷嚷。   赵敬还跪着,现在已经有些头晕了。赵敛过去扶起他,他还站不稳,险些扑在弟弟身上。   “大哥,别担心。”赵敛轻握他的手腕,“一切有我。”   赵敬惊魂未定:“阿敛,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也干。”   “他们没脑子,他们脑子少一窍。”赵敛扶着他往外走,“你放心,我给你讨回公道。”   赵敬又能如何,他没办法,只能认这一遭。   *   姚持才到御史台就被刘宜成骂个狗血淋头。   刘宜成唾沫星子直飞:“我之前是叫你这么说的吗?我让你把事情往赵敬头上推,你倒好,说什么太子,说什么宗室?你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我……我不是听您的,只弹劾赵瞻悯吗?”姚持万分不解,“我也说了,也做了。弹劾赵瞻悯,不就是弹劾他以宗室家眷身份干政吗?”   “宗室宗室,宗室你个头!怎么就出你这个蠢人,当初科考是作弊进来的吗?!谁批的你卷子!”刘宜成气的,把书往姚持头上抽,“官家最恨人家说太子不好,你偏偏往上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想再往上走?御史台不收你这种蠢货,你最好还是到平州捕鱼吧!”   姚持哆哆嗦嗦说:“那事已至此,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刘宜成痛心疾首地拍掌,“蠢货啊蠢货!分明是赢局,你偏偏弄成和局!”   “和局……和局不好吗?”   “好你个头!”刘宜成懒得跟他再啰嗦,“收拾东西,准备滚吧。陛下罢了你的官,你赶紧和你家小道个别,明天就滚蛋。”   姚持不解:“可我不是直言进谏吗?我说的也都是对的,官家怎能真的罢我?”   刘宜成反问:“你以为你是谁?天才还是宰相?还指望官家给你加官晋爵呢?”   姚持无话了。他说:“早知我是被你用了一回就要丢掉的,我还稀得给你用吗?我早不稀罕了!”他也把书往刘宜成身上丢,“老子不干了,什么东西!”   刘宜成白白被人砸了一遭,还没来得及回骂,姚持已然奔出去。他恼得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曹规全和崔伯钧却一起进来了。   “相公,管军。”他知道两位回来找他,但没想到这么快,连忙浮上笑意,赔罪说,“今日之事,是我选人不当,还望相公勿怪罪。”   “无妨。”曹规全择了一张椅子坐下,道,“小官么,若能成事,早就升上去了,还能只是一个监察御史?”   刘宜成为曹规全和崔伯钧沏茶,三人静默着,等半盏茶喝完还没有说话。刘宜成也心虚,终按耐不住,说:“官家既然已经下诏,不准宗室外出、会宾,我们怎么说?”   “这是好事。”崔伯钧笑起来,“不准见,才好了。将来就算我们有什么事,也与三大王无关,可让他摆脱争储之嫌疑。”   刘宜成听罢,豁然开朗:“是,这是保全了三大王。”   “不能明见,那就暗地里见,办法总有。权从来不在三大王身上,三大王远离纷争,倒也让官家无话可说。太子不得上朝,东宫官见不着太子,也见不着皇后,还能做什么呢?”曹规全并不以为这是坏事,相反地,彼此都见不着了,才最公平。   崔伯钧亦如此,他说:“这诏命,同我们来说无甚影响,却深深扼住了辛氏。没有外臣的辛氏,还能掀出什么风浪?我们就安心等着,等太子出丑的那一天。” 第216章 六七 天降祥瑞(一)   李祐寅不准李思疏入宫的令下了,辛明彰却没有一点担忧。她坐在凤仪阁的长廊里,对着院落里冒出来的竹叶发呆。   桃盈见外面风大,特意抱了氅衣来给她披。   辛明彰应声:“不冷,已经春天了。”   桃盈说:“虽然是春天,但寒气还未消散。”她听高奉吉说了朝堂上的事了,本不该过问的,却还是忍不住挂怀,“长公主不能入宫,该怎么办呢?”   “有得必有失,得了赵敛,失了赵敬,并不算亏。”辛明彰笑起来,“瞧你愁眉苦脸,我都没有惆怅呢。”   “长公主不能进宫,您就不好听见前朝风声了。”   “谁说的?”辛明彰挑眉,“我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呢?”   *   深夜里,西域来的御医又到韶园去医病。   谢承瑢只知这位御医名叫魏西林,乌发黑眼,鼻梁极高,眼窝很深邃,确实与中原人模样不同。   魏西林第一次来的时候,谢承瑢并不敢见他,怕他认出什么、知道什么,惹出麻烦事,所以总要裹着头看病。可魏西林很讲分寸,绝不多看一眼,完全没有让谢承瑢感觉不自在。到后来也就是隔着屏风问疾,再也不必遮面了。   “先生。”谢承瑢在屏风内朝魏西林作揖,“先生这么晚来,辛苦了。”   魏西林说:“不辛苦,白日里替官家看病,也只有这时候能来了。”   他为谢承瑢看好伤、换好药,这就出去了。临行前,他留了一只素锦囊,说是皇后托他带过来的。   谢承瑢打开锦囊,里面是辛明彰要给赵敛的书信,大约是“以后可以魏先生传信”这样的话,又让赵敛去雕龙凤石,来日有用处。   赵敛最近不告诉他朝堂的事了,他见了信,难免好奇。恰好赵敛沐浴完过来,他抬眼便问:“怎么,官家不准长公主进宫了?”   水珠还凝在发间未落,赵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谢承瑢把信交给他看,说,“只有长公主不能常入宫了,不然怎么还要让魏先生来替你们传话。”   “被你猜中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赵敛把信拿来看,看完借着蜡烛的火烧了,才说:“朝中是有些事。刘宜成叫一个监察御史来弹劾我大哥,逼着官家罢去大哥的宣徽使,还用‘宗室、太子皆不得干政’的话来气官家。官家一怒之下,不仅罢了大哥的官,还把那个监察御史也给罢了。听雷左丞说,官家把这个监察御史贬到明州去了。”   “明州?”谢承瑢忽把明州和刘宜成想到一起,说,“不是说明州有官员欺压百姓的案子,殿中侍御史钱乘跑到明州去了,回来了没?”   “钱乘?你不说我都忘了。一直没回来,好像有大半年了。”   谢承瑢沉思,说:“刘宜成是想学你。用小官来弹劾大哥,能让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只是可怜那监察御史,不过写了几道奏疏、说了几句话,就要被贬到遥远的明州去了。”   赵敛不屑:“可不是说了几句话。他是口不择言,官家能不贬他吗?”   “那监察御史叫什么?”   “姚持。”   谢承瑢笑说:“他们用不上姚持,要把他丢了,二哥却可以再用。钱乘在明州监察,这么久都没个结果,不如让姚持下去看一看,参一本上来。明州不是刘宜成的家乡么?怎么着,都有干系。”   赵敛听罢,鼓掌赞叹道:“你才歇了几个月,想事情就已经如此深远了?”   “嘲讽我?”谢承瑢斜他一眼,“这对姚持来说是飞来横祸,他心里不会完全没有怨言。二哥若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就算了。”   “你放心,我得套一套他的话才能用。”赵敛作揖说,“谢大官人,你还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我最近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谢承瑢说:“不准宗室干政,官家是不是顺带也把三大王给骂了一顿?”   “骂倒没有,只是不准他出门、在家会宾客而已。”   “崔伯钧他们也会想办法和三大王通信的,我们也不能单要魏先生来传信。”   赵敛问:“还能有谁?”   谢承瑢说:“除了长公主、魏先生,还有一些人能日进宫城,无人敢拦。”   “你说建国寺那些僧人?”   “正是。”谢承瑢说,“唐时武后曾以佛定天下,今朝倒是可以学一学。”   “我却以为,僧人只能传信,到底不方便。皇后若要真的掌权,该是从后宫走到前朝。可官家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如此的。”   “受命于天,要先有些祥瑞。有祥瑞了,才能从后面走到前面。”谢承瑢敬佩辛明彰的心思,也许他们想到的,她早已想到了。   *   三月初一是原监察御史姚持出发明州的日子。他原本就是御史台不起眼的小官,在乌台没受人优待,现因祸被贬官,更没有人来送行了。中进士的时候风光无限,这会儿却狼狈落寞到极致。   他坐在驴车里,才到珗州城外长亭,便听马蹄阵阵,还未回头,听见一声:“姚官人。”   姚持定睛一看,竟然是赵敛。   赵敛才过柳树,飞身下马,朝姚持作揖:“姚官人。”   “原来是赵节使。”姚持勉强笑了两声,“节使也要出城去?”   “这一声节使不敢当,我是来送官人的。从珗州到明州路遥,我为官人饯行。”   姚持心里有些纳闷,但也从了赵敛的心意,一同到亭内坐坐。赵敛带来了饭菜,还有醉仙楼招牌的临春赋,才打开酒坛,那香味就飘出来了。   “如何好麻烦节使来为我饯行。”姚持看着满石桌的饭菜,忽然有愧疚自责涌上心头。他说,“是我愧对节使,怎敢收此恩惠。”   “出了珗州,就不要分什么节使不节使的了。我既然来为你送行,不带吃食总不合适。人人都说醉仙楼的酒菜最香,官人一定好这口。尝尝?”   姚持尝了一口菜,又抿了一口酒,不禁悲从中来:“我在珗州当官这些日子,一直没得空去尝醉仙楼的菜。没想到,竟是在离京的时候尝了。”   “人生路漫漫,官人不过是到它处磨练三年,也许三年后就能回来了。”   “难说哟!”   三月的郊外群芳遍野,有不知名的粉花开在亭外,围了一圈,引来无数蜜蜂。分明是生机景象,可姚持心中愤懑,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美好。他叹息道:“景年年都一样,美与丑,全看心境。”   赵敛宽慰道:“人生在世,总有起落。官人这一回落了,下一回就该起了。”   姚持不语,只是苦笑。   赵敛说:“我听问明州民风朴实,官人去明州做通判,日子不会难过。苏东坡曾作《定风波》一词,‘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倒也合此时景。或许能解官人忧愁。”   “节使分明为武官,竟对此也颇有感悟?”   “少时读过几本书,后来因变故,去往均州,心有郁闷无处可化,就读书排解。不过是一些粗鄙的见解而已。”   姚持赞赏说:“读书不错,见解也并非粗鄙。其实话都是那样说,知道道理,可用不在心上。”他听赵敛说“变故”,问道,“我来朝中不久,不知节使说的变故,是何变故?”   赵敛平静说:“家父病故,回乡守灵而已。”   姚持猛地回忆起:“是卫王赵公?”   “是。”   姚持站起身,恭敬朝赵敛一拜:“是我不敬,节使勿怪。”   赵敛忙拦他作揖,说:“已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看到官人遭遇,联想一二罢了。当年我也是从此地出京,前路漫天大雪,一眼看不到边。我回头,不过也是白茫茫一片,什么宫、什么殿,都看不见了。那时我想,若是春日离京,是不是不会那样凄惨?但其实春日也如此。”   姚持无奈地坐下,说:“人世而已。此一时,彼一时,早时如何,后时又如何,不是我们靠想就能想到的。”   “正是。”赵敛乐观说,“官人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不像我们武夫,只能靠命来换取官阶。官人尚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等还了朝,你我还能共聚,畅谈宇宙之盛。”   “还朝?事到如今,我还能还朝吗?”姚持说完,只见赵敛意味深长的笑容,霎时便清楚了。他作揖说,“儒士何敢。”   赵敛说:“为官者,当清正廉洁,事事躬亲。官人时刻记得以民为先,凡乐使民先享,凡忧代民受祸。如此,百姓爱戴,谁说不能还朝呢?且我们做官,在中央是为全国,在地方是为地方百姓,总的来说,都是为民。”   姚持默然良久。这朝中的士大夫几乎都是这样,起初为官还能想起来为民做主,后来就渐忘初心,满头扑在党争上。像赵敛这般想法的,并不多。就算是嘴上说说,也比朝里那些人要好很多了。   他说:“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做官的,不是想着如何讨好君上,而是想着如何造福百姓。其实在珗州也好,明州也罢,都是要为民带福,到哪里也都无所谓了。”   赵敛颔首:“是如此。”   姚持感慨说:“节使若为文官,一定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   赵敛却笑说:“我心粗,做不了文官,大概也只有舞刀弄枪最适合我了。”   “节使说笑了。”姚持大笑着和赵敛碰杯,一饮而尽,“若能早些结识节使,恐怕也不至于落此地步了。”   “我只希望官人到了明州,也能求进取,振精神。”   姚持明了,举杯向赵敛敬:“多谢节使。”   终于是要上路了,赵敛送姚持出了长亭,再往外就是绵延山脉、茂密万林。他拱手,再同姚持说:“就此别过了,官人。”   姚持拱手:“别了!”他踏上驴车,鞭子还握在手里,却没想着立刻远去。他内疚地和赵敛说:“节使,紫宸殿上的弹劾,非我所愿。是我对不住驸马都尉。”   “长公主常出入宫中,确实不妥。官人第一个站出来说,也不负御史台之名;又在紫宸殿叩拜死谏,更是豪杰。我怎能因此就同官人心生嫌隙?驸马都尉更不会如此。”赵敛作揖的手一直没放下,他认真说,“同僚之间弹劾,不是针对谁,也不是陷害谁。都是为了国而已,殿上是政敌,殿下之至交,没什么不妥。只希望官人在明州能够秉公向民,我也就放心了。”   姚持热泪盈眶:“多谢节使谅解,那么我就先行一步了。”   林外群鸟飞过,赵敛目送驴车,直到瞧不见了,才回。   *   谢承瑢这几日常去建国寺。   他已经拿到赵敛命人雕刻的龙凤石了,正想着丢到哪里,思来思去,还是建国寺里最适合。   傍晚,他和阿福坐着马车进城,到建国寺“修行拜佛”,正好就住在寺中寮房。招待他的是延慧,之前带他走净罪塔的那位。   延慧说:“你这几日心神不宁,住在寺里,或能排解心绪。”   谢承瑢说:“寺里的香,确实有静心凝神之效。那我多住几日,也许能排忧解惑。”   “自然可以。”   二人研讨佛法,甚是投机,到半夜才散。   谢承瑢躺在榻上,对着窗子轻敲,没过半晌,阿福就探个脑袋出来。   “说完了?”   “说完了。”   阿福打了个哈欠,问:“投不投?”   谢承瑢说:“投吧。”   阿福点头:“好,我这就去了。”   夜深透了,但谢承瑢始终是睡不着。   第二日天微亮,他就听僧人在寮房中议论:“莲花池里飘上来一块雕有龙凤齐舞的石头!” 第217章 六七 天降祥瑞(二)   是林珣来和李祐寅报这件事的。   说建国寺的莲花池子里捞出一块雕有龙凤的石块,上有青苔数点,龙凤逼真,似是天赐。   李祐寅是很信这些的,忙叫建国寺的僧人把石头护送进宫。   带头的僧人名叫延慧。从前皇后在宫中做法事,都是请延慧的师父过来,最近师父身体不好,就要延慧入宫面圣了。   延慧说:“此石生于天然,乃天降祥瑞,是喜兆。”   李祐寅高兴不已,立刻叫宰执过来一起看。他把石头端放在崇政殿上,外圈一层玉璧相护,宰执看的时候,他还不准他们离太近,怕弄坏了奇石。   四位宰执围着石块端详了很久,皆不发表看法。   曹规全边摸着胡须,边把青苔中的龙与凤看个仔细。他不信这石头是天然的,这样栩栩如生的龙凤,只能是人雕的。便第一个说:“这石块,并不像是天授。”   李祐寅听了,脸一黑:“怎么,还能有人有胆子造假?”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曹规全叉手,“祥瑞么,总要验清楚了,才能对外面说。”   一旁延慧不急不慢地说:“石头是从后山寮房院子内莲花池里捞上来的,寮房从来只是寺中僧人歇息的地方,不会有旁人投石。”   “确定不会有旁人?”   面对曹规全的质问,延慧依旧面不改色:“不会。出家人信奉神佛,何来造假之说。”   李祐寅听了不快,说:“谁敢造假祥瑞?就不能是老天见我治国有方,特意赞扬我的?”   曹规全无言以对,违心说:“是,大周太平盛世,全倚仗官家。这是天的嘉尚。”   李祐寅这才满意。他望着奇石说:“龙凤齐舞,诸位卿以为,这是何征兆?”   雷孝德说:“回官家,臣以为,这是上天在褒扬官家的政绩。崇源、建兴、祥宁,官家收复失地,平定叛乱,百姓富而安乐,而纵观古今帝王,有谁能做到如此?除三皇五帝外,就是官家您了。”   “是么?”李祐寅大笑,“卿实在是夸大,我又如何能与三皇五帝比?”   “正因有官家的治理,大周才能如此富裕民安。官家有德,皇后有贤,所以上天生此石。”   李祐寅沉思许久:“是,龙凤么。”他眼里闪过一丝猜疑。   张元熹见此,立刻说:“官家选得好皇后,归根结底,是官家您善识人。不止皇后,还有朝中文武百官,都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满朝的气象,全归功于官家您啊。”   “哈哈!”李祐寅将疑心全部扫去,“相公说的,真叫我好羞愧。”话虽如此讲,其实内心早已得意忘形,分明顾不得奇石是真是假了。   出了宫,曹规全再也不强忍着愤慨了,他想起那些矫揉造作的话语,怒骂道:“雷孝德什么时候也是这样谄媚的人了?他丝毫看不出这块石头的蹊跷吗!”   冯迎冷笑说:“龙凤双舞,这到底是在赞扬官家,还是在赞扬皇后?如此明显之用心,怎么官家就是看不出来?”   “投石之人参透了官家心思,官家自从佟刘叛乱后就尤其信天,鲤鱼成行都能改元,龙凤齐舞还得了。”曹规全对此非常不屑,甚至怀疑这就是皇后一手策划。谁敢拿皇后和官家相提并论?除了皇后自己,再无别人了。   “皇后这是撕破脸了,看来我们的步子得走得再快一点。”   李祐寅迫不及待地将祥瑞昭告天下,甚至大封辛氏子弟,以表对天意的尊崇。   建国寺出了一块祥石,立刻被认为是“祥地”,信佛的、不信佛的,都来拜寺。辛明彰见此,和李祐寅提议大修建国寺,还说要亲自到建国寺烧香诵经。李祐寅自然是很高兴的,决定和辛明彰一同前往,共谢神佛上苍。   帝后出行,盛况空前,仪仗队绵延数里不绝,珗州更是挂满了彩缎灯笼,比上元还要热闹。这一回,辛明彰没有再戴遮人面的帷帽,也不坐像牢笼一样的舆。她就是要站在太阳底下,让百姓都看清她的模样。   警跸之外,百姓无不崇拜,纷纷将皇后的模样牢记在脑子里。还有不少女子对皇后大拜,口呼:“皇后千岁。”   辛明彰俱微笑回应,和颜悦色,很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到了建国寺里,她虔诚拜过每一尊佛,又到孝奉堂祭拜已故臣子。她要让开国以来的所有名臣都知晓她的功绩,让其后代认可她,尊她、敬她。   走过这一遍,她的名声应可以传遍大周,受千万人景仰了。   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祥瑞”。   李祐寅始终跟着她,随她上香,随她默念。拜完一切,他问:“皇后还要去何处?”   辛明彰说:“我想见见出祥瑞的莲花池。”便又往池边去。   建国寺是依山建,寮房多在山上。   山中静谧,三月花开遍,满山全是花树。有一枝海棠从外面戳进窗子,海棠花下,谢承瑢正与延慧下棋。   延慧虽献祥瑞,却好清净,见不得黄盖御伞,上回叫他入宫,已是让他不安数日了。   “还是在这里下棋最自在。”他说。   谢承瑢笑笑:“下棋讲究心静,这时候你的心也不静了?”   延慧思考着棋,落了一子,说:“是外面太喧嚣,沿风飘过来,不静了。”他见谢承瑢迟迟不能落棋,笑说,“怎么,你的心也不静了?”   谢承瑢拨开扰人的海棠,起身把窗子合上,却见山下排的两列禁军。   大约官家和皇后要到寮房来,否则怎么会有禁军呢?他有些不安,推海棠出去,锁了窗,才问:“皇后要来寮房里?”   “许是来看莲花池的。”   “他们若要进来,我就不好呆了。有没有哪里能躲一躲的?”   延慧拨子,冷静说:“他们不会进来的,你放心吧,有我在外面替你挡,你哪儿都不用去。”   谢承瑢好久都不落子了,他坐不安,几次三番地掀窗户往外看。   “你不信我?”延慧无奈说,“我和你下棋下这么多日,你却也不信我。”   谢承瑢说:“事关我身家性命,我是有些害怕的。况且你一向不爱凑这些热闹,搬块石头去禁内,已经很为难你了。”   延慧说:“不要紧的,我并不为难。”   “其实人心如同佛法,参透佛法需要一生,参透人心也如此。”谢承瑢终于能下一子了,舒心起来,“身在佛家,能完全不闻耳边世道,并不是容易事。”   “你们这些官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我却不喜欢。直来直往,说明白了,或许能让我们更信任彼此。”延慧堵住了谢承瑢棋子的去路,“算不算是输了?”   “算是。”   延慧叫谢承瑢认真看棋局,打趣说:“你好几天不回家,赵官人不找你?”   “不找,因为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是策反我?”   谢承瑢弄棋轻笑:“你又不是我的敌人,用得着策反吗?”   延慧说:“我知道你的为难处,我也有我的为难处。出家人,沾染这些政治,是不是有些不好?”   “可教门总是要与政治牵连上的。盛、衰,都是要朝廷说了才算。官家用得上,就是圣教;用不上,那就要排到一边,看旁的教兴盛。如今官家用得上,为何不把握住呢?反正荣与兴,是永远不会便宜旁观者的。衰,就不好说了。”谢承瑢把棋子收回去,听见山下声响,又忍不住往外看。   延慧拦住他:“官家皇后到了,你若开窗,不是白白叫人看去?”   “是。”谢承瑢端坐,又准备下一局棋,不过延慧却不想下了。   “回头再下吧,等了结了事,我再和你一起下棋。”   谢承瑢知道他是答应了,抓棋子的手渐松。他说:“那我就可以回家了。”   *   在李祐寅与辛明彰去过建国寺之后,延慧等僧人被特准自由出入宫禁。辛明彰有意兴盛佛教,左右撺掇着李祐寅发布诏令,而李祐寅沉迷在祥瑞中,竟没有发觉辛明彰的意图。   春日过,夏日至。不光是天气燥,连人都开始燥了。一向明哲保身的李元澜实在不想看大势将去,按耐不住私下里会见崔伯钧。   嘉王府邸有一道小门在暗处,察觉不了,他便叫人喊崔伯钧过来。见了崔伯钧,他说:“现在皇后要做什么还不明显吗?什么祥瑞,什么神佛,都是她想控制朝堂而走的一步棋!你们怎能袖手旁观,怎么能让她如此顺利地做成了她想做的事?”   崔伯钧说:“三大王不知道爬得越高、跌得越惨么?她如此放肆,将来官家察觉,决不会放过她。”   李元澜觉得崔伯钧是昏聩透顶了:“若官家发觉不出呢?若官家发觉了,却无力回天呢?你们究竟在等什么?等辛明彰大局已定?”   “三大王不要急。”   “不要急,不要急!”李元澜止不住地大口呼吸,“官家重病在身,好一日坏一日的,说病倒就病倒,说没就没了!你要我怎么不急?难道你打算灵前再动摇太子吗?太子成婚越久,就越不能成事!”   崔伯钧知道李元澜急了,竭力安慰他,说:“我们自然有太子的把柄,但都是些小毛病,恐不能伤及内里。”   “什么叫伤及内里?能伤及内里的,只能是他谋权篡位的证据!不然,怎么能伤及内里?官家现在还以为太子乖巧懂事,只是不够聪慧,尚能为君。你有把柄不用,迟疑不定,又如何能轻易撼动太子?”   李元澜急得不能坐下,在堂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恰好天气热,他头上的汗一阵阵往外跑,心、身,都先是被火烤了。他久久不能平静,问道:“你说的太子的把柄,是什么把柄?”   崔伯钧说:“好色、不恭,愚钝、不聪。”   “那就应该都告诉官家!要一直告诉、一直告诉,要时时刻刻都和官家说太子愚钝不恭!”李元澜怒地拍掌,“我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眼看着辛明彰造势如此,怎能平复?”   见李元澜如此着急,崔伯钧也不好说什么了。他道:“三大王放心,我回头就和相公商量,也许是该改变计策了。” 第218章 六七 天降祥瑞(三)   李晔临纳了寇从英为太子妃后,每天都过着“非人”的日子。   以前在凤仪阁里,除了上朝,他每日都能睡到日上三竿;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他都能做主。可现在好了,在太子妃的督促下,他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读书,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都不由自己。   他觉得自己娶的不是妻,是娘。娘娘就是每天都逼着他读书、写字,但好歹允许他睡懒觉、吃吃喝喝,寇从英是比娘娘狠多了!   他常坐在东宫的院子里望呆,一望就是一日。寇从英来规劝他读书,他根本不搭理,甚至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寇从英性子刚烈,太子摆脸色,她也不屑待见,转头不准东宫的侍女接近太子。   那还得了,原本李晔临就等着晚上和侍女们撒欢,这下侍女都不过来了,他还怎么撒欢呢?登时两眼一黑晕过去,好半天都醒不过来。   李晔临做梦都是在和女人玩,色眯眯的,伸手就要去摸什么,却听一声哀嚎:“殿下……”他迷糊地睁开眼,一看是个小黄门,呸道,“怎么是你?你好端端的凑我床头干什么?”   小黄门说:“天黑了,殿下还没吃晚饭,饿不饿?”   “不饿。”李晔临气都气饱了,还能饿?他卷着被子翻身,说,“小红呢?昨天她伺候我伺候得好,你还叫她来。”   “殿下,东宫的侍女都被太子妃叫走了,臣找不到小红。”   李晔临蓦地起身:“那女人真把她们都带走了?欺我太甚!”   小黄门说:“臣帮殿下去要人吧,太子妃不会不准的。”   “不要不要,我看到她就烦,你也别找她去。”   李晔临又躺下,就想着小红曼妙的身姿,馋得口水爽淌。他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小黄门,问:“你叫什么?”   “我叫杨思恭。”   “杨思恭?”其实李晔临转眼就把名字给忘了,但他看着杨思恭白皙的脸,嫩得像水一样;又听他细腻的嗓音,柔柔的,好像和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勾着指头叫杨思恭过来,问:“你会唱歌么?”   杨思恭说:“臣不会。”   “可我想要你会。”李晔临一把拉住杨思恭的手腕,命令道,“唱歌给我听,唱给我听!”   杨思恭吓坏了,抽着手要躲,可是李晔临掐住他的手指不准他躲。   “你要是敢走,我就杀你全家!”   “殿下!”杨思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哗哗往下淌,“臣是男人,怎么能……”   “男人?男人有的,你可没有,怎么能说是男人?”李晔临下床抱着杨思恭就啃,还说,“要怪就怪太子妃,是她把小红带走了!没有小红,我只能找你了。”   杨思恭屈辱地要推太子,可又畏惧太子的身份。他浑身抖着,恳求说:“放过我吧,太子殿下,我替你去找小红来还不成吗?”   “不成,不成。”李晔临急不可耐地把杨思恭推倒在床。   屋子里的烛光在飘,杨思恭小而低的啜泣声传遍屋子。   外面有路过的小黄门,听见声音都吓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有人说:“和太子妃说吧,若不说,我们怎么能担待?”   便匆匆传给太子妃。   东宫晚上可热闹了,寇从英叫侍女们举着火把围住屋子,不准任何人进出。她就站在门口,忍受里面不堪入耳的声音,狠觉羞愧!   都这样了,李晔临还是恍若未闻,叫唤的声音反而更大了。他似乎就是在叫嚣,就是在放肆。   小红在寇从英边上站着,听见李晔临的声音,不禁大哭。   寇从英问:“你哭什么?”   小红说:“殿下也是如此逼我。”   “可恶!”寇从英大怒,立即叫黄门去传皇后来。   今夜没有月亮,天色比往日要黑得多。辛明彰在凤仪阁里看张元熹传来的密信,正欲回复,却听高奉吉慌张来报:“圣人,太子殿下在东宫逼/奸内侍,太子妃叫您快些过去!”   “什么?!”辛明彰大惊,连手里的纸条都摔到地上。她忙把字条烧掉,匆匆往东宫去。   从前李晔临就在凤仪阁闯祸,仗着有辛明彰在,告发不到官家那里。可现在李晔临不在凤仪阁了,皇太子宫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不泄密?   辛明彰越想越觉得愤怒,净给她惹事!她赶到皇太子宫,来不及听内侍宫女说什么“万福”,冲到李晔临所在的屋子就要咒骂。   李晔临当然还没停下,他是万万想不到娘娘会来的。可怜杨思恭,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气都喘不上来,血从屁股缝里往外流,染了半床被子。   “你怎么不唱歌?”李晔临恼了,掐着杨思恭的脖子发怒,“你不唱歌,我就要杀你全家!”   杨思恭眼神涣散了,他的身心都受到了巨大折磨,幼时阉割都没有今日痛苦。   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却仍在求饶:“放过我吧……殿下。”   李晔临扬手就要掌掴杨思恭,但屋门突然开了。一阵风越过屏风往他身上涌,还没看清楚来人,他就被狠狠呼了一巴掌。   “混账!混账!”辛明彰揪着李晔临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床上拖拽下来,猛地推在地上,“你在做什么?!才好了多少日子,你又开始做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情!”   “娘娘?”李晔临如梦初醒,“娘娘!”   有更多人涌进屋子,太子妃、小红,还有好多被他折磨过的宫女。她们都在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娘娘!”李晔临哭了,“娘娘,我……”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你还有什么狡辩!”辛明彰恨地捡起地上乱衣堆里的革带,用力抽在李晔临身上。   李晔临疼得哇哇大哭,就像小时候他做错了事被娘娘打一样。他不知怎么解释,就指着杨思恭说:“娘娘,是他勾引我的,是他勾引我!”   小红悄悄溜到杨思恭边上,用被褥把伤痕累累的杨思恭裹起来。她心疼得要流泪,杨思恭也狼狈地呜咽。   寇从英说:“娘娘,太子殿下并非偶然行此事了。他常逼着宫女,臣将宫女带走,他便抑制不住禽兽之心,抓内侍来逼迫。”   “我没有!娘娘,您不要听她胡说,都是她胡说八道,都是她污蔑我!”   辛明彰胸腔似有怒火熊熊燃烧:“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你看看你把他们变成什么样?!你是一国储君,怎能做如此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事情!”   李晔临哭得快要背过气,撒泼、打滚一个不落。他以为哭就可以了事了,所以一直哭,撕心裂肺地哭。   辛明彰并不理他,还把他锁在屋里,哭晕了都不管。   寇从英说:“娘娘,内侍宫女虽入宫为奴,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呢?”   “太子妃说的是。太子无德,是该狠狠惩罚。”   辛明彰叫人妥善安置好杨思恭,又将寇从英拉到无人之地,说,“我不能在太子身边盯着他,他管不住身心,糊涂至此。”   “太子殿下糊涂不是一回两回了,臣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所以才请来娘娘。”   辛明彰叹气,问:“这事有没有告诉别人?”   寇从英摇头:“还没来得及,臣也不敢告诉别人。”   “那就好,那就好。”辛明彰抚着自己胸口,“这事还不能告诉别人。也同东宫这些宫人说好了,一个字都不准往外传。”   寇从英心疑惑,但不得不从皇后的意思。她说:“臣会保密。”   辛明彰欣慰说:“辛苦你了,英娘,叫你做太子妃,其实是委屈你。”   寇从英不语,她转头面向东宫大门的位置,把黑乌乌的天看遍。   二人在东宫坐了一会儿,等医官瞧完杨思恭。医官说杨思恭伤得不清,要日日服药,将来如厕或许都不好了。   辛明彰觉得惋惜:“好好的孩子,竟遭此飞来横祸。”她转头和寇从英说,“他是哪里人?家中还有别的亲人吗?不如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和家里人都放心吧。”   寇从英以为钱不能解决此事,可辛明彰分明是不想声张,她再反对都不行了。   她说:“多给些吧,思恭服侍得不错,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从无错误。”   “是要多给,每年我都要给。杨家由我来养着,就当作是我的歉意。杨思恭也不能在留在东宫了,打发他回家,永远不要再入禁庭。”   辛明彰想到东宫有那么多知内情的人,她不好一次都放出去,可留在宫中到底是隐患。   只能慢慢地赶出去。   “东宫这些服侍太子的人,一个都不准迈出太子宫的大门,如若旁人来问,也不允许走漏半点风声。英娘,太子虽无德,却也是储君,若是他这样污秽的名声传出去,官家脸上也没有光啊。”   寇从英妥协说:“是。”   忙了一夜,总算把李晔临的事情处理完了。   杨思恭连夜被送出宫城,辛明彰给了杨家很大一笔钱,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也不准杨思恭在外头说什么;又封锁东宫,让所有人都闭上嘴,若有谁赶私下议论此事,一律赶出宫去。最后才处罚太子,其实辛明彰也不知如何罚了,打过这么多遍,骂过这么多遍,但李晔临就是不知悔改。   寻常人家孩子犯错,都是要跪祠堂,但辛明彰不敢让李晔临跪祖宗,怕祖宗知道了,要他命。便只能让他跪在屋子里,饭不准吃、水不准喝,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李晔临跪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认错了。   第二日,东宫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人人心里都有数,但人人都不敢多说一句。   小红被寇从英安置到偏院作打扫,她常常怀念杨思恭,对李晔临的憎恨也与日俱增。   *   四月,李祐寅打算调动禁军的中级将官。   原先直接带兵的中级武官在职太久,为免兵乱,是该将这些武将调离原军。李祐寅并不想让这些资历深的武将升任管军,所以找了个借口,把他们都派去外州驻守。   中级将官空阙,李祐寅召赵敛来问有没有什么将才举荐。   赵敛说:“三衙将官众多,有不少是在征西时立过功的,还有一些是从军多年,有才而不被重用的。诸军都指挥使、都虞候阙位多,军职人选也要好好思量。不如让臣按功绩与能力来选拔一些武将,到时候写一封奏疏呈给官家过目。”   李祐寅觉得好,便让他下去做了,同时让新任兵部尚书董淳协助赵敛一起选将。   这位新兵部尚书董淳是林珣举荐的,在朝中做官已经很多年了。他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十分耿直。崇源年时,颜相公曾大批此人无德,李祐寅也比较听从颜辅仁的话,一直压着董淳。   幸好有皇后赏识,这才做到兵部尚书。   官家让董淳和赵敛一起选将,董淳当然是听从赵敛意思的,因为赵敛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 第219章 六八 不信人间(一)   赵敛并不是太担心步军司里那些军都指挥使、军都虞候的选拔,他在乎的是戍卫宫廷的御龙诸直指挥使。   三衙中能信任的人并不多,跟着他从延州回来的吕征、杜奉衔等人非常稳重,可以托付,但若将他们直接调入御龙直,是不是有些太明目张胆了?   他觉得不好。   思来想去,他把目光落在谢有棠身上了。谢有棠在三衙那么多年都是中级将官,知道他的人也不算多,把他调去御龙直正合适。   第二日傍晚,赵敛就给谢有棠告了假,拎他回韶园吃晚饭。他不想强迫谢有棠归到御龙直,但可以“委婉”地告诉他,让他自己做决定。   谢有棠很久没有出军营了,激动得上蹿下跳,话也说个不停。见到竹子要说,见到梅花也要说,夸这美、夸那漂亮的,喋喋不休。   赵敛忽然体会到自己喋喋不休时谢承瑢的感受了,着实有些崩溃。   “叔叔要请我吃什么?”谢有棠问。   “我听说醉仙楼做了新菜,叫阿福去买了,我也不知道他买了什么。总不会很难吃。”赵敛说。   谢有棠嘿嘿笑:“醉仙楼的菜哪能难吃?叔叔请我吃,就是要破费了。”   赵敛笑了两声:“还不至于破费,你尽管吃就是了。”   韶园很大,走半天走不到吃饭的屋。谢有棠饿得肚子咕咕叫,偶路过长廊墙上挂的字,停下脚步望去,问:“这是谁写的字?”   赵敛恭正说:“是你好爹爹的字。”   谢有棠一愣,他没想到是谢承瑢的字,扒着看了很久,赞叹道:“我没想到他写字这么好看。是临的褚河南么?”   “是,你也临过?”   “我见过。”   谢有棠想伸手去摸的,但害怕唐突了谢承瑢,遂放下手来,三步一回头地去看那幅字。   若是谢承瑢在就好了,他想。   在军营吃不上什么好的,谢有棠总饿肚子。这回好了,狼吞虎咽地吃,非要吃到撑了才罢休。赵敛都担心他撑坏肚子,劝了三回:“吃饱了就丢,吃那么多会积食。”   谢有棠说:“不能浪费,得吃完。”   好不容易吃得差不多了,他瘫坐在那儿,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喘气也费劲。   赵敛不明白谢有棠怎么想的,他叫人送点消食的汤来,但谢有棠实在是喝不下了。   汤就放在那儿,没一会儿就凉了。   “你吃完了,正好我们就谈谈正事。”   谢有棠一怔,坐直身子,问:“什么正事?”   赵敛说:“官家要选拔一批新的中级将官,大约就是军主、军候一类的,我想替你寻个好差事。”   “可我不已经是伏雁左一军都指挥使了么?再往上,不应该就是管军了吗?”谢有棠说着,又拨了一块羊肉来啃。   赵敛疑惑道:“你不是已经撑了吗?怎么还吃?”   谢有棠说:“嘴里不叼着什么,我难受。况且羊肉还剩呢,勿要奢靡浪费。”   赵敛被逗笑了,又回到刚才的话:“管军你还不够格,什么时候升正任官了,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做管军。”   “武将多靠军功升官,可现在国家不打仗,我也没有军功能得。”   “怎么,你还盼着打仗?不打仗多好,好歹有羊肉吃。”   谢有棠笑笑,问:“叔叔要替我寻什么好差事?”   赵敛把碟子里另半块好肉给谢有棠,郑重说:“御龙左直指挥使。”   谢有棠一听,连羊肉都夹不稳掉出来了:“御龙左直指挥使?”他难以置信地抱怨,“御龙左直指挥使还没军主的官大呢!”   “官不在大小。”   “因为叔叔已经做到了管军,步军司最高的官了,所以才说官不在大小。”谢有棠嘟囔,“旁人都是越走越高,我怎么越走越低了呢?”   赵敛笑说:“御龙直是戍卫皇宫的禁军,属殿前司,而御龙左直指挥使又是直接节制御龙左直的将官,你说是越走越低还是越走越高?”   谢有棠还是不乐意:“步军司尚能为国出征,可御龙直一辈子都在宫城里,那么小的地方,我连马都骑不上。除非我往殿前司里升,不然这辈子都升迁无望了。”   赵敛纳闷呢:“你在步军司也骑不上马啊,你做步军骑什么马?”   “我就这么说。”谢有棠吃不下羊肉了,这会儿觉得腻得慌,拿边上的汤来解腻。   赵敛很有耐心,看他喝完汤,才解释说:“你想要往管军升,就一定要官家看到你。三衙管军从来都是官家亲封,官家不知道你,你如何再升呢?御龙直是官家眼前的军,士兵又是殿前司最出众的士兵。御龙直相比之下较步军司好些,今后从御龙直升管军,也会更容易。”   谢有棠愣了一会儿:“我能去御龙直吗?”   “我会向官家保举,你只要好好做,其它的事儿有我。”赵敛说。   谢有棠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其实他更想去广阔的北疆驰骋,想收回故土,想亲自到延州去见一见不要他的生父。做了御龙直指挥使,是不是就不能再为国征战了?可现在官家并没有要出兵克复西北二州的意思,未来十几年都不会有,谢有棠想征战沙场,又有什么机会呢?与其是在步军司荒废十几年的春光,还不如去御龙直呢。   他又倒了一杯茶,喝光了,说:“纪叔叔是不是也在御龙直?我听说他从延州回来,也没有做管军,反而是到宫里做四直都虞候了。”   “是。”   “纪叔叔战功卓著,也甘愿做御龙直四直都虞候吗?”   赵敛又重复了一遍:“官不在大小,没有什么甘愿不甘愿。”   官不在大小,在有没有实权、掌多少实权。三衙中属殿前司都点检的官最大,可没有人想做殿前都点检。   “机会来之不易,如果你总是犹豫,就抓不住机会了。”他说。   谢有棠确实犹豫,听到赵敛说这么明白,他还是犹豫不止,久久不能决定。后来他说:“我可以试一试,我在步军司也是没有出路了,走别的路也不是不行。”   赵敛见他愿意去了,便开始叮嘱他:“到了御龙直,千万不要过于耿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先顺着他说,却不要明着说;要知道他的目的,会判断。左直指挥使直接带兵,你该比你纪叔叔更知道手下的兵,你手下的兵也更知道你。不求你处事多么圆滑,不叫人抓住把柄就可以了。”   “我知道。”   “反正有什么事就问你纪叔叔,或者来问我,都不要紧,我也相信你能有自己的判断。”   吃完了饭,赵敛领着谢有棠到屋子里睡觉。他是有点儿习惯了谢有棠的身份的,也特意叫张妈妈收拾一间屋子给他住。韶园很大,一两个时辰肯定是绕不完的,谢有棠吃那么多,正好带他走路消食。   “我以前住的园子也没叔叔家大。”谢有棠说。   赵敛说:“还行吧。”   “我听说叔叔以前的家更大,是吗?”谢有棠问。   赵敛都快忘记他以前住的赵宅了:“有吗?官家送的房子,能有多大?韶园统共就住那么几个人,以后你休假了还来家里住,我早就收拾了屋子给你。”   谢有棠高兴说:“天天来住行不行?一直住到老行吗?”   “当然不行。”赵敛用拳头顶他,“等你成家了,我会给你买新的宅子,不要和我们男人挤一块儿了,不好。”   谢有棠嘴上不说,但心里非常感动。他在以为自己没家了,没想到这儿也能算是他的家。   “我可以给叔叔养老。”他说。   “以后的事儿,你现在就开始操心了。等我老得走不动路了,你再来说给我养老吧。”   赵敛本来还想再泼他冷水,比如说问些书、考些题,但阿福突然来了,也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福说:“二哥,三哥回来了。”   “三哥?”谢有棠疑惑道,“是叔叔的弟弟吗?我没听说叔叔有弟弟。”   赵敛说:“不是弟弟。”他转头和阿福说,“我在忙,你叫他先休息。”   “是。”   看阿福走了,谢有棠好奇心更重了,追着问:“是谁啊?我是不是要见一见?不见也太无礼了。”   “不用见,他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你见了他,他反而不自在。我陪你逛逛吧,消消食。”   四月的夜很凉爽,四处吹来微风,将人的衣摆都吹拂起来了。长廊外就是池子,月光之下能见红鱼空游。   谢有棠刚路过一扇刻梅花的雕窗,才眺望到窗子那边的假山流水,便瞥见水岸走过一个灰衣的人。月光落水,波光粼粼,有柳条随风摆,扑向那人的袖子;那灰衣人戴了一只银冠,有一枝冒出来,晃在空中,随他走路轻颠。   谢有棠盯着那人看,走过了一扇雕窗,又走过一扇雕窗:他和那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一步都没有落下。   他认识这个人,曾在幼时有过一次会面。童年时记得最深的,是那个人漂亮的眼睛,特别干净,总让他想到湖水、冰晶。   谢有棠踩在长廊的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根本没看见前面的折弯,差点儿一头撞上去。赵敛忙拉住他的领子,可他还流连在池边那个人的身上,直到那人走进屋中,消失在月光下。   他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指着那片池水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谢有棠看赵敛迷惑的眼神,整个人都泄气了:“我看见鬼了。”他再往那边看,什么人都没了,什么月、什么柳,都没了。   谢承瑢临的褚遂良还挂在长廊上,谢有棠悄悄扫了一眼,难受地心都揪起来。   要是谢承瑢在就好了,他想。   他就是想有个家、有个爹爹疼他,而已。不是爹爹也没关系。   *   赵敛夜深才回房。   谢承瑢坐在那儿望呆,看见赵敛来了,笑着说:“二哥忙完了?我去了一趟建国寺,知道了一个消息,要不要来听?”   赵敛迷糊地,挪到谢承瑢边上,歪着倚着问:“什么消息?”   “建国寺不是出名了么,就有各地的人过来烧香。我听一个从明州来的香客说,明州有一个生祠,你猜是供奉谁的?”   “生祠?供奉活人的?”   谢承瑢哼了一声:“生祠当然是供奉活人的,我让你猜是供奉谁的。”   赵敛脑子转了一圈,说:“刘宜成?”   “你怎么知道?”谢承瑢惊讶道,“这都能被你猜出来?”   “和明州有关的,不就是刘宜成么?怎么,明州百姓给他建了生祠?他是有天大的功绩,还是过人的才能?”赵敛不屑问。   谢承瑢说:“延慧先生问了几句,说这生祠是明州知州与明州屯驻禁军三军指挥使共建的,是为了谢他的‘功绩’,可刘宜成对明州有什么功绩?他又没有回过家乡,也没有为家乡捐过一文钱,监察得力更不要说。我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被人建生祠供奉。”   赵敛也百思不得其解,可随后,他又想出来了:“知州和禁军统领建的祠,看来刘宜成给了禁军不少好处?该不会又是和营/妓有关吧?”   “营/妓不是崔伯钧的生意么?”   赵敛摇头:“不好说,他们都是同一派的人。”   谢承瑢沉默良久,说:“这事儿还得琢磨,你最好找林刑部和雷左丞商议,不要轻举妄动。”   “当然。”   夜深了,两个人洗漱完都在床上躺着说话。   赵敛说:“有棠已经答应我要去御龙直,我明日就要去找董淳说。”   谢承瑢担忧说:“他还小,若不是走投无路,你千万不要让他卷入政争里。”   “我知道。”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我方才在池边,好像看见他了。他一直盯着我看,还差点撞墙。”   “可不吗?要不是我拉着他,他非头顶大包。”赵敛磨蹭谢承瑢的鬓发,说,“我到底不是他亲叔叔,他不听我话,我也不能强迫他如何。他还年轻,万事我得替他多着想。”   谢承瑢疲惫闭眼,困得闪出一点泪花来:“你这几日替他多留意,看京中有没有合适的娘子。他该成婚了,不要拖太久让人家笑话。”   赵敛点头,竟然没头脑地接了一句:“那我是不是早被人笑话千万遍了?我二十六岁才跟人成婚的。”   “我在跟你说小棠的事。”谢承瑢不解,“也没人笑话你啊,你三十六岁成婚都没人笑话你。”   “可是我很晚才成婚呢。”赵敛闲得无聊,就来和谢承瑢说无聊话,“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那么晚?”   “哦,那是有点晚。怎么会这么晚?”   “我有个心上人不要我了,叫我可怜巴巴地在外面等他六七年。我头发也等白了,他看我年纪大了等不得了,才来找我。”   谢承瑢想了一会儿,说:“那他真的很坏,你怎么不离了他?”   “他非要来找我,我怎么好意思。”赵敛眨巴眼,凑过来亲他一口,“我要真的走了,他肯定一辈子都讨厌我了。”   “你要真的走了,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讨厌你啊。”   “什么意思?”   赵敛以为谢承瑢是想说“我很爱你”,可谁知道他说:“你要离了我,我三十岁就得死延州了。”   “你说什么啊?”赵敛心咯噔一下,立刻板起脸,“你别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谢承瑢看他呼吸都乱了,忙来哄,“我错了,我随嘴一说,我就是因为很爱你,所以才不会恨你。”   “我不想听你说。”赵敛气得把被子一卷,脸一埋,窝在那里伤心,“我最讨厌你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再说,我就真不理你了。”   谢承瑢知道自己错了,又来道歉,但赵敛是真的不高兴,一句都不搭理。   “我错了,下回我再也不这么说了,好吗?”   赵敛嘟囔说:“你老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你就偏偏要说!你还那么轻飘飘地说!”   “我再也不说了,真的。”谢承瑢从后面抱住他,“别生我气了,好哥哥。”   赵敛转过身回抱他:“我不生气了,你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谢承瑢去亲他嘴唇,亲得可好,比平时好一万倍。赵敛的心软透了,一下就原谅了谢承瑢。   “看你恼的,眉毛都皱起来了。”谢承瑢摸他眉毛,语气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了。   怎么说来着,以前赵敛读书被先生骂的时候,就特别想让谢承瑢来哄,现在好歹是成真了。   “你多亲我几回,我就不恼了,眉毛就不皱了,就原谅你了。”赵敛撅着嘴巴说。   谢承瑢又去亲他。   谢承瑢睡着了,但赵敛睡不着,他看谢承瑢额头冒了汗,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又习惯地用手指头往他鼻子底下探。   还有气,幸好。 第220章 六八 不信人间(二)   谢承瑢算得果然不错,姚持在明州没多久就修了一封书信给赵敛。   书信上说,明州官员欺压百姓有实,为首的屯驻禁军天佑军三军指挥使欺负百姓,纳钱无数;更有士兵直闯民宅,打家劫舍,丝毫没有禁军的样子。   曾有百姓大闹知府,被明州知州及三军指挥使压了下去,至今未能上报朝廷。殿中侍御史钱乘到明州之后,分明知晓此事,但没有秉公处置,反而助纣为虐,一齐欺压百姓,从中获利。   书信到赵敛手里,他没有片刻迟疑,立马送到林珣处。   林珣把书信看了,说:“真是荒唐!是想要做当年的齐州吗?!”   “明州乱成如此,不正因监察不当吗?都把消息压着,不报给官家,官家就真以为天下太平。”赵敛有些嘲讽的意思,“现在该怎么办?是就事论事,还是往刘宜成身上引?”   林珣把书信折好,塞回信封里去。他望着砚台里未干的墨,说:“明州是刘宜成的家乡,当地官员又为他建了生祠,你以为他还是清清白白的吗?闹大点好,不闹大,又不了了之了。”   赵敛问:“这事是写札子报给官家,还是早朝时说?”   “当朝说。”林珣把信收好,自个儿思索了很久,又说,“官员有过,是大理寺查案。又牵涉到营/妓,若能全部连上,最好。”   姚持上的奏疏很快就传到三省,因张元熹时刻盯着,没有落在曹规全手里。他按原先和林珣等人商议所说,于百官大起居时把奏疏奏给官家。   七月初一紫宸殿上。   因入了夏,好几个州干旱无雨,正有官员上报此事。李祐寅前几天就听见了传闻,总是忧心“天意”,对旱灾也格外上心,派了好几个安抚使出去救灾。刚说完赈灾的事情,张元熹就端着笏板出列,说:“陛下,明州通判姚持有奏疏要递。”   李祐寅还记得姚持这个人,在他面前乱说话过,所以格外不喜。他板着脸说:“有奏疏,送到崇政殿,不必在紫宸殿奏。”   张元熹说:“事关重大,不得不奏。请陛下过目。”   说罢,呈上奏疏。   李祐寅不耐烦地打开奏疏,才看了两行,眉头更蹙。底下臣子纷纷仰首去看,不知奏疏写了什么,唯刘宜成觉得不安,心跳个不停。   刘宜成才刚抬眼瞥官家,忽听官家叫他:“刘中丞,去年朕派殿中侍御史往明州监察官家欺压百姓一案,怎么查了一年了,还没查出来?有没有和御史台说过?”   “回陛下,钱侍御有同臣说过,明州尚好,还需再望。”   “哦,明州尚好。”李祐寅笑笑,忽把奏疏展开面向群臣,转怫怒色,“这就是明州尚好?明州知州联合天佑军三军指挥使凌压百姓,这叫做明州尚好!”   刘宜成无措地抬头望向李祐寅:“臣……钱侍御确实如此同臣说。”   “烧/杀/抢/掠,凌/辱百姓,这是禁军吗?这是匪,这是强盗!佃农造反,起义被压,无人上报!怎么,还想生兵变?还想再打仗吗?殿中侍御史查了一年没查出来,姚持到明州几个月,全知道了?什么意思?御史台是什么意思?”   刘宜成慌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臣不知道。”   “御史台的官怎么做的,御史台不知道?监察无力,要御史台做什么?!”李祐寅怒火中烧,叫刘梦恩大声把奏疏内容念出来。他方才看了一遍,这回又听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让他怒发冲冠。他强忍着等刘梦恩说完,问刘宜成道,“听清了吗?明州官员在明州做了什么,殿中侍御史又在明州做了什么?!”   刘宜成眼神躲闪,不敢有言。   诸位官员在边上看,表情不一,耐人寻味。   张元熹说:“陛下,此事若不制止,恐又现当年佟刘起义之事。”   “是。”李祐寅大口呼吸,稍稍冷静了,说,“钱乘就这么喜欢在明州,不喜欢在珗京?那就永远别回来了。即日起罢去钱乘殿中侍御史之职,降官阶,到钦州去,好好思过。”   刘宜成惊魂未定,还不忘想着替钱乘说好话:“陛下,此事或有误会。”   “什么误会?”   “据臣所知,钱乘从来都不是欺良压善之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陛为何不将此事查清楚,再来定钱乘的罪呢?”   李祐寅却说:“朕生平最恨仗势欺人,还有什么可查?明州知州、天佑军三军指挥使,二人丧尽天良、罪无可恕,罢官,后面的事,后面再讲!”   说罢,就叫散朝。   下了朝,赵敛和林珣都心神不宁。   林珣说:“官家不准查,是不是有什么鬼?”   “或许和营/妓有关?”赵敛环视四周,见无人,才小声说,“原先唐任那件事,也牵扯到营/妓。官家同样搪塞过去了。”   林珣听此,深深皱眉:“看来这事的要紧之处,还是在营/妓上?”   赵敛说:“官家是摆明了想偏袒某人。虽在紫宸殿呵斥了刘宜成,却没有提任何一句罢官的话,那些惩罚也无关痛痒。刘宜成动不得,崔伯钧也动不得。”   “把事情闹这么大,就随意打发了几个人,根没动,算什么打发了?!”林珣怒不可遏,“营/妓的事都查不得了,那些人也动不得了?!”   “当然能动。”赵敛作揖,“不过是要同僚们团结起来而已。一人上奏会被罢官,百人上奏,难道官家还把一百人都罢了吗?”   林珣若有所思:“联合上疏彻查此事,虽有好处,却也有弊端。官家厌恶臣子私结党羽,若是群臣上奏,会不会不妥?”   赵敛说:“官不能奏,民可不可以?明州的百姓还有话说,珗州的百姓也有话说。百姓先说,为官者后说,无碍。”   没过几日,明州之事就传遍了京城。百姓们义愤填膺,数千人聚在登闻鼓院门口,请求官家彻查御史台监察不当、包庇罪恶的荒诞行为,望官家为明州百姓做主。有百姓甚至直接念出刘宜成的名字,愤怒可想而知。   李祐寅在崇政殿批阅奏疏,听见外头鼓声阵阵,登时头疼脑热。祖宗有言,凡登闻鼓响,为君者必查究竟。但李祐寅根本不想管。   这些百姓能为了什么来?不过就是明州的事。他分明已经罢了知州、三军指挥使,还有什么可闹的?   他烦躁地把奏疏推到一边,韦霜华来给他送茶,他也无心喝。   “天这么热,这么些人聚在外面,也不怕中了暑?”   韦霜华不敢多言,他将茶放在一旁,又默默来研磨。   虽殿中有冰,但李祐寅仍然汗流浃背。他热得喘不过气,恨不能脱几件衣裳解暑。   “要不要臣为官家端些冷饮?”韦霜华问。   李祐寅说:“端来吧。”   韦霜华端了冰饮进来,尚未踏进殿,便见皇后往这里走。他躬身请安:“皇后殿下。”   “韦先生。”辛明彰伸手去端那碗冰饮,“天热,先生去歇着吧,我为官家送。”   韦霜华递了碗,安稳放在辛明彰手中,思来想去还是说:“官家不高兴。”   “我知道,这儿有我,你放心忙去吧。”   “是。”   等韦霜华退去,辛明彰才悄声进了崇政殿。   她听见登闻鼓的鼓声了,可谓是响彻云霄。宫城各处都听得见,何况崇政殿。她也知道李祐寅压根就不想管这事,关系到那伙人、那件事的,他都不想管。   但,不管怎么行呢?   辛明彰走近那张书案,正与李祐寅对上视线。她恭敬行礼,说:“天气热,我见韦霜华满头的汗,便让他先歇歇,妾身替官家送冰饮。”   李祐寅反应了一瞬:“天热,你还跑出来。”   “妾身怕官家热。”辛明彰将凉饮放下,有些不自在地摸手,“本想中午睡一会儿,可总听见什么鼓声。”   “哦,是登闻鼓。”李祐寅不快地喝了一口凉的,漫不经心说,“朝里有些事情,不知为什么被珗州那些百姓知道了,都在登闻鼓前闹呢。”   辛明彰心中一动,却始终不语。她为李祐寅研墨,又亲自拿了扇子给他扇风。   李祐寅凉快不少,怨气也消减了,才说:“总在登闻鼓前闹也不算事,就叫御龙直的把他们都打发走,不然也扰你清净。”   “登闻鼓一响,只有官家亲自替他们处理,哪能叫禁军把他们赶走呢?官家为何不去见一见那些百姓,听听他们的心声。”   “问?听心声?”李祐寅闻之冷笑几声,“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还要怎么做呢?”   辛明彰扇风的手渐顿:“只有解决此事,才能表您是明君。这是夏日,若真的让他们在外面晒晕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李祐寅疑心地望了辛明彰一眼:“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妾身不知。”   李祐寅突然提高声音,训诫她:“你既然不知道,就不要给我出主意。放你听了几日政,你就真的敢对我指手画脚了吗?”   辛明彰一怔,忙放下扇子下跪:“妾身糊涂。”   “你是糊涂了,天太热了,把你的脑子都烘糊涂了。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为皇后之道,封后前没有人教过你?还是日子太久了,你已经忘记,要人再教一遍?”李祐寅挥手让她快下去,“你回阁去吧,以后这些端茶倒水的事,不必你来做。”   “官家是生妾的气了?”辛明彰皱起眉来,眼中倏尔含泪,“妾不过是想关切官家。天气热,琐事烦人,御医说您不能常久烦忧,不然也对身子不好。”   李祐寅见她泪眼朦胧,更加烦躁。他把手里冰凉的玉珠揉遍,依旧板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我身子不好?你既然知道我在烦,你又何必来烦我?你既不知,就不要多言!”   “是。”辛明彰啼哭不止,边用手抹泪,边瞟李祐寅的靴子,无助模样。   李祐寅却收回了脚,严肃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喜爱哭了。身为一国之母,常哭,则国不顺。原来南方三州不下雨,是因为雨都到你的眼里来了?彰儿,你越活越没有皇后的样子了,哭哭啼啼的,同那些讨好我的美人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你还想走回头路吗?”   辛明彰的泪还悬在眼下,她脑子嘭地炸开了,原先酝酿的那些悲痛情绪全部消散干净。   她不知说什么,鬼使神差回:“因妾失过,所以……”   “不是因为你失过,是因为你得过。”李祐寅厌烦地别过脸,不再把视线落在辛明彰身上,“你不要总是想办法窥探朝中的事,这不是你该管的。管好你自己,安稳地做皇后,就可以了。”   玉珠摔在桌上了,辛明彰想要伪装的那颗野心,也被李祐寅摔在桌上。   她黯然地退出崇政殿,才走过门槛,陡然作冷漠神色。   哭哭哭,她怎么可能只会哭呢?她也不会再走回头路了,永远不会。   登闻鼓院的鼓声顺着热风飘进来,很快,这面鼓就要被敲碎。辛明彰期盼着这面鼓碎。 第221章 六八 不信人间(三)   皇宫外围满了人,有御龙直在门口看守,这些人不敢闯入宫门,就只能在登闻鼓处喊冤。   有人说:“明州离珗州如此近,竟出官军为匪、黑白颠倒之事!若只是罢知州、三军指挥使,如何真正平怨?!必须要彻查,连御史台的都要彻查!”   这些百姓们冒着烈阳,手持旗帜,口号震天。禁军就算在也无法,除了默默看,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纪鸿舟就在宫门口盯着禁军,生怕军民起冲突。然而百姓是不怕的,珗京人似乎就是如此大义凛然,哪怕是西北有不平之事,只要消息传到珗州,他们就要愤怒地上街游/行示/威,求官家出面,讨回公道。   太阳直直地晒,纪鸿舟的汗如雨下,他忽然看见一个戴帷帽的高个男子站在人群中。有白纱挡着,他根本看不清这人的形貌,但可以断定,这是谢承瑢。   “严查御史台!严查御史台!”随着口号声阵阵,谢承瑢被推向人群的最深处,帷帽也被挤得歪歪扭扭,快要落下。纪鸿舟一看不妙,也涌向人群中,往谢承瑢走去。   “刘宜成在明州建生祠,难道不该管吗?!莫非是贪赃枉法,让那些匪徒得了好处!……”   谢承瑢方才要再往里走,被纪鸿舟一把拉住,拖到外面去。   “真是你!疯了,人这么多,你不怕被谁看见?!”   “纪风临?”   纪鸿舟回头望着黑压压的人群:“这儿人多眼杂,不需要你出面。”   谢承瑢站稳了,才同纪鸿舟作揖:“不知道你在门外看着,是官家的意思吗?”   纪鸿舟也作揖,而后说:“官家怕百姓们冲破宫墙,也怕禁军殴打百姓,再生建兴初年的事,恰今日我当值。”   “这么热的天,你辛苦。”   “这么热的天,你才辛苦。你出来干什么?二哥知道吗?”   谢承瑢摇手:“二哥不知道,他在军营。”   纪鸿舟无言以对:“你快些回家,这儿是宫门,保不准有认识你的在。思衡是决代不了你的,不会有人相信思衡是你。”   “是。”谢承瑢拱手说,“我这就回去。”   纪鸿舟看地上短短的影子,突然说:“我找个人送你回去,这人多,我不放心。”   “找谁?”   “谢有棠,你应该认识。我叫他送你到人少的地方,你不必和他多说什么。这会儿他应该要出来了,昨夜是他巡宫城。”   话才说完,就有人从皇宫小门出来,被他们一眼见到。纪鸿舟说:“二哥叫他在御龙左直当差,御龙左直一般是在北武门看守,北武门是宫城咽喉之门。”   “看来二哥已经把后面的事想好了?”   “是,这是他的意思,也是皇后殿下的意思。未雨绸缪,不得不设。若不是万不得已,不会用他,你也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棠二十岁了,若还不能有所成就,也就不必从什么军、做什么官。”   纪鸿舟打趣道:“所以你今天来,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承瑢说:“这事需要有个人把持风向,走歪了就不好了。”   “不会走歪,是准准地中。”   “纪叔叔!”谢有棠远远就瞧见了纪鸿舟,大步奔过来行礼,“叔叔!”   他一来,这些话就不好再说了。   纪鸿舟面向谢有棠,说:“正好你要回家,顺路就把这位郎君带一程吧。送到哪里去?”   谢承瑢透过白纱缝看谢有棠的模样,丰神俊朗,气度非凡,言行举止颇有些阿敛年少的样子。   谢有棠也恭敬地对他行礼:“叔叔好。叔叔去哪里?”   “去建国寺。”谢承瑢作揖,“有劳了。”   正午的太阳特别辣,谢有棠没走几步路就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他脚也软,走几步就大喘气。再看边上走的谢承瑢,戴着厚厚的帷帽,估计汗都把帽子里面沾湿了吧。   他忍不住问:“郎君为什么出门要戴帷帽?天很热的。”   谢承瑢说:“我想戴。”   “哦……”谢有棠觉得很尴尬,摸干净鼻子上的汗,又打量谢承瑢。   他看谢承瑢精瘦的身躯,肩膀被白纱挡着,看不太出来宽窄,但腿颀长,步伐轻盈,走这么久都没听见大喘气的。   “您学过武吗?”他问。   谢承瑢说:“没有。”   “那您为什么走路那么轻啊?”谢有棠真诚地说,“我听说功夫厉害的,走路都轻飘飘的,大气不喘。你学的是枪还是刀?还是拳头?”   谢承瑢依旧说:“我没学过。”   谢有棠撇嘴,低头不小心看见这郎君手指上的指环,陷入了沉思。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他有些不确定,但不敢多问。   等快走到建国寺,他猛地想起:赵敛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指环。他正要拉着这叔叔问清楚,可叔叔已经走进了建国寺,连话都不和他说。   他赶紧追上去,边跑边喊:“叔叔,你是不是……”   踏入建国寺的门,再说话就是对神佛不敬了。谢有棠把那些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去,远望那人的背影。他看见那个人和一个娘子会面了,那娘子也戴帷帽,穿一身青衣,仪态万千,在烈日下格外显眼。   纪叔叔说要送郎君一程,不如就在这里等着,送他回家吧。谢有棠想。   *   谢承瑢是来见穆娘的。他托彭鉴打听,原来当年谢忘琮赎回穆娘后,就把她送到黄州去了。   穆娘在黄州,总等着谢忘琮的回信,但一连五年,什么都没等到。她隐隐约约是听人说延州兵全军覆没,但始终不信谢忘琮身死,遂到京城来亲自见。她不认识什么人,知道谢承瑢尚在,便来建国寺等他了。   他们都戴着帷帽,互相瞧不得对方的脸,不过彼此都有数,各自作揖完,到寮房里说话。   寮房里没什么人,方才延慧来送过茶,这会儿又要去宝殿念经。谢承瑢放下了帷帽,解开蒙在脸上的白巾,这才同穆娘再作揖:“我不好抛头露面,娘子不要责怪。”   “妾不责怪。”穆娘也向他行礼,“一别多年,上一回见到官人,还是在崇源十六年。”   “是有十五年了。”   穆娘也摘下帷帽,露出她别在发间的一只金海棠花簪。她望着与谢忘琮有些相像的脸,感叹说:“多年不见,官人比原来憔悴很多。”   “是老了很多。”   “官人年轻,怎么算老呢?我才算是老了很多。”穆娘坐下,将沏好的茶闻过,说,“官人在信中与我说的事,我已经替官人问过。从前我在白玉馆,曾有一好友,也是三十岁后被卖去黄州。我问她关于江南酩秋院的事,她说,当年是有人被白玉馆的鸨母变卖到江南酩秋院,但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谢承瑢说:“你知道酩秋院是什么地方么?”   穆娘摇头:“我不清楚。原来鸨母也是要把我打发去那里的,但我不愿。鸨母同我说,是富贵人家,好做。”   “买家姓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但鸨母有一本账薄,里面有全部买卖娼妓的记录,官人可以去找那账本。”   谢承瑢气馁说:“本来是想将鸨母带走问训的,但她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在阻止这件事,我们不能动之分毫。”   穆娘说:“官人知道鸨母是什么身份么?”   “不就是开白玉馆的么?”   “非也。”穆娘喝了一口茶,“白玉馆有着珗州五成的官/妓,娘子们沦落风尘的缘故各有不同。有家里穷的,被卖过来的;还有原先家中做官,家道中落,被贬进来的。还有许多。珗州其它妓/院并不能收朝廷罪臣的妻女,只有白玉馆能收。”   “难道这鸨母是和三省六部有些什么关系?”   “官人还记得崇源年间的吏部尚书是谁么?”   谢承瑢一激灵:“曹规全?”   穆娘颔首:“白玉馆的鸨母姓王,她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姓曹。”   “你是说,鸨母王氏和曹规全,是表亲?”   “不确定,但很巧,需要官人去查。日子久了,这些事也只有我们这些早入白玉馆的人知道,其他人恐怕都不知情。”   谢承瑢将这些关系一遍又一遍捋清楚了,说:“所以,白玉馆可以收罪臣妻女,是因为她在吏部有些关系?她的表兄是曹规全,曹规全暗中也在帮她买卖娼/妓?”   穆娘道:“我不敢猜测,但,曾经的白玉馆也是无权接纳罪臣子女的,而曹规全任吏部尚书后就可以了。”   谢承瑢震惊地不能言语。过了半晌,他说:“对不住了,还让你回忆从前的事。”   “不要紧,只要能帮到官人。”穆娘情绪有些乱,她低头捏了好多次手指头,把从前那些事都想出来,说,“鸨母的账簿是放在白玉馆里,官人若要查,就在她那个大箱子里找。她视财如命,所有买卖都在那个箱子里,包括卖身契、籍契,她卖娼/妓也会有记录。”   “我会去看看。”   穆娘用手揪着自己的手帕,折过来、翻过去,说:“官人若能用得上我,尽管来找我。只是我不想再回到白玉馆了,倘官人要我过堂作证,我也是愿意的。”   谢承瑢说:“不用。我请你来珗州,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问你一些有关白玉馆的事,还有最重要的,是把这个交给你。”说罢,他从怀袋中拿出一只长盒,“这个给你。”   “是什么?”   穆娘问,但谢承瑢并不答。她见这一只小小的、长长的锦盒,渐有不祥的预感生出。   她打开锦盒,只见一缕长而污的黑发,被一根细绳系着,死气沉沉的。她呆滞了一会儿,用手捻起这一缕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多年都散不掉的血腥味。   “是你阿姐。”穆娘的眼泪一瞬就掉下来了,“是不是谢娘子?”   谢承瑢说:“阿姐还在延州,暂时就不回来了。她叫我留一缕头发给你,就当是,一些留念吧。”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还没回来。”穆娘把头发放进盒子里,用手帕轻拭眼泪,“难怪我往珗州寄信寄不到,原来是因为她在延州啊。”   “你往延州寄信,她就能回你了。”   穆娘摇头:“不了……”她看着那一缕满是血渍的头发,“延州军务繁忙,我还是不要扰她了。”   谢承瑢不知说什么好,他静坐在那儿,脑子里偶尔闪过吊在雪松上的头颅、随风飘曳的污发。他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告诉穆娘了,可穆娘应当得到这一缕头发。   那是谢忘琮留在这世间的,唯一的遗物了。   “阿姐在白玉馆的时候,最爱听你唱一首曲子。”谢承瑢说。   “什么曲子?”   “《玉箫声断凤凰楼》。因为,阿姐最珍爱的、我们的阿娘,也经常唱这首曲子。”   穆娘苦笑道:“我知道,我好像知道。”   谢承瑢又说:“穆娘子,你也是我阿姐这辈子最珍爱的女子,是和阿娘不同的珍爱。”   穆娘听了,先是一颤,随后又笑起来:“是吗?”   她很快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有泪水不断往下滚落,“是她说的吗?还是,你猜的。”   谢承瑢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穆娘手里:“这是她写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由你看。你回去再瞧吧。”   “好,”穆娘掩面,“我等她从延州回来,其实我……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她说。我还有好多的话,怎么都说不完。”   她抬头,空对着天上破碎的白云清唱,“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   窗外的海棠花早已谢了,只有绿叶,也对着那片云,偷偷听去。   【作者有话说】   努力在周三之前更完榜单,不然不小心被锁了又无办法(?_?; 第222章 六九 玉碎珠沉(一)   穆娘在珗州没有去处了,延慧让她暂住寮房,会比客栈更安全。   谢承瑢和她分别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伴着寺庙里微弱的灯光,他自后山缓步下来,在净罪塔绕了三圈才出寺门。   夏夜还热,他刚稍稍掀起白纱透气,看见谢有棠还傻傻地站在寺门口。   “叔叔。”   谢承瑢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人了,谢有棠是在等他。   “你为什么还没有回家?”他问。   谢有棠说:“我在等叔叔。”   谢承瑢把帷帽戴好,说道:“不用等我了,我和小官人不同路。”   “我去外城韶园,叔叔去哪里?”   谢承瑢其实也要去韶园,但就是不想和谢有棠一起走,遂胡乱一诌:“我要去南门大街,不是一路。”   “外城可以从南门大街走,我和叔叔一起吧。”   无奈,就只能和谢有棠走一程了。   天黑,虽路上有灯,但谢承瑢戴着一只帷帽,几乎是看不清脚下路。他摸索着,避免踩到什么,走路极慢。谢有棠倒是很有耐心,并不催促,不过就是想搭话。   他问谢承瑢:“方才那个娘子,是叔叔的娘子吗?”   谢承瑢笑了一声,说:“你会和你的娘子在建国寺见面吗?”   “那倒不会。”谢有棠摸鼻子,“我看看叔叔面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哪里?”   “韶园?”   谢承瑢柔声说:“也许没有。”   “是吗?”谢有棠窘迫地去看朱雀河两岸的风景,说道,“韶园是我家。你认识韶园的郎君么?步军司管军赵节度使。”   谢承瑢“嗯”了一声:“珗州会有人不知道他吗?”   “他是我叔叔,我是他侄子。”   谢有棠见他要撞到路旁的树,伸手将他拉过来,“你要撞到树了,叔叔。”   谢承瑢说了一声“多谢”,问道:“是亲叔侄?”   “不是,他是我爹爹的朋友。曾经的宜阳郡开国侯谢公,叔叔知道吗?”谢有棠小心翼翼地问,“那是我爹爹。”   谢承瑢说:“不知道,没听过。”   “没听过?”谢有棠纳闷了,“您怎么能没听过他呢?他可是征西的大功臣,克复西北的大将军!”   谢承瑢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说这样多,我还是不知道。”   谢有棠失落地,连路都不晓得走了:“捐生殉国的谢公,全天下的人都该知道他。若连这样的英雄都不能为人所知,那么将士们在边疆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就不值得了。”   “在边疆吃苦、受罪,不是为了名垂千古的。”   “可英雄是需要歌颂的。”   谢承瑢透过朦胧的面纱观察谢有棠的表情,委屈可怜地似乎要哭。他安慰说:“英雄当然需要歌颂,英雄也该名垂千古,但英雄不是为了名垂千古才做英雄的。你不要皱着眉头,怎么动不动就要哭啊?”   谢有棠别扭地说:“有人不知道我爹爹,我会很难过。”   “别难过了,我请吃冷饮,看你热的,眼泪直淌。”   “我不吃。”谢有棠咬腮帮子,还纠结着谢承瑢能不能名垂千古的事儿,他说,“我就是很难过而已。我爹爹有那样大的功绩,应该要更多的人知道他。”   谢承瑢瞧他这模样,怎么好像阿敛小时候。难道上京都爱养出这样的小孩儿吗?他说:“走吧,吃点儿好吃的,回家见你二叔去。”   南门大街的王氏蜜饯铺也卖冷饮,这么晚了生意依旧很好,门口仅几桌,坐不下人。谢承瑢给谢有棠买了一碗碎冰,又叫店家装了点儿柿子饼,付完钱,这就要回去。   谢有棠捧着吃,边吃还边为刚才的事儿忧心,但吃得很香。谢承瑢在他身旁走着,不主动和他说话,他憋得慌,吃完了冰,问:“叔叔,是不是过了十几年,就没人知道我爹爹了?”   “不会,有史书会记。”   “他们会不会在史书上说我爹爹坏话?”   “有过就叙,怎么是说坏话?”   谢有棠嘟囔:“我爹爹也有过吗?”   谢承瑢坦然说:“有,当然有,谁没过?”   “我爹爹没过。”   谢承瑢忍俊不禁:“你怎么这么爱提他,三句不离‘我爹爹’。”   谢有棠真诚说:“我觉得你好像我爹爹。”   谢承瑢一愣,转过脸去不再望他:“韶园里有一个人也很像谢同虚,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是说思衡叔叔?”谢有棠摇头,“不像,他不像。我爹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了,我是不会把他和思衡叔叔弄错的。虽然我没见过他几面。”   谢承瑢一听觉得完蛋,沉思了许久,直到谢有棠说:“叔叔,南门大街已经过了,你要去哪里?”   “啊,去外城。”谢承瑢笑笑,“我家在外城。”   “也在韶园?”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说:“不在。”   二人再次走到那片偏僻的巷子。这巷子白日里就没什么人来,晚上更阴森。常有夜猫嚎叫,声似婴啼,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谢有棠听得鸡皮疙瘩起一身,不由自主说:“真吓人,其实我每次路过这个巷子都会害怕。”   “怕鬼?怕猫?”   “我怕黑。”   谢承瑢笑说:“你和你二叔一样,但你二叔是借口,你是真的怕黑。”   谢有棠问:“你和我二叔很熟吗?是不是好朋友?”   “不是吧?”谢承瑢实在是看不见路了,掀起白纱的一角,透了口气,违心说,“不是很熟。”   “我都不知道我二叔怕黑呢,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谢承瑢刚要回答,却听巷子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声。好像是鞋底摩擦在地的声音,伴着些许同猫叫相似的哭泣声。   谢有棠也听见了,吓得不敢动,连说话都小起声:“是什么声音?不会是鬼吧?”   谢承瑢不答,他放轻脚步走过巷子的拐角,忽然听见一声惨叫:“啊——!”   那声音凄惨,如同刀破瓦墙般尖锐。除了惨叫,还有两三个脚步声,快而急促,重而有力。   “是女子?”谢有棠忽然转过脸和谢承瑢对视,他见那半片白纱下的脸,还未看清,谢承瑢就飞奔向巷子里去。   “救命!救命啊……”   谢有棠也不管不顾了,见墙边竖了两根棍子,抄着就往暗处跑。   果然是两个剽悍大汉欺辱女子,那女子已经蓬头垢面了,身上衣物破烂,快要挂不住肩。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乌黑的瞳孔中印着天上皎洁的月。   “啊——”   谢承瑢三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大汉的后领,用力往后拽。那大汉没反应过来,踉跄几步,正要回手反击,谢承瑢一脚扫过大汉的腿,大汉猝不及防被掼在地上。   恰此时,谢承瑢又一拳打在另一个大汉的后颈,手臂勾着那人的咽喉,那人登时脸色发青,口吐白水,摔倒在地。   他出招极快,等谢有棠到的时候,两个大汉已经倒在地上哀嚎了。   “叔叔!”谢有棠见状,拿着棍子就对倒地的两人击打,把人打晕了,这才罢休。   女子还惊魂未定,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她恐惧地看着谢承瑢,还拼命往后躲,直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谢承瑢见她衣衫不整,便把头上的帷帽摘下来丢给她,又脱了外衫,抵到女子眼前:“没事吧?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你们要把我抓回去……你们要把我抓回去!”她声嘶力竭地大吼,“我宁愿死,都不要回去,我不要……”   “回哪里?”   谢承瑢下意识以为是白玉馆,又或是其它妓院,可那女子一直哭,什么话都不说。   谢有棠好久才冷静下来,盯着那女子看,说:“你是小红么?”   “小红?”   地上的女子一听,更加害怕,竟然躲到墙角去。她抱着谢承瑢的帷帽,把自己的脸遮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小红?”谢承瑢纳闷道,“小红是谁?”   谢有棠说:“小红是东宫的女官,我见过她,就在前几日换值的时候。”   谢承瑢很是疑惑,他拿衣服披在小红身上,说:“娘子放心,我们不是宫里的人,也不是青楼妓馆的人。”   “不是?”   “我不是。”谢承瑢坚定道,“别害怕。”   小红有些不信,但她已经悄悄把白纱掀起来,小心去窥视谢承瑢的脸。   谢有棠蹲下身子去检查晕倒的两个人,翻遍衣物,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物件。他说:“应该不是禁军,我在御龙直没见过这些人。”   谢承瑢和小红说:“别害怕,你认识这两个人么?他们为什么要追着你?”   “我……”小红疾速地将谢承瑢那件灰色外袍裹在身上,“你们是谁?叫什么?那个人为什么认识我?”   “我叫梁思衡,那边那个叫谢有棠,是在御龙左直做指挥使的。”   小红听了,更加惧怕,大哭说:“我不要他!我不要当官的!让他走,让他走!”   谢有棠辩解说:“我不是坏人!我……”   “你先走吧,把这两个人拉到巷子口去报官。”   “别报官!”小红连忙制止,“不能报官,不能……”   谢承瑢没有问为什么,既然她不准报官,那就不报,他和谢有棠说:“你先找根绳子把这两个捆起来,在巷子门口等我。”   “好。”   待谢有棠走远,谢承瑢才说:“我不是当官的,你不要怕我。到底怎么回事?”   小红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人,可现在她已是走投无路,还能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说:“我是叫小红,我是……我是东宫的女官。那些人,我不知道是谁……他们追着我,要杀了我,要把我带回东宫!”   “你为什么……”   不等谢承瑢问完,小红已经泣不成声:“救救我,救救我……”她轻抚小腹,“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东宫去!我……”   谢承瑢心中不安:“你哪里疼?我找郎中来医你,京城里有名的神医,裴章,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小红哭得咳嗽,“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害怕,我带你去找郎中,你好像受伤了。”谢承瑢背过身去,说,“我背你去看郎中,你把我的衣服穿好,帷帽戴好。”   小红犹豫着,问:“我能不能信你?”   “能。”谢承瑢从怀里抽出一把小刀,“我若对你有任何不当举动,你可以一刀杀了我,对着我的脖子捅。”   小红咽了一口唾沫。她盯着那把带鞘的小刀看,问:“你真的带我去找郎中吗?”   “是。外城有一个园子叫韶园,是我的家。我带去你那儿,裴先生就在我的家里。”   月光之下,小红看清谢承瑢诚挚干净的眼睛。约是诚心对诚心,这个人对她这样真诚,她也放下了防备。   她说:“好。”   谢承瑢背着小红出巷子,此时谢有棠还担忧地乱转,这下总算等来了人。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见到谢承瑢的脸,心猛地一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什么和二叔不熟,什么不认识谢同虚……眼前这个人,不就是他吗?!可是谢承瑢已经死了,这个人又是谁?总不能又来个一模一样的吧!   谢有棠琢磨不定。   “劳烦你把这两个人送到城外亭村最北面第二家,殿前司的彭将军住在那里。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审这两个人。”谢承瑢说。   谢有棠木讷地问:“你的意思,是谁的意思?”   “你说呢?”谢承瑢往外走了几步,回头望谢有棠一眼,“我回韶园了,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好。”谢有棠突然挺直腰背,“我不说,我不说!” 第223章 六九 玉碎珠沉(二)   谢承瑢把小红带到韶园去,请住在小院的裴章来替她看病。   七月的晚风闷热,谢承瑢坐在院子里,静感受扑面而来的热风。他的发有些乱了,有一缕垂在耳边。轻风吻过他的乌发,月光照满他的眼,可他能感受到的,是小红无助的叫喊,还有凌乱的鬓丝、恐惧的神色。   “我不要回东宫……”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承瑢忙起身同裴章作揖:“先生。怎么样?”   裴章说:“伤倒没有伤很重,就是受了极大惊吓,我不好给她开药,只能先让她睡睡,回头找个娘子来开导她吧。”   谢承瑢纳闷说:“不好开药?为什么不好开药?”   裴章犹豫着说:“她……她有孕了。”   谢承瑢有些发懵:一个东宫的女官,怎么会怀孕呢?随后他又想明白,这孩子,不是太子的就是官家的。   “我找张妈妈来陪陪她,有劳先生了。”   裴章叹息,说:“管好别人的事之前,先想想你自己。官人,你的身子可比她差多了。”   谢承瑢不语,又听了一阵风吟,才说:“不要紧,我是男人。”   “男人和女人,在病前,都是一样的。如若要管军知道你又在外面同人打架,怎么说?”裴章是说不得了,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没有用。他懒得再重复,和谢承瑢拱手道别,“我回去歇息了,宫里御医开的药,官人要记得喝。”   “好。”   谢承瑢望着裴章的背影,和月色融为一体了。有时候热风吹过来,摇动裴章的衣摆;而裴章被风引得回头看,又见谢承瑢站在那儿。   “官人,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一点,不是过一日算一日。”他说。   “我知道。”谢承瑢笑笑,“我心里有数的。别告诉二郎。”   “不说了,不说了。”   谢承瑢目送裴章走远,没有进门去看小红,而是叫张妈妈来看着。   今夜赵敛没有回家,大约是步军司的事情太忙。他不回来,谢承瑢也不用费心想着如何瞒他,这些苦恼的事儿,就明天再想吧。   到了后半夜,赵敛却突然回来了,还带着谢有棠一起回来。谢承瑢其实一直睡不着,听到脚步声了,也装作听不见。他把脸埋在被子里,捂出一头的汗。   赵敛有些不悦,却又不得说谢承瑢些什么。他轻抚过谢承瑢的后背,没摸出什么毛病,也就出了屋子,暂不扰他睡觉了。   谢有棠候在外面,像犯了错事的,说:“我没想到是爹爹。”   “没事。”   “叔叔,我应该护着他的,不管怎么样,我都该护着他的。”   赵敛摇手:“他曾是将军,是武人,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儿、鸟儿。你越是护着他,他越觉得不自在。你没什么好自责的,也没有人怪你。”   谢有棠愧疚说:“其实我猜到他是谁了,我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我和他尚且不需要问谁欠谁的,你和他也不用。”   “是。”   远离了屋子,到院落的月光下,赵敛才问:“这娘子是怎么回事?”   谢有棠把小红在东宫当差的事儿说了,赵敛听完若有所思:“那这么说,她是私自出逃的?她是怎么出来的?殿前司、皇城司、军头引见司,三重司,她竟然能如此顺利地逃出东宫?”   “我不清楚。昨夜是我当值,每一条宫巷、每一扇宫门,我都看得紧紧的,怎么会有人出宫呢?还是从东宫出来。”   赵敛也说不清。他疲惫地揉脸,说:“人从东宫跑了,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禁庭追究下来,皇城三司是要吃罚的。”   “那我们总不能把她绑回去?”   “她都出来了,也说了不想再回去了。”赵敛烦得眉头紧锁,“小红不能一直呆在韶园,我们要把她送出去。”   谢有棠说:“送到哪里去?珗州那么大,能容得下一个私逃出宫的宫女,也不容易。”   “珗州那么大。”赵敛想了很久,“送出京吧,越远越好。这不是我们能趟的浑水,如若叫外人知道韶园里私藏宫婢,我们全家都要被罢官贬黜。”   话才说完,那头屋子传来一声动静。赵敛睁眼,疾步往屋子里去看,不是别人,正是那被救的宫婢小红。   “大官人!”小红吓得躲到屏风后去,气喘吁吁,惊慌不已。过不久,她哭了,说,“我不知这园子里都是做官的,不然,我也不会到这儿拖累你们了。”   赵敛和谢有棠面面相觑,随后他说:“不算拖累,没人知道你在这里。”   小红说:“若是官人们留不得我,把我丢出京,又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只要不是皇宫,就好了。”她蹑手蹑脚地从屏风里出来,眼泪朦胧地朝着赵敛跪下,“请官人,放我一条生路吧!”   “不可不可!”赵敛赶忙扶起她,“我非天潢贵胄,经不得你这一跪。官职虽重要,却也不及人命重要,我会妥善处置此事,不会让你落入为难境地。”   “我已经是累赘,今生能遇见官人一家,已是不幸中万幸。我不求什么,只要不再回到皇宫,就算是死,我也甘愿了!”小红声泪俱下,哽咽不止。   赵敛不知如何安慰,就叫谢有棠唤张妈妈来。随后他对小红说:“从皇宫里逃出来已是求生,娘子若再有心求死,那就不值得了。不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皇宫禁卫森严,你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逃出一重又一重的守卫?”   小红并不回答,只说:“我忘了。”   “你是不想说?”   “官人不要逼我了。”   赵敛妥协说:“好,你不想说也不要紧,我不逼着你。你不要站在这儿了,回床上睡吧,在下不叨扰了。”   小红擦干净眼泪,和赵敛拜了一拜,果然坐到床上去。   恰好这时候张妈妈来,还带了些吃食茶点,赵敛一一将这些摆在桌上,说:“娘子用吧,若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只管找这位娘子。她是我的乳母,是家里的管事,你和她说,与同我说,是一样的。”   “多谢官人。”   夜太深了,赵敛不便在一女子房中多留,这就要出去。可小红忽然叫他:“你是陈州节度使,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太子少保赵官人?”   赵敛回身作揖:“是。”   小红不解地问:“您既然做了太子少保,知不知道太子是何脾性?”   赵敛答:“太子少保只是虚衔,并不能真正辅佐太子殿下。我虽为太子少保,可除了皇太子纳妃,其余时候都没有进过东宫。”   “哦。”小红黯然,“所以,知道太子殿下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东宫里的宫人。”   赵敛说:“娘子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告诉我,我替娘子去办。”   小红苦笑说:“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我什么事情都知道了。”她凝视着赵敛的脸,看他那身还没有脱下来的紫色公服,说,“我一直以为你们当官的都是冷血无情的人,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官的,还有好人。”   “不敢当。”   小红苦涩地发笑:“是我对不住官人,多谢官人今日相救,我无以为报。”   赵敛说:“不必报答,在下也没有什么需要你来报答。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小红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辗转难眠。睡不着时,她就轻抚着小腹,用手指一圈一圈地转。   “太子殿下逼/奸于我。”   “你若是真的有孕了,那就是怀了皇家血脉,将来再想出宫可不能够了。”   一辈子都不能再出宫了。小红想着,心中绝望愈烈。一辈子不能出宫,可是她出来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出来了。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宫外,决不要在回到那个恶心的、肮脏的皇宫!   她摸小腹的手停了,虽然肚子还没有隆起,可是她已经感受到身体里这个孩子的心跳了。热烈地、贪婪地,要吸取她一切的生命。   翌日早,小红再见到昨夜有救命之恩的人了。   小红知道这恩情是一辈子都报答不起了。她别的不会,只会伺候人,所以早晨的时候,她和韶园里阿福一起端着盥盆到谢承瑢屋子门口,静等他起床,想要侍奉他洗漱。   谢承瑢脸色不好,也许是一夜未睡所以憔悴,又或许是昨日打了一架,元气大伤,总之是很迷糊。刚才天还没亮那会儿,赵敛哼哧哼哧起床上朝,吵到他了,他醒了一回,不太高兴;后来赵敛要走,黏着过来要亲他,他烦得骂了赵敛两句“滚”,又睡过去。   回笼觉一醒,都已经辰时了。若不是阿福来叫他,他还能再睡。   “官人。”   谢承瑢听到女声,蓦地清醒了:“怎么是你?这么早,你怎么不好好睡一觉?”   小红朝他行礼:“官人救了我,我要报答官人。我只会做这些活,能报答官人的,也只有这些。”   “做什么?不用你做!”谢承瑢把帷幔拉起来,又拿被子盖好身子,“不用弄了,你快出去。”   小红手里还拧着湿布,无措地悬在那里。   “我从来不要别人伺候我的,阿福也只是过来叫我起床而已。你不用做这些。”   小红窘迫地放下湿布:“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呢?”   谢承瑢说:“你回去歇着吧,我家官人上朝去了,等他回来,我叫他替你寻个好地方住。你吃早饭了吗?没吃就叫阿福给你弄点吃的。”   “多谢官人。”   谢承瑢抹了一把脸:“别叫官人,我不是当官的。你不要拘束,我刚起来,有些头晕,说话重了些,望娘子莫怪。你去吃饭吧,有什么事儿就叫我。”   “那……我能不能求官人一件事?”小红胆怯地问。   “你说。”   小红道:“我在南门大街有个旧相识。我同他很久不见,官人能不能带我见他一面?”   谢承瑢没有犹豫:“自然可以。是什么旧相识?我能问么?”   “他是我在东宫的朋友,是个小黄门,名叫杨思恭。他因故离宫,对我多有牵挂,我想和他报个平安。”   谢承瑢欣然答应:“小事儿,等我一会儿,不用等到我家官人回来,我自己就可以带你去。”   小红听了,又泪流满面地磕头道谢:“多谢,多谢!”   谢承瑢掀开被子赶紧下床,不要她磕头拜。他说:“好了好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分别,你可快不要拜我了。我吃了早饭就带你去,阿福,领着娘子去吃早饭。”   “是。”   小红走了,谢承瑢才如释重负,一头又栽回床上去。   他要醒醒困。 第224章 六九 玉碎珠沉(三)   今日早朝,主要是说珗州百姓群敲登闻鼓、质疑御史台公信之力的事情。   四下皆有本要奏,可谓是一墙倒、众人推,往日里没听过的御史台旧闻,今日全部搬上朝堂来说了。什么刘宜成做进士时谄媚权贵,什么与明州知州、天佑军三军指挥使私相授受,云云。但刘宜成俱有话辩,在垂拱殿与诸位大臣舌战,好不热闹。   其实李祐寅并不是很关心他们说的那些,唯独一样,他不能容忍。   明州为刘宜成建了生祠。   宰相张元熹说:“民建生祠,数十年未见。就算是太祖时的开国功臣也没有被建生祠的。刘中丞是收复了西北失地,还是为大周做出了卓越的功绩?明明是御史中丞,却连御史台都管不好!妄建生祠,岂不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刘宜成辩解说:“我不知明州为我建了生祠,若是知道,定严词拒绝!”   张元熹又说:“中丞不知道?那就是百姓自发为中丞建的祠?可姚持分明说,是明州知州与明州天佑军三军指挥使共为你建的生祠!莫非中丞在京做官这些年攒的俸禄,都献给家乡了?”   李祐寅默默听着,心中愈发恼火:看来明州官吏百姓认的不是天子,是御史中丞?   “陛下,请陛下严查此事!刘中丞是否存有异心?私交明州官吏,是何居心?”张元熹拜说。   刘宜成忙同陛下解释:“陛下!他人为臣建生祠,难道就是臣存有异心?臣分明清白!若是什么事都能往谋逆之上靠,那臣真是百口莫辩!”   