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弱老婆》作者:花卷   文案:   安南侯府的小郡王被迫娶亲了。   古耽abo   穆裴轩(天乾)x段临舟(中庸)   年下差十岁,病弱受   先婚后爱   私设不考究,杠我你对。   不是无脑小甜饼,感情戏甜剧情有刀 第1章   1   段临舟嫁给穆裴轩的那天,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天降初雪,纷纷扬扬的碎雪撒满整个瑞州城。   婚事阵仗大,街头的百姓裹着厚实的衣裳,缩起脖子揣着手,好奇地看着穿街而过的仪仗队,吹吹打打的,分外热闹。   怎么能不热闹呢。   娶亲的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穆裴轩,说来穆裴轩少年成名,他虽是嫡出,可上头已经有世子兄长,他成不了郡王。只穆裴轩十六岁那年入京,在京里待了半年,皇帝喜欢,特封他做了郡王。   安南侯府虽说一年不如一年,因着穆裴轩,还是要让人高看一眼的,所以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娶段临舟。   倒也不是说段临舟不好,提起瑞州段氏,所有人脑子里浮现的只有两个字,有钱,而段临舟,那就是活生生的财神爷在世。   段家原本也不过是瑞州城里的一个普通商户,直到到了段临舟手里,不过十年,段家不说富可敌国,那也是日进斗金,富甲一方的。   即便如此,商户出身的段临舟,还是一个中庸,断无可能和安南侯府结亲,更遑论嫁给安南侯府小郡王穆裴轩了。   穆裴轩是一个天乾。   中庸居于天乾和坤泽之间,不如天乾天赋异禀,亦不似坤泽能生儿育女。就是寻常人家的天乾娶妻,也不愿意娶中庸,坤泽也不愿意嫁给中庸,总之,中庸实在是尴尬得很。因为中庸没有信香,也闻不到信香,更不要说给予自己的另一半信香了,中庸根本无法帮着天乾抑或是坤泽度过情期。   最要紧的是,段临舟身体不好,有人说,段临舟要死了。   段临舟是个经商鬼才,可惜自两年前就开始缠绵病榻,逢着冬日,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这样奇怪的一桩亲事,怎能不让人好奇?   瑞州城中观礼的百姓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坐在马背上的穆裴轩,穆裴轩今年还未弱冠,一身红衣衬得姿容极盛,端的是好风仪。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全无一丝娶亲的喜悦。   观礼的一想,安南侯府再是没落也是侯府,世家名门,穆裴轩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一个商户,还是一个病秧子中庸,又怎么能欢喜得起来?   段临舟还年长了穆裴轩整整十岁。   到底是穆家和段家两家联姻,段临舟有钱,又是自己的婚事,自是不吝银钱,排场之大,就是此后数十年也为人津津乐道。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那极尽奢华的宝马雕车,帐子垂着,让人瞧不清里头的人,只隐约见得一个人影。那人坐着,华服满身却也遮掩不住瘦削的身影,他端坐着,有风卷起帘帐一角,露出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那双手也是清瘦的,骨节分明,搭在精美的鎏金暖炉上,衬得肤色透着病态的白。   段临舟段老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换了几年前,想和段老板结亲的那也是大有人在。只自他病了之后,段临舟就深居简出,倒让瑞州人一下子想不起这位段老板的长相了。   还没等路人伸着脑袋看得再清楚一些,帘子就让下人扣住,什么都看不清了,让人无端生出几分遗憾。   2   迎亲的仪仗队出段府,过横安街,经长乐坊,浩浩荡荡,踏着初雪一路直到安南侯府。   安南侯府和寻常公卿不同,大多公卿府邸都在京城,安南侯府却在瑞州。往前推两百年,天下正烽烟四起,前朝无道,安南侯府的先祖就在瑞州一带收拢了起义军,也堪称一方诸侯,直到大梁开国太祖皇帝马踏岭南,直逼瑞州,安南侯府的先祖倒也是个颇有远见的,深知大势所趋,率先投了诚。   太祖皇帝登基后,就封了穆氏先祖作安南侯,世袭罔替。   早两百年,安南侯府在岭南也是威名赫赫,威慑瑞州以南诸多部族。瑞州以南有随州,云州,十万大山深山重重,雾障弥漫,又被人称之为蛮夷之地,多为部族聚集之地。   只可惜,近几十年来,安南侯府兵权旁落,更没出几个将才,很有几分日落虞山的惨淡。   可即便如此,到底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成亲,无论嫁入侯府的是谁,该有的阵仗,排场,自少不得。   雪下得大了,自碎雪团成了鹅毛大雪,仪仗队终于停在了安南侯府大门前。   门前熙熙攘攘俱是人潮,穆裴轩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就翻身下了马。他生得个高腿长,修眉入鬓,金冠束发,很有几分飒飒英姿。   穆裴轩被拥簇着走向那尊奢华的马车,隔着帘帐,他看见了那道端坐其中的身影,心里有点复杂,又有几分吞不下去又掩饰不住的憋屈。直到帘帐被人拉开,穆裴轩都一动不动。   “……郡王,”穆裴轩的近侍分墨提醒他。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慢慢伸出手,帘帐内探出几根白皙的手指尖,玉雕也似,指甲修剪得宜,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   穆裴轩恍了一下神,旋即,那只手就搭在了他的掌心,穆裴轩就被冷得一个激灵——那只手凉的,只残存了一点余温。   穆裴轩瞥见了里头的手炉,要是没这暖炉,也不知道这双手得冷成什么样子。   有雪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穆裴轩回过神,目光落在段临舟脸上。段临舟并未如坤泽出嫁一般,遮掩面容,他戴着发冠,很有几分雍容,一双眼睛也朝穆裴轩看了过来。   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穆裴轩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段临舟。   段临舟生了副好相貌,眉眼清俊,兴许是缠绵病榻,面色极白,显得有些寡淡,嘴唇点的口脂给那张脸平添几分血色。   段临舟不闪不避地任穆裴轩打量,眼里似乎浮上了一点儿笑意,穆裴轩登时回过神,心下没来由的有点儿恼,脸绷得更紧了。   段临舟咳嗽了几声,搭在穆裴轩掌中的手指也颤了颤,兴许是风雪飘摇,那只手凉如飞雪,竟让穆裴轩觉得下一瞬就要碎裂开去了。   接下来就是拜堂。   无论是因何结的亲,喜堂上一片喜乐融融,生出几分和外头的风雪迥然不同的暖意。   二人拜过天地,又拜高堂,夫妻对拜时,手中的红绸紧了紧,相对着倾了身。   穆裴轩将段临舟送去了新房,新房里添红挂彩,倒比穆裴轩那张冷着的脸多了几分新婚的喜庆。   穆裴轩并未久留,甚至没有再多看段临舟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   流光忙将暖炉递到段临舟手中,又吩咐人往屋子里添了银碳,陪嫁的都是段临舟身边经年伺候的人,手脚快,屋内很快就暖了起来。流光有点儿不平,低声道:“公子,郡王也太不体贴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还给您脸色看……”   段临舟看了他一眼,流光闭上了嘴。   段临舟摩挲着手炉,僵硬的手指才像活了过来,说:“他年纪小,又被我逼着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自然是要恼的。”   “由他去吧。”   3   穆裴轩心中确实有气。   这桩亲事来得突然,完全在他意料之外。老侯爷已于六年前去了,而今承袭爵位的是穆裴轩嫡亲的兄长,穆裴之。   给穆裴轩定下亲事的是二人生母张老夫人,安南侯府的当家主母。不说穆裴轩,就是穆裴轩身边的一众朋友,得知他要娶段临舟的时候,都是一脸见鬼的神情。   谁不知道段临舟是个中庸,还是个商贾,病秧子。   二人这桩亲事可谓门不当户不对,哪哪儿都透着不对劲。偏偏张老夫人就像鬼迷心窍一般,认定了段临舟。   张老夫人惯来端庄,穆裴轩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声色俱厉,疯癫执拗的模样。他一言不发,张老夫人看着幼子,眼睛一热又落下泪来,抓着他的手,说,儿啊,你就娶了那段临舟吧。   穆裴轩眉毛拧得紧紧的,说,为什么非得我娶他?   张老夫人道,为娘请天师占了一卦,道是你这一年有大劫,非娶段临舟不能破,否则必然祸及你,祸及咱们整个安南侯府。   穆裴轩冷笑道,荒谬,哪儿来的天师,妖言惑众,分墨,去将蛊惑老夫人的天师给我抓过来!他声音扬起,一甩袖子就要去剐了那劳什子荒唐天师,张老夫人喝退门外应声的分墨,看着穆裴轩,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轩儿,无论如何,你都要娶段临舟。   她道,就当是为了咱们侯府,你若不娶他,我明日就去找条绳子去列祖列宗面前吊死。   张老夫人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穆裴轩只觉得荒唐,他不是一个蠢人,母子二人对峙了须臾,穆裴轩说,娘,你非要我娶段临舟,可段临舟未必愿意嫁我。   段临舟是瑞州巨贾,虽说是个中庸,又生了病,可未必愿意嫁人为妻。   张老夫人道,此事你就不需管了。   她说,你只管等着娶他就是。   穆裴轩心中更是怪异,眉毛皱得更紧,说,是段临舟说要嫁给我的?   张老夫人一顿。   果然,他娘一直想给他在京都寻个名门出身的坤泽,若非事出有因,断不会让他娶一个商贾。   穆裴轩说,段临舟是拿住了我,还是咱们家什么把柄?   他这话一问出口,张老夫人面色微变,穆裴轩有了几分猜测,他自问没有什么可授人以柄的,不是他,那就是侯府了。   穆裴轩还欲再问,却听张老夫人说,轩儿,你别问了,你只需要记得,你要娶段临舟。   她说,你若是不喜欢,就只娶进门就是,他那样的身体,能捱几年尚未可知。等他死了,你想娶谁,娘都由得你。   这话说得穆裴轩十分不喜,他看着张老夫人难看的脸色,也烦躁得不行。可无论他如何不愿,这桩亲事已经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穆裴轩曾在婚前想见段临舟一次,可段临舟狡兔三窟,别苑数座,愣是没让穆裴轩逮着。直到大婚前三日,有人将穆裴轩请去了一座庄子,那庄子修得极雅,已是隆冬,各色梅花开得灿烂,梅香盈室。   穆裴轩踏入室内,就被屋子里的暖意兜了满身,淡青色鹅颈瓶里插着几株红梅,给这屋子里添了几分生机。   一扇屏风隔着。   瑞兽炉里点着香,青烟袅袅,穆裴轩却敏锐地嗅出了香里夹杂着的清苦药味。   “段临舟见过小郡王,”屏风里传来一把微哑的声音,很是温和,道,“久病之人,礼数不周还望小郡王不要见怪。”   穆裴轩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原本想见段临舟,是想弄清楚二人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他也不想娶段临舟。无关段临舟是中庸,还是他是个病秧子,纯粹是穆裴轩不喜欢。   穆裴轩最是厌烦被人逼着做事,更不要说是被逼着娶亲。   可当真到了段临舟面前,穆裴轩却发现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穆裴轩听说过段临舟,段临舟是经商鬼才,岭南商行行首,家财万贯,就是他们这些平日消遣的地方,也有不少是段临舟名下。   二人一个出身王侯世家,一个商贾之身,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段临舟经商的本事再大,和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也没有任何干系。   可没想到,命运偏离了轨道。   小侍给穆裴轩奉了茶,茶是好茶,明前的龙井。   段临舟并未自屏风内出来,只道:“今年的新茶,小郡王尝尝。”   穆裴轩无心饮茶,他看着那扇屏风,道:“久闻段老板大名,咱们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段临舟笑了一声,又压抑地咳嗽了几下,声色更哑,说:“小郡王是为你我的婚事来的吧。”   穆裴轩顿了顿,道:“是。”   段临舟反问道:“小郡王想娶一位什么样的妻子?”   这话将穆裴轩问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可无论如何,好像都不该是段临舟这样的。   段临舟不紧不慢道:“我除却不是坤泽,自认面貌入得人眼,手中也有些来钱的路子,算不得富可敌国,却也足以让整个安南侯府再无需挂心这些黄白之物。”   穆裴轩被他这商议买卖的语气气笑了,抱着手臂,冷笑道:“段老板好大的口气。”   段临舟又隐忍地咳了两声,叹了口气,说:“小郡王,如今边南局势不稳,京都新帝年幼,尚且自顾不暇,一旦生乱,只怕于安南侯府大不利。”   穆裴轩心中一凛。   “有一句话说来冒犯,小郡王不要见怪,”段临舟悠悠一笑,道,“今日的安南侯府,也不是百年前的安南侯府了。”   过了许久,穆裴轩嗤笑道:“如此说来,段老板用心良苦,全是为我安南侯府?”   段临舟笑了笑,说:“自然不是。”   “段某是个商人,自然不会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段临舟意味深长地说,“小郡王,无论如何,安南侯府始终是侯府,而段家,日进斗金也好,富可敌国也罢,终究是商贾末流。”   “将来你我成亲之后,段家,还需仰赖小郡王多多庇护。”   穆裴轩沉默须臾,嘲道:“段老板,不愧是商行翘楚。”   段临舟道:“小郡王过誉了。”   他又笑了下,说:“其实小郡王和我成亲,算来,实在是划算得很。”   段临舟道:“我活不长了。我死了之后,段家是你的,你也大可另娶,日后娇妻美妾,又有何不可。”   “我也只不过——占小郡王一两年光阴罢了。”   4   宴席热闹,穆裴轩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来观礼者众多,附近几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席上觥筹交错,多的是道喜之声,好像这当真是一桩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笑话都留在人后。   穆裴轩酒量奇佳,心中又憋了气,有酒来敬,索性来者不拒,只有亲近的看得出他心情不佳,可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酒过三巡,就有人起哄着要去闹洞房。   穆裴轩是安南侯府里嫡出的少爷,还是在皇帝面前挂过名,御口亲封的小郡王,有意和他相交的纨绔不在少数。饮了几杯酒,这些纨绔的性子就出来了,也顾不上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古怪亲事,照例要热闹一番,撺掇着穆裴轩要去看他的新娘子,见一见这名满天下的段老板。   穆裴轩逡巡一圈,对上几双眼睛,有当真想凑热闹的,也有想看他笑话的,穆裴轩扯了扯嘴角,说:“闹什么洞房,谁不知道小爷那新娘子是玉做的人,被你们这些粗手粗脚的闹出个好歹,你们赔小爷一个新娘子吗?”   穆裴轩再不喜欢段临舟,可今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断没有让别人看他们笑话的道理。穆裴轩想起段临舟那张苍白的面容,透着病态的青白手指尖,他将酒杯往面前一丢,道:“喝酒,今儿是小爷的喜宴,你们不喝趴下,就别想出我安南侯府的门。”   瑞州知州家的二公子于靖笑道:“穆二,我们喝趴下没什么,你要是喝趴下了,当心段老板不让你入洞房。”   穆裴轩嗤笑道:“就你们,还不够瞧。”   一人喝得有些上脸,大声道:“喝他!今儿非得把穆二灌醉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自也没人再提出想去闹洞房了。   等穆裴轩自宴席上脱身时,也难得的有了几分醉意,身后的酒桌上都是喝醉的纨绔子弟,抱酒的,趴桌子的,足见没少喝。   分墨扶着穆裴轩要去新房,迎面正碰上张老夫人和安南侯穆裴之。张老夫人嗅着他身上的酒气,皱眉道:“怎么伺候的?就由着你主子这么喝?”   分墨低下头,小声道:“是小的思虑不周,请老夫人恕罪。”   “行了,”穆裴轩靠在分墨身上,半眯着眼睛,说:“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多喝几杯怎么了?”   他话是半点儿不客气,穆裴之瞧着穆裴轩,叹了口气,说:“阿轩,我知道是委屈了你……”   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穆裴之。二人虽是一母同胞,可兄弟间却天生不亲厚,穆裴轩得已故的老侯爷喜欢,带在身边,穆裴之是由张老夫人一手养大。   穆裴之比之穆裴轩张扬昳丽的面容,少了几分锋芒,显得敦厚宽和,有几分文人气。   兄弟二人论长相,穆裴之像已故的安南侯,而穆裴轩,却更肖张老夫人,性子却迥然不同。   穆裴之顿了顿,吩咐身边的侍从,道:“给郡王拿一盏醒酒汤来。”   穆裴轩不再理会二人,带着满身酒气,穿过朱红回廊,转眼新房在望,看着灯火通明的楼阁,穆裴轩罕见的,脚下踌躇起来,心里憋闷烦躁得要命。   穆裴轩盯了片刻,心想,他烦什么,该担心的是他段临舟,不是自己。   想罢,抬腿就朝新房走了过去。   穆裴轩的院子里多了几个生面孔,是段临舟陪嫁的下人,见了穆裴轩,都规规矩矩地行礼,叫了声郡王。   门是下人推开的,穆裴轩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榻边的段临舟。   四目相对。   桌上龙凤双烛正燃着,二人俱是一身红衣,直到此时,穆裴轩方有种真切的,和段临舟成亲的荒谬的实感。   段临舟没有动,一双手搭在腿上,静静地看着穿着大红喜袍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走入屋内,他眼中笑意盛了几分。   段临舟刚想说话,就忍不住咳了两声,他缓了缓气息,道:“喝了这么多酒,也不差我的这杯了。”   流光端了酒盅上来。   段临舟说:“小郡王,请。”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漫了上来,穆裴轩没动,只那么看着段临舟,对上这个人,他总有种拳头砸在棉絮里的感觉。不但如此,段临舟三言两语就在二人间把控住了局面,让人跟着他走也全无知觉。   就像三天前二人在别院隔着屏风的初见。   穆裴轩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段临舟,段临舟微微一笑,道:“这是你我的合卺酒。”   穆裴轩道:“我知道这是合卺酒,”他语气有些浑,淡淡道,“可我不想和一个将死之人喝合卺酒。”   段临舟微顿,一旁的流光捏紧了手指,想说话,却见段临舟摆了摆手,道:“那就撤了吧,不过俗礼。”   5   穆裴轩如今浑身尖刺,谁碰都要扎上一手,段临舟虽有遗憾,却也不想逼得太紧,索性就让屋子里的下人去备水沐浴。   不多时,屋内就只剩了穆裴轩和段临舟。   段临舟毫无半点新嫁娘的羞涩不安,坦然得让穆裴轩想起面前这人是个比自己年长了十岁的中庸。   莫看穆小郡王平日里和瑞州的纨绔子弟也曾出入风月场所,揽花引香,可不过是个连坤泽嘴儿都没亲过的童子鸡。乍对上这么一个中庸,一时间倒也没有半点心思,更不要说这人还是逼自己娶的他。   ——倒也不必如此恨嫁。   穆裴轩磨了磨犬牙,要说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全无遐想也是假的,可再朦胧,那也应该是个香香软软的坤泽。   不是一个不上不下的中庸。   段临舟看着硬邦邦杵着的穆裴轩,开口道:“喜服厚重,郡王先将喜服脱下吧。”   穆裴轩瞥了他一眼,段临舟神情温和,烛火映衬下,给那张病态的苍白面容勾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穆裴轩还未动,就见段临舟朝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二人一下子就挨得极近,近得穆裴轩闻着了段临舟身上的清苦药味。   段临舟伸手要解穆裴轩腰间挂着的白玉,穆裴轩下意识地拨开他的手,段临舟一怔,穆裴轩冷淡道:“段老板,你我虽成了亲,可为何会成亲,你比我更清楚。”   “不必做这些无谓之举。”   段临舟垂下眼睛,叹笑一声,道:“小郡王,无论什么缘由,你我已经成了亲,就已经是夫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穆裴轩皱起了眉头,他盯着段临舟,没头没脑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的眼睛,说:“段某已经说过了。”   “因为你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   穆裴轩一言不发。   门外响起了下人的叩门声,道是热水已经备下,穆裴轩深深地看了段临舟一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段临舟靠着桌子,神色平和,看不出半分喜怒。   等穆裴轩在净室沐了浴,换过一身轻软的衣裳,回到房间时,就见段临舟手里端着一个釉白瓷碗,小匙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正在慢吞吞地喝着药。   那个叫流光的近侍在一旁小声劝道:“公子,药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段临舟随口应了声。   穆裴轩一进来,主仆二人都抬头看了过去。穆裴轩脚下停了停,如常迈入房中。   段临舟已经换下了那身繁冗的婚服,如墨一般的长发披散着,修长脖颈如鹤,露出的皮肉白得招人眼。段临舟好像没有察觉穆裴轩打量的目光,抬手就将药喝完了,流光朝穆裴轩施了一礼,就收拾了药碗,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新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段临舟突然笑了下,说:“我还以为今夜小郡王不会回来了。”   穆裴轩嗤笑道:“今夜是我的新婚之夜,我为什么不回来?”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没有说话。   穆裴轩道:“段老板都已经自荐枕席了,我若不来,岂不是辜负了段老板一片心意?”   段临舟怔了下,看着穆裴轩,穆裴轩是个天乾,个高,比段临舟足足高了半个头,又是肩宽腿长的,身形颀长,即便是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也透着股子侵略性。而段临舟脱去了那身繁冗的喜袍,那身被病痛折磨得瘦削单薄的身体再无所遮掩,二人站在一处,越发显得段临舟羸弱不堪。   段临舟许久没有碰见过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天乾,本能的,有点儿不适。可还没等他说话,裹挟着沐浴过后的,轻微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穆裴轩已经伸手碰上了段临舟薄薄的耳朵。   段临舟身躯僵住了。   穆裴轩哂笑一声,长指穿过柔软的发丝,直接而放肆地摩挲上段临舟的后颈。   这是天乾和坤泽的腺体生长处。   穆裴轩自幼习武,指腹磨出了粗茧,他缓缓摩挲着段临舟的脖颈,察觉段临舟的僵硬,心里浮现几分痛快。   自二人几次交锋以来,段临舟游刃有余,占尽了上风。   还是头一回如此无措。   穆裴轩说:“段老板说你我已经是夫妻了,想必已经做好了同房的准备,可你一个中庸,”他语气透着挑剔的审视,慢悠悠地说,“拿什么和我同房?”   6   穆裴轩这话说得冒犯,虽说中庸在天乾面前确是低一头的,可段临舟十二岁行商,走到今天,在他面前谁不客客气气称一声段老板。   段临舟迎上穆裴轩审视的目光,他轻轻地笑了笑,索性欺身靠近,漫不经心地在他耳边说:“小郡王,你没尝过怎么知道,我段临舟比不得坤泽?”   他说的不是中庸不如坤泽,而是段临舟。   穆裴轩本就是故意和段临舟过不去,没想到被他拿话将住,一时哑然。   段临舟伸手勾住穆裴轩的脖颈,二人挨得近,很有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他声音微哑,慢条斯理地说:“闺房之乐其乐无穷,若是拘于一个天乾坤泽之分,未免太无趣了,小郡王——”他那几个字说得缠绵极了,穆裴轩脊背都蹿过一阵酥麻,猛地用力推开段临舟。   旋即,他就对上了段临舟戏谑的眼神。   穆裴轩绷着唇角,冷冷道:“段老板知道的倒是多。”   段临舟后背撞在身后的圆桌上,吃了疼,只蹙了蹙眉,也不恼,笑盈盈地看着着恼的穆裴轩,点头道:“段某行商十余载,见的确实不少。”   穆裴轩上下打量着段临舟,冷笑一声。   段临舟叹了口气,伸手往后揉了揉自己的后腰,道:“郡王,我腰约摸撞红了。”   穆裴轩道:“咎由自取。”   段临舟又叹,道:“小郡王该庆幸我这几日身子养的还不错,否则,怕是禁不住郡王这么一推。”   他说:“我要出事,你就要守寡了。”   穆裴轩:“……”   他冷笑一声,道:“你嫁给我,难不成没想过要累得我做鳏夫?”   段临舟笑了,玩笑道:“所以郡王最好祈祷我多活两年,不然我在段家好好的,一嫁进你们安南侯府,就出了事,说不定就要说郡王克妻,你连续弦都不好寻了。”   穆裴轩漠然道:“段老板倒真是为我着想。”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缱绻道:“我自是为你着想的。”   段临舟生了一双多情眼,专注地看着穆裴轩,眼里仿佛盛满星河,穆裴轩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   段临舟眼里浮现着浅浅的笑意。   他说:“小郡王,夜深了。”   窗外雪未停,簌簌的,能听见积雪压枝头的嘎吱声。段临舟到底病弱,今日折腾了一整天,又强撑着精神陪穆裴轩斗法,眉眼间泛上掩饰不住的疲倦。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段临舟已经卸去了唇上的口脂,显得脸没了血色,很有几分羸弱的病态。   不多时,二人就上了床。段临舟显然是累狠了,挨着枕头就越发撑不住,含糊不清地对穆裴轩说:“今日的洞房先欠着,改日再还给小郡王。”   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想,谁要和段临舟这么一个病秧子洞房。可话没有说出口,段临舟已经闭上了眼睛,穆裴轩无言地瞪着床帐,新婚之夜度成这般模样的,也只他这一个了。   见鬼的段临舟,见鬼的亲事。   穆裴轩憋屈又有点儿委屈,干巴巴地瞪了半晌的床帐,听着身边起伏的呼吸声,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自知事起就没和人同床过,身边一下子躺了个人,穆裴轩怎么都觉着不自在,他翻来覆去地烙了几张饼,天乾嗅觉敏锐,一股陌生的清苦药味儿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尖里钻,如同坤泽身上的信香,搅得穆裴轩有点儿心浮气躁。   穆裴轩转过身,直直地盯着段临舟,闭着眼睛的段临舟睡容恬静,眼睫毛长而卷,看不出半点清醒时的玲珑八面,长袖善舞。   穆裴轩看了片刻,心里突然觉得段临舟这么睡着了倒也省事,慢慢就闭上了眼睛。   长夜寂静,案上的龙凤双烛幽幽地燃烧着,烛泪殷红,直燃到了天明。 第2章   7   翌日。   穆裴轩睡意朦胧时习惯性翻了个身,长腿也舒展着,可伸到一半,就似踢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烦躁地睁开眼,一张脸撞入穆裴轩眼中。   穆裴轩懵了一瞬,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亲了。   这是段临舟。   穆裴轩按了按眉心,却见段临舟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穆裴轩手中微顿,脸上没什么表情。   段临舟哑着嗓子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穆裴轩道:“辰时一刻。”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是流光,叫道:“郡王,公子。”   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让流光进来,旋即便有侍从鱼贯而入,都低垂着眼睛。今天是二人成亲之后的第一天,按规矩,段临舟该去给安南侯老夫人敬茶。   二人气氛之间有些尴尬,全不似新婚夫妻如胶似漆,段临舟也不在意,兀自让流光伺候他梳洗。段临舟身体不好,若非有事,这两年已经极少这么早起身了,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闭着眼睛仍有流光服侍他漱口穿衣。   穆裴轩拿余光扫了段临舟一眼,目光落在流光给他系腰封的手上,段临舟清瘦,腰也只细细的一把。   流光是个中庸。   穆裴轩又扫过少年那张清秀的脸,段临舟对他这个近侍倒是放心,闭着眼睛,全由他摆弄。穆裴轩看着他困乏的模样,不咸不淡道:“起不来就别起了。”   段临舟反应迟缓,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向穆裴轩,穆裴轩面上瞧不出半点好脸色,活像被谁欠了钱,段临舟眼里却露出一点儿笑,睡意也淡了几分,道:“今儿不成,得去给老夫人敬茶。”   穆裴轩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出。   啧。   新媳妇敬茶。   穆裴轩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古怪和别扭。   等二人到了荣安院时,张老夫人和安南侯穆裴之已经在了。穆裴之已经成亲,娶的是一个坤泽,黔南道副指挥使的嫡女,二人已经成婚八载,育有二子。   段临舟礼数周全,一一给张老夫人一行人行礼奉了茶,见他如此,张老夫人面上显然松了一口气,神情稍有缓和,送了段临舟一枚成色上佳的羊脂白玉珮。   段临舟笑道:“多谢母亲。”   这声母亲喊得顺,穆裴轩瞧了他一眼,张老夫人对穆裴轩说:“轩儿,你二人已经成了亲,以后这性子也得收一收,不可再胡闹了。”   穆裴轩随口应了声。   穆裴之对段临舟倒是客气,称他一声弟妹,道是日后都是一家人了。   段临舟微笑着应了声是。   穆裴轩敏锐地捕捉到了穆裴之闪烁的眼神,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可还没等他想个清楚明白,就对上了段临舟笑盈盈的眼神。   穆裴轩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   二人在荣安院里用了早膳,离开前,张老夫人对段临舟说,若是没什么事,日后不用来给他请安。   段临舟自是应好。   等二人出了荣安院,日头已经升高了,雪也停了,可下了一天一夜,天地间覆了厚厚的一层白。   安南侯府的下人正在扫雪清道,雪化时尤其冷,段临舟拥着雪白的厚裘,白绒绒的狐狸毛贴着他的下颌,衬得段临舟肤色极白。   兴许是今天他要见张老夫人,嘴唇如昨日一般点了口脂,那张脸就多了几分鲜活气。穆裴轩想起今日早上见段临舟对镜点口脂的模样,恍了一下神。   段临舟手指生得修长如玉,指尖勾了口脂,平添了几许艳色。他嘴唇也是青白的,没什么血色,唇形却漂亮,不薄不厚的,不过点上血色,就焕发出生机,如同窗外缓缓绽开的红梅。   段临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偏过头来,问穆裴轩:“如何?”   穆裴轩被逮了个正着,硬邦邦地说:“什么如何?”   他嘲道:“你一个中庸,学坤泽涂脂抹粉也学不出个花儿。”   段临舟脾气倒是好,不恼,叹道:“我久病缠身,自然不如坤泽好颜色。”   穆裴轩一噎。   段临舟又笑道:“我这口脂是胭脂娘新做出的,你瞧瞧如何?”他揉开自己嘴唇上的口脂,流光递过手帕,他擦了擦,白手帕上就晕开了一层薄红,“她说比如今外头卖着的润了些。”   润——穆裴轩在他嘴唇上定了几眼,只剩了一张病态的苍白的脸,和殷红的嘴唇,什么润不润的,他半点儿都没看出来。   段临舟似是有所觉,无奈摇头道:“小郡王,你这要如何去讨坤泽喜欢……”   穆裴轩冷冷道:“我用不着讨谁的喜欢。”   段临舟一怔,笑了起来,“郡王,这是情趣。”   穆裴轩嗤笑道:“和你这般弄这些东西就是情趣了?”   段临舟把玩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说:“店里卖的东西,我自是要看一看。”   穆裴轩睁大眼睛,匪夷所思道:“你还做胭脂水粉的生意?”   段临舟笑道:“略有涉猎罢了。”   “家中有个幼妹,喜欢这些东西,便盘了个铺子给她解闷。”   穆裴轩哑然。   二人同路走了片刻,穆裴轩突然吩咐随在身后的小侍道:“分墨,去备马。”   说罢,也不理会段临舟,抬腿踏上了另一条已经清扫出的小径。   段临舟停下脚步,握着暖炉,目光久久地看着穆裴轩的背影。   8   穆裴轩在边南卫所里领了个指挥佥事的职,卫所的军营在瑞州城外,他带着分墨,一路骑马而去。   穆裴轩到时,卫所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小郡王,指挥使大人不是给你批了假吗,怎么今儿就来了?”   穆裴轩打小就爱往军所里跑,卫所里的人大都是兵油子,相熟了,便也不管穆裴轩的郡王身份了。   穆裴轩翻身跳下马,摘了披风就丢给分墨,随口道:“我好端端的要什么假。”   徐英是卫所千户,二十来岁,和穆裴轩向来交好,闻言睁大眼睛,惊奇道:“我的小郡王,昨儿可是你大婚,人都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你这一大早的就将人抛下了……”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木着脸,说:“成婚了又怎么了?”他抬脚就去踹徐英,说,“老子成婚,又不是你们成婚,一个个不去训练,瞧我作甚!”   徐英捂着屁股跳开几步,嘿然道:“我记得蒋争那小子成婚的时候,恨不得请上他一两个月的假,回了营里还一副被勾了魂的模样,小郡王,都是成婚,怎么就差这么远?”   穆裴轩说:“你去成个婚不就知道了。”   徐英苦了脸。   穆裴轩凉凉道:“不会吧,不会还有人念了人家两年,还不敢上门提亲吧。”   徐英更苦了,悻悻然道:“且等着,我将四书读完……”   穆裴轩打断他,“这话你半年前都说过了,《孟子》字儿都没认全乎。”   徐英:“……”   穆裴轩呼出口气,总算将心里那股子憋闷气儿出了。   过了一会儿,徐英又黏上来,笑嘻嘻道:“和哥哥说句实话,成亲感觉如何?我可听说段老板富埒陶白,手指缝里漏点儿比咱们十年的俸禄都多。”   穆裴轩瞥他一眼,说:“那是你。”   他是郡王,有自己的食邑和俸禄,自然不是一个千户可比的。   徐英抽了口气,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他叹了口气,说:“小郡王,你吞炮仗了吗?半点面子都不给兄弟留。”   穆裴轩不说话了。   二人一道往里走去,卫所地广,才下过雪,天地铺了一层白。   徐英拿手肘搡了搡穆裴轩,压低声音说:“段老板身体真像传说中的的那么差?”   穆裴轩脑子里浮现段临舟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身体,不置可否。徐英说:“身子差也没什么,我家有个表妹,小时候也是走三步停一步,娇弱得跟那花儿似的,风一吹就倒了,我舅舅请了个老御医给看了诊,开了药,养了几年好多了,前年成了亲,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喋喋不休,“反正你和段老板都不是差钱的主,将养着,说不定慢慢就好起来了。”穆裴轩听他一口一个段老板,眉心都跳了跳,阴测测道:“徐英。”   “——诶!”徐英后颈发凉,看着穆裴轩的眼神,当即住了嘴,过了几息,咕哝道:“我这不是为你考虑嘛。”   穆裴轩去了边南卫所,段临舟却窝在了安南侯府里。雪化时尤其冷,屋子里烧足了碳火,暖烘烘的,段临舟畏寒,身上依旧裹着厚氅,一手握着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流光轻声说:“公子,歇歇眼睛吧。”   段临舟随口应了声,说:“府里如何?”   流光道:“文心递来消息,说是一切如常。”   段临舟屈指敲了敲手中的账册,端起温在一旁的茶水喝了口,想起什么,问流光,“郡王回来了吗?”   流光抿了抿嘴唇,说:“没有。”   段临舟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也是,心里憋着气呢。”   “穆裴轩估计从来没想过,有人敢逼着他娶亲,还娶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中庸。”   流光犹豫着道:“那过两日的回门怎么办?”   段临舟不咸不淡道:“备上些小七喜欢的东西,别的照规矩走。”   流光低声说:“郡王那边……”   段临舟想了想,说:“不必知会他。”   依着穆裴轩的性子,即便是知道了,也未必会和他一起回去。   穆裴轩当夜并没有回来,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段临舟也不恼。   二人打的照面少。穆裴轩不想看见段临舟,索性安南侯府也不回了,连着几日都宿在卫所,徐英见了,啧啧道:“人好歹是段老板,哪儿能这么冷落的。”   穆裴轩掀起眼皮,吐出一个滚字。   徐英当即就滚了。   这一日,却是一个好天气,苍穹澄碧,日头灿烂,驱散了凛冬的寒意。穆裴轩和卫所里相熟的人一道去瑞州城的煨香楼里吃饭,没成想,一进酒楼,就和段临舟打了个照面。   9   煨香楼不是瑞州城最大的酒楼,里头主厨手艺却顶好,各大菜系做得地道,不乏有人想将煨香楼的主厨挖回去,却屡屡碰壁。   穆裴轩一行人是煨香楼里的常客,门外揽客的小二一见穆裴轩,眼睛就亮了,赶忙招呼着他们往里走。   正当午时,煨香楼里食客多,穆裴轩和谢英几人正说着要吃点什么,无意间目光一扫,旋即凝住,他看见了段临舟。   段临舟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长袍,玉簪束发,手里揣着袖笼,脖颈儿一圈白绒绒的毛,很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清俊。他脸颊透着股子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段临舟也瞧见了他,眉毛微微挑起,唇边就浮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怎的,穆裴轩见了段临舟,破天荒的生出一点儿心虚来,下颌就绷紧了。   徐英那日也是去吃过喜酒的,一见段临舟就认出来了,头皮都紧了紧,他是知道穆裴轩这两天都宿在卫所的。   徐英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看向穆裴轩。   段临舟仿佛没察觉到这古怪的氛围,朝着穆裴轩一笑,开口就叫了声:“夫君。”   那两个字一出口,穆裴轩头皮都炸了。   穆裴轩:“……”   他神情古怪,好半晌都回不过神的样子,徐英怕二人气氛尴尬住,忙打了个哈哈,说:“段老板,好巧好巧。”   “小郡王原是想回去的,不过今儿——”他伸手拉了身旁另一个圆脸青年,说,“赶巧是我们卫所的黎千户生辰,所以就将小郡王拉来了,是不是?”   他朝黎千户使眼色,黎千户忙不迭点头,说:“正是正是,请段老板……不是,郡王妃不要见怪。”   段临舟笑了起来,道:“不妨事。”   他偏头吩咐一旁的掌柜,道:“去给郡王和几位大人安排好雅间。”   几人这才看见一直站在段临舟身后半步的掌柜,对视一眼,方明白这间煨香楼原来是段临舟的酒楼。   徐英看了眼一旁不说话的穆裴轩,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不知段……郡王妃可用过膳食了,若是没有,不如一起?”   段临舟:“好啊。”   徐英:“……”   几人就坐进了煨香楼的雅间,大抵是段临舟这个东家在,小二勤快,流水似的席面往桌上上,不过片刻就珍馐满桌。   段临舟这人行商十余年,八面玲珑,他有心交好,这些卫所里的兵油子也招架不住,不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管段临舟叫段老板,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段临舟面上带笑,和几人喝过一杯酒,放搁下了杯子。他身旁坐的是穆裴轩,自打二人在酒楼里,段临舟叫出那声夫君,穆裴轩就臭着一张脸,没有再开口说话。   段临舟压低声音问穆裴轩,说:“今日做的不合胃口?”   穆裴轩道:“你怎么在这儿?”   段临舟说:“回了一趟段家,过来吃点东西。”   穆裴轩说:“回段家——”话说到一半,抬起头对上段临舟的眼睛,猛地想起今天是他们成亲第三日,按规矩,是段临舟三朝回门的日子。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段临舟似无所觉,夹了一筷子鱼放穆裴轩碗里,道:“尝尝,凿开冰面取的鱼,正新鲜着。”   穆裴轩盯着那块鱼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临舟给他夹了鱼,而穆裴轩正爱吃鱼。   穆裴轩脑子里仍想着段临舟的回门,若是段临舟直接同他说,让他陪他回段家,他自然想也不想就能拒绝他。可段临舟什么都没有说,独自一人回去了,还离开得这么早,穆裴轩就不由得想,为什么离开得这么早,连饭也不留他吃,段家有人给段临舟脸色看了?   在那么一瞬间,穆裴轩心里生出了几分不自在,还夹杂着一点儿愧疚。 第3章   10   穆裴轩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徐英几个人倒是开心,酒足饭饱,吃完后看段临舟的目光都少了几分客套疏离。   段临舟神色未变,笑盈盈的,话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相处起来让人舒坦得很。吃罢饭,一行人出了煨香楼,徐英和几个同僚对视一眼,他们原是打算吃了饭,再去寻个地方听听曲儿,玩一玩。如今他们才吃了段临舟一顿饭,吃人手软,他们自也不好再拉着穆裴轩胡闹了。   徐英笑嘻嘻道:“多谢段老板款待,兄弟几个还得回卫所,就不耽搁段老板了。”   “瞧这人来人往的,小郡王还是先送段老板回去吧,左右卫所里也没别的事,下午就别回卫所了,早点回家。”   穆裴轩面无表情地看了徐英一眼。   徐英朝他眨了眨眼睛。   段临舟只作看不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微微一笑,说:“小郡王若有公干还是当以公干为先——”   “没公干没公干,”徐英忙说,“咱们瑞州城里太平着,就算是有什么事儿,哪儿用得着劳烦小郡王,是不是?”   旁边几个同僚无不应是。   穆裴轩:呵。   这几个混账,段临舟一顿饭就把他们收买了。   段临舟抬手掩着咳嗽了两声,又看向冷着脸的穆裴轩。徐英等人知情识趣,道了声告辞就纷纷挽过小二牵过来的缰绳,上了马,一溜烟儿的一个个跑得飞快。   段临舟眼里浮现笑意,看着穆裴轩,说:“小郡王可还有旁的事?”   穆裴轩:“嗯?”   段临舟说:“难得见这样好的暖阳,想去走一走。”   穆裴轩刚想道一声没空,又想起段临舟一个人回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淡淡道:“走吧。”   二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并肩慢慢地走在瑞州的长街上。冬日暖阳正好,晌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映得人也懒洋洋的。   街上行人多,不时传来货郎的吆喝声,交织着或高或低的说话声,别有一番嘈杂热闹。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都生了副好皮囊,走在街上极其打眼,穆裴轩是天乾,威势足,不耐烦那样打量的视线,冷冷地扫了眼,逼得偷瞧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段临舟说:“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太阳了。”   瑞州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寻常不落雪,便是有雪,也不过是夹在雨里,或是飞上那么几片,全不似今年竟下了一天一夜。   穆裴轩随意应了声。   段临舟说:“我记得小郡王去过京城,听人说,京城常有雪下。”   穆裴轩道:“比瑞州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比瑞州冷。”   段临舟笑了一下,“早些年我倒是也去过几回京师,我还记得京里有个酒楼,叫蓬莱春,他们家专酿的酒也叫这个名字,入口绵长,回味无穷。”   穆裴轩说:“康乐坊那家?”   段临舟点头道:“正是。”   穆裴轩:“那酒是不错,我去过几回,不过离京时听说经营不善,酒楼已经关了。”   段临舟笑道:“他们家原就是卖酒的,后来那东家眼热酒楼生意好,也想做酒楼,不过酒楼的经营和酒坊可不一样,赔了不少钱,还将酒楼也搭了进去。”   穆裴轩恍然,他瞧了眼段临舟病骨支离的身子,说:“瑞州离京师千里之遥。”   段临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莞尔一笑,突然掩着咳了好几声,他一咳,肩膀颤动,整个人都仿佛要倒下似的,看得穆裴轩心头跳了跳。过了几息,段临舟才缓过来,苍白脸颊浮现了不正常的红晕,眼里也咳得泛了层水色,无端的,多了几分脆弱。   段临舟喘了口气,才哑声道:“我这病,是自三年前开始的,早些年我也曾北上京师,南下儋耳,走过不少地方。”他又笑了笑,说,“小郡王应该听说过,我们段家原是做的香料生意,只到了我手上,我弄了支商队,天南海北的倒卖些货物,才慢慢发了家。”   做香料生意的段家无人问津,段氏真正成为瑞州乃至于岭南首屈一指的富商,却是从段临舟开始的。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猛地想起今年段临舟也不过二十又八,尚未至而立,却已经行商十余载了。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突然问道:“今日回门,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早?”   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   穆裴轩问出口,又有点儿懊恼。   段临舟想了想,道:“我是庶出,母亲已经亡故,我和大娘——并不亲厚。”   他看着穆裴轩,语气温和道:“郡王不必挂怀回门一事,大娘虽不待见我,可我到底是郡王妃,即便郡王公务繁忙不曾亲至,她也不会怠慢于我。”   穆裴轩:“……”   穆裴轩硬邦邦道:“这等小事,有什么可挂怀的。”   11   穆裴轩念头转过来也明白段临舟吃不了亏。   段家老爷子已经去了,段临舟执掌段家已有八年之久,即便段老夫人是他嫡母,也给不了他脸色看。   更不要说段临舟都能将手伸到他们安南侯府,让他母亲,他哥一并接纳他,定了和自己的这桩亲事,堪称手段通天。   穆裴轩有点儿懊恼。   段临舟却是微微一笑,虽然有些心痒,可深谙点到即止的道理,没有再拿话刺激穆裴轩。   二人并未久逛,天气虽好,可到底是隆冬,段临舟身子差,不过走了一段路就有点儿气喘,压不住的咳嗽声。   穆裴轩皱紧眉毛,停下脚步,吩咐缀在几步开外的分墨,说:“叫辆马车来。”   段临舟止住了咳嗽,眼里盛着笑,哑着嗓子道:“多谢……郡王体恤。”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本郡王体恤也抵不过段老板一颗作死的心,身子弱成这样还往外跑,看来是铁了心要给本郡王添一桩克妻的名声。”   段临舟不恼,咂摸着他口中的“克妻”二字,反而笑出了声,柔声道:“郡王放心,便是为了郡王的好名声,段某也会拼命多活两年。”   穆裴轩冷笑一声。   马车是段临舟出行时用的,垫了厚厚的绒毯,段临舟一上马车,流光就奉上了一直煨在小火炉上的温水,段临舟又亲自倒了一杯,伸手将瓷白茶杯推向穆裴轩,说:“暖暖身子。”   段临舟说:“添了蜂蜜的。”   穆裴轩目光自他青白的指尖儿转了圈,不咸不淡道:“我不吃甜茶。”   一杯温水入喉,段临舟才觉得舒坦了几分,他靠着车厢,道:“郡王爱喝什么茶,我让流光备着。”   穆裴轩闭上眼睛,说:“不必了。”   二人一路无话,长街平坦,马车走得稳,车轱辘碾在主街上发出轻响,窗子紧关着,外头嘈杂的人声都似乎远去了。   马车内静悄悄的,穆裴轩听着段临舟清浅的呼吸声,几乎以为他要睡着了,睁开眼,却和段临舟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段临舟在看他。   段临舟似乎也没想到穆裴轩会睁开眼,怔了怔,下意识地错开眼睛,他一回避,气氛顿时一下子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   穆裴轩脑子里却还在想着段临舟那个眼神,沉甸甸的,有些让人心悸。不过段临舟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却还是叫穆裴轩抓了个正着,穆裴轩不再深究其中深意,马车宽敞,他抻了抻长腿,抱着双手靠在车厢上,吊儿郎当道:“段老板这么盯着我作甚?”   段临舟神色未变,微笑道:“段某和小郡王新婚燕尔,自然是要多看看的。”   穆裴轩说:“好看吗?”   段临舟笑道:“小郡王龙章凤姿,是我们瑞州城里一顶一的风流人物,又是段某的夫君,自是举世无双,岂是一个好看能说尽的。”   他夸得十足真诚,反倒让穆裴轩一下子没了话,轻哼一声,丢下“轻浮”两个字,便转开了脸。   段临舟乐不可支:“对自己夫君说如何算轻浮?”   穆裴轩被他左一句夫君,右一句夫君说得有点儿不自在,好像二人当真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可他们却是因利而结,他不得已,段临舟也别有目的。   穆裴轩嘲道:“段老板这声夫君叫得倒是顺口。”   段临舟笑道:“郡王喜欢,段某可以多叫几声。”   穆裴轩说:“不必了,听着恶心。”   段临舟神色微顿,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盯着穆裴轩看了片刻,突然又笑了一下,意兴阑珊道:“是段某冒犯了。”   说罢,他就转开了脸,不再开口。   穆裴轩和段临舟的几次相处,段临舟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冷了脸,心里莫名的生出几分不适来。   12   段临舟恹恹的,不再开口,马车内气氛凝滞僵硬,二人就这么回了安南侯府。   穆裴轩的院子叫闻安院,进了院子,段临舟客客气气地对穆裴轩道了句身子不适,先去歇着了,也不等他回应,就这么抬腿走了。   穆裴轩:“……”   穆裴轩沉着脸也去了书房。   临到黄昏,穆裴轩一直待在书房里,晡食也是分墨送到书房吃的。   穆裴轩看了眼外头昏暗的天色,隆冬天,天黑得早,长廊上已经点起了灯笼。自书房看不见段临舟屋子,穆裴轩自是知道他真将段临舟惹恼了,可恼了也就恼了,二人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硬凑的夫妻,没得耍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穆裴轩如是想着,往口中夹了一筷子菜,一入口,和他往常吃的口味不同,他问分墨:“府里换厨子了?”   分墨道:“是咱们院里小厨房添的厨子,郡王妃安排的。”   穆裴轩:“……”   穆裴轩佯作随口道:“他吃了吗?”   分墨眨了眨眼睛,说:“郡王问谁?”   穆裴轩瞥了分墨一眼,分墨嘿然一笑,说:“您说郡王妃啊,没呢,我去拿晚膳时碰上了郡王妃身边的流光,正要给郡王妃拿药呢,说是没胃口。”   穆裴轩啧了声,这是拿药当饭吃了。   没胃口——不过是那么一句话,怎么就值当不吃饭了,他那身子本就羸弱,穆裴轩胡思乱想着,可旋即又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睨着分墨:“我问一句你说了十句,段临舟给了你什么好处?”   分墨大呼冤枉,咕哝道:“郡王,这不是您问的嘛。”   穆裴轩说:“我问了吗?”   分墨:“……”他瘪瘪嘴,说,“都是小的多嘴。”   穆裴轩:“嗯。”   他说:“回头让厨房送点儿清淡的过去。”   分墨应了声,又巴巴地瞧穆裴轩,说:“郡王既然担心郡王妃,何不亲自过去看一看,我爹娘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您就别和郡王妃置气了。”   穆裴轩木然道:“谁和段临舟置气了?”   分墨说:“您今儿下午还惹人生气了。”   “……”穆裴轩眉毛挑起,说,“你到底是谁的近侍?”   分墨陪笑道:“自然是郡王的!分墨对郡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道:“你再说一句不中听的,我就将你送给段临舟。”   分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分墨就跟着郡王,”他还在自己嘴上划拉了一下,闭得紧紧的。   当夜,二人并未同房。   穆裴轩睡到半夜,却隐约听见院里传来的动静,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又睡得浅,侧耳听了听,叫了句“来人”。   守夜的侍女推门而入,“郡王。”   穆裴轩皱着眉毛道:“外头闹什么?”   侍女小声道:“郡王妃突然发热,那边正着人去请大夫。”   穆裴轩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说:“好好的怎么发热了?”   侍女讷讷无言。   穆裴轩犹豫须臾,说:“你去看看……”话说到一半,又停住,直接起了身,说:“去将衣服拿来。”   侍女瞧了穆裴轩一眼,应了声是,就服侍着穆裴轩换了衣裳。隆冬夜里,朔风凛冽,长廊下灯笼吹得摇曳不止。穆裴轩到时,段临舟屋子里正乱着,大夫提着袍角急急地跨过门槛,他见了穆裴轩,下意识地就想行礼,穆裴轩摆了摆手,吩咐道:“先去看人。”   穆裴轩抬腿也跟了进去,里头有几个下人,都是段临舟身边的人,添炭的添炭,捧水的捧水,流光在床边拧了帕子搭在段临舟额头。   大夫一到,流光慌忙让了位置,这时才瞧见立在一旁的修长身影,愣了愣,低声叫了句:“郡王。”   穆裴轩看着床榻上的段临舟,他双眼紧闭,皱着眉,似乎是很难受的模样,瘦削的脸颊也浮现病态的潮红。   穆裴轩说:“你家主子怎么突然发热了?”   流光垂下眼睛,轻声道:“主子的身子向来不好,尤其是冬日,兴许是白日吹了风……”   穆裴轩一言不发。   大夫把了脉,神情也有几分凝重,回身对穆裴轩拱手施礼,道是段临舟体弱,吹风受凉了以致得了风寒,说话间顿了顿,余光瞧了流光一眼,小声说:“郡王,郡王妃可是曾经中了毒?而今余毒未清,伤了肺腑,以致心脉受损……”   “恐怕——”   穆裴轩打断他,“中毒?”   大夫低声道:“正是。”   穆裴轩目光落在段临舟的脸上,说:“中的什么毒?”   大夫面露苦色,嗫嚅道:“老朽医术不精……”   穆裴轩看向流光,流光抿了抿嘴唇,小声说:“是南域奇毒,公子请了许多大夫,都——”   他说不下去,穆裴轩脸色也有几分难看,说:“他一个商人,怎么会中毒?”   流光不吭声了。   穆裴轩按了按眉心,挥手让大夫自去开药了。   药又煎了一盅,穆裴轩站在一旁,看着流光熟练地给段临舟喂药。期间段临舟醒过一回,看见了穆裴轩,他烧得脸颊嘴唇都是红的,眼里氤氲着水汽,恍恍惚惚地盯着穆裴轩看了一会儿,穆裴轩几乎以为他要说话了,偏又闭上了眼睛。   穆裴轩的心一落,登时浮现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流光说:“郡王去歇息吧,小的会守着公子的。”   穆裴轩随口应了,脚下却没动,仍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看。   流光抬起头小心地看了看穆裴轩,没有再说话。   穆裴轩突然问道:“你家主子总这般容易病吗?”   流光斟酌着道:“上个月病过一回,纪老大夫给公子施了银针,这个月就都安生地过来了,直到……”   直到昨天回门——穆裴轩嘴唇抿紧,又道:“纪老大夫是什么人?”   流光说:“是回春堂的坐馆大夫,我们公子的病一直是他看的。”   穆裴轩了然,吩咐道:“去让分墨将他请过来。”   13   流光一走,屋内只剩了段临舟和穆裴轩。   段临舟呼吸微弱,就这么满身病气地躺在床上,好像下一瞬就会无声无息地消逝。平心而论,若不是段临舟是和他成亲的人,换了别的时候,二人相交,穆裴轩觉得或许会成为朋友。   穆裴轩并不在意什么士农工商之分,单段临舟能从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子,成为今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段老板,就足以穆裴轩高看他一眼。   偏偏是段临舟和他成的亲。   诚如段临舟所说,和他成亲,穆裴轩并不亏。除却段临舟的商贾身份,又是个中庸,可真论以利计,段临舟的万贯家财,于而今的安南侯府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数十年前,北境封疆大吏作乱,让朝廷心生忌惮,连带着手握边南军营二十万大军的安南侯府也入了皇帝的眼,而后另设卫所逐渐分走了安南侯府手中的军权。   今天的安南侯府早已经称不上安南二字了。   更不要说朝中新帝登基不久,奸相把持朝政,又有阉党作乱,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各地藩王早已生了异心,一旦生乱,安南侯府只怕没有自保之力。   穆裴轩不是蠢人,其中得失自也看得清楚,可他却不明白,段临舟为什么要选择嫁给他。   即便段临舟说,希望段家能得他照拂。   一旦段临舟死了,段家如何,还不是任由他拿捏?段临舟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怎么敢将一切都压在他身上?   穆裴轩目光沉沉地看着段临舟,段临舟一只手压在被子外,他皮肤白,手指修长瘦削,如玉似的,微微屈着搭在一旁。兴许是沉疴缠身,指甲都透着股子青白,穆裴轩看了几眼,慢慢走近了两步,握起那只手想塞入被子里。   突然,两根潮湿的手指挂住了他的指头,穆裴轩心头跳了跳,忙看向段临舟,却发觉段临舟还闭着眼睛,心又放了下来。   穆裴轩看着抓住自己的手指,段临舟瘦削,连手指都是瘦的,仿佛只剩了伶仃的骨。他忍不住捏了捏,虚拢着,轻轻塞入了被中。   直到三更天,段临舟的烧才彻底退了下去。   穆裴轩一宿没睡却半点儿都不疲倦,在自个儿院子里练了会儿长枪,出上一身汗,再洗个澡,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下人来禀报,段临舟醒了。   侍女清碧正给穆裴轩拢着头发,闻言,穆裴轩眉梢挑了挑,说:“大夫去看了吗?”   下人道:“已经看过了,纪老大夫叮嘱郡王妃按时服药,不可劳累,不能动气,要多休息。”   不能动气。   穆裴轩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还没说话,就听下人道:“郡王,郡王妃请您一起用早膳。”   穆裴轩犹豫了须臾,拨开清碧的手,道:“我一会儿就去。”   段临舟的屋子里炭火烧得足,穆裴轩一进去,就觉得一股子热意袭面而来。他昨夜在段临舟屋子里待了许久,后来出去时,才发觉已经热出了一身汗。   段临舟已经起了,下人正在布早膳。   屋内的下人纷纷朝穆裴轩见礼,段临舟朝穆裴轩看了过来,他才病过,眉宇之间笼着病气,脸色苍白,却还算得上精神,微微一笑,说:“郡王。”   穆裴轩淡淡地应了声,道:“还病着,不在床上躺着折腾什么?”   段临舟说:“躺得乏。”   “我已经听流光说了,昨夜多谢郡王费心照顾。”   穆裴轩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他面无表情道:“我一回来段老板就病了,传出去让人怎么看?”   段临舟笑了笑,道:“是段某自己不小心,贪享这冬日暖阳,和郡王无关。”   穆裴轩不置可否。   二人也不再客套,段临舟只能吃清淡小粥,桌上的膳食却丰富,显然是迎合的穆裴轩的喜好,一时间,桌上只剩下轻轻的吃东西的声响。   穆裴轩瞧着段临舟慢慢喝粥的模样,宽袖里探出的两截白皙的手腕白如皓雪,分外打眼,皮肉薄,青筋腕骨看得分明。   突然,段临舟问:“郡王今日要去卫所吗?”   穆裴轩回过神,道:“自然。”   段临舟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话,却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碗。   穆裴轩皱了下眉,说:“徐英养的鸟儿都吃得比你多。”   段临舟叹了声,无奈笑道:“还有一盅药等着我,吃不进去了。”   他说:“郡王这是关心我?”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眼里浮现的笑意,下意识就想反驳,偏脑子里浮现大夫交代的,不可动怒,心念一转,索性道:“是啊。”   段临舟微怔。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怔愣的神情,越发来劲儿,道:“不论如何,段老板都是我的郡王妃,风寒未愈,我自然当关怀一二。”   段临舟直直地瞧着穆裴轩,看得穆裴轩差点就要转开眼睛时,方见他笑出了声。段临舟对流光说:“再盛半碗。”   穆裴轩一愣,没想到段临舟还真听了,他不自在地丢下筷子,道:“我吃完了,先走了。”   说罢,起身就朝外走去。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大步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莞尔一笑。 第4章   14   段临舟这一病,将安南侯老夫人和穆裴之都吓了一跳,张老夫人还亲自来看过一回。可二人对坐着也没什么可说,张老夫人虽让穆裴轩娶了段临舟,并不代表她心里接纳了段临舟。   她依旧想让穆裴轩娶一个名门坤泽,绵延子嗣,这也本是穆裴轩该走的路。   段临舟玲珑心思,如何看不透,可他并不在意。他要做的已经做到了,至于旁人如何,与他无干。   何况段临舟并不喜欢穆裴轩的母亲和兄长,自也用不着曲意逢迎。   冬日里生病是常事,三年下来,段临舟也习惯了,只是他没想到,穆裴轩夜里竟会来看他。   这人——怎么说呢,可真是可爱,段临舟想。   若换了自己,被人强行安上这么一桩亲事,必然是要闹他个天翻地覆,谁都别想痛快。   偏偏穆裴轩没有。他心中有气,却克制着,从不在外人面前让他难堪,甚至因着自己已经成了他的妻子,无论喜欢不喜欢,潜意识里就多了几分别别扭扭的照顾。   段临舟在决定嫁给穆裴轩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今事情比他想的要好太多。段临舟恍了恍神,心里却生出几分怅然。   兴许是因着段临舟生了病,而他这病,和自己有几分关系,穆裴轩今日在卫所脑子里时不时地就想起段临舟。   散了值,徐英和黎越叫穆裴轩说去喝酒,穆裴轩甩出两个字,“不去”。   徐英:“……小郡王,你今儿该不会还要宿在卫所吧。”   穆裴轩瞥他一眼,说:“我宿哪儿,与你何干。”   徐英讪笑道:“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自上而下地扫视着穆裴轩,神情很是微妙。   穆裴轩道:“看什么?”   徐英贱兮兮地笑了声,挨近了,压低声音说:“小郡王,兄弟有一问——”   “你和段老板洞房了吗?”   穆裴轩:“……”   徐英反应快,当即跳开了几步,飞快道:“我这不是好奇嘛,哪有刚成了亲的人见天儿不着家的,人段老板虽说不是坤泽,可长得好,又知情识趣的……”   穆裴轩冷笑道:“你们见过几回?你就知道他知情识趣了?”   徐英笑嘻嘻道:“你看咱们昨儿和他一起吃饭,就连平日里最不爱说话的沈则都能说几句话,没一个被冷落的,这还不算知情识趣?”   穆裴轩面无表情道:“商贾之人长袖善舞罢了。”   徐英瞧着穆裴轩说:“从前咱们寻坤泽唱小曲儿你不爱跟着玩,如今段老板是中庸,你也不喜欢——”他睁大眼睛,道,“小郡王,你不会爱天乾吧。”   穆裴轩脸都黑了,天乾身怀信香,侵略性和攻击欲都是与生俱来的,天乾和天乾之间,信香都能成为交锋的刀刃,穆裴轩虽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可要说喜欢天乾,是断没有可能的。   穆裴轩说:“闭嘴。”   黎越在一旁咳了声,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走了,郡王当真不去?”   穆裴轩说:“不去。”   徐英还想说话,却被黎越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道:“那我们先走了,告辞。”   二人一走,穆裴轩也没了再留的心思,可要是就这么回去,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穆裴轩啧了声,将脊背靠在椅背上,抻长了长腿,心不在焉地盯着案桌上的兵书。   日头一点一点西移,分墨走进来,问穆裴轩:“郡王,今日十五,您要回去陪老夫人用晚膳吗?”   穆裴轩自幼长在老侯爷身边,和张老夫人不亲近,老侯爷去了之后,他就常待在卫所里,偶尔逢着初一十五才会回去和他母亲吃个饭。   不过也不是常回去。   穆裴轩没开口。   分墨揣摩着穆裴轩的脸色,小声叫道:“郡王?”   穆裴轩合上兵书,说:“走吧,许久不曾和母亲一起用过膳了。”   15   穆裴轩回到安南侯府时,天已经黑了,绿竹院灯火通明。穆裴轩屏退了要去通报的下人,抬腿迈入荣安院,厅内穆裴之和他的夫人李氏,以及两个孩子正陪着张老夫人用膳,   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一个挨着张氏,一个黏着李氏,童言稚语地叫着母亲祖母,将张氏逗得满面笑容,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穆裴轩脚步一顿。   门边守着的下人叫了句:“小郡王。”   厅内的气氛滞了滞,几人齐齐看了过来,穆裴轩若无其事地踏了进去,开口道:“母亲,大哥,大嫂。”   张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说:“回来了。”   穆裴之笑道:“正说着你呢,还以为你今儿又不得空,来,快坐。”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知机地上前新添了碗筷,穆裴轩落了座,两个孩子见了穆裴轩,小声地叫:“小叔叔”。   穆裴轩应了声,抬手摸了摸大些的孩子,说:“今天小叔叔回来的急,改日给你们带好玩儿的。”   大的是安南侯府的嫡长子,像极了穆裴之,闻言眼睛弯弯的,说:“谢谢小叔叔。”   李氏笑道:“好了,别缠着你小叔叔。”   穆裴之也道:“吃饭吧。”   穆裴轩应了声。席间没有谁再说话,好像他方才所见的祖孙和乐,谈笑宴宴的场面不过是他的幻觉。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随意吃了些,就搁下了碗筷,道:“母亲,我吃完了,就先回去了。”   张氏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许多母亲都会偏爱小儿子,穆裴轩出生前她也曾满怀期待,可大抵是二人天生缺了那么一点母子缘分,当初生穆裴轩时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下穆裴轩,还因着他,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   兴许是生死一线太过惊惧,张氏对这个小儿子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老侯爷倒是偏宠穆裴轩,将他带在身边亲自照顾教导,如此一来,母子二人越发疏远,直到如今。   张氏说:“你现在也是成了家的人,该稳重些。”   穆裴轩随口应了声。   张氏道:“你再是不喜这桩亲事,现如今也已成了事实,别再跟以前那般不着家,平白让人看笑话。”   穆裴轩眉毛一拧,嗤笑道:“说什么让人看笑话,这桩亲事,本身不就是个笑话吗?”   张氏神情僵住,恼道:“……裴轩!”   穆裴之轻声说:“二弟,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大哥念你这份情——”   穆裴轩看着几人,脸色冷了下来,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母亲享天伦之乐了。”   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张老夫人气急,抚着胸口促声说:“他这是来吃饭的?他就是来给我气受的!”穆裴之看了穆裴轩的背影一眼,抿了抿嘴唇,低声哄了张老夫人几句,六岁的孩子凑过去说:“祖母别生气,玉儿给祖母倒茶。”   张老夫人脸色稍缓,慈爱道:“祖母不生气。”   穆裴轩出了荣安院,心中仍攒了股子郁气,无处倾泄。   他走入闻安院,一抬头看见主卧里亮起的烛火,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亲,屋子里的是段临舟。   门开着,穆裴轩走近了几步,就见段临舟站在烛火边挑灯芯。烛火昏黄,映衬得段临舟的脸上多了几分柔和的血色,几根手指修长细瘦,捻着银钎子,漫不经心地拨着灯芯。   那一刹那间,屋子里都似乎亮了亮。   段临舟回过身,就看见了门边的穆裴轩,二人目光对上,他笑了一下,道:“回来了。”   段临舟说得太自然,穆裴轩怔了怔,心中攒聚的郁气莫名地消散了几分,“嗯”了声,抬腿走了进来。   段临舟道:“小郡王可用过晚膳了?”   穆裴轩说:“在母亲那儿吃过了,”他补充道,“今日十五,逢着初一十五,若是得空都会去陪母亲用饭。”   段临舟点头道:“我记着了。”   穆裴轩反应过来,淡淡道:“去不去都是一回事,用不着折腾。”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的神色,轻轻笑了声,应道:“好。”   当天晚上,二人同榻而眠。   穆裴轩脑子里却没有半点睡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屋子里的药味儿好像淡了几分,他扫了眼香炉,说:“今天点的什么香?”   段临舟也没有睡,闻言笑道:“下人调的新香,正好可将药味儿中和一二,闻着不那么重。”   穆裴轩枕着手臂,说:“段临舟,我听说你家中还有一个嫡兄?”   段临舟说:“嗯,不过三年前打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腰,只能终日卧床。”   穆裴轩咀嚼着“三年”两个字,说:“那倒是巧,你三年前中毒病重,他三年前伤了腰成了废人。”   段临舟微微一笑,冬日里长夜寂静,显得那把嗓音分外柔和,“谁知道呢,或许这就是命吧。”   穆裴轩嗤笑道:“段老板信命?”   段临舟说:“从前不信,后来信了。”   穆裴轩偏过头,看了段临舟一眼,段临舟正望着床帐,慢慢道:“其实我父亲起初并不看重我,他属意的是我大哥,他是天乾,我父亲便觉得,天乾自是要胜我这样的常人一筹的。我不服气,便和我父亲打了一个赌。”他说着,笑了一下,“我和我大哥各拿一百两,半年为期,谁赚得的银钱多,谁就能赢。”   “我大哥输给了我,”段临舟说,“我本以为我父亲会高看我一眼,谁知道在他心里,我大哥仍旧胜我一筹,只因他是天乾。”   “那时我便不信命了。”   穆裴轩问道:“为何又信了?”   段临舟转头看着穆裴轩,二人目光相对,他笑了一下,缓声道:“事不由己,不得不信,就像阎王要我不长命,我便活不了几年。”   穆裴轩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却是头一回心中生出几分不愉,他道:“你还未访遍天下杏林圣手,如何知道,就没得治了?”   段临舟眼里浮现几分笑意,凑近了,盯着穆裴轩,穆裴轩被他看得僵了僵,面无表情地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说:“相较于那未定的事,我更想知道——”他声音里带笑,慢悠悠道,“小郡王,你的信香是什么味道。”   16   “信香”二字一出口,穆裴轩睁大眼睛,险些一下子坐起身,二人挨得太近,在黑暗里,他似乎闻到了段临舟身上隐约的清苦药味儿。   中庸大都没有信香。   这是段临舟终年服药留下的。   穆裴轩稳了稳心神,道:“我的信香是什么味道,段老板闻一闻不就知道了?”   段临舟微顿,穆裴轩只觉身上一重,段老板竟倾身压了过来,二人鼻尖相错,段临舟低声说:“小郡王慷慨,段某却之不恭了。”   穆裴轩浑身一僵,下意识就要将段临舟掀下去,唇上就是一软,段临舟含糊不清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郡王难道不知,中庸闻不着信香——”   唇齿交错声中,段临舟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便只能尝了。”   穆裴轩:“……”   他攥住段临舟的手腕想将他甩开,段临舟似有所觉,竟扣住了他的手,二人交了这么一手,穆裴轩心中微惊,段临舟竟会武。可旋即他就发觉段临舟后续的绵软无力,惊了这么片刻,段临舟已经支起了身,墨缎一般的长发扫过穆裴轩颈侧,带来微微的痒。   穆裴轩咬牙切齿,说:“段临舟!”   段临舟懒洋洋的,“嗯?”   他很愉悦,屈指蹭了蹭自己的嘴唇,又有几分惋惜,他吻上去的那一瞬间穆裴轩身上一直收着的天乾信香如倾闸而出的洪涛,段临舟是中庸,感知力迟钝,只勉强闻出了一点雪后初晴的,带着几分冷冽又掺杂着暖阳的味道。   段临舟喜欢极了。   穆裴轩胸膛起伏了几下,怒道:“你怎么如此不知羞耻!”   段临舟笑出声,说:“我的小郡王啊,你我是夫妻,闺房情趣,谈什么羞耻。”   “再说,我已经年近而立了,我这个年纪一无通房二没有相好的,好不容易成了亲,便是想些别的,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好理所应当,生生将穆裴轩说得没了话,又气又恼,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走人。他刚一动,段临舟就握住了他的胳膊,说:“不说了不说了。”   穆裴轩恼怒道:“松手。”   段临舟道:“天寒地冻的,郡王想去书房睡冷榻?”   穆裴轩冷冷道:“本郡王想去何处睡,你管得着吗?”他用力甩开段临舟,段临舟低哼了一声,夹杂着几分痛意,又咳了好几声。段临舟咳得厉害,黑暗无法阻碍穆裴轩视物,只见段临舟伏在榻上,咳得双肩不住发颤。段临舟在床上只穿着亵衣,弓着脊背,越发显得瘦小孱弱。   穆裴轩咬了咬牙。   段临舟喘匀了气息,才哑声道:“因我之错,岂能让郡王离开去睡书房——”他艰难地坐起身,也一并下了床,道:“郡王留下吧。”   穆裴轩看着他越过自己往外走,眉心跳了跳,他闭眼忍了忍,漠然道:“站住。”   段临舟脚步未停。   穆裴轩直接伸长手臂抓住了段临舟的手,往床边迈了两步推回床上,他俯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段临舟,说:“段临舟,你到底想做什么?”   段临舟咳得双眼泛红,眼睫毛颤动,就这么望着穆裴轩,道:“什么?”   穆裴轩冷冷道:“你已经嫁给了我,如了你的愿,你还想要干什么?”   段临舟说:“郡王以为呢?”   穆裴轩一言不发。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郡王不用如此防备我,你我是夫妻,我嫁给了你,占了你妻的名,自当尽心做好。”   他又道:“我家中有一幼妹,是我至亲之人,将来我死之后,郡王若能顾念今日旧情,保她一世无忧,我也能瞑目了。” 第5章   17   穆裴轩查过段临舟,想了想,就知道他口中的幼妹是谁。   段葳蕤——段临舟同父异母的庶妹。段家老爷子风流,子嗣颇丰,段临舟在家中行三。这是穆裴轩第二次从段临舟口中听到他提起这个庶妹了。穆裴轩和他大哥都不亲厚,更不要说和庶兄弟了,自也无法轻易相信段临舟会对一个庶妹如此看重。   穆裴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段临舟,说:“你既放心不下她,为何不给她寻个人家?”   段临舟笑了,无可奈何道:“我一死,段家就没了她容身之处,也未必会给她撑腰。便是许了人家,焉知不会欺她背后无人?”他一番话说得有些气喘,“若是有小郡王看着,旁人想欺负她也需多顾虑几分。”   穆裴轩道:“你我认识不过几日——”   段临舟打断他,“我相信郡王。”   穆裴轩无言。   段临舟又道:“段某从来不会看错人。”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蓦地冷笑一声,说:“段老板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坏了本郡王的姻缘,让我担了鳏夫的名头,还想让我替你照顾妹妹。”   “少做他娘的白日梦了,”穆裴轩听他那股子交代后事的口气就莫名地烦躁,即便他知道段临舟十有八九是在故意示弱,却也烦得很。他掐着段临舟的脸颊,冷笑道:“张口闭口就是死,既然你这么想死,行——段临舟,等你死了,你亲手经营出来的家业以后正合改姓。”   “至于你那庶妹,你且放心,我必给她寻个高门大户。”   段临舟低哼了声,看着穆裴轩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嘴角微微翘了翘,口中却道:“那就多谢郡王了。”   穆裴轩更是气闷。   他松开手,拿脚踢了踢段临舟,恶声恶气道:“滚进去。”   段临舟差点笑出声,被踢了也不恼,顶着一头散乱的长发凑了过来,“郡王,不走啦?”   他一挨近,穆裴轩就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下意识地别开脸,冷着脸说:“凭什么本郡王睡冷榻?”   段临舟“噢”了声。   穆裴轩眉毛拧得紧紧的,“一股子药味儿,忒熏人。”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倒也不惹他,往后挪了挪,还将穆裴轩的枕头捋了捋,笑盈盈地说:“请吧,小郡王。”   穆裴轩不想理段临舟,直接躺了上去,又警告段临舟,说:“离本郡王远一点儿,不想闻着你那身药味儿。”   说罢,就闭上了眼睛。   段临舟坐了片刻,不自觉抬手凑鼻尖闻了闻,又抿了抿嘴唇,将自己送入被窝慢慢挪去了床里侧。   一夜无话,二人都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翌日,穆裴轩将醒未醒时,就发觉有什么不对,他臂弯里搂着什么,下意识地箍紧了,正睡着,反应也迟缓,等穆裴轩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时,就见自己怀里正搂了一个人。   是段临舟。   18   穆裴轩登时就清醒了,他倒抽了口气,直直地瞪着段临舟,浑身僵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将段临舟惊醒,场面更加尴尬。   段临舟睡得熟,他双眼闭着,眼睫毛浓长,脸颊透着股子不健康的白,衬得唇色极淡。   毋庸置疑,这是一张很清俊雅致的脸。   穆裴轩鲜有这样近的细看段临舟长相的时候,他想,段临舟睡着时褪下所有伪装,倒是——没那般招人烦。   他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眼段临舟的嘴唇。   昨晚段临舟亲了他。   穆裴轩唇上似乎又泛起了嘴唇相欺时的触感,昨夜相碰不过一瞬,穆裴轩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在军营里,那些兵油子满嘴不着边际的话。   坤泽的嘴又软又甜——段临舟不是坤泽,嘴唇好像,好像也挺软的。   坤泽的信香尤其可人,发情的时候,香得人恨不得把他一口吃下去。   穆裴轩鼻尖动了动,却只闻到了床榻间熏的暖香,还夹杂了几缕清苦的药味儿——是段临舟身上的味道。穆裴轩漫无边际地想,这会是段临舟的信香吗?只消这么一想,他耳朵莫名热了起来。   穆裴轩指尖动了动,他曾经碰过段临舟的后颈。中庸腺体长得不好,小小的,退化了,几乎摸不出来。   旋即,穆裴轩就发现,他还搂着段临舟的腰。   穆裴轩:“……”   他火烧火燎一般收回手,整个人腾的坐起了身,隐隐地觉得热。穆裴轩动静大,段临舟睡得迷迷糊糊的,无意识地朝穆裴轩身上挨近了两分,手也搭在了他腿上。   穆裴轩浑身都绷紧了,盯着床帐外若隐若现的雕花床尾。   段临舟太瘦了,那截腰也细,穆裴轩觉得自己一用力就能折断。念头一经浮现,他脸色就变了变,段临舟的腰细不细关他什么事,穆裴轩懊恼地皱紧眉毛。   突然,一把喑哑嗓音响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穆裴轩垂下眼睛,段临舟半睁着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还睡意惺忪地将脸颊在穆裴轩腰上蹭了一下。   穆裴轩手指紧了紧,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段临舟,谁让你靠着我睡的?”   “……嗯?”段临舟慢吞吞地仰起脸看着穆裴轩,瞧见少年人沉着脸,抿紧嘴的模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往旁边挪了几分,笑道:“郡王见谅,段某睡相不好,睡着了便什么都忘了。”   穆裴轩一言不发。   段临舟也坐起了身,穆裴轩的目光就落在他微敞的衣襟里,露出的皮肉雪白,两截锁骨细瘦精巧,分外招眼。   穆裴轩不自在地错开眼睛,他掀被下了床,余光扫过屋子里的几个碳火,猛地想起,昨夜根本就不是段临舟说的睡相不好,分明是屋子里点的碳火多,他体热,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穆裴轩被热得心浮气躁,又困得厉害,不小心挨着一具温凉的身体,便不管不顾地搂入了怀中。   ……所以,昨天晚上不是段临舟靠着他睡,而是他自己抱了段临舟一宿?!   穆裴轩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   段临舟体寒,病了之后尤其畏冷,夜里睡觉时总要在床上塞几个汤婆子。昨天怕穆裴轩不习惯,就让流光将汤婆子都收走了。   二人睡下之后,段临舟许久都没有睡着,分明屋子里是热的,可他却依旧觉得冷,脚是冷的,手也是冷的。   直到穆裴轩的脚碰上他的。   少年人体热,段临舟挨着,就舍不得挪开,忍不住往穆裴轩的方向靠了靠。   不一会儿,一具滚烫的身躯就挨了上来,穆裴轩热得发了汗,眉毛紧皱,段临舟没留神就被他困入怀中,如同碰着火,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想躲,穆裴轩却收紧了手臂。   段临舟听着身后渐渐平稳的呼吸,唇角浮现了几分笑意,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这一夜,段临舟没有做梦,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19   银枪飒飒,裹挟着刚猛霸道之势破风而来时,徐英眉心跳了跳,矮身避过银枪锋芒,反应快,手中擎刀格住相继扫过来的枪尖,刹那间,半条手臂都麻了。   “不打了不打了,”徐英将手中苗刀甩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活动筋骨,你分明是来撒气的。”   穆裴轩收回长枪,看着撂挑子不干的徐英,轻哼了声,“我瞧着是你荒废了功夫,等你师父从京城回来——”   徐英一听师父名头就叫苦,说:“谁荒废了,我本就不是你对手,你别拿我师父吓唬我!”   徐英的师父是边南卫所里的千户,出了名的严苛,徐英打小就是他棍棒底下练出来的。两年前他师父调入了京师,归入左军都督府。徐英一下子成了脱缰的野马,成日撒欢,恨不得将过去被他师父拘束时失去的快乐都一并补上。   穆裴轩懒得搭理他,将银枪插在地上。这几日天气好,阳光和暖,不凌人,不过活动了那么一番,就发了汗。   徐英说:“昨儿让你喝酒你不去,怎么今儿一来就一张讨债脸,活像谁欠了几万两?”   “谁又招你不痛快了?”   穆裴轩脑子里掠过段临舟的脸,还有那微敞的衣襟,两截细白的锁骨,恍了恍神,反应过来又懊恼不已,生硬道:“没什么。”   徐英瞧他一眼,惊道:“你该不会又和段老板置气吧?”   穆裴轩冷冷道:“别提他。”   徐英一下子笑出来,稀罕地上下打量穆裴轩,说:“段老板怎么你了,能将你气成这个样子?”   穆裴轩听徐英口中说出“段临舟”几个字,眉毛就拧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徐英,看得徐英摸了摸自己脸颊,说:“看我干什么?”   穆裴轩说:“徐英,你怎么对段临舟这么好奇,左一个段老板,右一个段老板?”   徐英说:“我这不是闲的嘛,”他说的理所应当,见穆裴轩沉沉的脸色,脑中灵光一闪,说:“你不是吃醋了吧?”   穆裴轩:“……?”   徐英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立誓道:“你瞎想什么呢,别说兄弟妻不可欺,我对我垣哥儿一心一意,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你别污蔑我!”   穆裴轩:“……”   他恨不得一脚踢过去,恼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这不是怕隔墙有耳话传到垣哥儿耳朵里嘛,他本来就不爱搭理我,万一恼了,我可就亏大了。”   穆裴轩嘲道:“出息。”   徐英说:“这你就不懂了。”   “天大地大我垣哥儿最大,为了垣哥儿,我都读起书了,”徐英摇头晃脑地道,又嘿然一笑,说,“前两日垣哥儿还夸了我读书有长进,我可不能让他误会我。”   徐英口中的垣哥儿叫方垣,是个坤泽,乃瑞州城中青鹤书院院长之子,出身书香世家。方家和徐家两家比邻而居,方垣小了徐英三岁,二人可算得上青梅竹马。   徐英这副被迷了心窍的模样简直没眼看,穆裴轩冷笑道:“前几天还在我面前夸段临舟。”   徐英说:“那叫欣赏,可不一样,段老板再好,在我心里,那也是比不上垣哥儿的。”   穆裴轩嗤笑道:“一个成天端着的书呆子有什么好的。”   徐英抽了口气,道:“什么叫成天端着,垣哥儿那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哪儿是书呆子了?垣哥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会酿酒!”   穆裴轩嘲道:“你那是猪油蒙心,情人眼里出西施,琴棋书画——”他说,“随意抓个高门里的坤泽都会。”   徐英不高兴,嗷了一嗓子,踢起地上的苗刀握入手中,说:“穆裴轩,我要和你再战三百回合!”   穆裴轩看着他像点了尾巴的猫,登时就愉悦了,手中挽了个花哨的枪花一点徐英,说:“不打。”   “再打三百回合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罢,施施然走了。   徐英愤愤道:“……下回你别喝垣哥儿酿的酒!”   穆裴轩在卫所里待了一天,才将那股子尴尬压下,散值时,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骑马回了安南侯府。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昨夜的事。   太阳将落未落,昏黄的余晖越窗入室,洒了段临舟满身。他没有如以往一般捧着账本,而是在煮茶。段临舟挽着衣袖,露出细瘦苍白的手腕,手指修长,如玉似的。   穆裴轩一回来就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常服,一进门,目光就被段临舟的手吸引住了,他看了片刻,就听段临舟道:“郡王,喝杯茶?”   穆裴轩看了段临舟一眼,抬腿迈了进去。   二人相对而坐。   段临舟精于茶道,泡茶动作行云流水,显得分外优雅从容。   穆裴轩想起徐英说的,方垣会酿酒。   段临舟还会泡茶呢!   酿酒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宫中御酒,他酒窖里都还有几坛。   段临舟不知穆裴轩所想,只是见他心不在焉,开口道:“郡王,已经是腊月底了,你们何时休沐?”   穆裴轩回过神,算了算日子,才猛地反应过来,竟是已近年关了。   穆裴轩说:“三日后吧。”   段临舟点了点头,道:“年关将近,该给各府备着年礼,我列了一张单子,郡王得空看一看。”   穆裴轩心里浮现几分奇怪。   年关送年礼是常事,安南侯府的年礼向来都是他母亲操心,只不过自他得封郡王之后,他就会再备一份,京中,瑞州城,都有要走的年礼。   以前他没有成亲,这些事,都是管家操办,再交由他来过目。   没想到今年段临舟会接手。   段临舟将一杯茶推给穆裴轩,轻笑道:“郡王不会怪我多事吧?”   穆裴轩想也不想,说:“不会。”   穆裴轩心中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段临舟已经嫁给他,是他的郡王妃了。他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迟疑须臾,道:“你费心了。”   他说:“这些事你交给管事就可以。”   段临舟一怔,摇摇头,笑道:“左右不是什么麻烦事,段家每年的年礼也都是我备的。”   穆裴轩不知说什么,含糊地应了声。 第6章   20   自二人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平和地坐着谈些生活琐碎,茶香袅袅,穆裴轩平日里喝茶少,大抵是段临舟泡茶的模样太过赏心悦目,茶水入喉,也多了几分清甜。   左右无事,段临舟直接让流光将年礼的册子拿了过来,二人品着茶,商谈着今年给各府送什么礼。   穆裴轩感觉很是微妙。   他看着段临舟,段临舟微微蹙着眉,在思索着什么,桌上新添了一副笔墨,他斟酌着穆裴轩的意见,一边在册子上再做添改。段临舟再是八面玲珑,对于这些权贵所知还是不如穆裴轩清楚,尤其是京都的。   段临舟聪明,穆裴轩略略一提,他当即就能意会。   半个时辰下来,穆裴轩不得不承认,段临舟能成为岭南商行行首,却是有他的独到之处,即便换了自己,也未必有段临舟的周到细心。   二人之间的尴尬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等流光来点灯,催二人用膳时,穆裴轩才发现外头天已经彻底暗了。   桌上茶水已经凉透了,段临舟搁下笔,仔细地看着册子上的墨迹,才道:“如此就周全了,”他问穆裴轩,说,“小郡王再看看?”   穆裴轩道:“不用了,你拿主意即可。”   段临舟微微一怔,旋即笑了,道:“好。”   二人如常用过晚膳,流光就捧了盅药呈给段临舟,穆裴轩看着那盅黄汤,眉毛都拧了起来。   段临舟这是真将药当饭吃了。   段临舟却像是习以为常,慢慢地喝着,神情都没变一下。似乎是察觉了穆裴轩的目光,段临舟抬起眼睛,疑惑地看向穆裴轩,“郡王?”   穆裴轩道:“没什么。”   他突然想起段临舟是习过武的,习武之人身体大都比常人康健,段临舟更是曾领着商队走南闯北,纵横岭南,如今却羸弱不堪,一场风寒说不定都能要他的命。   个中落差,简直无法想象。   这种陌生的情绪一直浮在穆裴轩心头,搅得他心烦意乱,穆裴轩甚至忘记了昨夜二人同榻而眠发生的事,自然而然地走进了主卧。   段临舟正靠坐在床头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瞧见穆裴轩,朝他笑了笑。   穆裴轩脚步一顿,没来由的,心里就多了几分不自在。突然,他的鼻尖动了动,目光扫了圈儿,就瞧见了一只瑞兽香炉。   炉里正点着香。   穆裴轩道:“怎么突然点香了?”   段临舟随口道:“郡王不喜欢?”   穆裴轩本就是没话找话,道:“没有不喜欢。”   段临舟笑了下,说:“郡王若是不喜欢这味香,我让流光去换了。”   穆裴轩道:“不用。”   直到他上了床,段临舟也在他身边睡下,屋子里的灯熄了,穆裴轩将睡未睡之际,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浮现。   段临舟突然燃香,是因为他说过,不喜欢一股药味儿吗?   那一刹那,穆裴轩心都似乎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涌上无法形容的酸涩。他顿时就清醒了,睁开眼睛,偏过头,看向床里侧的段临舟。   不知是不是穆裴轩的错觉,段临舟身上的药味儿都淡了。   穆裴轩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段临舟说:“睡不着吗?”   穆裴轩想了想,“嗯”了声。   段临舟沉默了须臾,就坐起了身,穆裴轩问道:“你干什么?”   段临舟笑了笑,无奈道:“我换间屋子睡。”   穆裴轩愣了下,握住他的手腕,皱着眉道:“用不着,”他话说出口,又觉得太过生硬,补充道,“不是因为你睡在我身边。”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轩有力而又温热的手指,没有说话。   穆裴轩手中微微用力,道:“躺着。”   说罢,抽回手,却碰着了段临舟的指尖,他手指冰凉凉的,竟像是冷得厉害的模样。   穆裴轩手指动了动。   段临舟就着他的力道埋回了被窝里,露出一张脸,说:“当真不是因为我?”   穆裴轩硬邦邦道:“不是。”   段临舟说:“那郡王惦记着谁?让郡王如此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穆裴轩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想着他,才睡不着的,道:“我惦记着谁,与你无关。”   “如何无关?”段临舟哼笑道,“我自然要知道,郡王是因着何人与我同床异梦,莫不是哪家小坤泽?”   他悠悠叹了口气,“郡王放心,段某不是容不得人的,若是郡王当真对哪家小坤泽有意——”   穆裴轩气极反笑,说:“段老板还想替本郡王纳个小?”   段临舟认真思索了一番,幽幽道:“若是郡王当真喜欢,我自然只能遂郡王的意。”   穆裴轩冷笑道:“段老板好大度。”   段临舟叹息道:“郡王不若再等一等,等段某身死,你也好三媒六聘将人地迎进门,省得委屈了意中人……”   穆裴轩听他越说越离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胡说八道。”   “睡觉!”他气得闭上眼睛。   段临舟眼里浮现笑意,他当然知道没有什么小坤泽。   过了一会儿,穆裴轩就听段临舟说:“睡不着。”   他说:“郡王,你冷不冷?”   穆裴轩想起那截冰冷冷的手指尖,说:“不冷。”   段临舟道:“我冷。”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却没有动作,没想到,下一瞬,段临舟的脚就挨了过来。   凉如冰,在床上这么久,竟也没有捂热。   穆裴轩轻轻踢了踢他,说:“挪开。”   段临舟反倒贴紧了他热乎乎的腿脚,低声笑道:“郡王,行行好,你若不理我,我约摸要三更半夜才能睡着了,说不得明天又得得风寒。”   穆裴轩轻哼一声,他突然想起什么,漠然道:“段老板要人暖床,只管叫人去给你暖就是。”   段临舟道:“那怎么成,我可是已经嫁给郡王,那就是郡王的人,哪儿能随便让人上我的床?”   穆裴轩说:“哦?没有嫁我之前,还当真夜夜有温香暖玉替段老板捂脚暖床了?”   段临舟笑出声,穆裴轩被他笑得耳热,就要蹬开他的脚,却被段临舟缠住了,段临舟整个人都贴了上来,青年声音微哑,一把好嗓子如金玉一般,含笑道:“没有,一个也没有,夜夜只有汤婆子相伴,可怜得紧。”   “好不容易寻着了人,还需请小郡王,疼惜一二。”   他那“疼惜”二字说得缠绵悱恻,活色生香,穆裴轩耳朵彻底红了,却没有再推开段临舟,口中说他:“花言巧语,巧舌如簧。”   21   段临舟点到即止,没有再撩拨穆裴轩。   这是穆裴轩第一次抱着男人睡觉,他脑子里清醒得要命,直直地盯着床帐顶。身边段临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在他脖颈间萦绕,羽毛似的,夹杂着床榻间熏的香往他鼻子里钻,搅得穆裴轩有些心浮气躁。   穆裴轩不可遏制地想自其间嗅出段临舟身上的药香。   段临舟会有信香吗?   中庸和天乾、坤泽不一样,中庸大多没有信香,也闻不到天乾、坤泽的信香,可事无绝对,有的中庸也有信香,只不过非常淡,淡到根本无法满足天乾抑或坤泽。   穆裴轩想,段临舟要是有信香,会是什么味道?   只这么一想,穆裴轩只觉得更加燥热,心都微微发烫,禁不住夹住了段临舟稍稍暖起来的腿脚。段临舟的脚趾更凉,无意识地贴着穆裴轩的脚踝,穆裴轩有些僵硬,身上的信香都无意识地溢出了几分也浑然未觉。   段临舟睡得舒坦,穆裴轩却许久才入睡,他睡得浅,意识仿佛漂浮着,不断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恍惚间,穆裴轩怀里好像搂了一个人,他攥着那人的后颈,二人唇角相欺,厮磨着,要吻不吻的样子。穆裴轩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嘴唇是软的,他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如同含了块甜糕,咬着,衔嘴里拿舌尖舔吮。   怀中人低哼了声,一把沙哑的嗓音,搔得穆裴轩心痒难耐。他不知足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按捺不住掐紧那截修长的脖颈,将舌头深入他口中掠取着。   不够。   穆裴轩吐息滚烫,他支起身,吻他湿红的嘴唇,又吻脖颈,慢慢逡巡着,咬住耳朵的时候,他在穆裴轩怀中颤了颤。穆裴轩用力箍紧他不容有片刻闪躲,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寻着了男人藏在颈后的腺体。   那处儿小小的,微微凹陷着,干瘪而软,穆裴轩舔了舔,在怀中人低叫瑟缩时,情难自制地咬住了,穆裴轩呼吸一下子急促滚烫起来。   他寻着了他要找的味道。   那是什么?   是什么?   ……   穆裴轩猛地睁开眼,又眯了眯,才觉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了。穆裴轩怔了怔,他每日都要练武,鲜少起得迟,没想到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   他低下头,就看见了还在身边睡着的段临舟。   昨夜那个不可言说的梦一下子钻入了脑海中,穆裴轩脸色登时就变了。   穆裴轩还发现了一个更尴尬的事情。   他瞪着睡得无知无觉的段临舟,想起身,却被段临舟搂住了腰,睡意惺忪地说:“再睡一会儿。”   他一挨上来,穆裴轩就抽了口气,底下裤裆不可控地支棱着,密切地贴着段临舟的大腿,似乎是觉着热度,段临舟迷迷糊糊间贴得更紧,咕哝着叫了声,“小郡王。”   穆裴轩浑身僵硬,他用力将段临舟的手掰开,段临舟再想睡也醒了,迷迷瞪瞪地看着穆裴轩,过了几息,他就觉出不对了。   兴许是段临舟的眼神变得玩味,穆裴轩恼怒道:“看什么!”   “小郡王恼什么,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段临舟笑盈盈道,他刚醒,声音微哑,和梦里那把嗓子重合起来,穆裴轩耳朵更红,“你……”   段临舟意味深长地瞧着他胯下的东西,那眼神太直白,穆裴轩瞬间有种被扒了裤子的羞耻感,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拽了拽,怒道:“段临舟,你还要不要脸!”   段临舟大笑出声。   穆裴轩看着乐不可支的人,气得磨牙,段临舟凑过来,道:“我的好郡王,别恼别恼,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实属寻常,不过——”他品了品大腿的触感,又笑道,“郡王那处儿生得可不寻常。”   他低声笑道:“天赋异禀,尺寸喜人。”   穆裴轩:“……”   “段临舟!”穆裴轩恼羞成怒,抓住段临舟的手就欺身压了上去,段临舟“哎”了声,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他。二人在床上过了几招,段临舟哪里是穆裴轩的对手,被他结结实实地压了个正着,段临舟喘着气,眉梢眼角却都是笑意,说:“我说的是实话——”   “你还说!”穆裴轩瞪着段临舟。   一番打闹之下,段临舟衣襟敞开,露出苍白细腻的皮肉,脸颊微微泛起了血色,自下而上地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盯着段临舟,二人目光相对,气氛无端变得粘稠了,都没了话,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穆裴轩的心跳得快了几分,下头那玩意儿反应更大,他眼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侵略性,看得段临舟手指微微发麻。   段临舟张口想说什么,就听穆裴轩说,“既然郡王妃如此喜欢,那就有劳郡王妃受累了。” 第7章   22   段临舟愣住了。   穆裴轩看到段临舟被他拿话将住,更是快意,伸手狎昵地摩挲着段临舟的脸颊,说:“郡王妃不愿意?”   “难道段老板说的那些话都是拿来哄我的?”   段临舟耳边都是少年口中“郡王妃”三字,这还是第一次穆裴轩承认他是他的郡王妃。他喉结动了动,呼吸都似沉了几分,“……小郡王。”   穆裴轩眉梢一挑,“嗯?”   段临舟舔了舔嘴唇,慢吞吞道:“郡王盛情相邀,段某怎么忍心辜负?”   他说着轻佻的话,手中施力,直接翻身将穆裴轩压在了身下,穆裴轩刚想动,就变成了一声闷哼,却是段临舟拿手握住了那根东西。段临舟跪坐在穆裴轩身边,长发披了满肩,微微垂着头,隔着布料取悦穆裴轩勃发的欲望。   穆裴轩眉梢眼角都浮现了欲色,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薄薄的耳朵。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段临舟还是头一遭直接触碰别的男人的性器,他适才那句话并非虚言,穆裴轩那话儿生得粗大狰狞,亵裤薄,凶劲儿几乎要穿透布料烧灼他的掌心。   段临舟本就畏寒,极少出汗,而今却热得厉害,额头都似出了一层薄汗。   突然,穆裴轩勾了勾段临舟的耳朵,段临舟受了惊,抬起眼睛望着穆裴轩,全不似以往游刃有余。穆裴轩看得心头滚烫,欲望作祟,哑声道:“段老板就打算这么着敷衍我?”   段临舟一怔,脖颈儿耳朵肉眼可见地漫起了一片红潮,而后才慢慢地将手探入穆裴轩亵裤内,他手碰上去的时候,二人都打了个激灵,呼吸都重了几分。   穆裴轩再按捺不住,伸手攥着段临舟修长的脖颈,一口咬住了耳朵,促声道:“快些。”   段临舟低哼了声,手指哆嗦着拢住了骇人的阴茎,故作镇定地笑话穆裴轩,“小郡王急什么?”   穆裴轩道:“段老板不是说了吗?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实属寻常事。”   段临舟:“……”   这小子!   穆裴轩尝着了拿话堵段临舟的甜头,本就是极聪明的人,登时如同开了窍,拇指揉按着他的腺体,耳鬓厮磨一般,在段临舟耳边说:“段老板,我听闻中庸也有信香,你有吗?”   这简直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腺体再是退化,发育不完整那也是十分敏感的地方,穆裴轩指腹结了粗茧,弄得段临舟浑身发软,脸颊生红。他报复性地摩挲着湿润的茎头,声音含糊地说:“郡王闻一闻不就知道了。”   穆裴轩手中微顿,一滴汗滑过段临舟鬓角,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过去,轻微的咸涩,夹杂着几分清冽的味道,转瞬即逝。那点儿味道消失得太快,穆裴轩舌尖一碰上,就没了踪影,却撩拨得他心弦都颤了颤,信香在那一瞬间倾泄而出。   穆裴轩眼睛黑沉沉的,嘴唇在段临舟唇角蹭了蹭,在他睁大的眼睛中就吻了上去。   穆裴轩的话消失在二人唇齿间,他道:“好啊。”   当天穆裴轩和段临舟都起得晚了。   流光和清碧进来伺候他们起身时,二人已经恢复如常,丝毫看不出半点白日宣淫的模样。只有空气里弥留的信香隐晦地露出一星半点,流光是个中庸,闻不着,只觉得自家公子今日气色格外好,嘴唇殷红,以往透着病气的眉宇都鲜活了几分。   清碧却不如流光好糊弄,她是坤泽,一进屋子就教天乾信香兜头劈了个正着,腿都软了,脸也泛红,若有所觉地看了眼段临舟。   她伺候穆裴轩很久了,自然知道穆裴轩的信香是什么味道。   可穆裴轩素来自控,就连信香也收敛得干干净净,如此外露,还是头一遭。   穆裴轩还有点恍惚。   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和段临舟走到那一步的,他穿戴齐整,余光瞥见段临舟正在净手,流水淌过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指尖交错着,浸了水,分外剔透秀丽。   穆裴轩脑子里浮现不自觉地浮现掬着浓精的指掌,白皙的手指,淫秽的精,拿帕子擦干净了都掩不住的麝香。   穆裴轩耳朵通红,眼神游移了一瞬,又飘回了段临舟的手上,鼻尖似乎又闻到了清冽的梅香。   极淡的一缕,逼急了,才不情不愿地泄出那么一星半点。分明是清淡的,矜贵的,化在舌尖,钻入鼻端,却激得人热血沸腾,如同跌入烈火中的油星子。   火登时就烧了起来。   那是段临舟的信香。   穆裴轩的眼神太露骨,段临舟搓着指缝,若有所觉,偏头看了过去。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段临舟掌心里麻了麻,好像还吃力地握着滚烫凶狠的东西,青涩莽撞地往他掌心里撞,气势汹汹的。   段临舟手指蜷了蜷,舌尖有点儿发烫,是被天乾含着吞吃的。这小子,说起荤话像个老手,吻起人来没章法,青涩又鲁莽,咬得他嘴唇舌头都疼了,反倒暴露了穆裴轩是当真没开过荤。   段临舟很是愉悦。   他净完了手,流光递上干净帕子,段临舟当着穆裴轩的面仔仔细细一根一根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流光瞧着他掌心红了一块儿,诧异道:“公子,您手怎么了?”   段临舟笑盈盈地瞧了穆裴轩一眼,穆裴轩脊背绷紧了,眼神不自然地瞟向那只白净的手。   段临舟慢悠悠道:“没什么,被个坏东西撞着了。”   流光似懂非懂。   坏东西穆小郡王清咳了一声。   段临舟似笑非笑地说:“今日可还未到休沐的日子,郡王不必去卫所点卯?”   穆裴轩哪儿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揉了揉鼻尖,道:“卫所无事,迟个一时半刻也不是什么大事。”   段临舟“哦”了声,尾音上挑,穆裴轩看着他戏谑的模样就有点儿牙痒,眼前却浮现段临舟被他亲得喘息不止,眼角绯红的模样,心旌禁不住微微一荡。   穆裴轩心情大好。   出门时想起什么,吩咐分墨将他院中的管事找了过来。管事是他爹安南老侯爷手底下的老人,一直跟着穆裴轩,很是得力。   穆裴轩直接让管事将他院中的账簿送一份给段临舟。   他已经是郡王,享有食邑千户,在京师和瑞州都有自己的庄子和铺子,独立于安南侯府之外。   管事怔了怔,没有多问,直接应了声是。 第8章   23   账册送来段临舟面前已经是晌午了。   段临舟身体不好,午后惯会小憩一会儿,他一醒,流光就说朱管事来了,他眉梢微挑,让流光将人请了进来。   账册厚厚的一沓,段临舟瞧见时还怔了一下,想起昨夜二人商谈的送年礼一事,有些哭笑不得。   管事对段临舟很恭敬,和原本的客气不一样,是真正认他做了自家当家郎君的恭敬。   到底是安南老侯爷留下的人,懂分寸,知进退。段临舟却没有伸手翻开那沓账簿,只是看着,神情有些莫测。   朱管事小心地打量着段临舟的脸色,平心而论,他并不满意这位郡王妃。段临舟再是厉害,那也只是个商贾出身的中庸,士农工商,商最末,二人又差了这么多年岁,委实不相配,连带着对主院里的穆裴之母子都有几分怨气。可如今木已成舟,就连穆裴轩都接纳了段临舟,朱管事是下人,自然只得选择相信穆裴轩。   京师地远,朱管事开口说起穆裴轩在瑞州城中的商铺庄子,时下世家贵族大都如此,瞧不起商贾,可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   穆裴轩手中的商铺大都是老侯爷在时赐给他的,包括城外的庄园,挂在穆裴轩底下的东西不多,林林总总一年过的银子加起来自也不多。   可这个不多,是相对于岭南段老板而言。   段临舟说:“账本先留下罢。”   朱管事自没有二话,段临舟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道:“朱管事辛苦了,”流光上前双手奉上了一个锦匣,朱管事愣了愣,流光已经将锦匣打开了,里头是一支上了年头的老参。   段临舟说:“听闻令郎自小体弱,正巧,我这儿什么都不多,只有这些药常年备着,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权当给令郎补身子了。”   朱管事看了那方锦匣片刻,双手接了过去,低声道:“多谢郡王妃。”   朱管事送来的账簿看似厚厚一沓,段临舟心算过人,又是常年看账本的,花了一下午就将那沓账本都过了一遍,脸色却有几分不虞。   穆裴轩年纪轻,又鲜少过问这些经营之事,底下人就难免生出旁的心思,账簿做得天衣无缝,可越是天衣无缝,就越是有古怪。   段临舟屈指敲了敲桌面,闭眼思索片刻,吩咐流光,将于忠叫来。于忠是他手底下的大掌柜,是段临舟一手从拨算盘的学徒提拔上来的,对段临舟忠心不二。   流光应了声。   这些事段临舟并没有直接告诉穆裴轩,只在三日之后,将庄子管事贪墨,和在铺子里耍手段坏了经营的掌柜的证据都呈在了穆裴轩面前,连着明暗几本账簿。   两个管事惊骇不已,兀自跪在下头瑟瑟发抖,凄凄惨惨地哀求着。   段临舟充耳不闻,捧着盅苦药慢吞吞地喝着。穆裴轩沉沉地盯着那两个背主的管事,让朱管事带人去抄了家,直接绑了送去府衙。   处理了他们,穆裴轩看着段临舟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哼笑了声,“段老板好本事。”   段临舟虽说早就知道穆裴轩既然将账本送了过来,就是将他后宅之事都交给了他,可知道是一回事,穆裴轩当真信了他又是另一回事。   段临舟说:“自然不能辜负了郡王的信任。”   他摇了摇头,笑道:“郡王就这么将身家交给了我,难道就不怕——”   穆裴轩眉梢一挑,说:“我怕什么?”   “难道段老板看得上我那点儿东西?”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诚实道:“看不上。”   穆裴轩:“……”   段临舟笑出了声。   穆小郡王头一遭因觉得自己“穷”而窘迫。   药也不觉得苦了,段临舟将那盅药喝完了,穆裴轩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药味儿,道:“这药谁给你开的,天天这么吃着,也不见好。”   段临舟道:“纪老大夫。”   他说着,从匣子里翻出了一小块熏香,丢进了香炉里。穆裴轩刚想说什么庸医,就听见了“纪老大夫”的名头,纪老大夫是瑞州圣手,当年安南侯老侯爷病重时,就请过纪老大夫。   穆裴轩说:“京中也有名医。”   段临舟笑了下,语气轻缓,道:“我当初病发就是在京师,除了御医,京里有些名气的大夫都来看过了,无不束手无策。”   御医等闲之人根本请不动,更不要说段临舟这样的商贾,再是富贵,也无法将帖子递到太医院去。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突然想起段临舟曾经说过,他是三年前中的毒,而毒发是在京师。   三年前,他正在京师。   穆裴轩忍不住想,三年前,他和段临舟都在京师,若是那时,他们相识——如此一想,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遗憾。   穆裴轩道:“太医院牧院正的次子牧柯医术不错,我和他有几分交情,明日我便给他修书一封,请他来瑞州一趟。”   段临舟深深地看着穆裴轩,没有说话,穆裴轩对上他专注的目光,不自在地错开眼睛,道:“看什么?”   段临舟展颜一笑,心中并不抱什么希望,却没有扫穆裴轩的兴,道:“年后再说吧,如今年关将近,怎能在这时让人离家千里。”   他说:“郡王如此惦记我的病,可真让段某受宠若惊,舍不得我死了?”   段临舟倾身凑近了,穆裴轩下意识地退开半步,道:“我只不过是不想平白担鳏夫的名头罢了。”   段临舟拖长了嗓音,说:“是吗?”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不然呢?段老板该以为是什么?”   段临舟张嘴就想胡说穆裴轩舍不得他,可话到舌尖又转了弯,他道:“那自然是……郡王心善,怜悯病弱。”   24   腊月底。   年关将近,转眼便到了穆裴轩休沐的日子,眼见着就放年假,天气又好,徐英几人就一起商量着瑞州城外的温泉庄子游玩打猎。   温泉庄子是穆裴轩的,还是他十岁生辰那日,他爹给他的。庄子依山而建,占地广,圈了一片山林做围场,逢着闲暇,他们就会去庄子骑马打猎,好不快活。   徐英说:“段老板去吗?”   穆裴轩思索片刻,没有应下,道:“我问问他。”   徐英嘿然一笑,道:“我叫上垣哥儿。”   黎越啧了声,道:“干什么呢你们,一个带媳妇儿,一个带意中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穆裴轩听着他口中的“媳妇儿”几个字,想起段临舟,没有说什么,徐英哈哈大笑,道:“别眼红啊。”   黎越皮笑肉不笑,说:“我有什么可眼红的。”   徐英道:“对了,把你弟弟带上,他也是坤泽,正好和垣哥儿作伴。”   黎越抬脚就朝他踢了过去,道:“滚蛋,拿我弟弟当什么?”   徐英灵敏地躲过,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看你爹平日里管束得严,想让你带你弟弟出来散散心嘛。”   黎越的弟弟是个坤泽,早些年年纪小的时候,黎越还会带他出来一起玩,年岁渐长,黎父便不让了。   他这么一说,黎越有些心动,迟疑道:“我考虑一下吧。”   穆裴轩说:“那明日城门口见。”   当天晚上,穆裴轩回去时就问了段临舟,段临舟闻言挑了挑眉,道:“郡王要带我和你的朋友一起去玩儿?”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说:“你若不想去,就不去。”   段临舟笑道:“郡王想我同行吗?”   穆裴轩硬邦邦道:“你自个儿想去便去。”   段临舟幽幽叹了口气,说:“只怕我体弱,扫了大家的兴,还是……不去了。”   穆裴轩皱了皱眉,道:“这有什么可扫兴的,不过是围猎吃酒,你便是坐在庄子里也没什么,更何况庄园中有一处温泉,正可去泡一泡——”   他话说着,就见段临舟眼里都是笑,穆裴轩话就说不下去了,转开脸,强调道:“是徐英问起你的,他和黎越都要带人一道,索性便问起你,说是人多热闹。”   段临舟拖长了嗓音,“哦。”   穆裴轩说:“就是如此。”   段临舟笑了一声,合上手中账簿,道:“那我可得让流光收拾一下。”   穆裴轩见他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中不自觉一松,道:“没什么可收拾的,庄子里该有的都有。”   段临舟点了点头。   说是如此说,翌日二人出发时,流光还是收拾出了不少东西。段临舟畏寒,去山上尤其要备着御寒的东西,还有他每日的药,都是必不可少的。   穆裴轩骑的马,段临舟坐在马车内,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年关将近,瑞州城内也变得更加热闹。   他们到时,黎越和徐英几人将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而去。骑马的几人都是年轻人,披风猎猎,骏马飒踏,在冬日的暖阳下引起路人频频观望。   穆裴轩今日穿的是一身黑色窄袖劲装,长发高束,眉眼间流转着一股子少年意气,越发显得英姿勃发,灿灿如烈阳。   段临舟开了窗,看着几步开外的穆裴轩,穆裴轩若有所觉,偏过头,正对上段临舟的目光。他勒住缰绳等了片刻,就停在了车窗边,道:“怎么了?”   段临舟摇摇头,笑道:“没事。”   穆裴轩道:“冷?”   段临舟说:“不冷。”   穆裴轩说:“山上冷些,让流光将厚氅备着。”   段临舟眼中浮现几分笑意,应道:“好。”   25   “啧啧啧,”徐英眼尖,见着穆裴轩在马上微微倾身和段临舟说话的模样,等段临舟关上窗,就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打趣道,“小郡王,你什么时候和段老板如此——”他朝穆裴轩眨眼睛,“嗯?”   穆裴轩瞥他一眼,勒着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朝前走了几步。徐英撵了上去,贱兮兮地道:“哎呀,想当初,有人要成亲时生生做了半个月的黑脸阎罗。”   他夸张地问黎越:“谁啊,黎越,你还记得吗?”   黎越清咳一声,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穆裴轩看着徐英,微微一笑,抻直了马鞭突地甩了出去,直接抽上徐英胯下枣红色大马的马臀,骏马吃了疼,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就跑了出去。徐英失声叫了声,忙抓住缰绳扣紧马腹,气道:“说归说,怎么还动手的!”   一张嘴,吃了满口冷风,人已经被迫颠出去数丈,“穆裴轩!”   穆裴轩慢悠悠地把玩着嵌宝石的马鞭子,看向黎越,黎越当即骑着马往旁边挪了挪,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温泉庄子就在瑞州城外的祁玉山上。   天气好,一行人一路走得顺畅,一个时辰之后便到了庄子外。徐英还有点儿不高兴,咕咕哝哝了一路,都是在谴责穆裴轩,半点都不讲兄弟情义,道,要不是他骑术过硬,就得摔下马了。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说,你若是这都能摔下来,年后就别做千户了,一句话堵住徐英的嘴。   徐英哼哼唧唧,好不委屈,跑得去找方垣诉苦自不必提。   马车停在庄外,就有庄内的下人迎了上来。此番出行的,除了穆裴轩,黎越,徐英几人之外,还有同他们交好的两人,一个是瑞州知州的嫡次子叫于靖,另一个是瑞州卫所指挥同知的幼子许方意。几人吃喝玩乐总是在一处,交情深厚,二人又各自携了亲近的人,一行人可算的上阵仗不小。   他们都不是头一回来,无不轻车熟路,穆裴轩和段临舟一道往里走。因着他们要来,庄子里的下人早早就将庄内收拾过了,庄内陈列是按着瑞州城的习惯,大气之中,又有几分雅致,庄内还栽了一园梅花,开得正好。   穆裴轩瞧见那一株株梅花,情不自禁地看向段临舟,段临舟仰头欣赏着一支梅,那是一株红梅,舒展着花枝,隐隐有暗香。段临舟身上还披着雪白的锦裘,玉冠束发,面容白皙,衬得姿容出尘,不带半分商贾的铜臭气。   梅香极淡,丝丝缕缕的往人鼻尖钻,穆裴轩却不可遏制地想起段临舟的信香,喉结滚了滚,开口道:“段临舟。”   段临舟循声看了过来,梅花点在他脸颊边,红的梅,白皙的面容,交错着,竟有几分摄人心魄的冶艳。穆裴轩直直地看着他,刹那间,周遭一道游园的人都似乎不见了踪影,偌大梅园里,只剩了二人。   在那一刻,穆裴轩喉头发干,竟莫名的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求,如同沙漠苦行人,渴求着几滴甘霖。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预兆又来势汹汹,穆裴轩忍了又忍,才堪堪压下,却不想继续留在这梅园里,不动声色地低声说:“先走吧。”   段临舟不疑有他,点头应了声好。 第9章   26   一行人刚到温泉庄子,自是去各自安排好的院子里安置。当天并没有什么安排,庄子里的厨娘手艺颇佳,用的食材都是庄园里产的,鲜嫩的冬笋,山间的山珍,圈养的羊肉,做得色香味俱全,虽比不得他们平日里吃得精细,却别有一番野趣。   席间段临舟见到了徐英挂在口中的垣哥儿,是个年轻坤泽,眉眼生得俊秀,很有几分书卷气,透着股子和年龄不符的稳重。   他出身书香世家,对段临舟的商贾身份却并无轻视之意,反而见他如此年纪已经闻名岭南,很是惊奇。   二人相谈甚欢。   席间觥筹交错,俱都是相熟的人,说笑起来也很是放松。酒是方垣带来的,是他亲手所酿,入口柔和,几杯酒下肚犹不觉醉意,段临舟身体不好,平日里若非必要,已经不饮酒了。兴许是氛围太好,竟也忍不住多续了两杯。   他刚想再斟一杯时,酒壶就叫一只手压住了,穆裴轩说:“这酒后劲大,浅酌两杯就够了。”   段临舟愣了愣,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眉头拧着,有几分不快。不知怎的,自梅园回来之后,穆裴轩脸色就有点儿奇怪。   段临舟问过两句,穆裴轩硬邦邦地搪塞了过去,一副不肯多说的模样。   段临舟哭笑不得,只当穆裴轩少年心性,难以捉摸,心中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他没想到,穆裴轩竟还留意着他喝了几杯酒。段临舟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看见那双含笑的眼睛,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他抿紧嘴唇,吩咐在一旁伺候的分墨给段临舟换了份乳酪。   乳酪是北境的外族人爱吃的,庄子里养了牛羊,取的牛乳经厨娘妙手,就少了几分腥膻,多了些清甜,更合大梁的口味。   段临舟心中颇为微妙,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换了他的酒。段临舟行商多年,赴过的酒宴不计其数,他们只怕他喝的不够多,灌得不够醉,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担心他酒喝多了伤身。   段临舟低声笑道:“多谢郡王。”   穆裴轩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旁指挥同知家的公子方知意见了啧啧称奇,说:“郡王和郡王妃可真是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于靖也笑,“我可从没见过咱们小郡王对谁这般体贴过。”   这话一起,徐英就来了劲儿,道:“那是你们见的少了,我跟你们说,自打小郡王成亲之后,都不和我们去喝酒了,回家回得比谁都勤快——”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块羊腿照脸就飞了过来,徐英抽了口气,反应却快,银箸一拨一夹间将羊腿肉稳稳当当插在了碟中。   穆裴轩慢慢放下手中的银箸,面无表情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徐英悻悻然道:“段老板,你瞧瞧小郡王……”   段临舟笑吟吟地说:“郡王如何?”   徐英见了他这言笑晏晏的模样,就没了话,颇有些牙疼,道:“没什么。”   黎越几人笑出声。   穆裴轩几人喝酒喝的尽兴,等到散席时,已经是晌午了,酒劲上来,绕是他们酒量极好都有几分微熏,索性游园的游园,回去歇息的歇息。   穆裴轩和段临舟也回了主院。   下人打了水上来,段临舟挽起衣袖,拧了块帕子给穆裴轩擦脸。穆裴轩将帕子贴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帕子是温热的,经了段临舟的手,好像还带了段临舟手指尖的温度。   穆裴轩满脑子的纷乱念头,分明饮了许多酒,嗓子眼却依旧发干,半点儿都不解渴。   他躁得厉害,胡乱擦了擦就不动了,段临舟看得笑出声,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帕子,微微俯身道:“醉了?要不要歇会儿?”   穆裴轩没有松手,段临舟一靠近,穆裴轩更躁了,他攥紧那块帕子,抬起头盯着段临舟。段临舟眉梢一挑,手背贴上穆裴轩的脸颊,道:“郡王……?”   话没说完,就听穆裴轩开口道:“都下去。”   段临舟愣了一下。   穆裴轩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目光越过他,扫了眼屋子里伺候的下人,下人当即退了出去,还将门一并关上了。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收紧的手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低声道:“真喝醉了?”   穆裴轩却没有答,只是手中一用力,直接将段临舟拉入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腰,狠狠地吸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段临舟……你身上好香。”   27   这话听得段临舟一怔,忍不住笑起来,这还是穆裴轩第一次直接而坦诚地亲近他,段临舟没有推开穆裴轩,伸手抚着他的发丝,低声说:“真是喝醉了,我一个中庸,哪儿来的香气?”   段临舟声音很柔和,如同一盅醇酒,穆裴轩不觉啜饮着,没醉,偏当自己醉了,搂着段临舟的腰不撒手。段临舟腰细,他一合手臂就箍了个满怀,穆裴轩咕哝道:“就是香的。”   段临舟哼笑一声,捏了捏穆裴轩的耳朵,说:“我身上可只有一股子药味儿,呛人。”   穆裴轩抿抿嘴唇,索性耍赖,说:“哪儿有药味儿?”   他将段临舟往身上拽,段临舟没防备,就跌坐在了穆裴轩腿上,穆裴轩情不自禁地用鼻尖蹭着他的耳垂,脖颈儿,哑声叫他的名字,“段临舟。”   段临舟被他蹭得发痒,二人分明做过更亲密的事,现在不过身体相贴,就让段临舟心尖儿酥酥麻麻的,被酒香萦绕着,一只手勾着穆裴轩的脖颈稳住身体,耳鬓厮磨一般,含糊笑道:“我倒不知,我们小郡王喝多了还会这般撒娇——”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闷哼,方才还没断奶的狗崽子一般胡乱蹭他的人直接咬住了他的脖颈,少年呼吸滚烫,脸颊也是烫的,温热有力的手掌攥住他的腰,不住地抓揉摩挲。   到这时,段临舟即便嗅不出空气里逐渐浓郁的天乾信香,也觉察出了不对。   段临舟嗓子眼也有些发干,他伸手捧过穆裴轩的脸颊,二人四目相对,穆裴轩眼睛黑漆漆的,下颌紧绷,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情欲。   段临舟下意识地想松手,却被穆裴轩抓住了手,滚烫的唇舌已经吻了上来。他亲得凶,含着段临舟的嘴唇吮了吮,就将舌头往他口中伸,勾着舌尖舔弄吸咬。段临舟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穆裴轩咄咄逼人的架势,胸膛起伏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段临舟咽了咽,闭上眼睛,舌尖也缠上了穆裴轩的,热情得让穆裴轩脑子轰的一声,一直压抑的欲念倾巢而出。   天乾渴求信香是本能,他吸嘬着段临舟的舌头攫取微薄的信香,可段临舟到底是中庸,信香太淡了,淡得浇灭不了火,反而让穆裴轩越发焦躁。   他用力将段临舟推在床上,离不开似的,倾身压上,又含了含他的嘴唇,就急切地吻向他的脖颈。段临舟急喘了声,被天乾灼人的情欲逼迫得苍白脸颊泛起血色,手脚发软,全没有抗拒之力。   这种感觉于段临舟而言太过陌生了。   这比之于二人那日清晨更甚。   段临舟素来自控,也向来习惯于掌控他人,穆裴轩的侵略性却凌驾于他的每一寸肌骨之上,慑得心脏抽紧,段临舟勉强喘息着说:“……等等,穆裴轩,”他抓住穆裴轩的手,穆裴轩一顿,抬起眼睛看了段临舟一眼。段临舟喉结滚了滚,不知说什么,穆裴轩又吻了上来,二人鼻息交错,他急促的呼吸无声地安抚了段临舟本能的抗拒。   段临舟闭了闭眼,抬腿勾上了穆裴轩的腰。   穆裴轩喘了声,满屋子的信香骤然沸腾起来,汹涌迫人。 第10章   28   情欲如火。   段临舟闻不着天乾的信香,却莫名地觉得喘不过气,穆裴轩唇舌到处都似在他身上点了把火,烧得他头晕目眩,难耐不已。二人都是头一遭,穆裴轩凭着一腔本能,吃了他的嘴,又去吻脖颈,段临舟的衣襟也松了,露出雪白的皮肉,看得人眼热。   他往下咬时,段临舟惊喘了声,抓住了穆裴轩的头发。   穆裴轩鼻尖似乎萦绕着淡淡的梅香,他被那信香蛊惑着,盯着那两颗小小的奶尖儿,舌尖舔了舔齿尖,就迫切地含入了口中。段临舟只觉他口中极热,似乎要将自己融化在其中,又觉得疼,痒,太陌生了,陌生得让段临舟觉得无措。   段临舟竭力维持着冷静,抚着穆裴轩的头发,低声说:“穆裴轩……你是不是,到信期了?”   天乾和坤泽都有信期,只不过天乾的信期不太发作,常是受了刺激才会有。穆裴轩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那颗小小的乳头被他吃得立了起来,舌尖忍不住抵着乳孔,好似能从中吸出一点儿微薄的信香。   段临舟被弄得情难自制,抓乱了穆裴轩的发簪,无意识地一拨,簪子就落在了一旁,喘息越发急乱,他有几分羞耻,情乱之下攥住穆裴轩的手臂。   兴许是太过紧张,段临舟抓的用力,穆裴轩吃了疼,抬起头,目光暗沉沉地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和他目光相对,无奈地笑了下,凑过去咬他的嘴唇,埋怨一般,说:“不许这么咬我。”   “你这信期什么时候来不好,偏现在,”段临舟说,“我上哪儿给你寻坤泽?”   这话穆裴轩听得真切,掐了掐那颗被他冷落的乳头,说:“寻什么坤泽?”   段临舟是个中庸,没有信期,对这东西所知也不多,他低哼了声,说:“你信期,没有坤泽……如何过去?”   穆裴轩清醒了几分,本想说他还未到信期,可听段临舟话里意思,大有帮他寻个坤泽的念头,眯了眯眼睛,气极反笑说:“郡王妃,可真是大方。”   段临舟笑了一下,认真想了想穆裴轩和坤泽滚一处的样子,心里也不痛快起来,口中却道:“我是中庸,没有信香,帮不了你。”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倾身又吻了下来,唇舌相勾之际,段临舟听见他说:“你有。”   穆裴轩没想到段临舟连自己的信香都不知道,他都不知,旁人更是不知,如此隐秘,只有自己能剥开他,嗅得几分,更能含在口中反复咀嚼尝个够,勉强克制的欲念更汹涌了。穆裴轩声音里带笑,又透着股子快意,在段临舟耳边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你有。”   段临舟愣住了。   不过片刻,段临舟就无暇他顾了。   帘帐挂着,衣服被丢出了床榻,段临舟整个人都被穆裴轩困在身下,浑身皮肉白,他太瘦了,只薄薄的一层,拥紧了,都有点儿硌人。   二人赤诚相对,相较之下,穆裴轩这个天乾的身体就显得健康而漂亮了。他个子高,尚年少,又是习武之人,介乎于成年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躯体肌肉结实,很有压迫力。   段临舟眼神直白地打量着穆裴轩,穆裴轩被他看得腺体发热,又有些耳热,道:“段临舟……你能不能知些羞耻?”   段临舟道:“你都压着我做那事儿了,还管什么羞耻不羞耻?”   穆裴轩哑然,索性闭了嘴,只管亲他。   二人亲得越发热,底下的东西都硬邦邦地顶在一处,段临舟被他蹭得手脚发软,呼吸滚烫,觉出几分热,察觉穆裴轩的手抓着他的臀瓣揉搓,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段临舟想起什么,又叫了停,穆裴轩不耐地抬起眼,看着段临舟,段临舟言辞含糊地让穆裴轩去拿暗格中的香膏。   穆裴轩愣了下,不明所以。   段临舟看着他傻愣愣的模样,耳朵透红,又气又笑,抓了把他胯下那根凶东西,说:“我的好郡王,你这儿这么大,要怎么进去?”   穆裴轩抽了口气,脸刷的红了,登时反应过来,段临舟不是坤泽,自不如坤泽一般适合情事。   穆裴轩说:“……你怎么还备着这东西?”   段临舟眉梢一挑,道:“想什么呢。”   “那是抹手的。”   穆裴轩忙伸手去够暗格里的东西,小小一盒,拨开就散出香,穆裴轩皱了下眉,有点儿嫌弃,一边抹了香膏一边吻段临舟,说:“下回……让人做梅香的吧。”   段临舟刚想说话,就被冷得一个激灵,却是穆裴轩的手指已经送入了他紧闭的后穴。二人对情事都是一知半解,段临舟没了话,眼睫毛不住地颤抖,穆裴轩只觉那处儿又紧又小,生涩地含着他的指头,愈发口干舌燥,低声说:“……你别夹这么紧。”   “我这儿没弄过,能不紧吗?”段临舟说,眼尾是红的,瞧着穆裴轩,喁喁私语,“你喜不喜欢?”   穆裴轩喉头动了动,又添了一根指头,段临舟微微蹙紧眉,也无力再逗穆裴轩。   穆裴轩那话儿生得粗长,被欲望驱使着,狰狞骇人,抵在湿漉漉的穴口时,段临舟生出几分惊惧来,紧紧抓着穆裴轩的肩膀,直到真正地被侵入,他心头跳了跳,险些受不住这强烈的刺激。   段临舟到底是个中庸,即便有香膏润滑,可到底是不宜欢爱的身子。二人都出了一身汗,空气里的凛冽雪冬糅入了清淡的梅香,极淡,若不凝神,根本不能察觉,却让穆裴轩亢奋得厉害。   穆裴轩缓缓侵入段临舟的后穴,那处儿被拓开了,却依旧极紧,他一进去就抗拒地绞着他,穆裴轩出了一身汗。   他背上也多了几道抓痕。段临舟只觉那东西坚硬而强势地撬开他的身体,要深入他的内腔,侵占欲铺天盖地钻入每一寸肌骨,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视线都模糊了。   穆裴轩忍得额角青筋暴起,低下头,就见段临舟脸颊透红,眼神恍惚的模样,心口被狠狠撞了撞,掐着段临舟的下巴又吻住了他,下头一用力直接插入了深处。   二人心跳如擂,穆裴轩哑着嗓子问段临舟:“疼吗?”   他的汗滴在段临舟唇边,他舌尖尝着了,天乾的信香在唇齿间绽开,刺激得他脑子都不太清醒了,等穆裴轩按捺不住抽动时,才勉强回过神,喘息不止。   二人饮过酒,都没醉,在这一刻,却被满屋子的信香混杂着酒香浸得忘我,不醉胜醉。   穆裴轩是头一遭开荤,自二人那天晨起时的擦枪走火之后,他迷了心窍一般,总惦记着段临舟身上那点微弱的信香。可段临舟是个中庸,本就淡,还极难得,他一直忍耐着,直到梅园教满院子的凛冽梅香打了个措手不及。   偏段临舟还在梅树下,那一幕不断地在他脑子里翻滚,如火上浇油,又有酒意作祟,欲望便让人分外难耐。穆裴轩不想忍,失控地掐紧段临舟那把腰,全依了本能将阴茎撞入穴内,他操得凶,段临舟招架不住,清瘦的身子成了海上孤木,一浪接一浪的潮水拍击而来,双腿几乎夹不住穆裴轩的腰。   快感来得迟缓,被侵犯占有的不适感和可怖的饱胀感尤胜一筹,若非段临舟忍耐力过人,只怕要仓皇地逃。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的脸,少年沉浸在欲望中,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浑身肌肉紧绷,抓着他,往自己胯下按,仿若出鞘得利剑,锋芒毕露。他强行压下不适,勾住穆裴轩的脖子压下了,吐息缠绵滚烫,问他:“爽不爽?”   穆裴轩狠狠插了几记,逼得段临舟蹙紧眉,喘笑出声,说:“小郡王,你操得好凶。”   他说:“要被你弄死了。”   穆裴轩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恶狠狠地堵住他的嘴,说:“段临舟——”他声音沙哑,说,“你别说了!”   他不知撞着哪儿,段临舟身子一僵,穴肉抽搐着咬紧了怒张的阴茎,二人都喘了声,穆裴轩全往那处干,茎头饱满夯入湿热的肉道,香膏化开了,黏黏腻腻,如同出了水。   快感一气儿涌了出来,段临舟受不住,又抗拒这样夺人心神的爽利,下意识想躲,声音发颤:“等等……不要弄那儿,穆裴轩!”   穆裴轩自不会听他的,他是军营里长大的,以前虽没真刀真枪地干过,可听过许多,如今实践上一回,那些听过的荤话都成了最好的指导。   段临舟的失态模样太具有诱惑力了。   段临舟在穆裴轩面前从来游刃有余,如今赤条条地在他身下,被他干得抽搐,眼角飞红,浸上情,沾上欲,穆裴轩看得越发情热,信香之浓烈,若换了坤泽,只怕要双腿发软,直接就进入了情期。   段临舟的双腿再勾不住,打着抖地往下滑,屁股被撞红了,含着阴茎的穴眼也透着股子烂红。   他身体弱,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情欲,不多时就射了。穆裴轩拧着眉抽出阴茎,将段临舟翻了个身,湿滑的茎头在穴口蹭了蹭,就又插了进去。穆裴轩能一节一节地摸着段临舟的脊骨,他吻了吻他的肩胛,禁不住诱惑,鼻尖就蹭向了段临舟的后颈。那处儿小而扁平,穆裴轩舌尖舔了舔,段临舟不住发颤,如同被衔住脖颈的猎物,叫了声:“……穆裴轩。”   穆裴轩含糊地应了声,湿软的舌头在那处打转,他咬下去的时候,段临舟控制不住地叫出了声,疼的,可又不全是疼,怎么都不觉得不对劲。   天乾标记坤泽是本能,穆裴轩咬破了腺体,依旧只能从渗出的血迹里尝得一点儿信香,他的信香裹缠了上去,却无法如标记坤泽一般,留下自己的烙印。   穆裴轩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难耐地反复舔着那处腺体,禁不住咬得更用力,段临舟攥紧了身下的被褥,连呻吟里多了几分哽咽也浑然未觉。信香自腺体冲入体内,段临舟从未受过这样猛烈的冲击,眼前都黑了一瞬,他知道穆裴轩的信香是什么样儿的。   那是冬日初雪的冷冽夹杂着暖阳的味道,他喜欢得紧,可如此馥郁的信香直接侵入腺体,于一个中庸而言,却是无法承受的。如同滔天巨浪席卷而来,轰然拍下,震则震矣,却留不住。   可只那一点儿震颤的余韵,也足以中庸再一次高潮。   在那绚烂的高潮中,穆裴轩也射在了段临舟身体里。 第11章   29   信香碰撞之下,情事的高潮更让人目眩神迷。穆裴轩心跳得厉害,胸膛紧紧贴着段临舟的脊背,他太瘦了,穆裴轩几乎能将他整个人罩在身下。   穆裴轩情不自禁地拂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吻段临舟的后颈,又啄被咬破的腺体,透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存黏人。   过了好一会儿,穆裴轩都没有听见段临舟开口,才支起身,慢慢退了出来。穆裴轩的目光在他后臀流连了片刻,咽了咽,勉强地挪开了眼睛,他伸手碰了碰段临舟的脸颊,“段临舟……”   过了几息,段临舟才颤抖着眼睫毛睁开了眼睛,哑声叫道:“小郡王。”   穆裴轩:“嗯?”   段临舟说:“你知不知道你险些就成了鳏夫。”   穆裴轩一怔,揉了揉鼻尖,低声说:“难受?”   段临舟将自己翻过身,躺着,只这么一个动作却忍不住抽了口气,说:“不难受……”   他回味了一下,道:“很爽。”   穆裴轩:“……”   段临舟说:“就是太刺激了,差点儿一口气没过来。”   穆裴轩被他说的哭笑不得,又有点儿羞臊,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段临舟认真道:“我原本觉着我会有一天毒发死,如今一想,在小郡王床上死,好像更快活。”   穆裴轩眉心跳了跳,说:“段临舟。”   段临舟:“嗯?”   他看着穆裴轩,少年硬邦邦道:“你闭嘴吧。”   段临舟乐不可支,说:“不行,”他伸手勾过穆裴轩的脖颈,抬头凑上去就吻了吻他的嘴唇,道,“你还没有吻我。”   穆裴轩心中微动,贴着段临舟的嘴唇厮磨片刻,二人分明才肉体交缠过,可这样的唇齿相依,却让穆裴轩心跳得更快。   屋子里淌着二人都不曾留意的脉脉温情,穆裴轩越吻越热,眼见着又要失控,他才分开,盯着段临舟湿润的嘴唇看了好几眼。段临舟皮肤白,他稍一用力,就留了许多痕迹,腰间更是多,他腰细,烙着指印,透着不可言说的情色意味。   穆裴轩底下就起了反应。   段临舟若有所觉,看了眼就笑出了声,说:“小郡王,可真是龙精虎猛……”   穆裴轩耳朵红了,扯过一旁的被子丢段临舟身上遮住他肆无忌惮的目光,下头却更精神了。他咬了咬牙,隔着被子直接压住了段临舟,在他耳边说:“那自然,本郡王年轻,不过一回怎么能满足,郡王妃要陪我再来一回?”   段临舟被他压了个正着,笑得不行,被子遮住了他半张脸,他也不介意,说:“再来一回,那就是真的舍命相陪了。”   穆裴轩冷哼一声。   段临舟舔了舔嘴唇,暗示意味极浓,目光缓缓下移,道:“……我帮郡王?”   穆裴轩看了眼他的手指,又看向他的嘴唇,一揭被子遮住了他整张脸,道:“罢了,庄子里可没大夫。”   说完,他就起了身。   等段临舟将被子扯开坐起身时,就看见穆裴轩已经穿好了裤子,露出劲瘦结实的上半身,那截腰尤为漂亮,充斥着武人的力量感。   段临舟的目光赤裸裸的,盯得穆裴轩后腰都似着了火,他火急火燎地撩起段临舟的衣服就朝他丢了过去,提高声音喊道:“分墨!备热水!”   段临舟接住衣服,看着穆裴轩的背影笑出了声。   30   不多时,分墨送来了热水,隔着屏风,倒了满满一浴桶。   穆裴轩已经穿好了里衣,回身看着段临舟,段临舟想下床,可一动就抽了口气,他无奈地笑了笑,看着穆裴轩,说:“小郡王,过来一下。”   穆裴轩:“嗯?”   他脚下没动,段临舟笑了,说:“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穆裴轩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段临舟拉住他的手臂一用力,穆裴轩就俯了身,一条白皙的手臂就勾上了他的脖子,携着满身情欲味道,段临舟说:“没力气了,有劳小郡王将我抱过去。”   他说得坦坦荡荡,穆裴轩一怔,看着段临舟,他下巴尖,渐渐褪去了情事红潮的脸又浮现了几分病气。他皱了皱眉,将段临舟打横抱了起来,口中道:“你身子也忒弱了些。”   段临舟搂着穆裴轩的脖颈,丝毫没有人前赤条条的羞耻,道:“正是因着如此,才需要郡王多怜惜。”   他说得没皮没脸,穆裴轩噎了噎,脚下转入屏风里,浴桶里热气腾腾,他仔细地将段临舟放入浴桶内,道:“感觉如何?”   段临舟说的没力气不是假话,他这具身体太过孱弱,禁不住情事的刺激,每一寸筋骨都似在叫嚣,段临舟站都站不住。分墨做事老成,水温将好,浸润过每一寸肌肤,段临舟轻轻舒了口气,道:“尚可。”   水直漫到胸口,段临舟抬头看着穆裴轩,笑道:“郡王要不要一起进来洗洗?”   热腾腾的水汽萦绕,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赤裸的肩头,他长发散了下来,眉眼之间还带了几分情事将歇的懒散疲乏。   穆裴轩看了片刻,又脱了衣裳,一并跨入浴桶。段临舟没料到他这么直接,不过一眨眼,穆裴轩赤裸的胸膛就近在眼前,浴桶大,可容纳两个男人却还是稍稍有些逼仄,桶内的双腿不可避免地挨着,段临舟突然就多了一点儿不自在。   段临舟不再开口,穆裴轩心中也松了口气,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空气里似乎都变得潮湿热烫。突然水声微动,却是穆裴轩突然靠近段临舟,段临舟心口跳了跳,浑身都绷紧了。   穆裴轩两只手自段临舟肩膀掠了过去,是个将他环在怀里的姿势,段临舟呼吸屏住,过了几息,才发觉穆裴轩是将他的长发都拢了起来,拿发带绑着。   段临舟心落了下去,没来由的耳热,含糊笑道:“郡王当真是体贴。”   穆裴轩垂眼瞧着段临舟,生生将段临舟看得挪开了眼,穆裴轩心中生出几分愉悦,他揉了揉段临舟的耳朵,说:“郡王妃不惜舍命相陪,本郡王自当投桃报李。”   他一碰,薄薄的耳垂更烫了,段临舟心脏跳得厉害,手指在水中无意识地抠了抠浴桶,半晌才一笑,说:“那郡王不如再体贴一些?”   穆裴轩从从容容地说:“郡王妃想要我如何?”   段临舟凑穆裴轩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就见穆裴轩的浑身肌肉肉眼可见地都绷了起来,嘴唇抿着,眼神都无处安放。   段临舟眉眼舒缓,笑了。   他在穆裴轩耳边说:“还不是郡王弄得太深,那东西留在身体里是要生病的。”   穆裴轩:“……”   段临舟又叹气,很是惋惜地道:“谁让我不是坤泽呢,不然我肯定舍不得弄出来,多含一含,说不得就能给郡王揣个孩子了。”   穆裴轩面红耳赤。 第12章   31   二人晌午胡闹了半个下午,段临舟体力不济,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穆裴轩陪着睡了一会儿,再起来时,已经是天将薄暮,屋中昏暗不明了。   段临舟还在熟睡,他盯着段临舟看了一会儿,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庄子在山腰上,太阳落了山,山上就冷了下来。   徐英几人都在暖阁里,下棋的下棋,投壶的投壶,佐以小酒,好不惬意。穆裴轩一来,正抓耳挠腮地陪着方垣下棋的徐英就蹿了起来,叫嚷道:“小郡王你可来了,你也忒能睡了,说好了出来玩儿,你们吃完饭就没了人影。”   他棋艺远不如方垣,又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偏要投方垣所好陪他下棋,自也不是他的对手,几盘棋下来下得面如菜色,甜蜜又痛苦。   他一把扯过穆裴轩,说:“快,你替我将这盘棋下完。”   穆裴轩轻哼一声,扫了一眼这盘棋,不由得看了眼方垣。   只这盘棋,足见方垣棋艺之高,穆裴轩甚至从中窥见了几分逗弄之意。一步就能吃死的棋,方垣却不紧不慢地布局将徐英引入困境,这样的心性,十个徐英也不够看。   方垣神色从容,朝穆裴轩颔首施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道:“郡王。”   穆裴轩说:“自己要下的棋,自己下完。”   徐英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突然,他抽了抽鼻子,问穆裴轩:“你身上什么味儿?”   穆裴轩心头一跳,说:“什么?”   徐英皱着眉,上下打量穆裴轩,转手就将穆裴轩往旁边推,嫌弃道:“你这一身信香活像开屏的孔雀,离我垣哥儿远点儿。”   穆裴轩无言,只好抬腿朝于靖几人走了过去。他们几人正在玩投壶,见了穆裴轩,抬手给了他几支箭,说:“玩一会儿?”   穆裴轩应了声。   于靖说:“段老板呢?”   穆裴轩垂下眼睛,道:“他今儿中午喝酒喝醉了,现下还在睡。”   于靖年长了他们几岁,家中已经娶了妻,并非不通人事儿的雏儿,一闻穆裴轩身上外溢的信香就猜测了个七八分。他挑眉笑了笑,说:“是吗,我可听说段老板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穆裴轩含糊道:“他身体不比从前。”   于靖哼笑了一声,没有拆穿他,看着穆裴轩抬手将一支箭稳稳投入细颈的壶口,道了声好,手中也捻了一支箭,相继投了进去。   许方意抚掌道:“这么着玩儿对你们两人有什么意思,不如把眼睛蒙了再比?”   于靖无奈笑道:“就你主意多。”   说罢,眼睛看向穆裴轩,穆裴轩爽快应道:“好啊。”   他们都是自小习骑射,投壶不过是平日的消遣,于他们而言,自没有什么难度。不过片刻,就有下人送上了裁剪过的三指宽的黑绸,于靖和穆裴轩相继蒙住了眼睛。   许方意说:“每个人十支箭,入壶多者为胜。”   他们玩得热闹,徐英黎越几人也来了兴致,凑近了,在一旁叫喊助威。   他们这一闹就玩到了半夜,地上也多了几个酒坛子,酒过三巡时,于靖和穆裴轩,许方意坐在一起,于靖道:“我听我大哥说,今冬的军饷又要生波折。”   穆裴轩和许方意皱了皱眉。   于靖的大哥是京官,在京中吏部任职。   许方意骂了声,道:“年年都这样,朝廷拨军饷本就是理所应当,咱们南军每年去要军饷,都得三求四求。”   “不止咱们南军,”于靖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北边儿已经拖了三个月的军饷了。”   许方意抽了口气,穆裴轩眉毛拧得更紧,说:“现在正是北方胡族红眼的时候,年年都要来肆虐劫掠一番……”   于靖叹了口气,说:“你当上头不知道?”   “小皇帝不顶事,朝堂里斗得凶,这两年流放岭南漠北的大臣是一批接着一批,哪儿有人管这些——”于靖摇了摇头,“去岁咱们瑞州水患何其严峻,林相的人和宦官互相扯皮,朝堂拨的赈灾银都拖了许久,几经周折,险些发不下去。”   许方意说:“别说了,那时流民饿得强抢粮仓,我爹都差点吃了发落。”   于靖苦笑一声,说:“京中的水太浑了,我爹想让我大哥回来……”   许方意睁大眼睛,道:“可再熬两年,于大哥说不得就升任吏部侍郎了。”   “如今朝堂上乌烟瘴气,稍有不慎就是祸及家族,万劫不复,”于靖说,“这京官,不做也罢。”   穆裴轩道:“于二哥说得不错。”   “如今的朝堂之上,奸相专权,阉党猖獗,早已不复清明,不如暂时明哲保身再徐徐图之。”   于靖道:“正是如此。”   几人又聊了片刻,心中都有几分郁郁,许方意拍了拍脑袋,说:“算了,这些事先搁一边儿,咱们出来玩儿的,先玩个痛快再说。”   穆裴轩和于靖都不觉莞尔。   穆裴轩说:“好,明儿咱们就去后山打猎。”   于靖也道:“我记得阿轩这庄子后山里的野物长得很是不错。”   许方意高兴道:“好,我要捉对野兔儿回去,我妹妹前些日子还叫着要养小兔子。”   夜已经深了,几人说定了明日的安排,便各自打着哈欠回去了。   穆裴轩将一身酒味洗尽,回到屋子时,段临舟还睡着,他上了床,段临舟若有所觉,迷迷糊糊地朝穆裴轩挨了过来。穆裴轩一怔,抬手轻轻拍了拍段临舟,段临舟便又睡了过去。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的睡容,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32   翌日,是个好天气,正宜出游。   几人俱都换了一身窄袖劲装,骑着马便出了庄子。这座庄子背靠祁玉山,山势连绵,笼罩在白茫茫的晨雾里,颇有仙境之感。   穆裴轩和段临舟并辔而行。   段临舟听闻他们要去打猎,便说要一起同去,穆裴轩迟疑了须臾,段临舟道:“我只在后面跟着。”   穆裴轩应下,叮嘱道:“若是身子不适,别硬撑。”   段临舟神色微动,眼里浮现笑意,瞧得穆裴轩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段临舟说:“好。”   山间冷,段临舟披着厚氅骑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他年少时走南闯北,一年之中有半数时光都是在马上度过的。自身子再禁不住奔波之后,段临舟即便是要去哪儿,也大都是坐马车了。   他握着缰绳,对穆裴轩说:“小时候家中虽养了几匹马,可我们这些庶出子是不能去骑的,我直到十四岁那年才得了第一匹马。”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段临舟唇角带笑,慢慢道:“我还记得那匹马是一匹是从战场退下来的战马,有些年纪了,陪了我好几年。”   穆裴轩问:“后来呢?”   段临舟:“后来那匹马得了病,日渐消瘦,寻了几个兽医都没看好,有一天,那匹马在夜里突然就跑了出去,我找了许久,在城外的一处荒坡上寻着它,它已经死了。”   穆裴轩道:“马有灵性,想来是不愿意让你看着它死。”   “或许吧,”段临舟高坐在马背上,笑道,“巧得很,飞尘和你的听雷一般颜色。”   听雷是穆裴轩的坐骑,通体漆黑,鬃毛柔亮,四肢修长健硕。穆裴轩摸了摸身下的马,道:“这是我父亲从北疆给我寻回来的。”   他道:“段临舟,我再替你寻摸一匹好马吧。”   段临舟一愣,笑了起来,说:“好啊。”   “不过,只怕我用不上了……”   穆裴轩眉毛皱了起来,刚想说话,徐英骑马凑了过来,道:“段老板,你俩说什么呢?”   穆裴轩瞥他一眼,道:“有事?”   徐英笑嘻嘻道:“这不是看你们光顾着说话,都要被我们甩开了,你瞧,于二哥和许六都走出那么远了。”   段临舟微微一笑,说:“我们就来。”   徐英“嗳”了声,道:“你们可快点儿。”   话被打断,便说不下去了,二人都夹了夹马腹,胯下骏马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日头渐升,雾霭慢慢散去,露出祁玉山的原貌。正值隆冬,树叶已经落尽了,光秃秃的,透着股子萧瑟之意。   穆裴轩和段临舟赶了上去,于靖几人已经不耐这样慢悠悠的,一个个摩拳擦掌,擎着弓,说要打什么猎物了。   除了跟着于靖和许方意来的两人都来了,黎越的弟弟不会骑马,二人同骑一匹,方垣虽是坤泽,不过方家是书香世家,方垣跟着家中长辈习六艺,自也练了骑射。   山野广阔,马蹄踢踏起来惊得林中飞鸟簌簌而起,偶有几只伏地的鹿和野狍都抬起头张望。于靖等人御马驰骋,夹杂着箭翎破空之声,道不尽的意气风发。段临舟远远地缀着,冰凉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缰绳,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怅然不甘。   他想,若是没有这毒——冷静如段临舟,在这一刻,对段临誉的憎恶一下子又涌了出来,他甚至想,让段临誉瘫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吊着命,实在是太仁慈了。   远处的穆裴轩若有所觉,突然勒住缰绳,回身看向段临舟。只见段临舟骑在马上,脸上没有一贯的笑意,隔得远,他看不清段临舟的脸,却无端地觉出几分孑然落寞。他心中掠过一丝酸涩,猛地调转马头就朝段临舟跃了过来,不过几息,他就已经近到段临舟身前。   段临舟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轩,说:“怎么过来了,于靖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穆裴轩说:“不打紧。”   他问段临舟:“冷不冷?”   段临舟摇了摇头。   穆裴轩却抓过他的手,段临舟本就体弱,冬日里手炉不离手,今日出来打猎,便没有带着。他们骑了这么许久,一直握着缰绳,段临舟的手已经冷冰冰的,穆裴轩一言不发地搓了搓他的掌心,直到他的手热了起来,才道:“冷为什么不说?”   段临舟无奈笑道:“当真不冷。”   他身上披着厚氅,脖子上围着狐狸毛,他们这一行人当中,只他裹得最严实。   穆裴轩道:“你和我共骑。”   段临舟愣了愣,哭笑不得,说:“这样你如何弯弓?”   穆裴轩不为所动,道:“本就是玩玩,捕猎自有他们。”   段临舟摇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别因着我拖累你们,玩得不痛快。”   穆裴轩眉心紧皱,段临舟笑了一下,说:“小郡王,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   “你喜欢我?”   喜欢二字一出口,穆裴轩怔了下,抿紧嘴唇,道:“你是我的郡王妃,又是随着我出来的,岂能因这一趟再病一回?”   段临舟:“哦?”   穆裴轩反问道:“不然段老板以为是什么?”   段临舟啧了下,叹道:“你们去吧,我在这歇会儿。”   穆裴轩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盯了段临舟一会儿,突然倾身抓住段临舟的手臂,一手揽住他的腰直接就将他换到了自己马上。段临舟毫无防备,不过须臾,就陷入了穆裴轩的胸前,他呆了呆,“小郡王……”   穆裴轩抖了抖缰绳,听雷当即撒开蹄子动了起来,穆裴轩不咸不淡道:“即便是你在我马上,也无碍我挽弓射箭。”   段临舟没有开口。   诚如穆裴轩所说,他箭术极佳,即便是怀里坐了一个段临舟,也半点都不影响他。   远处灌木丛微动,段临舟看了过去,就见穆裴轩弦上已经搭了一支箭。铮的一声,箭矢脱弦而出,直接射中了跳跃而出的灰毛野兔。   段临舟看着颤动的箭翎,耳边气息微动,只听穆裴轩说:“段临舟,你不是拖累。” 第13章   33   二人共乘一骑,穆裴轩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弓,慢慢地穿梭在山林间,分墨不远不近地跟在远处,帮着拾些猎物。   段临舟原本坐得板正,罕见的,有点儿手足无措,他从未受过这样体贴的照顾,只觉身后少年的胸膛如火一般,隔了一拳之距,却依旧隐隐有几分灼烧似的热烫感,穿透了皮肉,跳动的心脏都滚烫了起来。   段临舟直直地盯着前头的灌木丛,即便是他早已查清穆裴轩的品性,甚至想过或许他们这几年能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到他死时不成怨侣,这就已经是他给自己和穆裴轩想过的最好的结局。段临舟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还会发生其他的事,他知道即便自己家财万贯,到底还是一个中庸。时下天乾择伴,大都会选择坤泽,更不要说穆裴轩这样的家世。   他还是使了手段,逼穆裴轩娶的自己。   段临舟心中隐隐浮现一个想法——或许,穆裴轩对自己并不厌恶抗拒了,甚至,生了好感……段临舟不敢深想,心高高悬着,连穆裴轩射中了猎物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尽是他那句——你不是拖累。   段临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中又喜又酸涩。   穆裴轩察觉了段临舟身体的僵硬,可他心也不定,只能借骑马掩饰一番。   穆裴轩攥着缰绳,想,是不是那句话说得太莽撞唐突了?   二人都没有说话。   突然,段临舟的肩膀挨上了穆裴轩的胸口,穆裴轩浑身肌肉紧绷了起来,直到段临舟全然靠入他怀中,穆裴轩心无端地落了回去,嘴角上翘也没有察觉。   二人慢悠悠地骑在马上,不似来捕猎,倒如同踏青一般,渐渐离了人群。   祁玉山的野物养了多年,平日里只有穆裴轩会带人过来游玩,山中野物颇丰,即便二人散漫,分墨马上还是挂了不少猎物,诸如野狍子,野鸡野兔。   穆裴轩还猎了一头鹿。   随着猎物渐多,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放松了下来,段临舟揣着手,感受着一支箭离弦而出的破风声,不得不感叹,穆裴轩的箭术,的确是绝佳,想来是没有少练过。   他这么想着,便说出了口,穆裴轩道:“我五岁习武,六岁便摸枪握箭了。”   段临舟一想,笑道:“那那时岂不是人还不如长枪高?”   穆裴轩清咳了声,道:“我爹给我削了把木枪,正合我那时用。”   段临舟叹道:“老侯爷真疼小郡王。”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点头道:“我自记事起,就跟在我父亲身边了。”   段临舟说:“小郡王如此出类拔萃,老侯爷一定引以为傲。”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舟的耳朵,道:“是吗?”   段临舟认真道:“一定会的。”   穆裴轩并未言语,突然,他瞧见了远处正钻出了几只野兔子,他勒住缰绳,对段临舟说:“想不想试试?”   段临舟:“嗯?”   穆裴轩伸出手中的弓,指向那几只野兔,道:“试试。”   段临舟慢慢眨了眨眼睛,道:“我箭术平平。”   穆裴轩若有若无地笑了下,说:“不碍事。”   过了片刻,段临舟伸手握过了他手中的长弓,这显然是穆裴轩所用的,不轻。   段临舟接过穆裴轩手中的缰绳,骑着马靠近了几步,右手利落地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箭,道:“献丑了。”   语罢,张弦引箭,只听铮的一声轻响,长箭疾射而出。   34   一行人狩猎满载而归。   他们并未直接回庄,而是寻了一处近溪的开阔之地,吩咐随行的下人将猎物提去收拾清洗一番,架起了篝火,打算做烤肉。   穆裴轩和于靖徐英几人都不是头一回来,早就定下时辰在溪边见,穆裴轩和段临舟是最后才到的,徐英几人已经坐在篝火边了。   徐英见段临舟从穆裴轩的听雷上下来,眨了眨眼睛,穆裴轩最爱惜他这匹马,徐英想骑,穆裴轩都不让。如今竟然让段临舟骑了,还伸手扶着段临舟下马,他的目光自穆裴轩身上,又转向段临舟,终于迟钝地从二人之间之间嗅出了一点儿不同。   徐英扭头看方垣,方垣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徐英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段临舟下了马,他已经许久没有拉过弓了,不过射出一箭,就牵扯得胸腔气息紊乱隐隐作痛,手臂也微微发颤,可那一箭射出,沉积已久的郁气都似随着箭矢飞出而散了几分。   段临舟心中升起几分久违的快意。   一只野兔被牢牢地钉在地上。   穆裴轩翻身下了马,亲自去将那只野兔捡了回来,他回身时,就见段临舟看着他,双眼明亮,唇角笑意飞扬,比之平日的温和从容多了几分锋芒。   冬日阳光灿烂而不刺眼,映照在段临舟身上,发丝都仿佛镀了一层光,苍白的脸颊也添了份血色。   穆裴轩不觉恍了恍神,二人目光相对,他回过神,扬了扬手中的野兔,道:“段老板,好箭法。”   段临舟摩挲着手中的长弓,笑道:“许久未射箭,生疏了。”   穆裴轩挑了挑眉,他没有将那只野兔交给分墨,而是挂在了马背上,他说:“没想到段老板竟也通骑射。”   段临舟说:“早些年行商碰上赶路时,常宿在野外,就和商队里的镖师学着如何狩猎,打打牙祭。”   穆裴轩上了马背,挽着缰绳,想了想,道:“那一定很自在快活。”   段临舟莞尔,说:“天地之大尽在脚下,说快活也快活,不过长路难行,路遇野兽山匪也是寻常事,山匪还不是最麻烦的。”   穆裴轩:“嗯?”   段临舟道:“瑞州往南而去,有南疆十万大山山势连绵,山间多瘴气,蛇虫毒物数不胜数,若无当地向导引路,只怕要埋骨他乡。”   “更不要说往东而走远出海域,商船航行,碰上疾风骤雨,滔天海浪,声势之浩大更非人力可敌。”   段临舟说起这些事信手拈来,侃侃而谈,穆裴轩虽瞧不见段临舟的神色,却可想会有多神采飞扬。   他不由得想,多年前的段临舟会是什么模样?   穆裴轩情不自禁地收紧手臂,借着揽缰绳将段临舟往怀中搂了搂。   穆裴轩见段临舟揉了揉自己的手臂,问道:“伤着了?”   段临舟说:“只是有些酸痛。”   穆裴轩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便放下心来,吩咐分墨去烧些热水,便让段临舟坐去了篝火旁。   他拎着段临舟射的野兔,亲自去了溪边剥皮洗兔肉。兔肉也是穆裴轩烤的,架在火上,洒了香料,滋啦滋啦地油脂烧得往下躺,隐隐传出香味儿。   徐英嘿然道:“今儿有口福了,小郡王别的不说,肉烤得最香。”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改了刀的兔肉,穆裴轩瞥他一眼,说:“你手中不是烤着吗?”   徐英手里串了只野鸡。   徐英厚颜道:“你手艺比我好。”   于靖笑道:“你就别馋小郡王手里的兔肉了,你没看分墨马背上挂的那一串,怎么小郡王就单单亲手烤了这只?”   徐英看了眼冒香的兔肉,又看了眼揣着手老神在在地坐着的段临舟,恍然,“这只兔子是段老板打的?”   他惊道:“段老板竟还会骑射?”   段临舟微笑道:“略通一二。”   徐英啧啧称奇,他看着段临舟瘦削的脸颊,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可惜……”   话没说完,就听方垣道:“徐英,再不翻个面鸡要糊了。”   徐英猛地回过神,嗷了声,手忙脚乱地翻了个面,扬声儿让下人将蜂蜜拿来刷野鸡。   段临舟看着方垣,方垣朝段临舟笑了笑,说:“方才在山中发觉了一些野果儿,酸中带甜,段老板尝尝?”   段临舟笑道:“好啊。”   一行人热火朝天地忙着,黎越说:“咱们带来的酒放哪儿了?”   许方意说:“我那儿放着呢。”   说着,就让人去拿从庄子里带来的酒。   不多时,溪边都透着股子酒肉的香味儿。穆裴轩见兔肉烤得差不多了,就拿洗净的匕首片了一块儿搁在碟子里,递给段临舟,说:“尝尝看。”   段临舟没客气,提着木箸夹起一块儿吹了吹,送入了口中,不由目光一亮,道:“没想到小郡王的肉烤得这么好。”   穆裴轩还没说话,徐英馋得很,巴巴道:“段老板有所不知,前几年我们几个去狩猎,可又不耐底下人跟着,就自己动手。”   “没承想把肚子吃坏了……”   穆裴轩冷笑一声,说:“你怎么不说那次我们吃坏肚子的肉是谁烤的?”   徐英一噎。   黎越插嘴道:“徐英还非得让我们吃,说自己烤得多好,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结果我们赏脸吃了几口,也不知他添了什么,当天下午就闹肚子。”   徐英下意识看向方垣,臊得脸都红了,不服气,说:“你以为你们烤得多好,小郡王的肉里带血丝,黎四你差点把衣服都烧了,还有许方意,都焦成黑炭了……”   几人哄然大笑。 第14章 一个平行番外   穆裴轩没想到自己一睁眼,就出现在了瑞州码头。   码头在瑞州东市,即便穆裴轩生在瑞州,来这码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倒是后来娶了段临舟之后,陪着他来过几次。   穆裴轩皱着眉,环顾四周,他记得他和段临舟在书房议事同幕僚议事之后便一道回去休息了,那时正是三更天。   不知怎的,一睁眼,就到了热闹喧嚣的瑞州码头。码头人多,许多卖苦力的汉子三三两两地扎堆站着,都穿着粗布短打,还有打着赤膊的,肩膀上挂了条白布,不时擦一擦身上的汗水。   “让让,让让!”一记闷雷似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响,“哪家小孩儿,快走开!”   穆裴轩被这声音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不悦地抬起头,就见一个个儿高的壮汉扛着一个货箱站在他面前,面色不善地说:“走开走开!”   穆裴轩愣住了。   这人竟似巨人一般——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不是面前的人是巨人,而是他个头小了。   穆裴轩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果不其然,手也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做梦了?   一只大掌猛地挥了过来,穆裴轩下意识地就要钳住对方的手,可还没碰上,脚先离了地,却是人已经被那汉子单手抓着肩膀往旁边一放,“赶紧找你爹娘去,别在这儿碍事。”   穆裴轩:“……”   他几乎就要怒斥对方放肆了,穆裴轩什么时候被人提拎起来过,可想起面前这古怪的处境,又忍了下来。   过了许久,穆裴轩才发现自己如今约摸是八九岁的个子。   他回到了他八九岁时的年纪。   这是梦吗?若说是梦,也太过真实了——穆裴轩肩膀还残留着那个汉子手掌的余热,他按了按眉心,正思索着如何才能从这梦中醒来,就见周遭卖苦力的那些汉子都动了起来,齐齐奔向码头,叫嚷着,“段家的船回来了。”   段家。   穆裴轩猛地转头看去,可他个子太小,被人群挡得什么也看不见。   等穆裴轩挤到岸边时,就见三艘船朝着码头驶了过来,穿上挂着一面黑底描金的旗,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偌大的“段”字。   “段老板可终于回来了。”   “段老板这一去就是三个月,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嘿,总归是去发财的,咱们想也想不来。”   穆裴轩听着那些苦力议论,忍不住想,会是段临舟吗?   这里是瑞州码头,那旗正是段临舟商队的旗。   不多时,商船就靠了岸。   穆裴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段临舟。眼前的段临舟约摸十八九岁,长发高束,穿的是一身窄袖长衫,正同身边人说笑,眉眼飞扬,说不尽的少年意气。   段临舟和人说着一起下了船,他一走,腰间挂着的金算盘就晃荡起来,阳光一照,金灿灿地晃人眼。   穆裴轩笑出了声。   段临舟说:“等卸了货都回去睡一觉,我已经让人在醉仙楼订了席面,咱们睡足了,晚上再好好吃一顿。”   他身旁几个管事无不喜笑颜开应下,簇拥着段临舟就上了码头,卸货的事自有人去做,无须他们安排。   码头的苦力见了段临舟,都纷纷让开了路,有胆子大的,叫了声:“段老板!您这回又带回什么新鲜玩意儿?”   段临舟循声看了过去,展眉笑道:“想知道?明日去铺子里看不就知道了。”   又有几个苦力借机和段临舟攀谈,段临舟也不急,和他们说笑了几句才告辞。他刚走几步,就听一记声音传来,“段临舟!”   声音清脆,还带几分稚气,段临舟回头看了眼,却见个八九岁的孩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段临舟挑了挑眉,说:“你叫我?”   穆裴轩点头道:“对。”   段临舟笑了,目光扫了眼这孩子身上穿的锦缎,他是行商,一眼就看出这是蜀锦。   这孩子非富即贵。   段临舟道:“不知这位小公子,有何见教?”   他这么客客气气的一问,反倒将穆裴轩问住了,也有点儿不习惯。   就是二人刚成亲时,段临舟也没有对他这么客气生疏过。   穆裴轩抿了抿嘴,说:“你要去何处?”   段临舟哭笑不得,道:“当然是回家。”   穆裴轩道:“我跟你回家。”   段临舟:“……”   段宅。   管家早得了段临舟回瑞州的消息,早早就安排了人在府外等着,他们一行人骑马刚到门口,管家就迎了出来。   “三少爷,您回来了,”管家满脸带笑,“一路辛苦了。”   段临舟翻身下了马,叫了声,“安叔。”   管家“哎”了声,刚想说话,就看见了段临舟马上还坐了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愣了下,道:“三少爷,这是……”   段临舟说:“码头上捡的孩子,你着人去北城打探打探,瑞州哪家丢了孩子。”   北城是瑞州达官贵人所居之地,住在北城的,非富即贵,只有这样的人家才穿得起蜀锦。   管家应了声,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少爷?”   段临舟瞟了穆裴轩一眼,说:“他说他忘了。”   “……这,”管家哭笑不得,这孩子也八九岁了,怎么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的,“那岂不是大海捞针?”   段临舟说:“码头我已经吩咐人留意了,听口音,这孩子应当就是瑞州人,你先让人去打探就是。”   管家又看了眼穆裴轩一眼,心道,可怜见的,这么大的孩子,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别不是个傻的吧。   对于管家略带同情的眼神,穆裴轩面不改色,淡定地看了回去,开口对段临舟说:“段临舟,我还在马上。”   段临舟被他那副毫不见外的模样气笑了,这孩子简直就是甩不脱的牛皮糖,在码头上张嘴就说要跟他回家,绕是段临舟也被他惊得愣住了,问道:“你跟我回家作甚?”   穆裴轩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要跟你回家。”   说罢,还朝段临舟走了过来,伸手就去抓他的手。段临舟反应快,直接抬高了手,让穆裴轩捉了个空,穆裴轩愣了下,抬起头看着段临舟,眼中露出几分失落。   小孩儿生得顶好,露出那样的眼神,实在很有些可怜,仿佛他做了什么让他很伤心的事情似的。   “……”   段临舟确定自己是头一回见这孩子。   他过目不忘,若是打过交道,长得如此出色又这样出身的孩子,段临舟不会没有一点儿印象。   一旁的人见状都笑起来,玩笑道:“三少爷,这孩子非得跟您回去,难不成是您流落在外的孩子?”   段临舟笑骂道:“滚蛋,我哪儿来的这么大孩子?”   可不是,段临舟今年尚未弱冠,他还是个中庸。   这孩子再小,也有八九岁了。   段临舟素来有耐心,问穆裴轩:“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码头,你爹娘呢?”   穆裴轩笃定,只要他说他是安南侯府的,段临舟眼也不眨就能将他送回去。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说:“不记得了。”   段临舟:“……”   段临舟又问:“那是如何到的清河码头?”   穆裴轩这回说了实话,“睡醒就在这儿了。”   段临舟自是不信,他叹了口气,说:“我送你去府衙好不好?”   “不好,”穆裴轩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了段临舟的说,道:“我要跟你回家。”   段临舟无奈地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你就要跟我回家?”   穆裴轩道:“段临舟。”   他慢慢补充道,“段老板。”   段临舟本就扎眼,穆裴轩这么一闹,码头上的人都看着他们,段临舟气笑了,晃了晃孩子的小手,佯凶道:“跟我回去,改明儿我就给你丢船上卖出去,让你爹娘都找不着你。”   穆裴轩还没有见过段临舟这个样子,只觉得眉梢眼角都生动鲜活,他眼里也露出笑,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段临舟。   他而今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偏眼神却透着股子和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段临舟甚至从中看出了几分宠溺喜爱。   见鬼了。   段临舟搓了搓自己的手臂,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走吧,回去再说。”   马是高头大马, 四肢健硕修长,穆裴轩还是个孩子,自然下不来,段临舟吓唬他,“非得跟我回来,就让你待马上。”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看着段临舟,伸脚踩着马镫,试探着就要往下跳,将段临舟吓了一跳,忙一把将穆裴轩抱了下来。   段临舟刚想训斥他胆大,就对上了那孩子一双笑盈盈的眼睛,顿时噎了噎,说:“忒不禁吓,真从马上摔下来可有的你哭。”   穆裴轩说:“你不会的。”   说着,还伸手去抱段临舟的脖子。   段临舟头一回见这么黏人的孩子,偏他还一副二人无比熟稔的模样,当真是古怪又让人无可奈何。   他掰开穆裴轩的手臂,将他放下,道:“你这小孩儿……”   穆裴轩又被段临舟推开,瞧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小孩儿。”   段临舟哼笑一声,道:“连自己爹娘是谁不记得,自己是谁也忘了,不是小孩儿,是哪家的傻囝仔。”   囝仔是瑞州话,意指小孩儿。   穆裴轩被他这么调笑也不恼,心里似羽毛轻轻挠了挠,酥酥麻麻的,下意识地就想去勾段临舟的手,偏他已经转身朝里走了,便只得虚虚握了握掌心,抬腿跟了上去。 第15章   35   待一行人兴尽而返时,已经过去了大半日,天色擦黑,山中凉了下来。   这一日又是狩猎,又是饮酒烤肉,段临舟回到庄子时便有些精神不济,面露疲惫之态。药是早就熬好的,流光端了药来,段临舟今日难得快活了一日,乍见这药,便有点儿恹恹的,不愿意喝。   穆裴轩见多了段临舟面不改色地饮黄汤的模样,还是头一遭看他苦大仇深的模样,心中动了动,开口道:“将药喝了,我带你去泡温泉舒缓舒缓筋骨。”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小郡王,你知道这世上有一件便是做了千百次也无法习惯的事情是什么吗?”   穆裴轩道:“是什么?”   段临舟说:“喝药。”说完,以壮士断腕之态端起那碗药,自言自语道,“今日这碗药可全看在小郡王的温泉池的面子上了。”   穆裴轩笑了一下,说:“必不会让段老板失望的。”   一旁的流光抿着嘴笑了起来,他说:“郡王可知,我家公子眼中还有一件做了千百回也不会厌倦的事情。”   穆裴轩眉梢挑了挑,略略思索,道:“挣钱?”   流光“唔”了声,道:“差不多……”   “那可差远了,”段临舟将那碗药一口喝完,流光递上帕子,他接着擦了擦嘴唇,道,“数钱如何能和挣钱相比。”   穆裴轩目光在段临舟被药汤润湿的嘴唇上看了几眼,口中道:“俗气。”   段临舟哼笑一声,道:“数钱有什么可俗气的。”   流光见段临舟今日心情极好,话便也多了几句,忍笑道:“小郡王有所不知,早些年的时候我们公子还特意着人打了个金算盘,挂在腰上,行商时招得那些山匪想抢又不敢抢,一个个只能暗中磨牙。”   段临舟斜睨他一眼,说:“数你话多。”   穆裴轩脑子里浮现段临舟挂着金算盘招摇过市的,有点儿新奇地瞧着段临舟,道:“怎么不见你那个金算盘了?”   段临舟被他看得难得老脸一热,清咳了声,说:“早就不用了,那都是当时年少轻狂,不知事。”   穆裴轩心里莫名地有几分遗憾。   这庄子本就是因着温泉汤池才建的,汤池颇大,二人一进去,就见一片云蒸雾绕,水汽氤氲间夹杂着湿润的热潮。   池子边栽了许多骨里红,或许是因着这温泉池子,池边的骨里红开得更早,也开得极好,梅蕊舒展,花色妍丽,在这悬了各色灯笼的园子里更显雅致。   段临舟看着,神情为之一振,疲惫都消了几分。   园子里的下人都已经退了出去,温泉池边,只剩了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段临舟偏头看了穆裴轩一眼,二人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事情,可只是要解衣泡个温泉,却让人莫名地心都跳得更快了。   穆裴轩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段临舟脱了衣裳,慢慢在他面前袒露瘦削单薄的身体。段临舟腰细,腿也长,衬得臀瓣分外饱满,腰眼小小的,缀在白皙的腰背上,颇为惹眼。   穆裴轩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直勾勾地看着青年赤裸的后背。   穆裴轩的目光如有实质,绕是段临舟,也有几分受不住,直到他跨入水中,身体漫入池子内,那股子羞臊才稍稍缓解,段临舟回过身,看着站在岸上的少年,笑道:“郡王不下水?”   穆裴轩垂着眼睛,看着段临舟白皙的脖颈和肩头,没说话,却伸手当着段临舟的面,神色镇定地解了腰封,脱去身上的衣裳,也踏入了水中。   36   温泉水热,雾气蒸腾,偌大的汤池里只二人在其中,别有一番隐秘的开阔惬意,可又夹杂着兴许暧昧,如这热腾腾的水汽,让人浑身发热。   段临舟和穆裴轩相隔了两臂之距,二人靠着池边泡着,他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少年胸膛上打转,眼前却浮现他适才窥见的那东西。   穆裴轩不知何时勃起了,一脱衣袍,那被支起来的下身挡都挡不住。穆裴轩似乎也不想挡,神情平静,任段临舟打量着他。段临舟看得耳热,心中又称奇,直到瞥见穆裴轩发红的耳朵才恍然,那点子恶劣心性便又冒了头。   他逡巡着穆裴轩的身体,穆裴轩正当年轻,身体介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充斥着勃勃的力量感,实在很吸引段临舟。他病了三年,如同一株患病的松柏,他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那毒耗尽生机,变得苍白瘦削。   段临舟的目光太直白露骨,露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欣赏喜爱,看得穆裴轩脸越来越热,底下那东西也越来越硬。   段临舟若有所觉,抬起眼睛,就对上了少年直勾勾的眼神,也顿时觉得自己实在很像个臭不要脸的色胚,咳了声,道:“都道利令智昏,岂不闻宽衣解带,色如春花的小郡王也同样令人智昏。”   穆裴轩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段临舟,你对谁都如此轻浮吗?”   段临舟一愣,笑道:“那得看对着谁。”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脑子里浮现段临舟多年前的那些风流轶事。谁都知道瑞州段老板年少时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主儿,他虽是个中庸,可那副皮囊生得好,又最是知情识趣,高兴时豪掷千金,勾得风月场的不少坤泽弃了天乾也要跟他,他那些风流韵事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穆裴轩冷哼一声,突然朝段临舟走了过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极具压迫力,看得段临舟后脖颈儿发凉,隐隐作痛起来。   二人酒后乱性那晚,这狗崽子没少逮着他的后脖颈咬,分明他是中庸,无法进行标记,可浓烈的天乾信香入侵之下,还是让他双腿打颤,险些受不住刺激昏过去。   段临舟回味着那种感觉,让人心有畏惧,可又刺激得很,勾得段临舟心里痒痒的,凑过去啄吻穆裴轩的嘴角,道:“不高兴了?”   穆裴轩错开脸,淡淡道:“没有。”   段临舟笑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过逢场作戏,过了便罢了。你瞧我如今眼里除了咱们小郡王还有谁?又有谁能及咱们郡王一分?”   “话说得好听,”穆裴轩听他这些话张口就来,心中更是不虞,伸手掐着段临舟的下巴,道:“逢场作戏,焉知段老板如今和本郡王之间不是逢场作戏?”   段临舟抽了口气,说:“我逢场作戏,犯得着带着整个身家嫁给你?”   “商人重利,若非真心,我又怎会做这瞧不着前景的买卖?”   他乐在其中,笑盈盈地哄着穆裴轩,穆裴轩绷着脸,审视着段临舟。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你干过我,我和没和别人做过,你难道不知?”   穆裴轩神情稍霁,想起什么,又冷了下来,道:“坤泽呢?”   段临舟:“……”   “冤枉,”段临舟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从前只想赚钱,哪里有心思真招些风月债,真真是逢场作戏。”   穆裴轩没说话。   段临舟声音低了下来,道:“我后来一病三年,更是无心此道了。”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冷不丁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二人新婚之夜,穆裴轩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段临舟那时说,因为他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   穆裴轩并没有全信。   如今安南侯府日趋没落,再不复当年手握边南重兵的风光,依段临舟的本事,即便是命不久矣,他也可以有更周全的打算。   段临舟顿了顿,笑道:“当然因为你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   他说:“是整个瑞州里最出挑的天乾。”   段临舟堵住穆裴轩还想再开口的嘴唇,手探入汤池内拢住他硬邦邦的东西,咕哝道:“都这样了,还要和我说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当真是糟践了如此良夜。”   “不想吻我吗?”段临舟声音低,湿漉漉的身体也贴了上来,带了几分引诱。   穆裴轩喉结动了动,扣着段临舟的脖颈低头吻了下去。   37   段临舟在穆裴轩面前总是不吝热情,他一边拿唇舌热烈地回应着他的吻,手也不得闲,在水中取悦着少年全然硬起的阴茎。那东西凶得很,直挺挺一根,青筋暴起,俨然如同水中巨蟒。段临舟想着被那物贯穿的快感,脚趾蜷了蜷,鼻腔里发出柔软的哼吟声,舌尖淫蛇儿似的勾着穆裴轩,撩拨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将这人揉碎了一口一口生吃下去。   他粗暴地拧了拧段临舟胸口的乳头,哑声说:“不许发浪。”   段临舟疼得叫了声,睁开水汽氤氲的眼睛看着穆裴轩,他本就白,汤池子里水热,蒸腾得他皮肉透着股子红,分外活色生香。   穆裴轩咽了咽,简直不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他急促地咬着段临舟的耳朵,吻他的脖子,锁骨,无论咬得轻或重,段临舟都没有推开他,只是抚着他的发丝,是个纵容无保留的姿态。   穆裴轩心软了软,呼吸却更重。   那两颗乳头玛瑙一般缀在白皙的胸膛上,穆裴轩吃了吃他的奶子,就忍不住将手指插入臀缝中藏着的那口穴。穆裴轩没想着出来干这档子事的,压根儿没有准备东西,那处生涩紧致,他不过插了个指头就夹着不让进。   到底不是坤泽。   穆裴轩攥住了段临舟的性器,他那话儿生得不如天乾粗壮骇人,却也是不错的,如今整根硬着,湿漉漉的,穆裴轩扫了眼,竟觉出几分可爱来。他毫无章法地揉弄着那根阴茎,弄得段临舟又痛又爽,情不自禁地也握住他那根抵了上去,两两厮磨,耻骨相贴,胯下湿透的毛发都似纠缠到一处,在水中分外淫靡。   二人接着吻,靠着唇舌相缠聊以慰藉,鼻息交错间只觉欲浓情浓,竟比头一遭来得更甚。   段临舟射出来时,穆裴轩还没射,精水一股股地溅在他昂然的阴茎上,下腹上,别有一番刺激。穆裴轩搂着他的腰,齿尖发痒,咬住段临舟的脖颈吮了吮,就留了鲜明的吻痕。他搓着射精的龟头又逼出少许,将精水往段临舟股缝中去,来来回回抽插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插了三指,段临舟已经要被他那根东西戳得皮肉发烫了。   段临舟自高潮中回过神,又有了点儿力气,玩着他的阴茎闷声笑道:“真是怪可怜的。”   穆裴轩沉沉的,“嗯?”   段临舟在他耳边说:“这样的好东西,如此委委屈屈的,我看了都觉得硬的疼。”   他夸道:“郡王不愧为瑞州最出挑的天乾,忒能忍耐。”   穆裴轩瞥了他一眼,抽出手,照着他的屁股就挥了一巴掌,四平八稳道:“看来段老板是不怕明日屁股疼了。”   他那一巴掌打得自然,段临舟却教他抽懵了。   近三十年人生头一遭——有人竟敢像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打他的屁股。   脸皮厚如段临舟,也觉出几分羞耻,他喉结滚了滚,屁股却缩了缩,吐不出一句话。穆裴轩回味着掌心残留的触感,搓了搓手指,没忍住,抬手又落了一巴掌。   段临舟眉心跳了跳,叫道:“……穆裴轩。”   穆裴轩却不理他,兀自裹住他的屁股肉揉了揉,抬起他一条腿挂上自己的腰,握着阴茎抵穴口蹭磨须臾,将入不入的样子。段临舟低哼了声,抱着穆裴轩的脖颈,将脸也埋在他颈窝,即便是被进入过,那沉甸甸的雄壮物什抵在穴口还是带来莫大的压迫力。   穆裴轩说:“疼就咬我。”   说罢,就将性器慢慢插了进去。他侵入得慢,茎头顶开每一寸穴肉的触感都万分清晰,段临舟禁不住收紧手臂,穴绷得更紧了。穆裴轩被他咬得难受,隐忍地皱了皱眉,摩挲着他的会阴,在段临舟稍稍放松时直接一用力尽根而入。   段临舟一下子抓紧了穆裴轩的肩膀。   穆裴轩不为所动,忍耐着看了眼段临舟的脸色,见他尚能承受,便按捺不住地抽插了起来。二人都在温泉当中,一动起来,牵扯得温泉池子水声作响,穆裴轩操着段临舟还不够,低头便来寻他的嘴唇,咬了咬唇面,舌头勾着吻才觉得满足。   这个姿势吃力,段临舟挨了一会儿操,就站不住,穆裴轩索性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抱了起来,就着深入的姿势在水中迈开了长腿。   段临舟下意识地勾紧了他的腰,顿时将那物吃得更深,他喘了声,想躲,穆裴轩却箍着他的屁股,走动间避无可避,粗大的龟头又往里顶了顶,穴肉贪婪咬吃得更紧。   穆裴轩出了一身薄汗,眼神也变得更凶狠。温泉池子边有一块平坦的石头,就在骨里红枝头下,不过几步路,段临舟眼神都涣散了几分,颧骨透红,湿发黏着脸颊,满面春情。   半块石头浸泡在池子里,浸得微微发热,段临舟勉强撑着那块石头,下半身却还在水中,穆裴轩一操,水流涌动,被吃入穴儿里,穴肉都像出水一般了柔软多情地含着阴茎咂吮。穆裴轩情难自控地把着他的腰,掌心摩挲着小小的腰眼,段临舟脊背单薄瘦削,浮了层淋漓的水色,一颤一颤的,如同上好的白玉。   穆裴轩聪明,阴茎在穴里走过几遭就寻着了段临舟的要害,便一次次地往那处弄,直将段临舟肏得迷离恍惚,扭着屁股迎合起来。   穆裴轩嗓子眼发干,又往屁股上招呼了好几下,抽得屁股肉红通通的,段临舟呻吟里添了几分呜咽才停住,俯下身吻他的肩膀,脖颈儿,他说:“段临舟,你怎么这么浪?”   段临舟含糊不清地说:“……慢,慢点。”   穆裴轩嗅了嗅他情浓之时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信香,不知是不是因着那几株骨里红,信香竟变得更馥郁,诱得穆裴轩恨不得将那口含着他的穴肏烂,当即肏得更是凶狠。突然,段临舟惊叫了声,却是穆裴轩顶着了那藏得极深的狭小生殖腔。穆裴轩只觉碰着了一处极柔软生嫩的地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按着段临舟往那处插了好几下,段临舟猛地挣扎起来,“不要……穆裴轩——”   正处情热当中的天乾容不得反抗,扣紧段临舟,抵着磨了磨,才寻回了一点儿理智。他舌尖舔着中庸的腺体,中庸的腺体自愈也比不得坤泽,他留下的咬痕尚且鲜明,却已经闻不着他留下的信香了。   穆裴轩哑声说:“你不是中庸吗?”他舔了舔小小的后颈腺体,齿尖发痒,“为什么会有生殖腔?”   穆裴轩不知,中庸也是有生殖腔的,只不过那处儿退化了,生得又小,压根儿收不住精,自然不如坤泽一般能易于怀孕。   段临舟被那强烈而迅猛的快感刺激得浑身发颤,退化的生殖腔根本禁不住性器操干,更遑论少年人那几记强势夹杂着警告意味的顶弄,他身体都软了,反应也迟缓。段临舟不说话,穆裴轩却被那处勾得要命,没有天乾在情事中会不想操进伴侣的生殖腔,他心跳如擂鼓,不可自控地将那话儿慢慢抽出,离不得一般,退出几分又狠狠操了进去。   段临舟却抗拒得不行,竟想推开穆裴轩,要爬出去,穆裴轩没防备,阴茎滑出湿红的穴眼,他下颌紧绷,抓着段临舟的大腿一拽,阴茎复又插了进去。   他记记都往腔口顶,天乾的信香如池子里翻滚的热潮将段临舟缠绕其中,钻入他的四肢百骸。段临舟承受不住那样的快感,呜咽出声,抓着穆裴轩的手臂,说:“停下……不可以,穆裴轩,我受不住——”   穆裴轩手上吃了痛,他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舟,却见他面上的血色褪去,眼中都是惶然和无措,心中一凛,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自己稍稍抽出了几分。   他伸手摩挲着段临舟的脸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抑或是温泉中的水,看起来可怜极了。穆裴轩低头拿嘴唇蹭了蹭他的额角,说:“我不进去。”   段临舟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趴在池子里,头发散了满背。穆裴轩缓和了下来,伸手揉搓着段临舟的乳头,挑起他的情欲,他吻他的额角,沿着脸颊,又吻了吻耳朵,段临舟喘得厉害,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了下来。   穆裴轩问他:“还好吗?”   段临舟缓了缓神,有点儿心有余悸,被那强烈的刺激感逼迫得浑身颤抖,眼前发黑的感觉太过可怖,那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气,心脏都似乎要停滞了。   段临舟偏过头,声音哑哑的,说:“你亲亲我。”   穆裴轩心中发软,亲了亲他的嘴唇,低声道:“回去?”   段临舟伸手摸了摸他还插在自己屁股里的东西,说:“那怎么成?”他又笑,“原来差点被肏死是这般滋味,小郡王可真是勇猛。”   穆裴轩:“……”   穆裴轩舌尖顶了顶犬齿,想,他就不该停下来。   想是这么想,穆裴轩却多了几分克制,二人在池子边做了许久,段临舟穴儿里都被灌入了池中的水,将小腹撑得微微涨起。穆裴轩摸着他的小腹,在他体内射了一回,段临舟也浑浑噩噩地达了高潮。   突然,几片花瓣打着旋儿的飘了下来,落在段临舟白皙瘦削的后背,披散的发丝上,如同雪中生红梅,淫靡情沼里开出的傲骨凌霜的花,绮艳至极。   穆裴轩看了许久,忍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段临舟早已疲乏不堪,恍惚间感觉到了什么,低低叫了声:“……郡王?”   穆裴轩拂开那花儿,将段临舟往自己胸膛里揽,道:“无事,睡吧。” 第16章   38   翌日,段临舟果真没起来。   他睡得昏昏沉沉的,穆裴轩替他把了脉心才稍定,可段临舟虚浮的微弱的脉象却让他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当天是个好天气,于靖和许方意下午时来辞行,道是城中还有事在身,要先回瑞州城。   已近年关,他们出来这么几日,就已经是偷得浮生了。   于靖细心,不见段临舟,开口问了一句,穆裴轩含糊地说在山中受了凉,还在休息。于靖斟酌片刻,道:“早些年我娘请过一位太医院退下来的太医替她调养身子,医术还算不错,他在云州,我回去给他递帖子请他走一趟瑞州。”   穆裴轩心中一暖,说:“有劳二哥。”   于靖哼笑道:“自家兄弟,有什么可谢的,段老板是你的郡王妃,难得你喜欢,我们自是想着你们好的。”   穆裴轩说:“谁说我喜欢?”   许方意啧啧道:“瞎子都看出来了,狩猎都还要带着同乘一骑,噫——”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摇头叹息,“儿女情长,儿女情长,太肉麻了。”   穆裴轩:“……”   他强辩道:“段临舟身子不好,受不得凉,我是担心他着了风寒,扫了游玩的兴。”   于靖低笑出声。   许方意伸手勾住穆裴轩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虽说中庸极难有子嗣,可也不是全无办法,我有个族兄娶的就是中庸,二人前几年还生了个小坤泽。”   他说:“等他今年来拜年时,我帮你讨教几招。”   穆裴轩无言,挥开许方意的手,瓮声瓮气地说:“用不着。”   于靖点头道:“现下是还用不着,得先将身子调理好……”   “二哥——”穆裴轩耳朵微红,赶忙打断于靖,于靖和许方意难得见穆裴轩尴尬不已的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于靖和许方意最先离开的。   黎越徐英几人多在庄子内多留了一日,穆裴轩留在庄内看顾着段临舟,他们自去玩耍,倒也自得其乐。   段临舟这一觉,睡到了午时。期间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被穆裴轩半抱着塞了半碗粥,又喂了药,眼睛都是半睁的,浑身绵软无力。   穆裴轩险些就要让分墨去城内请大夫,被流光劝住了。流光跟在段临舟身边久了,也略同岐黄之术,他是知道昨夜段临舟和穆裴轩去了温泉汤池的,如今不过一夜,段临舟就成了这般模样。流光再是未经人事,也隐约猜出了几分,耳朵都微微发红。   流光心中虽隐隐生出了埋怨,可他是段临舟一手教出来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抿了抿嘴唇,到底没有多言。   何况他知道段临舟为什么嫁给穆裴轩,如今见穆裴轩对段临舟越发上心,心中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恻然。   段临舟睡了多久,穆裴轩就在屋中坐了多久。   他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整整一个上午,书册没有翻动几页,段临舟身上盖着的被子却掖了许多回。   段临舟清瘦,手腕白且细,腕骨突出,探出被子时,穆裴轩将他整只手腕圈在掌心里,嫌硌,又忍不住拨了拨他的指头。   段临舟无知无觉。   房中无人,门紧闭着,窗开了半扇,只有他二人在。穆裴轩玩得他手指都热了,突然那几根手指动了动,穆裴轩猛地将他的手塞回了被中,神情也恢复了一派冷静。   段临舟是过了一会儿才醒的,他抱着被子,迷迷瞪瞪地缓了好半晌,哑着嗓子叫了声“流光”。   段临舟按了按太阳穴,说:“什么时辰了?”   “午时一刻。”   段临舟听见声音,抬起头,就看见穆裴轩坐在一张圆木秀墩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他愣了一下,道:“我睡了这么久?”   穆裴轩不置可否。   段临舟撑着床坐起了身,道:“这个时辰,郡王怎么在这儿?”   穆裴轩不咸不淡道:“于二哥和方意已经回城了,徐英和黎越去了山上。”   他补充道:“今晨突然送来了几封加急文书要处理。”   段临舟点点头,他将醒,反应也迟缓,说:“我该送他们的。”   穆裴轩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道:“不碍事,他们都不是外人,不在意这些虚礼。”   屋外的流光听见里头的动静,送来了一应梳洗之用,段临舟半闭着眼睛净了脸,热帕子敷着,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脑子里却突然掠过穆裴轩所说的加急公文,又看了眼穆裴轩,心想,难道是因为他,穆裴轩才留在了庄子里?   段临舟这一觉睡得久,像是做了梦,又像是现实,恍恍惚惚的,他仿佛还被穆裴轩揽在怀里喂了一盅药。   段临舟以为是梦。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说:“看着我作甚?”   段临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摇头笑道:“没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回城?”   穆裴轩道:“明日吧。”   39   几人在庄内又多待了一日,第二天才一道下山回城。   这样轻松快意的日子段临舟已经许久没有拥有过了,上马车前,他回头看了眼庄子,穆裴轩瞧见了,道:“你若喜欢,过了年得空我们再过来小住几日。”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笑笑,说:“好啊。”   穆裴轩说:“等春暖开时,佃农已经春耕了,山上的杏花次第开放,和凛冬是全然不同的景致。”   段临舟悠然神往道:“等春时,我们再来。”   徐英打马凑过来,说:“段老板,你们可不许偷偷来,得叫上我们。”   段临舟失笑,看了眼坐在马上,戴着帷幕的方垣,方垣正拨开了帷幕,朝段临舟无奈一笑,道:“徐英。”   他一开口,徐英立马应了声,“嗳!来了!”“段老板可千万记得啊。”   穆裴轩抽他马屁股上挥了一鞭子,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徐英“嗷”了一嗓子,骂骂咧咧地勒住缰绳,说:“又偷袭我。”   穆裴轩冷笑一声。   黎越说:“好了好了,咱们该回去了。”   说罢,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下了山,多是徐英的声音,倏而问方垣,渴不渴,累不累?连见了辽阔苍穹的一行飞鸟也要叫方垣看一看。   方垣极有耐心地回应他,素白的手指握着缰绳,身姿如竹,很有几分如松如玉的卓然之态。   段临舟看得啧啧称奇,穆裴轩骑着马就在车窗边,他叫了声:“小郡王。”   穆裴轩骑着马踱近了,“嗯?”   段临舟压低声音,说:“徐英属意方垣,方垣也并非对他无意,二人青梅竹马,为何——”   世家的天乾坤泽大都成婚的早,徐英较穆裴轩年长了三四岁,二人却仍未定亲。   穆裴轩看了那二人一眼,低声道:“方垣的父亲方院长不满徐英性子跳脱,加之徐英如今功绩未立,便是那个千户之职,也是蒙了祖荫,所以方院长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   其实若非方垣中意徐英,两家又是近邻,二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方院长只怕早早给方垣定了旁人。   段临舟莞尔,道:“我倒觉得徐英赤子心性,又对方垣一片真心,二人若成了亲,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穆裴轩不置可否,他瞧着段临舟目光还留在徐英身上,开口道:“坐马车坐得累了?”   段临舟收回了目光,看着穆裴轩,笑道:“有小郡王陪我说话,怎么会累?”   穆裴轩轻哼了一声,腰却挺得更直了。   已是隆冬,路边荒草萋萋,今日天色也阴,暗沉沉的,山头攒着浓云,风中送来凛冬独有的干燥清冽的气息。   黎越说:“咱们这日子挑得真好,去时天晴和暖,回时恰好变天。”   徐英哼哼唧唧道:“那还不是我挑的好日子,我若不说,你们还不是闷在瑞州城里。”   黎越笑起来,道:“是是是,多亏了你。”   “玩儿就属你最在行了。”   几人说笑着,瑞州高大的城墙在望,当即就到了分别之际,穆裴轩和徐英黎越定了年后再见,便各自告了别。   将走时,方垣骑马到了段临舟的马车前,段临舟已经下了马车。   方垣说:“段老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段临舟颔首道。   各自分别后,穆裴轩便和段临舟就回了安南侯府。彼时府中年味更浓,俱都打扫一新,昭示着丰启元年的新年将近了。   这也将是穆裴轩和段临舟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40   穆裴轩和段临舟回到府邸,便有管事来报这几日陆续送入府中的年礼。二人一个是先帝亲封的靖南小郡王,一个是岭南首富,往来应酬多自不必说,竟比安南侯府的主院还热闹一些。   他们一回来就循着规矩去见了老夫人,老夫人见二人联袂而来,再不似头一回敬茶时的冷淡疏离,还有几分错愕。老夫人听下人来报道是穆裴轩带着段临舟去了庄子时,当即就愣住了,知子莫若母,虽不喜这个儿子,可却对他也有几分了解。   穆裴轩性子桀骜,不喜欢的,绝对不会多看一眼,更不要说带去庄子,同行的还有于家,徐家那几个小子。   老夫人审视着段临舟,穆裴之说要让他弟弟娶段临舟时,老夫人想也不想就反对,无他,只因段临舟年纪长了穆裴轩许多,还是个商贾之身的中庸。   尽管最终段裴之说服了她。   可要老夫人接纳一个低贱商贾做他的儿媳,是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这点不虞在看到穆裴轩那张冷淡的脸时,都变成了对穆裴轩的不喜,还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竟然能当真瞧上这么一个中庸,实在是枉为贵胄。   穆裴轩神色寡淡,老夫人心中不喜,段临舟笑吟吟的,瞧不清喜怒,几人虽坐一厅,可气氛却有些尴尬。   老夫人对穆裴轩道:“既休沐了,就不要成日在外流连,你大哥如今正忙,你也多帮衬着他。”   穆裴轩垂下眼睛应了声。   老夫人看了段临舟一眼,对上青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顿了顿,露出了几丝不悦,却忍住了,只是生硬道:“你身子不好,需要什么药材只管遣人去库房取用。”   段临舟客客气气地说:“是,母亲。”   这二字一出口,老夫人神情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段临舟想起什么,倏然一笑,道:“我听闻母亲素来爱南珠,前些日子底下的管事送上来一盒南珠,色泽晶莹,品相极佳,颗颗硕大饱满,正合孝敬给母亲。”   他一口一个母亲,目光又飘向老夫人鬓边一支嵌了南珠的发簪,簪子是十年前的式样,嵌的南珠约莫拇指盖大小,远比不上他那盒南珠。   老夫人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穆裴轩开口道:“没其他事,我们就不叨扰母亲了。”   说罢,就起了身,段临舟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也跟着穆裴轩起身,二人朝老夫人行了一礼,就走了出去。   长廊朱红,二人慢慢地走着,穆裴轩说:“你何必故意惹恼她?”   段临舟幽幽叹了口气,说:“都怪我,一时言语不当,招了母亲不快。”   穆裴轩瞥了段临舟一眼,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段临舟那副作态分明就是故意的。段临舟又叹,说:“我只不过是见母亲鬓边的南珠小了,衬不出咱们安南侯府的气派……”   “段临舟——”穆裴轩打断他。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先问道:“你生气了?”   穆裴轩思索须臾,摇摇头,段临舟笑了下,慢慢道:“你不知,我这人吃不得亏,谁让我不痛快,我是定要回报回去的。”   “说一句冒犯的话,老夫人为人母,却心有偏颇,有失公允,”他哼笑了声,道,“我不喜欢。”   穆裴轩沉默了一会儿,道:“她有失偏颇,可和段老板你,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人目光灼灼,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段临舟目光不自觉地游移了一瞬,悠悠叹道:“谁让你我夫妻一体,老夫人不待见我们闻安院,便是不待见我段临舟。”   穆裴轩说:“仅仅如此?”   段临舟瞧着穆裴轩,脚下靠近了一步,轻声说:“郡王以为呢?”   穆裴轩直直地看着段临舟,二人目光相对,看得段临舟心中微颤,几乎就要错开眼睛,口中玩笑道:“自然还有——怜惜我们小郡王,可怜见的,娘在却没娘疼,还要被拿来时时和大哥比较一番,做大哥仕途的垫脚石……”   穆裴轩听着他越诌越没边儿,眉心跳了跳,却突然听见他最后一句话,说:“什么垫脚石?”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道:“难不成不是?”   “这些年南境尚算太平,可和各部族却也时有摩擦,尤其是四年前的阿勒尔部族叛乱。那场平叛当中,若非你一把火烧了阿勒尔的粮草,又岂会赢得那般快?可因着调动边南戍军的半块虎符在你兄长安南侯手中,功绩也一并算在了他头上,而你,却要不远万里,远赴京师那个大泥沼,前路不知。”   穆裴轩神色不定地听着,眼神变得锐利,盯着段临舟,说:“这些陈年旧事,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段临舟笑道:“我是商人,段氏的商队走南闯北,见的,听的自然就多了些。”   穆裴轩看了他许久,道:“这些话不要再提了,无论是大哥也好,我也罢,我们身后的都是安南侯府。”   段临舟不置可否。   穆裴轩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段临舟,你可知我的郡王封号是什么?”   段临舟想也不想,道:“靖南郡王。”   穆裴轩缓缓道:“当年我父亲尚在时,和如今执掌权柄的林相结了仇怨,安南侯府可以拿着那半块虎符,却不能再出名将。”   段临舟一怔,旋即恍然,难怪自京师回来之后,穆裴轩虽被封了郡王,行事却不复当年高调。   穆裴轩的封号是靖南,安南侯府是安南,未必没有挑拨离间之意。这其中是谁的手笔,自不消多说。   段临舟猛地想起了去岁的水患。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绕是段临舟,也禁不住微微色变,生出几分恼怒。穆裴轩只当他是明白个中缘由,为他不平,心软了软,说:“我父亲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段临舟怔怔地看了穆裴轩许久,穆裴轩英气的面容上犹带几分青涩的少年气,他想,这人才十九岁。   穆裴轩十五岁上战场,   而三年前入京时,穆裴轩不过十六。   京师于安南侯府而言,是何等龙潭虎穴,世人却只看到了穆裴轩领了帝王亲封,蒙受圣宠,却不知其中种种艰险,更是常人所无法想。   段临舟轻叹了一声,说:“你啊。”   他这话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却又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疼惜,听得穆裴轩愣了愣,抿抿嘴唇,也不知说什么了。   半晌,穆裴轩道:“我们回去吧。”   段临舟应道:“好。”   廊外已是日近薄暮,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长的,衣袖飘摇间,长廊内的影子交错着贴得更近了。 第17章   41   段临舟和穆裴轩回安南侯府的第二天,段家就来人了。   下人来报时,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都在暖阁,一个看账本,一个看兵书,屋子里烧着碳,热烘烘的。穆裴轩年少火气旺,不耐热,索性将外袍都解了,懒洋洋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段临舟一听段家来人,挑了挑眉,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搁下账本刚想说一声“快请”就顿住了,抬头看向穆裴轩。   穆裴轩对那下人道:“愣着干什么,去请啊。”   下人忙道:“是,郡王。”   穆裴轩丢开书,捞起一旁的外袍穿上了,一抬头,就对上段临舟笑盈盈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拂了拂衣袖,说:“笑什么?”   段临舟故意道:“让他们待在花厅,我过去就是了。”   穆裴轩瞥了他一眼,抬手就将窗子推开了半扇,北风裹挟着凛冽凉意就刮了进来,扫得窗子嘎吱作响。昨夜天气突变,刮了一宿的北风,天就冷了下来,丝毫不见前几日的明媚暖阳。   “嘶,”段临舟抽了口气,揣着暖手炉,说,“关上关上。”   穆裴轩哼笑一声,将窗户又关严实了。段临舟畏寒,二人在这暖阁里窝了大半日,里头又置点着银丝碳,便也不觉得如何冷,段临舟叹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怎么这都寒冬腊月了,还如此反复,说冷就冷。”   穆裴轩道:“今年天气有些反常。”   其实瑞州的冬天不常下雪,今年却已经下过一回,而今天又寒,颇有几分风雪将来的意味。二人正说着,下人已经将段家来的人带了过来,在门口禀报了一声,便推开了门。两人走了进来,却是一个戴着帷幔的女子,和一个中庸青年,他们朝穆裴轩见礼,道:“小民见过郡王殿下,郡王妃。”   穆裴轩伸手虚抬,说:“起身吧,无需多礼。”   段临舟见着那戴帷幕的坤泽,惊讶道:“葳蕤——”   穆裴轩当即看了过去,这便是段临舟挂念的幼妹了。   段葳蕤身形瘦削纤细,撩起帷幕,脸上露出羞赧笑意,她右眼旁以朱笔绘了几片花蕊,反倒给清秀的面容添了几分秀丽,段葳蕤叫了声:“三哥。”   段临舟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段葳蕤轻声说:“我听说哥哥要来给三哥送年礼,所以央求哥哥带我一起来的。”   段临安在一旁道:“我劝不住她。”   段临舟无奈摇摇头,对穆裴轩说:“这是我幼妹,葳蕤,”他又指着那中庸青年,“他是我四弟,段临安。”   段临安段葳蕤是段家的五姨娘所出,二人只在迎亲那日见过穆裴轩,加之回门那日,是段临舟独自一人回来的,因此对上穆裴轩都有些拘谨。   穆裴轩点了点头,二人婚后他也是头一回见段家人,不期然地想起回门一事,竭力让自己脸色看起来缓和温和,可又不愿表现得太过明显,反倒越发生硬。   段家兄妹更紧张了。   段临舟在一旁看着,险些笑出声。   穆裴轩并未久坐,他在,段家兄妹不自在,陪着待了一会儿就借故起了身。临出暖阁前,穆裴轩想起什么,伸手碰了段临舟手中梅花形的精巧铜炉,吩咐分墨给段临舟拿个新置了火炭的,便走了出去。   他一走,段临安和段葳蕤都松了口气。   段临舟笑道:“其实郡王性子很好,你们不必如此紧张。”   段临安说:“天潢贵胄,到底和咱们平民百姓不一样。”   段临舟不置可否,段葳蕤若有所思地看着段临舟,说:“三哥瞧着比上一回更见精神了。”   段临舟心中一暖,目光在段葳蕤眼旁的花蕊掠过,那花蕊画得极好,栩栩如生,尽展妍丽,丝毫看不出那花蕊之下是一方朱红胎记。   段葳蕤上来就带胎记,年岁渐长,那处胎记不见小,也因着这处胎记,段葳蕤虽是坤泽,却并不得段老爷子的喜爱。   段临舟说:“我在侯府很好,你不用挂念我。”   “当真?”段临安开口说,即便身份悬殊,他仍对穆裴轩让段临舟一人回门之事心又不满。那日段临舟回段家之后,被段老夫人好一顿嘲弄,连带着他也没少被讥讽。   段临安心想,方才穆裴轩对他们并没有多热络,脸板着——他说:“三哥,小郡王当真对你好?”   其实段临安对这个三哥敬畏多于亲近,他也知道,段临舟能提携他一把,十有八九是因为他是葳蕤的亲兄长。   段临舟哼笑了声,说:“我何必瞒你们?”   段葳蕤小声说:“我信三哥。”   段临舟和段临安都看向她,段葳蕤心细,脑子里浮现穆裴轩替段临舟试手炉温度的模样,他做来十分自然,若非对他三哥真上了心,不会有这份细心。   段临舟眉梢一扬,问道:“五姨娘可好?”   段临安说:“阿娘一切都好,我们来时,她还托我们问三哥好。”   “对了,三哥,阿娘还给你做了两身衣裳。”   段临舟面上浮现浅浅的笑意,说:“替我谢谢五姨娘。”   段临舟年幼丧母,在他展露锋芒之前,向来独来独往,只有年幼的段葳蕤会和他说上几句话。段葳蕤的母亲五姨娘是段家的佃户出身,后来欠了许多钱,便将她抵给了段老爷子。她育有一子一女,一子是个中庸,一女虽是个坤泽,却天生脸带胎记,母子几人在段家处处谨小慎微,毫不起眼。   五姨娘性情温顺,见段葳蕤对段临舟颇有亲近,又怜他自幼丧母,平日里便也多了几分照顾。   段临舟投桃报李,他掌段家大权之后,就将段临安带在了身边教导,让他做了手底下的管事,也跟着他出过海,跑过商。只不过段临安性情平庸,并没有什么经商的天赋,段临舟便将瑞州中的一家铺子交给了他打理。   段临安和段葳蕤在闻安院中留了半日,中午穆裴轩还一并陪着吃了一顿饭,他虽话不多,可有段临舟在,倒也算宾主尽欢。   他们走时,段临舟和穆裴轩一道去送的。   段临安有些受宠若惊。   天色阴沉,北风簌簌,段家的马车就停在侯府外。   段临安道:“外头风大,郡王殿下和郡王妃快些回去吧。”   段临舟点了点头,说:“好。”   段葳蕤轻声说:“三哥,你多保重身体。”   段临舟微微一笑,应道:“好,不用挂心我。”   段葳蕤抿着嘴唇笑了笑,就要提着裙摆上马车,却又回头看了眼段临舟苍白的面容,和他身边的穆裴轩,突然抬手俯身朝他行了一个大礼,说:“三哥身子不好,烦请郡王殿下,好好照顾三哥。”   穆裴轩微怔,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这是自然。”   42   穆裴轩一句“那是自然”应得段临舟都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穆裴轩应得真心还是安段葳蕤兄妹的心。   可穆裴轩似乎也不消顾忌他二人想什么——念头一生,心中万般绮思浮动,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   可他这么一笑,就让薄面皮的小郡王不好意思起来,面无表情道:“笑什么?”   段临舟盈盈地瞧他一眼,莫名的也有点儿羞臊,握拳清了清嗓子,道:“我不曾笑。”   穆裴轩硬邦邦道:“我看见了。”   段临舟说:“郡王看错了。”   “段临舟——”穆裴轩叫他,段临舟“哎”了声,揣着袖炉,正了正神色,看向穆裴轩,“在呢,郡王请吩咐。”   穆裴轩噎了噎,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只管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不说话。段临舟再忍不住,眉宇舒展浮现几分笑意,那张苍白的面容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如枝头春意初绽,让穆裴轩有一瞬间的失神。   二人目光对上,又火燎一般错开,段临舟抿抿嘴唇,垂下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袖炉的精致雕纹。   穆裴轩生硬地收回视线,说:“风凉了。”   说罢,抬腿就朝前走去,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段临舟,说:“走啊。”   段临舟笑起来,抬长腿跟了上去,“嗳,来了。”   夜里。   床帐垂落着,隐约映出两个交叠相缠的身影,一个跪坐,一个躺着,烛火昏黄,将那方寸之地笼入其中,透出无法言喻的暧昧。   跪坐的身影单薄瘦削,便是影影绰绰,也足以窥见一截细窄柔韧的腰身,而今正被两只手掌握着,如掌舵柄,在潮湿的海浪中颠簸浮沉。   倏而,那道身影绷紧了,如张满的弓,颤了几息才软绵绵地趴了下去。   帐子里泄出几声失控的喘息和呻吟。   可不过片刻,那被骑在身下的人就似不可忍耐一般,翻身压了上去,掰开一条腿就挺身欺了上去。不可承受似的,一条修长赤裸的手臂紧紧抓住了身上人的肩膀,瘦弱的身影几乎整个儿都被笼入了阴影中。   床榻摇晃,夹杂着让人面红耳赤的肉体交欢声,在这长夜里显得露骨而直白,给这寂静凛冬添了几分春情。   “……热,”段临舟浑身湿透了,身上还贴着一具火热滚烫的身躯,情事的余韵未消尽,手指尖都是酥酥麻麻的。   穆裴轩一手搂着段临舟的腰,齿尖磨着他的后颈,解瘾一般汲取着薄弱的信香,隐约听见了,伸手摸着了他汗涔涔的腰,方松开了段临舟。因着段临舟体弱畏寒,屋内的碳火总是点的足,一场情事下来,莫说穆裴轩,就是段临舟都觉得热。   他披衣下床去熄了一个暖炉,回到床上时,段临舟已经昏昏欲睡了。穆裴轩年轻气盛,又是开荤不久,和段临舟共睡一榻,即便是段临舟不做什么,他自己也会生出满腔绮念。   更不要说段临舟素来爱逗穆裴轩,你来我往之间,也不知怎的,就又滚到了一处。二人动情得快,不过唇舌纠缠一番,下身已经诚实地起了反应。   穆裴轩原本顾忌段临舟身体不好,可不知怎的,段临舟今夜热情得过分,撩拨得穆裴轩脑中一热,等反应过来时,二人衣裳都已经丢开了,赤诚相对。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好一会儿,拿了块帕子擦拭着段临舟的下身,长腿,段临舟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吐息湿热,拂在脸畔,穆裴轩身躯绷紧,眸色都变得深了。   段临舟病体孱弱,穆裴轩搂着他都怕将他弄折了,自不敢放纵。可他正年少,满腔火热欲念作祟搅得他齿尖发痒,穆裴轩克制地吐出一口气,草草将二人身上都擦拭干净了,才又将段临舟抱入怀中。   穆裴轩摩挲着段临舟胸前的肋骨,掌心覆住心口,胸腔内那颗心脏缓缓跳动着,他漫无边际地想,不等年后了,明日就去给牧柯修书一封送入京师。 第18章   43   清闲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除夕,天阴了几日,这一日,段临舟才醒,就听流光说外头又下雪了。   段临舟虽畏寒,可因着瑞州少雪,倒是颇为喜欢下雪天的。   他被流光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出了屋子,揣着袖炉慢悠悠地在长廊里转悠。雪是小雪,簌簌地飘落如细盐,衬得安南侯府的亭台楼阁分外诗情画意。穆裴轩向来比段临舟醒得早,今天又是除夕,下午穆氏一族要去祖庙祭祖,自是早早地就忙碌了起来。   整个安南侯府都很忙,段临舟难得做个闲人,他这些年奔奔忙忙,自打中了这毒之后,就困守在了瑞州,鲜少远行。要是早些年,便是除夕,段临舟也未必会留在瑞州城。段老爷子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这儿子虽是个中庸,却有经商天赋,不比天乾差,便也不再拘着他。   直到段老子死的那一年,他是在年二十九去的,段临舟留在了瑞州,他紧紧抓着段临舟的手,眼中俱都是遗憾。   说来二人父子缘薄,段老爷子是个商人,性情凉薄,若非段临舟实在有天赋,段老爷子不会如此看重这个庶子。他知道段临舟看着笑盈盈的,实则心气高,等闲之辈入不了他的眼,更不要说家中这些嫡兄庶弟,段临舟一个也没放在眼里。段老爷子怕他一死,这几个儿子就没了出路,临死那两年,和段临舟看似不远不近的,却彻底放权给了段临舟。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段老爷子死了之后,段临舟心中大骂老狐狸,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   段临舟没有亏待过段家的人,甚至段临誉不甘心身为嫡子,却教他一个庶出踩在了他头上,屡屡生事,段临舟都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直到他在京城毒发。   段临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出神地看着廊外的雪松,想,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去见那个老东西了。他要是知道自己毁了他的嫡子,还将段家基业拱手让人,不知道该气成什么样子——这么一想,段临舟凉凉地笑了一下。   段临舟中毒之初,他觉得既是毒,总有解决之法,苟延残喘了三年,这三年生生碾碎了他对生的所有希望。   段临舟早已经准备好了赴死。   他又想起了穆裴轩,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舍和遗憾,消失许久的不甘竟一下子又苏醒了一般。段临舟心中竟生出了几分迷茫,他嫁给穆裴轩——是不是错了?   “怎么在这儿站着?”一记声音陡然传来,段临舟抬头看去,却见穆裴轩站在几步开外,蹙眉看着他。   段临舟回过神,掌心贴着袖炉,扬扬下巴,说:“赏雪呢。”   穆裴轩道:“雪又甚可赏的,”口中说着,却伸手拿手背贴了贴段临舟的脸颊,段临舟慢慢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猛地收回了手,说,“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才贪看雪景,段临舟,你还小吗?”   段临舟哼笑一声,说:“是啊,人家还小呢,”他语调上扬,低了声音说,“郡王哥哥。”   穆裴轩:“……”   他不自在地蜷了蜷掌心,道:“瞎叫什么。”   段临舟笑了声,说:“郡王忙完了?”   穆裴轩道:“嗯,别的事情有大哥。”   段临舟点点头,又看向外头的雪,说:“这雪下了大半日了吧,”他叹了口气,说,“去岁水灾就伤了根基,如今年里铺子的米价不断上涨,这雪下一两日便也罢了,要是再下下去,百姓约莫最次等的糙米都要买不起了。”   穆裴轩面色也微微凝重了几分,沉声道:“指挥使大人也有此担忧,听闻丰州已经发生了雪灾,灾情严重,丰州知州救灾无方,冻死了许多百姓。”   段临舟抽了口气,他行商时曾经去过丰州,丰州位于瑞州西北,中间还隔着一个万州。一旦丰州受灾,流民未必不会逃难至瑞州。   段临舟拧了拧眉,说:“当早做应灾准备才是。”   穆裴轩道:“昨夜我大哥和知州,指挥使大人商谈了一夜,初定了章程,不必过于担忧。”   这雪直到天色擦黑也不见停,瑞州除夕年味重,即便下着雪,也丝毫没有影响瑞州的百姓对过年的热情。   安南侯府内难得热闹,穆裴轩和穆裴之兄弟都聚在一起,座上还多了许多穆氏族人,都是一并来守岁的。   这也是穆裴轩成亲后过的第一个年,穆氏族人见过或没有见过段临舟的,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位名震岭南的段老板。段临舟只作没有发觉那些打量的目光,笑吟吟地站在穆裴轩身旁,身姿挺拔,气度卓然,要不是眉宇间的病气和笼罩在厚氅下过于纤瘦的身体,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半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人。   穆裴之和穆裴轩兄弟身份高,辈分也高,自也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守岁时,他们坐在主桌上和族人闲谈,年纪小的,纷纷披着锦裘钻入了后花园中去放烟花。烟花备得足,一经点燃,刷地蹿上天际炸开缤纷多彩的火焰。   火树银花,好不热闹。   段临舟站在廊下,揣着手仰头看着苍穹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烟花炸开声里交织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绚烂夺目,美得无法言喻。穆裴轩不知何时离了席,靠着漆红的圆柱,静静地看着段临舟。他察觉了穆裴轩的目光,转过头看了过来,见是穆裴轩,微微一笑,说:“小郡王,新年好。”   他说话时,不知谁恰巧点起了烟花,呼啸声掩盖了段临舟的声音,穆裴轩扬了扬眉毛,走近了,说:“你说什么?”   段临舟笑了,重复道:“我说,小郡王,新年好。”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脸上也浮现了笑容,轻声说:“新年好。”   守夜是要守一整夜的。段临舟自然无法守一整夜,他看了一会儿烟花,就去歇息了。子时将过,穆裴轩披着满身寒意回到屋子时,就见段临舟已经睡着了。   屋内点了一盏灯,罩了灯罩,灯火柔和。   段临舟侧着头,睡得正熟,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枕上。穆裴轩刚伸出手,想起自己的手还凉,贴着被褥暖和了些许,才握住段临舟的手放入了被中。   突然,穆裴轩的目光留在枕下露出的一抹红上,轻轻揭开,却见底下放着一纸红封。他愣了愣,伸手拿了出来,却见里头是装得一把黄澄澄的金锞子,个个都打得精细小巧,铸有岁岁平安,吉祥如意的字样。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许久,在心中默念道,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44   段临舟在安南侯府过了一个热闹的年。   穆裴之有两个孩子,都是安南侯夫人李氏所出,长子穆瑾玉,次子穆瑾棠,年纪都小,年初一他们来给穆裴轩和段临舟拜年时,段临舟拿着打成小鱼飞鸟的金锞子作压岁钱,轻易就博了孩子的喜欢,围着段临舟一口一个小叔娘。   这称呼新奇,段临舟听得扬了扬眉毛,穆家这两个孩子生得好,又是新年,穿得圆滚滚的,很是喜庆。段临舟看着觉得有趣,他私库中稀罕玩意儿多,便让流光拣了几个孩子会喜欢的,诸如九连环,千里目这样的小玩意儿给他们玩儿。两个孩子都被吸引住了,不管嬷嬷为难的催促,坐在毛绒绒的厚毯上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孩子虽是亲兄弟,可性子却有些不同。大的被规矩束缚着,教得板正守礼,见那千里目实在新奇,段临舟又教了他怎么用,他新奇地睁大眼睛,段临舟将千里目递给他,他才羞涩地道了声谢谢小婶娘,便兴冲冲地趴窗户边举着千里目张望起来。   小的安静,不过四岁,竟耐得住性子解那个九连环。   段临舟看得称奇,对穆裴轩笑道:“你这两个小侄儿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明,不一般啊。”   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穆瑾玉手中的千里目,随口道:“自玉儿和棠儿知事起,就被我大哥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段临舟挑了挑眉,见穆裴轩看着穆瑾玉手中的千里目,凑近了,笑道:“郡王对那个也感兴趣?”   穆裴轩不自在地收回目光,道:“不过是瞧个新鲜罢了。”   段临舟道:“那副千里目五年前商队出海时从番邦人手中换来的,”他眼里浮现几分笑意,说,“我记得还有一副,郡王喜欢,我待会儿就让流光找出来。”   穆裴轩清咳了一声,道:“小孩子玩的玩意儿——”   “这如何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段临舟笑吟吟道,“千里目之所以叫千里目,就是它能望寻常肉眼所不能及之处,虽不至千里,于行船之时却也大有助益。我如今是用不上了,在郡王手中,方不至使它蒙尘。”   他这话说得漂亮又体贴,穆裴轩瞧了段临舟一眼,刚想说话,就听穆裴玉叫起来,说:“阿爹阿娘来了。”   穆裴之和李氏是来寻两个孩子的。   外头正下着雪,二人自伞下踱入檐内,就见穆裴轩和段临舟已经迎了出来。兄弟两人寒暄了两句,穆裴之无奈笑道:“我正好回来,听说这两个孩子窝在你这儿不愿意回去了,就顺路过来看看。”   穆裴轩说:“大哥又去了知州府中?”   穆裴之点了点头,段临舟道:“外头风大,侯爷,夫人,里面坐吧。”   几人当即走入了暖阁,暖阁内温暖如春,和外头的凄风冰雪如同两个世界,正在玩着的孩子见了穆裴之和李氏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叫道:“阿爹,阿娘。”   李氏嗔道:“说好了来给你们小叔叔小婶娘拜年,怎的就赖在这儿不肯回去了?”   段临舟笑道:“怪我,见玉儿和棠儿实在可爱,便忍不住多留了他们一会儿。”   李氏也笑,说:“你可别帮着他们,不然,他们以后可要常来烦你。”   段临舟说:“求之不得。”   段临舟自嫁入安南侯府之后,还是头一回和穆裴之夫妇坐在一处闲谈。穆裴之性情温和,兄弟二人相对而坐,茶是段临舟泡的,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腕,替二人斟茶。   李氏娴静,并未理会穆氏兄弟的谈话,坐在下首穆瑾棠身边,陪着两个孩子。   穆裴之和穆裴轩的谈话也未避着段临舟,他们所说的,除了丰州的雪灾,还有北境蠢蠢欲动的胡人,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段临舟看着这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的兄弟,突然发觉这两兄弟虽不亲厚,却也并没有如外人所说的兄弟阋墙,水火不容,就连段临舟都险些被穆裴之给骗了。   穆裴轩并不知道,段临舟在和他成亲之前,就已经和穆裴之打过交道了。   世人都道穆裴之虽出身将门,又是侯府嫡长子,可比之他年少成名的弟弟,穆裴之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穆裴之与其说是武将,更像个文人,他在岭南一带也颇有才名。可于一个武将而言,再大的才名,没有战功,就成了赤裸裸的绣花枕头,花架子。   段临舟却猛地发现,穆裴之或许不擅兵事,可他却绝不是依靠祖荫执掌边南的那半块虎符的平庸之辈。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段临舟也离了座,去陪着穆瑾玉把玩那副千里目。他有耐心,说话又有趣,不一会儿,就和穆瑾玉玩到了一处。   穆裴之正说着话,就见穆裴轩转开了目光,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就看见了和穆瑾玉一起拿着千里目在窗边看落雪的段临舟。   穆裴之微微一笑,说:“看来你和段老板相处得不错。”   穆裴轩不置可否。   穆裴之道:“如此就好,”他轻叹了一声,说,“如此我就放心了。”   穆裴轩一怔,看着穆裴之,道:“放心什么?”   穆裴之道:“没有因我而误了你的幸福。”   穆裴轩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李氏见段临舟陪着穆瑾玉在窗边待了好一会儿,就将穆瑾玉叫了过来,捂了捂他冰冷的小手,说:“好啦,不要玩了。”   “外头这么冷,累得你小婶娘病了可怎么办?”   穆瑾玉乖乖地坐着,李氏将手炉朝段临舟的方向推了推,说:“暖暖手。”   段临舟微笑着道了声谢,李氏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孩子。”   段临舟说:“夫人见笑了。”   李氏温和道:“你也别称我夫人,你是阿轩的妻子,若不嫌弃,随他叫我一声大嫂吧。”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李氏,“嗳”了声,叫道:“嫂子。”   李氏笑容更甚,道:“你这般喜欢孩子,待你身子养好了,便和阿轩生一个如你一般钟灵毓秀孩子。”   段临舟愣了愣,咳嗽了声,道:“我是中庸……”   李氏道:“中庸只是不易生,不是不能生,你和阿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段临舟摩挲着手中的暖炉,垂下眼睛笑笑,道:“那就承您吉言。”   穆裴之和李氏又坐了片刻,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穆裴轩看着几人远去的身影,问段临舟:“刚刚和大嫂聊什么?”   段临舟挑了挑眉,凑穆裴轩耳边低声笑说:“大嫂说,让我养好身子,给你生个小世子。”   穆裴轩:“……”   穆裴轩镇定道:“你如何说?”   段临舟大气道:“我说生,生他个三四五六个!”   穆裴轩:“……”   他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耳朵,说:“……段临舟,你怎能在大嫂面前这么说?”   段临舟睁大眼睛,幽幽道:“原来郡王从未想过你我之间会有孩子?”   穆裴轩心道,那当然……当然是没有想过的!他脑子里二人才初初交心,哪儿能想到段临舟已经想到生孩子了,还生什么三四五六个——   穆裴轩定了定神,道:“我便是想,段老板怕也是有心无力。”   段临舟哼笑道:“有心无力?”   穆裴轩上下打量着段临舟,道:“被我弄生殖腔都要昏过去,段临舟,你——”   段临舟脸颊登时就红了,他瞪了穆裴轩半晌,说:“小郡王,你这脸可不能随徐英学。”   穆裴轩道:“我何须舍近求远?”   ——这小子,拐着弯的说他脸皮厚呢,段临舟气笑了。   热闹的年一直过到初四,连着下了四天的雪终于见停了,一骑踢踏声踏着刚清扫完积雪的长街上,直往安南侯府而来。   穆裴轩练完枪,沐浴换了身衣裳,正想去看段临舟醒了没有,就听下人来报,徐英求见。   徐英这个时候来见他作甚?   穆裴轩右眼皮无端地跳了跳,他转身就朝花厅走去。   徐英正候在厅内,来回地踱着步子,一见穆裴轩,快走了两步,抓住穆裴轩的手臂,白着脸说:“裴轩,于家出事了。” 第19章   45   下人上了热茶,徐英捧着杯盏,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急促跳动的心脏也缓和了几分。   “消息是今早快马从京里传过来的,”徐英咽了咽,声音发涩,道,“五日前的早朝,突然有御史弹劾端王,说端王有不臣之心,蓄意谋反。”   穆裴轩抽了口凉气,端王是当今幼帝的皇叔,素有贤王之称,在京城素有声望。朝野之中早就有传言,道是先帝原本是将皇位传给端王的,只是被林相篡改了遗诏,才让年仅七岁的皇子登了基。   穆裴轩昔日在京时曾和端王有过数面之缘,端王温和闲散,彼时先帝尚在,端王就深得先帝信任,若说他有意谋反,即便是远在瑞州的穆裴轩都不信。   穆裴轩眉头紧皱,说:“后来呢?”   徐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端王被留在了宫中,当日,锦衣卫就闯入了端王府,搜出了数封和朝中大臣来往的书信。”   “更有几封,是给戍守在西北的永平侯。”   永平侯秦凤远戍守西北,帐下二十万大军,是真正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几可算是真正的西北王。   徐英说:“后来端王就被关入了诏狱。”   穆裴轩道:“就凭那么几封信定端王的罪?简直荒谬!”   徐英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分明就是有人设计诬陷,朝中几位老大人都递了折子,翰林院张老大人甚至力保端王清白,可朝中俱是林相党羽,又有阉党落井下石,将张老大人气得当朝撞了殿前的柱子,血溅当场。”   “于家是怎么回事?”穆裴轩道,“于大哥牵扯进去了?”   徐英道:“是,于大哥曾和端王一起宴饮过几回,那些书信中,就有于大哥的一封。”   “如今于大哥也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生死不知。”   如今的锦衣卫和阉党沆瀣一气,于逸是泰丰十八年的状元,他是朝中清流一脉,清流素来和阉党势同水火,他被拘进诏狱,后果不堪设想。   可于家也好,穆家也罢,经营的大都在地方,而不在京师。   穆裴轩当机立断道:“我去一趟于家。”   徐英忙不迭地应了声,见穆裴轩脸色平静,慌乱的心也定了定。二人朝外走去,刚到厅门口,穆裴轩招过一个下人,吩咐道:“去告诉郡王妃身边的流光,等郡王妃醒了,就说我去于家了。”   下人恭声应道:“是,郡王。”   要换了平常,徐英说不得要打趣一番,如今却没有心思。他们几家相交多年,于靖的大哥于鸣年长了他们多岁,相交虽不多,可于靖却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端王定的是谋反重罪,一旦于鸣被钉上谋反罪,于家重则满门抄斩,轻则贬官流放。   段临舟醒得迟,等他清醒了几分,就听流光说,穆裴轩去了于家。   段临舟微怔,道:“郡王可有说为什么去于家?”   流光摇头道:“听下人说,今早上徐少爷来了侯府,脸色很不好看呢。”   段临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问:“雪停了吗?”   流光说:“雪已经停了。”   段临舟长舒了一口气,道:“终于停了,”他吩咐流光,“把我昨日写的帖子送到各府上。”   “备马车,去煨香楼。”   流光低声道:“公子,雪虽然停了,可外头天寒地冻的,地上又滑,您如何能出去……”   段临舟看了他一眼,神色平淡,不容置疑道:“去吧。”   这一场雪一下就下了三四天,厚雪摧人,瑞州城东民舍都被压垮了许多。   瑞州城中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瑞州治下的乡县。因着接连的大雪,道路凝雪又结冰,商队车马无法通行,城中货价不断上涨,尤以米粮和取暖的薪碳为贵,若论其涨下去,普通百姓不是被活生生冻死,就是饿死。   天灾不可避免,人祸却未必不可控。段临舟此时要见的,就是城中各行的大商贾。   46   马车出了安南侯府,一路往煨香楼而去。路上滑,府衙的守卫已经在清扫瑞州主街上积得厚厚的积雪,行人衣着臃肿,行色匆匆,满脸苦相。   段九驾车驾得小心,段临舟透过车窗,看着道上的商铺,大都商铺都冷清,偶尔路过几间粮行,人都已经挤到了街上。   段临舟看着挂出的木牌,牌子粗制滥造,墨笔写着,今日米价,一石一两七钱。   比昨日又高了一钱银子。   段临舟眉心紧拧。   流光说:“公子,将车窗关上吧。”   下雪不冷化雪冷,即便马车里垫着厚厚的绒毯,流光还将一个取暖的炉子搬到了马车上,可一入主街,听见人声,段临舟就将车窗打开了,凛冽寒风刀子似的刮了起来。段临舟越是天寒越易病倒,这些日子又挂念瑞州的雪灾,城中商贾的帖子一封一封地往府上递,段临舟又见了几个段氏底下主事的管事,看得流光焦心不已。   纪老大夫可嘱咐过,他家公子的身子务必静养,绝不可再劳心劳力。   段临舟回过神,刚想说话,就被晃得身子踉跄了一下,却是段九仓促勒住了车绳,路又滑,拉车的马屁险些打滑。   段临舟稳住了身体,问道:“怎么回事?”   段九回答道:“公子,有一个小孩儿突然冲出来,险些撞在了马车上。”   段临舟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眼,却见前头一个孩子正趴在地上拿手扫着地上的粟米。米是陈年粟米,一看就是最劣等的粟米,不过小小一捧,那孩子不顾冻得通红的手,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收入破旧的布囊里。   段临舟被冷风吹得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对段九说:“去帮他收起来。”   段九应了声是,跳下马车,刚上前两步,那孩子却已经戒备地抬起眼睛,瞪着他们。   段临舟顿了顿,偏头看了眼几步外人满为患的米行,如今城中米价高昂,可还是有许多百姓买都买不着,这孩子应当是抢着买了那捧陈米,又怕被抢走,才急匆匆地险些撞上他们的马车。   段临舟叹了口气,拿了块碎银子递给段九,说:“给他,我们走吧。”   煨香楼的天字雅间是留给段临舟的。等段临舟见完几个管事,进入雅间时,屋子内已经有不少人了,俱都是瑞州城内数得上号的商贾,这些人天乾和中庸,见了段临舟,纷纷起了身,叫道:“段老板。”   “段老板,新年好。”   段临舟微微一笑,缓步而入,拱手道:“各位老板新年好,段某来迟了。”   “新年好,段老板。”   “不迟不迟,是我们来得早了。”   应和声此起彼伏,段临舟一一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便坦然在空着的主座落了座。段家原本经营的是香料生意,到了段临舟手上,他靠行商倒卖赚了不少钱,后来组起了商队,又不知从哪儿弄了几艘大货船出了海,陆路水道通吃,四方打点,慢慢扣住了瑞州的货物往来的命脉。   如今瑞州的清河码头上停泊的最大的货船上高高挂起的就是黑底描金的段字大旗。瑞州大小商行里,从外头进来的大货大都走的段临舟的商队。   世道乱,匪盗猖獗,今岁天气反常,瑞州往北几个州暴雪多日,受灾严重,厚雪之下商道难行,引得瑞州城中货价不断上涨,商贾大喜之后却生出几分不安,自年前就有陆陆续续给段临舟递了帖子。而今就连瑞州都受了灾,商贾更是心中焦灼,见段临舟人到了,却只是寒暄,几个年岁更长的,相视一眼,都搁下了茶杯。   最先开口的是瑞州最大粮行丰年粮行的李畴,他道:“段老板,想必丰州,陇州数州的雪灾您也听说了,丰州已经发生了饥荒,米价贵如金,可商道受阻,粮商无法将粮运入丰州。瑞州百姓人心惶惶,都大肆囤积米粮,咱们只得调高了米价,可长此以往,粮仓也有空的时候。”   段临舟没有说话,慢吞吞地摩挲着手中的袖炉,另一人也接着开了口,道:“咱们就是想问问,段氏的商队何时出瑞州?”   段临舟沉吟片刻,道:“且不提如此天气,商道难行,丰州和陇州的雪灾以致于流民四散,有流民就会有匪盗,他们被饿红了眼,不管规矩,也不要命。昨日我便听闻有一伙百来人的匪盗盘踞在了临阳关,”他看向李畴,说,“临阳关是苍州进瑞州的必经之路。”   苍州一带是大梁粮仓,瑞州丰州陇州等地都不宜种植稻米,产量不丰,向来都要从苍州一带运入瑞州这些地方。   李畴眉毛也皱了起来,道:“水路呢?”   段临舟缓声道:“水道可行,可依如今的天气,并不利于商船出行……”   “不利,可不是不能出——”有人心急地打断了段临舟。   段临舟瞧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的确如此,可那是要我段氏的兄弟们以命相搏……”   在坐的都是人精,话到这儿,哪儿还有不明白的,挨得近的,窃窃私语起来。李畴和几个商贾对视着,踌躇道:“段老板的意思是……”   段临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李畴看着他,半晌,咬了咬牙道:“我们也知道,外头乱,愿意给段氏多加一成——”   段临舟摇了摇头,道:“两成。”   李畴睁大眼睛,脸色也沉了下来,说:“两成未免太高了。”其他人纷纷应声说高,诉起了不容易,段临舟不为所动,道:“诸位,我今日来时,路过了好几家米行。”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股子力量,轻而易举地压下了嘈杂的议论声。   段临舟说:“今日的粮价已经是一斗一两七钱。”   他着意看了眼闹得最凶的几个粮商,几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段临舟不以为意,笑笑又道:“半年前,瑞州水患发生前,瑞州米价是一斗七钱,之后一度飙升到了一两五钱,秋收之后,米价稍有回落,到了九钱。”   “而今不过短短几日,米价已经高到了一两七钱,甚至还有上升之势,”他顿了顿,抬头环顾一圈,道:“可据我所知,苍州米价,这两年虽略有上涨,可于瑞州米价而言,实在不足道。”   “而这期间,段氏给诸位的价,还和三年前一般无二。三年过去了,时局大变,水路也好,陆路也罢,早已经和三年前不是一般模样。”   他缓了缓气息,坐直身子看向李畴,道:“这一点,李老板应该很清楚。”   李畴神色不定地看着段临舟,面前的中庸青年脸色苍白,羸弱消瘦,往当中一坐,那份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气势,场中天乾竟无一人能出其右。   三年前,段临舟病重的消息传得满城人尽皆知,当时不是没有人对段氏起了心思,可无一不是下场惨淡,生生扼住了旁人的觊觎之心。   这一年来,段临舟鲜少出现在人前,直到去岁底,传出了段临舟和穆裴轩的婚事,瑞州上下无不错愕,可他如此作为,反倒让人想,段临舟或许是真的不行了,才妄图以此来得到安南侯府的庇护。   人心又浮动起来。   如今段临舟再度出现在人前,姿态和三年前一般无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起段临舟是如何从籍籍无名走到今天的。   李畴道:“段老板,两成实在是太多了。”   “可比起诸位,米粮薪碳也好,布匹也罢,就不值得一提了,”段临舟笑道。   李畴眉毛皱紧,沉声道:“此事……我们需得再商讨一番。”   段临舟说:“诸位随意,不过,段某身体欠佳,只怕等不了诸位老板太久。”   说罢,就放松了脊背靠在椅背上。他说完,屋子里的商贾都三三两两地商讨起来。瑞州城中也有别的商队镖局,可没有一家能与段氏相比,段临舟这些年网罗了许多江湖人士,就连商道上横行无忌的匪盗,都不得不避开段家的商队。   他们别无选择。   流光替段临舟又添了一杯茶。   过了片刻,议论声渐低,李畴为难道:“段老板,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两成,太高了,您说起去岁水患,我们亦折损不小。”   段临舟垂着眼睛,瘦削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手中的茶盏,并未开口,李畴咬了咬牙,道:“段老板……”   “一成,我们能接受的,只有一成。”   段临舟啪的一声搁下茶杯,不咸不淡道:“诸位老板没有诚意,那便没什么可谈的了。”   他站起了身,当中一人不虞道:“段老板如此坐地起价,莫不是忘了,没了咱们瑞州的各大商户,你又拿什么去养活你的商队?”   段临舟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倏然一笑,道:“我看忘了的是张老板,”被他点了名的那位脸色难看,就听段临舟慢慢道,“真正养活段家商船的,当真是河运吗?”   众人悚然一惊,登时想起,段临舟真正发家,靠的是出海的货船。   段临舟笑了笑,抬腿就走,李畴开口道:“一成半!”   “段老板,一成半,您看如何?”   段临舟看向李畴,说:“一成半?”   李畴沉声道:“一成半。”   段临舟思索片刻,说:“可以,不过——”   “我还有一个条件。”   段临舟说:“米价不能再上涨,而且要慢慢回落。”   李畴几人愣了愣,犹豫道:“若不上调,百姓哄抢——”   段临舟说:“那就要靠各位老板了,”他悠悠道,“百姓之所以哄抢,是因为担忧城中无粮,可一旦有粮,他们何必买贵价米?”   李畴沉吟片刻,道:“城中当真会有米粮薪碳?”   段临舟微笑道:“自然,”他抬手指了指紧闭的窗子,说,“段氏的商船已经扬起了帆,商队业已在瑞州城门口,只要诸位老板答应,商队即可启程,不出十日,就能从苍州带回新粮。”   “薪碳布匹同样如此。”   屋内的商贾顿时生出几分着了段临舟道的感觉,可比起段临舟应允带来的利益而言,不值一提。   段临舟说:“流光,将新契约拿来给各位老板过目。”   流光应道:“是。”   李畴按了按眉心,说:“……段老板,你早知我们会应——”   段临舟微笑道:“于你们,于段氏都有好处,为什么不应?”   “诸位老板高义,段某先替瑞州百姓谢过各位,”他端起茶杯,道,“就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场中商贾叹了口气,都端起了酒杯,说:“段老板,请。”   “请,”段临舟爽快地一饮而尽。   饮罢,他又道:“段某还有一事,想麻烦诸位老板。”   李畴说:“段老板请讲。”   段临舟道:“瑞州城外流民攒聚,段氏有意以瑞州商行的名义,实施义捐,送至府衙在城外设置粥棚,搭建避难之所以赈济灾民,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当中一人道:“段老板既已开了口,我们同是瑞州百姓,岂有不随之理?”   有人应和,为博声名也好,骑虎难下也罢,都纷纷解囊义捐。   段临舟看着,心中到底是松了口气,他看向李畴,李畴举了举杯,段临舟也对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多谢李老板。”   李畴心照不宣地笑笑,道:“段老板才是当真高义。”   他喝了口酒,又问道:“段老板,我等不过是商贾,粮价也好,赈灾也罢,段老板何必如此费心尽力?”   段临舟笑道:“一来,诚如裘老板所言,我等俱是瑞州百姓,岂有瑞州受难,我等坐视不理的道理?”   “二来,”他眨了眨眼睛,道,“李老板难道忘了,我嫁的是谁了?”   李畴:“……”   等事情敲定,段临舟和商贾们踏出煨香楼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一出门,就见马车外站了一道修长的身影,少年面容冷峻,肩覆玄色大氅,抱着手臂,抬起眼看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对,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心中微微一动,嘴角却已经浮现了笑容。 第20章   47   随着段临舟一起步出煨香楼的商贾见着段临舟的马车旁站着的少年都愣了一下,李畴见过穆裴轩,当即行礼道:“小民见过郡王殿下。”   他身后的商贾闻声纷纷见礼,穆裴轩开口道:“不必多礼。”   段临舟眼中都是笑,道:“郡王怎么来了?”   穆裴轩道:“回去时正好看见你的马车。”   段临舟说:“郡王来了该进来的,外头天寒地冻的。”   穆裴轩没说,商贾都有眼色,向二人告辞,心中想,看来段临舟和安南侯府不止是因利而结亲,否则堂堂小郡王怎会亲自来接段临舟?   商人不过普通百姓,对王侯公卿有种天然的敬畏。他们看段临舟,便又多了几分慎重。   段临舟想,穆裴轩出现的倒是恰到好处,他轻声对穆裴轩道:“我们也回去吧。”   穆裴轩说:“好。”   说完,二人就上了马车。马车内温暖,段临舟长舒了口气,靠着车厢上的软枕,望着穆裴轩,笑道:“殿下等了多久?”   穆裴轩道:“我也是刚到。”   段临舟“哦”了声,尾音上挑,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看了他一眼,错开视线,才听段临舟问道:“听下人说早上徐英急匆匆来的府上,出什么事了?”   段临舟将话说出口,又补充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能说也不要紧。”   穆裴轩斟酌片刻,道:“你听说过端王吗?”   段临舟点头道:“听说过,当今幼帝的亲叔叔,京城出了名的闲王。”   穆裴轩说:“于家卷入了端王谋反案。”   段临舟微愣,说:“端王……谋反?”他喃喃道,“怎么会如此?”   穆裴轩揉了揉眉心,说:“此事说来话长。”   段临舟到底只是商贾,又久居南方,对朝中事知之不详。穆裴轩倒也不隐瞒,将朝中的党争三言两语对段临舟说得清清楚楚。   段临舟若有所思地摸着掌心里的袖炉,道:“于家如今怎么办?”   穆裴轩说:“瑞州治下三县受灾颇为严重,于伯父是一州知州,本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乍闻于大哥的消息,气急攻心——”他想起于知州惨白的脸色,和于靖面上的茫然无措,心也紧了紧,“事涉谋反,于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怕这两日,锦衣卫便会登门。”   谋反重罪如千钧刀,又是官家事。段临舟沉默了以来,说:“端王当真谋反了?”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说:“只怕他们要的不是有没有谋反,而是要借端王谋反一事铲除异己。”   段临舟说:“……他们怎么敢?那可是天子的亲叔叔——”话说着一顿,穆裴轩看了他一眼,段临舟也反应过来,天子不过八岁稚童,真正掌权的是林相。   穆裴轩犹豫须臾,压低声音道:“我在京师时,曾见过先帝服用长生不老丸。那时先帝不过而立之年,正当壮年,可不过两年,先帝便病倒了。”   段临舟睁大眼睛,穆裴轩笃定道:“先帝死得蹊跷。”   “天子尚且如此,何况一个端王。”   段临舟哑然无言。   过了许久,他猛地想起一事,说:“你说锦衣卫搜出了端王和西北永平侯的来往书信?”   穆裴轩嗯了声,段临舟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和永平侯打过交道,段氏的商船出海,便会从番邦带回一些大梁少见的东西,一些稀罕的,便放在了珍宝阁。永平侯每年都会着人从珍宝阁买走一些新鲜物件儿,他曾和我提及,那是送给一位故人的。”   能让永平侯如此费尽心思搜罗新鲜事物的,又是故人,必然身份不寻常。而京中端王,生平好玩乐,最喜新鲜物件儿。   穆裴轩和段临舟相视一眼,都敏锐地从中嗅出了几分疾风骤雨欲来的意味。   48   阴云压城,弥漫的危险和紧迫让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穆裴轩突然想起年幼时曾听他父亲说起过永平侯秦凤远少时曾在京城待了五年,说是待,其实是为质子,困守京师。直到西北烽烟四起,上一任永平侯披甲上阵,驱逐了入侵的蛮夷,立下赫赫战功,可永平侯也在阵前中箭跌下了马背。   永平侯伤重,半年之后,药石罔医,而那时尚是世子的秦凤远才得以离开京城,回到西北。西北不似边南安定,西北战乱频繁,秦凤远骁勇善战,颇为其父之风,因此在军中声望颇隆。   朝廷曾在西北设卫所,以指挥使来削弱戍边大将的兵权,却收效甚微,边军仍是只知永平侯,而不认指挥使。   西北边军,与其说是西北军,不如说是秦家军。   西北的永平侯历来是梁都最为忌惮的边军将领,而今却卷入了端王谋反案,穆裴轩想,当真是端王谋反,还是梁都悬在永平侯府的利刃终于挥下?   且不论秦凤远和端王的私交深浅,秦凤远岂能甘心束手就缚?   穆裴轩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他抬起眼睛,却对上段临舟探究的眼神,二人目光相对,穆裴轩有几分不自在,转移了话题,道:“怎么今日突然会见了那些商贾?”   穆裴轩虽然不认识那些人,可见着了人,心中自隐隐能猜出身份。   段临舟微微一笑,揣着手,靠着车厢,道:“商人聚集,自是言商了。”   穆裴轩:“哦?”   段临舟说:“郡王可知这场雪灾下什么最贵?”   穆裴轩思索须臾,道:“粮食,御寒之物。”   段临舟微微一笑,点头道:“大雪封路,又有流民四逃,商道难行,百姓担忧城中断粮断物,便大肆囤积哄抢。”   “商贾趁势起价,尤以米价薪碳最贵。”   “可这些东西,都不是瑞州盛产之物,要从他州运来,我便和丰年粮行的李老板做了一个局。”段临舟并未隐瞒,不疾不徐将事道来,穆裴轩越听神色越是认真,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段临舟身上,他所见的段临舟羸弱消瘦,仰赖黄汤苦药,几可算得上弱不禁风。如今看着段临舟,即便是在马车中,似乎也看到了段临舟运筹帷幄,谈笑自若的模样,那双眼睛都隐隐带着亮光,拂散了久病的郁气,如同明珠拂尘,隐隐透出灼目润泽的光芒。   过了许久,穆裴轩认真道:“段临舟,我替城中百姓谢谢你。”   段临舟微怔,那份自如消失了,有几分无措,他清咳了一声,道:“我为声名,没有郡王所想的那般高尚。”   “声名是比万贯家财更难得的东西,”段临舟说,“临阳关是瑞州前往苍州的必经之路,临阳关上盘踞了一伙拦路虎,叫陆重,郡王应该听说过。”   穆裴轩眉心皱了皱,道:“平岗寨?”   临阳山山峦叠嶂,山道崎岖,易守难攻,平岗寨依山势而守,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头劫掠往来客商。瑞州客商深受其苦,哭诉到府衙,穆裴轩曾想去剿匪,可临阳山在瑞州和云州,闵州交接,匪盗狡猾,只得作罢。   段临舟道:“正是,陆二哥是平岗寨的寨主,早些年,我的商队就被他们劫过——”他想了想,笑道,“他们还将我绑上了山。”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道:“后来呢?”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说:“自然是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化险为夷了。”   穆裴轩无言,段临舟哈哈大笑,道:“其实那次也是凶险,我那批货物极为重要,若是折了那批货,我数年经营都得砸进去。”   “所幸当中有一个小头目,他说服了陆二哥,”段临舟说,“那人原是段氏一个长工的孩子,后来出去闯荡,不知怎的落草为寇了。”   “有一年,长工得罪了管事,险些被打死,碰巧被我碰见了,我便帮了他一把。小头目感念我相救之恩,费尽心思为我游说,道我是什么义商,我也因此和陆二哥不打不相识。”   “从此段家商队过临阳关都畅通无阻,过了几年,我劝说着将陆二哥将寨子里的人带下了山,入了段氏。”   “陆二哥虽说是为的寨中兄弟,可若无我这些年累下的声名,陆二哥未必肯帮我,行商也不会如此顺遂,”段临舟说,“黄白之物固然能无往而不利,可当真想做大事,便离不开声名。声名方能聚人心,那才是真正的无形的利器。”   穆裴轩若有所思,说:“就如永平侯之于西北?”   段临舟道:“还有安南侯府于边南。”   穆裴轩笑了笑,看着段临舟,说:“无论如何,我都当谢你。”   段临舟哼笑一声,说:“就这么谢?”   穆裴轩眼神闪烁,轻声道:“段老板想如何谢?”   段临舟上下打量着穆裴轩,神色轻浮,俨然登徒浪子,眼神露骨又带了几分戏谑,看得穆裴轩耳根发热,镇定地回望着段临舟。段临舟倾身凑近,刚想开口说话,马车却突然停了,车外段九道:“郡王,公子,已经到了。”   段临舟挑了挑眉,慢慢坐起了身,只低声留下一句“咱们回去再议,”穆裴轩心中竟掠过一丝莫名失落,旋即又反应过来,逃也似的下了马车。   车外寒意如刀,穆裴轩深吸了口气,发烫的脸颊才慢慢冷却下来。车帘撩开,段临舟俯身而出,穆裴轩伸出了手,段临舟微怔,看着穆裴轩,将掌心搭了上去。   那只手白皙修长,触之犹有几分凉意,穆裴轩下意识地握入了温热的掌中。   二人相携回了府,穆裴轩心中却记着段临舟的那句“回去再议”,心思不由自主地左右飘荡,他定了定神,按捺住满腔绮念去了一趟主院和穆裴之谈了谈于家和京中之事。   等回到闻安院时,段临舟正靠在床头看账,墨发披散,烛火之下透着股子宁静温润。   穆裴轩烦闷压抑的心都拨云见雾一般,明朗了几分,恰在此时,段临舟抬起头,看着穆裴轩,脸上露出一个笑,道:“回来了。”   穆裴轩:“嗯。”   “回来了,”他说。   穆裴轩是洗漱过了的,脱鞋便上了榻,二人将要就寝,下人将屋中灯也熄了几盏,屋子里便暗了下来。   穆裴轩刚躺下,段临舟便钻入了他的被中,冰凉赤裸的脚丫子就挤入了他小腿间,穆裴轩抽了口气,看着贴过来的人,段临舟笑盈盈道:“小郡王不是想谢我吗?”   穆裴轩没蹬开他,道:“你要如此谢?”   段临舟一靠近穆裴轩,就入挨近了一个热烘烘的火炉,惬意地舒了口气,脚丫子抵在他小腿上蹭了蹭,说:“就这么谢,晚上不许踢开我。”   他脚也是凉的,蹭着腿肉,穆裴轩身体紧绷了几分,半晌将段临舟的脚夹紧了,手也搭在他腰上,口中却道:“你要是睡着了乱动,我可不管你。”   段临舟随口就道:“那不行,”他握着穆裴轩的手臂环紧自己的腰,低声笑道,“你得抱紧我。”   穆裴轩轻哼了一声,说:“段老板,你是三岁孩童吗?”   段临舟说:“是啊是啊,郡王哥哥,我最不会睡觉了。”   穆裴轩噎了噎,道:“要是让那什么李老板张老板见见段老板这无赖小儿模样,说不定就不愿和段氏做生意了。”   段临舟笑道:“那感情好,我是郡王妃,郡王怎么都得养着我,我不用再费心费力经营生意了,岂不美哉?”   穆裴轩:“……”   穆裴轩穆小郡王对上厚颜段老板,再一次败下阵来。 第21章   49   诚如穆裴轩所料,不过第二天,锦衣卫骠骑就进入了瑞州城,要将于家人押解入京。   一切比想象中发生得快,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局。   那日是个阴天,天色阴沉,朔风呼啸。穆裴轩得闻消息之后,当即骑着听雷,一路纵马追到城门口,路上三三两两地百姓聚集着驻足凝望那一队人马。   于知州自任知州以来,虽无大功绩,可从不巧设名目盘剥压迫百姓,称得上一位清官。如今于家骤然遭难,于家上下都要被押解入京城,城中百姓见之越发茫然无措,情不自禁地跟了上来。   瑞州才遭雪灾,上下正乱,一州父母官却成了罪人,被押入京师,人心如何不乱。   穆裴轩看着那一双双凄惶的眼睛,攥紧缰绳,低喝一声,催马快行几步直越过百姓风驰电掣般欺近队伍。   “什么人!”锦衣卫骠骑听见马蹄声,纷纷挽缰勒马,亮出腰刀,喝道,“锦衣卫办案,速速停下!”   于靖最先看见穆裴轩,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两步,道:“裴轩……”   穆裴轩拉住缰绳,看了于靖一眼,于靖最重仪态,而今颈上戴木枷,发冠也乱了,很有几分狼狈相。他面色变得难看,环顾一圈,直直看向为首的锦衣卫,道:“我乃靖南郡王。”   那锦衣卫驱马上前了两步,面上带笑,拱手道:“原来是郡王殿下,北镇抚司千户姚从见过郡王殿下,还望殿下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亲至府上拜见郡王。”   穆裴轩心中陡沉,姚从是北镇抚司千户,亦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心腹,他没想过竟然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亲自来押解于家人入京。自京师至瑞州,快马加鞭也得四五天,从端王案至今日,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天。   这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穆裴轩故作不知,问道:“姚千户,于家究竟犯了什么大罪,竟让千户如此仓促又兴师动众,将于家举家押送入京?”   姚从道:“郡王有所不知,京都近日发生了一起要案,于家也在其中。”   穆裴轩:“哦?”   “什么要案?”   姚从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能牵扯上全家的,自然是——”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道,“谋反。”   穆裴轩睁大眼睛,说:“于家谋反?”   姚从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没有说话。   穆裴轩看着姚从,摩挲着手中的缰绳,叹息道:“于知州是瑞州知州,本郡王竟不知于家如此胆大妄为,实在有负天恩……”   姚从定定地瞧了穆裴轩一眼,穆裴轩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姚从思忖须臾,道:“不瞒郡王殿下,是于家的大公子,前吏部郎中于逸于大人——”   穆裴轩道:“证据确凿?”   姚从说:“此行正是要将于家人带入京师稽查。”   穆裴轩闻言轻笑了一声,他说:“既是未定之罪,千户怎的以罪人刑罚加诸于于家人身上?”   姚从闻言怔了怔,穆裴轩说:“姚千户且回头。”   姚从依言回头看了过去,却见穆裴轩拦住他们的这一会儿,城门口不知何时攒聚了许多百姓,亦有衣衫褴褛的流民,纷纷望着他们。   穆裴轩说:“且不论于知州是否当真参与谋反,他在任这些年,瑞州吏治清明,百姓和乐,如今瑞州将逢雪灾,正是人心不稳之时,千户就如此带走了知州,让瑞州百姓如何应对这无情天灾?”   “二来,于家一日未定罪,于知州就是瑞州知州,是朝廷的五品官,千户此举——怕是不妥。”   少年身姿挺拔,一身玄衣大氅坐在马上,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隐隐有几分锋芒。姚从不由自主地盯着面前的少年郡王,穆裴轩年少就一战成名,人人都以为他会成为下一个永平侯,可他自去梁都之后,梁都中人发觉此子虽有天赋,可却远不如传闻中来得震人心。   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儿天赋,运气好的轻狂少年。   梁都中的大人放了心。   而今姚从再看穆裴轩,却发觉穆裴轩远非传说中的,是一个轻狂娇纵的少年。   穆裴轩波澜不惊,姚从笑了笑,说:“郡王殿下,谋反是重罪,旁人尚且避之不及,殿下何苦引火烧身?”   “何况一旦查明于家确实有罪,安南侯府只怕也难以置身事外。”   穆裴轩身姿笔挺,道:“今日在此拦你们的,是靖南郡王。”   姚从顿了顿,又见穆裴轩一笑,露出几分任性的少年气,拿镶嵌宝石的马鞭敲了敲掌心,说:“何况瑞州城中谁不知本郡王和于二交好,朋友骤然远行,本郡王还不能相送了?这是什么道理?”   姚从静了片刻,说:“来人,下枷。”   他吩咐罢,当即有骠骑翻身下马,去将锁在于家人身上的厚重木枷取了下来,人群中有老弱妇孺,都发出低声的哭泣。   穆裴轩从马上取下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递给姚从,说:“姚千户远道而来,本郡王未尽地主之谊,一点儿小心意。”   姚从眉梢一挑,掂了掂包袱,重,沉甸甸的,他一过手就知道里头都是金锭,脸上顿时露出笑来,将包袱挂在了自己马上,道:“郡王盛情,下官多谢殿下。”   他说:“来日殿下来京,下官再请殿下喝酒。”   穆裴轩玩笑道:“北镇抚司的门,本郡王还是不进为好。”   二人相视一笑,姚从语气亲切了几分,说:“郡王既和于二公子是至交好友,法理不外乎人情,殿下和二公子告个别吧。”   他意味深长地说:“毕竟以后再见,可就不容易了。”   穆裴轩说:“多谢千户。”   说罢,他翻身下了马,又向了于靖。   于靖看着他,眼睛微微泛红,说:“裴轩。”   穆裴轩低声道:“二哥,我一定会帮你。”   于靖惨然一笑,道:“没法子了……没法子了。”   穆裴轩皱了皱眉,沉声道:“二哥!一切还未成定局,”他看着于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了于靖肩头,二人相贴之际,穆裴轩只听于靖说,“我大哥死了。”   穆裴轩心中一惊,于靖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攥得紧,满是胸中无法发泄的悲痛,“死在了诏狱里。”   穆裴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神色如常地替于靖系上缎带,声音低不可闻,道:无论如何,别认命,我和大哥已请安老国公出面为于家周旋,只要你们不认,一切就会有转机。”   他抬起眼睛看着于靖,说:“别认命。”   “二哥,咱们兄弟还有相聚的时候,到时再一起饮酒狩猎。”   于靖怔怔地看着穆裴轩,狠狠点了点头,道:“好,不认命。”   穆裴轩理了理他身上的衣襟,将一沓银票不着痕迹地塞入了他衣内,说:“长路难行,二哥,一路保重。”   于靖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说:“保重。”   ”于伯父,您多保重,“穆裴轩退开了两步,对着于知州行了一礼,于知州鬓发一夜尽白,面上悲怆,哑声说:“瑞州之事我已悉数交代给了世卿兄了。”   “多谢郡王殿下。”   他口中的世卿兄,是瑞州同知。   穆裴轩闭了闭眼,俯身又行了一个大礼。于知州退开了一步,不敢再受他这礼,抬头看去,瑞州城门巍峨,百姓相扶而望,禁不住老泪纵横。   城外百姓不知谁先行的礼,纷纷跪了下去,高高低低地泣声道:“拜别知州大人——”   于知州大恸,正了正衣冠,朝瑞州百姓也还了一记大礼。   北风呜咽,萧萧杀人。   姚从看着,愣了愣,竟没有打断他们,穆裴轩对姚从道:“姚千户,于家老弱妇孺多,这一路就有劳千户多多照顾于家人。”   姚从微笑道:“自然。”   说罢,他扬臂一挥,道:“出发!” 第22章   “瑞州离京师太远了,”穆裴之轻轻叹了一声。   他挽着袖子,手中握了把精的铁钎拨弄着银丝碳,说:“消息自梁都传到瑞州,快马加鞭,一路不作停留,也要四五日,可一旦事情紧急,给我们应对的时间就不多了。”   穆裴轩沉默不言。   穆裴之偏过头,看着穆裴轩阴沉的脸色,说:“你也宽宽心,至少于家人不是作为罪人入的京,只是稽查。姚从带着这些人入京,路上再快也需要半个月,更不要说其中还有老弱妇孺,如此一耽搁,等进京,说不定局势已经变了。路上虽坎坷,可于家人在路上,反而是好事。”   穆裴之声音不疾不徐,他摇了摇头,说:“此案要害,不在于家,而是在端王。”   穆裴轩闻言看向穆裴之,说:“大哥是说,端王尚有一搏之力?”   穆裴之说:“我不知道。”   “我并不了解这位端王殿下,不过——”他轻轻一笑,说,“你知道为什么林相如此忌惮端王吗?”   穆裴轩思索片刻,慢慢道:“曾有传言,先帝其实是想将皇位传给端王……”   穆裴之替穆裴轩添了茶,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说:“这是其一,先帝看重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当年端王本该离京就蕃,却被先帝留在京都,一留就是这么多年,足见兄弟情深。”   “这些年,端王虽不理朝政,可他礼贤下士,向来和文人亲近,在文人间声望极高。有他在,即便什么都不做,林相和阉党行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还有一事,知道的人不多,”穆裴之长长地吐出口气,说,“端王和秦凤远渊源颇深。”   穆裴轩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裴之,穆裴之无奈地笑了笑,怅然地说:“秦凤远至今未娶妻,你当他为什么不娶?”   “可惜,端王是天乾,更是天潢贵胄,不是他能肖想的。”   穆裴轩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道:“他们是怕秦凤远和端王一起——”   穆裴之点了点头,穆裴轩眉心微皱,说:“可他们如此算计,就不怕把秦凤远逼得,”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反了?”   “有端王在,秦凤远不会反,”穆裴之看了穆裴轩一眼,叹气道:“阿轩,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在外头可不能说。”   他说完,接着道,“秦凤远为人臣子,岂会如此?”   “为人臣子,”穆裴轩咀嚼着这四个字,冷笑一声,说,“如今大梁君不君,臣不臣,还谈什么为臣之道?”   穆裴之的脸色沉了下来,说:“裴轩!”   “慎言。”   穆裴轩冷冰冰的目光对上穆裴之,说:“大哥,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穆裴之呼吸滞了滞,涩声道:“我没有忘——”   如何能忘?   七年前,阿勒尔部族联络其他蛮族部族叛乱南侵,是时安南老侯爷奉旨挂帅,边南卫所前任指挥使为朝廷监军,一道出征平定叛乱。可交战之后,监军本是文官,不通军务,却屡屡干涉军事,老侯爷受他掣肘,那一战打得艰难。直到安南老侯爷以命相搏,斩杀了阿勒尔部族的首领。   而老侯爷,也在那一战中殉了国。边南卫所指挥使梁奇辙却步步高升,擢入京畿,成了当朝三品大员。   穆裴之捏紧了茶杯,盯着穆裴轩,说:“穆裴轩,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别忘了,我们安南侯府世代戍边,是大梁臣子!你想想你身后侯府三百七十二口人,还有边军十八万将士,他们扬的是大梁旗,守的是大梁国土。”   穆裴轩下颌紧绷,却一言不发。   穆裴之看着穆裴轩,半晌,叹了声,神色又缓和了几分,说:“裴轩,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不过梁奇辙已经死了,一切就该到此为止。”   “他死了,可那又怎么样!”穆裴轩声音陡然拔高,“他死了,父亲便能活了,时时刻刻盯着我们唯恐我们生出二心的那一双双眼睛就消失了?”   “大哥你这些年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还不够憋屈窝囊吗?”   穆裴之沉声,道:“那你想怎么样?”   穆裴轩哑然。   穆裴之看着自己的同胞弟弟,道:“穆裴轩,你这些话要是让有心之人听见,等着侯府的就是灭顶之灾!到时候于家人没死,我们阖府上下先成了断头鬼。”   “今日我只当你因于家事,一时糊涂,胡言乱语,这些话,出了这个门,你不许再对人说第二遍。”   “回你的闻安院去,好好冷静冷静。”   穆裴轩拂袖而去。   穆裴之看着少年挺拔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将手中已经凉下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闻安院。   穆裴轩回去时,段临舟正搁下笔,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听见脚步声,就看见了穆裴轩。   “回来了,“段临舟起了身,道:“于家人怎么样了?”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说:“突逢巨变,不太好,于伯父一夜间白了头。”   段临舟怔了怔,叹了声,说:“于知州是个好官。”   穆裴轩嗯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段临舟转开了话题,道:“忙碌了大半日,还没吃东西吧,”他吩咐流光去让厨房给穆裴轩弄吃的,穆裴轩说,“不用折腾了。”   他的目光没有从段临舟身上移开,道:“我不饿。”   段临舟看了眼穆裴轩,对流光说:“你先下去。”   流光知机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了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段临舟推了推桌上的糕点,道:“厨房里新送过来的,还有些余温,垫一垫吧。”   穆裴轩又看了段临舟许久,才抬腿走了过去,糕点做得精巧,梅花状,入口甜而不腻,穆裴轩吃了一个,段临舟已经伸手替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暖暖肠胃。”   穆裴轩沉默不言,却将那杯茶喝了,段临舟又添了杯茶,看着穆裴轩安静地吃着糕点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穆裴轩的脑袋。   穆裴轩动作顿住,抬头看着段临舟,段临舟蜷了蜷手指,刚想抽回手,穆裴轩却一把将他抱住了。   段临舟微愣,穆裴轩双臂收得紧,箍着他的腰,透出几分无法言说的压抑。段临舟慢慢放松下来,伸手环住穆裴轩,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别担心,”他语气很温和,轻声道,“于靖不会有事的。”   穆裴轩低声叫了句:“段临舟。”   段临舟:“嗯?”   穆裴轩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闻着段临舟身上的药香,鼻尖贴着他的鬓发耳朵蹭了蹭,却闻不着段临舟的信香。段临舟被他蹭得微微发痒,没有闪躲,抬头看着穆裴轩,穆裴轩垂下眼,四目相对,他抬手遮住了段临舟那双好像能看透他心中惊惶愤怒的眼睛。   段临舟久病缠身,唇色浅,穆裴轩看了片刻,突然低头蹭磨着段临舟的唇角,倾身吻了上去。   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头发,微微张开嘴,姿态驯顺。穆裴轩的吻起初是平静的,仿佛只是想要唇齿厮磨略作安抚,可他一纵容,那个吻就不可自控地变得凶了,仿佛夹杂着无法对人言的愤恨怒意,汹涛骇浪一般,尽都倾泄于此。   不知怎的,段临舟竟从中感受出了几分隐忍的难过,不甘。   他抚上穆裴轩的后颈,轻轻捏了捏,穆裴轩身子一顿,用力咬住了他的嘴唇,掌心也扣住了段临舟修长的脖颈,覆住了中庸贫瘠的腺体,囫囵地圈入了掌中。   过了许久,穆裴轩才松开段临舟,段临舟险些站不住,后颈都被搓红了,那块小小的腺体更是被又揉又碾,弄得发烫发红。   穆裴轩一贯长于克制,心绪已经平复了下来。他抱起眼角泛红的段临舟放在书桌上,看着年长的青年,齿尖还残留着淡淡的梅香,忍不住又凑过去啄了啄他的眼睛。   段临舟眼睫毛扇动,察觉出少年不再掩饰的亲近喜爱,耳根红了红,讷讷地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穆裴轩低声说:“段临舟,谢谢。”   段临舟:“……啊?”他期期艾艾,过了几息,又“噢”了声。 第23章   51   于家的变故让和于靖交好的徐英黎越等人都担忧不已,顾不得族内长辈不许沾于家事的耳提面命直接找上了穆裴轩,穆裴轩宽慰了一番,才将几人安抚了下去。   当中又以许方意和于靖最是交好,他突然对穆裴轩说:“我要跟着于二哥去京师。”   穆裴轩一怔,说:“你爹怎么会放你去?”   许方意说:“我偷偷去,我爹现在忙着赈灾,没有空管我,”他道,“你们都有官职在身,非诏不能离开,我没有,我快马追上去,为于二哥打点打点,别的不说,至少能少遭些罪。”   穆裴轩说:“锦衣卫那儿我已经打点过了,京师我也已经托人照料了。”   许方意摇摇头,道:“不亲眼看着,我不放心。”   穆裴轩叹了口气,说:“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这不是蹚浑水,”许方意说,“咱们相交这么多年,虽说不是亲兄弟,可也没差了,尤其是于二哥,这些年他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我犯事了我爹要抽我,回回都是他拦着,我闯祸了,也是他给我擦屁股,我大哥都没他这么护着我。”   “这两天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于大哥在诏狱里的样子,”许方意道,“于大哥多聪明的人,从小就是瑞州神童,还是十年才出一个的状元郎,文章现在还刻在青鹤书院的照壁上,这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死在诏狱那种腌臜地。”   许方意说:“听说死在诏狱里的人都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了,穆裴轩心中一痛,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不会的。”   “所以我要去梁都,要是于伯父一家洗清罪名,我便去接他们,要是……”许方意用力抹了抹通红的眼睛,咬牙道,“要是不成,也能有个为他们善后的人。”   连“收尸”二字都不忍说出口,穆裴轩沉默了片刻,道:“好。”   段临舟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闻言开口道:“京师不比瑞州,许小公子一人前去恐怕多有不便,”他摘下腰间的玉牌递给许方意,说,“我在京城有几间铺子,铺子的掌事久居京师,小公子或许可以用的上。”   许方意愣了愣,看了眼穆裴轩,见穆裴轩点了点头,才接过了那块玉牌,低声说:“多谢段老板。”   段临舟摇摇头,说:“都是自己人。”   他一句自己人说得许方意大为感动,一旁许英也有几分意动,黎越稳重些,握了握徐英的手臂,穆裴轩扫他二人一眼,沉声道:“你们老老实实待在瑞州。”   徐英瘪瘪嘴,只得应了好。   瑞州似乎随着于家人的离开而平静了下来,于知州离开之前安排得妥当,即便发生了雪灾也没有生出大乱子。城中的雪扫尽,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又多了起来,城中码头和压垮的屋舍多了许多流民修缮整理,城外也搭建了粥棚和临时的房屋御寒,瑞州重又恢复了几分生机。   屋内烛火明亮,段临舟跪坐着扶住床头,瘦韧的腰肢紧绷,一双手牢牢攥着那把浮汗的腰,那双手扣得紧,在白皙皮肉上留下指印。   穆裴轩突然喜欢上了段临舟的舌头,那截软腻的舌,会吐出或勾人或温柔的话,春风似的,往他心里钻,也香,他能咂吮出中庸寡淡的信香。段临舟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舌头被含住了往他口中吸,穆裴轩的舌也缠绕着他,无师自通地勾着他的舌尖,舌面,色情的嬉戏一般,要钻入喉眼。段临舟鼻息急促,陡然身下一记挺弄侵入得深了,舌尖都颤了颤,穆裴轩得了趣味,痴缠不已,放开了他的舌头又去吃他发烫的嘴唇。   段临舟含糊不清地说:“太深了……郡王,”他话都没说完,又教穆裴轩堵住了嘴。   穆裴轩热汗淋漓,贴着段临舟的脊背,段临舟明明比他年长,可兴许是中庸,又身子弱,竟能让他整个儿圈在怀里。穆裴轩快意不已,摩挲着他颤抖的腰,又去捏那两颗红通通的小奶尖儿,挺着胯凶狠地将凶器往穴里凿,“段临舟,你好香。”   他声音喑哑地呢喃,唇舌舔得湿漉漉的,鼻尖隐约间似乎都是段临舟身上的信香,可太淡了,淡得让他心躁,有点儿不满,又委屈地咬段临舟的后颈,说:“段临舟,你信香怎么这么淡——”   段临舟低哼了声,满屋子都是天乾的信香,他闻不到,只觉得空气里都变得粘稠,湿漉漉地裹着他的每一寸皮肉。他喘了两声,才说:“我是中庸……”   穆裴轩不满足,挺胯狠狠一顶,粗硕的茎头如肉龙撞如肉穴深处,逼得段临舟哆嗦了一下,穆裴轩碾着那处狭小的腔口,小小一道肉缝,不如坤泽长得好,乖顺宜情事,穆裴轩却仿佛被蛊惑了,想,中庸——中庸他也喜欢。   喜欢。   这两个字冒出得突然,如一池春水一下子咕嘟咕嘟冒起了小泡,一个又一个,夹杂着渐响的心跳声,砸得穆裴轩头晕目眩,神魂颠倒。   春水轰然成了滔天巨浪,一个浪头拍来,穆裴轩呼吸骤然变得急促,那物件都大了几分,咄咄逼人地碾在腔口,仿佛下一瞬就要凶蛮地闯进去。   段临舟被撑得手脚发软,呜咽了一声,穆裴轩吻着段临舟汗湿的后颈,耳朵,哑声道:“我想进去。”   “段临舟,”穆裴轩说着,按捺不住地重重抽插了一记,水声暧昧,听得人面红耳热,他重复了一遍,“我想进去。”   段临舟几乎跪不住,那话儿顶在身体隐秘之处,青筋虬起,侵略性和压迫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耳边传来少年满是欲望的嗓音,他的心脏都抽了抽,掌心里全是汗,迷迷糊糊地摇头:“……不行。”   穆裴轩摸着他瘦削的腰腹,段临舟太瘦了,隔着薄薄的肚皮,他好像能感知到自己插在里头的东西。欲望翻涌,天性使然,无不在耳边叫嚣着让他侵入那个狭窄的肉腔,他喘息粗重,心有不甘地咬着段临舟的脖颈,掌心数着他胸腔的肋骨。他停下了动作,段临舟自情事的快感中缓回了几分,可又被吊在高潮的边缘,心痒,穴也痒,却不敢让穆裴轩再动作。   只这么着,已经让段临舟头皮发麻,心脏跳动如擂。   他本就只是中庸,那处生来就不是容纳天乾的性器的,如何能进去?   段临舟抓住穆裴轩的手,嵌入他指缝,穆裴轩扣紧他汗湿的手指,抽出性器,将段临舟转过身复又插了进去。   段临舟主动地搂住穆裴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嘴唇,穆裴轩肌肉紧绷,掐住段临舟的后颈用力操弄起来。少年劲儿大,几乎将段临舟那身病骨撞碎了,湿软肉道贪婪地含住赤裸勃发阴茎百般吮弄,极尽淫靡讨好之态,可人得要命。   穆裴轩情动得厉害,满身信香几乎化成了实质,可惜段临舟毫无所觉,只能凭借着唇舌纠缠的涎液尝出天乾沸腾的情欲,一时间,烧得段临舟心脏乱跳,浑身发烫。   过了许久,穆裴轩才射在了段临舟穴儿里,他身子差,锁不住精关,穆裴轩弄了两回,段临舟阴茎已经不知射过多少回,湿润透红的精孔翕张着,有几分可怜态。   穆裴轩抹了自己腰腹上沾着的白精,看了片刻,鬼使神差地送唇边吃了一口,腥膻的味道并不好闻,却掺杂着,独属于段临舟的信香。   穆裴轩心想,段临舟射太多了,伤元气,下一回,得将他那儿绑起来。 第24章   52   瑞州自年初四开始,大雪就停了,只在夜里零星的飘过几片碎雪,倒也算老天怜悯。瑞州去岁夏就遭了水灾,秋收不丰,即便已经全力救灾,可治下乡县还是有百姓冻死。   自段临舟和城中商贾在煨香楼商议过后,瑞州米价碳价都没有再上涨,店中小二不遗余力地和百姓道是已有米粮在路上,用不了多久就会运来,他们如此哄抢囤米粮,只会抬高米价。百姓原是不信,可有诸位掌柜信誓旦旦的保证,又拿出段氏商队出城一事佐证,才勉强安抚了大半百姓。   段氏商队那日出城阵仗极大,又蓄意造了势,百姓口口相传,便都知道段氏商队冒险出城为瑞州去运送米碳,一时对段临舟很是感激,道他义薄云天,心系百姓。   商人大都因重利,被冠之以奸商之名,不为人所喜。段临舟虽是商人,可他这十几年来,做买卖坦坦荡荡,童叟无欺,对段氏底下做工的人极好,又年年布施,嘉名一传十,十传百,声望颇隆。城中百姓见了他的,认识的,都称一声段老板,段三爷。   穆裴轩想起段临舟所说的,声名是比万贯家财更难得的东西。   无怪乎城中商户隐隐有以段临舟马首是瞻的架势,即便他这几年缠绵病榻,也鲜有人敢明面上打段家的主意。   段临舟对此早有所料,那日二人走在路上,见城中粮铺外哄抢米粮的人少了许多,心中都定了几分,段临舟说:“这只是暂时的,只有商队早日从苍州将粮食运回来,才能真正地让米价降下来。”   穆裴轩和段临舟并肩同行,闻言点了点头,说:“不如我拨些府兵前去迎一迎?以免途中生出事端。”   段临舟轻轻笑了笑,雪白的毛领子托着他瘦削的下颌,声音舒缓,道:“当下还不用,苍州到瑞州一路还算太平,我也安排了不少好手,”他觑一眼穆裴轩,说,“小郡王可别小瞧我的人,便是比起郡王的府兵,虽当不得精锐,却也是不错的。”   穆裴轩嘴角上扬,看着前头广阔的路,开口道:“段老板算无遗策。”   段临舟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段某只是一介商户,又嫁为人妻,自当蒙小郡王多多庇护。”   穆裴轩听着“嫁为人妻”几个字,突然想起段临舟已经许久没有称过他“夫君”了,自他那一回对段临舟说出“恶心”之后,穆裴轩想起段临舟冷下去的脸色,顿时觉得自己那话实在不中听,心中生出几分懊恼来。   他恍了神,段临舟若有所觉,偏过头看向穆裴轩,“郡王?”   穆裴轩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段临舟。”   段临舟:“嗯?”   穆裴轩看着他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顿住了声,抿了抿嘴唇,含糊道:“没什么。”   突然有人架着马车而来,马车行驶得快,穆裴轩敏捷,握住段临舟的手将他拉近入怀,避开了疾行的马车。   他皱起眉,问段临舟:“没事吧?”   段临舟看了眼穆裴轩的手,低眼笑了笑,说:“没事。”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忍不住收紧了手,探入他袖中,捉住了段临舟温凉的手。段临舟微怔,还没来得及抽回手,穆裴轩已经握紧了,圈入了自己掌中。   穆裴轩没头没脑地说:“段临舟,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少年神色认真,黑漆漆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得段临舟有点儿害臊,清咳了声,说:“小郡王,这是在大街上。”   穆裴轩:“哦。”   “那又如何?”   段临舟无奈地笑了,说:“郡王——”   穆裴轩已经转过了头,握着他的手,抬腿朝前走去,“如何?”   段临舟叹了口气,玩笑道:“殿下如此热情,段某可无力回报……”   穆裴轩瞥他一眼,说:“段老板,这是在大街上。”   段临舟:“……”   京中端王谋反一案牵连甚广,梁都连发三道急诏直往西北而去,诏秦凤远入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秦凤远不会入京时,秦凤远竟离开了甘州,只率了一支亲卫,就跟着锦衣卫的人前往梁都。   消息传到瑞州的时候,段临舟惊讶道:“永平侯就这么去了?”   穆裴轩点了点头,说:“大哥曾说,秦凤远和端王相交颇深。”   究竟深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堂堂西北王明知是陷阱,还敢只身前往?   段临舟有些唏嘘。   可无论如何,端王一案离瑞州到底太远,当中风云变故,化在纸上寥寥数语,隐约窥见其中透出的阴谋诡谲和血腥残酷。   这一日,段家商船还未到瑞州,先有数骑直奔安南侯府闻安院而来。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段临舟听闻下人有段氏的人求见时,见那下人的脸色,心中一沉,流光忙给他披上大氅,还未来得及递上袖炉,他已经急步走了出去,“公子,慢点儿——”   段临舟刚走几步,就见几人立在庭外,都狼狈,身上棉袍还带血迹,当中一人约摸三十来岁,见了段临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东家!”   尚未言语,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说:“丰州反了……”   段临舟脸色骤变,说:“什么?”   “丰州的百姓造反了,他们闯入府衙,杀了府衙内的官吏,还把丰州通判大人的脑袋砍了下来,挂在了城门口,知州和同知全都逃了。东家,丰州乱了,全乱了!”   “他们不止杀官,还闯进了城内的富户铺子里,抢掠放火,咱们在丰州的几家铺子全都遭了劫……”   53   谁都没有想到丰州竟会发生民变。   丰州的掌事一路逃亡,九死一生才回到瑞州,见着段临舟,眼前还浮现门口悬挂的通判头颅,衙门大火烧红的半边天,整个丰州城都乱成了一团,尽都是尖叫声和哭声。   段临舟对丰州事情尚且不明,还有事情想问,见几人满眼惊慌,凄惨狼狈的模样,忍了忍,将地上跪着的几人都扶了起来,说:“人没事就好。”   “东家,”当中一个掌事泣泪道,“我们铺子里的贤三儿死了……”   段临舟顿了顿,他去丰州时曾见过那个少年,生了两颗虎牙,很机灵,一心想以后跟着他行商。段临舟手指紧了紧,轻声道:“我都知道了,这些事有我,先跟着段九去安顿下来,家眷都带出来了吗?”   几人用力点头,他们逃难,自是拖家带口的。   段临舟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先回去好好梳洗一番,吃些东西,睡一觉。”   几个掌柜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段临舟看了眼流光,流光点点头,上前将几个管事引了出去。段临舟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却沉甸甸的,天灾,民变,他仿佛嗅到了自丰州吹过来的浓郁血腥气,脏腑内气血翻涌,堵住嘴唇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厉害,浑身都在发颤,陡然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后背,顺了顺,“段临舟。”   段临舟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含着担忧的眼睛,是穆裴轩,他不知何时来了,拧着眉,扶着段临舟。段临舟脸颊浮现病态的红晕,他忍了又忍,方压下唇齿间的血腥气,道:“……没事。”   “我没事,”段临舟重复了一遍,他看着穆裴轩,说,“丰州民变了。”   穆裴轩神情冷静,说:“我知道。”   他将段临舟扶向卧室,口中道:“刚收到的消息,前天三更时分,突然有大批百姓臂敷粗麻,闯入了知州同知等几位大人的府上。”   “丰州知州带着同知连夜就逃了,通判想平叛,结果府兵叛变——”二人迈过门槛,穆裴轩将段临舟扶上榻,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说,“丰州知州本就不富,丰州上下官吏为官不正,盘剥百姓,又逢天灾,却不思赈灾,”穆裴轩语气冷硬,说,“生出乱子是迟早的事。”   段临舟握着温热的杯子,没有说话。   穆裴轩声音缓和了几分,低声道:“为首的叫刘子异,原是丰州治下长柳县的一个普通百姓,读过两年书,后来去了丰州府城讨生活。”   “他们自诩起义军,道是朝廷昏庸,官府无道,”穆裴轩道,“不过短短两日,就已经壮大到了五千人。”   段临舟说:“既是起义军,又怎么残杀无辜百姓?”   穆裴轩道:“丰州灾情严峻,当地商贾无人管束,坐地起价,他们深受其苦,自是怨恨至极,手上握住了刀,杀红眼,便顾不得无辜不无辜了。”   段临舟眉心紧皱,穆裴轩看见他眉宇间的郁色,道:“如今丰州乱得很,段氏的商铺先关一些时日吧。”   段临舟点了点头,说:“既有民变,朝廷会遣兵平叛吗?”   “自然,”穆裴轩说,“不过我觉得此次民变有些不寻常。”   段临舟说:“怎么说?”   穆裴轩道:“区区一个刘子异,是如何挑动府兵倒戈相向的?还来得如此毫无预兆,仿佛早有谋划一般。”穆裴轩于兵事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少年眉宇间露出和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又透出锋芒,他说,“刘子异不过一个普通百姓,唆使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跟他叛变容易,可丰州的府兵统领我曾见过,武功不在黎越之下,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追随刘子异?”   段临舟若有所思,说:“求利——”说着,他自己先摇了摇头,“起义军一无所有,大都是一些普通百姓,可求名……”段临舟无法说服自己,到底是造反,何来名?   