有人冷笑了一声,这冷笑传进李祐寅耳朵里,刺耳无比。他怀疑刘宜成是在暗讽当年赵仕谋之事,更加恼火,说:“宫里宫外都闹翻天了!登闻鼓院门口站得全是人,都是在求朕好好查你!你若清白,就拿出什么来自证清白。钱乘是你提拔上来的吧?殿中侍御史,在明州和明州知州一起贪赃枉法!是不是御史台都是这样的官?都是这样坑害百姓的官?!”   “不……不是!”刘宜成慌张地跪下来,“臣在御史台多年,是陛下您一手带上来的!臣怎么会陷陛下于不义!”   林珣趁机说:“中丞不想陷陛下于不义?可外面人闹的,不就是御史台无信吗?刘中丞,你可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乾坤啊。”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臣怎么会有这样的心呢?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臣只对陛下忠,其它诬告,臣俱不认!”   张元熹厉声问:“勾结明州知州、天佑军三军指挥使,你不认?!”   “臣……”刘宜成摘官帽磕头,“臣不认!臣没有做过!”   曹规全与崔伯钧皆有些异样神色,自上朝来,他们的目光从来就没有落在刘宜成身上过,更不要说替他辩解。面对群臣弹劾,刘宜成根本说不过百口。   李祐寅摆手,说:“要给百姓一个交待。即刻,罢刘宜成御史中丞之职,其欲不臣之罪,让大理寺查明白。有则罚,无则免。”   张元熹说:“陛下,要彻查此事,绝不能姑息!姑息,就是养奸!”   刘宜成骂道:“什么姑息养奸?!今你们认我为奸佞,一定不是因为明州之事!你们只是借口要把我排挤出朝廷!”他转而向李祐寅求情,“陛下!臣是清臣,怎能以一言定臣为奸佞?!陛下,莫要听这些人诡言啊。”   “不必说了,先停职,在家中等消息吧。”李祐寅厌恶地不再看刘宜成,“好好查御史台,是给大周,也是给百姓一个说法。至于明州之事,朕不信御史台能查出来,还是给刑部查案。林刑部,推勘官任命,还是你来。”   林珣俯身说:“臣领命。”   下了朝,赵敛和林珣一阵走着说话。   四周无人,赵敛小声说:“看来刘宜成是弃子了,今天怎么没人帮他说话?”   林珣嘲讽道:“帮刘宜成说话,弊大于利;丢弃刘宜成,能保全自身。”   “幸好没人说刘宜成和嘉王有勾结,不然他们一定要跳脚了。”赵敛说。   刘宜成道:“刘宜成和嘉王是私下有来往,却从来没有过界。我们非曹氏崔氏,绝不妄设欲加之罪。”   “官人说的是。”赵敛作揖,“扳倒刘宜成,御史台就能洗干净了。”   林珣说:“御史台能不能干净,要看官家的意思。你以为这回刘宜成为什么能惹怒官家?不是明州那些罪,也不是门口百姓弹劾他。”   赵敛心知肚明:“是因为建了生祠,又或是朝廷失信?”   “当地百姓日子过得多苦,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做没有。但天子不能失信。若民不认天子,到时候会如何?”   林珣看赵敛的神情意味深长。   赵敛笑了一声,说:“夷玉打算让谁做推勘官?”   “陈复。我们需要小官往上升,若还有能用的,我会再看看。”   “好。”   即将要分别,赵敛说:“今早我得知一个消息,夷玉可以查一查。”   “什么消息?”   “有关白玉馆鸨母王氏和曹相公的。”赵敛便将清晨谢承瑢迷迷糊糊和他说的事儿告诉林珣了。   林珣为之一惊,说:“前所未闻!王氏若真与曹规全是表兄妹,那么白玉馆买卖娼/妓的事儿,是不是也和曹规全有关?”   “一国之宰相,靠女人来拉拢军队,若是传出去,他的相位还坐得稳吗?”赵敛对天长叹一声,“我只怕,这事儿不止于曹相公。”   *   小红丢了,东宫乱成了一锅粥。寇从英几乎将东宫翻了个遍,始终没有找到小红的踪影。   李晔临呢,自从上一次挨了打、关了禁闭,他再也不敢靠近女人。但有时候他还是很渴望,扒着窗台边看来往的宫女内侍,脑中百般思索,贪心不足。他不知道小红丢了,但这几日偶听见门外人提起小红,说太子妃找了御医来给小红看病。   “小红是病了吗?”李晔临问。   那些宫人不答,见他如见了鬼似的,忙不迭跑开。   后来他见到了寇从英,又惧又恨,但还是要隔着窗子问她:“小红呢?我想见她。”   寇从英冷冷说:“您见不着她了。”   “为什么?”   “因为你欺负了她。”   李晔临说:“她是我的奴婢,我当然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寇从英不屑和这样的人说话,吩咐人把窗子锁了,不准他再探出头来。   小红丢了,寇从英难辞其咎。   若东宫丢了个普通宫女,倒也罢了,随意敷衍过去,不会有人追究。可偏偏丢了小红。前几日才有御医来给小红诊断,说她有了身孕。这孩子能是谁的呢?东宫里除了太子,再没有别的男人了。小红怀上了太子殿下的孩子,可是她跑了,她竟然在有那么多禁军守卫的东宫里跑了!她跑了,孩子怎么办?那是皇家血脉。   寇从英在东宫找了好几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来求助皇后。   即便是白天,凤仪阁里也昏暗得看不清路。辛明彰倚在榻上,一手扇着团扇,一手撑着身子,幽幽望刻着花的漂亮屋顶。   “娘娘。”寇从英来为辛明彰倒茶,满眼疲惫,“妾身为娘娘扇风吧。”   辛明彰懒散地瞥寇从英一眼,问:“怎么了?太子又惹事了?”   “瞒不过娘娘。”   “哼。”辛明彰坐起身,依旧是轻轻扇着手里的扇子,“又怎么了?”   寇从英说:“前段日子,太子殿下曾与东宫侍女小红欢好过。”   “我知道。”辛明彰抬眼,“她不会是有了吧?”   “是。妾身找了御医来瞧,确实是有喜了。”   辛明彰心中腹诽:爹要孩子要了这么多年都要不上,太子弄了几次就怀了,还是亲父子吗?   寇从英说:“可是她不见了。”   “不见了?!”辛明彰再不能扇扇子了,立转愠色,“能去哪儿?”   “妾找遍了东宫,连水井都看过了,没有。”寇从英示万分歉意,却没有任何慌张神色,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东宫任何一个地方都找不到她,她只能是已经跑出去了。”   辛明彰疾言厉色说:“这不是荒唐吗?她一个女人,如何逃得出东宫?有没有到外面找?”   “正叫人小心在禁庭寻人,妾想着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娘娘。”   “对,你做得对,这种事要先告诉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官家。不能让官家听到一点风声。”   辛明彰不能让这个孩子流落在外,于是托了纪鸿舟找人。她还是不准东宫的人说话,也不准寻找小红的禁军说话。   “皇家丑闻,你还想要多几条?找不回小红,你们殿前司也要负责。”   纪鸿舟领会她的意思,派了几个亲信,满珗州地找人。   **   小红终于见到了杨思恭。   他们大概已经三个月没见了,可就这短短的三个月,杨思恭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   杨思恭父母早逝,出宫之后就只能和姑父姑母住在一起。姑父姑母有自己的孩子,平日管不着他,虽然皇后赏了一笔巨财,但杨思恭生活已经不能自理,没办法花钱,这钱自然就落在姑母手里,贪掉了。   天很热,他一个人住在柴房里,早中晚会有人来送饭,其它时候根本没人管他。因他被太子伤了某些地方,拉撒全部失禁,兜不住就都泻在床上,一滩又一滩。夏天捂着,柴房臭气熏天,几乎不能近人。   小红站在门口呼唤他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撑着上半身往门外望。他看见是小红,顿时泪满衣襟:“小……小红!”   “是我!”小红踏进门,已经顾不上房里的臭气了。她快步走到杨思恭窗前,和他四目相对,泪眼婆娑。   杨思恭先是喜悦,随后又羞愧地要她出去:“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该在东宫吗?莫非是皇后殿下放你出来了?”   小红摇头:“我逃出来了。”   “什么?!”   小红坚定说:“我逃出来了!杨哥,我一日都住不下东宫了!”   杨思恭急得大喘气,他想起床,但身下黏腻潮湿得让他根本坐不起来。他担忧说:“你逃出来……他们会不会抓你回去?”   “昨夜已经有人抓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东宫里的人。杨哥,我遇见一个好人,他说他要带我出京。我……我想接你也走。”   小红回过头,把目光落在门口的谢承瑢身上:“就是那位官人,他说,可以让我们两个出京,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就走吧!”   杨思恭连连拒绝:“我已是这副身子,怎么能拖累你?我已经走不了了,躺在床上太久,我的腿已经发烂了,我走不了了!”他用力扭动污糟的头发,有臭味从被子里冒出来,连他自己都恶心得想吐。   “我照看你,杨哥……”小红哭起来,“我照看你一辈子,我们就走吧!珗州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我们要离开这里!”   杨思恭还是挣扎,可小红不顾他身上的脏,用力紧抱住他,“我们走吧……”   “我不能走。”杨思恭也有眼泪落下,“我已经是废人了,你若是带着我走,就走不远了。红姐姐,你丢下我,可以走得更远。你在东宫做奴,我不想你除出了宫,还是做奴。”   小红无言,唯有泪下。她抽泣得快要发晕,却还是不舍得松开杨思恭。   “红姐姐,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吧。”杨思恭笑笑,“一辈子做奴,一辈子都脱离不了桎梏。眼下你能有自由的机会,就不要想着我了。我希望你能自由。”   “可我永远都不会自由了!”小红松开了他,疯癫一般在屋子里乱晃,“我永远都不得自由了!我永远都不能自由了。”   她哭着笑、笑着哭,“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人人盼着的喜事,落在我头上,我是生不如死!” 第225章 六九 玉碎珠沉(四)   小红没办法劝说杨思恭和她一起走,可她还是想为杨思恭做些什么。   她把杨思恭的被褥换下来,抱到河边去洗。今日还是很热,在河边蹲了一会儿,热浪就滚着水扑上来。   她豆大的汗直滴在水面,就像她的眼泪。   谢承瑢要帮她洗的,可她不愿。   她说:“官人救了我,我已经没有办法报答,又怎么能让你帮我洗被褥呢?”   谢承瑢就在她身边陪着,帷帽扣在头上,他感受到汗水凝湿了他的发。   他望着河面皱起的污色,没有话说。   “官人,我想明天就走了。”小红说。   “可我还没有给你找好去处。”   “不用了,能走一路,就是一路吧。”小红无奈地笑笑,“我这样的人,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谢承瑢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没有自由的奴隶。”   谢承瑢伸手去挽河边的水:“你现在可以自由了。”   小红打了一会儿褥子,说:“到哪儿都不自由,这人世间,本就是不自由的。”   那浑浊的水流进谢承瑢的手心,他愣了半晌,本来想洗干净,可又有更脏的水流下来。他静静看着污水,说:“是啊,怎么样,都不是自由的。”他转头问小红,“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叫小红,你姓什么呢?”   小红摇头:“不记得了。我很早就进宫了,进宫之后改了名字,忘记原来叫什么了。”她拎着褥子的一角,让它顺着水荡,“小红这名字,是他们随便抽的,什么颜色都有,我是红色。”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他说:“红色漂亮。”   “是啊,红色漂亮。”可是小红一点儿都不喜欢红色。   她把杨思恭的被褥洗好了,挂在外面去晒。晒的时候,她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了,过了今日,我就要走了。我身上还有一只金手镯,那是太子妃赏给我的。若官人不嫌弃,我把它送给你。”   谢承瑢说:“我不用你的金镯子,你出京城需要用钱,金镯子要放在手上。”   小红笑了,露出一对漂亮的梨涡。她确实很漂亮,这世上的漂亮有很多种,有的明艳,有的温婉,而小红是干净。无论受过多少折磨,她都是干净的,像是上游里纯净的水,又或是天边纯白的云。   “收下吧,官人,我不想再欠谁了。”她说。   谢承瑢还是没收,他做这些也不是为了求谁报答。   小红给杨思恭洗完了被褥,最后见一面,这就要走了。临走前,她还是站在门框下,忧心忡忡地望着床上狼狈的杨思恭。   “我走了。”   杨思恭朝她挥手:“走吧,走吧。”   小红眼下悬着泪,她说:“下一回,我们要什么时候再见?”   杨思恭也不知道,大概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但他还是努力对小红笑,并且从容地说:“很快,很快就能见了。”   夕阳落在小红身上,她无数次回头望那间柴房,无数次泪流满面。   *   下午,林珣和赵敛特意去户部查白玉馆的鸨母王氏,果然与意料中的一样,王氏母曹氏同曹规全之父为亲姐弟。   先说曹氏,曹规全是科考做的官,从前家里都是无权无势的,相当贫穷,全家做农活供他一人读书。他中了进士后,因直言批评先帝“行苛政”,被先帝赏识,留在京中。先帝龙驭宾天,先太后执政,也过分提拔曹规全,终于是在崇源十年升至吏部尚书。   再说王氏,赵敛、林珣又去珗京志查了白玉馆,发现白玉馆最初的经营者姓孙,元配死后娶了王氏做继室,二人共同经营白玉馆。后来孙氏病故,白玉馆就由王氏继续经营。王氏刚接手白玉馆时,白玉馆同珗州其它小娼馆是一样的,但她很会管理,加上白玉馆小唱越来越多,慢慢地就成了珗州大馆。崇源十年,白玉馆被户部、珗京府批准,允许接纳被罚入娼籍的罪臣妻女,而这一年,正是崇源十年。   “在白玉馆之前,没有别的妓馆可以接纳罪臣妻女吗?”林珣问。   赵敛说:“太祖皇帝曾下诏,不准诛杀士人官吏,若有官员犯罪被流放,则其家眷一同随其流放。后来崇源年时,此律法改了。”   林珣猜测说:“莫非是,官员流放,家眷入贱籍?”   “是,这律法是在崇源八年改的,当时全珗州的大妓院都在争收入罪臣子女的资格,争了两年,只有白玉馆成了。”赵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说,“应当是曹规全在朝中争取的,否则,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白玉馆接纳罪臣妻女。”   “崇源八年……”林珣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观忱知道吗?崇源八年二月,正是谢同虚、谢怀玘从军入伍的月份,而同年五月,官家就提拔了鄢王,给同虚和谢怀玘改了名字。”   赵敛惊讶地几乎要倒抽一口气。他说:“崇源八年,官家十七岁。”   林珣冷笑道:“我只觉眼前有迷雾,怎么都散不开。好像快要看清前路了,可我挥来探去,这雾都不消散。”   赵敛沉思许久,说:“这真是一盘绝世好棋,一步一步都是连着的,也许从崇源七年开始,这局棋就开始走了。”   “你是说,当年步军司吃空饷一案?”   “我只是猜测。”赵敛边思考边说,“分明是步军司中级将官出事,可朝廷直接越过了步军司都虞候,狠狠责罚了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好像这把火就是冲着温公去的。后来温公被罢,大周一半的禁军军权,都被分给了其余管军,而代替温公军职的,是崔兴勇。”   林珣说:“崔,又是崔,这回买卖娼/妓的事情也牵连到崔氏。”他摸了摸下巴,“观忱,我大约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了。你呢?”   “不要说出来,千万千万不能说。”赵敛竖了一根食指在嘴边,“刘宜成在明州恐也参与了私营营/妓,这一回我们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崔氏有八成也参与其中,我想当年崔兴勇被官家调到秦州,也不是完全为了戍边。”   “我只怕,我们查下去,会波及到最上头的那个人。到时候,他不动,是我们要死了。”林珣唏嘘嘲讽,“真烂啊,烂到根子了。”   **   殿前司御龙直一直在暗中搜寻小红。他们不敢贴告示,更不敢张扬,只能隐藏在大街小巷中,假装喝茶、买物。纪鸿舟也隐匿在街巷里,他才从建国寺里出来,顺着路一直往南门大街走。   皇后说,小红极有可能去南门大街小黄门杨思恭的住处,御龙直也在这里安排了人,但等到中午,都没有人影。   “将军,皇城九门都有人把守,目前还未见到人。我们留了西北面通和门,她若走,只能从那里走。”其中一小兵和纪鸿舟说。   纪鸿舟点头,说:“好好盯着,若是人跑了,我们都别想好过。”   又再寻了一个时辰,终于是有些线索了。有人来和纪鸿舟报告,说在朱雀桥附近看见了小红。   纪鸿舟立刻派人去朱雀桥搜,就算是潜到河水里,也要把人捞上来。   而小红确实是去了朱雀桥。韶园是在珗州南面,若她只从韶园出城,是绝对不用再过皇城九门的。但她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脸问谢承瑢要,所以只能去内城的当铺当物品。珗州当铺不多,等她当完了钱,再转到南门大街附近的城门时,城门口已经有禁军把守查人,她出不去了。   珗州最方便的门是通和门,能通三州,她想从通和门混出去。   太阳依旧很辣,照在人身上又疼又痒。小红心里惴惴不安的,才走过朱雀桥,便听见有人说:“是她,快叫人来。”   那声音极小,但偏偏传进小红耳朵里了。小红一惊,忙往那人身上看,恰恰对住那人视线。   是来抓她的!小红惊慌地快步往桥下跑,才过桥,又看见尽头站着五个兵。   这时辰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小红感觉身上有无数虫子在爬,钻入皮肤,挤进血肉。她抱紧怀里的包袱,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拔腿就往桥另一边跑。   街市还是有人贩卖,没人察觉桥上有什么动静。小红不敢声张,大步越过瞧那头的牛车,听见身后有人怒吼:“站住,别跑!”   周围皆静默,无数视线落在小红的身上。此时此刻,她觉得好像有千万刀子落在她身上,她羞耻地要跑到地缝里去。   “是禁军在抓人?”   “抓的什么人?抓的是女人?”   “女人……”   小红用包袱掩住脸,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几乎要跳出去。   她跑到桥下,没走几步路,又有一大长串的禁军向她跑来。她的腿都软了,转身又要上桥,可桥上也站着禁军。   小红站在桥底下,不知所措地揪紧包袱。   “是不是东宫的小红!”为首的禁军问。   “不……”小红四处乱躲,“不是我!”   禁军过来清场,把桥上的人都赶下去,随后和颜劝道:“小娘子,是皇后殿下请您回东宫。外头天热,你要跑去哪里?”   “不……”小红后退一步,抵着桥头的石栏,说,“你们认错人了!”   “皇后殿下有令,请您回东宫。”桥上禁军抱拳作揖,“小娘子,不要让我们难做了。”   小红冒出些许哭腔:“我不是小娘子!我不是小红……你们认错人了!”   中间那个禁军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指着画像那个女子说:“这不是你吗?”   “不是我……”小红死死盯着那张像:仅几笔枯墨描绘,乌发随意画了几笔,只有眉眼是稍认真勾勒的。她看着画里的自己的眼睛,原来在画里,她都是这样小心不安,惶恐至极。   “得罪了!”桥上的禁军要下来抓她,她怕极了,使劲将包袱丢在他们身上,蹭得就往他们中间钻。   禁军们猝不及防,更不敢伤到小红,连忙躲开。他们是有命令在身上的,怎么能让小红跑了呢?为首的那个人说:“不要跑了!跟我们回东宫!回到禁庭,什么好日子都有了!”   小红把这些话抛之脑后,她喘息着要下桥去,可等待她的,是更多的禁军。   她的心咯噔一下。 第226章 六九 玉碎珠沉(五)   谢承瑢是亲眼看着小红出了韶园的,因她再三劝步,不想他再送,所以他只能止步于韶园。   他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坐立难安,便亲自戴了帷帽出去再送小红。他知道小红要先去一趟内城,遂直接往内城去,刚靠近朱雀桥,就看见一大批禁军列阵于此,把朱雀桥团团围起来了。   他不好抛头露面,打算折回去到南门大街再找人,可才转身,又碰见纪鸿舟了。   “纪风临?”谢承瑢和纪鸿舟作揖,“怎么了,朱雀桥是出了什么事?”   纪鸿舟也作揖,说:“东宫里偷跑出来一个侍女,皇后殿下叫我们请她回去。”   “东宫侍女?”谢承瑢心中不安,“不会是叫小红吧?”   “你怎么知道?”   谢承瑢回头看那座桥,果然见到一个娘子伏在石栏上。定睛看,就是小红!   小红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她抱着桥上的小石狮子,死也不肯撒手。   围观者都在桥下看,各个仰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好像是从宫里偷了东西跑出来的。”   “啊,偷东西?那是要抓回去的!”   “跟我们回去吧!”桥上禁军伸手要抓她,“皇后有令,你必须要跟我们回去!”   “我不回去!别碰我!”小红甩开他的手,“什么东宫,什么皇后!难道东宫就可以随便抓人了吗?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红!”   她喊得很高,方圆几里都能听见。有不愤的百姓听见了,就骂她:“不要脸!你偷了宫里的东西,还不肯还回去?”   小红听见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偷什么了?!我偷什么了!我浑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我偷什么了!”   “你不偷东西,皇后怎么会派禁军来抓你?”   “我呸!”小红骂道,“皇宫里有什么能被偷的?我什么都不稀罕!什么奇珍异宝,什么琉璃绿瓦,都是从我们身上刮出来的!我偷什么了!”   底下人冷嘲热讽说:“偷就偷了,还嘴硬!”   “我没偷!”小红哭着,大声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儿评头论足!”她指着其中一个诬告她偷东西的男人说,“把你放到东宫里,被那个荒淫无道的太子奸污一番,你就高兴了!”   那男人脸色一变,周围人也鸦雀无声。   谢承瑢站在桥底下,想要上去把小红拉下来,可纪鸿舟攥着他的手腕不放:“皇后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从。同虚,你不要让我难做。”   桥上的禁军听罢,忙打断小红:“你可不要胡说!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们就只能强行把你押回去。”   “我怎么胡说了?”小红擦干眼泪,露出一双怨恨的眼。   “你还说没胡说?再在此污蔑太子,可没人放过你!快点跟我们走!”   小红问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就非要让我回去?”   禁军反问:“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吗?”小红冷笑良久,“就因为这个孩子吗?”她按住小腹,恨得咬牙切齿,“就因为这飞来横祸!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禁军哪听她说,还在步步紧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现在这么多禁军要逼着她一个小女子重回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她还能有活路吗?难道就非要逼着她死,她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吗!   若是死才算自由,那么在死之前,她必须要向天下宣告太子的恶行!她必须要杀人凶手收到舆情的谴责!   她歇斯底里地说:“太子殿下逼/奸于我!你们说我在皇宫里偷的东西,难道是太子殿下逼/奸我留下的他的亲儿子吗?!”   她的话一出,桥下躁动起来了。小红见到了,高兴地拍手叫好:“我是偷东西啦!太子殿下强塞给我一个儿子,到我肚子里,算不算是偷?!”她忽转严厉神色,对这些禁军恶狠狠地说,“你们帮着太子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做错什么了?我活该到皇宫里伺候人,我活该被太子玷污!太子掐着我脖子打我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蛇鼠一窝,你们帮着太子欺负我!”   “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禁军愤怒地把手放在腰间刀柄上,“你再胡说……”   “你就杀了我?”小红伸着脖子过去,“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就是杀了皇家骨肉!你们有命吗?!”   禁军们果然不敢拔刀,但他们还想伸手去逮小红。   小红跨过石栏,脚尖踮在桥外的小台子上:“别过来!都他妈别过来!”   “你别冲动!安心跟我们回去,皇后会饶你的。”   “饶我?哈哈!我稀罕么?后退,退到桥下去!若不听我的,我立刻就从桥上跳下去,把太子的儿子淹死!把官家的孙子淹死!”   禁军们不敢激怒她,纷纷往桥下走。可就算走到了桥下,小红还是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太阳真辣,刺在小红的眼睛上。小红望着河岸漂亮的树,还有那么多围观的人,都看着、都听着,她觉得爽透了!   “诸位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德行,我却知道!今天,我来讲给你们听啊。”小红俯视底下那些人,大声说,“太子殿下不学无术,尤爱声色!他不仅好女色,他还好男色!自未纳妃出阁起,他就在凤仪阁奸/污宫女!皇后闻之,视若无睹!官家呢?哈哈哈!你们的好官家,根本不管太子,还默许他为非作歹!”   谢承瑢在底下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小红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赶紧和纪鸿舟说:“别逼她了!”   “皇后要我带她回宫,我不能不从。”   “把她逼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谢承瑢绷着筋要掰开纪鸿舟的手,但纪鸿舟根本不让。   “我是四直都虞候,听从诏命,是我的职责!”   谢承瑢反问:“皇后叫你来的,皇后说的话,算什么诏命?!”   纪鸿舟却说:“你想救她?你无论如何是救不下她的!她怀的是太子的孩子,你觉得她这辈子还能再出皇宫吗?!她肚子里的孩子,留的是皇家的血!将来是有可能做储君的!”   话未说完,又听见小红在桥上说:“这就是你们的好太子!难道做太子就可以强/奸女人,做太子就可以强/奸黄门!难道做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吗?!难道我们这些人就可以随意糟蹋了,难道我们就是他们泄愤的玩意吗?!我不是玩意!我是人,我是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民间男人强/奸女人要被抓捕,而太子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惩罚!就因为他是太子吗?!难道生在皇家,就可以视礼法于不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话戳中了底下百姓的心,先前因为御史台失信之事已生民怨,现在又听说太子荒淫无道,民怨更积。他们纷纷举手抗议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桥下禁军拔刀,有镇压之势,但百姓们完全不畏惧,甚至涌上前去。   小红看着这混乱的一面,不禁大笑:“看看吧,这就是大周的兵!大周的兵只知道用武力压制民意,大周的官家只知道在皇宫里下棋吃茶,从来不听不说!最可怜的是我们这些人,因为穷才入宫做奴婢做内侍,没想到入宫竟是这样的下场!那我宁愿一辈子都过穷日子!这就是人间世道!而这人间世道下,最凄惨的,是我们这些人!权贵们不肯放过我!难道想活命也是罪过?!”   眼看局势控制不住,桥下有禁军要冲上去捉了小红。   “你最好老老实实听话,不然,我们真对你不客气了!”   小红一点都不害怕。她轻蔑地看着这些禁军,说:“你们都是走狗!都是禽兽!你以为我怕你们吗?我一点都不怕!不就是死吗?”   在东宫里,可比死了还痛苦。   她回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高呼一声:“我绝不任人宰割,我就要自由!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想要李晔临的孩子,下黄泉来见吧!”   说完,她纵身一跃。   朱雀河立刻荡起巨浪,而在桥下暴动的人的眼里,是一个勇敢的女子不顾一切向着自由而去。   “小红!”桥上的手没抓住她,那水花溅起来,蹦到人眼睛里去了。   人跳下去了,这么深的河……有人随着就往水里跳,拼命要去拉她,可她沉下去了,看不见人了。   小红被逼的自杀跳河,桥下百姓终于是忍不住要爆发。   “我们绝不任人宰割,我们要自由!”有人振臂高呼,“我们不要死!我们要自由!”   谢承瑢生生看着小红跳下去,终于没办法控制所有的情绪,甩开纪鸿舟的手就要奔向河岸。   “你不能去!”纪鸿舟伸臂上前,死命地抱住他、圈住他,“不能去,不能去!”   “她会被淹死的,她会被淹死的!”谢承瑢急得要哭,“朱雀河那么深,她会被淹死的!”   “跟我走!”   “不……”谢承瑢的手伸向那片河,“救救她,救救她!”   纪鸿舟强行把他拽到远处,而他朦胧地看着朱雀河的水面,从水浪翻滚到逐渐平息,最后成了一滩死水。   没了,什么动静都没了。那些人下去捞她,捞了半天,只捞到一句冰冷的尸体。   人命,这么快就没了,一眨眼、一霎那。分明前一刻,她还在桥上诉说自己的苦难,而下一刻,她就已经溺死在河中。   “小红……”谢承瑢周身上下都剧烈疼痛起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雪、什么树,还有冰冷的床褥、冰冷的弯刀,还有那一只月牙耳环。   那句话又冒在他脑海里了:“……我要建一个这样的国家。”   “啊!”热浪翻过帷帽捂住他的口鼻,他无法呼吸,窒息地快要昏厥!   什么才是自由?原来在大周,死才是自由……所以他还苟活在这世上,看这人世间的苦难,是为了什么?   “救救她……”   谢承瑢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眼前有无数阴影向他袭来。   恍惚间,他又回到那一片雪原。他还是把金宗烈摁在身下,而那把刀,就抵在金宗烈的胸口。   “你瞧吧,你这么拼死护下的东周,是怎么对待你的?是怎么对待他们的?”金宗烈挖苦他,“谢同虚,你这回看清了吗?不论是男人执政,还是女人执政,下等人永远是下等人,下等人的命永远都不是命!他们宁愿死都不愿被奴役,难道你想看着更多的人为了自由而死吗?”   “我……”谢承瑢颤抖着,将刀抽离了金宗烈,“可是我走了,大周还是如此,我,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   原来自由这样宝贵,原来大周有那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自由。这就是人世间,这就是人间世道。   “跟我走吧,谢同虚。”金宗烈向他张开双臂,雪天里,他露出了世间最温暖的笑容,“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建一个平等的人间。在那儿,你可以实现你的志向。”   谢承瑢真的要和他走了,他甚至已经丢了刀,可是他的耳边却有人在叫他:“昭昭,昭昭。”   金宗烈要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春日里。可是他犹豫了,他听见天外赵敛的呼唤,听见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恳求:“别走……别离开我。”   “你舍不得他?你舍不得他哭,也舍不得他伤心?”金宗烈说,“赵敛比你心中的那个人间还要重要吗?只要能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家,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任何人都可以被抛弃。所谓情爱,也可以不顾。”   谢承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站起身,眺望这一片没有尽头的雪原。   “瑢哥!”   他看见了好久不见的程庭颐,就在风雪中。   有人说,见到已故的人,那就说明自己活不长了。所以程庭颐是来接他了,要把他接往极乐。   “苑和。”   程庭颐站在雪雾中,笑着看他:“天真冷。”   “天真冷。”谢承瑢如行尸走肉地向程庭颐走去,“好久不见,庭哥,我真的好想你。”   “我也是。”   “你能不能带我走?”   程庭颐摇头:“走不了了。”   谢承瑢问:“为什么?”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瑢哥,死不是解脱,我死过了,不想让你也死了。”   谢承瑢痛苦地流泪:“我真的好痛苦!你知道吗?”   “我知道。”程庭颐说,“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又什么是比命更重要呢?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因为想活着,所以想反抗,因为想活着,所以要自由。瑢哥,我不想你死。”   谢承瑢拖着疲惫的双腿向程庭颐走去。他蹚过雪,身子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带我走吧,我求求你。”   可程庭颐依然说:“别死。”   “带我走,带我走!”谢承瑢用尽全力向他跑去,可是有一束光刺中他的眼睛。   “瑢哥,我们得好几十年才能再见呢。你不要着急,我等你。”   “带我走……”   谢承瑢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挥手要抓程庭颐的影子,可是他没摸到程庭颐,却抓到了一把头发。   “回去吧。”   回去吧……   谢承瑢觉得耳朵嗡嗡的,人间所有喧闹的声音都涌进他的耳朵。他费力地睁开眼,先见到红了眼睛的赵敛,还有床边自责的纪鸿舟,眼睛肿了的谢有棠,还有阿福和张妈妈。   “你醒了?”赵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轻握着谢承瑢的手,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谢承瑢有点发懵,他稍动了动手,真的抓到一缕头发。   【作者有话说】   小红为什么能跑出来:是崔伯钧和李元澜推波助澜的,利用舆论逼迫皇帝废太子。前一夜追杀小红的也是李元澜的人,但是小赵他们没有审出来。这里文章不会再提。 第227章 七十 性善伪也(一)   今日事发突然,赵敛听说谢承瑢昏迷,立刻把手上事物丢了,带着魏西林就回韶园。   他不记得下午的太阳有多大了,但晒得一直头昏,胸腔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少晃晃就能吐出来。他跑了好多路,去宫里求医、去药房买药,东奔西走,一刻都没休息过。   魏西林与裴章到家里,医了谢承瑢好久,施了针、灌了药,什么法子都用了,皆不见效。他们都说:“二郎准备后事吧。”   赵敛听了,腿软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前他还能冷静地去喊郎中、替谢承瑢宽衣,现在再也不能冷静了。脑子发白,胃里犯恶心,神思到处飘,害怕,冒冷汗,发抖,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他扒在谢承瑢耳边说:“别吓我。”   他真的哭出来了,哀求说,“千万不要离开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天快暗了,莫名起了一阵风,把院子里的竹叶都带响了。赵敛脑子嗡嗡的,木讷看着墙上也叶影:每一片都像锋利的刀子,要割阿昭的性命。   这时候,张妈妈来和他说:“我听说有个偏方,把过世亲人的头发握在手里,或许还能把人拉回来。”   赵敛一点都不信什么鬼神,更不要说这种无稽的办法。可那一刻,他是病急乱投医了,四处去找头发,可是谢忘琮和谢祥祯都没有再留下来头发。怎么办呢?最后还是纪鸿舟拿来了程庭颐的一缕头发。   赵敛寸步不离地守着谢承瑢,在心中求了千百遍神佛,幸好,谢承瑢醒了。   “昭昭?”赵敛再摁不住恐慌、喜悦,抱着谢承瑢就无助地哭起来,“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谢承瑢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他下意识地回抱赵敛,抚摸着赵敛的后背宽慰:“醒了……对不起,让你担心我了。”   “别说对不起,别说。”赵敛松开他,看了好几遍这张苍白如纸的脸,问,“你怎么样了?疼不疼?饿不饿?渴不渴?”   “不疼,不饿,也不渴。”谢承瑢气若游丝说,“别走,陪我一会儿,等会再走。”   “我不走了,我哪儿都不去。”赵敛拥住他,“我就在这儿陪你,我哪里都不去了。”   谢承瑢一点儿都不敢看赵敛,因为在梦里,他确实是狠心地想要离他而去了。   他枕在赵敛的腿上,而赵敛似乎总是惊魂未定,气息急促,时不时就要看一看谢承瑢,探探他的额头,探探他的呼吸。   谢承瑢好了,没觉得哪里不舒服。魏西林和裴章来看了,都说他努力,生生从鬼门关里出来了。可谢承瑢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没觉得回来有多欢喜,唯一欢喜的,是阿敛不用再害怕了。   “张妈妈说手里攥一缕已故亲人的头发,人就能回来。”赵敛说,“我叫纪风临拿了头发,结果你真的醒了。”   “二哥什么时候也相信这些偏方了?头发救命?”谢承瑢笑问。   赵敛说:“说不信,可也成了,好歹是救过来了。”   谢承瑢有些愧疚,摸了一下鼻子,问:“那缕头发,真是程苑和的吗?”   赵敛说:“是,因为他和纪风临是结发夫妻,所以留了头发。”   “真好啊。”谢承瑢呢喃起来,“好歹还留下什么了,哪怕只是一缕头发。”他摸着自己散乱的发,轻飘飘说,“二哥,我也想留一缕头发给你,将来也许能救你一命。”   “我不要你救我一命。”赵敛说,“你不要想着找退路,我只会和你共同进退。”   谢承瑢半虚着眼望赵敛,问:“若我今天走了,你怎么办?”   “我一定和你一起走了。”   “你没出息。”   赵敛说:“我不是一直这样没出息吗?昭昭,我最害怕你走,我不害怕我自己死不死。你走了,我又怎么有勇气独活人间呢?”   谢承瑢无言,良久才说:“二哥,你知道人间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就像生死,就像离别。”   “可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我再也看不见人间的美好了,只知前路漫漫,无依无靠,暗夜难明。这样的人生,一点都不好过,我不想过这样的人生。我希望和你在一起千年万年,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   赵敛说着,又脆弱地流眼泪,“谢昭,我这辈子九成的眼泪,都为你流了。你从来都不可怜我,你对我这么狠心。”   谢承瑢伸手去擦他的眼泪,心疼地说:“不要哭了。”   “你能不能答应我?你能不能答应我,再多陪我久一点。能多久就多久,不要那么早抛下我。”   谢承瑢没办法答应,他沉默了,又用手轻拭赵敛的泪。   “二哥,我想走了。离开人世,又或是离开珗州,总之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他说。   赵敛毫不犹豫地说:“好,阿昭,我们离开珗州。我一会儿就写奏疏请辞官,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谢承瑢欲把想去的地方都说出来,可思考过后,他才想到,赵敛现在身居高位,想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朝廷那么多事和他绑在一起,军权,党争,太子、皇后……他走不掉的,他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想到这儿,谢承瑢就失望地摇头:“走不掉了,阿敛,一辈子都出不去了,我们永远都不能走了。”   赵敛的指腹磨蹭着谢承瑢的眼下的淡疤,温柔说:“能走,阿昭,我一定带你走。能不能再稍稍等等我……就再等那么一会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把所有事都弄好了,然后我们一起走,再也不回来了。好吗?”   谢承瑢又如何能拒绝赵敛这样的恳求呢?即使他已经万分厌恶这个地方,即使他已经对人间世道痛恨至极。   “好。”他闭上眼,“我再等等你。”   第二日,赵敛没有去上朝,难得陪着谢承瑢在家里睡觉。   他们两个都睡不着,闭着眼躺,但彼此都以为对方睡着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外头太阳落进来了,谢承瑢再也躺不住了,轻叫一声:“阿敛。”   赵敛睁开眼,问:“怎么了?”   “我睡不着了。”   “那我陪你说话。”赵敛去理谢承瑢睡乱的头发,摸他憔悴的眼睛。   “我想去建康。”谢承瑢说,“我阿娘是建康人,我想去建康住。”   “好,”赵敛点头,“去建康,等尘埃落定了,我们就去建康。”   谢承瑢又说:“建康有座山叫天阙山,我想住在那山脚下。”   “好。”   “我想种田,想买一只毛驴磨豆子。”谢承瑢揉着赵敛的耳垂,越想越觉得期待,“我想给小驴搭一个棚子,下雨的时候,我们和小驴一起在棚子里听雨,看水花溅在鞋子里。”   赵敛说:“好,我来搭棚子,你在旁边瞧。”   谢承瑢又说:“我想养一只小狸奴,到时候就睡在我们俩中间。”   赵敛不同意。他说:“不能睡在我们中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睡。”   谢承瑢笑起来:“那就让它睡在别的地方。”他的手指缠绕着赵敛的发,一缕一缕的拨弄。   良久,他又呼唤:“阿敛。”   “怎么了?”   “小红的尸首,他们怎么处置了?”   赵敛拉着谢承瑢的手,捂到怀里:“纪鸿舟说,已经送到皇宫了,会厚葬的。”   谢承瑢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了:“厚葬……生前都那么心灰意冷了,还会在乎死后这一点荣贵吗?她是个很勇敢的人,她比我要勇敢得多。”   “你也很勇敢,阿昭,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了。”赵敛挪过身子,把脸埋在谢承瑢的颈窝里,“你这么勇敢,你什么都不害怕。”   谢承瑢知道赵敛在怪他什么,说:“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不要道歉了。朝廷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一切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烦了。”   谢承瑢听见赵敛没有声音了,问:“你困了吗?”   “不困。”   “你昨天那么晚才睡,再多睡会儿吧。我抱着你。”   谢承瑢睡不着,他等了好一会儿,听见赵敛呼吸变沉了,才说,“我爱你,阿敛。”   “我也爱你。”赵敛迷迷糊糊的,用牙齿磨谢承瑢的肩,“我才最爱你。”   *   朱雀桥小红谴责太子荒/淫无道的事情传到朝中,群臣愤起,一时弹劾奏疏不断。都说太子无德,尚不足以任储君,请陛下废太子。   还有之前御史台的事情也在吵,左耳一件事、右耳一件事,吵得李祐寅头都要裂开了。   今晨上朝,李祐寅没见到赵敛,听说赵敛是病了,告了病假。他猜赵敛根本就没病,不过是不想蹚这浑水罢了。他赵敛这么强壮的人,大夏天的,会病?   赵敛不来也有原因,因为李晔临这件事实在是太丑了,丑到全珗州的人都知道了!赵氏从来都以声色犬马为耻,恐怕已经对太子失望透顶了吧。   李祐寅知道李晔临可恶,但也没办法了,他没有别的儿子,现在把太子废了,谁再做太子?他知道底下朝臣的把戏,是想立李元澜做储君,这真是想都不要想!李祐寅怎么会甘愿把江山送给弟弟?大周社稷就算是烂,也要烂在自己家手里。   “陛下!太子如此荒唐行径,已激民愤!如若陛下什么都不做,百姓不安;如若百姓不安,那边是社稷动荡!塞外尚有戎狄虎视眈眈,我大周又岂能将江山交给这样的储君手里?”冯迎痛心疾首说。   李祐寅憋着一股气,说:“卿倒也不必上升到如此高度。”   “大周需要明君,昏庸储君怎堪为君!陛下不要图一时之安,而全无向远眺望之目!太子决不是官家之选!”   雷孝德反驳说:“右丞因一女子胡言乱语就断定太子殿下人品?我只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右丞没有同太子殿下相处过,知道太子殿下是什么德行的人吗?”   “你知道!”冯迎愤怒地挥袖子,“太子少傅是太子的老师,教成这样,是不是你的过?”   林珣见机说:“雷左丞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少傅,怎么,难道你冯右丞是在质疑陛下不成?”   李祐寅最讨厌他们把话扯到自己头上,登时不悦:“雷左丞才识、人品,都是大周上乘的,朕找他做太子少傅,何不妥?”   冯迎直截了当说:“才识上等,人品未定。若雷左丞真的上乘,怎么将太子教成这样?左丞兼太子少傅,难道不该为此事负责?还说众口铄金,还说是女子一派胡言!那女子难道不是东宫女官?难道太子逼/奸她,是她自己胡编的吗?用自己的声誉造谣此事?”他向李祐寅拱手,“陛下,东宫也该查一查了!是不是东宫墙太高,风声都传不出去,蒙蔽了陛下的眼!”   张元熹说:“陛下,今珗州百姓频乱,一是御史台之事,二是太子殿下之事。首先是御史台渎职,致监察不当,官员胡作非为,这才使百姓怨恨在先。其次,是太子殿下之事。臣以为,根源其实是御史台,若不是御史台失察,朝廷失信在前,百姓不会如此抱怨。”   曹规全听罢,旋即呵斥:“少在这混淆视听了,太子逼/奸宫人,难道还是御史台的错?!张相公比太子还会找借口,太子只知道哭,而张相公却是完完全全颠倒黑白!”   “太子殿下是有不端,可因此就能断定他的德行不正吗?”   “真是可笑至极!这还不能断定太子的德行不正?非要是他在皇宫里杀了人,非要是他祸国殃民了,才能断定他德行不正?!”   李祐寅喊道:“别说了!”   曹规全叩拜说:“陛下,事已至此,人眼遮不得,人耳捂不住!人言在此!”   “是,太子是有错,朕会罚。即日起,没有朕的诏命,太子不得出东宫,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李祐寅话没说完,垂拱殿就跪了一半人:“陛下!这样无关痛痒的惩罚,还算是惩罚吗?还有惩罚的必要吗?!”   但李祐寅根本不管。说完太子,他又说刘宜成。他在心里断定,这些跪谏的人都是嘉王一党,而刘宜成也是嘉王的人。嘉王党都发疯了,用太子名声来换掩盖御史台的罪过,借机想废太子、立嘉王。纵使刘宜成曾是李祐寅的左膀右臂,但此时此刻,他、他们,都触及到了皇权,那就是非逐不可了。于是李祐寅下令:“先前大理寺已经查过,刘宜成在明州建生祠有实,有异心也为实。即日起,将刘宜成关押入大理寺狱,审问。”   “陛下!”   “不必再说了!”李祐寅怒目圆睁,“一样事归一样事,什么时候把御史台查完,什么时候再来查东宫!”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最近工作比较忙,休息一周~   谢谢大家捧场,这一篇还有二十几章完结~ 第228章 七十 性善伪也(二)   下了朝,曹规全、崔伯钧、冯迎三人快步走到都堂议事。   冯迎说:“我就知道这事不一定能成,官家摆明了是偏袒太子,我们再做什么都无用!”   “珗州都闹成这样了,官家还能视若无睹?绝不可能。只要我们再奏、再谏,一定能让官家废掉太子。”崔伯钧说。   “可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太子再怎么不修德,官家也不会废了他!官家只有太子一个儿子,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冯迎又说。   曹规全一直默默不语,等二人争论完,他才说:“官家培养皇后培养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抱着皇后会辅佐太子这一幻想么?岂知皇后野心极大,不甘将来只做太后。官家最害怕女人觊觎他的位子,先太后如此,皇后亦如此。”   冯迎问道:“你意思是,弹劾皇后?可皇后身在后宫,前朝如何能动到她?”   “想要动她不是很容易么?她能造假祥瑞,我们为何不能?要让官家看到她的野心,先废皇后,才能废太子。”   *   下了朝,纪鸿舟暂且丢下御龙直、皇城司的公务,特地跑到韶园去望一眼。   昨夜里谢承瑢差点没了,纪鸿舟也非常担心。昨天走的时候,谢承瑢已经醒了,能说话、能抬手,看样子像是好了。但纪鸿舟害怕是回光返照,所以现在又急着去看。   去探望谢承瑢是一方面,和赵敛说朝廷形势也是一方面。赵敛今天没上朝,多半不知朝中事,明日就是百官大起居,赵敛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才到了韶园,纪鸿舟便去瞧了谢承瑢。看谢承瑢脸色比昨日好很多,精神也有了,大概是无大碍了。他松了口气。   “郎中说要日日服药,也不准下床,这几日我就在家里照料他。”赵敛说。   纪鸿舟忙把赵敛拉出门去,问:“什么意思,这几日都不上朝了?”   “昭昭病成这样,我走不开。”   “你不知道朝里发生了什么?现在有一半的臣子都在弹劾太子,求官家废立,官家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先把刘宜成下乌台狱,以此来挡一阵。你今日没来,恐有人在背后编排什么。”   赵敛不屑道:“随他们说,我病了,还能不给告假吗?”   纪鸿舟无奈说:“你这也病得太巧了,昨天太子才出事,今天你就告假,官家心里肯定有想法。”   “管他想什么,我最近是没心思管他们。”赵敛烦躁地扯袖子,“我一心不能二用了,朝里的事,你多盯着吧。”   “有什么事儿我再告诉你。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   “什么事?”   纪鸿舟郑重说:“我爹年纪大了,他之前在三衙里都没什么权,出征、打仗,官家也都不用他。这几年好不容易做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卷入党争,日日担惊受怕。他已经向官家辞官了,想要致仕,官家还没批复。”   “致仕?”赵敛疑惑地望着纪鸿舟,“纪伯伯致仕了,殿前司的兵权怎么办?现在崔伯钧是殿前司都虞候,将来很有可能做殿帅。等他做了殿帅,珗州一半禁军兵权就落入他手里了。”   “我知道,可我爹年纪大了,实在没什么精力在党争上了。他致仕了,也未必是崔伯钧做殿帅,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官比殿前都虞候大,或许是你升殿帅。”   赵敛却不以为然:“我手上有步军司的兵权,官家再给我,只能是马军司,绝不可能是殿前司。官家不信赵氏,除非是走投无路了,不然决不可能是我掌殿前司军权。”   纪鸿舟说:“我放眼望去,能与崔伯钧争的只有你了。拿了殿前司的军权,太子殿下就胜券在握。”   “太子?”赵敛想到李晔临在东宫里做的那些事,不免生厌,“我未必走到那一步,如若阿昭不好,我肯定要辞官的。”   “你疯了?”纪鸿舟难以置信,噎了好久都说不出话来,“你辞官?做到这份上,你要辞官?”   “我有软肋弱点,且做权臣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的,我爹爹、我翁翁、我曾祖,我舅舅,还有谢家那些,谁有好下场?相比位极人臣,我更想长命百岁地活着。”赵敛怕这话给谢承瑢听见,故意把纪鸿舟拉远了,又说,“做不做得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我不在乎。现在刘宜成下了大理寺狱,正是我为阿昭平反的最好时机。替他洗清冤屈后,我就要走了。”   纪鸿舟紧张说:“要替谢同虚洗清冤屈,崔伯钧也是一定要下来的。其实只要打掉他们二人,太子登基就有望了。”   还没说完,阿福就在长廊里报:“二哥,外面有个林官人来见。”   “请林官人进来。”   趁着林珣没过来之前,纪鸿舟又说:“二哥,辞官的最好时机,是太子登基之后。你在那时候走,比在这时候走,要明智得多。”   赵敛冷冷笑:“如果太子被废呢?如果嘉王登基了呢?到那时候,我就走不了了。”   *   林珣过来,将收集到的有关白玉馆的证据全部拿了出来。   他说:“我已经查清楚了。曹规全未中进士前,家徒四壁,穷得连饭都吃不起。是王氏用开白玉馆的钱接济曹家,供曹规全读书,这才换来曹规全的进士。”   纪鸿舟道:“所以曹规全做了吏部尚书后,利用自己职权之便,争取了白玉馆合法纳收罪臣子女妻妾的资格。此二人不就是蛇鼠一窝吗?”   “正是。我又从这一条线去查了曹规全,但曹规全手里非常干净,没有和营/妓有关的线索。”   赵敛幽幽说:“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的手弄脏的。”   林珣说:“是如此,但我去查了崔家,发现崔家有些破绽。”   “什么破绽?”   “崔伯钧有很多个兄弟,其中有一个五郎从了商,常在江南活动。”   纪鸿舟很快反应过来:“江南,该不会是做买卖娼妓的营生吧?”   林珣点头:“我怀疑如此,也叫人去扬州查这个崔五郎了,还要再等等。崔伯钧与曹规全私交甚笃,有件事儿至今没传出来,但非常震撼,我是听来的,未必成真。”   “你说说看。”   林珣接着说:“崔伯钧曾有一个妹妹崔三娘,早几年病故了。恰好曹规全也有一个庶子早逝。不是说未成家的子女不得进祖坟吗?曹规全便和崔伯钧成了亲家,让这个崔三娘和曹规全那庶子结了冥婚,这就能有个像样的坟了。宰相难与武臣结亲,但只难在活人成亲,死人就管不到那么多了。所以这事儿知道的人少,连官家都未必知道。”   纪鸿舟听罢,不由觉得一阵恶心。他回忆起崔家做的种种,逼婚、刺杀,什么样的缺德事都有。若不是崔家逼婚,他能与程庭颐到西北吗?若不是去了西北,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他想着,怒不可遏,咬牙切齿说:“在他们眼里,只有成婚是大事,死了活了的,都不要紧。”   “知道这一层,我想,江南买卖娼妓的事儿就和曹规全脱不了干系了。再深挖一下,应该可以查清。”林珣说。   可赵敛说:“买卖在籍娼妓不是罪,买卖脱籍从良的女子才是罪。就算是查到崔伯钧勾结曹规全买卖娼妓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只负责倒手卖,有违法纪的是江南的买家。”   “可他们把人卖到江南,是为了笼络当地禁军,这算什么罪?这算是谋逆罪。”林珣对此深恶痛绝,“之前诬陷卫王谋逆,他曹规全可没少出力啊。”   “你说什么?你是说我爹当年的事,有曹规全的主意?”   “你不知道?”林珣疑惑地看着赵敛,“是了,你在西北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自然不知道。这是我从皇后那里听来的,派卫王平定叛乱,设殿前司都点检,明升暗降,全是曹规全怂恿官家的。官家因道士写的贺词耿耿于怀,以为卫王会取代皇权,所以下狠心诛杀。”   “什么?”   林珣又说:“办法都是曹规全出的,可弹劾的却是鄢王和杨荀。还有谁说曹规全不是好手?借刀杀人,干干净净!满盘皆是血,唯他最清白。事成了,卫王是奸邪;事不成,鄢王是奸邪。反正官家永远是明君,曹规全永远是贤相。可怜鄢王和杨荀,做了别人手中刀、局中棋,还要被后人口诛笔伐。所为何?不就是忠君么?可君如何待他们的?”   赵敛沉默良久不言。   林珣说:“我一直和观忱说,谢家是忠良,可总是缺些心眼。他们一心为的是官家,哪怕是战死在沙场,哪怕是被奸佞囚禁在牢狱里,也不肯说一句官家不好!当年曹规全因为批评先帝才得以留在京中,现在所作所为,可真是配不上当年风骨!”   纪鸿舟颇为震惊,在他记忆里,弹劾卫王私藏甲胄时,曹规全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当时是官家眼里最受宠的文官,怎会一言不发呢?没想到是如此!   “曹规全能想出如此恶毒的办法陷害卫王,二哥,若是轻易放过他,世人就都不知道他的劣处了。”纪鸿舟说。   赵敛冷哼,问林珣说:“这是皇后叫你来说的?”   林珣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我说的句句属实。”   “我没说不属实。今天我没上朝,不是因为我对太子有什么不满。”赵敛说。   “我知道。”林珣从容回答。   赵敛又说:“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还请你转告皇后殿下,该我做的事,我一一都会做到,望殿下放心我。”   听此,林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端端正正作揖说:“观忱有气度。刘宜成如今已下了大理寺狱,我也找了陈复来审。你有什么账,这一回全部算完,我和皇后殿下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等林珣要走,已经是到用午饭的时候了。赵敛留了林珣一次,但林珣推脱着说刑部还有事,要走。既如此,赵敛也就没有再留他了。   “你意思是,皇后看你今日没有上朝,怕你临阵倒戈,所以特意找了林珣来提点你?”纪鸿舟问。   赵敛说:“你看他反应,不是显而易见吗?太子这番实在可恶,天理难容,连皇后都觉得丢人。若不是因为要尊正统,我也未必会支持太子。”   纪鸿舟大惊失色:“可不兴这么说!”   “我还朝一年多,林珣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爹爹的事,可他从来不说。太子一出事,他就有话要说了。我不上朝很巧,他对我说这些也同样很巧。但就算他不说,我也不会和崔伯钧一道的。”赵敛不想再说朝里的事了,恰好是用午饭的时候,便问纪鸿舟,“在不在我家吃饭?天气热,吃点清淡的再走吧。”   “是因为谢同虚要吃清淡的吧?”纪鸿舟笑笑,抱拳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有话说】   我 来 了 ! 第229章 七十 性善伪也(三)   刘宜成在京做官这么多年,知道牢狱是什么样。   入了大牢,就不要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无辜不无辜了,上头人想定你什么罪,你就得是什么罪。不认,那就严刑拷打,逼着你认。若是打了还不认,那就用妻小的性命胁迫你。要还是不招,那就得死了。   反正认也是死,不认也是死。   可刘宜成不想死。   这些年来,他在大理寺积了不少人脉,大理寺对他也多有照顾,入狱以来没有过严刑拷打,也不强迫他画押,总之是耗着,等朝廷里和他好的官人为他争辩。   据说曹规全和崔伯钧已经在想办法转圜了,但官家不肯废太子,所以要先让他挡刀。没办法,谁叫刘宜成撞上面了,偏偏是姚持参他一本,偏偏是东宫里跑出来一个宫女,不然,他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天已经黑了,牢房的天窗洒下来皎洁的光辉,刘宜成坐在破席子上,静感受热风往下灌,铺在他身上。   真热,他的汗一直在流。他在大理寺狱好些天了,从来没这么热过。   他用手扇风,听见大牢那一头传来声响,约是几个人结伴而来。走到他牢门前,这几人停下了,有人说:“就是他。”   刘宜成睨睥来人,轻蔑道:“我以为是谁来看我呢,原来是赵大官人。”   赵敛漠然看他,同边上狱卒说:“看来你们对他还不错。晚饭吃了吗?”   狱卒回答:“才吃过。”   “吃的什么?”   狱卒说:“白菜豆腐。”   赵敛颔首:“你们出去吧,我和刘中丞有话要谈。”   “是。”   狱卒们走远了,赵敛才慢悠悠打开铁锁,一脚迈进逼仄昏暗的牢房。他环视四周,感叹道:“大理寺狱似乎是比御史台狱好很多,好歹没有臭味,也没有虫子。”   刘宜成傲慢地不说话,端起手来,并不看赵敛。   赵敛又说:“我以前在御史台狱,可没有过这样好的日子。”   “御史台狱是关押谋反罪臣的,自然和这里不同。”刘宜成道。   赵敛噗嗤笑出来,随后又严肃地看着他:“你还觉得骄傲了,谋反罪臣?”   “赵仕谋就是有谋反心的罪臣,不是吗?若不是颜辅仁用死保下了他,还会有你今天吗?你早就被赵仕谋连累得诛九族,死啦。”   霎时静默,赵敛的神情倏尔冷至极点。   “你和我翻旧账?那我们就好好翻一翻旧账。”   刘宜成终于抬头看他:“什么旧账?”   “当然是你在建兴十年残害忠良、篡夺将权的账。”赵敛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慢悠悠打开,抓在手上给刘宜成看,“仔细瞧好了,这是什么?”   刘宜成真的借着席子边的烛火光看了,竟然是贺近霖亲笔书写、画押的诉状。上面写了刘宜成勾结崔伯钧逼走谢承瑢,断其粮草,欲其困死西北一事,还有架空贺近霖将权,对谢祥祯、谢忘琮见死不救,污蔑构陷谢承瑢等等罪状。诉状上写,当年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刘宜成和崔伯钧才是罪魁祸首,要负全部责任。   “什么意思?”刘宜成额头的筋一阵一阵跳。   赵敛反问:“你问我什么意思?刘中丞,你不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刘宜成别过脸:“你拿的这是什么?我不认。”   “没有你认不认。”赵敛把诉状放在那张离席子很远的小桌上,“这是事实,就算你不认,事实也会是事实。明日我会把这诉状上奏给官家的,我会让百官都知道你的德行,让百官看看御史台的德行。”   刘宜成欲大声辩解,可又不敢被谁听去,只好压低声音:“你想诬枉我?就凭这一张不知道是谁写的诉状?”   “你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写的呢?白纸黑字,贺近霖,那么清楚。”   “贺近霖?贺近霖早就死了,他什么时候写过诉状?!”   赵敛见他激动起来,假装安抚:“别急啊,刘中丞,你一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刘宜成猛地反应过来,呵斥道:“你把贺近霖藏起来了?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赵敛只是微笑,半句不答。   刘宜成看了,更加笃定:“赵敛,你欺君罔上?贺近霖没死,是吗?还是说连谢承瑢都没死,你骗了官家,你放火劫狱!”   “你是不是在大理寺狱里呆久了,脑子昏了?这诉状自然是贺近霖入狱后为了自保偷偷写的,哪能给你看到呢?”赵敛笑笑,“张口闭口就说我欺君,是不是你心虚了,想先咬我一口?”   “我呸!”刘宜成愤怒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赵敛,你以为靠这一张诉状就能定罪?”   “那不然呢?难道贺近霖亲笔写的诉状,还不能作为你在西北擅权陷良的证据?放心,这一定是贺近霖亲笔,他们要是不信,我会把贺近霖生前写过的字都拿来比对,这样就没人不信了。”   刘宜成仍不死心:“我不会认。”   赵敛淡淡笑了一声:“刘中丞,你还真把自己当作清高的忠臣了?你不会认,你犯下的错,你不认?你指望着崔伯钧来救你吗?这状书也提到了崔伯钧,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牢狱中烛火摇曳,有飞蛾被光吸引了扑过来,一头栽进火虫,溅起无数粉白的碎末。   赵敛看着蛾子被烧死,怜惜说:“明知是火,却非要扑进来。中丞,你说这蛾子蠢吗?”   “当年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刘宜成问。   赵敛动了烛台,滴下一点蜡油:“看来你琢磨这问题,琢磨了三年了?就连你到了大理寺狱还在想这个问题?”   “你在撒谎。你用一把火,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谢承瑢没死,对吗?”   赵敛始终从容不迫地回答:“难道他没死,你就可以摆脱在西北擅权的罪名了吗?刘中丞,你和崔伯钧害死了那么多将士,八万人身死西北,尸首无归。八万人,你不怕他们的鬼魂飘荡回家,找你索命?”   “哈哈哈!”刘宜成大笑说,“他们要找,也该是找谢祥祯、找贺近霖!无能的将帅,如何带兵打仗?贺近霖什么都不能做主,谢祥祯专断自我,他们两个,谁有资格做主帅?”   “难道你有资格吗?还是说崔伯钧有资格?克复西北的也不是崔伯钧,是谢同虚,是我,是纪风临。”   “你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刘宜成平复下来,“你打仗,根本不是为了收复失地,是为了名誉,为了兵权,为了有朝一日回京,再享荣华富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还愿意整日清贫吗?”   赵敛笑笑:“那你呢?你在西北以文臣的身份操纵武臣,在明州私自贩卖营/妓笼络禁军,是不是也为了荣华富贵?”   “你说什么?”刘宜成一噎。   赵敛忍不住说:“刘大官人是不是耳朵有问题?我分明已经讲得那样清楚、那样明白,可你就是听不清。”他又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张状书,摆在刘宜成眼前,“天佑军三军指挥使都招了,你在珗州卖进娼妓,转手卖给明州的军营,牟取暴利、笼络人心。为什么给你建生祠?因为你太有能耐了,为明州禁军买了那么多女人,他们不感谢你,感谢谁?”   刘宜成伸手就想夺下那状书,可赵敛一掌拍下他的手。   “在西北弄权,在明州营私,拉拢禁军,难道是为了拿下地方军权,拥兵自重,将来造反?你说这一桩桩罪名,哪样不能定你死罪!”   “我没有!这是污蔑!”   赵敛不再装好脾气了,他厉声说:“我知道崔伯钧和曹规全私下里做了什么勾当,只要你供出他们,或许还能保住一条贱命。”   刘宜成恨得牙关直响。他料定赵敛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只不过是来诓他的话而已!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在这里嘴硬什么?你违反了大周律法,有谋逆之心,陷害忠良,你还在妄想着有谁能救你?”赵敛再把这一张状书叠在贺近霖的诉状上,“你既然进了大理寺狱,就不要想着再有出去的那一日了。没有人会来替你求情的,崔伯钧和曹规全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管你?要么,你就供出他们在外勾结武将的事实,要么,你就牺牲自己,落得个‘忠义两全’的好气节。”   刘宜成热得,头冒出一缕一缕的汗。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的,”赵敛露出阴沉可怖的神色,“你别以为仗着有官家做靠山,就能逃过一劫了。”   “你……”刘宜成跌坐在地上,“姚持,是你指使的?”   赵敛厌恶说:“我只给你一刻时辰思考,到底是成全崔伯钧和曹规全,还是成全自己?”   “不……”刘宜成愤恨地要上前挠他,但手上的铁链紧紧拽着他,他根本不能上前一步。   “白玉馆可以接纳沦入贱籍的罪臣子女,你若死了,你妻儿一定是去那里。刘中丞,你贩卖那些可怜的娼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儿也会如此?你可以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你好恶毒!”刘宜成浑身的血都快要沸腾起来了,他死死盯着赵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不是一直为那些女人请命吗?到头来,也不过是作戏?!”   赵敛挑眉:“你的妻儿在家里心安理得地挥霍你贩卖娼妓得来的钱财,他们也是你的共犯。我是决不会同情共犯的,只有亲自尝了痛苦的滋味,他们才能为曾经所犯下的罪孽深刻忏悔。建兴十年的冬日,还记得吗?你们是怎么迫害谢同虚的,是怎么迫害他的家人的?我不是大善人,我是睚眦必报,这笔帐,我一定要讨回来。”   “我、我从来没有迫害过谢承瑢!”刘宜成转为哀求神色,“谢承瑢是大周的功臣,我如何会迫害功臣?”   “那就是崔伯钧?”赵敛笑起来,“说吧,说完签字画押。”   刘宜成咽了一口唾沫,依旧说:“不是崔伯钧。”   赵敛的怒火一下子被挑起来了,他一掌推倒刘宜成,恶狠狠说:“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崔伯钧会来救你?好不容易才让你进大理寺狱,我会这么轻易就把你放出去吗?我说过了,要么你死,要么你招!我和你好好说不行,你非要吃苦头?”   “是贺近霖!赵敛,你何必把自己的退路都堵上?我知道你是和我们有仇,可社稷在前,私仇就该让道!”刘宜成跪着,背挺得老直,“太子根本就不是为君的料!大周落在他手上,将来的冤假错案还会少吗?!你以为太子登基之后会帮谢承瑢平反?根本不会!女主称制,大周就彻底乱了!西北燕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政权交接混乱之时攻入!赵敛,你怎会有如此短浅的目光,你怎会不顾大局!”   “你不要和我说别的!”   “你被皇后欺骗了!她是妖邪!女人怎可执政,女人怎么可以掌权!这是李周,不是武周,更不是辛周!她想篡周,这就该被后人唾骂千年万年!”   赵敛却说:“我让你不要说别的,你还说?背后议论太子、皇后,该当何罪?”   “我怕什么!当年我上疏请太后放权都不怕!女主称制,李氏如何?大周姓李,等辛氏掌权后,李氏宗室只会被她屠戮殆尽!西汉吕氏如此,唐时武氏也如此!她是名不正、言不顺!你只见得她一时好,等到她作恶多端,你再怎么都无法挽回了!赵观忱,你为了一时私欲,全然不顾大周社稷!非要等天下大乱,你才满意!”   “她名不正、言不顺,三大王就名正言顺了?”赵敛冷眼看着刘宜成,说,“只有太子才是正统,其他人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太子做官家,后人才无话可说。”   刘宜成震惊至极:“哪怕是大周亡了,你也觉得无话可说?”   赵敛默默良久,漫不经心地说:“大周亡不亡,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刘宜成总算听明白了,他讥笑说:“果然啊,赵敛,在你心里,永远都是私欲最重要!国不为国,家不为家,你连国都能不要!你是叛国贼,你是辛氏的走狗,你比你爹更甚!”   赵敛也跟着他笑:“只要你死了,我就开心了啊。”   刘宜成吼道:“赵敛!牝鸡司晨,天必惩之!你助她,也迟早会死!” 第230章 七十 性善伪也(四)   赵敛从大理寺狱出来,迎面碰上了纪鸿舟。   “怎么样,把崔伯钧招出来了吗?”纪鸿舟问。   “没招,他死活都不肯把崔伯钧供出来。不过无所谓了,他已承认了自己有参与买卖白玉馆的娼妓,同时供出了明州知州买卖脱籍娼妓作营妓的罪行。他不认自己勾结了禁军,把所有的祸事都推到明州知州头上了。至于延州的事,他是一句都不肯承认。”赵敛把签过字、画过押的状书拿出来给纪鸿舟看,说,“我要连夜拿给林珣,不能放在别人手里。”   纪鸿舟观了状书,塞回赵敛手里,说:“就这一条,尚不足以让刘宜成刺配流放。”   “白玉馆的王氏那里有账簿,用这份状书去查白玉馆,拿到账薄再顺着去查崔伯钧。贺近霖的那份诉状,我还要继续留着。”   纪鸿舟不解:“你既然有诉状,为什么不直接拿给官家看?现在把人都端了,岂不是更好?”   赵敛没做反应。他走到南门大街了,才说:“官家?官家会认吗?官家决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都得对官家感恩戴德,还想纠正他的错误?”他冷笑,“刘宜成知道这诉状了,放在我这儿并不安全,还是放你这里最好。”   说罢,他拿出贺近霖的状书,放在纪鸿舟手里,“依我看,最好是等抓到崔伯钧把柄之后再告诉官家,现在要抓紧查,不然崔伯钧撤干净了,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纪鸿舟说:“我知道。”   赵敛要回家去了。离家几个时辰,他很担心谢承瑢有没有好好喝药,有没有下床乱跑。韶园里那些人都管不住他的,谁都不敢管。   临走时,纪鸿舟问他:“你明天还上朝吗?还告假?都歇了七天了。”   “不上,都歇了七天了,还怕多七天?”赵敛笑起来,“这叫一不做,二不休。”   “这叫懒,睡了一天懒觉,就再也不想早起了。”   赵敛无言反驳,挥挥手,轻松说:“回家去了,阿昭还在家等我,我不回去,他睡不着。”   纪鸿舟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   赵敛说得不错,他不在家,谢承瑢做什么都没精打采。   早些时候阿福过来送药,谢承瑢嫌药太烫了,说要放一放,结果一放就放到凉透。   他总盯着窗户外面看,有时候在想小红,有时候在想征战西北的那些日子,但更多的时光是在想,活着的意义。   活着,就是看到人间的苦难吗?活着,就是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活着,就是和所有人告别,而有的人,甚至来不及告别。   他挺想哭的,可是一点眼泪都流不出来。他看见桌上的药碗,没一丝热气冒出来。   谢承瑢躺在床上发呆,没什么困意,一闭上眼就想到程庭颐的那缕头发。头发已经被纪鸿舟带回家了,据说纪鸿舟每天晚上都要抱着那缕头发睡觉,谢承瑢一想到就觉得好难过。   他是不是也要给赵敛留一缕头发呢?万一哪一天他也走了,阿敛还能有什么抱着睡。想着,就到屏风外面的小抽屉里找剪刀,才捻起一缕来剪,门外就哐哐传来脚步声。   “阿昭!”   赵敛还没进来,谢承瑢就吓得赶紧把剪刀收好,忽然又想起来药还没喝,忙跑到床边咕咚咕咚喝药。   药特别难喝,难喝到闻一闻就要呕吐的地步。但这会儿可不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谢承瑢一口气全喝光,那苦味在喉咙里翻滚,好像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才喝完,赵敛进门了。谢承瑢赶紧擦嘴,没来得及转身,就把咽到嗓子眼的药全都吐出来了。   “怎么回事?”   “二哥。”   赵敛三步就跨进来:“受凉了?你怎么吐了?阿福,叫裴先生过来……”   话还没说完,谢承瑢就去捂他嘴:“没有受凉,大热天的受什么凉?我都要热死了,热得想吐。”   赵敛觉得不对劲,他看地上那滩黑乎乎的水,又看谢承瑢嘴角没干的药渍,明白了。他没好意思说,只问他:“你怎么下床了?先生不是说要你最好躺着?”   “因为我想你了,所以下来看看你回来没。”谢承瑢睁着眼说。   赵敛才不信:“上床去,我把地擦了。”   夜这么深了,每天擦地的小厮们都睡了,赵敛不好把他们喊起来,就只能自己擦。   谢承瑢坐在床上,默默看他擦完地,说:“对不起,辛苦你了。”   “就擦一块地有什么辛苦?”赵敛笑说,“药都吐了,我马上再去端一碗,你可别想躲。”   “可是我已经喝了一半了。”谢承瑢苦恼道,“端一碗太多了,我不爱喝。”   赵敛说:“那我陪你喝一半,这下可以了?”   “可以。”谢承瑢笑起来,“那你比我多喝一口,我就舒服了。”   谢承瑢以为赵敛说着玩呢,没想到他真的陪自己喝药了。   这药非常苦,赵敛只喝一口就痛苦地整张脸都拧作一团。喝的时候苦,喝完之后后劲更苦,好久好久都缓不过劲。   “怎么样?还喝得下?”谢承瑢歪着头问。   赵敛嘴硬说:“当然喝得下。”   “算了吧,你也没病,乱喝药,还把身子喝坏了。”谢承瑢把药碗拿过来,像平日一样面无表情地喝完了。   赵敛崇拜地看着,望他喝完,夸赞说:“阿昭厉害,不费事就喝光了。”   “你以为是哄小孩儿呢。”谢承瑢把碗给他,“就放桌上吧,明早我再收拾。明早你还上朝吗?”   赵敛说不上了,因为想睡懒觉。他钻到床上,放了帷幔,和谢承瑢一起躺下来,说:“以后我每天都陪你睡懒觉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谢承瑢认真说:“你这么多天不去上朝,将来御史台弹劾你,怎么办?”   赵敛笑说:“御史台?御史中丞都被罢了,御史台的还有心思管我?”   “你得去上朝吧。”谢承瑢说。   赵敛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想让他天天在家盯着自己呗。他说:“不去,我今晚才出去一会儿,你就不喝药了,我若到步军司去,你饭说不定也不吃了。”   谢承瑢好心虚,忽然说:“我想喝水。”   “我给你倒去。”赵敛方要起身,谢承瑢就拉着他的手腕:“别去,我又不想喝了。”   赵敛没躺下,只是摸谢承瑢的额头,问:“怎么了?心情坏,想找我发泄发泄?”   “不是。”谢承瑢搂他,要枕着他的肩,“没有心情坏,我很好。”   赵敛用拇指擦谢承瑢的嘴角,静静看着他忧愁的眼,说:“昭昭,你所有的心情,都写在眼睛里了。”   谢承瑢就闭上眼,轻吻赵敛的嘴唇。只亲一下,又拉着赵敛的袖子说:“你亲一亲我,我心情就好了。”   赵敛低头亲吻谢承瑢的嘴巴,咬他红润的舌尖。两个人嘴里都是苦的,亲来亲去就更苦了。   亲完了,谢承瑢说:“二哥,你不要生我气。”   “怎么了?”赵敛有些疑惑,“我怎么生你的气了?”   “我没喝药,你就生我的气了。”谢承瑢靠着赵敛的额头,“你以后都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生气。”   赵敛心软透了,环着谢承瑢的腰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昭昭,我从来没和你生气过。”他又要亲谢承瑢的嘴巴,却被谢承瑢避开。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不会。”   谢承瑢摸着自己长而顺的头发,试探说,“二哥,我想着,要是有一天……”   赵敛没听他说完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果然生气了:“你又给自己找退路,是吧?”   “没有,你看吧,你生气了。”   赵敛坐起身来,没好气说:“其实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就是不希望你说什么死不死。裴先生说人心里不能装着事,更不能天天想什么时候死,你天天想着,不就是盼着早点走吗?”他说着说着,想到前几日谢承瑢命若悬丝的场景。   他想起有人说:“二郎,准备后事吧。”   “谢同虚,为什么你总是在想尽办法地离开我?为什么你总是在、想办法给自己找退路?你明明知道我最不能离开你,你明明知道我最舍不得你。”他怨恨地看着谢承瑢,竟然忍不住掉眼泪了,“难道连我都不能留你,难道你连我都不要吗?你连我都能抛弃了不要!”   谢承瑢一看懵了,没头没脑地也坐起身来,说:“我的天爷,你怎么又哭了?”   “你根本就不爱我,平日里说什么好听话,什么永远在一起,什么陪我,都是骗我!你还不如不说!”赵敛越说眼泪流得越凶,想要止也止不住。他不好意思让谢承瑢看见,捂着脸要跑下床。   谢承瑢哪能让他走呢,挽着他的手臂留住他:“你怎么哭这么伤心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剪一缕头发给你而已,有什么好哭?我没说我要丢下你,我也没说我要怎么样。哎哟,别哭了好不好,你再哭就要把山里的老虎引来了,到时候咬你屁股。”   “咬吧,咬死我吧,咬死我了我就再也不用受你气了。咬死我了,我就不怕你把我丢在这世上了,反正你从来不在乎我,你从来对我都是狠心,你就知道惹我伤心,你就知道招我哭。”赵敛呜呜的,抱着膝盖一阵哭,把被子都哭潮了,“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你要是走了,我也跟你一起走,你别想丢下我,也别想甩开我。”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办了,忙赔罪说:“我错了我错了,我没有这种想法呀,我也没有想把你丢下来。我不惹你了好不好,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说了好不好?我说也不说了,想也不想了,我好好的行吗?”   赵敛还在哭,哭得更大声了。谢承瑢真一点办法没有,哄也哄不好,劝也劝不好,心里乱糟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就坐在赵敛边上,默默看他哭,等着他哭完了再说话。   好不容易哭声小了,谢承瑢淡淡说:“哭好了?”   赵敛难以置信地看他:“哭好了?我哭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哭了,你也不哄我?”   谢承瑢看赵敛这双红肿的眼,既心疼又无奈。他伸手去摸那脆弱的眼皮,说:“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我有哄你,可是你一直在哭,我说什么你也不听啊。”   赵敛埋怨地盯着谢承瑢看,眼泪水又涌出来了。   谢承瑢伸手把他揽怀里,摇着哄:“别哭了别哭了,我下次不惹你了,也不闹你了,好吗?我再也不想着死了,也不想着丢下你了。好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哭了好吗?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你就是要我去摘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呀。”   赵敛一抽一抽的,说:“我不要月亮,我就要你以后都要好好喝药,不要糊弄人。我要你好好活着,不管怎么样,都好好活着。”   谢承瑢保证:“我会好好喝,不会糊弄人,我会好好活着。”   “那……那你以后……”   “以后什么?”   赵敛嘀咕说:“你以后要好好爱我,至少要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谢承瑢回答他:“二哥哥,我一直很爱你的。”   “爱一个人,是不会让他哭的,爱一个人,也不会想方设法地离开他。”赵敛说。   谢承瑢当然很自责,说了几遍“对不起”,又去亲赵敛的眼皮、眼泪,哄着说:“别生气了,阿敛,你再生气,我也要哭了。”   “你不是真心哭的,可我是真心的。”赵敛撅着嘴巴伸过去,不说话。   谢承瑢知道他要亲嘴儿,但亲之前得说好:“我亲你了,你就不要生气了,也不要哭了。”   “那我不亲了!”赵敛卷着被子躺下来,撒泼说,“我讨个亲还要这要那,那亲什么亲?我不亲了!”   谢承瑢赶紧来亲他侧脸、耳朵,亲他脖子。热气扑在他身上,他痒得乱躲,直呼:“痒!蚂蚁又来了,蚂蚁又要挠我!”   “蚂蚁还会蜇人呢,你把嘴巴挪过来就咬你。”   赵敛忙把嘴巴露出来,说:“咬吧。”   谢承瑢忽然笑了,前仰后合地笑。   “你笑什么啊?”   “你真的把嘴巴挪过来?”   赵敛被戏弄了,又躲进被子里:“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就知道骗我!”   “我不骗你!我亲我亲,快过来。”谢承瑢掰过赵敛的肩膀,落了一吻在他唇瓣上,问道,“还伤不伤心啦?”   “你好好的,我就不伤心了。”赵敛把舌尖吐出来,又闭眼。   谢承瑢再上去吻,和他缠在一起,湿润润的、黏糊糊的,汗发了一身。   赵敛哭累了,也没有再哭了。只是眼睛还红,嗓子也哑了。他搂着谢承瑢的肩膀,轻轻说:“昭昭,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   “我没怪你。”   他又说:“我再也不和你发脾气了。”   谢承瑢去吻他的脸:“没关系,我常对你发脾气,你也可以对我发脾气。”   赵敛眼泪凝着水,他紧紧抱住谢承瑢,说:“我千万不能离开你,昭昭。我们最好是一起走。” 第231章 七一 言不可尽(一)   谢承瑢出了一身汗,睡得竟然比往日更沉,连梦都没做,一觉到天亮。虽然醒了,但还有希望睡个回笼觉,谢承瑢刚想接着睡,赵敛突然把手搭过来,腿跷着,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这下再也睡不着了,谢承瑢睁着眼看天花板,回忆起昨夜赵敛哭哭啼啼、撒泼打滚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   他不确定赵敛是不是还在熟睡,好想打一巴掌,可万一赵敛还没醒,他这样是不是就有些太过分了。   谢承瑢犹豫着要不要推醒赵敛,谁知赵敛得寸进尺地又踢他腿,把他惹烦了。   “赵二!你别踢我,我知道你醒了!”   赵敛把脸埋在谢承瑢颈窝里,嘿嘿说:“我没醒。”   “挪开,不许踢我。”   赵敛往后挪了一点儿,乖巧说:“这就好了。”   “你今天怎么不去上朝的?”谢承瑢问。   赵敛扣住谢承瑢的手指,又安然自在地躺下来,说:“我就不去,怎么了?偷懒的滋味真好,每日不用早起上朝的滋味更好。”   谢承瑢问道:“赵大官人还要偷懒几天?”   “你把‘赵大官人’的前两个字去掉,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   谢承瑢才不问呢,爱说不说。不过躺着看帷幔才半晌,他就忍不住问了:“官人还要偷懒几天?”   赵敛得逞了,咯咯笑说:“再偷懒四五天吧。”   “哦……”谢承瑢眨巴眼问,“那哥哥还去不去查白玉馆的案子了?什么时候去?”   赵敛突然严肃起来,说:“不去了,我就在家盯着你,看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那多没意思。”   “我看你还要糊弄我几时。”   谢承瑢支支吾吾的,随后说:“我也没有想糊弄你啊,好官人。”   赵敛憋不住笑:“好了,别闹了,再睡会儿吧。”   “可是我睡不着了。”谢承瑢凑过去,“别睡,跟我说话。”   “说什么?”赵敛害怕谢承瑢挠他,就往后退,“有事说事。”   “我没有事啊。”   “我都这样了!”赵敛笑个不停,求饶说,“别闹我,我害怕!”   他一直往后退,马上就要滚下床了,连忙说:“别闹我,好哥哥,我要掉下去了!”   “我闹你了吗?”谢承瑢笑了,假装要推赵敛一下。   赵敛果然差点掉下去,幸好谢承瑢拉住了他。   “我都说我要摔下去了!”   “我怎么会让你摔?而且这床又不高,摔了也不会怎么样。”   赵敛假装不乐意:“把我摔到哪儿去,你就高兴了?”   谢承瑢还勾着赵敛肩膀,望着他委屈的神情,真怕他又掉眼泪。   “我不高兴,我怕你哭。三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能哭成那样子?”   “三十多岁怎么了?我不哭,你能心软吗?我是明白了,我同你说那么多都没用,不如一顿哭来得有效。以后咱们也不必吵架了,我光哭就可以了。”   “小孩儿才会这样呢,你是小孩儿吗?”   “是啊,小孩儿吵架吵不过还会哭呢,小孩儿才不让着我。”赵敛撑在谢承瑢身上,把他脸上的乱发都拨到后面去,“还困不困了啊?”   “不困了。”谢承瑢闭眼,“一点都不困了。”   “那就起来喝药吧,我盯着你喝。”   谢承瑢不想喝药,拖延着说:“我又困了!”   “困困困。”赵敛不闹他了,“那就继续睡吧。”   *   刘宜成的案子自然有了进展。拿到他的口供,刑部就可以去查白玉馆了。   陈复亲自带着人去鸨母王氏那里查账簿,除了查到刘宜成买过小唱之外,还查到了崔五郎崔显银买入娼妓的帐。这崔显银便是崔伯钧的五哥,是个商人,现在不在珗州,听人说是在扬州。陈复在林珣的协助下,派人去扬州搜寻崔显银,未有半刻耽误。   崔伯钧一直盯着白玉馆的动向,案子已查到这一步,若他再不出手,就真是坐以待毙了。于是他果断买通了奉先祠附近道观元清宫的道士,请道士们再把当年中秋时写的贺词稍作修改,呈给李祐寅。   八月初一,崇政殿里。   李祐寅这段时日身子又不好,咳嗽不说,还总是吃不下饭。魏西林过来看,只说“寒日将近,龙体欠安”,还是要多服药、少听政。   不听政怎么行呢,御史台的事儿闹了半个月都不消停,求他废立的事情也没完没了。近日陈复又把白玉馆买卖娼妓的案子翻出来了,说刘宜成参与其中,贪污无数,请求官家彻查。   李祐寅害怕营妓的事情一提再提,但好像不管怎么样都避不开。若非要做了结,能不能了结在刘宜成头上?他想着,便批复了大理寺请求下刘宜成入御史台狱的札子。   这些破事让他烦,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要致仕的事儿也让他烦。纪阔年纪大了,是朝中德高望重的武臣,只有他做殿帅,底下那些人才不会有异议。现在纪阔要走,整个三衙就再也找不到像纪阔一样能镇住那些武将的人了。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李祐寅脑子一阵一阵地晕。   韦霜华见了,过来给他揉脑袋,说:“官家,臣已叫人制了羹,一会儿便送来。”   “霜华知我意,可惜这些头疼事,不是一碗羹就能吃好的。”   韦霜华说:“近日殿前司御龙直颇有躁动,说纪殿帅要辞官致仕,他们都在议论新殿帅的人选。”   “哦?”李祐寅挑眉,“那些禁军是想谁做殿帅?”   “无非是崔虞度候,还有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赵官人。马军司还有一个副都指挥使张官人,但论战功与资历,还是远远比不上崔官人和赵官人的。”   李祐寅听他分析,脑热地说:“张延秋是万万不行的。在马军司,他的威望还不如都虞候花流,让他做殿帅,还不如不做。”   韦霜华说:“官家,臣不知当不当讲。”   李祐寅抬起头望他:“有什么不当讲?你已经是入内内侍省都知,再不是不能议政的小黄门了。你有什么话,道来便是。”   如此,韦霜华才说:“表面上看,是官家从殿前司、步军司选一个管军做殿帅,可实际上,是在嘉王和太子中选一个做皇储。崔官人是求废太子的,赵官人是力保太子的,官家您也说了,虽赵观忱近日没有上朝,但札子不断,都是拥护太子的。官家若是选了崔官人,三大王势力必然更大,太子殿下就没有胜算了。若是官家选择赵官人,那么太子还有说话的余地。”   李祐寅不断摸着手里的玉珠串,说:“纪阔手上有神策军与雄略军两支上等禁军的军权,现在雄略军也回京了,没什么空不空、假不假的。崔伯钧只有一个擒虎军,还有殿前司其它小禁军的兵。赵敛么,步军司就只有一个伏雁军,虽然有募兵,但远远比不上擒虎军。崔伯钧做了殿帅,太子就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他不想按脑子了,叫韦霜华停下来。   韦霜华又过来替李祐寅揉肩膀,说道:“纪殿帅是一面盾,如今盾撤了,两边势力必然会打得更凶。除非官家再把纪殿帅的兵权分了,不然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分不了,崔伯钧和赵敛都看着呢,除了他们之外,谁任殿帅,他们都不服气。”李祐寅叹了一口气,“纪阔向我上疏了五次,说要辞官。按理,我在第三次就该批复,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批复。前朝吵得那么凶,若同意他辞官,那这日子都不必过了。”   韦霜华不知道如何出主意,但捏肩的力道轻了。   “若是你,你把军权给谁?”李祐寅问。   “臣不敢说。”   “你说吧,还不敢说,什么话你没说过?我也从来没怪过你。”   韦霜华认真说:“官家已经格外优待崔氏了,不宜再过分了。”   李祐寅默默良久,说:“你意思是赵敛?”   “赵观忱被官家外放有十三年,在朝中势力有限。若官家择他做殿前副都指挥使,一来可以彰显官家的气度,二来,也是对赵观忱的赏赐与提点。且赵观忱如此拥护太子,将来太子登基,他也会全力扶持太子的。”   “你说得也是。”李祐寅有些动摇了,“可就是怕天下人笑话我,我费尽心思才收回赵氏的兵权,现在又要赏给他们了?”   “官家是为了太子才如此的,这是为君者、为父者最好的考量。”   李祐寅揪着“为君、为父”四字,释怀说:“好,好。”   他才批复了纪阔辞官,又见到辛明彰母亲,越国夫人胡氏上疏的请进宫探视皇后的札子。札子中说,妾身十娘一年不见,今疾老,望母女团圆相聚。   “十娘?”李祐寅看见这样的称呼,还觉得有些陌生,后来才想起来,彰儿在家里是排行第十。   越国夫人要见皇后,他怎么会不允呢?也没怎么思考,毫不犹豫同意了。   他才写好朱批,王求恩便带着道观送来的今年的中秋贺词,说:“官家,元清宫的先生们已提好了今年的贺词,请官家过目。”   “今年这么早?”   王求恩说:“本来臣今天去请先生们题词,要中秋再取,可先生们不到一个时辰就给臣了。”   李祐寅道:“既然早来了,那就先看看吧。”   说罢,正要去接绢纸。王求恩说:“官家,这还没到中秋呢。”   李祐寅一愣,虽已经碰上装贺词的小匣,但听王求恩一说,果然没想着看了。   “那就中秋再看吧。” 第232章 七一 言不可尽(二)   凤仪阁内。   辛明彰才卸了花冠,现在就坐在镜前细看眼下浅纹。   岁月总不饶人,她今年四十了,同后宫里那些年轻貌美的娘子已经完全比不得。男人都喜欢绿鬓朱颜,李祐寅也不例外,嘴上说如何爱她,心却还是更向往那些十几岁的娘子。   李祐寅年轻的时候并不好色,因为他一心扑在与太后争权上,加上过于想做明君,所以不敢放肆。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对手了,子嗣又少,这就有借口寻欢。祥宁元年始,他就热衷于寻觅美妃,不过始终不敢过于张扬,每回都避着辛明彰,把人藏在后宫里。据说他又找到一个娘子,昨个儿才进宫。   “娘娘,官家说,今日就不来凤仪阁了。”高奉吉来说。   辛明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她其实盼着李祐寅不来,因为也不是很想见到他。但她又担心李祐寅和别的女人再生一个皇子,这样就多一个人来争李晔临的储君了。   李祐寅还能生吗?辛明彰料定他生不出来。若能生出来,前几年怎么没生呢?   她才把耳环摘下,便听桃盈来说:“娘娘,王求恩来见。”   辛明彰回过神来,说:“请他进来。”   王求恩捧了一些珍宝,珍珠、花簪,各三件。他说:“殿下,官家有几日不来凤仪阁,怕惹您生气,所以特意叫臣送这些过来。”   “多谢官家。”辛明彰望着盒中花簪,金灿灿的海棠,偶有远处的暖光映过来,显得更亮了。   王求恩望见她在看海棠簪子,说:“官家知道殿下喜欢海棠,这是叫人从延州买来的金子,照着海棠花打的。”   “延州?”辛明彰笑笑,拂手去,“放那儿吧。”   “是。”   王求恩放下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挪过眼,恰与辛明彰对视。   辛明彰知会,说:“我也有些物什要送给官家,求恩,你过来和我拿。”   这就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王求恩小声说:“元清宫今年的中秋贺词给的极早,臣觉不妥,所以偷偷看了。”   “上面写了什么?”   王求恩在辛明彰耳边低语:十娘天子,旦迎明朝。戈除旧符,恨恭新桃。   她听罢,不由觉得一阵恶寒:“元清宫是在做什么孽?”   “臣也不知,只是这话不好听,臣拦着没给官家看。”   辛明彰幽幽道:“我不信这些道士敢插手国政,一定是有人指使。”   王求恩问道:“难道是曹规全和崔伯钧?”   “除了是他们,还能有谁?谁巴不得我和太子被废呢。当年元清宫十二个字除掉了赵仕谋,这一回要用十六个字除掉我?”辛明彰冷笑一声,“戈除旧符,看来他们已经想到了后路?”   王求恩说:“官家已经批复纪殿帅辞官的请求了,如若崔伯钧做了殿帅,那么珗京近半的军权都要落在他手里。这不就是所谓的‘戈除旧符’?”   辛明彰思索着,说:“你再替我盯着,官家有什么动静都告诉我。”   “那贺词怎么办?官家一看到‘十娘天子’,肯定会怀疑。”   辛明彰轻松地说:“我会有打算,你只管把贺词收起来,不给官家看就是了。”   “是。”   辛明彰随意挑了一件首饰出来,拿给王求恩,忽然大声道:“你去告诉官家,妾知道官家在做什么。这花钗就送给官家的小娘子,若官家还记得我,得了空就来瞧瞧我。”   王求恩叉手说:“臣会带话给官家。”   *   月满枝头,越到中秋,月亮就越圆。   谢承瑢仍不能下床,每回想看月亮,都是坐在窗边的榻上看。这几日夜里,谢有棠都在院子里练枪。枪练得不错,分外用功,就是力度稍差些。有时谢承瑢会教他怎么做,但大多时候,他只是默默看。   才练完一招,谢有棠热得满头汗,跑到窗子底下问:“我刚才练得如何?”   谢承瑢“嗯”了一声,拿了帕子给他擦汗,说:“也许凑合。”   “这几日我总是练不好,上不去、下不来的,特别糟心。”   谢承瑢笑说:“练枪是一日一日练的,遇阻碍了,磨一磨就好了,急不得。”   谢有棠点头,把汗擦干了,扒在窗台和谢承瑢说:“是不是官家每回到中秋都得病?”   “怎么,官家又病了?”   “是,今早上朝,官家又开始咳了,说话也说不清。本来朝里还在说刘宜成的事儿,他突然昏过去,把我们吓得不轻。去年不也是如此么,您没回京的时候,官家也总是在中秋生病。”   谢有棠摸着枪的白缨,爱不释手地掂量新枪,又说,“现在纪殿帅已经致仕,还不知道谁做下一个殿帅呢。”   谢承瑢吃了一惊:“纪殿帅致仕了?”   “是啊,您不知道?我以为叔叔都会告诉你呢。”   “他告诉我?”谢承瑢心里抱怨道,告诉个屁,自从他病倒后,赵敛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谢有棠说:“马上到中秋了,官家又病了,中秋宴又不得行了。”   “怎么,你喜欢中秋宴?”   “喜欢。”谢有棠欢喜地笑着,说,“宫里的吃食和外边的不一样,我很喜欢。”   谢承瑢无奈道:“我以为你是有什么大志向,原来只是为了吃。家里也能做宫里那样的,你喜欢,求你二叔给你做。”   “不要,叔叔对我凶,我不敢求他。”谢有棠气馁地叹息,“上回我没背出来书,他狠狠骂了我一顿,第二天见我还要踹我,我真委屈。”   “他对你严一点儿,是对你期许高。”   “可人家不是说,父严母慈,怎么到咱们家就反过来了?”   谢承瑢没反应过来:“啊?”   谢有棠认真说:“爹爹这么温柔,叔叔那么严厉!他教我练枪也是的,我手有一点儿没抬高,他就得揍我!他揍人好疼,轻拍我一下,我的肉就肿起来了。”   谢承瑢笑起来:“父严母慈,你把这话和他说一遍,他肯定又要揍你。”   谢有棠困惑了:“为什么?”   “昨天他也揍你了?我今天好好说他,以后他再揍你,我就揍他。你哪儿疼?我给你上药。”谢承瑢招手唤他进屋,又把榻边柜子里放的药翻出来,一面擦药,一面和谢有棠说,“这是好药,宫里御医给我的,能消红肿。”   “御医给的?”谢有棠吓得缩回手去,“爹爹身上伤还没好,给我用,岂不浪费了。”   “你同我还要客气?有什么就用什么,用完了就再买。”谢承瑢取了药,敷在谢有棠发红的地方,说,“你二叔叔就是这样的,打人一向不知道轻重。从前你翁翁对他也是如此,教训都用棍子狠狠打,他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真的?”谢有棠就爱听这些陈年旧事,眼睛都要放光了,“为什么打他?”   “因为他不上学呗。你二叔最讨厌上学了,每天都要迟到,隔三差五就见不着人。”谢承瑢轻轻揉着谢有棠红肿的皮肤,怀念地说,“虽然他不爱上学,可是他读过很多书。你问他什么,他都能答上来。”   谢有棠好奇地望:“爹爹是同他一起上学的吗?同窗?”   “不算吧,我就上过几个月学。”谢承瑢把药罐放回去,对着窗外环视,见没有人来,才问,“你今日上朝,他们有没有说太子的事?”   “有,求官家废立都求好几遍了。我五日一上朝,紫宸殿每回都要弹劾一次。还有说皇后的,他们和官家说,皇后管的太多了,有违祖宗家法。”   “那……白玉馆呢?白玉馆的事情,有没有提过?”   谢有棠老实说:“提了。今天叔叔不是上朝去了么?早上还在说呢,叔叔质问崔伯钧知不知道他五哥崔显银买卖娼妓的事情,崔伯钧说不知道。”他摸了一下鼻子,“提到崔大官人,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和爹爹说。”   “你说便是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有棠道:“前几日,我在兵部找御龙直的兵籍,见到了崔大官人。他请我吃了酒,还送我好些礼物,我没敢收。”   谢承瑢觉得有些蹊跷,问道:“他找你还说了什么话?”   “就和我说些好话,问我有没有成婚,家里如何。他不知道叔叔认了我,也不知道我向着爹爹,反复和我说宋将军的事儿,我不爱听。”   谢承瑢坐直了:“他不会无缘无故问你的,兴许是来套你话,又兴许是来讨好你。”   “他叫我改日去他家里坐坐,我心中不愿,但也只能嘴上答应。”   “也许他还会来找你,若有什么事儿,你记得及时回来和你叔叔说。”   “好。”话没说完,谢有棠就看见窗外站着赵敛,脸蓦地一白,喊道,“叔叔。”   赵敛板着脸,颇有些不悦:“是练枪还是谈天呢?”   “练枪练枪。”谢有棠噌得站起来,二话不说跑出屋,又到院子里练功去了。   谢承瑢替谢有棠辩解说:“我看他身上青一块肿一块,所以叫他过来涂药,不是他乱晃。”   “我没怪他乱晃。”赵敛把头上的官帽摘下来了,从窗子递给了谢承瑢,转而成笑眼,“吃过饭了没?”   “吃了。”谢承瑢抱着他的官帽,责怪说,“你为什么揍他?练不好就练不好了,明日不就能好了?你把他揍的,青一块紫一块。”   赵敛哼了一声:“你舍不得了?我没揍他,不过是比试时蹭到罢了。以前我和周将军比试,不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也没见你心疼过。”   “你怎么连小孩儿的醋都吃,我什么时候没心疼过你?”   “可别说了。”赵敛没好气地从正门进来,褪下革带,问,“谢有棠告诉你什么了?把朝里的事告诉你了,你又要替我担心了不是?”   谢承瑢说:“担心是一定要担心的。听说官家病倒了?”   “是。”   “官家病了,皇后又可以听政了?”   赵敛嘲讽道:“我看未必,今时不同往日,那些人个个都想把太子废了,怎么还会允许女人听政?”他说完,把外袍也扯下来了,抛给谢承瑢,不偏不倚盖在谢承瑢脑袋上。   谢承瑢闷得,才把脸探出来,迎面就对着赵敛的眼睛。他咽了一口唾沫,说:“小棠方才说,崔伯钧前几日请他吃酒了。”   “吃酒?他没告诉我。”赵敛凑上前要亲谢承瑢的嘴唇,被他避开了。   “他嫌你太凶了,所以才没告诉你。”   赵敛噗嗤笑出来:“嫌我太凶,你就不凶?”   谢承瑢无辜地说:“我几时凶过。”   “你对他不凶,对我可凶。”赵敛可怜地皱巴起眉头,“有什么想问的?现在我心情好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谢承瑢立刻就问了:“你知道崔伯钧私下里和小棠见过面吗?”   赵敛用手指指自己嘴唇,没说话。   “我在问你话呢,你撅个嘴巴做什么?”谢承瑢揪他嘴唇,“别犯嫌!”   “疼疼疼,”赵敛被拎着往前去,求饶说,“你亲我,我不就心情好了?我心情好了,不就说了?”   谢承瑢松了手,不情愿地凑上去亲他一口:“崔伯钧私下里和小棠交好,也许是有策反之意。二哥,你要早做打算。”   赵敛摸着胀痛的嘴唇,说:“放心,这不就是我当初料想的吗?现在都在等着官家把兵权让给谁呢,如果是让给我,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逼宫了。”   谢承瑢担忧地问:“你就这么确定,官家会把兵权给你?”   赵敛从容说:“官家不得不给,因为他是绝对不会把皇权让给三大王的。现在官家病了,未来是谁继承大统,不就看谁拿稳了兵权吗?”   “官家病得也太巧了,纪公才致仕,他就病了?”   赵敛笑得意味深长,没有明说,只道:“兴许是上天的旨意。”   “我看你知道。”谢承瑢见他还捂着嘴,想起来关切了,“还疼吗?”   “还疼呢。”赵敛倚在他身上摇尾乞怜,“你像揉你儿子那样揉我,我就不疼了。”   “我揉你个屁,你要是比我小一辈,我也能揉你。”   赵敛没脸没皮地说:“别说是小一辈,小三辈也成啊。”   “吭——”窗外传来一声笑。   赵敛抬起头,发现是谢有棠躲在窗子边,脸一下就变了:“功都练好了?在这偷看,快滚。”   谢有棠被罚蹲马步一个时辰,这会儿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233章 七一 言不可尽(三)   官家病了。   当日下午,两位相公分别去福宁殿问疾,都没见到官家的面。入内内侍省都知韦霜华拦着他们说:“官家身子不好,不赐对了。”   曹规全被拦的时候异常愤怒,说什么都要见官家,后来还是被人请了出去。张元熹则平静很多,见不到官家,他就去崇政殿拜见皇后,请皇后主持国政,明日垂帘上朝。   辛明彰在崇政殿里看奏疏,这是她唯一能够光明正大地参政的机会。前些日子她一直挂念群臣弹劾皇太子的事情,不知这些“忠义之臣”都说了什么太子的坏话,今日总算得见。她也亲眼看见了元清宫的贺词,兴许是谁别有用心,但这份心是使不上了,中秋宴不会如期,官家能不能醒也未可知。   “殿下,官家不豫,正是殿下罢免曹规全的最好时机。”张元熹说。   辛明彰笑笑:“罢免宰相,总要有说辞。张相公给我什么样的说辞?”   张元熹说:“曹规全利用职权之便,帮白玉馆获得接纳罪臣入贱籍子女之资格,并联合珗京府府尹扣留户籍,转入它地,私营营/妓,笼络地方禁军。崔伯钧也为他的朋党,可一同拿下。”   “都查清楚了?”   “崔显银已经被抓入大牢,正在审讯。他是个骨头软的,打一打就招了。至于曹规全,有王氏为人证,不会有差错。”   辛明彰却说:“除罢宰相要由皇帝来做,官家不豫,我想罢曹氏,并不好办。至于崔伯钧,他手里还有五万擒虎军兵权,不先罢官罢兵,不好动。”   张元熹听此,狠狠叹气:“殿下,机会来之不易,若不能在此时拿下曹崔二人,下一回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不要等太子灵前即位时再生事端。”   他急,辛明彰却不急。她慢悠悠地把元清宫的贺词翻面,反扣在案上,说:“再等等。”   第二日,李祐寅仍不能视朝,但早朝如期而行。没有人说皇后要来听政,诸位大臣到了垂拱殿,一见宝座后的珠帘,皆大惊失色。   皇后未至,便有人愤慨道:“陛下尚未痊愈,就有人在觊觎权位!难道是陛下说要皇后前来监国?”   说话间,辛明彰不急不慢地走进珠帘,倒没有因此而发怒。那大臣冷嘲热讽说:“中宫坐得住,臣站不住!”   “卿站不住?”辛明彰笑说,“刘梦恩,他站不住,赐座。”   刘梦恩果然端来凳子,放在那大臣面前。   辛明彰道:“坐啊,我倒是要看看,卿敢不敢坐这凳子?”   宰相还站着,岂有下面的坐着的道理。那大臣不敢说话了,低下头,乖乖拿好笏板。   见底下没有声音了,辛明彰才说:“陛下身子不好,由吾来替陛下听政。凡有国之重大决议,皆有吾转而报给陛下。陛下有言,我说话,和他说话,是一样的。请诸位卿家奏对。”   臣下面面相觑,这才有兵部尚书董淳出列,说:“殿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纪官人致仕,殿司管军有阙,不知陛下与殿下是否有殿帅人选?”   辛明彰说:“尚无。若诸位有举荐,不妨一说。”   董淳道:“臣以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应由资历深之武臣担任。朝中管军,论功绩,还是赵官人最高。殿帅之职,非赵官人莫属。”   当即就有人提出反对,冯迎说:“论资历,崔官人不比赵观忱低,怎么能叫做非赵观忱莫属呢?”   “冯右丞别忘了,近日私设营/妓案,崔官人家的五哥也参与其中,怎能再做殿帅?”   崔伯钧辩驳说:“崔显银尚未定罪,同我有什么干系?”   “崔显银能在地方私设营/妓,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出力?”董淳冷笑说,“这时候说无辜,可没人信!”   崔伯钧说:“臣清白之身,陛下能见。旁人诬陷,我是一概不认!”   曹规全也说:“除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事,当由陛下决断。中宫殿下虽监国,尚无任免三衙长官之权,可不要逾越。”   辛明彰并不恼,她说:“相公所言极是。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劳相公再三强调。除授殿帅之事,我会问过陛下。”   曹规全和崔伯钧也没什么话可回。   又说起刘宜成的事情,林珣说:“刘宜成勾结地方禁军证据确凿,有谋逆之嫌疑。其拒不承认,恶劣顽固。刑部认为,谋逆之罪,宜当弃市。”   听“弃市”一词,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曹规全也憋着怨气,此时他是想替刘宜成求情的,可只要稍稍动嘴皮子,便会有谋逆、结党嫌疑落在他头上。为了保全自我,他还是打算弃了刘宜成。   辛明彰看无人反应,便说:“自然。刘宜成已被罢去所有官职,又犯大错,就按刑部所提议的,弃市。”   底下窃窃私语,有人问她:“殿下,大周建国以来尚无处死官员之先例,何况弃市,是否要同陛下商议过?”   辛明彰没有答话,是赵敛回:“谋逆之罪,当夷三族。大周厚待官吏,不是给足了官人胆子,任他们有造反之心的。刘宜成如此大胆,弃市,并不算过。”   崔伯钧闻之大笑:“那如此,赵官人早在建兴元年就得亲眼看着父亲斩首于街头了?”   赵敛转身,斜睨崔伯钧:“崔官人还是没有别的本事,唯独诬陷人最厉害。”   “哼,诬陷?当初赵仕谋在家私藏甲胄,有谋反之嫌疑,陛下也只是在狱中赐死!说什么夷三族,要真是夷三族,你恐怕早就死了一回了。”   赵敛转回身去,坦然道:“多谢崔管军还记得当年我父亲的事,但两件事如何混为一谈呢?刘宜成是真谋逆,我父亲只是误会。”   崔伯钧嗤笑:“误会?不管是不是真谋逆,弃市都罚得很重!祖宗家法有言,不得杀官吏,难道你们想让官家背上千古骂名,将来无颜面见祖宗?!”   “刘宜成贩卖如此多脱籍从良的女子,若不严惩之,将来只会愈演愈烈!国之律法并非摆设,仕人官吏也不是带头破坏律法的!”   崔伯钧质问道:“赵大官人什么时候也会为那些贱籍请命了?你赵敛从小就是金玉堆里长大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荣华富贵、珠宝成山,家里不知多少奴籍人在!怎么,以为在西北呆了十三年,就真当自己是清白百姓了?今也还会为贱籍请命?你有什么资格为他们请命了!依我看,不过就是伪君子,过河拆桥,满嘴谎言!”   赵敛说:“难道为那些人请命是错?原来我大周朝的官吏,都是以压迫百姓为先?!脱了籍的算不算是良人?既然是良人,为何我不能替他们请命?你崔伯钧视律法于无物,不必用你龌龊肮脏的思想来诓住我。”   “太子殿下也有反律法,何不废之!难道说,这律法只为民而设,太子可以随意践踏?!”   “好了!”辛明彰厉声说,“这是早朝,不是二位官人吵架的地方!刘宜成罪恶深重,若只是流放,恐不满民怨。若弃市不成,还是赐死,至于其家人,一律发配边关,不作贱籍。”   “赐死?”崔伯钧唏嘘说,“大周从来没有赐死官员的先例!”   “大周没有赐死官员的先例,却有赐死谋反奸佞的先例!刘宜成私设营/妓,使明州禁军军心涣散、乌烟瘴气,再以此获利无数,算不算贪官污吏?太祖皇帝在时,凡贪官污吏,一律弃市,仍咎既往!何况刘宜成在官期间,无视法纪、无视天子,仅赐死,已经是无上恩赐了。”赵敛大义凛然说。   崔伯钧又是端笏对皇后,又是死死盯着赵敛,怨恨频出。他说:“处死官员,是不是要由陛下允准!”   赵敛说:“陛下不豫,如若这些小事也要问过陛下,那皇后听政不算是笑话吗?”   崔伯钧怒而指向赵敛,骂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大周姓李,从前、未来,都决不允许女人干政!国家大小事,皆由皇帝做主!”   赵敛盯着他满是茧子的手指头,轻蔑笑道:“乱臣贼子说我是乱臣贼子?请求废立太子的是忠臣,动摇国之根本的是忠臣,忤逆中宫皇后的是忠臣?为不臣者辩解的是忠臣!这难道就是你的忠奸之论?”   “荒唐至极!”   辛明彰微微挑眉,悠悠说:“崔卿忧虑,我能理解。不过陛下身子不适,御医说他不宜再过问国事。处死刘宜成乃是原先就商议好的,狱中赐死,已经是足够给他留颜面了。”   崔伯钧欲反驳什么,却被曹规全叫住:“管军,垂拱殿上,不可顶撞皇后。”   无法,他只得放下乱挥的袖子,叉手说:“请皇后殿下圣裁。”   辛明彰站起身,说:“原御史中丞刘宜成,犯滔天罪孽。陛下仁义,念其曾对大周有功,不予弃市,赐死于御史台狱。”   张元熹带头拜礼:“陛下英明,皇后殿下英明。”   出了垂拱殿,崔伯钧还在为处死刘宜成的决策愤愤。他几度回首垂拱殿,怨恨说:“何至于赐死!何至于赐死!”   曹规全冷冷地瞥了身后很远的赵敛、张元熹,说:“中秋将至,贺词未到,官家不豫。这一切都太巧了。”   “你是说,官家病得不对头?”   “对不对头,辛氏最清楚。”   崔伯钧心一咯噔,说:“莫非是辛氏看见了贺词?她在官家身边的耳目众多,恐比官家先一步看到元清宫绢书!”   曹规全脑子也乱,走了好几节台阶,说:“太子无德,妖后称制,殿前司兵权未定,你我噩梦缠身。官家在,我们还有日子过,官家龙驭宾天,你我还有活路吗?”   “相公。”崔伯钧朝他作揖,“事到如今,唯有清君侧,请嘉王入座,才是正道。”   “殿前司的兵权,崔郎一定要拿下。”   曹规全有了些办法。既然辛氏能出阴招,他们为何不能?只要能清君侧、定朝纲,就算是做千古罪人,也不要紧了。 第234章 七一 言不可尽(四)   临近中秋,月渐渐圆了。   刘宜成坐在牢房里,抬头看天窗外的月亮。黑夜无云,月亮也比往日更亮,偶尔有风吹拂,作得牢外树叶沙沙,有影子随着光落进天窗,打在地上。   他听见有人进大牢了,门锁的声音很重,“啪”地打在铁制的栏杆上。他还听见有两人的脚步声过来,匆匆地向他走。   “刘宜成。”   有狱卒叫他,他垂眸,看见一双干净的鞋,还有泛着浅灰色的衣摆。他闻到淡淡的蜡梅香味,像是春末里嗅到的久违的冬日香。   他有些狐疑,又往上看,望见宽大的袖摆、系得整齐的腰带,还有被衣服挡着的若隐若现的金指环。   刘宜成见过这个金指环,是赵敛手上戴的,可来人却又不像是赵敛。不是赵敛,还能有谁也戴这样的指环?   他隐隐觉得不对,猛地抬头,却只能看见一只惨白的帷帽。而帷帽下的脸,被遮住、被掩住,像是一团乌云。   刘宜成坐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人看,目光都快要穿破白纱,透进去。   狱卒恭敬地对戴帷帽的男人说:“人就在这儿了。”   “我知道,多谢。”   刘宜成仔细听着这人的声音,愈发觉得耳熟。不等牢房门被打开,他已经认出了他:“谢承瑢?”   谢承瑢开门的手一顿,随后又继续打开了锁。他迈进低低的木头做的槛,解开系带,摘下帽子,露出淡漠的神情。   刘宜成不禁愣神,他不顾铁链的束缚,站起身来,如同见鬼般凝睇着这张化成灰都能认识的脸!铁链只准他半站,他的手被牵扯得发痛,有血要流下来。   “是你,真是你!”   “别来无恙啊,刘中丞。”谢承瑢把帷帽放在一旁小桌上,语气十分轻松愉悦,“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你真还活着?”刘宜成立刻咬紧腮帮子,连额头的青筋都凸起来了,“你果真没死?你果真没死!”   他不管谢承瑢是不是要说话,扯着喉咙就对外面喊,“罪臣谢承瑢在此!赵敛欺君罔上,私藏谋逆之辈!求官家见,求官家见!”   谢承瑢也跟着他望外面昏黑的长廊,问道:“你在同谁说话?”   “求官家见!”刘宜成几乎要喊破声,“罪臣谢承瑢在此,罪臣谢承瑢在此!”   “别费心思了,不会有人听见的,留点力气吧。”   刘宜成惊恐地瞪圆眼睛:“你真放肆,这是御史台狱!你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哈哈哈!你想死?我揭发你,必得大功啊!”   “你想得大功?”谢承瑢轻笑了两声,“除了揭发我,我还有办法让你立大功。”他走近刘宜成,对着他血污的脸,有些同情地挑眉,“刘官人受苦了,皮肉之痛,堪比地狱吧?”   刘宜成想伸头撞他,可链子拴着他,他根本动不了。他只能对谢承瑢吐唾沫,但谢承瑢躲得快,他没办法。   “你跑到御史台狱,不是来找死的吗?我早猜到你还活着,我早猜到赵敛会把你保下来!”   “那你怎么不揭发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谢承瑢笑笑,“你早揭发我,说不定就不用死了。”   “什么死?”   “你不知道?”谢承瑢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罐毒药,就放在污糟的烛台旁,“皇后赐你死了,你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了,还不谢恩?”   刘宜成果然惊愕:“怎么会?大周不杀官吏!怎么会赐我死?这有违祖宗家法!”   “祖宗家法?祖宗家法只宽恕官吏,不宽恕罪人。”谢承瑢嘲讽说,“你不死,怎么向征西北路军八万人的魂魄交待呢?”   刘宜成沉默了,坐在地上绞尽脑汁地想。他说:“我没有,我没做过。”   “崔伯钧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你还在狡辩?你见死不救、畏敌不前,在阵前玩弄权术,是你把谢怀玘困死在城门下,是你,害得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你说你没有,谁信呢?”   谢承瑢漫不经心地玩弄烛台里的火,吹拂着,像是已经稳操胜券了。   刘宜成额角冒了一滴汗,他艰难地说:“你想诈我?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早知道你的把戏,清楚你的手段!”   “嗯,你知道最好。反正今天是你死,又不是我死。这是牵机药,听说人服后会首足相就,痛苦而亡。我没见过,正好今天来见识一下。”谢承瑢把小罐子打开,顺手把桌上小茶壶里的茶倒进杯盏,与药混在一起,“是你自己喝,还是我给你灌?”   “你好歹毒的心,我是朝中大臣,你怎能毒死我!”刘宜成怒吼,“我是官家钦定的进士,我是天子门生!”   “又如何?不还是得一样死在我手里。”谢承瑢倏尔作冷漠状,“我早就想杀你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宜成瞠目结舌:“你想杀朝廷大臣,该当何罪!”   “我一个死人,该当何罪?倒是要问问你,认不认罪。”   “我认什么罪?!”   “陷害忠良、逼死良将,是不是你的罪!当年鄢王深入敌阵,腹背受敌,与你传信无数,你为什么没有反应?定王带兵至延州城下,暴雪如此,冻死者无数!你为什么不开门?西燕兵至城下,你为什么不援救?!”   刘宜成吓得忙挪后几寸,说:“谢忘琮、谢祥祯死,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不是吗?你见死不求在前,割他二人首级挂树在后!大周忠臣就是这样被你践踏的,刘宜成,为何你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你书读得多了,脸皮都厚了,我真是不得不佩服啊。”   谢承瑢静静坐着,抬头把窗外的月亮看了,说,“西北的账,今天是不是该好好算了。”   那一霎那,刘宜成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最后悔的,是为什么没有在狱中亲手杀死谢承瑢!   “你想陷害我?你污蔑我,你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在我头上!分明你才是乱臣贼子,分明你才是奸臣邪佞!”   谢承瑢透过微弱的光看刘宜成,可悲地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做过的事?你在牢里和我说的每一个字,逼我自污的每一个罪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污蔑我,我不同你计较。你害死我爹爹和姐姐,你看我怎么和你算账。”   刘宜成见他冰冷的眼,莫名发怵。他退到墙角,说:“不就是死吗?”   “你不怕死?”   “我当然不怕死。”   谢承瑢站起身,端着那杯兑了牵机药的水向他走来,悠悠说:“那就不必多说了,我送你上路。”   刘宜成恐惧地乱蹬腿,踹掉了身下的稻草。他眼里映着谢承瑢令人发怖的脸,如死去已久的冤魂来朝他索命!   “不……”刘宜成用手臂捂住脸,“别过来!”   谢承瑢一把擒住刘宜成两只手的手腕,把他抵到墙上,恶狠狠说:“在阵前玩弄权术的是不是你!害死我爹爹、逼死我姐姐的,是不是你!是你让我前后无援,是你让我深入敌阵,是你要杀我!是不是你!你想嫁祸到我的头上,你想我做千古罪人?”   掺了药的杯盏要触碰到刘宜成的嘴唇,他用力挣扎着,想用头撞翻杯盏,可谢承瑢握得极稳、力气极大,他根本没有办法挣脱。   难道他就要这样死了吗?难道他就要这样痛苦地死了吗!   “你还不说?那你就和崔伯钧一起上路吧,看看阎王爷会不会为你们的好情谊痛哭流涕!”   刘宜成双唇紧闭,却被杯沿生生撬开。他无力地吞下半口毒药,慌得竟然失禁了。底下的稻草湿了一片,浸湿他的裤子,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撞偏了谢承瑢的手,狼狈地低下头,不停对稻草干呕。   “等死吧,你已经喝了。”   “我没有!”刘宜成不信地用手指捣喉咙,痛哭流涕说,“我没喝!我没喝……我不会死!”   谢承瑢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铺在其余干爽的稻草上:“一个人死不甘心,签字画押,说不定下黄泉还有人陪伴。”   刘宜成仍然在催吐,他的脸都憋红了,脖子青筋全突起来。他看着纸上的罪名,问:“我真要死了?”   谢承瑢不答,只是说:“你要画押,便会有人用你画了押的状书和官家求情,保你妻儿无虞。你都快死了,还想连累你家人吗?崔伯钧不会保你,曹规全更不可能保你。”   刘宜成觉得肚子疼了,痛苦地倒在地上。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抠着嗓子眼,眼泪和鼻涕乱淌。   “官家怎么会宽容我?”他大笑,“官家就是无情,你以为我和崔伯钧敢在阵前做什么吗?八万人,不过是为官家求和找个借口罢了!谢承瑢,难道你这么些年都没琢磨明白吗?还是说,你就非要亲耳听了才能死心?”   谢承瑢思量许久,说:“是,我就是非要亲耳听了才能死心。”   刘宜成感觉嘴里涌血了,他觉得自己没得救了,绝望躺在狼藉的稻草上,奄奄一息地吐出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出征前,官家见了我和崔伯钧一面……”他望着谢承瑢,而眼前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他说,谢家三人不可信,要提防,必要时可按军法诛之。”   谢承瑢听罢,果然心中失落。他猜到官家的意思,也不断有人告诉他官家的意图,但真的亲耳听见了,还是会非常惘然。他问:“所以,你就以为我们一定要死,是吗?”   “官家一心想求和!齐延永因主战被罢,这难道不能表明官家的心吗?官家不信你们、想杀你们,不过是因为你们也主战!我们又怎么能不理解官家的言外之意?必要时可诛,此必要之时,就是你们阻拦和谈的时候!”   谢承瑢说:“延州是大周的土地,怎能有国中之国?割地求和必是屈辱,我身为武将,怎能把国家的土地让给蛮夷!”   “可若是战,胜率有几成?官家不敢赌,文臣不敢赌,就你们这些个蠢脑子的武将赌!赌赢了,你们功绩无边,输了,你们战死,还能得个忠义的名声!可官家呢,输了,他就是昏君、恶君!用和谈来换大周百年安定,有何不可!”   “难道签订侮辱的条约,就是万世明君了?难道把祖宗打下来的土地丢了,就是万世明君了!”   刘宜成闻之,狂笑不止:“土地是太宗丢的,太宗不是万世明君?秦州是官家拿回来的,官家不是万世明君?”   谢承瑢努力沉住气,说:“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疆土,得而复失,不是笑柄?”   “你真以为官家是诚心想收回失地的?”刘宜成挖苦道,“收回失地,不过是想和先太后夺权罢了。先帝不曾有心收回失地,官家就有心了?你以为你、谢忘琮、谢祥祯是为什么被提拔?你以为一个女人能上战场?你以为十五岁的孩童能做将军打仗?不过都是官家拉拢的手段罢了。谢承瑢,在官家眼里,你们,我们,哪有皇权重要?”   谢承瑢怅恨:“皇权,比社稷更重要?”   “没有皇权,哪来的社稷?”   “没有社稷,哪来的皇权!”   刘宜成嗤之以鼻:“没有皇权,哪来的谢承瑢?没有皇权,能有你今日?你以为凭什么能拥有一切,真以为是靠那所谓的枪法吗?比你强的大有人在!现在官家疑你,你不死,难道还要官家死吗?” 第235章 七一 言不可尽(五)   “所以,官家也是知道你们在地方用营/妓勾结禁军,对么?”谢承瑢问。   刘宜成躺在稻草里,手还摸着疼痛的肚子。在这一刻,他似乎真的看透生死了,说话也飘忽不定:“中央的军不归他,地方的军总要归他。大周一半的兵在珗州外,官家掌不了珗州的禁军,还拿不下地方的兵吗?”   “那现在呢?官家再没有敌手了,为何还要偏袒你们,还要用营/妓来换地方禁军的忠心?!”   说话间,刘宜成没感觉肚子疼了。他有些迟钝,摸了一阵肚子,又摸胸口,最后擦干净嘴角流的所谓的“血”,仔细一看,分明只是唾液而已。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坐起身,质问道:“你骗我?谢承瑢,你用假药骗我?”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官家还默许你笼络禁军!”   刘宜成斜眼望谢承瑢:“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起身,迎面对上谢承瑢的视线,毫不畏惧地,“你还想大周多几个像你这样的臣下?身为臣子,怎么能生与陛下完全相悖的想法!掌控不了的臣,注定会反!若罢你,必先再找忠心听话的顶上来,有什么想不通的?”   “当年从扬州上来的秦贯,也是如此?用女人安抚士兵,然后踩着那些女人的骨血一步一步爬到管军?”   “她们是女人吗?”刘宜成反问,“她们不是人,她们是娼妓,她们是奴隶,她们和耕地的牛、载人的驴,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是人!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她们是和你娘、你妻、你女儿一样,活生生的人!”   “哈哈哈!”刘宜成嗤笑谢承瑢的愚蠢,“人?她们能算是人吗?人都穿着衣服,那些营/妓穿衣服吗?她们是被扒光了的牲畜,是东西,是可以发泄欲望的物品。要想地方禁军乖乖听话,只有送女人!有了女人,他们还有心思兵变吗?有了女人,他们当然会听官家的话了!你呢,你也是和她们一样的,要不是谢祥祯带你去军营,要不是官家选中了你,恐怕你也做娈童,下辈子投胎当马蜂啦!”   “你放屁!”   “哈哈哈哈!你现在不就是吗?你还真把你当作开天辟地头一个了,你,谢忘琮,还有昏庸无能的谢祥祯,谁他妈有资格做管军?!让女人冲锋陷阵,让一个毛头小子在前面带兵,你以为为什么少年将军没几个?!你以为你们凭什么!用你们,不就是为了对抗赵仕谋吗?你以为赵仕谋真心待你,你以为赵敛真心待你?!”   谢承瑢半信半疑地望着刘宜成,竟然没有话来回了。   “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他们就知道怎么对付你了!你以为阴谋,只是放眼于须臾片刻吗?是未来十年、几十年,甚至你的一辈子!要让你听话,要让你顺从,他们有一万种办法!赵仕谋在朝几十年,他会看不透官家吗?他会看不透谢祥祯吗?我告诉你,不是赵仕谋输给了谢祥祯,也不是他输给了官家,是他敌不过先帝!是他蠢、是他愚!只要他在出征齐州的时候造反,你以为他还会死?他早就做皇帝了,你早就死了!谢承瑢,你也不过是赵仕谋眼中的一颗棋子而已,你说真心,哪里来的真心?赵仕谋都对你如此,你还指望赵敛给你什么真心呢?”   谢承瑢用几乎要把刘宜成吞入腹的眼神眈他:“你疯了。”   “我疯了?是你疯了。我若是你爹,知道你和仇人为伍,一定把你当街打死!蠢货,在朝堂之上,谁又是真心待谁的?你所幻想的真心,都是为了算计,都是阴谋!你回去问问赵敛,崇源年间,他有没有算计过你!你是大周最蠢的一个,你像一把无主的刀,谁都能拿你乱砍!”   “错了。”谢承瑢黯然道,“是卫王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不做别人的屠刀。是他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仁义。”   谢承瑢背过身去,揪着状纸就要离开,可刘宜成却在他身后叫喊:“仁义?你说赵仕谋心怀仁义?哈哈!谢承瑢,你还不如死呢。赵敛为什么保下你,因为他想要更大的荣华富贵,把你卖出去,就能除掉我们所有人!崔伯钧、我,甚至还有曹规全!没人比你更清楚西北的战况,没人比你更清楚谢祥祯和谢忘琮为什么死。你以为你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你活着,能成全赵敛的高官厚禄、权柄势力,你还真以为是什么真心啊。”   “这难道就是你死前要和我说的话吗?”谢承瑢剜他一眼,“这就是你在临死之前,要告诉我的话?”   “官家不会杀我的,杀了我,御史台就空了,他再也不能掌握那些耳目之官了。”刘宜成想明白了,得意地坐在地上笑,“官家怎么会赐我死呢?我为官家做了那么多,他说什么也会保下我的。”   谢承瑢想要伸手去掐刘宜成的脖子,他想要狠狠地掐,把刘宜成的脖子掐断。   可是他做不到。   谢承瑢揶揄说:“是我们,打下了延州,成全了他的功绩;是我爹和我姐姐,克复了秦州。我们家,成全了官家的今日。”   刘宜成冷眼看他:“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你以为你算什么特别?不过就是运气好,被官家挑中了而已。官家用你,不是因为你有本事,是因为你蠢。你不蠢,能被别人当刀子使吗?你,就是佃农,就是贱籍,就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傀儡。成也延州,败也延州,你到现在还不肯醒醒?”   他特意把话说明白了,“这是官家的意思,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的心思!也许就你、谢忘琮、谢祥祯不知道吧。蠢货。”   谢承瑢的心猛地一颤。   至此,他心头对官家的最后一点君臣之情都被消磨殆尽,他对大周的眷恋与不舍也彻底灰飞烟灭。   风霜雨雪,战鼓马鸣,九死一生,宁死不折,都是笑话而已。从官家见到他的第一眼,从官家给他赐名字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有这样的下场。   皇帝不在乎他的生死,他活,是因为皇权;他死,也是为了皇权。原来在皇帝心里,失地能不能收,百姓是不是流离失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声,是会不会被后人唾骂,是能不能做“千古明君”!只要偏安就好,只要享乐就好,只要手握权力就好,只要至高无上就好!   谢承瑢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恨也有,怒也有,可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爹爹以为遇见官家是赏识,姐姐以为遇见官家是解脱,他以为遇见官家是救赎。可事实截然相反,被人间抛弃的不止是小红,还有他,他们家。   他失去的也不止是“谢昭然”这个名字,是一辈子的自由和清白。   刘宜成知道他已经击垮了谢承瑢,鼓掌叫好道:“怎么样,想明白了?想清楚了?”   谢承瑢窒息住了,快要喘不上来气。他没心思和刘宜成争辩了,也一步都走不了了。久远的飞雪又要把他拉到冬日里,质问他苟活的缘由。牢房里明明热,他却周身发冷,手脚冰凉。   “如今想想,还是死了最好吧?”   话音刚落,牢外就传来不客气的一声:“说了送你死,你为怎么还没死,还能在这里胡言乱语?”   谢承瑢听辨声音,逃避地要躲开门外赵敛的目光。   “赵敛?”刘宜成不怕死地展开双臂迎他,“我等你很久了!赵敛,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赵敛并不理会他,叫门外狱卒说:“白绫拿了么?”   狱卒只是回:“拿了。”   看他们没反应,赵敛啧声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   “是!”   那些个狱卒拿着白绫进门,就候在刘宜成面前。   刘宜成呼吸不定,问道:“是官家要杀我,还是你要杀我?”   “你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赵敛冷冷说,“反正是要你死。”   刘宜成抚掌大笑,指着边上的谢承瑢说:“我死了不要紧,反正他会陪我一起下去的,我不怕。”   赵敛不耐烦地叫狱卒快点勒死他,片刻都不要耽误。   谢承瑢有点发愣。他眼望到那根白绫,顺着白绫去看刘宜成的模样,却被赵敛挡住视线。   “别看了。”赵敛牵住他的手,“跟我回去。”   谢承瑢没有想走,他还是越过赵敛的肩膀,窥视白绫前的刘宜成。   白绫套上了刘宜成的脖子,谢承瑢看见刘宜成眼里得意的笑容。白绫越拉越紧,刘宜成的脸也越来越红。   瘆人的惨叫频传,刘宜成的眼睛翻上去,好久都没下来。   谢承瑢还想留在这里看,可是被赵敛硬拉着走出去。他回头,看见白绫上发紫的脸、根根分明的筋,还有伸得老长的舌头。他怕得缩起肩膀,整个人都冒冷汗。   “你还看?”赵敛来捂住他的眼睛,“你还看,你害怕还要看。”   谢承瑢不答他的话,还在听刘宜成的惨叫。   他们渐渐走,刘宜成痛苦的声音就渐渐弱。快走到大牢门口,声音就听不见了。   不知道是太远了,还是人已经死了。谢承瑢又要回头去看,但赵敛圈着他,他什么都看不了。   “他死了吗?”谢承瑢问。   赵敛轻飘飘回答:“他死了。”   “他死了……”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话,他愧疚地说,“状书,他还没签字画押呢。”   赵敛叹气,把帷帽戴在他头上,拥着他出大牢,说:“不必签字画押了,你安心。”   他们走了好远,才出了御史台狱,这会儿要往家里走。   一路风和煦,月皎洁,连路上的行人都格外温柔。没什么人吵,没什么乐传,只有谢承瑢胸膛扑通扑通震,像鼓一样。   因为赵敛不许他往回看,他就只能仰头看天上将圆的月亮。   到这时候,他反而不怨不恨了,他就是怅然若失而已。   他很失望,失望为什么自己就是一颗棋子,失望自己的一文不值。失望原来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而珗京不是珗京,是陷阱。   “阿敛。”他忽然喊。   赵敛就在谢承瑢的身侧,只伸手,就能牵住他。   谢承瑢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平静地望着赵敛的眼睛,轻轻说:“我爹,我阿姐,他们都白死了。”   他要继续往夜色中去,蹚进黑暗里,“西北的八万人也白死了。”   赵敛跟上他,把他的手捂得很热。   “有时候我在想,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通。”谢承瑢无力地说。   回首前半生,不过也是“转头成空”而已。还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皇权”吧。是皇权葬送了一切,是皇权杀了爹爹和阿姐,是皇权,害得那么多人都冤死了。   “万恶之源是皇权。”谢承瑢说,“在皇权下,我们都是被扒光了衣服的牲畜而已。什么都可以被利用,什么都可以被舍弃,在权势眼中,人和禽,无甚差别。”   他想了很久,又觉得残酷,“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摆脱不了皇权了,永远都逃不掉。”   “再等等我,”赵敛恳切说,“再等我一阵,我就带你逃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昭昭,我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真的吗?”谢承瑢只当他在哄人了。谁能摆脱得了皇权的束缚呢?他们都逃不掉的。   *   崔伯钧得知皇后要在今日赐死刘宜成,连夜跑到御史台狱来看。   他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两个狱卒抬着席子出来。   “崔管军。”   崔伯钧拦住他们,问道:“这死的是谁?”   狱卒们面面相觑,说:“是原御史中丞刘宜成。”   “什么?!”崔伯钧恨得捶拳,“当真死了!”   “皇后殿下懿旨,我们怎敢不遵呢?人才死没多久,现在要出去挖个坑,把人埋了。”   说罢,这两个狱卒挤着要出去。   崔伯钧望着席子里苍白的脚,顿觉满身无力。   刘宜成死了,他没有退路了。如果现在不拿到殿前司的兵权,妖后辛氏只会更加歹毒地对付他!   趁着夜还没深,他匆忙到宫门外,想求见李祐寅。 第236章 七二 万象敛光(一)   李祐寅病得比前几次都要重。早晨他还能坐起身说话,到傍晚就昏迷了,怎么唤都不醒。   他一病倒,没人再提东宫小红的事儿了,此事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辛明彰知道李祐寅活不长了,急宣长公主李思疏进宫,不得有误。   中秋前夜,李思疏和赵敬一起坐在马车上,有时掀开车帘去看头顶那轮将圆不圆的月亮。   “官家病成这样,你为什么没有眼泪?”赵敬冷不丁问。   李思疏漠然看他:“见到你,自然就没有眼泪了。”   她头上还戴着赵敬送她的珍珠簪,倒不是因为喜欢才戴。谁让她是赵敬的正妻呢,赵敬若不送、她若不戴,朝里又有人要说什么了。   但思来想去,又或许是因为她还舍不得这支簪子。   赵敬一时没接得上话,快到宫门,他才回:“这样的日子不久了,很快,我们都可以有好日子过了。”   “你说的好日子,是和我和离,还是做宰相?”   车停了,底下有内侍来送踩脚的凳子。赵敬先下马车,随后扶着李思疏下来。他在她耳边悄声说:“这两件事,哪一个不算是好事?”   李思疏呼吸漏了一下,她握赵敬手腕的手蓦地发沉:“赵瞻悯,你我当真是一点夫妻情都没了?”   赵敬冷静地扶她下来,还为她理好衣裙。他把李思疏头上的花钗拨正了,顺势在她耳边说:“都到这个年纪了,还说什么情不情呢?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吧。请吧,长公主。”   皇城的宫巷还是长而望不尽,李思疏走在巷中,忽然腿软脚软,呼吸不顺。   她方才得一时嘴狠,被赵敬狠狠噎了回去,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怨恨委屈,难以释怀。离福宁殿还有些距离,她余光见赵敬疏离淡漠的表情,更加沮丧,竟有眼泪流下来。她没顾着往前走,只问赵敬:“什么年纪?到了什么年纪?夫妻做了二十年,就算是冰,也能被捂化了!”   赵敬见她哭,从袖子里拿出帕子为她拭泪:“你瞧,这不就能哭出来了?”   “你是混账!”   “官家病成这样,长公主若不哭,说不过去。哭一哭,叫别人见了,他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李思疏不解地望着赵敬,嘲讽道:“是了,在你眼里,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真是恶心。”   李祐寅还在昏睡,是辛明彰见的李思疏。   辛明彰带着李思疏到无人的屋子里,说:“官家如此,我看年底都撑不到。现在只差一道传位旨意,长姐在此,也好作证。”   “是。”李思疏回头望窗外朦胧的灯影,“殿前司的兵权,官家到底想要给谁?”   “给谁有那么重要么?人都要没了,还在乎兵权归谁?”   李思疏摇头:“殿前司都虞候是崔伯钧,他与殿前司那些禁军熟悉,调动军队不必非要有将军印信。神策军和雄略军定不了,这皇位继承没办法顺利。先传旨,罢崔伯钧兵权,定殿前司兵柄,才能传位。”   辛明彰不安地说:“官家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传旨?总不能是假传圣旨。”   “不必写,问几句话就行了,让官家说出‘可以’,这兵权自然就能罢了。”   辛明彰让王求恩到李祐寅病床前问话。   先问的第一问,是“官家尚安好”。   李祐寅病糊涂了,能感受到人拍他肩膀。他费力地睁开眼,只答:“好。”   一旁内侍连忙记录在册。   王求恩又问:“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到底给谁?”   