穆裴轩说:“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段临舟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道:“我担忧的,不止是一个丰州——”   穆裴轩看向段临舟,二人异口同声地吐出两个字,“陇州。”   丰州受灾,陇州同样深为雪灾所苦,一旦丰州民变,陇州难保不会有人效仿。   就如二人所料,丰州起义军声势之浩大,发展之迅速,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丰州境内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各地官吏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叛逃转入了起义军。   丰州如此,不日,陇州毗邻丰州的新水县令被枭首示众,百姓揭竿而反,登时民变四起,处处人心惶惶。   丰州的商铺关了,段临舟传讯去了陇州,吩咐陇州的掌事见机行事,保命为上。丰州的掌事机敏,仓促之下,除了因返家而枉死在起义军刀下的贤三,其他人大都无碍,只是铺子里的货和柜上的银钱被抢了一干二净。   所幸掌事行事周到,将大部分钱都放入木匣内,砌在了墙角。说到这时,掌事很是惭愧,段临舟却不在意,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了。   丰州一带的民变如阴云笼罩在瑞州,瑞州虽和丰州之间隔了一个万州,可城中已经戒严,治下乡县也多了民兵巡逻。   穆裴轩也一下子忙碌了起来,休沐也已结束,每日奔走在卫所和安南侯府。   就在这时,段氏的商队从苍州回来了。   船队先回来的,那一日,段临舟亲自去的码头迎接。数艘大船挂着段氏黑底描金的大旗,缎面大旗猎猎翻滚,在冬日的阴霾下,熠熠生辉。   段临舟站在码头边,风卷起他身上的厚氅,越发衬得他形销骨瘦,身体孱弱。   “东家!”船靠岸了,一个高个儿天乾自疾步下了船,约摸三十来岁,生得面容俊朗,只脸颊一道一指长的旧疤给那张脸添了几分戾气,“陆重幸不辱命!”   段临舟脸上也露出个笑,说:“陆二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陆重咧一口白牙,说,“您怎么还亲自来接我们了,码头风大,万一吹着了——”   段临舟笑道:“不碍事,”他越过陆重,看向自船上慢慢卸到码头的一个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说,“带了多少粮食回来?”   陆重比了一个数字,段临舟惊喜道:“这么多?”   陆重嘿然一笑,又道:“不过一石粮比以往贵了三钱。“   “那群王八蛋,开始还跟咱们拿乔,嘴上说没粮卖给咱们,就是想抬咱们的价,挣黑心钱的玩意儿。”   三钱在段临舟的预期内,他笑道:“辛苦你们了。”   陆重说:“粮和碳分了两批,一批走船先运回瑞州救急,一批还在路上。”   段临舟微微一笑,说:“二哥思虑周全,我已经设了宴,等货卸了,就给大家接风洗尘。”   陆重爽快地应了,提声道:“都听到没,东家亲自给咱们接风洗尘,兄弟们麻利点儿,赶紧把货卸了!”   卸货的结实汉子都高高兴兴地应和着。   段临舟看着忙碌得热火朝天的码头,清河水面浮光跃金,波光粼粼,他心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全文架空瞎掰 第25章   54   卸了货,自有管事和城中各大商户交接,段临舟便和陆重等一道行商的兄弟们去了就近的酒楼接风洗尘。这些人里除了段临舟招的工人,不乏当年跟着陆重下山的盗匪,虽说已经金盆洗手了,可仍有几分匪气,大块的肉,几杯黄酒下肚,便放声谈笑起来。   整个酒楼都已经被段临舟包下了,一楼是行商的工人,小管事一桌,段临舟和陆重以及几个主事人也坐了一桌,满楼酒香。   都是往来行商的,常年在外跑,满楼的人大都是天乾和中庸。酒过三巡有人便上了头,抱着酒要来敬段临舟,陆重笑骂道:“才喝几杯脑子就不清醒了,想喝酒,我陪你喝,别熏着东家。”   那人有点儿委屈,说:“我又没想让东家喝酒。”   段临舟自病后就鲜少碰酒了,他闻言笑了笑,举起茶杯,起身道:“如今年关才过,外头又不太平,各位兄弟甘冒危险走这趟商,我心里记着大家的辛劳。”   “来,我以茶代酒,敬各位兄弟们一杯。”   “东家说话见外了!”   “就是,咱们本来干的就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儿。”   “敬东家一杯!”   管事们纷纷开口道,豪爽地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段临舟也将杯中茶水饮尽,座中人无不叫好,流光不动声色地给他斟上了一杯茶。   陆重看着段临舟,说:“东家,我也敬你一杯,”陆重坐在段临舟左侧,抬酒杯,段临舟和他碰了一个杯,说,“你我就不说客套话了。”   陆重哈哈一笑,道:“我干了。”   说罢,仰头就是一杯酒灌入喉。席间段临舟问起途中之事,陆重自是无所不言,说:“自瑞州到苍州的顺路还算太平,我听那些客商说,丰州那片已经乱得不像样了。”   段临舟想起丰州和陇州的民变,没有开口,陆重又道:“老四倒是说起他们碰上了几伙流民,不过见他们人多,又带着武器,没敢动手。”   陆重口中的老四叫柳三九,却是个坤泽,段临舟头一回见平岗寨中还有坤泽很是惊奇。不过说是坤泽,其实也和中庸无异了,说是早些年把自己后颈的坤泽腺体生生剜了,走投无路之下落草为寇。当初陆重要金盆洗手,柳三九便跟着一起投身于段氏。段临舟对此人颇为欣赏,柳三九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心狠手辣,恩怨分明的主儿。   此行陆路风险远比水路高,柳三九却不愿走水路,直接选了陆路,道是要看看那群占了他们山头的有什么本事。   陆重道:“老四过临阳关的时候,还摸回山上去了,和那些占了山头的人打了个照面,”他说,“老四说,就是一些流民,不过年轻人多,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批刀剑,闯出了一些恶名。”   段临舟若有所思,陆重说:“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他们不敢打咱们段氏的主意的。”   段临舟说:“如此也省得麻烦了,你再叮嘱三九一回,以后不可如此莽撞。”   陆重无奈摇头道:“老四发起疯来和疯狗一样,从来不听我的话,您亲自和他说,他或许还能听几句。”   段临舟莞尔,道:“等他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陆重应道:“嗳,也就是过几天的事了。”   酒足饭饱,有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不知谁说起的起义军杀官一事,有人道:“杀得好,这些贪官污吏,早该杀个干净。”   几个人附和,陆重下意识地看向段临舟,段临舟如今已经是安南侯府的郡王妃,他嫁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公卿贵族。   陆重说:“东家,他们喝多了,说醉话呢。”   段临舟微微一笑,道:“丰州的贪官污吏,确实该死。”   陆重心中松了口气,段临舟听着他们对起义军颇为推崇的话,对陆重道:“只不过,无论如何,起义军于咱们瑞州而言,是反贼,这样的话,还是别让他们再说了,以免惹祸上身。”   陆重深知其中厉害,应道:“是,东家。”   说完,就起身道:“行了,都把嘴闭上,那些事也是咱们能说的?别喝点儿酒就爹妈是谁都不知道了,没事儿就回去睡觉。”   没醉得太厉害的,听陆重这么一说,也清醒了几分,捂住了还在大着舌头喊起义军的人的嘴。   酒席将散,陆重要送段临舟下楼,刚走到楼梯口,便见楼梯上一个锦衣高挑的少年正抬腿而上。   几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脸上也露出笑,道:“郡王。”   穆裴轩应了声,陆重也看了过去,这还是段临舟大婚后他头一回见穆裴轩。安南侯府门槛高,他们自是进不了侯府的,便在酒楼里设了宴以庆贺段临舟大婚。   那时陆重和柳三九就在酒楼的窗子口,看着披红挂彩的仪仗自酒楼门前而过,下着雪,马上的少年面无表情,毫无半点喜气。   陆重对柳三九道:“我怎么瞧着这什么小郡王娶咱们东家好像还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柳三九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少年,神情不虞,丢了酒壶转头就要往外走。陆重说:“老四,你干什么去?”   柳三九不吭声。   陆重赶忙拉住他,说:“你干什么?”   柳三九沉沉道:“大婚的日子当着全城的面甩脸色,摆明了就是不给咱们东家面子。”   他说:“我宰了他。”   陆重气笑了,道:“别胡闹,这可是东家自己给自己定的亲事。”   柳三九摩挲着自己的腰刀,沉默了下来。   陆重目光落在穆裴轩脸上,二人俱是天乾,一个官,一个匪,天生就是不对付。   陆重目光直白地审视着穆裴轩,穆裴轩不闪不避地看着他,二人信香都似交锋了一瞬,陆重客客气气道:“郡王殿下。”   穆裴轩波澜不惊地说:“陆当家,久仰大名。”   陆重咧了咧嘴,道:“陆某早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不是什么陆当家,只是东家手底下的管事而已。”   穆裴轩不置可否,朝段临舟伸出手,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看就是持剑握枪的手。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将手搭在了他手中,他对陆重点了点头,陆重看着二人交握的手,眉梢一挑,道:“东家,郡王,慢走。”   段临舟和穆裴轩已经出了酒楼,二人上了马车,穆裴轩嗅着了段临舟身上的酒气,皱眉道:“你喝酒了?”   段临舟笑道:“怎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穆裴轩盯着他,段临舟笑了起来,道:“不曾,虽说确实是有些馋了,不过我可爱惜自己得很。”   穆裴轩说:“你身子喝不得酒。”   段临舟怅然地叹了口气,说:“当年我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陆二哥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有三九能陪我喝个尽兴。”   穆裴轩心道他酒量也好,可听段临舟怅然又缅怀的语气,叫陆重和那什么三九那般亲近,便有点儿吃味儿。   穆裴轩道:“你们常在一起喝酒?”   段临舟:“以前常喝,不过不喝醉,小酌几杯。”   他说:“你不曾见过柳三九,他虽是个坤泽,可酒量极好,真正是千杯不醉。”   穆裴轩皱着眉,道:“柳三九是谁?”   段临舟想了想,笑道:“一个可怜,又有些可爱的孩子,是我的得力干将。”   可怜,又可爱。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不冷不热道:“本郡王倒是想见一见,段老板如此欣赏的坤泽,究竟是何模样了。”   段临舟闭着眼睛,说:“等过几日他回来就会来见我,到时候——”话没说完,段临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睁开眼瞧着穆裴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穆裴轩硬邦邦道:“笑什么?”   段临舟清咳了声,道:“小郡王,段某突然觉得可以开个新铺子。”   穆裴轩说:“什么?”   段临舟道:“专门——”他眸光流转,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说,“卖醋啊,酸味儿纯正,蘸饺子下菜定然不错……”   话没说完,就听穆裴轩咬牙切齿,“段临舟!”   段临舟哈哈大笑,心中快活得很,还要煽风点火:“小郡王,你说好不好?挣钱了分你一半——嘶”他正说着,穆裴轩已经囫囵压了上来,说,“好,好得很。”   马车都被二人的动静晃了一下,段临舟被他钳住腰,忙推他的胸膛,“哎,别闹别闹,说笑呢。”   穆裴轩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皮笑肉不笑,说:“段老板不是笑得正开心吗?”   段临舟道:“没有,我岂会笑话郡王殿下,我这是见了郡王,心中欢喜。”   穆裴轩冷哼一声:“花言巧语。”   “如此信手拈来,也不知对哪个可怜又可爱的坤泽说了多少遍。”   他咬重了可怜又可爱几个字。   段临舟再次忍不住大笑。 第26章   55   柳三九比预计的日子晚了两日,陆重不放心,和段临舟打了声招呼,便领着一队人出城去迎柳三九了。   柳三九行事稳妥谨慎,又有陆重在,段临舟稍稍放了心。他们是在黄昏时回来的,彼时段临舟正和穆裴轩在用晚膳,下人来报,段临舟直接让人将他们请进来又添了碗筷。   这是穆裴轩第一次见柳三九,面前的坤泽个头不高,比身为天乾的陆重足足矮了一个头,身形纤瘦,腰上挎了两把入鞘的弯刀颇为引人注意。柳三九眉眼清秀,鼻梁上一点小痣,看着是一副毫无攻击性的面容,眼神却透着股子刀锋似的冷意,微微扬着下巴,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意味。   “见过东家,郡王,”二人对着段临舟和穆裴轩行了礼。   段临舟起身走近了两步,看着二人,目光又落在柳三九身上,说:“平安回来就好。”   柳三九仰起脸看着段临舟,眼里的冷意春风化水似的,低声道:“东家,三九办事不力,请东家责罚。”   柳三九和陆重都是梳洗过后才过来的,已经不见长途跋涉的风尘,柳三九眼底却带青色,足见行商艰辛。   段临舟摇摇头,笑道:“不说这些,一回来就过来了,没吃东西吧,坐。”   他没客气,陆重和柳三九都看向穆裴轩,穆裴轩道:“坐吧。”   二人才道:“谢郡王。”   柳三九下意识地要往段临舟身边坐,陆重却拉住了他的手臂,二人都坐在了下首。   段临舟说:“都不必拘谨,和在段家一样。”   他话音一落,陆重和柳三九又看了眼穆裴轩,垂下眼睛,安安静静地提起了银箸。穆家和段家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段临舟问起路上发生的事,柳三九和陆重才打开了话匣子。   柳三九一行人多,又对押运的粮食做了掩饰,只扮作布商,路上有人虽对他们一车又一车的货心动,可见柳三九人多,武器又精良,加之高高悬挂的段字大旗,等闲之辈却还是不敢冒犯。一路顺畅无阻,可过了临阳山,却碰上了大批自丰州和陇州两地逃难来的灾民,无不是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乍见了柳三九一行人又是骑马又是货,都红了眼睛,竟打上了他们的主意。   面对穷凶极恶的匪盗柳三九尚且不惧,可对上百来口手无寸铁的难民,柳三九却踌躇起来。他逃过难,知道饿红眼的人会怎么样,他动手只足以威慑一时,却更容易激起他们不顾一切的凶性。   这还是在他们不知道他们押运的是粮食的情况下,一道知道那些都是米粮,只怕马上就会疯。   可若任由他们逼近,他们这一趟就白跑了。柳三九不是没想过将身上带的干粮抛给他们,可当中几人却盯上了他们的货,他们的马。柳三九是个心狠手辣的,这些年手中没少沾人命,搭箭引弓就将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难民射了个对穿,鲜血四溅。   他这一手震慑住了这群难民,一时间也不敢靠近,可却像甩不脱的牛皮糖一样,跟了上来。他们货物沉,走不快,一路根本不敢放松,甚至都只敢啃几口硬饼充饥,可即便是如此,那一双双盯着他们的眼睛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柳三九忍不住想要大开杀戒时,陆重带人赶到了。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舍了三车米粮才脱身。   柳三九和陆重言简意赅地将事情交代清楚,段临舟是行商老手,自然能察觉其中的凶险,可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难民已经四散至此,足见两地灾情之重。   愈是如此,起义军的声势就会愈大。   段临舟和穆裴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藏在彼此眼中的讯息。   陆重和柳三九没有久留,段临舟又交代了几句,此间全然没有避着穆裴轩。   直到柳三九和陆重要离开侯府,穆裴轩却陡然察觉到一道尖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看了过去,就和柳三九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柳三九正回头看着他,坤泽的身影藏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冷冷的,毒蛇一般,盯着他,带着股子隐藏不住的敌意。   穆裴轩没有闪躲,神情冷静地和他对视着。   过了片刻,柳三九转身走出了拱门。   丰州的起义军起初并未引起多少人的在意,只是一群蝼蚁似的卑贱百姓高声喊两句造反,又是在这样远离梁都的地方,梁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下旨让毗邻丰州的几个州遣兵去平乱。   可谁都没有想到,形势却愈演愈烈,起义军人数不断壮大,而后刘子异带着起义军出了丰州城,不但夺下了毗邻丰州,陇州的良州,更是率兵直逼万州。   短短数日,连下数县,兵临万州的府城合阳。   天下皆惊。   万州知州发了求救信至瑞州求援,与此同时,一道急诏以八百里快马送进了安南侯府,着安南侯穆裴之率兵平定叛乱,即刻出征。   56   安南侯府,书房。   穆裴之的书桌上还放着那捧急诏,兄弟二人都坐在书房内,自传诏的天子使臣进入安南侯府,当中读了诏令之后,府上就笼罩了一层阴云。   他们招待了使臣,散席后,穆裴之和穆裴轩就默契地一道去了书房。   穆裴之看着那纸急诏,安南侯府本就有戍边之责,他是安南侯,而今丰州陇州造反,朝廷遣他去平叛也是理所应当。此番挂帅的是穆裴之,边南卫所指挥使周庭为将,天子使臣赵谦侯作监军同行,所谓监军,就是朝廷的耳目。   穆裴之对穆裴轩说:“军情紧迫,府中的事都交给你了。”   穆裴轩踌躇片刻,低声说:“大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诏书明令是穆裴之挂帅,穆裴轩退而求其次,解释道:“我总觉得丰州的叛乱有些古怪……”   穆裴之说:“什么古怪?”   穆裴轩道:“说不好,刘子异也好,民变也罢,都给我一种蓄谋已久的感觉。”   穆裴之看向穆裴轩,笑了笑,说:“我会小心的,不过你还是留在瑞州,瑞州也需要有人坐镇。”   穆裴轩眉心紧拧,穆裴之说:“不必太担心,周庭昔年曾在北境征战多年,是个颇有经验的老将。何况此番面对的,到底只是一群难民,以我边南精锐之骁勇,反贼没有一战之力。”   见穆裴之主意已定,穆裴轩只得作罢。   此番出征不但穆裴之要前往,徐英和黎越二人也在其列。   穆裴轩见他二人都换上了一身戎装,眉心皱了起来,徐英冲他咧嘴一笑,衬着没人注意,拿肩膀撞了撞穆裴轩,说:“羡慕不羡慕?”   穆裴轩不冷不热道:“我羡慕什么?”   徐英嘿然乐道:“我这么一身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再说了,我这回可是去立功的,等我立了功,方院长就不能再拦着我娶垣哥儿了。”   他说:“就可惜,你不能一道去了。”   “咱们兄弟干什么都在一块儿,这样的大事,你却得留在瑞州,”徐英压低了声音嘀咕道,“要不你也一起去吧。”   穆裴轩看着校场上队列齐整的将士,四年前虽平定了阿勒尔叛乱,可边南亦是损兵折将,而后招募了不少将士。这几年来,边南再不曾经过大战事,将士们似乎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已经慢慢习惯安逸的日子,而今这场民变,说不得正可作磨刀石。   穆裴轩听徐英这么说,心中也动了动,他自然是想去的,可朝廷诏令上写的是穆裴之的名字。他无诏前去,极易落人口舌。   黎越搡了搡徐英,轻声道:“反贼都打到合阳了,咱们都出去了,万一绕到瑞州来怎么办?而且,别忘了,瑞州身后还有那些居心叵测的蛮族。”   徐英一琢磨,点头道:“也是,”他看着穆裴轩,笑道,“小郡王就在瑞州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来了。”   穆裴轩开口道:“别大意,起义军若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怎能短短时间内连下两州,还打到了万州府城?”   徐英怔了怔,神色也认真了下来,说:“好,我记着了。”   穆裴之率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瑞州城。   出城那一日,正是元宵节的前一日,冬日天阴沉沉的,笼罩着薄薄的阴霾。   穆裴轩和段临舟站在城墙上,目送着迤逦如长龙的队伍慢慢走远,方一起折身走下城楼。段临舟刚上马车,却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自城门口入城,那人头戴帷幕,一身青缎大氅,身后跟着两个小侍,很有几分如竹如兰的气韵。   段临舟顿了顿,那人也有所觉,偏头看了过来,旋即他揭开了帷幕,就和段临舟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是方垣。   方垣微微倾身行了一礼,道:“郡王殿下,段老板。”   段临舟笑道:“方公子来送徐千户?”   方垣笑笑,坦然道:“来看一眼。”   段临舟说:“方公子,不如一起回城?”   “多谢段老板,”方垣笑道,“不过方垣还要去清画轩为家父买一块墨,就不叨扰郡王和段老板了。”   段临舟也不在意,笑道:“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请,”方垣道。   元宵节在瑞州算是个大节,往年还未入夜,瑞州就会热闹起来,满城元宵的甜味儿混杂着烟花燃烧的味道,整夜亮如白昼。或许是受战事和雪灾影响,城中的元宵氛围较之往年淡了许多,安南侯府也无心过元宵。   段临舟索性拉上穆裴轩,一起出了侯府。瑞州城内不似以往满城彩灯火树银花,连烟花都只偶尔窜起了几丛,显得空落落的,透着股子颓意和寂寥。   段临舟和穆裴轩走在瑞州长街上,街上三三两两的路人相携而行,欲沾几分节日的喜庆和烟火气,有小贩支着摊,挂满了各色灯笼,夹杂着贩货郎的叫卖声。   段临舟心血来潮,丢给了小贩一串铜板,就往穆裴轩手中塞了一盏莲花灯笼,自己也提了一盏,晃了晃,轻轻撞了撞穆裴轩的灯笼。   穆裴轩愣了下,说:“买这个做什么?”   段临舟笑道:“应节啊。”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的眼睛,他披着雪白锦裘,玉冠束发,手中握着一盏灯笼,眉梢眼角都笼罩着浅浅的笑意,看得穆裴轩心中也拨开云雾一般,明朗了几分。他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灯笼,抬将过去轻轻碰了碰段临舟手中的灯笼,段临舟登时就笑了起来。   穆裴轩说:“我原以为今夜城中会很冷清。”   段临舟笑道:“都说百姓卑如蝼蚁,其实我倒觉得与其说是蝼蚁,不如说是春草,不论经历了什么,只要有一息尚存,就能再度抬起头,重又活过来。”   穆裴轩若有所思,段临舟带着他去了一个街角支起的小摊子,挂的是茶摊招牌,摊主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段临舟熟稔地落了座,问穆裴轩,“莫看这只是一个茶摊,他们年年元宵节都会做了汤圆来卖,已经二十多年了。”   “吃什么馅儿的汤圆?”   穆裴轩说:“芝麻馅儿的。”   段临舟开口叫道:“老板,一碗芝麻馅儿的汤圆,一碗酒酿小汤圆。”   老板应了声,今夜摊子上只有几个客人,动作快,不多时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圆上来了,见着人,笑道:“段老板,您来了。”   “李叔,新年好,”段临舟笑了笑,刚想挽起衣袖端汤圆,穆裴轩已经先将那碗酒酿的汤圆推到了他面前,他便将两个粗瓷勺子放入碗中,口中对穆裴轩说,“尝尝。”   老板笑道:“新年好,我还以为您今年不会来了。”   段临舟道:“那怎么成,没您这碗汤圆儿,这节都没滋没味儿了。”   他话说得轻快,老板更是高兴,说:“您二位慢用,有事尽管招呼。”   段临舟“嗳”了声,笑道:“您去忙吧。”   穆裴轩舀了舀白胖胖的汤圆儿,说:“段老板常来这儿?”   段临舟点头道:“这几年都会来上一回,最早是陪葳蕤来赏灯会的,累了便在这儿歇歇脚,发觉他们家汤圆做得好。”   穆裴轩尝了口,汤圆儿做得软糯,裹着芝馅馅儿,绵甜爽滑,倒确实是不错。段临舟笑道:“好吃吗?”   穆裴轩看了段临舟一眼,点点头,段临舟将自己的汤圆推了推,说:“尝尝我的,我不好甜,每回来都是吃的酒酿汤圆。”   穆裴轩舀了一勺,又顿住,先送去了段临舟唇边,段临舟愣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眼周遭,耳朵微微发热,含糊道:“你先吃,”   穆裴轩说:“张嘴。”   段临舟瞧他一眼,哼笑道:“小郡王何时学的这般体贴?”   穆裴轩面不改色,道:“我何时不体贴?”   段临舟幽幽叹了口气,说:“也不知当初是谁,连和我喝一杯合卺酒都不愿意。”   穆裴轩想起那个并不愉快的洞房花烛夜,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在段临舟脸上,低声道:“段临舟……”   段临舟:“嗯?”他抬头看着穆裴轩的脸色,当即笑起来,说,“我的小郡王,你不是当真了吧,同你开玩笑的。”   他就着穆裴轩的手将那勺子小汤圆儿吃了,道,“说笑罢了,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穆裴轩心中却认了真,他想,他们亲事办得大,可若依他母亲和兄长,未必会想大操大办,他那时也不愿意成亲,其中段临舟必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不在意时不觉得,而今人入了眼,入了心,一切就全不一样了。旧事如潮,段临舟没有说过委屈,穆裴轩却从中咂摸出了几分委屈。   段临舟父母已故,他连婚事都是自己操办的,办得如此盛大,他却给了他那么一个新婚之夜,连合卺酒都不曾喝——穆裴轩轻声问道:“你当时,是不是很气恼?”   段临舟怔了怔,笑道:“气恼倒也不曾气恼,本就是我强行逼你和我成亲……”   只是到底有那么一丝半缕的失落。   他正说着,穆裴轩余光却瞥见一抹寒光,神色一冷,抬手抽出竹筒内的一把木筷,扬手间撞落不知何处疾射而来的弩箭。   只见街道上陡然出现了数十人,无不着黑衣,脸覆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手提长剑,杀气腾腾地朝小茶摊冲了过来。 第27章   57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所幸茶摊在街角,行人少,可饶是如此,还是惊得四下起了尖叫,行人纷纷躲避。段临舟和穆裴轩出来是为逛灯会,就连流光和分墨都没有带上,这些黑衣人近身之后看也不看段临舟就冲穆裴轩而去,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这还是自京城之后,段临舟第一次看穆裴轩在他面前动武。   穆裴轩身手了得,近身之后就夺了当中一人的剑,血光四溅,不过片刻地上就横陈了两具黑衣人的尸体。   穆裴轩离茶摊不过几步远,将所有来袭的黑衣人都拦在身前,俨然一道屏障。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矫健挺拔的背影,他知道穆裴轩惯使枪,而今换了剑,竟也毫不逊色。   茶摊的夫妇不过寻常人,见这般情形,吓坏了,缩在墙角,段临舟偏头看了他们一眼,说:“走。”   那老板看着段临舟,回过几分神,东西也来不及收,拉着自己的老妻,拖着发软的双腿,说:“段老板……”   段临舟余光瞥见一抹寒光直朝自己而来,反应快,抬长腿将身边一张长凳踢起,长凳登时凌空而起,朝那黑衣人砸了过去。   那些黑衣人本是为穆裴轩而来,见他有意护着身后的人,为首之人当即弃了穆裴轩,冲着段临舟就冲了上来。这一行人显然训练有素,为首的黑衣人剑指段临舟,几人当即补上,拖住了穆裴轩。   穆裴轩脸色更冷,剑锋自一人胸膛洞穿而过,下手越见凶狠。   铿锵一声,是段临舟抽出了一柄软剑,剑身如蛇,银芒绽绽,缠上了鬼面人刺来的长剑。甫一交手,段临舟就知这人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三年前,或可一战,而如今不过走上几式,肺腑就隐隐作痛。   鬼面人显然也发觉了,剑上更见杀意,步步紧逼,段临舟脚下退了两步,眼见剑锋逼近,他心头跳了跳,森寒剑气几乎刺破面颊,只听得铮的一响,肩上扣上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却是穆裴轩已经近身了,手中长剑堪堪格住了对方劈下来的长剑。   穆裴轩对段临舟道:“如何?”   段临舟咽了咽嗓子眼涌上的血气,低声说:“无碍。”   穆裴轩沉声道:“来者不善,你先走。”   说罢,就已经和那鬼面人战在一处,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的背影,恍了恍神,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他在京城病发,京中大夫无不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京师南下回瑞州。   没承想,刚出京师,就碰上了段临誉为彻底置他于死地而派来的人。   段临舟彼时正毒发,终日意识昏沉,对方来势汹汹,马车颠簸,他摔出了马车,方清醒了几分。   一睁眼,他就看见了一道瘦高的背影,手握红缨长枪,枪尖犹在滴血。对方偏过头,带着稚气的一张脸,出乎段临舟的预料,却很是桀骜,他懒洋洋道:“何方宵小,敢在京畿重地放肆。”   枪尖血滴下,滴答一声,段临舟恍惚之间,只见对方一双灿若朝阳的眼睛,他吐出一口血,就昏了过去。   只这么一迟疑,就有人逼近了,段临舟手握软剑,剑身软绵绵缠上来人剑身,他还没来得及抽回,颈间一凉,脖子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段临舟连杀了两人,鬼面人已经围了上来,赫然是不打算放他们离开。穆裴轩眉心紧拧,这些人身手不俗,可更难缠的,却是他们俱都悍不畏死。   显然是专为他而来的死士。   穆裴轩看了眼段临舟,他没想到,段临舟的武功比他想得要好,可即便如此,他看着段临舟青白的脸色,也知道段临舟而今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战。   突然,穆裴轩见一人抬手间,露出腕子上黑漆漆的弩箭,他心头颤了颤,弩箭已经疾射而出,直指段临舟的后心。   穆裴轩握住穆裴轩的手臂将人往身边一拽,手中提剑铿的一声,弩箭已经甩将开去,虎口也隐隐作痛。   段临舟提着软剑的手已经发软,哑着嗓子叫了声,“穆裴轩,你先走吧。”   撇开他,穆裴轩未必不能脱身。   穆裴轩充耳不闻,掌心紧紧扣住段临舟纤瘦的手腕,说:“别担心,再撑片刻府衙的巡卫该到了,”他环顾一圈,面容冰冷阴郁,声音却带了几分笨拙的安慰,低声说,“你别再动武了,站我身后。”   “一切有我。”   段临舟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想,自小到大,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以完全保护的姿态站在他身前。   久战焦灼,穆裴轩和段临舟二人都添了伤,鬼面人亦是损兵折将,地上躺了十几人,为首之人眼中也有几分焦躁凶狠,索性剑走偏锋,指着段临舟说:“杀了他。”   他令一出,那些人顿时都朝段临舟攻来。   穆裴轩压力陡增。   茶摊上被掀了个一干二净,四方桌和长凳烂的烂,倒的倒,歪七竖八,足见交战之激烈。所幸穆裴轩对瑞州知之甚深,自打丰州出现反贼之后,瑞州戒严,即便今日是元宵,城中的巡逻也比以往密集。   不过片刻,大批巡逻的卫士闻风而来,喝道:“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为首的鬼面人见状,就知他们已经杀不了穆裴轩,咬了咬牙,喊了声,“撤!”   他要走,穆裴轩却纵身拦上,二人又交了数十招,被穆裴轩踹中胸口狠狠砸在地上。穆裴轩一脚踩住男人胸膛,伸手摘了对方面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一边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面具揭开,竟是一张满面伤疤的脸。   鬼面人冷笑一声,说:“郡王殿下,我们主上托我们向您问好。”   穆裴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张脸,道:“你们主上是谁?”   鬼面人咧嘴,“我们主上——可等着您呢。”   穆裴轩顿觉不妙,刚想去卸他下巴,鬼面人已经咬断了舌头,鲜血涌出,就这么睁着眼睛死了。   穆裴轩抬起头,只见被巡城的守卫活捉的几人无不咬了舌,将守卫骇得怔愣当场。   58   元宵当晚过得惊心动魄。   巡城守卫一来,穆裴轩就将鬼面人交给了他们收尾,还未来得及和段临舟说话,段临舟身体晃了晃,哇的吐出大口血就倒了下去。   穆裴轩脸色大变,抱住段临舟,浑身血都凉了。   段临舟吐出的血是黑的,脸色白如金纸,手中软剑也咣当掉在了地上。即便是面对着那些来势汹汹的鬼面人,穆裴轩心也未曾慌过一下,可看着段临舟闭着眼睛,虚弱地躺在他怀中的一刹那,穆裴轩如置冰窖,手也抖得要命。   “……段临舟,段临舟,”穆裴轩擦着他唇边的鲜血,血水温热黏腻,穆裴轩登时被灼醒了,对着傻愣愣杵在一旁的守卫骂道:“傻着站什么,去请大夫!”   守卫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应道:“是,郡王!”   穆裴轩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慢着,去将回春堂的纪老大夫请来侯府。”   说罢,抱起段临舟就上了一匹巡城卫骑的马,捡了条人少的道,朝安南侯府而去。他一手执缰,一手搂着段临舟的腰,心中焦灼不已,段临舟吐息微弱,掌中的身体也单薄,好像风一吹,便要消逝了。   穆裴轩从未如此慌乱过,恨不得一鞭子抽将下去,马上就到安南侯府。   正当元宵佳节,纪老大夫本是携着孙儿出去赏灯的,被守卫打人群里拽出来就马不停蹄地送到安南侯府时脸色沉得滴水。   纪老大夫年过花甲,生得鹤发童颜,他看了眼床上躺着的段临舟,神情就变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伸手搭在段临舟的手腕上,半晌,骂道:“谁让他动武的,啊?”   “嫌命长呢!”纪老大夫气得暴跳如雷,穆裴轩忍耐道:“纪大夫,有劳,您先给他诊治。”   纪老大夫冷笑道:“诊个屁,老子早就交代过了不能动武,好好养着,他自个儿不听,有什么可治的,白费老子心力。”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沉沉道:“此事不怨段临舟,他是被我所累,不得已才动的武。”   纪老大夫和他对视了几眼,骂骂咧咧道:“把药箱拿来。”   “全都滚出去。”   流光早知纪老大夫的脾气,心中再是担忧,还是拉着分墨将下人都带了出去,穆裴轩脚下不动,纪老大夫说:“你也出去。”   穆裴轩盯着纪老大夫,又垂下眼睛,深深地看了眼段临舟,转身走了出去。   皎皎圆月挂穹顶,穆裴轩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分墨小声道:“郡王,里头有纪神医呢,您也去包扎一下身上的伤口,换身衣服吧。”   穆裴轩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一言不发。   分墨叹了口气。   穆裴轩想,他们若是今晚没有出去便不会有这一出了,他知道段临舟是想让他散散心,可而今,却累得他再度毒发,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   只消一想段临舟吐血的那一幕,穆裴轩心都揪紧了。他知道段临舟身体不好,可这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言笑晏晏,游刃有余的模样,相处久了,便让人忘了,他是游走在鬼门关的人。   穆裴轩按了按发疼的心口,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他起初并不愿意娶段临舟,可如今只要一想,段临舟再醒不过来,他就心疼得厉害,根本无法接受。   段临舟——段临舟。   圆月无声无息地移去了树梢,掩映在云后,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每一刻都似乎变得漫长而煎熬。   过了许久,门嘎吱一声开了,穆裴轩一下子站直了,疾步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纪老大夫脸上有几分疲惫,没好气道:“再来这么两回就别再叫我。”   穆裴轩眼睛亮了亮,抓着纪老大夫,说:“段临舟没事了?”   他力气大,纪老大夫抽了口气,骂道:“有事,大事儿,松开!”   “我可告诉你,段临舟身体里的毒如今只能压制,他一旦动武,毒发攻心,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穆裴轩说:“不能拔除吗?”   纪老大夫冷冷道:“要是有这般好拔除,还能拖到今天?”   穆裴轩盯着他,说:“不好拔除,并非不能拔除?”   纪老大夫一噎,不情不愿道:“他中的毒罕见,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一回,叫见黄泉,是南域奇毒,取自百种毒物炼就而成。”   “若想解毒,需得弄清他中的见黄泉是哪百种毒物,”纪老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医术不精,解不了这毒。”   穆裴轩也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又道:“总能解的。”   纪老大夫听出他话中的认真意味,意外地看了穆裴轩一眼,道:“人各有命。段临舟这小子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还要嫁给你,平白耽误你,你还管他作甚?”   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不关你事。”   纪老大夫气笑了,说:“要我说,干脆让段临舟死了算了,省得折腾,他自个儿也遭罪,我可告诉你,这见黄泉一旦压制不住了,可不是好受的。一旦毒发,段临舟会慢慢失去五感,每日都要忍受剜肉挫骨之痛,一日熬一日,活生生将人熬死。”   穆裴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纪老大夫说:“你还年轻,等他死了,依你的家世,再娶个身份相当的坤泽——”   话还没说完,就听穆裴轩冷着声音喊了声,“分墨,送老大夫去开药。”   说罢,直接就走入屋中,不再看那纪老大夫。纪老大夫愣了愣,骂道:“冲我撒气有什么用,冲阎罗王撒气去!卸磨杀驴,下回别想请老子。”   分墨陪笑道:“神医,您别和我们郡王计较,郡王妃如今病着,郡王心焦,您说那话不是诛郡王心吗,郡王能不生气?”   纪老大夫横他一眼,要笑不笑,将要走时,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眉宇间浮现几分忧色。 第28章   59   段临舟昏迷了许久,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他望着床帐的暗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死。这两年段临舟每毒发一次,醒来时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恍惚感,生生死死间不知经了多少遭。   “段临舟,你醒了,”床边一道声音传来,段临舟偏头看去,就看见了穆裴轩。少年站在床边,眼中浮现生动的喜悦,他看着穆裴轩,脑子里浮现他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穆裴轩睁大眼睛,慌乱无措的样子。   穆裴轩这人的性子比他当初还少年老成,二人相识这些日子以来,段临舟还没有见过穆裴轩如此慌乱的模样——段临舟如是想着,心中涌现出蜜也似的甜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酸楚茫然。   段临舟忍不住再度认真地审视着自己当初的决定,他嫁给穆裴轩,是不是当真太过自私了?   他怜爱又怅然地想,穆裴轩是喜欢他的吧。   若换了几年前,段临舟指不定要如何高兴,说不得还要张扬得天下人尽皆知,可如今却生出几分隐约的懊悔无措。   段临舟一直不说话,穆裴轩看得有些担忧,低声说:“可是哪里还不舒服?我着人去请那老头过来看看。”   说着,转身就要走,段临舟开了口,声音嘶哑低弱,“……我没事。”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面上未经掩饰的关切,紧锁的眉头,朝他露出一个笑,说:“我这不是刚睡醒就见了小郡王,心中欢喜——”话说出口,又后悔了,恨不得将话吞回去。穆裴轩见他这没个正经的样子,稍稍放了几分心,轻哼道:“你当自己是睡了一觉吗?”   段临舟笑笑,没有说话。   穆裴轩倒了杯温水,坐床边半抱起段临舟,说:“先润润嗓子。”   段临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水,水喝完了,穆裴轩也没有放开他,只是将杯子随手放在一旁。他拿下巴蹭了蹭段临舟的头顶,又摩挲着柔软的发丝,说:“段临舟。”   段临舟全身虚软无力,自是只能这么靠着穆裴轩,听他沉沉地叫自己的名字,想抬头看穆裴轩,穆裴轩却不让,只收紧了手臂,轻声说:“那些鬼面人是冲着我来的。”   段临舟道:“嗯。”   穆裴轩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见段临舟醒了,便想和他说说话。   他不想再看段临舟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的样子了。   穆裴轩说:“是我连累了你。”   段临舟一怔,若有若无地笑了下,说:“嗯,你连累了我,那可怎么办?”   穆裴轩说:“若是以后还碰上这种事,你先走——”   他没说完,段临舟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原来是嫌我碍事了。”   “我没有,”穆裴轩打断他,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冷硬,又缓和下来,说,“我并非嫌你碍事。”   穆裴轩顿了顿,接着道:“我是怕你出事。”   段临舟眼中的笑意滞了滞,这话说得太直白坦诚,如火一般,灼得段临舟一下子不知如何反应,他喃喃道:“……穆裴轩。”   穆裴轩重复了一遍,说:“段临舟,那些鬼面人奈何我不得,但是我怕你出事。”   他这话说完,段临舟就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厉害,瘦弱的身体不住地发颤,苍白面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潮,眼睛都咳得红了。穆裴轩教他吓了一跳,忙笨拙地轻拍着段临舟的后背:“段临舟……”   段临舟吃力地摆了摆手,他伏在床头,乌发如墨散了满背。他缓了许久,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段临舟闭了闭眼睛,说:“我有些累了……”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让小厨房弄点吃的,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段临舟只嗯了声,却没有再看穆裴轩,穆裴轩只当他是身子病弱疲乏,没有在意,替他掖了掖被角才走了出去。   穆裴轩一走,屋中又安静了,段临舟转过脸,静静地望着那扇闭上的房门,眼眶却无端热了热,他攥紧了手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将胸腔内汹涌翻腾的情绪压制下来。   60   段临舟这一病比之二人成婚不久后的风寒来得严重,连着几天,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间长,病恹恹的,连话都比以往少了许多,看得穆裴轩焦躁不已。   纪老大夫的医术在瑞州人尽皆知,穆裴轩正有求于他,自不好开罪,终日沉着一张脸,闻安院的下人都小心了几分。   直到第三天,段临舟才能下床。   外头是个好天气,日光和暖,柳三九扶着段临舟走入院中小坐。段临舟和穆裴轩在元宵夜遇袭是大事,为了排查同党,城中风声鹤唳,动静太大,自然也瞒不过陆重和柳三九等人。他们都来探望过段临舟,陆重看望过便走了,柳三九却一得空就扎在闻安院里,和流光一道照顾着段临舟。   穆裴轩对柳三九时刻黏着段临舟有几分不满,可这人到底是段临舟的人,又是个坤泽,穆裴轩只能暗自压下。   他这几日也忙,当晚并未将那些鬼面人一网打尽,巡查的守卫从中找出了几个活口,吊住了命,又是一番审讯。穆裴轩担心鬼面人卷土重来,着人将侯府戒严,柳三九身手不凡,有他在段临舟身边,穆裴轩也能放心不少。   他来时,正好见柳三九端着碗,拿着汤匙喂段临舟喝药。   溶溶的日光洒了段临舟满身,衬得他苍白的脸色透着股子琉璃似的易碎,眼睫毛长,垂着,就着柳三九的手一口一口地喝着药。不知说了什么,段临舟笑了下,柳三九也笑,二人挨得近,竟很有几分和谐。   穆裴轩心中不虞,抬腿走了过去。   段临舟听见脚步声,道:“郡王。”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神情缓和了几分,轻声说:“今日感觉如何?”   段临舟笑道:“好多了。”   穆裴轩看向柳三九,柳三九客客气气地行礼道:“见过郡王。”   穆裴轩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几眼,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药碗,道:“我来吧。”   柳三九下意识地收紧手指,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眼,交锋一般,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柳三九,过了片刻,柳三九松开了手。   穆裴轩不再看他,坐在段临舟身边,舀了勺黄汤送去他唇边,道:“一会儿就回屋子里去,别着了凉。”   段临舟看着他生涩的动作,恍了恍神,伸手要接他手中的碗,道:“我自己喝吧。”   穆裴轩没想到他会抗拒自己喂药,怔了下,看着段临舟,段临舟若有所觉,笑笑,不在意道:“几口便喝完了……”   他没说完,穆裴轩打断他,说:“张嘴。”   穆裴轩手中握着汤匙,盯着段临舟,段临舟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二人僵了片刻,他张开嘴,口中玩笑道:“我们郡王当真是越发会照顾人了。”   穆裴轩随口就道:“郡王妃不喜欢?”   他说的是郡王妃,而不是段老板,段临舟咽下那口药,舌尖隐隐发苦,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道:“那些人的身份有眉目了吗?”   穆裴轩也不瞒他,见段临舟在他手中喝药,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拇指动了动,摩挲着碗上的纹饰,也不瞒他,道:“那些人是死士,脸都划花了,辨不清长相。不过,当中有一个人听口音,不是我们大梁人。”   段临舟说:“异族人?”   穆裴轩点了点头,边南多部族,前些年就有阿勒尔部族叛乱,阿勒尔是诸多部族中最为强大的一支,也是最为野心勃勃的。四年前阿勒尔部族来犯,最终部族首领延真被俘,后来延真被押送往京都为质,他这一脉也迁入大梁俯首称臣,阿勒尔部族也随之换了首领,这几年来尚且算得上安分。   穆裴轩道:“当日听那个鬼面人所言,他口中的主上似与我有旧怨,加之那个异族人,这群鬼面人,或许和阿勒尔部族脱不了干系。”   段临舟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这是延真一族所为?”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说:“这些年来,安南侯府一直将阿勒尔部族拦在栗阳关以外,若论起最恨我穆氏的,只有阿勒尔部族。”   “新首领齐木争庸懦,这四年来部族内各支频生异心,他的首领之位尚且坐不稳,也应当无力犯我大梁。原本的王氏虽留在了梁都为质,可依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不会甘心就此沉寂。我父亲曾告诉我,北境的胡人是狼,阿勒尔部族就是盘踞在边南山岭间的毒蛇,贪婪,残忍早已经融入了他们的骨血当中,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会随时咬你一口。”   段临舟眉心微皱,问道:“那当初为何不杀了他们?”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眉宇间浮现几分阴霾,低声道:“当年我大哥曾经上过折子,只不过陛下和朝中的文人都不同意,道是他们已经俯首称臣,当彰大梁大国之风范,以仁德教化蛮夷小族。”   段临舟叹了声,旋即又道:“他们这几年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出手,难道只是为了筹谋这一次刺杀?”   穆裴轩并不意外段临舟的敏锐,慢慢道:“我怀疑丰州所谓的起义军,就是他们在背后挑唆。”   段临舟睁大眼睛,穆裴轩按了按眉心,说:“我已经传书给了我大哥,若是这群反贼的背后当真是阿勒尔部族,只怕不好善了。”   “这几个鬼面人嘴巴硬得很,又受了伤,一时间也问不出太多有用的。”   段临舟若有所思,突然一笑,道:“不能严刑拷打也有别的法子,不过——”他顿了顿,看向穆裴轩,穆裴轩心中微动,看着他眉眼间狡黠的笑意,神情也柔和了下来,道:“段老板有妙计?”   段临舟哼笑一声,说:“妙计算不上,只不过恰好认识几个朋友,懂些江湖左道。”   穆裴轩说:“那就有劳段老板了。”   段临舟:“死生不论?”   “死生不论,”穆裴轩毫不犹豫地说。   段临舟微微笑了笑,对柳三九道:“三九,此事就辛苦你走一趟了。”   穆裴轩意外地将目光落在柳三九身上,柳三九挺直了脊梁,看了穆裴轩一眼,有几分挑衅不驯,对段临舟说:“是,东家放心。”   几人又商谈了片刻,柳三九便离开了,段临舟面上露出几分疲惫,穆裴轩想将他段临舟抱回房中,段临舟却不着痕迹地拂开了他的手。   穆裴轩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自段临舟醒后,他们之间就好像隔了层似的。段临舟分明和往常一般和穆裴轩说笑,可穆裴轩总觉得多了几分若即若离的意味,让人抓不住,空落落的。   “段临舟,”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的背影,叫住他。   段临舟:“嗯?”   他回过头,看着穆裴轩,微笑道,“怎么了?”   穆裴轩想说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该说什么,过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恼我了?”   段临舟失笑道:“我恼你什么?”   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一言不发。   段临舟露出恍然模样,说:“难不成是郡王背着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抽了口气,“郡王外头有人了?”   穆裴轩硬邦邦道:“没有。”   段临舟笑道:“那郡王说说,好端端的,我恼你作甚?”   穆裴轩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道:“段临舟,你我是夫妻,你有事不要瞒我。”   段临舟微怔,看着少年黑沉沉的眼瞳,袖中的手指痉挛一般攥了攥,面上不显,笑道:“我能瞒着郡王什么?”   穆裴轩却没有说话,上前几步,直接抱住了段临舟。段临舟僵住,穆裴轩抵着他的额头,又吻他的眉心,鼻尖,一只手却扣住他的脖颈,不住地按揉后颈那块皮肉,声音微哑,道:“段临舟,我喜欢你。” 第29章   61   穆裴轩那句话一出口,段临舟胸腔跳动的那颗心脏都似停了停,呆愣愣的,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他下意识地想去看穆裴轩的神色,腰间那条手臂却箍得紧,段临舟只能窥见少年微微发红的耳朵。   吻是轻的,藏着珍重喜爱落在他的脸颊,却如千钧压在段临舟心头,他想笑,该笑的,却怎么也露不出一个笑。   穆裴轩不知道,段临舟当初嫁给他,确实是藏了点喜欢的。   他活这么多年,见惯姝丽颜色,更不乏对他示好的,有天乾,也有坤泽,可兴许是那时志不在此,竟从未对什么人有过一星半点的念头。   直到他碰见穆裴轩。   第一次见时他甚至没瞧真切,只囫囵看了眼,可骄若夏阳的模样却让段临舟记了许久。那时他疲于求生,只是让人查了查穆裴轩的身份,他向来恩怨分明。   要说更多的,却也没有了。生死当前,风月何其微渺。   这三年里,不知多少名医为他诊过,可无不是摇头叹息,眼中的怜悯同情一度让段临舟无法忍受。段临舟将自己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日,他看着镜中羸弱苍白的人,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生死有命,段临舟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就是这四个字,他不得不认。   段临舟又变成了段老板。   他起初并未想过嫁给穆裴轩,直到那日在煨香楼,他正巧应付了几个难缠的商贾。段临誉将他的病闹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长了,明里暗里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上了段氏,恨不得取而代之。   段临舟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凭栏远眺时,就见几骑越众而来。   为首的少年天乾尤为出挑,高踞马背,手中把玩着一支镶着宝石的马鞭,偏着头和一旁的人说话。正当阳春三月,街边杏花开得绚烂,深深浅浅攒着劲儿尽展妍丽,浅的红,雪似的白,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一旁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少年天乾扬眉而笑,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年少风流。   段临舟看着那行人,问身边的流光,道:“那是谁?”   流光探着头看了好半晌,说:“安南侯府那位小郡王吧。”   段临舟登时想了起来,穆裴轩三个字在舌尖转了几圈,又咽了下去。   段临舟从来不曾想过,穆裴轩会如此认真地对他说出“喜欢”二字。   可要说全然不想,那是假的。那两个字何其珍贵,段临舟当真得到了,却只觉得天意弄人,喜悦夹杂着满腔愧疚,让他竟一下子不知说什么,身体微微发颤。穆裴轩若有所觉,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说得太唐突了,他知道段临舟这人有时面皮薄得很,忍不住低头看去,段临舟却垂下头,也伸手紧紧抱住了穆裴轩的腰,将脸埋在他脖颈间。   段临舟的姿态太亲近,穆裴轩怔了怔,旋即轻轻地笑了一声。   穆裴轩是喜欢段临舟的。   他有时想,要是段临舟是个坤泽便好了。元宵那夜段临舟吐血昏迷的模样真将穆裴轩吓着了,即便是人醒了过来,可他心中仍不安定,好像下一瞬,段临舟又会面色惨白,吐息孱弱地躺在他怀中。   偏偏段临舟对他若即若离的,穆裴轩更是焦躁不安,不知怎的,他突然发现,段临舟好像从未对他表明过心意。这话问来实在太过儿女情长,穆裴轩问不出口,可细想二人这些日子,他想,段临舟是喜欢他的吧。   若为了段家,他已经嫁进了安南侯府,成了他的郡王妃,段临舟没有必要再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段临舟喜欢他,穆裴轩如是想着,心中实在很欢喜,不,是非常欢喜。   62   柳三九确实是有些手段的。   他领了段临舟的令,第二天就去了府衙的牢里。牢中关了三人,都是当日元宵夜刺杀时受伤昏迷的鬼面人。府衙特意请了大夫吊住了他们的命,可到底负伤,这几人又都是死士,得留着命,又要问出东西,刑讯自是不易。   柳三九和大夫询问了几句,又着人备了吊命的药,就让牢中的狱吏都下去。狱吏下意识地看向周行。周行是安南侯府的人,柳三九是白身,是周行将柳三九带来的。   周行看了柳三九一眼,坤泽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若非他腰间别着的弯刀,和寻常坤泽也无不同。周行是穆裴轩的心腹,来前穆裴轩就曾吩咐过,一切都听柳三九的。   周行摆了摆手,说:“都下去吧。”他看着柳三九,笑道,“柳兄弟,我给你打个下手吧。”   柳三九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上下打量着周行,道:“你想留就留吧。”   此后三天,柳三九除却梳洗,没有出过府衙一步。   三日后,柳三九才迈出了地牢,周行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地跟在身后。二人离了三步远,身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三日的审讯,饶是周行是个天乾,也险些禁受不住。他是亲眼看着柳三九如何撬开这几个鬼面人的嘴的,只消一想,他头皮就发麻,实在没想到一个坤泽,能狠辣至此。   柳三九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虽然有些疲惫,可心情却意外的舒畅,他扫了眼周行,突然说:“周大人熬过鹰吗?”   柳三九不等周行回答,自言自语道:“五年前有人送了我们东家一只海东青,我不眠不休,熬了五六日,将那鹰驯得乖巧听话,”他看着周行,咧了咧嘴,唇红齿白,却无端让周行嗅出了几分危险,柳三九说,“骨头硬,就一根一根敲断他的骨头,嘴巴硬,就拔了他的牙齿,一块一块片了他的皮肉,总能让他开口。”   “有的人,人心比畜生黑,骨气可远远比不上猛禽牲畜。”   柳三九随手将那叠墨迹已干的宣纸递给周行,说:“去复命吧。”   周行道:“柳兄弟不一起去吗?”   柳三九不咸不淡道:“不必了。”   周行也不勉强,笑道:“那柳兄弟先回去歇歇,此番辛苦柳兄弟了。”   柳三九没言语,转身就走了。   不多时,那几张口供就送到了穆裴轩的面前。   那几个鬼面人身份不高,只是死士,所知不多,可仅挖出的几份口供正好表露了丰州民变确实有阿勒尔部族有关。其中更让穆裴轩在意的,口供中出现的“九莲教”三字。   九莲教是近年来出现在丰州,陇州等贫瘠州县的,供奉的是一尊圣主像,教中信徒尊之为九莲圣主,信之可得永生。没人知道这一异教是何时出现的,信奉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这几个死士当中有一人就是九莲教教徒。   穆裴轩说死生不论,柳三九没留手,得到那几张口供时,这几个鬼面人已经瞳孔涣散,满身血淋淋的。那人回光返照,疯疯癫癫地说,等着吧,圣主定会率领我等荡尽世间混浊污秽,尔等大梁鹰犬,必定不得好死。   说罢,匍匐在地上口呼了几声圣主,满面虔诚,就睁大着眼睛死了。   穆裴轩眉心紧皱,他也曾听说过九莲教,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去岁瑞州水患,清河水涨淹了大半个瑞州,治下乡县受灾也颇为严重。   穆裴轩和徐英领了一支卫队去救治水灾时,就见十余人在拜一尊佛像,他看了几眼,问,他们这是拜的什么佛?   徐英打马前去问了问,那些百姓战战兢兢地道是九莲圣主。   徐英登时就笑了,说,九莲圣主是哪门子佛?   他态度太轻佻,惹得那几个百姓不满,又不敢发作,当中一个年长些的,说,几位大人有所不知,圣主恩泽世人,可不敢如此冒犯。   徐英摸了摸鼻子,后来还和他说,我看就是不知道打哪儿出来的骗子,专哄这些无知百姓的。   穆裴轩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若是丰州民变是由这所谓的九莲教在暗中挑唆的——穆裴轩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对周行道,“备马,去府衙。”   穆裴轩曾经听说过前朝就有异教兴兵造反,他们潜藏在百姓身后,蛊惑百姓为他们所用,让人防不胜防。   如此看来,瑞州只怕也有九莲教众了。 第30章   63   这一战打的比穆裴之所想的艰难。   穆裴之率领人马一路疾行,出了瑞州,直赴万州的合阳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到时,合阳城的守备军正和叛军交战,穆裴之一来,解决了合阳之困。首战告捷,合阳上下军心大振。   穆裴之率领的戍边军素有威名,周庭又是老将,万州知州汪齐芳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是个文官,不善兵事,若非早就得知梁都明令穆裴之率领戍边军来平叛,只怕要和丰州知州一般先逃了。   穆裴之来的当晚,汪齐芳大摆宴席,接待了穆裴之和周庭,对梁都来的特使赵谦侯犹为亲近。   席上管弦丝竹齐奏,一派歌舞升平,汪齐芳捧着酒盅先遥谢了远在梁都的天子,又来敬穆裴之等人,穆裴之言笑晏晏的,饮了酒,席间宾主尽欢。   周庭提起反贼,汪齐芳痛骂刘子异狼子野心,目中无君无臣,造反的贱民胆大包天,不知所谓。穆裴之和周庭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翌日,穆裴之见了万州通判李显,详细地问起了城外的反贼。   李显年过天命之年,脸上有几分苦相,显然为这些反贼所苦。他说这群反贼自称圣安军,臂缠粗麻,为首的正是丰州刘子异。刘子异占了丰州,陇州,良州三地,三州成三面夹击之势直逼万州。他们每攻下一地,就屠戮当地为百姓不满的官员示众,又开仓放粮,赈济贫民,深得民心,更有甚者,百姓闻圣安军自发打开城门,也不知从何处开始渐渐有民谣传唱,道是大梁气数尽,萧氏将亡,天下昌于西。   丰州就在大梁西境。   周庭骂道:“妖言惑众!”   李显苦笑道:“可百姓偏偏信了,合阳城中都有乞丐传唱,若非着人抓了几个示众,只怕情况更是严重。也不知这群贱民哪里来的手段,不过短短几日,就搅弄得人心惶惶。”   李显走后,穆裴之对周庭道:“来之前阿轩曾提醒过我,道是丰州民变有古怪,看来果然如此。”   周庭道:“侯爷不必担心,叛贼所施不过小计,这群叛贼纵有数万人马,可大多都是寻常百姓,如何能和卫所中的精锐抗衡?”   穆裴之微微一笑,道:“有指挥使这话,本侯便放心了。”   他说:“此战不宜拖延,明日便召集诸将,尽快平定叛乱,以安民心。”   周庭沉声道:“是,侯爷。”   此后数日,穆裴之和叛贼交了数战。   叛贼人数不少,可诚如周庭所言,将将握刀持戟的百姓如何能和日日训练的卫所精锐相抗衡,自是吃了败仗,步步败退,合阳城周遭数地的城池都被收复。   刘子异遣来攻打合阳城的将领叫曹征,此人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曾是个猎户,识文断字,后来跟着刘子异造反,就成了他手下的先锋官。曹征狡猾,知道不是穆裴之的对手,就带着手下的将士一退再退,躲入了苍莽岭。   万州一带多山,层峦叠嶂,穆裴之着人寻了几个熟谙地势的百姓以此绘制了苍莽岭的地形,可没承想,恰是如此,让他们吃了此次出征以来最大的一个亏。   那份地形图是假的。   穆裴之派遣的几队人马几乎都折了进去,只狼狈逃回了数十人。 穆裴之怒不可遏,着人去那百姓家中拿人时,却已经人去楼空,墙上神龛供奉着一尊慈眉悲目的神像,不是寻常人家中常见的观音或佛陀相。   那神像雕刻得雌雄莫辨,垂着眼睛,眉心一点朱砂平添几分神性。去拿人的是黎越,他环顾一圈,目光掠过那尊神像并未停留。   “大人,人跑了,”搜查的将士来禀报。   黎越摩挲着那张干干净净的桌子,道:“扩大范围,给我搜,务必拿住人。”   “是!”   他抬腿要走,鬼使神差的,却又回头看了眼那尊神像,转身走近了几步,定定地盯着那尊神像,看久了,不知怎的,竟觉出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妖异。   “赵六,我记得你是丰州人?”他询问身边的一个将士。   赵六应了声,说:“回大人,正是合阳城以西的大河村。”   黎越扬了扬下巴,说:“这供奉的是哪位神佛?”   赵六凑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摇头道:“卑职也不知道,从未见人供过这样的。”   黎越思索须臾,想伸手去拨开,又顿住,提剑拨开神龛,却见神龛下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他拿来翻看了几页,竟是一本普普通通的经书。黎越的弟弟黎清信奉佛教,他常陪着黎清去寺庙中礼佛,对佛门经书也有所耳闻,竟从未听说过这本。   黎越想了想,将那本经书揣入了袖中,打算带回城中寻人问上一问,说:“走吧。”   64   自于知州被押解赴梁都之后,新任知州还未至,瑞州同知韩世卿暂代知州之职。韩世卿年过天命之年,在瑞州多年,颇有清名。他自穆裴轩口中得知了九莲教一事,显然也知个中轻重,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可敌暗我明,他们妄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当下就由穆裴轩自卫所中拨调了一批可靠的将士以搜寻匪盗之名搜查瑞州,瑞州大小官吏也着人暗中调查了一番。没承想,只在瑞州城中就让他们发现了百来户家中供奉九莲圣主像的百姓。   上至府衙胥吏,下至普通百姓,穆裴轩没有打草惊蛇,只是着意命人盯住了这些人家。   他这些日子在做的事情没有瞒段临舟,段临舟也让陆重和柳三九将段氏底下的人筛了一遍,所幸尚未发觉九莲教徒。   段临舟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那一沓纸,叹道:“还真是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   这些人只是寻常百姓,尚未做出出格之事,他们无法直接将之羁押入狱。何况他们之所以会信奉九莲教,兴许只是被人蛊惑,要以此定罪,实在牵强,说不定还会引起人心惶惶。   穆裴轩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说:“这些只是浮于水面的,只怕真正别有用心者,还潜藏在水面之下。”   段临舟安慰道:“如今我们有所准备,任他们什么魑魅魍魉,也翻不出天去。”   穆裴轩点点头,看着段临舟,说:“你别忧心,纪老大夫叮嘱过你要好好养身子,这些事有我。”   段临舟笑了笑,他摩挲着手中的袖炉,道:“其实这个所谓的九莲教反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穆裴轩说:“什么?”   段临舟道:“自京师端王一案,于家卷入其中被押解入京师,到现在的丰州民变,叛军已经有数万人之众,我们都处于被动当中,措手不及。”   穆裴轩若有所觉,定定地看着段临舟,段临舟微微一笑,坦然地对上穆裴轩的眼睛,道:“我在想,若是早在风波起时,我们就已经收到消息,有所防范——”   穆裴轩说:“你想做什么?”   段临舟屈指在桌上那沓纸上叩了叩,说:“九莲教能驱使百姓为他们耳目,我们也能如此,只不过,我们不是靠的不是愚弄百姓,而是这走街串巷的贩货郎,以及遍布各州的商贩。”   穆裴轩何其敏锐,眼前当即浮现了一张大网如蛛丝,悄无声息地盘踞大梁的每一个角落。他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段临舟,段临舟眉宇间浮现几分锐气,道:“我有个伙计,死在了丰州民变当中,他不过十六岁,最大的念想就是成为我手底下的掌柜,可他就这么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我能早有所察觉,如陇州的几家商行一般,早早关闭,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些无谓的折损?”   这个念头一直在段临舟脑海中盘旋,他早年行商之时,在各州都或多或少地开了商铺。他此前从未想过其他,这些铺子于他而言,图的是钱,是利。可随着于家突遭无妄之灾,丰州各地流民造反,穆裴之领兵平叛,元宵夜突如其来的刺杀,无不让段临舟觉出了几分被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感觉。   段临舟喜欢冒险,却不喜欢被迷雾蒙住双眼,等着刀架颈侧方仓促闪躲反击。   可段临舟要做的事落在他人眼中,几乎可称得上野心勃勃。一旦被人发觉,于段穆两家都是麻烦,更不要说自二人成婚以来,穆裴轩也会和段临舟提及朝中诸事,他自也看出了安南侯府平静之下多年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段临舟不能瞒着穆裴轩,他也不想瞒。穆裴轩很聪敏,一旦他从别处得知,只怕二人要心生芥蒂。   “郡王,天下乱势已成定局,”他那双眼睛灼灼地盯着穆裴轩,说,“穆氏也好,段家也罢,俱在这风波浪涌之中,我们不能成为下一个于家。”   穆裴轩心中一震,深深地看着段临舟,说:“段临舟,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段临舟笑道:“好。”   烛火微晃,鲜有人知道,此后大燕百年间耳目遍布天下的闻风院就起于这一夜,起于穆小郡王和段老板这三言两语之中。   65   苍莽岭一带多山,层峦叠嶂,曹征龟缩入山中不出,双方僵持了几日。彼时正当隆冬,雪灾过后晴过几日,穆裴之着人费了些功夫摸清苍莽岭地势之后,就命黎越和徐英等人率队攻入山中。   曹征本就是猎户出身,依据地势设路障,让黎越等人折了不少人马进去,二人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此番出征的俱都是边军,二人是卫所千户,这些人或见过,或不曾见过,可都是卫所的兄弟,纵然早知道必会有伤亡,可真正看着兄弟身死,还是恼恨至极。   徐英和黎越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对这群反贼都曾抱有轻视,几番交手下来,心中都多了几分慎重。   山中行军艰难,可曹征一方到底不敌边军,被撵得狼狈不堪,躲入苍莽岭腹地,一处名为仙人寨的山头,一副要和边军僵持到底的架势。   黎越当机立断,觑准风向,直接一把火焚了半个仙人寨,将曹征逼出了苍莽岭。   火势蔓延,映红了半边天,林中飞禽簌簌盘旋而不敢落,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   曹征本就是倚仗地势方能和边军周旋,失了地势,就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曹征只得狼狈西逃,而后迎面撞上早早设伏的徐英,被徐英一刀战落马下,脑袋西瓜似的滚了好几圈,血水飞溅,落了几滴在青年千户脸上。   徐英擎着刀,高高坐在马背上,沉声喝道:“贼首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边军齐齐喝道:“贼首已死!”   “贼首已死!”   声势如浪,骇得失了将领,本就六神无主的叛军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器械,跪在了地上。   此战大捷。   黎越到时,徐英手底下的人正在善后,他驱马上前,问道:“曹征呢?”   徐英扬了扬下巴,道:“那儿呢。”   曹征的脑袋滚入泥土里,血已经干涸了,黎越脸上露出几分笑,道:“曹征死了,你怎么还臭着一张脸?”   徐英嫌恶道:“杀他的时候,血溅了我一脸,真是恶心死了。”   黎越哼笑了一声,瞧着他那张搓红的脸,说:“行了,洗洗就干净了。”   徐英说:“垣哥儿最喜欢摸我脸,说我长得好,等咱们回去,他再摸时,我要是想起他摸的地方溅了血,多晦气。”   黎越随口就道:“那你将那块肉剜了。”   徐英哇哇大叫,痛心疾首地说:“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黎越哈哈大笑,说:“谁让你连自个儿都嫌弃?”   “我垣哥儿干干净净,那是天上神仙,”徐英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黎越笑道:“是,我不明白,行了行了,回头给你买块香胰子,保准儿洗得又香又干净。”   徐英说:“你说的,我要玉珍阁的珍珠胰子。”   黎越哭笑不得,说:“那玩意儿一小块五两银子,你那脸哪儿就那么金贵了——”他曾给黎清买过,玉珍阁是瑞州城里专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里头卖的东西都不便宜。   “你又没人瞧,自然不金贵,”徐英哼笑道,翻身上了马背,说,“把那脑袋带上回去复命了,侯爷还等着咱们呢。”   二人回了营地,穆裴之得知他们杀了曹征,自是很高兴,笑道:“记你们一个大功。”   徐英和黎越齐齐行礼,道:“多谢侯爷!”   他二人是边军千户,立了功,周庭身为指挥使,也颇有脸面。正说着话,营帐外有人来禀,道:“侯爷,瑞州急信。”   左右忙将信接了过去,送到穆裴之手中,他展开看了片刻,眉心也皱了起来。   一听是瑞州来的信,徐英心急,道:“侯爷,可是瑞州出事了?”   穆裴之也不恼,道:“瑞州无事,”他将信递给周庭,说,“周指挥使也看看。”   周庭看完,眉心也皱了起来。   信在营帐中的将领手中都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徐英和黎越手中,黎越看着信中九莲教几个字,想起什么,道:“侯爷,属下上次在搜查苍莽岭猎户时,曾在他屋中发现了一尊神像,观其模样,和郡王所说的九莲圣主一般无二。”   穆裴之抬起眼睛,若有所思道:“竟是这九莲教……”   黎越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道:“此物正是上次搜查所得,那时属下以为——”   周庭怒道:“怎么搜得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如今才呈上来?”   黎越当即单膝跪了下去,说:“是属下疏忽。”   穆裴之看着那本薄薄的册子,翻阅了几张,道:“指挥使不必责怪他,想必黎千户也以为只是寻常的佛经。”   黎越道:“侯爷明鉴,属下原本是想先查清此物再禀报侯爷和指挥使。”   穆裴之说:“起来吧。”   他捏着那封薄薄的经义,道:“曹征虽死,可叛军仍在,此战尚未结束。我们明日就将拔营,进入丰州地界。”   “丰州是叛军的老巢,诸位务必谨慎行事,”他环顾一圈,青年文质彬彬,话说出口,带却有几分肃杀,道,“若有可疑的流民,直接羁押,胆敢违抗者,杀。”   “是,侯爷!”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第31章   66   平叛大军直入丰州,于此同时,自丰州民变之后,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义军揭竿而起,梁都震怒,严令各州调兵平叛,一时间硝烟四起。不过此事和穆裴之尚无关系,他早知丰州遭遇雪灾,百姓民不聊生,可真正进入丰州之后,所见惨状还是忍不住让人目不忍视。   路边横陈着或新或旧的尸体,更兼有残尸,有活生生饿死冻死的,也不乏被杀的,真正路有冻死骨。   漆黑的乌鸦立在枝头叫着,已近黄昏,血红残阳笼罩着冬日里的萧瑟灌木,更添几分凄凉。   穆裴之和徐英,黎英几人到底都出身世家,从未见过这等惨状,一时间面色都发白。穆裴之心中发沉,徐英看着路边交叠的几具尸体,大的,小的,已经僵硬了,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大睁的眼睛,强烈的呕吐欲顿时涌上喉咙。他攥紧缰绳,忍了又忍,才堪堪忍住了。   及大军安营驻扎,火头营送来膳食,徐英闻着味儿,想起路上见的尸体和十室九空的村落,就没了胃口。   黎越替他倒了一杯温水,说:“吃点吧。”   徐英道:“吃不下去,”他心中不平,盘腿看着黎越,说,“我来之前没想到丰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黎越说:“相比之下,瑞州已经太平太多了。丰州和陇州一带本就贫瘠,百姓生存艰难,夏季的连绵暴雨坏了丰收,隆冬又来雪灾,百姓拿什么活?”   徐英抓了抓脑袋,道:“我记得朝廷不是拨了银子赈灾吗?”   黎越瞧他一眼,道:“去岁咱们瑞州水患严重,于大人递了多少封折子,就连侯爷都上奏陈情,上头才拨了二十万两。这二十万两赈灾银送到瑞州,你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这些年梁都军饷发的都不痛快,回回都叫国库空虚,要不是侯爷周旋,咱们南军比其他边军好不到哪儿去,”黎越说,“北边儿的听说都三个月没有发军饷了,边军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再说,你没发觉这次出征,侯爷有些心急吗?还不就是朝廷想让咱们去平叛,又不给钱?粮秣、物资都得咱们自个儿掏。”   徐英睁大眼睛看着黎越,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黎越哼笑一声,说:“你当我是你?睡醒吃饱不愁——”   徐英恼得一脚踢将过去,黎越哈哈大笑,动作却敏捷,直接闪开了,笑完了,方道:“听程副将念叨的,前几日见他愁得头发都白了,随口问了一句,便被他抓着念了半天。”   徐英恍然,黎越这人八面玲珑,性情又和气,伙房士卒见着他都能笑盈盈地称上一句黎千户。他想着,也叹了口气,说:“该死的反贼。”   他不解气,又想骂一句朝廷,话没出口,先被黎越一个馒头堵住了嘴。   黎越道:“有力气骂,先把肚子填饱吧,这仗早点打完,侯爷能喘口气,咱们也能早回家。”   徐英咬着馒头泄愤似的咬了两大口,又嘿嘿一笑,贱兮兮地凑过去推黎越,说:“你是不是想家了?”   黎越瞥他一眼,徐英指责他,“儿女情长,咱们出来才多久,你就念着回家,成不了大器。”   他摇头晃脑的,说得好不义正辞严。黎越一肩膀撞过去,徐英就跌一旁,馒头都脱了手,滚了几圈,“你小子!”   他要扑过去掐黎越脖子,黎越一脚抵住,徐英反手搡开,二人玩闹似的在营帐内滚了好几圈,路上所见惨状所引来的沉重压抑无形之中逐渐淡了几分。   半晌,徐英说:“我想家了。”   黎越看着帐顶,没好气地说:“你是想方垣了。”   徐英哼哼唧唧道:“那又怎样?我离开瑞州的时候,垣哥儿还特意来送我,他肯定舍不得我。”   他又道:“你难道不想黎清?”   黎越说:“想啊,我还没离开他这么久。”   徐英撇了撇嘴,道:“这才多久,我可听说你爹在给你弟弟说亲呢,真成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哭。”   他们自小玩到大,自然知道黎越疼他那个弟弟,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黎越啧了声,徐英偏过头,瞧着他,说:“你爹真想让黎清嫁去梁都啊?”   黎越眉眼间浮上几分阴霾,道:“他休想。”   “他要仕途尽管自己要去,想拿黎清换,做梦。”   徐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坐起身,本想将扔在一旁的馒头丢了,眼前却浮现路上看见逃荒的灾民,犹豫了一下,抬手将馒头擦了擦,三两口吃了个干净。   叛军虽人多,可上下大都是寻常百姓出身,不擅治理城池,更无力和边军抗衡。边军攻入丰州境内之后,叛军连连溃退,不过半月,就已经拿下了阜州城。   阜州城是丰州境内的大城,离丰州府城安阳不过行军半日之距。   边军入城之后,穆裴之就进了府衙。当日叛军攻下阜州城后,将府衙的主事官吏杀了个七七八八,城中一派萧索,百姓见了朝廷军队,神情麻木,面上不见丝毫喜意。   穆裴之着人安抚百姓,修整城池,忙了大半日,回去时却见心腹陈平正一脸愁苦,见了他,迎上来行礼道:“侯爷。”   穆裴之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他,道:“怎么了?”   陈平双手捧过披风,左右看看,为难道:“是赵内侍……”   穆裴之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愉,赵内侍便是天子使臣赵谦侯。行军艰苦,赵谦侯是内侍,自然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出征之初尚且担忧叛军,后来收复了万州失地,又攻入了丰州,叛军无力和边军相抗衡,骄矜跋扈的性子便显了出来,不是嫌弃火头营的膳食,便是道身子吃不住日夜骑马,要坐马车。   赵谦侯是朝中权宦张太监面前的心腹,穆裴之不想多生事端,只得一再忍让。   马车备了,供给赵谦侯的亦是精细的米粮肉食,他还收了万州富绅送来的一个娇娆的坤泽,穆裴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穆裴之道:“他想要什么?”   陈平低声道:“县令府邸早教反贼洗劫一空了,赵内侍说不愿意住反贼住过的府邸,要搬出去另寻他住。城内的豪绅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已经将人请过去了。”   穆裴之脸上没什么表情,道:“由他去吧。”   此后边军和叛军几度交锋,叛军领兵的叫孙青,穆裴之和他甫一接触,就知这人出身行伍,后来一查,果不其然,此人曾是北境军中的一个校尉,因故获罪被夺了职,降为小卒,孙青心有不甘,就反出了北境军落草为寇。   后来不知怎的,竟投入刘子异麾下。   孙青颇擅兵法,通谋略,几番交手之下竟和边军打了个有来有往,一时间双方僵持在阜州不下。   “叛贼不过负隅顽抗,区区一个孙青,岂是侯爷的对手,”赵谦侯举起酒杯,道,“如今我们已经逼近安阳,相信不日,我们定能平定叛乱。”   这是赵谦侯摆的宴,特地请了穆裴之和周庭,席间更有阜州城的豪绅士族。   丝竹管弦声不绝如缕,貌美的伶人款款起舞,衬着恭维应和之声,愈见奢靡。穆裴之不动声色地笑笑,敷衍几句,酒过三巡之后,穆裴之却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仰头喝下了一杯酒,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   当中一个姓裘的豪绅道:“侯爷为何突然叹气?”   穆裴之摇头道:“不快之事,不说也罢。”   一人酒意微醺,道:“侯爷率军解我阜州城之困,于我等皆有大恩,侯爷心有烦忧,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穆裴之看着望来的几人,又叹了口气,道:“诸位有所不知,叛贼入城时,将粮仓劫掠一空,而今隆冬未过,百姓饥寒交迫,本侯焉能不心痛?”   他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个豪绅都愣了一下,酒意也清醒了几分,左右看看,一时间场面有几分僵硬。   赵谦侯干干地笑了笑,说:“侯爷怎的突然提起此事……”   “百姓民生乃头等要事,”穆裴之幽幽道,他环顾了一圈,道,“反贼如今还在城外叫嚣,本侯只怕,城中百姓在饥寒之下,为反贼蛊惑——”   他说:“本侯只要一想起丰州合阳的民变,就夙夜难寐啊。”   丰州通判的头颅至今还悬挂在合阳城门口。   穆裴之不再说话,赵谦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开口。半晌,一人道:“侯爷心系阜州百姓,小民愿为侯爷分忧,捐银六千两购置米粮充实粮仓。”   穆裴之眼睛一亮,神情整了整,道:“李员外这是为陛下分忧,忠心可表,本侯定会亲自为李员外写一封奏表,将李员外的忠心上达天听。”   李员外本就是一介商贾,乍闻此言,喜不自胜,道:“多谢侯爷!”   有了第一个人出头,其他人也或甘心或不甘心,纷纷慷慨解囊,穆裴之自是不吝嘉奖之言,林林总总下来,竟也得了数万两。   宾主尽欢。   穆裴之走出花厅,陈平跟上来扶住他,道:“侯爷。”   穆裴之摆了摆手,说:“不碍事。”   “方才的都记下了吗?”   陈平:“都记着了,明日属下便让人登门。”   穆裴之笑了笑,说:“不必,他们自己会送过来的。”   自他入城之后就发觉粮仓已经空了,城池要修缮,百姓要赈济安抚,没有粮,他无从下手。无可奈何,只能从这些富绅士族身上取了。   陈平也笑了起来,二人朝外走去,他想起什么,道:“侯爷,这是赵内侍摆的宴,您如此,万一他心中生恼——”   穆裴之语气冷淡,道:“他恼就让他恼吧,宦官贪婪,他这些日子从各地豪绅士族手中收的孝敬已经够多了。” 第32章   67   转眼就是二月下旬,南风吹来一夜骤雨,湿润的城墙缝隙里蹿出了几点绿意,穆裴之方觉春天就要来了。   瑞州的春天来得早,逢着天气和暖时,桃花一二月都有开的时候,丰州离瑞州路远,期间还隔了一个万州,却全然不同。兴许是今岁天气反常,依旧冷飕飕的,风里藏着刮骨的冷刀子,像是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隆冬。   穆裴之不喜欢冬季,尤其是冷冬,四野都好似沉寂了下来,窥不见一点生机。   他昨日收到了瑞州送来的信,是安南侯府送来的,穆瑾玉写的。穆瑾玉自知事起就被他抱在膝头,握着笔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练了两年,一手字写得端正,还有几分绵软的稚气。   信中穆瑾玉乖巧地写道,家中祖母,母亲,和弟弟,小叔,小叔娘一切都好,父亲放心。   穆裴之看得心头发软,眼前不自觉浮现妻子在一旁看着长子写家书的模样,嘴角就浮现了一个笑。   穆瑾玉是二月初二的生辰,那一日叛军前来攻城,双方交战正炽,穆裴之忙于兵事,全忘了那一日是长子的生辰。   等他想起来时,已经过了五六日。   这还是他头一回没有给长子过生辰。   穆裴之对他这两个孩子有求必应,宠得不行,就是妻子刘氏都无奈摇头,道,哪里能这般纵着孩子?   穆裴之笑笑,并没有说话。   和自小长在父亲身边的穆裴轩不一样,他少时极少见得上父亲一面,便是见了,大都是父亲考较他的功课。少时,穆裴之对穆裴轩是有过嫉妒的,嫉妒父亲对穆裴轩的偏宠,嫉妒这个弟弟于兵事上的天赋。   穆裴轩对他也不亲厚,兄弟二人一直不咸不淡的,年岁渐长,穆裴之也成了家,那份嫉妒就慢慢淡了。   直到穆裴之为人父,兴许是为了弥补少时的遗憾,对自己的孩子就更为纵容宠溺。   穆瑾玉在信的末尾写到,父亲出征在外多加小心,儿和母亲弟弟在家等父亲回来。穆裴之捻着落款处青涩稚嫩的字迹,将信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   这一仗打得艰难,孙青有谋略,他麾下的士卒也和他们之前所接触的叛贼不同,观其行军,大抵是他们收拢的丰州和陇州的府兵。   营帐内,穆裴之和边军一干将领正在商谈军事。   偌大的地图悬挂着,穆裴之道:“诸位,依这些日子孙青只叫阵而不大举攻城来看,他应当是知道城中粮仓已空,有意拖延,想将我们困在这阜州城内。”   他环顾一圈,说:“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周庭沉着脸,他伸手指着一处山头,上头有乌头岭二字,道:“依我看,不如遣两队人马,先在乌头岭设伏。”   武人手指骨节宽大,手指粗糙,在地图上移动,指向另一处,道:“由末将领军和他正面相对,将他逼入这处狭道,到时两面夹击,必能将他所率主力歼灭。”   一人道:“末将以为周指挥使此计甚好。”   穆裴之思忖须臾,道:“谁去设伏?”   周庭沉吟片刻,看向黎越,黎越若有所觉,上前一步,拱手道:“侯爷,属下愿往。”   徐英见状,也道:“侯爷,属下也愿往。”   穆裴之看着二人,微微一笑,道:“好,既然如此,就由你二人去吧。”   一干人又商议了片刻,出营帐时,外头阴云罩顶,暗沉沉的,有雨将来的势头。   周庭道:“看来是要下雨了。”   徐英嘀咕道:“今年这雨也忒多了,这还没入春呢。”   周庭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笑骂道:“你懂什么,春雨贵如油,下了雨才好。如今春耕将近,不下雨,百姓如何耕种?”   徐英抽了口气,跳开两步,揉着自己的肩,说:“指挥使,您这劲儿也忒大了,打伤了我,我可就要告诉侯爷,寻别人给您伏击反贼去。”   “就你这皮糙肉厚的,”周庭斜他一眼,又看向在一旁含笑的黎越,道,“明日一战是大事,你二人到时候千万要小心,只要拿下孙青,咱们就能挥军直捣安阳。”   黎越肃容道:“是,属下明白。”   徐英也道:“徐英明白。”   周庭笑了笑,道:“等此战了,我亲自替你们向朝廷请功。”   徐英嘿嘿笑了起来,“谢指挥使!”   黎越道:“孙青手中那柄陌刀不容小觑,指挥使,您和他交手时,也一定当心。”   徐英应和道:“就是,让孙青那小子好好瞧瞧什么叫老将威风!”   周庭气笑了,瞪着他道:“我老吗?”   徐英嘿然道:“老当益壮!”   周庭一脚就朝他屁股踢了过去,骂道:“臭小子。”   瑞州,安南侯府。   穆裴轩是半夜惊醒的,他猛地坐起了身,眼神直愣愣的,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穆裴轩动静太大,一旁睡着的段临舟迷迷糊糊也醒了,一只手伸了过来,摸着了穆裴轩,才放了心,睡意惺忪地叫了声郡王。   穆裴轩没有说话,不知怎的,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好像发生了什么似的。段临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睁开眼,看向穆裴轩,见他直直地坐着,便也坐起了身,问道:“郡王,怎么了?”   穆裴轩这才偏头看向段临舟,说:“做了个噩梦。”   段临舟怔了下,看着穆裴轩额头间都是冷汗,说:“梦见什么了?”   穆裴轩闭了闭眼,又睁开,道:“想不起来了,就是心里不踏实。”   段临舟伸手擦了擦他额间的汗,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兴许是这些日子思虑过重了。”   指挥使周庭随着穆裴之出征去了,卫所大小事宜都压在了卫所方同知和穆裴轩身上,瑞州尚无知州,瑞州之事,韩世卿拿不定主意的,也拿来和穆裴轩商议。   穆裴轩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忙瑞州之事,一面调度粮草供应穆裴之征讨叛军,事情琐碎繁杂,穆裴轩眉宇间的少年气渐褪,越发显得持重。   穆裴轩捉住段临舟的手指,他手指是温热的,将养了这许久,段临舟的脸色才好看了几分。穆裴轩搓了搓他的指头,道:“吵醒你了。”   段临舟轻轻一笑,打了个哈欠,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说:“下雨了。”   穆裴轩凝神听了听,起身下床将半开的窗子关上了,道:“下得不小。”   段临舟说:“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这场雨下过了,百姓就该开始春耕了。”   穆裴轩应了声,又倒了杯温水递给段临舟,段临舟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摇头道:“不喝了。”   穆裴轩便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段临舟自病后,穆裴轩一直仔细地照顾他,由原本的生涩,到如今已经很有几分熟稔,论起照顾段临舟,几乎可与流光相比了。   穆裴轩再次回到床上,二人身躯挨着,段临舟说:“再睡会儿吧。”   穆裴轩低声道:“你睡。”   段临舟看着他,说:“睡不着?”   穆裴轩“嗯”了声,他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道:“说不上为什么,有点儿心悸,”他顿了顿,说,“也不知道大哥那边如何了。”   段临舟安慰道:“前线捷报频传,不用太担心。”   穆裴轩在被中抓着段临舟的手指,摩挲着细瘦的指头,心中慢慢安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将段临舟往怀中拉了拉,说:“睡觉吧,纪老大夫说,你该多休息。”   段临舟笑了声,他那一病后,穆裴轩就将纪老大夫的话奉为圭臬,段临舟要组建闻风院,他虽未拦着,却拨了个周行供他差遣,连带着身契一并送上了。   周行是穆裴轩心腹,倒是个得力的。   段临舟没有亲自掌管闻风院,而是将闻风院交给了柳三九。柳三九愣了许久,罕见地露出一点儿无措,低声道,东家怎么能将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交给我?   段临舟道,正是因为要紧,我才要交给你。   柳三九怔怔地看着段临舟,半晌,单膝跪在地上,沉声说,三九必不负东家所托。   段临舟笑了笑,摸了摸三九的脑袋,道,不要因为自己是坤泽就妄自菲薄,画地为牢,我当年就和你说过,你如何,不是天乾坤泽二字能够决定的,能决定你的人生的,只有自己。   段临舟说,你只管放手去做。   三九眼睛微红,重重地嗯了声。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烛火长明,段临舟道:“郡王也睡吧。”   他哄小孩儿一般,轻轻拍着穆裴轩的后背,穆裴轩有点儿难为情,握住他的手腕揣怀里,道:“段老板哄孩子呢?”   段临舟含糊地笑了声,说:“哄孩子还差几句童谣,可惜不会唱。”   穆裴轩随口道:“这天底下还有段老板不会的?”   段临舟哼笑道:“段老板不会做的多了。”   穆裴轩道:“哦?”   段临舟一本正经地说:“摘星星月亮不会,让外头的雨停下来也不会,哄我的心肝儿开怀也不成……”   他声音幽幽的,穆裴轩听他一句心肝儿,耳朵尖都发热,捂住他的嘴巴,掌心大,连带半张脸都盖住了,道:“段老板一张嘴最成。”   段临舟眼里露出笑意,扒下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郡王怎么知道我嘴厉害,都没试过——”   他眼睛往穆裴轩胯下瞅,穆裴轩被他看得那东西跳了跳,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散了个一干二净,目光在段临舟薄红的嘴唇上转了圈儿,想起段临舟孱弱的身子,冷着脸挡住了他的眼睛,说:“且睡你的去!” 第33章   68   一场骤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夹杂着刺骨的寒意,让人禁不住打哆嗦。   徐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了眼天,这场雨来得太突然了。昨夜本就下了大半夜的雨,五更天时才将止,他和黎越依计划带人摸黑出城,上了乌头岭。泥壤湿润,灌木经雨水冲刷已经焕然一新,匍匐在侧时,尚能闻到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斥候往来频频,将前方周庭和孙青交战的消息传到了他和黎越手中。   徐英和孙青交过一回手。孙青比想象中的年轻,约莫而立之年,手持一柄陌刀,膂力超绝。徐英惯用枪,甫一和孙青交手,虎口都险些崩裂,那一刀之悍勇无匹,他只在穆裴轩的枪下见过。   徐英摩挲着自己的右手虎口,血都微微沸了起来。   陌刀是大梁戍北军惯用的刀刃,北军戍守北境抵御胡人,胡人铁骑精良,为了应对胡人的铁骑,北军专设了一个斩马营。斩马营中士卒皆手持九尺斩马刀,曾创下不少辉煌,徐英记得军中老师谈起北军斩马营时颇为神往。   只可惜,自宣平侯云储谋反,阖族被杀之后,斩马营威势也大不如前了。   雨幕迷蒙,徐英望向对座的山头,黎越就领兵潜伏在对面。他回头看了眼隐匿在山头的士卒,深深地吸了口气,清冽的水汽夹杂着刀子似的冷意刮入肺腑,神智都为之一清。这雨来的不是时候,到底是隆冬天,一旦下久了,将士们受不住这样的冷意,手脚都会变得僵硬,甲胄内的衣袍也会变得沉重,不利于冲锋。   “千户,叛贼朝这边来了!”斥候冒雨而来,低声禀道。   徐英精神大振,提声道:“兄弟们,都打起精神!叛贼马上就要来了,咱们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周遭的士卒都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齐声应道:“杀光叛贼!杀光叛贼!”   不过片刻,轰然一道紫电落下,撕裂浓云翻滚的墨黑苍穹,雷声炸响,徐英若有所觉,纵目看了过去,就见数十骑冲入雨幕,擎旗手所擎军旗已湿,却隐约能看出苍黄的缎面。   正是刘子异叛军所用的军旗。   徐英抬起手,道:“弓弩手,准备!”   他此言一出,身旁百户比了个手势,山峦中潜伏的弓弩手都搭箭张满了弓,只待一声令下,便松弦直取敌人首级。   风雨飘摇。   孙青骑在马上,一踏入乌头岭,他就敏锐地自风雨中嗅到了几分凛冽的危险。他和穆裴之在阜州城僵持十余日,双方各有胜败。他此前就略略了解过穆裴之,此人文采斐然,颇有才名,领兵之术却是平平。   不及穆裴轩少年征战沙场,一战成名。   孙青原以为很快就能拿下阜州城,没想到,这一战打得比他想得要久。   孙青提着陌刀,一旁矮石乱木丛里斜插着一块石碑,乌头岭几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看着立在长道两旁的山头,冷雨迷人眼,林木矗立,衬着层峦起伏的山势,在这昏暗的骤雨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山风过岗,刮着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孙青勒紧缰绳,道:“前行。”   他治军严明,昔日的乌合之众落在他手中,也被整治得令行禁止,初具正统军队之风。孙青令一下,身后队伍都缓缓朝前而去。   陡然,箭矢夹杂着密雨,破开冷风疾射而来。   孙青冷笑一声,挥陌刀劈开几支长箭,沉声道:“擎盾!”   队伍乱了片刻,却很快在雨中恢复了队列,擎盾的士卒纷纷举盾合成坚实的城墙,咣咣咣的刺耳声,尽都是箭尖刺在盾牌上所发出的尖锐声响。   平日里无人问津的乌头岭,刹那间在这风雨声中,被两军交锋的厮杀笼罩,冷冽潮湿的雨水中都透着杀机。   雨下得大,徐英身上的甲胄已经湿透了,弓箭手连连射出长箭,间或滚落巨石,叛军有顶着箭雨摸上来的,已经和边军战至了一处。   血水飞溅,染红了山地洇开的小水滩,徐英见着摸上来的叛贼越来越多,横枪抬手间就利落地杀了一个叛贼,喝道:“杀!”   “杀!!”   应和声四起,声势震耳,须臾间两军就在这小小的乌头岭战成了一团。   徐英并未恋战,而是直取叛军中的所青而去。孙青一柄陌刀挥得赫赫生风,所过处,不乏尸首分离的士卒。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徐英和孙青目光对上,孙青咧嘴一笑,也弃了他人,大步朝徐英冲了过去。徐英握紧长枪,眼神也变得凌厉,擎枪直指孙青命门。   咣——长枪和陌刀相撞,二人都退了半步,眼中杀意森寒。乌头岭上倒下的士卒越来越多,血水汩汩流淌,汇聚成了小河。徐英和孙青相斗正酣,二人俱是擅战之辈,不发一言,招招都是冲着对方的命去的。   可到底徐英年纪尚轻,实战不足,足下已经退了三步,双臂隐隐发麻,动作已见迟滞,虎口处已经渗出了血,沿着枪身滑落。   倏然,孙青虚晃一招,徐英眉心跳了跳,险之又险地就地一滚避过紧随而来的杀招。   孙青居高临下地说:“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   徐英咽下口齿间的血沫,冷笑道:“兔子尚有搏鹰之力,何况——”他纵身掠近,握枪就朝孙青攻去,“小爷可不是兔子!”   孙青嗤笑一声,“不知死活。”   转瞬间,二人又交手了数招,孙青觑中一个间隙正要一刀取面前青年头颅时,猛地脊背发凉,回旋间陌刀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却是一把长剑。   持剑的青年盔甲在身,额发湿透了,露出一张清隽的面容,他瞧了眼孙青,手中剑势凌厉,如密网杀意十足地朝孙青逼去。   不是黎越是谁?   徐英和黎越相交多载,配合无间,长枪冷剑之下,孙青竟有几分招架不住。   徐英对黎越说:“你怎么才来?都说了擒贼先擒王。”   黎越哼笑一声,道:“碰上了几个扎手的。”   徐英说:“赶紧杀了他,我快冻死了。”   他嘴唇微微发白,挨得近,黎越闻到了徐英身上的血腥气。   黎越扫了徐英一眼,猜出徐英大抵受了伤——孙青确非好相与之辈。二人都无意再拖延,攻势更见迅猛,孙青低哼了一声,身上又添新伤,他往远处看了眼,开口道:“你二人也算骁勇,何必为了大梁卖命?不如一起加入义军,他日打下江山,你等也是开国功臣,何愁不能名载史册,富贵满身?”   徐英重重一枪扫过,嗤道:“痴心妄想,就凭你们也敢觊觎大梁江山?”   孙青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大梁昏君无能,佞臣阉党作乱,百姓民不聊生,我们为何不能揭竿而起?”他架住徐英长枪,眼见长剑刺来,仓促避过,剑锋却已经自臂上划过。   黎越冷静道:“叛贼就是叛贼,多说无益。”   孙青在二人攻势之下,越发狼狈,头盔也摔落出去,他眼中浮现几分阴霾,转而攻向受伤的徐英。   突然,远处骤然响起阵阵马蹄声,徐英和黎越分神看去,却见喊杀声如雷,竟是另一支骑兵。这支骑兵人数颇多,手持利刃,马是健壮的高头大马,他们一加入战圈,顿时惨叫声连连。   黎越脸色骤变,道:“有埋伏!”   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孙青盯着二人,微微一笑,振刀道:“留下吧。”   黎越当机立断,对徐英说:“撤!”   徐英瞪着那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骑兵,咬了咬牙,道:“走。”   二人朝旗兵发令,擎旗将挥动着湿透的旗帜,被突如其来的骑兵冲散的边军兀自仓惶逃窜,须臾间就横尸当场。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支弩箭,射穿了擎旗将的喉咙,他晃了晃,倒了下去。   局势骤转。   空气里的血腥气越发浓厚,二人夺了马,领着残兵仓促退走。   孙青却又撵了上来,与之而来的,还有率领骑兵而来的男人。这人生得高大,面上戴着一张玄铁恶鬼面具,手中持一杆寒光熠熠的长枪,朝着黎越就挥了过来。   黎越抬剑相挡,交过数招,他神情一凛,盯着那戴面具的男人,咬牙道:“叱罗氏——”   叱罗氏,正是阿勒尔部族昔日的王族姓氏,兵败被擒之后,叱罗氏悉数被押入梁都。   他们,无论天乾地坤,都本该在梁都囚到死,而绝不该出现在此地。   那人手中顿了顿,一双眼瞳透着异族的灰,他凉凉一笑,说:“看来你们南军还没有忘记我们。”   他语气柔和地道:“你们安南侯府的穆小郡王还好吗?”   徐英直勾勾地盯着他,只听那人道:“多年未见,我来向他讨当年之仇了,”他说,“不如就拿你们的头颅,送给他做见面礼吧。”   这是徐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死亡的气息。   孙青难缠,这身份莫测,脸覆恶鬼面具之人更是步步杀招。   徐英咬紧牙根,心道,这次大概是要回不去了,不能都折在这儿——他看了眼身旁的黎越,却对上黎越的眼神,那眼神冷静又决绝,黎越直直地盯着他,说:“回去将叱罗氏和叛贼合谋一事告知郡王。”   徐英一愣,胯下马却突然吃了一记剑背重拍,黎越喝道:“走!活着回去!”   话音刚落,兀自冲向了孙青和鬼面人。   徐英猛地攥住缰绳,下意识地想调转马背,可马吃了痛,已经跃出数丈,他回过头,风雨如寒刀,刮得他眼睛瞬间就红了,“黎越——!”   作者有话说:   黎越杀青>3 第34章   69   战局混乱,马是战马,吃痛之下发疯一般扬蹄纵了出去,雨又未歇,噼里啪啦打在徐英脸上,他微伏低身子,紧紧攥住缰绳试图制住癫狂的战马。鲜红的血自开裂的虎口渗了出来,徐英恍若未觉,满脑子都是黎越的那个眼神,他慌得要命,手中猛地又用力一拽,马伸直了脖颈,前蹄也扬了起来,可力道太猛,徐英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摔将了出去。   乱石纵横,灌木从立,徐英全顾不上身上的伤,手脚并用地自泥泞地里爬起,就踉踉跄跄地朝那匹马跑了过去。   “千户!”有数十人跟着一道杀了出来,见徐英坠马,都惊惶地翻身下马,上前去扶住徐英。手刚碰上,就被徐英甩开了,他脸颊都是乱石灌木擦蹭出来的血,脸色惨白,滚开!”   将士见他要上马,当即道:“千户,不能回去!”   徐英充耳不闻,他一把牵住马,就要翻身上去,那将士正是黎越身边的赵六,大着胆子抓住缰绳,急声道:“徐千户!乌头岭早有埋伏,您一旦回去就是个死啊!”   徐英冷声道:“松手!”   说罢,他就上了马,赵六却将缰绳攥得更紧,说:“黎千户舍了命断后才让您出来的,您如今回去,也于事无补,说不定黎千户已经——”   “闭嘴!”徐英狠声打断他,脑中理智全无,嘶声说,“我不能丢下黎越!我再说一遍,松开手!”   赵六梗着脖子不动,仰头看着徐英,徐英呼吸变得更加粗重,抬脚踹开那只手,握住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却见那数十人都齐齐站了开去,拦住他回去的路,说:“千户,您不能回去送死啊!”   徐英脸色更是难看,咬牙切齿道:“都滚开,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们正僵持,突然,一个将士叫道:“千户!有人来了……”   徐英回头看去,就见大队人马正朝这边而来,观对方甲胄,正是边军。为首几骑最快,徐英已经看见了马上的周庭,心中一松,他趁着这一个空隙,驱马自他们头顶一跃而过,直接朝乌头岭而去。   乌头岭中。   雨水冰冷,湿透的棉袍沉沉地贴在身上,甲胄也重,压得黎越几乎站不住身体。以他一人之力,对上孙青,殊死一搏尚有几分胜算,可再加上一个对南军恨极了的叱罗王氏,除死无他路。   意外的,黎越心中很是平静。   自从军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打算,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胸口上还挂着黎清替他求的平安符,符是他在黎越头一回出征前,着意在瑞州城外香火最盛的广济寺斋戒三天求的。   黎越不信神佛,黎清却信得很,虔诚又认真。   每一回他上战场抑或去剿匪平乱,全须全尾地回去后,黎清都要他陪着一起去广济寺还愿。   这回他去不成了。   黎越骑的马双腿已断,血淋淋地躺在乱石丛中,他身上已经不知添了多少伤,孙青和那鬼面人猫戏鼠一般,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孙青似乎是觉得无趣,便退在了一旁,看着那鬼面人和黎越相斗。   咣当——是枪尖和剑锋相撞的声音,黎越失血多,动作也迟缓,枪尖一转,就将他狠狠拍了出去。黎越只觉五脏六腑都震了震,仿佛碎裂了一般,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冰冷不堪,几乎握不住剑,血冲到嗓子眼,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那鬼面人提着枪,轻步踱近,道:“我知道你,”那双眼睛如恶狼一般,透着冰冷的笑意,说,“听说你是穆裴轩的挚友,你说,他要是看了你的头颅,会不会愤怒?”   黎越吃力地喘着气,看着那鬼面人,嗤笑道:“藏头露尾之辈,你便是杀了我又如何!你叱罗一族已经是丧家之犬,部族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你们就算是逃出了梁都,一辈子也只能这么遮遮掩掩,如过街老鼠一般苟延残喘!”   鬼面人枪尖一顿,冷笑道:“可今日的手下败将,是你们。”   “今日死的是你们,不日,我们就将兵临瑞州,什么安南侯府,什么南军,”鬼面人阴恻恻道,“都将不复存在!”   黎越轻声说:“是吗?”   “你以为勾结叛贼,他们就能容下你一个异族?”黎越眼神露出讥讽,嘲道,“不过是利用你做个马前卒罢了,真可怜啊,曾经煊赫一时的部族王室,竟沦为叛贼走狗。”   他这话说得诛心,颇有挑拨离间之意,就连孙青都看了他一眼,鬼面人登时怒不可遏,就在这时,黎越却提剑纵身而起,直朝鬼面人扑了过去。剑势锐不可当,杀意凛冽,直指他脖颈。鬼面人未料到他还有反抗之力,脊背都是一凉,握枪相挡之下,剑尖已经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斜斜杀出一柄斩马刀挥下挡住剑势,狭长刀身一荡,一条手臂直接飞将了出去。   长剑落地。   枪尖也自黎越胸膛一穿而过。   刹那间,黎越来不及感知到痛,恍惚里竟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黎越——”幻觉一般,他偏头看了眼,竟隐约看见徐英去而复返,黎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个傻子。   徐英看着枪尖穿过黎越胸口时,脑子登时一片空白,几欲疯狂。他身后是急急赶来的周庭和所率援军,孙青眯起眼睛,对鬼面人道:“走。”   鬼面人心有不甘,却也不是恋战之时,不再纠缠,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抽身而去。   徐英抖着手下了马,腿一软,险些跌倒,他看着血人似的黎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跪了下去将黎越抱起,“黎越,黎越——”   “军医呢,叫军医!”   他六神无主,眼睛通红,“黎越……”   黎越浑身都是伤,脸色白得吓人,有那么一瞬间,徐英几乎觉得黎越已经死了。   黎越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说:“……蠢货,回来做什么?以后别这么意气用事了。”   徐英呜咽了声,再控制不住,眼泪落了下来,“黎越,你挺住,军医……我带你去看军医。”   黎越吃力地摇了摇头,说:“我活不了了。”   他望着暗沉的苍穹,雨不知何时小了,洒在脸上,竟少了几分咄咄逼人之势。黎越说:“……徐英,雨小了。”   徐英压住眼睛的湿意,咬紧牙根,应他道:“雨小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黎越声音微弱恍惚,道:“瑞州应该也下雨了吧,黎清想种海棠,正好……正好能种了。”   他眼中突然焕发出光彩,拿着血淋淋的手抓住徐英的手臂,说:“徐英,帮我照顾黎清,照顾他。”   黎越说:“别让我爹把他嫁去梁都,去了梁都……他会死的。”   徐英泣不成声,说:“你弟弟……你自己照顾,我不照顾——”   黎越攥紧他的手,道:“帮我看着他,啊?答应我,徐英……”   徐英哽咽道:“好,我帮你看着他,看着黎清。”   黎越似是放了心,攥紧的手指也松了几分,他望着穹顶浓黑的云,仿佛看见了一道纤瘦的身影。临出征前,是黎清替他收拾的衣裳,一边整着衣服,一边碎碎叨叨,“哥,再带两身衣裳吧,我听说丰州乱得很,万一你们战事紧张,衣服坏了都没人替你缝。”   “你去年新做的那身夹棉的里衣呢?”   黎越说:“底下吧,别找了,”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去玩的,打仗讲究不了那许多。”   黎清细声细气道:“有备无患嘛。”   黎越只好由他,过了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将他按在床边坐着,道:“行了行了,转了这么久,眼睛都花了。”   黎清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坤泽脸小,圆圆的,有种绵软的肉感,白兔子似的,看得黎越手痒,伸手就揪着肉搓了搓。黎清脾气也好,笑盈盈地看着黎越,任他将自己的脸颊揉红了。   黎越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道:“别怕,哥哥不会让爹将你嫁去梁都的,你好好待在家里。”   他这些年总是比别人拼命些,想着立功,努力往上爬搏个前程,为自己,也为黎清。   黎清乖乖点头道:“嗯!”   黎越说:“我已经寻好了哪儿的海棠花苗好,等开春,天气回暖,就能栽下了。”   黎清抿着嘴笑,说:“好,哥,你院子里也栽几株吧。”   黎越笑道:“成,不过你得给我照看。”   黎清嘟囔道:“你带回来的东西不都是我照看的吗?”   黎越哈哈大笑。   怀中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徐英呆呆地看着黎越,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第35章 还是那个平行番外   段临舟发觉他带回家的那个孩子黏他黏得厉害,好像认准了他似的,活像一条小尾巴缀在他身后,他去哪儿,那小孩儿就跟到哪儿。若是段临舟不愿他跟着,他就抬起脸望着段临舟,一声不吭,却无端让段临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千夫所指的负心郎。   简直诡异。   段临舟嘀咕着古怪,凑过去问那小孩儿,嗳,你娘是谁?难不成你真是我的种?   穆裴轩彼时正捧着一碗汤喝着,突然听见这话,呛得不住咳嗽,一脸震惊地瞪着段临舟,话都说不出来。   段临舟本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话,没料到他反应这般大,见小孩儿咳得眼睛都红了,忙拿了张帕子给他擦,拍着他的背,说:“逗你玩玩,怎么吓成这样?”   穆裴轩缓了半晌才缓过来,微妙道:“我怎么就是你儿子了?”   段临舟道:“你不是我儿子你赖上我?”   “我若不是负了你娘,你这般委屈巴巴地瞧着我?”   他说的理直气壮。   穆裴轩沉默须臾,他看着段临舟,说:“你信不信命中注定?”   段临舟:“嗯?”   下一瞬,他就听面前这小孩儿语出惊人道:“段临舟,我是你夫君。”   段临舟:“……”   他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肩膀颤动。穆裴轩看着笑得不行的人,有点儿恼,道:“你笑什么?”   段临舟边笑边道:“你?我夫君?”   穆裴轩听出他话里的轻视,有点儿委屈,心想,还是你自己想嫁给我的呢,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道:“你我是天赐的姻缘,将来是要成亲的,结百年之好,白头到老……”   段临舟哈哈大笑,问道:“我嫁给你?”   穆裴轩点头。   一旁的流光也忍俊不禁。   段临舟笑得肚痛,他没筋骨一般靠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肚子,说:“那我该有多人憎鬼厌?”   穆裴轩:“……”   段临舟说:“我若不是人憎鬼厌,寻不着人成亲,怎么能和一个孩子成亲?”   穆裴轩看着他脸上浑不在意的笑,抿了抿嘴,道:“我而今小,再等几年,你就会喜欢我了。”   他想,还喜欢得不得了呢!   段临舟又笑,“我喜欢你?”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孩子,正色道:“弟弟,哥哥知你仰慕我,不过你还小,正是学院里发奋苦读之时,莫负了大好韶华。”   穆裴轩:“……我说的是真的。”   段临舟道:“嗯嗯,我信。”   穆裴轩:“……你没有信。”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哎,太招人喜欢也是很让人苦恼。”   穆裴轩:“……”   穆裴轩不说话了。   他板着脸,生闷气,若换了以前,段临舟就该来哄他了。可如今年少的段临舟只顾看着他取乐,穆裴轩噎住,更生气了。   可也不知道气谁,他甚至想,若不是段临舟中毒,生死一线,说不定——他当真不会嫁给自己。   理智明白不能这么想,二人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可穆裴轩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这个念头。   段临舟笑够了,瞧了一眼那小孩儿,见他皱着眉,失落恍惚的,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崽子。本就是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一委屈,再硬心肠的人也心软了。   他手欠地伸手掐穆裴轩的脸颊,穆裴轩瞥他一眼,扭过了头。段临舟勾着他的脸掰了过来,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不禁逗,这就生气了,我跟你说,气性这么大的天乾最不招人喜欢了。”   穆裴轩硬邦邦道:“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不信我?”   段临舟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回事,见他可爱,索性哄道:“信信信,我要不信你我能把你带回来?”   穆裴轩一针见血地拆穿他,“分明是我跟着,你迫不得已才带我回来的。”   段老板语塞,又道:“我要真不愿意,早让人将你丢出去了,你一个孩子还能怎么着?”   穆裴轩抬起头,那双眼睛望着段临舟,说:“真的?”   段临舟说:“真的。”   “我出海之时碰见个番邦教徒,他掐指一算,说我回来能长桃花苞儿,一准儿捡个童养夫回去。”   穆裴轩瞧他的神情就知段临舟又在胡说八道,心中却受用,嘴里道:“什么桃花苞?如何就是桃花苞了?”   段临舟坏心眼的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子,道:“这可不就是花苞?”   穆裴轩轻哼了声,道:“我可不是你的童养夫。”   他看着段临舟,说:“咱们是三媒六聘,礼数周全的夫妻。”   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一本正经地和他说他们是夫妻,段临舟没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他一笑,穆裴轩眉头就皱了起来,段临舟忙收住嘴角的笑意,点头:“嗯嗯嗯。”   他说:“我段临舟要成亲,不管是嫁人还是娶,那自然是要满城热闹,人尽皆知的。”   穆裴轩听着他这句话,看着段临舟眉宇间飞扬轻快的笑意,想起二人成亲时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恍了恍神,心中却被针扎似的泛起了疼意。   穆裴轩低声道:“……段临舟。”   段临舟:“嗯?”   下一瞬,那孩子就靠近抱住了他,眷恋地蹭了蹭段临舟的脸颊,段临舟眨了眨眼睛,看向流光,流光也愣了一下,和段临舟面面相觑。   段临舟还当是孩子突然想爹娘了,一把抄起穆裴轩的屁股就抱了起来。   穆裴轩:“……”   “?!”   他猝不及防地就双脚离了地,这是全没预料过的滑稽荒唐局面,穆裴轩眼睛都都呆滞了。   段临舟还掂了掂,嘀咕道:“幸好抱过妹妹,不然都不知如何抱孩子了。”   穆裴轩:“……”   段临舟语气很怜惜地说:“想家了是不是?别闹脾气了,告诉哥哥你是哪家的孩子,我马上就让你爹娘来接你。”   段临舟还贴心道:“要是他们生你离家出走的气,想揍你屁股,我也帮你拦着,成不成?”   “段临舟,”穆裴轩觉得又羞耻又气恼,“……你放我下来!” 第36章   70   阜州城内。   乌头岭大败的消息传回阜州城内,赵谦侯本在豪绅送给他的坤泽床上,乍闻之下,险些从床上跌下。   “大人……”年轻的坤泽赤着身子倚上来,赵谦侯猛地回过神,一把挥开他,翻身就下了床,捡起一旁的衣袍往身上套。坤泽也瞧出不对来,忙上前去伺候他穿衣裳。   赵谦侯脸色铁青,这些年不太平,常有小股的百姓谋反,可很快就平定了。他原以为丰州的民变纵有些声势,也挡不住边军,不用费多少功夫就会溃不成军,赵谦侯这才主动请缨来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在瑞州尚能忍受,可真出征之后,行军之苦远超他想象,路上枯燥乏味,终日吃的都是硬干粮,咽得他嗓子都疼。赵谦侯久在宫闱,哪里遭过这样的罪,穆裴之又没有半点眼色,他这一趟几乎没捞得什么好处,若非身负皇差,赵谦侯都想甩手而去。   如今吃了这样大的败仗,损兵折将,赵谦侯如何还坐得住?   他沉着脸闯入营帐时,穆裴之正和周庭等几位将领在议事,赵谦侯如此闯入,身后还跟着两个想拦住他而又不敢拦的士卒,一脸为难地叫道:“侯爷。”   穆裴之抬起眼睛看了赵谦侯一眼,对那两个士卒道:“退下吧。”   他说:“赵监军来了。”   赵谦侯心中窝着火,劈头盖脸就道:“此次领兵的是谁,干什么吃的,还能输给一群贱民?!”   他此言一出,穆裴之脸色也沉了下来,周庭神情尤为难看,道:“赵监军此话何意!”   赵谦侯冷笑一声,说:“我此话何意?你们边军自诩精锐,却连一帮叛贼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脸称边军?”   这帐子里的将领俱都是边军将领,此次折在乌头岭的也都是边军,他这话不啻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们,当中一个脾气火爆,冷冷道:“赵监军,你出去看看,现在清扫乌头岭的将士还没有全部回来,就已经运回多少牺牲的将士了?”   赵谦侯道:“死在一群贱民手中,也配称之为牺牲?我看是平时懈怠,疏于训练方如此不堪一击!你等再如此延误战事,我必向梁都参你们一本!”   穆裴之开口道:“赵监军要参我们什么?”   他一贯温和,如今沉了脸色,竟很有几分威慑之力,他定定地看着赵谦侯,道:“若是赵监军认为本侯领兵不力,” 他一顿,随手摘了腰间半块虎符掷在案上,道,“赵监军尽可接过这领兵之责,率领将士们平定你口中那群所谓的贱民。”   穆裴之罕见的说话如此不客气,将赵谦侯堵得没了话,又是一声脆响,周庭竟也将那半块虎符丢在了案上,阴沉沉地盯着他。   满帐将士都面色不善,看得赵谦侯心中一股咯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道:“……穆侯爷,本监军也是忧心战事,梁都甚是挂念丰州叛贼,时刻不盼着侯爷尽早平定战乱。”   穆裴之不咸不淡道:“本侯亦想尽早平定战事,只不过,本侯尚有一事不明。”   赵谦侯看向穆裴之,穆裴之说:“四年前,延真被俘,叱罗王氏悉数被押解入梁都,可为何叱罗王氏会出现在这丰州搅弄风云?”   赵谦侯一愣,道:“什么?”   “叱罗王氏不都囚在白马寺内吗?”   穆裴之说:“这便该问梁都了。昔日我们兄弟折损多少人马,才将叱罗王氏活捉,如今他们竟有人逃出了梁都,勾结叛贼,妄图卷土重来颠覆大梁国祚。”   赵谦侯眼神闪烁了片刻,道:“侯爷所言当真?”   周庭冷笑道:“这还能有假?!我麾下黎千户尸骨未寒,他身上的枪伤就是铁证!”   赵谦侯没了话,穆裴之看着他,沉声道:“赵监军,我南军将士无不是铁血男儿,他们为国为民,血战沙场,他们的声名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过了一会儿,赵谦侯出了营帐,营帐之外是奔走的将士,有士卒将战死的尸体抬了回来,血水已经干涸,一张张面目难辨。赵谦侯一抬眼就是尸体,又闻着浓郁的血腥味儿,几欲作呕,掩着鼻子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他要回去写信,将阜州惨败一事传回梁都。   赵谦侯一走,周庭几人气道:“简直欺人太甚!”   “什么狗屁监军,于军事一窍不通,只知吃喝享乐也配来指摘我们?!”   穆裴之没有打断他们,任由他们发泄了片刻,才道:“好了,我们继续。”   周庭几人应声道:“是,侯爷。”   他又说:“从乌头岭一战来看,叱罗王氏应当是早就和刘子异叛军有所勾结,甚至暗中训练出了一支精锐骑兵,今时今日才露面,为的就是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营帐中人想起乌头岭上的败仗,神情都有几分凝重黯淡。   穆裴之道:“训练骑兵不易,叱罗王氏便是这些年有了一支骑兵,人数也不会多。”   周庭道:“侯爷所言正是,末将驰援之时,匆匆扫了眼,至多千人之众。若是正面交锋,不足为惧。”   穆裴之沉吟道:“此番是我思虑不周,没有料到孙青竟会早料到我们在乌头岭设伏,又着人牵制住了你,方致使伏击失败。”   几人开口道:“侯爷,此错不在你,是贼子狡猾——”   穆裴之抬手打断他,叹了口气,道:“本侯是主帅。”   一行人又商议了片刻,将领陆续退出营帐,穆裴之将周庭的半块虎符交予他,道:“周指挥使,徐英如何了?”   周庭双手接过那半块兵符,思及黎越,心中也是一痛,低声道:“徐英受了伤,已经着军医看过了,没有大碍,只是黎越——对他打击太大,有些消沉。”   穆裴之垂下眼,叹息道:“黎越之死,我心中也很是愧疚,不知回瑞州要如何和阿轩交代了。”   周庭抿紧嘴唇,道:“自从军起,边军所有将士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忍住心中哀恸,沉声道:“大丈夫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   穆裴之看着周庭饱经风霜的坚毅面容,静了一会儿,道:“如今天气尚寒,我会让人打一副上好的棺椁,他日我们回瑞州时,带黎越一起回去。”   周庭道:“末将代黎家人,谢过侯爷。”   瑞州城。   今年瑞州雨多,一场春雨过后,又连绵下了几日,终日天阴阴的,空气里都透着股子湿漉漉的水汽。天气虽稍有回暖,可段临舟畏寒,屋中还是离不开炭火,穆裴轩火气旺,在屋中挨着段临舟待了片刻便一身汗,索性将外袍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   段临舟这些日子也忙,忙着筹备闻风院。   他要以瑞州为中心,在梁都,苍州等要地,拿商铺货郎作耳目,织就一张密网,为自己,也为安南侯府张开一双双眼睛。这事儿说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却难,他要挑选的,都必须是可靠机敏之人。   所幸他这些年手中可用的人不少。   纪老大夫来时,二人一个在看公文,一个看账本,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传来绵密淅沥的雨声。纪老大夫给段临舟把了脉,穆裴轩问道:“纪老大夫,如何?”   纪老大夫瞪他一眼,道:“急什么。”   他瞥了一旁笑嘻嘻的段临舟,没好气道:“算你小子命大,老夫再开一张方子。”   段临舟道:“这也得就是您妙手回春了,阎王爷见了您都得绕道走。”   纪老大夫“呸”了声,说:“少给老夫灌迷魂汤,老夫不吃你这一套。”   段临舟摸了摸鼻尖,见纪老大夫面上的疲惫之色,道:“我说您都这把年纪了,徒弟都带出了那么多,有些事交给他们就是了,多顾惜自己的身体。”   纪老大夫看了他一眼,心中微暖,嘴上却不客气,说:“老夫心里有数。”   段临舟哼笑了声,说:“我现在可全靠您吊着命。”   纪老大夫道:“知道就好,让老夫省点儿心。”   一老一少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听得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神色柔和了下来。段临舟说:“我听说您让回春堂的大夫上安置流民的地方去给流民看诊了?”   纪老大夫不甚在意地说:“天儿冷雨水又多,一场风寒就能要命,就让他们去练练手。”   段临舟夸道:“您妙手仁心。”   纪老大夫轻哼了一声,想起什么,犹豫了片刻,道:“说来有一件事,馆中大夫去看诊时,发现有好几个流民都染了一种病。”   段临舟和穆裴轩都看向纪老大夫。   纪老大夫道:“先是发热,高烧不退,后来浑身起红疹子,今天早上四更天的时候有个病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已经死了。”   段临舟皱了皱眉,就听纪老大夫道:“这样的病人不止一个,和他同住的几人也染上了这病,我问过,四更天死的那个人就是最早出现病症的,我怀疑——”   “这是时疫,” 纪老大夫说。   段临舟和穆裴轩都睁大眼睛,惊道:“时疫?”   纪老大夫说:“是,我原本不确定,可昨日回春堂一个给他们煎药送药的药童也发起了热……此事事关重大,这才特意来禀报郡王。”   他道:“依老夫之见,应当将和这几个流民平日里有所接触的人当速速分开才是。”   穆裴轩沉了脸色,起身不假思索道:“我这就去找人办此事。”   他对鹤发童颜的老大夫行了一礼,道:“多谢纪老大夫。”   穆裴轩动作快,直接着人去报给了韩世卿,韩世卿一听流民中或有可能出现了时疫,脸色都白了,官帽都来不及戴齐整,就坐着小轿直奔安置流民的地方。   流民太多,韩世卿并未让流民进城,而是让流民大都住在城外。城外有临时搭建的屋舍,亦有鲜有人住的庙宇,所幸那几人俱都是栖身于一处破旧的土地庙,又身子不爽利,平日里除了去施粥棚,也鲜有去其他地方。可饶是如此,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也不在少数。   官府的人并未直接声称有时疫,只道是修整流民所居之地,他们本就是背井离乡至此,瑞州能够收容他们住在城外,又设粥棚,甚至允他们去码头等地帮工,已经很是感激。又有挎着刀的小吏在一旁,流民自是配合无比。   连着几日下来,回春堂的大夫在流民中发现了几个发热生红疹的病人,人数不多,尚在可控之内,穆裴轩和段临舟,纪老大夫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穆裴轩想起什么,问道:“纪老,这些染上时疫的人,从何而来?”   纪老大夫想了想,道:“我倒是问过一句,说是从丰州的阜州城而来。”   穆裴轩脸色骤变。 第37章   71   安阳城和阜州交界的一处村舍。   村子是丰州境内极普通的村子,村民却都已经逃亡了,如今被刘子异的起义军占据,守卫森严。天色阴,昏暗的光透过半开的窗棂踅摸入室,半明半暗间仿佛人间和地狱相交织着。老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人,若非微弱起伏的胸膛,几乎就让人觉得这是一具死尸。   那人是个天乾,宽大的骨架隐约露出曾经的精壮结实,而今却虚弱羸弱。男人脸颊凹陷,闭着眼睛,袒露的皮肤生着或大或小的红疹,皮肉也隐隐发烫,那一颗颗红疹冒着鲜亮的红,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裂流脓。   这个人终于要死了,刘子异想。   “……圣尊,”男人声音沙哑,微不可闻,飘飘忽忽如游魂。   床边几步开外站了一个男人,这人身形修长,一身素白的衣袍纤尘不染,长发乌黑柔软,衬得一张面容极白,眉心生了颗小巧的红痣,朱砂似的点在眉间,他垂着眉眼,瞧着竟很有几分慈悲的佛相。   竟是个坤泽。   他抬起眼,对上那双散乱的眼睛。   男人道:“我死后,当真能登极乐境吗?”   “自然,”坤泽声音柔和,他语调很奇妙,一入耳,让人心都平静了下来似的,说,“圣主会宽宥你犯下的所有罪行。”   男人呼吸变得急促,瞳孔微张,道:“我爹也会原谅我吗?”   坤泽道:“你诚心皈依我教之后,他就已经原谅了你。”   “这就好……这就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刘子异眼中露出几分悲悯,这人原是个地痞流氓,年少时气死了自己的生父,后来更是做了许多恶事,直到加入了圣教。   没承想,却染上了时疫。   这人是最早染上时疫的那一批人,没有人知道,时疫最早出现在丰州合阳城治下的平安镇。   现在的平安镇已经被付之一炬,成为一座荒村了。   男人张口呢喃着经文,他念得虔诚且吃力,突然,哇的吐出大口血,一条生满红疹的手臂垂了下来。   刘子异说:“圣尊,人死了。”   被称之为圣尊的坤泽说:“埋了吧。”   刘子异应道:“是。”   二人出了屋舍,有人来报,道:“圣尊,义王,孙将军回来了。”   刘子异自攻下丰州之后,就自称为义王,麾下起义军亦称之为义军。   他们进了一间临时化为大堂的屋子,孙青和面覆鬼面的男人已经站在厅中,孙青回身朝二人行了一礼,道:“圣尊,义王,孙青幸不辱命。”   刘子异笑道:“孙将军,兰铎殿下一路辛苦。”   兰铎摘了鬼面,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灰瞳昭示着天乾异族的血统。他直直看向白衣坤泽,说:“云琢,我们的骑兵已经露了脸,梁都那边就瞒不住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云琢微微一笑,道:“自然。”   他说:“明日,天降大火于白马寺,殿下的亲人就可借此良机离开梁都。”   兰铎说:“如今穆裴之已经知道我们的实力,只怕会有所防备,一旦他不和我们正面交锋,有意拖延,只怕——”   起义军到底根基尚浅,这些日子虽靠着劫掠地主豪绅得了一大笔钱财可供军需,可一旦战事拖得长,对起义军百害而无一利。   刘子异笑说:“殿下何必心急,此事圣尊早有计较。”   兰铎:“哦?”   刘子异说:“大梁气数已尽,我等顺天而为,诸事自如有天助,殿下放心才是。”   兰铎扫了云琢一眼,讥讽地笑笑,说:“用你们梁人的话来说,我们也算同在一条船上,自然希望义军战无不胜,早日一统天下。”   刘子异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扬了扬下巴,说:“殿下,看。”   兰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处火光冲天,黑烟袅袅,他道:“这是……”   那处正是焚烧那患时疫之人所住之所,刘子异意味深长地笑笑,说:“火要烧起来了。”   兰铎看向云琢,年轻的坤泽神情恬静,眼中映出冲天的火光,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偏头对上了兰铎的眼神。四目相对,兰铎只觉坤泽那双眼睛如风过处的水面,初见之下波光粼粼,里头却蕴藏着滔天海浪,无端让兰铎脊背泛起了一层凉意。   阜州城的时疫来得毫无征兆。   先是城中发热的百姓增多,他们前往医馆看诊,阜州城本就遭了叛军肆虐,城中医馆关了大半,开着的医馆内攒了不少病人。馆中医师起初见只是发热,开了几幅治风寒的药便作罢,哪成想,又过几日,竟有病人浑身起了红疹。   这些生红疹的病人低烧不退,昏昏沉沉的,渐有呕吐浑身发痛之症,后来更有病人在医馆中呕血而亡。   医馆大夫束手无策。   发热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医馆内阴云笼罩,一片哭声。   阜州城内本就没有主事长官,有见识多的大夫见机不妙,曾报到府衙,可府衙内的小吏不耐应付这样的小民,只当他夸大其事。   何况,乱世百姓命贱如蝼蚁,死几个实在不算事,还省了府衙赈济的口粮。   谁不知自平叛军入驻阜州城后,阜州城便是安南侯主事,城外又有反贼叫嚣,谁敢拿这等事去烦扰安南侯?   如此一拖再拖,等军中发热的病人也多了起来,军医见势不妙,禀到穆裴之面前时,事态已经严重至极。   军中的军医姓邓,正逢天命之年,他脸色有几分凝重,见穆裴之亲至营帐中,忙拦住他,道:“侯爷,切莫上前。”   穆裴之环顾着躺在帐中的十来个将士,道:“到底怎么回事?”   邓军医面上有面巾掩住口鼻,闻言道:“军中将士身强体壮,本就鲜有如此多的人发热,”他示意穆裴之不要上前,兀自走到一张小床旁,揭开当中一个将士的衣襟,只见那将士胸口上尽都是红疹,“老朽本以为是风寒,可风寒岂会生出这样多的红疹?”   穆裴之心中一沉。   邓军医道:“老朽又去城内各个医馆走了一趟,发现城中得此症的百姓不在少数,而且已经有人死于此疾之下。”   “侯爷,”他看着穆裴之的眼睛,低声道,“老朽怀疑,此是时疫。”   穆裴之倒抽了一口气,道:“邓军医所言当真?”   邓军医轻声道:“十有八九。”   他道:“丰州一带本就因雪灾人祸死了许多百姓,重灾之后极易出现时疫。一人得时疫,染及一室,一室之病,祸及一乡,一邑,”邓军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朽请侯爷,当早做决断。”   穆裴之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躺在营帐中那一张张染着病气,兀自痛苦呻吟的面容,手脚都是生出莫大的凉意。过了许久,穆裴之道:“此事还请邓军医先不要声张。”   邓军医拱手道:“是。”   穆裴之又问:“此行随行的有多少大夫?”   邓军医说:“加上老朽一共十名大夫,另有药童三十人。”   穆裴之道:“这些将士烦请军医尽心诊治,看是否有诊治良方,若有需求,直接送到主帐。”   邓军医应声道:“老朽明白。”   穆裴之转身出了营帐,他抬头望去,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泛着湿意,远处雾霭绕苍山,本是一副极美的景致,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又有风雨欲来之势。 第38章   72   阜州城内的时疫来势汹汹,穆裴之征调了城中所有医馆大夫,将较少人居住的西城辟为庵庐,把所有得了时疫的,和与患病之人有过照面来往的人都迁了进去,更派兵镇守。穆裴之动静太大,城中本就有时疫传言,人心惶惶,留下来的百姓都坐不住了,想逃出城去,可刚到城门口,却发现四个城门处皆有重兵把守,竟是严禁出入了。   一时间整个阜州城乱成了一团。   穆裴之早有所预料,他遣了能言善辩的小吏在底下劝说百姓,有挎刀的将士掠阵,倒也堪堪震慑住了许多百姓。   可也有浑的,扯着嗓子喊道:“别听官府的人胡说,我看他们就是想将咱们困死在这儿!想让咱们在这儿等死!”   穆裴之和周庭等人站在城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底下的人。   一个年轻的小吏说:“各位乡亲,如今侯爷已经在西城设了庵庐安置患了时疫的百姓,若是侯爷当真不管百姓死活,大可直接率兵离去,又怎么会做这些事?”   小吏说:“侯爷是何等身份,尚且还在城中,为咱们搏一线生机,我们本就是阜州城中人,这里是咱们的家,咱们的根,岂能在此时还来添乱?”   一时间百姓面面相觑,当中又有一人冷笑道:“巧言令色,你看看这阜州城里还剩下多少大夫?医馆里还有多少药?城里又还有多少粮食?到时候没大夫,没药,还没有粮食,只怕官府先要将咱们一把火烧死!”   小吏抿了抿嘴唇,循着声儿看了过去,却见适才说话那人已经隐入了人群中,他说:“不瞒诸位,侯爷已经着人去万州,合阳征调大夫,药物和粮食了。”   “还请各位放心,你我都是大梁子民,当初叛贼入城时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可自侯爷赶走叛贼之后,还给咱们发粮食发衣物,他又怎么会不管咱们?”小吏喊得久了,声音已经微微沙哑,说,“大家就先回去吧。”   一人又大声道:“红口白牙怎么说都凭你一张嘴,我们怎么不知道你不是想拖延时间?”   小吏也着恼了,他沉声说:“方才是谁在说话?”   百姓中无人应答。   小吏冷笑道:“方才那位兄弟屡屡煽动大家,违背朝廷明令,自个儿却缩在后面,是何居心?”   “大家都知道城中有时疫,说句实在话,你们就算出了阜州城,难道就能活了?”小吏厉声道,“叛贼凶恶,如今就在城外!你们跑得过叛贼的马?跑得过他们的刀?”   “一旦有人得知你们是自阜州城出去的,就进得了城门了?会有人收留你们了?”   小吏声音缓和了几分,说:“大家伙留在阜州城,有大夫,有药,还有粮食,这才是活下去的机会啊。”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吏又道:“再说,大家都在这儿,万一——”他环顾一圈儿,说,“有个得了时疫的……”   百姓哗然,都退开了几步,顿时鸟兽群散,捂着自己的口鼻不敢再停留。   小吏松了一口气。   “做得不错,”身旁有一道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吏看了过去,却见面前站了一个面容清隽的青年,头戴玉冠,身披锦裘,很有几分卓尔不群的气韵。他愣了愣,一旁有人道:“傻着干什么,还不见过侯爷?”   “小人……小人见过侯爷!”小吏瞪圆了眼睛,登时就要下跪,穆裴之抬手扶住了他,笑道,“不必多礼。”   他说:“你方才做得很好。”   小吏挠了挠脑袋,嘿嘿地笑了笑。   穆裴之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一怔,面露激动,又有几分羞赧,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周庭打趣道:“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   小吏更是难为情,小声说:“小人周自瑾,”他补充道,“怀瑾握瑜的瑾。”   周庭:“嚯,还是我本家。”   穆裴之笑了,道:“好名字,读过书?”   周自瑾说:“上过几年私塾。”   穆裴之说:“方才的差事办得好,本侯有赏,”他说,“本侯在阜州的日子,你就来府衙做事吧。”   周自瑾愣住了,须臾就咧开罪露出一口白牙,大声道:“谢侯爷!”   穆裴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他离去,周自瑾仍晕乎乎的,双腿发软,身边的小吏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说,“你小子,竟然入了侯爷的眼。”   周自瑾嘿嘿直乐。   穆裴之和周庭走出了几步远,对陈平道:“煽动百姓的人看清楚了?”   陈平说:“看清楚了,已经让人跟上去了。”   穆裴之点了点头,眼神冷淡,没有半分暖意,道:“盯死了,如有异动,就地斩杀。”   陈平应声道:“是,侯爷!”   周庭皱着眉道:“看那几个人,应当又是九莲教的人。”   穆裴之面色平静,说:“他们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周庭叹了口气,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侯爷,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咱们派去万州和合阳的人能不能征来大夫和粮食。”   穆裴之沉默须臾,道:“时间不等人,只能从周边州县征调了。”   周庭说:“是啊,瑞州离得太远了,一来一回——”他说着,摇了摇头,“怎么就这么巧,阜州城内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时疫呢?”   穆裴之抬起眼看着空荡荡的街头,说:“我从来不信这样的巧合。”   周庭双眼微睁:“侯爷的意思是?”   穆裴之说:“丰州的民变也好,阜州城的时疫也罢,都如同早有预谋一般,我们不过是步步踏入了他们早就设好的陷阱当中。”   他凉凉一笑,说:“偏偏我们不能不走。”   周庭倒抽了口凉气,说:“侯爷是说这时疫是有人蓄意为之?”   “时疫或是天灾,”穆裴之说,“可在这阜州城内爆发,我怀疑是人祸。”   周庭怒道:“他们怎么敢!这可是关乎整个阜州城的百姓!”   穆裴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百姓何辜啊。”   周庭也沉默了下来。   城中时疫愈发紧张,诚如周庭所担忧的,穆裴之遣去周边州县的人大都无功而返,甚至连城门都进不去。   不知何时,周遭所有州县都知道了阜州城的时疫,传得如同妖魔一般,让人闻之色变。   万州知州汪齐芳并未亲见穆裴之派去的人,只着人调了几十个大夫,并十几车草药和粮食,又声泪俱下地写了一封书信,道是万州艰难,没有余力支援阜州云云。   信送到穆裴之手中时,穆裴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压住了胸腔内翻涌的怒意。城中患时疫的百姓愈多,就连军中发热的士卒都有不少,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药馆内本就不丰的药仓,和城中的粮仓也渐渐空了。   整个阜州城透着股子沉沉的死气。   穆裴之往庵庐走过一遭,那时正是黄昏,一间间屋舍闭着,泄出痛苦的呻吟和哭嚎,听得穆裴之手指尖都是凉的。穆裴之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安南侯府的世子,他生来就该戍守边南,保护安南侯府,庇护一方百姓。   莫名的,穆裴之竟又想起了他第一次上战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战事结束后,他吐了个昏天黑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穆裴之都不想再提枪,也见不了荤食。   他记得那时浑身如置冰窖的感觉,更记得父亲看着他的失望的眼神。   突然,穆裴之脚步顿了顿,一个孩子正搬着石头垫在墙角,踮着脚,手脚并用地想爬出墙去。   穆裴之说:“你在做什么?”   那孩子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滑,几乎跌倒,穆裴之反应快,一把就将那孩子接住了,却见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和穆瑾玉一般年纪。   小孩儿瘦弱,面颊蜡黄,衬得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极大,他睁大眼睛,惊惧地往着穆裴之。   穆裴之将他扶住了,说:“不可翻墙。”   小孩儿低着头,不吭声。   穆裴之说:“你爹娘呢,我送你回去。”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穆裴之一眼,说:“阿爹被叛军杀死了,阿娘病了。”   穆裴之顿了顿,道:“阿娘得了时疫吗?”   小孩儿摇头,委屈地说:“阿娘是得了风寒,可他们说,阿娘得了时疫,把我们带来了这里。”   “阿娘身上没有红疹,但是他们不让我们走。”   穆裴之道:“别担心,你阿娘若只是风寒,过两日他们就会放你们出去了。”   他环顾了一圈,此处住的都是一些或有可能感染时疫的百姓。小孩儿仰头道:“真的?”   穆裴之点头笑道:“真的,不过你可不能再乱跑了。”   小孩儿瘪了瘪嘴,说:“阿娘病了,但是她想吃肉包子,”他看了一眼那堵墙,说,“我想去给阿娘买肉包子。”   “乖孩子,不过——”穆裴之看得心中发软,揉了揉小孩儿枯黄的头发,说:“城中商铺都关了,要过些日子才会开。”   小孩儿望着穆裴之,点点头,穆裴之说:“去照顾你娘吧。”   他打马回到府衙,刚走了几步,就听里头传来吵闹声,却是赵谦侯和周庭几人在争论。   穆裴之脚步微顿,太阳穴隐隐作痛,赵谦侯眼尖,瞧见穆裴轩,大步朝他走了过来,说:“侯爷,我要离开阜州城。”   穆裴之说:“哦?为何?”   赵谦侯脸上扯出一个笑,道:“听闻侯爷欲从他州征调大夫药物来阜州城,可事情办得不顺,我突然想起我和庆州知州沈绥良有几分交情,愿为侯爷走这一遭。”   穆裴轩神色未变,道:“赵大人欲带多少人前往?”   赵谦侯心中一喜,说:“一千人马——不,五百足矣……”   穆裴之却突然笑了,道:“赵大人乃天子使臣,赵大人在此,正代表着天子心念阜州城百姓,方可稳定民心。不如赵大人手书一封,本侯派人将信送去庆州?”   赵谦侯脸色落了下来,勉强笑道:“手书到底不如我亲至,阜州城有侯爷在此……自然民心安定,何须我一个小小的内侍?”   穆裴之叹了口气,道:“赵大人,本侯已下过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阜州,还请赵大人不要让本侯为难。”   赵谦侯面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死死地盯着穆裴之,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穆裴之!这城里到处都是患了时疫的百姓,就连军中都有患时疫的将士,这一仗,根本就没得打了!”赵谦侯如困兽,道,“一场必败之仗,我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我要离开!你速速着人护送我回梁都,否则我必向梁都参你一本!”   穆裴之脸色也冷了,淡淡道:“任何人不得离开阜州,这是军令,违者——斩,还请赵大人不要以身试法。”   赵谦侯怒道:“你敢斩我?穆裴之,你以为你是谁?我乃天子使臣,张督公心腹!”   “我若在此地有一分损失,梁都必问责你安南侯府!”   穆裴之看着面前的内侍,轻轻一笑,说:“本侯竟不知,何时一个宦官,也敢在本侯面前大放厥词了?”   赵谦侯对上穆裴之冷冰冰的眼神,瑟缩了一下,可想起那可怖的时疫,和城外不知何时就要攻进来的叛军,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勇气来,他道:“穆裴之,你别忘了瑞州水患,尔等险些让赈灾银丢失,此事,督公可替你们记着呢。”   穆裴之微微眯起眼睛,拂袖道:“这便不劳赵大人费心了,自瑾,将赵大人送回去。”   早早候在一旁,面有不快的周自瑾得了令,二话不说就抓住了赵谦侯的手臂,小吏是个粗人,劲儿也大,抓住还欲开口的赵谦侯,伸手堵住他的嘴,说:“赵大人,请吧。”   说着,就将他拖了出去。   周庭苦笑道:“这可将他得罪大了。”   “要是他回到梁都,真参侯爷一本,只怕不好善了。”   穆裴之说:“由他去吧。”   周庭压低声音说:“不如——”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穆裴之顿了顿,摇头道,“他死了也麻烦,先留着吧。”   周庭应了声,他看着穆裴之的脸色,道:“大事未了,侯爷千万爱惜身体。”   穆裴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笑说:“我明白。”   瑞州城内。   “郡王想去阜州?”段临舟微微一怔,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点头道,“是,我不放心。”   自他知道那些患时疫的病人来自阜州城之后,就日夜难寐,眼睛一闭,就是尸横遍野的阜州城。   他没有将这些事告知安南侯老夫人和李氏,他们还在等着穆裴之凯旋。   段临舟说:“你一去,就瞒不住了。”   穆裴轩说:“能瞒几日是几日吧,”他迟疑了片刻,看着段临舟,轻声说,“不走这一趟,我不放心,这时疫来势汹汹,万一刘子异趁虚而入,内忧外患,我必须去帮他。”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好,不过——”   他顿了顿,道,“阜州本就受叛贼劫掠,只怕一应物资多有不足,不如多备些东西再启程。”   穆裴轩心中微动,道:“段老板思虑周全。”   段临舟哼笑一声,过了片刻,又道,“我一起去吧。”   穆裴轩想也不想,道:“不行。”   “且不提长途跋涉艰苦,”穆裴轩说,“万一阜州城内当真有时疫肆虐,你身子弱,如何禁受得住?”   他板着脸,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段临舟看笑了,咕哝道,“你将我说成了泥菩萨了。”   穆裴轩拧着眉,说:“段临舟,我没有和你说笑。”   段临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不去。”   他看着少年一板一眼的模样,忍不住嘴欠道,“可你要走了,我想你怎么办?”   穆裴轩一怔,抿抿嘴唇,含糊道:“很快就回来了。”   段临舟幽幽道:“小郡王不闻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穆裴轩耳朵微红,清咳一声,道:“段临舟,你怎么如此儿女情长?”   段临舟说:“难道郡王离开不会思念我?”   穆裴轩:“……”   段临舟叹气道:“你我成亲才多久,郡王要远行,竟不念着我……”   穆裴轩索性不搭他的话,只叮嘱道:“你留在瑞州好好养身子,切莫太过劳累。”   段临舟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轩,对上少年黑沉沉的双眼,也不再拿话逗他,半晌,“嗯”了声。 第39章   73   穆裴轩决定前往阜州城,段临舟并未阻拦,甚至这可说的上是在意料之中。自在瑞州城内发觉有阜州城的流民得了时疫之后,段临舟就隐隐有这种感觉。   如今瑞州城中一切已经慢慢恢复了秩序,韩世卿久在瑞州,有他代为执掌瑞州知州一职,上下一心,自是诸事无虞。   两天之后,穆裴轩率领一万人马,以演练之名,出了瑞州城。   行至十里外,穆裴轩就勒住了马,只见风雨亭外站着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段临舟。   段临舟披着大氅,手揣袖炉,正看着穆裴轩。   四目相对。   穆裴轩翻身下了马,披风猎猎,他大步朝段临舟走了过来,二人之间仅有半步之隔。穆裴轩直直地盯着段临舟,段临舟偏头对陆重吩咐了一声,陆重自领着人将他们运来的物资都交接给了卫所的千户。   这是他们早就定好的计划,穆裴轩率人出城,段临舟先一步将要带往阜州城的物资带出瑞州,两对人马在风雨亭外相见。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面临离别。   穆裴轩和段临舟都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尤其是段临舟,他年少走商,天南海北都闯荡过,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离愁别绪。   段临舟行商时,曾见过商队里的人和家人告别时,红着眼睛的模样,心中虽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而今可算是真切地感受了一回。他叹了口气,明知是老生常谈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啰嗦道:“去阜州诸事小心,遇事千万别冲动。”   穆裴轩“嗯”了声,犹觉不足,轻声说:“我明白。”   他忍不住笑了下,穆裴轩一笑,就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说:“你在家中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段临舟也笑,徐徐地摩挲着掌心的袖炉,道:“我相信。”   穆裴轩心中一片柔软,几乎按捺不住地想抱段临舟,他走近了一步,捉住了段临舟纤瘦的手指,捏了捏指骨,道:“段临舟。”   段临舟:“嗯?”   他眉眼带笑,唇角上扬,穆裴轩喉结动了动,又扫了眼周遭,都是有眼色的,要么忙着交接东西,要么背对了他们。穆裴轩握着段临舟的手指凑唇边亲了一下,又挨脸颊摩挲了片刻,低声说:“好好照顾自己,看账簿别看太晚,药按时吃,别拖着。”   段临舟手指微微发麻,心道,怎么这么粘人——这还怎么让他走?   段临舟到底是没忍不住凑过去吻住了穆裴轩的嘴唇,他只是轻轻碰了碰,穆裴轩已经伸手搂住了段临舟的腰,含住他的嘴唇舔吻,舌尖也探入了温热的口中。   自段临舟元宵一病后,二人就鲜有亲热,穆裴轩想了也不过捏捏段临舟的手指,将他当成了易碎的瓷人。如今离别在即,竟不再克制,肆意地侵占段临舟的口齿唇舌,段临舟被他吻得胸腔内心脏剧烈跳动,禁不住眷恋地摸着穆裴轩的发丝。   信香纠缠,清淡的红梅冷香如同在冬日的暖阳下倏然绽放,让二人目眩神迷,越发情难自控,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   远处陆重刚想回禀已经交接完了药材和粮食,乍见风雨亭内吻得难分难舍的二人,愣了一下,再看亭外守着的几人都有些站不住的样子。   那几人俱是天乾,穆裴轩信香不加克制,中庸尚且不觉得,天乾闻着如此浓烈夹杂着侵略性的信香都有几分不适。   陆重还是头一遭看见段临舟如此儿女情长的模样,段临舟向来果断,有时冷静理智得绕是他是一个天乾,也有几分钦佩。   陆重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转开了眼睛。   等二人分开时,段临舟脸颊已经一片潮红,嘴唇湿润发热,透着股子被人百般含吮过的红肿。   穆裴轩拇指蹭去他嘴角的湿迹,又想吻上去的时候,段临舟抵住了他的肩膀,无奈笑道:“该启程了。”   穆裴轩顿了顿,又低头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下,道:“好好养身子,等我回来——”   段临舟听着他微哑的嗓音,心里猫爪子挠了一般,瞧了穆裴轩一眼,穆裴轩说:“我走了。”   段临舟说:“嗯,去吧。”   穆裴轩又定定地看了段临舟一会儿,才转身走出了风雨亭,他没回头,待翻身上了马背,才遥遥地看了段临舟一眼。   段临舟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穆裴轩扬声道:“出发。”   长长的队伍再动启程,带着药材,粮食,还有军医朝着阜州城而去。段临舟看着长龙一般的队伍,心里浮现几分失落,陆重不知何时踏上了风雨亭,说:“东家,风大,咱们也回去吧。”   段临舟说:“好。”   应了好,却忍不住又看了眼那长长的队伍,也不知此番出征,能有多少人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陆重摸了摸鼻尖,玩笑道:“东家,您的魂都要跟着小郡王一块儿去了。”   段临舟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孤家寡人是不会明白这种惆怅的。”   陆重噎住。   段临舟叹了口气,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你看我们小郡王,小小年纪就要出征,上战场,怎能不让人心疼牵挂?咱们十八九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陆重:……谢谢我知道,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开始闯荡江湖了。   段临舟说:“陆二哥,什么时候等你也成个亲你就明白了。”   陆重:“……”   陆重翻了个白眼,说:“您不是过几天就打算去阜州吗,何必摆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段临舟已经着人去各地买粮买药材了,更花重金聘请愿意前往阜州的大夫,赫然就是打算往阜州走一趟的。陆重原是不同意,可段临舟说,时间短暂,穆裴轩等不了那么多时间,不如先行一步。   段临舟慢一步,带着物资和大夫前往。   段临舟微微一笑,道:“于有情人而言,片刻之别,就已经是三载春秋了。”   陆重“嘶”了声,一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恨不得立即请个术士来替段临舟驱个邪,还他那个果断利落的段老板。   段临舟见陆重满脸的一言难尽,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陆重说:“东家,小郡王无诏离开瑞州,到时候朝廷问责……”   段临舟闻言神色淡了下来,揣着手,身姿挺拔如松柏,道:“梁都已经自顾不暇,哪儿来的时间问责于平叛有功的安南侯府?”   陆重:“嗯?”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陆重,轻声说:“端王死了。”   陆重睁大眼睛。   段临舟淡淡道:“三九传回来的消息,端王于诏狱中自戕了。”   自他有意筹办闻风院之后,就让三九带着他的玉牌赶往梁都了,三九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短短时间内,闻风院初见成效。   昨日,三九的密函就送到了他手中。   段临舟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穆裴轩。   随着端王于诏狱中自戕,离入梁都只有一步之遥的永平侯秦凤远也逃了,锦衣卫正全力追捕秦凤远。   一旦秦凤远回到西北,等着梁都的,或许就是西北大军压境。   何况端王以自己之死摆了林相一道,他的一封血书在梁都传开,血书内陈列了林相的十大罪状,更是道尽了冤屈。   他死,是以死明志,是对佞臣阉党血泪俱下的指控。   一石激起千层浪。   端王本就在读书人中声望颇高,他一死,梁都士子群情激奋,朝廷根本弹压不住。况且端王身份尊贵,是当今天子的皇叔,是先帝的同胞弟弟,他尚且遭此毒手,其他皇亲贵族无不兔死狐悲,悲怆难忍。   江州宣王直接揭竿而起,打出了诛佞臣,清君侧的名头,反了。   天下彻底大乱。 第40章   74   梁都大乱的消息尚未传到阜州城,阜州上下正为时疫所苦,城外反贼叫嚣,搅得城中人心浮动,士气低靡。   时疫本就是百姓闻之色变的恶疾,更何况此次时疫来势汹汹,已经有许多百姓死在时疫之下。即便穆裴之竭力弹压,可随着庵庐中人满为患,患病的,没有患病的,都人心惶惶,更在一个夜里发生了庵庐中百姓往外私闯一事。   求生是人之本能。   孙青和兰铎屡屡率兵在城外叫阵,攻城,穆裴之既要应付城中时疫,又要应对叛贼,短短几日,就清减了不少。叛贼的攻城只是佯攻,并未大举来犯,他们似乎早就知道城中窘困,只是来火上浇油的。   孙青每日都着人在城外叫嚣,道是大梁无道,城中时疫乃上天降罪,一番言论极具煽动力,传入百姓耳中,城中满是萧条压抑。这一日,穆裴之在城楼上看着城门外的叛军人马,搭在城墙上的修长手指收紧,城楼下孙青高踞马背,施施然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穆裴之冷笑一声,一抬手,陈平捧着一张大弓送了过来,他紧握长弓,拉弦搭箭,一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射而出,当即洞穿了一个正在叫喊的叛军将士。   箭矢贯穿喉咙,那人捂住脖子,瞪大眼睛,就这么倒了下去。   孙青眉梢一挑,面色未变,打着马越众而出,提声道:“穆侯爷,开城投降吧。”   “阜州城中时疫肆虐,百姓受苦,我们义王慈悲心肠,心系百姓,心中很是不忍,”孙青道,“不若侯爷大开城门,我们义军不但不杀你们一人,更会请大夫尽心救治百姓。”   穆裴之淡淡道:“尔等叛贼,也配称王?”   孙青笑道:“大梁无道,义王应运而起,为百姓谋个太平,为何不能称王?”   他说:“穆侯爷,安南侯府戍守边南百载,我们义王很是钦佩。可今日大梁已非百年前的大梁,自古以来,从未有哪朝哪代能绵延不绝,大梁气数已尽,侯爷何必为他萧家再做无谓之举,不如加入我们义军,一起开创一个新的太平盛世。”   周庭冷冷道:“什么狗屁义王,不过就是一个市井无赖,地痞流氓,你们煽动百姓,杀官造反,罪不可恕!”   孙青笑了下,扬声道:“周将军,朝廷苛捐杂税,徭役深重,全然不顾百姓生死,我等只是想活下去,大梁不给我们这条活路,难道我们就该坐以待毙吗?”   “还是周将军以为,你们梁廷高官贵族就该锦衣玉食,我们百姓,就是命如草芥,就是该死?”   他这话问得诛心,叛军本就大都是寻常百姓,一时间都红了眼,纷纷持矛呼喊道:“大梁无道!”   “反!”   “反!”   穆裴之心中一沉。   孙青凉凉地笑了笑,抬了抬手,叛军将士的声音都消失了,一个个却都虎狼似的。   孙青说:“穆侯爷,你拖一日,城中百姓就要受苦一日,我们双方将士也只会无辜枉死——”   穆裴之打断他,道:“孙青,任你如何狡饰,叛贼就是叛贼。你们自诩正义,可文县百姓何辜,你们不但杀了文县县令全家,更恣意在城中劫掠屠戮百姓,奸淫妇女,如此也敢称正义之师?”   孙青脸色微沉。   刘子异麾下收拢的人多,可人一多,难免鱼龙混杂,其中更不乏来投诚的山匪混混。   当中有一支人马,为首的叫柴猛。柴猛攻下文县之后,因不满文县县令组织民壮顽抗,将文县县令满门杀了个干净,更在城中做了许多混账事。   没想到穆裴之竟会知晓。   双方在阜州城中僵持,周庭曾出城和孙青一方人战过数回,周庭曾是北境悍将,孙青麾下有兰铎,更有几名身手颇为了得的副将,两方人马各有折损。   徐英曾请缨出战。自黎越死后,徐英消沉了好几日,眉宇间攒着一股子阴沉和戾气,直到听闻孙青又领兵来犯,当即闯了主帐,道是他要去拿了孙青头颅。   穆裴之却没有同意。   一来徐英身上尚有伤未愈,二来徐英对孙青和那鬼面人恨之入骨,一旦交手,只怕会丧失理智。   穆裴之已经折了一个黎越,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再让徐英冒险。   周庭同样如此。   战事拖得长,时疫也如催命刀,赵谦侯性子也越发急躁,他身边有个貌美的坤泽,叫朱苓儿,原是富绅赠予他的。   朱苓儿性子柔顺,是一朵解语花,赵谦虚很是喜爱。这一日,赵谦侯正在府中生闷气,他想离开阜州,偏偏穆裴之软硬不吃,压根儿不让他走,他恨得要命。   朱苓儿抚着他的胸口,柔声哄着,让他消消气,又说了几句好话,赵谦侯心中怒意堪堪消散了几分,却突然听见几声惊叫,竟是园子里一个洒扫的下人昏了过去。   赵谦侯骂道:“鬼叫什么,都不想活了吗?!”   他骂骂咧咧地朝那边走了过去,却见地上躺着的下人露出了一截手臂,臂上泛起了红疹。赵谦侯双眼大睁,连忙踉跄地退了几步,身边有人想扶他,被他躲了过去,尖声叫道:“不要碰我!”   “……时疫!他患了时疫!”赵谦侯怒道,“为什么府中会有人患了时疫!”   一旁匆匆赶来的管家也有几分惊慌,“大人……小人这就去处理。”   他吩咐下人将人拖下去,下人为难,却不得不掩着口鼻,拿外袍裹了手,将那昏倒的下人拖了下去。   赵谦侯环顾一圈,冷声说:“还有这些人,这几个人刚刚就在这儿,也都拖下去。”   此言一出,那几个下人都吓坏了,忙跪地求饶,道是自己没有碰那个下人云云,赵谦侯全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那昏倒的下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还不拖下去!”   说罢,他转过身,气冲冲地就朝外走。   这阜州城他是一日都住不下去了。   赵谦侯一入府衙,就气势汹汹地朝穆裴之所在的主院大步闯了进去。   穆裴之太阳穴正隐隐作痛,没来由的,有些气促胸闷,正想小憩片刻,就听见了叫嚷声,只得披上衣走出了屋子。   “赵内侍,有事?”穆裴之压着不耐,问道。   赵谦侯看着穆裴之,一甩袖子,开始哭嚎,“穆侯爷,咱家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穆裴之眉心跳了跳,说:“赵内侍此话从何说起?”   赵谦侯哭声道:“就在方才!我府中有个下人得了时疫,就在我面前倒下的,”他声音发抖,透着受了惊吓的惊惶,“这阜州城到处都是时疫,早晚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死——”   他没有说完,穆裴之厉声道:“赵内侍!”   赵谦侯一愣。   穆裴之冷冷道:“赵内侍是天子钦差,还望慎言!”   赵谦侯心中掠过一丝畏惧,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恐惧和愤怒,“那你要我如何?我是监军!可我不是来送死的!”   “你们平不了叛贼,治不了时疫,还要将我拘在这阜州城里,穆裴之,”赵谦侯嘶声喊道,“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是何居心!”   赵谦侯困兽一般,猩红着眼睛,怒道:“穆裴之,我看你就是想公报私仇!你记恨督公在赈灾银上动手脚,你奈何不得督公,就拿我开刀,简直歹毒!”   穆裴之盯着赵谦侯,突然寒声道:“瑞州水患时,赈灾银丢失,果然是你们监守自盗!”   赵谦侯如同被扼住喉咙,下意识地左右看看,见院中人都被屏退方放了心,“……你胡说什么,赈灾银不是拨下去了吗。”   穆裴之逼近了一步,冷声说:“那二十万赈灾银如何回来的,难道你们不知?”   赵谦侯尖声道:“我不与你扯旧事,穆裴之,我要离开阜州城,你若敢阻我,我必要你们安南侯府吃不了兜着走!”   穆裴之扯了扯嘴角,说:“若不是你们想贪墨那二十万赈灾银,我何必——”他顿了顿,“这是你一句不提旧事就能揭过去的?”   赵谦侯道:“少张口贪墨闭口贪墨,那笔银子不是已经被你们劫了回去?”   穆裴之冷笑不言。   赵谦侯声音软了下来,哀求道:“侯爷,你就放我一马,我保证,定会求督公,不为难你们安南侯府。这阜州城的战事,我也帮你瞒得滴水不漏,不会让梁都知晓分毫,还有军饷——”   “军饷我也为你们周旋,”赵谦侯说,“只要侯爷让我离开阜州。”   穆裴之心中怒极反笑,看着赵谦侯,说:“赵内侍,你该祈祷,让大夫尽快想出根治时疫的法子,我们尽快平定叛乱,否则,阜州城破,你也休想回梁都。”   赵谦侯声音拔高:“穆裴之!”   “放肆,”门外周庭大步而来,怒道,“赵谦侯,你是什么身份,也敢直呼侯爷名讳!”   赵谦侯愤怒至极,指着他二人,说:“好,好得很,”他瞥见一个将士腰间携带的配剑,冲将过去,拔了出来,他双手握着剑,颤颤巍巍地就要朝穆裴之砍过去,“你不让我活,你也休想好过!”   周庭直接抬脚将他踢了出去,咣当一声,剑砸在地上,也砸出了赵谦侯一声惨叫,他爬了起来,恨声道:“我定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安南侯府,周庭,”赵谦侯怨毒地盯着他们,“待我回梁都,定要请督公为我主持公道!我就是死了,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赵谦侯被周庭让人拉了出去,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周庭回过头,看着穆裴之,低声说:“侯爷受惊了。”   穆裴之勉强一笑,道:“周指挥使来得正好——”他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倒了下去,周庭心脏跳了跳,忙扶住穆裴之,可一挨着穆裴之的手臂,方发觉皮肉滚烫。   穆裴之竟发起了热。 第41章   75   万州官道旁的山丘。   晨曦微明,穆裴轩眯起眼睛,看着东方露出的一点鱼肚白,入了春,天亮得就慢慢早了。偌长的队伍已经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在此地扎营了一夜,如今天还未亮,就要收拾东西开始准备出发了。   空气凛冽,刀子似的,很有几分料峭的寒意。   穆裴轩惦记阜州城的战事,一路披星戴月,若非顾念着将士和马匹吃不住如此跋涉,恨不得星夜赶赴阜州。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很多流民,穆裴轩让流光寻了几个流民打听阜州的事,流民见了官兵,麻木枯瘦的脸上露出战战兢兢的神色,哆嗦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不容易寻着从阜州方向来的,提起阜州,无不为之色变,惊惶地说阜州发生了要命的时疫,那时疫吓人得很,得了就要死,阜州都要成为一座死城了。   穆裴轩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无论阜州的时疫是否当真如此严峻,可既然都传到了这儿,那阜州周遭城池岂会不知?阜州一座被叛贼侵占过,又将将收复的城池,物资必然紧缺,而这时疫一来,其他城池未必肯援手相助。   穆裴轩没来由的有些心惊肉跳。   分墨跟在穆裴轩身边久了,一看穆裴轩的神色,当即就给了干粮打发走了。   分墨低声道:“郡王,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穆裴轩深深地吐出口气,说:“嗯。”   “走吧。”   他没有多说,可一路除却必要的休息,不再停歇。他们人多势众,又是甲胄在身,一看就知是正规朝廷军队,纵有大股流民和观望的匪盗,无一不退避三尺,一路算得上畅通无阻。   阜州城内。   “何军医,如何了?”见何军医终于起了身,周庭和徐英都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急声问道。   何军医约莫三十来岁,是邓军医的关门弟子,一手医术深得邓军医真传。   邓军医于数日前得了时疫。   何军医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他回头看了闭着眼睛的穆裴之一眼,低声说:“周指挥使,徐千户,二位止步。”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脸色大变。   何军医摇头叹道:“是时疫……”   “……怎么可能?”周庭遽然失声,“侯爷……侯爷怎么会染上时疫?”   何军医也默然,不知如何应,他是大夫,即便再不愿意,却也清楚生死恶疾面前,众生,任他是天潢贵胄,还是布衣小民。   徐英呆呆地看着床上的穆裴之,说:“何军医,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侯爷,侯爷要是出事,就真的完了。”   周庭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军医,道:“邓军医怎么样了?”   邓军医感染时疫之后,就将庵庐交给了何军医,兀自拿自己来试各种药材,试图配出能治时疫的方子。   提起邓军医,何军医面上浮现几分黯然,摇了摇头,说:“师父昨夜配了一剂药,服用之后就口鼻流血,若非施针及时,只怕——”   周庭沉默不言,半晌,道:“无论如何,还请军医务必救侯爷。”   何军医认真道:“何某自当尽心竭力。”   周庭看了徐英一眼,说:“侯爷染上时疫一事,切不可外传。”   徐应心领神会,沉声道:“属下明白。”   何军医道:“何某明白。”   就在此事,穆裴之醒了过来,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了床边的何军医一眼,又看了看周庭和徐英,头疼得厉害,脑子也重,哑着嗓子叫了声,“……何军医。”   “侯爷,”三人都看了过来。   穆裴之闭了闭眼,才道:“我染了时疫?”   他问得平静,却让几人喉头发颤,说不出话。   穆裴之盯着床帐上挂着的丝绦,半晌,笑了一下,说:“周指挥使,务必封锁我染上时疫的消息,这些日子,城中一应事,都麻烦你了。”   周庭眼睛微红,喃喃地叫了声,“侯爷……”   穆裴之又道:“徐英,我知你骁勇,因为黎越——”他喘了口气,说,“对叛贼恨之入骨,切莫意气用事,你还得帮着周指挥使。”   徐英偏过头,声音也哑了,“侯爷有上天照拂,必然不会有事的。”   穆裴之伸手敲了敲发痛的脑袋,袖子滑下,露出白皙手臂上生出的几颗红疹,他恍了恍神,过了一会儿,道:“放心,我不会这么快死的,”他微微笑了下,说,“时疫还给人十来日可活呢。”   他道:“备笔墨,我要写一封信送去瑞州。”   一旦他离世,阜州诸事未竟,不能没有人主事。   穆裴之有意瞒着他感染时疫一事,将城中事渐渐交接给了周庭,所幸周庭本就是老将,处理事情颇有几分手腕。   短短几日,徐英也成熟了许多,他学会了忍耐,也变得不再如以往跳脱爱闹。   这一役于他而言太过惨重了。   他失去了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而今,他另一个好兄弟的兄长,也在他面前生死一线。   恍惚之间,就连徐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周自谨是个可塑之才,穆裴之将他提了百户,他本就是城中小吏,对阜州城中事宜很是熟悉,有他协助周庭,有些事办起来可谓是事半功倍。   周庭也将守城一事交给了徐英,他在旁掠阵了两回,眼见着徐英恨则恨矣,却不会冲动行事,心中大为欣慰。   沙场历来如此,总要面临生死,若是因此一蹶不振或是走入极端,这人便成不了事。   徐英和黎越都是他麾下得力干将,已经折了一个黎越,怎么舍得再废了一个徐英。   穆裴之见城中没有出乱子,稍稍松了口气。   时疫磨人,穆裴之发了几日高烧,烧得昏昏沉沉的,何军医灌了不知多少碗黄汤,才将烧退了,可即便如此,却也时不时地就发地热,咳嗽不止,身上的红疹也多了起来。   穆裴之出门的时日就更少了。   他不再出现在城楼,孙青敏锐,翌日,叛贼攻城变得猛烈了起来。双方交战不止,阜州城外鲜血溅红了黄壤,墙上都教血涂了一层。   黑烟腾腾,水是烧得沸腾的水,泼将下去,借着攻城梯往上爬的叛军将士惨叫连连,跌下了城墙。徐英站在城墙上,被硝烟燎得半边脸都黑了,神情冷漠阴沉地盯着远处的孙青和持枪的鬼面人。这两日,叛贼攻势渐盛,大有想将阜州城一举夺下的架势。   自时疫蔓延开之后,因着军中也有人感染时疫,撇开患病的,或有可能患时疫的,城中兵力锐减。可最重要的是,边军士气低靡。   行军打仗,将士士气壮,方能勇而无畏,悍不畏死。   “阜州城几乎成了一座孤城,穆裴之迟早守不住,何必急着攻打?”兰铎说。   孙青远远地看着那座城,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守城的是徐英,可之前,向来是周庭亲自守城,为何换成了徐英?”   兰铎若有所思,孙青道:“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穆裴之足有三日不曾出府了。”   兰铎道:“依你之见,穆裴之病了?”他斟酌着,“病得还不轻?”   孙青摩挲着陌刀,轻轻笑了笑,说:“有这种可能,而且,城中时疫肆虐,或许,穆裴之染了时疫呢?”   兰铎倒抽了口凉气,灰色的眼瞳倏然浮现几分兴奋,拊掌道:“若是穆裴之得了时疫,只要杀了周庭,南军不就成了一盘散沙?”   孙青笑笑,没有说话。   兰铎踱了两圈,说:“可阜州城内许多百姓都患了时疫,便是拿下,又当如何?”   孙青不咸不淡道:“一把火烧了就是。”   兰铎瞧了孙青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既然孙将军已有定夺,不如早日攻城,拿回阜州城!”   这是一场苦战。   叛军突然全力攻城,徐英已经记不清枪下杀了多少叛贼,又抬下多少己方的士卒,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死亡。   看得多了,徐英心中已经一片麻木。   双方交战正炽,喊杀声震天,城墙上,徐英横枪挑飞一个爬上来的士卒,眼前一片猩红,握着枪的手已经用力到微微发颤。   倏然又是一声惨叫,却见身旁一个小卒被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叛贼捅穿了胸口,徐英咬紧牙关,枪尖如蛇般探出,生生划开了对方的喉咙。   血水四溅。   徐英面无表情地抹去脸上温热的血水,他想,无论如何,阜州都不能破。他就是死,也要守住阜州。   城楼之下,攻城木撞击城门轰声作响,箭矢如雨,堪堪阻碍叛贼攻城之势。   远处,孙青看着负隅顽抗的南军,和兰铎道:“两日,只要再有两日,定可以攻下阜州城。”   兰铎握着手中的缰绳,道:“到时,我要亲手割下穆裴之的头颅送给穆裴轩。”   突然,只见地面震动,胯下战马也不安地嘶鸣起来,孙青神情微凝,寻声看了过去,却见自右侧方突然涌现大批甲胄齐整的南军,黑底战旗猎猎翻滚,偌大的穆字折出璀璨慑人的光。   孙青眉梢一挑,说:“南军?”   “何处来的南军?”   他身旁的兰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直勾勾盯着那面旗,盯着那些南军身上穿着的漆黑甲胄,说:“这是穆家的黑甲铁骑。”   阿勒尔部落和安南侯府交手数十年,他曾经亲眼看着他父王和安南侯府老侯爷交战,黑甲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屠杀阿勒尔部族的勇士。   黑甲的熠熠寒芒和染血的长枪在兰铎脑海中镌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没有一个曾经目睹过他们战场冲杀的人能忘记黑甲铁骑。   孙青惊讶地看着那些手持长枪的铁骑,他曾在北军当中,自然听说过穆家的黑甲铁骑。可自六年前安南侯府老侯爷去世之后,同样损失惨重的黑甲铁骑就再没了踪影,世人都道铁骑已经归入边军,从此再无黑甲铁骑。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突然出现黑甲铁骑的身影。   “你要去哪儿?”孙青正想着,却见兰铎已经拍马疾驰了出去,兰铎道,“黑甲铁骑都出现了,来的人,必定是穆裴轩。”   兰铎声音森寒,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孙青皱了皱眉,也追了上去。   城墙上,乍见黑甲铁骑,徐英睁大了眼睛,旋即鼻尖却是一酸,他捏紧了长枪,怒道:“援军来了,战鼓都给老子擂起来!”   “儿郎们!”徐英提声道,“小郡王来了,都随老子出城去杀光这些叛贼,迎郡王入城!”   穆裴轩在卫所中声望甚隆,得闻是他来支援,又见铁骑气势逼人,当即心头也是一震,脸上涌现狂喜。   城门轰然开了,徐英一马当先,已经率军冲了出去。   来人正是穆裴轩。   靠近阜州城时,穆裴轩为了打叛贼一个措手不及,并未再走官道,而是悄声摸了过来。   黑甲铁骑一直都是南军中的悍勇无匹的精锐之师,即便藏锋六年,再出鞘时,仍旧锋芒不减当年。他们得了穆裴轩的令,又憋了六年,早就如同饿极的虎狼,战马驰骋之下枪枪见血。   穆裴轩骑着听雷,长枪在手,他过处,无不溃败不成军,人仰马翻。   倏然,一骑迎面朝穆裴轩冲了过来,来人手提长枪,面覆恶鬼面具,杀气腾腾。穆裴轩眯了眯眼睛,在对方那张面具上转了圈儿,咣当一声,枪尖已过了数招。   穆裴轩一字一顿道:“叱罗氏。”   兰铎咧嘴一笑,道:“小郡王,好记性。”   穆裴轩冷笑了声,说:“跳梁小丑,也敢在本郡王面前叫嚣,”他持枪纵身跃起,挟千钧之力就朝他劈了下去,道,“找死!”   这一招来得刚猛霸道,兰铎不敢强撄他锋芒,堪堪以巧劲避过,虎口却已经被震得发麻,渗出了湿黏的血水。   穆裴轩的听雷是他一手养大,纵是骑在马上,一人一马默契无可匹敌,简直如履平地。二人转眼间交了数十招,一时间竟难分胜负,突然,一柄陌刀直劈他后背而来,穆裴轩反应敏捷,一记回马枪抵住了对方刀尖,二人打了个照面。   甫一见对方,二人都嗅出了几分危机感。   徐英也在此时赶到,他顾不上看穆裴轩,早已恨红了眼,当下招招致命,都朝孙青杀去,穆裴轩和兰铎也战成一团。   孙青见他们一方被黑甲铁骑打得措手不及,已经失了先机,和穆徐二人难以再取胜,僵持下去,只会徒添折损,当即不再恋战,寻了个空隙和兰铎说了声“撤兵”就折身而走。   自有将士为他们断后。   穆裴轩初来阜州城,也不恋战,见徐英要追,叫住了他,“徐英,穷寇不追。”   徐英已经听惯了他的话,闻声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回头看着穆裴轩,说:“我要杀了他们!”   穆裴轩道:“自然,先回城中休整一番,不急在这一时。”   徐英张口就想将他们杀了黎越的事说出口,可看着穆裴轩,眼眶发热,竟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穆裴轩见他满身狼狈,驱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见了我,哭什么?”   徐英用力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哭。”   穆裴轩说:“走吧,回城。”   鸣金收兵。   穆裴轩和徐英并辔而行,一道入城,穆裴轩问道:“黎越呢?他怎么不在?”   徐英攥紧缰绳,垂下了头。   穆裴轩快了他半步,又道:“我听闻城中有时疫,如今情况如何?我带了许多大夫和药物,粮食,一会儿你去交接一下——”   “还是让黎越去吧,他细心稳重,”穆裴轩说,“我大哥在府衙?”   徐英没有跟上,穆裴轩若有所觉,勒住了缰绳,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徐英已经满脸是泪,肩膀发颤,哭得压抑又无声。   “黎越……黎越没了,”徐英哽咽道,“侯爷在府衙,可他染上了时疫……” 第42章   76   阜州府衙,主院。   空气里弥漫着焚烧药剂之后的清苦味道,穆裴轩脚下未停,急步踏入半月形拱门,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洒的石灰。   穆裴轩心紧了紧,院内两个布巾覆面的仆役正是穆裴之的亲兵,见了甲胄齐整,浑身浴血的穆裴轩,都愣了一下,说:“郡王殿下……”   穆裴轩抬腿就要往里走,亲兵伸手拦住他,道:“郡王,不可——”   穆裴轩说:“让开。”   他盯着那两个亲兵看了一眼,亲兵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侯爷患了时疫,您千万不可越过珠帘。”   再听到穆裴之染上时疫,穆裴轩眉心跳了跳,手脚都是冰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的府衙,只是想,徐英在说什么?   黎越怎么会死?   他大哥怎么可能会染上时疫?   只那几个字眼,就已经让穆裴轩无法呼吸,直到周庭听闻黑甲铁骑的支援匆匆赶到。周庭本想开口说话,可见一个泣不成声,一个满面茫然,心口抽搐了一下,也没了声音。   穆裴轩问徐英:“你在说什么?”   徐英呜咽了声,悲恸难当,无法将话再重复一遍。   周庭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郡王……你先去看看侯爷吧。”   穆裴轩迟缓地将目光落在周庭脸上,周庭鬓边发都白了,比之出征前,竟似老了十岁。   许久,穆裴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似惊闻噩耗,他说:“好。”   门紧闭着,穆裴轩推开门,浓烈的药味儿扑鼻而来,屋子里还烧着碳,透着股子带血腥气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闷热窒息。   珠帘垂落着,穆裴轩脚下如生了根,竟半步也迈不动,仿佛里头藏着恶鬼猛兽。   里头传出的气息短促,一起一伏,低弱绵长,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   穆裴轩恍了恍神,僵僵地站着,嗓子眼似也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谁?”珠帘里传出沙哑的声音,正是穆裴之。   穆裴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狠狠闭了闭眼,上前一步,揭开了珠帘,低声叫了声:“大哥。”   穆裴之躺在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他就消瘦了许多,面上透着股子青白。他昏昏沉沉的,乍听见穆裴轩的声音,还当是梦,睁开眼睛瞧了过来,望见满身风尘血腥的穆裴轩,“裴轩——”见他要走近,声音陡然拔高,说,“别过来……咳咳咳!”   他捂着胸口急促地喘了几声,手背上几块红疹刺得穆裴轩眼睛生疼,“大哥……”   穆裴之缓了半晌,才说:“我没事。”   他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话刚问完,又想起他那封信即便是快马加鞭,此时也不过刚到瑞州,穆裴轩又岂能现在便出现在阜州?   约摸是穆裴轩挂念阜州战事,不放心他,私自出了瑞州,他心中一暖,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穆裴轩直直地盯着穆裴之,他兄长喜洁,重风仪,穆裴轩从未见他这般狼狈羸弱过。穆裴轩喃喃道:“怎么会如此?”   穆裴之看着他,勉强地撑着床坐起了身,余光瞥见穆裴轩下意识地想走近,摇头道:“别过来,我不成了,”他说,“阿轩,你不能再出事。”   穆裴轩脸色难看,道:“大哥,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从瑞州带了许多大夫,他们或可解时疫之症。”   穆裴之笑笑,说:“你能在此时赶来,我便放心了。”   穆裴轩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穆裴之看着穆裴轩,道:“你和叛贼交过手了?”   穆裴轩:“嗯。”   穆裴之靠着床头,道:“叛贼挂帅的将领叫孙青,实力不容小觑,还有一人,戴着面具,他应当是叱罗王氏。”   “他们有一支骑兵,约摸有三千人之众,武器精良,不是寻常流民。”   穆裴轩道:“大哥,我把黑甲铁骑带过来了。”   穆裴之一愣,黑甲铁骑是南军中的精锐,由安南侯亲自调动。六年前,他父亲和阿勒尔部族一战,黑甲铁骑损失颇重,他父亲为了让安南侯府藏锋,着意报重了黑甲铁骑的损失,从此边南再无黑甲铁骑。   后来,他父亲临去之前,将半块虎符交给了他,调动黑甲铁骑的玄铁令牌给了穆裴轩,并留下遗命,非生死存亡之际,不可再动用黑甲铁骑。   穆裴轩原本不想动用黑甲铁骑,可到底担忧阜州内忧外患,他手中又无虎符,周庭和穆裴轩都在阜州,他调动不了更多兵马,索性召集了铁骑,一并带到了阜州。   穆裴之道:“带来了也好,梁都那边无须太担心,只要把赵谦侯的嘴捂严实了,”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此人贪生怕死,心胸狭隘,他若是得知我染上时疫,只怕要多生事端,”他看着穆裴轩,眼里露出几分锋芒,说,“要是留他不得,就让他永远留在阜州吧。”   穆裴轩看着穆裴之,应道:“好。”   兄弟二人都沉默了下来,穆裴之看着穆裴轩沉着的脸色,许久,说:“对不住,阿轩,黎越——”   穆裴轩顿了顿,垂下眼睛,道:“这和大哥无关。”   他说:“血债血偿,我会找叛贼寻回来的。”   穆裴之精神不济,又交代了几句要事,就让穆裴轩先去修整一番。穆裴轩看着穆裴之眉宇间的病气,默然退了出去。   徐英在自己院中为黎越设了灵堂,棺椁就停在灵堂中,穆裴之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慢慢踏入了院中。   正堂内门开着,满院挂白,当中就是一具棺椁。   穆裴轩攥紧了拳头,直直地盯着那尊棺椁,行军之人,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的兄弟。   穆裴之长了穆裴轩九岁,兄弟二人年龄差得远,因着张老夫人,二人也并不亲厚。穆裴轩知事起就跟着他爹踏入军营,后来认识了徐英,于靖,许方意,黎越。黎越年纪不是他们当中最大的,却心思细,性子谦和,从来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个人红过脸。   穆裴轩知道因着出身,黎越起初在他们面前总有几分小心翼翼,直到经年相交,彼此间才变得亲如手足。   穆裴轩想,于靖被押往梁都了,许方意也跟了过去,而今黎越也离开了。   冬时的别庄狩猎竟像一场梦。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腿走了进去,徐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那具棺椁,见了他,一下子站起了身。   二人无言。   徐英眼睛又忍不住红了。   穆裴轩伸手摩挲着那具棺椁,徐英哑着嗓子说:“这是我能从阜州城里找到最好的棺椁了,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瑞州,只能先封了棺,等咱们打完了仗,就带黎越回瑞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穆裴轩说:“谁杀的?”   徐英咬牙切齿道:“……孙青,还有那个鬼鬼祟祟的阿勒尔人。”   “孙青砍了黎越的手,那个该死的异族人——”他眼前仿佛又浮现银枪自黎越胸膛穿过的画面,几乎将牙根都咬碎了,半晌,攥着棺盖,重重地捶了一下,说,“是我没用,我要是能早点儿回去,裴轩,黎越是为了救我,他是为了拦住孙青才留下断后的……”   “我要是能再早些回去,我早些回去,说不定就黎越就不会死,他会活着……”   徐英语无伦次,情绪激动又崩溃,穆裴轩抬起眼睛,瞳仁漆黑,看着徐英,说:“徐英,把眼泪擦了。”   徐英一怔,泪眼朦胧地望着穆裴轩。   穆裴轩神情冷硬,道:“什么时候手刃仇敌,为黎越报了仇,你再哭不迟。”   77   瑞州城。   有钱能使鬼推墨。在穆裴轩离开后的三天里,段氏的商队陆续从瑞州附近各州将收来的药材,粮食送到了瑞州,段临舟还出高价,聘请愿意前往阜州的大夫。来得人不多,或为义,或为名,或为利,段临舟将人选晒了一遍之后,虽不是很满意,却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毕竟时疫本身已经足够让人闻风丧胆,更不要说离开故土,赴那战乱之所。   段临舟将一应事情准备妥当,便带着段氏的商队欲出瑞州,没成想,将到城门口,却见另一辆马车赶了过来。   是纪老大夫。   段临舟这几日劳心劳力,正靠着车厢小憩,是流光将他摇醒的,他探出车门,瞧着那鹤发童颜的医者,微微愣了下,道:“纪老大夫,”他玩笑道,“您这是来给我送行了?”   纪老大夫眼睛一瞪,开门见山道:“老夫要和你们一道去阜州。”   段临舟看向他身后的中年男人,他是纪老大夫的长子,对上段临舟的目光,苦笑了一声,摇头道:“父亲执意前往……”   纪老大夫哼哼唧唧道:“看你找的那些大夫,也不知中不中用,老夫在瑞州时就已诊断过患了时疫的病人,虽尚未相出完全的解决之法,可比起这些人,却堪用多了。”   他拿眼睛瞟段临舟,说:“你小子,舍近求远的寻大夫,偏偏不来回春堂寻我,莫不是瞧不起老夫?”   段临舟无奈道:“您医术高超,我怎么敢小瞧你,只不过阜州路远,我们而今也不知阜州时疫如何,您毕竟——”   他没有将话说完,纪老大夫却已经明白了段临舟的意思,纪老大夫冷笑道:“老夫纵然半截身子入土,也比你这个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人身子好得多。”   说罢,扬了扬下巴,道:“行了,别耽搁时间,走吧。”   段临舟看看纪老大夫,又看了眼已经下了马车的纪大夫,半晌,叹道:“纪老大夫高义。”   纪老大夫说:“高个屁,段家小子,你便是不去阜州,我这几日也是打算去的。老夫只不过是见你们要去,索性一道罢了,免得你受不住奔波,路上毒发白费了老夫这几年的心血。”   纪老大夫性子固执,他要去,纪家人拦不住,只好由了他。   临别时,纪大夫对着段临舟和纪老大夫抬手行了一礼,没有再多说。   春意无声无息地拂绿了官道两旁的荒草,段临舟带着商队,浩浩荡荡地告别了瑞州初春料峭的寒风,踏上了前往阜州的长道。   穆裴轩并不知瑞州事。   兴许是穆裴轩的支援,打乱了叛贼一举攻下阜州城的计划,阜州城内迎来了短暂的平静。穆裴轩不但带来了黑骑,还运了粮草,药材,和大夫前来,堪堪缓解了庵庐的紧张。   邓军医拿自己的身体试药,以至于本就感染时疫的身体承受不住,他将一卷手札交给了何军医后便撒手人寰。如今他们仍旧没有寻出良方,只能谨慎地开方子拖延病情。   穆裴之的状况不容乐观。   自出征以来的每一日,他无不殚精竭虑,惟恐不能收复失地,以至百姓流离,堕了安南侯府的声名。时疫骤然侵扰,便如乍逢一场暴雨,来势汹汹,冲击着他的每一寸筋骨,黄汤入腹,却收效甚微。   穆裴轩亲眼看着穆裴之一天天变得虚弱,看着他被时疫折磨得形销骨立,甚至咳了血,不可遏制地让他回想起了多年以前他父亲离世时的场景。   他爹是在战场上受的重伤,从尸体堆里扒出来后又吊了几天的命,最后还是没留住。   穆裴轩照例来和穆裴之说话,二人之间隔着一道珠帘,有数步远。穆裴轩将庵庐,城防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穆裴之,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们兄弟这几日说话的机会来得频繁,来得多。   穆裴之静静地听着,清醒时还能补充两句,到底都是出身将门世家。   将公事聊完了,兄弟二人都沉默下来,穆裴轩本就不是话多的性子,自也不知道和这个兄长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穆裴之说:“裴轩,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让你和段临舟成亲吗?”   穆裴轩一怔,看着穆裴之。   穆裴之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实的褥子,露出的双手已经发肿,面色青白瘦削,透着股子沉沉的死气。他看向穆裴轩,眼里有几分歉疚,道:“去年——该叫前年了,前年瑞州发生水患,我和于知州向朝廷递折子,希望朝廷拨银子赈灾……”   他声音虚弱,不时咳嗽几声,穆裴轩接话道:“我记得,朝廷不愿意。”   穆裴之说:“的确,那二十万两来得不容易,是瑞州的救命钱。我和于知州都很是看重,后来朝廷运送赈灾银的天使递了急信,说是路遇匪盗,便求咱们派兵去护送。”   “我担心出纰漏,便亲自去接了,”穆裴之吐出口气,说,“接倒是接上了,他们还打开装银子的箱子给我看过,可没成想,刚进瑞州,银子就丢了。”   穆裴轩何其敏锐,当即察觉了不对,皱着眉,低声道:“怎会如此?”   穆裴之苦笑了一声,道:“我当时也在想,怎会如此?可银子的的确确丢了,就这么不翼而飞,还是在我手上,在瑞州的地界丢了。”   穆裴轩道:“后来呢?”   穆裴之说:“赈灾银丢失非同小可,天使道是我们假借匪盗之手贪墨饷银,一番周旋之下,要求我们三天寻回那二十万两银子。”   说到此处,他抬起眼睛看向穆裴轩,道:“三天,他们本就是精心筹谋,赈灾银又岂是那般好寻的?”   穆裴轩心中微动,果然,他听穆裴之说:“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段临舟找上了我。”   “他说他能帮我们寻回丢失的银子,”穆裴之道,“要求便是我要允诺他一件事。”   穆裴轩问道:“你答应了?”   穆裴之说:“是啊,可我没想到,他一年之后再登门,要我做的,便是让你娶他。”   “他手中还留了当初我们签下的一纸契约,”穆裴之说,“还以安南侯府相要挟,他是将死之人,还是个无所顾忌的疯子,我只能应他。”   “无论你们如今如何,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穆裴轩从未想过此间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看着穆裴之瘦削苍白的面庞,摇了摇头,说:“我该谢大哥成全了我和段临舟。”   穆裴之微微一愣,掩着嘴唇咳嗽了几声,如释重负一般,道:“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不过,他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你——”穆裴之想让穆裴轩心里还是要留几分防备,可话到口中,莫名地又没有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穆裴之又道:“裴轩,我不在了,瑾玉和瑾棠,劳你多费心。”   “母亲……”他看着穆裴轩年轻的面容,想起母亲这些年的偏私,犹豫片刻,道,“你别和她计较,她……到底是我们的母亲。”   穆裴轩沉默不言。   穆裴之说:“至于你嫂子……你嫂子,她是坤泽,还这么年轻,要是以后能觅得良人,便让她改嫁吧。”   “裴轩,我不如你,”过了许久,穆裴轩几乎以为穆裴之睡着了,又听他低低道,梦呓一般,语气里夹杂着怅然,他说,“我出身于将门,却不是个好将领,就连死,都没有死在沙场……”   他怅然道:“难怪父亲更看重你。”   翌日,安南侯穆裴之殁,时年二十八岁。 第43章   78   一场急雨。   荒野破庙中,陆重带人烧起了几堆篝火,整个商队的人都或坐或站地挤满了整个破庙。初春春寒料峭,下雨更甚,段临舟将火探火堆旁,搓了搓手指,道:“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纪老大夫也朝掌心哈着气,道:“丰州比瑞州冷多了。”   段临舟深以为然,他们这一路走来见了许多流民,无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三三两两,亦有举村迁徙的。   段临舟看着他们, 也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如今瑞州算是太平,加之韩世卿并未拒绝流民入城,得了消息的流民都往瑞州跑。段临舟心想,于长远来看,这于瑞州其实是好事。而今天下大乱已成定局,之后必定战乱不止,安南侯府的根基在瑞州,只能据瑞州而守。   这些流民进入瑞州之后,若能落下户籍,就此扎根于此,于瑞州的发展必定大有裨益。   自端王身死,且不提各地起义军,江州宣王反了,玉州信王也反了,俱都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头,纷纷起兵逼近梁都,一时间烽烟四起。和江州的贫瘠不同 ,玉州物阜民丰,毗邻玉州的苍州更是大梁以南的粮仓,信王据守玉州多年,想必足够让梁都头疼了。   梁都将目光停留在江州和玉州,就无暇再理会安南侯府,要是在此时西北军反了,梁都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和南军交恶。   段临舟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漫不经心地想着,他又想到了穆裴轩,穆裴轩此时已经到了阜州,不知阜州情况如何了。   说来不知为什么,穆裴轩分明小了他近十岁,不过是个少年人,却莫名的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就像他说他要去帮穆裴之,段临舟竟从来没有想过,穆裴轩会失败。   这实在很新奇。   段临舟自小到大,鲜少这般轻易信任一个人。   段临舟问纪老大夫,说:“对于此次时疫,您打算如何?”   纪老大夫眉心也皱了起来,摇了摇头,道:“老夫年轻时曾见过一次时疫,那回正是蝗灾之后发生的,蝗灾接连着旱灾,饿死了许多百姓。时疫发生后,县令封了那两个村子,那真是惨状——”   “只不过此次时疫和那次病症不一样,”纪老大夫叹息道,“说实话,老夫心中也拿不定主意,还是要到了阜州去看看。”   段临舟点了点头,道:“今天先在这儿休息一宿,明天再赶路。”   他笑道:“这一路奔波,您受累了。”   这一路他们赶得急,风餐露宿的,纪老大夫到底上了年纪,却还要费心力替他施针,照看他的身体,段临舟心中自然感激。纪老大夫哼了声,道:“待此事了,你将诊金分文不少的送到回春堂就是。”   段临舟笑道:“自然。”   翌日,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段临舟走出庙外,陆重已经着人在准备出发了。   陆重说:“下了雨,道路泥泞,这路只怕不好走。”   段临舟道:“将箱子都绑紧些,仔细赶车,别将货弄脏了。”   陆重咧一口白牙,道:“省得,已经吩咐下去了。”   柳三九去了梁都,段临舟此行要紧,陆重也不放心他孤身前往,索性一并上路了。   他们收拾齐整,将要出发,却见一骑飞奔而来,马蹄踢踏。来人下了马,陆重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当中那人正是段氏底下的人,他下了马,许是骑马太久,双腿肌肉紧绷,乍一翻下马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身旁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稳住身体,急步走近,陆重下意识地上前了半步,挡在段临舟身前。   那人道:“东家,阜州急信。”   段临舟神情微凝,接过他双手奉上的密信,是阜州内的段氏商行掌柜送来的,段临舟一目十行匆匆扫过,旋即脸色大变。   陆重:“东家?”   段临舟捏紧了密信,直接吩咐道:“备马。”   陆重皱眉,看着段临舟,段临舟没说话,将信给了他。   陆重看完,脸色同样骤变,穆裴之染了时疫——他也知事态紧急,可段临舟身体不好,如何能禁得起骑马颠簸。   段临舟道:“这封信到我手中已经过去了七天了。”   阜州的掌柜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瑞州,而是将信送往瑞州,又跟着转到了此处。   只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陆重心惊肉跳,时疫凶险,阜州的掌柜都能探知,足见事态严峻。如此一耽搁,说不定穆裴之已经——陆重吩咐底下人:“去牵两匹马。”   纪老大夫和其他同行的大夫谈了几句,出来时就见二人面色沉重,问道:“出什么事了?”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得劳您跟我先行一步了。”   纪老大夫不明所以,可他也知道,若非当真紧急,段临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当下也没有再多问。   他们是一路疾驰而去的。   段临舟将商队交给了流光,就和陆重带着纪老大夫上路了。凛冽晨风如刀,段临舟被冻得脸颊僵硬,攥着缰绳的手几乎也失去了知觉,却犹嫌马跑得不够快,手中握着马鞭又落了一记,催着马不住狂奔。   段临舟不敢想,穆裴之出事,穆裴轩会如何。   穆裴轩看着面冷,心却软,又重情义,穆裴之是他亲大哥,兄弟二人自有一番默契。他只盼着快些,再快些,能赶到阜州。   府衙内满目皆白。   穆裴轩为穆裴之设了灵堂,他是患时疫走的,死后遵着穆裴之的遗嘱,将尸体火化了,棺椁内放着的穆裴之的衣冠和骨灰。   穆裴轩一来,穆裴之就不再隐瞒他患上时疫的消息。   穆裴轩军中一向声望高,此番又带着铁骑如天降神兵一般,解了阜州之围,让士卒都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旋即,他们就知道了穆裴之患了时疫,而他之所以会染上时疫,正是因着在庵庐照看百姓。   而城中的时疫,都因叛军而起。   一时间军中上下无不悲愤交加,恨不得杀叛军而后快。   哀兵必胜。   穆裴之用自己的死添上了最炽烈的一把火,磨利了士卒们因连日受掣肘而钝化的刀枪。   段临舟刚入阜州,就见偌大的阜州城内一片死寂,如空城一般,路旁的不少屋舍都挂着白幡,心中也发沉。   他手中有象征着郡王妃的玉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府衙,段临舟远远地就看见府衙门口挂着的白布,手脚登时冰冷彻骨,猛地攥住缰绳勒住了马。段临舟一路颠簸,顾不上隐隐作痛的五脏六都,他翻身下了马,直接就朝府衙里跑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棺椁前的穆裴轩。   少年脊背挺得直,身影孑然,无端让段临舟心中一恸。   灵堂内祭拜穆裴之的,还有南军中的诸多将领,俱都满面悲伤,或有抹泪的。周庭先看见的段临舟,他愣了下,他参加过穆裴轩的婚宴,见过段临舟。   此时的段临舟风尘仆仆,脸上不见血色,嘴唇也透着股子白,他正怔怔地看着穆裴轩。   周庭道:“郡王妃?”   穆裴轩恍惚见听见了那几个字,抬起眼睛看了周庭一眼,又循着他的视线,就和段临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穆裴轩愣了愣。   四目相对。   段临舟抬腿走近了两步,穆裴轩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段临舟还没有说话,穆裴轩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说:“谁让你来这儿的?”   穆裴轩声音嘶哑,语气里透着惊怒,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话,“段临舟,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城外有叛军,城内有时疫,你怎么能从瑞州来这儿?”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也回过了神,说:“先松开我。”   穆裴轩脸色难看,道:“赶紧走,别留在这儿,”他恶狠狠地看向已经跟了进来的陆重,劈头盖脸就骂道,“你们东家的身体你不知道吗,还是你不知道这城中的时疫,竟还容着他这么胡来?”   段临舟眉心微皱,轻轻拍了拍穆裴轩紧绷的手臂,说:“穆裴轩——”   穆裴轩嘴唇抿紧,垂着眼睛,盯着段临舟。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来了,你先冷静冷静。”   穆裴轩充耳不闻,不容置疑地喊道:“徐英,备马车,再点一队人……”   段临舟道:“你便是想让我走,也该让我休息片刻。”   此话一出,穆裴轩的目光落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嘴唇动了动,缓缓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握住的手臂。   半晌,他松开了手。   段临舟看向灵堂上的灵位,恍了下神,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说话,上前上了三炷香。   一旁的周庭道:“郡王,您已经两天不眠不休了,如今郡王妃来了,不如先带郡王妃去休息休息。”   “这儿有我们。”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段临舟,拉着他的手臂就走出了灵堂。   他将段临舟带去了自己的院子,一入屋子,他对段临舟说:“别在阜州久留,明天——不,晚上便走,我会安排好马车。”   段临舟只看着穆裴轩,没有说话。   穆裴轩对上段临舟的眼睛,呼吸顿了顿,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段临舟轻轻叹息了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穆裴轩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只看着段临舟,半晌,眼睛突然就红了。   段临舟伸手拥住了穆裴轩,双手环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穆裴轩身躯僵硬,每一根筋骨都似嵌了精铁,刚不可折,亦不可摧,过了许久,才缓缓软化了下来,穆裴轩紧紧抱住了段临舟的腰。   他好用力,几乎要将段临舟勒入怀中。   穆裴轩说:“段临舟,黎越没了,大哥也没了……”他压抑地说完,声音哽咽,就再控制不住,肩膀不住地颤动。   段临舟肩膀处的衣服转瞬就被热泪浸透,水珠太滚烫,灼得段临舟眼眶也红了。 第44章   79   段临舟没有想到这一战惨烈至此。他默然无言,抬手轻轻抚摸着穆裴轩的脊背,无声地安抚着少年人崩溃的情绪。   穆裴轩哽咽道:“我应该一早就跟来的,我要是一起来,说不定黎越不会死,大哥也不会腹背受敌,染上时疫……”无法对人言的懊悔悲恸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穆裴轩不是不自责的,黎越是他挚友,穆裴之是他嫡亲的兄长,短短一段时间内,痛失血亲至交,焉能不痛?   自他惊闻噩耗伊始,穆裴轩就强自压抑着,可随着穆裴之一日一日病重,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穆裴之的死成了身上的千钧重担,心中不能宣之于口的恶疮,毒脓。   穆裴轩已经习惯了克制,可不知怎的,一见段临舟,听他轻声细语地说了那么一句,所有情绪瞬间如同溃堤的洪流。   段临舟哪儿能不明白,他低声道:“这和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穆裴轩泣声隐忍,段临舟抚着他的后背,脖颈,任由少年人发泄着心中的悲痛,过了好一会儿,才偏头吻他的额头,眼睛。段临舟的吻很轻,好像只是温柔的安抚,穆裴轩抱着段临舟的手臂不断收紧,许久才渐渐平静了几分。   穆裴轩说:“你不应该来。”   他声音里还夹杂着哭过的鼻音,透出几分少年气,段临舟看向穆裴轩,穆裴轩却也醒悟过来,不愿让段临舟见自己的狼狈,偏着头,按着段临舟的后脑不让他抬头。   穆裴轩说:“别看。”   段临舟好声好气道:“好,不看。”   他说:“我原是想着再带些大夫和粮草药材过来的,只不过——”   段临舟没有将话说完,只是道:“让我留下吧。”   穆裴轩想也不想,断然道:“不行——”   段临舟也不恼,轻声说:“你先听我将话说完,如今这阜州城外有叛贼,内有时疫,你正缺人手,我留下,城中时疫和粮草一事,你尽可放心交给我。”   穆裴轩说:“不成,时疫凶险,你身子弱,万一……”   段临舟笑了笑,道:“我待在府衙,不往庵庐中去便是,”他说,“你们不是已经将患了时疫的百姓都拢在了庵庐?”   “我自会多加小心。”   穆裴轩恍若未闻,坐直了身体,盯着段临舟,道:“你不能留下。”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的眼睛留着圈红,神情却很冷静,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留在阜州。”   段临舟微微皱起眉,耐着性子,认真道:“即便我此时回去,你且看城外的叛贼,他们正盯着阜州,我这一进一出必定惊动他们,他们一旦知道我的身份,这一路必然不太平。”   “何况我来时长途跋涉,如此仓促之下再回程,”他叹了口气,说,“我吃不消。”   穆裴轩目光落在他干燥又没有血色的嘴唇上,他满身风尘,足见这一路风雨兼程。段临舟垂下眼睛,说,“没有三五日,根本再经不住长途跋涉,已经留了三五日,那多待几日也算不得什么。”   穆裴轩心中很明白段临舟这是为了留下故意示弱,可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吐出一句,道:“段临舟,你不能再出事。”   段临舟心中动了动,抬头看着穆裴轩,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说:“我知道。”   穆裴轩到底是妥协了,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腕,因着经年持枪练武,指尖结了粗糙的茧子,他紧紧攥着段临舟的瘦削伶仃的腕骨,许久都没有松开。   段临舟就这么留在了阜州城。   穆裴轩不再说什么,却让周行跟在段临舟身边,段临舟知道穆裴轩已经退了步,倒也不曾说什么。段临舟连日长途跋涉,早已经是强弩之末,穆裴轩自来阜州,也不曾好好睡过一觉,屋子里只有彼此,二人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了大半日,穆裴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猛地坐起身,转头看见安睡的段临舟,心神才定了定。   不知怎的,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心中竟莫名地平静,好像飘飘荡荡的柳絮,在那一刻终于着了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灵堂前看见段临舟时有多惊慌。   不是惊喜,而是再真切不过的惊惶,他怕段临舟也如他大哥一般。   穆裴轩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了。   穆裴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碰了碰段临舟的脸颊,段临舟兴许是真的累得狠了,竟也未醒。他想,幸好,他大哥让他娶了段临舟,也幸好段临舟嫁给了他。   逝者已去,穆裴轩并未长久地沉湎其中,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天黑时,流光就带着段氏商队的人入了城,队伍中还有一并跟来的许多大夫。大夫自有何军医安排,他见纪老大夫还愣了下,邓军医和纪老大夫都在瑞州城中,只不过一个效力于朝廷,一个在城中开医馆,彼此却常有往来。   何军医当即就行了礼,纪老大夫见他额间和臂膀上的麻布,心中微沉,却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何军医的手臂。   何军医眼睛微红,又对着纪老大夫行了大礼。   诚如段临舟所说,阜州不比瑞州,外忧内患之下,穆裴轩确实缺人手。有段临舟为他处理阜州城内诸事,穆裴轩便能腾出手专心和叛贼交锋。   黄汤味苦,饶是段临舟吃惯了药汤,也被这药味儿呛得满面发苦。   纪老大夫已经进入了庵庐,进入庵庐中的大夫不便再出去,他便在庵庐为段临舟开了药方。段临舟吃着这苦药,不得不怀疑纪老大夫是故意开这苦药,罚他不遵医嘱,跋涉数百里。   他如此说,便和流光念叨。   流光笑道:“纪老大夫也是为了您好。”   段临舟哼笑了声。   流光叹道:“主子,您留在这阜州便留了,何必如此劳心劳力……”   “你不明白,流光,”段临舟说,“于公且不论,于私,我和小郡王已经成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实忙些对我来说是好事,”段临舟笑了笑,说,“你看,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还不知我纵马跑这么久还能活得好好的。”   流光咕哝道:“也不知是谁骨头疼得辗转难眠……”   段临舟一噎,又笑道:“可我不是没事吗?如此可见,阎王爷想收我,还远着呢。”   流光看了段临舟一眼,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周行前来禀报,道是赵内侍又遣人来了。段临舟一口将药喝了个干净,就将药盅递给了流光,说:“他又想要什么?”   周行神情古怪,自他家小郡王入城之后,兴许是因为侯爷染上了时疫,他不愿再登府衙门,老实了一段时间。可侯爷一去,小郡王又将城中之事都交给了段临舟,赵谦侯便坐不住了,今日要梁都的厨子,明日要能歌善舞的伶人。   段临舟想了想,竟也都由了他去。   周行说:“城中布料粗糙,他想请郡王妃为他送去蓉州的锦缎……”   周行都没脸将话说下去,段临舟神色从容,闻言眉梢一挑,他还未说完,流光先愤愤不平起来,“阜州偏远,城外正在交战,咱们上哪儿给他去弄蓉州的锦缎?”   “而且城中还在丧期,他便如此……”   段临舟摩挲着修长的手指,道:“给他找,”他看着流光,意味深长道,“大张旗鼓地找。”   流光一怔,旋即恍然,说:“公子是想……”   段临舟语气波澜不惊,道:“赵谦侯今日如此对我们,足见当时也曾为难侯爷,他是梁都派来的监军,是梁都的眼睛,留之无益,郡王也不会留他,只不过,总得有个契机。”   流光能跟在段临舟身边这么久,自是聪敏,闻言脸上露出笑,道:“流光明白了。”   段临舟闭着眼睛盘算了片刻,又道:“不过还不够,赵谦侯身边那个叫朱苓儿的坤泽,你寻人在他面前扇扇风,把风传赵谦侯耳朵里去。”   流光应道:“是,公子。”   段临舟说话时并未避着周行,他不想穆裴轩去做这些耍弄人心的诡谲小计,却也不惮他知道自己耍手段。   段临舟是什么样的人,从来不需要遮掩。   流光办事快,那朱苓儿本是花楼中的伶人,后来因着貌美,被阜州富绅带入府中,辗转又送到了赵谦侯手中。   朱苓儿和昔日花楼中的头牌交好,头牌喜不自胜地收下了流光送去的一匣子东珠,翌日,就着人邀了朱苓儿相见。   朱苓儿自是赴约。   头牌不经意地问起朱苓儿有何打算,朱苓儿疑惑不解,头牌说,他可听说侯爷还在时,赵大人曾去寻过侯爷的麻烦,此事若是教郡王知道了,只怕——   他将话点到即止,又幽幽地感叹城中时疫不知还要捱到几时,城外叛贼又凶,万一阜州城守不住了,叛贼又历来进城先杀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番话说得朱苓儿坐立不安,自小门回了府衙脸色都是白的。   赵谦侯胆小怕事,又心虚,分外忌惮穆裴轩,经朱苓儿耳旁风那么一吹,竟想出了一个连夜逃出城的法子。   那一夜,正是弦月,惨白的一弯月亮挂在树梢。   几辆马车出了府衙,直往守卫最为松散的北门而去。   赵谦侯买通了北门的守门官,打算趁着巡防将士轮换交接之时自一处老旧的城墙豁口处离开,到了城门处,马车将停,赵谦侯心脏依旧砰砰砰直跳,他听车门外传来守门官的声音,“赵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了。”   赵谦侯方扯了扯衣袖,爬下了马车,对那守门官说:“杜小旗,你且放心,待本大人回了梁都,必不会忘了小旗今日相助之恩。”   姓杜的守门官低着头,赔笑道:“多谢赵大人,多谢赵大人,小人的前程可就都仰望赵大人了。”   赵谦侯敷衍地应了声,问道:“从何处走?”   守门官忙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道:“您这边请,咱们得快些,过了这个空档今天晚上可就走不了了。”   赵谦侯提着袍子,手中还抱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俱都是这些时日以来乡绅给的孝敬。一行十余人跟着守门官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他们自低矮的民房间靠近了城墙,城墙高逾数丈,很有几分压迫力。   赵谦侯咽了咽,动作分外轻,天黑得很,可他们不敢打火把,只能摸着墙走。   突然,听守门官说:“到了。”   此处城墙果然较别处低,他在墙上一按,就摸着了地方,开始拆出一块块石砖,赵谦侯道:“还不快帮忙!”他心中焦急,当即也凑了上去,一块一块地拆除石砖,弄得灰头土脸。他搬得太专注,一时间竟未注意那守门官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只听得远处一声喝道:“什么人!”   “有内奸!”“有叛贼!”   呼喝声登时此起彼伏,赵谦侯吓得一个哆嗦,就觉破风声传来,竟是一支支利箭,他头皮发麻,忙开口欲喊,“不是内奸——”   几个字刚出口,就见一抹寒光疾射而来,他睁大眼睛,只见远处亮起了一支支火把,火光照亮了高踞马背上的少年将军。他手中挽着长弓,捏了两支箭,脸色淡漠,看在赵谦侯眼中简直如恶鬼修罗。   旋即,赵谦侯肩膀一痛,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墙上。他双目圆睁,看着穆裴轩,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尖声道:“穆裴轩,你个小杂种,你设计我——”   话没说完,又是两箭,一支箭中了他另一个肩膀,另一支箭却是直中大腿。   惨叫声接连响起。   穆裴轩驱马上前,看着几欲昏死过去的内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森然道:“鬼鬼祟祟,破墙而出,不是内奸是什么?!好你个赵谦侯,竟敢勾结叛贼逃亡敌营。”   “今日,本郡王便杀了你,以儆效尤!”   说罢,抽了一支箭,看着赵谦侯眼中的恐惧,神情未变,利箭射出直接嵌入他胸膛。   穆裴轩这一箭射得巧妙,并未直指心脏,他要赵谦侯痛极而死。   直到看着赵谦侯在他眼前断了气,穆裴轩才收起了手中的弓箭,他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那小旗脸上。小旗一改谄媚讨好,脊背挺直,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中庸。   穆裴轩道:“你说你叫周自瑾?”赵谦侯通过一个豪绅找到了北门的一个小旗,殊不知,那个小旗和周自瑾是至交,便将此事告知了周自瑾。因着穆裴之,周自瑾对赵谦侯恨之入骨。今夜趁着天黑,看不清彼此,他索性和小旗交换了身份,亲自将赵谦侯带入瓮中。   周自瑾道:“回郡王,正是小人。”   穆裴轩说:“以后你跟着我吧。”   周自瑾眼睛微红,大声道:“是,郡王!”   穆裴轩打马离去,周自瑾回身看着被钉在墙上,血淌了一地的内侍。   “周哥,尸体怎么办?”一旁有人问。   周自瑾恶狠狠地说:“丢后山去喂狗。” 第45章   80   穆裴轩回府衙时,段临舟已经睡下了,他草草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才上了床。他一靠近段临舟,段临舟便醒了,睡意惺忪地问道:“事情办完了?”   穆裴轩一展臂,就将段临舟搂入怀中,在他脖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答道:“办完了。”   段临舟被他小狗似的动作弄得发痒,含糊地笑了声,蹭了蹭他的面颊,自他来阜州之后,穆裴轩夜里都要搂着他才肯睡觉。   穆裴轩说:“我把赵谦侯杀了。”   “嗯,”段临舟说,“杀了就杀了,”他伸手抚着穆裴轩的后背,少年人火气旺,又是刚冲得热水澡,结实的身躯热腾腾的,不似他,床上暖过了,夜里还要抱着汤婆子才睡得热乎。穆裴轩被摸得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将段临舟的脚夹在腿肚子里,段临舟眯了眯眼睛,说,“不用担心,朝廷无暇问责你,也不敢问责你。”   穆裴轩:“嗯?”   段临舟这才想起二人自分别后,他还没有将梁都发生的事情告诉穆裴轩,便道:“端王死了,秦凤远在京外得到消息,就跑了。”   穆裴轩微微一惊,说:“端王死了?”   段临舟说:“在诏狱中自戕。”   穆裴轩思索须臾,慢慢道:“端王一死,梁都就乱了。”   段临舟轻声说:“正是如此,梁都的士子日日闹着,锦衣卫镇压不过来,江州宣王,玉州信王相继挥兵直逼梁都,北边又有胡人肆虐,梁都焉有余力管一个内侍是怎么死的,即便是知道怎么死的,也只能咽下。”   朝廷还要仰赖南军镇压叛贼,一旦将穆裴轩逼得反了,梁都处境更是艰难。   穆裴轩心中自是也明白,他睁开眼望着床帐,道:“我少时也见过端王,若是先帝将帝位传给他,说不定今日大梁又是另一番景象。”   可惜端王性子淡泊,不慕权势,只安于做个闲王。   段临舟却是一笑,说:“我倒不这么认为,”二人头挨着头,一起躺着,段临舟慢慢道,“大梁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大梁了。先帝在位十载,不理朝政,大兴土木,修宫殿,建道观,哪一样花的不是这上上下下的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   “这还只是他们呈上去的,”段临舟说,“他们自己昧下的,更不知多少。”   “上行下效,帝王修道观,官员争相效仿,你见过那些数九寒冬去服徭役的百姓吗?”段临舟有些唏嘘,道,“我当年行商过良州,良州知州为遥贺天子寿辰,修道观供奉长生禄位,花费不知凡几,我听闻那一年服徭役的壮丁十去八九,都埋在了道观底下。”   穆裴轩偏头看着段临舟,段临舟摇摇头,道:“我父亲和我说过,他年轻时,有几年朝廷赋税低,便是商税也低了,后来一年高过一年,许多小的商贩无力承担,便都干不下去了。商人尚且如此,寻常百姓更是无力生存,他们活不下去,怎会不反?”   “今日便是没有刘子异,他日也会有赵子异,王子异。”   这些话穆裴轩从来不曾听过,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长在瑞州府城,目之所见,俱是富贵锦绣,即便是有自己的食邑,穆裴轩也鲜少过问。自小到大,穆裴轩觉得拮据之时,不过是军饷难拨,为此,这几年他自己的私库掏得七七八八,却也从来没有垂眼看一看辖下的百姓。   段临舟见他听得认真,心中微动,轻轻笑了笑,道:“人说欲壑难填,我有时倒觉得,这些小老百姓最是好满足。”   穆裴轩看向段临舟,段临舟说:“前年瑞州遭遇二十年来最严重的水灾,为何瑞州不曾民变?年前的雪灾,丰州陇州几地却严重至此?期间纵然有反贼生事,可若是百姓能活下去,又有谁愿意冒着诛九族的重罪去造反?”   穆裴轩经他这么一点,自是想起这二州的知州有多混账,何止是这二人?穆裴轩几年前去过梁都,梁都的纸醉金迷,奢靡浮华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半晌,穆裴轩道:“皇帝年纪太小了。”   皇帝年幼,即便是除了林相,他又将如何执掌权柄?可若是幼帝退位,又该由谁登上帝位?   这个想法太过危险,穆裴轩没有再想,段临舟也默契地转开了话题。   过了一会儿,穆裴轩突然想起瑞州水患,他大哥所提过的赈灾银,下意识地开口叫了句:“段临舟——”   段临舟:“嗯?”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片刻,却不知如何开口,段临舟为何那时会插手此事,毕竟稍有不慎,他面临的就是安南侯府和朝廷的发难,后来更以此为契机嫁给了他。   穆裴轩想,段临舟还有很多事情瞒着他。   穆裴轩犹豫了许久,却没有问出口,再等等吧,等段临舟亲自告诉他。   穆裴轩说:“没什么,睡吧。”   段临舟不疑有他,应了声。   此后数日,穆裴轩和叛贼之间发生了数次交锋,双方均在试探,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丰启二年三月初二,据《丰州志》记载,靖南郡王穆裴轩率军夤夜出城,于四更时分奇袭叛军大营,歼敌三千,大捷。   这是南军守阜州以来,转守为攻的第一战,亦是一场大捷,如初升的朝阳,拂散了长期以来笼罩在阜州和南军头上的阴霾。   周庭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大呼过瘾,扬眉吐气。这段时间以来,城中的时疫,短缺的粮草,医药,城外叛军的骚扰,无不让他们焦头烂额,憋屈不已。   周庭都没有想到穆裴轩竟敢在此时奇袭叛军大营。   毕竟除了他带黑甲铁骑入城那一战,因着穆裴之感染时疫,穆裴轩也多以防守为主,没想到,他会突然袭击叛军。周庭没有想到,孙青一干人等自也不曾防备,又正是四更天,叛军稀稀拉拉地准备烧火,就被摸黑而入的南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若非孙青反应快,他麾下叛军也算训练有素,战果只会更丰。   墙上悬挂着地形图,帐中是周庭,徐英等南军将领,周自瑾也跟在穆裴轩身旁。   年轻的主帅已经脱了甲胄,长发高束,一身玄色窄袖劲装,面容沉静冷静,却自有一番让人信服的气度。   徐英说:“他们以为我们会被城中时疫困住,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个中年将领道:“如今他们退了三十里,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穆裴轩伸手指向地图,道:“叛军根基在安阳,孙青在三十里外,我们就将他们一步一步逼回安阳。”   周庭道:“叱罗人的那支骑兵不好相与——”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对上,周庭是朝廷遣来的指挥使,亦是梁都用来辖制安南侯府的。安南侯府却对朝廷全然隐瞒了黑甲铁骑,甚至将之隐藏,俨然成了安南侯府的私兵,一旦周庭将此事上报梁都,梁都必定追究。   穆裴轩虽是郡王,却也是周庭手下佥事,二人共事多年,鲜有龃龉,私交甚笃,堪称忘年交。   过了片刻,穆裴轩说:“骑兵交给付岳。”   付岳正是黑甲铁骑的统帅。   商量罢,将领陆续退出了营帐,穆裴轩开了口:“周叔。”   周庭脚步微顿。   不多时,帐中只剩了穆裴轩和周庭二人,周庭回过身,看着穆裴轩,沉着脸,说:“老子就不该承你这声叔。”   穆裴轩说:“周叔,您若想将黑甲铁骑一事上报梁都,我没有怨言,只是想请您等此间事了再给梁都递折子。”   周庭说:“你知不知道你们安南侯府这是欺君!若是被别人拿着了这个把柄——”   “周叔,”穆裴轩打断他,“安南侯府世代戍守边南,对陛下,对大梁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可我父亲因何而死,您难道不知?”   周庭哑然。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穆裴轩沉声道:“父亲留下黑甲铁骑,只是为了护住安南侯府。”   半晌,周庭甩了袖子,道:“罢了,我周庭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要不是你率军前来,阜州说不定早就没了。”   “还望小郡王好自为之,牢牢记住,黑甲铁骑是大梁的黑甲铁骑,边军是大梁的边军,从来不是哪家哪户的私兵。”他转身走到门口,声音低了几分,说,“这一回,梁都那边我自会为你遮掩。”   穆裴轩定定地看着周庭的背影,慢慢垂下了眼睛。   日将薄暮。   孙青沿着小径登上山丘,果然看见了云琢,一身白衣的坤泽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圣尊,”孙青在他身后行了一礼。   云琢也早已习以为常,说:“来了。”   孙青走近了,道:“山上风大,圣尊该回去了。”   云琢手中握着不知从何处抽来的棕树叶子,手指白皙而灵巧,慢吞吞的,隐约可见是只蚱蜢,他身边也立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   云琢随口应了声,却并未抬头,孙青静静地看着云琢手中小巧的蚱蜢,对孙青说:“小时候阿姐常做这种小玩意儿,从别的孩子手中给我换粗面馒头,运气好能换上一个,我和阿姐分着吃能吃一天。”   孙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不过片刻,云琢便将蚱蜢编好了,他捏着两只小蚱蜢晃了晃,抬手丢给孙青,孙青接了个正着。   云琢说:“送你了。”   孙青低声道:“谢圣尊。”   云琢起了身,掸了掸衣袖,道:“你在穆裴轩手上吃了大亏?”   孙青单膝跪了下去,道:“孙青无能,一时不察——”   云琢神情倦懒,淡淡道:“不怪你,到底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训练了一些时日,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边军。”   二人一道下山,云琢突然问孙青,说:“当初随我入教,你悔不悔?”   孙青不假思索道:“不悔。”   “没有圣尊,孙青只能在山上为寇,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更不可能追随圣尊。”   云琢说:“是吗?”   孙青在云琢半步之后,看着坤泽纤细的脖颈,轻声道:“孙青愿为圣尊赴汤蹈火,九死无悔。”   81   夜袭告捷,南军士气大振,穆裴轩着付岳率黑甲铁骑出城,在叛军营地周遭侵扰。付岳四十来岁,能征善战,更擅诡道,他不和叛军正面交锋,杀了人就撤退,骑兵灵活,冲锋时声势又大,以至于那一段时日叛军听见马蹄声就头皮发紧。   除此之外,穆裴轩弃了孙青,另遣徐英,罗安等将领率兵出阜州,收复叛军占据的各个大小城镇。一路行军以来,赵谦侯所为本就惹得众将领不满,而今他已经身死,城中自是一切以穆裴轩为尊。他年纪虽轻,可治军极严,在军中素有声望,徐英,罗安等诸多将领无不以他命是从,当即率领怀揣着满腔憋屈和昂扬复仇志的将士如虎狼一般,奔向安阳周遭城镇,渐成包围之势。   孙青显然明白穆裴轩的打算,他咬碎了牙,可孙青心里很明白,对上穆裴之时,他们之所以能取胜,并非兵马胜过他,而是因着他们早有谋划,而穆裴之对他们一无所知。   兼之有时疫绊住了穆裴之。而今士气也好,兵马粮草轩而言,似乎都不再是问题,阜州城内也并未因时疫而低靡,成为一座死城。   叛军一路退至卜儿关。   卜儿关是安阳防守的重要关隘,易守难攻,孙青据险关而守,一时间南军和叛军再度僵持,只不过攻守两方换了位置。   穆裴轩高坐马上,看着很有些年岁的城墙,兰铎站在垛口,俯瞰着城下肃立的大军,禁不住心神微微战栗。兰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随我出城迎敌。”   一旁的中年将领闻言皱眉道:“兰将军,孙将军有令,只守不攻。”   兰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今奉命守卜儿关的是我。”   说罢,他带着自己的亲兵就下了城楼,轰然一声,大门缓缓打开,兰铎骑马而出。战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已经是三月初了,瑞州早有春意,丰州却依旧寒凉,一片肃杀意。穆裴轩在天乾面上的鬼面逡巡了片刻,直接纵马出去,二人目光对上,都闪烁着几分好战之意。   穆裴轩记得徐英所说,黎越胸口那一枪,是这鬼面人所给的。   这个鬼面人对他怀着莫大的恨意,元宵之夜时,就曾派人刺杀挑衅他,似乎对他格外怨恨。   枪声相撞,其声激越,二人都骑着马,持枪交手时,穆裴轩突然开了口,嘲道:“丧家之犬。”   兰铎微微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裴轩,手下攻势却更见凌厉,穆裴轩波澜不惊地接住他一记杀招,继续道:“你叱罗一氏也算有些威名,而今竟沦落至此,只怕死了也难以魂归故土吧。不知你父叱罗延真知道之后,见后辈如此,又当作何感想?”   兰铎手中微顿,穆裴轩看着那双异族的眼睛,嘴角浮现几分嘲弄,道:“可惜,他没机会了。”   “你说什么?”兰铎森然道。   穆裴轩轻描淡写道:“他死了。”   “白马寺大火,烧死在了火海里,”穆裴轩是今晨收到段临舟传给他的口讯,道是京中白马寺大火,而白马寺内,正关押着叱罗王氏。二人转瞬就交了数十招,穆裴轩语气仍然缓慢,说:“你是延真的第几个儿子?”他又是一顿,竟笑了笑,“延真也只剩下三子了,一个死于我父亲之手,一个死在了我大哥手中,剩下两个中庸,一个天乾——”   “你是延真的幼子吧。”   他将这些话不疾不徐说来,丝毫不见生死相搏的惊险,只有枪声相碰和马蹄声踢踏徒添几分杀机。   兰铎被激得眼睛微红,定了定神,冷笑道:“那又如何?”   穆裴轩道:“可惜了,我若是你,就该回去和齐木争一争高下,收服旧部,以待来日卷土重来。”   “穆裴轩,”兰铎咬牙切齿,说,“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不过是挑拨离间之计?”他刁钻一枪挥向穆裴轩,穆裴轩险险避过,反手长枪刺出直指他咽喉,语气恶劣又散漫,说:“叱罗氏和安南侯府相斗百年,如今竟成了走狗恶犬之流,真是自甘下贱。”   他轻轻吐出那几个字,手中攻势骤然变得更加迅猛,兰铎心中一惊,眼见一枪刺来,抬臂挥枪,二人枪尖连连碰撞,兰铎只觉臂膀发麻,险些跌下马背。他自是很清楚穆裴轩在拿那些话扰乱他的心绪,反应也敏锐,咽下口中血腥气,说:“穆裴轩,听闻当时死在乌头岭的那个小将领是你的兄弟?”   穆裴轩眼神变冷,兰铎如同尝着血腥味的猛兽,阴恻恻道:“你看过他的尸体吗?要说这人也算是个硬骨头,受了那么多伤,竟然不曾服过一下软?我们本想招降他的,他不愿意,我们只能一刀一刀杀了,要不是周庭那个老匹夫,我还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听雷似乎也察觉到了主人的愤怒,打着响鼻,二人下手更见凶狠,都恨不得要对方的命。冷不丁的,兰铎突然听穆裴轩说:“如此恨我,你有父母亲朋命丧我手?”   此话一出,兰铎呼吸都变得更重,咬牙切齿地说:“穆裴轩!”   穆裴轩自言自语一般,说:“王氏中人?”   兰铎恨他手中沾了他至亲的血,却全然不记得的模样,血都似沸了,恨声道:“四年前,三更时分——”   穆裴轩这才恍然,笑了,很是无所谓道:“我想起来了,四年前,我去夜袭你们大营时,确实杀了些人……”   还未等他说完,兰铎已经愤恨至极地持枪攻上,说:“我延善王叔便是死于你手,穆裴轩,我定要杀你,以祭他在天之灵!”   穆裴轩见他已然动怒,心中冷然一笑,自他和这不知名讳的叱罗王氏打照面起,就发觉这人想置他于死地。这种恨,和两国之恨不同,显然是私仇,加之这些时日的试探,穆裴轩笃定此人意气用事,又易怒,约莫是被刘子异抑或是他身后的九莲教利用。   毕竟叱罗王氏想报仇雪恨,最佳选择,就是回到阿勒尔部族,利用王氏余威收拢旧部,再伺机东山再起,而不是自身羽翼未丰,就卷入大梁这摊浑水里。   战鼓擂动,穆裴轩和兰铎在阵前交手,你来我往间,自马背战至马下。二人俱是天乾,骨子里的好战和侵略性一展无遗,新仇加旧恨,兰铎恨不能杀穆裴轩而后快,灰色的眼瞳隐隐泛着野兽一般的凶狠,突然,他抓住一个间隙,就要趁势要穆裴轩命之时,却对上了穆裴轩的眼睛。   那双属于梁人少年的眼睛,冷冷淡淡的,夹杂着一丝讥讽,教愤怒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兰铎登时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脊背莫名发凉,下意识地退开片刻,只这片刻,穆裴轩手中长枪就自他肩头穿过。   要不是兰铎反应快,穿过的就不是他的肩头,而是胸膛。   兰铎反手持枪逼退穆裴轩,退了两步,也不再恋战,屈指吹了声口哨翻身上马就欲回城。他身后亲兵也驱马迎了上来,南军战鼓擂得更响,徐英冲得最快,方才兰铎那一枪看得他心都跳出嗓子眼,若非二人时常过招知道穆裴轩留了后手,只怕要当场惊呼出来。   徐英问道:“不追?”   穆裴轩也上了马,道:“不追。”他看着那座城墙,目光冷厉,仿佛透过厚重的城墙看见了安阳城中的首犯,他攥紧缰绳,道,“卜儿关不宜强攻,先退兵。”   退兵时,二人并辔而行,徐英说:“郡王,方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兰铎?”   他清楚穆裴轩的枪法,知道他那出手时偏了两分。   穆裴轩说:“我想赌一把。”   徐英:“嗯?”   穆裴轩神色冷静,淡淡道:“今晨段临舟给我传讯,白马寺失火,我诈他延真死于火海。”   徐英皱眉道:“可兰铎回去对峙一番不就明白了?”   穆裴轩反问道:“这场火你猜是阿勒尔部族自己放的,还是九莲教的人放的?”   徐英若有所思。   穆裴轩说:“他们既拿了叱罗王氏,自是要以他们为人质,拿捏兰铎。”   “我只不过是提醒兰铎,”穆裴轩凉凉一笑,道,“刘子异到底是梁人,不会全然信任一个外族,便是他信任,叛军的将领便甘心被一个外族人压一头?他们各有所图,便成了一盘散沙——”   穆裴轩顿了顿,吐出几个字,“不堪一击。”   就如穆裴轩所料,兰铎草草地包扎了伤口之后自是去寻孙青问起白马寺营救一事,方从孙青口中得知,延真并未死于火海。   他尚未问及他们何时才能到安阳,就见孙青沉着脸,质问他为何贸然出城?   双方又是一番争执,闹了个不欢而散。   阜州城内。   穆裴轩率军去了卜儿岭,段临舟虽想一同前往,可到底阜州需要主事之人。段临舟身子弱,一经忙碌,不知何时吹了凉风,就有些咳嗽,所幸只是小小的风寒。   纪老大夫自来到阜州之后就一头扎进了庵庐,他每日都接触病患,自没有来为段临舟诊治。细细算来,二人一并来阜州之后,还未见过几面。   段临舟搁下笔,按了按眉心,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问流光:“庵庐中如何了?”   流光见状上前替他添了热水,伸手按着段临舟的太阳穴,低声道:“纪老大夫和何军医正在商讨着药方呢。”   “邓军医遗留的手札里留下了几个方子,是他依据时疫症状所开,只是还未来得及验证,便——”流光说,“听说纪老大夫很赞同那几个方子,日日都抱着古籍,想必不久就能和何军医敲定最合适的方子来了。”   段临舟心中微松,道:“那便好,吩咐庵庐里的人,仔细纪老大夫的身体,他毕竟上了年纪。”   流光道:“是,公子。”他说完,看着段临舟眼下的青色,忍不住埋怨道,“您别尽让别人小心身体,您也该多休息才是,万一郡王知道您病了……”   段临舟说:“别告诉他,喝两日药便好了。”   流光咕哝道:“您说得轻巧,那日您突然发了低热,没瞧见周行脸都白了,就要去给郡王传信。您想想,万一您真的病了,阜州这一大摊子事该怎么办?”   段临舟见他啰啰嗦嗦,无奈笑道:“好了好了别念了,我耳朵都给你念起茧子来了。”   “我心里有数,如今正是战事紧要关头,别让阜州的事去打扰郡王。”   不但纪老大夫忙,何军医一样忙得要命,庵庐中的大夫吃住都在庵庐,照看病人,好在时疫不曾再扩散,只是仍未有治疗的方子。   一天没有治疗的方子,就会有人死。   何军医洗净了双手,见一个药童提着食盒,方想起已经到了午时,“给纪老大夫的?”   药童应了,何军医道:“你先去用饭吧,我提过去。”   说罢,就接过了食盒,抬腿朝纪老大夫的屋舍中走去。   他刚走近,就见纪老大夫拿着几张纸走来走去,口中念叨着什么,他披头散发,白须杂乱,衣裳还是两日前换的。何军医扣了扣门,叫道:“纪老大夫。”   纪老大夫充耳不闻,突然拔足又折回书桌前,提笔就在其中一张纸上划去又添了几个字。他自顾自地频频点头,直到何军医又叫了两声,方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何军医道:“何家小子,快随老夫去抓药,我定了一张方子……”   何军医双目大睁,也顾不上食盒,拿起那张方子看了几眼,登时喜形于色,道:“好啊,好啊,小子这就去抓药,这就去——”一边说,提着衣袍就朝外走去,走了两步,直接跑将起来,纪老大夫也跟了上去。   抓药,煎药,又给一个患了时疫的病人服下。   满屋子都是覆着脸的大夫,无不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病人,何军医和纪老大夫在最前头,二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病人痛苦的呻吟渐渐低了下去,神情变得平和,纪老大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道:“退了,不发热了!”   “当真?”   “这方子管用?”   一个个大夫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再给那病人服几帖药,当即见效,可即便是如此,也足以让他们激动不已。   纪老大夫语气笃定道:“立即按方子去煎药,给患时疫的病人服下。”   “好了,总算有法子了,”不知是谁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哽咽。   他这一哭,满屋子的大夫药童都湿了眼睛,一个军医道:“天佑大梁,天佑郡王!”   “天佑大梁,天佑郡王!”   消息传到段临舟耳中的时候,段临舟险些打翻了药,直直地盯着流光,“真的?”   流光喜极而泣,说:“公子,真的,纪老大夫亲自派人传的话,最早服药的病人身上的红疹都淡了。”   “咱们不怕时疫了。”   段临舟说:“我看看去。”   说着就要往外走,流光忙拦住他,“公子,您可不能去。”   段临舟想了想,方稳住了心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了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我这就写信给郡王。”   “我给您研磨,”只要段临舟不去庵庐,流光自无二话。   信刚写就,段临舟转了转手腕,就听下人来禀,“郡王妃,有客来访。”   “来人自称您的故人,姓方,叫方垣。” 第46章   82   方垣?   段临舟意外地扬了扬眉,吩咐下人道:“请去花厅。”   他仔细地折好信,装入信封,方抬腿走出了书房。侍从才将方垣引至花厅外,就和段临舟撞了个正着,方垣一身素衣,头戴帷幕,虽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意味,眼神却仍旧清亮平和,对段临舟行礼道:“段老板,不曾递帖子就上门叨扰,还望见谅。”   段临舟微微一笑,伸手虚扶道:“方公子客气,请。”   二人在花厅落座,侍从送上茶水就退了出去,段临舟问道:“方公子一路从瑞州赶来,路上可还太平?”   方垣已经摘了帷幕,他眉眼细细看去,虽不是生得十分精致,可放在一处却显得恰到好处,如同这个人,很有几分温润如水的清隽。方垣笑道:“路上碰见了几股流寇,好在我请了镖师同行,倒也算有惊无险。”   段临舟眉梢微挑,方垣是青鹤书院的院长之子,若要远行,自有家中仆从护院相互,何必请镖师,除非——   果然,方垣见段临舟神色,坦然道:“我瞒着父亲出来的。”   段临舟说:“方公子此行是为——”   “徐英,”方垣没掩饰,道,“听闻战事不顺,我来瞧瞧他。”   方垣说:“我毕竟是坤泽,和徐英如今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我私自来见他于礼不合,家中自是不允。”   段临舟没料到方垣看着温和如水的性子,竟会为了徐英做到这个地步,叹道:“方公子真是性情中人。”   方垣眨了眨眼,玩笑道:“段老板难道不是吗?”   二人相视一眼,都笑了开去,段临舟抬手拿着水杯虚虚敬了方垣一杯,方垣也回敬了一杯。   一杯茶饮过,二人都似亲近了几分。   段临舟问道:“瑞州可好?”   方垣说:“瑞州一切都好,因着已经开春,韩大人便将流民安排到了瑞州辖下的各个村落去落户开垦荒地了。”   “韩大人做主免除了流民三年赋税,如今许多流民都自发前来瑞州,”方垣道,“瑞州的寒冬已经过去了。”   段临舟笑道:“那便好。”   方垣也笑了笑,他想起入府时府衙内挂的白幡,这花厅内也挂了白,迟疑须臾,轻声道:“段老板……”   段临舟面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他们并未将穆裴之的事情传回瑞州,丰州以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方垣心中猜测成了真,沉默了片刻,道:“不知可否容我去给侯爷上一炷香?”   段临舟道:“自然。”   二人一道去给穆裴之和黎越上了香,方垣看着黎越的棺椁,眉宇间有几分黯然。   青鹤书院是大梁四大书院之一,方垣的父亲方院长更是当世大儒,方垣虽是坤泽,可自幼便长在书海,博览群书。方垣所学之多,所学之杂比起书院中的天乾儒生也不遑多让。   方垣于星象占卜也略通一二,南军出征前,他就算得南军此行不会一帆风顺,所以临行前就对徐英多加叮嘱。   可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寥寥不顺二字,远不是鲜活的人命可比的。   段临舟道:“方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郡王和徐英如今都在卜儿关,前线危险,不若留在阜州——”   方垣看着段临舟,摇了摇头,说:“段老板的好意,方垣心领了。”   段临舟见他意志坚决,便不再劝说,思索片刻,道:“我着人陪你一道去吧,”他笑了下,说,“正好我也有一封信要送去卜儿关。”   方垣笑道:“多谢段老板。”   方垣在阜州留了一夜,翌日,陆重带着数十人和方垣一道朝卜儿关出发了。   卜儿关。   卜儿关是安阳门户,易守难攻,叛军据险关而守,若要强攻,必然要折损不少兵马。营帐内,穆裴轩看着舆图,徐英也在一旁,自出征以来,他褪去了眉宇间的青涩,稳重了不少。   徐英说:“郡王,不如咱们绕开卜儿关?”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道:“嗯,我正有此意。”   徐英循着穆裴轩的目光也看向舆图,旋即定定地盯着一处竹口县的地方,竹口县是安阳治下的一处县城,如今正盘踞着一伙叛贼,贼首叫柴猛。柴猛本是丰州境内的一伙山匪,趁丰州之乱聚拢了不少人马,后来投入刘子异麾下,被封了将军。   柴猛自称义军将领,却行匪盗之事。当初他攻下文县之后,就屠戮了文县县令满门,更放任手下将士劫掠百姓,奸淫坤泽弱小。   可就柴猛此人而言,却是个擅战之辈,他手下也大都是匪盗出身,比之一般叛贼更难对付。   穆裴轩和徐英一边说着,一边朝营帐外走去,穆裴轩道:“柴猛和他手下的流匪倒不足为惧,只不过此人狡猾,又是一副匪盗作风,一旦不能一击毙命,只怕他投鼠忌器,拿竹口县的百姓做人质。”   徐英眉毛拧紧,道:“柴猛如今也算个人物,怎能行此卑鄙之事?”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道:“柴猛所为,和匪盗何异?”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前头有人来禀,“郡王,阜州来人了。”   穆裴轩闻言抬起头,就瞧见了几步开外的陆重,目光微亮,口中却道:“怎的如今来了,可是阜州有事?”   陆重拱手道:“见过郡王殿下,郡王放心,阜州无事,不——应当是有大好事,”天乾俊朗的面容露出笑,道,“纪老大夫和庵庐中的大夫已经有法子解这时疫之症了。”   绕是穆裴轩向来冷静,也禁不住喜形于色,道:“当真?”   陆重道:“千真万确,陆重来时听闻庵庐中最早服下药的病人已经不再发热生红疹了。”   穆裴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陆重双手捧出一封封好的信笺,道:“这是东家呈给郡王的信。”   穆裴轩不假思索地拿过那封信就想拆开,一边问道:“你们东家近来可好?”   手碰着开口处,顿了顿,缓下急切的动作,若无其事地环顾了一圈,却见徐英和陆重都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穆裴轩淡定地看了回去,将信揣入胸口, 说:“陆当家一路辛苦了,徐英,你带陆当家去安顿下来。”   徐英应了声,陆重看向徐英,道:“此行还有一人和我一道来的。”   说罢,他看向身后,却见他身后同来的人里走出一道瘦削修长的身影,他穿着粗布暗色长袍,一身江湖中人的打扮,面容清俊,正是方垣。   徐英呆住了。   穆裴轩也愣了下,方垣朝穆裴轩见礼,道:“见过郡王。”   穆裴轩回过神,也看了徐英一眼,“嗯”了声,道:“徐英,你招呼方公子,”说罢,看向陆重,陆重聪敏,当即就跟了上去。   徐英愣愣地看着方垣,突然伸手往自己手臂上狠狠拧了把,疼得龇牙咧嘴,却惊喜地叫道:“垣哥儿……你怎么来了,”他有些手足无措,看了眼四周,想伸手去拉方垣,又难为情,道,“这儿人多眼杂,你先跟我回营帐吧。”   方垣道:“好。”   徐英脚下发飘,时不时地看一眼身旁的方垣,控制不住咧开的嘴角,说:“你怎么来了,垣哥儿,瑞州离这儿这么远,你一个人来的吗?”   他又皱起眉,“世道这么乱,你怎么能一个人离开瑞州走这么远的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你一个坤泽,要是碰上了歹人……”   方垣许久不曾见过徐英碎碎叨叨的模样,眼里有几分笑意,面上却道:“坤泽如何?”   徐英挠了挠脑袋,道:“我只是担心你,你是如何来的?你爹娘知道吗?依方院长怎么会让你来——”他睁大眼睛,说,“你是偷跑出来的吗?”   方垣无可奈何道:“你问了这么多,让我如何说?”   徐英傻笑了几声,他是千户,自有单独的营帐,刚揭开帘子,却觑见随手丢在榻上的里衣,忙快走几步,将衣服往被褥里一藏,越发无措了,“本不该将你带来营帐的,”方垣到底是坤泽,他们也不曾成婚,“只不过这儿简陋,外头人也多……”   方垣说:“不妨事。”   “你坐,”行军在外,他营帐内也不过只一张床榻,一副挂甲胄的木架子,连张椅子也寻不见,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将床沿擦了又擦,道,“垣哥儿,你先坐会儿,我去让人弄点吃食来。”   方垣叫住他,说:“不用忙碌,我不饿,也不渴。”   徐英讷讷地应了声,看着方垣,又忍不住笑了下,他一笑,方垣也笑了,说:“过来坐吧。”   徐英“噢”了声,才慢腾腾地挨了过来,说:“垣哥儿,你怎么来这儿了?”   方垣说:“来看看你。”   徐英愣了一下,看着方垣,方垣目光平和,正静静地看着他,徐英没来由的鼻尖一酸,含糊不清道:“我好着呢……”   “好着呢,”他重复了一遍,眼睛却红了。   方垣看着徐英通红的眼睛,心中也不觉生出几分酸楚,二人自幼相交,徐英是家中独子,自幼得父母宠爱,性子很有几分天真。方垣儿时并不喜欢徐英总是巴巴地往他跟前凑,徐英太聒噪了,总是笑嘻嘻的,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献宝似的给他。徐英不好读书,也最怕读书,偏喜欢捧着书,道要陪他一起看,可徐英要么抱着书盯着他看,要么就脑袋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   方垣少年老成,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喜欢徐英。   方垣道:“想哭便哭吧。”   徐英却摇了摇头,声音微哑,却很认真,道:“我还没有给黎越报仇,不当在此时哭。”   方垣微怔,看着徐英的神色,短短数月,徐英竟也成长了不少。   方垣突然伸手拿手背蹭了下徐英的下颌,道:“冒青茬儿了。”   徐英愣了愣,腾地站直身,抬手往自己下巴上蹭了几圈,耳朵也红了,道:“我去给你拿点儿水,垣哥儿,你在这儿坐着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方垣莞尔,点头道:“好。”   他看着徐英火烧屁股似的钻出了营帐,忍不住又笑了笑,他站起身,在营帐内转了圈,目光落在架子上的甲胄上。   他的确是为徐英而来,可不只是为徐英。   大梁式微,群雄逐鹿已成定局,安南侯府手握边南重兵,无论穆裴轩愿不愿意,群雄之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只是方垣不知道,穆裴轩可堪为明主,缔造一个新的,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穆裴轩亲自将陆重带去了一个营帐安置,突然,陆重道:“郡王,方才我来时,听郡王提及了柴猛——”   穆裴轩:“嗯?”   陆重道:“不瞒郡王,当年我在平岗寨落草为寇时,曾和柴猛打过交道。”   穆裴轩看着陆重,不过须臾,就将他们欲取道竹口县直攻安阳,而柴猛占据竹口县一事告知了陆重,陆重恍然,道:“没想到他还有这番际遇。当年柴猛曾来投平岗寨,在寨子里待了三个月,后来大哥不喜他行事不守江湖规矩,就将他赶了出去。”   陆重抬头看向穆裴轩,道:“郡王若信得过陆重,陆重愿为郡王去竹口县走一遭。”   穆裴轩微怔,道:“陆当家,柴猛已非昔日柴猛。”   陆重飒然一笑,道:“郡王莫忘了,陆某金盆洗手之前,也是匪盗,和陆某打过交道的匪盗不计其数,陆某知道该如何应对。”   穆裴轩沉吟片刻,问道:“陆当家需要多少人?”   陆重说:“和我一起来的三十个兄弟,郡王再给我二十个人,足已。”   穆裴轩定定地看着陆重,半晌,道:“好,届时,我亲自在竹口县为陆当家摆庆功宴。”   直到穆裴轩回了营帐,天已经擦黑了,穆裴轩方取出那封已经被他体温熨帖得温热的信。他净了手,才仔细拆开,映入眼帘的,就是段临舟一手颇见筋骨的字迹。   “郡王,见信如晤。”   “近来可还顺利?阜州一切都好,纪老大夫今日终于找到了医治时疫的法子,药给病人服用过了,效果极佳,想必等郡王凯旋之时,阜州将再无时疫。”   “昨夜阜州小雨,晨起时,竟见院中桃树冒了绿芽,想来离开花之日不远。”   段临舟写得随意,穆裴轩仿佛看见了他挽着袖子,垂首执笔的模样,心脏都泛起了几分酥麻。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犹带墨香的信笺,鼻尖好似闻到了段临舟身上淡淡的冷梅香,齿尖发痒,磨了磨,又将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   信的最后,段临舟写道:“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盼得卿卿早日凯旋。”   穆裴轩摩挲着卿卿二字,手指都在微微发烫,蜷了又蜷,落到落款,“临舟。”   “临舟,段临舟。” 第47章   83   陆重带着他底下的三十人,穆裴轩又点了二十个亲卫,当中以周自瑾为首,和陆重一道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地。   周自瑾打小就胆子大,可也没有想过以五十人去闯柴猛万人之众的竹口县,他心中没底,可又藏着几分莫名的兴奋。周自瑾只知道陆重是郡王妃身边的人,对于郡王让他听命于陆重却无二话,他起初管陆重叫陆大人,陆重摆手道,我算是个哪门子的大人。   周自瑾便自作主张管他叫陆哥,陆重瞧他几眼,这小子机灵,可到底是官吏,和匪不同,缺点儿匪气。他是拖家带口去投诚的,路上无聊,索性便教这群亲兵如何做土匪,后来等他们回去,穆裴轩发觉自己肃正的亲卫无端多了几分匪气,便是后话了。   这正好证明学好难,学坏易。   陆重性子爽朗,粗中有细,周自瑾也是个聪明的,一来二去的,竟觉得颇为投缘。   竹口县。   柴猛正搂着他新得的坤泽抛鱼食喂鱼,园子是竹口县最漂亮的园子,原是一个豪绅的私宅,柴猛率军攻下竹口之后,就强占了这座宅子。   整个竹口都是他的,区区一个宅邸,自也是他的。   他怀中的坤泽亦是竹口县中的一个员外的庶子,很有几分好相貌,他进入竹口的当晚,就送到了他面前,道是予他做个洗脚暖床的小侍。柴猛喜欢这样识时务的人。   换了十年前,柴猛不敢想,他还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无怪戏文里唱时势造英雄,正是这乱世成就了他这样的英雄,柴猛心中满是豪情壮志,他近来收容了不少门客,其中不乏读书人,他们和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柴猛原本听不懂,那书生便赔着笑,道自古以来,莫说那些封侯拜相的贵人,就是帝王,都有起于布衣。如今大梁的太祖皇帝,未起事之前,便是一个看管牢狱的小吏。   柴猛不喜欢读书人,读书人大都自命清高,瞧不上他,那些人有许多都成了他的刀下鬼。   可从来没有哪一个霸主门下是没有读书人的。   柴猛也想做霸主,即便他如今投在刘子异麾下,可刘子异不过一个码头劳工,他今日都能称王,将来他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这是柴猛愈发膨胀的野心。他当初投刘子异时,只不过是因为刘子异势大,柴猛顺势而为,欲在将来能谋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   可随着他攻下一个又一个县城,柴猛便不甘心只做将军了。   刘子异能如此轻易拿下丰州,良州,他功不可没。   柴猛抛下一把鱼饵,看着池子里争相攒动的游鱼时,愈发自满,就在此时,他听士卒来报,有个自称平岗寨陆重的人来求见将军。   柴猛一愣,想了片刻,很快就记起陆重是谁了。   陆重来竹口县之前就交代过周自瑾,当年柴猛在平岗寨时曾被他大哥驱逐,今日说不得要受些气,千万忍住。   周自瑾郑重点头。   如今几人就站在竹口县外,等着柴猛的“召见”。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陆重也不恼,心中思索着柴猛这号人物,平心而论,陆重瞧不上柴猛,所以当初他大哥要驱逐柴猛出平岗寨时他并未阻拦。只不过,陆重和柴猛并未真正打过交道,柴猛来时陆重正好下山办事,等他回来时,已经是柴猛要离开了。柴猛现下“功成名就”,以此人的好大喜功,正需要当年的旧人来见证他的风光。   无疑,陆重很合适。   毕竟陆重曾经是平岗寨的二当家,而那时的柴猛,只不过是平岗寨的一个小头目。   陆重受此冷遇,他底下的人都是跟着他多年的兄弟,颇有些不满,低声道:“这柴猛当年给二哥提鞋都不配,现在竟然敢这么拿乔——”   陆重瞥了他一眼,那人当即闭上了嘴。   一个时辰之后,方见几人骑马而出,对陆重说:“你便是陆重?”   陆重微微一笑,道:“正是。”   他说:“走吧,大哥要见你们。”   陆重应了声,也翻身上了马,跟着那几人走入竹口县。陆重和那人说着话,周自瑾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城门处的布防,县城不大,戒备却森严,足见这柴猛确实有几分本事。等他们到柴猛所住的宅子时,陆重已经和那带他们入竹口县的人说得有来有往了。   这人叫朱大虎,也是个山匪。   朱大虎是个中庸,名字糙,为人却有几分笑面虎的意思。周自瑾听着陆重和朱大虎话里话外的互相试探,陆重虚虚实实,表现得万分诚恳,倒真像是为了前途来投奔柴猛的,要不是周自瑾早知道他们的目的,几乎都要被陆重给骗了。   进了宅子,周自瑾就见到了柴猛。柴猛生得高大,方脸浓眉,掩不住的匪气,他见了陆重,就笑着迎了上来,道:“二当家。”   “草民陆重,见过柴将军,”陆重行了一个大礼,柴猛却未阻拦,只等他伏下身子,才虚抬一把,道,“二当家不必多礼,都是底下人不懂事,二当家来了,现在才告诉我,让二当家等了这么久。”   陆重笑道:“不久,不久,柴将军如今深得义王重用,自是公务繁忙,是陆某叨扰将军了。”   柴猛摆摆手,二人落了座,下人奉上茶,柴猛道:“二当家,喝茶,这茶是那什么钱员外送来的,说是雨前龙井,可惜咱是个粗人,也喝不出个好坏。”   陆重道:“品茶是那些文人富绅喜欢的,陆某是个粗人,再好的茶,也不如酒坊里的烈酒来得过瘾。”   柴猛哈哈大笑,冷不丁道:“可我听说那段氏的段老板就很喜欢茶,二当家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怎么,没沾上几分文气?”   陆重瞧了柴猛一眼,微微一笑,道:“道不同终究是道不同,时间再长,也做不成一路人。”   柴猛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没有说话。   陆重倏然起身,拱手道:“明人不说暗话,柴将军,陆某愿加入义军,为将军,为义王效犬马之劳。”   柴猛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二当家,这怎么能行……”   陆重正色道:“陆某早已经不是什么二当家了,将军直呼陆某陆重便是。”   柴猛慢慢道:“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不明白,陆二当家当年带着平岗寨的兄弟投入段氏商行,听闻那段老板也很器重二当家,二当家怎么舍得——”   陆重说:“将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初我投段氏只不过是因为官兵逼得太狠,给兄弟们找条活路罢了。至于那段老板,”他扯了扯嘴角,道,“不瞒将军,段临舟中了剧毒,已经没几年好活了,他现在防我防得紧,只怕哪一天就要卸磨杀驴,将我赶出段氏。”   “像咱们这样的人,就算金盆洗手,又有谁会将咱们当做良民?”   “再说段临舟,当年也算是个人物,可现在是越病越糊涂,竟然心甘情愿像个坤泽一样嫁为人妇,”陆重道,“段氏说不定哪日就要改姓穆了,我陆重——不做朝廷走狗。”   他那几句话说得坚决,柴猛定定地看着陆重,笑了,道:“我当年就觉得二当家是个英雄人物,可惜那时没能和二当家结交……”   陆重叹息道:“当年实在是大哥太迂腐了,我从山下赶回来的时候,想劝劝大哥,可惜他不听劝,为此还与我生了气——”   柴猛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说:“陆二当家能加入义军,我自然欢迎至极,只不过,还需要请示义王。”   陆重闻言喜道:“多谢柴将军。”他朝周自瑾使了一个眼色,周自谨将一直抱着的匣子双手送了上来,打开正是一匣子金银珠宝,陆重说,“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柴猛面上笑容真切了几分,着人收下,却又为难道:“只不过,我这军中,只火头营正缺些人……”   陆重眉心跳了跳,面上露出几分不愉,却忍了下去,道:“火头营亦是军中士卒,也能建功立业。”   柴猛拍了拍陆重的肩膀,道:“二当家能如此想就再好不过了。”   陆重和周自瑾一行人出了大厅,有人是一道进去的,不平道:“二哥,他怎么能让你去火头营!”   陆重瞪了他一眼,脸上有几分不虞,却还是道:“火头营也不是不能立军功。”   等走远了,陆重脸上的恼意才消失,周自瑾瞧见了,睁大眼看着陆重,陆重哼笑了声,说:“依我的性子,怎么甘心做个火头军,若是太卑躬屈膝,岂不是告诉柴猛有鬼?”   周自瑾恍然。   半晌,周自瑾凑过去小声道:“二哥,你不是真想反郡王妃吧?”   陆重:“……”   “你过来。”   周自瑾闭上嘴,摇头。   陆重面上露出几分威胁,周自瑾才慢吞吞地挨了过来,直接就被陆重箍住了脖子,周自瑾嗷了一嗓子,挣扎起来,陆重轻哼了一声,道:“你当我陆重是什么人?”   他在周自瑾耳边说:“柴猛必不会全然相信我今日这番说辞,说不定还会派人盯着我。”   “你机灵点儿,找机会摸清竹口县的布防图。”   周自瑾不挣了,应道:“是。”   待他们几人走出大厅之后,柴猛抓着陆重送上来的匣中珠宝,对朱大虎道:“找人盯死陆重。”   朱大虎道:“大哥,你是觉得陆重在骗你?”   “那不然咱们直接——”朱大虎比划了一下脖子。   柴猛道:“ 不着急,他是来投奔我的,要是我就这么把他杀了,别人还怎么敢来投奔我?”   “我得留着他,才显得咱们有容人的气量。”   朱大虎略一琢磨,笑道:“大哥英明。”   柴猛道:“在咱们的地盘上,晾他也翻不了天。”   就如陆重所料,柴猛确实不信任他,陆重敏锐,他能觉察出暗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陆重扯了扯嘴角,只做不知。第二天就有人来寻他,让他们一行人都去火头营办事,还将他们五十人都打散了,所幸周自瑾还是跟着陆重的。   二人一起入了柴猛的火头营。   陆重显然不是个安于待在火头营的,他面生,自有人欺生,陆重半点都没忍让,都打了回去。不过半天,就没人再敢招惹陆重和周自瑾。对此,柴猛似是一无所知。   二人被打发去洗菜,陆重搓着那一片片菜叶子,低声对周自瑾说:“回去得让郡王请我喝酒。”   周自瑾笑嘻嘻道:“二哥,带着我,我也想喝酒。”   陆重叹气道:“要让人知道我陆重在这儿搓菜叶子,当真是一世威名都没了。”   周自瑾却很能随遇而安,道:“我觉得搓菜叶子也不错,别说,这菜还怪新鲜的,一定好吃。”   陆重:“……”   周自瑾机敏,嘴甜,又天生面善,比之陆重,多了几分亲和力。他和陆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过几日,周自瑾倒是在火头营里混得如鱼得水。   十日后,周自瑾画出了竹口县的布防图。   陆重蛰伏在竹口县的这段时间里,穆裴轩依旧佯攻卜儿关。他在等,等陆重的消息。   这一日,底下人送来了一封密函,正是周自瑾所画的布防图。   穆裴轩直接率军秘密直赴竹口县。   他来得快,来得急,彼时天还未亮,擂动的战鼓和马蹄声惊破了竹口县寂静的黎明。惊惶的守城官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人抹了脖子,城墙之外,攻城阵仗大,牵住了所有人的心魂。   突然,轰然一声,城门大开,正是陆重带进竹口县的精锐趁乱打开了城门。   陆重这时并未去城门口和穆裴轩会和,而是悄然潜进了柴猛住的宅子。他如同一个老练的猎手,潜伏在暗夜里,静静地等待着给对手一击毙命的时刻。   “报——城门遇袭!城门遇袭!”   斥候急报声急急传来,宅中灯火倏亮,柴猛的屋子也亮了。陆重摸着腰间的刀,屈指摩挲着鲨鱼皮刀鞘上的花纹,这把刀是段临舟赠与他的。   那时他带着平岗寨的兄弟刚投靠段临舟,一次出海时,碰见了大股海寇,他的刀也断在了海上。后来段临舟便寻了这把刀给他,笑盈盈说,宝刀赠英雄,他是当世侠盗,当配此刀。   刀是名刀,是前朝工匠所铸,名惊鸿。   院中一番兵荒马乱,陆重趁机潜了进去,柴猛正在穿铠,却无意间自铜镜中窥得一抹寒光,反应极快,抓住身前为他穿戴甲胄的坤泽推了出去。   柴猛咬牙切齿,喝道:“陆重!”   陆重咧嘴一笑,道:“难怪东家说有人穿龙袍也不像太子,我以前没见过,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他以刀背拨开那被推搡来的坤泽,双手擎刀而上,就朝柴猛砍了过去,说,“柴猛,做匪盗你不入流,做将军——”   “啧,你也配?”   柴猛气得要命,拔刀就和陆重战做了一团,屋子里一片尖叫声,夹杂着桌椅被毁的破裂声。   陆重一击不成,便只想缠住柴猛拖延时间,可此间到底是柴猛的住所,亲卫已经闻声而来。屋中太小,二人战到了院中,柴猛冷笑一声,道:“你还敢留在这儿,陆重,老子是该说你有胆量还是不知死活?”   陆重笑道:“就凭你,杀不了我。”   他口中说得轻松,可心中却并不轻快,柴猛不想和他缠斗,直接让亲兵放箭。陆重挥刀相当,一时间也难以脱身。突然,一支箭朝他背心飞来,眼见陆重躲闪不及,就要中箭,却见斜刺里飞出一支箭,生生撞飞了那支箭。   陆重抬眼看去,不是周自瑾是谁?   周自瑾手中握着顺来的弓箭,出其不意的几箭射杀了几个亲兵,陆重趁机提刀朝柴猛而去。   一场血战。   穆裴轩有备而来,又握有竹口县的布防图,天擦亮时,已经率军直接攻入了竹口县。   铁骑直奔柴猛所在的宅邸。   穆裴轩面色沉,一路或杀或俘虏,闯到主院时,就见陆重和周自瑾及数个一道来的精锐俱都浑身血,地上躺着的有自己人,还有柴猛的亲兵。   而柴猛正被陆重一刀贯穿胸口。   陆重说:“郡王,陆重幸不辱命。”   竹口县破。   翌日,平叛大军自竹口县而过,兵临安阳城下。 第48章   84   “竹口县丢了?!”   竹口县失守的消息一经传入安阳城,当即引起安阳城内震动,刘子异又惊又怒,拂落了案上的案牍,道:“柴猛呢?”   禀报的斥候小声道:“柴将军……殉职了。”   刘子异眉毛紧皱,沉声道:“竹口县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教穆裴轩攻下?”   斥候身旁是自竹口县逃回来的,闻言更是不安,嗫嚅道:“回义王,那穆裴轩狡猾,让人混进了竹口县,里应外合打开了竹口县的城门,才……才……”   刘子异冷着脸,道:“人是怎么混进去的?”   那人低下头,道:“他们假意投奔柴将军——”   话在刘子异沉沉的目光里再说不下去,刘子异按了按眉心,他当初接纳柴猛,看重的是柴猛悍勇,手中又有五千之众的部众可堪一用。那五千部众大都是匪盗流寇,战力远胜一般流民,事实也的确如此。柴猛率领着他手下的流寇大军攻城略地,鲜有州县能抵抗,可问题也暴露无遗,此人到底是个匪盗,手下流寇也非受过训练的士卒,军纪散漫,屡屡无视他下的不得扰民的律令。   圣尊曾提醒他柴猛不可重用,刘子异以为他能掌控,直到他屠戮了文县县令全家,更放纵底下的人在城中奸淫掳掠。   刘子异本想寻个机会将柴猛明正典刑,可柴猛已然有些拥兵自重的意味,未防他狗急跳墙,刘子异只得缓缓图之。没承想,柴猛竟成了朝廷鹰犬攻向安阳的突破口。   此间是安阳城府衙,堂内俱都是一起起义的,自丰州失利之后,义军便节节败退,而今竟又失了竹口县——竹口县一丢,朝廷大军必然兵临安阳城下。   堂中除了孙青,丰州府兵统领许江河之外,大都是普通百姓,惊闻此噩耗,各自对视几眼,有的面露惶然,有的大骂柴猛。孙青和许江河倒是冷静,刘子异看向孙青,问道:“竹口县一破,朝廷的人不日就会兵临安阳城,不知孙将军,有何良策?”   孙青沉吟片刻,道:“安阳一战已成定局,依我之见,不如退往陇州。”   刘子异不言。   孙青神情冷淡,丝毫不似在谈自己一方的失败溃退,道:“穆裴轩本就是从瑞州而来,穿过万州,丰州,只要我们退到陇州,即便是穆裴轩,只怕也鞭长莫及。”   “而且这一仗已经打了数月,朝廷这些年国库空虚,给边军拨军饷向来不爽快。据我收到的消息,端王一死,梁都就乱了,朝廷自顾不暇,更无力支撑南军的辎重粮饷。”   陇州贫瘠,比之丰州更甚,堂上人听闻要退往陇州都有些不愿,可到底不愿直面穆裴轩的铁骑,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都看向主座的刘子异。   刘子异道:“此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城门防守。”   “孙将军,许统领,安阳城便交给二位了。”   出了议事堂,刘子异和孙青,许江河都朝内院走去。   屋内设了香案,供奉着一尊神龛,正是低眉敛目的圣主像。云琢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虔诚地诵着经,他生得白,一身素衣,满室檀香里越发显得干净圣洁。刘子异望着云琢,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愧疚,他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低声叫了句:“圣尊。”   “刘子异无能,竹口县失守,只怕朝廷鹰犬不日就将到安阳了。”   云琢睁开眼睛,看着那尊圣主像,说:“起来吧。”   刘子异不吭声。   云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子异,说:“你是义王,膝下何等贵重,岂能轻易跪拜?”   刘子异看着云琢,云琢面容不悲不喜,眉心红痣显得慈悲而平和,他轻声道:“若非我错留了柴猛——”   云琢说:“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穆裴轩能拦住你伐梁,却阻不住天下大势,”云琢不疾不徐地说,“大梁已失人心,群雄逐鹿,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子异,你是圣主择出的明主,仁慈并非你的错,是柴猛好大喜功,不堪重用。”   刘子异怔怔地看着云琢,心中大定,虔诚道:“是,多谢圣尊教诲。”   说罢,才慢慢起了身。   刘子异走后,屋内只有孙青,许江河和云琢三人,云琢在前,二人跟在坤泽身后转入屏风后,方见一方桌上摊开了一副舆图,正是安阳城的舆图。   云琢看着那方舆图,自言自语道:“早闻穆裴轩擅战,且看看是他安南侯府更胜一筹,还是我宣平侯府棋高一着。”   孙青皱了皱眉,轻声道:“圣尊,安阳城守不住的。”   云琢微微一笑,说:“我知道。”   孙青看着云琢,年轻的坤泽手指细软白皙,如玉一般,摩挲着舆图,道:“可我要他吃下安阳城,也伤筋动骨,就像——”   “穆裴之拿下丰州一般。”   云琢既意已定,孙青自无二话,几人在屋中又商量了片刻,孙青和许江河退出屋子。许江河冷不丁地说:“孙将军,一旦安阳城破,请孙将军务必保护圣尊安危。”   孙青看向许江河,丰州民变之前,鲜有人知道,丰州府衙统领是九莲教的护法。   孙青不假思索道:“自然。”   竹口县饱经风霜的城墙上扬着的义军旗帜换了穆裴轩的穆字大旗,穆裴轩在竹口县休整了一日,就率军朝安阳城迫近。   竹口县一战,陆重和周自瑾力斩柴猛,立了大功,二人自是随军奔赴安阳。这一日是个好天气,周自瑾骑在马上,小声地对陆重说:“二哥,昨天郡王跟你说了什么?”   他嘀嘀咕咕道:“昨天郡王脸色难看,可将我吓了一跳。”   陆重也骑着马,闻言看了眼远处的穆裴轩,想起昨日穆裴轩入府之后将他留下单独时说的一番话。   陆重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了。   依照原定计划,本该是他们送出城防图,再和穆裴轩里应外合破开竹口县大门,一举拿下竹口县,而非他单枪匹马去寻柴猛的晦气。   穆裴轩并未责怪他,少年将帅已颇有大将之风,一派沉稳,只道行军途中一切当听命行事便作罢。   陆重知道,他到底是段临舟的人,加之他本就不是军营中人,穆裴轩不会越过段临舟对他多加指责。   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说不得要落个贪功冒进的罪名。   陆重是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他瞧柴猛不痛快,就要自己去寻回场子。可一旦他出事,折在竹口县,即便杀了柴猛,穆裴轩也不好对段临舟交差。   陆重并不愚钝,昨日见了穆裴轩的脸色,对上戎装少年的目光时就已经醒悟过来。二人都是聪明人,穆裴轩不多说,陆重杀了柴猛的志得意满也散了几分。   陆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问周自瑾,“昨日不是让你去城门口吗,怎么跟来了?”   周自瑾嘿嘿一笑,道:“我去了,走到一半,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就想回来瞧瞧。”   陆重笑道:“你小子——行,这个救命之恩二哥记住了。”   周自瑾摆摆手道:“咱们本就是一起来的,自然也当一起回去,不过,二哥,你为什么又折回去杀柴猛,等咱们攻破了安阳城不是一样能杀了他?”   陆重“啧”了声,道:“他让咱们当了那么多天的伙夫,岂能就这么算了,”他对周自瑾说。“不过你可不能学我。”   周自瑾恍然,看着陆重,说:“二哥,等这回事了,你也从军吧,行商委实太屈才了,到时咱们一块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陆重顿时哈哈大笑,道:“我不成。”   周自瑾说:“为什么?陆二哥你有勇有谋——”   陆重说:“人各有所求,我志不在此。”   他道:“这些年我跟着东家行上,出海见过广袤无垠的海域,南下深入过十万大山,也出过关,去过番邦异国,天地之辽阔,远非我所能想象,我便想着走得再远一些。”   于他而言,功名利禄是樊笼拘束,远不及自由珍贵。   周自瑾听他所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了口气,道:“二哥,听你说的,我都想跟你一起去了。”   陆重大笑,说:“那可不成,各走各的路,我是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官服拘束,你不一样。”   周自瑾想了想,的确如此,他做了多年守城门的小吏,而今因为侯爷,他终于得遇伯乐,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怎么甘心就此舍弃,想是如此想,心中却有几分怅然。   竹口县离安阳城不远,穆裴轩率领大军,一路畅通无阻,就到了安阳城外。   安阳城内俨然严阵以待,早有准备,穆裴轩并未强攻,而是于十里外安营扎寨。穆裴轩看着远处的安阳城,城墙高,惨白的月光映衬之下,如同一面覆霜的坚壁。   无论如何,安阳——他势在必得。   兰铎率军戍守在卜儿关,穆裴轩原本以为除了一个孙青,叛军当再无可用之才。可不曾想到,真正交手之时,叛军的实力却依旧不容小觑。   更让穆裴轩留意的是叛军的防守之策。   刘子异麾下叛军大都是普通百姓和流民,不谙战事,根本无法和边军相较,可安阳城中的戍城士卒手段却层出不穷,还搬出了北边抵御胡人常用的床弩。时下大梁的床弩多供于戍北军威慑胡人,南军中配备的床弩尚且可数,更不要说安阳这样的地方。   安阳城中的床弩从何而来?   周庭出身戍北军,对床弩更为熟悉,道:“孙青曾是戍北军中人,莫不是他着人打的床弩?”   话这么一说,周庭却也知不可能,孙青在戍北军中军阶不高,如何能接触到这等机密?他想的明白的,穆裴轩自然也清楚,他想,难道叛军和戍北军有勾结?   可去岁冬,因着朝廷拖延军饷,戍北军中已经发生过一起哗变,胡人更是劫掠边境,戍北军内忧外患,又怎能将手伸到丰州?可先是孙青出身戍北军,加之戍北军中的床弩,和这诡谲莫测的守城之策,分明彰显着城中或有一人出身戍北军。   穆裴轩敏锐地嗅出了几分对弈一般的意味——叛军中有人在和他对弈,这人不在意生死输赢,透着股子冷静的疯狂,如同暗中窥伺的毒蛇。   这一仗打得比穆裴轩料想的要久,就是周庭,都有几分焦躁。   周庭险些被床弩所伤,胳膊吊了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他思索着这些时日和安阳城的交战,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不知怎的,竟让他想到了宣平侯云储。   可云氏满门都因造反而被诛杀了。   穆裴轩正在和徐英议事,余光瞥见周庭欲言又止,问道:“周指挥使,怎么了?”   周庭见营帐内只有他和徐英,踌躇须臾,说:“不知小郡王可曾听说过宣平侯云储?”   穆裴轩眉心微皱,看着周庭,周庭缓缓道:“宣平侯云储当年也被称之为不世出的将才,我见叛军这些日子的用兵之道,颇有云储之风。”   穆裴轩还未说话,徐英先惊道:“云家不是满门都被斩首了吗?”   周庭说:“的确,云家阖族二百三十六口人,尽都在梁都被斩首示众。”   当年云氏掌有二十万戍边军,云储反了之后,接连攻下大梁北地九州,逼近临关,临关是京畿门户,一旦临关失守,梁都堪危。后来云储兵败,武帝恨极了云氏,不但诛了云家满门,更是对边关武将生出诸多忌惮。   虎符一分为二,便是自此事而来。   周庭叹道:“我也有些奇怪……兴许是我想多了吧。”   穆裴轩却道:“周指挥使所言,倒也不是不可能。”   徐英哑然,看着穆裴轩,喃喃道:“这刘子异——还真是了不得,宣平侯府余孽,叱罗王氏,他竟然都敢收入麾下……”   穆裴轩淡淡道:“只怕刘子异并非真正的幕后之人。” 第49章   85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只要攻破安阳城,一切都能见分晓。   可没成想,一场连下了三天的暴雨打断了这场焦灼的安阳城之争。雨是春雨,可这春雨半点都不绵密温柔,豆大的雨珠砸在营帐上发出连珠似的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这一日晌午时雨渐渐下得小了,穆裴轩便欲出营地走一遭,他要外出,徐英和周自瑾自是一道同行。没想到,方垣竟也一道去了。军营是天乾和中庸的天下,一贯是不允许坤泽涉足的,方垣显然也知道军营的规矩,便自发去了军医处做个随行的军医。   军医里不拘天乾坤泽,只不过坤泽极易受天乾信香影响,向来也极少接纳坤泽。   此番随行的军医留了一半在丰州,营内本就人手不足,战事紧张,方垣又是徐英带来的,便也就留下了。管事原本见方垣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子弟,已经做好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算,结果方垣见了从战场上抬下的血淋淋的伤兵时,只脸色微白,眼都没眨一下就上去帮忙,一来二去的,和久待在营内的药童相比竟也不差,倒是大为改观。   徐英让方垣去军医处打下手的事在穆裴轩面前过过明路,穆裴轩自也知道,见方垣一身营中军医的装束,略略一颔首便算打过招呼。   下过雨,地上一片泥泞,风一过,路边的树枝晃动着就坠下水珠来。   穆裴轩几人是骑马出的军营,骑过一段,便下了马兀自步行,一副要登山的模样。徐英眨了眨眼睛,问穆裴轩,“郡王,你这是打算瞧瞧雨后的安阳城?”   穆裴轩瞥了他一眼,道:“留意脚下。”   山路湿滑难行,隐约能听见山涧里流水潺潺的声响,几人俱都是习武的,方垣虽跟不上他们的步子,可有徐英搀扶,穆裴轩等人有意地等上一等,不多时,就一起登上了山顶。说是山顶,其实山不过,只称得上是个山丘。   突然,周自瑾惊咦了一声,说:“……那是安阳城。”   只见远处云雾缭绕里矗立着一座城,正是叛军所在的安阳城。居高临下看去,隐约可见安阳城内一座座房屋鳞次栉比,正当午时,或有袅袅炊烟徐徐升起,很有几分烟火气。   闻声几人也看了过去,徐英嘀咕道:“还挺好看的……原来安阳城内还有一条河。”   白练似的长河绕城而走,如同一面蜿蜒的水镜。   穆裴轩开口道:“那条河叫金河,金河于安阳就如同清河如瑞州。”   “安阳仰赖金河成了丰州的府城,可这些年来,安阳却从来不曾发生严重的水患,”穆裴轩道,“就连前年,瑞州为水患所苦,安阳也安然无恙。”   徐英愣了愣,一时间没有明白穆裴轩为什么突然说起了瑞州的水患。   周自瑾道:“这我知道,”他是丰州人,安阳离丰州不远,对丰州事或多或少有所耳闻,他侃侃而谈,“我听人说是六十年前,那时的安阳城知州秦怀生秦大人花了五年,在金河上游修了一道水坝,将金河改道,让它汇入了岷溪。秦大人还在安阳城内修了许多沟渠,从此安阳城内再也不曾有过内涝。”   “安阳城百姓感念秦大人恩德,在他辞世之后,还为他修了庙宇,至今香火旺盛。”   穆裴轩赞许地看了周自瑾一眼,他俯瞰着那座城池,声音平淡,道:“这三日暴雨,金河水必定上涨——”   徐英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方垣道:“郡王想水淹安阳?”   穆裴轩意外地看向方垣,方垣神色坦荡,不闪不避地和穆裴轩对视,一旁周自瑾也想通个中关节,目光微亮,道:“要是毁了那道水坝,河水灌入安阳——咱们岂不是就能轻易拿下安阳了!”   穆裴轩缓缓点头,道:“不错,我的确想过。”   徐英先是一喜,旋即却想起了瑞州的水患,他犹豫道:“安阳城内的百姓怎么办?”   周自瑾踌躇片刻,低声道:“我看城中百姓都被九莲教蛊惑了,竟屡屡登城门襄助叛贼,如此行径和叛贼何异,我看,他们死不足惜——”   徐英说:“可那也只是一些人,一旦河水灌入安阳,其他百姓何辜?”   周自瑾哑然,下意识地看向穆裴轩。   穆裴轩看着远处的安阳城,道:“自瑾,你可还记得丰州的时疫?我们若是引水灌入安阳,和叛贼所为,又有何不同?”   周自瑾愣了愣,就听少年将帅波澜不惊道:“拿下安阳城固然重要,可我们拿下安阳城是为了平叛,还百姓一个太平安定。”   半晌,周自瑾抬手对穆裴轩行了一礼,低声道:“是自瑾浅薄了。”   穆裴轩摇摇头,道:“不必如此,我也曾有过这个念头,只不过不愿做刘子异之流罢了。”   突然,方垣道:“郡王殿下宅心仁厚,心系百姓,是瑞州之福。”   “秦大人费时五年方铸成那道水坝,又下过如此大雨,想毁也非易事,”方垣微微一笑,说,“这场暴雨虽于行军有碍,我倒想着他再下几日。”   穆裴轩目光落在面前的坤泽身上,坤泽年轻,一身粗布麻衣,掩不住那身温润的好气度,眼中却露出几分锋芒。方垣在瑞州城中素有才名,又和徐英是青梅竹马,穆裴轩当年也曾在青鹤书院读过书,二人也算认识有些年了。   穆裴轩却还是头一回见方垣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   方垣道:“这场雨下得越奇,越古怪,于我们而言,越是有益。想必郡王也曾听说过那个谣言,大梁气数尽,萧氏亡,天下昌于西,刘子异借这民谣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我们为何不能借这暴雨,乱他军心?”   穆裴轩深深地看着方垣,说:“多谢方公子提点。”   方垣浅浅一笑,道:“郡王胸中自有沟壑,方垣这点微末小计,当不得提点二字。”   穆裴轩说:“该谢的,如果不是方公子及时提醒火头营这几天熬煮姜汤,军中不少士卒说不定都要感染风寒。”   眼见远处乌云攒动,约莫又有暴雨将至,他们没有在山中久留就下山了。上山难行,下山更是路滑,徐英担心方垣,索性在他面前弯下腰,要将他背下山。   方垣怔了怔,看了眼几步开外的穆裴轩和周自瑾,小声道:“我自己能走。”   徐英瓮声瓮气道:“我背你。”   方垣迟疑了片刻,看着青年宽阔的肩膀,还是趴了上去。徐英抄着方垣的腿弯,道:“下了雨,路上都是泥,你的鞋子都脏了。”   方垣说:“不打紧,回去洗洗就干净了。”   徐英道:“洗了拿炭炉边烘一烘,不然干不了。”   方垣应了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徐英问道:“垣哥儿,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方垣微愣,道:“想好什么?”   徐英盯着那条崎岖泥泞的山路,脚下踩得坚实,道:“怎么对付叛军,水淹安阳……”   方垣没料到徐英会说出“水淹安阳”四个字,纤细的手指攥紧徐英肩膀上的布料,徐英笑了一下,道:“郡王突然带我们来山上,提及金河,你面上没有一分惊讶,分明是早就想到了。”   方垣轻声道:“你会不会气我瞒着你?”   徐英摇了摇头,说:“垣哥儿,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方垣神情微动,垂着眼睛看着徐英,徐英没抬头,嘿然一乐,很有几分自得,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顶顶聪明的。”   方垣不觉笑了笑。   徐英说:“垣哥儿,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别忘了我。”   “我会帮你,”徐英道,“我也想帮你。”   方垣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好,那回了瑞州,就去找我爹提亲。”   “……啊?”徐英呆了呆,脚下没停住,险些一头撞上杉木,他耳根一下子就红了,“什么?”   方垣低笑了声,说:“不想娶我?”   徐英嘟囔道:“想,怎么不想,我都想了这么多年了。”   他耳朵红了,脸也红了,规规矩矩地托着方垣的双腿,道:“等咱们回去,我就找媒人去你家提亲,不过,垣哥儿,可别让老师再考我学问了。”   方垣哼笑一声,道:“你是我爹亲自启蒙的学生,结果四书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读完,我爹怎么会不生气?”   徐英叹了口气,咕哝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   他们前脚刚踏进辕门,雨就下了起来,这一下就是两日,夜里电闪雷鸣,白日也昏暗,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慑人之势。   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安阳城内的百姓也鲜见这样磅礴的春雨,加之城外声势浩大的平叛军,一时间都有几分不安。   金河内有船夫依水而居,就住在船上,以打渔摆渡为生,钱吉就是这样的一个船夫。   连日的大雨下将下来,城内金河的水都涨了不少,一下雨,城内行走的百姓也少了,钱吉无所事事,每日便在河内张了网,弄些鱼或卖或吃聊以贴补家用。   这一日,雨小了,钱吉便披了蓑衣正要将布在水中的网拉上岸,可一拉网,却觉得网沉甸甸的,顿时面露惊喜——捞着大家伙了?   待钱吉费劲气力将渔网拖上岸,果见大大小小的鱼在网内跳动着,还有几条缠绕蠕动的水蛇,那几条水蛇挂在一个约莫三尺高的物件上。天阴沉沉的,钱吉一时看不清那东西的模样,就拿了根木棍拨开水蛇,将那东西拨着翻了个身,登时骇得退了两步,脚下打滑,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   那竟是一尊神像。   陡然一道紫电劈下,映亮了神像的半边脸,只见那神像高站莲花台,捻指垂眼,本该一副慈悲相,眼中却泣下殷红的血痕,无端透着股子阴邪的诡异。   钱吉愣愣地看着那尊神像,他认得这像,安阳城内不少百姓家中就供奉着这尊圣主像。   可绝不是这般模样。   轰隆又是一记惊雷,钱吉颤了颤,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尊神像。他想将血泪擦干,可那泪似是凝固在神像颊侧,让人心头发憷。   钱吉顾不上其他,抱着这尊神像就往自家的船上跑去,他跑得急,家中老妻见他一副见鬼的模样,道:“跑什么?”   钱吉用力喘了几口气,说:“你看。”   他将神像往前一送,老妻一句“看什么”还未说出,就被那尊神像吓了一大跳,愣愣道:“这是……我的天老爷……”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望着那尊神像。冷不丁的又是一道惊雷,将二人惊得打了个哆嗦,钱吉说:“也不知什么人,竟然敢如此亵渎圣主……”   老妻也讷讷无言。   可不知怎的,他们却想起城外严阵以待的平叛军,想起这连下了数日的暴雨,眼前的神像也显得邪门了起来。   怪异的事情远不止这一桩,安阳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字,如同惊雷劈就,上头写着——“倒行逆施,天弃之”几字,如同神迹,安阳城内无不人心惶惶。   丰启二年三月廿四,南军进攻安阳城。在此之前,穆裴轩已着人在城门外喊了两日的朝廷招降令,本就人心浮动的安阳城变得越发岌岌可危。   因果循环,安阳城仿佛成了当日时疫笼罩之下的丰州。   这是大雨停的第二日,安阳四门俱都响起杀伐声,弩箭兵戈盾牌相交之声混杂着冲锋喊杀声给这座将被大雨洗礼过后的城池徒添了几分血色。   当日下午,南军千户徐英一箭射杀叛军戍城将领马安,安阳城东门告破,南军自东门直入安阳。   刘子异携旧部自北门而出,逃往陇州。   同日,远在甘州的西北军以“清君侧,诛奸佞”之名揭竿而起,永平侯秦凤远亲率二十万西北军浩浩荡荡出了陇州,剑指梁都。   作者有话说:   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50章   86   刘子异逃得狼狈。   几日之内安阳城内怪事连连,无论是泣血的圣主像,还是城墙上的谶言都让刘子异大为头疼。刘子异看着城中人心不稳,士卒也显出怯战之相,心中就知道他真正守不住安阳了。   自起事那日起,刘子异就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后来他们拿下丰州,陇州,引来百姓兼有仁人志士追随,他自立为义王,在那一刻,刘子异几乎看到他灭梁一统天下的盛景。   刘子异生于微贱,年幼丧父丧母,孑然一身吃着百家饭长大,又因缘际会识了些字,脑子也灵活,没多久就在码头混成了一个小工头。   刘子异那时最大的念想,便是攒些钱,再请媒人为他说门亲事,娶个漂亮的坤泽,再在府城里置办上一座两进的院子,如同码头管事一般。   直到遇见圣尊,刘子异方知人还能有另一种活法,他不必卑躬屈膝,不必谄言媚笑,他也可以建一番功业,去为这天底下苟延残喘的百姓谋个昌平盛世。他们杀贪官,打天下,刘子异踌躇满志,眼见前景大好,没成想,到头来竟会止步于此。   刘子异心有不甘,可诚如孙青所言,安阳虽丢了,可只要他们退往陇州,以当今之局势,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突然,孙青说:“停下。”   他抬起手,身后跟着的士卒都停了下来,刘子异偏头看向孙青,说:“孙将军,怎么了?”   孙青勒着缰绳,抬头环顾一圈,只见周遭立着茂盛的林木,光秃秃的,还未有半分春意,地上铺满了洇湿发烂的枯叶。孙青凝神听了片刻,四周一片静悄悄的,看似一派平静,可他却莫名地觉出几分古怪。   孙青回头吩咐斥候前去探路,又着一支小兵往前走了数十丈远,见他们安然无恙,方道:“没什么。”   孙青提着陌刀,一手握着缰绳,对云琢道:“圣尊,我们走吧。”   云琢“嗯”了声,他胯下也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身姿挺拔,颇有几分游刃有余之态。   孙青说:“再往前过三十里,咱们就能入里县稍作补给,郭永达守在里县,有他接应……”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几声战马嘶鸣,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叫,却见一片人仰马翻之景,一条条铁丝自腐烂的积叶当中露出锋芒,竟是绊马索!   孙青反应极快,手臂绷紧一把攥住缰绳,战马扬起半身,几个腾跃只见竟稳住了身体,足见骑术了得。可这样精湛的骑术和反应却并非人人都有,叛军士卒纷纷跌落马背,刹那间乱成了一团。   孙青下意识地看向云琢,见他还稳在马背上方松了一口气。   刘子异却无二人这样的马术,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义王,”一旁许江河扶起刘子异,刘子异摆摆手,说,“我无碍。”   他们抬眼看去,却见前头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是穆裴轩的黑甲铁骑!黑底的穆字大旗迎风招展,慑人的杀机和压迫扑面而来,让人胆寒。   穆裴轩竟早有设伏。   孙青和云琢对视了一眼,孙青驱马上前了半步,以保护的姿态挡在了云琢面前。   而数十步开外,穆裴轩也发起了冲锋的号令。   穆裴轩和刘子异,抑或是那个幕后之人交手了这么久,就知这人不会坐以待毙。   安阳城一破,他们必逃。   穆裴轩看着舆图思索了许久,最终目光落在东门和北门,东门可往卜儿关,北门可往里县。兰铎守在卜儿关,刘子异去卜儿关,便能和他汇合。可兰铎手中握有效忠于他的那两千骑兵,而今刘子异失势,难保兰铎不会起异心。里县的郭永达是和刘子异一起起事的,必然比兰铎好掌控。   穆裴轩最终还是定下在安阳和里县之间设伏。   而后徐英攻破了安阳守卫相对薄弱的东门,刘子异率军自北门出逃,一切都在穆裴轩的计划之中。   两军交锋。   穆裴轩的黑甲铁骑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在他们的冲杀之下,叛军几不可挡,可没想到,他们混乱了片刻,竟极快地摆出了阵势,堪堪能抵挡住黑甲铁骑的屠戮。   无怪乎刘子异会带着这些人出逃。   穆裴轩自是不知,这些都是九莲教教众。这些年来九莲教一直蛰伏在暗处,不断地发展着教徒,暗中训练,壮大声势。叛军能在短短时日内连下数州,各地府军莫能与之抗衡,这些着意训练的教徒功不可没。   穆裴轩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远处一身素衣的坤泽,莫名的,穆裴轩笃定这人便是藏在刘子异身后的幕后主使。   没想到,这人竟会是个坤泽。   擒贼先擒王。   穆裴轩勒着缰绳,一手提着枪,纵马冲入混乱血腥的战场。而他的目标,赫然是云琢。   穆裴轩还未近身,就见一柄森寒刀刃斜刺里挥来,他擎枪相挡,只听得咣当一声,陌刀和长枪相撞,转眼已战了数招。   孙青身手了得,穆裴轩亦毫不逊色,二人都是走的刚猛悍勇的路子,招招致命。穆裴轩自见孙青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不好相与,缠斗之下,竟都伤不了对方分毫。突然,穆裴轩只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手中长枪点地,上身猛的后仰,却是一只弩箭自他眼前掠过。   穆裴轩余光瞥得一眼,就见云琢抬着手,袖中藏着寒光闪烁的弩箭机关。   二人目光对上,云琢对他微微一笑,转眼又是三支弩箭连射而来,与此同时,孙青的陌刀业已及面。云琢和孙青显然配合多时,默契无间,穆裴轩应付孙青的攻势之余,还要提防云琢射来的弩箭,绕是他,也不得不分外小心。   暗箭难防。   冷不丁的,一支弩箭划破了穆裴轩的面颊,若非他反应快,几乎就要洞穿他的脑袋。   孙青手中陌刀也携千钧之势砍来,咣咣咣——刀刃枪尖连连相交,蹦出细碎的火花,穆裴轩脚下退了两步。   倏然,马蹄声震动,大批骑兵驰骋而来,扬起漫漫黄土。   竟是兰铎。   孙青瞧着穆裴轩,说:“穆裴轩,真不知该道你胆大还是不知所谓,你想伏击我们,殊不知圣尊神机妙算,早算到了你有此一着。”   穆裴轩看着纵马而来,满眼杀机的兰铎,一枪挑开孙青的陌刀,枪尖陡转,刺向他的脖颈,口中却嗤笑道:“那你们可料到你们如今功亏一篑,四处逃散?”   孙青目光微沉,而此时兰铎也握枪杀来,二人夹击之下,穆裴轩更是狼狈,兰铎却觉得很是痛快,冷笑道:“你那好兄弟黎越就是这般死在我们手中的,穆裴轩,你也要死了,正可成全你们兄弟情深。”   穆裴轩脸颊划破的伤口血水缓缓淌下,他抬起眼睛,看着孙青和兰铎,突兀地一笑,他这么一笑,衬着脸上的血,竟很有几分阴鸷邪气。穆裴轩轻声说:“兰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等你?”   穆裴轩这话说得轻,却让孙青和兰铎都顿了顿,登时满身寒意。   穆裴轩瞧着他们,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尖锐的快意,那是自来丰州之后,惊闻黎越噩耗,又亲见穆裴之为时疫折磨而去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阴霾,是穆裴轩咬碎了牙,吞下血,方压住的恨。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所言,大地震动,声势更大的马蹄声和冲杀声自四面而来,一面面穆字大旗如遮天蔽日一般,朝他们所在迫近。   云琢,孙青,兰铎无不面色骤变。   孙青眯起眼睛,不假思索手中握刀更凶狠地挥向穆裴轩,妄图一举拿下他搏个生机,穆裴轩举枪相挡,长枪如游龙,透着股子不要命的疯狂劲儿,他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滋味儿如何?”   “当初在乌头岭你们如何杀的黎越,在丰州又如何设计害我兄长,这一桩桩血债,”穆裴轩说,“咱们一一清算。”   大局已定。   新仇旧恨,穆裴轩恨极兰铎和孙青,兰铎和孙青同样如此,刹那间,三人仿佛都成了亡命之徒,以搏命之势恨不能取对方项上人头。兰铎本就不是穆裴轩的对手,又为包围而来的南军所慑,须臾间,身上已多了数道伤口,胸膛被枪身狠狠砸在胸口,整个人都摔出了丈远,哇的吐出大口血。   混战之中,许江河已经顾不上刘子异,对孙青吼道:“孙青!走啊!”   “带圣尊走!”   孙青咽下唇齿间的血沫,许江河已经冲将上来,提刀架住了穆裴轩攻势极猛的一枪,喉头登时一甜,说:“走!”   孙青当下不再恋战,折身而去,抓了匹马就翻身上去,对云琢说:“圣尊,走。”   云琢自也知无力回天,偏过头看了穆裴轩一眼,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就上了马。穆裴轩见二人要走,枪身一荡拨开二人就欲追,许江河却悍不畏死地又缠了上来,穆裴轩面色阴沉,回身一枪自许江河胸口穿过。   穆裴轩靴尖微动踢起一把散落在地上的弓,五指自箭囊中抽出两支箭,两箭先后疾射而出,直直地刺向孙青和云琢。   远处孙青陌刀斩落一支箭,第二支箭已破风而来,直直嵌入他的后背。   孙青晃了晃,却没有跌下马背,留下的叛军也已反应过来,竟不要命一般,全不后退,只掩护二人撤离。   穆裴轩回过头,看着被骑兵护在身后,面色发白的兰铎,二人目光对上,穆裴轩面无表情,枪尖鲜血流淌,俨然如修罗一般。   过了许久,周自瑾凑到穆裴轩身边,目光掠过地上已经死透的异族天乾,道:“郡王,这些投降的叛贼怎么办?”   穆裴轩淡淡道:“杀了。”   周自瑾一愣:“……都杀吗?”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说:“叛贼余孽,留之无用。”   周自瑾心中一凛,声音里多了几分恭敬,道:“是,郡王。” 第51章   87   此一役,叛军溃败。   穆裴轩本想活捉刘子异,没想到刘子异倒有些骨气,不肯降,拿着刀抹了脖子,血溅林中。至于其他的叛军,穆裴轩没有留下活口,诚如他所说,这些人都是叛贼余孽,云琢和孙青正在潜逃之中,一旦他们回来,这些人未必不会反水。   邪教蛊惑人心,与其留着这么个隐患,还不如直接斩草除根。   穆裴轩着周自瑾和付岳带人搜查潜逃的孙青和云琢,清扫了战场,便带着人回了安阳城。此时安阳已经拿下,听闻他回来了,徐英兴冲冲地打马便去相迎,没想到刚一近身,就看见穆裴轩脸上干涸的血迹,吓了一大跳,连忙抓着他的手臂就上上下下地看,说:“郡王……没事吧?”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道:“我没事。”   徐英说:“你的脸……”   穆裴轩这才回过劲儿来,抬手蹭了蹭脸上的箭伤,道:“被弩箭擦伤了。”   徐英忙对身边的亲兵道:“赶紧去请军医。”   他埋怨道:“你说得轻巧,万一箭上有毒呢?叛贼歹毒,你怎知他们不曾耍手段——”   穆裴轩不咸不淡道:“箭上有毒,你见的就是被抬回来的我了。”   “呸呸呸,”徐英没好气道,“说的这是什么话,”他看穆裴轩神情,心中才定了定,丢了个羊皮水囊给他,道:“将脸上的血擦一擦,忒吓人了。”   穆裴轩“嗯”了声,就着水囊中的水,拿了块帕子慢慢擦着脸颊。血水干涸了,遇水便洇开,看着更是狰狞,徐英看着那道劈开肉绽的狰狞伤疤,忍不住抽了口气,道:“看这伤口,应该不是军中常用的制式。”   穆裴轩说:“的确不是,城中如何?”   徐英道:“安阳城内的叛军已经全都关押起来了,缴获了不少东西。”   “刘子异呢?”   穆裴轩道:“死了。”   徐英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兰铎和孙青呢?”   穆裴轩目光落在徐英身上,道:“兰铎被我杀了,孙青带着云氏后人逃了。”   徐英眼睛大睁,道:“逃了?”   “我去追!”   穆裴轩道:“他后背中了我一箭,应当是活不了,付岳和周自瑾已经去追了。”   他道:“徐英,你可知我为何留你攻城?”   徐英一怔,攻打安阳前,穆裴轩便在营帐内定下了攻城和伏击的计划。徐英本想随穆裴轩一道去伏击刘子异和孙青,穆裴轩却没有应,徐英只好作罢。   徐英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担心我对上孙青,会冲动。”   穆裴轩说:“这是其一。徐英,你将来是要做独当一面的将军,便时刻当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仇恨蒙蔽了你的理智。”   徐英愣了愣,望着穆裴轩没有说话。穆裴轩眉宇间一派冷静,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因着那道新伤,多了几分冷肃。穆裴轩道:“军中如今我能信任的,便是你,付岳,周指挥使,付岳率领黑甲铁骑擅冲杀而不善于攻城。”   “安阳城有四门,周指挥使一人到底力薄,更不要说城破之后诸多事情,”穆裴轩说得缓慢,他看着徐英的眼睛,说,“周自瑾上战场经验不足,一无军阶二无军功难以服众,我岂能将东门交予他?”   徐英恍然,半晌,轻声道:“我明白了。”   穆裴轩笑了下,抬手握拳轻轻砸了下他的肩膀,道:“不过如今孙青和那云家后人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便由你和付岳去将他们抓回来。”   穆裴轩说:“孙青受了伤,他们跑不远,除非那云家后人抛下他。”   徐英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几下,又想起什么,道:“我留在城中帮你。”   穆裴轩说:“不用了,你去让周自瑾回来。”   徐英大声道:“是,我一定将他们二人押回来!”   云琢是纵马跑出一段,将朝廷的人马甩开才发觉孙青脸色分外苍白,猛地勒住缰绳,回过头,就看见了孙青后背的箭矢。   白羽颤颤,血水流淌。   孙青抬起眼睛,恍惚地看了云琢一眼,直接就栽下了马背。云琢心头跳了跳,飞快地翻身下马,扶起孙青,“孙青!”   孙青眼睫毛微动,缓了几息才睁开眼,望着云琢,道:“圣尊,你们走吧。”   周遭跟着逃出来的约莫二三十人,都下了马,戒备地逡巡着四周。云琢一言不发,掌心却因碰着孙青的后背而满是黏腻的血迹,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白皙手掌,让一个侍从将孙青扶住了,便伸手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云琢道:“我先给你把箭拔了。”   他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手指灵巧,显然对这军中的铠甲熟悉得很,不过片刻就将铠甲丢在了一边,发出重重的一声响。深色的里衣剥开了,露出天乾结实劲瘦的胸膛,云琢抽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割开了他伤口周身的布料。挨得太近,血中浓郁的天乾信香一股脑地往他鼻尖里钻,饶是云琢自小受训,对天乾信香不敏锐,却也被熏得有些发软。   孙青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拧着眉毛的坤泽,云琢生得好,尤其是眉心那点小痣,艳,而美。孙青从未离云琢这么近过,他看着圣尊的手被自己的血玷污,看着他认真地为自己拔箭,恍惚间竟生出一个当下死去也无憾的念头。   穆裴轩那一箭射得狠,卡在甲胄的缝隙间狠狠扎入皮肉,又颠簸了一路,此时拔箭,稍有不慎,孙青就会殒命当场。   孙青显然也清楚个中厉害,受了伤,声音虚弱,道:“圣尊,别为我耽搁时间,你走吧。”   “再迟……穆裴轩的黑甲铁骑就要追……追上来了。”   云琢道:“别说话。”   他垂眼看着孙青,淡淡道:“我要拔箭了。”   云琢瞳色生得浅,透着股子琉璃似的剔透,仿佛专注,却又像冷冷淡淡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孙青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时,云琢已经欺身靠近,双手环过孙青的肩膀,二人近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孙青浑身都僵硬了,竟也顾不上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闻到了一缕极淡的,独属于坤泽的甜香,如同他在北境戍守时,尝过的胡人商贩烹制的奶糕甜香。   他只觉云琢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孙青屏住呼吸,下一瞬钻心剧痛袭来,孙青眼前一黑,口中溢出了几声闷哼,整个人前倾跌进了云琢怀中。   云琢还未和天乾靠得这样近过,他顿了顿,将鲜血淋漓的箭矢丢在一旁,候在身侧的近侍从当即奉上巾帕伤药,云琢定了定神,熟练地将孙青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云琢草草地处理了孙青的伤口,并未久留,就带着他继续赶路了。云琢对这样的逃亡并不陌生,自他知事起,好像就是不断地逃亡躲藏,即便他已经“死”了,可为了谨慎,云家的老奴带着他辗转多地,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   原本逃出来的,还有他阿姐和双生弟弟,可惜逃亡艰辛,他们都没熬过去。   云家的血脉便只剩了他。   再后来,老奴也死了,云琢彻底成了孤儿。   直到他被九莲教上一任圣尊收养,带入圣教,云琢方体会到安安稳稳坐着吃一顿饭是什么滋味儿。   朝廷的人并未放过他们,所幸碰上的,只是小股人马,云琢尚能应付,可即便是如此,跟着他逃出来的三十人也折了个七七八八。   最要紧的是,兴许是一直在逃跑,孙青的伤没能得到修养,竟开始溃烂发热。孙青时醒时昏迷,云琢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容,纤长的手指徐徐地摩挲着自他身上拔出的那支箭,指腹抵着箭尖转了数回,到底是没有扎进孙青的脖子。   云琢身边的人更少了。   这一日,他们躲入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孙青的伤口处一片红肿,流着白脓,云琢盯着那处箭伤,刀刃在火上烤制着,他要将那处烂肉剜了。   孙青此时清醒着,他的目光落在云琢的脸上,声音嘶哑低弱,说:“圣尊,孙青贱命一条,不值得你这般费心思。”   他说:“我不成了。”   云琢不言。   孙青说:“圣尊,死后我若登了极乐境,也会为圣尊祈福……”   云琢刀尖被火光烧得透红,面色淡然,突然道:“没有极乐境。”   孙青微怔。   云琢说:“没有什么极乐境,也没有什么无间炼狱,人死了就是死了,那都是拿来骗你们的鬼话。”   过了片刻,孙青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云琢微愣,他脸上实在很少出现这样的神色,孙青看着,只觉得喜悦,他喘了口气,靠着斑驳掉漆的红柱,轻声说:“可自我见圣尊的第一眼,圣尊所说,于我而言,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孙青年少时心高气傲,同上峰不对付,更瞧不上对方尸餐素位,后来被他抓住一个错处就贬了职。孙青心有不甘,受不了这屈辱,反出军营,入了一个山头落草为寇。他是在一个酒楼看见的云琢,酒楼热闹,他和几个兄弟下山喝酒,寻乐子,他一手倚在栏上,一低头,就看见了正坐着吃东西的云琢。   孙青那时觉得这人吃东西很有意思,不过几碟寻常的食物,竟吃得缓慢细致,很有几分享受恬静的模样。   那素衣坤泽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就和孙青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孙青一眼就看见了他眉心的小红痣,寡淡素净的一张脸,因着那点红痣,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起来,教人见之难忘。   孙青曾在一户人家的神龛里见过一尊神像。   云琢像极了那尊神像,俨然如神祇临世。孙青后来才知道那是九莲教供奉的圣主像,而云琢,是教中圣尊。   孙青如同每一个圣教的信徒,供奉圣主,跪拜圣尊。   没有人知道,孙青信仰供奉的,从来不是什么圣主,只有云琢。   云琢看着孙青,道:“你不知道。”   云琢说:“我当初引你入教之时便知道了你,知道你在戍北军中的种种,明主征伐天下需要将才,而你,对梁廷有恨,更不会甘于一辈子落草为寇。”   孙青没想到云琢竟会将这些事坦白,云琢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他盯着孙青,说:“孙青,人死了就是死了。”   半晌,孙青笑了下,道:“能为圣尊而死,孙青无憾。”   云琢看了孙青许久,跪坐起身,持着刀抵上了流脓的箭伤,淡淡道:“不过无妨,人都是会死的,不过早晚罢了。”   说罢,刀刃划开了伤处。   翌日,天放了晴,孙青发的低烧竟退了下去,整个人看着清醒了许多。   他们将出发时,云琢就听侍从来禀时,道是南军已经找了过来,云琢眉心紧皱,突然,孙青对云琢道:“圣尊,你们走吧。”   云琢垂下眼睛,看着孙青。   孙青低声道:“孙青愿为圣尊最后一战。”   过了许久,云琢静静地看了孙青许久,交给了他三枚针,以此针扎入要穴,可麻痹周身痛感,战至最后一息。   不过,只有半个时辰,这人必筋脉尽断而死,药石罔医。   云琢狡猾,擅于藏匿踪迹,在付岳和徐英的追踪之下竟一连数日都没能教他们逮住,滑不留手如游鱼。后来还是徐英发觉了一户起火的村户人家,一家五口都死在了火海里,徐英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方得知对方是村中的村医。   徐英登时想起孙青挨了穆裴轩一箭,当即细细搜索了一番,还真被他们发觉了云琢等人留下的踪迹。   循着踪迹,徐英和付岳找到了土地庙。庙已经很破旧了,木门掩不住,吱呀吱呀地轻轻摇晃。徐英带着一行人谨慎地走了进去,就在庙内看见了陌刀横在一旁,坐在石阶上的孙青,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棕叶编就的蚱蜢。孙青除却脸色苍白,和周身未褪的血腥气,甲胄上的鲜血,丝毫看不出重伤的模样。   徐英脚步顿住,盯着孙青和他身后的数人,孙青似乎是察觉了他寻找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圣尊已经走了。”   徐英定定地看着他,嘲道:“什么狗屁圣尊,不过就是个蛊惑人心的骗子,孙青,你竟会为这种人愚弄,为他卖命,简直可笑。”   孙青语气悠然,道:“你不会明白的,圣尊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能为圣尊而死,是我们的荣耀。”   他仔细地将那蚱蜢放入胸口,持着陌刀站起了身,抬臂以刀尖点地,对徐英道:“你不想杀了我为那个小千户报仇吗?”   “来吧。”   徐英见他还敢提及黎越,脸色倏然沉了下来,提枪就冲了上去。他的枪法走的是大开大合的正统路子,孙青陌刀以悍勇刚猛见长,二人相斗之下,颇有横扫六合之势。山神庙的门是木门,一扇又一扇相连,教二人枪刀劲风扫过,发出不堪承受的痛苦呻吟。   冷不丁的,一扇门被生生劈烂。   徐英原以为孙青受了箭伤不过强弩之末,可一经交手,却发觉全然不是这般。他是和孙青交过手的,如今竟觉孙青比起巅峰之时竟也不遑多让。可无论如何,徐英想,他都要杀了孙青。徐英满脑子都是黎越断裂的手臂,惨白的面颊,还有脖颈间挂着的染血的平安符,仇恨悲愤在胸腔内激荡,手下更见凶悍。他招招咄咄逼人,孙青亦是欲夺徐英性命,徐英是穆裴轩手下大将,若无穆裴轩,他们不会一败涂地。   二人挟恨而来,无不以命相搏,徐英虚晃一招拼得吃孙青一招,枪尖刺中孙青胸膛,却见孙青朝他古怪地一笑,手中陌刀不见丝毫迟滞,险险就要砍中徐英肩膀,被徐英的一个亲兵一撞,刀失了准头,自徐英肩上掠过。   孙青趁势而上,将徐英逼入庙中,庙内一番混战,徐英咽下口中的血水,直勾勾地盯着孙青,他能闻到孙青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地上流下的血无不表明孙青的确受了伤,可他却如同察觉不出痛。   太古怪了。   徐英心中一狠,盯上孙青的脖颈和眼睛,用力喘了几口气,握枪而上——再是古怪,剜了眼睛,砍了头颅,他不信孙青不死。   突然,徐英闻到了刺鼻的焦味儿,竟是土地庙起火了。   孙青挥刀已见慢,却死死缠着徐英,显然想将他困死在这土地庙,一并葬身火海。二人一番缠斗已见狼狈,徐英身上有孙青的血,有自己的血,武器俱已脱了手,孙青扼着徐英的脖子抵在地上,徐英挣扎着想将他掀下去,孙青却扼得更紧,狠声道:“随我一起入无间炼狱吧。”   徐英眼前一片发黑,喘不过气,手在一旁摸索,竟被他抓住一块断裂的木刺,狠狠扎入孙青的脖子。   鲜血飞溅。   孙青的手指缓缓松开,整个人也倒了下去,徐英吃力地推开他,脑子里却依旧空白,只有鼻尖粘稠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欲作呕。   一旁活着的亲兵爬将过来,大声道:“千户,快走,着火了。”   火势烧得大,点着破旧的布幡,燃了木柱,颇有几分不可阻挡之势。徐英猛的回过神,捡起地上的枪和亲兵一道冲出了土地庙。   离了火海,他回过身,愣愣地看着那座火势渐大的土地庙,如今兰铎死了,孙青也死了,不知怎的,徐英心中依旧空落落的,全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亲兵半张脸都被熏黑了,见他在一旁发愣,犹豫道:“千户,现在怎么办?”   徐英狠狠抹了把脸,道:“继续搜,叛贼余孽应该跑不远。”   亲兵道:“是!”   远处的矮山丘上,云琢素衣长身,远远地看着那座彻底成了火海的土地庙,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许久,他提着手中的箭,转身而去。   那是一支长箭,白羽已经被血洇透,微微泛着黑,箭尖寒芒闪烁,如欲择人而噬的毒蛇。   作者有话说:   恭喜孙青喜提加鸡腿的盒饭。 第52章   88   徐英和付岳到底是没能抓住云琢。   穆裴轩并未多加责怪,只写了一张折子递到了梁都,并着就近几州通缉云琢。刘子异已死,叛军首恶死的死,逃的逃,剩余残部被安阳一役吓破了胆,见穆字大旗就色变,仓皇逃窜。   丰启二年四月初六,穆裴轩率平叛大军收复丰州。   四月初十,大军兵分两路,穆裴轩轩率军进入陇州,周庭赴良州,一路势如破竹,叛军兵败如山倒。   与此同时,秦凤远的西北军出甘州,力破嘉延关,桐州,曲州,梁都急急调了戍北军大将萧子行镇守博州。萧子行是大梁名将,亦是军中老将,成名已有二十载。他亲自镇守博州,果将秦凤远拒于博州城外的牯子岭。可随着秦凤远反,大梁境内兵戈四起,梁都中讨伐奸相之声更甚,梁都局势也变得愈发紧张。   五月初。   段临舟终于脱下了厚裘,不再随手揣着暖炉,整个人都似轻快了几分。   他又熬过了一个寒冬。   这两个月以来,段临舟以郡王妃之名镇守在丰州,丰州失了知州,同知,通判,整个府衙内的主事官吏在那场浩劫折了个七七八八。纵然残酷,可于段临舟而言,却是好事。他们没了,梁都地远,又无暇顾忌此间乱事,一切都由穆裴轩做主,穆裴轩临时提拔上来的官吏自不会忤逆段临舟。在段临舟的雷霆手腕之下,加之穆裴轩留下的将士威慑,无人敢再拿段临舟的商户身份说事,一时间府衙上下风气为之一清,办事的官吏都紧着那根弦,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段临舟发落了。   穆裴轩刚走那几日,有个姓齐的经历自恃族中有人在梁都为官,没将段临舟放在眼里,道是他是个商贾,便是郡王妃,也是后宅之人,岂能涉足府衙,干涉要事!索性懒政怠工,对段临舟吩咐下来的事情三推四推,不过两日,就被段临舟当头列了几个罪名,皆是经历平日里贪赃枉法的罪证,桩桩铁证如山,齐经历脸色惨白,再说不出一句话。   此举威慑力十足,府衙中的官吏为官久了,上一任知州鱼肉乡里,上行下效,他们亦算不得清白,根本经不住清算。   丰州感染时疫的百姓已经渐渐痊愈,庵庐拆除那一日,是个好天气,段临舟和丰州的大小官员都亲自去了。百姓看着守卫将拦截来往百姓的木栅栏丢入火中焚烧,无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场一片寂静。过了许久,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低的泣声,这哭声如同传染一般,围观的百姓都红了眼睛,拿袖子拭着眼睛。   这半年来,丰州先经天灾又历人祸,变得千疮百孔,两年前尚有两万户,而今四去其三,偌大的丰州都变得空荡荡的。在这场漫长的浩劫里,有人失去了父母双亲,有人丧夫,有人失子,更有甚者,阖族皆葬身在了那场风雪里,抑或死在了战火的荼毒之下。   在场官吏看着悲恸的百姓,再是铁石心肠也禁不住为之动容,泪湿衣袖,离开之时眼中都多了几分郑重。   风轻轻吹过,拂动了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声里,如同一场悲痛的哀歌。   段临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攒积在心头的郁气一并吐出,他按了按发热的眼睛,又忍不住偏头咳嗽了几声。流光见状忙胡乱地擦了擦脸颊,扶住段临舟,说:“公子,我们回去吧。”   段临舟轻轻“嗯”了声。   他回到了马车上,不过片刻,车帘子又开了,却是纪老大夫,他是在人群里见着的段临舟。纪老大夫自来丰州便一头扎进了庵庐,顾不上段临舟,二人也有些时日不见了。不过这么些日子,纪老大夫消瘦了许多,更见老态,所幸瞧着很是精神。   纪老大夫给段临舟把了脉,眉头就皱了起来,骂骂咧咧道:“我就知你不会听老子的话,一没盯着你就胡来!”   段临舟笑了起来,道:“您老别气,我这不是好好的,能跑能跳……”   纪老大夫横他一眼,道:“昨夜疼吧?”   段临舟摸了摸鼻尖,他昨夜骨肉俱疼,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直到天将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纪老大夫叹了口气,道:“今日我若不来,你身上的见黄泉不出两日就会发作——”   段临舟截住他的话,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见着您了,就等着您老施妙手,救死扶伤了。”   纪老大夫眼一瞪,道:“老子是大夫,又不是大罗金仙,我叮嘱过,你这身子,需得多休养,不可劳心劳力,”他说,“你体内的见黄泉就如同那囚在牢笼中的猛虎,稍有不慎,它便要脱笼而出,到时神仙都救不了你。”   段临舟笑盈盈道:“我明白。”   纪老大夫咕哝道:“你明白个屁,少糊弄我。”   他道:“这两日我都会来给你施针,你给我老老实实的。”   段临舟干脆利落地应道:“好,您说什么是什么。”   纪老大夫又问道:“我听说郡王又打胜仗了?”   见他问及穆裴轩,不由得一笑,神情也舒缓了下来,靠着车厢,道:“是,上次来信时说叛贼主犯已经伏诛,只消收回陇州,良州两州,便可凯旋。”   纪老大夫也放了心,旋即又摇摇头,叹道:“多事之秋啊。”   入了夜,不知何时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晚风裹挟着细雨轻轻叩窗,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催人入眠。   不知是因着纪老大夫施了针,还是这场雨来得太及时,连着数日没有睡过一夜好觉的段临舟入睡得格外快。他还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中他站在瑞州清河码头的段氏商船上,码头人声鼎沸,有人在叫他,段老板。段临舟循声看去,却见是一个码头的劳工,他记得这个劳工,一个性子老实的中庸,在码头扛扛货物赚些辛苦钱。   可段临舟记得他没几年就因伤了胳膊,干不了重活回村子里去了。   段临舟诧异地看着他,一旁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少,段临舟扫了过去,抬腿间腰间悬挂的金算盘摇晃甩动——段临舟怔了怔,自他中毒后,这个金算盘也收了起来,已经许久不曾拿出来过了。   段临舟想,他竟然梦到了他中毒之前的事。   不等他细想,就有掌事唤段临舟下船,他颇觉新奇,当即下船上了岸。段临舟瞧着自己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突然,有人叫了声段临舟——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一个孩子站在一旁,那孩子生得漂亮,一身锦衣,雪娃娃似的。   段临舟睁大了眼睛,那孩子的眉眼,分明是穆裴轩的模样。   他识得这是穆裴轩,梦中的自己可不认得,他看着穆裴轩缠着说要和他回去,梦中的自己拿这孩子没办法,只好带他回去。可这时的穆裴轩太小了,约莫十岁,个子小,那马可是高头大马,穆裴轩上不去,就扬着下巴看着段临舟。段临舟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这来路不明的小孩儿一把抱上了马,还叮嘱他,不可乱动,抓紧缰绳。   段临舟新奇地看着小胳膊小腿,还板着一张小脸的穆裴轩,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成年之后的穆小郡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不行,冷不丁的,似乎听人在他耳边说,“梦见什么了,这般开心?”   声音低低的,撩人得紧,段临舟睁开眼睛,就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眼前,分明是梦中孩子眉眼长开之后的模样。   段临舟伸手揪了揪他的脸颊,说:“梦见你了。”   穆裴轩微怔,神色不自觉变得柔和,眼里也露出笑意,问道:“梦见我什么了?”   段临舟想了想,道:“你小时候怎么生得如此讨人喜欢?”   穆裴轩愣了下,说:“我小时候?”   段临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又去搓他的脸,道:“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再变回去我瞧瞧。”   他拿手贴着穆裴轩的脸颊,可贴着的脸是热乎的,真实得不像个梦境,掌心还碰着了一处凹凸不平的伤疤——伤疤,段临舟愣住,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人,就见穆裴轩支着身,长发高束,兴许是刚换过衣服,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潮热之气。   段临舟呆呆道:“……小郡王?”   穆裴轩眉梢微挑,这才明白,段临舟此时方从梦中醒过来,便慢慢坐直了身,“嗯”了声。   他说:“吵醒你了?”   段临舟点头,又摇头,腾的一下坐直了身,直勾勾地盯着穆裴轩,心脏都跳得快了几分。穆裴轩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他是连夜赶回来的,一回来就往自己郡王妃床上钻——有失主帅威严,穆裴轩心不在焉地想,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往段临舟身上瞟。   段临舟面上还有几分睡意,长发披了满背,亵衣微敞,露出两截锁骨,纤长的脖颈,皮肉白得晃人眼。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半晌,才笑了起来,说:“郡王何时回来的?”   穆裴轩道:“半个时辰前入的府。”   段临舟看了眼漏壶,恍惚了一下,道:“郡王是连夜回来的?”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许久,口中却道:“也算不得连夜,听雷脚程快……”半点儿也不提他将大军丢在后头,拿着郡王令牌打开了丰州入夜之后关闭的城门,又经过了宵禁的三道巡查。   段临舟似是信了,点头道 :“奔波了一路,这么晚回来,可用过晚膳了?”他说着,就要叫流光去让小厨房弄些吃的过来,穆裴轩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段临舟。”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   穆裴轩合掌将他的手腕拢入掌心,凑过去吻了吻段临舟的唇角,垂眼看着中庸的眼睛,视线交缠,他低声说:“不着急。”   他道:“我想和你待会儿。” 第53章   穆裴轩声音低,眼神却很露骨直白,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段临舟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难为情,薄被下的脚趾蜷了蜷,不自在地咳了声,想说几句话舒缓一下气氛,嘴角却忍不住扬起,眼里也露出笑,心里柔软得不像话。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望着他笑的模样,连日奔波,星夜赶回又遇夜雨的疲惫都不见了踪影,心中满满胀胀的,教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笨拙又热烈地攥紧段临舟的手腕。他掌心滚烫,灼得段临舟手指尖是烫的,心尖儿也滚烫发颤,低声笑道:“难怪都说小别胜新婚,还真是——”   穆裴轩摩挲着他瘦削的腕骨,道:“是什么?”   段临舟想了想,笑盈盈道:“古人诚不欺我。”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脸上的笑意,竟蓦地生出一种怎么也看不够的缱绻,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吻他弯起的眼睛,段临舟顿了顿,眼睫毛颤动着,如蝶翼一般。穆裴轩喉结上下滑动,吻过他的眼睛,又在鼻尖啄了啄,说:“段临舟。”   段临舟心都让他亲软了,蹭了蹭穆裴轩干燥的唇面,下一瞬,整个人就被穆裴轩按在了床上,炽热的唇舌也压了上来。穆裴轩吻得重,舌头钻入他口中,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天乾浓稠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信香,段临舟热情地含着他的舌尖,两尾湿湿的舌头如交尾的蛇,勾着,缠着,涎水吞咽犹嫌不足解渴,穆裴轩渴得要命,捏着段临舟的下巴将舌头深入他口中。   二人分别多时,相隔两地的相思刹那间都成了情热,身躯紧贴着,挨着,穆裴轩用力抓着段临舟那截裹在亵衣里的窄腰,力道之大,像是要将他揉碎了。二人亲得喘不过气,分开须臾,湿湿的嘴唇又碰着,不过片刻又吻作了一处。穆裴轩从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渴求和一个人肌肤相贴,他低声叫着段临舟的名字,吮他的嘴唇,又吻下颌,脖颈,段临舟被穆裴轩缠得浑身发热,含糊不清地笑了声,纵容地抚着少年的鬓角脸颊,指尖停留在右颊那道疤旁。   一摸就知伤得有些日子了,约莫手指长,已经结了疤,段临舟道:“怎么伤的?”   穆裴轩咬住他的喉结,段临舟的衣襟已经开了,他如愿地摸着了青年薄而滑的皮肉,随口道:“弩箭擦过脸,就伤了。”   他说得轻松,段临舟却想,弩箭再偏几分,不是眼睛就是脖颈,分明是要命去的。   “疼不疼?”段临舟手指轻柔,穆裴轩闻言看了段临舟一眼,本想说不疼的,他年少上战场,负的伤自己都数不清了,更别说脸颊这点皮肉伤。话到嘴边,穆裴轩却道:“生死当前,顾不上疼。”   段临舟轻轻叹了口气,竟捧着穆裴轩的脸颊,以嘴唇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穆裴轩僵了僵,直直地看着段临舟,二人目光相对,段临舟屋中留了一盏灯,映得床帐方寸之内灯影昏暗暧昧。段临舟笑道:“这么瞧我做什么?”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他自段临舟的吻中察觉出了几分——怜惜,这实在很新鲜。   说来有点儿矫情,可又莫名地让人愉悦,穆裴轩生来就是天乾,是所有人眼中骁勇善战的小郡王。   他们在意他立下的功勋远胜于他在战场的生死一线。   这还是穆裴轩头一回从别人身上感受到如此不加掩饰的珍视和怜惜。   穆裴轩垂下眼睛,侧过脸掩饰那道疤,轻声道:“别摸了,不好看。”   段临舟口中说:“哪儿不好看,我再瞧瞧,”他捏着穆裴轩的下巴凑过去仔细瞧,道,“是不太好看……”   此话一出,穆裴轩,忍不住看向段临舟,想,他这也算是面容有损——段临舟这人曾经夸过他好颜色。   ……段临舟这般在意他的脸——穆裴轩心中掠过一丝懊恼,旋即就听段临舟叹道:“小可怜儿,瞧得我都心疼了。”   段临舟说:“最好别叫伤你的恶徒落我手上,非得往他脸上招呼几道。”说着,他又去撩拨穆裴轩,笑盈盈地说,“我的小郡王,你这脸色,莫不是担心我嫌弃你破了相?”   穆裴轩清咳了声,淡淡道:“自然不是,行伍之人,身上有伤本就是寻常事。”   段临舟“哦”了声,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道:“我看看,还有哪儿又添新伤了?”   他俨然一副调戏良家坤泽的浪荡模样,上手剥人衣裳,穆裴轩哭笑不得,抓着自己的衣袍,道:“没什么可看的,……”   段临舟道:“我就看看,郡王怕什么,郡王哪儿我没看过?”   穆裴轩气笑了,偏不给他看,“段临舟,你要不要脸?”   一个要解,一个闪躲,二人在床榻上闹着翻了身,段临舟骑在穆裴轩身上,突然揭薄被将两个人都藏了进去。段临舟低头亲着穆裴轩的嘴唇,说:“郡王,你硬了。”   二人身体挨得近,身体的变化展露无遗,穆裴轩自吻他时便来了反应,被段临舟这么一闹,下头那东西自是硬邦邦的顶着段临舟。   穆裴轩胸膛上下起伏,倏然身体绷紧,却是段临舟将手探入他身下,隔着布料勾弄那根已经全然勃起的阳根。他们藏在黑暗中,段临舟吻着穆裴轩的喉结,胸膛,穆裴轩若有所觉,哑着嗓子叫了声“段临舟”,便想起身将他拉入怀中。   段临舟却按住了他的腰,道:“别动。”   “让我好好看看,”段临舟说,“看看郡王想我了不曾。”   穆裴轩嗓子如着了火,浑身都沸了一般,他只觉段临舟将脸压在他下身,顿时急促地喘了一声,就听段临舟愉悦地笑道:“果然是想我了。”   穆裴轩手背青筋凸起,难耐地摩挲着段临舟的发丝,禁不住挺身将那东西往他脸上蹭。分明还拘在裤裆里,看不真切,段临舟却莫名地觉出天乾粗壮的东西如同关在牢笼中的野兽一般,躁动不已。段临舟咽了咽,黑暗藏起了他的生涩和面上的潮红,他清晰地闻到了浓郁的麝香,被中闷热,喘不过气,段临舟不知是熏的,还是闷的,竟莫名地干渴,也躁得要命。   中庸没有情期。段临舟心跳如擂鼓,直到穆裴轩耐不住将那东西隔着亵裤厮磨他脸颊时,方面红耳赤地放出天乾早已勃勃然的阳物。   他手掌心都是汗,黏黏腻腻的,微微发抖,那玩意儿一冒头就气势汹汹地打在段临舟脸颊,发出啪的一声响。段临舟呆了呆,穆裴轩已经情动得不行,掌心不住地揉搓他的脖颈,脸颊,却又透着股子少年的青涩和莽撞。   段临舟似惊叹,又似发愁,道:“……怎么这么凶。”   穆裴轩不知是不是被欲火烧昏了脑子,竟道:“不凶,”他喘息道,“段临舟——”有点儿难以启齿地接着说,“你亲一亲。”   段临舟耳朵也红了。瑞州段氏商行的段老板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可段临舟要做的事情,向来都要做到极致。他握着天乾饱胀狰狞的性器,尝试性地舔了口,大抵是将洗完澡,穆裴轩身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连那物什都是干干净净的。   段临舟听着穆裴轩变得更加粗重的喘息,也仿佛被感染了一般,将性器吃力地吞入口中。   穆裴轩低哼了声,浑身肌肉绷紧,天乾信香铺天盖地地在这屋子里翻涌。偏段临舟是个中庸,他只能从茎头溢出的湿液里尝出冬日暖阳一般的味道,本该是干净温暖的,兴许是欲望太过炽烈,段临舟竟觉出几分让人发热的滚烫。   穆裴轩看不清段临舟的脸,只能感知到那柔软滑腻的唇舌,温热的口腔,感受着段临舟的动作由生涩渐入佳境,穆裴轩到底情事经验不足,哪里受过这种刺激,一把掀开被子,就见段临舟跪趴在他腿间。段临舟毫无防备,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了过来,他口中还含着天乾粗硕的性器,嘴唇红的不像话,颧骨是红的,眼睛也蒙着水光,似乎是察觉到了穆裴轩的目光,段临舟咽了下,勉强挤在喉咙口的性器也似乎被吮吸了一口,刺激得穆裴轩险些射了出来。   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轻轻捋开他脸颊上汗湿的头发,看着他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贪婪又色情地吃着他的东西,太阳穴隐隐跳动,阴茎也胀大了一圈。段临舟被撑得呜咽了声,似嗔非嗔地瞧了穆裴轩一眼,索性当着他的面将那根粗蟒似的长物吐了出来,还拿舌尖往茎头小孔里钻。活色生香,快感倍增。   穆裴轩抽了口气,再按捺不住扣着段临舟的头发就将阴茎插入他口中,咬牙切齿道:“段临舟,你怎么这么——”   段临舟被塞了满嘴,微微蹙了蹙眉,也不挣扎,唇舌并用地取悦滚烫的阴茎。穆裴轩在他口中抽送了数十下,将射时,本该抽出阴茎,却鬼使神差地只稍稍撤出几分,抵在他透红的嘴唇边射了出来。   白精浓稠,有的溅入他口中,有的却沿着下颌滑落,布满红潮的脸颊也沾了些,委实是一张淫靡艳丽的脸。段临舟在精水喷溅时就闭上了眼睛,可口中还是射入了白精,粘稠得紧,味道也浓,天乾的信香在舌尖霸道地炸开,钻入段临舟四肢百骸,洇透了每一寸皮肉。   段临舟脑子里都白了一瞬,瘦削的身躯微微发颤,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下身的性器湿漉漉的,竟是小小的高潮了一回。穆裴轩凑过去吻他的嘴唇,段临舟和他接着吻,声音已经哑了,道:“我如何?”   穆裴轩却没有说话,段临舟清瘦,屁股却生得结实饱满,那处儿久未交欢,紧窄得要命,一根手指都吞得艰难。穆裴轩微皱了皱眉,就着湿液挤了根指头进去,段临舟抖了抖,却还不忘撩拨穆裴轩,说:“紧吗?”   “里头热不热?它旷了这许久,都要将小郡王忘了。”   穆裴轩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抬头含住了段临舟胸膛小小的乳头,他因病痛而单薄,皮肉白,衬得奶尖儿竟透着嫩生生的粉。段临舟低叫了一声,再顾不上逗弄穆裴轩,乳尖儿似乎要化在舌尖,穆裴轩吃得不讲究章法,凭着本能又吸又咬的,可恰是如此,却刺激得段临舟射过的性器竟又硬了,禁不住地呻吟出声。   等穆裴轩将性器插进去时,段临舟那两颗乳头已经红透了,肿胀地立着,又疼又痒,迫切地渴求着再作弄上一番。   时局混乱,段临舟身子也不好,细细算来,二人已经许久不曾做过,可谓是久旱逢甘霖,都有几分失控地热情。穆裴轩将段临舟两条瘦削的腿架在自己肩上,挺着粗长的阴茎一下一下夯入紧窄的臀缝,侵入得深,阴囊拍在臀上闷声响。   段临舟爽得微微眯起眼睛,搭在穆裴轩肩上的腿绷直又舒展,脚趾紧紧地蜷着,一边挺身迎合穆裴轩的操弄——竟比二人过去的情事都来得快活,心神都似为之战栗。   穆裴轩正当少年,欲盛,开荤不久之后二人又经别离,如今一经释放,恨不能将段临舟嚼碎了吞下去。段临舟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了,阴茎插得谷道湿软发麻,这样强烈的快感鞭笞着每一寸筋骨,性器也一甩一甩地溢出精。   穆裴轩走过几遭就寻着了段临舟的要害,他记记都碾着那处去,中庸的后穴不如坤泽适宜性事,可此刻也仿佛被操熟了,乖顺绵软地含着他吮吸,穆裴轩被段临舟绞得身躯汗津津的,只能凭借着满腔征服欲和侵略欲要将那处操开,操乖。   穆裴轩想要段临舟,这种渴望来得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   穆裴轩哑着嗓子问他:“舒不舒服?喜欢吗?段临舟。”   段临舟身子弱,才施过针,哪里能承受住天乾这样恣意凶狠地索求,可又贪恋这种太过汹涌的快感,只能抱紧穆裴轩结实精壮的身体,说:“喜欢……好爽,郡王……”   段临舟有一把好嗓音,呻吟起来骚得很,色气十足,穆裴轩听着他叫自己郡王,突然就生出几分不愉,抓揉着两瓣屁股肉,阴茎长驱直入狠狠撞在内里腔口,“段临舟,换个称呼。”   他固执地不想听见郡王二字,段临舟深陷情欲中,反应慢,自也叫不出穆裴轩满意的称呼,反而被操得双眼失神,扭着腰臀想躲。穆裴轩扣住他的身体往自己胯下按,半晌,忍不住俯身在他耳边说:“你在信中如何称呼我的?”   段临舟眼睫毛湿透了,过了几息,才喘息着叫出一声,“卿卿?”   穆裴轩盯着他满面春潮的模样,道:“再叫一声。”   段临舟此时也回过味儿来,胡乱地将“卿卿”“心肝儿”“好阿轩”叫了一通,穆裴轩被他叫得眼底微微发红,几乎就要彻底失去理智。   他闭了闭眼睛,对段临舟说:“再叫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换一个称呼。”   段临舟该叫的都叫了,全然不知穆裴轩想听什么,穆裴轩也不说话了,只抱着段临舟换了个姿势,阴茎自上而下捅入翕动的穴口。段临舟趴在床上,汗湿的脸颊随着操弄挨着枕头,快感逼得泪水淌了下来,呜咽地求着穆裴轩射给他。   穆裴轩齿尖痒,天乾的本能驱使地他咬着段临舟的后颈,舔着那块小而扁平的腺体,阴茎却始终嵌在滑腻的肉道里。   段临舟又疼又爽,蓦地灵光一闪,掉着泪珠子叫了声“夫君”。   穆裴轩射在了段临舟的腿缝里。 第54章   90   二人别后重逢,情难自抑,穆裴轩却记挂着段临舟身子差,抚着他清瘦羸弱的躯体勉强克制住了躁动的情欲。   段临舟经了一番激烈的情事,已经挨着穆裴轩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穆裴轩却意外的很清醒,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段临舟,屈指蹭了蹭他的脸颊,嘴唇,又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吻了吻,像是得了极稀罕的宝贝,怎么把玩都不够。   穆裴轩抵丰州之后,就极难入睡,直到段临舟来了才勉强缓解,后来又远赴安阳沙场征伐,二人再一次分开,穆裴轩都不曾睡过一个安心觉。   而今星夜回来,看见床上睡着的段临舟,心中大定。这种感觉实在新奇又危险,偏又让人沉迷至极。   穆裴轩收紧手臂将段临舟拢入怀中,段临舟若有所觉,迷迷糊糊地伸手轻轻拍着穆裴轩的后背——这是他在来丰州之后发现穆裴轩夜里睡不着,便会如此哄他。   穆裴轩顿了顿,心头滚烫,又贴着段临舟的嘴唇厮磨了许久,才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穆裴轩睡得早,醒得也早,天将明时就睁开了眼睛,窗纸隐约透出一点天光。穆裴轩还有几分恍惚,彷佛还置身在沙场,鼻尖都是血腥气,黏热的血喷洒,红得刺眼。他失焦的目光落在还在他枕边安睡的段临舟身上才慢慢聚拢,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段临舟的脸颊,皮肤温热,再真实不过。   段临舟清瘦,嘴唇没有血色,呼吸浅浅的,出于私心,穆裴轩昨夜给段临舟擦洗之后并没有给他换上衣服,段临舟袒露的脖颈肩膀上都是斑驳的吻痕和牙印,藏在被子里的更多。穆裴轩侧着头,看了段临舟许久,这一刻,九莲教叛军也好,梁都乱局也好,彷佛都消失不见。   细细算来,二人成亲不过四五个月,穆裴轩想起他们新婚时,自己对段临舟的冷待,不由得生出几分惋惜懊悔。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竟不知段临舟何时也醒了,二人四目相对,穆裴轩心头跳了跳,旋即就见段临舟又闭上了眼睛。   穆裴轩愣了下,才想起段临舟一贯醒得迟,昨夜被他这么折腾,约莫是还没有睡醒。   果不其然,段临舟迷迷糊糊地挨了过来,穆裴轩搂住他赤裸的腰,低头亲过段临舟的眼睛,又吻他的鼻尖。孰料他将将落了吻,段临舟竟又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穆裴轩,半晌笑了起来,咕哝道:“我还当是我昨夜做了一宿的春梦。”   穆裴轩微怔,也是一笑,道:“再睡会儿。”   段临舟却将脸埋穆裴轩脖颈间,吸了一口,闷着嗓子道:“不舍得睡了。”   穆裴轩教他弄得心中发软,下意识地握着段临舟的后颈,道:“不累?”   段临舟抽了口气,穆裴轩想起他遭难的后脖颈,忙松开手,“弄疼了?我看看。”   段临舟倒也没拦着,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哼笑道:“能不疼吗?你昨儿晚上把我那儿当坤泽的后颈啃,”坤泽的后脖颈因着体质,自愈得快,中庸则不然,腺体退化,那块皮肉也如同寻常处一般。穆裴轩昨夜做到情热时,难耐地咬他的后颈,不但咬,还含入口中反复舔吮,段临舟被弄得几乎小死了一回。他话说得露骨,穆裴轩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段临舟黑发如缎,他一拨开,就看见了烙着牙印的颈子,还不止一处。   那块皮肉微微凹着,仔细看去,隐约呈梅花瓣状,只可惜被咬得太凶,泛着不正常的红肿。   穆裴轩心中发虚,又有些心疼,凑过去亲了亲,舌尖轻柔舔过,他这么一碰,段临舟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听少年含糊不清地说:“我亲一亲,一会儿再上药。”   本就敏感,少年人唇舌滚烫,含着那一块皮肉来回地舔舐,如安抚一般,可又忍不住拿齿尖轻轻地磨,刺激得段临舟浑身紧绷,低低喘息。   穆裴轩在那处贫瘠的腺体里尝着了一点梅香,梅香淡而薄,混杂着他昨夜侵入的信香,勾得穆裴轩呼吸粗重,恨不得咬将下去破了那块薄薄的皮肉。段临舟恍惚间竟有种被野兽扼住要害的惊惧感,可又隐隐带了几分尖锐的快意,穆裴轩身躯结实,二人贴得紧,彼此间的反应一览无余。   穆裴轩正当年少,又是晨起时,底下硬邦邦地顶着段临舟难耐地厮磨。段临舟体寒,却被缠得发了层薄汗,低喘着抓住穆裴轩掐他乳尖的手,“裴轩……”   穆裴轩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哑声道:“不做,”他眷恋地啄吻段临舟的肩膀,说,“不做,我就抱一抱你。”   穆裴轩口中说着抱,可那玩意儿全然勃起了,气势汹汹地抵在段临舟身上,存在感十足。段临舟被弄得不住低声喘息,白皙的皮肉漫上红潮,他只觉穆裴轩的呼吸是热的,结了茧子的手指是热的,连贴着他的身躯都热得让人发颤,他整个人都似要化在这炽热的情潮里。   段临舟喜欢穆裴轩对他的热烈,骨子里的疯狂作祟,在那一刹那,竟连羸弱的身体也顾不上了,色欲熏心一般探手去抚摸穆裴轩汗津津的腰腹,那话儿昂昂然,透着股子嚣张凶悍的劲儿。穆裴轩本想克制地蹭一蹭便作罢,可察觉到段临舟的回应,简直如同火上加油一般,呼吸更沉,手指在股缝幽口摩挲着,将入不入之际又滑了开去,将阴茎插入段临舟腿缝。   段临舟闷哼了声,就被穆裴轩咬住了耳朵,少年声音里都是湿淋淋的欲望,如黏稠春雨兜头而来,“不许这么撩拨我。”   段临舟双腿都绷紧了,囫囵地夹着那根东西,笑道:“不让我撩拨,嗯?那昨夜是谁非逼得我叫他夫君?”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臊得耳朵通红,胡乱地将二人性器上的湿液抹在段临舟腿缝,按着段临舟的腰用力抽送了几记。天乾的器物生得得天独厚,插腿缝也似弄穴,段临舟没经过这遭,竟莫名生出被那玩意儿侵入后穴的刺激感,想起昨夜那出,还不饶人,叹道:“当初可是有人嫌恶心——唔!”   “……段临舟!”穆裴轩恼羞成怒地拿掌心堵住了他的嘴,过了片刻,他又俯下身,贴着段临舟鬓边蹭了下,低声道,“我错了还不成?”   他道:“不恶心,我想听。”   只这一句再诚心不过的话,就拿住了段临舟,段临舟如同那浑身的毛都被梳顺了的小兽,捏住了利爪尖刺,再说不出打趣的话。   段临舟当初叫那声“夫君”要说有多深情认真,也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逗穆裴轩。可穆裴轩说那句话还是刺疼了段临舟,只不过他想,穆裴轩本就是被逼迫娶的他,厌烦再寻常不过,如此一番开解,段临舟便也将此事揭过。   而当穆裴轩真的向他道歉,哄着他叫那声“夫君”时,彼时眼也不眨就能叫出口的称呼,此刻竟多了几分羞耻。   段临舟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少年不加掩饰地爱意,如穆裴轩的信香一般,干净而热烈,让人沉迷不已。于病骨支离的段临舟而言,竟仿佛窥见枯木生春,一缕晨光划开了充斥死亡的无尽长夜。   二人在床上厮混了许久,等流光端着段临舟热了又热的早膳来时,方看见穆裴轩打开了门。   年轻的郡王经沙场洗礼之后,眉眼之间更见成熟,多了几分身居高位的冷峻,衬着那道疤,徒添了些许戾气淡漠。流光愣了一下,穆裴轩已经折身进了屋内,流光定了定神,当即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屋子里开了窗,香炉点着,流光走入屋内,就见段临舟靠坐在窗边,穆裴轩正低头和他说着话,他家主子微微抬起脸,姿态闲散惬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流光一眼看见了段临舟脖颈上的吻痕,闻着空气里燃着的香,没来由的面热起来。 第55章   91   下过一夜雨,天晴之后,苍穹焕然一新,分外明朗,院中花木绿的绿,粉的粉,别有一番生机勃勃。   段临舟纵情一夜后的结果便是腰腿酸软,精神不济,穆裴轩亲自喂他吃了些东西,二人又聊了几句,段临舟便忍不住乏意困倦欲睡。穆裴轩索性将他抱回床上,看着他睡了过去,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段临舟一睡,他案桌上压的公文就落到了穆裴轩身上,他翻看了一上午,又接见了几个府衙的官吏,管中窥豹,也足见他不在丰州的这些日子,段临舟有多忙碌。   可若没有段临舟,丰州不会恢复得如此快。   穆裴轩还去给穆裴之和黎越上了一炷香,二人的棺椁尚未送回瑞州,只在府衙内设了灵堂,一个在主院,一个在徐英院中。穆裴轩跪坐在棺椁前,看着灵牌上镌刻着的穆裴之的名字,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接受穆裴之和黎越的离世。   即便他心里对人死如灯灭再清楚不过,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过了许久,穆裴轩自言自语道,大哥,黎越,你们再等几天,我就带你们回家。   穆裴轩在灵堂内待了一个时辰,刚走出去,就和寻来的段临舟撞了个正着。段临舟醒来不见穆裴轩,略一思索,便知道他去了何处,索性披上衣服出了屋子。   二人目光相对,穆裴轩快走两步,道:“怎么出来了?感觉好些了吗?”   段临舟笑了笑,说:“好多了。”   他看着穆裴轩的脸,见他神情如常,松了口气,任由穆裴轩握着他的手臂,道:“睡了一觉,就感觉好了许多。”   穆裴轩“嗯”了声,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段临舟眉梢一挑,说:“只这么一句‘辛苦’?”   穆裴轩偏头看着段临舟,从善如流道:“段老板想如何?”   段临舟哼哼地笑,道:“自是要郡王身体力行地慰劳一番。”   他咬重了“身体力行”二字,穆裴轩瞥他一眼,道:“只怕段老板消受不住。”   段临舟压低声音调笑道:“宁做郡王身畔风流鬼。”   穆裴轩挑了挑眉,作势一把抱住段临舟,直接就要将人往肩上扛,道:“那正好,左右还未尽兴,段老板盛情,我岂能辜负?”   他竟当真将段临舟抱了起来,段临舟都被他惊住了,无措地按住穆裴轩的肩膀,哭笑不得,说:“我错了我错了,”他在穆裴轩耳边说,“我腿还疼着呢。”   穆裴轩收紧了手臂,说:“疼得厉害?”   段临舟嘀嘀咕咕道:“火辣辣的,”他拍着穆裴轩的肩,说,“放我下来。”   院子里砌了一方石桌,穆裴轩将段临舟放在石桌上,一只手压在他腿上,低声说:“这几日就待在府衙里,好好休养。”   段临舟笑着应了,二人一个坐,一个站,穆裴轩和段临舟说起今日官吏呈报上来的事情,尽都和丰州有关。丰州知州和同知在丰州民变起时就已经逃了,如今丰州虽平定,二人却并未出现,梁都因着秦凤远反叛焦头烂额,也无暇理会丰州几地。   突然,段临舟说:“朝廷将于大人一家流放了。”   穆裴轩顿了顿,说:“我知道。”   他是在出征陇州收到梁都来的消息。于知州一家还未到梁都时就传出了端王的死讯,他们本就是因端王造反一事而受波及,押入京师受审,而今端王自戕,所谓的造反顿时就变得扑朔迷离。林相被端王摆了这么一道,自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将端王党一并杀个干净。   所幸京中有安老国公及翰林院中一干清流为于家斡旋,兼之朝野讨伐林相之声渐盛,于知州为官多年,素有令民,最终拦住了斩向于家的屠刀。   于家上下被判了流放至漠北蛮荒之地。   穆裴轩说:“无论如何,好歹是留下了命,只要等来日大赦天下,未必没有回来的机会。”   其实只要到了漠北,等风声过去,他们就能偷天换日,为于家另造户籍,寻个地方过安生日子。可若是如此,他们便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人世,这于正直半生的于知州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折辱和痛苦。   而梁都距漠北蛮荒地相隔甚远,长路难行,历来被判流放的,到了蛮荒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   提及于靖,二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黎越,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了。   段临舟说:“徐英他们何时回来?”   穆裴轩捏了捏段临舟的手腕,说:“约莫还要十天吧。”   段临舟笑道:“那咱们快回瑞州了。”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向段临舟,说:“想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笑了一下,“现在正是枇杷长得最好的时候,我在城南的庄子里种了几棵枇杷树,年年都要结满树的果子,庄子里的佃农便摘了几篓枇杷送来段府。”段临舟笑盈盈地比划了一下,说,“那几棵树的枇杷生得好,圆滚滚黄澄澄的,核小肉多,入嘴满口甜汁。”   穆裴轩也想起每年的四五月份,瑞州的街头就会有很多庄户人家卖枇杷,往日里不觉得新鲜,听段临舟这么一说,竟仿佛口齿生津,也生出几分兴味,拂散了笼在心头的阴霾。   穆裴轩说:“等我们回去,虽没枇杷,荷花也该开了。”   瑞州城中栽了许多荷花,年年六七月时,荷叶碧绿,花蕊娇艳,纵目望去,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采莲女撑着小船划入荷花深处,唱着婉转的《采莲曲》,堪称瑞州一景。   卫所后头也有一大片荷花,那时天已经很热了,穆裴轩没少跟着徐英他们光着膀子扎池子里去采莲蓬。   大抵是经了生死,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竟觉出几分珍贵来。   二人虽未回瑞州,穆裴轩却也给段临舟抱来了一筐正新鲜的枇杷,过了水,泛着清润的水光,看着很是喜人。   段临舟说:“哪儿来的?”   穆裴轩将竹筐放在桌上,接过流光送来擦手的帕子,一边擦干净手,一边道:“回来时见几个小童在叫卖,瞧着不错,就买了回来。”   “个头挺大,”段临舟挽起衣袖,伸手就要摘,穆裴轩道:“我来。”   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脸上浮现几分笑,揣着袖子姿态悠闲地望着穆裴轩。   穆裴轩摘下一颗枇杷,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剥起枇杷来也做得很是赏心悦目,去了皮,捻着果肉就往段临舟口中送,道:“尝尝,甜不甜?”   段临舟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将那果肉含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小郡王亲手剥的,自然是——”   一个“甜”字还没有说出口,眉毛就皱了起来,咽了咽,才道:“甜的。”   穆裴轩不信,说:“酸?”   段临舟也利落地剥了一个,塞他口中,旋即就见穆裴轩酸得脸都皱了起来,半晌才吐出一个“酸”字,又补充道,“真酸。”   段临舟哈哈大笑,道:“酸是酸了些,不过吃了,尝出一点儿甜了。”   穆裴轩直接就要让流光将那筐枇杷拿出去,段临舟说:“一会儿再拿出去,”说着,又摘了一颗枇杷,穆裴轩吃不得一点儿酸口的东西,段临舟尝着,虽不够甜,倒也不是不能入口。   穆裴轩看得牙酸,伸手替段临舟倒了一杯水。   一旁的分墨笑嘻嘻地说:“郡王妃,您不知道,郡王为了给您买这筐枇杷走了两条街,好不容易逮着叫卖的小孩儿,那小孩儿还被郡王吓得摔了一个屁股墩。”   穆裴轩瞥他一眼,说:“你将这筐枇杷吃了。”   分墨干笑道:“郡王亲自买的东西,哪里是小人配享用的——”他在穆裴轩的目光里闭上嘴。段临舟乐不可支,瞧着穆裴轩那张脸,小郡王长得好,兴许是经了战场杀伐,褪去了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冷冽,衬着那道疤,颇有些唬人的架势。   段临舟目光笑盈盈的,看得穆裴轩转开了眼,错开了生疤的那半边脸。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的药还是有些用的,疤痕颜色已经浅了许多了,”他说,“葳蕤曾调配了一盒祛疤的香膏,效果极好,等回了瑞州,我让她再配一盒。”   穆裴轩不自在道:“不过是一道疤……”   段临舟道:“那怎么成?我们郡王生得这般好相貌,留了这道疤,虽更显威风,可瞧着就是让人心疼,也不痛快。”   穆裴轩见他这么在意他的脸,目光闪了闪,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药是纪老大夫配的,纪老大夫被段临舟叫来看穆裴轩的脸时,狠狠翻了个白眼,说:“他这脸都好了,就是留了一道疤,有什么可看的,他是天乾,又不是小坤泽。”   段临舟正色道:“天乾的脸也是脸,尤其是我们郡王这样的,花儿似的,你看破了相,多招人心疼。”   他当着纪老大夫的面说得理所应当,听得穆裴轩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纪老大夫拿段临舟没办法,嘴上骂骂咧咧的,过了几日,还是丢给他一罐子药膏。   每天夜里,段临舟都会给穆裴轩的脸上药,药膏揉开了,泛着草药的清苦。段临舟手指勾着化开的药膏,轻轻抹在穆裴轩脸上,动作轻柔细致,仿佛怕弄疼了他一般。穆裴轩心中受用,可又有点儿不是滋味儿,道:“段临舟。”   穆裴轩叫他,段临舟心思都在那道新生的嫩红疤上,随口应了声,“嗯?”   穆裴轩说:“若是这疤消不了——”   段临舟安抚道:“不会,便是纪老大夫这药不成,葳蕤配的祛疤膏一定好用,定能让郡王的脸恢复如初。”   穆裴轩心想,谁在意这一道小小的疤?话到嘴边,却道:“万一呢?”   段临舟刚想说消不了那便消不了吧,却又回过味儿来,瞧着穆裴轩,忍住了笑容,捧着他的脸颊,端详着道:“万一好不了,小郡王便只能这么破相了,正可止小孩儿啼哭,坤泽却步……”   穆裴轩神色复杂,道:“……有这般吓人?”   段临舟再忍不住,大笑出声,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哪儿还不明白他就是逗自己玩儿,恼羞成怒,扑将上去按住段临舟,居高临下道:“可止小儿啼哭,坤泽却步?”   段临舟笑得浑身颤动,见少年满脸写着不高兴,忙道:“没有没有,俊得很。”   他伸手立誓,说:“当真,再俊俏不过了。”怕穆裴轩不信,还凑过去吻他那道疤,哄他,“我就是见了心疼,何况若真留了疤,我天天见着都要想起那个云琢,未免太糟心了。”   穆裴轩说:“真的?”   段临舟道:“再真不过了!”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几眼,段临舟无比诚恳地看着他,穆裴轩才勉强道,“姑且信你。”   “皮囊不过表象,只凭皮囊定喜恶太过肤浅……”   段临舟:“嗯嗯,”他砸吧嘴,说,“一嘴药味儿。”   穆裴轩:“……” 第56章   92   穆裴轩回丰州之后理所当然地接过了丰州所有事宜,他鲜少处理庶务,做来起初有几分生疏,不过有段临舟在一旁指点,穆裴轩又聪明,倒也很快就上了手。   民生是头等要事,段临舟将这些时日丰州内发生的事说给穆裴轩听,有丰州城池建设,官员的临时调度任用云云,段临舟经商多年,对朝政之事知之不多,可对于市井民生,于识人用人一道自有一番独到之处。二人一个在朝,一个在野,烹茶相对而谈,竟很有几分无需多言的默契,谈到尽兴处,都不觉会心一笑,很有受益匪浅,豁然开朗之感。   如今的丰州诸事就是一个烂摊子,无论将来梁都派谁来接手丰州,想必都大为头疼。   可其中最头疼的,还是城外盘踞的流民匪盗。而今大梁动荡,局势不稳,刘子异虽死,叛军业已平定,可各地流寇成风,效仿者不知凡几。如今穆裴轩率南军镇守几州,他们不敢妄动,一旦穆裴轩回瑞州,流寇未必不会欺各地新建的驻军不成气候,就此反扑。   穆裴轩对此心知肚明,段临舟同样如此,只不过到底事关重大,二人都没有点破。   让穆裴轩动容的是,段临舟还为此次出征受伤致残的伤兵寻了个去处。按规矩,一旦军中将士受伤,不能再留在军中,就会予一笔银子略作抚恤之用,而后遣送回乡。可这笔银子于一个残疾的将士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段临舟打算以安南侯府的名义,专设了一个济安堂,为不愿返乡的伤残将士安排合适的工作以养活自己。段临舟的段氏商行本就涉猎广,现下大梁纷乱渐生,他却从乱中嗅出了机遇,正需要大批可用之人。他和穆裴轩一提,二人当即一拍即合。   穆裴轩自幼跟着他父亲长在军中,见过许多将士以伤残或老迈之身离开军营,过得潦倒困顿。他心中不忍,所幸这些年边南并未有大战。偶有剿匪平乱受伤的,穆裴轩便将他们安顿在了自己的庄子里,可私人庄子到底有限,一旦发生大战,即便是穆裴轩,也无法安置如此多的伤兵。   于他而言,这些将士戍守一方,抛头颅,洒热血,不该落个这样的境地。   段临舟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心中自是敬佩感激。   段临舟却摇了摇头,笑道,情不立事,义不掌财,我设济安堂,不独独为郡王。这些伤兵虽受了伤,可多年受训,调教一番也不乏能顶事的,这是其一;安南侯府和段氏对他们伸出援手,这些人当中不说十成十,有八成知恩图报足以,这是其二;其三,军中将士见郡王为他们思虑如此周全,心中岂能不感念郡王恩德?自当为郡王出生入死。   穆裴轩定定地看着段临舟,段临舟朝他眨了眨眼,玩笑道,只不过,若是有品性不佳,不堪用的,我自也不会留。   穆裴轩捏了捏他纤瘦的手指,沉声应了声好。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是徐英等人率大军返回丰州,他们回的比穆裴轩预计的早了两日,周庭和几个将领暂且留在了良州善后。   大军并未进城,而是驻扎在城外。   诸事已定,大军回到丰州的当晚,穆裴轩在军中设了庆功宴,犒赏三军。   已经入了夜,苍穹星罗棋布,凉风习习,营地里燃烧着一簇又一簇的篝火,衬着交错的劝酒声欢笑声分外热闹。穆裴轩,段临舟和徐英方垣等人坐在了一处,席间他们默契地留出两个座,杯中倒上酒。   周自瑾、陆重和徐英他们说起穆裴轩回丰州之后的事,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说起来绘声绘色,觥筹交错间不知不觉就空了两个酒坛子。   酒是好酒,是段临舟一早为他们凯旋而备下的。   徐英喝多了几杯,脸颊微微泛起了红,大声道:“郡王你当时不在,没瞧见,周自瑾冲着那个叛贼小头目嗷嗷就冲过去了,”他拍着大腿,道,“陆二哥拦都拦不住,也幸亏陆二哥身手了得,一刀甩过去将那个放冷箭的弓弩手捅了个对穿,不然今儿这小子就别想坐在这儿和咱们喝酒了。”   他们一道出征平叛,共生死,也熟悉了起来。周自瑾听徐英告状,哼哼唧唧道:“你还说我,也不知是谁带着一队人就翻过半座山去点了他们老巢。”   穆裴轩和段临舟,方垣几人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拆台,都不觉莞尔。   徐英嘿然一笑,道:“你懂什么,我这是战术,不乘胜追击,万一等他们缓过劲儿又跑了,咱们还不是得多费些功夫!”   “那些孙子哪儿是兵,活脱脱的就是土匪,臭老鼠,往山里一钻滑不留手,”徐英嘀嘀咕咕,说,“要不是那座山下多村落,老子非一把火烧过去不可……”   说到此处,不知怎的,声音低了下来,往口中灌了两杯酒,大声道:“喝酒!”   “郡王,我敬你一杯!”徐英站起身,捧着酒杯,道,“咱们兄弟就不多说了,干!”   穆裴轩抬手和他虚虚碰了个杯,道:“行了,坐着吧。”   徐英敬了穆裴轩,又敬段临舟,说:“段老板,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中庸啦,我敬你一杯!祝你和郡王白头到老!”他晕晕乎乎地补充了一句,“早生贵子!”   段临舟几人都笑出了声,穆裴轩瞥他一眼,道:“说什么呢。”   徐英茫然道:“难不成郡王不想早生贵子?”   穆裴轩耳朵一热,这些话哪儿用得着放这大庭广众之下说,方垣在一旁也笑了起来,他拽了拽徐英的衣袖,道:“好了,坐着吧。”   徐英“噢”了声,这才慢吞吞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段临舟笑着举了举杯,道:“承你吉言。”   徐英这才眉开眼笑,说:“段老板就是爽快。”   周自瑾见他喝完了杯中酒,凑了过来,道:“徐英,怎么不和我喝酒,你是不是不敢?”   “笑话!”徐英眼一瞪,道,“谁不敢了,看小爷不给你喝趴下!”   二人说着就要拼起酒来,都不再用杯子而是换了碗,陆重几人看得兴起,索性一起丢开酒杯,也用了酒碗。碗口深,酒液倾洒间,很有几分快意。   段临舟不贪杯,只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和他们喝酒,过了一会儿,见有几人有了醉意,对方垣道:“不劝着点儿?”   方垣微微一笑,摇头道:“难得醉一次,由他吧。”   酒过三巡,穆裴轩眼神尚且清明,周自瑾和徐英已经歪七竖八地坐不直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徐英当真是喝醉了,竟又爬了起来,抱着酒坛子要去寻人喝酒,他转了几圈,眼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方垣忙扶住了他。他个子高,压得方垣晃了晃,“徐英。”   徐英迟钝地低下头,看着方垣,叫了声“垣哥儿”,他说:“黎越呢,我还没有和他喝酒。”   方垣微怔,看着徐英,徐英眼睛却慢慢红了,说:“我再也不能和黎越喝酒了。”   方垣轻轻拍着徐英的后背,徐英喝醉了,所有的忍耐都忘了,抱着酒坛子哭得好不伤心。他这一落泪,除却喝醉的周自瑾,陆重和穆裴轩和段临舟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穆裴轩捏紧手中的酒碗,一仰头,将碗中的酒灌入喉中。   段临舟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看了陆重一眼,陆重朝他点了点头,对方垣说:“方公子,徐英已经喝醉了,我将他送回营帐吧。”   方垣忙道:“有劳陆二哥,”说罢,又对穆裴轩和段临舟点了点头,方跟着靠在陆重身上的徐英一道离了席。   穆裴轩目光落在席间两个空荡荡的位子,眼前似乎浮现了穆裴之和黎越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又喝了大口酒。段临舟没有阻拦,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坐在一旁无声地陪着穆裴轩。   这一晚,穆裴轩也喝多了。   段临舟陪他回去时,穆裴轩一改往日的冷静少言,抓着段临舟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少时和黎越徐英在青鹤书院一道逃学,说起许方意一年爱赌玉,将自己的私库亏了个精光,被他爹一顿好揍还停了月钱,靠着他和于靖活了半年;说起于靖爱诗,为了求一个被贬岭南的大家给他写一首诗,生生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话兜兜转转,说起黎越,说黎越是他们这些人中最勤勉的,周指挥使很是看重他,黎越若是不出事……不出事,有周庭为他铺路,说不得将来就是下一任卫所指挥使。   段临舟从未听穆裴轩说过这样多的话,少年抓着他的手臂,将脸抵在他肩头,叫了几声“段临舟,”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头发,偏头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眼睫毛,“我在呢。”   穆裴轩没有说话,就在段临舟以为穆裴轩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就听他说,“我大哥说他不如我,我从未这般想过,其实我小时候嫉妒过大哥。”   穆裴轩道:“母亲对我从来不假辞色,对大哥却千好万好,我那时是嫉妒他的。”   “大哥年长我多岁,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和徐英他们在一起多,我们素来不亲厚,”穆裴轩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茫茫然,道,“直到梁都来旨意,要我入京,我没想到,大哥不同意,甚至想着他替我去入京请罪。”   穆裴轩惨淡一笑,道:“他不说,可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竭力地护着整个安南侯府,护着我。”   穆裴轩说:“他是我大哥,是安南侯,他从来没有不如我。”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这句话说给穆裴之听,段临舟心中微酸,低声道:“我知道。”   过了许久,穆裴轩对段临舟说:“段临舟,别离开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眼睛通红,还有几分湿意,目光却很执拗。段临舟几乎不忍看这样的眼神,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道:“我不离开你。”   只要我还活着。   元丰二年六月初,平叛大军班师回瑞州。   同月,萧子行战死,秦凤远攻破博州,兵临临关。临关是梁都最后一道天险,亦是梁都门户,一旦临关被破,梁都再无险可守。   朝野惶惶,渐起南迁之声。   玉州信王率军北上直抵齐州,欲迎幼帝南下入玉州,朝中顿时分成了两派,以林相为首的一派主张死守梁都,以户部尚书秦穹为首的一派则主张退往玉州。   在此时,丰州,陇州,良州几州官员纷纷递折子入梁都,道是州内不平,匪患横生,民心涣散,特请南军戍守各州,护佑一方平安。 第57章   93   大军班师回瑞州时已经是六月了,浩浩荡荡,声势极壮。许是入了夏,除了路上遇过一场大雨,一路顺遂地回到了瑞州。   那一日是个阴天,初夏的烈阳掩在云后,几缕微风轻轻拂走了燥热。临到城门外的风雨亭时,瑞州巍峨的城门已经在望,穆裴轩勒缰驻马,不自觉地望着城门上的瑞州二字,就连最是聒噪的徐英都沉默了下来。段临舟偏头看着穆裴轩,军中上下俱是额戴白巾,臂缠素麻,他们带着穆裴之和黎越一起回瑞州了。   离开丰州那一日,尚且有几分兴奋,可离瑞州愈近,军中将士就越是安静,透出几分肃穆和近乡情怯的惶然。   穆裴轩和徐英同样如此。   穆裴轩兴许是察觉了段临舟的目光,转过头,对上段临舟担忧的眼神,他朝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他们今日回城的消息早已经送回瑞州,韩世卿等瑞州官吏都在城外相迎,穆裴轩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氏。   是他大嫂。   穆裴轩没有想到李氏竟会出现在城门口,他大嫂出身名门,娴静温婉,最是守规矩。可旋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他大哥和他大嫂自成婚以来,二人相敬如宾,感情极好。   穆裴轩心中一恸,几乎不敢看李氏的眼睛。   李宜心怔怔地上前了几步,看着队伍中的一前一后两樽棺椁,一个是穆裴之的,一个是黎越的,二人殒身的消息已经送回了瑞州。可李宜心无法相信,穆裴之分明答应过她,会好好地回来。   穆裴轩低声叫了句:“嫂子……”   李宜心恍了恍神,问道:“阿轩,你大哥呢?”   穆裴轩无法回答。   李宜心缓缓地将目光移向穆裴轩,又看向段临舟,二人都错开了她的目光。李宜心朝着那樽棺椁迈出了一步,又一步,不过走出几步远,已经跑了起来,素净衣袂如蝶一般。棺椁厚重,她颤着手,想触碰那樽棺椁,偏又不敢,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打开。”   “打开!”   穆裴轩道:“嫂子,不能开,”他双眼微红,低声道,“不能开。”   穆裴之是安南侯府的侯爷,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他的棺?   李宜心恍惚间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半晌,突然凄凄叫了声“侯爷”,就一头撞向那樽厚棺。穆裴轩瞳孔紧缩,所幸他一直在身旁,又看着李宜心,在她撞向棺椁的那一刻抓住了她的手臂,李宜心痛不欲生,眼泪簌簌而落,“侯爷……放开我,放开我!”   她声音之悲凄,让周遭身经百战的将士都红了眼睛,别开脸不忍再看。   一番兵荒马乱,最终以李宜心昏过去而告终。   黎家也来人了,黎越的父亲是瑞州治中,他们和徐英一道将黎越的棺椁送回了黎家。穆裴轩将军中事交给了徐英,就带着棺,和李氏一起回了安南侯府。   回府之后,老夫人见了穆裴之的棺,再没了以往的自矜和雍容,扑上去就痛哭出声。   阖府皆悲。   穆裴之的离去仿佛一场迟来的冬雪,洋洋洒洒而下,凛冽彻骨亦摧人心魂。府中上下老夫人和李氏都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中不能自拔,段临舟陪着穆裴轩将穆裴之的停灵出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段临舟曾亲手操办过段老爷子的葬礼,又有府中管事相帮,一切依礼而走,倒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棺就停在府中,灵堂挂白,来往吊唁者颇多。穆裴之性情温厚,与人为善,在瑞州颇有才名,不但官场有人来吊唁,亦有名声远扬的文人来上上三炷香。   有真心来的,也不乏因利而来。如今大梁乱成了一团,瑞州偏安一隅,安南侯府在此次平叛中凯旋而归,侯府声名大振,让人又想起这百十年来,都是安南侯府戍守边南,方有边南各州的安宁。能踏进安南侯府大门的人,非富即贵,他们何等敏锐,心中明白乱世已至,各地藩王不乏自立为王者,穆家虽只有半块虎符,可在南军中声望极高,未必不会成为一方霸主。   这些藏在背后的算计,穆裴轩看得清楚明白,神色更见冷漠。   不过短短数日,张老夫人就老了许多。穆裴之是她的长子,也是最疼宠的,寄予厚望的孩子,没想到就这么走了,她禁不住这样的刺激,鬓边白发都多了。她不肯离开,恨不得日日都守在灵堂,守着穆裴之,可到底不年轻,昏过了几次,可醒来又要往灵堂去,下人拦都拦不住。   “我的儿啊,”张老夫人趴在棺椁上,哭得涕泪横流,不住地拍着棺盖,“你怎么能丢下娘……怎么这么狠心……”   “还不如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穆裴轩扶住她,哑声道:“母亲,保重身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张老夫人已经甩开了穆裴轩的手,她直直地盯着穆裴轩,说:“是你将你大哥挫骨扬灰的?”   穆裴轩一愣,没有说话。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却是老夫人抬手掌掴在穆裴轩脸颊,“你怎么敢?那是你大哥,你亲大哥!”   这一巴掌扇得重,堂上段临舟和一干下人都惊住了,段临舟当即反应过来,皱着眉,上前两步看了看穆裴轩,一边道:“老夫人,事急从权,侯爷是感染时疫——”   “住嘴,你是什么身份!”老夫人怒喝道,“有你说话的份?”   段临舟眉头一拧,还欲开口,穆裴轩抓住了他的手,开口道:“母亲,大哥染上时疫,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张老夫人恨恨地盯着穆裴轩,说,“为什么你大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你一去他就出事了?”   这话说得诛心,穆裴轩愣住了,不敢相信一般,呆呆地看着张老夫人。   过了几息,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茫然道:“您是认为,是我害死了大哥?”   “即便不是你,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张老夫人心中痛极,看着眼前的次子,越发觉得面目可憎,深恶痛绝道:“我知道你自小就嫉恨你大哥,当初他让你娶这个商户时你就不愿意,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恶毒至此!将自己的亲生大哥挫骨扬灰!”   穆裴轩脸色倏然苍白。   张老夫人盯着穆裴轩,说:“你出生时,就险些克死生母,又累得父母离心,”她鬓发散乱,有几分疯狂之意,“我真恨不得当初没有生下你——”   段临舟厉声道:“老夫人!”   “裴轩也是你的的亲生子!是侯爷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段临舟神情阴沉,寒声道,“你当真要当着他的面,如此恶意揣测他们的手足之情吗!”   张老夫人惨然一笑,“什么手足兄弟,我的儿没了,他没了,”她回头看着灵位,又看着穆裴轩,说,“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不是你大哥?”   穆裴轩望着张老夫人,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浑身都是冷的,突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穆裴轩迟钝地垂下眼睛,就看见了段临舟消瘦苍白的手。   段临舟拉着穆裴轩离开了灵堂。   穆裴轩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失魂落魄的,看起来可怜极了。段临舟攥着穆裴轩僵硬的手指,心中又气又心疼,憋闷得很,如果不是在穆裴之的灵堂,如果张氏不是穆裴轩的生母,段临舟岂会如此作罢?   段临舟停在一处假山旁,看着穆裴轩,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裴轩……”   穆裴轩缓缓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勉强冲他笑了笑,说:“不碍事。”   段临舟叹了口气,抱住了穆裴轩,轻声道:“别难过。”   穆裴轩顿了顿,他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没想到……”他恍了下神,轻声说,“没想到母亲如此厌恶我。”   他自知事起就知道他母亲不喜欢他。   年幼懵懂时也曾有过困惑,穆裴轩觉得兴许是他不够听话,抑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惹恼了母亲。那时他母亲倒不曾对他吐露恶语,只是喜欢和不喜欢,从来藏不住。   他母亲也从来不曾掩藏过。   大哥自书院回来时她永远是欣喜期待的,天气转凉时,她会想着给大哥做新衣,大哥长高了,她也满脸笑意。   穆裴轩去向她请安时,母亲却总是不咸不淡的。   他母亲喜欢他大哥做的好文章。穆裴轩记得有一年,他也写了一篇文章,得了书院的夫子赞赏,那是他熬了三宿写出来的,穆裴轩兴冲冲地拿着去给他母亲看,面上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母亲兴致缺缺,摆摆手,让他放在一旁。彼时老侯爷还在,见状拿了过去,瞧完了,颇为惊喜,玩笑道,咱们穆家世代武夫,这是要出两个状元郎了?   穆裴轩有点儿不好意思。   旋即就听他母亲说,什么状元郎,上回不是还跟着徐家那小子胡闹,在书院里打了赵大人家的小五被夫子罚了,你看看裴之何时这般不懂事过?   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发丝,轻声道:“都说舐犊情深,我倒觉得父母和孩子之间有时也是需要一点缘分的。”   穆裴轩没有说话。   段临舟说:“没有缘分,便是骨肉至亲,也说不得要相看两生厌,轻者形同陌路,重者成仇。”   过了许久,穆裴轩低声道:“对不住,今天累得你被母亲……”   段临舟笑了下,轻轻抚着穆裴轩脸颊的掌印,道:“疼不疼?”   穆裴轩说:“不疼。”   段临舟道:“我们拿冰敷一敷。”   穆裴轩“嗯”了声,段临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穆裴轩抬起眼睛望着段临舟,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入掌中。   94   穆裴之的棺在侯府中停了七日,六月廿二,宜入殓,安葬,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穆裴之的出殡就订在了这一日。   黎越在第三日就已经入了土,他出殡时,穆裴轩和段临舟,徐英都去相送了。   黎越在府中是嫡出,又是为国捐躯,葬礼办得大。在此期间,穆裴轩见过黎清一次,他知道黎越有多在乎这个弟弟,着意看了几眼,黎清神情恍惚,脸色惨白,一身缟素,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瞧着憔悴又可怜。   穆裴轩不知说些什么,失去至亲的痛苦,他已经经了两回,言语说来委实太过无力。   徐英在一旁说,他们回来那日,黎清想在城门相迎,他父亲没有允许,还将黎清关了起来,是黎清拿凳子砸破了窗,爬出来的。他们到黎家时,正见黎清一手拖着剑,踉踉跄跄地奔向府门,身边跟着的是黎家的夫人和下人。   黎治中当时脸色就变得难看了。   黎清见了他哥哥的棺,咣当一声剑落了地,抱着棺痛哭出声,下人拖都拖不开,还是黎清的母亲在一旁说了句,你别拦着你哥哥回家。   黎清这才让开了路,失魂落魄地抓着棺,像少时跟着黎越,他牵着哥哥的衣袖,黎越走一步,他走一步。   棺停时,黎清双膝一弯,哭得不能自已。   黎清是个坤泽,虽和黎越不是一母同胞,可他性子温顺柔软,黎越自小就护着这个坤泽弟弟。曾有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对黎清出言不逊,言辞无状,被黎越打落了牙,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黎越性情温和沉静,鲜有这般暴怒冲动。   卫所中有人笑话他,将黎清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以后黎清真觅了夫婿,看他怎么办。   黎越恍了恍神,笑笑,说,黎清是坤泽,性子又绵软,我不看着他,不放心。   他道,黎清若能觅得如意夫婿,我就亲自送他出嫁,要是没有,我就养他一辈子。他是我弟弟,这辈子我都会护着他。   没有人比徐英和穆裴轩更清楚自己的兄弟有多在意这个弟弟。   徐英低声说:“黎清寻了两回短见,好在黎夫人细心,教人看着黎清,及时拦了下来。”   黎夫人是黎越的生母,是黎家的当家主母。   “我把黎越的平安符给了他,”徐英声音里有几分悲恸和不忍,平安符是他在黎越的脖子上摘下来的,已经被血染黑了,他拿给黎清时,黎清扑将过来,紧紧攥着那个平安符。徐英蹲下身,说,黎清,黎越死前都惦记着你,你要是就这么去见他,他该多伤心。   徐英说,他说你要给他种海棠,种了吗?   黎清恍恍惚惚地说,种了,已经活了,有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仿佛是要说给黎越听,徐英眼睛一红,鼻腔发酸,瓮声瓮气道,还没开花呢……你得让他看着吧。   黎清缓缓地抬头望着徐英,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有听明白。   徐英接着道,以后,我和小郡王,我们都是你哥哥,有什么事,我们给你担着。   过了许久,黎清再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哭得浑身发颤,心脏都似在抽搐,口中不住地叫着黎越,叫着哥哥。   徐英转过头,也伸手擦了擦脸颊。   徐英说:“当时出征时,黎越和我说,黎治中想将黎清嫁去梁都,为自己谋个前程。”   穆裴轩脸色一冷,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秦凤远已经打到了临关,梁都已经成了危城,黎越又将下葬,近几个月他也无暇再拿黎清的婚事做文章。”   徐英点了点头,穆裴轩看着他,说:“此事交给我吧。”   徐英愣了下,道:“这怎么能行?”   穆裴轩说:“黎清到底是坤泽,你虽是好意关照,可到底你们一个未婚,一个未嫁,万一传出谣言,于黎清,于你和方垣都没有好处。”   “届时万一他爹让你娶黎清,你娶是不娶?”   徐英怔住,他心中记挂黎越临终前的遗言,想对黎清多加照顾。可却不曾想过,黎清是坤泽,他无端照拂黎清,落在他人眼中,便会蒙上一层暧昧。   徐英看着穆裴轩,问:“那要怎么办?”   穆裴轩面色沉静,淡淡道:“等此事了,我会找黎治中,请族中长辈出面,将黎清认作义弟。”   “他想让黎清嫁入梁都无非是搏个前程,可以黎府庶子的身份,够不上梁都的簪缨世族,便是进去了,也不过是为人妾室,”穆裴轩道,“与其如此,不如让黎清冠上安南侯府的名,他日若有良缘,我自会为黎清做主。”   徐英犹豫道:“那老东西会答应吗?”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说:“以如今时局之乱,在这瑞州城里,他也得端量端量,能不能开罪我。”   “黎治中是个老狐狸,这笔账他不会算不明白,”穆裴轩说,“拿庶子卖我个人情,我便是看在黎越的面子上也会保他黎家,可他若是不知好歹——”   徐英看着波澜不惊的穆裴轩,他知道穆裴轩是他们几人中年纪最小,却是最有主意的,可在这一刻,却莫名觉得穆裴轩话里透出的冷意让人如森寒刀锋一样,藏着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徐英轻声说:“阿轩……”   穆裴轩看向徐英。   徐英想起什么,低声道:“侯府可还好?”   穆裴轩垂下眼睛,道:“慢慢就好了。”   “瑾玉和瑾棠还小,母亲和大嫂即便是念着他们,也会保重自己,”穆裴轩说,“过些日子就好了。”   徐英应了声,看着穆裴轩清减的面容,叮嘱道:“你自个儿也多顾着身体。”   穆裴轩道:“好。”   六月廿二,穆裴之出殡。   他出殡后的几日下过几场大雨,雨势急,下得也猛,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险些将院中的树都连根拔起。   这雨一下,身体一向顶好的穆裴轩突然就生起了重病。 第58章   95   穆裴轩这一病病得突然,夜里突降大雨,段临舟本就睡得浅,被雷声惊醒,无意间碰着身旁的穆裴轩,碰着他滚烫的手臂,登时就清醒了。   闻安院里的灯次第亮了起来,段临舟披衣而起,直接就让流光和分墨去请了大夫。   穆裴轩发起了高热。   兴许是受时疫影响,段临舟伸手挨着他发烫的脸颊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时疫,可旋即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离开了丰州,瑞州城的时疫也早已根除,心下稍安。他担忧地看着穆裴轩,少年双眼紧闭,脸颊烧得通红,嘴唇抿着,段临舟叫了他几声也没能将他唤醒。   大夫是常住在府中的,冒雨而来,衣裳湿了大半也顾不上,先对段临舟见了礼,段临舟不耐烦,说:“先看郡王。”   大夫忙应了声,拿下人递上的帕子擦干净手,走近了床边。   穆裴轩昏迷不醒,大夫细细诊断了一番,说他是得了风寒,以致发起高热。   段临舟道:“得了风寒怎会一下子这般严重?”   大夫斟酌道:“郡王思虑过重,心中郁结已久,又逢风寒趁虚而入……”   段临舟闻言怔了怔,看着穆裴轩,除却他刚到丰州时,穆裴轩情绪外泄过一回,无论是平叛也好,还是回到瑞州操办穆裴之的葬礼,他都是一派冷静,事事做来有条不紊,就连段临舟都忘了穆裴轩不过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在这短短的数月里,穆裴轩失去了至亲兄长,兄弟,又临危受命担起了平叛重担,从未有一刻松懈,就连崩溃至极的悲痛都不过给了自己短暂的一夜。直到穆裴之下葬,穆裴轩才能松上一口气,可这人就如琴弦,绷得太紧,乍一松又怎会不病上一回?   段临舟懊恼地揉了揉眉心,穆裴轩这病分明早有迹象,是他疏忽了。   自段临舟到丰州,就发觉穆裴轩黏人了许多,夜里睡觉总是要抱着他。他事情多,有时回来得迟了,穆裴轩不睡,就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等他。段临舟偶尔起夜,回来时就见穆裴轩竟也醒了,他问过两回,穆裴轩以起夜抑或是凑巧醒了含糊过去。   大夫抓了药,段临舟亲自给穆裴轩喂了药,又衣不解带地守了他半宿,直到天将明时,穆裴轩的发热才退了下去。   穆裴轩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他回到了年幼时,他骑在父亲的肩头穿梭在军营里。他父亲稳稳当当地托着他,幼时顽劣,他还将父亲当马骑,甩着手大声叫着驾驾驾,父亲气笑了,掴他屁股,说,抓好了,不然摔你个屁股开花。   穆裴轩不听,晃荡着两条腿,突然,他看到了远处站着的穆裴之。   梦中的穆裴之还是少年模样,远远地看着他们,穆裴轩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艳羡和怅然。   穆裴轩叫停了父亲,从他身上爬下来,朝着穆裴之就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了声大哥。   穆裴之愣了下,有几分无措和窘迫,望着老侯爷,轻轻叫了声父亲,又叫穆裴轩,阿轩。   穆裴轩说,大哥也要骑大马吗?   穆裴之睁大了眼睛,忙摆手道,不想,不想……   老侯爷意外地看着这两个孩子的亲近,听见这话,提拎起了穆裴轩的后衣领,说,你当你大哥是你吗?皮猴子。   穆裴轩嗷嗷叫,扑腾着手脚,将穆裴之逗笑了,一边叫着父亲一边将穆裴轩从他父亲手中解救了下来,是穆裴轩幼时从不曾见过的和睦。倏然场景一换,却又是他和徐英几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书院的校场里,黎越正在练着射箭,他天赋不如徐英,徐英练半个时辰,黎越能练上两个时辰也不叫上一声累。   他们笑闹着打断黎越练箭,黎越口中道再有半个月书院就要考试了云云,徐英嗯嗯嗯地应着,一边说瑞州新开的那家煨香楼又出了新菜,他好不容易才订的天字雅间,再不去就吃不上了。   黎越无可奈何,抬手掐徐英肚子,说,还念叨着吃,等你吃成了圆墩墩,就追不上垣哥儿了。   徐英拍开他的手,不高兴道,什么圆墩墩,小爷这是还没抽条儿,我娘说了,我这叫福气,等再过几年,我一抽条儿,肉一准都没有。   许方意哈哈大笑,道,你娘哄你的,你是她儿子,长得再圆润,她也是,我儿生得可爱,没有哪个天乾有我俊俏——   他拿着腔调仿着徐夫人宠溺孩子的模样,气得徐英抬脚踢他,他灵活地钻去了于靖背后,还冲徐英扮鬼脸,徐英吱哇吱哇地撸起袖子就要和许方意干架,黎越笑坏了,不忘伸手捞住徐英的腰,说,哎哎,方意逗你的。   天忽然暗了下来,时而是瑞州的隆冬,时而是丰州的战场。梦中他赶去了丰州,他没有来迟,黎越没有出事,他大哥也不曾感染时疫,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穆裴轩仿佛沉在了海里,起起落落,像是醒着,又像在梦中,眼皮重于千钧,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为什么你大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你一去他就出事了?”   “你出生时,就险些克死生母,又累得父母离心,我真恨不得当初没有生下你!”   “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不是你大哥?”   ……   声声质问入耳,穆裴轩心寒极了,想辩解,可又心灰意冷,无力辩解。那一瞬间,穆裴轩真切地想,或许该死在战场的,是他。   突然,他听见了几记低低的嗓音,叫他,裴轩。   穆裴轩。   梦中人长叹了口气,声音无可奈何又疼惜,听得穆裴轩眼眶一热,无端生出莫大的委屈,他说,傻小子,怎么这么让人不放心?我要是真死了,你可怎么办?   死?谁要死了?穆裴轩茫茫然地想,可心却莫名地疼了起来。   梦中人还在道,我嫁给你,原来想了自己一个念头,这下可好,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说,更不甘心去死了。   穆裴轩突然就知道这人是谁了——段临舟。   是他的段临舟,段临舟怎么能死呢?他只有段临舟了。   穆裴轩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就看见了段临舟的脸,他正低头替他换着额上的帕子。四目相对,段临舟惊喜道:“醒了?”   段临舟伸手就去摸他的额头,脸颊,头也不回地对流光道:“去请大夫过来。”   穆裴轩只直直地看着段临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段临舟怔了怔,笑道:“我在呢。”   只这三个字,让穆裴轩眼中一热,他攥紧了,开了口,声音嘶哑,说:“段临舟,我做了一个梦。”   段临舟没有抽回手,温声道:“梦见什么了?”   穆裴轩道:“梦见我们在一起过了很多年,头发都白了。” 第59章   96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穆裴轩习武之人,又正当年轻,身体好,一年到头风寒都不曾得过一回。他这一病,却来势汹汹,连着几日都断断续续地发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段临舟看得心焦,索性寸步不离地待在屋子里照顾穆裴轩。   病中的穆裴轩黏人得要命,掌中要握着段临舟的手,睁眼时没见着他,就下床出去找人。   恰逢下过雨,天气转凉,段临舟一见穆裴轩一身单衣,赤着双足,脸色苍白的模样,心都跳了跳,无可奈何,只能守着他。偏病糊涂的穆裴轩还要问他,“段临舟,你去哪儿了?”   段临舟把着少年温热结实的手臂,说:“陆二哥寻我有些事儿。”   穆裴轩巴巴地问:“什么事儿?”   段临舟失笑,耐心道:“商行中的一些事,等你病好了再和你说,”他问穆裴轩,说,“怎么就这么出来了,万一又受了凉——”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道:“我醒来没有看见你。”   段临舟瞧着穆裴轩,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穆裴轩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分锋芒,看着实在很有几分乖巧。段临舟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脸颊,低声玩笑道:“怎么病了这么黏人,嗯?我干脆将你栓身上好了。”   穆裴轩眷恋地拿脸颊贴着段临舟微凉的手掌,想,也不是不行。   大抵是鲜少喝药,纪老大夫开的药又苦,穆裴轩喝时,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看得段临舟发笑,便让流光备了些蜜饯。结果穆裴轩拿蜜饯就药,还给段临舟喂。   段临舟喝了三年的药,黄汤苦药于他而言,几乎如同喝水一般,乍被穆裴轩塞了颗蜜饯,只觉得甜腻腻的,却也没有拒绝穆裴轩。   平日里他就舍不得拒绝穆裴轩,病了的穆裴轩更显得可怜,安安静静的,被头疼折磨得难受时就拿段临舟的手压着自己的额头,眼里都泛起了一层水色,是段临舟从未见过的模样,登时心中柔软,色迷心窍,对穆裴轩自是体贴再体贴。   等徐英听闻穆裴轩病了,来看望他时,就见穆裴轩和段临舟二人一人一盅药,桌边放着一碟蜜饯。   徐英瞧瞧穆裴轩,又看看段临舟,吭哧吭哧笑了,道:“见过一起玩乐的,没见过相对吃药的。”   他对穆裴轩说:“郡王果然不同凡响,你们这也算是同甘共苦了吧。”   穆裴轩:“……”   他瞥了徐英一眼,说:“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寻乐子的?”   徐英指天立誓,道:“天地良心,我一听说你病了,马不停蹄就来了,这不——”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袋,说,“我还特意绕去了八珍坊,给你带了翠玉豆糕,荷花酥。”   八珍坊是瑞州的老字号,专做点心,八珍坊的点心甜而不腻,买的人多,他们常会打发下人去买。   穆裴轩道了声谢,徐英一屁股坐下,看着穆裴轩的脸色,说:“身体好些了吗?怎么好端端的病了?”   穆裴轩道:“风邪入体,已经好多了。”   徐英说:“那就好,可吓了我一跳,这么多年别说病了,小风寒都没见你得过一回,突然来这么一遭……”他碎碎叨叨,说,“你可千万好好吃药,别仗着年轻留了病根。”   穆裴轩:“徐英,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了?”   徐英气笑了,对段临舟道:“段老板,你看看小郡王,忒不知好歹了。”   段临舟笑盈盈地瞧着他们,说:“郡王病着呢,徐千户多包涵。”   徐英:“……”   病了了不起哦。   徐英没有在闻安院久留,穆裴轩到底还生病,当多休息,段临舟说要送他,穆裴轩便也站了起来,大有一起的意思,无端看得徐英有些牙疼,摆摆手道:“都别送了,我自己走。”   说罢,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段临舟忍俊不禁,穆裴轩面色未变,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着有什么难为情的,勾了勾段临舟的掌心,道:“已经走了。”   段临舟笑道:“徐英也是好心。”   穆裴轩不甚在意,说:“你信不信,他现在回去就能爬墙去找方垣哭诉?”   段临舟扑哧一声笑了。   穆裴轩身体底子好,第三日的时候,已经精神大好,这一日,李宜心突然来了闻安院。   不过几日,李宜心就清减了许多,她看着穆裴轩,说:“那几日,受累了。”   穆裴轩怔了怔,看着她,摇摇头,说:“嫂子客气了。”   几人对座无言,穆裴轩轻声道:“大哥已经去了,嫂子,你还有瑾玉和瑾棠,该多多保重身体。”   李宜心沉默须臾,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明白,我明白……”她说,“我还有瑾玉和瑾棠,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了。”   穆裴轩也不知说什么。   突然,他听李宜心问道:“阿轩,嫂子问你一句话,你大哥……他走得痛苦吗?”   瑞州也曾有时疫,不过尚在可控范围之内,李宜心也不曾亲眼见过。可时疫是大事,她听府中下人谈起时疫时满脸惊恐,又会生红疹,病人不住呕血,痛苦至极。李氏只消一想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穆裴之变得如此模样,就心如刀割。   穆裴轩眼前仿佛浮现穆裴之临去前的模样,袖中的手指紧了紧,说:“大哥是习武之人,虽抵不住时疫,可去得体面——”   他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李宜心却仿佛得了安慰,眼睛通红,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她别过脸,一旁的段临舟递上一块帕子,她低低道了声谢,过了片刻,情绪方稳定,看向穆裴轩,说:“你大哥临终前可有什么话要交代?”   穆裴轩望着李宜心年轻柔和的面容,她和他大哥年纪相仿,未至而立,他犹豫了片刻,轻声说:“大哥说,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将来若是能遇良人……”   “不必为他守节。”   此言一出,李宜心泣不成声。   她哭得厉害,穆裴轩和段临舟都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许久之后,李宜心才忍住心中的悲恸,她拭了眼泪,出神地望着窗外斜斜而入的阳光,道:“当年知道我爹要将我入侯府时,我很害怕,”她不知是对穆裴轩和段临舟说的,抑或只是想说给自己听,“我爹那时才调出京,人生地不熟,又要远嫁来瑞州……后来正巧寻我爹有事相商,我就躲在照壁后,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你大哥察觉了,便望了过来,”李宜心垂眼,说,“我吓了一大跳,可看着你大哥,就什么都忘了。”   “后来我想,就是这个人了。”   李宜心摇头道:“你大哥让我改嫁,可我已经见过最好的人,哪里还能瞧得上别人?”   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是一怔,望着面前这个娴静柔弱的坤泽,眉宇之间都有几分动容。   穆裴轩想说些什么劝劝李宜心,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说不出口。   李宜心对穆裴轩说:“阿轩,你不用担心我,”她看着面容苍白的少年,道,“娘说的那些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侯爷的死,和你无关。”   “你和侯爷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走了,你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若不是你去得及时,解了丰州之围,说不得瑞州今日也要陷于叛贼的刀兵之下,侯爷……侯爷也不能回瑞州,”李宜心说,“娘只是气糊涂了,这些话,我会慢慢和她说清楚。”   穆裴轩看着李宜心,摇摇头,说:“不必了,嫂子。”   自他母亲说出他是克星,疑他害死穆裴之之后,就将穆裴轩心中深藏的对他母亲的憧憬和孺慕之情斩了个一干二净。   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对着自己的亲生孩子抱有这样大的恶意,他母亲不爱他,也不会爱他,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不会再改变,又何必让李宜心再蹚这滩浑水。   不如到此为止。   “没能将大哥好好的带回来,我的确心中有愧,对你,对瑾玉瑾棠,对母亲,甚至对我爹,可我从未想过要害死大哥,”穆裴轩语气平缓,轻声说,“事已至此,不强求了。”   李宜心看了他许久,应道:“好。”   李宜心走后,段临舟问穆裴轩,说:“当真放下了?”   穆裴轩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我和母亲之间,兴许少了几分缘分,生来不该做母子。”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在心中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穆裴轩扬起脸,抓住他的手腕,他腕骨伶仃,皮肤白,穆裴轩握了又握,凑嘴边咬了一口。   段临舟笑了,揉着他的嘴唇,道:“怎么还咬人?”   穆裴轩干脆咬住他的手指,自下而上地看向段临舟,眼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倾慕和喜爱,炽热如芒种灿阳,看得段临舟喉结动了动,将手探入他口中,拨着湿漉漉的舌头,压低声音道,“吃掉你。”   穆裴轩眼中也浮现了笑容。 第60章   97   段临舟刚吃过蜜饯,口中还有甜腻味儿,穆裴轩吻他的嘴唇,舌尖,连喝了几日的苦药,穆裴轩就觉得自己要被药味儿腌透了,段临舟还喝了这么多年,如此一想,穆裴轩心中就多了几分怜惜。   他小狗儿似的舔吃着段临舟的舌头,生生将段临舟逗笑了,摩挲着穆裴轩的耳朵,脖颈。本是温情的一个吻,因他的动作无端变得黏腻暧昧。屋子里焚了香,是制香师新调的梅香,疏冷淡雅,穆裴轩却总觉得不如段临舟身上那点贫瘠的信香。   中庸的信香寡淡,藏得深,根本无法满足天乾的索求,可穆裴轩却着了迷似的,喜欢得不行。   兴许是正病着,穆裴轩放任自己的信香溢了满屋子,恨不得将段临舟裹缠起来,钻入他的血肉当中。段临舟虽闻不着信香,可到底是天乾,莫名地觉出些让他手脚发软的压迫,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唇舌交缠再不能满足二人,段临舟看着穆裴轩脸颊浮现潮红,眼神也满是情欲,直勾勾地盯着他,段临舟笑了一下,凑过去啄了啄他水润的嘴唇,穆裴轩喉结动了动,扣着段临舟的脖颈复又吻了上去,强势又痴缠。二人滚到了床上,外衫也丢在了一旁,底下那东西都起了兴,在对方身上互相厮磨着。段临舟俯下身要去亲穆裴轩的那根东西,他咽了咽,拉住了段临舟,脸颊红,咬着段临舟的耳朵含糊不清地说:“……我也,亲一亲你的。”   嗓音喑哑的几个字,说得段临舟也臊了,脚趾蜷了蜷,有点儿无措。穆裴轩没等他犹豫,就将段临舟轻轻推倒在床上,他们赤诚相对,帘子不知被谁拉了一把,可透出的光昭示着二人正是白日宣淫。   段临舟那话儿已经全然勃起了,尺寸不小,干干净净的,茎头因情动而微湿,穆裴轩仿佛闻到了性器独有的腥膻味道,又隐隐带了信香。穆裴轩从未如此看过他人的性器,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抗拒,反倒觉得性感可人。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段临舟心燥又有些羞耻,索性掩饰性地握住了穆裴轩的那根东西。天乾那玩意儿生得得天独厚,无论段临舟见过多少回,仍然觉得狰狞骇人。   他伸出舌尖尝了口,就听到穆裴轩一声低喘,身体也绷紧了,心中登时变得愉悦。   可不过片刻,段临舟就笑不出来了,性器何等敏感,被含入口中的快意激得段临舟打了个激灵。少年身份贵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动作生涩,甚至齿尖会磕着细嫩的茎身,让人又痛又爽。穆裴轩聪明,含过几个来回,听着段临舟予以的回馈,便掌握了个中情趣。   段临舟险些招架不住,只能握着那根东西吃得更深,吮出黏腻的水声。他控制不住地将性器往穆裴轩口中送,穆裴轩低哼了声,也不恼,反而亲了亲饱满的阴囊,放松喉管放任性器插入他的口中,喉咙。满屋子都是躁动的情欲气息,穆裴轩尝着茎头藏着的信香,舌尖钻入孔窍,他愈是刺激,段临舟反应也愈大。虽瞧不见,可嘴里跳动的阴茎,被堵住的含糊的呻吟都如最好的情药,那东西也变得更大,凶悍地顶开段临舟的嗓子眼。   穆裴轩吃着段临舟的阴茎,掌心裹住圆润挺翘的屁股,兴许是病后多年娇养,段临舟瘦,可屁股肉却生得丰腴饱满。他一握,臀肉挤出指缝,让人想起撞在上头,臀肉翻涌的色情。   穆裴轩眼底微红,用力朝臀上掌掴了几巴掌,逼得段临舟浑身发颤,又坏心眼地堵住他的嘴巴,偏还道:“段老板屁股摇得真浪。”   ——这小子。   他这话说得直白露骨,段临舟臊得面红耳赤,却挺着阴茎亵渎一般,磨蹭少年那张脸,将湿漉漉的阴茎吐出才哑着嗓子说:“郡王聪明,学起口活儿来也快得很,我若不发浪,岂不是白费了郡王如此用心?”   穆裴轩脸颊一下子变得更红,攥住在他脸上乱蹭的性器张口含了进去。   饱满的臀肉揉掐的通红,穆裴轩情不自禁地觅着了中间的小口,穴眼小,张翕着,手指一插进去就咬紧了。穆裴轩不期然地想起性器插进去有多快活,短促地喘息了几声,口中含紧了阳物,手指插在穴里抽送起来。前后两相刺激,段临舟身子弱,自是持久不了,不过片刻就射在了穆裴轩口中。   穆裴轩蹙着眉含着段临舟的精,没多犹豫,就咽了下去。他将还在高潮余韵中的段临舟翻了个身,舌尖抵着会阴舔了上去,又难耐地在臀峰上咬了口,舌尖就钻入了穴口。   舌头湿软有力,一插进去时,段临舟恍了恍神,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身子弹了弹,失声道:“……别,不能舔——”   穆裴轩反而抱住他的腰胯,整张脸都埋入他的臀肉上,舌尖舔舐着柔嫩的臀缝,窄道羞涩不堪刺激,变得软了,隐隐流出春水。委实太过刺激,段临舟几乎不敢看,耻得浑身泛红,快感和耻意交锋,他眼角红了一片,用力闭上咬着嘴唇,脸颊挨着枕头不住地喘息。   直到穆裴轩将阴茎插进去,吻他的后背,肩膀,用手抬起他的脸颊时,才发觉段临舟臊成了红虾子,心中更是愉悦不可言。他用力顶了几记,低声对段临舟说:“舒服吗?”   段临舟被弄得惊喘了两声,后穴缩紧夹着穆裴轩粗壮的性器,呻吟道:“舒服……”   穆裴轩又问道:“我舔得你舒服吗?喜不喜欢?”   这话段临舟如何能回答,好不容易按下的羞耻又涌了过来,他愈是不好意思,下头绞得更紧。穆裴轩爽得背上浮了层薄汗,说:“你喜欢,没用脂膏都出水了。”   他有理有据,在段临舟耳边说:“我也喜欢。”   段临舟支不住身体,瘦削单薄的躯体被撞得摇晃,低喘着说:“郡王,”他咬牙切齿,“你打哪儿学的这些荒淫手段,嗯?”   穆裴轩笑了声,有几分少年气,说:“卫所里兵痞多,听过几耳朵。”   从前听过便罢,可娶了妻,开过荤,又动了心,曾经听过的情事种种都拂去了朦胧的薄纱,变得鲜活了起来。穆裴轩顶得凶,段临舟舒爽得眼里氤氲着水色,摸索着要握穆裴轩的手,穆裴轩扣住他的指缝,就听段临舟问道:“夫君还听过哪些?”   穆裴轩脊背绷紧,扣着段临舟汗湿的手指,稍稍退出几分又狠狠插了进去,说:“夫人想听什么?”   夫人二字一出口,段临舟陷在情欲里也失了神。他这一生听过许多称呼,段临舟,段三,三爷,段老板——可从未有一个称呼,只一听,心脏都似麻痹了一瞬,过了好息,才道:“等一下——”   穆裴轩:“嗯?”   段临舟说:“我想看着你。”   穆裴轩微怔,也不好意思起来,抿了抿嘴唇,将阴茎抽了出来。二人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怎的,又亲在了一处。段临舟不但要看着穆裴轩,还骑在了他的腰上,握着贲张的欲根缓缓吞入穴中。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他“吃”下自己的东西,喉结滚动了几回,一挺身,本就吃得极深的东西一下子侵入得更深。   二人都喘息了一声。   段临舟在他身上摆腰吞吐着昂扬的阴茎,束发的簪子已经不知去了何处,长发散了满背,赤裸苍白如玉的皮肉也因情欲而泛红,更添几分生机。穆裴轩禁不住掐着他挺立的乳尖,又含入嘴里百般舔吮,爱欲情欲交织,快感来得分外激烈。不过片刻,段临舟就体力不支,动作也缓,穆裴轩合掌握着他的腰,自下而上插入肉穴,磨得淫水潺潺。   这姿势进得深,穆裴轩仿佛叩着了中庸体内小小的生殖腔,不过磨了几个来回,段临舟就在他身上射了出来。他高潮时,中庸的后穴变得极为黏人痴缠,吸绞着他,贪心地要吃精。穆裴轩脑子一热,也抵抗不住,精水一股股地灌了进去。   待情事毕,二人都出了一身汗,却懒洋洋地黏着不愿意动。穆裴轩把玩着段临舟的手指,吻他的肩头,嘬出吻痕,底下那东西却还插在穴里堵着精。   段临舟陷在他怀中,后背贴着少年精壮结实的胸膛,浑身的筋骨都似懒了一般。可含了一屁股精的滋味实在算不上好,调笑道:“还不出去,是想再来一回,还是想让我和坤泽一样,含精怀胎?”   穆裴轩一口咬在他肩头,胡闹这么一番,竟有大病初愈的轻松感,他倒也不是想再来一回,就是想这么腻着。可听段临舟这么一说,却下意识地伸手摩挲着段临舟的肚子,道:“你若是想给我生个小世子,我自是高兴。”   段临舟哼笑道:“我可怀不上。”   穆裴轩想,那也不一定,于靖他们都道中庸只是不易怀孕,而非不能怀孕,可怀孕于身体康健的坤泽尚且九死一生,段临舟的身体如此,怀孕于他而言,无疑是将他往死路上推。   和段临舟一比,孩子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穆裴轩说:“有你就好。”   段临舟怔了下,穆裴轩却收紧手臂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段临舟,只要你陪着我,别的我都可以不要。” 第61章   98   丰启二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年,亦是后世史书上多占了几页的一年。   这一年,临关守将叶不通将秦凤远拒于临关之外,临关有天险可守,历来是兵家要隘,便是秦凤远的西北军骁勇,一时间也拿不下临关。萧子行奉命戍守博州之后,戍守北境的是萧子行的长子萧云旌,而今萧子行战死,萧云旌为父报仇,率十万大军南下奔袭临关。   萧子行是名将,萧云旌颇有其父之风,也非好相与之辈。秦凤远腹背受敌,一时间三方人马在临关僵持不下,梁都内都松了一口气。   消息传到瑞州时,穆裴轩正在给段临舟剥莲蓬,瓷白的碟子里已经滚了小半碟。顶新鲜的莲蓬,将从荷花从里摘出来的,剥得的莲子颗颗饱满,入口清甜,拿来尝尝鲜正好。自段临舟回瑞州之后,又病过一场,连着吃了数日的苦药,满嘴都是苦味,穆裴轩甜糕蜜饯,新鲜荔枝换着法子的拿给段临舟甜嘴。   段临舟本不嗜甜,也没有非要拿甜点来冲淡苦药的习惯,可被穆裴轩这么喂了半个月,竟习惯了吃完药,定要吃点甜的压一压。对此,段临舟啧了声,有点甜蜜,还有点儿惆怅——段临舟骨子里就不服管,可一碰上穆裴轩,好像一切就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穆裴轩不止带了莲蓬回来,还抱了一篓子水灵灵的荷花,少年人一身黑色窄袖劲装,抱着这么一竹篓荷花,大步流星入府时,生生将闻安院的下人都看得愣了一下。   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段临舟却笑了,问他:“哪儿来的花?”   穆裴轩说:“回府时见两个小童叫卖,就买了。”   段临舟伸手将他手中的竹篓接了过来,低头嗅了嗅,花许是将摘不久,绽放的荷花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隐隐散发出荷花的淡香。   段临舟说:“好香。”   穆裴轩抿嘴笑了下,道:“还有几个莲蓬,我给你剥莲子。”   他晃了晃手中的两个莲蓬,说:“刚摘的。”   段临舟笑着应道:“好啊,”他说,“我先将花放着养养,不然要枯了。”   说罢,他捧了一竹篓荷花,让流光新寻了两个天青釉色鹅颈瓶把花仔细地妥当了,又在一旁瞧了又瞧,还爱不释手地伸手摸上一摸,将穆裴轩看得难为情,嘴角却上翘,口中道:“就是几支荷花儿,你喜欢,我明天给你摘。”   段临舟哼笑一声,勾过一支花儿低头吻了吻,说:“咱们郡王亲自给我送的花儿,当然不一样。”   穆裴轩看得面热,段家富甲一方,段临舟什么稀罕东西没见过,如今喜欢这几支荷花,无非是因为花是他送的。如此一想,穆裴轩心中更是遗憾这几支荷花不是自己摘的了,清了清嗓子,道:“吃莲子。”   段临舟应了声,穆裴轩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拉得了玄铁长弓,挥得动丈长的银枪,剥起莲蓬来竟也分外的赏心悦目。段临舟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垂着眼睛认真地剥下绿衣,剔除莲芯,白生生的新鲜莲子透着股子清香。   穆裴轩亲自喂他吃了一颗,方问他,“如何?”   段临舟笑着点头道:“不苦不涩,清甜鲜嫩,很不错。”   穆裴轩说:“你身子不好,尝尝就好,若是喜欢,让厨房煲成甜汤。”他又不经意地问段临舟,说,“喜欢荷花还是莲蓬?”   段临舟不假思索道:“都喜欢。”   穆裴轩却道:“哪个更喜欢?”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若有所觉,一旁的分墨憋着笑,说:“郡王妃有所不知,这莲蓬是郡王在卫所亲自下水给您摘的,花是府门前买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穆裴轩黑着脸打断:“只你话多。”   段临舟恍然,看着穆裴轩,穆裴轩被他盯得不自在,说:“过两日荷塘里的花就要被他们霍霍完了,我顺手摘了几个莲蓬——”只不过他一时间没想起摘花,只顾着莲蓬,挑来挑去才取了形状最漂亮、最鲜嫩的两个。骑马将回府时,却见两个小童抱着竹篓在卖荷花,他看着那开得极好的荷花,鬼使神差地就买了下来。   段临舟笑出了声,说:“我都很喜欢,不过,为我下水采莲蓬的小郡王最喜欢。”   他突然问道:“要是下回能叫我一起,我更喜欢。”   穆裴轩:“嗯?”   段临舟眉梢眼角都是笑,凑过去对穆裴轩说:“还没见人亲自替我摘过花,想瞧一瞧。”   穆裴轩耳朵慢慢红了,半晌,看向默契地扭开脸的分墨和流光,分墨一个激灵,拉着流光忙行了一个礼,就退了出去。   等送消息的信使来时,就见段临舟嘴唇通红地坐着,衣袍也有几分乱,穆裴轩神清气爽,懒洋洋的,透着股子愉悦。   信使来报的正是梁都的消息。   段临舟问了几句柳三九的近况,知他一切都好,心中稍安,便让信使退了下去,屋内只剩了二人。   穆裴轩没想到萧云旌竟会率军支援临关,可略一思索,也在情理之中。入了夏,北境太平,秦凤远又杀了萧子行,这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萧云旌焉能不报?二人只怕是不死不休。   穆裴轩说:“我虽不曾见过萧云旌,不过当年父亲在时,曾提起萧云旌,对此人颇有赞誉,称是虎父无犬子。萧云旌擅战,临关守将叶不通擅守,有他们在,秦凤远一时拿不下临关。”   段临舟对朝中人了解不多,闻言笑道:“我怎么听你话里有些惋惜?你希望秦凤远攻破临关?”   屋内只二人,闲谈间便也没什么顾忌,穆裴轩思索须臾,慢慢道:“端王是个好人。”   秦凤远是大梁名将,穆裴轩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心中自也有几分欣赏。再者,他当年困在梁都,端王曾为他解过围,他横死诏狱,秦凤远怒发冲冠,直接反了梁都。说一句大逆不道的,他乐见的秦凤远捅破梁都的天,掀了那脏浊不堪的朝堂。   段临舟若有所思,说:“梁都看来是未必会迁都了。”   穆裴轩道:“前朝迁都之后丢了半壁江山,自此一步退,百步退,最终落个亡国的下场。前车之鉴犹在,又有萧云旌和叶不通拦住了西北大军,朝廷不会轻易迁都,只不过——”他将剥空的莲房放在一旁,拿帕子擦了擦手,说,“信王不是好相与的,秦凤远如果战败,信王必会入主梁都窃夺大权。”   “秦凤远若是赢了,他要是赢了——”   段临舟接话道:“他会将幼帝带回玉州,挟天子以令诸侯。”   穆裴轩笑了笑,说:“信王不敢强撄秦凤远锋芒,他一旦和秦凤远交战,不论输赢,必定损兵折将,如何和诸侯相争?”   穆裴轩此人天生敏锐,年纪虽轻,可谈及正事,却自有一番沉稳从容的气度,段临舟深深地看着穆裴轩,他当初选择安南侯府,撇开私心,看中的是安南侯府这几个大字和它背后所代表的南军。   可从来没有想过,穆裴轩远比他想的更果断,更有野心,也更有手腕。   段家和安南侯府,已经彻彻底底地撇不开了,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穆裴轩见段临舟一直盯着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看什么?”   段临舟笑道:“我们家郡王生得好看,还不兴我多看看?”   穆裴轩面皮薄,禁不住他这么打趣,目光自段临舟嘴唇上转了圈儿,段临舟嘴唇顿时隐隐发麻,仿佛又被穆裴轩含在口中吃得发胀,喘不过气一般。他咳嗽了一声,稍稍坐直了身体,道:“我在想,郡王立了这么大功劳,朝廷要给郡王什么奖赏?”   穆裴轩说:“一些虚名罢了。”   七月时,朝廷的钦差来到了瑞州,同来的还有瑞州的新任知州蒋桢。   诚如穆裴轩所说,梁都将穆裴之封为安南王,世袭罔替,其爵位由长子穆瑾玉承袭,赏穆裴轩食邑千户,另有金银珍宝自也不提。除却对安南侯府的封赏,此行出征立功的将士都有褒奖,周庭,徐英和黎越,周自瑾等人皆在其列。   徐英自是升了军职的,可他却对梁都给穆裴轩的封赏很是不满,道:“说是千户,可真算下来有一半就算不错了,而且封地在哪儿,你看看,就在临关外,那儿可驻扎着秦凤远的人马。”   穆裴轩对此并不意外。   林相对安南侯府仍然忌惮,如今虽将穆裴之擢为安南王,可他已经死了,承袭爵位的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自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穆裴轩并不在意这些封赏,更让他在意的是,这次调来瑞州的新任知州蒋桢。   毫无疑问,这是梁都安插在瑞州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开启养身体种田卷。 第62章   99   “蒋桢是康元十六年的同进士,此人寒门出身,虽无大才却极擅钻营,为官二十余年,先帝在时调入京畿为官,没想到竟会是他来瑞州。”   湖心亭内,穆裴轩、段临舟、徐英和方垣几人坐在亭中,说话的是方垣,他补充道:“蒋桢有一女,嫁给了林相的次子。”   穆裴轩说:“方先生怎会对蒋桢如此了解?”   方垣笑了下,道:“我伯明师叔和蒋桢是同年,二人当年曾一起在泰州为官。”   穆裴轩心中了然,方垣口中的伯明师叔是瑞州名士,出身青鹤书院,早些年也曾入朝为官,宦海浮沉多年之后辞官返乡,后来又回了青鹤书院执教。方垣是青鹤书院的院长之子,称刘伯明一声师叔倒也是情理之中。   自方垣和穆裴轩等人从丰州回来,穆裴轩就称方垣一声方先生,几人多了几分私交。   段临舟道:“如此看来,蒋桢是林相一党。”   方垣点了点头。   段临舟想了想,笑道:“其实任他是不是林党,如今到了瑞州,他还能翻出天去?”   徐英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闻言应道:“我觉得段老板说得对,瑞州是咱们的地盘,到了这儿,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方垣问道:“郡王,对于南军戍守各州,梁都可同意了?”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道:“允了。”   方垣松了一口气,笑道:“那看来,过些日子,南军便可征兵了。”   当日由各州向朝廷递请南军戍守各州正是方垣之策,他是单独来见的穆裴轩和段临舟,年轻的坤泽一入座,便开门见山问穆裴轩,叛军主力虽已剿灭,可各地流寇不断,一旦郡王班师回瑞州,诸如丰州连府兵都尚未训练出的,要是碰上流寇侵扰,该如何?   穆裴轩不是蠢人,他和段临舟就曾想过这个问题,可这到底不是小事,处理不慎,安南侯府就要背负一个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罪名。   没想到方垣会将此事点破。   方垣却很坦然,对上穆裴轩审视的尖锐目光,缓缓道:“郡王仁义,想必也不忍心再见百姓受流寇之乱。”   穆裴轩屈指敲了敲扶手,淡淡道:“方公子有何高见?”   方垣笑了笑,说:“高见算不上。此番叛乱,各州府兵皆有受损,未必能抵御穷凶极恶的流寇,维护一方平安,不如就请南军驻守各州,如此一来,可护佑百姓,以安民心,二来,各州也能有充裕的时间重整府兵,郡王以为如何?”   穆裴轩定定地看着方垣,就是段临舟,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这个年轻俊秀的坤泽。   半晌,穆裴轩笑了一下,道:“方公子,南军是边军,大梁历来就是边军和府兵各尽其职,而今远赴丰州平叛是奉陛下旨意,如今事了,自当以戍守边境为重,岂能逾越?”   方垣也不急,微微一笑,说:“事急从权,陈章旧规和百姓孰轻孰重,陛下圣明,想必不会拘于旧规。”   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片刻机锋,穆裴轩突然问道:“方公子,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方垣沉吟须臾,道:“依郡王之见,梁都可能抵挡得住西北军?”   穆裴轩说:“五五之数吧,秦凤远的西北军骁勇善战,可长途行军,一路打到临关必定人疲马乏,萧云旌的戍北军和叶不通的驻军两相夹击之下,胜负难定。”   方垣笑了笑,道:“无论孰胜孰败,信王、宣王等各路诸侯尚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个残局,梁都收得了吗?”   穆裴轩微顿,看向方垣,方垣说:“到时手握边南重兵的郡王殿下,又将如何?”   穆裴轩波澜不惊地说:“方公子说笑了,南军并非穆家私兵,便是虎符,也尚有一半在周指挥使手中。”   方垣笑了起来,说:“郡王要垣打开天窗说亮话,怎的又不坦诚了?”   他道:“自大梁立国之初,安南侯府便镇守南境,至今数百载,论声望,又岂是半块虎符可比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郡王无意蹚这滩浑水,待乱局初定,欲效穆氏先祖向新王俯首称臣,可新王就能容得下郡王,容得下穆家吗?”方垣声音缓慢,如他一贯的温和,流水一般,却隐隐透出几分锋芒,“即便他能容下,可容得了一时,能容一世吗?”   “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郡王可甘心?”   穆裴轩突兀地笑了起来,盯着方垣,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垣,你在挑唆本郡王谋反,今天这番话一旦传出去,别说是你,就连整个方家都要落个满门抄斩!”   方垣也笑,道:“郡王会吗?”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方垣说:“徐英和郡王私交匪浅,无论郡王做何种选择,徐英都一定会跟随郡王,他是我要嫁的夫——”   他道:“穆家,徐家,方家,已经注定是一条船上的人。”   段临舟听了许久,突然问道:“方公子又想得到什么?”   方垣看向段临舟,笑了笑,语气有几分怅然,说:“我出身青鹤书院,自小到大,因我父亲之故,我虽是坤泽,却能够长在书院之中,耳濡目染,得以读书明理。可慢慢的,我便想不通,为什么书院之中只有天乾和中庸,坤泽入不了书院,读不得书,分明都是人。”   “就因为坤泽天生要受信香制约,有生儿育女的能力,守在后宅便成了他们的宿命?”方垣摇摇头,说,“这没道理。”   “我读书并不比书院中的天乾师兄师弟差,段老板虽是中庸,却能成为一方巨贾,成就这世间许多天乾都无法做成的事,足见所谓的天乾,中庸,坤泽,并不足以定人命运。”   方垣道:“段老板,我见过许多坤泽,他们聪慧,坚韧,可就因为是坤泽,只能在嫁为人妻之后被困后宅庸碌一生,不应该如此——”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所以我想请郡王殿下,有余力之时,在瑞州为坤泽开设一间学堂,能允许坤泽读书开蒙。”   他此言一出,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是一愣,穆裴轩看着方垣,说:“仅此而已?”   方垣轻轻笑了笑,道:“若是可以,当然不止如此,我希望有一日坤泽也能读书科举,出入朝堂,只不过……这并非一日之功,”他说,“将来如能有更多的人愿意投身此道,终有一日相信定会达成夙愿。”   “我方垣,愿做这个先行者。”   段临舟定定地看了方垣许久,说:“令尊方院长是青鹤书院院长,方公子为何不劝说令尊,接收坤泽入院读书?”   方垣苦笑了一声,道:“我十二岁时曾对父亲说起过此事,父亲责我有违伦理,大逆不道。何况如今天乾坤泽有别,又有哪家父母愿送坤泽来这满是天乾中庸的青鹤书院呢?”   “郡王,方垣所请,于郡王并非难事,只消郡王应允,”方垣起身抬袖行了一个大礼,道,“方垣愿为郡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穆裴轩问道:“我能应你,只不过你可知,一旦应你所请,办了这个书院,你要如何对你父亲,族亲,交代?”   方垣看着穆裴轩,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穆裴轩到底是应了,方垣笑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请南军戍守各州不能由郡王提出,只能由知州向梁都递折子。如今丰州有郡王坐镇,方垣愿为郡王走一趟陇州。”   穆裴轩说:“你要去做这个说客?”   方垣笑道:“这也是方垣献给郡王的投名状。”   他说:“陇州和良州两地都曾为刘子异叛军攻陷,二位知州已如惊弓之鸟。只要陇州知州向梁都递了折子,良州和陇州毗邻,陇州有南军驻守,良州知州自也担忧再受流寇叛贼侵扰,定当效仿。”   “到时丰州,陇州,良州三州都南边军驻守,夹杂在瑞州和丰州之间的万州知州汪齐芳汪大人是个聪明人,想来明白该怎么做。”   段临舟脑海中浮现几州相连的模样,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说是一时入驻,可一旦南军驻扎于各州,不啻于扼住了各州的咽喉,安南侯府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了五州之地。段临舟深深地看着方垣,方垣垂下眼睛,依旧一副秀气温和的模样,微笑道:“到时,郡王还可借机向朝廷申请征兵……”   厅内静了几息,穆裴轩说:“你要如何说服陇州知州?”   方垣倒也不隐瞒,笑道:“我有一旧友,是陇州知州的幕僚。”   半晌,穆裴轩说:“你要去陇州的事,徐英知道?”   “徐英不知道,”方垣摇头道,“所以还请郡王为我遮掩一二。”   段临舟说:“你一人如何去陇州?”   方垣笑了,说:“所以,还请段老板借几个人护送我去陇州。”   段临舟也笑了,看着穆裴轩,见他点头,便道:“好,既如此,就预祝方——”他顿了顿,改了口,举起桌上的茶杯,“方先生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穆裴轩也抬手端起了茶杯,方垣望着二人,笑叹道:“多谢,方垣必不负二位。”   穆裴轩道:“方垣,你要去,我不拦你,也会尽力护你安全。”   “只不过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命冒险,若事不可为,便不可为,”穆裴轩说,“别忘了,徐英在等你。”   方垣微怔,看着穆裴轩,眼里露出几分动容,笑道:“好。”   亭内凉风习习,夹杂着茶香,穆裴轩饮了口茶,道:“征兵暂且不急,先探探蒋桢的底。”   想起什么,穆裴轩问段临舟,“瑞州的新任知州已经赴任,丰州的新知州是谁?”   段临舟道:“是一个叫覃叙的寒门子弟。”   “三年前的新科状元?”方垣问。   段临舟笑道:“是,这覃叙高中状元之后就入了翰林院,三年里不依附,不结党,正逢着吏部铨选,他有一日酒后失言,痛骂了吏部侍郎,被吏部侍郎记恨上了。恰好丰州这个烂摊子没有人愿意接手,就落到了他头上,说来也算破格提拔了。”   方垣敏锐,闻言到:“如此凑巧?”   段临舟赞赏地瞧了他一眼,笑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听闻这覃叙得了任命之后又喝多了,还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带着两个仆从出京了。”   徐英嘟囔道:“可不得哭?他好好的翰林院待着,若不是酒后失言,就能留京做个京官,不必发配到丰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好?”   穆裴轩、段临舟和方垣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徐英不明所以,道:“我说的不对吗?”   段临舟慢悠悠道:“可据我所知,覃叙此人并无酗酒之好。”   “……啊?”徐英愣了。   方垣笑着摇摇头,解释道:“覃叙是故意远调出京的,这是个聪明人。”   穆裴轩说:“自端王死后,朝中局势愈发复杂,以吏部尚书为首的焦大人等清流和林相斗得不可开交。”   若非如此,朝廷也不会轻易同意南军驻守各州。   “如今的梁都,就是一滩浑水,稍有不慎就成了殃及的池鱼,覃叙这个外放,看似是流放,其实离开了梁都,自保也好,想有一番作为也罢,都更有可为。”   徐英恍然大悟,道:“这读书人……还真是满肚子花花肠子——”他话说到一半,忙看向方垣,说,“垣哥儿是例外,垣哥儿那是满腹诗书。”   方垣气笑了,穆裴轩和段临舟都忍俊不禁,段临舟道:“覃叙远在丰州,就丰州那一个烂摊子,他想收拾,也得费上不少功夫。”   段临舟看着方垣和徐英,说:“我可听说,有好事将近啊。”   徐英嘿嘿笑起来,道:“咱们瑞州还有段老板不知道的事儿吗?”   穆裴轩:“嗯?”   徐英道:“我爹昨儿请了媒人去方家提亲,方院长答应了!”   穆裴轩微微睁大眼睛,道:“好事儿啊。”   徐英说:“那可不!”他得意得不行,“方院长可终于点头了,他要再不答应……”   方垣似笑非笑,道:“我爹不答应你就怎么样?”   徐英忙道:“我就跪下去,求他,求到他答应为止!”   看着喜气洋洋的二人,穆裴轩下意识地看向段临舟,不期然地想起他和段临舟定亲时的不情不愿,抿了抿嘴唇,心中有几分不高兴。   段临舟若有所觉,偏头看着穆裴轩,眼神询问,穆裴轩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心里却生出了几分遗憾。 第63章   100   徐英和方垣成亲是好事,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一个有情,一个有意,早就在对方父母眼下过了明路,否则二人一个天乾,一个坤泽,怎能走得这般近?方院长虽说不喜徐英性情跳脱,胸无点墨,可耐不住徐英磨人,两家又是近邻,一来二去的,便生生将徐英看顺眼了。   好歹是赤子心性,对方垣又一心一意,二人成亲之后徐英不敢对方垣不好。   如此一想,方院长便也默认了徐英和方垣之事,只是一直不曾拿到明面上。方垣此番私自离开家门,远赴丰州,方院长对这个聪慧过人的幼子向来宠爱,心中自是惊怒交加里掺杂了担忧——战场那等地方,哪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坤泽能去的?   所幸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徐家二老带着徐英上门来赔罪,好话说了一箩筐,方院长才终于松口,应允了徐英和方垣的亲事。   徐英自打知事起,就想着长大了要娶方垣,多年夙愿成真,一连数日都是意气风发,嘴咧到了耳后根的模样。穆裴轩一见他这不值钱的样子就觉得牙疼,干脆放了徐英几天假,让他好好撒撒欢过了这阵子兴奋劲儿再往他跟前凑。   哪知道徐英过了一天又回来了,他和方垣虽定了亲,可到底没有成亲,方家的门也不是那般好进的。徐英在家里转了不知多少圈,被徐父徐母嫌弃碍事,又赶了出来。   徐英没有地方可去,转了一圈还是回了卫所,回卫所好啊,兄弟多,营里没成亲的天乾中庸也多,正好沾沾他的喜气。   于是乎卫所里除了尚未回瑞州的指挥使,上到千户,下到小卒,都知道了徐英和方垣定亲的消息。   徐英炫耀够了,又蹲在了穆裴轩书房里,一会儿说成亲该备什么东西,一会儿道要请哪些宾客,他问穆裴轩,穆裴轩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   徐英:“别人不知道就算了,郡王你一个过来人怎么也不知道?”   他嘟嘟囔囔,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嘿嘿嘿乐道:“我可记起来了,郡王那会儿不想成亲,连侯府都不愿回,亲事都是府上人操办的,哪里知道?”   穆裴轩:“……”   他抄起桌上的一沓公文就朝徐英砸了过去,道:“滚滚滚。”   谁没成过亲还是怎么的?娶自己喜欢的人了不起?他娶回来的还正好是自己会喜欢,要共度一生的呢!   徐英“嗷”了一嗓子,躲开砸下来的公文,又狗腿地收拾齐整往穆裴轩桌上放,咧着一口白牙,说:“滚了,我找周自瑾说去。”   穆裴轩盯着案上的公文,字字端正,却一个字也入不了眼了。他想起他和段临舟的亲事,这桩亲事来得突然又仓促。他们是九月中旬定的亲,十二月便成了亲,期间三个月,穆裴轩全然不曾过问过他和段临舟的婚事。   新婚前一日,他厌烦不已,于靖、徐英几人还陪他喝了半宿的酒,险些误了吉时。   满府披红挂彩,好不喜庆,可越是喜庆,他越是烦闷。穆裴轩记得他迎亲那一日,瑞州天寒,还迎来了初雪。他到了段府时,段临舟已经梳妆齐整,由着他曾见过的段临安扶着段临舟走了出来。   穆裴轩猛地发觉,他竟忘了那时的段临舟是何模样——不是忘了,是根本不曾正眼去看。   穆裴轩心中怅然若失,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   这种焦躁的情绪一直缠绕着穆裴轩。   烛火摇晃。   帐子里映出相拥跪坐的人影,一个瘦弱,一个挺拔,肉贴肉地挨着。段临舟浑身赤裸,汗涔涔地跪坐着,手指虚软无力抓着床头,穆裴轩在他身后,不消怎么用力就能进入段临舟身体极深处,将他顶得满面红潮。少年胸膛精壮结实,滚烫烫的,贴着段临舟的后背,肉挨着肉,段临舟恍惚间,几乎能察觉到穆裴轩汗珠滴落在他身上的触感,能听见穆裴轩在低哑的喘息里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段临舟目眩神迷,穆裴轩今夜缠人得紧,他顾忌着段临舟的身子,鲜少纵欲。