李祐寅听得半半落落的,只听一个殿前司,猛然想起赵仕谋,立刻说:“不得,不得。”   王求恩一听,知道这话问得不对,便换句来问:“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是不是给崔官人?”   “不得……”李祐寅张嘴趟气,说,“赵……不得……”   边上内侍正要记下“赵不得”,王求恩旋即翻了那内侍一眼。内侍丢下笔,不敢写了。   李祐寅还在说不得,王求恩远远地望着门边的辛明彰,有些皱眉。   辛明彰摇首,示意他再问。   “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是不是给崔官人?”   李祐寅迷糊地,这会儿又说:“准,准。”   内侍将要下笔,可见王求恩发怒的样子,又不敢写了。   “准谁?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到底给谁?”   李祐寅谵语:“赵……不得……兵……”   “先生,官家说不出那句话。”记录的内侍说。   王求恩屏气,说:“能说得,有什么话说不得?”   李祐寅在病中听清王求恩的话,居然伸手拽住王求恩的衣服:“说……什么?”   “殿前司的军权,到底给谁?是不是给赵官人?”   “赵?”李祐寅昏得,绷直手指头大喊,“赵氏……不可得……兵……”   王求恩无法了,问内侍说:“官家方才说什么?”   内侍哆嗦地说:“官家说赵氏可得。”   “既然你听清楚了,那就这么记。崔不得,赵可得。”王求恩说。   内侍不敢不记,把口谕写好了,又急忙传到皇后那里去。   辛明彰得了口谕,连夜叫张元熹进宫,打算同宰相一起罢去崔伯钧的兵权。而此时此刻,崔伯钧正在宫门外苦苦求见官家。   “夜深了,官人何苦求见官家,见不着的。”内侍苦口婆心和他说。   “见不着官家,能不能见刘都知?”崔伯钧塞了钱到内侍手里,“请求中贵人,下官就是要见刘都知,请中贵人替我通报。”   “哎呀……”这黄门有点儿不情愿,但收了钱,还能说“不”吗?他说,“那我就去帮官人叫一叫刘都知,其它话就不要说了。”   崔伯钧在宫门外等了很久,刘梦恩才匆匆过来。他和刘梦恩私下里一直有往来,这回见,自然不算生疏了。   他才望见刘梦恩,匆忙就问:“官家怎么样了?”   “官家?”刘梦恩哀愁说,“就那样。”   “就哪样?”   “官人这话叫我怎么接呢?您说还能是哪样?”   崔伯钧心里清楚了,把刘梦恩拉到一边,问道:“元清宫的贺词,官家到底有没有见到?”   “元清宫?”刘梦恩环顾四周,警惕地说,“什么贺词?”   “元清宫的中秋贺词!”   刘梦恩摇头:“现在内廷外廷的琐事都是韦霜华和王求恩在做,中秋贺词,也不会经我手。”   崔伯钧的手有些发颤了:“所以,官家根本就没看到贺词?”   “官家病得突然,禁庭手忙脚乱,连楚国长公主都进宫了。你说,还能是什么结果?”刘梦恩有些惋惜,“日子就几天了,看到贺词也没用了。”   崔伯钧莫名觉得心烦意乱,他说:“真他妈糟了。那官家有没有说殿前司的兵权给谁?是不是给赵敛?”   刘梦恩见他这样问了,也不好回避,说:“皇后已经在病床前问了官家,这事只有两个黄门在场,一个是王求恩,一个是在王求恩手底下做事的小黄门。你说,殿前司的兵权给谁?官人要有打算,早些打算吧,太子没废,官家垂危,三大王再想做皇储,跑到灵前大闹,也不是顺位继承啊。”   崔伯钧慌了神了,直说:“是,是。”   “不敢多说了,深夜会见官吏本就不妥。”刘梦恩转身要回宫去,方才迈出一步,又听见崔伯钧在外头叫他。   “中贵人,在下能否得中贵人相助?”   刘梦恩幽幽说:“三大王用得上我,便用。用不上,”他转过头,惨白的月光正巧落在他的脸上,“我自随官家而去了。”   说罢,一脚踏进宫门。   “中贵人!”崔伯钧唤住他,“十娘天子,官家不可不知。”   刘梦恩说:“官人放心,我会告知官家。”   崔伯钧走在无人的巷子里,连月光都透不进来。他在想着元清宫没送到的贺词,在想着官家的病和辛氏到底有没有干系。   若说没有干系,怎么可能呢?必然是辛明彰看到了元清宫的贺词,生怕官家降罪,所以在中秋之前就毒倒了官家!大势将去,官家一死,没人能保住崔伯钧了。有辛氏在,殿前司二军的兵权一定会给赵敛,就算崔伯钧和地方禁军交好,扬州的兵三日内也赶不到珗州。   他和曹规全在朝中布局那么多年,不是为了引颈受戮的!如今被逼迫至此,再不动,就真是蠢物!辛明彰真能假传圣旨,弑君夺权,那他们自然可以清君侧!   崔伯钧连夜到曹规全家中去,同曹规全商议应对之策。   *   第二日百官大起居,辛明彰坐在紫宸殿上宣布,任命赵敛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接替纪阔领神策军、雄略军兵权,同时罢崔伯钧兵权,至此,殿前司三支上等禁军的兵权尽归赵敛。   话毕,群臣躁动,当即就有人出来辩驳。   冯迎说:“管军任免当由陛下定!此决议有没有经宰执一致同意?”   辛明彰泰然自若:“当然是由张相公与雷左丞商议过。”   “皇后这意思,是将我与曹相公排除在外?宰执四位,缺一不可!没有宰执同意的诏书,如何合法!”冯迎大怒,将袖子乱挥,指着辛明彰骂,“陛下病情,你不告之于众,一心想着如何处置殿前司兵权,是何居心!”   曹规全也说:“臣为左相,大臣任免未有闻,难道是皇后想要独揽朝政,吞没皇权!陛下尚在,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皇后来除授管军!”   辛明彰不回,是张元熹替她说:“除授管军,自然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口谕,中官在侧,长公主作证,如何不合法?”   “陛下既醒,为何没有亲笔手诏?中官在侧,敢问是刘都知,还是韦都知?长公主作证,长公主虽为宗室,却无任何参政之权,如何作证!”冯迎义愤填膺,高呼“荒唐”,“大周的所有决策,是在皇帝,非在皇后!现在皇后想要掌权,是不是有篡位之心!大权旁落,是将陛下、将李周,置于何地!”   紫宸殿上亦有其他官员附和指责,纷纷批评怒骂皇后擅权。辛明彰早料到他们会有如此反应,说:“诸位不放心,我可以把监国之权让给太子。太子是陛下择定的储君,难道你们不放心?”   冯迎说:“太子无德,引起民愤,如何监国!”   辛明彰闻之大笑,站起身来,掀起面前的珠帘:“那到底是谁可以监国?是嘉王?谁可以做下一个天子?也是嘉王?”   事已至此,两党派再也不用忌讳,全然撕破脸。冯迎说:“三大王德才兼备、仁义宽厚,资历深而年长,以其继大统,大周盛世可续!”   辛明彰呵斥道:“嘉王养得一群好门生!官家尚在,你们就已经彻底收不住了,对吗?前些日子用东宫女官来陷害太子,现在又干脆口无遮拦地争夺储君之位!”   冯迎冷笑一声,说:“何为争夺?陛下为什么病了,皇后心里不清楚?陛下为什么病!现在你不给我们探视陛下,是不是陛下已经不测,是你要弑君!蛇蝎至此,我们身为臣子,难道不能怀疑?太子痴障不能从政,难道皇后不是想挟天子令诸臣,排除异己,如唐武氏一般妄想称帝!”   “动摇国本在先,私自勾结宗室在次,殿前污蔑皇后在后,冯迎犯此重罪,何不罢之!”辛明彰高声道,“罢冯迎所有官职,即日起逐出珗州,永不复用!还有谁再妄言立李元澜做太子的,一律罢黜!” 第237章 七二 万象敛光(二)   散了朝,崔伯钧追着赵敛谩骂,一直到紫宸殿门口阶前的平地。   他说:“逆党、逆党!你以为仗着皇后就能得到殿前司的兵权了!我不认今天的罢免诏书,除非我亲自见到官家!”   赵敛不应,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崔伯钧自然愤怒,拽着赵敛的袖子就将他往回拉,看见他不可一世的脸,心遂更忿,揪着他的衣襟就说:“赵敛!你我同为周臣,怎可放纵妖邪把持朝政!你家世代为官,不知道女主称制的祸害吗!”   赵敛低头望崔伯钧渗红血丝的眼,淡淡说:“一夜未眠吧,崔官人?看来你已经疯得连做人之道都不知道了。”他用力圈下崔伯钧的手,拧到一边,“好铮臣,官家知道你的忠心,一定会好好赏你。”   “为了殿前司那一点兵权,你就真的将大周的江山社稷抛之脑后吗?你情愿依附一个女人,也不肯将国政交到仁义之士手中!”崔伯钧深感不齿,他另一只手指着赵敛的鼻子,“为了私仇,你全然不顾大周!你这是造反,你这是谋逆!”   赵敛发力,手几乎要握破崔伯钧的手腕:“仁义之士,难道是在说你自己?崔伯钧,你也配?”   “你知道辛氏称制的后果吗?!”   “我知道你把持朝政的后果,就凭这一点,你,你和曹规全,永远都别想推谁上位!”赵敛甩开崔伯钧,“好铮臣,先把兵权交了,再来和我说话吧。”   崔伯钧脑中热血涌上来了,他身后有许多嘉王党的大臣拥住他,指责赵敛的狼子野心。他自然也有底气了,对着将走下台阶的赵敛大喊:“乱臣贼子!败坏祖宗基业,拱手将大周政权送给一个女人!我崔伯钧是官家的臣,是李家的臣,我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周的基业毁于一旦!”   果然有人齐声高呼:“我们是李家的臣!我们是李家的臣!”   带着灰尘的风萦绕宫城,各人衣下都嚷着萧瑟的秋风。崔伯钧对着赵敛的背影咬牙切齿,他看见赵敛幞头划破了斜射的日光,而他的影子落在地砖上,暗而狭长。   兵权……崔伯钧咽了一口唾沫。   兵权绝对不能交出去!他怒气冲冲跑出宫,直向殿前司而去。   李祐寅的病越来越重,到今日,已经不能进食了。   韦霜华叫他,给他一勺一勺地喂药,但汤药只能润唇,不能入嘴。   福宁殿泡在药罐里了,哪哪都能闻到药味。李祐寅也泡在药罐里了,他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沾染药的苦涩。   “官家……”韦霜华泪眼婆娑,他还在尝试着给李祐寅灌药,可是药只能顺着李祐寅的嘴角落下来,淌在被子里。   “韦先生。”   韦霜华回头去,望见是刘梦恩,忙起来作揖:“刘都知。”   “先生一夜没睡,回去歇歇吧,我来替你。”   “你?”韦霜华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官家,说,“官家这样,我实在是不放心离开。”   刘梦恩却说:“先生若不好好歇息,晚上又如何照顾官家呢?白日里有我,你放心吧。”   韦霜华以为刘梦恩所言有理,便把药递给他,还嘱咐了很多话。   刘梦恩一一点头,目送韦霜华出去,又叫福宁殿的所有宫人都下去。   他捧着药,蹲在病床前,哝哝念道:“官家,天要变了。”   他擦干净李祐寅的嘴,在他耳边一直说,“十娘天子,官家,元清宫说‘十娘做天子’。”他掐着李祐寅的肩窝,“官家,您再不醒,便又有女人要来抢您的位子了。官家,十娘要做天子。”   李祐寅虽病着,却听不得这样的话。他竟然有反应了,动着眼皮,呜呜说:“十娘……”   “是辛十娘,官家!”   “辛……”李祐寅的眼眯成一条缝,他艰难地将眼珠转向刘梦恩,吭道,“十娘……天子。”   “元清宫说‘十娘天子,旦迎明朝,戈除旧符,恨恭新桃。’官家,辛氏代您罢免了崔官人的兵权,私自代诏罢黜了冯官人!官家,您再不出来,这大周,就要姓辛了。”刘梦恩握住李祐寅的手,说,“皇后要乱政,有谋逆之心,官家!”   “皇后谋逆?”李祐寅睁开眼,用尽全力支起身子,“乱政、谋逆……皇后……”   刘梦恩说:“官家,皇后要挟持太子控制朝政,您再躺着,大周就要姓辛了!官家,你醒醒吧,你醒醒吧!”   李祐寅喘不上气,指甲抠住刘梦恩的手背:“十娘……做天子?”   “官家不知道吗?张元熹、林珣,还有雷孝德都是皇后手里的人了!还有掌兵权的赵敛,都是皇后党羽!皇后私自改了您的口谕,罢免崔伯钧的兵权,要将殿前司所有的兵都给赵敛!她是想用殿前司的兵造反,官家,女人乱政至此!”   “放肆!”李祐寅摔在被子里,“放肆……放肆!”   刘梦恩说:“皇后行为至此,官家,臣为忠臣,曹相公也为忠臣,求替官家清除逆党,以清君侧!”   “去……把皇后……叫过来……”   “是皇后想杀您啊!官家,您怎么能见皇后!”   李祐寅脑子昏昏的,不能做思考,只知道皇后想要造反。他病得再重,也不准任何人踩在他的头上!   “皇后谋逆……叫……”   刘梦恩旋即试探:“叫曹相公平逆党?”   “平……”李祐寅猛地咳嗽起来,什么话都说不出。   刘梦恩马上给他拍背:“官家,要来不及了!官家,叫曹相公摆平逆党。”   李祐寅没什么意识了,神情涣散,双目无神。他跟着刘梦恩说:“叫曹相公……摆平逆党。”   诏书随即就下来,刘梦恩抱着李祐寅的诏书就往宫外狂奔,想要快些交到崔伯钧手上。   而福宁殿里,李祐寅还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怔怔去看床顶的帷幔。他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脑海里却只有那一句“十娘天子”。   十娘……十娘。不应当是“十天子”吗?怎么又成了十娘。十四年前是赵仕谋要做天子,现在是辛明彰要做天子。   “官家!”   李祐寅隐隐听见哭声,转眼去望,是韦霜华跪倒在他床边。   “他们说……”李祐寅伸手过去够韦氏,“他们说皇后要造反……有没有……有没有这回事?”   韦霜华不敢欺瞒李祐寅,他如实说:“今早,皇后是代官家罢免了尚书右丞,又褫夺了崔管军的兵柄,将殿前司三支上等禁军的兵权全部给了赵官人。”   “混账!”李祐寅扯住悬在床沿的被子,“怎么能……把兵权都给赵敛?!”   他气急攻心,想要再坐起身,却一点使不上力。他抓着被角,呜咽道:“混账……混账!”说完最后一个字,登时口吐鲜血,昏迷在床。   韦霜华声嘶力竭地去叫御医,一步都不敢离开官家了。   *   步军司衙门里,谢有棠匆匆来告诉赵敛:“叔叔,我听说殿前司有动静,崔伯钧正在点擒虎军人数,说是要准备交接兵权。”   赵敛正低头写奏疏,漫不经心说:“他是要交接兵权。”话毕,他拿笔的手一顿,问,“这几天晚上是不是你在北武门当值?”   谢有棠说:“是。”   “今晚皇城司是谁守门?”   “这几日都是刘都知,其余几位勾当皇城司的内侍都在侍疾,纪叔叔前几日才轮过。”   赵敛眼皮老跳,他把笔浸在墨里,说:“你纪叔叔今晚不当差?”   “不当。”谢有棠说,“他这几日都不当,殿前司未给他排值。”   “坏了。”赵敛连忙放下笔,三步跨出屋子,“小棠,去找你纪叔叔,让他这几日务必到宫中守卫!”   谢有棠似懂非懂,但没有迟疑,立刻就去找纪鸿舟。   赵敛骑着马到三省去,先见了林珣。   林珣对此早有所预见,他说:“除了政/变,他们没什么更好的办法能扭转此局了。依我看,不要挡,顺着他走,等他冲进皇宫再擒。”   “分明能先扼杀,为何要顺着事态发展?他入了皇宫,将来得逞,怎么办?况且政变,只会让大周丢了颜面,没必要将他们逼迫至此。”   赵敛并不愿意看到政变,也不愿意看见宗室或武将带头造反。如若禁军真的攻破皇宫,那将来史书怎么写?这不是给官家蒙羞,这是给大周蒙羞。   他又说,“太子能不能做官家,难道官人不清楚吗?小红之事尚没有结果,百姓也都在看着……”   “你还想要什么结果?真废了太子,让嘉王继位?”林珣说,“太子不能废,只有太子才是正统!宠幸宫女如何?前朝皇帝宠幸宫女得皇子有太多,难道他们都不配做皇帝吗?小红怀了太子的骨肉,那是她的福气,多少人盼着求着都求不来!再说嘉王,崔伯钧贩卖娼/妓,曹规全贪污行贿,难道这样的罪不如宠幸一个宫女?大局在此,孰轻孰重,二郎不知道吗?只有崔伯钧冲进宫中谋反,失了民心,才能把嘉王党一网打尽。光靠罢兵权、贬黜,没用的。多给你一个平乱的功绩,还不要?”   赵敛有些察觉到林珣的意思了。太子登基在前,争功最重要。功绩决定将来能不能做宰相,功绩也决定将来在新朝是何等地位。官做到这一步,什么“为民请命”,都已经是次次要了。他们助着皇后,竭力去查御史台、地方禁军,甚至是白玉馆娼/妓,都是为了政权交接的拥立之功而已。   “兵权交权期限是三日,崔伯钧三日内必反。”赵敛沉思说,“他什么时候交殿前司兵权,我什么时候领殿前司兵权。”   林珣一哂:“怎么,怕有岔子?”   “殿前司造反,我拿着殿前司的兵柄,怎么能没有过错呢。”赵敛作揖,“要攻下皇宫,只能走北武门。我会先做准备,将左直的都换成可以信任的人。”   “你想得周到。”林珣也和他作揖,“观忱心思如此缜密,这拥立的第一等功,属你吧。”   “可不敢。”   *   殿前司擒虎军并不安宁。崔伯钧并没有急着把兵权交出去,而是先在军中招引士兵。他对擒虎军将军说,太子整日在东宫享乐,无心社稷,决不是做君的人选。又说即将接管殿前司兵权的赵敛野心勃勃,胸有城府,且带兵苛刻。   最后说到皇后,他说:“官家不豫,皇后拒臣探视,禁庭病况无人告知,恐有弑君之心。皇后辛氏联合宰相张元熹、管军赵敛,假传圣旨,有心乱政,欲要谋逆,今得官家手诏,要求我们入宫救驾,拿下乱党。”   便拿出官家手诏。   说是手诏,不过还是他人代写,但诏书下方有官家题字,是官家亲笔。诏书中说,皇后太子谋反,命曹相公平定逆党。   “现在辛氏有走狗赵敛,必然倾殿前司、步军司之力造反。为了官家性命,我们必须站起来。”崔伯钧高呼,“官家传来手诏,生死未卜,你我身为人臣,如何不救君上!应铲除妖邪,共振李周!”   他的话也极有煽动性,立刻挑起擒虎军的怒火。   擒虎军操练的一天一夜,将所有兵甲都穿戴齐全,就等着和崔伯钧一同救驾。   【作者有话说】   我忘记星期天更新了哈哈哈(太忙了 第238章 七二 万象敛光(三)   赵敛将殿前司和步军司安排妥当了,在很晚才回家。   他走到韶园门口那片小树林,透着中秋圆月观林中叶影。八月十五,又是八月十五。他永远不能忘八月十五惨淡的月光,也永远不能释怀他家在中秋遭的罪。   又是一年中秋,风雨在即,胜负还未可知。赵敛并没有全然的把握,不知道政/变能不能平,也不知道太子能不能顺利登基。倘若不成,怎么办呢?他必须要把后路想好。   他想把谢承瑢藏起来,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也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谢承瑢,如果谢承瑢问了,他也不会像往常一样和他说。   赵敛躲在竹林里纳凉,分明天已经冷了,可他还是感觉燥热。他听竹叶声,偶有麻雀低语。   把阿昭骗出珗州,崔伯钧就找不到他了。赵敛想。   他刚想好了一套说辞、刚准备站起来回家,迎面就撞上了站在他身后的谢承瑢。   “昭昭?”赵敛一屁股没坐起来,窝在草地里,没头脑地笑笑,“你怎么在这儿?你要吓死我了。”   “吓死你了,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谢承瑢伸手搀他起来,随手给他把身上的灰土都掸掉了,“才来没多久,是你木头,听不见我的脚步声。”   赵敛有些呆呆的,望着谢承瑢看好久,后来才问:“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不冷。”谢承瑢用手捧住赵敛的手,捂在一起,“热吧?”   “热。”   赵敛也蹭着他的热,很快四只手就都热了。   “今天是中秋,你这么迟才回来,我很担心。”谢承瑢说。   赵敛有些内疚:“对不起,朝里面有些事很忙,下一回我就早回来了。”   他正要把谢承瑢的手拉起来亲吻,却听谢承瑢问:“下一回,明年中秋也要如此?”   “明年……”赵敛摇头,“明年中秋,我们就不在珗州了,我就不会晚归了。”   谢承瑢颇有些无奈,他仰头吹了一会儿风,说:“二哥还想赏月,我们就坐在这儿赏一会儿吧。”   月亮没什么好赏,年年都差不多。赵敛不喜欢赏月,谢承瑢也不喜欢赏月,但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草地里赏,赏到风把眼睛都挠涩了。   赵敛低下脸,埋到谢承瑢颈窝里,含糊着说:“我有个姑母,住在……住在西京。”   “嗯,怎么了?”   “今天上午有人来和我说,她身子不好,可能没几天了。我表哥写信给我,问我能不能回去瞧瞧。我……”赵敛心虚地搓谢承瑢的手心,“我不是因为朝里忙么,没空过去。你代我去,也是一样的。”   谢承瑢说:“我从来没听说你有什么姑母啊。你亲姑母?”   赵敛支支吾吾说:“是,因为以前不常走,但确实是我……爹爹的,妹妹。”   “哦,”谢承瑢反抓住赵敛的手,“你为什么连骗人都不会啊?”   “我没骗你,我是真的有姑母。”赵敛抬起头来,一见到谢承瑢的眼睛,又心虚地笑了,“信我,我怎么会骗你?我从来不骗你的。”   谢承瑢就看着赵敛胡诌,嘴上不说破,其实眼神已经拆穿他了。   赵敛果然装不下去了,赖皮说:“哎呀,我真没骗你,阿昭,我真有个姑母。”   “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舒州?”   赵敛“嗯”了一声,又猴着谢承瑢:“我不是要你离了我,我会来找你的。明早我叫阿福准备车马,你早些走,早些去见我……姑母。”   谢承瑢没说话,抬头看了一会儿月亮。   “你怎么不回我?”   “你都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要我怎么说呢?”谢承瑢笑笑,“我听你的,你要我走,我今晚就能走。”   “我不是要你走。”赵敛不安道,“因为……”他还在找借口,可是他没有任何道理要把谢承瑢送到西京去。   他又在抠谢承瑢的指环了,“我很快就会来接你,到时候我们再去建康。我就不送你了,明儿我一大早还得去上朝,所以……”   “我们能再见吧。”谢承瑢问。   赵敛神情有些恍惚,他目光飘过谢承瑢的眼,一会儿转到月亮,一会儿转到地上的泥巴。   “会见,怎么会不见?”   “我再也不相信你说话了。”谢承瑢甩开他的手,责怪道,“从珗州走到均州要六年,这一回到舒州,要几年?一年够不够,十年够不够,一辈子够不够?你说的真心,就是你在最紧要关头把我送走?”   赵敛以为他生气了,不敢再继续说了。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你总说再见再见,可其实当你要同我说‘再见’时,你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了。对吗?”   赵敛愣了半晌,笑说:“没有,我怎么舍得和你再也不见。”   “那你叫我去舒州,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就要把我赶走了?你哪来的姑母啊,你爹爹都没什么兄弟姐妹,你哪里来的姑母?”谢承瑢低头抚摸赵敛手上的指环,“二哥,这一回,你还要我等你几年。”   “我不要你等我。”赵敛愧疚地说,“我哪回都不要你等我。”   “那你就让我在家里,我不会走的。不论是天要塌下来,还是地要陷进去,又或许是什么兵荒马乱,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谢承瑢闭上眼,回忆说,“你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说,生同衾,死同穴。”谢承瑢展开手,摸着手心还没有消失的刀茧,“我以前很少练刀,只有心神不宁的时候才会练。我烦了,我闷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了,都会练刀。在遇见你之前,我练刀,只是为了练刀。在遇见你之后,我所有的烦恼、忧愁,好像都是为了你。我为了你而练刀。”   赵敛歪着头,也摸谢承瑢的茧子。   “后来你走了,我还在想,我为什么要拿刀。我在秦州拿刀,是为了活着,如果我不拿起刀,就会有人来杀我。”谢承瑢痛苦地捂面,“后来在秦州、延州,是为了大周拿刀,如果我松懈了,西北就完了。再后来,我就‘死’了。死了,就再也不用拿刀了,再也不用为了别人而活了。可是,到如今,我还是得拿刀。”他望向赵敛,“因为我想你能活着,你不辜负我,我也不辜负你。”   “你知道了。”赵敛擦谢承瑢的眼角,“小六告诉你的?还是谢有棠?”   谢承瑢不答,继续说:“我知道这人间的罪恶,不是你我能够平息的,我知道改朝换代的混乱,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扭转的。我又怎么能丢下你,让你孤军奋战呢?我深知孤军奋战的痛苦,我不想你也这样。你把我赶去舒州,我们都见不着了,那算不算是孤军奋战了。”   “算。”赵敛的手指扣住谢承瑢的手指,“我只是害怕,我怕你有什么事,我顾不到你。昭昭,我好像没有你就不行了。”   谢承瑢说:“你为了我瞻前顾后,你为了我左怕右怕。这回有我陪着你,你还会害怕吗?”   “我还是害怕。”赵敛吭哧一声,“我真的好害怕。”   “胆小鬼。”   “胆小鬼、胆小鬼。”赵敛伸手环住他,嘴里还在念“胆小鬼”。他圈紧谢承瑢的腰,哝哝说,“我就是胆小鬼,我好怕死。”   谢承瑢安慰他,搂着他的肩膀继续看月亮。中秋之夜,没有哪一日的月亮比这个还要圆了。   “明年中秋,我们还能一起看月亮吧?”他问。   赵敛点头:“三十年后的中秋,八十年后的中秋,我们还是能一起看。”   谢承瑢说:“等一百年后,我们俩都死了,还能一起躺在棺材里头看。就在同一个棺材里面。”   他的手心已经热得微微冒汗了,可赵敛依然没有放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月亮,反正等云把月亮遮住了,他们就回家去了。   衣摆擦过最末端的竹叶,手指揉过无数遍金色的指环。赵敛踩着谢承瑢斑驳的影子,拉着他滚烫的手。   “我在宫里面等你。”谢承瑢说,“你从外面来,我们再见。”   赵敛同意了,却还是说:“那你穿着我的甲衣去,不要受伤。”   “我做小兵,怎么穿着你的甲衣?你不要担心我,我把崔伯钧擒了来见你啊。”   赵敛笑了,倚着谢承瑢继续走:“我要你来见我,其他人我都不想见。”   谢承瑢眯起眼笑:“二哥,你真是小孩。”   赵敛不听,更贴着他:“离了你,我就要死掉了。”   “明天一早我就跟着小六去北武门,就不跟你一阵起床了。”谢承瑢用手捏着赵敛的脸,“你乖乖的,回来我给你赏啊。”   “什么赏?”   “什么赏都可以。”   赵敛想了又想,说:“我要你好好地回来,不要丢下我。”   *   谢承瑢一早就被纪鸿舟安排进了殿前司御龙左直,就守在北武门内。   赵敛很早就点了一批兵将,他们没听到什么风声,不能出营,就在步军司等着。至于皇宫,依旧还是上朝,不过崔伯钧和曹规全都没有来。   罢免了崔伯钧的兵权,辛明彰又说嘉王李元澜日日听信小人谗言,或有异心,想要其往西京舒州居住。因为李元澜本人并不在场,嘉王党的重臣也不在,所以早朝上没什么人反对。   方才下了朝,辛明彰至崇政殿批阅奏疏,不论内侍大臣皆不见。门外韦霜华派人来叫她,说是官家醒了,她也如同听不见,一心处理朝政。   韦霜华没办法,他亦不能离开福宁殿,就只好陪在李祐寅身侧。   到了下午,外面突然开始下雨。起初雨小,尚能听雨,后来逐渐大起来,连外面宫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李祐寅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醒的时候,正好是雨大的时候,狂风暴雨卷叶而来,风打在窗户上,像是什么人在猛地敲。   “下雨了……”他气若游丝地说。   韦霜华有些惊喜,忙不迭问:“官家醒了?臣叫他们送药进来。”   李祐寅摇手,说:“不要送药了……皇后,来过没有?”   “没有。”韦霜华气馁说,“臣叫人去喊殿下了,但殿下一直未来,也许是前朝有事在忙吧。”   “你亲自去,传我的话……叫她过来,我有事情要问她。”   “是。”   韦霜华放下帷幔,三步一回头地出门去。   大雨滂沱,暮色降临,宫城外围了两队人马,分别送北武门两侧来。带头的是擒虎左右厢都指挥使廖通,他正坐在马上叫门:“皇城司诸官人,请开门放行!”   皇城司的兵在城门下看,问:“廖将军何故带兵前来?”   廖通说:“换防而已!”   楼上禁军摸不着头脑:“下午不是才换过?怎么是擒虎军的来换?”   “陛下有诏,以擒虎军代左直守宫城,请官人开门。”   禁军不知真相,即刻叫人去喊勾当皇城司的刘梦恩。刘梦恩上楼来,在雨夜中极目远眺,问:“是廖将军?”   廖通回:“是下官。”   刘梦恩说:“官家是有诏书,今夜雨大,有乱党密谋造反,所以换擒虎军的来替御龙左直。开门便是。”   “开门?”皇城司的禁军惊愕说,“官家并没有将此命令传到皇城司。”   “你照做就是,下去开门。”   禁军并不理睬,反而坚定说:“若有诏书,请遣人拿上来,下官看过即可放行。不然,任何带兵带刀者,皆不得入内!”   暴雨中,头盔下,廖通那双眼带着狠戾的杀气。他并没有离去,而是直接拿过身后弓箭兵的弓,对着楼上的禁军射去。   长箭破雨,刺穿守门皇城司禁军的胸膛,而暴雨如鼓,一声雷劈过,完全遮掩住尸体坠城的声音。楼上别的禁军见之大惊,即刻大喊“有人造反”,也被廖通射下来。   “开门!”   刘梦恩斜眼,瞥着边上吓得发抖、不知所措的禁军说:“还不开门?这可是陛下诏令。”   雷雨声中,北武门的宫门缓缓开启,廖通拿枪高呼:“杀!”便带兵冲入城中。   廖通之后,崔伯钧和李元澜皆服甲衣待之。   “三大王,过了今日,就要做官家了。”崔伯钧说。   李元澜笑笑:“进宫救驾。”   【作者有话说】   简单说一下造反前小崔做的事:1、转移家属,把曹规全、廖通等人的所有家属半日内全部送出城。2、一早就研究好了皇宫的地图,选了兵将、排了阵,制定了一系列的造反计划。3、策反了御龙直大部分直接带兵的中级将领,除了谢有棠,因为小崔察觉到了谢有棠不好那个。4、和皇城司老大刘梦恩勾结好了,里应外合,直接开宫门。5、造反前以李祐寅的名义圈禁了三衙高级将领、中级将领的家属。6、以“清君侧”的名义造反,还写了檄文,表明自己造反是正义的。7.其它。   另外,造反这件事李元澜也有煽动,因为视角原因我没有写明~ 第239章 七三 山川欲倾(一)   暴雨之下,御龙左直的禁军在北武门内不远处列阵严待。   谢有棠穿着厚甲,雨水顺着头鍪往下滚,几度模糊他的视线。他盯着前方宫门,只有雷雨声入耳,其它什么都听不到。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由攥紧拳头。   “小棠。”   谢承瑢在谢有棠身后,轻抚过他的肩,“别害怕。”   “爹爹……”谢有棠慌张地闭上眼,“我就是有一点点害怕。”   谢承瑢在底下握住谢有棠的手,说:“别害怕,你躲我后面。”   谢有棠摸到谢承瑢沾着雨水的手,蓦地鼓起勇气:“我不怕,我保护你。”   谢承瑢刚要说他傻,那头便有皇城司的下来开宫门。巨大的门栓抽动,御龙左直的禁军纷纷抱紧长枪,恰在门启一刻,擒虎军战马冲进宫中。   “乱党政变,诛杀叛军!”   谢有棠提枪冲在前,雨水顺着白缨往下灌。马啼不止,刀戈不止,雨水飞溅靴边。他第一回 将长枪刺进马的侧腹,挑下敌军。   *   崔伯钧、李元澜发动政变一事很快传进宫中,辛明彰早有预料,只是差时机调动步军司伏雁军。   叛军一来,她立刻让赵敛带兵入宫。恰韦霜华冒雨前来见她,说官家召见,她自然得空去见李祐寅了。   外头雨往外冒,辛明彰从车辇中下来,躲进宫人撑的伞中。雨滴从伞上一缕一缕掉,她见了雨,又见福宁殿温暖的烛光,越发觉得厌恶。   “殿下,官家已经醒了。”有黄门来说。   辛明彰没作声,进了福宁殿、折进那扇屏风,她终于见到了多日不见的官家。   李祐寅的脸苍白如纸,眼下有淡淡淤青,已是病入膏肓、气力全无。他倚在床头,直勾勾地瞪着辛明彰,许久不语。   辛明彰行礼,恭敬说:“妾不知官家醒了,不然就早些来看官家了。”   李祐寅冷笑:“刚才我还在想,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看了你,好像明白了。”   “哦,是吗?”辛明彰诧异道,“是什么模样?”   李祐寅咳了好几声,几乎又要咳出血。韦霜华过来为他拍背,他晃手,问辛明彰:“听说你罢了崔伯钧的兵权,是真的吗?”   “是。”辛明彰说。   “你为什么要罢了他?”   辛明彰幽幽说:“他要拥立嘉王,我不罢他,罢谁?”   李祐寅深深皱起眉来:“你罢他,是为了润珍,还是为了你自己?”   辛明彰静默了半晌,随后笑起来,不再像以前一样装模作样了:“有什么区别?反正润珍都是要做官家的。”   “果然是你……你是不是盼着我死?你是不是……”李祐寅说到激动处,差点儿喘不上气。他咳得胸口剧痛,却还要费尽力气说,“我只让你听政,没让你执政参政!”   “我不做,难道给嘉王做?还是给贪官污吏曹规全做?还是给狼子野心的崔伯钧做?”辛明彰嗤之以鼻,“谁我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有人想踩着润珍做太子,官家,我身为皇后,怎么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呢?”   她走近李祐寅的病床,真切道,“官家,有人要造你的反,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李祐寅不知所对,就在此时,他恍惚地听见殿外有兵马之声,遂问:“是什么声音?”   辛明彰望向床那侧的窗子,正有大雨击打在窗户纸上。她舒了一口气:“官家不知道吗?嘉王,发动政/变了。”   “政/变?”   辛明彰笑起来:“就像你当初毒死文康太子一样,现在嘉王也要杀你了。手足相残,父子相杀,这不就是你们李家最爱做的事吗?”   李祐寅闻之,脸色更加惨白。他疑惑地看着辛明彰,随后又作怒色:“你说什么!”   福宁殿外传来一声马鸣,他亲耳听见李元澜在外大喊:“清君侧、救官家!”   **   谢有棠与谢承瑢还在抵抗廖通,而崔伯钧和李元澜已经冲进了皇宫。   雨越来越大,大到谢有棠看不清任何人。他的枪在雨夜中乱挥,有时打中人,听见惨叫声,还有滚烫的雨洒在他身上。他摸去眼前雨水,地面上是一滩深红,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血……”他有些发怔,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听身后有人叫他:“小棠!”   他猛地抬头,叛军的枪直挺挺地劈下来,正对准他的脑袋!   他眼里刻着那杆披了雨的枪,正下意识后退,谢承瑢用力挥动枪杆,把他扫到一边,又扭转长枪,一棍挡住眼前的枪。   雨水疯一般溅出,谢承瑢手背的筋完全爆起来。   “爹爹!”谢有棠摔得浑身发软,他完全站不起来,头鍪也被甩到身外。雨落在他头上,他彻底醒了,大口喘息着。   “快走!”谢承瑢发力掀翻叛军,一脚把人踹得老远。他转身拎起谢有棠,关切问道,“摔哪里了?”   “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谢承瑢见谢有棠的头鍪也没了,立即把自己头上的给他,“带兵去追崔伯钧,这里有我。”   “可我走了,你怎么……”   谢承瑢赶他走:“别废话,崔伯钧不能冲到福宁殿,知道吗?!”   谢有棠爬起来,抱起枪就带兵往宫里追赶。谢承瑢挥开眼前的雨,继续杀敌。   *   李祐寅咳得吐血,他指着辛明彰要骂,可辛明彰却毫不畏惧。   她冷冷地站在那里,用最不屑、最轻蔑的神色望他:“太宗怎么驾崩的,文康太子又是怎么薨的?子承父业,官家您也是继承了先帝的好习性,三大王是先帝亲生,自然也如此了。”   “你!”李祐寅眼涩得要流泪,他绷紧牙关,声嘶力竭地喊,“皇后辛氏,以下犯上!快来人……快来人把她拖出去!”   福宁殿里内侍、宫女皆有,但都将李祐寅的话当作耳边风。李祐寅有些发懵,挥着被子说:“把她拖出去,把她拖出去!”   “拖出去,然后呢?废了我?”辛明彰无辜地说,“官家,您已经废过我一次了,还想废我第二次么?”   “是你……是你买通了我身边的宫人!是你!”   韦霜华见此,竟顶撞辛明彰说:“圣人!官家身子不好,不能受如此刺激,你怎能出此言!还是不要再说了!”   “官家身子不好?”辛明彰狠戾起来,“官家身子不好,那都是报应!弑母弑兄弑子,还不会受到报应?为什么七月大周有旱灾?这还不是老天的警醒么?因为官家失德,因为官家吃着宫外百姓的骨血巩固自己的皇权!”   “你放肆!”李祐寅一口气噎住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十娘天子,究竟是嘉王要政/变,还是你要政/变?!”   辛明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十娘天子?这会儿不说是赵仕谋做天子了?看来是福宁殿有人嘴巴碎,告诉你了?”她耸肩,“可告诉官家有什么用呢?外头政/变的,带兵冲入皇宫的,可不是我啊,是你的好弟弟,是先帝的好儿子!”   “你……”李祐寅倒在床上,呜咽不止。   韦霜华蹲在床边为李祐寅顺胸口,斥责皇后说:“殿下,还是不要争吵了。”   辛明彰愕然于韦霜华说话的语气。在她看来,韦氏不过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宦官,尚不敢如此跟她说话。她不悦:“韦先生,你的职责是侍奉官家,其余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李祐寅没叫她再训韦霜华,只是后悔地说,“我没想到你野心膨胀至此,我没想到你……”   “我有野心?官家,除了润珍,谁还能做太子?难道你就甘心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让给你三哥吗?”辛明彰俯身,去擦李祐寅急出来的汗,“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我不过是想为官家分忧而已啊。”   李祐寅想掌掴她,可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粗喘着,张着嘴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定。   “官家,你下诏吧。”辛明彰拿来纸笔,“除了润珍,再没有人能做皇帝了。”   “做皇帝……做皇帝……”李祐寅讥讽地笑起来,“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你没有一刻对我是真心的,你也在觊觎我的皇位,对么?”   辛明彰却说:“这皇宫里,最不值钱的,不就是真心吗?”   ***   李元澜已经带兵到福宁殿门口。此时此刻,纪鸿舟率部分御龙直已经将福宁殿大门团团围住,护卫陛下,戒备森严。   雨刷刷地从天上往下灌,李元澜行在马上,隐约见到最上台阶站着的女人。   暖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身上,李元澜看见她鬓发上别的珍珠簪子,还有发后悬的流苏。是长公主。   在长公主身侧的是驸马都尉赵敬。   马将要乱跑,李元澜扯住缰绳,叉手说,“大姐!我是奉官家旨意前来诛除乱党辛氏,请大姐让我!”   雨落在阶前,李思疏淡漠地看着雨中的李元澜,唏嘘说:“三哥,你糊涂了。你这是在做什么?带兵冲进禁庭,谋反?弑君?逼君退位?”   “自然不是!”李元澜越下马来,“官家身染恶疾,皇后乱政弄权,大周将乱,我身为嘉王,如何坐视不管!”   “所以你就造反!”李思疏陡然提高声音,怒斥道,“你混账!官家龙体尚安,皇后依法听政,哪里来的乱政弄权!你私自带兵攻入禁内,难道不是造反!”   “长姐!”   李思疏失望透顶地看着他,问:“你也要抢皇位?你也要同你的侄儿抢皇位!”   李元澜辩驳说:“李晔临分明不是做皇帝的料!由他做官家,大周必式微!辛氏擅权排异,女人治国,国必危矣!我这是除奸佞,清君侧!”   “你私自调兵谋反,算什么除奸佞!抢皇位,难道不是奸佞吗?你是不是奸佞!”   李元澜还欲说,但一旁崔伯钧提醒他:“不要和她多费口舌了,我们要速战速决。”   “大姐……”李元澜内心挣扎半晌,还是下令拿下福宁殿。擒虎军同御龙直大战,他站在人群后,茫然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长姐。   李思疏没有丝毫畏惧,她挡在福宁殿的大门外,痛斥李元澜的谋逆行径。而赵敬在旁,用余光望着他的妻子。   暴雨更烈,御龙左直从北武门的方向冲过来,和福宁殿外御龙直包围叛军,继续作战。   **   谢承瑢一枪刺死廖通,将他扯下马,至此,北武门的叛军全部被杀。   御龙左直的兵死的死、伤的伤,北武门内尸首成山,哀嚎遍地。雨水也成了血水,涌成一片血海。   谢承瑢累极了,就坐在墙角喘气。方才他同叛军厮杀,后背的旧伤又开始作祟,伤口隐隐作痛,却尚能忍受。   正这一刻,赵敛带着伏雁军入门,见满地尸体,不由心颤。他在马上喊道:“谢昭!”   北武门内血水洗净了乌砖,血腥味冲得让人头昏。赵敛没听见有人回应,遂意乱心慌。他叫部分伏雁军先进宫救援,不得耽搁,又下马寻找谢承瑢和谢有棠,心急如焚。   他在尸体中寻找,望见宫墙角坐着一人,尚有生气。定睛一看,就是谢承瑢。   “阿昭!”   赵敛惊慌地奔到谢承瑢跟前去,呼唤道,“昭昭!”   谢承瑢疲惫地抬起头,笑着说:“你来了……”   “你受伤了吗?”赵敛去擦谢承瑢的脸,又看他有没有其余伤口。   谢承瑢摆手,说:“我没受伤,小棠追着崔伯钧去福宁殿了,你快些去。”   “我知道,我马上就去。”赵敛抚摸谢承瑢的脸,惊魂未定,几度言语,却几度难言,后来才说,“你出宫去,宫门就开着,你快出宫去!”   “二哥!”谢承瑢坚定说,“我没事,你去福宁殿,不要管我。”   赵敛不能再久留了,他从马鞍上解下来一罐药,塞在谢承瑢怀里,又把自己的头鍪摘下来,扣到谢承瑢头上。   “我留一百个人给你。”他说。 第240章 七三 山川欲倾(二)   谢有棠带的御龙左直也近了福宁殿,先是斩杀叛臣刘梦恩,随后将崔伯钧、李元澜围住,战况激烈,两军打得难舍难分。   崔伯钧很担心时辰拖久,赵敛带兵进来。如果那时候还找不到玉玺,他们就成不了了。   他和李元澜背对背而战,见一波又一波的禁军团上来,说:“大王,我们不能总是停在这儿!”   “你要如何?”   崔伯钧斩杀眼前的禁军,将李元澜拖到安全地方:“玉玺在哪里?不是在福宁殿就是在崇政殿!”   李元澜也不知道玉玺在哪里,他说:“玉玺当是在官家身边。你要拿玉玺?!”   “不拿玉玺,我们做什么政/变!辛氏早已夺权,玉玺还能在官家身边?我猜多半是在崇政殿!”崔伯钧拿起枪,“我带兵去崇政殿找玉玺,你且留在这里。”   “你去崇政殿?”李元澜十分不放心,“去崇政殿,福宁殿怎么办?”   崔伯钧说:“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擒虎军的骁勇将领护着你,拿到玉玺,立刻退兵!”   暴雨如注,崔伯钧在李元澜的掩护下,带着一百个兵绕道去崇政殿。御龙直所有没被买通的禁军都到福宁殿护驾了,通向崇政殿的路竟然一个人都见不到,实在愚钝。   崔伯钧带兵顺利到达崇政殿门口,透过暴雨的裂隙,他望见高大辉煌的殿宇。   “崇政殿。”他眯起眼,眼前朦胧的烛光渐渐清晰,每个窗子泄出来的光都格外恢宏。   这就是官家处理国政的崇政殿,这就是大周最重要的殿宇之一。皇帝的每一个诏令、每一个决定,都从这里生出。   擒虎军的小兵并不知道他所思所想,也不知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何,遂问道:“管军,怎么办?”   崔伯钧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说:“你们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   他提着枪,一脚踹开崇政殿的大门,里头内侍宫女纷纷尖叫逃窜,有人拿着烛架上来和他对抗,被他一枪刺死。   烛架的蜡烛滚在地上,点燃了内侍的衣物。有内侍被烛架绊倒,摔在地上,那火窜上来,烧得他惨烈嘶吼。   崔伯钧听得厌烦,还是用枪捅死了内侍。火还在往外冒,他无意烧毁崇政殿,立刻将被刺死的内侍的衣服扒下来,扑灭火焰。   火熄了,整个崇政殿陷入黑暗。   殿外传来刺耳的吵闹声,崔伯钧担心是援军过来,赶紧在黑暗中寻找玉玺。   书案上的奏疏摆得整齐,有不少官家用的章,崔伯钧全都看不上眼,一拳捣坍了案上的奏疏,又在混乱的奏疏中寻找。   墨汁尚未干涸,凝在他的手上,他顾不得擦洗,翻了一遍又一遍书案,仍然没有搜到。书案后是巨大的木架,摆了无数书本花瓶,他焦躁地拽着木架后的瓷瓶向地上狠砸,把书本都扔在地上,还是没见玉玺的踪影。   崇政殿那么大,玉玺一定是被辛明彰藏在角落里了,他想着。他跑到一边书丛中搜,从最上一层架子到最下一层,头低到地上,都没有找到玉玺。   “真不在崇政殿?”崔伯钧急了,干脆推到书架,一声巨响震彻殿中。   殿外响声渐散,书架全倒,在一片乌黑中,他看见有个人站在崇政殿门口。   有血腥味扑上来,伴着雨水的湿气往自己身边递。   崔伯钧拿起身边的枪,缓步走到书架之外,和那个黑影对视。恰有一道闪电劈裂天空,瞬间照亮那个人的脸。   电闪雷鸣之中,那张脸惊悚又骇人——乌发尽湿,一缕一缕贴在脸边;脸色惨白,有血迹顺着额头流下来,划到下颌角。他就是直挺挺地站着,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拿枪,而双眼空洞,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谢承瑢!   崔伯钧大惊,双手持住枪对着门口的人。闪电过,崇政殿又成黑境,逆着光,他根本看不见那人的脸。   “你是谁!你他妈是人是鬼!”   雨下个不停,门口黑影死气沉沉地朝他迈了一步,抬起手中的枪。外面没什么人声了,崔伯钧朝外喊了几声名字,回应他的,不过是雷雨声。   崔伯钧汗毛全部竖起来了,他握紧枪,对着那黑影抡过去!   “嘭——”那黑影竟稳稳接住了他的枪。两枪对峙之间,崔伯钧凑近把黑影看得更清楚。   “谢承瑢……”他咬牙往前推枪,吼道,“是你,是你!谢承瑢!”   谢承瑢盯着枪上残留的雨水,冷笑道:“认出来了?”   “你果然没死?哈哈!”崔伯钧见是活人,方才惧怕全部消散。他顶开谢承瑢的枪,转下扫去。   谢承瑢侧身闪躲,挑起长枪,反手掀起枪杆!   崔伯钧的枪脱了手,抛到空中,他伸手要去够,被谢承瑢一脚踹在胸口,飞身出去,砸在满地的奏疏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那是谢承瑢丢了枪。   “崔伯钧,你他妈为什么还没死?”   谢承瑢伸出手掐紧崔伯钧,用膝盖将他压制在身下,另一只手拽下他的头鍪,随后一拳打在他脸上。   两颗牙从崔伯钧嘴里飞出去,他被打懵了,杵在原地,血顺着嘴角躺下来,沾污了身下的奏疏。   “是我,我是没死。”谢承瑢双手掐住崔伯钧的脖子,把他拎起来,“我以为你瞎了,还是吓得尿裤子了,认不出我。”   崔伯钧头昏昏的,天地倒转,几番想吐。他眼前有些模糊,等回过神来,唯见谢承瑢暴怒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开门?”   “什么?”   谢承瑢又一拳捶在崔伯钧脸上,问道:“我他妈问你为什么不开门!崔伯钧,你害死了我阿姐,你害死了我爹爹!”   崔伯钧现在才感受到口中漏气,抬起眼,谢承瑢狰狞的面目就展露在他眼前。   他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烧过,被谢承瑢捶过的地方也疼痛难忍。他的鼻子发胀,有血往下淌,他止不住。   “你是来报私仇的?苟活这些年,就是为了报私仇?”崔伯钧笑了几声,“你不自诩是大周的忠臣吗?我以为你偷生到今天,是为了挽救大周。”   “少他妈在这废话!征西北路军整整八万人丧命西北,崔伯钧,你为什么断他们粮,你为什么送他们上绝路!”谢承瑢掐着崔伯钧的脖子,掐得他面色发紫,脖子上青筋横生。   “你……你就算杀了我,你那个死鬼爹也回不来了啊……哈哈哈……”崔伯钧死死瞪着他,“就算杀了我,你也是大周的罪人!你生是罪人、死也是罪人,你就是乱臣贼子,是你害死了西北八万人!是你!”   谢承瑢揪紧崔伯钧的头发,把他脑袋往地下摁:“你该死,你该死!崔伯钧,你最该死!”   崔伯钧头痛欲裂,不断有血从嘴里涌出来。他的牙快要被谢承瑢挤断,他想要挣脱,可完完全全挣脱不出来。   “你竟然真的……苟且偷生!谢承瑢,你是大周的乱臣贼子!”他摸着腰间的短刀,抽出来,对着谢承瑢的腰就要捅。   