可到底正值血气方刚,于段临舟而言,穆裴轩的情不自禁和沉迷同样教他心动,二人难免有擦枪走火的时候,却也是浅尝辄止。今夜二人欢好过一回,段临舟将将缓过劲儿,穆裴轩又黏了上来,吻他的脸颊,掌心也拢着段临舟胸膛两颗小小的乳头揉搓,段临舟若有所觉,抓着穆裴轩的手腕,就听少年低声说:“再弄一回。”   他有几分撒娇痴缠的意味,声音夹杂着欲望的沙哑,听得段临舟手抖了抖,迷迷糊糊地就和穆裴轩吻到了一处。少年唇舌滚烫,夹杂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吸着他的舌头,怎么都尝不够一般,吻得段临舟躁得浮了身汗。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双手撑着床头,穆裴轩自他身后慢慢将阴茎插入湿软的后穴。   少年分外躁动,口中叫着段临舟,底下动作却凶,恨不得将段临舟颠碎弄坏,冷不丁的一下操深了,段临舟失声叫了出来,眼睫毛已经湿透了。   “太深了……慢点,慢点,”段临舟下意识地想躲,可刚刚支起身子,穆裴轩扣着他腰的手一用力,段临舟就跌坐在他阴茎上,反倒像是自己套弄那根狰狞的大东西一般。穆裴轩心脏鼓动如擂,怎么弄都不够似的,按捺不住一口咬住了中庸后颈上已经没什么用的腺体。那块肉干瘪微凹,天乾齿尖锋利,咬下去,信香铺天盖地地涌入其中,刺激得中庸也泌出浅淡的信香,吝啬得紧,刺激得天乾占有欲作祟,几乎要将那块肉咬破好留下自己更多的信香,打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穆裴轩反复地吮着那处儿,他能察觉到自己的信香外溢,根本留不住,心中委屈,更是将阴茎狠狠插入穴中,“段临舟……”   段临舟被他弄得又爽又疼,阴茎好凶,插得他薄薄的肚子都凸起来了,想躲,可整个人都被困在少年怀里,活像钉在阴茎上,怎么都逃脱不开,只能承受着少年热烈的爱欲。他的焦躁藏不住,都成了倾泻而出的欲望,阴茎插得中庸后穴熟透了,知情识趣地咂吮着狰狞的性器,刺激得那东西往里插,阴囊拍得臀肉一片红。   须臾就撞着了深处的肉壶,紧闭着,太深,也太敏感,不过一碰段临舟就颤抖着求饶,穆裴轩将额头抵在段临舟耳朵上,用力地喘了几口气,方隐忍地说:“不进去……让我磨一磨。”   “就磨一磨,”穆裴轩是天乾,天乾进入伴侣的生殖腔是本能,阴茎跳动着,那处儿又软又嫩,仿佛在引诱着穆裴轩肏进去。他重重地掐着段临舟胸膛的乳头,情欲和无法满足的占有欲烧得他头昏脑涨,不知怎的,愈发难以满足,穆裴轩在段临舟耳边说,“叫出来。”   段临舟被肏得意识不清,那根东西存在感十足,逼迫得他手脚发软,全然不敢放任自己坐在穆裴轩怀里,只好虚虚地支着身子。可他体弱,抵不住穆裴轩的生龙活虎,乍听他开口,恍惚了一下,“什么?”   穆裴轩用力顶了两下,逼得段临舟仰着脖子喘息,说:“段临舟,那些话你不是信手拈来吗?叫出来——”   “我射了,就不进去,”穆裴轩难耐地咬他的肩膀。   段临舟听明白了,可他清醒时那些张口就来的风流话到了床上向来是说不出口的,如今穆裴轩要听,脑中竟空白了一瞬,全不知该说什么。穆裴轩见状,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说:“风流满瑞州的段老板,几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了?”   他那根东西抵在生殖腔口,茎头粗壮,磨得那处儿汁水淋漓,段临舟眼前都似绽开了白光,下意识地缩紧肠壁,勾得穆裴轩短促地喘了一声,受不住挺胯将阴茎插了几记,好像要将中庸发育不全,将要闭合的生殖腔生生撞开。   段临舟眼泪都掉了下来,呜咽道:“别进去……裴轩,夫君——”   “夫君,要坏了……”   “好哥哥,别肏了,我受不住了。”   他声音好可怜,和平日里的从容不迫全不相同,此刻在他怀中失控哭泣呻吟的不是名满天下的段临舟,不是纵横商场,游刃有余的段老板,仅仅是属于他的,他的郡王妃。   穆裴轩喘息粗重,脑子也不清醒,说:“肏不坏,”他安抚地亲他的脸颊,喘声说,“喜欢我吗,段临舟。”   段临舟声音都被他撞碎了,“喜欢,喜欢……”   穆裴轩闷哼了声,酣畅淋漓地射在了他穴中。   穆裴轩放开段临舟的时候,段临舟浑身筋骨都软了,浑身湿透,肩膀和脖子被咬得凶,都是天乾的牙印和吻痕。他看着段临舟,掌心贴着瘦削单薄的胸膛,皮肉下心脏缓缓跳着,安抚了少年心中的焦躁,愧疚,懊悔。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他们还有一辈子。   瑞州知州新官上任,由韩世卿做东,邀了穆裴轩,和一干瑞州官员为他接风洗尘。   蒋桢四十余岁,颌下蓄须,见人就一副笑模样。蒋桢对穆裴轩很是客气,如今安南侯府,该改为安南王府了,承袭王位的虽是穆裴之的长子,可他年幼,安南王府当家做主的,还是穆裴轩。穆裴轩在军中素来颇有声名,更不要此次领军平叛,便是卫所指挥使周庭,只怕都不及穆裴轩在军中的声望。   蒋桢官场浮沉多年,来到瑞州之后,自也看出瑞州大小事宜都是由穆裴轩和同知韩世卿做主,有他这个知州,和没他这个知州是一样的。他索性就放了手,每日去府衙点个卯,韩世卿等一干官吏拿事情来询问时,弥勒佛一般,笑着道韩大人拿主意就好,你们自个儿看着办,俨然甩手掌柜。   韩世卿怕拿捏不好分寸,就来寻穆裴轩,穆裴轩说,该走的章程按规矩走便是。   韩世卿自无不应。 第64章   101   瑞州在大梁以南,离梁都远,战火烧不到瑞州,府城内更有南军驻扎,等闲流寇不敢犯。在这数月里,瑞州对流民来者不拒,不少流民都在瑞州落户安家,在这乱世里,很有几分太平相。   八月初六,穆裴轩行了加冠礼。   依大梁规矩,本该由穆裴轩的父亲为他主持加冠礼,可他父兄皆去,是穆氏族老为他主持,请了方垣的父亲方院长为他加的冠。   方院长是青鹤书院的院长,当世大儒,名满大梁,由他为穆裴轩加冠,再合宜不过。   穆裴轩加冠那一日,正是好天气,他难得的着了盛装,素冠广袖,和平日里的一身窄袖劲装全然不同,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冷峻威严。段临舟远远地看着穆裴轩,猛地发觉较之二人成亲时,穆裴轩竟似成长了许多,褪去了少年气,颇有些成熟男人的气度。   他怔怔地看着穆裴轩,穆裴轩一起身,下意识地就看向段临舟,二人目光对上,段临舟微微笑了一下,穆裴轩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段临舟眼前浮现那年在楼上,看着穆裴轩打马在楼下过的模样,眉梢一挑,便是说不尽的少年风流。他想,穆裴轩才二十岁——正当年轻。   段临舟心中生出了几分怅然,穆裴轩大好的年岁,他却已经病骨支离,半只脚迈入了鬼门关。   他这份怅然并未持续太久,穆裴轩今日加冠,心里自是欢喜,送走宾客,他穿着冠礼的盛装,抱着段临舟就压到了床上。他好爱亲吻段临舟,亲他薄薄的皮肉,吻他瘦弱的骨。段临舟身子弱,气血不足,盛夏里身子也是凉的,穆裴轩吻他如吻凉玉。他喜欢用唇舌让段临舟变得热起来,看他意乱情迷,满脸潮红地在他身下喘息呻吟。   段临舟向来是抵抗不住穆裴轩的撩拨,衣袍上勾了金线,刮得段临舟想闪躲,却被穆裴轩搂得更紧。穆裴轩直将他吻得气喘吁吁,才低声问他,今日行冠礼时在想什么?   段临舟反应迟缓,“嗯”了声,尾音上扬。   穆裴轩更委屈了,他这身衣服是段临舟亲自让绣娘绣的,耗时半年,完工时还送过来给穆裴轩试了试,段临舟头一回见的时候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都是惊艳。穆裴轩虽不在意皮囊表相,可段临舟喜欢,他也就多了几分在意。穆裴轩脸上曾被云琢射了一箭,留了道浅浅的疤,段临舟回瑞州之后果真让段葳蕤替他调了祛疤的药膏,效果倒是极好。   那日二人颠鸾倒凤时,段临舟情动得分外快,听话极了,还说了好些好听的话哄得穆裴轩气血翻涌。   没想到,今日段临舟却屡屡走神。   穆裴轩别别扭扭地说,我这么着,不好看?   段临舟这才反应过来,看着穆裴轩,登时就笑了,穆裴轩被他笑得拧起眉毛,一脸的不高兴,再无人前的半点严肃庄重。段临舟乐不可支,笑够了,才撑起身去亲他,耳鬓厮磨地说,好看。   他勾着穆裴轩的衣襟,说,若不是今日是郡王的加冠礼,我在行礼时就想将郡王的衣裳扒了。   段临舟说得放荡,偏穆裴轩很是受用,当天晚上他穿着那身衣袍干段临舟,只将他脱光了,自己依旧衣冠齐整。段临舟说喜欢不是假的,少年时的穆裴轩让段临舟移不开眼,成长之后的穆裴轩让段临舟更是心动。   穆裴轩行过冠礼,更多了几分稳重。昔日的安南侯府成了安南王府,穆瑾玉虽承袭了安南王的爵位,可他年纪小,大小事宜都落到了穆裴轩手中。   他变得越发忙碌。   不知从何时起,瑞州大小事宜和卫所军事都变成了由穆裴轩做主。穆裴轩在军中惯有声名,可瑞州政事向来是由穆裴之出面,穆裴轩将回来时,府衙有官员瞧不上穆裴轩这么一个武夫,加之年纪小,自是不如处处周到的穆裴之。没承想,穆裴轩手段比之温和的穆裴轩,来得狠厉而果断,不过几日就震慑住了府衙内的上下官吏。   自打从丰州回来之后,穆裴轩就没有想过放权。   瑞州是安南侯府的根基,他必须将瑞州牢牢地攥在手中。   蒋桢来得迟了,等他到任时,瑞州知州一职已经形同虚设。蒋桢早知此行不会顺利,可没想到,瑞州远比他所想的棘手,也只能耐着性子徐徐图之。蒋桢是寒门出身,他曾以为荣登皇榜,便足以鱼跃龙门,可这梁都的高门,这官场,于一个寒门子弟而言,那就是九层高台。   遥不可及。   他好像身处其中,可又好像只能抬头仰望,稍有不慎,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蒋桢也曾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可他的意气消磨在一次又一次地卑躬屈膝,一日又一日地等待当中。寒门之上有根深蒂固的世家,有满门朱紫的贵族,蒋桢不愿蹉跎一生,索性投入了林相门下。   可他依旧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蒋桢蹉跎多年,终于再回到了梁都,在工部任了一个闲职,至今已有八载。   若无意外,等他致仕还乡,他也依旧是一个五品官。   直到于家卷入端王谋反的风波,瑞州知州一职空悬、瑞州不如苍州等地繁华,以南还有部族虎视眈眈,这不算个好差事。蒋桢无意在这把年纪离开梁都,可他不想,林相却找上了他。   林相吩咐他,盯着穆家。   可今日梁都已经今非昔比了,秦凤远的西北大军陈兵临关外,一旦临关告破,秦凤远要清君侧,第一个杀的就是林相。蒋桢宦海浮沉多年,谨慎刻入了骨子里,他得罪不起林相,更不会在此时开罪穆裴轩,索性终日揣着袖子做个闲官,兴致来时就邀上韩世卿等人,抑或是瑞州的世家一道宴饮饮酒。   这一日,蒋桢在府中设宴,穆裴轩在受邀之列,道是庆贺他加冠。   穆裴轩想了想,便去了。   座上宾客众多,有府衙的官员,还有瑞州的望族和名士,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就有歌姬献舞,夹杂着丝竹管弦之声。穆裴轩把玩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闲谈,突然,他听蒋桢说:“郡王,这是小女映雪。”   穆裴轩抬起眼睛看了过去,就见那领舞的坤泽抬起脸,怯怯地望了过来,是一张艳若芙蓉的脸。   蒋桢颇有几分自傲,说:“我这女儿自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擅舞,太后都曾对她的舞赞誉有加。”   他此言一出,一旁自有人应和,赞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云云。   蒋桢道:“映雪,郡王是贵客,还不给郡王斟酒?”   蒋映雪含羞带怯地应了声,走近了两步,还未近身,穆裴轩已经坐直身,偏过了脸,道:“不必了,斟酒这等小事,不劳蒋小姐。”   蒋桢说:“郡王何必客气,郡王此前率南军平定叛乱,护佑百姓,堪称咱们瑞州的英雄,映雪能为郡王斟酒,是小女之幸。”   他这话说得蒋映雪脸颊泛红,她生得极好,双腮泛红,盈盈一双眼,让场上坐着的几人都瞧了几眼,不知谁多喝了几杯,笑道:“都说美人配英雄,蒋小姐和咱们郡王在一处,倒真是般配。”   “自古以来天乾坤泽方是良配,中庸子嗣艰难,寻常人家尚且不以中庸为正妻,更何况郡王这样尊贵的身份?”   穆裴轩脸上的笑淡了,看向蒋桢,说:“蒋大人以为?”   蒋桢心中一喜,说:“郡王若是有意——”   “本郡王无意,”穆裴轩打断他,环顾一圈,语气冷淡,说,“本郡王的郡王妃,是不是中庸,有无子嗣,容不得外人置喙。今日的话若再教本郡王听见一句,”穆裴轩扫了眼开口的几个名士一眼,说,“就休怪本郡王不留情面!”   “内子身子弱,闻不得脂粉香,就不久留了。”   “诸位慢用。”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满堂宾客。   102   穆裴轩回到王府时已经晚了,段临舟还在书房看账簿,段家生意做得大,底下虽有得力管事,可到底人心难测,他身体差,保不住管事生出旁的心思。   这三年里,段临舟就曾经历过这样的背叛。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管事,临了却因利联合外人算计段氏,段临舟这才猛地察觉出段氏商行的异动,杀鸡儆猴,一番连敲带打才镇住了其余管事的野心。段临舟从不在意手下人有野心,可到底今非昔比,他即便有意将段氏交给段葳蕤,可段葳蕤性子恬静温软,一旦他身死,段葳蕤腹背受敌,根本守不住段氏。   段临舟按了按眉心,各地烽烟四起,段氏的生意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所幸段氏的根基在瑞州。   段临舟曾想就此守成,只不过经过丰州一遭,反倒激得那份被生死消磨殆尽的野心又活了过来。无论是为穆裴轩还是为了自己,为了段氏,他都需要更多的钱。   世道乱,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是一场劫难,可于商贾而言,未尝不是牟利的契机。   段临舟对流光说:“流光,明天去将陆二哥请来。”   流光应道:“是,公子。”   “公子,时辰不早了,您该歇着了。”流光催促段临舟,段临舟看了眼水漏,问道:“郡王回来了?”   流光刚要开口,就听见外头的动静,是下人行礼的声音。   段临舟脸上多了几分笑,穆裴轩一进来,就看见了段临舟笑盈盈地望着他,心中微热。   段临舟:“回来了。”   穆裴轩应了声,看着段临舟桌上摊开的账簿,说:“怎么还在看账?这么晚了,伤眼睛。”   段临舟笑道:“好。”   他站起了身,问穆裴轩:“刚回来?”他闻到了穆裴轩身上的酒气,二人并肩走出书房,穆裴轩下意识地就去牵段临舟的手,他摩挲着段临舟纤瘦的手指,轻声道:“嗯,在蒋府多喝了几杯。”   蒋家的帖子是早几日递到王府的,段临舟知道,下衙去蒋府赴宴时,穆裴轩也遣了人回来通知门房。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二人梳洗上了床,穆裴轩拥着段临舟,鼻尖是他身上清淡的皂角味道,兴许是每日喝药,段临舟身上带了丝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穆裴轩是后来才发觉段临舟不爱焚香的,他熏香,只是为了遮掩身上的药味。   穆裴轩每每想起二人初成亲时,他曾对段临舟身上的药味百般嫌恶,心中就多生出几分懊恼。   段临舟察觉穆裴轩埋在他颈窝小狗似的闻他身上的味道,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抬手搭着穆裴轩的脑袋,道:“闻什么?”   穆裴轩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道:“闻你香。”   段临舟哼笑了一声,揉着他柔软如缎的墨发,说:“嘴这么甜,在蒋府不是吃酒,是喝蜜去了?”   穆裴轩被他摸得舒服,索性放松了身体,道:“别提蒋府。”   “怎么了?”段临舟说。   穆裴轩:“蒋桢想害我。”   段临舟顿了顿,眉心微蹙,穆裴轩想起今日他们打的好算盘,心里也蹿上了一点儿火气,当着他的面,还敢如此非议段临舟——段临舟是他们能说的?   穆裴轩撑起身,看着段临舟,有点儿委屈,说:“还有那些所谓的望族,名士,他们想往我后宅里塞人!”   段临舟微微眯起眼睛,他可还没死呢,段临舟目光落在穆裴轩脸上,看着少年皱紧的眉头,一副晦气的模样,郁气散了几分,忍不住想逗穆裴轩:“想给你塞什么人?”   他说:“蒋桢能拿出来的人,定是品貌俱佳的坤泽——”   “蒋桢的女儿?”   蒋桢还未到瑞州,他被任命为瑞州知州的消息就已经被闻风院送到了他手中,连带着蒋桢府中有什么人都被查得清清楚楚。   柳三九做事向来周道,尤其是此事还和他有关。   “我听闻蒋桢极为疼爱这个幼女,这个蒋小姐生得姿容清艳,在梁都时,就曾一舞动梁都……”段临舟说,“郡王今日可瞧见她跳舞了?”   穆裴轩:“见……”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兴致勃勃的段临舟,干巴巴地说:“坤泽跳舞有什么可看的,不都是一个模样。”   段临舟说:“那可不一样,千金坊的月娘擅跳胡旋舞,她的舞姿旋转如风,让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清音阁的江折的盘鼓舞亦是一绝,雪足踏鼓,身姿曼妙……”   段临舟侃侃而谈,似有回味,穆裴轩脸都黑了,“段临舟!”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火上浇油地说:“不知是这蒋小姐名动梁都的舞比起江折的盘鼓舞如何——”   他很有亲自去看上一眼的架势,话还没说完,就让穆裴轩堵住了嘴。穆裴轩气急败坏地咬了口他的嘴唇,说:“不许再想。”   段临舟疼地抽了口气,却愉悦地笑出了声。穆裴轩自是知道段临舟在逗他,可他能说得这般清楚,想来是没少看,说不得还是人家的座上宾。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说:“听段老板的意思,想再去瞧瞧?”   段临舟听他这酸得冒泡的话,哪里还敢不顺毛捋,忙道:“那哪儿能,”他清咳了一声,说,“家中有郡王这等人物,别人哪儿还入得了眼!”   穆裴轩冷笑一声,“段老板成亲之前没少去了。”   段临舟摸了摸鼻尖,说:“只去过那么一两回,谈生意,只是和人谈生意,那都是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了。”   “心肝儿,我这心里可都是你,再没旁人了。”   穆裴轩说:“花言巧语!”   “你若心里有我,我今儿在蒋府留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你差个人问问?”   穆裴轩想起他回来时,段临舟还坐在书房镇定地看账本,半点儿都不担心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段临舟:“……”   他凑过去亲穆裴轩,穆裴轩别开脸,段临舟低声哄他,“我心里记挂着你呢,你不信去问问流光,我可问过几回你回来了不曾?”   “你是郡王,出去应酬,我若寻人去问,你就不怕那些人笑话你,”段临舟说,“我是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可万一他们笑你惧内……”   穆裴轩漠然道:“惧内怎么了?干他们什么事?”   段临舟越看越喜欢,啄他嘴唇,刚碰上,就被穆裴轩按住了肩膀,摆明了不想他亲。段临舟笑道:“乖乖,别气了,明儿我就放出话去,谁敢往咱们家塞人,我段临舟第一个不答应。”   “行不行?”   段临舟说:“我还没死呢,就敢觊觎着郡王——”   “段临舟!”穆裴轩猛地打断他,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   段临舟微微一笑,吻了吻穆裴轩的面颊,低声道:“好,不说。”   “你是我的,谁都别想碰,”段临舟说。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才慢慢地收回了手,段临舟当即吻了上来,二人唇舌交缠,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的眼睛,说:“你是我的。”   段临舟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你的。”   穆裴轩心满意足,他想,蒋桢果然想害他。   要真往他后宅塞人,那岂不是将人往段临舟面前送,还管段临舟叫哥哥,就段临舟这风流性子,给他添堵呢——想都别想。 第65章   103   丰启二年夏天的瑞州在整个大梁烽烟四起的乱世里依旧一片平静,这一年,朝廷和秦凤远在临关打得焦灼。   期间秦凤远将活捉的叶不通次子于阵前枭首,更将俘虏的大梁将士一并坑杀,手段之狠毒,令人胆寒。他如此行径,也引起了诸多人对此议论纷纷。斥责秦凤远身为大梁将帅,竟坑杀大梁士卒,此举不但有违天和,更是凶残至极。   秦凤远素有威名,经此一着,更是让梁人闻之色变。   临关战事不休,梁都发了诏令,从各州征人征粮。瑞州自也在其列。早在秦凤远打到临关时,穆裴轩和方垣等人就曾商议过应对之策。   出人出粮是绝对不可能的。   临关那就是一滩浑水,一个无底洞,谁知这场仗要打多久,更不要说瑞州丰州几地这些年也不太平,休养生息尚且来不及,岂有余力顾及梁都。便是有余力,穆裴轩也不会帮梁都。穆裴轩和穆裴之不一样,穆裴之时刻谨记忠君之念,步步退让,穆裴轩却天生反骨。此前尚有穆裴之约束,而今失了管束,就如同出笼的猛兽,缓缓踱着步子,逡巡自己的领地,不容有犯。   自北境云储造反,梁都就忌惮边军,对穆家从来不仁,穆裴轩自知事起,就学会了谨言慎行几个字。   可他不甘心。   穆家忠心耿耿,戍守边境,从未有过造反之心,为什么要被帝王猜忌?   他爹因此而死,他哥这些年来处处小心,即便是打了胜仗,他们为了梁都的声誉,无法手刃仇敌,他还要远赴梁都为质,活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穆裴轩不明白,可他父亲和穆裴之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臣子本分。   穆裴轩头一回对梁都,对那位高坐帝位的武帝出言不逊时,他父亲尚在,向来宠爱穆裴轩的老侯爷亲自在穆裴轩背上抽了二十鞭子。这二十鞭子,让穆裴轩学会了何为大局,何为隐忍。   旧事如潮,穆裴轩已经不是懵懂小儿,他身后是安南王府,是段家,他不会轻举妄动,可要他以德报怨,穆裴轩自认没有这样的胸襟。几人一番商定,索性让韩世卿管蒋桢哭诉——瑞州穷,苦,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境内的流寇和叛贼余孽还在暗中蠢蠢欲动,瑞州没有余力支援临关。   韩世卿是个聪明人,自穆裴轩回到瑞州之后,就隐隐有唯他命是从的架势。   他和于知州二人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于知州一家被押解入京之后,他也被梁都寒了心。佞臣弄权,国将不国,今日大梁已如将倾大厦,西山落日,无力回天了。   韩世卿拿着官印去寻蒋桢,见面就是满脸愁容,道是瑞州府衙库房空空,百姓艰难度日,这征兵征粮实在不知从何征起,求知州大人示下。   蒋桢眉心跳了跳,弥勒佛似的,笑着让韩世卿入了座,道,他也没法子,这是梁都的旨意,此事更是事关梁都社稷云云。   任他舌灿莲花,韩世卿将官印一摆,双手一摊,就是咬死了瑞州没钱,也征不得百姓,丰州民变在前,他不敢冒险,万一瑞州变成了下一个丰州,他百死难赎其罪。   韩世卿说,与其受百姓唾骂,他不如今日就致仕,也好落个被百姓戳脊梁骨的下场。   蒋桢心中梗住。他来了瑞州有些时日了,即便做的是甩手掌柜,可也知道瑞州远不是韩世卿说得这般凄惨。瑞州没钱?段家可还在呢,段家的商队进进出出,当他瞎吗?可蒋桢不敢提段临舟,他还记得那日宴会,他有意将蒋映雪许给穆裴轩,穆裴轩直接拂袖而去,连着几日都是冷脸。   在宴饮之后的第三天,一支冷箭射入了蒋桢书房,上头有三封书信,都是他着人送往梁都林府的密函,如今被箭矢贯穿了,嵌在书房的柱子上,入木寸许。   蒋桢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脖颈都微微发凉。   要是让穆裴轩知道,他打段家的主意,蒋桢莫名笃定,穆裴轩能让他出不了瑞州。更不要说现在段临舟是郡王妃,段家那就是穆裴轩的私库,虎口夺食——蒋桢势单力薄,人又在屋檐下,更不愿和穆裴轩撕破脸,只得作罢。   可瑞州送不上梁都要的人和粮,他日梁都怪罪,蒋桢身为瑞州知州,必是首当其冲。   林相也不会放过他。   蒋桢满嘴发苦,他毫不怀疑,穆裴轩是有意为之,他是当真将穆裴轩得罪狠了。   蒋桢手中无实权,知道他即便想征兵征粮,令也出不了蒋府,无可奈何,只得写了一封折子往梁都,道尽瑞州面临的“重重困境”。他才华平平,折子却写得好,一番藻饰之下,瑞州仿佛成了一座千疮百孔的危城,流寇作乱,叛贼余孽贼心不死,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而动,百姓吃糠咽菜,过得凄惨无比,当真是有心无力。   折子刚出蒋府,就先送到了穆裴轩和段临舟手上,段临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穆裴轩不咸不淡道,算他识相。   段临舟说,看来蒋大人是被郡王吓坏了。   穆裴轩瞥他一眼,心想,也不知吓得蒋桢一宿未睡的冷箭是谁放的。可见段临舟笑得不行的样子,心中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段临舟的脸颊。   天气热起来,只要小心些,段临舟不再如隆冬时一般易病,苍白的脸颊都似浮现了一层薄薄的红。段临舟的身子冬天冷,夏天也是温凉的,穆裴轩往外头转一圈就能出一身汗,段临舟已经干干净净的,如同温玉一般,他夜里喜欢将段临舟搂入怀中,捂一宿,天气最热时,段临舟也会发汗,嫌热,下意识地就要推穆裴轩。穆裴轩不愿意,结结实实地精壮身躯压着段临舟,肉贴肉地挨着,舒坦得让人眯起眼睛。   同年九月。   临关被攻破,秦凤远率大军踏过临关,兵临梁都之下。   梁都惊慌不已,有意和秦凤远议和,秦凤远提出了条件,杀了林相,皇帝亲下罪己诏,满朝文武一道将端王的棺椁送出梁都。   林相当朝怒骂秦凤远竖子莽夫,不知天高地厚。   和谈破裂。   不过几日,梁都就传出消息,林相死了。   他死在了宫中。   幼帝亲自杀的林相,道是奸相误国,细数了林相八大罪状——谋害先帝,构陷忠良,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云云,其罪罄竹难书,以昭天下。可即便如此,失去天险的梁都,仅仅依靠着早就被梁都的繁华养钝了刀枪,侵蚀了斗志的京营将士根本无法和如狼似虎的边军相抗衡。   梁都失守已成定局。   九月十六是被载入梁史的一日,这一日,年仅十岁的梁宁帝下旨南迁,将大梁国都迁往玉州。   消息传入瑞州时,瑞州正迎来第一场秋雨,一下雨,就有些寒意。   段临舟揉了揉自己微凉的指尖,也忍不住抽了口气,这可真是,可真是天翻地覆——大梁,竟就这么南迁了。虽说早就有所预料,可真到这一天,饶是冷静如穆裴轩,都忍不住恍了恍神。   可旋即,穆裴轩就反应过来,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段临舟,说:“端王平反了……”他呼吸微微急促,说,“那就说明于大哥根本就没有参与谋反,于家是被冤枉的,于家无罪!”   段临舟一怔,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   于家举家都被判了流放,至今已有数月,期间许方意听闻丰州叛乱时曾来过一封信道平安。   如今端王平反,于家无罪,于家人自然就能离开流放之地。   穆裴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捏着信笺,在书房内转了几圈,说:“不管怎么样,于二哥他们要离开,还是需要去请一道圣旨……”   段临舟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也笑了笑,他实在很喜欢穆裴轩的真性情。   二人在书房内商量着事,王府外,却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天乾,他递上了拜帖,对门房道:“梁都牧府牧柯,求见郡王,有劳通传一声。” 第66章   104   牧家是杏林世家,家学渊源,族中子弟世代为京内太医署的医官。   段临舟曾听闻穆裴轩说起过这位牧家的二公子,牧柯天资聪颖,自幼博览群书,医术卓绝,对他很是推崇,没想到此刻本该在梁都的人竟会出现在瑞州。   他和穆裴轩对视一眼,穆裴轩面上露出喜色,道:“牧柯——我去见他。”   二人是一起亲自将牧家人迎进的府,这是段临舟第一次见牧柯。牧柯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身材高挑,生了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笑盈盈的,风尘仆仆也掩不住天乾卓尔不群的气度。   与其说是大夫,牧柯更像个世家贵公子。   牧柯说:“冒昧登门,叨扰了。”   穆裴轩瞧他一眼,道:“你何时这般客气了?”   二人相视一笑,牧柯叹了口气,无奈道:“小郡王,我们这回可是来投奔你的。”   穆裴轩说:“欢迎之至。”   牧柯目光落在段临舟身上,中庸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一看就是久病之人,他笑道:“这位便是郡王妃吧,久仰大名。”   段临舟莞尔,颔首道:“牧公子。”   几人说着,一道往王府内走去,此番和牧柯同行的,还有几个牧氏子弟,又有三辆马车,车内载的尽都是牧家这些年珍藏的医书。   牧柯道:“秦凤远在临关和叶不通将军僵持了数月,梁都内乱成了一团,有人主张南迁,有人誓死不愿迁都,你也知道,我爹出入宫闱,听了些风声,他觉得叶不通守不住临关,正好你给我来了信,我爹便让我来了瑞州。”   穆裴轩说:“牧太医还留在了梁都?”   牧柯轻叹道:“我爹有官职在身,岂能轻易离开?他也不愿意走,他放不下太医署,也放不下小皇帝。”   “如今小皇帝南迁,我爹身为医官,应当一道去了玉州。”   穆裴轩说:“你也无需太过担心,牧太医是太医院院正,即便是信王,也不会为难太医。”   牧柯笑了笑,说:“我爹也是这般劝我的,他说就是那穷凶极恶的匪盗,也不杀大夫,让我别担心他。”   穆裴轩道:“你先在瑞州安顿下来,我会着人去玉州打探消息。”   牧柯笑道:“多谢。”   “你我何必言谢,”穆裴轩摇摇头,他说,“当日在梁都,若非你,只怕我已经着了别人的道了。”   穆裴轩看了眼身旁的段临舟,开口道:“牧柯,我在信中曾和你提过——”   牧柯看向段临舟,斟酌片刻,说:“我翻遍了宫内和牧家历代先祖行医留下的手札,的确找到了关于‘见黄泉’一毒的记载。”他此言一出,穆裴轩眼睛一亮,坐直了身,直勾勾地盯着牧柯,牧柯缓缓道:“此毒之所以被称之为奇毒,正是因为它极难炼制,世所罕见。”   “五十年前,我牧氏有一个子弟,四处游历时,曾在南域医治过一个中了‘见黄泉’的病人,”牧柯说,“他是邑沙部落的首领熊卯。”   穆裴轩惊咦一声,“熊卯?”   牧柯说:“你听过他?”   穆裴轩点了点头,安南侯府世代戍守边南,对南境各部族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邑沙部落在五十年前是能与阿勒尔部族相抗衡的,其首领熊卯骁勇善战,又深得人心,带领族人将邑沙部落不断壮大,隐隐有越过阿勒尔部族之势。穆裴轩就曾听他父亲提起过,彼时他父亲尚且年幼,府中掌兵的是他祖父。   穆裴轩记得他父亲曾说,他祖父原想暗中扶植邑沙部落,打破南境各部族一族独大的局面,让其两虎相争,可谁都没想到,熊卯竟死了。熊卯一死,阿勒尔部族趁势而上,这么多年来,邑沙部族在阿勒尔部族的打压下一迁再迁,险些灭族。   穆裴轩想到此,脸色微变,道:“你是说,熊卯是中‘见黄泉’而死?”   牧柯苦笑一声,道:“正是。”   “在我那位族爷爷的记载中,他医治熊卯时,熊卯已经中毒一年有余,这毒阴毒至极,他在邑沙部族盘桓了半年,熊卯最后还是——”   牧柯吐出四个字,“不治身亡。”   这四个字一出,穆裴轩脸色都白了白,段临舟虽早有所料,神情还是微滞,旋即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穆裴轩的手背。穆裴轩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段临舟对他笑了下,穆裴轩心中一痛,看着牧柯,道:“你也解不了这个毒?”   牧柯没有错过二人相贴的手,看着穆裴轩眼中的神情,犹豫片刻,道:“我只能说,尽力一试。”   他说:“我需得给郡王妃看诊,探过后方能有所论断。”   “对了,之前给郡王妃看病的哪位大夫?”   段临舟说:“回春堂的纪老大夫,明日他便会来府中替我把脉。”   牧柯点了点头,道:“我观郡王妃面色,这位纪老大夫当真了不得,无怪我爹常说,民间大夫的医术未必就比不得太医院的太医,我倒是真想知道,纪老大夫是如何替郡王妃控制住这凶狠霸道的‘见黄泉’一毒。”   他说到此处,神情有些神往,露出几分对杏林一道的痴迷。   段临舟莞尔,道:“明日纪老大夫来时,我请人来请牧公子。”   牧柯应道:“好啊。”   他笑道:“郡王妃叫我牧柯吧,牧公子牧公子,牧二也成,听着怪生疏。”   段临舟笑道:“牧兄也别一口一个郡王妃了,”他抬手端起茶杯朝牧柯虚虚一敬,“段临舟。”   牧柯也举了茶杯,笑道:“段老板爽快,”他瞧了穆裴轩一眼,似笑非笑道,“难怪小郡王连连写信催我来瑞州。”   穆裴轩心中仍惦记着段临舟的病情,食不知味地喝了口茶,闻言看了看牧柯,反而光明正大地握住了段临舟的手。   牧柯:“……”   段临舟笑出了声。   翌日,纪老大夫来替段临舟诊脉,段临舟替他引见了牧柯。   纪老大夫并没有分明是他为段临舟治病,段临舟却另寻大夫的不悦,他心胸豁达,年轻时也曾游览四方,梁都也是去过的,对牧家大名有所耳闻。乍见牧柯,二人就“见黄泉”一毒聊了片刻,顿觉大为投缘,很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   纪老大夫医术高,经验颇丰,牧柯博览群书,出身大家却不拘泥,二人一拍即合。   纪老大夫替段临舟调整了几味药方,又叮嘱了几句夏秋交接,小心风寒云云,因着这毒,段临舟身子差,逢着季节交换,稍不注意就能病一场。他一病,就给了“见黄泉”可乘之机。   穆裴轩和流光都听得认真。   纪老大夫不曾藏私,将药方给了牧柯,牧柯一看,不由地睁大眼睛,有些豁然开朗,又有几分不解。   当天牧柯就跟着纪老大夫去了回春堂,连晚上也不曾回来。   穆裴轩对段临舟道:“牧柯是个医痴,不必担心他。”   “别看牧柯生得一副风流相,”二人挤在被窝里,穆裴轩轻车熟路地夹着他温凉的脚丫子,说,“在他眼里,天乾,坤泽都一般无二。他替人看诊时,常忘了天乾坤泽之别,若非有牧家兜着,他又当真医术了得,都不知被揍过多少回了。”   段临舟将脚塞在穆裴轩腿肚子里,青年气血旺,身体热烘烘的,如同一个宜人的火炉。   段临舟说:“在梁都险些着了道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着昨日的话,穆裴轩忍不住捏了捏段临舟的手指,低声道:“那时才到梁都不久,我身边的一个亲侍被人买通了,给我下了药,有意坏我声名。”   穆裴轩道:“是牧柯帮了我。”   段临舟勾了勾他的掌心,说:“多谢牧大夫。”   穆裴轩笑了,轻声道:“临舟,你别怕,牧柯并未断定毒不能解,就说明说不定能解,有他,还有纪大夫,一定会有办法的。”   段临舟偏过头,看着穆裴轩,他想,穆裴轩对他说别怕,分明怕的是他。   段临舟心中柔软,竟也生出了那么一线希望,如同沼泽里横生出一点绿意,破开重重泥沼,在他心里招摇。段临舟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吻穆裴轩的嘴唇,低声道:“我不怕。”   穆裴轩笑着亲他,耳鬓厮磨间,含糊道:“我陪着你。”   段临舟说:“你陪着我。” 第67章   105   段临舟身上的毒棘手,牧柯和纪老大夫一时都未想出解决之法,穆裴轩虽然心中失望着急,却也知道要是“见黄泉”一毒这般好解,当年熊卯就不会死,纪老大夫也不会耗时三年依旧只能通过针灸和药物堪堪控制段临舟体内的“见黄泉”。   穆裴轩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一边着人前往南域,查探“见黄泉”的消息。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按捺住焦虑,一面安慰他,心中微微发酸,这几年里,他也好,段氏底下诸如柳三九,陆重等人无不竭尽心力为他求访大夫,以搏一线生机。   段临舟已经不记得自己看过多少大夫了,由最初的抱有希望,到慢慢地绝望,期间煎熬折磨,连段临舟自己都不愿再回想。可要他看着穆裴轩再走一遭,要他亲眼看着穆裴轩一点一点绝望,只消这么一想,段临舟就禁不住噩梦连连,心如刀绞。   段临舟心里甚至隐隐生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错了?   他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还要累得穆裴轩再历一遭生离死别,这于穆裴轩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   段临舟心中能藏事,又年长了穆裴轩许多,他将心中种种忧虑不安都藏得严严实实的,穆裴轩一时间竟也不曾察觉。   幼帝一迁都,满朝大半官员已经跟随而去,京军将士未战已先失了战意。群龙无主,安老国公以古稀之年披甲上阵,登上梁都城楼率京军抵御秦凤远的西北大军。可梁都一无天险,二失人和,不过负隅顽抗。   十月中旬,秦凤远率西北军直入梁都,梁都告破。   京中安国公姜氏一族殉国。   玉州信王已经将幼帝迎回了玉州府城玉安,并以天子的名义发出天子诏令,号召各地驻军伐秦。秦凤远入京之后,不过数日,午门前就斩了上千人,鲜血将坚实的石板都染红了,令人见之胆寒。   穆裴轩听说安国公一家殉国时恍了恍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安老国公和他父亲交情颇深,他昔日在京时就颇得他照拂。穆裴轩曾以为他会跟着一起南迁,可听闻他留下,仔细一想,又是意料之中。   安国公正直刚毅,最是宁折不屈,南迁一事说得好听是南迁,可事实上不过是仓惶难南逃罢了。安老国公是三朝元老,大梁股肱,而今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当真是让人唏嘘。段临舟和秦凤远的寥寥几面也多是生意上的往来,对他所知不多,可却也不曾想过,秦凤远会如此嗜杀。他初入京师,正是该安抚人心的时候,如此行事,更容易引得人心惶惶,徒生诸多事端。   这实在很反常。   他们谈起秦凤远一事时,并未避着牧柯,牧柯闻言欲言又止,穆裴轩看向牧柯,方见牧柯迟疑道:“我听闻,秦凤远是病了。”   二人都吃了一惊,看着牧柯。   牧柯说:“早年在外行医时我曾结交了一个朋友,他如今在秦凤远帐下做军医,三个月前曾来信传与我,问及天乾信香失控一事。”   天乾和坤泽出生时就带有信香,也可凭借后颈腺体辨认身份,不同于天乾,坤泽身上带有形状各异的烙印,世人称之为“情痣”,年岁越长,坤泽身上的“情痣”就愈淡,直到完全消失,坤泽就会进入信期,抑或说是情期。是时,大都人会在坤泽的“情痣”消失之前,为坤泽定亲成婚,否则,一旦坤泽进入情期,要么和天乾交合,要么用药来度过情期。   抑制情期的药昂贵,寻常百姓大都无法负担,便会选择成亲一道。   天乾在没有坤泽信香的影响下通常不会有情期,所以天乾大都不易受情期束缚。   可天乾信香霸道,往往需要坤泽的信香安抚,这也是为什么天乾会选择坤泽作为自己的伴侣。天乾坤泽,互相吸引,彼此需要,他们之间的联系远胜于中庸。   天乾的信香失控于天乾而言,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一旦信香失控,当世无论哪个国家,信香失控的天乾都会被当地府衙轻则羁押,重则就地格杀。因为天乾失控的信香会干扰其他天乾和坤泽,而且,天乾无法得到安抚,自身也会变得暴戾,期间种种痛苦,更是轻易不可想象。   穆裴轩是天乾,早在知事起就了解过此事,乍一听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牧柯,说:“你的意思是……秦凤远的信香,失控了?”   牧柯说:“我也只是有所猜测。”   穆裴轩眉心皱起,道:“怎会如此……”   牧柯将银针悉数收了起来,说:“天乾自出生起就占尽优势,前人道月满则亏,通常信香愈是纯粹的天乾也愈是出色,可这样的人,往往更易受到信香影响。能让信香失控的条件有很多,如受到坤泽信香诱导,或者受到了大的刺激,我曾见过一个天乾,是个江湖人,被人下了药,以致于信香失控,成了失心疯。”   他说得不疾不徐,很有几分医者的悲悯。段临舟心细,听见“受到了大的刺激”几个字,没来由的想起了诏狱中自戕的端王,不知怎的,心脏缩了缩,下意识地看了眼穆裴轩,穆裴轩正想着秦凤远一事,皱着眉,段临舟一看过去,穆裴轩若有所觉,望了过来,段临舟朝他笑了笑,穆裴轩不知他笑什么,眼睛却也是弯了弯。   段临舟问牧柯,道:“可有什么办法?”   牧柯斟酌片刻,缓缓道:“信香失控下的天乾危险至极,通常情况下,会请能让天乾放下防备,彼此信香契合熟稔的坤泽安抚天乾,辅以医者施针,再服上几帖药,就能安然无恙。”   “可若是碰上严重的,少不得要施以暴力将天乾绑起来,再对症下药。可即便如此,想要治愈,也不是一件易事,”牧柯摇摇头,“否则,梁都也不会每年都有因着信香失控被关入大牢的天乾。”   段临舟默然不言。   这些都不过是他们的推测,他们远在瑞州,而秦凤远入主梁都,即便当真想做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梁都和玉安局势晦暗不明,瑞州却已经是叶落秋风起,已经入了秋了。   一入秋,穆裴轩还着轻薄的夏衫,段临舟已经添了两件衣裳,夜里不消穆裴轩伸手去搂,段临舟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能滚进他怀里。   十月中旬的时候,正逢着段老爷子忌日,段临舟要回一趟段府。   往年段老爷子忌日,段临舟总要领着段家人祭拜他父亲,今年他在瑞州,段临舟也打算走这一遭。就他这身子,也不知还能祭拜老爷子几回,能去一回便是一回。   穆裴轩听闻他要回段府,顿了顿,便说要和他一起回去,段临舟瞧了他一眼,笑盈盈地应了。   回段府这一日,二人都是一身白衣素冠,轻装简行地就回了段府。他早着人回段府说过要回去的事情,所以一到门口,段临安已经带着人候在门口了。   段临安没想到穆裴轩竟也来了,愣了愣,颇有些受宠若惊。今日是他们父亲的忌日,按大梁规矩,段临舟原是不用再来祭拜的,可他要来,段临安自也没有二话,只是见穆裴轩竟亲自陪着他三哥来了,又无微不至地扶他下马车,二人言谈间自有一番默契,想起年前去给段临舟送年礼时,段临舟说的二人感情甚笃,倒也真正放了心。   段临安虽不太聪明,也没什么经商的天赋,可性子却随了五姨娘,性情敦厚良善。也正是如此,段临舟才会将他带在身边,将段氏商行底下的铺子交给他打理。   说来自段临舟成亲之后,这还是他自回门之后头一回回段府。   段临舟从丰州回来,段葳蕤不放心段临舟,和段临安一起亲上安南王府见过他一回。段葳蕤早早就知道段临舟要回来,心中高兴,亲自盯着下人将段临舟未成亲时住的院子打扫了几遍才放心。   这是穆裴轩第一次踏入段府,踏入他和段临舟还没有相识之前,段临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想起了他们初成亲时,段临舟回门,那时他没有将段临舟放在心上,忘了个干干净净,等他们在“煨香楼”相遇时,段临舟已经从段府回来了。   穆裴轩心中生出几分遗憾。   他看着段临舟和段家兄妹相处,毫无疑问,段临舟是一个很好的兄长,段葳蕤性子腼腆文静,对上段临舟,也是一口一个“三哥”,比之自己的亲兄长,还要多几分亲近。穆裴轩还见了段葳蕤的母亲,段家那位五姨娘。她不是顶好的长相,可叫人瞧着舒服,逢人先有三分笑意,对穆裴轩有恭敬,也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打量。   穆裴轩见段临舟称她五娘,便也跟着叫了声五娘,五姨娘微愣,段临舟都看了穆裴轩一眼,穆裴轩神情波澜不惊,姿态谦逊。   五姨娘应了声“哎”,笑意更深了几分,说:“郡王若是不嫌弃,等祭扫完了,便回段府来用膳吧。”   她说:“三郎还在家时,最喜欢我做的菜。”   穆裴轩笑着应道:“好。”   段老爷子葬在段氏陵园,陵园在城外,他们要去扫墓祭拜,就得一道从段家出城。   将出行时,又来了一行人,穆裴轩偏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满身素衣,鬓生华发的老妇人,她身旁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天乾青年。那青年想来是常年卧病在床,生得瘦削苍白,眉眼之间浮着一层阴霾,瞧着和段临舟有几分相似。   穆裴轩当即就知道了这人的身份——段临誉。   就是他,给段临舟下了“见黄泉”,穆裴轩脸色冷了下来。   段临誉一出现,段临安和段葳蕤都愣了下,无不皱起了眉,场面顿时有几分压抑。   段临舟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段临誉,他那双眼睛毒蛇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说:“三弟,要去祭拜父亲,为何不等等我?”   段临舟扯了扯嘴角,目光自他瘫痪的下半身扫过,说:“陵园山路崎岖,大哥不良于行,还是在家中静养为好。”   段临誉脸色登时变得阴沉。   老妇人正是段临誉的生母,段老爷子的正妻文氏,闻言不冷不热道:“段临舟,你病体羸弱都走得,我儿自然也能去得。”   穆裴轩眉毛拧了起来,刚想开口,段临舟捏了捏他的手腕,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大哥和大娘想去那便去吧,只不过可千万当心了,那地上都是碎石,要是从轮椅上摔下来,可不轻啊。”   106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段府,前往城郊而去。   段临舟和穆裴轩共坐一辆马车,他见穆裴轩脸上仍有几分不快,笑着勾了勾他的掌心,说:“败军之将罢了,不必在意他们。”   穆裴轩捉着他的手指尖捏了捏,段临舟消瘦单薄,手指也细长,透着股子不健康的青白。诚如段临舟所言,败军之将,只能狂喊几句罢了,他本不会放在心上,可穆裴轩只要一想到是段临誉对段临舟施了那歹毒的毒药,就恨不得活剐了他,让他将段临舟所遭受的痛苦一一再承受一遍。   段临舟转开了话题,道:“我母亲的墓也在陵园内,等祭拜了父亲,我带你去让她也看看。”   段临舟鲜少说起他的母亲,穆裴轩看着他,应道:“好。”   入了秋,瑞州秋时不冷不热的,碧空如洗,端的是好天气。他们出了瑞州城,不多时,就转入了一条可供一辆马车行驶的小径,可再走一段路,便要下车行走了。穆裴轩扶着段临舟下了马车,又顺手拂过他身上披着的薄氅,自然而然地牵住段临舟的手,就见段葳蕤和段临安兄妹已经下了车,在他们身后,段家的下人抬着两顶小轿,分别坐着段临誉和他母亲文氏。   段老爷子生前风流,育有五子二女,一女已经出嫁,其他人都来了。他们显然对段临舟颇有畏惧,讨好有余,亲近不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不敢越过段临舟和穆裴轩。   秋风袭来,吹得石阶两旁的叶子摇晃,簌簌作响。穆裴轩低声问段临舟:“累不累?”   段临舟莞尔,道:“这才走了几步路,将我看成了段临誉?”   “当然不是,”穆裴轩说,“你是你,段临誉岂能和你相提并论?”   段临舟听着他毫不掩饰的偏向,脸上笑意更甚,余光往身后扫了一眼,兴许是怕打搅他们,离他们最近的段临安和段葳蕤都隔了几步远。段临舟压低声音对穆裴轩道:“那我若是累了呢?小郡王要将我背去陵园?”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舟眉梢眼角的笑意,秋光温柔,撒在他过分苍白的眉眼,仿佛镀了层温暖的光晕,看得穆裴轩心痒。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几乎想凑过去蹭上一蹭,再咬一口,穆裴轩喉结动了动,轻声说:“好啊。”   “我背你。”   他大有弯下腰的架势,段临舟见状忙握住他的手臂,失笑道:“我还没有虚弱到这个地步,再说,咱们可是去给我父亲扫墓,如此不庄重,传出去成何体统?”   穆裴轩不以为意,道:“要是岳父在天有灵,见你我如此,只怕心中更是欣慰,放心将你交予我。”   段临舟扑哧笑出声来,说:“那可未必。”   “他要是知道我嫁给你,只怕恨不得要将我的腿打断,”段临舟想了想,笑道,“他生前倒是想给我寻一门亲事,我没答应,他那时也没有余力再管我的事情了,只得作罢。”   穆裴轩也知段临舟虽为中庸,可他不比任何一个天乾差,依寻常人的想法,自该是娶一个坤泽,而不是将自己嫁为他人妻。   穆裴轩咕哝道:“我也只是不能给你生孩子。”   他声音低,段临舟没听清,“嗯?”   穆裴轩道:“日久见人心,说不得岳父见我对你好,是你的良配,就会知道,你嫁给我比娶一个坤泽过得更幸福。”   段临舟哈哈大笑。   穆裴轩不高兴,瞧他一眼,说:“笑什么?难道不是?”   段临舟忙道:“是是是,小郡王和我天作之合,是我的良配,没有人比你与我更般配。”   穆裴轩这才满意。   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说话声音低,跟在他们身后的段葳蕤和段临安听不真切,段葳蕤却能瞧见他三哥眉眼之间尽都是舒展的笑意,丝毫不见在段府时因久病而生的阴郁颓靡。   仿佛曾经笼罩在段临舟身上的阴霾都已经拂散,竟隐隐透出他生病之前的风采,看得段葳蕤鼻尖发酸,心中既是高兴又欣慰。她撩开帷幕,偏过头对段临安说:“三哥和郡王感情真好。”   段临安愣了愣,看向前头并肩而行的二人,说:“是吧。”   段葳蕤对这个有些含糊的回答也不恼,她知道段临安并不是心细之人,补充道:“四哥,你看,三哥这次回来笑得都多了。”   段临安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   段葳蕤说:“我真为三哥高兴。”   她当初知道段临舟要嫁给穆裴轩时,担心坏了,在她眼里,她三哥是顶好的,可到底是中庸,她怕穆家人不会接纳段临舟,穆裴轩不喜欢段临舟,让他受气受委屈。段葳蕤也不明白段临舟为什么要嫁给穆裴轩,她甚至找了段临舟——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质疑段临舟的决定。段葳蕤心思玲珑,她知道段临舟中了毒,依着纪老大夫的意思,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她怕段临舟是为了段家,为了她,才和穆家联姻。   孰料段临舟坦坦荡荡地认了,他说:“段氏是我的心血,我不能让它落到段临誉手中,更不能让段氏被外人蚕食。”   段葳蕤眼睛红了,小声说:“三哥,都怪我,不能为你分担……”   “傻丫头,”段临舟笑了,彼时正是隆冬,他偎在炉火旁,拿烤得温热的手摸了摸段葳蕤的头发,说,“你是一个小姑娘,小坤泽,只管开开心心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万事有三哥。”   段临舟说:“不过这些,只是一个方面罢了。穆裴轩此人重情义,有担当,年纪虽轻却有君子之风。他日我即便当真死了,他看在我倾囊襄助安南侯府的份上,也会对段氏,对你们多几分庇护。”   他突然低了声音对段葳蕤说,“哥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段葳蕤睁大眼睛,“嗯?”   段临舟说:“其实是我瞧上了穆裴轩。”   段葳蕤:“!”   段临舟笑了,将苍白细瘦的手指探在炉火旁,看着火光映衬下变得剔透通红的指尖:“当年我在京师时,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巧得很,他从段临誉派来追杀我的杀手都杀了。”   “穆裴轩救了我,”段临舟说。   段葳蕤恍然,又迟疑道:“可三哥并不是一个会因救命之恩而喜欢上别人的人……”   段临舟笑得更愉悦,说:“知我者,莫若葳蕤。”   “的确不是因为救命之恩,若只是救命之恩,报恩的方式有千百种,”段临舟记起当年梁都城外的惊鸿一瞥,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少年桀骜挺拔的身影,炽热若灿阳,如同一道凛冽耀眼至极的光,划破了重重雾霭,在他被“见黄泉”折磨得欲死的晦暗生活里倏然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段临舟斟酌着,缓缓道:“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葳蕤,我这一生追逐过许多东西,钱财,名利,美人……穆裴轩和那些东西不一样。”   “说不清道不明,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段临舟笑了笑,无所谓道,“左右我也只剩这么点时间拿来虚掷,再恣意一回,也算不得什么,就当寻点新鲜了。”   末了,他兴致勃勃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成过亲,也不知成亲是什么滋味儿。”   段葳蕤哭笑不得,后来竟也被段临舟绕得忘了来的初衷,反而和他商谈起成亲的种种事宜,他三哥要成亲,这可是人生头等大事,草率不得。   后来段葳蕤便想,只要她三哥过得开心就好,她也得帮着三哥,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躲在三哥的羽翼庇护之下。   一行人各怀心事,就这么到了段老爷子的墓前。段老爷子是段氏嫡系,是一族之长,他的忌日,因着段临舟,来的段氏族人不少。   段临舟在墓前竟还瞧见了段氏一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他眉梢一挑,段氏自交到了他手中,就成了他的一言堂,段氏族中虽有人不满,可是他将段家从瑞州一个只有一家香料铺子的寻常商户变成了今日商行行首,瑞州乃至于岭南的首富。   没有人会和利过不去,即便是再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对他所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来,他们这般齐聚一堂找过他的只有两回,一回是他“见黄泉”毒发,将将从鬼门关回来,段临誉就带着这些长老找上了门。   还有一回,就是年前他告诉所有段氏族人,他要嫁给穆裴轩。   如今他们竟在此时聚齐了,段临舟若有所思,偏头看了几步开外,被下人刚刚抱到轮椅上的段临誉一眼,正对上他尖锐怨毒的眼神。二人目光相对,段临舟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上前和几位长老寒暄。   段氏族中来的这三位长老都是族中颇有些声望的,为首的一位段临舟称他一声六叔祖,已近古稀之年,满头银发,依旧精神矍铄。   六叔祖瞧见穆裴轩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堂堂郡王,竟会陪着段临舟来祭扫。穆裴轩虽说娶了段临舟,可他是郡王,段氏族人一无功名二无官身,不过寻常庶民,当即哗啦哗啦跪了一地,朝穆裴轩行礼。穆裴轩看着段临舟不咸不淡的姿态,当即也没拦着,只是略略虚扶了他们一把,透着股子天潢贵胄的矜贵。   此番祭扫倒是难得的热闹,段家陵园有人打理,墓前无杂草,段临舟和穆裴轩将供品摆在墓前,斟了酒,段临舟旁若无人地说:“爹,这是小郡王,我带他来看你了。”   穆裴轩看着有些年头的墓碑,轻声道:“岳父,我是穆裴轩。”   段临舟笑了笑,说:“你见了也别生气。瞧瞧,我们小郡王多俊俏孝顺,还跟我一起来看你,多大的面子。”   兴许是在段临舟父亲的墓前,穆裴轩没来由的有些拘谨郑重,好像当真面对着段临舟的双亲,生怕入不了他父亲的眼。穆裴轩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段临舟的,他身上的毒我也已经在寻人想办法了,一定会让他好好的。”   段临舟心中动了动,看着穆裴轩认真的侧脸,抬手将酒杯倾洒了下去,心中想道:“爹,要是你泉下有知,就保佑我,我想……我想活下去。”   几人依次祭拜了段老爷子,段临舟趁着他们祭拜,就带着穆裴轩抄了条小径,走了约莫几十步,就见了另一方坟茔。   段临舟道:“我娘。”   相较于段老爷子的坟,段临舟母亲的坟茔就显得有些简陋,孤零零的,临着山崖。   段临舟将坟周遭新生的杂草拔了,穆裴轩见状,也撸起袖子跟着一道除草,所幸守园人不敢太怠慢段临舟生母的坟茔,虽生了些杂草,却不多。二人和流光分墨一道很快就将坟茔收拾了一通,墓前摆上了瓜果祭品。   段临舟的生母是段老爷子的妾室,依大梁规矩,是入不了陵园的。她走得早,原本被人葬在一处小山坡处,经年累月的,除了段临舟鲜有人去祭拜,还是段临舟经商有道后,他执意要将他母亲的坟迁入陵园,段老爷子无可奈何才允了。   “我娘走的早,”段临舟想了想,说,“我七岁那年就走了,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穆裴轩安慰地握着他的手,段临舟笑道:“不过我记得她生得很好看。”   穆裴轩说:“你这般好看,母亲也一定是个美人。”   段临舟道:“我听我爹说,我娘原来是大家闺秀,后来家族没落,辗转迁到了瑞州,因缘际会才成了我爹的妾室。”   “她一手绣工精妙至极,”段临舟道,“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后来她得了病,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还给我做了许多衣裳,直到我十二岁,个子长了又长,那些衣服实在没法穿,才收了起来。”   穆裴轩道:“现在还在吗?”   “在,压箱底呢,”段临舟说。   穆裴轩说:“回去的时候给我瞧瞧。”   段临舟失笑,“那有什么可看的?”   穆裴轩认真道:“看看你小时候穿的衣裳,一定很可爱。”   段临舟啧了声,上下打量着穆裴轩,说:“好啊你,当着我娘的面说这些话,不怕她寻你?”   穆裴轩坦坦荡荡道:“不怕,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不曾欺负你,再说我们卫所里成了亲的天乾都说——”他顿了顿,笑盈盈道,“丈母娘对女婿都好。”   段临舟噎了噎,哼哼唧唧道:“少听那些有的没的。”   穆裴轩笑着应道:“好。”   他们祭拜了段临舟母亲,转头再回去时,段氏族人已经祭拜得七七八八了,三三两两地站着。见穆裴轩和段临舟相携而来,都看了过去,面色各异。   段临舟恍若未觉。   他们在段老爷子墓前闲谈了片刻,直到族中一位长老说起段氏商行的经营一事,他们想将几个段氏的年轻人都安插进段氏商行。   段临舟面上笑意不改,看着他们,末了,六叔祖说:“临舟,你大哥这些年来,该遭的罪也遭了,段氏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你大哥回来吧。”   段临舟说:“哦?大哥不是就在这儿,要回哪儿?”   六叔祖皱了皱眉,看着段临舟,说:“你大哥是你父亲一手教出来的,若论行商,那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就这么坐在轮椅上……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是亲兄弟……”   “哈,”段临舟笑了,道,“六叔祖的意思是,让大哥掌管段氏的商铺?”   六叔祖理所当然地说:“他是段氏嫡系,段氏商铺,本就有他的一份。”   段临舟说:“然后呢?等我死了,好将整个段氏都交给他?”   他说完,脸色也倏然冷了下来,看着被下人推过来的段临誉,道:“痴心妄想!”   段临誉面色不善,盯着段临舟,说:“段临舟,你别忘了,段氏姓段,不是你段临舟一个人的!”   段临舟冷笑一声,环顾了一圈,有人避开了他的眼神,有人面色露出了认同,他说:“好啊,当真是好得很!”   段临誉说:“段临舟,自你决定嫁人开始,就该明白——段氏,断没有一个嫁为他人妇的族长!” 第68章   107   段家人对段临舟嫁入安南侯府早有微词。   当初他的决定一出,段家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来了段府,甚至有已经是耄耋之年,不理世事的几位族中长老,无一不是对此不满。并非是中庸嫁不得天乾,而是段家族长不能嫁为人妻。   段老爷子临终前力排众议,越过段临誉,将整个段家交给了段临舟,段临舟便是现任段家族长。   一旦段临舟嫁入安南侯府,又将段家置于何地?当时曾有人想让段临舟卸任,将段家交予段家旁的子弟,可段临舟没有松口,段家能有今日的地位,全仰赖段临舟。他不愿意,没有人能撼动他在段家的地位,段临舟一贯强硬,软硬兼施之下,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可即便如此,族中仍有许多人无法接受段临舟嫁给穆裴轩。尽管穆裴轩是天潢贵胄,郡王之尊。   段家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段临舟就这么嫁入穆家,仿佛整个段家都成了他段临舟的所有物,嫁妆,成了安南侯府的附庸。段临舟身子已经不行了,一旦他身死,安南侯府若是有意占据段家的财富,他们一介平民,怎能和官斗?   他们只能从段临舟入手,可段临舟深居简出,后来又跟着去了丰州,此次段老爷子的忌日,是他们难得的机会。   如果有意外,就是他们没有想到穆裴轩竟然也来了,只是箭已在弦,机不可失。   段临誉此言一出,在场的段氏族人神情微动,都露出了几分赞同。   穆裴轩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段临誉,闻言嗤笑一声,说:“段氏……段氏,没有段临舟,段氏算什么段氏,只不过是瑞州城中一个小小的香料商罢了。”   段临誉霍然抬起眼睛,盯着穆裴轩,说:“郡王,这是段家家事,纵然你是郡王,也无权过问段家家事。”   段临舟笑了,道:“郡王是我夫婿,如何过问不得段家事?”   六叔祖听着这露骨而直白的话,皱了皱眉,道:“不错,临舟对段氏有大功,可没有段家,又怎能有他?饮水思源,临舟来日生意做得再了不得,段家那也是整个段家的,而不是他一个人的段家。”   他看着穆裴轩,说:“既然今日郡王是以段家婿的身份来的,那恕老朽冒犯,临舟已经嫁入了安南王府……便是穆家人,自然做不得段家家主。”   这话说得委实凉薄无情,段葳蕤再听不下去,开口道:“六叔祖,我三哥姓段,自然永远都是段家人,更不要说如今段家的每一个铜板,都是我三哥辛辛苦苦挣来的,他为了段家呕心沥血,如果我三哥都做不得段家家主,还有谁做得?”   六叔祖见说话的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坤泽,登时就恼了,斥道:“这儿哪有你一个坤泽说话的份?”   段葳蕤正欲反驳,就听段临舟说:“葳蕤,过来。”   段葳蕤看了段临舟一眼,拉了拉身旁的段临安,段临安此时才回过神,迟疑了片刻,也一道走了过去。   陵园内泾渭分明,山顶的风大,秋风吹拂,隐隐似有几分寒意。段临舟轻轻笑了一下,波澜不惊道:“看来今日是诸位早就商议好的——这算什么?想逼我交出段家?”   他看向段临誉,说:“段临誉,看来你还是有点儿长进的。”   “不过你以为请出长老,就能有用了吗?”   段临誉脸色扭曲了一瞬,恶狠狠地瞪着段临舟,仿佛恨不得啖他骨肉。   段临舟恍若未觉,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是我气性太好,都让诸位以为我段临舟良善可欺。既然你们想要回段家的掌家权——好啊。”   他这话刚出口,段葳蕤和段临安都忍不住叫了声,“三哥”,穆裴轩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一身素衣广袖,面色苍白,衬得过于瘦削的身形越发单薄。段临舟从来不是一个脆弱堪怜的人,他性子刚强,手腕独到,可在这一刻,穆裴轩却真切地心中一疼,环顾场中段氏族人的目光也变得冰冷。   他在时,这些人尚敢欺到段临舟头上去,他若不在,段临舟还不知如何被人逼迫,也正是在此时,穆裴轩明白段临舟为了嫁给他,到底背负了什么。   段临舟说:“当年段家只有城东一家段氏香料铺子,传到我父亲手中也只这么一家,每年约莫挣个两三千两。”   “六叔祖,我说的不错吧?”段临舟看着六叔祖,轻描淡写道,“这间铺子,是我爹病了之后才交给我的,且不论瑞州城中我新添的三家香料铺子,既然你们想要,就给你们。”   段临誉说:“段临舟,你什么意思?!”   段临舟微微一笑,道:“香料铺子归你们,从此段家一分为二。”   六叔祖闻言面色大变,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怒道:“你这是想自立门户?”   段临舟反问道:“六叔祖说得这叫什么话,段家祖上传下来的,也只那么一间香料铺子,至于我名下的商行,酒楼,镖局……哪一样不是自我才有,它们头上的段氏,是我段临舟的段。”   场上众人无不变了脸色,他们要的岂止是段家那几间香料铺子,再说,即便段临舟将香料铺子给了他们,这些年,段家香料铺子里的货,都是经他的手,由段氏商队自大江南北甚至海外番邦运来,也因此,段氏香料铺才能一跃独占瑞州香料行鳌头。   一旦段临舟甩手不干,段氏香料行必定伤筋动骨。   一时间段氏族人心思浮动,他们当中有人是被段临誉唆使来的,在意的,只有段临舟死后段氏的归属,可也不想段氏当真四分五裂。   段临誉冷笑道:“你打得好算盘,要没有段家,你段临舟能有今日?你名下那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拿着段氏的钱才有的?”   “段临誉,看来你是当真忘了,”段临舟哂笑,道,“当日父亲并未让你我沾手那间香料铺子,父亲给了你我各一百两——就是你第一次输给我的那回,”他咬重了输给他那几个字,看着段临誉的脸色变得难看,慢慢道,“你输了我一千两。”   “之后我做的所有生意,都是自这笔钱上来的,要说那一百两,莫说我姓段,那一百两父亲给我理所应当,就算是我借的,也早就还了。”   段临舟说到此处,抬起眼睛,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嗤笑一声,说:“还要与我清算吗?”   “六叔祖,段清这两年光赌就输了不下万两,”段清是六叔祖的幼子,老来得子,宠得不行,段临舟说,“这些年,您没少从账上拿钱替他还赌账吧,这回又欠了多少?还是大娘许了你什么好处?”段临誉的母族文家曾也是有头有脸的商户,自他和段临誉撕破脸之后,段临舟就一直打压文家,后来文家背了债,举家远走他乡了。   “七叔,老九跟着行商,每回都要在船上夹带上千两的私货,”段临舟又看向一个中年男人,“好歹都姓段,这笔钱就给个九成吧,我会让管事去府上收账的。对了,他还在外头还养了两房外室,给你添了几个孙子……”   那中年男人面色骤变,他儿媳虽是个中庸,可娘家有钱,性子泼辣,就是他都有些忌惮,若是知道此事,那怕是家宅无宁日。   段临舟目光一一看过去,段家人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段家而今是瑞州大家,他们这些年沾着段临舟的势,明里暗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对上段临舟那双微微带着嘲弄的眼神,他们脊背一寒,让他们想起段临舟当年整治对手的手段有多狠辣。   诚如段临舟所说,这几年他病了,打理着偌大的家业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精力,对族中发生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大家族里没点腌臜事。   可没想到,他养出了他们的贪婪和野心,教他们盼着他死,更在他还活着就觊觎他手中的东西。   段临舟没来由的有些心灰意冷,他淡淡道:“今日我就将话放在这里,段家的家业,是我段临舟一手打下来的。我想如何处置,那是我的事,谁都别想沾一分。”   “谁给我寻不痛快,”段临舟盯着六叔祖,沉声道,“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至于你,段临誉,”段临舟说,“你该祈祷我多活几天,我多活一日,你也就能多苟延残喘一日。若是我死了,”他轻轻笑了一下,说,“你也活不了,你大可一试。”   文氏尖叫一声,骂道:“段临舟,你如此歹毒,一定不得好死——”   她话没说完,手中猛地吃了重力,却见段临誉连人带轮椅已经被穆裴轩一脚踢翻了。穆裴轩森森然地盯着文氏,手中握着一柄从护卫腰间抽来的剑,就这么抵在段临誉脖颈上,“你再说一遍。”   文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涨得通红,“你放开我儿子!”   段临誉却疯了一般,嘶吼道:“杀了我,段临舟,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   段临舟没想到穆裴轩会出手,这本就是一笔烂账,若不是这些人在他爹坟前发难,段临舟都不愿让这些东西脏了穆裴轩的眼。   段临舟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誉,说:“你该庆幸,若不是爹临终前要我饶过你,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活着?”   段临誉啐了一口,刀刃在脖颈间滑过,他恍若未觉,冷笑道:“你饶过我,哈,你饶过我?你分明就是为了折磨我!你将我弄成瘫子,让我这样不人不鬼的苟活!你就是为了报复我!”   段临舟笑了一声,说:“我报复你又如何?”   段临誉恶狠狠地盯着他,突兀地怪笑,道:“段临舟,很痛苦吧,你能赚再多的钱,再风光,还不是要死?”   “还会死得很惨,很惨哈哈哈——啊!”   他话没说完,就是一声惨叫,穆裴轩已经硬生生斩断了一条手臂,这一剑用力,整条断臂飞了出去,血水飞溅,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文氏更是睁大了眼睛,凄厉地叫了声,几乎昏过去。   穆裴轩脸色冷漠,盯着段临誉,恶鬼修罗一般。他今日和段临舟一般,穿的也是一身素衣,血水溅红了他的衣袍。   穆裴轩一字一顿地说:“段临舟不会死,他会活得很好。”   “段临舟给你留了这两条腿,你不想要——”穆裴轩轻描淡写道,“那就不必留了。”   说罢,抬手一挥,斩断了他两条大腿。   段临誉下半身已经瘫了,觉不出痛,可他能看见自己断了两条腿,眼睛一翻,直接昏厥了过去。   文氏几欲发疯,冲撞上来恨不得杀了穆裴轩,可她一介妇人,还未近身,穆裴轩滴血的剑指着段临誉的脖颈,就让她停住了脚步,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惊惧不已,“誉儿,誉儿,我的儿……”   血腥味弥漫,让人作呕,段氏族人不过都是寻常百姓,如何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骇得脸色发白。   穆裴轩说:“临舟是我的郡王妃,谁欺他,就是欺我安南王府。”   “段家——永远只属于段临舟。”   说罢,他扔开了剑,对段临舟说:“我们下山。”   段临舟深深地看着穆裴轩,笑了下,说:“好。”   下山时一路寂静,穆裴轩扶着段临舟,段临安和段葳蕤跟在他们身后,都有些心惊胆战。   上了马车,穆裴轩才脱了外袍,看着衣裳上的血迹,有些嫌恶,段临舟却笑了,靠着车厢,说:“怎么动这样大的气?”   穆裴轩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很认真地道:“我应该早些陪你回段家。”   这样,那些人碍于安南王府,就不敢如此欺辱段临舟。   段临舟一怔,无可奈何地笑着叹了口气,说:“利字当前,让小郡王见笑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从来禁不住利的考验。   段氏族人只看着段氏商行日进斗金,却不曾想过,如今这乱世,段家的财富俨然就成了一块肥美的肉。商贾到底是商贾,如何能与权贵相斗——他日段临舟即便是活着,都未必能在诸侯相争的乱世下保全段氏。   段临舟恍了恍神,一只温暖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穆裴轩低声道:“段临舟,这不是见笑。”   他说:“我喜欢你,护着你,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事。”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已经褪去少年气的昳丽面容,心中微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轻声道:“那多谢夫君为我撑腰?”   “我永远为你撑腰,无论你需不需要,”穆裴轩抿着嘴唇,叼着他的嘴唇吮了吮,说:“段临舟,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们并未在段府久留,段临舟将段葳蕤兄妹送到了段府门口,段葳蕤对段临舟说:“三哥,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和六叔祖……”   段临舟将文氏母子变相软禁,还让文心多加留意,可没承想,还是让他们多生了这一桩事。   段葳蕤很是愧疚。   段临舟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这不是你的错,他们本就不是安分的。”今日这一出,本就在段临舟预料之中,段临誉对他恨之入骨,一直盼着他死,以期卷土重来,可谁都没想到,他会将自己嫁给穆裴轩。如此一来,就算他死了,段临誉想从穆裴轩手中拿回段氏,只怕也不是易事,只能趁着他还活着,借族人之势来逼迫他。三年瘫痪在床,仰着他苟延残喘,段临誉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早已经疯了。   段临舟看了眼段临安,叮嘱道:“段临誉……约莫是活不成了,你们,还有你娘都当心些。”   段临安忙应道:“明白的,三哥。”   段葳蕤说:“三哥,你也该当心,府中有我们呢。”   段临舟笑着点了点头。   不出段临舟所料,段临誉下山之后,没两日,就传出段临誉已经死了的消息。   段临誉一死,文氏也疯了。   段临舟心中没什么起伏,他和段临誉自小不和,他入了他父亲的眼,渐渐崭露经商天赋之后,段临誉更是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那几年,兄弟二人没少过招,俨然生死仇敌。   他爹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在临终前叮嘱他,段临誉到底是他大哥,哪天他要是做了错事,能饶他一命,就饶他一命。所以在段临舟查出身上的“见黄泉”是段临誉自鬼市寻来,下在他身上时,他让段临誉从马上摔下变成了一个瘫子。段临舟留着段临誉的命,不单是因为它爹的临终嘱托,更因为段临舟不想让段临誉就这轻轻松松地死了。   没道理他受“见黄泉”折磨,段临誉眼一闭,就能去死——段临舟不是圣人,相反,他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经他和穆裴轩在山上那么一番威慑,段家人都不敢再生出二心,老老实实的,段临舟却又是病了一场。他在山上吹了风,受了凉,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发热了,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才能勉强下床。   就在这时,牧柯和纪老大夫说了一个好消息,或有办法能解段临舟身上的毒。 第69章   108   这当真是来之不易的好消息,尽管牧柯和纪老大夫都斟酌着用词,说只是有可能,或可一试,纪老大夫更是将话说得直白——死马当活马医。   穆裴轩虽不喜欢这话,可再没有比段临舟身上的毒能解更值得高兴的了。   纪老大夫见段临舟愣愣的,心中也是一酸,段临舟这人年少成名,当初求到医馆时,“见黄泉”发作得厉害,面色惨白,吐血不止,眼见着就要魂归九天,是纪老大夫将他的命抢回来的。这两年,段临舟以难以相信的坚忍和求生的意志活了下来,可即便如此,段临舟还是被折磨得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宿命。   世人大都惜命,段临舟也如此。   他曾对纪老大夫说,他这一辈子,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他想做皇商,想有朝一日将段氏商行开遍大梁,甚至海外番邦异族,他还没有给段葳蕤寻个好归宿……说到此处,又是一笑,怅然地对他说,说来不怕您笑话,我还没好好地寻个真正喜欢的人谈情说爱。   纪老大夫瞥他一眼,说,你段老板风流在外,说这话,亏不亏心?   段临舟闷声笑了起来,道,那不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一生痴迷医道的纪老大夫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突然听段临舟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要是再早两年,我怎么着也要和他结交一番的。   可惜……可惜,他要死了。   这话二人心知肚明,却都没有再说,可段临舟话语中的遗憾却让纪老大夫印象深刻。后来又过了半年,纪老大夫突然就收到了段临舟要成亲的请帖,纪老大夫无言——他就知道段临舟嘴里没一句实话。说实话,他起初并不看好段临舟这桩婚事,段临舟一个将死之人,还要去和人成亲,忒缺德。   二来,王侯高门,他怕段临舟临要死了还不能得个清净。   没想到段临舟和穆裴轩倒是真有点儿缘分。他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穆裴轩喜欢段临舟,段临舟也并非对穆裴轩无意,心里还委实可惜了一番。   纪老大夫又看向穆裴轩,穆裴轩少年时是有些轻狂名声的,自打丰州回来,他就变得愈发沉稳,行事持重,隐隐有已故的老侯爷的风范。如今却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抓着段临舟的手指,嘴咧着,嗯——看着有点傻。   身为医者,纪老大夫还是忍不住泼二人冷水,道:“见黄泉之毒本就凶险至极,寻常解毒之法根本难以拔除。”   这话一出,穆裴轩火热的心又冷了几分,忍不住捏紧了段临舟的手指,和他一道看向纪老大夫和牧柯。牧柯缓缓道:“这些时日我和纪大夫翻遍了医术古籍,一直在思索解毒之道,这毒在段老板的体内盘桓已有近三年,虽然这几年纪老大夫一直在尽力压制,可到底时间太久……”   他看着穆裴轩,穆裴轩对上他的目光,倏然冷静了下来,说:“我明白,你接着说。”   牧柯道:“有一本前朝遗留下来的手札当中提到了一种奇毒,叫‘婆娑’,我发觉‘婆娑’和‘见黄泉’一毒颇有些相似之处,几乎可说,后人是在‘婆娑’之上,研制出了‘见黄泉’。”   穆裴轩并不想听这些东西,他只想知道,段临舟身上的毒究竟能不能解,要怎么解,可到底只能按捺住,静静地听着。牧柯和纪老大夫互为补充,临了,牧柯看着段临舟,道:“我和纪大夫提出的这个法子,凶险,有进无退,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了。成了,段老板将不再受‘见黄泉’的困扰,可要是败了,原本凭借纪大夫的医术,段老板还能撑两年,败了……”   他没有将话说完,穆裴轩心中一沉,皱着眉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纪老大夫没好气道:“你当买东西呢。”   段临舟却开口道:“不知二位有几成把握?”   纪老大夫和牧柯对视一眼,纪老大夫说:“五五之数。”   屋中俱是一静,穆裴轩喉头发紧,说:“只有五五之数?”   牧柯犹豫片刻,低声说:“是,而且我们还需要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引,”说到此时,牧柯看了穆裴轩一眼,穆裴轩问道:“药引?”   牧柯道:“说来这味药引还和你有关。”   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愣了愣,牧柯也没有卖关子,接着道:“四年前,不对,应该算是五年前了,阿勒尔部族首领延真被俘之后,便俯首称臣,并进献了一批贡品。”   此事穆裴轩自是记得,贡品中有阿勒尔部族的珍宝,亦有美人,当时还颇得先帝的喜欢。药引——穆裴轩仔细地想了想,旋即想起一物,看向牧柯,说:“南明珠?”   牧柯点头道:“正是,阿勒尔部族人上贡时称‘南明珠’为他们族中至宝,当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相较于大梁海域产出的拳头大的明珠,区区一颗红色的,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稀奇虽稀奇,可彼时大梁正当强盛,谁会将这么一颗部族所谓的至宝放在眼中。   “其实我也是不知的,在那本古籍中记载,‘南明珠’是阿勒尔部族巫师以秘法得来的,道是得天地之造化,可解百毒。”   穆裴轩声音高了几分,“可解百毒?”   牧柯说:“后来我又翻了我那位给熊卯看诊过的族叔留下的手札,他手札中也提到了此物,‘南明珠’的确有解毒之效,并且解的正是那‘婆娑’之毒,百年前就有人以‘南明珠’解了‘婆娑’之毒,也正是如此,他们才研制了更为歹毒凶狠的‘见黄泉’。”   穆裴轩斟酌道:“那这么说,南明珠不是解不了‘见黄泉’?”   牧柯笑了一下,道:“南明主虽不能完全解了‘见黄泉’,可有它温养筋脉,解毒时,段老板方不至于受不住解毒时引发的毒性冲击。段老板的身体本就已经羸弱至极,一旦开始解毒,‘见黄泉’就如那脱笼而出的野兽,稍有不慎,就会将段老板撕成齑粉。可有南明珠,便能让削减猛兽凶性——所以,南明珠,至关重要。”   穆裴轩道:“当初阿勒尔部族将‘南明珠’上贡之后,‘南明珠’便被收入宫中——”   “正是,”牧柯苦笑了一下,说,“已经五年了,也不知那‘南明珠’是否还在宫中,若是几年前,太平时,我尚可请我父亲去内务府查一查。可现在小皇帝迁了都,也不知‘ 南明珠’是一道迁去玉州,还是被扔在了在梁都。”   可无论是在玉州,还是梁都,想要拿得南明珠,都不是易事。   此事几经起落,谁都没有想到会是如此,过了片刻,穆裴轩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药引取回来。”   段临舟闻言看了看穆裴轩,他神色冷静执拗,好像不管千难万难,他都会去那龙潭虎穴里为段临舟走上这一遭。   解毒是大事,也并非当下就能做的,牧柯和纪老大夫又细细地交代了几句,才一起离开。   段临舟突然一笑,说:“小郡王,你我当真是……缘分不浅,当日因你,方俘获了延真,逼得阿勒尔部族投降上贡,如今我解毒的药引,就在贡品当中。”   穆裴轩想了想,也不禁笑了下,说:“若是早知你会中那‘见黄泉’,我就该向陛下请赏。”   ——若是早知今日,他会早早守在段临舟身边,不给段临誉任何可趁之机,累得段临舟白白受这三年的痛苦。   段临舟笑着摇头,说:“你别急,我先让写信让三九想办法查一查。”   他说:“已经三年了,不急在这一时。”   穆裴轩心想,如何不急,这见鬼的毒蛰伏在段临舟身体内一日,他就心惊胆战一日。可却也明白段临舟说的是对的,且不提梁都,就是玉州府城玉安,都离瑞州颇远。秦凤远如今占了梁都,玉安更是信王封地,他贸然行动,说不得要打草惊蛇无功而返,更是容易徒生事端。   穆裴轩低声说:“我明白。”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说:“其实我现在还如在梦里一般。”   穆裴轩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消瘦的脸颊,听段临舟说:“我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么一天。”   他心里早就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也因此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穆裴轩牵住他的手,冷不丁地就凑唇边咬了一口,问道:“醒了吗?”   段临舟笑出声,摇头道:“怎么办,还有些恍惚。”   穆裴轩加重力道又咬了一口,却又吻了吻,说:“都是真的。”   “段临舟,我不会让你死的,”穆裴轩很认真地说。   闻风院在梁都经营已久,得了段临舟的密信,柳三九欣喜不已,对“南明珠”一事更是上心。可梁都内经了一番变故,迁都那日,宫内兵荒马乱,死了许多内侍,要查探,并不是易事。   牧柯给他父亲去了一封信,请他探寻“南明珠”一事,他父亲跟着幼帝一道南迁,在玉安的太医署依旧担任院正。他久在宫闱,和宫中内侍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内侍虽不乏跋扈之辈,可也怕得个病,将来有求于人,自然都对太医礼遇有加。   更不要说牧家素来以医术见长。   后来牧太医来了信,道是记载私库的名录在混乱中遗失了,陛下私库里的东西大都都带来了玉安,只可惜,如今看守陛下私库的,已经换成了信王的人。   彼时已经是十月下旬,穆裴轩思索了许久,对段临舟说,他要去玉安一趟。   段临舟虽未反对,却说要一起同行,穆裴轩自是不应,可段临舟却执意要和他一起。玉安是信王的封地,穆裴轩无论以什么名目前去玉安,都危险至极,段临舟无法看着穆裴轩孤身涉险。   二人还因此小小的冷战了两日。   穆裴轩还是头一遭对段临舟生气,段临舟觉得新鲜,又觉得穆裴轩实在很可爱——他为了表达自己的生气,不让流光在段临舟喝药时递上蜜饯了。   这是惩罚!   段临舟原本喝惯了苦药,也鲜少以甜点相佐,可被穆裴轩这么吃了药后两颗蜜饯的喂了半年,竟养成了习惯,好像没了蜜饯,那黄汤都苦上了几分。他苦着脸,更是当着穆裴轩的面,曾经面不改色饮黄汤的人,如今捧着药碗,仿佛往口中倒黄连一般。穆裴轩不为所动。   后来还是段临舟软硬兼施地哄了穆裴轩好一通,二人才揭过了这一出。   穆裴轩拦不住段临舟,就像当初他去丰州,他前脚去,段临舟后脚就能跟来。小郡王开始觉得自家郡王妃太有主意,也不是一件好事。若是坤泽,坤泽本能地臣服于天乾,穆裴轩要他乖乖留在瑞州,段临舟兴许就会听了。   穆裴轩摩挲着段临舟后颈凹陷的腺体,齿尖发痒,又无可奈何。   瑞州去玉安,来回时间不短,期间还有一件大事——徐英和方垣要成亲了。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他们成亲的日子,比段临舟和穆裴轩成亲的日子正好早了一个月,仔细一算,他们都快成亲一年了。   他们若是此时离开去玉安,就赶不上徐英和方垣的婚事了。   段临舟一句“不急在这一两个月”,就决定二人先参加了徐英和方垣的婚礼,再出发去玉安。穆裴轩问过纪老大夫和牧柯,二人都点了头,穆裴轩方松了口气,放心地参加徐英的婚礼。 第70章   109   徐家是官宦世家,方家则是书香门第,两家门当户对,二人也是青梅竹马,如今能结秦晋之好,正合了交换庚帖时勘合八字得的卦象,道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徐英喜不自胜,在穆裴轩面前念叨了许久,他听得心中动了动,想起了他和段临舟也曾交换过庚帖,只不过穆家人并不认为这是一桩好亲事,穆裴轩那时更是百般抗拒,就没走这一遭。他心中惦记,又不好直接问段临舟,索性旁敲侧击问了流光,他是段临舟的近侍,段临舟的事,流光最是清楚。   流光说:“公子并未寻人合过八字。”   穆裴轩一怔,流光解释道:“我那时也问过公子……”   他本想拿着穆家送来的穆裴轩的庚帖和段临舟的一道寻人合一合小郡王和他家公子的八字,可段临舟却将穆裴轩的庚帖收了起来,只道:“没什么好合的,这本就是我强求来的婚事,便是怨偶,这亲我也是要成的。”   穆裴轩听着流光转述段临舟的话,不由得恍了恍神,这的确是段临舟说得出的话。   流光小心地看着穆裴轩的脸色,低声道:“郡王……您别恼,我家公子其实是很想和您成亲的。”   穆裴轩看着流光,开口道:“我知道。”   流光见穆裴轩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放了心,忍不住笑了下,说:“郡王,别看我们公子以前风流在外,可他和那些人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矩,不曾当真喜欢过谁。”   穆裴轩听着他为段临舟说话,面上神情也变得柔和,说:“我知道。”   时至今日,他依旧难以想象段临舟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嫁给他。若说是因着安南侯府的势,可那时处处谨小慎微的安南侯府于段临舟而言,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穆裴轩不信段临舟只是因利而为,最初时他尚且会如此想段临舟,可和他相处愈久,就愈明白,他或许是个商人,可又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   段临舟是喜欢他的——甚至喜欢得比穆裴轩所想得要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段临舟也许就喜欢他了。   兴许是因着徐英整日在穆裴轩面前念叨婚事,他竟反反复复地想起他和段临舟成亲时的点滴——泛善可陈。他的大婚事宜都交给了他兄长,直至成亲那日,他才换上喜服,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将段临舟迎回了安南侯府,而那时的段临舟,必定是满心期许的。   可他是如何对段临舟的?   冷淡,抗拒,甚至带着几分嫌恶恶意——他连合卺酒都不曾和段临舟共饮。穆裴轩越想,心中越是遗憾,他心中几乎生出一个念头——恨不得时光倒流,他要认真地娶段临舟回家。   穆裴轩没有将心中的遗憾诉诸段临舟,段临舟只觉察穆裴轩似有些低落,问过几句,还没来得及深问,就教穆裴轩堵住了嘴。这小子亲得凶,也不再如最初时一般青涩,又聪明擅学,滚烫的舌头在他口中轻易就翻搅出情欲,逼得段临舟双腿发软无暇再问。   纪老大夫和牧柯将段临舟的药慢慢换了,入了冬,今岁的冬虽不如去岁寒冷,可段临舟还是畏寒至极,又换了新药,期间还因着身体不适应药性,吐过血,昏昏沉沉地躺了几日。   穆裴轩急坏了,寸步不离地守着段临舟,公文都搬到了床前。   纪老大夫给段临舟开了一副药浴的方子,叮嘱段临舟每两日泡上一回。   浴桶大,药包泡开了,热气弥漫里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味儿。段临舟的衣服是穆裴轩脱的,他这几日简直将段临舟当成了牙牙学语的稚子,事事都亲力亲为,耐心十足。段临舟不惯被人这样服侍,清醒时,能做的事情也大都是自己做,穆裴轩如此,反倒让段临舟生出几分窘迫。   更别说他还比穆裴轩年长了近十岁。   段临舟难得露出这样的不自在,穆裴轩看得新鲜又心痒,可顾忌着段临舟羸弱的身体,只能揉一揉他的指头便作罢。段临舟皮肤白,身体瘦弱,经药浴一泡每一寸皮肉都泛着红,他趴在浴桶上,对穆裴轩道:“这屋子里都是药味儿,闷得紧,你先出去吧。”   药味浓郁,绝对算不得好闻,穆裴轩握着满捧的如墨长发,道:“不碍事。”   段临舟瞧了他一眼,哼笑道:“也不知是谁,闻着药味儿便嫌弃。”   穆裴轩面不改色地说:“段老板怎么还翻旧账?”   段临舟幽幽叹了口气,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话未说完,穆裴轩已经低头亲了亲段临舟的耳朵,低声道:“我错了,还请段老板大人有大量,原谅我那时年少无知。”   段临舟心脏都被他服软的这话撩拨得过电似的,酥软发麻,偏头看着穆裴轩,穆裴轩又凑过来吻他,嘴唇相碰,段临舟声音微哑,道:“如今不嫌了?”   “本就没有嫌过,”穆裴轩说,他知道段临舟经年喝药,身上浸染黄汤清苦本就不可避免,他没有不喜欢药味,段临舟生得好,眉宇间又有几分病态,那若有若无的一丝清苦药味显得越发羸弱无害。穆裴轩只是那时不喜欢段临舟,故意拿话来刺激他。穆裴轩说:“我那时混账,对不住。”   段临舟摇摇头,说:“逗逗你罢了,我从来没有生过气。”   穆裴轩忍不住又咬住他的嘴唇,段临舟伸出舌尖来回应他,二人在浴桶边接了一个缠绵的吻。穆裴轩一只手握着他的头发,一只手却摸着他的脸颊,禁不住缓缓下移,抚过他的脖颈,赤裸单薄的肩膀。他掌心滚烫,又是习武之人,茧子粗粝,摩挲过薄薄的皮肤引起段临舟一阵战栗。   二人都有些动情。   段临舟伸手勾住穆裴轩的脖颈,下一瞬,他就察觉穆裴轩攥着他肩膀的手收紧了,可不过片刻又松开,爱不释手地抚摸他的肩膀。冷不丁的,穆裴轩的手碰着了温热的药汤,他猛地清醒了过来,勉力退开几分,看着面颊红润,眼神微湿的段临舟,喉结狠狠滚动了几下,到底是克制住了。他正当血气方刚,枕边人又是心上人,入了夜,滚到床上就想做禽兽。穆裴轩从前听军营的兵痞子谈及床事,活脱脱的色胚,没想到他也会有这一日。只不过段临舟身子弱,穆裴轩干那档子事时自是只能收着劲儿,生怕将段临舟这一身病骨撞碎了。   愈是爱愈是克制,这些日子段临舟身子更差,穆裴轩醒时段临舟在他怀里睡得无知无觉,穆裴轩只能和他接个吻,在他身上留下几个印子堪堪解瘾。   穆裴轩眼神炽热滚烫,段临舟看得心中发热,见他退开,忍不住支起身要吻他的嘴唇,穆裴轩低低地喘息了一声,“段临舟……”   段临舟含糊地应了声,他爱极了穆裴轩满含侵略性的眼神,也爱慕裴轩精壮结实的身躯,他浑身湿哒哒的,赤裸裸的,穆裴轩一搂,就搂住了段临舟细窄的腰。他太瘦,腰也细得不堪一握,皮肤柔软通红,穆裴轩齿尖发痒,抵着段临舟的额头蹭了蹭,声音已经喑哑,道:“到时辰了。”   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说完,穆裴轩将段临舟自浴桶里抱了起来,动作急,又粗鲁,哗啦啦地溅起水花。   段临舟也许久没有和穆裴轩翻云覆雨过了,一时被勾得欲念翻腾,那双眼睛就这么望着穆裴轩,脸颊也因药浴而泛着红,他被裹在大的毯子里,长发散了满背,实在很煽情。穆裴轩心里一股邪火烧得更旺,抬手遮住了段临舟的眼睛,说:“别这么看着我。”   他拿起干净的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段临舟的身体,擦他的肩颈,柔软的布巾碰着胸膛时,顿了顿,段临舟却往上挺了挺,那两颗小东西更翘了,勾着人去尝一尝。穆裴轩看着段临舟掌心下露出的上扬的嘴唇时,咽了咽,抬手轻轻地落了一巴掌,道:“不许勾引我。”   段临舟吃痛地哼吟了声,声音里有笑,透着股子风流浪荡劲儿,眼睫毛也在他掌心扇动,像振翅的蝴蝶不住撞击穆裴轩砰砰直跳的心脏。穆裴轩擦干净了他的上半身,碰下半身时,他看到了段临舟半勃的欲望。   穆裴轩的目光太露骨直白,段临舟再是脸皮厚,被人这么视奸,早已出逃的羞耻心又有回身的意思,哪知白皙的双腿刚蜷起,就被一只滚烫有力的手按住了。   穆裴轩亲自将他擦得干干净净,连脚趾缝都不曾错过,搓得十根白生生的脚趾蜷缩着,仿佛要藏起来,段临舟早已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不住地喘息。   穆裴轩心中陡然升起了几分快意。   他鬼使神差地闻了闻指尖,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湿漉漉的触感,腥膻里隐约带了几分梅香。   想起被帕子擦掉的东西,穆裴轩喉咙干涩,竟觉得有些可惜——他一定是疯了。 第71章   110   日子过得快,转眼便到了徐英和方垣成亲的日子。   穆裴轩和徐英一起长大,交情深厚非寻常可比,徐英早早就和他说定了要穆裴轩陪他去接亲,穆裴轩自无不应。徐英是徐家独子,除了穆裴轩,徐夫人还请了和徐英交好的两个有官职在身的表兄一道,如此一来,接亲队伍不可谓不大。   段临舟连着泡了一旬的药浴,无形中缓解了服用新药带来的不适,身体大好,瞧着竟好了许多。也正是如此,穆裴轩方放心段临舟出门去参加徐英的婚礼。   成亲那一日,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也是个好天气。阳光和暖,驱走了冬日的寒意,偌大的徐府披红挂彩,阖府上下都是掩不住的喜气。   因着穆裴轩要陪着徐英去迎亲,早早地就离了府,身上鲜见的穿了身暗红的广袖锦衣,金冠束发,衬着英俊昳丽的面容,很有几分意气风发,招得临行前段临舟频频看他,说:“这是谁家的小天乾,如此俊俏?”   段老板下了定论:“就该被人掳走做郎君。”   他没皮没脸,二人相处久了,穆裴轩也学会了几分,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挑个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   段临舟深以为然地点头:“说得有理,套了麻袋就扛走。”   穆裴轩道:“如果是段老板的话,不用套麻袋我也跟你走。”   段临舟乐不可支,嘴上却道:“油嘴滑舌,”他揪着穆裴轩的脸颊,说,“我面皮薄,一逗就面红耳赤的小郡王哪里去了,速速还给我。”   穆裴轩一把将段临舟抱起,道:“迟了。”   段临舟冷不丁地就双脚离了地,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穆裴轩最近总爱这么抱他,有时是托着屁股,有时直接打横抱起,抱着就不撒手。年轻人结实有劲儿,手臂一用力,藏在衣服下的肌肉紧绷着,硬邦邦的。穆裴轩将他抵在桌子边,低头吃他的薄软的嘴唇,小狗嘬奶似的,含住嘴唇厮磨够了,又去寻段临舟的舌尖、牙齿,只这么个吻法,他能不厌其烦地磨上半个时辰,黏人又痴缠,等放开段临舟时,段临舟的嘴唇已经红得不像话了。   段临舟见穆裴轩已经情不自禁地吻他的脖子了,轻轻拽了拽他的发梢,喘息着道:“再不去可就误了徐英接亲的吉时了。”   穆裴轩在他的喉结上咬了口,有点儿不耐烦,随口应了声,脚下却没动。段临舟就着这个姿势,理了理穆裴轩被他抓皱的衣襟,他垂着眼睛,看着实在很温柔,穆裴轩喜欢得不行,几乎都想不去了。他揉了揉段临舟的耳朵,低声说:“再亲一下。”   他索吻的模样太过招人,段临舟哪儿能拒绝,自是又碰了碰他的嘴唇,说:“等你接亲回来就瞧见我了。”   徐英本想让段临舟也陪他去接亲,穆裴轩没答应,徐方两家虽近,可依着规矩,是要在城中走上一遭的。十一月天寒,又是骑在马上,即便段临舟如今看着身体不错,他也不敢冒险,索性便让段临舟以徐家宾客之名先去徐家。   穆裴轩到徐府时,时辰将好,徐英已经换上了新郎的喜袍。他年轻,生得俊朗挺拔,一身喜袍显得面如冠玉,颇为打眼,只脸上的笑容如何都收不住,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副见牙不见眼的喜庆模样,透着股子傻气。   徐夫人看得以扇掩面,她虽已经年过四十,依旧风姿绰约,眉眼之间隐隐有几分英气,她语重心长地说:“木奴,你庄重些。”   木奴是徐英的小名,素来只有徐家二老会这么称呼他,徐英不喜欢,可拦不住他爹娘。   徐英说:“为什么?”   徐夫人忧心道:“你这咧着嘴傻乐的模样实在是太傻了,万一去接亲时亲家见你如此,又不想将垣哥儿嫁给你可怎么办?”   徐英:“……娘!”   徐夫人说:“你爹当年也不这样啊,”她瞟向一旁的徐老爷,徐老爷当即道,“夫人,我年轻时最是稳重了。”   徐英撇了撇嘴,神情却当真庄重了几分,可等到出了徐府,跨上佩银鞍的白马,一想到要去见方垣,嘴又咧了起来。他心情好极了,突然想起什么,对穆裴轩和两位表兄道:“裴轩,两位哥哥,一会儿接亲时可千万帮我。”   方家是书香世家,族中子弟无论天乾中庸,自幼便通读诗书。方垣是方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又是方家幼子,最是受宠,徐英想将人接走,只怕不是易事。若是比武,徐英眼都不眨一下,可方家都是文人,只兴文斗,就徐英那半吊子墨水,就是倒尽了都不一定能讨得好。   徐家一位表兄笑道:“你放心,今天定让你抱得美人归。”   徐英嘿嘿一笑,又望向穆裴轩,穆裴轩朝他点了点头,徐英心才彻底放了下来,道:“我的终身幸福,可就交给几位哥哥了!”   方家的亲果真不是这般好接的。   自他们进门伊始,每过一道门都有人持题以待,俱都是方家族人,自对子开始,再到诗词歌赋,考校得徐英冬日里也出了满头大汗。好在穆裴轩和徐家两位表兄都通文墨,虽不说是状元之才,可拿在一个接亲上,倒也让人挑不出错。毕竟,方家也不是当真想为难徐英。   到了最后一关时,守在半月拱门处的是方垣的长姐,他这姐姐是个天乾,抱着臂,笑盈盈地说:“古有曹植七步成诗,木奴,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就十四步吧。”   “十四步,一首绝句,做好了你便能接走垣哥儿。”   徐英苦着脸,咕哝道:“姐姐,您这还不是为难我——”他下意识地看向穆裴轩,就听方家长姐道,“徐英,这诗只能你做,别人做得可不算。”   她笑道:“嗯——就略作一首诗,聊表你对我们家阿垣的心意吧。”   徐英:“……啊?这么多人?”   方家长姐挑了挑眉毛,说:“怎么,你不愿意?”   徐英说:“没有,这不是人多……我害羞嘛。”   方家长姐瞥他一眼,道:“小时候爬我家墙头时也没见你害羞。”   院子里都是徐方两家的年轻一辈,方家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徐英,起哄道:“快做啊,莫不是你不喜欢我们垣哥儿?”   “垣哥儿!”有淘气的已经大声喊起来了,“徐英连给你作诗都作不出来,必定不是真心实意的——”   “我没有!我作!我这不是先想想嘛,你们别吵!”徐英急得脸都红了,“我再想想!”   徐家两位表兄和穆裴轩都无事可做,干脆在一旁看热闹。徐英到底是曾求学于青鹤书院的,虽不好读书,可也是读过的,勉力想了半晌,倒真给他憋出了几句诗。   方家人道:“不好,不好,韵没押上!”   “就是,这诗写得也太俗了,还比不得小十九。”   小十九是方家的一个小坤泽,九岁。   徐英看着他们不满意,急得很,突然门里传来一道声音,却是方垣身边的侍从,笑嘻嘻道:“大小姐,我们公子说,姑爷的诗他很喜欢,你们就别为难他了。”   方家长姐哼笑一声,对徐英说:“垣哥儿心软,护着你,你可千万好好对他。”   徐英松了口气,认真道:“一定,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垣哥儿的。”   方家长姐满意地点点头,说:“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若是垣哥儿在你徐家受了一点委屈,纵是我方家满门都是书生,也必定不会轻饶你。”   徐英说:“姐姐放心,也请方家诸位兄弟做个见证,我徐英对垣哥儿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此生定不相负,如违此誓,人神共弃,天诛地灭。”   吱呀一声,门开了,方家夫人扶着盛装的方垣走了出来。   徐英呆了呆,隔着珠帘,他看不清方垣的面容,可足以教他心醉神迷,神魂颠倒。   他傻愣愣地站着,一旁的人都会心一笑,穆裴轩对徐英说:“傻着干什么。”   “嗳——”他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踌躇了须臾,才抬腿朝方垣走了过去,他先朝方夫人抬手行了一礼,站起身,就看着方垣,干巴巴地说:“垣哥儿,我来了。”   旋即,他就听见方垣一声轻轻的笑声,徐英也不觉笑了出来,可笑着,眼睛却红了。   满堂都是善意欢喜的笑闹声,穆裴轩站在几步外看着这一幕,冷不丁地想起当日他去接亲时,段家并无阻拦的人,一路畅通无阻,虽是满堂红,可如今一想,却透着股子冷清。   段临舟是段临安和段葳蕤牵着出的屋子,就这么看着他,碍于他的身份和冷淡厌烦的脸色,场面有些僵硬。偌大段家,无人为他撑腰,也没有人如方家长姐一般对新郎耳提面命,叮嘱他一定要善待段临舟。   如此一想,穆裴轩心都疼了起来。   若是段临舟的父母双亲俱在,身边不是那些各怀鬼胎,甚至盼着他死的亲族,只怕他去迎亲时,说不得也会受一番刁难,好像段临舟在段家如珠如宝,容不得任何人轻慢。   可他没有。   段临舟连婚礼都是自己操办的。   穆裴轩眼眶一热,忍了又忍,方克制住了没有在这样的场合失态。只这一刻,穆裴轩很想见段临舟。 第72章   111   段临舟是名满瑞州的段老板,还是穆裴轩的郡王妃,徐英亲自下过请帖的人,他一来,自是被徐家引为座上宾。已经入了冬,段临舟揣着袖炉,肩覆锦裘,白绒绒的狐狸毛衬着青年苍白的面颊,显得温雅如玉,不似商贾,反倒像是哪个世家的贵公子。   徐家是瑞州世家,在瑞州根基颇深,徐家老爷子又是个四品武将,如今他的独子成亲,还是和方家联姻,自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段临舟甫一步入徐家,就有人将目光投了过来。段临舟名声大,早些年在瑞州也是一顶一的风流人物,认识他的人自是不少,尤其是他这两年病后深居简出,城中传闻却是不少,毕竟段家那偌大的家业委实引人注目。   孰料,去岁冬,他嫁给了安南侯府的小郡王。   瑞州城中人惯称段临舟为段老板,他如今虽已是郡王妃,可不知怎的,见了他,一句“段老板”先已出了口。   段临舟笑吟吟地和上前同他搭话的人应酬,大都是相识的,他长袖善舞,话说得滴水不漏,若不是眉宇间的几分病气,和那羸弱的身形,几乎瞧不出是传闻中的垂危将死之人。   不乏有心人腹诽道,不是说段临舟病得要死了吗?怎么看着反倒好了许多——如同这般探究的目光有许多,段临舟浑然不在意,三言两语谈罢,便自顾自地坐定了。   婚礼繁冗,贵族婚礼尤其如此,段临舟是过来人,倒也耐得住性子。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段临舟是个喜欢热闹的,年少时尤其如此,最不耐寂寞,他爱去最热闹的酒楼,呼朋唤友,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段临舟和人结交不拘身份,只看眼缘,身边总是众星捧月的,说不尽的风流意气。   后来年岁渐长,加之生死难关,段临舟性子慢慢沉静了下来。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声“新人来了”,有人离了席,要去看热闹。段临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他个子高,在一众天乾中庸里也显得出挑。   徐英已经下了马,穆裴轩等人就在一旁陪着,看着徐英走向方垣的车舆。周遭一片喜庆的笑闹声,徐英紧张坏了,又按捺不住地傻笑,当他牵住方垣修长白皙的手时,嘴都咧到了耳后根。   穆裴轩若有所觉,偏过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宾客中的段临舟,二人目光相对,段临舟朝他笑了笑,穆裴轩不自觉地也笑了一下,心里柔软,几乎就要忍不住走向段临舟,好在噼里啪啦响起的鞭炮声让穆裴轩回过了神。   直到新人拜堂,穆裴轩才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段临舟的身旁,他牵住了段临舟的手,低声说:“累不累?”   段临舟笑了,道:“不累。”   穆裴轩搓了搓他的指头,说:“手指好凉,”说完,又碰了下他的手炉,见还已经凉了许多,直接招过了一个下人,吩咐他将手炉里的炭换了。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地照顾自己,忍不住挠了挠他宽厚的掌心,穆裴轩说:“怎么了?”   段临舟笑着没说话,二人声音压得低,都是贴近了说的,段临舟说:“徐英和方垣真般配。”   那厢司仪高喝了声“一拜天地”,穆裴轩看着执着红绸相对拜天地的二人,说:“你我也很般配。”   段临舟瞧了他一眼,穆裴轩神色笃定又认真,不由玩笑道:“当初你和我拜堂时脸可臭得很。”   穆裴轩低下眼睛,望着段临舟唇角的笑意,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心中还是一酸,他的不情愿,都成了段临舟的笑话。   那些日子,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地笑话他吧。   穆裴轩紧紧握着段临舟的手,攥住了,凑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段临舟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四周看了下,所幸场上宾客都在看着拜堂的新人。   段临舟小声道:“当心让人看着。”   穆裴轩波澜不惊地说:“看着又如何?”   如果这不是徐英的婚礼,他就不是只是亲段临舟的手指,还想亲他涂了口脂的嘴唇。   段临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这是徐英的婚礼。”   穆裴轩点了点头,握着段临舟的手却没有松开。   拜过堂就是喜宴了,整个徐府都已经挂满了红灯笼,灯火通明。   徐英性子爽朗,卫所里交好的朋友就不少,他心里高兴,有人来敬酒带着一连串祝贺的好话哄得他喜笑颜开,转头就将他娘叮嘱过的点到即止抛在了脑后,实诚地将一杯一杯酒灌入肚,颧骨都泛起了一片红。   穆裴轩看不过眼,压低声音提醒他:“徐英,你少喝些。”   徐英正在兴头上,见了穆裴轩,高兴地就要拉他一起喝,嘟嘟囔囔地说:“好兄弟,咱俩必须喝一杯,我今日能娶着垣哥儿,多亏你这么多年一直提点我!”   穆裴轩见他话还说得利索,心知徐府下人给他的就是兑了水的,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道:“你我之间不说这些话。”   “恭喜,”穆裴轩说,“祝你和方垣百年好合,”他想了想,添了一句听来的喜庆话,“早生贵子。”   徐英嘿嘿嘿地笑了,一仰头,酒喝了个干净,“承兄弟吉言,”说罢,他又看段临舟,段临舟举杯笑道,“祝福你和垣哥儿。”   徐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应道:“嗳!”   “段老板,你和小郡王也一定会白头到老,”徐英笑嘻嘻地说,“早生贵子!”   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就见穆裴轩正看着他,灯下青年眼眸专注深沉,他笑道:“沾沾你们的喜气。”   酒喝上头,徐英喝了一圈,末了,当真有些醉了,和穆裴轩说:“阿轩,黎越不在。”   他说这话时眼眶通红,泛着水光,穆裴轩心中也是一痛,他低声道:“黎越若是知道,也一定为你高兴。”   徐英说:“我知道,”他伸手在穆裴轩坐的那桌点了点,小声说,“我给黎越留了一个座。”   “本来该有他的……”   他执意要给黎越留出一个位子,这本是喜事,徐家二老本有迟疑,可徐英说,没有黎越,他早就交待在战场了。   徐英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这些年,他只在两件事上坚持,一件是娶方垣,一件,便是要在他的婚宴上为黎越留出一个上座。   徐家二老闻言沉默了许久,就由了他去。   二人都静了静,穆裴轩说:“来。”   徐英不明所以,就见穆裴轩提起了一壶酒,二人借着席上都在热闹的吃喝,转了出去。外头银月皎皎,星子挂了满天,隐约可见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穆裴轩说:“敬黎越一杯。”   徐英反应过来,重重地点了点头,二人就着满庭月色,依稀可闻的喜乐欢笑,无声无息地敬了已经远去的人一杯酒。   酒倾在地上,琼浆醇香,灯笼摇晃,酒液迤逦开一道湿迹,仿佛是故人遥贺。   二人不过在外头小站了片刻,便有人寻了出来,穆裴轩拍了拍徐英的肩膀,徐英胡乱地揉了揉脸颊,就如常笑嘻嘻地凑了过去。   一场喜宴下来,饶是穆裴轩多有克制,还是喝了不少,沾了满身酒气。   二人是坐马车回去的。穆裴轩喝了酒乖得很,又安静,只是抱着段临舟不撒手,将下颌埋在他肩膀,颈窝。   段临舟身体不好,身边又有个穆裴轩盯着,自也没什么人敢灌他酒,他轻轻抚着穆裴轩的后背,道:“我出来时让流光吩咐厨房备好了醒酒汤,回去喝了就好能受些,再忍忍。”   穆裴轩说:“段临舟。”   段临舟:“嗯?”   “今天徐英成亲,”穆裴轩道,“我很高兴。”   段临舟失笑,说:“我知道。”   “可惜……”话到嘴边,穆裴轩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徒增惆怅的话,没必要再说。风揭起车窗的帘子,一簇簇烟火在天上炸开,穆裴轩突然提高了几分声音,“停车。”   车夫急忙拉住了车架,叫道:“郡王?”   穆裴轩拉着段临舟的手下了车,马车停在桥上,桥下是潺潺流水,万家灯火里,不知谁家在燃放烟火,流星似的蹿上了漆黑的夜幕,分外绚烂。   段临舟喃喃道:“好漂亮的烟火。”   穆裴轩轻轻嗯了声,二人就站在桥边,望着苍穹的烟火,落了又起,缤纷夺目。   穆裴轩看着那烟火,转头又看段临舟,天色暗,衬得他肤色更白,穆裴轩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段临舟微怔,转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穆裴轩已经啄了下他的他的嘴唇,说:“段临舟,我爱你。”   他一只手握着段临舟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拂开他的发丝,低低地叫了声段临舟,又俯身吻了下去。这不再是蜻蜓点水的吻,而是唇贴着唇,舌尖勾着舌尖,酒香在唇齿间弥漫,熏人欲醉。   段临舟被他痴缠地亲吻吻得手指酥软,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手炉,他低低喘息,又舍不得打断,二人就在桥边吻了许久,直到回去时,嘴唇依旧是发烫的。   回了府,下人奉上醒酒汤,又备了热水供二人沐浴。不知是因为那场热闹至极的婚礼,还是因为烟火下胜过良辰美景的亲吻,二人就这么挤在一个浴桶里。   他们是有一道沐浴的,尤其是段临舟发病时,他的身体都是穆裴轩擦的。   热水氤氲,白蒙蒙又潮湿的黏着赤裸的皮肉,穆裴轩饮了酒,脸颊比以往更红,段临舟替他擦了擦脸颊,问他,“舒服点了吗?”   穆裴轩哑声嗯了句,盯着段临舟的嘴唇,他唇上的口脂已经被他在桥上吃干净了,显出一种润泽的水色。他的视线太过滚烫直白,段临舟嘴唇都似发麻,瞧了穆裴轩一眼,索性拿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穆裴轩也很乖,他要遮,便闭上眼睛,整个人都靠在浴桶边。   段临舟说:“眼神怎么这么凶,想吃人,嗯?”   穆裴轩嘴角上翘,是个很放松惬意的笑容,有几分少年气,招得段临舟心痒痒的,凑过去咬了咬他的嘴唇。穆裴轩搂着他的腰收紧了,段临舟跌坐在他身上,二人皮肉相贴,他猛的发现穆裴轩身体在发烫。段临舟吓了一跳,抬手搭上穆裴轩的额头,说:“……怎么这么烫,发烧了?”   穆裴轩的目光落在段临舟身上,他摇了摇头,声音喑哑,裹挟着黏腻潮湿的欲望,说:“段临舟,我好像,到情期了。” 第73章   112   穆裴轩的情期来得猝不及防,他话音刚落,段临舟都愣了愣,他是中庸,自是没有情期的。   情期,于天乾和坤泽而言,意味着交配,繁育子嗣,情期的时间短则五日,长则七八日,这段时间内的天乾和坤泽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会失去理智,和平常全然不同。坤泽的情期是可估的,约莫会在情痣消失的一个月之后迎来自己的第一次情期,天乾则不然,若无信香抑或其他刺激,寻常情况少有进入情期。   无论是坤泽还是天乾,一旦进入情期,最合宜的,自然还是顺应本性,通过交合来度过情期,也有靠药物生生熬过去的。可情期本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生捱过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甚至更为来势汹汹。   天乾生来就高人一等,陷入情期中的天乾最危险,也最脆弱。即便是再羸弱的天乾,在情期都会爆发出不一般的攻击性,曾有人将情期中的天乾比作发情的野兽,满脑子交媾和子嗣倒也不无道理。   同样,再是冷静聪明的天乾,进入情期也会失去自控。   那一刹那间,段临舟脑海中闪过诸多和天乾情期相关的种种,可看着穆裴轩微微发红的眼睛,所有当有的应对策略还是不见了踪影,他低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进入情期?”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一开一合的嘴唇,隐约可见舌尖红润,脖颈儿也白,热水蒸腾得发红,每一寸皮肉入了眼,都似泛着不可言说的香,勾得穆裴轩口干舌燥,只想狠狠攥住咬上几口解解馋。半晌,他才克制地闭了闭眼睛,吐息灼热,说:“不知道。”   实在莫名。   可他真的想要段临舟,尤其是此刻的段临舟赤条条地坐在他怀里,他那东西顶着段临舟的大腿,腿肉细腻,让他很想用力厮磨顶蹭。穆裴轩不曾有过情期,可他见过发情的天乾,知道进入情期的天乾和野兽无异,他一旦失去理智,只怕会失控地伤了段临舟。   穆裴轩浑身的筋骨都绷紧了,他抱着段临舟哗地自浴桶中站起,跨了出去,哑声道:“你不能和我待在一起。”   段临舟下意识地勾住穆裴轩的脖子,听了这话,他没有说话,直到穆裴轩拿着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干净身体,起身想穿上衣服时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臂,说:“想去哪儿?”   穆裴轩顿了顿,道:“让牧柯过来,他有遏制情期的法子。”   段临舟道:“过了这次,下次呢?”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那截瘦削的手臂,齿尖发痒,不敢多看,强行让自己错开了目光,含糊道:“下次再说……”话还没说完,就被段临舟拉低了身体,柔软的嘴唇贴上了他,段临舟贴着青年精壮滚烫的胸膛,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好像能蛊惑人,“我不会为你找坤泽的。”   即便他曾玩笑似的说过为穆裴轩寻个坤泽,可到今日,他根本无法忍受穆裴轩身边出现别人。   段临舟夹着他的腰,被热水蒸得不再冰冷的手指触碰着天乾后颈的腺体,察觉穆裴轩骤然紧绷的身体,微微笑了一下,道:“不想和我试试吗?”   穆裴轩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重,他艰难地抓住段临舟的手,说:“……你受不住。”   “我可以,”段临舟不假思索,他蹭了蹭穆裴轩的鼻尖,低声道,“还是说你想要别人?”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说:“不想要别人,没有别人。”   段临舟满意地笑了,那双眼纵容又愉悦地望着穆裴轩,就这么躺在床上,说:“我是你的。”   他声音里透着股子危险的引诱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拿脚抵住他的腰胯,看着青年胯下已经全然勃起充血的硬物,缱绻又浪荡地道:“让我看看情期里的天乾有什么了不得的。”   “心肝儿,不要忍耐。”   穆裴轩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更红。   情期中的天乾禁不起撩拨,情欲燎原,平日的克制和忍耐都抛之脑后,变得急色粗暴。以往二人欢好时,穆裴轩再是想要,都会将段临舟底下弄得湿软才进去,今次却再按捺不住,草草地插了几下便换了硬到发疼的性器顶了进去。也不知是不是段临舟的错觉,竟觉得天乾那东西好像大了一圈儿,粗大狰狞的物什好像要将他撕裂,不过才插进去,段临舟眼睛就湿了,双腿不住地发抖。   穆裴轩吃着他的舌头,津液交换,含糊地喘息都隐没在唇齿间,泄出几声更是引入遐想。   后头那处穴眼本就紧窄,平日弄得湿哒哒的才能勉强吃下他那根东西,如今他强行捅进去自是咬得更紧,仿佛在抗拒他的侵入一般,陷入情期中的天乾根本无法忍受属于自己的坤泽的任何抗拒。他抬起身,攥着段临舟两条腿架在肩上,自上而下狠狠抽插起来。他插得好凶,阴茎粗蟒一般钻入被撑开的小口,阴囊拍得不住响,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沉迷的模样,心里爽快得要命,可身体却吃不住那几分疼意,爽痛交织之下,一晃一晃的阴茎竟慢慢勃起了。   段临舟当真要撩拨一个人时,可谓是不遗余力,他叫得骚,呻吟都像带了钩子,“心肝儿……再快些,弄得好深……”   “肚子要肏破了呜——”   穆裴轩被他勾得青筋直跳,盯着段临舟平坦的小腹,他太瘦了,腰腹薄薄的一层,顶深了,好像能看见他身体里逞欲的凶器。穆裴轩喉结滚动,抬手一巴掌扇在那根被操得晃动的性器上,骂道:“浪货。”   他抽出阴茎,将段临舟翻了个身,压着他的屁股又插了进去。穆裴轩俯下身,凭着本能去咬他的后颈,他咬得重,段临舟吃疼之下后穴绞得更紧,严丝合缝地吞咬着贲张的肉龙,穆裴轩爽得脊背发麻,狠狠操了几十下,段临舟收不住精,就这么射了出来。   穆裴轩自神仙境里走过一遭,胸腔里的心脏擂鼓似的,他闻着段临舟身上的皂角香犹不满意,只能吮着他后颈被咬破的皮肉里掠得一点信香。可不过杯水车薪,如何能满足焦渴的天乾,只能反复地苛责那一块凹陷贫瘠的腺体,旋即他便发现,当他深深操进去时,怀中躯体颤动,后颈便能溢出几缕信香。穆裴轩如获至宝,一边揉搓把玩中庸胸膛小小的乳头,一边将阴茎一次次夯入已经操开的湿热甬道。   等穆裴轩在段临舟屁股里射了一回时,段临舟后颈都被咬肿咬烂了,两颗奶子也被玩得发红,翘着,乳晕里隐约现出指印。   段临舟喘息着趴在床上,浑身都湿透了,好像从水中过了一遭,眼前仍旧是绚烂似焰火的情欲。他还未自高潮中缓过劲儿,滚烫的唇舌又黏了上来,贴着他的鼻尖,嘴唇,又钻入他口中,低声叫他,“临舟,段临舟,”黏黏糊糊,带着丝毫不掩饰的热烈喜欢。   段临舟下意识地含住他的舌头,张开唇迎合他,不过须臾,他就软绵绵地闷哼了声,却是插在穴里的东西又硬了起来,将将恢复两分的理智转瞬被情欲烧了个一干二净。   尽管段临舟已经做好了情期中的天乾不好相与的准备,可他想着这些日子他的身体经了纪老大夫和牧柯的调理,已经好了许多,也不是禁不起的。   没承想,他想的还是太过轻巧。   只插生殖腔,就教段临舟射了两回,险些昏过去。   中庸的生殖腔生来就是不完整的,年岁渐长,那处儿慢慢的也就失了繁育子嗣的作用,更不要说承欢了。可发情的天乾对进入生殖腔有着非同一般的执拗,那是天乾的本能,将阴茎插入坤泽的生殖腔,射精,结契,留下属于自己的标记和子嗣。   往日二人欢好到兴头上时,穆裴轩也蹭磨过那处,可快感太过激烈,段临舟畏惧那样太过汹涌的快感,即便穆裴轩再想进去也留有几分理智,不曾叩开腔道。如今他直顶着那处紧嫩的腔口,硕大的龟头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去,快感汹涌猛烈,逼得段临舟再持不住从容的姿态,红着面颊,眼泪滑落,扭着腰不知是闪躲还是迎合,口中却在不住地求饶。   “慢点,慢点……郡王,”段临舟被操得失态,抱着穆裴轩的脖颈哽咽哭求,顶得痛了,指甲在他的后背脖子留下细红的抓痕。穆裴轩被他哭得下头更硬,可他教那处迷了心智,勾了魂,根本无法自控,只能咬着他的耳朵含糊不清地安抚段临舟,说:“我轻轻地操,临舟你放松些,别怕,让我弄一弄,弄开就不疼了。”   中庸那地儿太小,也太敏感,穆裴轩一弄,它反而抽搐着咬紧茎头,嘬得穆裴轩咽了几咽,红着眼睛掰开他饱满通红的屁股狠狠插了进去,“临舟,让我进去!”   段临舟哀叫一声,腰弹了弹而后僵住,整个人都似被刀刃撬开了,茎头强硬而蛮横地挤入狭窄的肉环,他好像成了被剖开的蚌,袒露出内里的明珠白肉。   穆裴轩爽得眼前发白,湿液溅上敏感的龟头,浅淡的梅香也似缠绕上天乾浓郁躁动的信香,刺激得天乾灵魂都疯狂战栗。穆裴轩眷恋不已地挨着段临舟,搂紧他的手不住收紧,几乎要将他嵌入胸膛,藏入心里,“临舟,临舟。”   段临舟心脏都似停滞跳动,他从未想过会被人打开到这个地步,赤裸裸地被天乾揉开,再没有一丝隐秘,极致的快意激烈如霹雳,鞭笞着每一寸筋骨。   段临舟几乎死了一遭。   他丢得一塌糊涂,仿佛被操坏了,煽情得要命。穆裴轩忍了又忍,才没有射在里头,他被中庸尺寸不合的狭小内腔咬得寸步难行,可又实在爽利快活,只能反复地揉搓怀里这具羸弱颤抖的身躯。   情欲,爱欲都在这情期里被无限放大,让穆裴轩不知怎么爱段临舟才好,想将他一口一口嚼碎了吃下去,抑或是含在嘴里百般舔吮爱抚,怎么都好——他爱段临舟。   他爱段临舟。   穆裴轩干得好深,那样隐秘的地方都被操透了,段临舟仿佛晕眩了片刻,又被穆裴轩生生操得清醒了过来。那道肉口操开了,乖驯地含着他,没有一个天乾能忍住这样的快感,穆裴轩同样如此,他将阴茎深深地捅进去,一次次地拓开内腔捣弄着柔软的肉壁,逼它泌出淫汁。   不间断的快感太猛烈了,段临舟小小的内腔好像被奸透了,酸胀无力,每顶一下就沥出水。   穆裴轩心醉神迷,哑声道:“好湿……”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二人的交合处,亲昵地笑了下,说,“临舟,怎么这么多水?”   段临舟哪里能回得了话,啜泣道:“别操了,坏了……”   穆裴轩喘着用力插入深处,才道:“我再操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说一会儿,可当真射出来时,段临舟内腔已经被弄得发麻滚烫,意识不清了。他不曾想过,天乾侵入内腔射精结契时更为可怖,狰狞的阴茎根部不正常地胀大了,粗暴地卡在腔口,将精水堵了个满满当当。   段临舟挣脱不开,眼里一片水汽氤氲,瘦削的小腹都鼓了起来,好像当成成了受精的坤泽,“呜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成结 第74章   113   翌日,段临舟再睁眼时,竟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昨夜穆裴轩做得凶,激烈的快感不断地冲刷着疲惫不堪的羸弱躯体,段临舟昏昏沉沉之际,只觉下头被生生弄坏了,兜不住水,管不住精,浑身湿得不成样子,什么时候失去意识都不记得了。   兴许是昨夜喝多了酒,又尽兴地纵了一番欲,穆裴轩还睡着,那东西却还插在段临舟屁股里,半勃着,存在感十足。以往二人欢好时,穆裴轩担心段临舟发热,无论多晚,他都会将留在段临舟身体里的东西清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却就这么拥着满身精的段临舟。   段临舟蹙着眉,缓缓将自己从穆裴轩怀中退了出来,那东西也滑将出去,失了堵塞,里头含着的东西淌了出来,失禁一般。   段临舟屁股又痛又麻,夹都夹不住,登时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他瞧了穆裴轩一眼,青年人闭着眼睛,模样乖得很,看不出半点昨夜摁着他逞欲的凶狠模样。   段临舟没敢闹醒他,天乾情期不是一天就能了的,想到此处,段临舟竟生出几分心有余悸——他侥幸没死在“见黄泉”上,却险些死在穆裴轩身上。   这时段临舟才猛的反应过来,穆裴轩此前到底有多能忍。   段临舟小心地下了床,脚挨着地时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他倒抽了几口凉气,缓过半晌,才勉力站起身去开了门。   流光和分墨都守在院中,一听见开门声,都望了过来,流光看着脸色苍白,一副被妖精吸干精气,分外憔悴的段临舟忍不住开口叫了声,“公子!”   分墨:“郡王妃……”   段临舟见二人神情就知他们都知道穆裴轩进了情期。   他所想不错,昨夜二人回来之后,穆裴轩的信香就溢满了整个闻安院,伺候的坤泽侍人都被逼得腿软,纷纷退远,只留下了几个无法感知信香的中庸还能站在闻安院。   情期中的天乾占有欲强烈,根本无法容忍有别的天乾涉足他的领地,昨夜饶是久在穆裴轩身边服侍的分墨都退了出去。   段临舟开了口,声音沙哑几不可闻,吩咐道:“去请牧柯。”   流光应了声,担忧地望着段临舟,说:“公子,您的身子——”   “不碍事,”段临舟说,“弄点热水。”   他身上只披了衣裳,隆冬天寒,将觉出几分寒意,腰上就多了一条结实的手臂,却是不知何时穆裴轩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他赤着足,胡乱地披了外袍,面色不善,阴沉地扫了眼流光分墨二人,抬手就将门甩上了。   段临舟勉强转过身,就被穆裴轩抵在门上,年轻的天乾盯着他,说:“你要去哪儿?”   段临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低声道:“不去哪儿,让他们打点儿热水过来沐浴。”   穆裴轩醒来就发觉昨夜被他反复结契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整个人如同就被点燃了,焦躁不堪,所幸他转过屏风,就看见了段临舟瘦弱修长的背影。   他正在和别人说话。   穆裴轩很不高兴。   他的坤泽并未陪在他身边,而是和别的中庸天乾说话。   穆裴轩低头咬了咬段临舟的嘴唇,一只手掌住他的后颈,那处儿没少被折腾,碰不得,段临舟疼得哆嗦了一下,抓住穆裴轩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叫了声疼。   穆裴轩动作微顿,天乾和中庸无法结契,他只能靠着在中庸体内留精和啃咬后颈的法子勉强留下自己的印记。   过了一夜,他留下的信香就淡了几分。   穆裴轩挨着他,捋开段临舟的头发,就看见了他遍布牙印的红肿后颈。段临舟脖颈也生得漂亮,纤长如鹤,穆裴轩顶了顶发痒的齿尖,哑声说:“我舔一舔。”   “不咬,”穆裴轩说。   情期中的天乾精力充沛,他眷恋地啄吻着段临舟的脖颈,呼吸就变得急促了,下头也硬邦邦地顶着段临舟。段临舟本就是勉力起的身,他嘴唇一碰上就已经忍不住发抖,湿软的舌头爱抚着后颈还未愈合的咬痕,微微发痒,又有几分疼意,段临舟双腿打颤,“郡王”两个字刚出口,尖利的犬齿就叼住了细嫩的皮肉。   穆裴轩控制不住想要标记段临舟的欲望,偏偏他是中庸,即便进得再深,他们都无法结契,他的信香也无法在段临舟身上久留。   这根本无法满足情期中的天乾,愈是如此,他愈想将中庸揉碎,想让他的每一寸身体都染上自己的气息,由内而外,包括那藏在体内的小而退化的生殖腔。   穆裴轩问他:“冷不冷?”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满是欲色的眼瞳,那样的一双眼睛,带了几分让人触碰的危险,摄人至极,他摇头道:“不冷。”   色令智昏,段临舟自暴自弃地想,无怪这么多人倒在美人计下。他们家小郡王不曾刻意施展美人计,可就这么一张脸,这样深情专注的眼神,他要什么段临舟能舍得不给他。   穆裴轩说:“我让你再热一些好不好?”   段临舟自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的,穆裴轩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吻住他的嘴唇,慢慢的,在他脖颈锁骨留了一片斑驳吻痕。   段临舟皮肤白而薄,乳晕上还有两个他昨夜留的牙印,穆裴轩扣着他的腰,埋头就咬住了小小的奶尖儿。段临舟低喘了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后退,就被攥住了抵在桌边,穆裴轩口中好热,舌头湿润有力,顶着敏感的奶孔拨弄碾压,刺激得段临舟发出低哑的喘息。   他将手插入穆裴轩发间,冷不丁的,被咬疼了,段临舟揪了揪穆裴轩的头发,说:“别咬——”   穆裴轩含糊地应了声,嘴巴里抿着奶子嘬吸舔吮,段临舟的手指又变得绵软无力,挨着他,指尖无意间碰着穆裴轩的耳朵,那一片都过电一般,变得发烫。   牧柯昨夜就知道穆裴轩发情了,虽有些诧异,可也没有多想,相较于他,牧柯更担心的是段临舟。   段临舟的身子弱,只怕未必经得住一个天乾的情期。   他开了一个药膳让下人每日烹了给段临舟补身子,又叮嘱流光,若是段临舟醒了,便着人给他递话。   他和纪老大夫好不容易才将段临舟的身体调理得好些,可不能让穆裴轩给弄得功亏一篑,牧柯自己是天乾,又长了穆裴轩几岁,自是知道情期中的天乾是什么样的。   流光急急地将牧柯请来时,屋子已经关紧了,满院都是天乾的信香,专横又霸道,根本不容人靠近。   牧柯啧了声,将自己的信香收敛得干干净净的,没敢去刺激穆裴轩,问流光:“他们什么时候醒的?”   流光道:“两烛香之前。”   牧柯说:“药膳煮好了吗?”   流光忙道:“在小厨房里煨着,只不过郡王——”他抿抿嘴唇,想起穆裴轩那骇人的眼神,不觉缩了缩脖子,情期中的天乾实在太吓人了,偏偏他们家公子还和小郡王共处一室。   牧柯揉了揉鼻尖,道:“你去让人送来。”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抬手拍了拍门,道:“小郡王,段老板!”   “我来替段老板把脉!”   过了许久,门猛的被拉开了,却是神情阴郁的穆裴轩,他身上随意地披了衣袍,脖子上还有两个暧昧的咬痕,满身情欲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牧柯的错觉,他竟闻着了几缕寡淡的梅香。   还未细品,便对上了穆裴轩沉沉的眼神。情期模糊了天乾的禀性,让之变得简单纯粹,眼中只有自己的坤泽和那档子事,对周遭的所有一切,人也好,事也罢,都抱有敌意。   穆裴轩挡在门口,似乎很不愿意让他进去的样子。   牧柯心道要不是段临舟体弱,他还真不愿意走这一遭——如今他解“见黄泉”已经不只是为了段临舟,更多的,是医痴的见猎心喜。   里头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牧先生?”   是段临舟。   穆裴轩这才让开了路,一言不发地朝屋子里走去,段临舟正坐在椅子上,身上裹得严实,长发散着,脸颊透着股子不正常的潮红,他对牧柯抱歉地笑了笑,道:“费心了。”   牧柯只对他脖颈上的吻痕视而不见,替他搭了搭脉,一边道:“我开了一个滋补的药膳,每日都要吃,”他斟酌着说,“你身子亏得厉害,虽说这些日子略略有所好转,可还是不比常人,尤其是你还是一个中庸。”   说到此处,穆裴轩黑漆漆的眼珠子动了动。   坤泽尚有信香安抚躁动的坤泽,两相结契也能让天乾得到稍稍满足,可中庸不能,中庸信香寡淡,二者更是无法结契,如此情期中的天乾只会越发依赖更加激烈的情事。   段临舟再是脸皮厚,顶着这么一身情欲痕迹请人看诊,说得又是这般私密的话题,到底还是免不了有几分难为情,他含糊地说:“我明白了,多谢牧大夫。”   牧柯没有久留,搁下一味补身子的药丸,又烫手一般丢下了一匣子东西,意味深长地看了穆裴轩一眼便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他一走,段临舟浑身的力气都卸了,绵软地靠着椅背,穆裴轩摸了摸他的脸颊,探入他的裤内,段临舟的衣裳是他仓促之间穿的,裹了狐裘,半点也瞧不出狐裘里裹着的瘦削身躯有多情色。   段临舟被他吃奶子吃得阴茎都硬了,穆裴轩渴得不行,嘬不出奶水,便一路吻了下去,半跪在他腿间含住了溢精的阴茎。   段临舟惊喘了声,两条腿大开着挂在扶手上,被穆裴轩掐住腿根,是一个门户大开的淫荡姿势,脚趾蜷得紧紧的,只能挺着阴茎给他吃。穆裴轩舔得痴缠沉迷,不住地拿舌尖刺激铃口,红着脸颊道:“好香。”   他口中说着胡话,“临舟,我想要你的信香,再多给我一些。”   “射在我嘴里好不好?”   段临舟被刺激得不行,几乎就要射出来,牧柯就是这时来的,敲门声一响,段临舟受了惊就这么丢在穆裴轩嘴里。   精很淡了,信香却更明晰浓郁,穆裴轩性器硬得要把裤裆顶破也浑不在意,只是榨精一般吮着精口,直到段临舟不安地踩他的肩膀让他去开门。   穆裴轩看着那只白生生的脚,没吃够,也没忍不住,在他腿肚子上用力咬了一口,才起身慢吞吞地给段临舟穿上了衣服。   没有旁人了。   只有他们。   穆裴轩居高临下地看着段临舟,阴茎还是硬的,被情欲占据的脑子里却浮现牧柯的叮嘱——他的坤泽病体羸弱。   段临舟若有所觉,抬起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穆裴轩,他勾了勾青年修长有力的手指,说:“过来,我给你舔一舔。” 第75章   114   段临舟一句话就让穆裴轩气血沸腾,仅存的那点儿理智都摇摇欲坠,他的目光落在段临舟殷红的嘴唇上,唇是薄情唇,笑容却是缱绻多情,好像整个人都被温柔的爱意包裹了。   穆裴轩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抬腿走近了,他看着段临舟嘴角的笑意更甚,懒洋洋地凑过来拿脸颊贴在他鼓囊囊的下身,太阳穴跳了跳,情难自控地伸手摩挲着段临舟的耳垂鬓发。   穆裴轩硬了许久,昨夜又纵情了一宿,底下腥膻味儿重。段临舟拢着那话儿,嘴唇若有若无地隔着裤子碰剑拔弩张的东西,还抬起眼睛来看穆裴轩,这模样实在煽情,看得穆裴轩想狠狠插入他嘴里,捅开段临舟的喉咙,让他不能再这么看他勾引他。   穆裴轩也确实忍不住了,他在给段临舟含的时候就硬了,唇齿间还残留着中庸寡淡贫瘠的信香,无不在刺激着他。穆裴轩按住他的后脑用力挺胯顶上他的脸颊,粗鲁地猥亵那张勾引他的嘴唇,段临舟没防备,低哼了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分明脸和阴茎间还隔了一层布料,却分外地催情,让段临舟脸颊也红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天乾发情的信香和腥膻的精液味儿里,连何时当真含住了那根狰狞丑陋的阳具也不知道。又大又热的东西,烫得他嘴唇发麻又哆嗦,却禁不住张大嘴将整根茎头都吞入口中。   段临舟浑身发软地坐在椅子里,手指修长,虚软地握着穆裴轩阴茎,一边以唇舌舔舐青筋暴起的茎身,他含糊地赞叹:“好大……”软滑的舌尖滑过茎头,段临舟抚弄着饱满的阴囊,问穆裴轩,“心肝儿,我舔得你舒不舒服?”   “……舒服,”穆裴轩呼吸粗重,指腹里夹着的薄薄耳垂已经红透了,他哑声说:“含深些。”   段临舟笑了一下,却没有如他所言,而是吻他的阴囊,舌尖逗弄一般嘬吮,刺激得穆裴轩腰腹绷紧,呻吟出了声。青年嗓音沙哑动情,听得段临舟心头滚烫,可还未等他有其他动作,扣在他头顶的手掌一用力,他整张脸已经埋入天乾胯下,粗硬耻毛抵着他的脸撞了几下,阴茎也顺势插入他微张的口中。   穆裴轩有些失控,他微红的眼睛盯着段临舟为自己口淫的模样,血都沸了,那张嘴小,吞咽得吃力,隐约能见淫蛇似的红舌,无一处不活色生香。   一个中庸,竟比坤泽还勾人。   段临舟不是没为穆裴轩吹过萧,可那时穆裴轩是清醒的,和如今欲火中烧的天乾不同,自制温存都不见了踪影,抓着他的头发在他的口中,喉咙间乱撞,捅得深了,阴囊拍在他脸颊发出声响。段临舟又噎又痛,还有几分羞耻,喘息抗拒都被捣乱了,越发淫靡。   段临舟含着那物什,唇齿间都是天乾浓郁霸道的信香,绕是他是中庸,也被刺激得头晕目眩,浑身发热。   兴许是昨夜天乾才侵入过他的内腔,他竟丝毫没有排斥,反而如情期中的坤泽一般,对天乾信香渴求至极。段临舟颧骨透红,痴迷又艰难地吞吃着阴茎,底下也勃起了,恍惚间,喉咙成了另一口容纳天乾阴茎的穴,温驯地供他逞欲。   段临舟愈是顺从,穆裴轩的火就燎得更旺,全然忘了牧柯说段临舟身子不好,只觉得他的羸弱都变得勾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脆弱又风情,让人怜惜,偏又能勾出人心底最深处的暴虐欲,让人想将他一寸寸揉碎。   穆裴轩喘得厉害,扣着段临舟的脑袋深深插了几记,将射之时,脑海中闪过抽出的念头,可旋即却将阴茎插得更深,抵着喉口灌了大股浓精。   白精裹着浓郁的信香瞬间炸开,段临舟被天乾霸道的信香冲击得眼睛湿红,呜呜咽咽地瘫软在椅子里,堪堪窒息之际,那东西退了出去,湿黏的精就溅在了他的脸上,透着不可言说的占有欲。   药膳是流光送进来的。   他是中庸,不易受天乾信香影响,可满屋子的情欲味道散也散不尽,流光没来由的有些面热,端着药膳的手都出了汗。   流光还未转过屏风,穆裴轩已经走了出来,他披着外袍,头发散了下来,眉眼凌人,又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让人不敢直视的冶艳。   不知怎的,竟让流光想起去岁庄园里开得艳极的骨里红梅。   流光垂下头,低声叫了句:“郡王。”   穆裴轩淡淡的嗯了声,嗓音微哑,接过他手中的药膳就道:“出去。”   流光迟疑须臾,他想看一看他家公子,可对上穆裴轩沉沉的目光,不敢再停留,当即退了出去。   穆裴轩端着药膳转回了里间。   段临舟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褪去了情欲的红潮,脸颊依旧透着病态的苍白,眉宇间还有几分疲惫。   穆裴轩看着那张脸,脑海中就浮现他面上覆着白精的色情模样,他顿了顿,将药膳搁在一旁,坐在床头抱起段临舟,轻声说:“临舟,先用点药膳。”   段临舟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没筋骨似地靠着穆裴轩,他这样依赖的姿态取悦了正处于情期中的天乾,穆裴轩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嘴唇,一手揽着段临舟,一手将药膳送入他口中。   一盅药膳是二人分食的,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到最后不知怎的,竟又吻到了一处,沾染药膳味道的唇舌勾缠吮吸,片刻也不能分离似的。   穆裴轩的情期持续了五日,这五日里,段临舟和穆裴轩几乎没有走出过闻安院。   中庸青涩稚嫩的内腔被天乾反复拓开干熟了,阴茎一插进去就乖驯地含着,泌出湿漉漉的淫汁。可到底不是坤泽,收不住精,阴茎抽出,精液就淌了出来。   这是情期中的天乾无法容忍的。   那两瓣丰腴的屁股肉被惩罚性地抽红了,挨巴掌时,段临舟尚陷在情欲里,啪的屁股吃了痛,他呜咽一声,下意识地夹紧了穴。   穆裴轩直直地盯着淌精的穴,将手指插了进去,说:“都流出来了。”   段临舟被刺激得双腿绷紧,呻吟道:“有的……里面还有。”   穆裴轩的手指插得更深,口中道:“是吗?”两根手指堵不住溢出的精,他脸色一沉,抬手又掴了几巴掌,打得重,红透的屁股畏疼一般闪躲摇晃着,手指也吐了出去,精失去了堵塞,登时尽都淌了下来。   “临舟,怎么办,精都流出来了,”穆裴轩在段临舟耳边说,“收不住精,你怎么给我生小郡王?”   他声音缠绵,又带了几分强烈的偏执和情欲,段临舟心脏颤了颤,旋即那根热烫的性器就捅了进去,这一下掼得深,直接撞在了内腔口,段临舟惊喘了声,“好胀……疼!”   他那处儿被操肿了,段临舟清醒时上过药,药自然是穆裴轩抹的,可进入他身体的手指总会变成阴茎。肉穴红肿却贪婪,阴茎一进去就绞得紧紧的,穆裴轩爽得不行,咬住段临舟的脖颈,含糊不清地说:“——咬得好紧。”   他深深吐出口气,按着段临舟的小腹,低声说:“都空了,没关系,我再给你。”   情期中的穆裴轩不想见任何人,不想任何事,也不愿让段临舟离开他的视线。屋子里遍布二人情欲的痕迹,床榻,书桌,贵妃椅,都成了纵情之地。   段临舟受不住他这般痴缠,腰酸腿软,阴茎刺痛再硬不起来,下头更是红肿不堪,无法再进入。穆裴轩焦躁不已,又有几分怜惜,竟埋头将舌深入那红肿发烫的穴内,一壁搓弄着自己饱胀的阴茎,临了,射在段临舟赤裸的身子上,抹得他后腰处都是自己的精水。   段临舟像被天乾的信香和精水浸透了,仿佛也进入了情期,只知和天乾颠鸾倒凤,翻云覆雨。   第三日的时候,段临舟清醒时走出过一回屋子,那时陆重有要事要见他,段临舟吩咐了流光一声,便去了,期间约摸一个时辰。   段临舟回来时,就见床上堆满了他的衣裳,穆裴轩坐在凌乱的衣裳堆里,满脸通红,曲起一条腿正在手淫,下头那东西胀得吓人,青筋暴起,被一条亵裤罩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间,隐约露出粗硕的茎头。   段临舟怔住了。   那是……他的亵裤。   段临舟脸颊登时就红了,本就酸软的腿更是哆嗦了一下,几乎站不住。   穆裴轩抬起脸,又委屈又凶狠地盯着段临舟,手中却未停,视奸一般,目光舔——不,该说是咬,撕咬,仿佛要将他一口一口吞吃下去。   作者有话说:   还是情期大概还有一章小郡王戴口枷?止咬器?总之是不能再咬了,要咬坏了还有郡王喊哥哥 第76章   115   段临舟笼罩在穆裴轩的目光下,干巴巴地咽了咽,被天乾那东西反复贯穿过的内腔都隐隐生疼,可又夹杂着几分酥麻,一时间,竟不知是退还是进。   穆裴轩见他只站着,心里攒着的那股子火烧得更旺,突然,他抽了抽鼻尖,眼神一下子就变了。穆裴轩就这么赤身裸体地下了床,他攥着段临舟的手腕,阴沉沉道:“天乾的信香!”   段临舟没想到他这样敏锐,可见这小子一副吃飞醋的暴怒模样,没管被他抓住的那只手腕,伸出另一只手搂住穆裴轩的腰,蹭了蹭他的鼻尖,说:“是陆重,他来寻我,”段临舟啄他的嘴唇,低声道,“段氏商行一艘出海的商船遇上了一伙海寇,折了一半货物进去。”   段临舟在海上跑了多年,各方打点,段氏商船出海向来平安无事,只不过这两年来世道混乱,商道也不太平。   段临舟温和安抚的姿态抚平了穆裴轩心中的暴躁,穆裴轩皱了皱眉,咬住了段临舟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谁劫的段家商船?”   段临舟舔过坚硬的齿尖,吸他的唇肉,低低笑了一下,说,“郡王要为我剿海寇?”   穆裴轩轻哼了一声,个中意味不言而喻,他嗅着段临舟身上的味道,实在无法容忍自己的中庸身上掺杂了他人的信香,攥住腰,一推,段临舟毫无防备地跌坐在自己的衣服堆里。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说:“怎么还生气?”   穆裴轩俯身吻住他的嘴唇,道:“一身陆重的味儿,”他眉毛拧得紧,抬手就将段临舟的衣服都扒了甩得远远的,方压着段临舟赤裸的躯体闻了又闻,只能嗅着独属于段临舟的淡淡清苦药香夹杂着自己的信香方觉得满意。   段临舟被他又压又闻弄得发笑,浑然不在意自己赤条条的,掐着穆裴轩的下巴凑过去咬了一口,“堂堂郡王,怎么像只小狗儿。”   穆裴轩爱极了毫无阻隔的肉体相贴,对段临舟的调笑也不恼,说:“段临舟,我醒来就不见你,”他委屈坏了,“你去看看,整个大梁,有谁会丢下自己正在情期中的天乾?”   段临舟吭哧吭哧笑,道:“我着流光告诉你,马上便会回来……”   穆裴轩却不管,只道:“你大可叫醒我。”   段临舟心道叫醒你,你哪儿能不跟着,就他这满身的信香,分墨都不敢靠近,要是陆重敢凑他面前,怕是瑞州府衙的衙役当天就能找上门来。   想是这般想,段临舟捧着穆裴轩的脸颊吻他的嘴唇,轻声道:“舍不得,”他不吝甜言蜜语,佐以亲吻,“小郡王睡着了又乖又好看,让人只想一辈子看下去,谁舍得煞风景?”   穆裴轩眼睫毛颤了颤,被哄得实在没脾气,含糊道:“……那你还走!”   想想还是有点儿委屈,情期中的天乾离不得自己的坤泽,天知道他睁眼不见段临舟有多难受,他看不见人,克制不住地想是什么值得段临舟在这时离开,段临舟又会去见谁——思绪翻涌,恼怒又嫉妒,他想,他就该将段临舟锁在床上,干得他再离不开一步。   越想,情欲越是炽热,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的眼神几乎化为了实质,迫人得很。段临舟心尖儿发紧,腰疼屁股也疼,可又当真喜欢穆裴轩这点孩子气的占有欲,将舌尖探入他口中勾着他的舌头舔吮,哑声道:“小醋包。”   穆裴轩不知他带着穆裴轩的满身信香去见陆重时,陆重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开几步远,掩着鼻子,满脸复杂,尽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笃定段临舟色迷心窍,直道他太纵着小郡王。其实的段临舟少年时也是个风流人物,可陆重从未有此想,段临舟这人是个商人,走一步看三步,举棋落子时需得先权衡一番利弊。情爱于他,如水中月,镜中花,看着风月满身,抖一抖便也散了。没想到,临到此时老树开花,还开了满头花!   陆重想,情爱果然害人!再冷静睿智、精于算计的人碰上情爱,也要被侵蚀!   段临舟心想穆裴轩是他天乾,他不纵着谁纵着,再说,见他这模样,谁能不纵着,别说陪他过个情期,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得想法子给他摘来。   段临舟对于喜欢的人,总是不遗余力的好。   更不要说,穆裴轩是他心尖上的人。   段临舟从未如此纵欲,一身羸弱骨也禁不住少年龙精虎猛的欲望,他底下已经硬不起来了,可快感仍在催着他,穆裴轩炽热滚烫的吻如火星子,落在他的耳朵,后颈,脊背上,尤其是吻到脖颈时爱极了,说不尽的缠绵缱绻,粗重的呼吸里又透着野兽展露獠牙,要将人撕碎的危险。   段临舟被逼得浑身发颤,情欲在每一寸躯体里冲撞,本就遍布痕迹的苍白皮肉又泛起了红潮,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靡艳。穆裴轩被蛊惑一般吮着段临舟因快感而扬起的脖颈,他眼角已经挂了水珠,汗迹泪水化在舌尖都好似能品出几分信香,勉强地慰藉着天乾饕餮似的欲望。   他的坤泽太脆弱了。   穆裴轩手指粗粝,摩挲着红肿发烫的穴口,不能再插了,理智如此告知他,可又难耐地将阴茎抵在那处磨蹭,将入不入,段临舟因他孟浪的动作扭着腰胯,分明是闪躲的动作,却勾得穆裴轩眼睛泛红,猛地一把将段临舟按在床上凌乱的衣服堆里,掰开那两瓣饱满的臀肉将阴茎嵌入其中猥亵地来回碾磨。   那物什儿存在感太强,股缝都被磨得发疼,后穴分明已经肿胀难言,却又贪婪地溢出汁水,浸得阴茎湿淋淋的,越发狰狞粗壮——要被肏坏了,段临舟一个中庸,在这漫长的情事里好像被干成了独属于穆裴轩的坤泽,后穴,双腿,手,口,每一寸皮肉都成了承载年轻天乾的小舟。   小舟在欲海的波涛汹涌里起起落落,被高高荡起,又被重重拍下,溅得满身潮湿,几欲破碎。   兴许是快感太过强烈,段临舟底下的阳物竟又慢慢硬了起来,他喉中发出一声爽利里夹杂着痛苦的呻吟。穆裴轩显然发现了他这一变化,喜欢得不行,放过了磨红的臀肉腿根,将阴茎抵住了段临舟硬起来的阴茎,两根东西抵相厮磨,穆裴轩掌心被汗水浸湿,兜着段临舟那东西的茎头,捉住了又松开,掌控欲不断膨胀,刺激得穆裴轩心跳不断变快,浑身肌肉绷紧,牢牢地将段临舟嵌在怀里。   段临舟四肢百骸都在天乾浓烈的信香和占有欲里击得软化,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喘息和呻吟,明明没有被进入,可又好像每一寸皮肉都在被放肆地占有——这委实太过了,段临舟呜咽了声,想逃,细窄滑腻的腰逃出了天乾的掌心,不过堪堪爬了两步就被狠狠拽回,阴茎也被紧紧攥入了掌中。   穆裴轩喘息着咬住了薄薄的皮肉,“临舟……不许跑。”   他猛地挺身顶送了一记,用力地撞在中庸红透的会阴处,段临舟低叫了声,阴茎颤了颤,几乎射出来,却被一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住了精孔。段临舟哆嗦着叫了声“郡王”,穆裴轩以指腹摩挲着湿润的茎头,说:“不能再射了,”他语气带了几分轻哄,又透着几分痴迷,道,“丢精伤身。”   此事岂是能忍的?段临舟又气又急,可旋即,他就被卷入新的情潮中。发泄不能,快感却愈发汹涌,段临舟汗津津的,被逼得攥紧穆裴轩坚硬结实的手臂咬了下去,那点儿疼痛于情欲中的天乾而言实在不足道,反而激得他粗喘出声,硬邦邦的茎物刑具一般,严厉地苛责着羸弱中庸的腿缝臀肉。   段临舟会见陆重时饮过几杯水,又用了一盅药,如今被情欲鞭挞着,阴茎硬得要命,小腹鼓胀,竟似要尿出来似的。段临舟大睁着湿透的眼睛,无力地去掰穆裴轩的手,哀声求饶,“……等一下,郡王,要……要出来了——”   “……嗯?”穆裴轩被欲望烧红了眼睛,难耐地叼着他薄软的耳垂舔咬,那小小的一块肉好像成了佳肴,让他想咬下去吃入口中,可又舍不得伤段临舟分毫,只能靠着反复地吮咬中庸的身体解瘾,聊以纾解躁动的心火。   穆裴轩下头那东西早就被段临舟纵容坏了,轻易出不来,又好硬,只想捅进他潮湿紧热的后穴里,偏又想着里头已经肿了,两相僵持之下,全靠天乾摇摇欲坠,濒临疯狂的理智。穆裴轩叫着段临舟的名字,听他羞耻闪躲地说解手时,满身躁动的信香都似震荡了一下,他只消一想,段临舟在他身下尿出来,他就亢奋得口干舌燥。   段临舟憋得脚趾紧蜷,胡乱地偏头吻穆裴轩紧绷汗湿的下颌,说:“我要小解,求郡王呜,要憋不住了!”   穆裴轩享受着中庸发颤又甜蜜的轻吻,喘了声,掌心牢牢地裹着茎头,那处已经敏感不堪碰,他一摸,段临舟就在他怀里抽搐。穆裴轩竭力克制着自己想弄坏段临舟的冲动,声音沙哑,道:“就弄这儿。”   段临舟紧紧缩着小腹,冷不丁地被他蓄意地碾磨尿口,身体抖了抖,更是羞耻——段临舟在身子最差最狼狈时都不曾失禁在床上,要他尿在穆裴轩面前,他简直不敢想,不能想。段临舟极重丰仪,憔悴时甚至不惜以坤泽用的口脂点缀,怎么能这样失禁于人前。   段临舟摇头摇得厉害,眼泪都落了下来,“不能……不可以。”   他挣扎起来,可自是抵不过穆裴轩的劲儿,最后还是软了身子,在穆裴轩手中丢得一塌糊涂,精液,尿水,都没能收住。穆裴轩病态地拿掌心兜了满手,指缝都教热烫的液体灼得发颤,他再控制不住,也射了出来,白灼浓精大股大股地打在段临舟腿缝,疲软的阴茎上,情色不堪言,好像将那物也奸了一通似的。   活色生香。   这一番实在刺激,即便是穆裴轩,都陷入在高潮之中久久未能回神,餍足不已。他拥着段临舟瘦弱的身子,胸膛交叠着他的脊背,较之于二人成亲时,穆裴轩长了个子,肩宽腿长,习武之人每一寸躯体都透着精悍有力,已经完全是成年天乾的模样,足以将羸弱的段临舟罩在自己身下。   有时穆裴轩甚至不敢用力,段临舟太脆弱了,他怕一用力,段临舟就要碎在他怀里。可他又忍不住地想再用力一些,抓紧他,占有他,一辈子都不让他离开片刻。   穆裴轩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爱一个人。   段临舟再醒来时床上又换了一床新的被褥,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可在穆裴轩面前被弄到失禁的羞耻感却冲击着段临舟的理智,他腿疼得不行,后穴不知被天乾磨了多久,即便没有进入,也隐隐作痛,更遑论阴茎了。   段临舟甚至有种自己要再也硬不起来的虚弱感。   他真的要被这小子弄死在床上了。   美则美已,可段临舟还是更喜欢细水长流,段临舟想,他捂着不知添了几个咬痕的后脖颈,身上吻痕咬痕更多,几乎没一块好肉——段临舟细细一算,这才过了一半,顿时浑身皮肉都疼了。   天乾犬齿锋利,情期中尤其如此,如果段临舟是坤泽,他受难的只会是后颈腺体。可他是中庸,腺体贫瘠,留不住信香,迷乱之下的天乾自然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段临舟挣扎着坐起身,一面屏风之外,穆裴轩去打发前来送药膳的流光,他的目光落在牧柯送来的锦匣。   匣子不小,里头东西也多,还分了层,上层是常见的脂膏,伤药,底下那层段临舟曾看了一眼,惊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段老板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情期中的天乾果然危险如猛兽,世人都弄出这些东西了。   可段临舟想着他们家小郡王娇贵,自是不舍得这么对他,如今脑海里掠过年前天乾逼着他失禁时双眼猩红,亢奋又疯狂的模样,又觉得这些东西,的确是有大用的。   木匣子里有一副银色笼子似的面罩,黑色牛皮磨就了两指宽的皮革系带,和套在凶恶野兽獠牙前的铁笼子无异。   段临舟想着穆裴轩戴着那东西的样子,竟按捺不住的有几分心痒和意动——果真色是温柔杀人刀。   穆裴轩端着药膳回来时,一抬眼,就瞧见了段临舟眼尾泛红,春情泛滥的脸,如同枝头风雨摧折过后摇摇欲坠的桃花,偏又含情带雨,勾人折上一枝。   目光相对的一瞬间,穆裴轩捏紧了端着药盅的手指,几乎就想吻得他闭上那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段老板失禁预警 第77章   116   段临舟这几日吃的最多的便是药膳,所幸牧柯开的药膳方子不苦,药效又极佳,否则依着段临舟的身子,倒当真吃不住天乾情期的索取。他的药膳是穆裴轩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的,穆裴轩平日里就喜欢段临舟依赖他,只不过都隐藏克制着,到了情期,所有都不再掩饰。   穆裴轩对段临舟有着病态的占有欲,他恨不得段临舟的所有事情都假手于他。   占有欲不加掩饰,喜爱也溢于言表。   段临舟在穆裴轩直白坦率的爱意里,神魂颠倒,几乎溺毙。   他皮肤薄,又清瘦,穆裴轩在他身上留下了斑驳青紫的痕迹。这几日,药里里外外地上过数次,穆裴轩替他抹药已经做得十分熟稔。段临舟就这么赤裸裸地枕在穆裴轩腿上,中庸白皙胸口上缀着的两颗乳头大了两圈,色泽艳丽,连着乳晕都似肿胀了几分,看着很是色情。   偏穆裴轩将化开的药揉上去时,段临舟还在他耳边哼哼地叫,说:“都肿了。”   穆裴轩顿了下,没有说话,段临舟变本加厉地问他,“是不是很难看?”   穆裴轩喉结滚动,低声道:“不难看,”说完又觉得诚意不够,捏着那颗小乳夹湿润的指尖捻了捻,道,“很诱人。”   段临舟听着青年一把沙哑的嗓音,二人厮混了这么几日,段临舟听个调儿就知穆裴轩有些动情,没有人会不热衷于看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而沉迷,段临舟也不例外。他低声笑了下,勾下穆裴轩的脖子,贴住他的嘴唇,声音也压得低,耳鬓厮磨一般,道:“都是你咬的。”   穆裴轩蹭了蹭他的嘴唇,就听段临舟说:“给我看看。”   穆裴轩:“嗯?”   下一瞬,段临舟就将穆裴轩压在了身下,他顺势倒在床榻上,困惑地看着自己的中庸。段临舟俯身靠近了,缓缓摩挲着穆裴轩柔软的嘴唇,将手指抵入他口中时,穆裴轩虽不解,却还是微启了双唇。旋即,他的眼睛都微微睁大——却是段临舟的指腹摸上了天乾情期中愈发坚硬锋利的齿尖。   两颗尖齿藏在口中,那根手指柔软微凉,细细地在他齿尖徘徊,穆裴轩下意识地想咬下去,却又停住,直勾勾地盯住段临舟含笑的面容,胸膛禁不住上下起伏,“……段临舟。”   他一开口,舌尖也动了,有意无意地碰着那根手指,声音含糊。   段临舟吻了吻他的眼睛,说:“让我摸一摸。”   那处儿坚硬得能咬破坤泽的腺体,却敏感至极,段临舟好奇地来回碾磨,却将穆裴轩激得浑身紧绷,下身裤裆鼓鼓囊囊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段临舟自是能感受到穆裴轩发热的身体,他勾了勾穆裴轩的舌头,按住齿尖,笑道:“怎么这么不经逗?”   穆裴轩鲜少这样处于受制的一方,若这人不是段临舟,只怕早已经被甩了出去。他压住天乾的侵略欲,直直地盯着段临舟,眼角泛起了一抹红,段临舟说:“怎么办,我新伤未愈,可受不住你这儿——”他轻轻敲了敲穆裴轩的齿尖,穆裴轩呼吸一滞,抬手攥住了段临舟纤瘦的手腕,眼神带了严厉的警告。   段临舟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鼻尖,攥着他的那只手就松了几分,他说:“牧柯送来的箱子里有几样新鲜东西,你戴给我看看好不好?”   穆裴轩不知那箱中有什么东西,迟疑了一瞬,看着段临舟满身的情欲痕迹,还是点了点头。   穆裴轩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东西。   一副银打的笼子面具锁住了他的口鼻,皮革硬,辅以机关淫巧之术扣在了穆裴轩的脑后,让人想解都无法轻易解开。   穆裴轩一下子就想到年少时在梁都豹园里看见的猛兽,猛兽凶恶,被人拿铁笼子锁住獠牙,只能焦躁地在牢笼里打转。   本是拿来制服猛兽的东西,做得精致小巧,送到床榻间就成了风月淫物,穆裴轩只消一想段临舟要看他戴这东西,耳朵都热了,说:“为什么要戴这东西?”   段临舟抓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后颈,那处儿敷了药,绑着绷带,隐约传出药味儿。药是穆裴轩亲自上的,绷带也是他亲手绑的,他自是知道段临舟的后颈已经被自己咬伤了。段临舟幽幽地叹了口气,发愁道:“要是我是坤泽便好了,你咬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好,也不至于如此委屈我的心肝儿——”   他一边说,还瞧着穆裴轩,演技实在做作,穆裴轩哪儿能不知道段临舟就是故意的。   穆裴轩摩挲了一下他后颈的绷带,到底是心疼他,伸手将拿烫手之物扣上了自己的脸颊,说:“只此一次。”   段临舟登时就笑了,凑过去想亲他,却碰着了银色的笼子,嘴唇移他耳边吻了吻,笑盈盈道:“还是咱们郡王会疼人。”   穆裴轩轻哼了一声,却伸手摸了摸段临舟瘦削的脸颊。   那东西戴上了,穆裴轩有些别扭,可只将之视为床笫情趣,倒也没什么。可真当情潮翻涌而来时,却让穆裴轩难受得紧。咬破坤泽的腺体结契本就是天乾本能,如今他如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只能眼热地盯着段临舟纤长的脖颈,展露在衣服外的白皙皮肉,呼吸都变得越发粗重。   穆裴轩整个人都压在段临舟身上,想亲吻他的脖子,锁骨,可吻不着,手中力道情不自禁地加重,掐揉着每一寸微凉的皮肉,“……临舟。”   天乾情欲如火,段临舟身体也热了起来,搂着穆裴轩的腰,习惯性地想吻他的嘴唇,先碰着了那副银质的笼子。他眼神清明了几分,瞧着穆裴轩难耐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心中竟生出几分驯兽的别样刺激。段临舟此人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他喜欢危险而美丽的东西,就如他尚未弱冠之年,就敢乘船出海,任腥咸的海浪袭面而来。   如今看着隐忍得眼睛通红的穆裴轩,久违的快意卷土重来,段临舟翻身骑跨在穆裴轩的腰上,捧着他的脸颊,说:“乖乖,想吻我吗?”   穆裴轩只看着他开合的嘴唇,柔软嫣红的舌尖就要疯了,更遑论段临舟那放浪又亢奋的姿态,俨然如春药,刺激得穆裴轩肌肉紧绷,掐着段临舟的腰往自己身上按。他胯下的东西好硬,火杵似的,顶着段临舟的臀,深深碾进去,用力冲撞,口中沙哑道:“想,临舟——将这东西解下来,我不咬你的后颈——”   他说,“我只吻一吻。”   段临舟被顶得哼吟,满面红潮,他抓住穆裴轩的双手,语调轻佻,道:“发情天乾的话,半句都不能信。”   穆裴轩扣入他指缝,想蹭段临舟的脸颊,可就连这都办不到,他焦渴不已,额头都发了层汗。银笼子硬,段临舟被他毫无章法的动作蹭得脸颊生疼,所幸是打磨过的精细物件,二人黏糊糊的手指相扣,段临舟直接吻住了穆裴轩的喉结。穆裴轩身体颤了颤,还未反应过来,他双手都教段临舟绑住了。   穆裴轩眼里浮现一层湿意,“临舟?”   段临舟拿的是箱中备的红绳,柔韧有余,不至于磨伤手腕,他年少时走南闯北,学过不少江湖本事。绑人也算其中一道,只要段临舟想,他打的结,任对方是武林高手也崩不开。穆裴轩躺在床上,脸上戴着银质的面罩,双手也被段临舟绑住了,吊在床头,当真是任人宰割的姿态。   穆裴轩几时这样受制于人?   即便知道身边的人是段临舟,他也忍不住有几分抗拒,可又不舍得对段临舟动粗,“临舟,解开我。”   段临舟居高临下地欣赏着穆裴轩这副模样,不可名状的愉悦蹿过灵台,他下头竟慢慢硬了起来,段临舟轻轻吐出口气,笑了,一边低声哄穆裴轩,说:“别怕。”   段临舟道:“心肝儿,哥哥让你快活。”   他一句哥哥,让穆裴轩愣了下,耳朵都红透了。   段临舟说要让穆裴轩快活,便当真不遗余力,让穆裴轩在情潮欲海里几度起落,快感浸透了每一寸骨肉。   穆裴轩的衣服被段临舟除得干干净净,他却依旧衣冠齐整,只衣襟被穆裴轩揉乱过,平添了几分眠花醉柳的浮浪气度。相较之下,穆裴轩赤身裸体,翘着硬邦邦的阴茎的模样,实在是不堪看。可段临舟不但看了,还细细地抚摸把玩了一番天乾劲瘦结实的身躯。   中“见黄泉”之前,段临舟的身体远不是今日的羸弱,兴许是失去了,抑或是这幅身子长在穆裴轩身上,看着便分外色气可人。   段临舟喜欢穆裴轩的身体。   年轻天乾饱满蓬勃的胸膛,窄韧有力的腰,毛发丛生的下腹,甚至昂昂然的阴茎,都透着不可言说的野性和活力。   段临舟爱极了。   他的每一次触摸都如火上浇油,更不要说这样细致的抚弄,穆裴轩血都沸了,盯着段临舟的眼神几欲着火。他被欲望烧得理智步步溃退,段临舟的手抚摸他的躯体,却不碰底下剑拔弩张,亟需抚慰的硬物,他难耐地挺胯将那东西往段临舟手中送,喘息着说:“临舟……”   段临舟却抬起了手,故作疑惑地看着穆裴轩,坏得要命又让人心猿意马,穆裴轩恨不得将他按在床上,将那东西捅进他嘴里干得他涕泪恒流,呜咽哭喘。   穆裴轩哑声道:“你弄一弄。”刹那间,二人竟似颠倒了乾坤,穆裴轩到底年轻,面皮薄,寥寥几个字出口就让他羞耻不已。   段临舟说:“弄什么?”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俯了身,吐息湿热,拂在那物事上简直要命。穆裴轩难耐地呻吟了声,额角青筋直蹦,咬牙切齿,“段临舟!”他又有点儿委屈,“你别欺人太甚!”   段临舟笑了起来,说:“小郡王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我怎么舍得欺负?”   说归说,手中却半点动作也没有,穆裴轩胸膛起伏得厉害,眼睛红红的,心一狠,报复性地抬腿夹住段临舟,段临舟没防备,整个人就跌在他腿上,好巧不巧的,半张脸都埋入青年饱满的阴囊里。   二人都抽了口气。   穆裴轩说:“段老板不是要让我快活吗?”   段临舟也不恼,愉悦地笑了下,支起身当真含住了一颗阴囊,天乾那双有力的长腿一下子就绷紧了。段临舟轮流将那饱满的春囊含得湿漉漉的,嘴唇碰上吐着淫液的茎头时,轻轻吹了口气,说:“叫什么段老板,现在让小郡王舒服的,可不是段老板。”   他说:“小郡王不如称我一声好哥哥,我便好好疼疼郡王。”   那处儿不堪撩拨,青筋虬起,肉蟒似的又粗又长,他的呼吸打在上头,刺激得那物将将吐出一点精,就教段临舟堵住了精孔。   穆裴轩闷哼了一声,脸和脖子都涨红了,半晌,才憋出一声,“哥哥。”   段临舟张口就将茎头含了进去。   穆裴轩被段临舟撩拨得狠了,他吞吐不过数十下,那物就颤颤的,想射,却被掐住了根部。段临舟拿舌头舔着湿漉漉的茎身,衬着春情泛滥的一张脸,简直比话本中所有的狐媚妖精都勾人,段临舟说:“先等等,一会儿再射。”   此事怎么能等?高潮无端被打断,穆裴轩痛苦地喘息着,段临舟的舌尖柔软多情,抚慰着他的茎身,又去亲吻青年腿根的嫩肉,漂亮有力的腰腹。   段临舟问他:“心肝儿,喜不喜欢我这么吻你?”   段临舟亲着天乾的心口,挺立的乳尖,穆裴轩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亵玩过身体,隐隐约约地听见段临舟问他,喜欢吗——天乾的本能在抗拒,可身体却滋生出羞耻的欢愉。他想挣开绑着他双手的绳子,可却挣不开,冷不丁的,段临舟含住他乳尖一吸,他腰都软了,到底服了软,别过脸,隐忍着低声道:“段临舟,你别欺负我了。”   段临舟看着一个天乾在自己面前示弱,脑子里那根弦也绷紧了,他倾身压在穆裴轩身上,道:“我这怎么是欺负你,我这是疼你呢。”   他说:“你这几日可险些将我折腾死,心肝儿,我若身体康健便也由得你弄,可惜——”   段临舟说这样的话,又透着几分懊恼,无疑是在戳穆裴轩的心,穆裴轩欲火中烧也不由得有些愧疚。   段临舟道:“除非再给郡王寻个坤泽,”他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穆裴轩想也不想,道:“我不要别人。”   段临舟笑了,摩挲着穆裴轩的喉结,道:“那便只能委屈小郡王了。”   段临舟说:“将主动权交给我,我不会让郡王失望的。”   穆裴轩不在意将主动权交给段临舟,可这一切由他人掌控的情欲委实太过陌生又激烈,饶是穆裴轩,也难免生出几分退意。他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却在段临舟的眼底深处发觉了几分亢奋痴迷和再熟悉不过的掌控欲,竟让穆裴轩心神都战栗。恍惚间,穆裴轩想,段临舟——是真的很喜欢他。   过了几息,穆裴轩闭上了眼睛。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驯顺的模样,呼吸变得急重,几乎克制不住地想吻他——   屋子里不知时间流转,只能从窗中西移的日光里隐约算出时辰,可二人都不在意。满屋子都是信香沸腾混杂着精水汗液的味道,太过浓稠,浓稠得近乎生出热。段临舟心脏跳得快,整个人沉溺在情欲中,一瞬间竟不知处在情期中的是穆裴轩,还是他。   情欲烧到最热烈时,段临舟跨坐在穆裴轩身上,扶着硬如烙铁的茎物吞入后穴。那东西太烫了,又粗,撑得段临舟蹙着眉,汗水自脸颊滑落,双腿不住地哆嗦。穆裴轩被他弄了许久,可入湿巷还是头一遭,甫一进去,穆裴轩就按捺不住地挺身往他穴中插。   兴许是这几日做过太多回,又动了情,段临舟那处儿未经拓张也湿透了,只是里头还有几分肿,吃下那么一根东西还是有些勉强。可段临舟浑不在意,那点胀痛反而刺激了情欲,他迫不及待地想吃下穆裴轩,想感受亲密无间的结合。他的额头抵着穆裴轩脸颊上的银质笼子,眼睫毛湿漉漉的,望着他,说:“都进去了……”   他挨得好近,穆裴轩想吻他,可任他扬起脸颊却吻不住,急得眼睛猩红,低喘着说:“临舟,临舟。”   那两个字转过唇齿,仿佛落入油锅的火星子,段临舟撑着他的胸膛,抬起身将那话儿缓缓吐出,将退出去时又吃了进去。这一下太过刺激,二人都重重地喘了声,隔着那张银质的细笼,眼神勾缠着,仿佛另一种无声地交媾。   段临舟摸着冰凉的银质笼子,好像在抚摸穆裴轩的脸颊,穆裴轩馋极了他的触碰,齿尖发痒,想含住他的舌头用力嘬,更想咬中庸那处贫瘠发育不全的腺体——结契,结契,结契。穆裴轩渴望得阴茎更粗,绳子也绷得好紧,恍惚间,他看着段临舟被他一记凶狠地顶弄逼得吐出一截窄红的舌尖,他的喉结不住滚动,焦躁地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喘息,“解开我。”   他又是一记狠狠地顶肏,段临舟仰着脖子惊叫了声,身子都几乎委顿,抽噎道:“太深,要肏穿了。”   他一仰颈,脖颈纤长如鹤,招得天乾恨不得攥住那截脖颈用力吮咬,整个人都似魔怔了,恶狠狠地顶着身上这具羸弱的躯体。那根物什一入穴,段临舟就失去了掌控权,他又爽又疼,还有几分畏惧,挣扎着想自天乾阴茎上下来,可全身无力,天乾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意图,插得又快又狠,那截被他赏玩亲吻过的腰腹一如他所想的有力性感。   段临舟被肏得射了出来,精水丢在穆裴轩腰腹上,湿黏黏的,穆裴轩却馋得要命,自打戴上那个东西,他的唇舌齿尖都不曾触碰过段临舟。   中庸信香寡淡贫瘠,都藏在体液里。   那散发出的丝丝缕缕丝毫解不了瘾,反而勾得天乾双目赤红,强烈的饥渴欲在每一寸血肉里冲撞,渴求到极致,天乾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伪装,如同捕猎的野兽,他声音里添了几分痛苦的低咽,“哥哥,我射不出来,好难受,帮帮我……”   他抬着湿红的眼睛望着段临舟,求他,“解开我,好不好?”   他说:“我想吻你,哥哥,让我亲亲你。”   段临舟在天乾一声声夹杂着哽咽的哥哥里迷了心窍,他吃力地撑起身体,将绑在穆裴轩手上的红绳解了开去。   下一刻,段临舟还没来得及丢开绳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穆裴轩压在身下,穆裴轩将脸颊埋在段临舟颈窝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一只手打开了封在脑后的系扣。   银质铁笼子掉落的一瞬间,段临舟脖颈一热,却是穆裴轩滚烫的唇舌已经印了上来。他的呼吸烫得超乎寻常,唇舌也是滚烫的,仿佛发热一般,段临舟呻吟了声,一句“郡王”刚刚出口,穆裴轩的舌头已经闯入他口中,吻得凶恶,饿红了眼的野兽似的。   事实证明,情期中的天乾逼狠了,是会反噬的。   段临舟屁股都要被肏烂了,内腔里灌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天乾的精,穆裴轩犹不知足,生猛地将阴茎一次次插入中庸烂熟的穴口。等他再次射出来时,段临舟已经意识昏沉,却仍被刺激得身子发颤,嗓子眼里吐出沙哑可怜的呻吟。   天乾这次弄得时间长,又多,段临舟恍恍惚惚里,想着那东西怎么还未软下来时,大股烫而有力的液体射入了敏感的内腔,竟催生出鼓胀而扭曲的快意——段临舟被弄醒了,旋即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精,是尿液。   段临舟睁大了眼睛,羞耻得浑身都红透了,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戴止咬器射尿预警。 第78章   117   穆裴轩的情期持续了六天,第六日的时候才有几分清醒,彼时段临舟已经被他折腾得够呛,后脖颈咬得缠了绷带,脸色苍白,一副被妖精吸干精气的苍白模样,将穆裴轩吓得脸都白了。   他想动,才发现自己戴了颈环,右手也教银链子缠在床头,实在是——很不成体统。   穆裴轩呆了呆,这几日的情景一溜烟地都蹿回了脑子里,穆裴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饶是这纵欲逞凶的是自己,也忍不住羞耻难当,没料到自己情期会这般放肆,简直,和禽兽一般无二!所幸这些日子经了纪老大夫和牧柯的联手调理,段临舟的身子好了许多,否则——穆裴轩心中后怕不已。   段临舟迷迷糊糊醒来时,就见穆裴轩在一旁盯着自己,神色莫名,懊恼、窘迫,羞耻在他脸上交织着,实在有趣得很。段临舟抬脚蹬了蹬穆裴轩赤裸的小腿,说:“干什么呢?”   一开口,声音都是嘶哑的。   穆裴轩吓了一跳,眼睛瞪大了,盯着段临舟,罕见的结巴了,叫了句“临舟”吐不出下文。   段临舟这时也回过味儿,二人厮混了这些日子,不知白昼黑夜,如今看来是穆裴轩的情期已经过了。   ——害羞呢,这是。段临舟撑着坐起身,牵扯得使用过度的腰臀都隐隐作痛,忍不住抽了口气,可嗓子也是疼的,又干又涩。穆裴轩忙伸手来扶他,段临舟摆了摆手,道:“渴了。”   穆裴轩当即手忙脚乱地解开缠在自己手腕上的链子,下了床,给段临舟倒了杯水,水是温热的,将将好。他握着杯子亲手喂段临舟喝下去,段临舟也不矫情,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三杯水,喉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眯着眼睛长舒了口气。穆裴轩将杯子搁在了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眼神都不敢往段临舟那满是情欲痕迹的身体上转。   段临舟:“你……”   穆裴轩:“你……”   停了片刻,二人不约而同的开了口,话打着话,都愣了一下,段临舟笑起来,说:“想说什么?”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对不住……”   “疼不疼?”   段临舟佯作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时不疼,事后有些疼,”他哼笑了声,说,“瞧不出,我们小郡王素日是再自持冷静不过的君子,原来,满脑子想的——”他尾音上扬,夹杂着一声轻哼,如软羽一般,挠得人心尖儿发痒。穆裴轩本就窘迫愧疚,教他一取笑,更是不知如何才好,含糊道:“我没有,我只是……”   段临舟抬手勾住他脖颈的颈环,一拽,穆裴轩险些压在他身上,好在用手撑了一下,二人鼻尖相对,段临舟吻了吻他的嘴唇,道:“当真不想?”   “不想把你的东西都弄在我里头?不想我浑身上下都是你的信香,教人一闻就知道是你的人?”段临舟喑哑的声音蛊惑性十足,说,“不想与我结契?”   穆裴轩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想?怎会不想?穆裴轩想的都要疯了。   他恨不得在段临舟身上每一寸都留下自己的烙印,让所有看他第一眼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属于他穆裴轩。   穆裴轩平时顾忌着段临舟身子不好,对这个人,到底不敢太放肆,而偏偏他又是一个中庸,二人无法结契,就无法满足天乾天生对伴侣的占有欲,情期只是放大了他内心所有不堪的欲望。情期内他对段临舟做的种种,都源于他无意识间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恶念。   想起情期中的种种,穆裴轩呼吸变得急促。突然,段临舟收紧手攥住扣在他脖颈上的颈环,穆裴轩被迫抬起头,就跌入了段临舟纵容温柔的眼眸中。段临舟啄了啄他的鼻尖,轻笑道:“你无需愧疚。”   段临舟说:“你想对我做的事,恰恰证明了你爱我,非常爱我,我很高兴。”   “你永远无需对我愧疚,”段临舟说,“你可以倚仗着我对你的喜欢对我做任何事。”   穆裴轩担心段临舟伤了身体,请了纪老大夫和牧柯一道来给段临舟看诊,纪老大夫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段临舟一眼。他们曾想过以药物和针灸的法子强行抑制穆裴轩的情期,可段临舟没有同意,天乾的情期若是依靠外力强行中断,随之而来的,除了愈加猛烈的第二次情期,天乾也易受坤泽信香影响。   段临舟不想让穆裴轩留下这个隐患。   何况,有纪老大夫和牧柯在,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否则段临舟也不会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   段临舟自是察觉到了纪老大夫刀子似的眼神,乖巧坐定了,冲着纪老大夫露出个带几分赔罪的笑。   纪老大夫冷哼了一声,中庸体质本就不比坤泽,更遑论段临舟这样的身体,这一番纵欲之下,至少得再多固本培元,好好调养半个月。   穆裴轩和段临舟原本想在徐英方垣成亲之后便离开瑞州前往玉州府城玉安,没想到穆裴轩会突然进入情期,如此又耽搁了半个月,等他们准备出行时,已经是腊月中旬了。   段临舟调养身体的这些日子里,二人都未闲着。段临舟知道此去,若是不顺,他大概是回不来瑞州了,便借着年关将近,请段氏上下掌事的得力又忠心的管事在煨香楼里提前用了一个年夜饭。这是自段临舟掌家之后都有的规矩,他有手段,以诚待人,又有雷霆手段让段氏对他心悦诚服,即便他病了三年,也没有出过动摇根基的大乱子。   这几年里,也有起异心的,这本就是寻常事,毕竟财帛动人心,若是手底下的人当真老老实实,段临舟就要怀疑他重用的,都是一群庸碌之辈了。   异心也好,动乱也罢,这三年里都被段临舟压制得死死的,段临舟只要有一息尚存,谁都别想砸了段氏的招牌。   可他要是死了呢?   段临舟想,他要是死了,段氏内部必起纷争,昔日雄踞一方的段氏,就要分崩离析了。   陆重虽有本事,可江湖习性太重,骨子里桀骜不喜拘束,更不耐勾心斗角,未必肯接下这个麻烦。   柳三九能做一把披荆斩棘的刀,可他性子极端,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足以撑起整个段氏。   段临安优柔寡断,小事尚好,可大事决断尚不及段葳蕤——段临舟曾想过段葳蕤,葳蕤虽聪慧,可她性子娴静,从不与人相争,他又怜她是个坤泽,总舍不得她去面对这世间的风霜刀剑。   段临舟细细数遍段氏上下,能用的,野心太大,只怕对段家不利,来日说不定将刀锋对向段家兄妹,他思前想后,都没有想出一个好法子。   直到他想起了穆裴轩。   段临舟面色比以往看着健康了许多,嘴唇又点了淡淡的口脂,若非那厚重的大氅,不离手的暖炉,几乎教人忘了段临舟是一个久病之人。段氏上下的管事见段临舟如此,心中大定,觥筹交错之间,都道他们东家有上天庇佑,必会否极泰来,好话一箩筐,段临舟听得笑盈盈的,一一应下,临行前,给他们都备了一份丰厚的年礼。   段临舟留下了陆重,陆重是知道段临舟要去玉安的,他曾请求同行却被段临舟谢绝了。   段临舟说,他不在瑞州,段氏上下,他最信任的,只有陆重。   陆重沉着脸不吭声。段临舟笑道,别担心,还有小郡王,再说,玉安还有三九的闻风院。   过了许久,陆重叹了口气,对段临舟说,我会守着段氏,等东家回来。   段临舟笑道,好。   段临舟和陆重二人惺惺相惜,是知己,亦算得上是半个亲人。段临舟为见黄泉所苦,陆重都看在眼里,如今段临舟能有一线生机,陆重再高兴不过,他深深地看着段临舟,几乎又忍不住旧话重提,想陪他去玉安。   段临舟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笑了,说,二哥,商行就交给你了。   陆重一顿,长长地叹了声,说,你只管放心去。   段临舟伸手碰了碰他的肩头,笑道,有二哥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重看着段临舟脸上的笑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段家你也别担心,我会看着段家人的。   段临舟心中一暖,点了点头,他想了下,开口道,二哥,要是我不能回来,劳你替我看着段氏三年——   陆重脸色沉了沉,瞪着段临舟道,胡说什么……   二哥,段临舟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我的性子,事情总要先做准备。   陆重沉默须臾,没有再说话,半晌,道,好。   他定定地看着段临舟,说,一定要活着回来。   此去玉安,便是段临舟也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玉安和梁都都不比瑞州,甚至比之当初的丰州更为凶险。   玉安是信王封地,梁都,已经是秦凤远的天下。   穆裴轩无论是去玉安还是梁都,都凶险至极。   尽管穆裴轩是以朝拜少帝之名入玉安——这是穆裴轩想出的离开封地前往玉安的理由。他如今戍守一方,没有皇帝诏令不得轻易离开瑞州。自他决意去玉安,就早早地写了折子,请人送去了玉安。   小皇帝允了。   抑或说是信王允了。   段临舟离开前还见了段葳蕤一回,自经过段氏祭祀一事后,兄妹二人还是头一回相见。   段临舟发觉自己这个妹妹成长了许多。   段葳蕤对段氏族人逼迫段临舟一事耿耿于怀,她没有替段临舟守好段家,还让族人将刀刃对准他三哥——段葳蕤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段临舟的羽翼之下。直到那时,段葳蕤猛地想,她是不是成了她三哥的拖累?甚至,段临舟嫁入安南侯府,都有她的原因。   段临舟想为他们寻一份庇佑。   段葳蕤心思细腻,此前不曾去想,如今一想,竟夙夜难寐。   段葳蕤想为她三哥做点什么。这世道对坤泽并不宽容,可她想,既然她三哥能以中庸之身创下这偌大的基业,她即便不如三哥,可也当独当一面,让她三哥不再为她忧心。   段葳蕤聪慧,自小长在段临舟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行事颇有段临舟之风。她名下就有段临舟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胭脂铺子,段葳蕤向来打理得不错,论起处事行商的见解,就是她兄长段临安都不及段葳蕤。   二人相见,段葳蕤虽未明言,可段临舟何等敏锐,自然能察觉到段葳蕤的变化。   他心中欣慰又有几分怅然。   段临舟想,他也许做错了,可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穆裴轩并未忘记海上流寇袭击段氏商船的事情,情期一过,他便让付岳去寻陆重问过那伙海寇的消息,在码头蹲了几日,总算寻着一点蛛丝马迹,而后大张旗鼓地联合府衙进行了一番剿匪。   他这阵仗大,针对的不但是海上的海寇,连山中的流寇都被剿灭了几股,尤其是海上的海寇被瑞州的水师打得抱头鼠窜,凄惨不堪,索性记恨上了当初劫掠段氏商船的海寇,其中又是一番狗咬狗自不必提。   那一伙海寇死在海上的死在海上,活捉的,无不擒回瑞州,昭示罪行,斩首示众。穆裴轩还亲自去监刑了,没道理他的郡王妃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了欺负,他还能就这么咽下的。   彼时已经是隆冬天,朔风如刀,在狱中被酷刑招呼得不成人形的海寇只留了出的气,一个个被披头散发,满面血迹。   年轻的天乾负手站在高高的监斩台上,颜色昳丽的一张脸,神情冷峻如修罗,让人不敢看第二眼。一旁监斩官在宣读海寇的罪行,末了,加上一句敢在瑞州境内作奸犯科者,罪不容诛。   “行刑——”二字裹挟着冷风,衬着刽子手臂膀中寒光凛冽的长刀,让围观的百姓都后颈发凉。   流光在段临舟耳边学那场让瑞州上下风气为之一肃的杀头场面时,段临舟正在挨银针,牛毛似的银针扎了满背,他笑得肩膀乱颤,被纪老大夫拍了一巴掌。   段临舟闭上嘴,半晌,又道:“咱们小郡王这是一石二鸟,敲山震虎呢。”   流光:“啊?”   牧柯直勾勾地盯着纪老大夫下针的手法,闻言头也不抬,道:“一来,替你们段老板报了私仇,二来,如今各地流寇作乱,莫看瑞州太平,暗地里也是暗潮涌动,郡王如此正好震慑了这些亡命之徒。”   “告诉他们,瑞州是块铁板,不是谁想踢就能踢的。”   一支银针入了体,段临舟抽了口气,说:“牧先生说的是。”   流光恍然,道:“我还以为小郡王是替咱们公子出气呢。”   纪老大夫懒得搭理这些打打杀杀的话,他对段临舟说:“准备什么时候走?”   段临舟道:“两天后。”   纪老大夫点了点头,道:“牧柯说要跟你们一起回去,老夫这把老骨头就不跟着你们折腾了。”   段临舟愣了下,道:“牧先生要去玉安?”   牧柯说:“嗯,我爹娘都在玉安,我得去看看,而且你身上的毒离不得大夫,我和纪老大夫最了解,我去再好不过。”   段临舟抬头看着牧柯,认真道:“多谢。”   牧柯摸了摸鼻尖,笑道:“且不论你是裴轩的郡王妃。你是病人,我是大夫,不必言谢。” 第79章   118   穆裴轩和段临舟离开瑞州时已近腊月中旬,瑞州冬日少雪,去岁天气古怪,今年却不曾降雪。虽说无雪,可天气依旧寒冷,他们出发那日却是个晴天,日头挂得高,驱散了几分寒意。   “今天天气真好,是个好兆头,”李氏知道穆裴轩和段临舟今日远行,特意来为他们送行,她说,“一定会顺利的。”   穆裴轩道:“承大嫂吉言。”   “我和临舟不知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府中事情我已做了交代,也托韩叔和徐伯父对王府多加看顾,”穆裴轩说,“大嫂,你若是有事,就遣人去给他们传个口信。”   自穆裴之去后,穆裴轩的母亲搬入了佛堂,终日茹素诵经,不再理会王府事宜。李氏消沉了许久,可到底还有两个孩子,她又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慢慢的,便将那份悲痛压在了心里。   穆裴之已经不在了,她要替他,替穆瑾玉和瑾棠守住安南王府。   李氏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们在瑞州,王府内又只有我们孤儿寡母,谁会在这时打王府的主意?”   “倒是你们,”她看着穆裴轩和段临舟,说,“在外头到底和家里不一样,一定要多加小心。”   段临舟说:“我们会的,您放心。”   穆瑾玉仰起脸,看着穆裴轩,说:“小叔叔,你们要早点回来。”   穆裴轩看着穆瑾玉那张酷似穆裴之的脸,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小叔叔会的,等小叔叔回来,给你们带好玩的东西。”   穆瑾玉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穆裴轩,七八岁的孩子,眉宇间却少了几分稚气,多出几分坚韧。他虽年纪小,却已经对生死有了模糊的认知,知道人死了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即便如此,穆瑾玉知道父亲死讯时,依旧无法接受——祖母说是小叔叔害死了他爹,穆瑾玉不信,穆裴轩对他和瑾棠极好,总是会给他们带好吃的,好玩的。   可他看着歇斯底里的祖母,心中害怕之余,也生出几分怀疑——是母亲将他和瑾棠自祖母面前带走了。   那日,他看着从未大声说过话的母亲和祖母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甚至有祖母说要将母亲忤逆,要将她赶出去。母亲神情冰冷,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瑾棠,道:“我是裴之的王妃,能休弃我的,只有裴之。”   “他已经不在了,我不曾犯错,便是您,也不能休我。”   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瑾棠年纪不过三四岁,哪里见过母亲和祖母这样争吵,吓得眼圈都红了,直到走出院子,母亲才抱着穆瑾棠小声地安抚他。   穆瑾玉看着母亲,过了许久,低声道:“母亲……祖母说,是小叔叔害死了父亲,这是真的吗?”   李氏的目光落在长子稚气的面容上,问道:“你觉得你的小叔叔会害你父亲吗?”   穆瑾玉迟疑了须臾,道:“我不知道……可祖母……”   “那是他人说的,”李氏说,“你爹曾教过你,这世间事永远不能偏听偏信,孰是孰非,你要自己去判断。”   穆瑾玉思索许久,小声说:“我不相信小叔叔会伤害父亲。”   李氏眼睛微红,她伸手摸了摸穆瑾玉的脑袋,道:“你小叔叔怎么会伤害你爹呢?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就如同你和瑾棠一般,怎么会手足相残?”   穆瑾玉说:“可祖母说……”   李氏道:“你祖母只是……太偏执了,你只需要知道,你小叔叔并没有伤害你爹,你爹是为大梁,为百姓而死,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和瑾棠都是他的孩子,你们要像你们爹一样,成为他那样的人。”   穆瑾玉望着母亲,用力点了点头。   突然,穆瑾玉伸手抱住了穆裴轩,穆裴轩一怔,就听穆瑾玉说:“小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母亲和弟弟还有祖母的。”   “我们在家里等着小叔叔和小叔娘回来。”   穆裴轩心中微酸,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好。”   穆瑾玉看着穆裴轩,又看向段临舟,段临舟忍不住也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瑾玉是个好孩子,你小叔叔不在,你就是王府的顶梁柱啦。”   穆瑾玉小脸绷紧,认真地点头道:“瑾玉一定不会让小叔叔失望的。”   李氏在一旁,偏过头拿帕子抵了抵眼睛,方笑了一下,说:“好了,来日方长,有什么话等你小叔叔回来再说,别耽误了时辰。”   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穆裴轩道:“我们走了。”   李氏道:“好。”   穆裴轩此行是以朝见少帝为名,带了约莫千人一道同去,这千人大半都是黑甲铁骑以及卫所中可信的精锐,一行人带着备下的觐见之礼,浩浩荡荡地出了瑞州。徐英曾想一起跟着去,可他和方垣新婚燕尔,穆裴轩自是没有应允。徐英是他的心腹,方垣是他新晋幕僚,无论是安南王府也好,瑞州也罢,他都需要有人帮他看着。   天寒,穆裴轩不欲段临舟吹冷风,就陪他一起坐在马车内。   马车出了瑞州城,就将瑞州高大巍峨的城门甩在身后,段临舟回头看了眼,穆裴轩若有所觉,抬手捏了捏他被暖炉煨得暖热的掌心。   段临舟对他笑了一下,道:“今年过年约莫是要在路上过了。”   穆裴轩道:“在路上也好,正好看看其他地方是如何过年的。”   段临舟勾了勾他的指头,穆裴轩捉住了,凑唇边亲了一下,他看着段临舟,低声说:“我一直怕瑾玉和瑾棠怨我。”   回瑞州之后,穆裴轩鲜少和穆瑾玉,穆瑾棠兄弟待在一起,他心中有愧,更怕看见他们怨恨的眼神。没想到今日,穆瑾玉会和李氏一起来送他。   穆裴轩心中不是不动容的。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穆裴轩心中仍对丰州一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回了瑞州,穆裴轩也没有放弃追查云琢等人的踪迹,可这些人就如同凭空消失,除却抓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卒,再不见云琢的踪影。   段临舟说:“丰州一事,本就怪不得你,大嫂明白事理,自不会迁怒于你。”   穆裴轩说:“我知道……只是——”   他摇了摇头,段临舟攥住他的手指,道:“都过去了。”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点了点头。   马车出了瑞州走的就是官道,虽说是官道,可路上颠簸自不必言,又是隆冬,穆裴轩担心段临舟得了风寒,比牧柯都谨慎。   所幸接连数日天气都是晴天,倒是不曾给他们的路上徒增困难。   自天下大乱以来,瑞州收留了不少流民,都安置到了各个镇子。冬日里农田里虽没多少活儿,可庄稼人闲来无事就爱往田里凑,浩荡的车队路过长道时,引得百姓争相来看。   这千人队伍俱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军容整肃,朔风扬起黑缎描金的穆家军旗,透着股子肃杀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不知是谁先跪的,田中的农户稀稀拉拉地都跪了下去,敬畏地望着迤逦的队伍。   穆裴轩无意间看了眼,问一旁的亲卫,说:“到哪儿了?”   亲卫道:“回郡王,已经快出瑞州了。”   他见穆裴轩看着田中的农户,说:“郡王,这是娄安镇管辖下的柳石村,柳石村是娄安镇此次收留流民最多的村子,村中大半都是流民,当时您和韩大人还见了娄安镇的县令呢。”   穆裴轩一听“娄安镇”三个字便反应过来,瑞州让辖下各地妥善安置流民,可安置流民不是一件易事,有阳奉阴违的,也有当真心系百姓的。   娄安镇的县令便是后者,穆裴轩和韩世卿还亲自见了几个将差事办得漂亮的官吏,娄安镇的县令便是其中之一。此人也是进士出身,可惜出身寒门,性子又耿直,被打发在各个小地方做了十余年的县令。   这是他在娄安镇的第五年。   穆裴轩看着那些农户虽瘦弱,衣上也有补丁,可瞧着精气神不错,想来娄安镇的县令做得的确是不错。他们初来乍到,自无良田分予他们耕种,只能开垦荒地,好在免了流民三年赋税,只要没有天灾人祸,这些百姓便能寻出一线生机。   段临舟见他看得出神,问道:“想下去看看?”   穆裴轩想了想,说:“算了,百姓大都惧官,还是不要去惊扰他们了。”   虽是如此,可穆裴轩却还是在心中替娄安镇县令添了一笔。他从前鲜少过问政务,可自幼由老侯爷亲自教导,在丰州的动乱里,他更是亲眼看着百姓如何在这乱世艰难求生,曾经留于书卷的兴亡,百姓云云都成了血淋淋的,镌刻在脑海中的东西。   穆裴轩突然想起幼时他父亲带他郊外纵马时,路过庄户人家,正逢秋收,父亲挽着衣袖,除了靴子便能下地帮那些农户干活,一边聊上大半日。彼时年幼懵懂,穆裴轩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想起来,连他父亲和那些农户抚摸饱满的谷穗的笑容竟然鲜活如昨。   恍惚间,他似乎更加明白为何他父亲能戍守边南多年而无憾恨,他兄长甘于困守丰州,画地为牢。   段临舟笑笑,说:“等过了娄安镇,就要走水路了。”   穆裴轩点点头,他们并未打算一直走陆路前往玉安。过了娄安镇,他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搭乘段氏的商船,走水路直往玉州。   瑞州离玉州太远,期间过数州,除了流寇,也保不住有人会在路上动手脚,走水路,既能掩人耳目,也更为安全。 第80章   119   仔细算来,这还是穆裴轩第一次出海,亦是段临舟病后三年来头一遭乘着段家的商船扬帆海上。段家的商船是要出海远行至番邦异国的,买船只时就费了段临舟不少心血,段氏也有自己的码头。此番出行,段临舟挑的自然是当中最好的,足有三层,可容纳数百人,船上同行的除了穆裴轩的亲卫,俱都是段氏底下的好手,身后还跟了四艘商船,可谓浩浩荡荡。   船上掌舵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庸,叫章潮,他自知事起就长在海边,是掌舵的一把好手,也是段临舟的得力心腹。   段临舟肩上覆着雪白的狐裘,穆裴轩站在他身侧,二人都在甲板上,段临舟笑道:“章五哥是海中蛟龙,江湖上的兄弟都说章五哥只要入了海,能下龙宫摘龙王的宝珠。”   章潮一张脸晒得黧黑,笑起来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摆手道:“都是兄弟们赏脸,我哪儿当得?”   他说:“我要能去龙宫摘宝珠,还摇什么船,早给咱们东家捞回一筐一筐的宝珠了。”   段临舟莞尔,穆裴轩也笑,段临舟指着一旁的坤泽道:“这是江渔,咱们这艘船的二把手,也是五哥的夫人。”   “别看江渔是坤泽,身手极好,便是三九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穆裴轩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叫江渔的坤泽面容瘦削,眉眼算不得出挑,一身沉静的气度却教人不敢小觑。听得段临舟如此赞誉,他略略颔首道:“东家谬赞,若真是搏命,我不是三九的对手。”   章潮和江渔早知道穆裴轩的身份,江湖人大都不喜欢和朝廷打交道,不过这人是段临舟的夫婿,他们敬乌及乌,自是客客气气的。几人在甲板上聊了几句,章潮夫夫便离开了。海风腥咸,裹挟着凛冽的寒意,段临舟揣了揣掌心暖炉,问穆裴轩,说:“可会觉得不适?”   “许多头一回出海的人都会晕船,”段临舟笑道,“流光头一回出海时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穆裴轩侧了侧身体挡住迎面刮来的风,道:“尚可,适应适应便好了。”   “甲板上风大,进船舱吧。”   段临舟点头应道:“好。”   穆裴轩并未晕船,他带来的亲卫却有几个都有些晕船,周自瑾这回也跟着一起来了,这小子一贯皮实,没想到,到了船上却是晕船晕得最厉害的那个,酸水都要吐出来了,整个人也蔫了。可后来见其他亲卫都慢慢习惯,他却依旧无法适应,心里也急了,他此番出来是要保护穆裴轩和段临舟的。他如今这样,剑都拿不稳,一旦海上遇袭,他如何保护郡王?   周自瑾便咬咬牙,日日都挪到船头,逼着自己目视那翻涌的海浪吹海风。   如此熬了几日,竟当真起了效果。   海面广袤无垠,一连两三日都是好天气,日头高悬,光洒在海面上如铺了无垠的粼粼碎金子。穆裴轩一行人不曾出过海,饶是沉稳如穆裴轩,对这广阔的大海很是新奇。段临舟见他如此,也只笑笑,海域无垠,久行之下仿佛要迷失在这广袤的碧波里,若是碰上恶劣天气,更是凶险至极,可与之而来的却是不可估量的机遇和财富,段临舟年少时出过一回海便喜欢上了这种游走在生死一线,成就不可能之事的感觉。   穆裴轩这样的少年人,会喜欢的。   段家商船走的是段家人拓开的航线,段家所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段临舟亲自走出来的,他闯荡江湖经验丰富,即便如今病体羸弱,谈及旧事,也足以让静静听着的穆裴轩双眼发亮。   穆裴轩想,若非这见黄泉之毒,再给他几年,段家商队又岂会止步于此?   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为段临舟寻来药。   海上的任何事段临舟对穆裴轩事无巨细,间或夹杂着段家的隐秘,都没有丝毫隐瞒。穆裴轩甚至隐隐觉察出段临舟如此,无异于将段家,将这片海域交到他手上。   穆裴轩盯着面色如常,唇角含笑的段临舟,他们虽照顾得仔细,兴许是海上漂泊,段临舟将将调养得好了几分的身体又虚弱了下去。段临舟这人心思重,见黄泉一日没有拔除,他就不会放松警惕,更是习惯性地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穆裴轩有时想,段临舟若是不这般聪明,再愚钝些,如一般坤泽中庸,便好了。   海景虽壮阔,可日子一场,尤其是于久在陆地生活上的穆府亲卫而言,最初的那股子新鲜劲儿淡了,就显得有些枯燥乏味。冬日里天气不似盛夏反复,一路行来竟没有遇上暴风雨,他们顺遂地驶出了瑞州,琼州海域,过毗邻越州的南望海,途径越州治下的宁川县时,段临舟一行人终于上了岸。   期间他们在一座小岛上换了一艘船,船不是段家的,悬挂的是江字大旗。   段家和穆家一体,若是他们自段家商船而下,难免引人注意。更何况如今已至宁川县,过了宁川县,就是玉州。   “段家和江家有生意往来,”二人下了船,段临舟道,“江家做的也是香料生意,如今段家商船运回来的香料大半都是卖给了江家。”   穆裴轩说:“为何不在此处开段家商铺?”   段临舟笑了笑,说:“其实自段家交到我手中,便不再主营香料了,而是转而成了走商。走商走南闯北,风险虽高,可比之固守一隅的坐商,获益更高,尤其是是海贸。”   码头上人声熙攘,停泊了许多渔船,船上卖的也都是各色海货,这和靠着清河的瑞州并不相同。瑞州码头虽也有海货,可种类远没有这样多,看得跟着下船的周自瑾等人啧啧称奇。   穆裴轩目光转了圈,听着段临舟所言,若有所思,前朝昏庸,沿海数州商寇勾结以至于海寇泛滥,百姓深受其苦,所以大梁自开国后就颁布了禁海令,严防海寇,玉州的信王一支戍守玉州,训练水师,防的就是海寇。   禁海令一出,就断了所有的海贸,不再与海上的番邦异国通商。   大梁太祖太宗皇帝都对海寇深恶痛绝,更是厌恶因利而与番邦往来的商户,极力打压商贾。彼时百姓因着前朝末年的海寇大肆犯边、残杀百姓的酷烈之举,自是谈海寇色变,不敢再与之交易,可时日一场,禁海令就慢慢松动了,更有番邦人登上大梁海岸。   百年前,大梁中兴之主明宗开了海禁,在海边数州设立市舶司,不再禁止商船入海。瑞州的市舶司是在五十年前设的,只不过瑞州鲜有出海行商之风气,这个衙门一直形同虚设,是出了名的清闲衙门。   直到十年前段临舟走入瑞州市舶司。   穆裴轩说:“前朝时,南望海一带海寇之患最是严峻,瑞州虽有清河近海,不过蛮荒之地,鲜有海寇侵扰。如今海上愈乱,瑞州水师虽说有水师之名,可自上而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回去之后也该肃清肃清了。”   说来瑞州的水师和市舶司一般,都是顶清闲的,说起瑞州,世人想起的都是南军,几乎忘了瑞州也有水师。   三年前,穆裴之因着赈灾饷银丢失一事,才想起了瑞州还有水师,便下令水师统领整肃水师。可即便如此,穆裴轩前些日子带兵镇压海寇也费了许多功夫。那些人还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就让水师吃了大亏,若是等海寇成了气候,一旦袭击瑞州海境,只怕未必能抵挡,更无法和信王的水师相抗衡。   段临舟微微一怔,没想到穆裴轩会由海贸直接想到水师,自天下大乱,少帝移驾玉安始,段临舟就曾想过,若是信王忌惮瑞州,水上一战势必不能免。瑞州的水师——段临舟当真瞧不上瑞州的水师,水师中的士卒都是父传子,代代相传,平日里疏于训练,尚不如他手下的船队水手来得悍勇。   无论穆裴轩是逐鹿天下,还是应对海域的海寇,训练水师势在必行。   段临舟思索须臾,轻声道:“瑞州的确该有自己的水师。”   穆裴轩点了点头,说:“临舟,到时可能要向你借几个人。”   段临舟瞧了穆裴轩一眼,哼笑道:“我的人可不轻易外借。”   二人并肩而行,穆裴轩顺着他的话,说:“不知段老板想如何?”   段临舟故作沉思,道:“那我需得好好想想。”   穆裴轩嘴角浮现几分笑意,挠了挠段临舟的掌心,说:“不过我空有个郡王之名,手下还得养着兵,穷得叮当响,段老板千万手下留情。”   段临舟也笑,道:“小郡王的郡王妃可是瑞州首富,如何就穷得叮当响了?”   穆裴轩认真道:“郡王妃的家财一分一毫都只属于郡王妃。”   段临舟说:“小郡王迂腐,我可听闻那段老板极好美色,尤其是郡王这般的,小郡王放下天乾的自持,朝他撒撒娇,说说软话,说不得他就什么都给郡王了。”   穆裴轩笑意更甚,低声道:“那不如段老板教教我,要如何撒娇,说软话?”   段临舟也压低了声音,道:“这学费……”   “这好说,”穆裴轩道。   牧柯愁苦地看着穆裴轩和段临舟的背影,说:“……他们原本不是在谈正事的吗?”   周自瑾早已经习以为常,说:“我们郡王和段老板感情好。”   牧柯叹气道:“这就是成了亲的天乾吗?”   周自瑾不明所以,牧柯说:“当年在梁都时,你们小郡王可是干过将人家娇娇软软的小坤泽丢水里这等辣手摧花的事,梁都谁不知你们小郡王最不识情趣了。”   “哦?”周自瑾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牧柯说:“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当年……”   话还没说完,就见穆裴轩回过头,看了牧柯一眼,牧柯轻咳了声,岔开话题道:“算了算了,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章五哥,这宁川有什么好吃的?” 第81章   120   段临舟和章潮等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宁川县。   宁川临海,多海产,自是长于海鲜的烹制。章潮来过宁川多回,说起宁川的海货如数家珍,教周自瑾和牧柯一干旱鸭子大开眼界。段临舟在一旁听着,笑盈盈地对穆裴轩说:“没能请郡王喝上梁都的蓬莱春,不如尝尝宁川的红曲酿。”   段临舟说:“此间有户人家酿的红曲酿冬酿春藏,其色亮如琥珀,醇香浓郁,称得上宁川一绝。”   穆裴轩眉梢一挑,道:“能得段老板如此赞誉,想来定非凡品。”   章潮道:“东家说的是谢老头家的酒吧,那老头脾气大得很,卖酒还得挑天气,挑心情,逢着他不想卖的时候,银子都送他眼前了,瞧都不瞧一眼。”   周自瑾:“嚯,这么大气性,今儿咱们还非得买上他家的酒了。”   几人俱是扮成行商,一路说着走入宁川县城。宁川县仰赖码头,颇为繁荣,可离开码头,渐入城内,段临舟却敏锐地发觉如今的宁川和当年他来时有些不同。街道依旧广阔,可行人却少了许多,很有几分萧条之气,正当午后,街上竟有闭门的商铺。   段临舟和穆裴轩对视一眼,二人没有多说什么,先去了一趟酒楼。海上行船虽不短吃的,可接连数日都在船上,吃的大都是干货,吃一回两回别有风味,吃多了,便有些腻味。他们坐的雅间,酒楼内人不多,趁着小二上菜的空档,段临舟给了那小二几个铜板,问道:“小二哥,我是云州的走商,来宁川是想弄些海货回云州,此前也来过两回,怎么如今的宁川瞧着……”   他面上有几分为难,小二得了好处,闻言接了话,“客人得有些日子没来宁川了吧。”   段临舟笑道:“正是,算来上回来还是两年前的事了。”   小二说:“那就对了,现在的宁川和两年前可不一样了。”   他叹气道:“其实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现在天底下乱得厉害,到处都在打仗,朝廷又加征了三饷,什么粮饷兵饷、练饷,老百姓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天子移驾玉州之后,信王要在玉安修皇城,又征了不少人服徭役,每家每户都得出个男丁,还不能拿银钱抵,”小二说,“前些日子宁川县里夜夜都能听着哭声。”   雅间内静了下来,小二见状忙道:“瞧我这张嘴,胡说什么,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段临舟笑笑,说:“是,总会好起来的。”   “那您慢用,”小二道,“小的先退下了,有事您招呼。”   酒楼的庖厨手艺不错,菜也烹饪得美味,可搭着小二的话,再入喉,再好吃的东西也似在黄连里浸透,唇齿间都泛起苦来。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屋子里的几人都不是三岁孩童,自是早有所料,只不过是在海上漂泊了一段时日,远离尘俗,又在瑞州待久了,一下子教这世间疾苦打了个猝不及防。   几人在酒楼用了饭,顺路回去时,正巧路过谢家酒馆,却发现已是大门紧闭。   一旁铁匠铺子的铁匠出来,见他们几人,问道:“沽酒的?”   段临舟点了点头,铁匠说:“来晚啦。”   “谢老头就一个儿子,去年征兵征走了,前阵子朝廷要人服徭役,去玉安修皇城,”铁匠道,“没法子,谢老头只能关了酒馆去了。”   铁匠说着,摇摇头转身就走入了铺子。   周自瑾嘀咕道:“大费周折地修皇城,这是给小皇帝修,还是给自己修?”   章潮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穆裴轩道:“罢了,回去吧,宁川不宜久留。”   他话一出,其他人自无不应,当即折返码头,可不过行到一半,章潮脚步顿了顿,低声对段临舟道:“东家,有人跟踪。”   章潮久经江湖,常年生死边行走,于危险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他和江渔默契非常,对视一眼,二人无声无息间已一前一后护在了段临舟身边。穆裴轩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手已经握住了提着的剑,突然,一行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是宁川县衙的衙役,为首的天乾道:“你们是什么人?”   章潮闻言上前一步,道:“官爷,我们是云州的行商,这是我们大少爷,二少爷。”   那天乾衙役打量着章潮,道:“云州……看着有些脸生啊。”   “把你们的过所拿出来。”   过所自是早就办好的,章潮将几人的过所都递给了那天乾衙役,他翻开瞧了瞧,却突然挥了挥手,他身后的衙役当即拔刀出鞘,将穆裴轩等人围了起来。   章潮看着那衙役,黝黑的面庞冷了下来,道:“官爷这是何意?”   “我看你们的过所有问题,诸位,有劳先跟我去府衙走一趟吧。”   章潮道:“官爷,我们的过所是云州礼房盖过章的,不知有何问题?”   天乾衙役朝他笑了一下,道:“有没有问题,到了府衙核验一番便知道了,走吧。”   章潮盯着那天乾衙役,衙役眯了眯眼睛,冷冷道:“我看你们形迹可疑,分明就是海寇所扮,来呀,将他们抓起来!”   他话音一落,衙役都擎刀冲了上来,此一番变故来得突兀,街道上本有几个百姓探着头在看,听见海寇几字,纷纷缩回了脑袋。甫一交手,穆裴轩就发觉这些衙役身手竟很是不错,显然不是寻常衙役,约莫是早就盯上他们了。   穆裴轩等人也不再留手,刹那间刀光剑影,寒风瑟瑟里,血腥味弥漫。   穆裴轩将段临舟护在身后,周自瑾保着不会武的牧柯,一时间倒也不落败相。穆裴轩剑上已见了血,对章潮道:“退去码头。”   这些衙役不过是为了拖住他们,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就听马蹄踢踏声飞驰而来,竟是戍卫宁川的军士。   箭矢如雨。   他们且战且退,饶是如此,也折了几个扈从,码头上被这阵仗吓得兵荒马乱,百姓四下逃散,那天乾衙役高声呼喝道:“官府缉拿海寇,闲杂人等退散!”   “官府缉拿海寇,闲杂人等退散!”   宁川是临海之地,谈海寇色变,百姓看向穆裴轩等人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仇恨,仿佛恨不能啃噬其骨肉。所幸穆裴轩和段临舟在商船上留了人接应,他们无意与宁川军士拼杀,仓促退回商船时,也有几分狼狈。   那衙役转去军士后方,黑色骏马上坐了一个年轻天乾,他行了一礼,道:“三公子,人跑了。”   “追吗?”   “追什么?跑了就跑了吧,本也没想能将穆裴轩留在宁川,”那天乾不过二十四五岁,生了一双上挑的凤眼,嘴唇薄,颇有几分清贵,闻言也不恼,道:“看来你家圣尊猜得不错,他们果然走的水路。”   “老四要扑个空了。”   衙役笑笑,没有说话。   “陈叶,你说穆裴轩好端端的,不守在瑞州,跑玉安来干什么?”天乾自言自语一般。   名唤陈叶的天乾衙役道:“如今天子在玉安,他来朝见天子,也是理所应当。”   陈叶这话说得含糊,青年拿马鞭点了点他,笑道:“算了,让我爹头疼去吧。”   “在宁川待了这么几天,也该回去了。”   陈叶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第82章   121   商船入海,渐渐离了宁川。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船上慢慢恢复了平静。穆裴轩早知这一路不会太平,却不曾想过会有人在宁川等着他们,那些衙役也好,军士也罢,显然是早有准备。   可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拼死追击之意。   这一路他们掩藏行踪,白日里看碧波万顷,夜里观明月出海上,避开了许多暗藏的杀机,好似游玩一般,享受这难得的闲适,什么见黄泉、信王少帝,都在海浪起伏声里掩埋了。如今这场埋伏,反倒让穆裴轩猛地惊醒过来。   段临舟问:“在想什么?”   穆裴轩回过神,摇摇头,说:“我在想,宁川的军士应当是信王的人。”   自天下大乱以来,民间起义不休,也滋生了手中有兵权的诸侯王的野心。信王坐守玉州,玉州、越州几地从来是富庶之地,又毗邻苍州粮仓,可谓占尽了地利。如今信王迎了少帝,于玉安定都,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他的手伸到越州,实在不足为奇。   段临舟道:“如果真是信王,他如今就等不及向你出手,未免太心急了。”   “大梁藩王之中,信王手握重兵,在诸藩王之中最是跋扈,当年先帝在时就曾对信王颇为不满。”   先帝走得太早,根本来不及对信王出手,而今这位少帝,且不提年少尚未亲政,而今人在玉安,与在虎口无异。即便有些手段,只怕也难以施展。   段临舟明白他的意思,略略一想,笑道:“乱局也是生机。咱们这位陛下年纪虽小,可只看他诛杀林相以平民愤之果断,便知他不是等闲之辈。”   “玉安虽是信王的地盘,可少帝并不是孤身一人来的,”段临舟深谙人心,对时局更是敏锐,慢慢道,“随着少帝而来的,还有梁都的勋贵臣子,他们可不是好相与的。”   段临舟笑道:“说不得他正可借乱局另开新局,做那执棋之人。”   穆裴轩想起多年前见过的小太子,那时先帝尚在,小太子不过六七岁稚龄,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转眼不过四五年,已经物是人非。   人间世事,着实难料。   宁川之行让他们的行踪暴露,穆裴轩和段临舟商议了片刻,便决定转走陆路。如今已近玉州,他们大张旗鼓地来,反而能教有心之人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动手。当日穆裴轩一行人转道水路时,由黑甲铁骑的首领付岳率领他挑选出的精锐,当中还有一个身形与穆裴轩相似的下属顾云真扮作他的模样,坐镇军中,大军走的陆路。黑甲铁骑自有自己的联络之道,段临舟早已将他们要走的路线告知了穆裴轩,故而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   穆裴轩等人离开宁川,在一个小码头下了船,旋即换了快马。   说来他们离开瑞州时就已是腊月中旬,期间长路跋涉,除夕那夜时,他们尚在海上漂泊。海上条件简陋,比不得陆地,不过除夕是大事,章潮和江渔常年在海上,倒也有所准备,早早地便让船上的水手挂起了红色的窗花,“福”字,又请穆裴轩和段临舟执笔,写了几幅喜庆的对联贴在船舱内。   虽在船上,当夜的年夜饭还是尽可能地备得丰盛,日将落时,天还飘起了薄雪,等到酒过三巡,雪下得就大了。   雪花柳絮似的铺天盖地地飘着,仿佛漫天的星子坠落下来,触手可及,令人目眩神迷。穆裴轩发觉时,神秘兮兮地拉了段临舟钻出船舱,就这样,还不忘给他披上厚实的大氅。   二人教这漫天的飞雪打了个措手不及。   船舱里热,又饮了酒,二人脸颊都有些微红。明月高悬在穹顶,船上挂了红灯笼,灯火朦胧,雪月氤氲,段临舟笑叹道:“真美啊。”   穆裴轩也笑了一下,他紧紧地抓着段临舟的手,想,这是他和段临舟在一起过的第二个新年了。头一回过年的时候,二人将将成亲,彼此之间还有几分尴尬和不自在。穆裴轩想着,竟不自觉笑了一下,说:“段临舟,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了。”   段临舟愣了下,还真是——穆裴轩凑过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第二年的。”   他唇贴过来,青年呼吸是热的,嘴唇也是热的,夹杂着醇厚的酒香,却是一个温情的吻,仿佛只是想贴着他慢慢厮磨。刹那间,段临舟心都沸了,从未有过的心动如点燃的炮仗,在他心头炸开,让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不知怎的,段临舟眼眶发热,竟有种落泪的感觉。   这实在很没道理。   段临舟闭上了发烫的眼皮,将舌头探入了穆裴轩口中。   转了陆路,路上亦不太平。他们扮作走商,一行百来人,所携武器精良,路边等闲宵小虽不敢犯,可抵不过有匪盗见利而动。朝廷如今自顾不暇,驻扎在各地的卫所青黄不接,已有了好几起哗变,对各地流窜的流寇多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穆裴轩和段临舟这一路走得不容易,虽未正面对上大批兵马,可小股的匪盗流寇还是杀之不绝,足见乱世之相。期间穆裴轩等人碰上了一支五百余人的流寇,一经交手,方觉出双方都有所掩饰。这伙流寇显然不是一般流寇,进攻撤退之间颇有章法。穆裴轩自知事起就在军中翻滚,略一思索就明了这伙“流寇”的身份。   一时间穆裴轩只觉得万分荒唐,心中又惊又怒。他长在军营里,自小到大受的教诲便是从了军,就是戍守一方,青山埋骨犹不悔,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将士手中的刀刃不是对外,而是作匪盗之举,将刀挥向百姓。   穆裴轩不知是该恼这些士卒自甘堕落,还是该恼梁廷不振,以至于时局混乱如斯,国之不国,人人自危。   这支流寇险些让穆裴轩一行人吃了大亏。穆裴轩和段临舟身边随行的扈从虽不及流寇多,可俱是精锐,流寇一时间也拿他们不下。   这伙流寇的匪首倒也颇有些果决,见僵持无益,便匆匆撤退了。   寒冬天,疾行辛苦,又有明枪暗箭,段临舟的身体虽经了一番调养好了许多,可也禁不住这般折腾,路上发起了低热。穆裴轩一直担心他身体吃不消,见状,自是心忧不已。他本就对段临舟一道前去玉安有几分迟疑,如此一来,更是懊恼。段临舟似有所觉,幽幽一叹,道,小郡王莫不是嫌我这身子不争气,拖累了郡王?   穆裴轩一怔,看着段临舟,他这话虽和往常一般是玩笑,可仍让穆裴轩敏锐地觉出了几分深藏的不安和难堪,心中生出几分酸楚心疼。二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段临舟虽不说,穆裴轩却知道段临舟有多谨慎,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唯恐拖累了他们。   他所认识的段临舟是恣意的,一身傲骨,何曾如此?   穆裴轩握着他的手凑唇边咬了一口,道,我这是心疼。段临舟因着低热,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眉宇间笼着病气,穆裴轩情不自禁地将大氅将他裹紧了,低声说,心疼还来不及,我怎会嫌弃你。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约莫是喜欢让人患得患失,他得知自己有生机可寻时,欣喜不已。可这一线生机要穆裴轩为他涉险时,便又有几分踌躇。他无法忍受自己留在瑞州,只这么坐等着穆裴轩孤身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一道同去,又担心自己成了穆裴轩的累赘,反而连累了他。他向来果断,如此瞻前顾后,左右为难,委实不是他的作风。   当真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段临舟精神不济,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手中却还攥着穆裴轩的手指,若离于爱者——若离于爱者,离于爱……那几个字在段临舟脑海里旋转,彻底昏睡过去时,段临舟想,离什么爱?   忧也好,怖也罢,都是因穆裴轩而起,他高兴,什么忧怖统统甘之如饴。   可——他若是死了,他若是死了…… 第83章   122   穆裴轩这一路不安生,付岳一行亦算不得太平,试探,伏击,刺杀……层出不穷。黑甲铁骑之所以让诸部族谈之色变,正是因着他们的悍勇善战,等闲之辈,根本无力和付岳亲自挑选出的精锐相较。   付岳深知他们在明,他们展现得愈是棘手,便能将暗中的目光都吸引在他们身上,穆裴轩一行人才会更加安全,所以付岳早已吩咐过一路无需藏拙。正可拿路上的这些人当作黑甲铁骑的磨刀石。   刀磨得够亮,才能教人心生忌惮。   付岳和“假郡王”顾云真一收到穆裴轩的传书,自去相迎,不过几日,两方人马在玉州边界汇合。   穆裴轩平叛有功,此番入玉安,一改安南侯府惯有的低调,穆字大旗迎风招展,一路极尽张扬。随行的约莫有万人之众,军容整肃,骑兵黑甲森然,步兵气势凛冽,透出一股子自血腥杀伐里磨砺出的凶劲儿。   穆裴轩打的是朝见少帝,述职的名头,一路就这么声势浩荡地进了玉州。玉州地广,历来是富庶之州,可如今却也比太平之时紧绷了几分。穆裴轩带着浩浩荡荡的军士穿城过县,极是惹人注目,不是没人想拦下他,可他高踞马背,道:“本郡王奉圣旨入玉安,你领的谁的令,敢拦我?”   穆裴轩身后是声势慑人的将士,好像一言不合,便要刀兵相向,玉州底下的官员自不敢和他正面相撄,便只得避他锋芒。   直到萧元鹤领着人将他们拦在了乾安县外。   萧元鹤约莫二十三四岁,身量修长瘦削,一身黑色轻甲,生得眉眼张扬,有几分冷傲,说:“穆裴轩,你能进玉安,你的人得留在这儿。”   付岳眉心一拧,道:“郡王,不可。”   萧元鹤盯着穆裴轩,嗤笑道:“穆裴轩,你不敢?”   穆裴轩浑不在意,似笑非笑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又有何不敢?难不成信王还能让我在玉安出事不成?”他这话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意味,像是对付岳说的,却摆明了是说给萧元鹤听。萧元鹤自也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深深地看了穆裴轩一眼,付岳却不赞同,道:“便是昔日郡王赴梁都,身边尚有千人随同,如今要郡王孤身去玉安,敢问四公子,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令尊之意?”   萧元鹤却反问道:“尔等是来见陛下的,带如此多的军士,穆裴轩,你是何居心?”   穆裴轩却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身后的精锐握矛持枪,森冷的利刃在冬日下折出寒光凛冽。   双方僵持在乾安县外,临了,萧元鹤还是退了一步,穆裴轩带两千人进玉安,只不过人只能留在玉安城外。   穆裴轩点了头。   顾云真留下坐镇。   “萧元鹤是信王的第四子,”穆裴轩和段临舟一道坐在马车内,将养了几日,段临舟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穆裴轩见他喝完了药,熟稔地拿起一个挂了糖霜的果脯送入他口中,段临舟就着他的手吃了,方压了压满口的苦味,道:“此人敏锐。”   他不过多看了一眼,萧元鹤便察觉了,一眼看了过来。   段临舟如今的身份是穆裴轩身边的谋士,见状唇角含笑,抬手施了一礼。   穆裴轩说:“嗯,萧元鹤虽是庶出,却很是善战,颇得信王看重。比起萧元启,萧元鹤也算个人物了。”   信王萧邵有四子,嫡长子萧元启是世子,次子萧元衡和萧元启一母同胞,可惜十九岁剿灭海寇时死在了海上,剩余的萧元瑞和萧元鹤俱是庶出。早在穆裴轩决定前去玉安时,段临舟就吩咐闻风院查过信王,因此对穆裴轩所说的也有所了解。他听闻萧元衡是个将才,惊才绝艳,很得信王的疼爱,隐隐有立他为世子的意思。   后来萧元衡死了。   萧邵还因此重病了一场。   段临舟不知想到什么,笑道:“有如此了不得的兄弟,萧世子日子约莫是不好过。”   穆裴轩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信王妃出身玉州孟氏,信王惧内,若无信王妃,萧元启未必坐得稳世子之位。”   二人只不过是闲话,于他们而言,信王府这滩水越浑浊,于他们越有利。玉安在望,萧元鹤又和他们一道回玉安,穆裴轩一行人索性放缓了行程,快马一日便能到,他们愣是走了两日。   他们到玉安那日,是个好天气,暖阳初绽,拂去了隆冬里的凛冽寒意。   玉安城门外竟有人相迎。   是朝廷里的人,为首的是户部尚书秦穹,他口中道是奉了圣旨来的,亲迎穆裴轩入南都。大梁迁都玉安之后,因之玉安在大梁南境,玉安便得了个南都的名号。   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对秦穹道是休整片刻便随他去面圣,秦穹无二话。这位原户部尚书,而今被小皇帝擢封太师,却因主张南迁而背了满身骂名的老臣已经年近花甲,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子文臣的质朴刚正。不知是小皇帝的旨意,抑或是秦穹自己的意思,竟还让礼部的人带着他们去安顿,足见看重。   穆裴轩要入宫面圣,只叮嘱了段临舟和付岳几句,就跟着秦穹走了。   穆裴轩的两千人马大都在玉安城外,只带了五百来人进城,礼部员外郎将他们带去的是玉安城内一座修葺过的三进的院子。那员外郎见段临舟等人打量着这处宅子,神情有些不自在,他瞧出了穆裴轩不在,主事人便是这位说是穆裴轩幕僚的周先生。穆裴轩如今手握边南大军,是皇帝也要拉拢的戍边大将,这位周先生虽是穆裴轩的幕僚,可见付岳等人都对他礼遇有加,礼部员外郎也不敢怠慢。   员外郎尴尬地笑说:“玉安不比梁都……”   那岂止是比不得,梁都是大梁数百年的皇都,便是往前数,那也是三朝皇城。玉安再繁华,还能越了梁都去?梁都的皇亲勋贵跟着一道迁来玉安的不少,霎时间,玉安都似变得拥挤了。段临舟早在他创立闻风院往玉安安插人时,曾置下几处店铺屋舍,本是无意之举,如今都翻了几番。   当中还有一处地段极好的,可惜被南迁来的一个侯爷瞧上了,为不引人注目,只好舍了出去。   段临舟朝着行宫的方向拱手道:“替我家郡王多谢圣上关怀。”   关大人松了口气,道:“那便不叨扰诸位了,若还有事,只管着人寻我便是。”   段临舟对一旁的章潮道:“章潮,送送关大人。”   流光将礼部的人引了出去,院子里便只有自己人了,周自瑾打量着周遭,说:“这宅子也忒简陋了些。”   牧柯说:“玉安不是梁都,这儿离行宫不远,皇上如今还能在这儿给咱们郡王弄出一座三进的宅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周自瑾想了想,笑道:“也是,”他道,“还让人修葺过呢,这株梅花还是新栽的。”   “郡王妃——”周自瑾话刚出口,对上段临舟的目光就闭上了嘴,改了口,“周先生,”他揉了揉鼻尖,讪笑道:“一时间改不过来。”   “在外头得记着,”段临舟说,自遇上萧元鹤一行人,穆裴轩对外只说段临舟是他的幕僚,并未直言郡王妃身份。段临舟知道他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穆裴轩如今来了玉安,便已经卷入玉安这滩浑水里,段临舟是他的软肋,若为有心人知道,未必不会对他下手。   穆裴轩不愿冒这样的风险。   段临舟说:“自瑾,你带人去将整个宅子查一遍。”   “付统领,你且先去安顿一道进京的军士。”   周自瑾和付岳都应了声,牧柯道:“我得回趟家,就先告辞了。”   段临舟点了头,笑道:“改日再拜访牧院正。”   牧柯摆摆手,便走了,段临舟也松了一口气,流光说:“公子,累了一路,您也歇歇吧。”   段临舟:“嗯。” 第84章   123   大梁南迁之后,皇帝就住进了玉安的行宫里,那座行宫还是前朝修建的,后来大梁有几位皇帝爱南巡又重新修葺过,可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细细数来,行宫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人住过了。   穆裴轩走在行宫的石阶上,脑海中浮现自踏入玉安以来所见的种种。行宫如今就是另一个皇城,戍卫行宫的是禁军和锦衣卫,穆裴轩跟着秦穹入宫也经了几道监搜,足见行宫戒备之森严。   穆裴轩若有所思,他又想起那位小皇帝来,小皇帝叫萧珣,年幼的丰启帝而今不过十岁,却已经是登上帝位的第三年了。穆裴轩虽不喜欢大梁皇室,兴许是萧珣年幼,穆裴轩对萧珣,却没有什么喜恶。穆氏一族世代都是纯臣,忠臣,戍卫南境两百余载,从未有片刻懈怠。穆裴轩生得迟,自他知事起,梁都就已经对边军多有猜疑,设立的卫所更是有意分割二十万边军,更对侯府多加掣肘,但有战事,梁都还要遣使臣行监军之责。   穆裴轩不喜欢,更不甘心。   穆家世代忠心,凭什么梁都因着一个谋反的云家就如此猜忌他们?最后更累得他父亲身死。即便他知道天心莫测,却依旧不甘心,或许就是因着这,他爹和大哥都对他颇为担忧。   穆裴轩对梁都有恨,对皇室有怨。可怨也好,恨也罢,穆裴轩都做不来将这怨恨施加于一个稚子身上。   穆裴轩想着,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小太子了,几乎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可当穆裴轩跪在殿下,那位小皇帝自龙椅下来,亲自将他扶起时,对上对方那张脸,穆裴轩还是愣了一下。无他,面前的孩子面容苍白,瘦弱得不似金尊玉贵的九五之尊,单薄的身躯裹在明黄的龙袍里,好似要被压折了似的。   “轩哥哥,快起来,”萧珣抓着他的手臂,二人四目相对,小孩儿露出一个笑来。穆裴轩垂下眼睛,道:“谢圣上。”   “招喜,赐座 ,”萧珣说。   陪侍在一旁的是个白面宦官,三十来岁,得了旨意应下声,便去搬了一张椅子给穆裴轩。萧珣说:“轩哥哥,坐吧,”他说,“坐着陪朕说说话。”   穆裴轩道:“是。”   萧珣和穆裴轩原是没什么交情的,当年穆裴轩入京为质,顶着一副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做派,除却身手了得,性子鲁莽冲动,在梁都里没少生是非。可他分寸拿涅得好,斗鸡打架都是寻常事,便也是夜里套人麻袋也不把人打死,皇帝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本就是为了探个底,拿捏安南侯府。   那时萧珣还是太子,年纪小,住在东宫,和穆裴轩只在宫宴里打过几回照面。   有一回皇帝摆驾皇家围场,点了穆裴轩随行,萧珣也在其列,不知怎的,狮兽园驯养的猛虎突然发狂跑了出来,险些扑住萧珣。穆裴轩当时在场,危急时刻救下了萧珣。太子在围场险些丧于虎口,皇帝震怒,着三司并锦衣卫彻查还让穆裴轩督管此案,穆裴轩自是不能出头的,他冷眼看着梁都里的那团乌糟事,越发心灰意冷。   后来顶包的是狮兽园饲养老虎的小吏,只不过小吏畏罪自杀,此案审查无果,反而牵连出了许多人。即便是皇帝,也只能不了了之。   此案虽无结果,穆裴轩却因救太子之功,封了郡王,小太子对穆裴轩也亲近了几分,私下里叫他一声轩哥哥。   萧珣一口一个轩哥哥,穆裴轩道:“皇上,您如今已是九五之尊,臣当不得您如此称呼。”   萧珣愣了愣,低声说:“轩哥哥,连你也要和朕生疏了吗?”   “自父皇驾崩之后,母后薨了,太傅被贬谪了,”萧珣说,“皇叔也死了,轩哥哥,你是不是对珣儿很失望?”   “珣儿不是个好帝王,如今还丢了大梁的半壁江山,珣儿是罪人。”   穆裴轩微怔,看着面前的孩子,半晌,叹了口气,轻声说:“皇上不过冲龄,便斩了奸相,又怎么会是罪人?”   “昔日勾践穷途末路时尚能卧薪尝胆,皇上而今不过权宜之计,将来定有中兴大梁的一日。”   萧珣说:“真的吗?”   “轩哥哥,你会帮我吗?”   穆裴轩抬起眼睛,萧珣也看着他,眼巴巴的,有些惶恐,想抓住一线希望似的,穆裴轩慢慢道:“臣是大梁臣子,自然会辅佐皇上。”   君臣四目相对,萧珣轻声道:“朕就知道,轩哥哥一定不会背叛朕的。”   穆裴轩并未在行宫久留,他走后,一直候在偏殿的秦穹便走了进去。   “皇上,”秦穹躬身行了一礼。   萧珣说:“老师,你说靖南郡王,此番入玉安,到底为的什么?”   “皇叔曾说,大梁戍边大吏中,若有一位绝不会生二心的,必是边南,穆府赤胆忠心,绝不会背叛大梁。”   秦穹道:“皇上,郡王在这时入玉安,或许是有所求,这求,或在陛下,或在信王。可无论他所求为何,都不能让边南和玉安结盟。”   萧珣轻声道:“朕明白。”   “当初皇叔就是对秦凤远太过信任,才会有今日西北之患。”先帝曾有意削弱永平侯的兵权,是端王力保永平侯府,谁曾想,今日夺下梁都的会是秦凤远。   事关皇家亲王,秦穹并未多言,他宽慰道:“南迁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陛下还小,如今秦凤远虽占了梁都,可他已将自己置于腹背受敌之境,只要我们在玉安站稳脚跟,必有收复失地的一日。”   萧珣没有言语点了点头,年少的帝王面容苍白,眼里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郁,说:“让锦衣卫暗中盯着穆裴轩。”   “这穆裴轩不好好地待在边南,跑玉安来,究竟想做什么?”   思索穆裴轩来意的岂止萧珣,信王府的书房中灯火通明,信王坐在太师椅上,幕僚分列左右。   当中一人道:“莫不是他也想分一杯羹?”   “穆裴轩手握边南二十万大军,岂会没有野心?”另一个幕僚说,“他若没有野心,当初陇州、良州几州为何请旨让南军驻扎州内?你以为当真是州牧的意思?大梁十九州,如今瑞州、云州,陇州、良州、万州悉数归入穆裴轩手中,你且看看,整个西南不日只怕都要姓穆。”   “便是他得了西南又如何,西南贫瘠,穆裴轩想镇着边南就得征兵,他哪儿来的银子?”   “西南陇州良州贫瘠,瑞州云州虽比不得苍州,可也算不上穷。再说,别忘了,穆裴轩去年刚娶了谁,只要段临舟一死,整个段家就是穆家的。”   “如今我们的大患不在西南,在玉安,”左上首的天乾约莫五十来岁,他一开口,书房内的幕僚都静了静,看着他,老者沉声说,“在梁都来的世家,在北边儿。”   少帝迁都,梁都的世家豪族迁来玉安的不少,他们世代簪缨,根基深,即便是初来玉安,也非好相与的。他们要在玉安扎根,必然触及玉安的士族,这些日子一直斗得凶。这是玉安的士族和梁都的世家之争,也是少帝和信王之斗,无可避免。秦凤远疯了,他虽占了梁都,却无自立为帝,与他们划江而治的意思,大有过了年,天气回暖便要再攻之意。   信王虽迎了少帝,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他不想和秦凤远打。秦凤远是条疯狗,北境尚且拦不住他的铁骑,信王的水师在陆地上碰上秦凤远的骑兵,即便有一战之力,少不得也要损兵折将。这是乱局,他一旦有所折损,说不得就要为他人做嫁衣。   远的不说,收拢了西南五州的穆家就足以让人忌惮。   烛火摇曳,映在信王萧邵那张刚毅的面容上,衬得脸上的皱纹都如刀似的,他听着幕僚争吵不休,听得老者那话,神色微微动了动,道:“这场风雪,北境二十六部也冻死了不少牛羊吧。”   老者应道:“回王爷,风雪摧人,北境雪灾严酷,亦是罕见。”   “下得大……风雪下得大,”萧邵冷笑一声,“胡人的牛羊养不活他们的儿郎,自会南下劫掠,秦凤远占了梁都时日尚短,人困马乏,屠颜野心勃勃,未必不会想咬他一口。”   书房中的幕僚闻言都看向萧邵,萧邵说:“找几个人看着他们。”   “不过一个小儿,玉安不是瑞州,在这儿穆裴轩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是,王爷,”幕僚悉数应声。 第85章   124   元月天寒,玉安也冷,穆裴轩回去时,新宅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屋子里烧了银霜炭,暖烘烘的,他摘下大氅交给分墨,转过屏风,就见段临舟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手中握着的一卷账册要掉不掉的。   突然,那几根细瘦的手指一松,账册往下滑,穆裴轩脚下快,伸手捞住了那卷账册。   在新地方,段临舟本就睡得浅,当即就被这动静惊醒了,“郡王?”他睁开眼,就瞧见了穆裴轩。穆裴轩将账册放在一旁,道:怎么不先睡?”   段临舟摇了摇头,穆裴轩道:“乏了先歇会儿,账册看不完。”   段临舟说:“玉安几个掌事手里的。”他们刚到玉安,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段临舟不便去见玉安铺子的管事,便让江渔跑了一趟。   江渔带来了铺子的账本,和近些时日玉安的消息。   账册里夹杂着信笺,送来的原件是闻风院里专人写就,寻常人看不懂,段临舟拿着之后便誊抄了一遍,他将泛着墨香的信笺给了穆裴轩,道:“你先看看。”   穆裴轩应了声,看着他面容上的疲惫之态,忍不住拿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道:“费心了。”   段临舟觑他一眼,懒洋洋地靠着,说:“今日去见了小皇帝,觉得如何?”   穆裴轩评价道:“心思深。”   萧珣在他面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殊不知这套把戏穆裴轩当年在梁都就玩过了,不过是为了示弱于人前,伺机而后动。   何况他还在宫里杀了林相,诛了他满门。这样的魄力,这样的手段,岂是一个寻常孩子能有的。   即便他身后站着秦穹。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舟递予他的信笺,上头的字迹筋骨遒劲,很有股子落拓洒脱的意味,拇指摩挲了须臾,方细细翻看了起来。闻风院传上来的消息比他们所猜测的更为详尽。在梁都时,林相张太监勾结和世家打擂台,世家被摁了多年,如今林相死了,张太监也在南迁途中遭了冷箭身亡。世家趁势而起,太师秦穹便是出身世家,他们憋屈了这些年,如虎狼一般,要圈新地盘,自是要和玉安的虎狼撕咬一番的。   迁都也有个好处,小皇帝萧珣原本年幼,由端王、林相还有其他几位大臣共同辅政,如今死的死,殉国的殉国,朝堂洗牌,萧珣直接亲政也无人再拿他年幼说事了。如今玉安掌兵的除了信王手里的水师,还有掌着京营的营帅付如晦,锦衣卫指挥使郭淮。   萧云旌而今带着戍北军守在衡州,防着秦凤远的西北大军。戍北军在博州临关和秦凤远交锋,损兵折将,如今亏得厉害。萧家原不姓萧,萧家祖上是给太祖养马的,后来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带着萧家改换门庭。因着萧家世代效忠帝王,又经三代,被赐了国姓。   正是如此,云氏被诛之后,萧子行才能接管戍北军。   萧家可说是大梁皇室最忠心的看家狗,可即便如此,萧家在梁都的世家里也是要矮一头的。   玉安虽说只是个府城,可玉安富庶,除了信王一支,大的有孟家,曹家,谢家,宗家几个世家,世家之间盘根错结,早就深深地扎入了玉安的每一寸泥壤。   段临舟说:“孟家风头最盛,孟钦殊任着玉州盐运使,”盐运使主管盐业,钱多,“信王妃就是孟钦殊嫡亲的妹妹,也因为他,信王妃虽跋扈,信王只能多加忍让,传出了惧内的名声。”   穆裴轩沉吟片刻,道:“他如今动作频频,想来是见朝廷南迁之后,朝中多空缺,眼热,不甘做这从三品的盐运使了。”   段临舟说:“玉州盐运使是个实差。”   穆裴轩笑了一下,道:“孟钦殊在盐运司经营多年,他若能再进一步,便是有人坐了他的位置,也不敢越过他,盐运司还是他的。”   段临舟也反应过来,他啧了声,说:“孟家如日中天,其他几家未必坐得住。”   穆裴轩道:“他们坐不住才好。”   玉安城里的水太深,风波诡谲,稍有不慎就要身陷泥沼。穆裴轩来玉安,除了亲自探一探个中深浅,为的是那颗救命的珠子,无意拨弄玉安的风云。可架不住小皇帝待他亲近,时常召他入宫伴驾,这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穆裴轩要上小皇帝的船。   穆裴轩曾经在梁都待过,自是有些故交,他的故交大都是勋贵子弟,昔日一道在梁都里斗鸡走马的纨绔。梁都风雨飘摇,也落不着他们头上,一个个自是好好的。熬过了仓惶的南迁,又抖擞起来,着锦穿罗的打玉安大街上招摇,好不快活。   这些勋贵子弟里,勇毅侯家的小公子和穆裴轩当年很是交好。那小公子唤李承意,是个天乾,年纪和穆裴轩相仿,年少时就好吃喝玩乐,如今瞧着也没多变。   玉安东安坊多销金窟,温柔乡。   空气里飘着脂粉香,婉转的小调里透出玉州当地的绵软,缱绻起伏间,颇有醉生梦死的意味。酒过三旬,李承意也喝多了,脚步踉跄,穆裴轩伸手扶了他一把,道:“今日便到这儿吧,我着人送你回去。”   李承意抓着他的手臂,道:“那不成,咱们兄弟多年未见,就得不醉不归。”   穆裴轩说:“你醉了,我也醉了。”   李承意打了个酒嗝,一双教酒熏红的眼睛盯着他看了须臾,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道:“你哄我,你没醉,你没醉,”他一屁股坐下,又伸长了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说:“穆二啊,咱们当年梁都的这些人里,只你最得意了。”   “你看看,渺然、明秀殉国了,谈六折在了南迁途中,”李承意说,“谈六是病死的,他受了惊,夜夜噩梦,最后就这么死了。”   穆裴轩沉默不语,姜渺然是安国公的孙子,姜家阖族文人,却都留在了梁都,齐齐提剑上了战场。安南侯府和国公府交好,穆裴轩当年和姜渺然关系也最是亲近。   “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了梁都,南迁——说得好听,都是一群丧家之犬——”   这话犯忌讳,穆裴轩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承意,好了,这话不该说。”   李承意浑不在意地笑,说:“有什么不该说的,你知道玉安的那些人都怎么说我们,丧,家,之,犬,”末了四字,他是一个一个吐出来的,泣血似的,“教秦凤远打得抱头鼠窜,还将京都丢了,我们是大梁的罪人。”   “穆二,我夜里总梦见渺然,你说我当时怎么没留在梁都,我应该和他一起留下,一起守着梁都,也好过这般苟活着……”   穆裴轩看着瘫坐在软垫上的李承意,他其实心里也瞧不上李承意这般自怨自艾,后悔不已的模样,有什么用呢?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午夜梦回的愧疚罢了,清醒时,依旧醉生梦死,无所作为,倒不如姜渺然以身殉国来得有骨气。   李承意醉糊涂了,颠来倒去的都是懊悔,痛苦之辞,穆裴轩叹了声,道:“承意,大梁还未亡。”   李承意茫茫然抬起头。   穆裴轩道:“梁都虽丢了,难道不能拿回来吗?你是公卿子弟,享百姓奉养,既有心复兴大梁,又何必夜夜买醉?”   李承意泪涟涟地摇头,说:“我不成,我不成,我就是一个纨绔……”   穆裴轩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还未做,怎么知道不成?”   李承意呆了呆,许久没有说话,穆裴轩摘了他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握着他的手臂扶他站了起来,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李承意摇摇晃晃地起身,大半身子抖靠在了穆裴轩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熏熏然地问:“穆二,你呢,你又是为的什么呢?大梁还是天下?”   穆裴轩心中一凛,垂眼看向李承意,李承意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似那句话不过是一句醉话。   东安坊里灯火通明,袅袅的丝竹声传了出来,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小调。勇毅侯府的下人已经驾来了马车,穆裴轩将李承意送上车厢内,吩咐下人仔细照顾着,转身时,却见街角边坐了个拥着破旧袄子,瞧不清脸的老乞丐,他缩在角落里,一只枯瘦的手拍在大腿上,哀哀戚戚地吟唱,“……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天街踏尽公卿骨……”①   穆裴轩恍了恍神,分墨为他披上大氅,道:“郡王,咱们回去吗?”   穆裴轩深吸了口气,道:“回吧。”   ① 韦庄《秦妇吟》 第86章   125   皇帝赐下这间宅子时,里头已经拨了下人,这些人是各方的耳目。他二人都没有兴致将自己的生活掰开盛在他人眼前,穆裴轩已经不是昔日隐忍退让,如履薄冰的小质子,各方势力都忌惮着他,他自也无需顾忌。不过几日,段临舟就利落地将宅子清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安上了自己的人,铁桶似的,堵住了探向这屋子里的耳目。   玉安这几日天气都算不上好,天阴阴的。这一日,穆裴轩和段临舟在书房里处理庶务,就听分墨在门外说,勇毅侯家的小公子来了。   穆裴轩便让分墨将他请来了书房,自那日李承意大醉后,还是头一回出现在穆裴轩眼前。他今日穿了身蓝色的袍子,腰间悬玉,手中执着檀香木折扇,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蕴藉,不似那日吃醉了酒,哭得眼泪哗啦往下掉的狼狈模样。   李承意见了段临舟,好奇道:“穆二,这位是?”   穆裴轩说:“周临周先生,是我身边的幕僚。”   李承意也不是愚钝的,见穆裴轩待段临舟客气,便知这人是穆裴轩的心腹,笑着行了一礼,道:“周先生。”   段临舟忙回了礼,说:“小侯爷。”   到底是一个幕僚,李承意也没对他多在意,半点不见生地掀袍子落了座,对穆裴轩说:“那日吃酒失态,让你见笑了。”   流光知机地奉上了茶,穆裴轩道:“一时情难自抑罢了,这两日好些了?”   李承意摸摸鼻子,笑道:“好了,再不好我爹又要抄家法了。”   “你不知道,那日我回去之后,我爹将我一顿好打,要不是将养了两日,还不能下床呢。”   穆裴轩笑了一下,道:“你没和他说,是同我去吃酒了?”   李承意一拍大腿,说:“忘记了,醉得昏头昏脑,挨了打光顾着喊我娘救命了——”话一出口,顿时想起这书房里可不止他和穆裴轩,讪讪地打住,瞧了段临舟一眼,却见那位谋士神情温和地对他笑笑,很有些波澜不惊的沉静温润。   李承意轻咳了声,说:“其实我今日来,是想来谢你的。”   “谢我?”穆裴轩诧异。   李承意说:“这两日我想明白了,你说的对,大梁还未亡,我既活了下来,总不能再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与其记挂着那些事,还不如当真去做些实事。”   穆裴轩深深地看着李承意,道:“怎么突然想通了?”   李承意扯了扯嘴角,道:“你没经过这等事,不会明白。我自迁来玉安开始,虽日日醉生梦死,可总觉得寄人篱下,梦里不是渺然明秀殉国的场景,便是梁都的繁华,可转眼都被焚在了火海里,架在我脖子上的是西北军的长刀。”   “我们都被吓破了胆子,不敢再想梁都,只能醉在酒色里,”李承意说,“好像这就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我们还打马在梁都的朱雀大街上招摇,没有什么城破殉国,迁都逃窜。”   “我们昔日在梁都多风光,如今到了玉安,区区一个玉安通判家的庶子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了。我知道他们都瞧不上我们,天下百姓也恨着我们,我心里都明白,可我只能装不知道,不装聋作哑就活不下去了。”   “我原想就这么活一辈子的,我本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可……”可怎么呢,不甘心。知道姜渺然明秀留守梁都时,李承意脑子一热,险些就要打马回返,可他爹拦住了他,着人将他五花大绑绑上了马车。   不过几个夜晚,他爹头发白了大半,指着他说:“你要留下尽忠,早该留下,现在回去做什么?别说回梁都,你连梁都的门都进不去就要死在西北军的铁蹄之下。”   后来路上便听闻了姜氏满门殉国了。   李承意茫茫然地来了玉安,他混多了日子,只能一头扎进了玉安的锦绣堆里,将梁都、路上所见的妻离子散,饿殍遍野当作一场旧梦。   李承意道:“昨日我见我爹娘在园子里朝北祭拜,才想起昨日是我祖父的忌日。李家的根在梁都,他们这个年纪却要背井离乡,我不忍心。”   “我娘说我爹夜里都在叫着梁都,梁都……我想回家,也想带他们回家。”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段临舟意外地瞧了这个世家子弟好几眼,诚然,段临舟对这些逃出梁都的勋贵子弟并没有好印象。李承意说得可怜,可他们还活着,便是背井离乡,那也是锦衣玉食的。天下百姓千万,朝不保夕的多了去。   这些勋贵子弟生来就高人一等,享着祖荫,却于民无益,于国无利。大梁走到今日,这满朝勋贵,未必没有一份“功劳”。   穆裴轩看着李承意,说:“你能这般想,想来勇毅侯也会很欣慰。”   李承意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勇毅侯对此欣慰也怅然,若是还在梁都时,他必定老怀安慰。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这里是梁都,朝堂是非之地,李承意贸然闯进去,说不得就要被碾成齑粉。可李承意好似终于清醒了,勇毅侯爷舍不得教他失望,又想想覆巢之下无完卵,便还是应了。   他道:“我打算让我爹替我去谋个差事。”   穆裴轩说:“也好,如今朝中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若有意,必定能大展宏图,有一番作为。”   李承意说:“真的?”   穆裴轩看着李承意,笑着点头:“自然。”   得他如此说,李承意松了口气,穆裴轩道:“只不过今日时局到底不比以往,你须谨言慎行,更加小心才是。”   李承意听着他的叮嘱,眼里神情更为真切,点了点头,“我明白。”   二人谈毕了正事,又闲聊了片刻,李承意便告辞了,临行前他对段临舟道:“周先生,改日我请你家郡王吃酒,你一起来。”   段临舟掩着嘴唇咳嗽了声,笑道:“好,多谢小侯爷盛情。”   二人目送着李承意离去,穆裴轩对段临舟说:“勇毅侯在勋贵之中虽算不得最得帝心,也不曾任要职,可这些年下来,任朝局如何诡谲,勇毅侯府依旧稳如磐石,足见不一般。”   “勇毅侯现今既允许李承意去御前,想来是有了决断,不再明哲保身了。”   段临舟心想,李承意入局是好事,穆裴轩和他交情匪浅,有李承意在御前,便多了一层干系。   不知不觉间段临舟和穆裴轩已经在玉安待了半月,这半月本就是各方试探之期,倒也算平静。转眼已经是正月末了,今年天气无常,已经是冬末也未见回暖。这于段临舟而言,便有些难捱了,玉安临海,潮湿阴冷,比瑞州还冷些。他身子差,吹不得风,受不得冷,穆裴轩担心他,也推了许多应酬,只说是初来玉安水土不服,病了。   他一称病,小皇帝就赏了许多东西,还让太医院的人来亲自给他看诊,态度很是亲厚。   “真病了?”听闻他一病,李承意溜溜达达地也来了,他能和穆裴轩玩到一处,自也是偏好武道,所以被勇毅侯塞进了京营的三千营,在行宫里当差。李承意瞧着穆裴轩的面色,说:“当年你来梁都年纪还小几岁,也没这么娇弱——说病了,怎么也不像?”   穆裴轩是个天乾,身强体健,自也装不出羸弱的病态,要说病,李承意觑了穆裴轩身边的“周先生”一眼,这才像个体弱之人。   穆裴轩喝了口茶水,道:“饮食不习惯,算不得病?”   李承意撇撇嘴,道:“那可太算了,刚来玉安那会儿险些给我饿死,这玉安的厨子怎么做什么都甜津津的,吃个一两回还好,多了就觉着没滋没味。”   说着,他意识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笑话穆裴轩,“你这是为着躲应酬吧。”   穆裴轩随口应了声,李承意道:“其实玉安的东西不好吃,美人倒是颇有——”他朝穆裴轩露出一个你明白的笑容,穆裴轩清咳了声,下意识看了段临舟一眼,说:“胡说什么。”   李承意没察觉,道:“真的,要说咱们梁都的坤泽性烈如火,玉安的坤泽倒真是如玉似的,温柔小意,很是可人,你难得来一趟,不瞧瞧也忒可惜——”   “承意,”穆裴轩打断他,义正辞严道,“我去瞧什么,我又不好此道。”   李承意眨了眨眼睛,道:“你当年年纪小,不好风月也就罢了,如今不是成亲了吗?”   穆裴轩淡淡道:“正是因着成亲了,才更应当洁身自好。”   李承意如听了鬼话一般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穆裴轩,喃喃道:“我隐约听说过,你的郡王妃是……中庸吧。”   “年长你许多,听说还活不长了,一个病恹恹的,年纪还大的中庸……”   “李承意,”穆裴轩皱紧眉,“你说的人,是我的郡王妃。”   李承意没想到穆裴轩这般维护一个中庸,讪笑了一下,道:“好好好,是我失言,我失言,你别生气。”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硬,段临舟突然开口转了话题,道:“过几日便是春耕节了吧。”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春耕节,大梁开国皇帝重农桑,务耕织,故而每年的二月二,皇帝都要亲率文武百官亲耕,祭祀祈福。   李承意感激地看了段临舟一眼,道:“正是呢,这几日朝中都在筹备此事,如今虽迁都,可春耕节祭祀亲耕是大事,也是祖制。”   他问穆裴轩,说:“阿轩,你去吗?”   穆裴轩道:“我正病着。”   李承意无言地瞧他一眼,对段临舟道:“周先生,你家郡王若是要装病,该往脸上抹些白粉,嘴上也涂得白一些,最好——如周先生:这般,就像了。”   段临舟莞尔,道:“好,多谢小侯爷提醒。”   后来李承意悄悄问段临舟,说:“周先生,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家郡王妃是不是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段临舟:“嗯?”   “若没有倾城之貌,一个中庸,怎么就让小郡王这般守身如玉,还洁——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这几个字于贵胄公卿而言简直可怖。   段临舟扑哧一声笑了,李承意道:“周先生别笑啊。”   段临舟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郡王妃不过常人之姿。”   李承意:“那怎么让小郡王这么死心塌地的?”   段临舟沉吟了许久,高深莫测地道:“兴许是因为有钱吧。”   李承意:“……” 第87章   126   入了夜,寒意更甚,外头北风敲窗,昭示着明日还是天寒。穆裴轩打净室里出来,见段临舟靠坐在床头看账簿,长发散了满肩,烛火昏黄,衬得面容细腻柔和。   穆裴轩伸手遮住他的眼睛,道:“别看了,伤眼睛,明日再看。”   段临舟仰着脸笑了下,将账簿放在了一旁,悠悠叹道:“小郡王,你可知我爹都没这般管束我。”   可不是管束吗?吃什么要过问,药何时吃要管,穿什么也要他过眼……林林总总,穆裴轩小小年纪,都要成他半个爹了。段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也没这般管过段临舟,他没露锋芒之前,是没多在意这个中庸儿子,等到他出头了,除却偶尔提点他,也极少这般仔细。这样事无巨细的“管束”,依着段临舟以前的性子,约莫是要不耐的,可真的碰上了,心里却有几分新奇,就有些……有些舍不得推拒了。   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   穆裴轩心道这怪谁啊,半点没把自己那羸弱的身子当回事儿,他口中道:“段老板要管我叫爹吗?”   段临舟乐了,说:“这话说的,小郡王就不怕你老丈人半夜寻你聊聊?”   穆裴轩说:“正好,我还想和他谈谈。”他个高腿长,身子结实健硕,上了床,带着股子热腾腾的气儿。穆裴轩熟稔地碰了碰段临舟被窝里的脚,屋子里点了熏笼,床上还塞了汤婆子,焐得热乎乎的才让段临舟上床,可这么久了,还比不上他的热乎。他皱了皱眉,低声说:“冷吗?”   段临舟看着他笑道:“不冷,小郡王替我暖会儿就热了。”   “小郡王想和我爹谈什么?”   穆裴轩瞥他一眼,将他手也捉了合掌中,应和他贫道:“儿婿见老丈人能谈什么。”   段临舟说:“那可不成,万一你给我爹告状怎么好?”   穆裴轩道:“现在才想着,晚了。”   二人你来我往,调情似的说了几句,穆裴轩摩挲着段临舟衣里那截腰,按捺不住地咬他耳朵,说:“谁说我喜欢你是因着你有钱的?”   段临舟被他弄得发痒,笑了声,说:“听见了?”   穆裴轩不置可否地低哼了声,段临舟说:“难不成小郡王不喜欢我有钱?”   “你没钱我也喜欢你,”穆裴轩道。   段临舟乐不可支,嗯嗯点头,道:“郡王妃有钱,我周临可没钱,小郡王喜欢我还是喜欢郡王妃?”   穆裴轩垂下眼睛瞧着段临舟,段临舟拿鼻尖蹭他,道:“说呀,是喜欢富甲一方的郡王妃,还是喜欢陪你奔波千里的周先生。”他说这话时的语调勾人极了,透着股子坏劲儿,要在段临舟和周临里分出个高低来。穆裴轩喉结动了动,声音也不自觉哑了几分,说:“我的郡王妃可不止富甲一方。”   他低声说:“他知情识趣——”   段临舟哼笑道:“我便不知情识趣吗?”   “我会的可多得很,定让小郡王忘了瑞州的旧爱,眼里只有我这新欢。”话是在穆裴轩耳边说的,伴随着亲吻落在他耳垂,脖颈,穆裴轩情不自禁地搂住段临舟的腰,便要去吻他,可还未碰上,段临舟的吻已经往下走了。穆裴轩低喘了声,解瘾一般摸着段临舟的脸颊颈子。   年轻天乾肌肉结实,或深或浅的伤疤昭示着曾经征战沙场的荣耀,段临舟舌尖舔上去时,穆裴轩的呼吸就变得更重。他本就喜欢吻段临舟,如今被这般勾着却吻不着,自是更加急躁。   段临舟亲了亲他的手指,道:“别急。”   穆裴轩按捺不住,将手指探入他口中,段临舟也不躲,张嘴含住了,好似含的是底下那处,手却当真往那儿去剥天乾的亵裤。暧昧的咂吮声夹杂着天乾情动的喘息声,床帐内也热了起来,穆裴轩两根手指都让他含得湿了,抽出来时,忍无可忍地将段临舟往自己身下按。   段临舟愉悦地闷笑了声,安抚地亲一亲他绷紧的下腹,穆裴轩说:“含进去。”   段临舟的声音里自被中传出来,却搔得人耳朵发痒,他说:“小郡王且说说,是我好,还是郡王妃好?”   这让人如何答?穆裴轩掌心黏腻,哑声道:“如此浅尝怎么品鉴得出来?”   段临舟笑了一下,俯下身,给了穆裴轩一个“深尝”。   因着段临舟那句“兴许是因为有钱吧”,李承意连着几日瞧穆裴轩的眼神都是奇怪的,穆裴轩不以为意,直到一日李承意趁着段临舟不在,对穆裴轩道:“兄弟,你受苦了。”   “我知道你们瑞州的日子不好过,户部给银子不痛快,如今国库也确实亏着,”他同情地看着穆裴轩,“边军都压在了你头上,说出去好听,要操持也是真不易……哎,苦了你了。”   穆裴轩:“……”   李承意道:“你放心,户部张侍郎是我表姐夫的小舅子,等朝廷缓过这阵,我一定尽力为你斡旋,免得你受一个商户挟持。”   穆裴轩气笑了,拍了拍李承意的肩膀,一副你明白就好的架势,沉重道:“就都仰仗你了。”   李承意挺了挺胸膛,道:“咱俩谁跟谁。”   诚如李承意所说,萧珣的确遣他身边的大太监招喜来邀穆裴轩一道参与春耕祭祀,穆裴轩告了病,道是得了风寒,一来怕过给皇帝有伤龙体,二来带病祭祀到底不好,将此事推了。   如今玉安城内局势复杂,春耕节亲耕祭祀是南迁以来的头件大事,事关重大,保不准有人生事。   穆裴轩不想凑上去沾一身腥,索性躲得远远的。   皇帝如何想的无人知道,面上却让招喜传了口谕,叮嘱穆裴轩仔细养身子,穆裴轩自是应下。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段临舟出了府,盯梢的暗桩见机想跟上去,哪知刚跟了一条街,巷子里插出一辆推着木炭的牛车险些撞上他,等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段临舟是去见蛰伏在玉安的心腹的。   自来玉安之后盯着府上的暗桩便不少,来往消息往来都是江渔去取的,江渔功夫过硬,便是章潮也不及他,避开暗桩自是轻而易举。柳三九细心,梁都和玉安紧要,潜伏在这两处的密探俱都是筛了又筛的,无一不对段临舟忠心耿耿。   酒楼的雅间里,议完了事,段临舟揣着袖笼看着大街上的景象,光景虽不好,街上来往的行人依旧不少。   突然,一个华服少年骂骂咧咧地教人丢了出来,那是个中庸,生得瘦削,年纪轻,却一看就是让酒色掏空了身体。他身边跟了两个下人,忙扶起他,却被那中庸青年甩开,骂道:“你是死人吗!由得他们这么折辱我!”   下人讷讷不敢言语。   赌坊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庸背着手,约莫是个管事,淡淡道:“这怎么能算折辱?申公子,您的赌注已经输光了,自然是不能再下注了。”   那少年面红耳赤,大声道:“我只是一时手气不好,都说了记账,记账!我还能欠着不给你们吗?”   管事笑着指了指门上悬挂的木牌,道:“真对不住,我们赌坊的规矩,概不赊账。”   少年指着另一人,说:“那为何他能赊!”   管事说:“刘公子是我们赌坊的老顾客了,知根知底,您……还是不一样的。”   少年气得要命,说:“你这是狗眼看人低!”   “想当初就是在梁都,也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少年说,“你知道我娘是谁吗!我娘是天子乳母,是御前的人。”   管事笑笑,说:“规矩就是规矩,还请申公子见谅。”   底下一片喧嚷声,段临舟若有所思地捧着茶杯,问身旁的人,“阮修,认得他吗?”   阮修是酒楼的掌柜,和赌坊斜对着,自然是见过这人的,当下开口道:“东家,这人叫申榷,常在这赌坊里厮混,刚来时倒是阔绰,随手拿金叶子赏人,可惜没多久,手里的钱就输光了。”   “他来酒楼喝过酒,听他酒后所说,想来是被赌坊设计了。”阮修压低声音说,“听闻他母亲是小皇帝的乳母,小皇帝对这乳母颇为信赖,这申榷便时常拿这说事。”   段临舟笑了笑,对阮修说:“查一查,他说的如果是真的,下回撞见你便帮他一把。”   阮修应道:“是,东家。”   没两日就是春耕节,没想到,春耕节祭祀安然无恙,反倒是督建的皇城出事了。 即将完工的太和殿,塌了。 第88章   127   自少帝南迁之后,信王便开始着手改建玉安以修建新的皇城。信王是先帝的长兄,庶长子,也曾有意角逐帝位,只可惜败了,黯然离开梁都。   大梁亲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地。   信王一走就是多年,他对梁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他要在玉安重新修建一座皇城,这座皇城与其说是为少帝萧珣修的,不如说是为他而建。皇城重建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非同一般,饶是富庶如玉安,也颇觉吃力。信王帐下的属官自是上谏过的,可他素来独断,自是听不进去的。   谁都没想到,最先修建的太和殿,就这么塌了,还塌在了龙抬头的这一日,仿佛一种不祥之兆,让人心慌。说是即将完工,可不过是粗粗建好的主殿,即便如此,太和殿主殿坍塌也不是小事,还有一百多个民夫都压在了里头,至今还没挖出来,民间群情激昂,朝堂之上梁都来的涉事朝臣和玉安的主管官员互相问责推诿,彼此攀咬闹得厉害。   自李承意领了御前的差事之后,没事时便爱往穆裴轩这儿走一趟,如今竟也隔了好几日没来了。穆裴轩是藩王,不便干涉玉安事,只暗中着人小心地查了太和殿楼塌一事。闻风院初见成效,给了数日便将此事摸了个七八分,来汇报的正是阮修。   阮修是乔装过的,恭敬道:“重修皇城一事是工部和信王的僚属合力施为,其中所费的楠木、琉璃瓦、金砖等物俱都是由信王僚属负责采买运送。”   段临舟说:“修皇城打哪儿来的钱?”   阮修道:“信王府和国库各出了一半,说是信王府出的钱还让户部打了条子。”   段临舟扯了扯嘴角,说:“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可不是不错?朝廷狼狈迁都本就招致民心不稳,甫一来,这般大兴土木修建皇城,焉能不生民怨。阮修道:“东家也知道,这样大的工程,里头门门道道多着呢,原本梁都玉安两方就不合,现在硬凑一起,隔三差五地给对方使绊子。”   “就是这些被征调来的民夫可怜了,连个安生年都没过上,就被征来了,”阮修说,“监工的是信王侧妃的娘家人,孟氏的一个庶出子弟,此人为了早日完工讨好信王,不但克扣民夫口粮,每日还让民夫至少得干七八个时辰,昼夜轮着,原本他们干的就是重活儿,民夫成日吃不饱穿不暖,又如此受累……每天三更半夜都有人往外拖尸体呢。”   阮修报了事,便悄然退了出去。   穆裴轩对段临舟轻声说:“过几日约莫事态要更严重,到时锦衣卫,信王府都要介入,让闻风院的人先撤出来。”   段临舟点了点头。   岂料后来介入的不止是锦衣卫信王府,就连三司都掺和了进去。   “那压死在里头的本就是服役的小民,要说哪朝哪代服役没死过人,谁都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谁知道一个叫贺行歌的小民敲响了登闻鼓鸣冤呢,你说她哪儿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敲登闻鼓。”   李承意是披雨来的。太和殿塌的第二日,玉安城就下起了雨,暮冬雨冷,淅淅沥沥地落着,乌云罩顶,仿佛见不着光似的。他忙了好些日子,面上有些疲色,眼底生了青,坐在熏笼边烤着手,一边抱怨。他在京营里当差,原本这事是沾不上他的,可不知怎的,被推了出去。太和殿一塌,救人,抓人,查案,林林总总的事情,千丝万缕。李承意就是负责去废墟里刨人的,可怜他一个世家公子,即便是南迁时都没吃过这苦头。   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一事,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有所耳闻,知道的却不甚详细,问道:“这贺行歌家中也有人去服役了?”   李承意说:“可不是,听说她兄长在里头呢,这贺行歌虽说是个天乾,可不过一个白身,也不知怎的,竟想起敲登闻鼓了,还说是要为埋在太和殿下的百姓鸣冤。这下可好,民间本就对此事议论纷纷,一下子炸了锅。”   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穆裴轩想了想,对李承意说:“如今停工了吗?”   “停了,”李承意说,“都这样了,谁还顾得上?”   穆裴轩沉吟道:“你这些时日身边多带些亲卫,仔细安抚那些征调的民夫。”   李承意本想说不过是一些小老百姓,还能怎么着,可话到嘴边,对上穆裴轩的眼神,又咽了下去。他不是蠢人,略略一想,涩声道:“你的意思是……”   段临舟道:“百姓最易煽动,尤其是当他们饱受欺压,心怀怨怼的时候,想想那压在太和殿下的尸体,兔死狐悲之下,一旦有人煽动,难保不会生变。”   穆裴轩道:“你应当也听说过去岁陇州发生的事,当时便是反贼煽动百姓作乱。”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李承意这些日子都住在那儿,只消一想督建皇城的数千民夫作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明白了,会小心的。”   李承意走后,段临舟见穆裴轩一言不发,问道:“在想什么?”   穆裴轩抬起眼睛看了看段临舟,握着他的手揉了揉,道:“玉安城里的这些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段临舟自是明白他所想,说:“云琢?”   穆裴轩点了点头,眉宇间浮现一层阴霾,当初他们将几个州郡都翻了个底朝天,偏偏还是没能抓住云琢。他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无影无踪。穆裴轩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坤泽是死了。因为穆裴之和黎越,穆裴轩恨极了九莲教,更是恨不得杀云琢而后快,可这人藏身的本事,着实了得。   这是梗在穆裴轩心里的一根刺,不拔不快。   穆裴轩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最好能藏一辈子,否则我定要杀了他。”   段临舟揉开他不自觉握紧的手指,道:“他们能将手伸到瑞州,未必没有伸到玉安,且依我看此人行事作风,不是甘于隐姓埋名一辈子的人。你别急,我让人查一查,只要他在玉安,定会留下痕迹。”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对他笑了笑,说:“嗯,不急。”   朝堂之上,太和殿因何坍塌一事吵翻了天,又因贺行歌敲响登闻鼓,将此事闹得极大,一时间小皇帝下了圣旨,着三司并锦衣卫合力查清此案。   玉安风声鹤唳。   这一日,穆裴轩被萧珣召去了行宫,出了大殿往宫外走时,竟撞见了信王世子萧元启。   穆裴轩来了玉安这么些日子,二人自是见过的,只不过单独撞上,还是头一遭。二人当年在梁都时就不睦,都是少年人,年轻气盛,萧元启身份压了穆裴轩一头,偏穆裴轩这人眼高于顶,在梁都时又跋扈张扬,见了萧元启从不假辞色。便是偶有出头的场合,有穆裴轩在,萧元启这个世子身份就变得不好用了。积怨之下,二人还动过两回手。   萧元启不是穆裴轩的对手,一来二去,小怨就积成了仇。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近侍替二人打着伞,雨下着,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连珠似的作响。萧元启瞧着穆裴轩,凉凉地笑了一下,道:“穆裴轩,我若是你,就该好好龟缩在瑞州,玉安——可不是你该来的。”   穆裴轩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安不是你萧元启的,我为何不能来?”   萧元启道:“只怕你有命来,没命回去。”   穆裴轩微微一笑,道:“我这人向来命大得很,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萧元启盯着穆裴轩,二人对视了片刻,萧元启突兀地笑了一下,掸了掸衣襟,道:“听说你娶妻了。”   “娶了一个商户,还是个中庸?”萧元启嗤笑,“啧,穆裴轩,你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郡王,怎的落魄至此了?还是说你们安南侯府,已经沦落到了要卖身求财的地步?”   “若是如此,你不如和我好好地说一说,说不得,我还能支你个千两万两的,帮帮你。”   穆裴轩眼里浮现几分阴霾,他沉沉地看着萧元启,冷笑道:“安南王府自是比不得信王府财大气粗,出手便是万两,如今太和殿坍塌,朝中正要抚恤百姓,世子如此慷慨,想来不会吝啬,”他偏头对送他出来的招喜说,“魏公公,可替陛下记下了?”   萧元启脸色顿时落了下来。   招喜瞧瞧萧元启,又瞧瞧穆裴轩,笑笑没敢应声。   萧元启上前了一步,压低声音冷笑道:“穆裴轩,今时可不同往日,眼光放长远些,免得将来祸及阖族。”   穆裴轩瞧着他,也笑了一下,道:“今日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能发落我穆氏一族的,只有天子,”他上下地扫了萧元启一眼,眼神说不出的讥诮,“你算什么东西。”   萧元启教他那眼神激得脑子一热,少时被穆裴轩踩着后背不能动弹的旧事又晃入眼前,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叫嚣什么,你以为你还能猖狂几时,天子,哼,天子,来日我父王得了那个位子——”   萧元启此言一出,他身旁的宫人脊背一凉,道:“世子!”   晚了,啪的一声伴随着那声“世子”一道落了下去,却是穆裴轩毫不留情地扇了萧元启一记耳光,呵斥道:“你放肆!”   他这一巴掌扇得不轻,萧元启生生受了,登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周遭宫人也被这一出变故惊着了。   萧元启嘶声怒道:“穆裴轩,你敢打我!”   穆裴轩冷冷道:“打的就是你这个目无君上,尊卑不分的竖子!”   萧元启简直气疯了,自信王迎回玉安之后,萧元启被人奉承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恨不得将穆裴轩生撕了。他也是习武的,二人动起手来,一旁的宫人急得直跺脚,纷纷看向招喜,问道:“招喜公公,这可怎么办?”   招喜看着雨中缠斗的二人,道:“着人去请信王和太师。”   穆裴轩和萧元启这么一动手,就动到了御前。   小皇帝萧珣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丹墀上跪着的二人,信王和秦穹都来了,此事有宫人旁观,一番分说孰是孰非弄得清楚明白。信王萧邵听完了前因后果,脸色比难看,抬脚对着萧元启就狠狠踢了一脚将他踹翻,撩袍子跪了下去,道:“臣教子无方,还请皇上责罚。”   萧珣说:“世子所说,来日王叔得了那个位子,得了哪个位子,嗯?”   他年纪小,可居高临下,沉着脸之下,竟也很有一番威严。   萧元启伏在地上,他挨了穆裴轩好一通打,浑身都疼的,不甘心,辩说道:“皇上,分明是穆裴轩他诱我说的,他故意害我!”   萧珣提高了声,道:“世子,你口中的穆裴轩是先帝亲封的靖南郡王,更立下了平定西南叛乱的大功!”   萧元启还想分说,被信王瞪了一眼,只得作罢,一旁的穆裴轩淡淡道:“世子对臣无理便罢了,只不过普天之下能发落臣的,只有皇上,世子如此威胁于臣,莫不是信王当真有——”   信王当即开口打断他,“郡王严重了。”   “犬子无状,都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信王说着,他又狠狠踢了萧元启一脚,道,“逆子,还不请罪!”   萧元启用力磕在地上,道:“皇上,这都是臣的胡言乱语,还望陛下宽宥。”   萧珣垂着眼睛不说话。   萧元启转头又看向穆裴轩,正对上他的眼神,咬了咬牙,道:“无心之言,请郡王原谅。”   过了好一会儿,萧珣说:“既好好养病,就在府上好好养着。”   萧元启应道:“是,皇上。”   穆裴轩说:“方才世子说的赈济抚恤民夫的银子……”   萧元启:“我什么——”   “为皇上,为国分忧本就是本王当做之事,”萧邵看着穆裴轩提了下嘴角,道,“郡王放心,本王会着人亲自送去户部的。”   穆裴轩笑了笑,道:“王爷慷慨,如此再好不过了。”   信王父子一走,萧珣握着穆裴轩的手臂,道:“轩哥哥,委屈你了。”   穆裴轩脸上浮现笑,轻声说:“臣不委屈,是陛下受委屈了。”   萧珣一愣,怔怔地看着穆裴轩,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是道:“轩哥哥,你衣裳都湿了,去换一身吧,”他开口叫道,“招喜,去给郡王拿身换洗的衣袍。”   穆裴轩道:“多谢陛下,不碍事的。”   萧珣道:“怎么不碍事,万一得了风寒……”   穆裴轩说:“臣是武夫,这点寒意,不打紧。”   萧珣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招喜都将事情告诉朕了,你是为了朕,才开罪了信王。”   穆裴轩笑笑,道:“臣和信王,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萧珣神色微动,看着穆裴轩,道:“那轩哥哥,和朕是一条路上的人吗?”   穆裴轩看着面前年少的帝王,说:“自然。”   萧珣笑了起来,紧紧地握了握穆裴轩的手臂,说:“安南王府国之肱骨,朕相信轩哥哥。”   “对了,轩哥哥平定西南叛乱,朕还未好好赏过你,”萧珣说,“轩哥哥想要什么只管和朕说,只要朕有,朕一定赏给你。” 第89章   128   穆裴轩回来时,雨还未停,段临舟一眼就瞧见了他紫色袍子上的脏痕,细细一看,还不少,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了?不是去宫里了吗,怎么跟泥里滚了圈似的?”   穆裴轩见段临舟自廊下走来,忙摆手,道:“我身上脏,你先进屋里去,我洗洗就过来,”   段临舟吩咐流光:“去备热水。”   净室里,浴桶里放足了热水,热气氤氲,穆裴轩将衣裳都脱了浸泡在里头,慢慢地将在宫里撞见萧元启,激得他和自己打了一架的事情和段临舟说了,说:“我只是衣服脏了,萧元启身上伤可不少。”   他没打脸,只往藏在衣服里的皮肉招呼,保管让他难受上好几天。   段临舟哭笑不得,道:“那也犯不着在宫里打起来,想收拾他,法子多着。”   穆裴轩自没说是因为萧元启提起了段临舟,出言不逊,实在讨打,他说:“我和萧元启不对付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多这一桩也不算什么,”穆裴轩的发冠取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段临舟捞在手中,如握了匹锦缎似的,乌黑柔软。段临舟勾起几绺落入水中的湿发,说:“到底是行宫,身边又没带人——”   穆裴轩仰起头瞧着段临舟,笑道:“他不敢。”   “若是在宫外或许还有可能,”穆裴轩道,“行宫里有付如晦的禁军在,依我的身手,除非他能一招毙命。”   段临舟哼笑一声,道:“郡王身手了得,胸中又有成算,是我多余挂念。”   穆裴轩握着他的手指,凑唇边亲了一下,段临舟揉了揉他的唇角,反而被穆裴轩拉得倾下身来吻住了嘴唇。二人耳鬓厮磨,穆裴轩声音微哑,低声道:“临舟,今日皇上问我想要什么,他说我想要什么,都能给我。”   “我险些忍不住说我想要阿勒尔部族贡来的那颗珠子,”穆裴轩似乎回到了殿前,那一刻,他当真是想说的,可他却不敢冒险,那或许只是萧珣的试探。南明珠事关段临舟身上的“见黄泉”,没有万全的准备,穆裴轩不愿冒险。   穆裴轩道:“皇帝年纪虽小,却颇有城府,又多疑,一旦他得知我为南明珠而来,只怕要打草惊蛇。”   段临舟略想了想就明白他在顾及什么,穆裴轩向来果断,却因着他,不得不再三深思,他笑了笑,摩挲着年轻天乾的后颈,道:“如今我们在玉安,谨慎些是好事。”   天乾后颈也生了腺体,他指腹间结了茧子,摩挲上去时搔得发痒,隐隐生出几分酥麻。那处儿无论于天乾还是坤泽而言,都极为敏感,他偏头咬住段临舟的耳朵,道:“皇帝怕我路上出事,着人送我回来,临舟,你猜猜我今日回来时碰见了谁?”   段临舟低哼了声,拇指碾着天乾后颈处的腺体,滚烫的呼吸吹拂在耳边,似乎要烧起来,“是谁?”   穆裴轩道:“姚从。”说罢,含着中庸耳垂拿齿尖磨了磨,听着段临舟的喘息声,低声说,“记得吗?”   被他这般扰着,段临舟思绪迟缓,过了好几息才想起姚从是谁,“当初押送于大人一家入京的锦衣卫?”   穆裴轩笑了下,说:“段老板好记性。”   段临舟撑着浴桶边支起身,说:“姚从怎么了?”   温软的耳垂逃出了口中,穆裴轩有些意犹未尽,凑过去就要亲段临舟的嘴唇,偏被段临舟躲开了。段临舟按着他的肩膀,说:“姚从如何了?”   穆裴轩靠在浴桶边,看着段临舟,说:“姚从本是北镇抚司千户,当初他奉命送于二哥一家入京受审,端王一案平反之后,朝中风向顿时倒戈,当初参与端王案的官员都受了弹劾。”   “姚从被郭淮推出来顶锅,”穆裴轩说,“他降职成了百户。”   段临舟听着,评价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穆裴轩拨了拨他的手指头,说:“大太监张禄喜死在了南迁路上,你说,他一个当日权势煊赫的大太监,怎么会好端端的死在半路上?”   段临舟若有所思,说:“你的意思是,皇帝?”   穆裴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道:“在梁都时,林相和张禄喜沆瀣一气,祸乱朝纲,皇帝深受其苦。郭淮是张禄喜的义子,你说皇帝能容得下他吗?”   “张禄喜死了,郭淮会不怕皇帝翻旧账吗?”   穆裴轩勾着他的尾指,微微一笑,道:“姚从,姚从,他若今日不来拦我的车驾,我还想不起锦衣卫。”   段临舟顿时就反应过来,道:“你想让姚从取代郭淮?”   二人本就没有秘密,穆裴轩也不想瞒着他,点头道:“我至今还不知南明珠在不在库房中,总要寻个人帮我探看一番。除了宫中的内侍禁军,锦衣卫是最好的人选。”   “郭淮此人不堪用,若是他倒戈信王,对皇帝和我们都极为不利,”穆裴轩说,“与其如此,不如除了他,让姚从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皇帝若能掌控锦衣卫,在玉安,便也多了几分倚仗。”   段临舟忖度着,慢慢道:“姚从——可信吗?”   穆裴轩想起今日姚从拦他车驾时的情形,车驾不是姚从亲自来拦的,而是一辆马车自对路而来,打个照面的功夫,分墨手中已多了份对方送来的密信。   姚从邀他茶楼一叙。   二人相见时,姚从再看不出当日纵马瑞州时的风光得意,足见这些日子显然过得不大好。锦衣卫在梁都横行惯了,来了玉安,处处得夹着尾巴做人。姚从作为一个被郭淮丢出去的弃子,一个百户,能活着来到玉安已是不易。   穆裴轩道:“试他一试便知道了。”   段临舟想起什么,笑道:“阮修这些时日结识了一个朋友。”   “嗯?”若是一般的朋友,段临舟自不会特意和他说,他看着段临舟,段临舟说:“水要凉了。”   穆裴轩应了声,从水中站起身,段临舟已递来巾帕,他折过身,就这么看着穆裴轩擦拭身上的水迹。青年肩宽腿长,身躯结实,无一处不透出天乾的精干强劲。他的目光太直白,夹杂着欣赏与喜爱,看得穆裴轩有点儿不自在。   论起脸皮,穆小郡王从来不是段老板的对手。   他问段临舟:“好看吗?”   段临舟笑了,勾连的目光往人下三路瞧,十足的浪荡子,道:“好看,怎么不好看?没有比我家小郡王更俊的天乾了。”   穆裴轩喉结滚动了一下,抓着段临舟的手扯近了,吻他的鼻尖,说:“好看你只这么瞧着便够了?”   段临舟忍不住笑,道:“那我还当如何?”   穆裴轩低声道:“不想摸一摸?”   段临舟本就是逗他的,闻言眼里都是笑,掌心贴着他的腰缓缓下滑,干脆利落地往他屁股上轻拍了一记,退了一步就想跑,“我的小郡王,光溜溜的也不嫌冷,先将衣服穿上吧,乖,”手还快,勾起穆裴轩的衣袍往他身上丢,穆裴轩一把捞住衣服,动作更快,欺近一步就抱了个满怀,他咬住段临舟的颈子,“既担心我冷不该抱紧我吗,跑什么?”   段临舟整个人都陷入天乾将将沐浴完的干净皂角香里,也有几分意动,偏过头吻穆裴轩的嘴唇,说:“哪有求着别人抱的?”   “求自己郡王妃抱怎么了,”穆裴轩理直气壮。   段临舟哼笑道:“现在我可不是你的郡王妃。”   穆裴轩抱起他就抵在了屏风上,唇齿相依间,含糊不清道:“是,你是我的新欢,我的周先生。”   郡王府上一片温情缱绻,信王府上也“热闹”。   萧元启跟着信王回了府,前脚刚进府,后脚信王就要请家法,谁知信王妃来得也快。萧元启如见了救星,嗷的一嗓子就往信王妃身后躲,“娘,娘啊,爹要打死我!我爹要打死我!”   信王指着萧元启,“逆子!给我出来!”   信王妃护着萧元启,道:“王爷,好好的,动这么大气作甚?”   信王怒道:“好好的?你也不听听这个混账今日在宫里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信王妃不以为意,她道,“启儿便是说了什么不当说的话,他一个小孩子,偶尔说错话,这有什么的。”   萧元启道:“就是,今日的事都是穆裴轩搅出来的,他若不故意激我,我怎会说错话,他就是想害我!”   信王怒道:“他害你?不过三言两语就让你钻了套,你还能怪得了谁?”   “笑话,”信王妃说,“王爷,如今是启儿被人害了,您不去寻那害启儿的人的晦气,反而骂启儿是什么道理?”   信王气坏了,指着萧元启的手指都抖,道:“慈母多败儿,这个逆子今日如此急躁妄为,就是你宠的。”   信王妃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自是不如王爷,自己的嫡子怎么都瞧不顺眼,偏宠着几个庶出。”   萧元启也探出脑袋,说:“在爹眼里,只有老三老四,哪有我半点?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爹你还不如罢黜了我的世子位,给老三老四算了。”   信王妃皱眉,脸色更冷,看着信王。信王妃曾是玉安最美丽的坤泽,自是好颜色,即便岁月也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道:“王爷要罢黜启儿的世子之位,不如先休了我。”   信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萧元启,“我怎的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你但凡有你两个弟弟的本事……”   他说这话时,门外走进两个青年,却是信王府的三公子萧元瑞和四公子萧元鹤。   萧元启余光瞥见他们,梗着脖子,道:“左右我在您眼里就是不成事,当初我不如元悯,今日不如老三老四——”   元悯二字一出,信王和信王妃神情都滞了滞,院中一下子沉闷起来。萧元瑞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礼,道:“父王,母亲。”   信王萧邵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萧元启,道:“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信王妃冷冷地扫了萧元瑞和萧元鹤二人一眼,一手拉着萧元启,拂袖而去。   萧元启身上受了伤,上药时,他疼得鬼哭狼嚎,信王妃心疼不已,“这天杀的,竟下这么毒的手。”   萧元启一身好皮肉,青的青,紫的紫,确实有些吓人,他道:“娘,你看,就这么着,我爹还不给我出气。”   信王妃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你爹不管你,娘管你。”   萧元启抬起头,看着信王妃,说:“娘,我爹如今愈发倚重老三老四,他会不会——”   “不会,”信王妃说,她笑了一下,道,“你才是你爹的嫡子,那两个小贱种,一个歌妓之子,不足为虑,至于萧元鹤,他做不了世子。别怕,有娘在,无论是世子之位,还是——将来的太子之位,都只会是你的。”   信王妃道:“你啊,日后也别如此急躁,凡事多想一想,你爹会瞧见你的好的。”   萧元启重重点头,说:“只有娘最疼我。”   信王妃笑了,点了点他,临了,又道:“日后别再提你弟弟了。”   萧元启一怔,看着信王妃眼底的黯然,抿了抿嘴唇,低声说:“是,今日是儿子失言了。”   作者有话说:   萧元启,全文头号傻白甜。 第90章   129   太和殿坍塌一案牵连甚广,梁都的咬着信王府的属官,信王府的也不肯背骂名,攀咬之下,案子一查就是半月有余。主持此案的是大理寺卿何怀玉,此人三十又六,是位女子天乾。天乾多是男子,却也有女子,只不过较之于男子,女子天乾更为稀少。何怀玉是秦穹的门生,素来刚正不阿,颇有令名,她不惧信王威势,将这件案子查了个底朝天。   修建皇城一事本就是一笔烂账,何怀玉一查之下,方发觉里头的腌臜脏污远超人所想。梁都的太和殿所用木材是上好的楠木,可此间却混入了大量的松木,当中许多木材品相不佳,或已遭虫蠹,根本不堪为梁柱。偏偏采办之人以次充好,指鹿为马。不止木材,石料,金砖,里里外外都不堪查。   何怀玉将她所察的种种都写成了一封折子,直接呈到了皇帝面前。   萧珣怒不可遏,却也无济于事。   信王府将木材采办一事推给了一个小吏,那小吏见了皇帝就哭天喊地,道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大梁楠木采自云州、随州、肃州博州的深山老林中,如今战乱不止,朝廷征发百姓入深山采木,所采之木寥寥,根本不足皇城修建之用。底下的人不送来楠木,只能用上南都府库的陈木。可饶是如此,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皇帝便是摘了他的脑袋,他也弄不来这样多的楠木。   小吏将罪责推给了地方,楠木如此,金砖石料也是如此。   那主管民夫的小吏更是干脆,衙门去拿人的时候,直接悬了梁。   转了一圈儿,好像牵涉其中的都有罪,可这罪似乎又落在了萧珣自己身上,他气得浑身发抖,将御案上的东西砸了个干净,转头指着锦衣卫指挥使郭淮怒骂道:“郭淮你是死人吗?朕着锦衣卫督办,你就是如此督办的?”   萧珣到底年幼,又自幼长于宫闱,行宫于他而言,确实简陋。信王谏言重修皇城,萧珣虽觉得劳民伤财,有些不愿,可他不曾真切地了解过宫城的修建有多劳民伤财,拉扯一番,便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了,便是秦穹都没有拦住。   可萧珣没想到竟处处都能出岔子。   郭淮脸色难看,沉声道:“臣有罪!”   “此事是臣失职,依臣所见,太和殿坍塌与修建的民夫脱不了干系,兴许是他们故意所为。”   何怀玉眉心一蹙,出列淡淡道:“依指挥使所见,莫不是他们故意将自己埋进去的?”   郭淮冷笑道:“焉知他们不是受人指使?此等小民,为利所惑,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郭大人——”何怀玉打断他,清秀的面容露出几分冷硬,淡声道,“太和殿坍塌时,里面有二百三十六人在里面,至今为止,只挖出了一百五十六人,这一百多人里,活下来的不过四十二人,且无一不是伤便是残。”   “两百多条人命,什么样的人利能让他们做出这等悖逆天理、丧心病狂之事?”   郭淮冷冷地看她一眼,拱手对皇帝道:“臣请命,彻查涉案的民夫。”   何怀玉道:“皇上,如今民怨沸腾,若再由锦衣卫对他们酷刑逼供,臣只怕要寒了万民之心,招致祸端!”   郭淮:“妇人之仁!”   何怀玉说:“请皇上三思!”   萧珣看着郭淮,又看向何怀玉,攥紧的手指松了又紧,半晌,对秦穹道:“太师以为如何?”   “皇上,”秦穹慢慢道:“督建的皇城偷工减料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自当严惩。”   “可太和殿因何而塌,如何塌的,依旧存疑,民夫——得查。”   萧珣说:“太师言之有理,如此,何爱卿,便由你去探查个清楚明白。”   何淮玉说:“臣领旨!”   出了大殿,秦穹和何淮玉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何淮玉拱手道:“老师。”   秦穹说:“怀玉,贺行歌可是关押在刑部大牢?”   何怀玉低声道:“是,现在还在里头呢,秦侍郎说这人嘴硬得紧,无论任何审问,只说要替她兄长伸冤,旁的如何都不肯开口,终日只在狱中枯坐。”   秦穹说:“去她家中探访的人该回来了吧。”   “应当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何怀玉道。   秦穹说:“此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好好查一查她,她也是切入口。”   何怀玉沉声道:“是,老师。”   秦穹道:“这些时日为难你了。”   何怀玉笑了一下,清秀的面容浮现几分洒落气,“不为难,学生身为大理寺卿,这本就是学生的本分。”   秦穹也微微一笑,道:“此案诡谲,今日你又开罪了郭淮,当多加小心才是。”   何怀玉说:“好,老师也多保重。”   “何怀玉是秦太师一手教出来的,刑讯问案颇有手段,当初在梁都时,就传闻没有她破不了的案子,”穆裴轩往棋枰上落了一颗白子,道,“她虽出身高门,可她的功名,可说是她一点一点搏出来的。”   段临舟指尖把玩着棋子,见状跟了一步,道:“可如此,郭淮也不过担个失察之罪,扳不倒他。”   穆裴轩落了子,说:“可这已经够让他慌了。”   段临舟眉梢一挑,看着棋局,穆裴轩是博弈高手,他不精于此道,被穆裴轩杀得节节溃退。穆裴轩是个极有耐心的猎手,布局时不急不缓,真到收网时,不留丝毫情面。他捏着黑子,说:“他本就心虚,如今又疑心皇帝要除掉他,说不得要投鼠忌器另寻出路。”   穆裴轩说:“姚从说,郭淮来玉安后不久,便得了个新宠,人正是萧元瑞送的。”   段临舟啧了声,“萧元瑞——。”   穆裴轩道:“萧元瑞的母亲是玉安歌妓,出身低微。上天仁慈,给了这么个蠢物做他嫡兄,他若甘居人下,不想搏一把,那真是枉姓萧了。”   他这话说得着实损,段临舟扑哧一声笑了,他懒洋洋地将棋子丢回了棋盒中,道:“不下了,不下了,前后都没有生路可寻。”   “小郡王也忒心狠。”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那佯怒的模样,眼里浮现笑意,道:“段老板认输了?”   段临舟心里软了软,干脆利落道:“认输了,郡王哥哥好厉害。”   穆裴轩清咳了声,端坐着,眼里却有几分雀跃,道:“愿赌服输?”   “……”段临舟说,“认,我还能赖账不成?”   穆裴轩道:“且等着。”   说罢就起了身,兴致勃勃地转到里间去了,隔着屏风,段临舟不知他干什么去了,可见穆裴轩那轻快的模样,再无执子对弈时运筹帷幄的从容,倒是有几分久违的少年气,不由地笑了一下。二人手谈时定了彩头,穆裴轩却没说彩头是什么,于段临舟而言,他要什么都由了他去,自无不应。   穆裴轩回来时正拿帕子擦手,他是净过手才回来的,着分墨撤了棋盘,对段临舟说:“过来。”   段临舟瞧他一眼,慢吞吞地凑了过去,调笑道:“小郡王要吻我吗?”   穆裴轩没客气,凑过去就亲了亲他的嘴唇,段临舟笑出了声,垂下眼睛时才瞧见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却是一个玉盒,打开了,里头竟是一方精巧的金质贝盒,显然是胭脂盒。穆裴轩对上段临舟似笑非笑的眼神,镇定解释道:“前些时日和李承意出去时,顺手买的。”   说是顺手,其实也不顺手,李承意是为了买胭脂哄那东安坊相好的小坤泽,拉了穆裴轩一道。穆裴轩从没进过胭脂店,瞧着李承意兴致勃勃,如数家珍的模样,余光瞥着案上的胭脂盒,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这样精巧的胭脂,穆裴轩在段临舟手中见过,都是段葳蕤送来的。段临舟久病,气色不好,有时要出去应酬见人,为了掩饰病态,难免借助胭脂。   当日他娶段临舟时,段临舟就抹了口脂。   二人在一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穆裴轩亲眼见他抹胭脂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段临舟虽是中庸,可他性情疏朗,点妆这样的事,由他做来也没有半点脂粉气。   段临舟哼笑一声,说:“小郡王想如何摆弄我,尽管——放马过来。”摆弄二字,说得极为缱绻,眼神还勾人,穆裴轩心道这话说的,好像他要怎么他似的,可见段临舟乖顺地仰着脸,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又有些心猿意马。他跪坐起身,看着段临舟的面容,他久病缠身,面色自然算不得康健,唇色淡,颇有几分羸弱之态。   唇脂是穆裴轩细心选的,还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着人瞧过才放心用在段临舟身上。他轻轻揉了揉段临舟的嘴唇,没忍住,又啄了一下,段临舟被他小狗儿似的亲昵弄得发笑,他一笑,穆裴轩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报复性地咬了一口,说:“笑什么。”   段临舟抽了口气,道:“咬坏了你就画不成了。”   穆裴轩舔了下,润湿他的嘴唇,低声道:“没坏。”   他头一回干这事儿,持枪纵横沙场也不见抖的手,此刻竟有些紧张,心里还咂摸出几分情趣来。他突然想起一首前人的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是新婚夫妻的闺房之乐。唇脂柔腻,是上等的胭脂,点上段临舟嘴唇时,一点一点地添上血色,赋予他别样的鲜活生动,让穆裴轩瞧得不觉发怔。   他太渴求见着无病无痛,鲜妍飞扬的段临舟了。   段临舟看着他出神的模样,道:“我瞧瞧去,”说完,就要下榻,穆裴轩拉住他,说:“好看的。”   段临舟不信,说:“好看你那么瞧着我作甚唔——”   没说完,穆裴轩已经吻了下来,段临舟:“小郡王……”一个亲吻又至,段临舟无奈,抬眼看去,穆裴轩唇上也沾了胭脂,不由得笑了,道:“你是给我妆唇还是想吃胭脂,嗯?”   穆裴轩却将他按在了榻上的软垫上,倾身吻了下去,道:“吃你嘴上的。”   早就想吃了。   太和殿坍塌查下去,牵扯得愈深,那督管民夫的孟氏族人虽自戕了,可却查出牵连到了信王的虎贲营。负责督建材料押运的正是虎贲营,虎贲营是信王的亲军,也是玉安的守备军。统领巢宗是信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被何怀玉查出了中饱私囊的铁证,由付如晦带人直接拿下,下了大狱。   这一番雷霆手段,打得玉安措手不及,似乎也是在告诉他们——这天下,是帝王的天下,而不是信王的。   不过几日,锦衣卫指挥使郭淮持械面圣,欲以下犯上,被诛于行宫内。   锦衣卫姚从护驾有功,擢升锦衣卫新任指挥使。   短短数日之内,天翻地覆,而在此时,贺行歌死在了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说:   权谋就当看个热闹吧。 