谢承瑢知道他要做什么,用膝盖压住他的小臂,把刀撞下来。   “你想杀我?”谢承瑢拿着原本属于崔伯钧的刀,贴在崔伯钧的脖子上,“窈奴是不是你杀的!你跑到步军司和唐任一起嫖/妓,窈奴激怒了你,你就把她杀了,对不对!”   崔伯钧闻之大笑:“你知道,还问我?”   “是你在扬州贩卖娼/妓,是你在扬州私设营/妓!你用那些女人拉拢禁军,你用那些女人掌控扬州的兵权!”   崔伯钧挑眉,嘲弄地望着谢承瑢:“不过是娼/妓而已,也值得你惦念那么久?”   谢承瑢按了刀:“娼/妓?她是人,她们是活生生的人!你杀了人,你杀了那么多人!”   刀划破了脖子,崔伯钧感受到无数点蚂蚁啃食般的疼痛。方才谢承瑢那两拳真是厉害,打得他到现在还在头晕目眩,如今脖子也疼,可仔细比较起来,还是那两拳最要命。   他闭上眼,说:“娼/妓,贱籍,也能被叫做人?谢承瑢,你这么同情贱籍,怎么不去救他们啊?你有本事,把全大周所有的贱籍都买下来,为他们脱籍从良啊!你杀我,他们就能活了?哈哈哈……就算不是我杀窈奴,她也会死在那些禁军手里的。你怜惜她,怜惜她们,去白玉馆把她们都买下来啊,就像你那个蠢货爹一样!”   谢承瑢怒而推刀,崔伯钧的脖子登时血流不止。   “没有大周,贱籍们早就死啦,谢承瑢,就像你一样,就像你娘一样。”崔伯钧抽出手,手掌握在刀刃上。他的眼神毫不畏惧,像是视死如归,“杀了我,你不也背负着杀人的罪过吗?你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呢?”   谢承瑢松开刀,狠狠扔到一边去:“因为有人,所以才有大周!反正我都已经杀过那么多人了,再杀你一个,又何妨呢?我这就送你去见你爹,你不是很想见到他吗?”   “你说什么!”崔伯钧伸手要抓谢承瑢的脸,却被他扭住手腕。   “你爹就是这样死的,你爹就是躺在地上,眼望上空,被无数枪刺死的。你不是要替你爹报仇吗?杀你爹的那些西燕军早他妈死了,你就到阴间给你爹报仇吧。”谢承瑢还是掐崔伯钧的脖子,“你下去好好问问你爹,他到底怎么死的,你问问他!”   “混账……”崔伯钧喘不过气来了,他的腿狂蹬,手也在揪着什么。他疯狂地挣扎,终于是拿到地上的砚台,“我不能死……该死的是你!”   他挥臂,猛地将砚台重重砸在谢承瑢头上!   脖子的力道松了,谢承瑢倒下身,血从他额角洇洇淌出来。   “你不用刀,就杀不了我。”崔伯钧爬起来,拿起地上的刀,“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就算你是鬼,也不能杀我!”他欲往谢承瑢胸口捅,谢承瑢回过神,滚了一圈,躲到烛台边,随手抓了一把椅子就朝崔伯钧身上砸!   椅子几乎被撞散了,刀子被撞飞出去,不知道落到什么黑暗的角落。   崔伯钧被砸得神智不清,完全没了力气。他瘫在那里,看着那头带着血的椅子碎片,无力地伸手过去,还想着要给谢承瑢一击。   “我不能让你死得太轻松。”谢承瑢爬起来,冷冷地在上面看崔伯钧。   “你要做什么?!”   谢承瑢扯住崔伯钧的头发,半拎着他将他向外拖。   “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看着你是怎么死的,你该弃市,你该五马分尸!”   崔伯钧再无反抗的力气了,他被丢出崇政殿,摔在雨中。暴雨浇了他一脑子,八月天,他冷得浑身发颤,手脚冰凉。   崇政殿门口站了几列伏雁军,而伏雁军脚边,正是死去的擒虎军士兵、被杀死的黄门宫女。   “你……”崔伯钧撑地而视,“你为什么能调动伏雁军?”   谢承瑢并不回答,只和底下人说:“崔伯钧雨夜发动政/变,私自调兵入宫,抢夺玉玺、以下犯上,现捉拿叛将,听候发落!”   “是!”   崔伯钧耳朵嗡嗡的,满眼不信:“你一个废人,凭什么能调动伏雁军!”他甚至还和身后的禁军说,“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假死的谢承瑢,他是逗挠不前的谢承瑢,他是贼臣逆子谢承瑢!”   伏雁军的将士们坚定地看着台阶上的谢承瑢,没有一丝动摇。   又有闪电闪过,崔伯钧回首,谢承瑢脸上全都是血。 第241章 七三 山川欲倾(三)   崔伯钧被伏雁军押送至福宁殿,但谢承瑢没有跟过去。他转头回到崇政殿,拾起地上完好的蜡烛,点燃了,去望崇政殿那片倒塌的书架。   无数书散落在地,谢承瑢透过朦胧的烛火,看见那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黄门。   他走过去,缓缓停在内侍的面前。   这内侍抱着头,不敢抬眼乱看。他知道有人过来了,心中恐惧更甚,居然尿了一裤子。   “你看到我了。”谢承瑢低声说。   “我没有!”内侍把头埋进膝盖里,“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谢承瑢疲惫地闭上眼:“你没看见?”他闻到自己身上的血味,胃中翻滚,恶心得快要吐了。   他用脚踢开内侍面前的书本,看见满地黄水,无奈说,“你看见我了。”   “我没见过官人,不知道怎么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谢承瑢伸出手,蛮横捏住内侍的脸,逼着他看自己:“若是有人问起你,你怎么说?!”   “我……”内侍咽了一口唾沫,他望着谢承瑢脸上的血,没有想着如何回答,反而说,“你受伤了,好多血。”   谢承瑢本来起了杀心,可听到这句话,又心软起来。他松开了内侍的脸,还是说:“别说你见过我,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我从来都没见过官人。”内侍老老实实说,“我从来都没看过官人啊!”   “快走吧,离开这里。”谢承瑢转身,蜡烛的油滴在他手上,可他几乎没有知觉了,也没感受到蜡油的滚烫。   他带着蜡烛出门,暴雨很快淋灭了蜡烛,而他站在雨里,失魂丧魄地看着漫天的雨。   八万征西北路军,阿姐,爹爹,他们都没了。谢承瑢应该亲手杀死崔伯钧的,可是他还是下意识丢了刀,他还是没下杀手。八万人的性命,明明他一刀下去,西北的冤魂就可以得到解脱了,可是他没能做到!他怨恨自己的无用,怨恨自己的懦弱,怨恨自己一无是处。   “我真是窝囊废……”谢承瑢的精神将要到崩溃的边缘,他大哭起来,狠狠责备自己,“我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我就是窝囊废……真的他妈的丢了刀,就再也拿不起来了……就再也……”   阶上的雨一层一层摔下来,堆在他的脚边。他的靴子湿了,每一步都由雨坠着,每一步都倍感艰难。他眼前再不是滂沱大雨,是索命的铁链,是缠着他双脚、逼着他堕入深渊的手!雨水一遍又一遍洗刷他身上的血,他怎么都出不来了,他永远都出不来了!   “管军!”崇政殿里,那黄门抱着药在门内呼唤。   谢承瑢怅惘地回身,隔着一片雨。   “淋了雨,伤就难好了。”黄门捧着药,“这是我随身带的,给您。”   谢承瑢看着他手里的药,说不出心中滋味。   蜡烛掉在地上。   *   赵敛很快率军到达福宁殿,和纪鸿舟一同作战剿灭叛党。   血喷几尺,染红崇政殿檐下的琉璃灯,李思疏冷静地站在灯下,不忘劝降:“三哥,收手吧!”   李元澜到底不如御龙直、步军司这些禁军,战了半个时辰,已然精疲力尽、气力全无。他撑着枪,半跪着喘息,见步军司又来,忙抬枪抵抗。   他费力地抬起眼,那个要来擒他的人,是赵敛。   “投降吧,此时投降,说不定还能保全性命。”赵敛说。   李元澜愣了一下,欲推开赵敛的枪,可是他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敛的手臂往下压,一直压到他半跪,再抬不起头。   他咬牙道:“投降?自我带兵入宫,就没想过投降!我就算是死……”   “就算是死,也不肯放弃皇位,对吗?”李思疏愕然,“三哥,你为什么就不肯认?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认!”   “认?我为什么要认!”李元澜大吼,“就因为我不是太后亲生,就因为我是三哥,我就要认?!从小我就发奋读书,我拼了命地想让爹爹看到!可爹爹呢,除了大哥就是二哥!他没想过我,他从来都没想过我!大姐,我是有哪一点比不上二哥,我是有哪一点不如他!我只比他晚三个月出生,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他的了!大姐,我为什么要认?我凭什么要认!”   他持不住枪了,手上的筋砰砰跳。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滑下来,他瞪着福宁殿窗子的灯光看,大声呵道:“官家!二哥!你究竟是要把皇位传给我,还是传给你那个不中用的太子,再把我李周的江山拱手让给那个妖女!”   福宁殿的门缓缓推开,暖光中,身着霞帔的妇人立在那里,眼里尽是傲慢与轻视。她头上的珠钗华贵,静在鬓上,不曾晃动,兴许是站在那里很久了。   福宁殿前的刀戈声止了,李元澜也丢下了手里的枪,跪在地上,仰视着门前的辛明彰。   “妖女。”辛明彰笑了两声,“原来在你们眼里,我算是妖孽。”   枪刃依然架在李元澜脖子上,事已至此,他无所畏忌了,放肆说:“女主临朝,不算妖孽?皇权,就注定是男人所有,牝鸡司晨,必遭天谴!”   “天谴?”辛明彰敬佩地点头,她跨出福宁殿的门,停在雨前。   “赵观忱,把步军司的兵收了。”她道。   赵敛得令,旋即叫步军司的收起刀枪。其余参与政/变的擒虎军士兵也丢下武器,茫然看着阶上的女人。   “女主临朝,牝鸡司晨,有多少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了。”辛明彰处之泰然,“你说遭天谴,我倒是要看看,老天要如何罚我。”   李元澜厌恶她的无耻,骂道:“国事,女人也要掺合一脚!你究竟买通了多少前朝的大臣,你究竟策反了多少禁中的宫人!大周有你,才真是劫难!祖宗家法有言,女人不得干政!辛明彰,你和朱怀颂一样,利欲熏心,霸权不放,你想让大周如何!”   “祖宗家法……”辛明彰收敛笑容,“祖宗家法,是李氏的祖宗家法,束缚的是李氏,非我啊。”   “你……你们都看到了吧!这才是真正要政/变的乱党,这才是想要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李元澜张臂对天长叹,“以乱臣为主,以忠义为贼,大周乱了套了!大周乱了套了!国法如同虚设,后宫肆意干政,这世道,还有什么理法可言!这世道还有什么理法可言!”   辛明彰越听他骂,越觉得痛快。无能者才会狂吠,他能在此怨天尤人,就已经不能成为胜者了。   “我要见官家,我要见陛下!是你挟持了官家,是你犯上作乱,是你——!”   “陛下有诏。”辛明彰忽然说,“三哥,是陛下写给你的诏书。”   李元澜只听辛明彰悠悠:“官家旨意,嘉王李元澜,意图谋反,即日起贬为庶人,下御史台狱。”   “不可能!”他愤怒地挥臂,“我要见官家,我要见诏书!”   “庶人如何见官家?发兵逼宫,还不够你死吗?”   “你假传圣旨,你想杀我!辛明彰,官家不是傀儡,大周也不是你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凡国家决策,必有宰执商议!你想杀我,绝对不可能!”   辛明彰已经没有耐心了,她转过身,只用余光斜视李元澜:“下御史台狱,其余乱党,全部诛杀。”   “辛明彰!辛明彰!”李元澜的嗓子已经劈裂,他还抓着从辛明彰身上落出来的光,死死地抓住!他咒骂道,“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不得好死!辛明彰!你不得好死啊……”   禁军把李元澜往宫外拖,他还是抓着福宁殿的光,呜咽道,“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正此时,伏雁军也押着崔伯钧来。他们问赵敛要如何处置,赵敛看崔伯钧鼻青脸肿、伤势严重,心有不安,说:“和嘉王一起下狱。”   “是!”   雨还在下,天完全要漏了。   李思疏仍站在屋檐下,无神地看着禁军抬走尸体、洗刷宫砖。她半听雨声,神思却已经坠落到无人的地界去。   三哥要死了,二哥也大限将至了,未来李晔临登基,她、李氏,又该何去何从呢?   思及至此,她攥起拳头。   “长公主。”赵敬在边上呼唤她。   李思疏的手还是不能松懈。   赵敬在袖子底下握住她握成的拳,说:“臣会陪着长公主的,不论是生,还是死。”   “你看到了吗?那么多血。”李思疏的眼泪落下来,“那么多血,整个福宁殿,都被血泡着了。三哥在造反,我又何尝不是在造反呢?”   赵敬伸袖挡住了她的视线:“别看了。”   李思疏想着李元澜毫不畏死的眼睛,想到他说的那番话。   “赵瞻悯,是我杀了我三哥。”   **   大门开着,李祐寅把李元澜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无助地躺在床上,手紧紧揪着被子,手心的汗已经完全将锦布浸湿了。   没有人来看他,没有人跪在他的床前。做皇帝做了一辈子,到临死前,最重要的就是传位诏书。他已经把诏书写了,传给李晔临,写完了,他就该死了。   他的呼吸渐渐弱了,可他还是不能甘心,他还是想活。他努力地大口呼吸,他拽着床褥呼吸,他想要活下来,他想活!   “不是我……”他的眼前将要变成虚无,“不是我杀了娘娘,不是我杀了大哥……不是我……”   屏风外传来哭泣声,李祐寅僵硬地转过眼珠,他听见韦霜华嚎啕:“你们不能这样对官家!你们不能这样对他!让我进去,让我陪着官家!”   李祐寅张开嘴,拼命想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他手指指着屏风,呼唤道:“韦……韦霜华……”   “官家!”   韦霜华终于冲破了屏风的阻拦,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李祐寅,眼里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说:“官家。”   李祐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看见韦霜华的眼泪,真想伸手替他拭泪。   韦霜华从五岁开始就跟着他了,那时候他们都是小孩儿,还没阁里的案子高。五岁的小黄门是没有资格侍奉皇子的,可韦霜华却能破格侍奉他,只是因为初遇的那一天,他指着韦霜华说:“我喜欢他,能不能叫他陪我一起玩儿。”   皇子是不能一直玩的,白日里,李祐寅要临写不完的字帖,背看不完的书,没工夫玩。夜里,他才自由。   没遇见韦霜华之前,没人愿意和他玩,那些宫人都围着太子了,娘娘也是、爹爹也是。他总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看星星,对着天数。韦霜华来了,他就可以和韦霜华一起躺在被子里,朝着对面窗户数星星。   小黄门不能和皇子躺在一起的,但是李祐寅却偷偷把他带到床上,因为他害怕一个人睡觉。他害怕噩梦,更害怕噩梦醒来,面对一片漆黑。   “你陪着我一起读书,好不好?”李祐寅抱怨说,“我讨厌读书,也讨厌先生。”   韦霜华不敢说话,可是他敢在黑夜里偷偷卷李祐寅的发,揉成一团,编成好几缕的辫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和我说话,我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李祐寅嘟囔。   韦霜华说:“等您出了阁,就再也不用读书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李祐寅很高兴,他握着韦霜华的手,睁着那双干净的、清澈的眼睛,说:“等我出了阁,你能不能还陪着我?我们还睡一起,对着窗子数星星。”   “好。”韦霜华笑着说,“小人会陪着您,您做什么,小人都会陪着的。”   李祐寅不喜欢韦霜华自称“小人”,私底下,他都要韦霜华自称“我”。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我们是一样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我不是一个人。”他说。   韦霜华记住了,每回他和李祐寅单独在一起,他都自称“我”,称李祐寅为“你”。他还和李祐寅看了无数夜星星月亮,每回月圆时,他都要拉着李祐寅说,“你瞧,今天月亮真圆。”   每每他回过头,都能对上李祐寅真诚的眼睛。   “以后每月月圆,我们都一起看月亮吧。”   韦霜华说:“好。”   可后来,文康太子薨了,李祐寅再不能和他一起看月亮。   先太子到底是不是李祐寅杀的?其实韦霜华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文康太子传出不好了的消息时,李祐寅躲在映杏阁的柜子里哭了很久。他问李祐寅怎么了,李祐寅只说:“我们出不去了,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看星星了。”   是夜,太子的死讯就传遍禁中。韦霜华搂着惊慌失措的李祐寅看了最后一夜星星,他听李祐寅说:“我们偷偷地走吧,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韦霜华才是真的走不了的人,他被送进宫,未来这一辈子,都得在宫里了。   太子死了,先帝没有追究太子的死因,对外只说太子患病,无药可医,所以死了。   先帝立了李祐寅为太子,开始对他严格要求。他逼着李祐寅读更多的书,逼着他学习如何处理国政,甚至看不惯他和一个小黄门混在一起,把韦霜华打发到内侍省,不准他们见面。   韦霜华在内侍省呆着,有时还是会抬头望黑夜中的星星。   他不知道李祐寅是不是也在看,他希望李祐寅也在看。李祐寅也确实在看,尤其是月圆的时候。   他们分明望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没过多久,先帝身子不好了,匆匆封了李祐寅做太子就龙驭上宾。   那是一个除夕夜,李祐寅跪在爹爹床前,听入内内侍省都知李絜宣告即位诏书。他哭着,双手接过诏书,而身后尽是泣声。   从那一刻起,他就变成了大周的官家。他才十岁。   【作者有话说】   文里交代的不是很清楚,需要推测一下,那我就在作话里说明白了。   文康太子的死因算是大周的未解之谜了吧?下午的时候忽然就传不好了,到晚上就死了。实际上,文康太子是先帝借着李祐寅的手毒死的,因为文康太子太得民心了,先帝觉得儿子的风头盖过了老子。没想到太子死了没多久,先帝也死了。   李祐寅背了黑锅,他一直以为大哥是自己杀的,同时他也不敢承认,因为这件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影响太大了,童年阴影,整个扭曲了他的人格。   太宗也是先帝杀的,前文有提过太宗是在西征的时候感染风寒去世的,去世之前几个月,先帝给赵爹送了一副铠甲。之后太宗死了,先帝即位。 第242章 七三 山川欲倾(四)   “二哥做了官家,再也不能任性妄为了。”登基的那一天,朱怀颂对李祐寅说。   李祐寅还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梦,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儿子会做个好官家。”   途径宫巷,他看见墙角叉手的韦霜华,忽然心动,完全忘记方才娘娘的话了。他转头憧憬地问朱怀颂:“娘娘,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把韦霜华接回来?”   他以为朱怀颂会同意,可朱怀颂却斥责他:“不行!”   朱怀颂给他选了一个做事的黄门,叫刘梦恩。刘梦恩很勤快,很上心,事事周到,能把李祐寅的起居都侍奉很好。可是李祐寅却很不喜欢他,不愿意给刘梦恩好脸色。为此,朱怀颂罚了他无数遍,她知道他还在想着儿时的玩伴韦霜华,更是决绝地把韦霜华调去舒州,还下令,“永不准回京”。   李祐寅知道了,同朱怀颂狠狠吵了一架。他质问道:“为什么娘娘要把他送走?他就是一个黄门,他什么都做不了!”   “亲信宦官,这就是为君者的大忌!不论何时、不论何因,你都不能如此宠幸一个宦臣。”   李祐寅以为自己做了官家,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以为自己做了官家,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事实并非如此,他现在连一个人都留不住。他做什么,都有人束缚,他做什么,都有人指责。大周官吏尚能弹劾君主,李祐寅只是坐在紫宸殿里听政,也被官吏指责无德无能。   韦霜华离京那一天,他不顾朱怀颂的阻拦,疯一样跑到宣德楼上。他望尽了楼下的人、楼下的景,他看遍了珗州的一切,但始终没有见到韦霜华。他像是丢了魂、失了魄,他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韦霜华走了,李祐寅的所有任性、欢乐、期待,都走了。   从那之后,李祐寅的脾气就越来越差。他常常在福宁殿坐一夜,只朝着窗子看天上的星星。他数了无数遍,他想要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数,可那些黄门宫女就只会说:“官家,还要上早朝,您就睡吧。”   他不想做官家了,可他又不能不做。睡不着的时候,他在想,他什么时候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官家,什么时候才能不看别人脸色。他想让满朝文武都臣服于他,他想真的做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   李祐寅是十五岁成婚的,那时候朱怀颂给他选了很多重臣之女,他都不要,他只要辛明彰。因为辛明彰的家世最差,因为辛明彰最乖巧。他只是想要一个顺从他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喜欢也不要紧。反正做官家就是不能自由的,他也没有任何所爱。   成婚那日,他见到辛明彰绝色的脸,没有任何触动。   他是真的喜欢辛明彰吗?不知道。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但他需要辛明彰,需要她为自己出谋划策,需要她站在自己身边,他需要有人对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人、物和朱怀颂争权,他不遗余力地提拔武将,甚至笼络地方禁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完全掌控大周的皇权。   他借着朱怀颂的手罢了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温绛英,将步军司的兵权交给了崔兴勇;他过分提拔谢祥祯一家,想要创造出大周史无前例的功绩。他用秦贯,用曹规全,也是如此。   等克复延州的消息传回来,他唯一所求的,不过是让朱怀颂把韦霜华从舒州放回来而已。   “你就这么想要那个黄门吗?”朱怀颂不解,“官家,你不能过分地宠爱一个宦臣。”   李祐寅说:“臣只是想让他在我身边而已。”   朱怀颂知道李祐寅长大了,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圈住他了。于是她才勉强同意,把韦霜华从西京调回珗州。   韦霜华回来的那一天,李祐寅尤其高兴,他甚至换了新衣,冒着雨到宫门口接他。那天的雨很大,他在宫门口等了半日,终于等来多年不见的韦霜华。   可是看见韦霜华的那一刻,李祐寅又不是很高兴了。   ——“我要你自称我。”   “臣韦氏,拜见官家。”   韦霜华对他叩首,雨水溅在韦霜华的衣服上,也溅在他心里。   李祐寅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韦霜华再也不可能陪着他一起看星星了。   *   “你哭了。”李祐寅够不到韦霜华的眼泪,颇有些着急,“别哭,我……我不喜欢人哭。”   “官家……”韦霜华从来没有在李祐寅面前哭过,如今他已是无力回天,除了哭,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擦干眼泪,强忍着心中悲痛,说,“我会陪着官家,我会陪着官家的!”   李祐寅失落地看着他:“所有人都在骗我……所有人都在算计我……所有人……你有没有,算计过我?”   “我没有。”韦霜华跪在那儿,眼已被泪水填满,“我从来没有算计过官家,我从来没有!”   李祐寅不信,他摇头说:“所有人都怕我,所以所有人都盼着我死。你是不是也……盼着我死?”   韦霜华悲切说:“我想你活着,我想你活着……”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看星星了。”李祐寅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他迫切地问韦霜华,“为什么你回来了,就不和我一起……”   “因为您是官家,因为您是官家……”韦霜华哭着说,“我怎么能和官家您一起,官家您又怎么能和我一起?”   “官家……哈哈!做官家、做官家。我一点儿都不想做太子,做官家。”李祐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因为皇权……任何沾染上权力的人,都会变成疯子!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也疯了?我为什么也……我记不得我原来的样子了。你还记得吗?”   韦霜华又有眼泪落下来,这时候,李祐寅终于能替他擦眼泪了。   “我记得,我记得官家的一切。”   李祐寅唏嘘道:“没有人是真心对我的,爹爹,娘娘,大哥、大姐……还有皇后,后宫里那些娘子……”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万物可悲,“他们爱的,都是皇权。只要是皇权,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爱的。没有人对我是真心的,没有人……”   他眼里还映着韦霜华抽泣的脸,看着韦霜华哭成这样,他也不禁掉出眼泪。   “我是真心的,我对您……我对你,是真心的。”韦霜华低下头,痛苦地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一刻是不真心的!”   “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那就好。”李祐寅笑笑,“我相信你,我最相信你。”   韦霜华竭力望着李祐寅,因为见一眼,就少一眼。他连眼泪都不敢擦,他要一直凝视着官家,就这样一直陪着官家走到生命的最尽头。   “韦……”李祐寅去摸枕边的玉珠,辛苦地塞到韦霜华的怀里,“给你……”   “我不要!”韦霜华拒绝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可李祐寅始终说:“给你。”   韦霜华不知道如何答了,他收下了玉珠,可心里却已经做好了追随官家的准备。   “你能不能握住我的手,”李祐寅万分狼狈地说,“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一个人。”   韦霜华跪着向前,紧紧握住李祐寅的手:“我会在这儿陪着官家,你不要害怕,我会永远陪着官家的。”   李祐寅真切地感受到韦霜华手心里的热,就好像小时候,韦霜华偷偷给他编小辫一样。其实他都知道,他希望韦霜华一直这样,所以总不说。   李祐寅张着嘴,还想大口呼吸,但是气已经不能进嘴了。   他看着泪眼朦胧的韦霜华,叹息说:“真可惜……”   “可惜什么?”   李祐寅还在动嘴,可是韦霜华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他把耳朵凑上去,只听见李祐寅颤颤巍巍说:“今天……下雨。”   他的手松了,李祐寅吐在他耳边的热气还没变温。   今天下雨,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   官家驾崩了,他走的时候,珗州的雨渐渐停了。   重臣全部被辛明彰召进宫中,候在福宁殿外。石砖上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连血腥味都不曾留。   赵敛跪在殿前,心思却全在谢承瑢身上。他不知道谢承瑢有没有出去,也不知道谢承瑢安不安好。他没办法出宫,信得过的人也都跪在这儿,没人能去见谢承瑢。   他焦急不安地等了一夜,终于赶着闲时奔回家去。   落了雨,天就凉了。树上的叶被萧瑟的秋风刮落,桥上、地上,四处都是凄黄的叶子。   赵敛归心似箭,才至家门口竹林前就飞身下马。韶园寂静,偶有雀鸟咕咕,扰得他心烦意乱。   “阿昭!”他穿梭在游廊里,经过一扇又一扇的窗。廊顶的琉璃灯漂亮,穗子很长,被赵敛的脑袋顶得乱晃。   他潮湿的鞋底印在地上,久久都没有干。   “阿昭!”   赵敛太害怕安静了,越是无人应,他的心越提到嗓子眼。他从来不觉得这条游廊有那么长过,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他还是在呼唤:昭昭。   谢承瑢昨儿半夜就回家了,他额头受了伤,走路都打飘,看什么都不清楚。幸好是裴章在,给他上了药。过了一夜,他已经不觉得疼了,但还是晕,想困觉。好不容易睡着,他又突然听见赵敛的呼唤声,忙起身到门口去看。   等他站在长廊里的时候,赵敛恰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二哥。”   “昭昭!”赵敛真要吓死了,他顾不得身上甲衣冰凉潮湿,疾步就奔向谢承瑢。   他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挂念一夜的阿昭,用力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蜡梅花香。他惊魂未定,一直说,“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他对着谢承瑢的脸亲了好几口,又仔细看他头上的布条,皱眉问道,“怎么受伤了?裴先生有没有看过?你要不要紧?”   谢承瑢摇头:“不要紧,不疼了。阿敛,你快要把我勒得喘不过气了。”   赵敛这才松开他:“昨夜太乱,我不顾上你,对不起。你怎么样了?你……你哪里不好,都告诉我。”   “你别担心我,我没有哪里不好。”谢承瑢点着赵敛甲衣上的血,“盔甲脏了,去换了吧。”   “你真没事?你的头……”赵敛欲伸手去摸,却被谢承瑢避开。   谢承瑢说:“我没事,你放心。”   “我是放心。”赵敛这才注意谢承瑢只穿了里衣,屋外风那么大,呼呼吹过来,连他都觉得冷。他急得又喊,“你快回屋去,外面这么冷,肯定会冻坏的。”   谢承瑢被赵敛推进屋子里,抱到床上,这下暖和了,再不会有冷风了。   “我这几日忙,恐不能回家,你好好呆在家里,有什么要吃的,就找阿福;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找裴章。”赵敛又拿一床被子来给谢承瑢盖,焦虑说,“官家没了,我要在宫中守灵。”   “官家没了?”谢承瑢忽然觉得揪心,“官家真没了?”   赵敛说:“官家染了病,加上昨夜政/变,三大王被拿下没多久,官家就没了。”   谢承瑢脑子还昏,他好久才回过神来,茫然地说:“官家,真的没了。”   “崔伯钧和三大王皆已入狱,皇后派人去拿曹规全了,我还没来得及听见消息。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在灵前即位,我不能耽搁久了,阿昭,这就要走了。你好好睡,我回头再来看你。”说话间,赵敛伸手就去扒自己腰带。   甲衣难脱,加上潮湿,他脱得更困难。谢承瑢见了,立刻下床替他脱衣,又拿孝服为他换上。   “这会儿是紧要时候,阿敛,你不要出岔子。”   “我知道。”赵敛换好了衣服,轻拍谢承瑢的手背,说,“不要为我担心,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了。”   谢承瑢望着赵敛憔悴的脸:“好。”他还拉着赵敛的手,舍不得丢下,思量很久,还是垫着脚轻吻他的嘴唇,“路上小心点,我在家里等你。”   赵敛有些惊讶,随后搂着谢承瑢的腰,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开头韦霜华非常不敢议论朝政是有原因的,也没有洗白小李的意思哈~ 第243章 七四 红笺小字(一)   整个珗州都铺了白,什么彩灯、什么锦缎,全都换成素色。有大臣着孝服往宫中去,百姓们也穿了孝衣,在宣德楼下哭丧。   赵敛站在武官最前列,朝官家灵柩跪拜。他身后跟着大大小小的武官,皆服白挂泪。   灵柩旁跪的是冷静的寇从英,还有泪流满面的李晔临。   李晔临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嗓子也嘶哑得不能说话。   辛明彰在边上见群臣,几度哽咽。她说:“官家走了,国如何,社稷如何?”   宰相张元熹便带头说:“宜令太子灵前即位,稳固朝纲。”   李晔临听了没什么反应,他还是跪在那里哭,只不过是一边哭一边玩手里的衣摆,丝毫没把群臣的话听在耳里。辛明彰见之生怒,喊道:“太子!”   “娘娘!”李晔临回过神来,立刻磕头说,“臣在。”   灵堂中静默半晌,还是林珣解围:“方才张相公说,太子殿下宜继承大统,可在灵前即位。”   李晔临抬起头来,懵懂地看他,说:“我,做皇帝?”   辛明彰不悦,忙给寇从英使眼色。寇从英在李晔临身边小声说:“殿下要三让后应。”   “哦……”李晔临乖巧地说,“我做不了官家。”   张元熹又说:“国不能一日无君,殿下是陛下亲立的储君,应继大统。”   李晔临又答:“我不能做。”   后来张元熹又劝了一回,李晔临完全忘记这是第几次了,反正差不多三回了,就随口说:“我做了,我做了。”   他走上去,群臣山呼:“陛下万岁。”   韦霜华跪在李祐寅灵前,听到灵堂上哄闹的声音,尤觉刺耳。他低头,为李祐寅烧了无数纸钱,流了无数眼泪。他的袖子里还藏着李祐寅赐给他的玉珠,那也算是官家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吧。   李祐寅的陵寝名唤“永清”,也许是应着他没做太子时的名字,“元清”。在韦霜华眼里,官家只有叫“清”的时候最快乐。   下葬那一日,韦霜华也跟着去了永清陵,想要陪着官家走最后一程。皇陵是在山中,上山安葬要走好几个时辰的路。又是九月天,秋风刺人,多增添了几分悲哀叹惋。走过神道,走过碑亭,韦霜华越来越觉得前路崎岖了。   他说过要永远陪着官家,在他心里,“官家”也只是单对李祐寅一个人的称呼。他没办法再认另一个人做官家了。   送葬的队伍回京了,韦霜华却留在了皇陵的林中。他看着茂盛的树、巍峨的山,他对着宝顶张开手臂。   夜幕低垂,星月散落,终于是个晴夜。韦霜华和宝顶一同观赏着天上的星星月亮,他轻语着:“官家,今天有星星了。”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窸窸窣窣的叶响。   他没觉得孤单。   他拆下了串联玉珠的金绳,把一颗又一颗的珠子吞到肚子里。他就躺在山下,倚在李祐寅的“脚边”。他说:“我会永远陪着官家的。”   什么叫“永远”,人不会永远活着,只有死亡才能算是永远。韦霜华想。他一个宦官,是决不能和官家葬在一起的,但能葬在同一片山,也算是老天给他的最大恩赐了。   他看着星星,痛苦地转过脸,好像边上就躺着官家。官家又怎么会和他躺在一起看星星呢?韦霜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他还是伸手去抚摸官家的头发,亲手为他编一个漂亮的辫子。   “如果您不是官家,如果我不是宦官,那就好了。”韦霜华虚弱地说。   “那下辈子,我就不做官家了。”李元清眯着眼笑,“你要永远陪着我啊。”   韦霜华也笑:“好。”   玉珠堵住了他的嗓子,他窒息地,枕着山石而去。   *   李祐寅驾崩,辛明彰和诸臣给他定庙号为“中宗”。   虽然辛明彰同李祐寅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但歌颂先帝是继位者必须要做的事。   登基大典上,辛明彰坐在李晔临身后的珠帘中,代新君发布了很多诏令。比如大赦天下,比如封赏。   新帝拜张元熹为左相、雷孝德为右相,封林珣为尚书左丞、董淳为尚书右丞,超擢陈复为刑部侍郎。武官中,有拥立一等功的赵敛不仅升做了殿前司都指挥使,掌全殿前司的兵柄,还破例授了开府仪同三司,升了食邑食封。武将很少能做使相,除了开国大将,也就是赵敛了。   除赵敛之外,三衙管军几乎重置,原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张延秋未动,原步军司都虞候韩昀晖任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原马军司都虞候花流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彭鉴升为殿前司都虞候,授杜奉衔马军司都虞候,瑶前功做了步军司副都虞候。还有其他人升了官。   原本辛明彰还想授纪鸿舟管军的,可纪鸿舟拒绝了,他说:“臣安于现状,仅一个四直都虞候足够了。”他不想升官,辛明彰也就随了他的意思,没有再提了。   虽新君大赦,但八月里发动政/变的李元澜、崔伯钧,还有教唆政变的曹规全并没有被赦免。因三月丧期不宜行大狱,加上需要收集证据,就一直没有推勘。   一转眼,已到了神绶元年元月。   **   上元节前几日,珗州大小街终于撤了白,又挂上彩灯了。   正月十三,还未到元宵呢,京中就已经灯火璀璨。   十里长街明如白昼,百姓庆贺节日,好不热闹。谢承瑢也很久没出门了,他闷在家里好多天,见到的人除了赵敛还是赵敛,没什么意思,就想出去转悠。他想着,人们上元才出来玩儿呢,正月十三哪有什么人?特意挑了这日出去,谁知街上还是挤满了人。   “前几个月国丧夜禁,国丧一过,自然都出来玩了。”赵敛说。   谢承瑢颔首:“也是,他们也是被闷久了。”   在家闷久了,就爱弄新鲜玩意。今年又出了很多新灯,站那儿喷火的,挂树上撒火星的,总之千奇百怪。   在街上还能碰见人卖艺,什么胸口碎大石、脚踩刀锋舞,总弄得谢承瑢很惊诧。   “在胸口上碎石头,人都要被砸没了。”他说。   赵敛听了大笑:“人家那是有绝技,普通人碎大石肯定没了。”   谢承瑢说:“在你胸口放一块,你还活着吗?”   “放石头我不知道,但你在我胸口压一压,我还活着。”   谢承瑢语塞,耳朵忽然红了,嗔怪道:“闭嘴吧,听你说话,还不如听树上小鸟说话呢。”   赵敛喜欢跟他贫嘴,看他说不过了,追着问:“那你说树上鸟说什么?”   谢承瑢随便看,还真看到树枝上挂的鸟灯。灯做得很漂亮,黛色小鸟,嘴巴、翅膀还会动,但不会说话。他盯着鸟看,随口一诌:“鸟说赵二怎么这么烦人呢。”   “你再这样,一会儿我不给你买栗子糕了。”赵敛威胁他,“你再这样,我连荔枝酒都不请你喝了。”   “不请就不请呗,我自己买。”   赵敛气急败坏:“我请,我怎么不请你?谢昭,你怎么从来都不让着我啊,你喊我几声好哥哥,我不就随你心意了!”他在谢承瑢耳边吵,跟小孩儿一样。   谢承瑢刚想说他是“小孩儿”,转头看去,街边正巧有个和阿娘撒娇的小郎君,说话语气、行为姿势,和赵敛如出一辙。   “看吧,你和那儿的小郎君有什么区别?”谢承瑢无可奈何,“请我喝荔枝酒吧,我给你买栗子糕。”   赵敛说:“那你求我,喊一声好官人,我就请你了。”   谢承瑢知道他得意,顺着他说:“好官人,你就请我吃一回荔枝酒吧。”   赵敛得逞了,欣然说:“走,我带你去买。”   街上人多,鲜有空地,稍不留神就要被挤散了。赵敛担心和谢承瑢挤散,不仅要谢承瑢走他前面,还要在后面偷偷牵住谢承瑢的手。   “这么多人,醉仙楼没地儿坐怎么办?”谢承瑢开始担心了,“没地儿坐,我们就吃不成了。”   赵敛说:“没地儿坐,就买回家吃。”   “可我还想看灯呢。”谢承瑢气馁地看人群外的路,说,“往哪儿走?我不认路了。”   “往东边。”   谢承瑢拉紧赵敛的手,笑着说:“你可不要走丢啊,到时候我找不到你了。”   赵敛凑过去,贴着他走路:“我跟好你,不会丢的。”   醉仙楼果然没位置了,酒也还剩几坛。酒博士招呼说:“好官人,把酒带回家也吃得!”   谢承瑢听了,在赵敛边上偷笑:“好官人,他也叫你好官人。”   赵敛憋不住笑意,在袖子底下轻捏谢承瑢的手掌,说:“你今天不叫我一万遍好官人,就别想睡觉了。”   他把最后两坛荔枝酒买走了,才碰上酒坛子,谢承瑢就说:“喝这个还不就是玩玩儿?荔枝酒,荔枝覆酒,酒味稍欠,不会喝醉的。”   “你非要喝醉做什么?”   “喝酒不喝醉,算是喝酒了?”   赵敛沉默半晌,又同酒博士说:“再拿两坛临春赋。”   没座儿可以喝酒,谢承瑢又不想回家,就抱着酒坐在醉仙楼的后院里。后院自然也是有人喝酒的,亭子已经被占了,他们没地方去,就只能坐在院子角落的梨花树下。   上元节,梨树还没开花,也见不着什么叶。一抬头,就是光秃秃的一棵树。   谢承瑢喝了一口荔枝酒,说:“我和二哥熟络起来,是不是就在这儿?”   “是啊,梨花比剑。”赵敛和谢承瑢喝同一坛酒,他尝到浓浓的荔枝香味,赞叹道,“酒还是当年的酒,人也是当年的人,我觉得很好。”   “很好?”   “还不够好?”   谢承瑢笑起来,说:“好,要是有梨花就更好了。”   赵敛把酒递给他,又去看头顶的梨枝,说:“花在不在不要紧,人在就好了。人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好。”   谢承瑢良久不语,他看着赵敛漂亮的侧脸,高挺的鼻梁,还有沾了酒的嘴唇。上元还冷,偶有凉风吹过来,正巧把赵敛身上的香味也带来了。   好香,不是衣服的香味,也不是酒的香味。   谢承瑢忽然觉得好渴,他拉着赵敛的手指说:“二哥,我喝醉了。”   “骗人。”赵敛不信,他仔细去瞧谢承瑢的脸,一点红晕都没有,怎可能是醉了?他撇嘴说,“你就喝了一口,怎么会醉啊!”   谢承瑢闭上眼笑:“你再靠近点儿,就知道我醉没醉了。”   赵敛又靠近了点儿,傻傻地说:“我不知道你醉没醉。”   谢承瑢忽然抬起宽袖,遮住赵敛靠外那边的侧脸。他迷离地盯着赵敛的眼睛,倾身上前,衔住赵敛柔软的嘴唇。赵敛嘴里有浓浓的荔枝香味,只亲一下,就能让谢承瑢醉昏头了。   “二哥……”他松开嘴,哝哝说,“我真的醉了啊。”   赵敛脑子一下炸开了,连身上的血都烧起来了。竟然主动亲过来,那他还能放过吗?立刻上前再吻。   他吻得很深,叫谢承瑢完全逃不掉。谢承瑢想推他,却被他圈住两只手的手腕,背到身后去。   谢承瑢骂道:“滚蛋。”   赵敛旋即回过神来,立马松开手、松开嘴,连嘴唇上的湿润都不敢舔了。   “我脑子昏了。”   他看着谢承瑢喉结上淡淡的红印,真庆幸及时停下来了,不然今天胸口碎大石的就要是他了。   谢承瑢心怦怦跳,他越过赵敛去看亭子里的人,又看醉仙楼楼上的窗子,幸好酒客都在喝酒,没工夫到底乱看,也幸好是这儿黑,什么都瞧不清楚。   “你以为这是在家呢?”   “对不起,你不高兴了?”赵敛弯下腰和他道歉,“我一时大意,你别恼我。”   “我没恼。”谢承瑢就是觉得有些羞耻,他摸到草地上的酒坛,仰头喝了一口,说,“等会儿回家,再、再亲吧。”   赵敛乖乖点头:“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谢承瑢语塞:“你急什么?这才什么时辰。”   赵敛还不急?他咕咚咕咚喝多了好多酒,每隔一会儿就要问:“能回家了吗?” 第244章 七四 红笺小字(二)   今日上朝,终于有刑部官员说起李元澜、崔伯钧、曹规全的案子。这官人说:“新君刚立,旧案不可不结。国丧期过,政/变一案应当推勘了。”   李晔临坐在朝上,什么话都不说,还是他身后的辛明彰决定。她说:“既然卿说要推勘,罪名是否查清?”   底下回:“李元澜觊觎皇位,发动政/变,是谋反之罪。崔伯钧贩卖京中娼/妓,笼络地方禁军,有勾结之罪;联合李元澜发动政/变,私自调兵,是谋反之罪。曹规全利用职权之便,助珗州白玉馆拿下收纳罪臣子女之资格,收钱无数,犯贪腐之罪;又教唆李元澜、崔伯钧造反,也是谋逆之罪。至于崔伯钧的五哥崔显银,也犯买卖良籍罪。还有其余罪,都列在纸上了,请皇太后殿下过目。”   高奉吉上前接过罪状,递给辛明彰看。   辛明彰看罢,说:“现在要过上元,也不急着推勘吧。等正月过了,再审不迟。”便搪塞过去,不再提此事。   下了朝,赵敛十分不满,屡次回望垂拱殿。   纪鸿舟见了,问:“是在为太后不定崔伯钧的罪而烦忧?”   赵敛见四周没什么人,便小声说:“从八月拖到现在,已过了丧期,罪名也列好了,只需要走个过场,也不费得什么,太后却还是不肯。”他把笏板收到腰间,不悦道,“怕是心里有顾忌,怕杀宗室留下不好的名声,怕下手太快底下生怨。”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   “还能因为什么?迟迟拖着不审,不就是怕落得个刻薄名声么?况且刑部列的崔伯钧的罪名还少一样,便是当年致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的罪。只有让崔伯钧认这一罪,谢同虚才能洗净冤屈。”   纪鸿舟立刻想起来:“是了,我怎么没听刑部的说这一罪?”   “我已经多次上表此罪,希望太后追究,刑部决不可能漏。他们不提,还能是谁的意思?”赵敛从心底生出来一丝厌恶,完全表现在脸上,“不定这一桩案,阿昭就没办法昭雪。太后拖到现在,难不成是不想做了?”   纪鸿舟环顾四周,悄悄说:“太后故意不说,你还不懂她的意思?要你表态而已。”   “我表什么态?”   还没说完,便看见高奉吉往他们这儿跑。二人皆作揖说:“高中官。”   高奉吉叉手,说:“赵官人,纪官人。”   纪鸿舟笑道:“中贵人下了朝来找我们,是皇太后殿下有什么要紧事?”   “官人说对了。”高奉吉微笑说,“皇太后殿下说了,有三衙的要紧事,要两位官人一同去商议。正巧就在这儿碰见二位了。”   崇政殿门口还开着几株蜡梅,这日子花快谢了,隐隐能闻到梅香。赵敛闻到蜡梅,心中不悦稍减,但等到了崇政殿里面,闻不到香味了,又觉得烦躁不安。   辛明彰没坐在帘子里了,这会儿她是端正坐在先帝用过的书案前。桌上奏疏堆得很高,她随手拿了一本,抬起眼,才惊诧地说:“两位卿来得这么快,我估摸着还有一阵呢。”   赵敛和纪鸿舟同时行礼:“拜见皇太后殿下。”   “奉吉,赐座。”   他二人坐下了,辛明彰也没急着说话。她先把手里的札子看了,露出烦恼的模样。纪鸿舟见了,随口一问:“殿下因何事烦忧?”   她说:“这正是我要你们来的原因。前些日子在整马军司的兵柄,兵部的来问我,是否要将张延秋的兵权分了,毕竟让他独掌马军司的兵柄也不稳妥。我在烦恼,因张延秋是老将,若无缘无故地分了他的权,他反而抱怨我。”   赵敛听后不语,纪鸿舟则是瞥了他一眼,随后和辛明彰说:“这事要看张管军如何说了。不如问问他?”   “这如何问呢?他掌兵权这么久了,不好问。所以我才愁呢,不知二位能不能替我出谋划策?”   “这……”纪鸿舟叉手说,“兵权一事,臣和赵管军都无权过问。不过若是殿下不放心,暂分了张管军的权,张管军也不会对殿下心生怨怼的。”   辛明彰放下札子,反问道:“是吗?”   赵敛算是听明白了。皇太后哪是在说张延秋呢,是拐弯抹角地在说他。他叉手说:“太后垂帘听政,太后所想便是官家所想,又何来怨气之说呢。”   “我只怕,心不甘、情不愿,生了嫌隙,那就是我的过错了。”辛明彰说。   静默半晌,赵敛忽然说:“皇太后殿下有信,何怕臣下辜负呢?”   辛明彰脸上笑意减了,坐在那儿,手直叩奏疏。   纪鸿舟以为赵敛失言,立刻解围:“是,张管军怎么会辜负太后呢?”   辛明彰重新将笑意浮上脸:“我不过是想让张管军好做些!我对张管军承诺的,都会实现,怎么会失信呢?不过是怕他对我误解而已。”   赵敛不答,倒是说起崔伯钧的案子来。他说:“崔伯钧持兵自重,先帝难控其权柄,所以生了变故。这便是君臣之间失了原本该有的情分。大周禁军兵柄,尽数归于官家,做管军的,自然无权过问官家的决策,只管做就是。至于误解,只要有君臣情谊在,张管军又怎么会心生嫌隙?不过要看殿下是怎么做的了。”   辛明彰微笑:“卿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了。”   出了崇政殿,纪鸿舟还惊慌未定,追上去问赵敛:“你胆子也太大了,话说出口的时候都没有三思?你分明知道皇太后是在试探,为何把话那样挑明了说?”   “你不会不知道我所求为何吧?”赵敛低头看脚下台阶,悠悠说,“太后能把话说明白,我自然也要说明白。想要我交兵权,倒是先把承诺我的事情做到了,否则,用什么来跟我谈交权?”   纪鸿舟叹息说:“二哥,我实在是为你捏了一把汗。”   “我可不怕她动我,她最好是立刻来动我。”   赵敛又闻到花香了。他转过头望,看瘦弱的蜡梅独立风中。   冬尽,花也要尽了。再过些时日,就看不见花、闻不到香了。   这是先帝种的蜡梅,开了好些年了,原先还能香飘数里,如今一点儿都开不动了,就算是施了肥、淋了露,还是如此。   纪鸿舟对着梅花感叹:“开在宫里的花,就只能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吗?”   赵敛笑笑,说:“兴许种在别处会更好吧。” 第245章 七四 红笺小字(三)   这几日,崔伯钧的案子还是没有审。赵敛已经等得有些倦了,就差上奏疏质问太后。恰好纪鸿舟到韶园来拜访,看见写了一半的奏疏,大惊失色:“你昏了,你怎么能写这样的奏疏胁迫皇太后?”   他把奏疏抢下来,仔细读了已写完的内容,说,“你糊涂了,太后就等着抓你把柄,你这一封奏疏上去,不就是在逼迫太后么?到时候朝里人知道,免不了又是弹劾!”   赵敛烦躁地把面前砚台推开:“就是想要用我手中的兵权谈判而已。我今日交兵权,明日崔伯钧就能被处死,你以为我还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你能看出来。太后所作所为,不过是看你与她谁的耐性更好,你先写奏疏,她就站在了至高处,到时候你再想提要求,就不能了。”   纪鸿舟把奏疏收起来,放置一边,说,“二哥,其实你我早该想到有这一日。我们拥立官家谋得皇位,便是功臣,可功臣向来如此,一朝是功臣,一朝是阶下囚。用得上你了,你才是好臣子;用不上,你就是乱党。”   赵敛去望书房的窗子,担心谢承瑢从这儿路过时听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便把窗子关上了。他说:“家里不太好说这个,你挑简单的说。”   纪鸿舟坐下来说:“前几日我也同你说了,太后此举不过是要你表态而已!崔伯钧现在在牢里,你怎么都动不了他,只能依靠太后;谢同虚的冤情,没有太后,你也没办法平反。你有求于太后,太后也正拿这一点捏住你。二哥,你的处境比当年卫王更难,你动不了!”   这些赵敛又何尝不知?辛明彰逼得太紧,就是拿准了他的软肋来制约他。他若是为昭昭求清白,就必然要交出兵权;他若是不交,将来也会被辛明彰褫夺兵权,权财皆空,不要说人了。   况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隐患,贺近霖还没有被找到,赵敛不确定是不是辛明彰带走了贺近霖。如若辛明彰已经找到贺近霖了,那么她就一定知道谢承瑢还活着。   “你若就这样莽撞地把奏疏上了,便是放肆僭越。二哥,现在的疯狂,现在的纵容,都是为了以后的清算!”   赵敛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将眼前的笔架掀翻。他强忍着心中怒意,说:“可是交了兵权,我又有什么筹码?”   纪鸿舟为他倒茶,又竭力安抚他:“太后初掌朝政,最缺的就是民心。你同她硬碰硬,她绝对打你;你软一点,或许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商量的余地?商量的余地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随时随地都担忧我家人的处境,是么?这也算是商量的余地?”赵敛冷笑两声,“把谢同虚送出京,我亲自跟太后商议。”   “你疯了吧你?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纪鸿舟觉得赵敛是气昏头了,什么都想不明白了。他抚着自己胸口,说,“你先交兵权,后乞太后问罪崔伯钧,再替谢同虚昭雪,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赵敛盯着纪鸿舟看。   纪鸿舟说:“珗州禁军一共四十万,你手里有二十万。你是大周第一个武臣做使相的,拥立之功,平叛之功,克复之功,如此功高的武将,太后和官家怎么能够不忌惮?建功易,守功难。难道你还想做一辈子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吗?还是说要做下一个殿前司都点检?为什么不审崔伯钧,审了崔伯钧,你就无求于太后了。你拿着手里二十万禁军,她怕不怕?”   赵敛嗤之以鼻:“我从来都不想做皇帝,以前不想,未来也不会想。”   “可皇太后觉得你想!二哥,你未有反心,却已经有了可以反的能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现在你于皇太后,就如当年卫王于孝宗!迟早是要拿下你的,迟早是要置你于死地的,没有过错也会送你一个过错。吸干你所有血,再送你去死,这就是做功臣的下场。从一开始,你就只是皇太后的棋子,对弈已成,还留着棋子做什么?”   赵敛无话,倚着靠背而坐:“我不信她,交了兵权,我再没有任何倚仗。”   纪鸿舟却说:“开府仪同三司、节度使,还有少师,这么多虚衔加身,她不敢轻易动你。不如见好就收,带着使相的官衔离京,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赵敛警惕地坐直身子,厉声问道:“谁在外面?”   良久,才传来阿福的声音:“二哥,三哥问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赵敛松了一口气:“让他先吃吧,我还有公务要忙。”   阿福道:“三哥说了,他等着你,让你不要太晚。”   “你看吧,二哥,你忍心叫谢同虚如此关切,你以为你死了,他还能独活吗?”纪鸿舟频频叹息,“现在是你全身而退的最好机会,先辞官,先交兵权,太后自然就审崔伯钧的案子了。我也同你说了,太后不过是要你表态而已,好聚好散,总比到最后头破血流的好。况且太后有了你的把柄,你再留这儿,受苦的只能是谢同虚。二哥,你自己不怕死,怕不怕谢同虚死?”   赵敛扶额,一面心怀不甘,一面忧心谢承瑢的名誉。他是一定要还谢承瑢清白的,也是一定要带着谢承瑢走的,如果真的就在这时候走,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不敢信,不信辛明彰会轻易地放过他。   “拿着辞官札子去和太后谈,她要的不是你逼她,是你求着他,你最好跪着求她,向她表达你的绝对忠诚。太后需要一个契机彻底清算嘉王一党,这契机要由你提。二哥,过了这日子,再想全身而退,可不成了。只有这时候,是最好的时候。”   天渐渐黑了,韶园里传出来饭香,也许谢承瑢已经在饭桌前等赵敛很久了。   赵敛还是犹豫,始终放不下心。   “去吃饭吧,吃完饭再说。”他站起身,把书案都收拾好了,“我不想他等我。”   纪鸿舟随着赵敛到用饭的屋子,谢承瑢果然已经在桌前等着了。   桌上菜并不是很多,仅几道,供赵敛和谢承瑢两个人吃已经足够。   谢承瑢看纪鸿舟来了,颇有些诧异,作揖后说:“纪哥什么时候来的?他们都没告诉我,我不知道。”忙叫阿福,“去和厨房说,再做几道菜来吧。”   “不必了,我是来和二哥喝酒的,几道菜足矣。就是吵着你们吃饭了,是我失礼。”纪鸿舟也同谢承瑢作揖,“同虚不是有好酒吗?喝点儿酒吧。”   谢承瑢叫阿福去拿藏着的临春赋,又叫人加碗筷。   赵敛一言不发,不过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情。他和谢承瑢说:“不是叫你先吃吗?一会儿又饿了。”   “不饿,不想你吃我的剩菜。”   这顿酒喝得没什么滋味,主要是赵敛和纪鸿舟心里都有事。谢承瑢都看在眼里,不好说什么。终于吃完了饭,纪鸿舟拉着赵敛再去书房说话,谢承瑢就在院子里看书房门窗映的两个人的影子。   阿福说:“最近二哥似乎很忙朝里的事。”   “是忙,新帝登基,怎么能不忙呢?”谢承瑢叫阿福早点回去睡,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接着等。   夜深了,纪鸿舟才出书房,踏出门的时候还在说:“你是得好好想想了,二哥。”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说那么多闪着舌头。”赵敛推纪鸿舟出去,望见院落里的谢承瑢,笑说,“还不睡呢,都这么晚了。”   谢承瑢站起来:“我不等着你一起睡么?”   “我送送纪风临,你先上床去吧。”   谢承瑢也没有上床,坐在屋子里继续等。他一会儿把衣服的系带打一个结儿,一会儿又解开;面前摆着泡过的茶,还烫,就一杯一杯地滤,滤凉了,赵敛也就来了。   “二哥。”谢承瑢手里还捻着茶杯,“纪风临走了?”   赵敛说:“走了,找我说事儿呢,他话多,就耽误了一会儿。你等久了吧。”   “没有。”谢承瑢想把凉了的茶倒掉,但赵敛走过来把茶抄了喝了,说:“倒了干什么,又不是不能喝了。”   “茶凉,你喝了要闹肚子。”谢承瑢摸赵敛的肚子,有些想问,却又不敢多问,眼神躲闪,飘忽不定。   赵敛见了,安抚道:“别担心我,我好着呢。晚上我得再晚一点,你睡吧,我有奏疏要写,明日要交。”   “什么奏疏?”   “军务的奏疏。”赵敛把手伸到谢承瑢腿下,把他拦腰抱起来。   屏风外珠光暧昧,恰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山水间。   “什么时候回来?”才躺到床上,谢承瑢又问。   赵敛说很快,说着,把被子扯过来给谢承瑢盖:“你先睡吧。”   谢承瑢无言,看赵敛要走过屏风了,连忙叫住他:“二哥!”   “怎么?”   “其实,你不必将就的。”谢承瑢手指捏紧被角,“你不必为了我而将就,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吧。”   赵敛望着谢承瑢忽闪的眼眸,温柔说:“我不想你为我将就,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跟你共白首。”   “成就来之不易,二哥,人这一辈子,应当是为了自己而活。我会陪着你的,不论是功成名就,还是无得无誉,我都会陪着你的。”谢承瑢自责不已,“我不想你为了我而放弃什么,我们应该是互相成就的,不是互相拖累的。”   “你怎么会是我的拖累?”赵敛回来哄谢承瑢,和煦地说,“我是为了自己而活,你不要担心我。睡吧,天不早了。”   “二哥……”谢承瑢皱起眉来,“我等你回来了再睡。”   赵敛的心都软透了。他轻抚谢承瑢眼下的疤,还有额头上被散发挡住的痂,说:“那我很快就回来。” 第246章 七五 是黄粱梦(一)   正月二十早朝,赵敛在垂拱殿向辛明彰请辞,果然遭拒。辛明彰说:“陛下刚登基,朝堂尚不稳,卿怎么能辞官呢?绝对不可以。”   话虽如此,但方才拒绝完,她就叫刑部开始推勘崔伯钧的案子了。   下了朝,赵敛又到垂拱殿上辞官札子,辛明彰见了,痛心说:“相公就真的要辞官吗?”   “臣早些时候在沙场征战,落伤无数,前些日子还好,这段时日旧伤复发,已无力公务。官家刚登基,需要能臣贤士为官家、为您出谋划策,臣病躯,已经不好再做什么了。还是请太后恩准,允臣辞官交权吧。”赵敛说。   辛明彰默然良久:“你走了,殿前司的兵权,该给谁呢?”   赵敛从容答:“兵权不能总在一人手中,多方牵制最好。殿前司尚有五位管军,殿下何愁没人掌兵呢?”   “是。那如若西北再生战事,朝中无武将可赴,又怎么办?”辛明彰又问。   赵敛说:“臣此生为大周之臣,大周需要用臣,臣必然在所不辞。若将来殿下用得上臣,臣一定为殿下冲锋陷阵。”   “好。”辛明彰笑起来,“有相公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辞官一事,我会叫宰执再商议,卿是拥立官家的功臣,我不能怠慢。倘相公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说。”   “要求不敢。”赵敛俯身拜道,“臣有一心结未了,便是先帝建兴年间西北之战,事关崔伯钧与已故刘宜成。”   “你是说,谢承瑢、贺近霖一案?”   “正是。”赵敛头更低,“崔伯钧有心陷害谢家军,断粮避救,致使鄢王谢公、定王谢娘战死。其欲将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的责任推到谢承瑢、贺近霖头上,终又以大火杀人证。此等冤假错案,先帝在时尚不能平反,不知官家能否纠正过往之错?”说罢,将官帽摘下,竟跪倒在辛明彰面前,“臣这些年为谢承瑢的冤案东奔西走,却无人问津。刑部所列崔伯钧的罪名,也无此罪。殿下,如若此案不能平,那么将来还有谁愿意为大周征战戍边呢?”   辛明彰望着跪拜的赵敛,有些愕然,也有些觉得他可怜。赵敛不轻易跪人,这回想必是极想求,所以才跪吧。   她说:“崔伯钧以谗言蛊惑先帝,先帝不能察。我又何尝不想为鄢王、定王和谢承瑢平反呢?不过当时没有办法。现在崔伯钧已经入狱,再追究他过往的错误,也就不难了。”   赵敛恳求道:“臣请求殿下,重审此案。”   “相公快起身。”辛明彰叫高奉吉扶他起来。她说,“总之崔伯钧的案子已经要根勘了,相公还有什么证据,只管交到刑部。我知道谢承瑢是大周的功臣,我从不会怠慢任何一个功臣。若他蒙冤,我一定会还他清白。”   “多谢太后。”   出了崇政殿,赵敛看见黄门们正在挖殿外蜡梅的根。他问道:“中贵人何故移树?”   黄门答:“皇太后殿下说,蜡梅长得不好,想换几株树来种。”   赵敛看还长着瘦花的梅树被挖出来,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花朵坠地,被黄门一脚踩上去,烂在砖缝里。   “敢问中贵人,花要往何处去?”   “回相公,是运到宫外去。”   赵敛生了怜悯心,说:“不如给下官吧,下官喜欢蜡梅。”   他抱着梅树出宫,阿福正在马车边等他。宫门口人来来往往,偶有人也行马而过,只是很快身影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阿敛。”   他听见马车里有人叫他,转过眼,正是露了半张脸的谢承瑢。   “你怎么来了?”赵敛怀抱着蜡梅到车窗前,说,“天还冷呢,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   谢承瑢伸出脑袋,轻嗅了蜡梅树上的花:“好香。我去瞧了沈先生,早晨他家的三郎来同我说,原先送给他们家养的娘子要出嫁了,叫我过去看看。”   “是刘初四家的那个二娘?”   “是,现在是沈娘子了。”   赵敛上马车,把梅树放在车里,问谢承瑢刘二娘的事。谢承瑢说:“先生将二娘视如己出,前几年他就在替二娘找好人家了,现在有了着落。那郎君是会画画的,石头画得很漂亮,据说得过先帝赏识。二娘嫁给他,也许会过得好日子。”   “是,先生挑中的,总不会错的。”赵敛摸着谢承瑢的手,捂在手心,“我儿时有个玩伴,家里也有个未成家的娘子。我替小棠看过,不错,若是小棠愿意,我向人家提亲去。”   谢承瑢皱鼻子:“小棠说要去延州戍边的,都已经和太后上疏,怎么能在珗州成婚?”   “啊?”赵敛从没听过这事,“他在珗州不好?非要到边关做什么呢?”   “你对他一点不关切,他想做什么,你也不问。”谢承瑢说,“小棠已经向太后请示了,他说他还是想去边关,制书这几日就要下。珗州没有草场,他想骑马,跑不远。我想过了,他去延州,宋将军也能照应他,他们是亲父子么。”   赵敛应声:“是了。”说完,又低头摸谢承瑢手上的指环。   谢承瑢又说:“小棠还小,也许到西北去,他更自在吧。”   “你呢?你自不自在?”   “我?”谢承瑢摇头,“你在我身边,无论到哪里,我都自在。你不在我身边,不论到哪儿,我都不自在。”   赵敛哼了一声,不回答。   谢承瑢又说:“遇见二哥,就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了。我和二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敛听得尾巴要翘起来了,他似笑非笑地躲开:“你别说好听话哄我了。”   但谢承瑢偏偏要说:“二哥为我放弃那样多,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又还又还,我不要你还。”赵敛小声说,“只要你爱我,我什么时候都会很高兴的。”   “二哥。”谢承瑢捧着他的脸,“能结识二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光,是我三生有幸。”   赵敛也说:“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   马车行向城外,正月的凉风还吹。   *   李元澜政/变一案有了结果。辛明彰最先处置的,也是最急着处置的,是李元澜。   碍着李元澜的宗室身份,朝廷没有将他当众处死。但死是一定要死的,两位宰相的意思都是赐死,悄悄地用一杯毒酒,再悄悄地埋出去,将来史书一笔带过,也就能了结了。   可是谁都不愿意担杀宗室的罪名,就连毒酒都没人敢送。到头来,还是李思疏和辛明彰上奏:三大王是妾身亲三哥,最后一程,还是让妾身来送吧。   李思疏到大牢里的时候,李元澜恹得已经生病态了。他蓬头垢面地坐在席子里,一直对着牢门发呆,常常发出哄笑,笑完了,又对着门发呆。李思疏来了,他也只是木讷地盯着看,很久才说:“是大姐。”   “三哥。”李思疏欠身,“好久不见三哥。”   李元澜坐直了,望见李思疏手里的食盒,问:“大姐是来送我走的,对吗?”   李思疏低头看手中的饭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说:“元宵才过,我送些吃的给你。”   “元宵……”李元澜天真地笑起来,“以前在宫里,爹爹在时候,阿姐也经常给我送吃的。”   “我记得你爱吃羊肉,今天我也带了。”李思疏把食盒穿进木栏里,愧疚地说,“狱卒不给开门,你就将就一下吧。”   李元澜爬过去,颤颤巍巍地打开食盒,看见炙羊肉,高兴地说:“阿姐知道我的最爱。”他也没用筷子,直接拿手捡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赞叹说,“好吃,好吃。”   “还有呢,你不要着急。”   李元澜又吞了一块,又说:“真好吃,阿姐,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炙羊肉。”   李思疏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李元澜狼狈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发晕。她把手伸到牢里,打开食盒的第二层,说,“有汤呢,鱼汤,也好喝。”说着,她竟然也颤抖起来,“三哥,你好好吃,你吃不够,我还叫人给你送来。”   李元澜正咬着羊肉呢,听她这么一说,再也挺不住了。他的眼泪顺着流下来,一颗、一颗滴在汤里。   汤泛起一圈,很快又平静了,但是姐弟俩的心却不能平静。   “阿姐,我好想回到小时候。我好想姐姐还在,我好想爹爹还在……还有大哥,我好想他们都在……”   李思疏轻抚李元澜的发:“别哭。”   “在牢里这些天,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没有生在皇家,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还会手足相残、父子相杀吗?长姐,如果是大哥做了官家,还会变成这样吗?如果大哥还在,我们是不是都能幸福了。”   李元澜放下羊肉,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回忆起幼时,“大哥高才博学,没有人不赞赏他。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说,将来大哥做了官家,大周就能创盛世了。可是……可是大哥没了。难道有大才的就该短命吗?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我抱怨天命不公,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天命不公,是圣命不公。能创盛世的只有官家,怎么能是太子呢?他们说太子能创盛世,是将爹爹、将官家置于何地?所以大哥就没了。阿姐,爹爹才是最大的骗子,二哥、娘娘、阿姐,都被他骗了;你和我,也被他骗了。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爹爹是仁君。”   李思疏无言以对。她挥一挥食盒上升起的热烟,说:“爹爹如此,二哥也如此。三哥,你也如此。”   李元澜又去吃没吃完的炙羊肉,咽到肚子里,才说:“阿姐,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皈依佛门吧。”李思疏平静说,“再也不过问朝中事了,也再也不做别人的刀。”   李元澜又问:“除了出家,还能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除了出家,那就是死了。”李思疏说得十分平淡,“政/变一平,我大约就知道我的归路了。我只能躲,只能逃。”她把菜夹到装饭的那一格里,分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元澜也没有再说话。吃完了饭,他拿起食盒最下层的小罐。他大约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也知道李思疏前来的目的。他是一定要死的了,多亏了宗室身份,他还能留个全尸,留个体面。   他拔掉塞子,闻着罐中的酒味,问:“牵机药?”   “砒霜。”李思疏如实说,“牵机药死得太痛苦了。我挑了很久,也许就这轻松一点。”   “谢谢阿姐。”李元澜打量着小罐看。他抬起眼,直视李思疏的眼睛。   他说:“阿姐,下辈子,我们能做一个娘生的姐弟吗?”   李思疏看着他,掉出一颗泪来。   “可以。”   “下辈子,就做普通人家的姐弟吧,种田也好,织布也好,只要和睦就好。”李元澜喝下毒酒,用力咽在肚子里,哝哝说,“我让你失望了,阿姐。”   “三哥!”   李思疏看着李元澜口流鲜血,大惊失色。她想大叫郎中,又想叫“救命”。她看着李元澜狰狞的脸,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她的心像在滴血,她想起小时候和李元澜的日子。   ——“阿姐!”   那时候,李思疏能把李元澜抱在怀里转一圈,听李元澜撒娇喊:“大姐,我们要永远一起玩。”   现在,她看着李元澜将死的模样,往日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部被撕裂。   她亲手送走了她的三哥,用一杯毒酒。   “三哥。”她腿软地摔在地上,“你别怪我,三哥……你别怪我。”   李元澜走了,走的时候,他还是面带笑容。他怕大姐会被他吓到,也怕大姐夜里做噩梦。他想和大姐说“对不起”,不过这三个字到底说不出口了。 第247章 七五 是黄粱梦(二)   李思疏出了御史台狱,赵敬就在门口等她。   月已经不太圆了,不过光辉仍在。皎洁月光落在地上,将赵敬的影子拖得很长。   赵敬不是背对着李思疏的,所以李思疏一眼就能看见他温柔的神色。   “大长公主。”赵敬朝她行礼。   李思疏有些恍惚,也同他欠身,问:“你怎么在这?”   “我知道大长公主今天要来御史台狱,怕夜太深,大长公主害怕,所以来了。”赵敬说。   李思疏笑笑,上了一旁的马车,没有再和赵敬说话了。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将上朱雀桥,李思疏看见马车里的香囊乱晃,忽然恍惚起来:什么时候有的香囊呢?她掀开窗帘,赵敬就行在边上。   “你放的香囊?”   赵敬恭敬说:“是,是我从建国寺求来的。”   李思疏不知说什么了,她放下窗帘,在车中想了半晌,又掀开来:“大局已定,我是时候回建国寺修行了。都尉,这回我们就不必想着谁欠谁了,我还你自由,放你走。”   “大长公主还是打算出家去?”   “是。”李思疏又一次放下帘子,坐回车中。她仰头看车上的香囊,闻不出其中气味,只是莫名安心。香囊上绣着鸳鸯,瞧这绣工,不是凡品。她欲伸手触碰香囊,一边窗帘又起。   “大长公主说的自由,叫做什么自由?”赵敬问。   李思疏答不出来。她说:“你想要的是什么自由?”   “自由于山水间,上达天,下达地,没有牢笼,也没有金玉,这才是自由。”赵敬朝着李思疏伸手,问,“大长公主想的自由,是孤身与古佛相伴,后半生以檀香为亲?”   李思疏盯着赵敬修长的、分明的手指看,问道:“那不然呢?于我而言,还有什么自由?”   赵敬柔声说:“不如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吧,出了珗州,哪儿都是自由。”   “走?你的功名,你的仕途,难道不要了?”李思疏诧异,顿了很久,才问,“求了一辈子的功名,这时候又可以丢下了?”   赵敬坚定地说:“这一辈子都如此了,临了了,还要争取什么?我与大长公主成婚快二十年,怨过恨过,难道就不能和解过?”   “可是……”李思疏不安道,“我又能去哪儿?我一辈子没出过皇城,走出去了,又能去哪里?”   “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去寻找真的自由。是山水间也好,是田野中也罢,哪里自由就去哪里。只是没有金玉、也没有珍珠,唯有粗茶淡饭,不知道大长公主愿不愿意?”   李思疏怔住了,泪水还凝在她的眼下。她迟疑了很久,始终没给赵敬一个答案。   赵敬再倾身,为她擦掉眼下的泪水:“相信我一回吧,一辈子信这一回也好。”   “赵瞻悯……一辈子信你一回,你要我怎么信你呢?你这样对我,我怎么信你呢。”李思疏觉得讽刺,“赵瞻悯,你是人如其名,我这辈子也信不过你。”   赵瞻悯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马车驶过朱雀桥,有风吹过朱雀河的水,荡起河面成片的花灯。李思疏最后瞥了一眼这灯火通明的街,眼里是数不尽的泪水和决绝。   “我还是想出家,赵瞻悯。”李思疏把香囊还给赵敬,“我们就此别过了,从今日起,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了,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赵敬拿好香囊,对着眼前那片波光粼粼的河水,自嘲地说,“说的是两不相欠,其实还是各自欠各自的。有什么好释怀?”   李思疏擦去眼泪,说:“不能释怀,也不要互相折磨。赵瞻悯……我从前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没想着你对我如何,今日分别,我还是想问问你。”   话虽如此说,她到底也没问。   赵敬看着眼前的河水,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泛起。河岸还种绿柳,柳叶拂堤,背离人而已。   他知道李思疏想问什么,是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答案自然是没有,可他不能直白地说了。   “香随水去,大长公主不要我的,我也不能再送给旁人了。”他把香囊抛进河里,转头和李思疏说,“这样,我们就都自由了。”   香囊顺着水飘向远方,很快就淹没在水中。   *   曹规全是被判流放,正月底,他戴着枷锁往城外去,没有归路,只有征途。   初春的风尚寒,他走到京郊长亭,远眺无尽的山林云层,忽然迷失了方向。飞鸟破云而走,柳条新发,不知何处传来溪水音。他环顾四周,所见的,也不过是凄凉景。   他看见长亭那头有人骑马而来,慢慢停住,原来是赵敛。   “赵相公。”小卒对赵敛行礼,“相公何故而来?”   赵敛作揖,说:“闻曹相公离京,特来相送。路途漫长,不必一日至,两位官人若是方便,就在此歇一歇,让我同相公说几句话。”   小卒自然不愿,可随后赵敛给他们塞了钱,他们也没什么不愿的了。   “相公快点儿,不要叫我们为难。”   小卒们离远了,赵敛才好和曹规全说话。他说:“曹相公为国事如此,今落这步田地,晚辈深感怜惜。相公从前风光,现在落魄地走,实在不好,所以晚辈来送一程。”   曹规全笑了一声,说:“说什么相公呢,早不是相公了。二郎,其实你说话和你爹爹很像,听上去是有礼,其实字字都是刀子。怎么,是来瞧瞧我有多落魄?”   “不敢。”赵敛端手,“只是有几句话要问相公。”   “你问。”   赵敛问道:“殿前司都点检,是相公要先帝授的?”   曹规全坦然笑道:“是啊,你爹爹位高权重,难道殿前司都点检还配不上他吗?”   赵敛冷静地看着他,虽还带笑,却不如方才那么真心了。他又问:“叫鄢王弹劾我爹爹,大约也是你的意思?”   长亭微风阵阵,吹拂曹规全额前的碎发。他迎着风,闻着山间湿润的气息,说:“是。”   “我父亲与您,从未结过怨,从未有过一丝不快。为何相公要针对我父亲,为何相公您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曹规全平静地说:“不过是忠心而已。”   赵敛语气淡淡,却有质问意思:“相公说的忠心,原来是弹劾忠良,冤枉功臣?”   “哈哈!”曹规全大笑,“为臣者,替官家分忧,难道是错吗?先帝有意,我身为先帝心腹之臣,怎么能不帮他想办法呢?”   “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相公,您是真的技高一筹。”赵敛拱手,“到头来,你全身而退,后人记恨的,是鄢王和杨公,被想成奸佞的,也是鄢王与杨公。”   曹规全却问:“奸佞?二郎,忠奸之辩,有何论?忠于国是忠,忠于官家也是忠,若有忠官家而忘国者,是忠是奸?反之,又如何?”   “祸国殃民的,自然是奸。”赵敛答。   “那你也是奸。你深知官家无德,太后乱政,却偏偏助焰;你深知嘉王无错,远比官家有贤能,却偏偏不选。你说,你算是忠还是奸?”   赵敛问道:“我尊正统,有何不可?”   曹规全颔首:“那么我替先帝出主意,又有何不可?”他在枷锁中活动肩颈,道,“二郎,我至今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好比你以为你助太后没错。你若要我重来,我还是会替先帝罢去你爹的,这不过是个人的选择而已。”   赵敛说:“宰相之职,是纠错,不是助错。我爹爹是否真的犯了大错,又是否真有谋逆之心?他对大周一片赤诚,怎么能因无端猜测而将他赶尽杀绝呢?可嘉王确实有造反之心,我所做,也无错。”   “我没想到你会问我如此愚蠢的问题。在朝堂之上,在官场之上,有真的对与错吗?你对别人拎得清,放在自己身上,又拎不清了?你爹错就错在掌了大权。想做权臣,就该料到有这个下场。权臣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人呢?若成大事,必须要有舍弃。就只准官家舍弃别人,不准官家舍弃你?在官家眼里,没有臣,只有棋子,你爹爹如此,你在太后眼里,也如此。”   赵敛重复道:“没有臣,只有棋子。”他觉得讽刺,“在相公眼里,官家也只是棋子而已?棋子将死,便要去扶另一颗棋子,为了更高的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政/变,使朝堂大乱。相公所做的,不都是为了权势吗?扶嘉王如此,扶白玉馆也如此。”   曹规全如实说:“扶白玉馆,那是因为它供了我读书。没有白玉馆,也就没有曹规全。”他抱拳,“我有这一番成就,是多亏我的表姐。若不是她,我不会有书来读,有进士来中。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不就是知恩图报么?”   “用可怜人的骨血得恩,再用可怜人的骨血作报答,难道这是正义之举吗?”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正义的。”曹规全说,“二郎,这世上,有绝对的正义吗?没有的,你也没有办法让它有!就算我不扶白玉馆,也会有别的妓馆起来;就算我走了,还会有别的我。一将功成万骨枯,做武将如此,做文官又如何不是?踩着人的骨头上来,又被人的骨头拉下去,这就是天下的道,这就是官场的道。这世道牺牲的,远不止是那些娼/妓,如若能牺牲他们成全正义,又有何不可?”   赵敛说:“从前颜公在世时,曾与我说,天下应以民为先,无民则无天下。相公踩着民上来,将来民没了,又怎么办呢?”   曹规全听后,发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二郎,人所能做到的,永远不如说到的多。”   时辰将近,小卒过来催促,赵敛再不能和曹规全说话了。他没什么道别的话要提,只是冷冷说:“相公下去,若见到颜公,或许还能问问他什么才是真的为官之道。”   “好啊,我自会去问他。”曹规全对着远处瞧不见的宫阙拜,“要走了,那就愿大周,千秋万代,永世不没。愿这山河,永远姓李;愿天下,永存正义。”说罢,又起身朝永清陵的方向拜,“陛下!臣无愧于陛下,即便是现在下去见您,我也问心无愧。”   曹规全被小卒带走了,很快就埋没在青山中。有柳条吹起,赵敛拽着飘起来的柳条,心说:为官之道,是为君,还是为国?他本来想得个答案,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可转头想,他也不必知道了。   **   曹规全被流放,崔伯钧、崔显银也要被当街斩首。围观的百姓众多,将行刑场围个严实,崔伯钧在刑台上,惊恐地瞪着底下的人。   烈酒喷在大刀上,崔伯钧如行尸走肉般跪在前面。他的头发凌乱,带着些许血污,每有风过,那头发就遮他的眼。   底下观刑的人个个都在欢呼,个个都在叫好。   他们说:“乱臣贼子,就该诛!”   他们说:“奸臣!害得八万人战死,死一万遍都不够!”   崔伯钧轻蔑地笑,可轻蔑之下,又是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他看不到头顶的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刀会落下。他发抖着,心慌得快要撕裂自身。   刀光闪过,他听见身边“咚”一声,转头望去,正是崔显银的头滚过来。他看见五哥不能瞑目的眼睛,甚至嘴唇还在颤动!   “不……”   到他了,到他死了!   崔伯钧瞪圆了眼,猛地望向前方,突然在刑场最前面看见戴着帷帽的谢承瑢!帷帽的白纱已经被撩起,谢承瑢正无情地旁观这一切,正冷漠地看着他!   谢承瑢……谢承瑢!都是他的错……崔伯钧咬紧牙关:都是谢承瑢的错!如果当初谢承瑢救了爹爹,如果谢承瑢没有见死不救,他也不会想着报复,也不会害得八万人身死沙场!都是谢承瑢的错,都是他的错!   “啊——!”崔伯钧冲着谢承瑢嘶吼,“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谢承瑢,这一切都他妈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谢承瑢没有作出任何表情,像是聋了,像是瞎了。崔伯钧见此,更加愤怒,眼泪、鼻涕流了一地,他还要挣脱粗绳,他想冲下去杀了谢承瑢。   “谢承瑢!谢—— ”   话未说尽,大刀霎时砍下,血喷了一地。   底下人都安静了,原先喧闹、叫喊也一并被血凝住。他们看见崔伯钧的脑袋落地,看见血像瀑布一样浇在台子下面。   谢承瑢没有再观刑了。他把白纱放下来,转身又挤进人群。   先帝驾崩了,崔伯钧死了,刘宜成也死了,爹爹、阿姐,还有八万人的仇,就彻底报了。他再也不用背着临阵脱逃的罪了,也再不会被人骂乱臣贼子了。他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活着,也再不用怨恨自己。   ……崔伯钧死了。   谢承瑢挤出了人群,又忍不住回头看。他望不见刑台,也望不到满地的血。唯一能见的,是齐举的双手,是慷慨激昂地振臂:“谢家军勇武!谢家军勇武!”   “谢家军……勇武。”谢承瑢快步离去。他又经过崇源十三年归来的那一条街,依稀还能听见行人说:“谢家军归否?”   隐约之间,他好像看见爹爹的虎头兜鍪和金光铠,他看见爹爹和百姓抱拳。还有阿姐,阿姐行在马上,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她的虎头枪还耀眼,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女英雄,是大周建国以来头一个。他看见十五岁的谢承瑢骑在马上,露出一双青涩的、天真的眼睛。   隔着一匹高马,他和十五岁的谢承瑢对视了。他看见十五岁的谢承瑢向他抱拳,看见那个天真少年满心憧憬地往宣德楼行去。   “不要去。”他想拉住自己,可一眨眼,那些旧景都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第248章 七五 是黄粱梦(三)   崔伯钧死了,朝廷为谢承瑢、贺近霖平反,复了谢承瑢“生前”的所有官阶、爵位,并追封他为祁王,将他的牌位请进了孝奉堂。   政/变案子处理完,还有白玉馆的案子没定。辛明彰出于某些政治目的,取缔了白玉馆收纳罪臣之女的资格,并将这些罪臣子女全部接入宫中教坊。还有三十岁被至外地贩卖的小唱,还活着的,全部追了回来,准予脱籍从良;已经故去的,就没办法补偿了,算是憾事。辛明彰加重了私自贩卖良人的惩罚,不准再钻空子。白玉馆的王氏被关进牢中,据说是吓得在牢里自杀了,可究竟怎么样,没人说。   王氏没了,白玉馆还在,又新来了一个掌柜。歌声还在传,琵琶还在弹,白玉馆的小船依旧行在朱雀河上,正逢春末,河水再不结冰了,船也行得顺利。船里还在唱“南来飞燕北归鸿”,又或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河岸边,将要离京的穆娘看着同从前一般无二的船,想起和谢忘琮初见的那个夜晚。原来改变的,只有年华,其中伤心痛苦还是没有改变。她觉得无力,更觉得那些鲜血流得都是徒劳。   “叙儿,幸好你不用再回珗州了。”她无奈地说。因为回来,谢忘琮一定会为“旧梦抱空”而苦恼。   她最后看了一眼繁华街景,坐着回黄州的马车,将来不会回来了。   四月初,赵敛的辞官批复终于下来,辛明彰保留他开府仪同三司和节度使的官衔,令他赴建康府。他答应谢承瑢的,告身一到就去建康。   离京前一日,谢承瑢到建国寺最后一次上香。   建国寺前些日子刚刚修好,延慧的师父圆寂了,他成了寺里最大的师父。   谢承瑢还是绕净罪塔三圈,求神佛原谅他的罪。所谓罪过,大概就是心中执念吧。执念没了,就再也不会抓着过去不放了。   延慧还是在塔下等他,见了他,便问:“这回还好吗?”   谢承瑢说:“好了。”   “有心悔过,佛祖自然会原谅的。”延慧说。   谢承瑢颔首:“或许佛祖还没有原谅我,可是我已经可以放过我自己了。”   春花已谢,延慧送谢承瑢到建国寺的门口,又问道:“将来有何打算?是留在这儿,还是走?”   谢承瑢对着满地的春花说:“走了,明天就走了。”   延慧颇有些遗憾:“那我与官人可就没什么办法再会了。”   谢承瑢笑问道:“出家人,还心怀牵挂吗?”   延慧无话可答,就是目送谢承瑢的背影远去。他看见地上被风吹起来的花瓣,残破地、露出了锈色。他怜惜这些花,用手将残花都拾起来,可再起身,又不知道把花放到哪里去。   他抱着花,最后一次向巷子口望去。哪里还有什么谢承瑢呢,早就被淹没在春末了。   谢有棠早已经启程去西北戍边了,今后也许不会回来珗州。赵敛把韶园留给了瑶前,张妈妈还留在院子里,阿福、思衡则跟着他们去建康。   四月初五,就在谢承瑢生辰这一天,他们终于走了,坐着小驴车出京往建康去。   谢承瑢坐在驴车里,思衡和阿福坐在前面赶驴,赵敛则骑在照夜身上。   照夜已经很老了,但还能驮得动赵敛,走路不带喘气,一直到长亭都神采奕奕。赵敛十分惊讶,掀开车帘和谢承瑢说:“你瞧吧,我的马就是厉害。”   “你快下来吧,路途那么远,它累了怎么办?它年纪大了。”谢承瑢十分担心。   赵敛说:“没事儿,它累了,我就背着它。”   谢承瑢不知回什么,笑着把帘子放下来。   赵敛犯嫌,对着窗子叫他:“昭昭!”   照夜听了,忽然竖起耳朵四处看,还撅着嘴巴乱叫。   谢承瑢掀起帘子问道:“它叫什么?”   “它以为我在叫小马呢。”赵敛轻抚照夜的鬃毛,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就说,“我在喊这个昭昭,不是那个昭昭。”   照夜真的不懂,它还在找,没找到小马昭昭,它非常失落。照夜怎么会知道和它打过架的小马昭昭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它以为昭昭还在,只是现在不见了而已。没有人和它说,它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谢承瑢也伸手去够照夜,心堵得慌。照夜见了他,过来舔他的手心,就好像以前昭昭舔他一样。他笑着说:“照夜以前天天和昭昭打架,原来这么多年不见,它还是会想昭昭。”   “因为小马是英雄马。”赵敛说,“就连照夜也很喜欢小马。照夜一辈子都忘不掉小马了。”   说话间,有一个黄门策马而来。谢承瑢闻声,忙把窗帘拉上,躲在马车里不见人。   赵敛去看,是入内内侍省都知,王求恩。   王求恩同赵敛作揖:“赵官人。”   “王中官。”赵敛下马,也恭敬作揖,“不知中贵人有何事?”   王求恩微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递给赵敛:“这是皇太后娘娘叫我给官人的。”   赵敛将盒子打开,是一个带了血的小铜人。   这是贺近霖死也不肯丢下来的宝贝,是谢承瑢送给贺近霖的唯一礼物。   赵敛看到这个小铜人,脸霎时青了。   王求恩看了并不意外:“娘娘说了,东西还给官人,还望官人对彼此都放心。娘娘不会食言,她觉得官人也不会食言。”   谢承瑢在车里,透着窗帘边的小缝去看车外的人。他无意间与王求恩对视,立刻掩好帘子。   “在下回宫了,”王求恩看到谢承瑢了,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作揖说,“山高路遥,望官人与官人保重。”   “多谢中贵人。”赵敛也作揖。   王求恩很快就骑马远去,赵敛伫立原地,好久才回头过来。   “怎么了?”   “皇太后放过我们了。”赵敛笑笑,拿出手里的小铜人,“我猜的是不错,贺近霖就在太后的手里,她也一直拿着我的把柄。”   谢承瑢见那只铜人,叹息说:“也许她是想好聚好散吧。你已经把什么都还给她的,她不应当再对我们赶尽杀绝。”   赵敛叫阿福把小铜人收起来,继续往前行。他说:“但愿真能好聚好散,反正我再也不想掺和朝廷的浑水了。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   长柳拂过马尾,在长亭外,纪鸿舟摇手呼唤那头的一驴一马一车:“二哥!”   纪鸿舟也辞了官,他是要往秦州去,也在今日走。本来前几日他已经和赵敛告过别了,巧的是今日又见。   他骑着马往那头去,跃下马,同赵敛和谢承瑢作揖:“二哥,同虚。”   赵敛也下马作揖,问道:“不是说昨天就走了,怎么今天还在这儿?”   纪鸿舟说:“家里忽然有些事,到昨天夜里才弄好。看来老天叫我们再道别一回,不都是缘分吗?”   “是。”赵敛爽快地笑,“这回分别了,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谢承瑢也从车里下来,对着纪鸿舟作揖:“纪哥儿。”   “你们两个一起去建康,我也放心了。”纪鸿舟搓着手,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把手心搓热了,才说,“二哥,能在年少时结识你,也算是我这辈子的荣幸吧。”   “哪里的话。”赵敛也有些不好意思,“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这会儿说话那么癔怪?”   纪鸿舟叹了一口气,说:“二哥,此一别,就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多谢二哥小时候让着我,和我胡作非为那么多次,还和我那么要好。也多谢二哥一直信我,一直同我站在一边。”   赵敛伸手去拍纪鸿舟的手臂,没说出来别的话,只说:“保重,到了秦州,别做傻事。”   “我去找小苑儿了,等找到了他,我就带着他来见二哥。若是找不到,我就一直找。”纪鸿舟低头,看着杨柳依依,“二哥,我再也不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了。我想与他快点见面。”   赵敛还能劝什么呢,他是真的感同身受,也知道,这样的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劝下来的。   “见了也好,见了,也带我们问好吧。”   “二哥,日子还长,”纪鸿舟朝赵敛行大礼,“走一步,看一步吧。”   赵敛有些伤感,正好长亭传风,他就着风和纪鸿舟拥抱一回。   “就此别过了,纪哥儿。”赵敛说。   “就此别过。”   纪鸿舟又跳上了马,他欢喜地对着赵敛和谢承瑢挥手,很快,就飞奔进隐隐青山中。   “人生诸多离别。”谢承瑢唏嘘道,“能有机会道别,已经算是很好了。”   赵敛把谢承瑢搂在怀中,还是目送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纪鸿舟:“人生诸多离别,可是对于纪风临来说,这一去不是离别,是重逢,他很快就能和程苑和再见了。”   他平静地看着春山,平静地,快要把谢承瑢的手捂化了。   “人生里,究竟要经历过多少次离别呢?”   珗州的声越来越远了,往山的深处走,就再也听不见玉箫悠悠。谢承瑢扒着车窗,等看不见那座长亭了,才哝哝念道:“二哥,是真的春去也。”   赵敛也回头看,笑说:“春去也,生辰吉乐啊。”   “你已经说了八百遍生辰吉乐了。”谢承瑢说。   “我就记得,春去了,昭昭的生辰就到了。春去了,才是开始呢。”赵敛不骑马了,钻进车里,疲惫地枕在谢承瑢的肩上。   他拨弄谢承瑢手上的指环,“人生诸多离别,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别,永远都不想。”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二哥。”谢承瑢说。   “真的吗?”   “真的。我们一起活着,再一同死去。这样,谁都不会丢下谁了。”   我们要善始善终。   驴车驶过山路,车轮之声响彻山间。青山之外,才是归处。   他们正向着归处而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纪鸿舟的结局见第79章 ,小苑的梦。   完结!   感谢大家一年多的陪伴和捧场!!这篇文写得很费脑子,连载的时候也很费精力,但是每次大家给我评论的时候我都非常高兴!!   在这里祝大家健健康康,永远顺利~   番外的话我还是没有憋出来,嘿嘿( ′▽` )?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