第91章   130   贺行歌死得突然,偏偏她的死讯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霎时间谣言四起,有道她是朝廷为堵住她的嘴故意打死了她,也有说她是被逼死的……诸如此类甚嚣尘上。历来此等戏码总是最易激起民愤,战乱,徭役,赋税这些事接踵而来,本就压得人喘不过气,贺行歌不过为兄鸣冤敲响了登闻鼓,哪知竟惨死狱中。   大梁设登闻鼓,本就是为的伸天下冤滞,人有穷冤则皆可挝鼓以上达天听。   偏偏贺行歌就这么死了。   百姓如何不怨,如何不惧,如何不乱?   何怀玉和刑部侍郎秦甫仁一道来见秦穹,二人齐齐见礼,“老师,”“太师”。   秦穹坐在太师椅上,摆手止了二人的虚礼,说:“坐。”   何怀玉有些踌躇,秦穹说:“此事不怪你,”他近日染了风寒,咳嗽了两声,一旁小童替二人添了茶,见何怀玉坐下,方开口说:“你久掌刑狱,知道轻重,断不会将人逼死。”   何怀玉说:“……她死于我审讯之后却是事实。”   秦甫仁道:“太师,此事错不在何大人。在我们的连日审讯之下,贺行歌已经有所动摇,只要再有半日,定能有所获——没想到,她竟然自戕了。”   “依下官之见,也许是她自知坚持不住,怕吐露出幕后主使。”   秦穹说:“她在刑部大牢中,何处来的凶器自戕?”   何怀玉和秦甫仁对视了一眼,何怀玉苦笑了声,说:“老师,没有凶器。”   “她是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失血过多而死。”   饶是秦穹,听得如此,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何怀玉眼前仿佛浮现走入那间血腥味浓郁的监室中所见的景况,贺行歌就靠在床角,血自简陋的木板上淌了下来,滴滴答答。她神情平静,一如受刑时一般无波无澜,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天地昏昏,以身殉道。   一笔一划俱是以血写就,衬着如睡在一旁的贺行歌,和满地蔓延开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以身殉道?”秦穹皱眉道,“她殉的哪门子道?她是自己咬破的手腕,也不至立马便死,你们没让人看着她?”   秦甫仁苦笑道:“哪儿能不让人看着?我们怕出事,着意吩咐了一个小吏盯着,哪知他吃坏肚子,去解手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何怀玉接着说:“我们当即查了后厨,”她顿了顿,“那个送饭的小吏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消多说,这显然是早有预谋,且布置得堪称天衣无缝。刑部是朝廷衙门,竟也教人渗了进去。   秦穹沉吟不语,何怀玉和秦甫仁也不敢开口,过了许久,秦穹道:“贺行歌死在了刑部大牢中,虽说是自戕,可只怕皇上不会相信,天下人也不会相信。”   “皇上前几日刚拿了巢宗,信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定会趁机攻讦。”   何怀玉心中也沉了下去,一旁的秦甫仁道:“依太师之见,这贺行歌会不会本就是信王的人?”   秦穹摩挲着杯盏没有说话,何怀玉道:“老师,若是真到那个地步,一切便由我来承担。”   秦甫仁:“……何大人!”   秦穹道:“不急,此事容老夫再想一想。”   “这回何怀玉跳河也洗不清了,她前脚进的大牢,出来后人便死了,要说和她无关,”萧元瑞微微一笑,道,“谁信呢。”   端坐在他面前的坤泽素衣长发,眉心一点小红痣,衬得那张素白的脸多了几分慈悲相。萧元瑞却知道眼前的坤泽和慈悲半点干系也没有,几乎可称得上狠毒了,萧元瑞自诩不是好人,可自和这九莲教圣尊打交道以来,都有几分毛骨悚然。   云琢淡淡地笑了下,手指修长白皙,不紧不慢地研磨着茶饼,道:“秦穹摘了一个巢宗,你们折了他一个何怀玉,礼尚往来。”   “只不过,丢了虎贲营,三公子不心疼吗?”   萧元瑞道:“心疼什么,巢宗是大哥一脉的人,没了他,孟家如断一臂。秦穹虽然提拔了胡正庸统帅虎贲营,可巢宗的亲信还在,胡正庸想掌控虎贲营也非易事,就让他们狗咬狗,撕咬一段时日吧。”   “倒是圣尊,”萧元瑞目光落在坤泽白皙的面容上,道,“我听闻那贺行歌是硬生生咬腕自杀的……”   云琢抬起眼睛,语气平静,道:“行歌和行远是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   贺行远正是贺行歌那被埋在太和殿废墟底下的孪生兄长。   萧元瑞听闻陇州几地叛乱,正是因着这九莲教在背后蛊惑人心,搅弄风云,那时尚不觉得如何,当真与之相交,方觉出云琢的可怕。九莲教众蛰伏得深,其中不乏出类拔萃的人物,如萧元瑞所见过的陈叶,死在大牢中的贺行歌……云琢不过一个坤泽,他们却对云琢奉若神明,只要是云琢的命令,便是让他刎颈,只怕眼也不眨一下。   云琢此人,更是深浅难测。   有时,就连萧元瑞都弄不清楚,云琢究竟想要什么。他帮着自己在信王跟前立功,替他削减孟氏羽翼,似乎全无所求,可萧元瑞知道,这世上的好事,从来不会便宜他。   若不是不可能,萧元瑞几乎要觉得云琢爱慕他了。   萧元瑞将心里那丝绮念按下,见云琢将茶盏推了过来,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道:“这穆裴轩久待玉安,却又明哲保身,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云琢浅浅地啜了口茶,茶是好差,价值百万钱,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萧元瑞看着他,不觉笑了笑,旋即就听云琢说:“你可知穆裴轩并不是一人来的玉安。”   萧元瑞愣了下:“嗯?”   云琢慢慢道:“梁都动乱之前,太医院院正为了避祸,将牧柯送往瑞州。”   “牧柯是和穆裴轩一起回来的。”   萧元瑞道:“这也不足为奇,牧院正现下正在玉安,他回来……有什么奇怪的?”   云琢说:“牧柯医术高超,据我所知,牧家祖籍随州,随州未有战乱,可牧柯并未回随州,甚至不曾回去祭祖,而是在瑞州待了许久。”   萧元瑞道:“你是说,牧柯去瑞州是为了替人看诊?”   云琢不置可否,萧元瑞说:“安南王府当中,他哥已经死在了战场,也从未听闻王府中有谁病重……”话到此处,他突然顿住,“段临舟?”   “段临舟不过一介商户,我听闻这门亲事是穆裴之定下的,穆裴轩并不满意。段临舟若是死了,于他百利而无一害,他这般费尽心思救段临舟作甚?”   云琢道:“不要小瞧此人。”   “当初穆裴轩出征安阳时,是段临舟坐镇阜州,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一路打到了安阳。”云琢说起昔日之败,面色也未见丝毫变化,萧元瑞却有些啼笑皆非,“你的意思是他为了段临舟的病而来?他疯了不成,这儿是玉安,不是瑞州,他今日来,别说我父王,就是小皇帝都未必肯让他全身而退。”   “为了一个中庸,”萧元瑞说,“何至于此?”   云琢看着萧元瑞,轻轻一笑,说:“段临舟不只是一个中庸,他身后是段氏商行,是段家这十年海运累积而来的财富。”   “三公子,难道不动心吗?”   “段临舟若是死了,段家群龙无首,穆裴轩想拿下段家,岂不是更轻而易举?”   云琢道:“人心,谁能说得准呢?”   萧元瑞听他此言,怔了下,笑道:“以圣尊揣度人心的本事,竟也会如此感叹。”   云琢说:“三公子谬赞。”   他道:“我与穆裴轩有些私仇,无论他因何而来,我都要他来得,回不得。”   萧元瑞笑着对他举了举茶杯。   作者有话说:   奶味小坤泽云琢上线 第92章   130   贺行歌的死无异于递了一个把柄予信王一党,他们教秦穹拿了虎贲营,正是怒火中烧的档口,怎会轻易放过?朝堂之上明枪暗箭如潮涌,声势之大,让高坐龙椅之上的萧珣有些惶惶。   到底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再是早慧老成,面对朝堂倾轧,如山的弹劾奏请,也有些茫然。   每到此时,萧珣便会分外地想念他的父皇和母后。萧珣生来便是太子,可自他父亲驾崩后,萧珣便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好像午夜乍醒,就有宫人阴森森地站在龙床前,好教他无声无息地崩殂。   就像他的母后一般。   天下人都道他母后是因着他父皇驾崩,悲痛过度,遂追随他而去。可萧珣知道,是林相勾结张太监,用三尺白绫勒死了他的母后。   萧珣六岁过后的每一日都活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秦太师教导他,要忍辱负重,以期来日剪除奸佞,中兴大梁。萧珣忍了,他终于等来了诛杀林相的机会,却也让皇叔横死诏狱,还丢了大梁的半壁江山。   如今信王在逼他,朝臣在逼他,天下百姓也在逼他。   有那么一时半刻,萧珣想,还不若当初留在梁都,和梁都共存亡——可他不甘心,也不敢,他怎么能这样狼狈地去见他父皇母后,去见萧家的列祖列宗?   夜深了,猊兽香炉里点了香,青烟袅袅,床榻之上,萧珣仿佛行走在悬崖边,冷不丁的,踢中了一块碎石,石头咕噜咕噜滚落下去,寂然无声。他仿佛听见了脚下寸土皴裂之声,尚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都坠了下去。   萧珣大叫一声,猛地惊醒过来,却见招喜正担忧地看着他,“皇上,又做噩梦了?”   萧珣冷汗涔涔,用力地咽了咽,才抓住招喜的手臂,“伴伴……今夜值守的是谁?”   “姚大人亲自守在殿外呢,”招喜拿帕子轻轻擦去萧珣额头的冷汗,他说,“您别怕。”   萧珣一听是姚从守着,松了口气。那日郭淮带甲上殿无意教个小宦官撞了一下,小宦官摔倒在地,眼却尖,瞧见了他红色官袍下的一角轻甲,他吓得够呛,转头就将这事儿报给了魏招喜。哪想,被萧珣听了个正着,小皇帝顿时又惊又怕,郭淮这贼子带甲胄上殿到底意欲何为?   张太监死于萧珣之手,郭淮是张太监的义子,曾唯他命是从,萧珣焉能不忌惮他。   锦衣卫本来该是皇帝最忠心的鹰犬,而今却成为他人刀斧,萧珣本就如鲠在喉,如今见他行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不得不多想——今日他看见的只是轻甲,那轻甲之下,是否还藏了刀柄?   萧珣当即对郭淮动了杀心。   真正让他决定除了郭淮的,是他得知郭淮收下了萧元瑞送给他的一个坤泽。   姚从是魏招喜推到御前的人,姚从原本是北镇抚司前途无量的千户,却被郭淮推出去当了替死鬼,魏招喜吃准了他心中有怨怼。一番筹谋之下,当即定下了诛杀郭淮的大计,而那一日也是万分惊险,郭淮到底是锦衣卫指挥使,身手了得,被逼至绝境之下竟想要杀了皇帝。   千钧一发之际,姚从替萧珣挡了一刀,又拼死杀了郭淮。   因着如此,萧珣对姚从多了几分信赖。   他盯着绣了龙纹的锦被看了片刻,说:“伴伴,朕不怕,朕只是这几日一直想起父皇和母后,若是父皇还在,又怎会变成今天这样……伴伴,你看他们今日在朝堂之上如何逼迫于朕,他们可还记得朕才是天子?”   招喜轻声道:“皇上,太师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萧珣惨然一笑,道:“朕当日保不住皇叔,今日,也保不住何卿——你说,朕是不是不配为天子?”   招喜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我的小主子,您可千万别说这话,您是天潢贵胄,生来就是太子,是天子,都是这帮乱臣贼子,欺君罔上!“   “信王所倚仗的不过是手中重兵,如今他已经丢了虎贲营,假以时日,皇上定能……”   “朕拿了他一个虎贲营,他就要朕舍弃一个何怀玉,”萧珣咬牙切齿,半晌又喃喃道,“是啊,他所倚仗的无非是手中的兵权,若朕能拿回兵权,他岂敢在朕面前如此妄为?”   招喜小声说:“小主子,此事急不得。”   萧珣道:“朕怕再等下去,他就要逼朕禅位了。”   招喜噤了声。   过了许久,萧珣道:“伴伴,朕要是将安南郡王留在玉安,如何?”   招喜眼神闪了闪,垂下眼睛,低声说:“郡王如何愿意……”   萧珣一听他这话,脸色就冷了下来,道:“朕是君,他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珣说,“何况,朕如今不是要他去死,只是想……让他留在玉安帮朕罢了。”   雨下了几日便放了晴,沉睡了一冬的花木仿佛感知早春将来,便迫不及待钻出了一点小绿苞,看着就让人心中欢喜。段临舟贪看这点春意,揣着手在树下仰头看得津津有味,穆裴轩自回廊而来,一眼便瞧见了中庸那截白皙修长、线条流畅的脖颈,抬腿便走了过去,道:“看什么?”   段临舟伸手指了指一处小绿苞,道:“生新芽了。”   穆裴轩循着他的手瞧了过去,只见几点新绿自深褐色的枝干钻出来,别有一番早春的韵味。穆裴轩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却觉得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当即揣入掌心搓了搓,皱着眉道:“在这儿看了多久,手冷成了这个样子。”   段临舟回过身来,瞧见他拧着眉的模样,顿时就笑起来,道:“别恼别恼,只在这儿瞧了一会儿。”   穆裴轩见他嬉皮笑脸,瞥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道:“便是想看,也带上手笼,回头受了凉,我就让牧柯多给你开几帖苦药。”   他愈是如此叨叨不休的样子,段临舟就越忍不住想笑,穆裴轩察觉了,偏过头看着他,板着脸,很是严肃,“段临舟。”   段临舟:“嗳!”   “心肝儿我在呢。”   穆裴轩:“……别以为你插科打诨就能蒙混过去。”   段临舟嗯嗯点头,说:“郡王说的是,这谁呢,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郡王都心疼了,还不好好听着,该罚。”   “段临舟!”穆裴轩被他气笑了,倒了杯热茶塞他手中,道:”说罢,怎么罚?”   段临舟捧着热茶笑盈盈地瞧着穆裴轩,说:“罚罚罚,心肝儿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二人还没有论出个如何罚,就听分墨在门外禀报道:“郡王,周先生,姚指挥使来了。”   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他道:“请去书房。”   为了避人耳目,姚从自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和穆裴轩还是头一回见。穆裴轩和段临舟一前一后走入书房时,姚从正捧了一盏热茶,分墨随侍在一旁。   “郡王,周先生,”姚从见了他们,搁下茶杯,起身就行了一礼。   穆裴轩笑笑,道:“姚兄不必多礼,还未贺姚兄出幽迁乔,执掌锦衣卫。”   “若无郡王提携,焉有姚从今日,”姚从历了一番磋磨,性子越发持重,笑道,“他日郡王如有驱使,姚从刀山火海,定不推辞。”   穆裴轩道:“姚兄的伤可好些了?”   姚从笑道:“郡王托人送来的伤药委实好用,如今已经大好了。”说着,他自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子,道,“郡王嘱托的事情,姚某已经办妥了,这里头誊抄的正是六年前各地进献入京的贡品。只不过因着迁都,有许多都留在了梁都,或者遗失在了路上,带来玉安的,不过是府库中的十之三四。”   即便穆裴轩想克制,端着茶杯的手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段临舟见状,上前两步接过了姚从手中的名册。他递给了穆裴轩,穆裴轩忍了忍,才没有当即翻开,他对姚从道:“多谢姚兄。”   姚从敏锐,觉察出了穆裴轩平静之下的几分失态,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微笑道:“不过举手之劳,郡王放心,看守库房的内侍是我兄弟的同乡,此事不会教人发现,更不会牵扯到郡王身上。”   穆裴轩说:“姚兄办事妥帖,我自是放心。”   姚从又留了一会儿便向穆裴轩告辞,临行前,他踌躇了片刻,对穆裴轩说:“郡王,玉安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穆裴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姚从拱了拱手,穆裴轩道:“姚兄的话,我记着了。”   段临舟道:“郡王早已为姚指挥使备了一份薄礼,以贺指挥使直上青云,流光——”   流光捧着一方锦匣奉给了姚从,姚从瞧了段临舟一眼,笑道:“如此,姚某就不客气了,多谢郡王。”   他身旁的扈从上前接过了那方锦匣。   二人离去,穆裴轩已翻看起了那本小册子,他捏得紧,一页又一页地看过去,上头是誊抄来的,字写得小,穆裴轩一一看去,不由得有几分焦躁。   段临舟罕见的也有些忐忑,下意识地抿了口茶水,刚刚放下,就对上了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目光,“如何?有吗……”   话没说完,穆裴轩直接一把将段临舟抱了起来,“……茶,茶要倒了!”   “哈哈,有!”穆裴轩开心坏了,眉梢眼角都是飞扬的喜色,他情难自抑地抱着段临舟转了两圈,道,“果然在玉安,临舟,我就知道,一定会在的,一定会在玉安。”   段临舟也不觉怔了怔,看着穆裴轩,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脸上的笑意,按捺不住,抬头吻他的嘴唇,段临舟搂住穆裴轩的脖颈,将舌送入他口中。二人吻了许久,段临舟贴着他的嘴唇厮磨,低声道:“放我下来。”   穆裴轩才想起这回事似的,将他放了下来,他很是喜悦,又忍不住去看册子上那小小的“南明珠”三字,那是当年他亲自送入梁都的东西,而今竟事关段临舟的生死。幸好,在玉安。   穆裴轩心想,上天待他不薄。   他高兴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子,段临舟看得动容,又有几分酸楚,穆裴轩也不知为他担忧了多少个日夜。他想起姚从所说,玉安不宜久留,开口道:“郡王,姚从如今是天子近臣,他开口说让我们尽快离开玉安,莫不是宫中有变故?”   穆裴轩心思还在那“南明珠”上,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闻言道:“党争愈烈,姚从让我离开玉安,大抵是怕我卷入党争之中无法脱身。”   他想起这些时日萧珣若有如无的试探,摩挲着手中的名册,轻声道:“小皇帝也许,是看中了我手中的兵权。”   段临舟哑然。   “他就不怕将你逼反了?”   穆裴轩说:“可我若是死在了玉安呢?”   “南军有周庭,”穆裴轩语气平静,“周指挥使本就是梁都遣来节制安南王府的。”   旋即穆裴轩笑笑,道:“不论如何,南明珠我要先拿到手,”他轻轻碰了碰段临舟的脸颊,说,“临舟,别怕。”   段临舟看着青年认真的眼神,不由得笑了,摇头道:“我不怕。” 第93章   132   来玉安之前,穆裴轩想过许多取得南明珠的法子,这颗珠子关乎段临舟的生死,无论如何,穆裴轩都要为他取来。他曾想寻机会向皇帝求得,可真正见到萧珣之后,穆裴轩却不敢贸然揭破自己的目的了。   五年过去,曾经天真的小太子长了城府,变得敏感多疑,尤其是近几次的试探,无不昭示着萧珣已经不再信任安南王府了。萧珣或许已经有意削他手中的兵权,让周庭取而代之——周庭,边南卫所指挥使,穆裴轩知道,自他让穆家的黑甲铁骑现世之后,周庭就对他多了几分防备。   周庭到底是先帝遣往瑞州的指挥使。这些年,周庭教了穆裴轩许多,二人已经不仅仅是上峰和下属,抑或是指挥使和郡王,倒真有几分师徒之谊。若有可能,穆裴轩不愿和周庭兵戎相见。   没想到,萧珣还未有动作,信王却先向穆裴轩抛出了橄榄枝。   前来做说客的是玉州知州杨谦和,二人素无往来,那日,杨谦和却遣人却递了拜帖,道是请穆裴轩前去如意楼尝一尝玉安菜。穆裴轩诧异地扬了扬眉,杨谦和任玉安知州,毋庸置疑,是信王一党的人。穆裴轩自来玉安之后,和信王虽无明面上的交锋,却也算不上交好。   更不要说不久前他还和萧元启打了一架。   杨谦和这时约他做什么?   想了想,穆裴轩还是赴约了。   酒是玉州名酒,满桌佳肴,秀美的坤泽抱着琵琶坐在珠帘后拨着婉转的小调。杨谦和是天乾,而今已经年过四十,举止间很有几分风流儒雅。他朝穆裴轩举了酒杯,道:“这酒叫如梦令,是这如意楼独有的佳酿,听闻自酿酒始,俱都是经的坤泽的手酿造而成,这酿酒的坤泽也须的是正当韶华、尚未破身的干净雏儿,故饮来绵软悠长,别有一番沁人心脾的幽香。”   “郡王尝尝。”   穆裴轩把玩着酒杯,淡淡地笑了笑,道:“杨大人今日请本郡王来此,不会只是为了喝酒吧?”   杨谦和笑道:“郡王爽快人,那下官也不绕弯子了。”   “下官是来给郡王报喜的。”   “报喜?”穆裴轩眉梢一挑,“喜从何来?”   杨谦和说:“不知郡王可听说过容华县主?”   “容华县主是玉安一等一的美人,不但容貌生得极美,性情最是端庄娴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杨谦和微微一笑,道,“郡王少年英杰,与容华县主这般佳人正是英雄配美人——”   穆裴轩打断他,“杨大人莫不是忘了,本郡王已经娶妻了。”   杨谦和说:“郡王乃人中龙凤,天乾中的佼佼者,自当与坤泽相配。容华县主虽是庶出,可她自幼养在王妃膝下,深得王爷疼宠,郡王与县主之间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所以王爷有意将县主许给郡王为侧妃……”   穆裴轩哂笑一声,说:“杨大人,信王美意,本郡王心领了,本郡王与郡王妃正当情浓,鹣鲽情深,无意他娶。”   杨谦和微愣,似是没想到穆裴轩会拒绝得这般干脆利落,“郡王,那可是容华县主。”   “县主又如何?”穆裴轩反问道。   杨谦和一时哑然,他深深地看着穆裴轩,道:“郡王是个明白人,这天下的局势不会看不明白,如今秦凤远占据梁都,与大梁划江而治。可依秦凤远此前行径,断不会满足于此,不如安南王府与信王府结秦晋之好,守望相助,共御强敌。”   穆裴轩笑了笑,道:“与信王结盟,对本郡王有什么好处?”   “秦凤远就算要打,也不会舍近求远,转道攻往瑞州。”   杨谦和说:“郡王说笑了,如今天子在玉安,秦凤远若是攻来,郡王以为自己还能置身事外吗?届时大乱一起,天子圣旨直抵瑞州,郡王身为我大梁臣子,难道敢抗旨不遵;?”   “再者,玉州失利,瑞州只怕也有唇亡齿寒之患。”   穆裴轩看着杨谦和,嘲道:“杨大人莫不是真当本郡王是个傻子?”   “信王想与本郡王结盟,无非是看中本郡王手中的南军,想让本郡王去和秦凤远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再好不过,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杨谦和笑道:“郡王这话言重,且不提王爷和郡王同是大梁臣属,自当一道平叛,中兴我大梁,若是郡王娶了县主,两家便是姻亲,王爷岂会行那等背信弃义之事?”   “郡王,您是天乾,”杨谦和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说,“自古以来,乾坤阴阳方是正理,郡王妃虽好,可到底是中庸,下官还听闻郡王妃身子不爽利……如此,如何能襄助郡王度过情期,绵延子嗣呢?”   穆裴轩盯着杨谦和看了片刻,突兀地笑了一下,道:“听起来这门亲事——于本郡王百利而无一害。”   “只可惜,瑞州的穷山恶水养不活你们玉安娇养出来的坤泽,就如这如梦令,虽是名酒,却不合本郡王的心,不合心的东西,本郡王素来不喜欢。”   “本郡王尚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穆裴轩与杨谦和的商谈本是密谈,可不知怎的竟教人传了出去,就连萧珣都有所耳闻。   萧珣有意无意道:“轩哥哥,容华县主可是这天底下罕见的美人,轩哥哥当真不喜欢?”   穆裴轩笑道:“是谁在皇上面前嚼舌头?”   萧珣脸上露出一个笑,道:“朕只是觉得若是轩哥哥当真喜欢容华县主,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要是天底下的美人儿我都喜欢,”穆裴轩道,“那我可喜欢不过来了。”   萧珣突然想起什么,道:“不知轩哥哥可记得郑国公家的文毓哥哥?”   穆裴轩愣了下,道:“谁?”   萧珣道:“就是同朕一起在狮兽园遇险,他护着朕险些遭猛虎撕咬,幸好轩哥哥来得及时,”他不觉一笑,道,“轩哥哥与猛虎搏斗时的剑还是他扔过去的呢。”   经萧珣提起,穆裴轩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对于他口中的文毓却委实记不清了,笑笑,道:“几年前的事情了。”   萧珣说:“可不是,我听说轩哥哥当年离开梁都时,文毓哥哥还病了一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穆裴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记不记得“文毓”不要紧,是不是当真有这么一回事也不要紧,皇帝想借机给他指亲倒是真的。穆裴轩不说话了,看着萧珣,萧珣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笑道:“轩哥哥……”   穆裴轩道:“皇上,臣已有郡王妃了,臣想要的,只有他一人。”   “何况如今海内未平,臣无心私情,”穆裴轩说。   萧珣神情僵了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穆裴轩,穆裴轩不闪不避地和萧珣对视,过了许久,萧珣笑了下,道:“朕也只是随口一说,郡王别放在心上。”   不欢而散。   穆裴轩走后,萧珣恼怒不已,抬袖拂落了御案上的奏折,招喜劝道:“皇上息怒。”   萧珣道:“信王给他的他不要,朕给他的,他也敢推辞,他究竟想干什么?”   招喜小声道:“兴许是郡王和郡王妃当真情深至此……”   萧珣冷笑一声,道:“他是天乾,哪个天乾当真能守着中庸过一辈子?”   “朕看他就是想拥兵自重!”萧珣道,“想做下一个秦凤远!”   “哎呦,皇上,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让郡王听着该寒心了。”   萧珣一言不发,眉宇间有几分阴霾,信王一党咬得紧,他到底是没保住何怀玉,只能将她贬官下放去了衡州,此事才渐渐平息。经此一着,萧珣反而愈发惦记起穆裴轩手中的兵柄来,兵柄本就属于天子,若非兵权旁落,又岂会有今日之祸?   秦穹劝他不可操之过急,萧珣本也想徐徐图之,可乍听信王有意将容华县主许给穆裴轩为侧妃,心中就更是焦躁。过了许久,萧珣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什么,问道:“伴伴,芳嬷嬷呢?”   芳嬷嬷是皇帝的乳娘,自小照顾他长大,萧珣年幼丧父丧母,对这位乳娘颇为亲近。   招喜道:“皇上这些日子睡不安稳,吃也吃不好,瞧着又消瘦了,芳嬷嬷见了心疼,特意去膳房,说要亲自给皇上做好吃的呢。”   萧珣神情微松,道:“嬷嬷身子不好,何必这般折腾。”   招喜笑道:“这怎么能叫折腾,只要小主子能多吃一口,便是再费心也是应该的。”   穆裴轩心中也有几分不快,小皇帝眼下能往他府上塞人,下一步就能拿纳侧妃为由,绊住他,让他在玉安城里留上一年半载,等他回瑞州的时候,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穆裴轩不怕算计,却不耐烦被这样算计,偏这算计还是出自皇帝,大抵是对小皇帝仍抱了几分念想。如今来这玉安一趟,那点念想便一点一点地碎了。   出了宫门,穆裴轩一张脸都臭得很。他骑着马,身后跟着的是分墨和周自瑾,转了一圈,往玉安酒楼里拣着段临舟的喜好提拎了一食盒的饭食,心情便好了几分。   回到府上,见着窝在榻上昏昏欲睡的段临舟,那点儿阴霾抖落了个一干二净。   在玉安的这些日子,段临舟好好调养了一些时日,精神好了许多。穆裴轩俯身拨了拨他搭在被褥上的指尖儿,捏住了,一根一根拢在掌心。他动作轻,可段临舟本就是浅眠,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郡王?”   穆裴轩:“嗯。”   他低头亲了亲段临舟的鼻尖,心中喜欢,没忍住咬了口,段临舟低哼一声,搂住了穆裴轩的脖子。穆裴轩就势压在他身上,脸埋在脖颈间狠狠吸了几口,简直将他当成了坤泽索取信香一般。可闻不着,就只能咬他的脖子磨磨齿尖勉强解瘾。   段临舟被他闹得彻底清醒了,二人成亲已经一年有余,他虽闻不出天乾躁动的信香,却也能觉察出穆裴轩此时心绪不佳。可他大狗似的这么在他脖子里拱,实在是可爱得紧,段临舟纵容又愉悦地笑了声,偏头吻他的耳朵,细瘦修长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天乾的后背,道:“谁招我们郡王生气了?”   穆裴轩道:“临舟,想带你回家了。”   段临舟微怔,看着穆裴轩,笑道:“好。”   “过几日我们就回家。” 第94章   133   信王想将容华县主嫁给穆裴轩为侧妃的事传到萧元启耳朵里的时候,萧元启登时就炸了。容华县主萧绥在家中行六,她母亲早逝,自幼就养在信王妃膝下。萧元启长她五岁,二人一道长大,虽有嫡庶之分,情谊远比旁的兄弟姊妹来得深。他本就瞧不上穆裴轩,怎能接受信王将萧绥嫁给穆裴轩,还是为侧妃?!   “爹,爹!”萧元启进了萧邵的院子就是一顿横冲直撞,“我爹呢?”   “世子,世子!”下人忙拦住他,“王爷在议事呢。”   “书房是吧,”萧元启一把挥开下人,奔着书房就去了,还没到,先和萧元瑞、萧元鹤打了个照面。萧元瑞笑盈盈道:“大哥急匆匆的干什么呢?”   萧元启瞥他一眼,道:“干你什么事。”   萧元瑞也不恼,道:“大哥,爹正在书房和松先生他们议事,你还是晚些再来吧。”   萧元启看着二人,扬了扬下巴,说:“你们从书房里出来的?”   萧元瑞笑笑没有说话,萧元启冷笑道:“怎么?爹议事,你们去得,我去不得?”他看了萧元鹤一眼,萧元鹤清俊的面容没什么表情,无意同萧元启多言,抬腿就走了。   萧元启冷哼了声,越过萧元瑞便走,萧元瑞生母是瑞州歌妓,信王妃最瞧不上萧元瑞,萧元启自也是如此。   周遭无人,萧元瑞嘴角的笑意到底是落了下去,颇有几分冷意。   萧元启一路寻到了书房,他贸贸然闯进去时,幕僚正在禀事,萧邵脸色一下子就沉了,皱着眉呵斥萧元启,“这是书房,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萧元启这才按捺着行了一礼,道:“爹。”   书房内的一干幕僚也朝萧元启行了礼,“世子殿下,”萧元启这人虽急躁,却也知道这些幕僚俱是他爹手下的得力之人,便也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还朝最上首的老者拱手,叫了声,“松先生。”   松先生颔首笑道:“世子殿下神色匆忙,可是寻王爷有急事?”   他这一问,萧元启顿时反应过来,刚想开口,就见他爹抬手按了下,道:“你们都下去吧。”   府中幕僚都次第退了出去,门一关上,萧元启便开口嚷道:“爹,外头都说你要把绥儿嫁给穆裴轩做侧妃,是不是真的?”   萧邵早料到他是为着这事来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们萧家哪个不是人精,就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个,小小年纪,肚子里也不知多少经营盘算,偏偏他这嫡子,说句胸无城府都是客气了。   要不是萧元启是他看着出生的,生得也酷似他,信王几乎都要以为萧元启不是他的种了。   萧邵道:“就为了这个?”   萧元启说:“爹,怎么叫就为了这个?你怎么能把她嫁给穆裴轩?”   萧邵气笑了,道:“我倒是想让绥儿嫁给他,穆裴轩还不愿意娶呢。”   萧元启瞪大了眼睛,恼了,道:“他还不愿意娶??他凭什么不愿意娶!我妹子是什么人物,给他做侧妃,他还委屈上了?!”   萧邵被他那嗓音吵得直皱眉,道:“好了,别嚷了。”   “不行,我受委屈就算了,这都欺负到绥儿头上了,爹,你没听见外头怎么说的,你让绥儿以后怎么办?”萧元启愤愤不平。萧邵心中自是也明白,当初未定时本没想大张旗鼓,杨谦和办事素来妥帖,断没有将此事揭出去的道理,可要说是穆裴轩散出去的,这于他也没什么好处。   萧邵淡淡道:“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办?”   萧元启哑然,小声道:“反正不能让绥儿嫁给穆裴轩,瑞州那是什么地方,要是绥儿嫁了穆裴轩,天高地远的,见都见不着,万一受了欺负谁给她出头……”萧元启虽不够聪明,可也知道萧绥到底是庶出,若是能嫁给穆裴轩为侧妃,不失为一桩好亲事。可到底不喜穆裴轩,瑞州又远,萧绥是个绵软温驯的性子,更是放心不下。   萧邵瞪着萧元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事换了他别的兄弟,说不定就要坐实这桩亲,可萧元启却更担心萧绥受委屈——他这嫡子,虽不聪慧,可对上纯孝,对下也不是个狠心的。萧邵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另一个儿子来——元悯,若是元悯还在……   他有些疲惫,摆了摆手,道:“你出去。”   萧元启:“爹!”   萧邵指着他,说:“你这几日老实些,别出去生事,”这桩亲虽未谈成,可却让小皇帝更心急了,急便生乱,如今皇帝和穆裴轩之间龃龉更甚,萧邵想到此,心中冷笑一声,小皇帝有些小聪明,可惜,年纪太小,性子也太急躁了。萧邵看着萧元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叹了口气,多出些耐心,“穆裴轩和他老子不一样。”   “你别看他对小皇帝恭顺,心里藏着怨呢,”萧邵嗤笑道,“梁奇辙害死了他爹,他进京,转头梁奇辙就被下了大狱,落了个满门抄斩,要说和他没关系,谁信?”   “当时穆裴轩不过十四岁。”   “穆裴之死在阜州,怎么就那么巧,赵谦侯也死了?奏报上说得再清白,这事儿也和穆裴轩脱不了干系。”   萧邵说:“大郎,穆裴轩这小子就是一头野性未驯的狼,一身反骨。如果说穆家人有谁会反?必是此子无疑。”   萧元启听得倒抽了口气,说:“那……那怎么办?”   萧邵道:“边南还有个周庭,你当皇帝为什么想把他留在玉安,不就是想来个釜底抽薪吗?”   “可这事儿只能打个出其不意,”萧邵说,“小皇帝还太嫩了,他现在把穆裴轩逼急了,穆裴轩就能反咬他一口。”   萧元启说:“那他要是反了,来打咱们怎么办?”   萧邵按了按眉心,道:“你当他如你那般蠢笨吗?反是这般好反的?秦凤远都得扯张清君侧的大旗。穆裴轩是大梁臣子,深受君恩,师出无名,他敢反,天下百姓的唾骂星子都能淹死他,史官儒生的笔墨也会让他遗臭万年!再说,他虽握有重兵,可眼下他若开拔,就不怕边南诸部生乱?他要动手,也只会趁我们与秦凤远争得两败俱伤的时候。”   萧元启恍然,嘟囔道:“爹,我哪儿蠢笨了。”   萧邵道:“还不滚?”   萧元启嘿然一笑,道:“爹爹果然英明神武,儿子这就滚,这就滚!”   申榷觉得他最近实在倒霉得很,玉安这个鬼地方,和他不对付,自打来了玉安后,不但受人冷眼,赌场上也是频频失意,他带来的东西都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   申榷长吁短叹,又喝了一口酒。   申榷他娘是皇帝乳娘,自小到大他鲜少见着人,后来新帝登基,新帝信赖乳母,她的地位便水涨船高,连带着申榷在外都成了半个少爷。在玉安时,仰仗着他娘和魏招喜,申榷日子过得极滋润。可惜秦凤远一反,他跟着逃来了玉安,好日子就到头了。   “阮兄,你说我这是不是流年不利?”申榷对阮修抱怨,阮修是这一品香酒楼的掌柜,一品香开在赌坊外,申榷有时常来吃酒,就结识了掌柜阮修。有时阮修也会陪着申榷赌上两把,最要紧的是,他来吃酒,阮修不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会给他记账,甚至借钱给他。   要是申榷再多点儿心眼,就会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可他一被人奉承就昏了头脑,洋洋自得,哪里还会多想半分。   阮修今日却没有陪着他说笑,他身后的小二送上一本账簿,阮修轻轻一推,申榷问道:“这是什么?”   阮修笑道:“您瞧瞧。”   阮修抬手翻开一看,他识得字,只见上头白纸黑字,写的俱都是申榷这些时日在一品香里记的账,后头是他在赌场里赌红了眼,管阮修借的钱,每一笔都写得清楚明白。申榷酒意登时清醒了几分,看着阮修那张总是笑吟吟的脸,讪笑道:“阮兄……这是什么意思?”   阮修为难道:“申少爷,我这酒楼也是小本生意,这些时日已经借给了您一万两了。”   “一万两……怎么就一万两了?”申榷不可置信。   阮修道:“上头每一笔都记得清楚明白,您尽可核查。”   申榷不可置信地翻了好几眼,手指隐隐有些发抖,一万两即便是当年在梁都也不是小数目,更不要在这玉安,他娘要是知道他欠了一万两,只怕要打死他。申榷心念几转,看着阮修,勉强笑道:“我近些日子手头不宽裕……待缓过这一阵,便都给你。”   阮修叹气道:“若这酒楼是我的,我也不会这般催着您……还请您体谅。”   体谅?体谅个屁!申榷坐立难安,“我现在上哪儿给你弄一万两!”   阮修道:“您是大家出身,手指缝里漏点儿就够我填上这窟窿了,申少爷,咱们相交一场——”   所说的大家出身都是拿来哄人装点门面的,现在砸了自己的脚,申榷一张脸胀得通红,光棍地说:“我没钱。”   阮修抬起眼睛,看着申榷,微微一笑,道:“申少爷,是想赖账了?”   申榷的确有这个想法,左右申榷是个平头老百姓,就是告了官,也未必能讨着好,申榷恶向胆边生,却听阮修道:“您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事儿捅出去,便是到了御前,我们也是占理的。”   他咬重了“御前”二字,申榷想起魏招喜,顿时打了个激灵。他是知道的,他虽称魏招喜一声干爹,可这阉人承下,是看他娘的面子,要是让他知道,还能有自己的活路?   申榷赔笑道:“阮兄,话别这么说,这钱我不是不想还,是如今没钱,等过几日,过几日,啊?”   阮修为难,道:“上头东家过些时日便要查账……”   话到此处,他想起什么,瞧着阮修,阮修被他看得心里发凉,“阮兄,你可千万要帮我。”   “不是我不想帮,”阮修说斟酌着,说,“我倒是有个法子……”   申榷道:“什么?”   “过些时日便是我们夫人生辰,不瞒申兄,我家夫人出身边南阿勒尔部族,自跟着我家东家来到大梁之后,便思念故土成疾,若是能得些部族旧物讨夫人欢心,或可通融一二,”阮修笑道,“东家最是爱重夫人,说不定一开心,这一万两,便赠给少爷了。”   申榷听得发愣,道:“阿勒尔部族远在边南,我上哪儿去给她找部族旧物?”   阮修轻轻一笑,道:“这就看申少爷愿不愿意成全我了。”   听得阮修耳语一番,申榷大惊,瞪着阮修,说:“你疯了!私库里的贡品也敢惦记?那都是皇帝的!”   阮修看着申榷,道:“申少爷,自梁都来玉安,这一路流落出多少宫中异宝,想来您也有所耳闻。再者,我并非要申少爷行盗窃一事,您的母亲是天子乳母,不过几个小玩意儿,若能得她出面……”   申榷恍了恍神,不由得有些心动,“要是我拿来那些东西,这一万两,就一笔勾销?”   阮修笑道:“若能哄得夫人开怀,我有前程,这一万两,便当是我请少爷吃酒了,我会再给少爷一万两。”   申榷想着他口中的一万两,舔了舔嘴唇,道:“那我们便说定了。”   “三日,”阮修说,“三日之后,我在此间恭候申少爷佳音。”   申榷离去之后,阮修转头去了隔间雅间,里头正坐着穆裴轩和段临舟,二人相对而坐。   阮修躬身道:“东家,事情办妥了。”   一旁的周自瑾道:“万一他不来怎么办?”   阮修文文气气地一笑,道:“某在他酒中下了些东西,他若不来,三日之后腹痛如绞。”   周自瑾瞧了他一眼,啧了声,对段临舟道:“周先生,我瞧这小子贪生怕死,不如我去把他打一顿,逼着他去取了东西,您将那一万两给我得了。”   段临舟笑了声,“你真当我的银子是白来的?”   阮修道:“不过是赌场里惯用的手段罢了。他赌时又好饮酒,某买通了赌场管事,他喝醉了,又正在兴头上,只管在欠条上落笔,哪知道自己输了多少借了多少。”   周自瑾哑然。   段临舟说:“阮修,辛苦你了。”   阮修笑道:“能为东家效劳,何言辛苦。”   不多时,见外头已近黄昏,穆裴轩便和段临舟出了雅间。穆裴轩说:“要是申榷想明白……”   段临舟低声笑道:“账目记得清楚明白,他有所忌惮,不敢声张。”   “魏招喜的干儿子可不止他一个。”   木质长梯陡峭,正说着话,要下楼时穆裴轩习惯性地伸手扶住了段临舟,道:“当心脚下。”段临舟应了声,抬腿下了楼梯,刚走几步,就见底下正有几人拾阶而上,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不是萧元启是谁?   萧元启冷笑一声,说:“冤家路窄。”他的目光落在穆裴轩搭在段临舟的手臂上,二人过分亲近的姿态引得萧元启多瞧了段临舟一眼,却见这人不过是个中庸,皮肉白,眉眼清隽疏朗,身形消瘦,肩上披着玄青色大氅,长身玉立,很有几分卓尔不群的姿态。且不论长相,这份难得的气韵倒是更让人见之难忘。   穆裴轩却不喜他打量段临舟的眼神,他皱了皱眉,收回手,脚下却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段临舟身前,道:“让开。”   萧元启却不肯让,道:“穆裴轩,是不是你将事情传出去的?想害我妹妹名声。”   穆裴轩冷淡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萧元启道,“我告诉你,我妹妹,绝无可能嫁给你。”   穆裴轩哂笑道:“你以为我稀罕你们信王府的坤泽?”   “你!”萧元启恼怒不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段临舟一眼,讥讽地牵了牵嘴角,说:“可不是,你穆裴轩喜欢中庸嘛,中庸玩起来如何?比坤泽更耐——”   他话没说完,穆裴轩冷冷打断他,“萧元启,你别找死。”   萧元启轻呵一声,抬腿走近了两步,道:“我原本不觉得中庸有什么好玩的,”他惯来和穆裴轩不对付,见穆裴轩要护着那个中庸,反倒愈想来劲儿,他打量着那个中庸,他是天乾,又是信王府的世子,自是没碰过中庸,“可瞧着,倒是觉得有点意思。”   话刚落,穆裴轩已经一脚踹在萧元启胸口,他站的是木梯,被踢得一滚,顿时压得身后几人都站不住纷纷滚了下去,好不狼狈。   正当黄昏时,酒楼里食客不少,一见这场面,都看了过来。   萧元启没防备,滚下了好几阶台阶,爬起来时脸色难看得要命,指着穆裴轩气坏了:“穆裴轩!”   “都傻着干什么,给我打!”   他身后是跟了王府的扈从的,得了令,也不管不顾就朝穆裴轩等人扑了过去,场面一片混乱。   一品香地段不错,正在热闹处,这边一动手,那边巡逻的衙役就来了。巡逻的衙役苦着脸,两边都不敢惹,只能陪着笑脸哄着,萧元启不与穆裴轩罢休,穆裴轩不想与他纠缠,双方僵持不下,还是萧元鹤打马路过,门外守着的差役眼尖求了他过来此事才了。   等穆裴轩带着段临舟走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马车上,穆裴轩问段临舟,道:“没伤着吧?”   段临舟摇了摇头,穆裴轩挡在他身前,断裂的碎屑都没飞他身上,他不知想到什么,不由得笑了一下,道:“这下可好,郡王为了一个中庸和信王世子大打出手的事儿明天就要遍传玉安了。”   穆裴轩无所谓道:“也不多这一回。”   没想到,第二天传倒是传遍了,却不是因着二人动的手,而是——萧元启死了。 第95章   134   “萧元启死了?”   萧元启的死讯传来时,穆裴轩正看着段临舟喝药,牧柯虽回了牧府,可隔三差五还是会来府上走一遭替段临舟把脉。来传讯的是闻风院中人,道,“属下亲眼所见,是信王府的人将萧世子从掬芳院里抬出去的。”   掬芳阁是玉安东安坊里的秦楼楚馆,李承意是此间常客,穆裴轩受他相邀,去过一回。   段临舟一口黄汤正饮完,穆裴轩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搁在一旁,熟稔地捻了颗果脯塞段临舟口中,道:“真死了?”   下属道:“应当是死了,当晚伺候他的是掬芳院当红的坤泽沈玉郎,一并被信王府的人带走了,属下见信王府身边的那贴身随从吓得脸都白了。”   段临舟咬着果脯,脸色却有些不好,咽了下去,方道:“怎么死的?”   下属说:“隔得太远,属下没有看清。”   段临舟吩咐了一声继续盯着,便让他退了出去,他皱着眉,道:“萧元启死得也太蹊跷了。”   “何止蹊跷,”穆裴轩说,“我暮时才和萧元启动过手,晚上人便死了,这是存了心地栽赃。”还是再清楚不过的栽赃嫁祸。他本就和萧元启不和,如今人这么一死,即便和他无关,信王府只怕也要将这笔账算在他头上。最微妙的还是时机,正是皇帝对他起疑心的时候。   段临舟说:“会是谁杀了萧元启?”   穆裴轩也在想,他昨日黄昏时虽踢了萧元启一脚,可他下手有分寸,那一脚根本不致命。皇帝?为了挑拨他和信王府的关系,打压他,杀了萧元启也不是没有可能。除了皇帝呢?萧元启那两个庶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萧元启一死,信王府的嫡子就死绝了,得好处的就是萧元瑞和萧元鹤。   不止,暗中还藏着九莲教余孽——一想起这几个字,穆裴轩心中陡然浮现森冷的暴虐欲。   二人不过商议了片刻,就听外头一阵骚乱,夹杂着流光和分墨的呵斥声,“你们什么人,好大的胆子!郡王府邸也敢擅闯!”   来得好快。   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段临舟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穆裴轩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别担心。”   段临舟看着他,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   周自瑾带着府上的精锐和闯将进来的官兵对峙,来的是信王府的府兵,颇为嚣张,大有拿犯人的声势。穆裴轩来时,周自瑾已经要按捺不住地拔刀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府上动刀兵!”穆裴轩冷声开口,声音既沉且冷,生生扼住了府兵要往里冲的步子,纷纷抬头看了过来。为首的是府兵统领,见了穆裴轩,到底还有几分理智,拱手道:“郡王,卑职是信王府的府兵统帅张显,奉王爷之令,请郡王过府。”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道:“本郡王与你信王府素来无往来,请本郡王过府作甚?”   张显沉声道:“郡王,我家世子出事了。”   “昨日酉时,郡王与我家世子在一品香酒楼动了手,是也不是?”   穆裴轩故作惊讶,“萧元启出事了?可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萧元启走时还好好的,”他淡淡地笑了声,“他出事了与我何干,你们自去寻让他出事的人啊,寻本郡王——莫不是觉着是我让他出事的?”   张显道:“郡王可是当胸踢了世子一脚!”   穆裴轩笑了,“萧元启是纸糊的人吗?”   张显也有几分恼怒,道:“如今我家世子出了事,郡王脱不了干系,还请随我等走一趟!”   “荒谬,”段临舟冷笑一声,说,“尔等既无圣旨,又无喻令,持械私闯郡王府邸,胁迫当朝郡王,这是藐视国法!”   两相僵持着,却是又来了两拨人,一拨是玉安府衙的人,一拨却是锦衣卫,领头的正是姚从。   姚从道:“郡王,皇上口谕,着郡王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穆裴轩面色波澜不惊,他偏头看了段临舟一眼,对周自瑾道:“自瑾,看好府门,若再有人敢擅闯,就地处决。”   周自瑾明白他口中的看好府门不止是看好家,更是看顾好段临舟,闻言大声道:“是,郡王!”   穆裴轩对段临舟笑了笑,说:“安心在家等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离去的背影,眉心紧紧拧了起来,周自瑾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从张显的话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见外人都已退走,小声叫道:“郡王妃……”   段临舟看向他,轻声道 :“不必担心。”   穆裴轩跟着姚从一道骑马靠近行宫才转了步行,二人一前一后,三步外是提刀的锦衣卫。   姚从道:“信王晌午就进宫了,言之凿凿,说是郡王谋害了世子,要皇上为他做主。”   “郡王当心。”   穆裴轩颔首道:“多谢。”   不多时,进得殿内,朝中秦穹和几个重臣都在,信王一见穆裴轩,简直恨不得撕了他,眼里攒着怒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喝,“穆裴轩,我儿不过与你有几句口舌之争,你为何对他下此毒手?”   穆裴轩向小皇帝见了礼,才看向萧邵,道:“信王这话何意?”   “少在这装傻充愣!”信王双眼通红,怒道:“我儿死了!我儿元启死了!”   穆裴轩道:“信王是笃定是我谋害了萧元启?”   他冷笑一声,“我和他将动过手就着人杀他,我是疯了不成?”   萧邵说:“怎知你不是故意为之,好为自己脱罪!”他朝皇帝一拱手,道,“我儿身上没有伤口,只有身上的淤青,胸口处最是严重,正是穆裴轩留下的!”   穆裴轩道:“敢问信王,萧元启是死在了何处?”   萧邵盯着他,没有说话,穆裴轩抬头看着上首的皇帝,说:“昨日臣的确与萧元启动了手,也踢了他一脚,酉时在酒楼的人瞧见的不少。可当时,萧元启好好的,还曾出言挑衅于我,此事,便是信王府的萧四也知晓,他也在场。”   “之后萧四便将萧元启带走了,至于萧元启之后又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臣一概不知,”穆裴轩道,“信王也说,臣   与萧元启口舌之争,又岂会因着这点口舌之争便杀人?还请皇上明鉴。”   萧邵冷冷道:“巧言狡辩!”   “你与元启不和人尽皆知,早已挟恨于心,昨日他与你不过口舌之争,你却公然动武,将他踢下楼,分明就是想要元启的命!”   穆裴轩冷笑道:“笑话,我若想要他的命,自有千百种手段,为什么偏要在此时落人口实!”   “信王对萧元启在何处出的事闭口不谈,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只好将这桩罪栽在我头上!”   萧邵怒不可遏,“穆裴轩,若不是你,怎会如此凑巧,他挨了你的毒打,晚上便出了事?”   “毒打?”穆裴轩道,“信王不必危言耸听,萧元启是如何死的,让仵作一验便知!”   二人剑拔弩张,萧珣看着阶下二人,又看向秦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两位爱卿,世子之死,朕心中也很是悲痛。”   “眼下查出世子的死因,方是最要紧的。”   萧邵霍然抬起头,盯着萧珣,道:“皇上这话是在为穆裴轩脱罪吗?”   秦穹出声道:“信王,慎言。”   “世子一事疑点颇多,若仅凭信王所言便要给郡王定罪,只怕不但郡王不认,天下百姓也无法信服。”   萧珣忙道:“太师说的是,皇叔,无论如何,此事朕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给元启哥哥一个交代。”   “传朕旨意,着三司共审此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135   萧元启是信王世子,虽未有铁证证实穆裴轩杀了萧元启,可当下穆裴轩到底嫌疑最大,信王府也不肯善了,几番僵持之下,穆裴轩还是进了诏狱。   萧元启死在掬芳院,当日,掬芳院便被查封了,里头的人悉数都被关押了起来。此案由刑部牵头,三司并宗正寺共审,主事的便是刑部尚书曹邴,曹邴是中庸,五十来岁,一贯是个中立派,如今被推到了风口上也有些发愁。可无论如何愁,案子是要查的。   掬芳院在玉安东安坊颇有艳名,楼里的头牌郎君名唤玉瑟,擅舞,一把水蛇腰极为勾人。   当日正是陪着萧元启的正是他。   “大人明鉴,当日世子爷兴致不高,只着奴为他跳了两支舞,后来奴伺候世子爷喝了几杯酒,”玉瑟跪着,坤泽面容姣好,眉眼间却透着股子妖娆气,他道,“后来妈妈有事唤我,我便出去了。”   “你出去了,世子呢?”   “世子爷当时已经有些醉了,我便让我身边的小侍伺候着,”玉瑟说。   “哪个小侍?”   “青桐。”   “后来你没有回来?”   “回来了,奴离开了约莫半个时辰,回来时世子爷已经醉了——”   砰——有人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问道:“是醉了,还是当时已经出了事!”   玉瑟吓得抖了一下,脸色发白,忙道:“当真只是醉了,求大人明察,当时还是奴和青桐一道将世子扶上床的……”   “对,还有人瞧见了,屋子里除了我,还有烛镜也在,抚琴的是他……大人,当时世子爷真的好好的,只是醉了,还说了醉话呢,我们都听见了。”   “世子说了什么醉话?”   玉瑟咬了咬嘴唇,前头有人喝了声“说”,他小心翼翼地说:“奴也听得不大清楚,只是隐约听见世子爷说要……等明日,便要……要谁好看。”   “那天晚上是你为世子爷抚琴?”   “回大人,正是小人。”抚琴的烛镜却是个不良于行的,约莫二十出头,清清冷冷的一张脸,道,“世子听琴的兴致不高,只着奴弹了几首欢快的曲子。”   “此前世子有寻你弹过琴?”   “偶尔,”烛镜道,“世子不好琴瑟之声,十次才有那么一两次会点小人去献艺。”   “当夜发生了什么,你细细说来。”   “小人抚琴时,玉瑟正为世子跳舞,后来二人还饮了一会儿酒——”   “饮了多久?”   “……约莫是三支曲子,玉瑟便离开了。”   “他走后,便是你和世子独处一室。”   烛镜抬起脸,笑笑,道:“小人相貌鄙陋,又不良于行,又怎会和世子同处一室。当时还有玉瑟身边的青桐在伺候世子。”   “后来呢?”   “后来世子就醉了,还是玉瑟回来和青桐一起将世子爷扶回榻上休息的,之后小人便退下了,再发生了什么,小人就不知了。”   ……   掬芳院是秦楼楚馆,人多眼杂,要审讯起来也非易事。三司的几位大人在一旁听了半日,已经听得头昏脑涨,信王府也遣了人来盯着,见状道:“大人,这些贱民拈轻怕重,满嘴谎言,依下官之见,不动刑是不会招的。”   曹邴看了看大理寺少卿,何怀玉已经被贬,大理寺卿之位空悬,来的就是大理寺少卿,他斟酌了片刻,又望向萧元瑞。萧元瑞是奉了信王命来的,大哥死了,他也一身素衣,道:“曹大人,大哥尸骨未寒,信王府上下都在等着曹大人尽快破案啊。”   曹邴满脸带笑,道:“自然,自然。”   他摆了摆手,一旁的刑部侍郎秦甫仁欲言又止,可碍于萧元瑞在,到底是没有开口。   等走出大牢时,左右无人,秦甫仁低声对曹邴道:“大人,依理此案是命案,既要查案,为何不能将世子‘请’来刑部……”   曹邴道:“你去请?”   “信王妃本就将世子看得眼珠子似的,现在人没了,你要将世子从信王府带出来,还让仵作去碰世子,信王妃头一个就能将你打出去。”   若是萧元启一死便带来刑部也就罢了,他们还能让仵作好好看看,如今人已经进了信王府,是断没有可能将人再带出来的。至于让仵作查验,曹邴不是没想过,可刚一提便受了萧元瑞不咸不淡的一眼,道是他大哥何等身份,岂是仵作这等卑贱之人能碰的?   秦甫仁说:“可不看尸体,如何查案?”   曹邴苦笑,道:“且查着吧。”   案子一日没结果,穆裴轩就要被关在诏狱里,到底是诏狱那种地方,即便段临舟知道有姚从在,穆裴轩不会出事,可却还是免不了担心。   他如今的身份是穆裴轩的幕僚,又无官身,自也是掺和不了案子的。兴许是知道他挂念,穆裴轩在狱中竟也请了李承意替他跑了一趟。   “周先生别急,”李承意道,“我去诏狱里见过阿轩一眼,好的很呢,他还让我和你说,不必担心他,他一切都好。”   李承意想起穆裴轩说那话时的神情,不由得多看了段临舟一眼。他和穆裴轩认识有些年了,虽说穆裴轩推说是担心他入了诏狱,府上惊慌出事,可眼神骗不了,他说那话时眼神柔和,浑然不似是对一个幕僚说的。知道是一回事,得了口讯又是另一回事。   段临舟松了一口气,看着李承意道:“多谢小侯爷。”   李承意摆摆手,道:“要说也是这信王府霸道不讲理,萧元启死了,他们要寻真凶,偏又不让刑部的仵作验尸,说什么晦气,我看他们就是认准了是阿轩杀的人。”   “他们不让验尸?”段临舟皱着眉。   李承意说:“不让,刑部的人要看尸体,都只是让曹邴去看了眼,可曹邴能看懂什么。”   “他们看不了尸体,便只能去审问掬芳院里的人,”李承意还有几分惋惜,道,“我听说玉瑟那一身欺霜赛雪的好皮肉都打烂了,以后再也不能瞧见他跳舞了。”   段临舟若有所思,道:“他们不让仵作瞧……那换个人呢?”   李承意说:“换谁?”   “谁能瞧啊,”李承意道,“除了仵作,谁能看尸体啊——”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了下,道,“可惜,何怀玉倒是能看懂,可她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了。”   “不顶用啊。”   “掬芳院人多眼杂,凶手既然能在掬芳院里杀人,便是笃定了轻易寻不着痕迹,从萧元启的尸体入手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能洗清郡王的罪名。”段临舟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承意,道:“何怀玉是前任大理寺卿,精通刑狱,若是她能去信王府走一遭——”   段临舟肤色是病态的白,这几日没睡好,眼下发青,有些憔悴,可那一瞬间眼神却极为慑人,竟让李承意愣了一下,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道:“糟糕,何怀玉好像今日就要离开玉安去赴任了。”   段临舟噌的一下站直了身,道:“流光,备马!”   玉安城门外,风波亭。   “秦兄,你如今公务繁忙,何必亲自来送我。”   何怀玉今日是要离京的,她如今一朝落魄,来送者寥寥,没想到秦甫仁竟会亲自走一趟。秦甫仁无奈地摇头,道:“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时再见了。”   何怀玉倒是洒脱,道:“只要不死,来日总有再见的时候。”   “只是可惜……”何怀玉叹了口气,“我至今仍觉得太和殿坍塌一案处处透着古怪,可惜,只能这么结案了。”   贺行歌一死,朝廷不想再查,信王也不想再查,此案便只能就此封尘。   何怀玉看着秦甫仁,道:“萧世子之死,你们查得如何了?”   秦甫仁道:“掬芳院中鱼龙混杂,都审了个遍,至今没有结果。”   何怀玉心中微动,道:“你与我说说。”   秦甫仁看她一眼,不由得失笑,何怀玉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大凡进士,都往清贵处走,独独一个何怀玉,热衷刑狱,这么多年了也不曾变过。二人共事多年,如今何怀玉离京在即,秦甫仁也不瞒她,道:“世子死当夜,有五人嫌疑更大。”   “当夜跳舞的头牌玉瑟以及他身边的小侍青桐,抚琴的烛镜,还有两个端茶送水的下人,”秦甫仁说,“烛镜不良于行,要对世子下手只怕不易。玉瑟说当晚世子醉后他便去陪了别的客人,当晚守夜的是青桐,青桐说他晚上不小心睡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总之什么都没审出来。”   何怀玉道:“世子的死因呢?”   秦甫仁道:“信王府说是脏腑破裂……”   “信王府说?”何怀玉皱了皱眉,“你们不曾让仵作去验尸?”   秦甫仁叹了口气,道:“仵作如何进得了信王府的大门?只我陪着曹大人去看了看,可你也知我于此并不精通,我只觉得不似是死于脏腑破裂……”   何怀玉气笑了,道:“荒谬!”   “死因岂能由他红口白牙随意断定?那还要仵作作甚?”何怀玉说,“如此看来,信王府是认定了是靖南郡王杀的人?”   秦甫仁左右看了眼,摇头道:“罢了,这些事也不是你我能管的,你马上要离京了,兴许离开也是好事。”何怀玉静默不言,过了许久,道:“秦兄,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老师。”   秦甫仁道:“自然。”   二人告别,何怀玉将骑上马,正要示意随从出发时,就听身后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何大人!”   “何大人等一等!”   何怀玉和秦甫仁都是一怔,转过头,就见几骑飞驰而进,为首的中庸马术精湛,勒着缰绳便止住了马,抬手对何怀玉行了一礼,道:“何大人。”   段临舟赶得急,气息也未匀,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看着何怀玉,道:“何大人,在下乃靖南郡王府上的幕僚,周临。”   何怀玉和秦甫仁对视了一眼。   段临舟说:“今日唐突阻拦何大人,实是有事相求。”   何怀玉道:“何某与贵府从无往来。”   段临舟道:“不知何大人可否移步一叙?”   他们到底是在官道上,一行人非富即贵,很是招眼。何怀玉思忖须臾,此时李承意也已赶到,开口道:“何大人,人命相关。”   何怀玉叹了声,道:“走吧。”   “何大人,”段临舟抬手行了一礼,道,“如今我家郡王身陷囹圄,还望何大人施以援手,安南王府必定会铭记何大人今日之恩。”   何怀玉清秀的面容露出几分淡淡的笑,道:“我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了,贵府的忙,我帮不了。”   段临舟道:“何大人,郡王不会杀萧世子。”   何怀玉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道:“你说不会便不会?”   段临舟反问道:“莫不是何大人也笃定是郡王杀了世子?”   “何某只认铁证。”   “可如今没有铁证,”段临舟道,“何大人昔日在玉安,断狱最是公正,从未有一人冤诉,难道今日要亲眼见信王为一己私欲颠倒黑白?”   何怀玉霍然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段临舟静静地看着何怀玉,道:“何大人,信王如此不问缘由,咬定是郡王杀了世子,当真觉得世子确实是死于郡王之手,要为世子雪恨?”   何怀玉眯了眯眼睛,道:“你好大的胆子。”   段临舟道:“不敢。”   “何大人,即便我家郡王当真要杀世子,又岂会在这时?这分明就是栽赃嫁祸,意在挑起边南和玉安不和。”段临舟说,“背后真凶用心何其险恶。何大人是大理寺卿,朝廷命官,又怎能见真凶隐于幕后搅弄风云,危害社稷?今日郡王无端蒙冤,又让边南将士如何能安心?”   “还请何大人,还郡王一个公道。”   何怀玉看了段临舟许久,道:“若当真是靖南郡王?”   段临舟道:“不会是郡王。”   何怀玉道:“也罢,我便替你走一趟。”   段临舟大喜,道:“多谢何大人。”   秦甫仁对何怀玉无可奈何地说:“你说你都要离开了,何必又来淌这趟浑水。”   何怀玉道:“这桩案子既送到我手上了,我总要看一眼。”   秦甫仁叹气。   何怀玉笑笑,说:“其实也不单是因着这个,这个周临有一句话说得对,穆裴轩到底是边南统帅,他在玉安身陷囹圄,边南势必不稳。”   何怀玉叹了声,“大梁,已经经不起动荡了。”   “再者,保下了穆裴轩,也能对信王有所掣肘,我们也不至孤掌难鸣。”   秦甫仁带着何怀玉往信王府走了一趟,何怀玉虽被贬官,可到底是曾经的大理寺卿,她来吊唁,信王府不能将她拒之门外。   没想到,当真有所获。   何怀玉在萧元启颅顶发根处拔出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第96章   136   谁也没想到峰回路转,会有这么一着。   段临舟原本请何怀玉走一趟,不过是对尸体有所怀疑,想查明萧元启的死因——从尸体入手,这是最快的法子。   “岂止你没想到,就连信王自己都没想到,”李承意啧啧道,那日他是陪着何怀玉、秦甫仁一道去的,可说是将热闹从头到尾看了个够。李承意原是想着在一旁配合何怀玉,让她好好地看看尸体,只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来吊唁的人不多,信王妃这些日子熬病了,已经被下人扶着去休息了,守着萧元启的是萧元鹤的人。   期间有人来了,萧元鹤自去忙碌,灵堂内除了萧家的几个下人,便只剩下何怀玉等人。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区区几个下人哪里能拦住他们,何怀玉也趁机上前查看了尸体,这一查,了不得。   “要说也亏得来的是何怀玉,”李承意道,“但凡换了别人,只怕都瞧不出来,她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就那么一摸一探,害也不知怎么,就发觉了古怪。”   “也是何怀玉经手的案子多,何怀玉曾经查过一桩案子,里头有个死者便是这么死的。”   段临舟赞同地点头,道:“何大人不愧是个中翘楚,可惜了。”   李承意说:“是有些可惜,她被下放去了衡州,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如今还和信王府结了梁子……不过也用不着担心,她老师是秦太师,身后又有何家,何家到底是世家,这一辈中又无人能出何怀玉其右,应当不会见她就这么在衡州蹉跎年华的。”   段临舟却想,衡州,萧云旌的戍北军就在衡州,段临玉直觉个中不一般,不过这和他们无关。段临舟并未深究,思索间听见李承意说了一个名字,道:“你刚刚说什么?”   “啊?”李承意也愣了下,道,“萧元鹤啊,怎么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段临舟说。   李承意道:“说来那天咱们能验着尸还多亏了萧元鹤,我总觉着他那时离开——好像是故意将我们留在那儿,让我们验尸的。”   段临舟也是一怔,说来当初穆裴轩御前和信王对峙时,就曾指出他们争执之后,是萧元鹤出面将萧元启带走的。   萧元鹤在御前倒也不曾说谎。   可如今萧元鹤为什么要帮他们,让何怀玉给萧元启验尸?   李承意道:“你当时没瞧见,信王妃见了那根自萧元启头上取出的银针,险些昏过去,萧元鹤去扶她时,都被狠狠地甩开了。”这一番动静大,将信王府的人都引来了灵堂,信王妃来得最快,罕见的有几分狼狈,瞪着那银针,一时间不知是震惊于萧元启体内竟藏了这等杀器,还是恼恨何怀玉等人擅自翻动萧元启遗体。   信王府内一片兵荒马乱。   信王妃扑在萧元启身上哭得凄惨,信王也盯着那根银针久久不语,半晌,咬牙切齿地说:“查,给我查出到底是谁以此狠辣手段害死我儿!”   李承意心直口快,道:“如此看来,世子的死和阿轩无关。”   信王霍然抬头,盯着李承意,信王久戍海域,悲愤之下,眼神凶狠颇为骇人,竟让李承意退了一步,“你怎知不是他动的手?便是不是他动的手,怎么知道不是他授意?”   李承意气笑了,道:“敢情王爷这是笃定阿轩杀了你们世子?”   信王沉沉道:“穆裴轩想置元启于死地是事实。”   李承意指着那根托盘上的银针,道:“那才是凶器!”   一旁的萧元鹤却突然开了口,道:“父亲,既然何大人已经在此,不如让何大人仔细地再探查一遍,查清大哥的死因。”   萧元瑞道:“老四!”   信王妃却已经回过神来,她护在萧元启的尸体旁,指着萧元鹤,尖声道:“萧元鹤,你别忘了,元启是你大哥,你让别人亵渎你大哥遗体究竟是什么意思!”   萧元鹤道:“母亲,只有真正查清大哥死因,才能为他雪恨。”   “别叫我母亲!”信王妃恨声道:“说的好听!谁知他们打的什么心思!”她直勾勾地盯着萧元鹤,说,“我让你守好你大哥,你便是这般守着的?”   萧元鹤不言。   信王妃:“那日你便为那穆裴轩说话,今日又是如此,是不是你勾结外人,害死你大哥,”她看着萧元鹤,又看向萧元瑞,眼神怨毒,阴恻恻道,“都想做世子?我告诉你们,休想!”   “我在一日,谁都别想夺走启儿的世子之位!”   萧元瑞和萧元鹤都变了脸色,萧元鹤道:“母亲,我从未觊觎过世子之位。”   信王妃盯着他,冷笑一声,道:“你没有,不是你没有……是你不能——”   萧元鹤脸色更是难看:“母亲!”   “当初元悯如何对你的,你说过会看好元启,你今日便是这么看好元启的?”   萧元鹤听见元悯二字,恍了恍神,过了许久,才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查出究竟是谁杀了大哥,无论是谁,”他顿了顿,看了眼萧元瑞,道,“我都会亲手为大哥报仇。”   萧元瑞俊秀的面容微滞,对信王道:“父亲,依儿之见,不如再次提审掬芳阁中的妓子。”   信王盯着萧元启惨白的面容看了许久,却转头对何怀玉道:“你能探明白元启的死因?”   何怀玉一干人自信王家事入耳时便面面相觑,纷纷选择了不做声,如今乍听得信王如此一问,道:“可以一试。”   他这一试,便又是半个时辰。   李承意说:“萧元启身上确实有皮肉伤,可那伤不曾伤及肺腑,根本不致命。”   “杀死萧元启的就是那根银针。”   段临舟若有所思,道:“可即便如此,信王依旧不愿让郡王出诏狱。”   李承意啧了声,道:“他这般盯着阿轩有什么好处?这事儿怎么会是阿轩做的?他就是要杀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段临舟道:“郡王对萧元启动手是事实,丧子之痛之下,真凶又未明,他必定迁怒郡王。”   “况且——”段临舟想,边南和玉州既无法结盟,便注定了敌对,可这是不能对李承意说的。李承意不是蠢笨之人,略一想也能猜出其中关节,摇摇头,不再多想,他道:“今日信王妃提起了萧元悯,倒是让我记起萧元悯还在时,确实很是看重萧元鹤。那时萧元悯来梁都给先帝贺寿,萧元鹤竟跟着他一起来了。”   “萧元鹤那时还小,说是天乾,可比一般天乾生得瘦弱,简直和一个中庸坤泽似的。”   “天乾和坤泽小时候信香淡,可也不是没有,这个萧元鹤却尤其淡,有几个宗室子弟顽劣,说他是个假天乾,差点将他衣服扒了去瞧他的情痣。”   段临舟诧异地扬了扬眉毛,道:“后来呢?”   李承意道:“后来他为了躲避,跳湖里了,隆冬腊月天,湖面都结了层薄冰,险些死在水里,萧元悯年纪虽不大,可在一众宗室里素来最是稳重,那次发了好大的火,不依不挠的,求着先帝狠狠惩治了那几个宗室子弟才肯罢休。”   段临舟和萧元鹤虽有几面只缘,可他是中庸,闻不着萧元鹤身上的信香,问道:“那这萧元鹤到底是天乾还是坤泽?”   李承意道:“天乾啊。”   “有人不死心,取了他的血拿命仪查过,确确实实是天乾。”   段临舟哑然,道:“那信王妃为何道他不能肖想世子之位?”   李承意说:“谁知道呢,不过如今两个嫡系都死了,信王妃如今的年纪也生不出嫡子了,真要算起来,萧元鹤母亲是玉州江氏,比起萧元瑞,倒是更有望成为新的世子。”   信王府的世子之争听过便罢,段临舟道:“萧元启既是死于插入颅顶的银针,看来凶手多半是掬芳阁出入之人。”   李承意说:“秦大人已经回刑部了,想来马上就将再次提审掬芳院中的人。”   段临舟看着李承意,道:“多谢小侯爷这些时日一直为郡王奔走,等郡王自诏狱出来,再请小侯爷吃酒。”   李承意摆摆手,笑道:“周先生,太和殿坍塌时,若不是你们提醒我小心民夫,及时遏制了一场民变,就算我没搭在里头,说不得也要获罪。”   段临舟垂眼笑了笑,李承意看着段临舟,不知怎的,想起他纵马疾驰拦住何怀玉,又说服何怀玉去探查萧元启遗体时的模样,这份果决和气度,委实不似寻常幕僚,倒也难怪穆裴轩这般看重他。   周临,周临——李承意离开时,脑海中陡然浮现穆裴轩娶的那位段老板,叫什么来着?好似是叫——段临舟。   段临舟,周临。   李承意抽了口气,脚下不觉一个踉跄,吓了送他出去的流光一跳,“小侯爷?”   李承意干笑一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碍,无碍。”   段临舟并未发觉李承意或已觉察出他的身份,只是想着萧元启的死因,想着涉案的掬芳阁众人,若有所思,突然,他扬声叫道:“自瑾!”   周自瑾自门外而入,“先生。”   段临舟说:“有劳你跑一趟一品香酒楼,替我将阮修请来。”   周自瑾应了声,“是。”   段临舟低声道:“隐蔽些。”   周自瑾自无不应。   掬芳阁的一干涉事中人再度被提审,今日开堂干系重大,信王府和郡王府竟都被允许在一旁观审,段临舟自是来了。   掬芳院中人尽都受了刑,当中又以玉瑟和他身边的小侍青桐最重。他们原本是被分开关押的,这一回都提了出来,就在堂下。玉瑟被严刑拷打了一番,过了堂,便喊起冤来,说他真的没有杀世子。   此番主审的是刑部侍郎秦甫仁,他高坐堂中,惊堂木一拍,喝道:“噤声。”   台下跪着的几人都哆嗦了一下。   秦甫仁看着台下的人,道:“都抬起头来。”   他说:“本官已经知道是世子是因何物而死,”秦甫仁逡巡着那几张狼狈不堪的脸,目光锐利,道,“那等凶器锻造不易,本官要查,自是能够查得清楚明白。”   “不若尽早坦白,也免得累及他人。”   过了片刻,跪在地上的烛镜开了口,道:“大人,是我杀的世子。”   烛镜此言一出,无论是审问的,还是台下几人都看向他。   秦甫仁啪的拍了一下惊堂木,道:“你为何杀害世子?”   烛镜笑了一下,道:“为何不能杀?他自恃世子之尊,横行霸道,又笑我不良于行,我心中愤怒难当,就想杀了他。”   秦甫仁盯着他,喝道:“谎言连篇,烛镜,你若不从实招来,就休怪本官动刑了!”   烛镜道:“大人要动刑便动吧,人是我杀的,我认。”   他话音将落,玉瑟却无法忍耐,瞪着烛镜,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害我!你要杀人,你要找死,为什么还要拖累上我!”   玉瑟擅舞,深受玉安五陵年少追捧。可这些时日的大刑施将下来,他身上的疤,大抵是再也好不了了,便是出去了,又要如何跳舞?他眼睛都红了,死死地盯着烛镜,说,“为什么?”   烛镜眼神闪了闪,平静道:“对不住。”   玉瑟惨然一笑,道:“对不起?一句对不起便算了?你毁了我!”他发了疯一般朝烛镜扑过去,烛镜不良于行,又是跪着的,闪躲不及,整个人都被玉瑟按在身下掐住了脖颈。秦甫仁脸色微变,忙下令道:“拉开!快将人拉开!”   烛镜捂着脖子咳嗽了好几声,秦甫仁道:“你说是你杀的世子,本官且问你,你是受何人指使,何时杀害的世子?那根凶器又藏于何处?在何处,何时打磨而成?”   一番追问之下,烛镜不吭声。   秦甫仁沉声道:“烛镜,你可知冒认罪名,杖三十!”   烛镜道:“小人不曾冒认,人确是我所杀。”   秦甫仁道:“杖三十。”   他扔了木签,自有差役将他拖下去行刑,不知怎的,竟未拖出外头,而是就在一旁架起了行刑凳。杖俱都有成年天乾腕粗,每一杖都打得实,响在人耳朵里,叫人听得心惊肉跳。烛镜竟也硬气,竟咬牙不曾吭一声。   秦甫仁静静地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几人,想起何怀玉叮嘱过到,凶手要趁着世子酒醉,以银针杀人,说明此人力弱,又能出入世子所在的天字雅间而不会让人察觉,这人必定是掬芳阁中人。再有谋害世子是不是小罪,必然祸及阖族,像这样的小人物,要杀世子,要么是非死不能解的深仇,要么是受人指使。   会是谁呢?   那二十杖打得慢,又重,仿佛蓄意折磨一般。镜烛再忍不住,唇齿间泄出几声闷哼,夹杂着痛楚。   差役来报:“大人,昏过去了。”   秦甫仁说:“泼醒。”   差役:“是。”   初春春寒料峭,水依旧冷,泼上去时,镜烛颤了颤,转醒过来。   “镜烛,你说你是凶手,那你现在便将凶器画出来吧,”秦甫仁道,“拿纸笔给他。”   镜烛深深地吐出口气,刚想说话,就见一直匍匐在地上的青桐抬起了头,道:“大人,不必了,人不是镜烛杀的,是我杀的。”   镜烛脸色大变,道:“青桐,你胡说什么!”   青桐朝他笑了一下,道:“你不必为我顶罪。”   “萧世子,是我杀的,”青桐说,“那根银针,是我在丑时趁萧世子酒醉,插入他颅脑中的。”   “同知家的钱小公子是我家公子的入幕之宾,前些时日,他说要为公子寻一副西域的腰链送给我家公子。那夜钱小公子突然来了,公子一定会想办法去见他。”   “我便趁机劝世子饮了许多酒,酒里添了些迷药,没多久,世子就醉了。”   “后来我和公子回来,我们便将世子扶上床,公子留我照顾世子,便去私会钱小公子了,这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   “世子是我杀的,和他们都无关,求大人明察。”   秦甫仁道:“你为何杀世子?又是受何人指使?”   段临舟一直冷眼旁观着整场刑讯,他看着那个名唤青桐的小侍跪着,听到受何人指使时,他神色微动,略略偏头,看向了段临舟。   段临舟心中一寒。   青桐道:“主子,青桐事已了,这就去了!”   说罢,竟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一头撞向段临舟一旁的圆柱。   “拦住他!”   “青桐!”   砰的一声闷响,血水四溅。 第97章   137   “三司不是要证据?这便是证据。”一场春雨过后,有几分寒意,云琢捧了一碗糖蒸酥酪吃得香甜,勺子是鎏金的小勺,送入坤泽那张微微润红的唇中。似乎是为酥酪的香甜气所诱,云琢忍不住伸舌尖舔了下尝个味儿,眼睛就眯了起来,很是惬意的模样。   萧元瑞看着云琢那难得的孩子气,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道:“好吃吗?”   云琢道:“甜香宜人,入口柔腻,你这府上的厨娘手艺不错,当赏。”   萧元瑞笑道:“圣尊说当赏,那就赏。”   云琢没有再说话,只是认真又专注地吃着手中那碗糖蒸酥酪,玉安城里很寻常的点心,云琢却吃得很是享受。萧元瑞自和云琢相识以来,并未发觉此人有什么偏好,若要说有,便是云琢好美食。   吃着东西时的云琢少了那股子冷淡,不再如神龛上的神佛,好似是哪家贪吃的小坤泽。   萧云瑞道:“初春了,庄子里送来一些鲜嫩的春笋,晚上着他们拿火腿煨个鲜汤。”   云琢顿了顿,抬起眼睛,他那张脸寡淡,可衬着眉心的小红痣却很是招眼,他朝萧云瑞一笑,道:“好啊。”   萧元瑞微怔,不自觉地笑了下,道:“有青桐临死前的指认,无论穆裴轩有没有杀元启,信王妃只怕都不会放过他了。”   青桐在公堂之上那一出着实让场中人都吃了一惊,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饶是秦甫仁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青桐虽未明言,可他看向段临舟的那一眼,和那句“主子”,似乎 将一切都指向了靖南郡王。   彼时萧元瑞在公堂之上喝问段临舟,道:“青桐都已经认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说?”   他一旁漆红柱子上的血迹未干,血缓缓淌着,蜿蜒成线,段临舟听着这话,竟笑了出来,道:“他认了什么,与我们郡王又有什么干系?”   萧元瑞冷冷道:“分明是穆裴轩指使他杀了我大哥。”   “荒谬,”段临舟道,“只凭他那么一句话,何以作为证据?”   萧元瑞说:“哦,不足以指认穆裴轩杀人,那便是你了。”   段临舟哂笑道:“我不过一介幕僚,初来玉安,怎能买通掬芳阁的下人为我杀人?”   “的确,穆裴轩手中的幕僚不能,可段老板你,穆裴轩的郡王妃,”萧元瑞盯着段临舟,“就未必没有这样的手段了。”   萧元瑞这话一出,不啻于又是砸下一块巨石,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段临舟,守在段临舟身边的周自瑾更是脸色大变。台上的秦甫仁也愣了一下,道:“三公子,这话何意?”   萧元瑞目光自那几位身上逡巡而过,道:“这位周先生,根本不是什么幕僚,而是瑞州段氏商行的段临舟,靖南郡王的郡王妃。”   段临舟看着萧元瑞,半晌,笑了一下,道:“那又如何?”   萧元瑞说:“当初穆裴轩曾在宫中与我大哥大打出手,就是因你而起,何况你既来了玉安,又对外道是幕僚,如此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焉知你暗中做了什么?”   段临舟看他咄咄逼人,叹了口气,道:“三公子,你可成亲了?”   萧元瑞一愣,不知他怎么突然扯到成亲这事上去了,蹙着眉,道:“这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道:“大有关系,你既知道我是小郡王的郡王妃,就当知道,我身子不好,娇弱,我家郡王原也不愿我陪着他这般奔波跋涉,可奈何我不忍心见他孤身一人来此,应对虎狼——”   “啊,”段临舟止住口,笑了笑,道,“不是说三公子。”   萧元瑞一贯笑盈盈的脸险些维持不住笑。   段临舟无可奈何道:“怎么办呢?郡王只好答应了,你也知我本是商户出身,不通宗室规矩,郡王担心我身子,又为免我劳心学那些规矩,说不得还要受人冷眼,便没有对外人道明我的身份。”   “没成想,还是有人窥探了我们夫夫之间的事,”段临舟很是苦恼地问秦甫仁,说,“秦大人,难不成郡王心疼我,这也成了定罪的证据?”   秦甫仁哑然。   萧元瑞看着段临舟,扯了扯嘴角,道:“郡王妃巧舌如簧,倒是让我自叹弗如。”   段临舟谦逊道:“实话实话罢了。”   萧元瑞说:“可你既已是郡王妃,有诰命在身,入得玉安,便当一道去拜见陛下,否则无声无息,莫不是目无君上?”   段临舟咳嗽了几声,道:“我自是也想拜见皇上,奈何初来玉安,水土不服就病倒了,无奈之下,郡王只好呈了折子陈情。”这桩事自也是有的,他们来时带来了进贡给皇帝的贡品,那封折子上却玩了个文字游戏,这事含糊了过去。   没人会关心那么一封折子。   段临舟道:“三公子若是不信,大可去查那封折子。”   萧元瑞一无功勋,二无品阶在身,上呈给皇帝的奏折自不是他想看就能看的。萧元瑞也明白,他盯着段临舟看了会儿,微微一笑,道:“郡王妃并未回答我,那青桐缘何指证你呢?”   “他在牢里好好地待了这么几日,偏偏见着了郡王妃,就撞柱而亡,还称一声主子,这不是太巧了吗?”   段临舟轻叹一声,道:“我怎知他要如此污蔑于我,我连掬芳阁都不曾去过。”   “郡王妃要杀人,又何必亲见?”   “我瞧着三公子也是个聪明人,我若要买通人去杀人,大可寻个死士,再者,就是找人也会找个聪明些的,而不是卖了雇主再去寻死,这死不是更让人奇怪吗?”段临舟瞧了他一眼,笑道:“我倒是想问问三公子,你为何非要将此事栽在我头上?他是初次见我,难道不是初次见三公子?怎知他不是为了掩护真凶,便投了这么个烟雾弹混淆视听,栽赃陷害?”   二人你来我往间,谁都没有退后半步,李承意自段临舟的身份被揭破时就愣住了,看着段临舟和萧元瑞唇枪舌剑,更是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李承意悻悻地想,这个中庸,果然不一般。   可又很痛快!   李承意开口道:“就凭他临死前那么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要定罪,太过草率了吧,莫说郡王不会接受,便是到了皇上面前,只怕也说不过去。曹尚书,秦大人,你们以为呢?”   曹邴愈发头痛,他轻咳了一声,道:“青桐如今生死不知,他口中的话是真是假尚需查验……周,郡王妃,案子未定之前,烦请不要擅自离府。”   段临舟微微俯身,笑道:“自然。”   他又问道:“不知我是否能去探望我家郡王?”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可从未遭过这样的罪呢。”   萧元瑞道:“如今莫说郡王自己,便是郡王妃也洗不清嫌疑,岂能私会?”   曹邴朝段临舟笑笑,道:“请郡王妃放心,郡王安然无恙。”   段临舟只好勉强道:“如此便劳请诸位多多照应我家郡王。”   曹邴听他一口一个我家郡王,有些牙酸,道:“自然,自然。”   萧元瑞想起公堂之上那段临舟言笑晏晏,油盐不进的模样,道:“这段临舟,的确不好对付。”   云琢动作不快不慢,一碗酥酪见了底,意犹未尽地含了含勺子,道:“将段临舟被软禁的消息递进诏狱里去。”   萧元瑞:“嗯?”   旋即他明白过来,点头道:“好。”   云琢道:“要是段临舟在外生死一线,不知穆裴轩,在诏狱里还坐不坐得住?”   穆裴轩想出诏狱,就要皇帝应允,如此一桩显而易见的案子,皇帝若是不放他,只怕当真要君臣离心。可皇帝尚想拿住边南兵权,当真会愿意如此轻易放他出诏狱吗?   云琢笑了笑,将手中的碗放在了一旁,道:“我走了。”   萧元瑞应了声,看着他走出门,突然开口叫住他,“云琢,我大哥一事,不会有后患吧。”   云琢道:“杀人的已经死了,三公子,尽管放心。”   萧元瑞看着坤泽纤瘦的背影,道:“云琢,你出手,我自是放心……”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云琢已经摆了摆手,慢慢走了出去。   穆裴轩当日便知公堂上发生的事,消息是姚从带进来的,姚从知道穆裴轩在意段临舟,在得知他身份之后,想了想,还是没有瞒他。   果不其然,穆裴轩脸色大变。   他在诏狱里待了好几日了,虽不曾同被捉进诏狱里的人一般,遭受酷刑,可终日就是这四四方方的小牢房,见不着段临舟,心中本就挂念。乍听闻那幕后之人竟敢将手伸向段临舟,登时又惊又怒,“萧元瑞。”   姚从宽慰道:“郡王放心,他们并未讨得好,只是将郡王妃困在了府中。”   穆裴轩没有言语,他不惮背后之人算计他,却极其憎恶有人对段临舟下手。二人临别前,曾商谈了许多,边南也好,那临时的郡王府邸也罢,二人都有所布置,可到底想是一回事,真正刀兵祸及段临舟又是一回事。   即便他知道段临舟不是娇弱的坤泽,他是声名在外的段老板,更不逊色于任何天乾。   穆裴轩深深地吐出口气,道:“那个叫青桐的小侍死了吗?”   “尚不知道,”姚从说,“他撞柱之后便被人送下去看大夫了,他若是活着,或许……”   穆裴轩沉默须臾,道:“他是死是活也不重要了。”   青桐只是一枚无关紧要的小棋子,下得粗劣,极不高明,偏偏又落在要害处。这幕后之人用青桐杀了萧元启,以此困住了他,又用青桐在公堂上的自尽,揭了段临舟的身份,将他暴露于人前,如今软禁,也会让段临舟行事不便。   有这一出,信王尚且不论,视萧元启如命的信王妃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更要紧的是,这粗陋的证据,能结结实实地将他困在诏狱里。穆裴轩想,对方深谙人心,甚至有可能知道段临舟于他而言重要至极。   这人在赌。   赌皇帝对他有几分信任,赌他对段临舟有几分真心?   这是带了几分报复的蓄意折磨。   如此玩弄人心——到这一刻,穆裴轩已经笃定,躲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就是云琢无疑。   穆裴轩对姚从道:“姚兄,可否替我送一封信?”   姚从直直地看着穆裴轩,穆裴轩没有闪躲,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姚从应道:“我去备笔墨。”   穆裴轩冷静得有些可怖,口中甚至客客气气道:“有劳。” 第98章   138   青桐真假不知的一句话和血溅段临舟脚下的那一出俨然指控,穆裴轩本就有嫌疑,如今是更洗不干净了。消息传到信王府里,信王更是恼恨不已,屡屡面见皇帝要个说法。   朝中臣子不知缘何也上奏弹劾穆裴轩,有弹劾他当日不得圣旨私自离开封地的,更有甚者,指他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如雪似的奏折堆积在萧珣案头压着,让人探不出帝王心思。   可再探不出,到底还是漏了底。   这一日,诏狱里突发了暴动,牢中关押的死刑犯不知怎的,竟撬开了锁,又打晕了守卫,提刀去了诏狱里最深处。   诏狱最里间关押的正是穆裴轩。   姚从匆匆赶来时,地上已经横陈了八九具尸体,几个锦衣卫正在清扫现场,见了姚从,纷纷行礼,“指挥使。”   姚从摆了摆手,看向穆裴轩,脸色有些难看,道:“郡王……”   穆裴轩垂着眼睛,正由一个锦衣卫给他包扎伤口。牢里逃窜出来的都是亡命之徒,更有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死士,都不是好相与的。穆裴轩手中无刀刃,闪躲不及时,胳膊被刀刃划了一刀,“不碍事。”   姚从道:“都出去。”   这些锦衣卫俱都是他的心腹,得了姚从的令,自是直接拖着地上的尸体退了出去。   穆裴轩将衣襟拢上,看着姚从,就听姚从道:“昨夜有人夜袭了郡王府邸。”   穆裴轩手指微紧,道:“郡王妃呢?”   “郡王妃无恙,”姚从说,“夜袭的死士都被拦下了,郡王府上的守卫骁勇,他们没讨得好。”   姚从说得含蓄,可穆裴轩不消多想也知道他府上定也有死伤,毕竟能派来刺杀段临舟的,必是好手。他们进玉安时带的人不多,在这危机重重的玉安,根本禁不起损耗。   穆裴轩道:“皇上还未有决断吗?”   姚从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这些时日攻讦郡王的折子多,皇上都按下了,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今晨给了我一封密旨,让我秘密送去瑞州,”他微顿,“八百里加急。”   萧珣手中可用的人并不多,姚从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相较于其他人,自是更为信任。   穆裴轩轻轻吐出口气,扯嘴笑道:“天心难测。”   他就在玉安,密旨是给谁的,不消多说,在此时此刻发出密旨,穆裴轩即便早有所料,可还是有几分寒心。   姚从道:“郡王,要截下吗?”   穆裴轩看了看姚从,姚从此刻拦下那份圣旨,就是真正悖逆君王了。   这些来刺杀他的人多半是信王府的人,姚从拦下了他们的刺杀,摆明了是站在了信王的对立面。皇帝未必能胜过信王,姚从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加码。   穆裴轩道:“不必了,皇上如何吩咐的,你如何做便是。”   姚从斟酌了一下,道:“那瑞州……”   小皇帝此刻给瑞州发出密旨,无疑是要趁机釜底抽薪,若是穆裴轩失了瑞州,即便不死,只怕也要被困在瑞州做一个闲王了。那他对穆裴轩的所有示好,都没了用处。   穆裴轩对姚从笑了一下,颇有几分阴森森的煞气,道:“姚指挥使要整顿锦衣卫,我自也要看看瑞州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信王府要在诏狱里刺杀穆裴轩,说明锦衣卫有信王的人,姚从初任指挥使,他要将锦衣卫握在手中,肃清内鬼势在必行。穆裴轩遇刺一事,未必没有姚从的放任。就连朝堂之上,秦穹虽看着置身事外,可如此多的折子攻讦穆裴轩,背后固然有信王府的推波助澜,可未必没有秦穹的试探。   他要借机肃清朝纲。   这事被穆裴轩点破,姚从尴尬地笑笑,道:“郡王……”   穆裴轩道:“此事若换了我是指挥使,也会做一样的事。”   他对姚从道:“姚大人,帮我给圣上传个话,就道郡王府遇袭,我担忧郡王妃,自请软禁于府内,”他顿了下,说,“将我在诏狱内遇上刺杀,重伤的事告诉他。”   姚从道:“好。”   周自瑾轻点了府中的折损,前来寻段临舟禀报时,正逢着阮修和段临舟说了什么,段临舟眼中闪过厉色,冷笑道:“看来都让郡王料中了。”   阮修道:“东家,可要拦截?”   段临舟道:“不必,就让他们过去,和陆重交代一声。”   阮修说:“是。”   周自瑾脚步顿了顿,站在门外,道:“郡王妃。”   “玉州府衙的人来了。”   段临舟扯了扯嘴角,他这府上已经来了两拨夜袭的人了,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他还着人拖了具尸体去府衙敲鼓报了案。玉州府衙的人再是装死,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不得不走这一趟。段临舟抬腿朝外走去,就见亭中站了几人,为首的正是萧元鹤,萧元鹤在府衙里任了职,他来,也在预料之中。   萧元鹤来自是为的郡王府遇袭一事,他性子冷淡,话不多,了解了事情始末,又见底下的人已经带走了前来袭击郡王府的死士尸体,便要告辞。他将离去时,就听段临舟叫住了他,“四公子。”   “四公子也认为是郡王杀了世子?”   萧元鹤偏头看着段临舟,道:“你想说什么?”   段临舟笑了下,道:“想让四公子见见真的谋害世子的凶手。”   萧元鹤微微眯起眼睛,说:“你有证据,不送去刑部大理寺,和我说作甚?”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我如今也是笼中囚鸟,行动多有不便。”   萧元鹤思索片刻,问段临舟,说:“你当真能抓到凶手?”   段临舟笑道:“自然。”   玉安多雨,黄昏时突然变了天,一场暮春雨突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云琢抱着油纸袋跳开了一滩积水,道:“今年好像比去年的雨多些。”   陈叶替他打着伞,闻言笑道:“玉安雨水多。”   “圣尊小心脚下。”   云琢惋惜道:“可惜了新做的鞋子,穿头一回就弄脏了。”   陈叶道:“回去之后圣尊把鞋子换下,属下给您洗干净。”   云琢随口应了声。   这是一条民巷,雨一下起来,百姓就躲入了家中,只隐约能闻着空气里弥漫的炊烟味道和黄昏时家家做暮食的饭菜香。云琢鼻尖动了动,道:“炖鱼——好香。”   陈叶笑了一下,道:“圣尊想吃鱼,属下这就去买。”   “外头买的和家常的不一样,”云琢说,“我记得小时候阿姐给我煮过一回鱼,拿一个破陶罐煮的,又是暮春时分,路边的野葱长得好,阿姐就着野葱煮了一锅鱼汤。”   “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鱼汤。”   陈叶道:“明日我去买几尾鲫瓜子,鲫瓜子熬汤最是鲜美。”   云琢点了下头,“我记得你家就在云州吧。”   陈叶说:“圣尊好记性,属下的故乡就在云州,靠海,整个村子里都是以打渔为生。”   “此番回来回去过吗?”   “没有,”陈叶摇摇头,“整个村都叫海寇屠了,回去不过徒惹伤怀罢了。”   云琢了然。   陈叶正想说些什么,突然,他脚步顿住,手指收紧攥住了伞柄,开口叫住了云琢,“圣尊。”   云琢若有所觉,也止住了脚步。雨簌簌地下着,黄昏时的风裹挟着雨滴,透着股子冷意,蓦地一道闪电劈下,陈叶手中的伞已经脱手甩了出去,只见伞面须臾间四分五裂,伞骨如利箭疾射而出。咣咣铛铛声是利刃撞击伞骨的刺耳声,夹杂着几声惊呼和惨叫。   再看时,云琢已经被陈叶抱了起来,纵身掠上了屋脊。   陈叶动作虽快,可不过几步,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赫然是早已埋伏多时,为首的正是江渔和章潮。   密雨如丝,杀机四溢。   段临舟和萧元鹤骑在马上,二人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着屋脊上的混战。他们虽是设伏,可没想到云琢身边竟也跟随者许多死士,尤其是他身旁的那个天乾青年,身手更是了得,竟隐隐有压住江渔之势。   段临舟隔着雨幕看向那个青年,对萧元鹤道:“我见过他。”   “当初在宁川时,他就扮作差役想将我们拦在宁川。”   萧元鹤听得宁川二字,眉心就拧了起来,当初他奉命去陆路拦截穆裴轩,水路正是由萧元瑞接手。宁川离玉安近,这伙人想扮作差役拦截段临舟等人,必然是有人接应。   段临舟余光瞥见萧元鹤的神色,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段临舟看见了云琢,云琢自也看见了段临舟,他叫住了陈叶,“擒贼先擒王。”   陈叶不放心,“圣尊!”   云琢道:“我无碍。”   他手中也握了一柄剑,不容置疑道:“去。”   陈叶应了声是,他打了几声尖锐的呼哨,当即有十余人飞快地弃了章潮等人朝段临舟掠来。   萧元鹤冷哼一声,道:“不知死活。”   转眼间两方人马战成一团,周自瑾护在段临舟身旁,那天乾却不理会被人缠住的萧元鹤,直奔段临舟而来。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厮杀却愈见惨烈,鲜血顺着落下的雨水缓缓而淌。云琢身边的都是死士,身手不俗,且个个都凶狠不顾惜性命,一时间竟拿他们不下。两方人越战越近,萧元鹤手下已经倒了数名死士,长剑滴血,道:“尔等再战不过负隅顽抗,还不速速投诚!”   云琢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段临舟,所有人都教雨水淋湿了,有几分狼狈,这人却浑然不觉,看着段临舟,微微一笑,道:“段老板。”   段临舟说:“云琢。”   “九莲教圣尊,久仰大名。”   云琢点头一笑,道:“你们是如何寻来这里的?”   段临舟反问他道:“萧元启是你指使青桐杀的?”   云琢恍然,“青桐——他没死。”   “他背叛了我。”   段临舟不置可否,云琢瞧着他,突然笑了笑,道:“真可惜,只差一步。”   他叹气道:“在丰州时,也是差了这么一步。”   说着,他朝前走了两步,萧元鹤几人都提高了警惕,却见云琢软剑一抖,就朝萧元鹤刺去。寒光凛冽间,段临舟却觉察出几分不对,只听身后马蹄声踏水而来,迅疾却猛,不管不顾间冲撞逼近,周自瑾就在此时惊呼一声,“郡王妃!”   前后一道声东击西之下,似是负伤不动的陈叶出手了,一剑劈向周自瑾,周自瑾下意识地抬剑相抵,剑锋相交间陈叶已经弃了他,反手间一把匕首抵在了段临舟脖颈间。   这遭动静说来繁复,可云琢袭击萧元鹤,死士纵马冲撞不过几息,眨眼间,陈叶已经拼着腰腹挨了一剑挟持了段临舟。   夜雨萧杀。   这一番绝地反击,饶是段临舟也不由得惊叹,这份缜密,这份果决,无怪云琢能在几地搅弄风云。   周自瑾又惊又怒,“放开郡王妃!”   他上前一步,陈叶却将匕首抵近段临舟脖颈,冷冷地看着他。章潮抓住了周自瑾的手臂,道:“放开郡王妃,有事好商量。”   陈叶看着他们,道:“退后两步。”   章潮和江渔等人虽不愿,可他拿着段临舟的性命,不得已只能如他所言,萧元鹤却不动,冷声道:“你以为拿了他便能威胁我?”   云琢道:“不足以威胁你,可却足以威胁狱中的穆裴轩。”   萧元鹤神色微动,直直地看着云琢,云琢道:“四公子,你恼什么,萧元启死了,你便是下一任世子,说不得还是太子。”   “你该谢我。”   萧元鹤寒声道:“我萧家事,焉用你一个外人插手!”   云琢微笑道:“可这是你们萧家人求着我插手的,手足相残——可历来是贵府的作风。”   他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也看出了段临舟手中的人是以章潮为主,道:“我们求生,这条生路,你们给我开,我也留你们段老板一条生路。”   “如何,段老板?”   段临舟道:“听起来似乎不亏。”   云琢说:“自是不亏的。”   萧元瑞听到底下人道是萧元鹤带人去了云琢的藏身之处,脸色顿时就变了,抬腿就要出门,可前脚刚出府,马还未上,就见李承意带着一队禁军拦住了他的去路。   年轻的天乾笑盈盈的,说:“萧三公子,这是去哪儿啊?”   萧元瑞面上扯出个笑,道:“小侯爷。”   “我尚有庶务在身,就不多陪了,告辞。”   “哎,别急着走啊,”李承意有几分纨绔劲儿,道,“如今谋害萧世子的幕后主使还未缉拿归案,三公子想去哪儿,兄弟今日正闲着,陪你一起去如何?”   萧元瑞神情一僵,道:“不劳烦小侯爷——”   “不麻烦不麻烦,”李承意说。   萧元瑞盯着李承意,道:“小侯爷今日是执意要拦我的路了?”   “这怎么是拦呢,”李承意说,“这是担忧三公子的安危,免得出了事,信王又不管不顾地乱认真凶,给人添麻烦。”   末了几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半点都不客气,萧元瑞脸色阴沉,道:“李承意!”   李承意也沉下脸,盯着他看,抬手一挥,道:“兄弟们,可好好地护着萧三公子!”   诏狱里将起火,一场雨就不合时宜地落了下来,穆裴轩看着这场蹿起的火,道:“姚兄,你们这诏狱得重新修葺了。”   “郡王别说笑了,”姚从苦笑,他没想到,这背后的人在屡屡刺杀穆裴轩而不得之后,竟想出火烧诏狱的法子。   火是从诏狱里头烧起来的。   自穆裴轩入诏狱遇险之后,姚从就将看守诏狱的人筛了又筛,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穆裴轩看着锦衣卫的人来来往往地救火,所幸下着雨,诏狱又潮湿,火势控制得快。突然,一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疾步而入,见了穆裴轩,眸色闪了闪,朝他们行了一礼,“郡王,指挥使。”   锦衣卫靠近姚从附耳说了几句,姚从脸色骤变。   穆裴轩道:“怎么了?”   姚从抬起头看着穆裴轩,欲言又止了片刻,低声道:“当初在堂上撞柱的小侍被救回来了,已经清醒,指认是受九莲教圣尊驱使,着他杀了萧世子,和郡王无关。”   “郡王妃带着萧四公子,去了九莲教妖人蛰伏的青云巷……”   穆裴轩见他越说越吞吐,眉毛拧紧,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发慌,道:“将话说清楚!”   姚从咬了咬牙,道:“九莲教妖人挟持了郡王妃——”   穆裴轩脸刷的一下子白了,转头就要朝外走,姚从抓住他的手臂,道:“郡王,不能走!如今郡王妃已经为郡王洗刷了冤屈,只要上呈天子面前,您就能光明正大地离开!”   穆裴轩喝道:“松手!”   “你不知道云琢是什么人,段临舟身体不好,他经不起任何折腾!”穆裴轩脑中一片空白,姚从却不敢放,劝说道:“萧四公子已经追去了,郡王妃不会有事的,等明日秦大人面圣……”   穆裴轩道:“段临舟是我的郡王妃,我怎么能把他的生死交托给别人?姚从你别拦我,你若担心无法交差,只管和萧珣说我趁乱逃了!”   姚从道:“可你现在走,等同越狱!皇上要想发难,大可以谋逆论你的罪!”   穆裴轩声音拔高了几分,神情阴郁又癫狂:“我便是谋逆又如何?!”   “段临舟要是出了事,我谁都不会放过!”穆裴轩目光森寒地盯着姚从,看得他脊背发凉,到底是松了手。 第99章   139   时天色依旧黑得早,云琢等人有死士支援,他们挟持了段临舟就翻身上了马背,径自朝城外而去。青云巷离城门不远,自离开巷子,到奔袭出城门,一切显然是早有谋算。   正是城门将关的时候,又下了大雨,只有几个守卫披着蓑衣懒洋洋地打算关城门,便见雨夜中数十骑飞驰而来,顿时大骇,拔出腰间佩刀,大声喊道:“什么人,还不速速下马!”   对面骑士犹若未闻,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几个守卫都血溅当场。   雨下得大,几道紫电劈下,须臾惊雷滚滚而来,豆大的雨水簌簌打在脸上,淋得人睁不开眼。段临舟自上马时,颈部就受了陈叶一记重击,整个人都昏了过去。等意识勉强苏醒,人已经出了城门,马跑得疾,长路颠簸起伏,段临舟后颈疼得厉害,又被丢在马背上,颠得险些吐出来。   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一把刀已经压在了他背上,陈叶道:“段老板还是别动的好。”   段临舟自中毒之后,身体一向养得仔细,多年不曾吃过这样的苦,他闭上眼睛,口中还在贫:“我身子差,再颠下去你们圣尊就跑不了了。”   陈叶没有说话。   身后萧元鹤穷追不舍,厮杀声里,段临舟隐约听见“萧元悯”几字,可惜雨声大,夹杂着轰隆的雷鸣,段临舟听不真切,他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厉害,不多时他再度失去了意识。   段临舟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在一处山洞里,篝火烧着,他靠着石壁,刚刚睁眼,就听云琢道:“醒了?”   云琢走了过来,很是和气道:“喝口热汤去去寒吗?”   段临舟瞧了元琢一眼,想说话,嗓子却发痒,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几声,开口道:“多谢。”   碗是小陶碗,汤水滚烫,还能闻着姜汁的味道,段临舟饮了口,说:“圣尊逃命倒是讲究。”   云琢笑了一下,道:“能讲究时总要讲究一二的。”   他见段临舟直接就喝那熬煮好的姜汤,道:“段老板不担心汤中有毒?”   段临舟道:“以我如今的身体,你要杀我不过抬抬剑的功夫,何必浪费毒药?”   云琢道:“有道理。”   汤水滑过喉咙,一碗姜汤下肚,段临舟方觉出冷得发僵的身体热了起来,不自觉地朝篝火挪了挪,道:“有劳,再来一碗。”   云琢笑了,他对陈叶说:“再打一碗。”   大抵是怕他死了,段临舟身上的氅衣被剥了下来,夹在火旁烤着,可即便如此,冻了这么一路,段临舟已觉得自己有些发热,手脚都无力。段临舟哑着嗓子问道:“你们给我用药了?”   云琢说:“不曾,是你受了凉。”   段临舟点点头,他道:“看来圣尊还不想杀我。”   他们已经出了城,看情况,甚至已经甩开了萧元鹤的追杀,云琢竟对他还没有杀他的意思,段临舟并不认为是眼前的圣尊突然善心大发。云琢见了许多人,却还是少见镇定如段临舟一般,不由得多瞧了他一眼,他坐回了篝火边,继续烤着半干的油纸包,道:“要杀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段临舟听着他这平淡如喝水一般的语气一时间竟不知是气还是笑,叹了口气,道:“你带着我,萧元鹤和我的人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可我不过淋了这么半夜的雨就染了风寒,你带着我,要逃也有诸多不便。”   云琢笑了笑,道:“段老板是怕了?”   “世人谁不怕死?”段临舟道,“尤其是我这样的有钱人,越是有钱的人越舍不得死。”   云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虽说现在杀了你,确实省事了些,可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替他报仇,也就无所谓再麻烦一些了。”   段临舟说:“谁?”   云琢看着他,道:“孙青。”   段临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孙青是谁,哑然,抬起眼睛看着云琢,道:“我以为如圣尊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他人生死。”   “视人命如草芥——”云琢思索了须臾,道,“你要如此说,好像也没错,孙青跟了我许久了,他死在你们郡王手上,我总得为他讨个说法。”   段临舟:“青桐呢?他又该向谁讨个说法?”   云琢:“青桐啊。”   他见油纸包烘烤干了,便小心地打开了,露出里头的东西,竟是糖炒栗子,云琢翻着糖炒栗子,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策反他的?”   段临舟看着他拨弄着糖炒栗子,很是珍惜的模样,蹙了蹙眉,这个坤泽总给他一种危险又无害的违和感。他眼前浮现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小侍,在何怀玉拔出萧元启颅顶银针时,段临舟就隐隐有猜测,凶手便是当日天字雅间的几人,他便着阮修去查了这几人。有钱能使鬼推磨,闻风院动作也快,没多久这几人的出身经历都呈在了段临舟眼前。   段临舟心中有了计较。   段临舟和何怀玉通过气,所以他和信王府的人便都出现在了公堂之上,果不其然,青桐有了动作。青桐的寻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是九莲教惯用的手段。在他撞柱时,段临舟指尖甩出了一颗银锞子击在他腿上,有这么一着,青桐虽撞上了柱子,可却不致死。   牧柯保住了青桐,饶是如此,他还是过了好几日才清醒。   段临舟道:“圣尊算无遗策,难道没想过青桐终有一日会得知太和殿坍塌的真相吗?”   云琢眸色闪了闪,段临舟道:“你利用他那青梅竹马的死激得青桐将这笔账算在了信王头上,哄骗他,杀萧元启不过是第一步,这世上总有人要以身殉道,他的死是有价值的。”   “你会为他们复仇。”   青桐曾有个青梅竹马,二人同村,自小相识,感情颇好。奈何青桐家中有个烂赌的父亲,欠了一大笔赌债后就将青桐卖进了掬芳阁。   段临舟说:“那叫李洪的中庸已攒够了二十两银子,只要这次徭役结束,便能去将青桐赎出来,同他成亲。”   “谁知太和殿突然塌了,李洪被埋在里头,尸首都不曾挖出来。”   段临舟问云琢:“这笔账,他又要寻谁去算?”   云琢静了须臾,轻轻一笑,道:“我说错了吗?破而后立,他们便是回去了,如你所说的成亲,便有活路了?徭役,战乱,如今的大梁不会给他们活路,不如掀了这糟烂的朝廷,搏他一个朗朗乾坤。”   “就如穆裴轩一般,”云琢说,“主少国疑,萧珣又非力挽狂澜之才,他救不了大梁。更不要说这位小皇帝,年纪不大,心思却多,他不信穆裴轩吧。”   云琢笑了声,道:“你们安南王府,又要如何自处呢?是一如过去如履薄冰,任皇权压身,利刀悬颈,将身家性命托于皇位之上的那个小皇帝,还是自立为王,掀了他萧家大旗,自己——”他一顿,轻声道,“掌控自己的命。”   “皇帝轮流做,穆家,怎么不能去登那九五之尊之位?”   段临舟沉默了许久,又听云琢问他,“段老板,难道不曾想过?”   段临舟抬起头,就对上了云琢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生得柔和,眼尾下垂,不带半点攻击性,衬得眉心那点小红痣颇有几分神性。可火光摇曳,扑在他面上,就显得邪性十足,于悄无声息间蛊惑人心,勾着人一步一步随他迈入深渊。   段临舟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手中的陶碗,突然笑了下,道:“圣尊,圣尊,好个九莲教。”   段临舟道:“你说这般多,为的,还是你自己。”   “你颠覆萧氏江山,不是为百姓,更不是为了什么乾坤大道,”段临舟轻咳了声,嘲道,“你是为你自己,云琢。”   “你在为云家报仇,完成你父云储未竟之事。”   云琢微微眯起眼睛,露出几分尖锐的冷意,他直直地盯着段临舟,道:“段老板知道的,倒是不少。”   段临舟浅浅一笑,道:“不如圣尊,信王府的往事竟也如数家珍。”   二人无声无息地对峙了片刻,云琢指尖不自觉地已经划入一颗板栗肉中,他好像是被烫了一下,回过神,他抓了把栗子,将油纸袋递给了陈叶。云琢递给段临舟半捧栗子,道:“尝尝,可惜过了遍水,不如刚出炉的好吃了。”   段临舟看着那捧栗子,微微一怔,道:“不必了。”   云琢有些惋惜,咕哝了句“还是很好吃的”,却也没有勉强,只是舔了舔指头上的板栗肉屑,慢吞吞地剥开了板栗壳,将果肉送入口中慢慢地吃了下去方开了口,道:“九莲教蛰伏了这么多年,总要有些用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萧元悯当日出海剿海寇时,有人泄露军机,累得他身陷重围,重伤致死,”云琢道,“萧元鹤这些年一直在查当年的事情,可萧元瑞早将当年的痕迹都抹干净了,又岂是那般好查的?”   云琢似乎被那颗栗子哄好了,对段临舟笑了笑,道:“萧元鹤不会放过害死萧元悯的人,你说信王知道当年真相,又经丧子之痛,会如何?”   “是会一蹶不振,还是会不管不顾让萧珣驾崩,登基为帝?”他说这话时,甚至很愉悦地笑出了声,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为云家报仇。”   “不报仇怎么办呢?我云家二百三十六口人,不对,二百三十三口,我和我阿姐,阿弟逃了出来,”云琢道,“可惜他们没熬过来,也死了,这笔血债,该算在萧家头上吧。”   段临舟道:“云储谋反,祸及满门,这是咎由自取。”   云琢一顿,抬起头,看着段临舟,道:“咎由自取?”   “段老板,若是你母亲为人所辱,而后更杀人灭口,此等血仇,你能咽下去吗?”   段临舟愣住,“什么?”   云琢哂笑一声,道:“你们既能查到我父谋反,为何不查他为何谋反?”   “那时武帝尚在,先帝还是太子,我母亲随我父亲入梁都给天子贺寿,”云琢说,“可恨,先帝酒后竟将我母亲认作宫人,欲轻薄于她,被她拿簪子划伤才清醒了过来。”   “可此事已经传到了皇后耳中,他们为了掩盖太子失德的恶行,竟就这么让我母亲‘暴毙’于宫中!什么突发恶疾,什么暴毙,不过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罢了。”   “段老板,这笔帐,我不向萧家寻,该向谁寻?”云琢说,“要怨,就怨他们供奉着昏庸无道的萧家,是萧家子民。” 第100章   140   段临舟没想到此间还有这样的曲折,云家一事固然惨烈,在段临舟看来,却不是他如此搅弄风云、草菅人命的理由。二人一番交谈颇费心力,段临舟将那碗再盛的姜汤喝完,开口道:“云琢,任你说得再义正辞严,也掩盖不了你的私心。”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恨,便该去寻萧氏报,”段临舟嗓子发痒,咳嗽了几声,道,“你既有这样的手段,为什么不去杀皇帝,一个死士不够就十个,百个,告诉他,云家后人寻仇来了,教他日夜惊惧,辗转难寐。”   “再不济,你要迁怒,大可去迁怒萧家宗室,萧家宗室这样多,依你九莲教的手段,难不成杀不了吗?”   “你没有,”段临舟看着云琢,火光映在他脸上,让云琢辨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却察觉了当中的几分嘲弄,“云琢,看着你的教众被你们所谓的圣教蛊惑,为了你口中的大义舍身赴死,被你愚弄得团团转的时候,你心中是不是在笑他们的愚蠢?心里痛快吗?小民力弱,你拿他们开刀,说到底,只是为了满足你摆弄他人命运的私心。”   云琢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一旁陈叶恼怒道:“段临舟,你敢对圣尊无礼!”   段临舟牵了牵嘴角,不闪不避地看着云琢。   云琢突兀地笑了,道:“你说错了,这不是愚弄。”   “你不会明白的,”云琢道,“他们信我,只是因着这世道对他们不好,所历苦楚甚多,心无所托。一个人想活下去,总要有点希望,若是举目皆是炼狱牢笼,只怕就要活不下去了。”   “就如行歌和行远,二人固然身死,可他们的死让那些朝廷的蠹虫都藏不住了,也让天下人看到了上位者的丑态。你瞧,便是声称无私如秦穹秦太师,都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将太和殿坍塌一事草草压下,没人在意这些升斗小民的生死。一个人的生死没人在意,千万人呢?上位者不在意,那便换个上位者,自己做上位者也未尝不可。”   “大梁已经烂透了。”   “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贺行远能赴死,行歌也不惧狱中自戕,便是我身边的这些人,也没有一个人会畏死。”   段临舟道:“可即便要死,也不该是被愚弄着去死。云琢,你不是神,无权断人生死。”   “那太和殿下多少冤魂还在想着回家,因着你一念,他们再也回不了家,”段临舟说,“他们不该死,当日为时疫所苦的百姓也不该死。”   “百姓朝拜神佛,是求生,不是求死,”段临舟道:“而你,利用百姓这弥足珍贵的求生欲,引诱他们挑起事端,无辜枉死。”   云琢看了段临舟许久,轻轻一笑,道:“段老板,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服不了我。”   段临舟道:“我也不是为了说服你。”   “何况,你已经输了不是吗?”   云琢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暮春雨寒,段临舟饮了两碗姜汤,收效并不大,一整夜低热都不曾退下来。他睡得不安稳,翌日陈叶一靠近,他就惊醒了过来,而后被陈叶拉拽着走出了山洞。   段临舟浑身乏力,不可避免地露出虚弱之态,云琢瞧了他一会儿,道:“你们来玉安,为的是你身上的毒吧。”   云琢略通岐黄,自也能诊出段临舟的脉象。   段临舟抬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道:“圣尊这是在关怀一个人质吗?”   云琢笑道:“自然,万一你就这么死了,我会很遗憾的。”   段临舟掩着嘴唇咳嗽了几声,道:“那你们最好待我好一些。”   云琢却没有搭他的话,只是自顾自道:“你说你那小郡王此时该有多心焦?他神通广大,你被我带走的消息未必瞒得住他,你这般费心找出铁证,证明他并非杀萧元启的凶手,可他能待在诏狱里,等着皇帝的赦令吗?”   段临舟神情有须臾的僵硬,只这一须臾,却还是让云琢捕捉着了,他微微一笑,道:“你说他来是不来?”   “来,没有皇帝的旨意,他私自逃出诏狱,那就是藐视皇命,是死罪。”   “可不来,”云琢看着段临舟,说,“你这般为他,说不得还要死在我手上,你寒不寒心?等你一死,他可借你那偌大的家业起事,到时再娶个坤泽,你就当真成了旧人,可真是——好可怜。”   段临舟看着云琢,叹了口气,道:“云琢啊,你怎么这般爱用挑拨离间的手段?”   “郡王若是来,皇帝容不下他,他不会坐以待毙,到时你就是死路一条。”段临舟低笑道,“还能见着我家郡王对我真心一片,你这孤家寡人,寂寞不寂寞?嫉妒不嫉妒?”   云琢:“……”   “郡王要是不来,”段临舟说到此处,看了云琢一眼,道,“不来又如何,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想得到的我也得到了,没有遗憾,你——更可怜啊我的圣尊。”   他这话说得温和却诛心,云琢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往嘴里塞了一颗板栗肉,一口下去咬得用力。   云琢善于藏匿踪迹,对玉安一带更是熟悉,加之有九莲教信徒掩护,一路竟避开了朝廷的关卡和搜捕。逃亡当前,云琢只消段临舟不死在当下,自无心替他抓药调养身体。段临舟低烧了几日,咳嗽不止,期间还发过一回高热,云琢冷眼旁观,喂了几服治风寒的药便罢。   后来他们进了一处寺庙,那寺庙有些年头了,庙主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庸老妪,见了云琢,称了一声圣尊。   云琢对这老妪倒是客气,口中叫着“长老”,陈叶也喊她一声师父。   檀香缭绕。   段临舟昏昏沉沉里抬起一眼,只见一尊佛像立在莲花座上,竟是一尊圣主像,面容和云琢的颇有几分相似——这显然是九莲教的一处密址。他又看了眼那老妪,正对上她看来的目光,心想,这是九莲教的长老,看云琢如此模样,约莫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只来得及这么一想,就被陈叶带去了这处教址的地牢。   地牢潮湿不见天日,段临舟勉强扫处干净的一隅,他靠着石墙,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墙上才勉强好受了几分。段临舟闭上了眼睛,诚如云琢所说,穆裴轩若是知道他被云琢带走,只怕未必肯等那一日。   可偏偏只要一日,皇帝便再没有借口困住穆裴轩。   愈是如此,段临舟心中就愈是酸涩,从前他只知两个人在一起,若是不喜欢会教人伤心,却不曾想过,太喜欢也会让人神伤。   牢中湿冷,段临舟被困其中,只能算着陈叶送饭食来的次数算出他在牢中待了几日。   第三日夜,段临舟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外头传来喊杀声,怔愣了半晌,就见牢中守卫的九莲教教徒被一脚踢了出来,伴随着一声惨叫,几人抢身而入,为首的见了段临舟,先叫了声,“东家!”   正是许久未见的柳三九,身后还跟着江渔等一干闻风院中人。   柳三九看着那简陋的牢房和段临舟苍白的脸色,面容阴沉,他双手持着弯刀,刀上还在滴血,上前几步摸出了教徒腰上悬挂的钥匙,直接打开了牢房门。   “东家!”柳三九扶住段临舟,道,“三九来得迟了。”   段临舟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笑,道:“来得已是很快了。”   柳三九低声道:“您受罪了。”   一旁的江渔开口道:“有话先离开再说。”   柳三九应了声,他扶着段临舟往外走,路过地上的九莲教徒时,踢起一把刀递给了段临舟,说:“东家先拿着凑合凑合。”   出了地牢,段临舟方才发觉已经是深夜了,元月挂树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柳三九一边走,一边道:“妖人狡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扰了蛊虫探寻踪迹,直到三日前,母蛊才活跃起来,我和江哥汇合之后便跟着指引一路摸到了这处庄子。”   柳三九出身边南,闯荡江湖时学过养蛊虫的法子,他养了一对蛊虫,将子蛊交给了段临舟。两蛊分开时便会陷入沉睡,可以秘法唤醒,便是天涯海角,母蛊也能追踪到子蛊。   段临舟在玉安时就收到了柳三九的传书,知道他已经在来玉安的路上,正是因此,他这一路任云琢如何抹除踪迹,也不虞柳三九寻不来。可没想到的是,云琢等人身上竟有干扰蛊虫的东西,以至于段临舟被关入地牢中,子蛊才为柳三九指明了方向。   段临舟想到靠近云琢时,闻到的淡淡异香,心中恍然。   段临舟问道:“章五哥呢?”   江渔道:“东家被云琢挟持之后,我跟了上来,五哥去找郡王了。”   段临舟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庄中有个老妪,是教中长老,实力不可小觑——”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道身影极快地掠了过来,正是那银发老妪,她道:“既来做客,何必急着走?”   柳三九止住脚步,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段临舟身前,眼神凶戾地盯着那老妪,道:“尔等掳掠东家的仇我还未寻你们清算,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老妪面色不变,和和气气道:“小友,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将你们东家送回去的好。”   柳三九啐了一口,刚想说话,就见江渔将长鞭一甩,道:“三九,带东家走。”   柳三九:“江哥。”   江渔没看他和段临舟,神色冷淡,道:“走。”说罢,纵身掠起将鞭子抽向那银发老妪。   这庄子约莫是九莲教老巢,教徒众多,竟不乏身手不俗之人。江渔虽缠住了那长老,可涌来的教徒极为难缠,段临舟抬手杀了一人,余光瞥见银光袭来,当即抬刀斜刺过去,铿锵一声刀剑相撞,段临舟喉头生甜,抬起眼,就对上了陈叶的目光,他森森然道:“段老板,不告而别,可不是为客之道。”   几步外,云琢素衣长身,手中握着一把弓,他张弓引弦,两箭顿时疾射而来。   柳三九反应极快,双手持着弯刀,硬生生挑飞了射来的冷箭,就朝着屡下杀手的陈叶攻去。这俨然是一番混战,他们且战且退,柳三九和陈叶相当,段临舟持着刀,勉力应付冲上来的九莲教教徒。在瑞州时,纪老大夫曾叮嘱段临舟不能动武,如今挥起刀来,内力运转滞涩,刀如有千钧重,肺腑也在隐隐发疼。   云琢自是知道段临舟是强弩之末,他抽着箭筒中的箭,猫戏鼠一般,一支一支射向段临舟。   云琢道:“段老板,穆裴轩对你倒真是情真意切,这一路追来,他可抄了我好几处分坛。”   狡兔三窟,九莲教经营多年,自是不止一处分坛。穆裴轩一路追踪而来,遍寻不见他们踪影,反而挑了好几处分坛。饶是云琢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也有些惋惜。云琢看着段临舟,丢了弓,抽出一柄寒光熠熠的软剑,道:“可惜,他来得太晚了。”   段临舟迎上他一击时,脚下退了半步,云琢微微一笑,道:“若是段老板身体康健之时,我说不定不是段老板的对手。”   段临舟被云琢逼得有些狼狈,软剑如毒蛇,须臾间就要见血,云琢却陡然觉出几分寒意,只见那看似无力的人手中刀身一荡,刀尖如一团绽开的雪花,挑着月光直指他胸口。   远处陈叶失声惊叫,“圣尊!”   云琢仓促避开那一记积蓄已久的杀招,这一避避得艰难,他垂下眼睛,肩膀上已经渗出血色。转眼间二人又过了数招,云琢道:“我真是小瞧段老板了。”   段临舟唇齿间都是血腥气,道:“圣尊没听说过吗?病虎犹有噬人之力。”   云琢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扯了扯嘴角,说:“是吗?”   话音落下,他身形将动之时,陡然间却听身后数箭破空而来,裹挟千钧之力,他猛地回过身,就见三支箭矢破空而来,来得快,来得迅猛,不消多想,若是被那箭射中,只怕身体都要洞穿。云琢挥箭拨开那箭,只这么一交锋,虎口隐隐作疼,这样霸道刚猛的箭势,云琢当初在陇州时就曾见过。   “穆裴轩,”云琢一字一字念道。   数骑冲了出来,月光映在当中挽弓的青年天乾身上,映出他眉梢眼角间凝霜的戾气。骏马奔驰,穆裴轩提着枪,自马上一跃而起,枪尖直指云琢。他一现身,陈叶当即不再和柳三九缠斗,挡在了云琢面前迎向穆裴轩携怒的杀招。   陈叶与孙青同是九莲教中人,身份俱高,自都是相熟的。他和孙青切磋过,对这个让孙青都铩羽而归,甚至折在陇中的人半分不敢小觑。   二人甫一交手,就知是劲敌。   “东家,没事吧,”柳三九急坏了。   段临舟咽下喉头血,说:“没事,先杀了云琢。”   柳三九自是应是,没有陈叶,云琢武功不是柳三九的对手,只过了几招,此前被江渔缠住的九莲教长老却带血而来,和柳三九斗做了一处。双方人马战得激烈,穆裴轩心中担忧段临舟,无心和陈叶相斗,只想取云琢性命,好让这一切尽快结束。   云琢却不会放过段临舟,穆裴轩来了,好极了,当初他当着他的面杀了孙青,今日,他以牙还牙杀了段临舟,也算替孙青雪恨。云琢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段临舟,二人目光对上,都知道对方的心思。   段临舟轻轻一笑,说:“多年经营,一朝毁尽,云琢,你恨不恨?”   云琢神情却淡漠,道:“没什么可恨的,不成功便成仁,古来如此。”   “黄泉路上寂寞,”云琢对段临舟说,“你这个人不算讨厌,不如陪我一道吧。”   穆裴轩见云琢对段临舟步步杀招,恨得眼睛都红了。穆裴轩的身手是军中磨练出来的,一招一式都是为的要人命,盛怒之下,威势更甚,饶是陈叶战过数十招也不敢再强撄他锋芒。只这么须臾,穆裴轩已越过他枪尖取向云琢,他目眦欲裂,喊了声圣尊纵身而上。   枪尖穿过心脏。   云琢只来得及回过头,整个人就被陈叶推开了出去,他看着陈叶胸口绽开的血色,看着他张着嘴好像又叫了什么,便倒了下去。   云琢呆了呆。   那厢九莲教长老一掌击在柳三九胸口,将他击飞丈远,当即轻身攻向穆裴轩。云琢也已回过神,二人合力,一道杀向穆裴轩。那长老实力虽高,可到底和江渔和柳三九交过手,再对上穆裴轩和段临舟,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   山风寒冷,吹动着乌云罩住了穹顶的圆月,那是暮春的夤夜,也是穆裴轩一生想到都会心脏骤停的一夜。   那夜,他杀了九莲教妖人,可他没想到云琢不惜重伤,射出了袖中藏着的弩箭。   他几乎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是段临舟以身挡住了那支弩箭。   穆裴轩无法忘记,段临舟在他面前吐出大口血,如风中凋零的花一般,无力委地的模样。这一幕在之后的很多年不断出现在穆裴轩梦中,以至于他每一次惊醒,总要摸一摸枕边段临舟跳动的脉搏,听他起伏的心跳,才能洗去梦中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第101章   141   那一夜的兵荒马乱让许多人都难以忘怀。   牧柯是穆裴轩离开玉安城时带上的,他自诏狱里闯将出来,想着云琢带走了段临舟,段临舟身体未必受得了,便往牧家走了一遭,“掳”走了牧府的二公子,之后一路奔走,险些让牧柯这个天乾都吃不住。说起来牧柯和穆裴轩认识有些年了,二人是穆裴轩当年入梁都结识的,一个是质子,一个是不太合群的医痴,却意外地投缘。他们认识不过半载,却如同相交多年的好友。   可牧柯从未见过穆裴轩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最是处变不惊的年轻天乾抱着满身血的段临舟仓惶地求他,“牧柯,你看看段临舟,你救他……你救救他……牧柯。”   穆裴轩慌极了,脸色煞白,反反复复地求他。牧柯瞧见他怀中的段临舟,眉心跳了跳,道:“找间干净的屋子,他身上的箭得立马取出来——”   牧柯伸手摸了摸弩箭的位置,看着箭头渗出的血色,脸色更是难看,道:“箭上有毒……”   穆裴轩六神无主,道:“云琢本来想杀我的,他本来想杀我的,段临舟挡了那支箭——”   牧柯道:“先找间屋子。”   所幸周自瑾还跟在一旁,牧柯打发他去烧热水,备着取箭。此处是九莲教的分坛,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就地捡了一个干净的禅房。牧家是杏林世家,牧柯来时拿走了家中不少好药材,当下取了一片人参塞段临舟口中,将穆裴轩出去时,穆裴轩却不愿,道:“我在这儿看着他。”   牧柯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阻拦,又听穆裴轩问他:“牧柯,段临舟会没事的,你能救他,对吧?”   牧柯道:“我尽力而为。”   穆裴轩晃了晃,伸手撑住一旁的桌子,不再开口说话。   段临舟身上那支弩箭并未射中要害,若是只这支箭,取出来便也罢了,可更为棘手的是箭上的毒。箭头周遭那一圈血肉俱都泛着沉沉的黑,一看就知这毒毒性之凶猛。   穆裴轩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他看着牧柯剜开皮肉取箭,那支箭被周自瑾接过去时,穆裴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目光就凝住了。   那支弩箭的箭头——赫然是黑甲铁骑军中的制式。   大梁各地,尤其是边军的军械大都不同,南军的箭箭头多是锥形箭,黑甲铁骑是精锐,配备的都是三棱箭头,带了倒刺和血槽。   这支箭——穆裴轩鬼使神差地想起当初他射孙青的一箭。刹那间,穆裴轩恨得眼睛发红,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郡王——”周自瑾吓了一大跳。   穆裴轩摆摆手,声音嘶哑,道:“将那支箭给我。”   周自瑾应了声,牧柯分出几分心神,提醒道:“箭上余毒未清,别乱碰。”   穆裴轩没有说话,只是想,他当初怎么会让云琢逃了?他要是在那时想得思虑再周全些,又怎会给云琢如此处心积虑寻仇的机会?穆裴轩攥紧了那支箭,他看见段临舟中箭的那一刹那,惊怒交加之下,手中的长枪也脱了手,狠狠贯穿了云琢的胸膛。   云琢当场毙命。   他怎么就那般结果了云琢?云琢此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他心中恨意。   屋中烛火长燃,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口中流出的血都泛着沉沉的黑,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好像下一瞬就要湮灭。穆裴轩突然觉出一股莫大的寒意一点一点地钻入他的每一寸空窍,他这一生,已经经过许多回的死别了。   穆裴轩想起在阜州时,他哥染了时疫,临走前几日,穆裴之已经不让他近前了。   一扇屏风隔开了生死。   空气里弥漫着艾草燃烧和清苦的药味,混杂着血腥味道。屋子里静,夹杂着穆裴之神志不清的艰难喘息声,一起一伏,声音又远又近,痛苦至极。   他看着他爹离世,又送走了他大哥,带回了黎越的棺椁——穆裴轩茫然又无力地想,有一日,他也要看着段临舟离开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牧柯转过身看向穆裴轩的那一刻,穆裴轩腾地站起身几步就冲了上去,伸手想碰段临舟,偏又不敢碰,哑着嗓子问牧柯:“他怎么样?”   牧柯看着穆裴轩通红的眼睛,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低声道:“那支箭上的毒是冲着索命去的,凶恶至极,段老板体内本就有见黄泉,如今是狭路相逢……我也无计可施,只能竭力施针灸护住心脉,”他抿了抿嘴唇,道,“我给段老板服用了我牧家的秘药,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命了。”   穆裴轩:“熬过今晚……然后呢?”   牧柯道:“我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穆裴轩睁大眼睛,抓着牧柯,道:“这怎么能不知道?牧柯,你是大夫,医术高超!你得救他!”   他煞白着脸,几乎失去理智,眼里露出几分无助的恳求,“牧柯,救段临舟。”   牧柯被他抓得手臂吃疼,却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道:“我医术再厉害也是人,”他怜悯地看着穆裴轩,道,“若是能救人,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救的。可你知道段临舟本就孱弱,那见黄泉就足以要他的命了,若非这些时日调养得宜,又有秘药吊着,那支箭拔出来,他就……”   穆裴轩颓然地松开了手。   诚如牧柯所说,段临舟体内俨然成了两毒交锋的战场。见黄泉本就霸道,被纪老大夫和牧柯控制了多时,如今段临舟意外中箭,箭矢上涂抹的毒也是剧毒,引得见黄泉发作起来,这一下便如同两头猛兽于狭道相见,你不退,我不让,是要搏出个生死方罢休。   段临舟而今中了弩箭,正当虚弱,要是受不住毒性冲击,除非神仙施神迹。这些话牧柯不能掰碎了说给穆裴轩听,穆裴轩未必受得住。这几日追击九莲教妖人时,牧柯就见穆裴轩全不休息,拷问那些为他们清剿的分坛,简直和疯了似的,重刑之下,牧柯至今耳边还是九莲教徒的痛苦哀嚎。   穆裴轩和牧柯守了段临舟一夜,一夜间,段临舟身体忽冷忽热,有时还无意识地抽动,口鼻间也溢出渗着乌黑的血。穆裴轩看得心魂俱碎,只能紧紧按着段临舟,唯恐他崩裂了伤口,一边拿干净的帕子擦着他身上的血和发出的汗,一遍一遍地叫着段临舟的名字,“临舟,临舟……”   穆裴轩在军中时,曾见军中有个年纪小的军士受了重伤,夜里高烧不退,他师傅就守在床边,一边守着他,一边轻轻唤他的名字,叫了一整宿。军中老人说这叫喊魂,道是在重病将死的亲眷身边喊他的名字,便是魂魄离了体,他如果听见了,说不得就不舍得走了。   后来那个小军士果然好了。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苍白消瘦的手指,攥住了,在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蹭,低声道:“临舟,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的。”   “别丢下我。”   “我说给你寻一匹不逊于听雷的好马,还没找到呢,”穆裴轩道,“等你醒了,咱们回瑞州,我就着人去寻好不好,到时候你亲自去挑。”   “方垣送给你的酒我都藏在梅园了,你好起来,你想喝几杯都好,我不拦着你喝了。”   “段临舟,你说你傻不傻,我是天乾,皮糙肉厚的,一支弩箭中了也就中了,你给我挡什么?”   “你不是最精明了吗,怎么连这也算不明白,要是传出去,别人都要笑话你段老板,”话到此处,穆裴轩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泪珠滚烫,沾上段临舟的手指,“你挡什么,你不是很怕死,舍不得死吗?为什么要替我挡那支箭……”   “你死了,我要怎么办?”   “不要死,别死,段临舟,临舟,求你……你别丢下我。”   “我只有你了。” 第102章   142   “皇上,不可!”   诏狱失火,穆裴轩伺机逃出诏狱的消息正将送入行宫内,小皇帝萧珣怒不可遏,当场就拍了御案。萧珣着姚从率锦衣卫连夜追捕穆裴轩,秦穹和李承意便是此时来的。   秦穹蹙着眉,沉声道:“靖南郡王私自离开诏狱虽不合规矩,可到底事出有因。在缉拿九莲教妖人途中,妖人挟持郡王妃潜逃了。”   萧珣苍白的面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   殿外雷声轰隆,密雨如倾。   半晌,萧珣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就这般巧?他那郡王妃不是尚在病中吗?怎的跟着去缉拿妖人去了?偏偏还被人挟持了去?”   “还这么巧,诏狱就失火了?”   李承意乍听这话,抬起眼睛,拱手道:“皇上,此番能查出九莲教妖人藏匿之所,多亏郡王妃撬开了那青桐的嘴……”   一旁的姚从嘴唇轻动,想说此前被买通刺杀穆裴轩的人业已招供,正是出自玉安孟氏的手笔,信王妃正是出自孟氏——可他见皇帝如此恼怒的模样,话在嘴边过了一圈,没有再说出口。皇帝前脚才下令要他带锦衣卫去追拿穆裴轩,穆裴轩本就是在他手中跑的,现在他再开口,就是引火烧身,说不得就要失去帝心。   萧珣讥诮道:“李承意,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李承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   秦穹开口道:“皇上,经三司审查,世子萧元启之死乃出自九莲教妖人之手,和靖南郡王无关。他既已离开诏狱,皇上不如下诏为之昭雪,如此,既可显司法之公正,也能彰显陛下之仁德。”   萧珣冷笑道:“让穆裴轩待在诏狱,乃是朕钦命,他未得圣旨,就敢私自逃出诏狱,分明是藐视皇威,半点都不将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如此狂悖,朕不当罚,还要朕下旨?”萧珣道,“太师,有这样的道理吗?”   秦穹心知皇帝心中对穆裴轩的忌惮,戍疆大吏,哪个皇帝能不忌惮,更何况有秦凤远这个先例,大梁又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可便是想削藩,也不能如此激进。   秦穹沉声道:“事急从权,也属常情,皇上宽宏大量,想来靖南郡王心中自会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萧珣漠然道,“他若知感念皇恩,为何秦贼攻打梁都时,他不来救驾!”   “他要真知感恩,朕让他留在玉安,他就该留下!可他没有!他拥兵自重,居功自傲,朕看他分明就是想做下一个秦凤远!”   秦穹霍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萧珣,“皇上——”   老太师眼里露出几分严厉和不赞同,刹那间,萧珣心中瑟缩了一下,可转瞬又成了怒意,道:“太师,朕难道说错了吗?”   秦穹看着少年人,问道:“皇上当真派了人去瑞州?”   说着,他扫了眼姚从,姚从眼观鼻,鼻观口,和李承意都不敢做声。   萧珣抿了抿嘴唇,道:“……那又如何?”   秦穹整个人都晃了晃,苍老了几分,轻叹道:“慎重则必成,轻发则多败,皇上,靖南郡王是功臣……您太心急了。”   萧珣面无表情道:“太师又要朕等吗?”   “自父皇驾崩之后,朕就一直在等,等到除了林相,大梁的半壁江山也丢了,朕像个丧家犬似的一路南逃。你又要朕等,要朕忍,要忍几年?你告诉朕!”   “信王狼子野心,他会给朕徐徐图谋的时间吗?朕再忍下去,他就要逼朕写禅位诏书了!”   一道紫电劈下,台上的少年被皇权折磨得苍白消瘦,面容阴郁又陌生,不像先帝在时聪慧狡黠、玉雪可爱的小太子,更没有半点初登帝位时,仓皇不安地抓着他的手,叫着他秦尚书,问他孤要怎么办?孤不知怎么做皇帝时纯稚认真的影子。   秦穹的脊背都似佝偻了几分,他想,当真是大梁的气数……尽了吗?   穆裴轩守了段临舟一眼,盏上的烛火燃尽了,窗纸渐渐透出天光。这一夜,牧柯累得脚不沾地,此一役受伤的不知段临舟一个,此处即便不是九莲教总坛,也是极为重要的分坛。段临舟的人,穆裴轩的人,双方均有死伤。   当中柳三九是段临舟的心腹,江渔更是护送他们一路自瑞州到玉安。说来也险,江渔和那九莲教长老动手,江渔自是不敌的,可后来兴许是听见穆裴轩带人大肆闯进来的声响,那老妪担心云琢,便弃了江渔直奔云琢而去。   章潮等人来得也及时,江渔因此捡了一条命。   东方既白,山中雾气重,牧柯忙了一宿,周自瑾见他终于腾出手,便往他手里塞了碗热粥,一张煎软的饼,道是厨房里弄的,凑合先填几口肚子。   他不说牧柯还不觉得,闻着白粥漫出来的米香,顿时想起自打昨儿中午就滴水未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了声谢,先咕噜了半碗粥,才恶狠狠地咬了大口饼。   周自瑾问他:“牧大夫,我们郡王妃……”   他欲言又止,牧柯看了周自瑾一眼,嚼巴嚼巴将饼咽下去才道:“不知道。”   “如今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话听得周自瑾脸色一白,他愣愣地看着院外的青松,说:“好人有好报,郡王妃是好人,一定能没事的。”   牧柯想了想,没戳破,点了下头。   他就是在这时听到穆裴轩的声音的,高声又急促地叫他,“牧柯,牧柯!”   牧柯蹭地站直了,顾不得再吃,将手里的东西塞周自瑾怀里,说:“我瞧瞧去,”说完,咚咚咚地就小跑了过去,一边擦着自己的手,“来了!”   他迎面撞上寻过来的穆裴轩,青年天乾身上穿的还是昨日的劲装,挂着血,面容憔悴,熬得通红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牧柯,说:“快,临舟突然吐血了……你看看他!”   他一把攥住牧柯的手,腿长,步子也迈得大,抓了牧柯就往禅房里拖去。牧柯脚下也急,二人都要跑起来,所幸没几步,牧柯迈进房内,直接就去了病床前。段临舟已经昏迷了过去,嘴边却都是黏腻的红里发黑的血,他心头跳了跳,伸手探向段临舟的脉搏,过了许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穆裴轩一眼也不敢眨,小心地擦着段临舟颊边的血,一边盯着牧柯的神情,见他撤回手,忙不迭问道:“怎么样?临舟怎么样?”   牧柯道:“脉象虚浮如悬丝,不过暂时稳住了。”   “一切还是要等他醒来再看。”   穆裴轩肩头也落了落,悬了几日的心晃了晃,勉强着陆一般,几乎喜极而泣,他克制地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没事的。”   牧柯心道,这可离没事差得远呢。   牧柯摇摇头,道:“你也去吃些东西吧,再这般下去,你要先病了。”   穆裴轩道:“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牧柯说,“这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便是照顾病人,也得先照顾好自己,自己好好的,才有余力照顾段老板。”   穆裴轩应了,目光却仍黏在段临舟身上,牧柯叹了口气,道:“我去熬药,一会儿让自瑾送些吃的过来,你记着吃。”   段临舟却是晚上才睁眼的,穆裴轩一直在床边守着,掌心里攥着段临舟的一只手,那几根手指一动,他猛地惊醒,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   段临舟缓缓睁开眼,禅房里烛火暗,昏昏里瞧见床边杵了个高大的身影,连声地叫他,“临舟,临舟,你醒了!”   过了好几息,段临舟才开口,可声音太低哑虚弱,穆裴轩没听清,俯下身来道:“可是哪里疼?”   段临舟道:“你……没事吧?”   穆裴轩眼睛一热,低声道:“我好着呢。”   段临舟:“云琢呢?”   穆裴轩:“死了。”   “三九……江渔——”   “活着,都活着,”穆裴轩伸手轻轻摸了摸段临舟的脸颊,道:“一切已经结束了,你别担心,万事有我。”   听着这话,段临舟似是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如天边云,袅袅将散。穆裴轩用力眨了眨眼睛,忍住了眼中涌起的热意,口中道:“你醒了就好了,等你再养养伤,我们就启程回瑞州。”   “阮修拿着了那颗珠子,现在已经给了牧柯,他正在想方子,等他敲定了法子,就能拔出你体内的……毒,段临舟,你会没事的。”   阮修是穆裴轩也离开玉安之后跟上来的,他手中持有的正是自那申榷手中得来的南明珠,穆裴轩昔日送贡品上梁都时曾见过一眼,是真品无疑。可这颗珠子原是为解“见黄泉”做药引子的,如今段临舟体内不止一味“见黄泉”,便是牧柯,也不敢轻易妄动了。   段临舟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尽都是为安他的心,眼里柔软,声音嘶哑道:“小皇帝派了人去瑞州……你别担心。”   “出发前,我让陆重,盯住了周庭,”段临舟说,“他要是有动作,陆重会拿下……拿下他的亲眷,军中有徐英,他调动不了南军。”   这几句话长,说得也吃力,穆裴轩垂下眼,怔怔地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行事素来走一步看十步,穆裴轩要和他一起离开瑞州,而周庭是朝廷派去南边的指挥使,为的就是盯住安南王府。周庭和穆裴轩相交多年,很有几分师徒情谊,可他到底是朝廷中人,穆裴轩也许会顾忌二人间的情分,段临舟却无法对他全然放心。段临舟不是官府中人,可官有官道,匪有匪道,他自有他的路子能拿住周庭。   这些事本就是有备无患埋下的后手,没想到此刻都用上了。   穆裴轩没想到段临舟竟在出发前做了这么多事,他当真是殚精竭虑地……为他筹谋打算的。   穆裴轩想笑,可眼睛却发热,他哑着嗓子道:“嗯,我不担心。”   段临舟看着他颌下的青茬,眼下都是乌青,想伸手摸一下,却扯动了肩膀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涔涔,口中也溢出了一声闷哼。穆裴轩吓了大跳,道:“别动,你别动,伤着呢。”   段临舟喘了几口气,才缓过了肩上的剧痛,道:“真憔悴,都不漂亮了。”   穆裴轩听着他的话,瞪着段临舟,段临舟朝他笑了一下,说:“我们郡王,可是瑞州最英俊漂亮的天乾……”   他声音越低,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骇得穆裴轩又冲出禅房将隔壁的牧柯抓了过来诊了片刻才放下心来。   邋遢了好些日子的穆裴轩总算是剃干净了下颌冒的碎茬,换了身干净衣裳,出现在段临舟面前时,便又是那个挺拔俊美的天乾。   这一日,章潮来报,道是四十里外,发现了官兵的踪迹。   穆裴轩沉默了下来。   这官兵,不是信王派来的,便是皇帝派来的。无论是谁遣来的,此刻他们寡不敌众,必然不能和他们相抗衡。别无他法,只能走。   穆裴轩着周自瑾弄来了两辆马车,一辆给段临舟,一辆给柳三九和江渔。二人伤重,他们是段临舟的心腹,自是不能将他们丢下。段临舟虚弱,这两日昏睡的时候远多于清醒的时候,穆裴轩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马车时,段临舟醒了片刻,问他:“怎么了?”   穆裴轩若无其事道:“没事,咱们启程回家了。”   段临舟何其敏锐,自是能听懂他话中背后的意思,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低低的嗯了声,又闭上了眼睛。   追来的确实是朝廷的人马,他们撵得紧,赫然是不打算让穆裴轩一行人回去。双方交过手,来人调动的是地方戍军和锦衣卫,穆裴轩心想,没想到小皇帝会有和信王合作杀他的一天。   穆裴轩的人大都在乾安城外,由顾云真率领,此刻还未和他们汇合。穆裴轩手中尚有千余人可用,足以斡旋几日。遣来的地方戍军和锦衣卫都是冲着要穆裴轩命来的,不是酒囊饭袋,饶是穆裴轩的人对上,也有几分吃力。   双拳难敌四手。   更遑论还带着伤患。   穆裴轩无意和他们厮杀,他要的是回瑞州。一连几日疾奔,段临舟路上又发起了热,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车厢内,车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已是竭力让段临舟能舒坦些。   段临舟浑身发烫,穆裴轩给他喂了一盅药,摸着段临舟的脸颊,心如刀绞。   段临舟清醒又不清醒,他哑声叫穆裴轩,“郡王……你们走吧。”   “没了我,他们拦不住你。”   穆裴轩身体紧绷,咬着牙,下颌线明晰如刀削,道:“临舟,别说傻话。”   段临舟脑袋靠在他胸口,吐息灼热又微弱,喃喃道:“不是傻话,我活不了了,你带着我,甩不脱他们。”   穆裴轩却听不得那话,道:“你能活,谁说你活不了,你能活得好好的。”   段临舟道:“走吧,在这儿放下我,换上马回家,谁都拦不住你。”   “阿轩……”   车窗外,周自瑾道:“郡王,东边发现了朝廷的人马。”   穆裴轩低头嘴唇贴着段临舟发烫的额头,道:“我不会舍下你。”   “就算是死,要死一起死。” 第103章   143   暮春时的花都落尽了,渐渐有了葱茏的夏意,暮春初夏交接的档口,天气也反复,转瞬阴云笼罩,一场大雨落了下来。   姚从漫不经心地骑着马,一旁的是信王的人,叫杜成危。   杜成危阴沉沉地扫了姚从一眼,说:“姚指挥使,若是还这般惰怠,某回了玉安,必当如实禀报圣上和王爷。”   姚从道:“马拉肚子骑不了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杜成危冷笑一声,道:“现在指挥使骑的都是边马,良马,如此就快些吧。”   杜成危有信王的令牌,在这片地方,信王的令牌远比皇帝圣旨好用。他给姚从和几个锦衣卫都换了马,姚从无法,抬了抬手,身后的锦衣卫都翻身上了马。   雨是天擦黑时落下来的,姚从本想道先避雨,可杜成危却道:“大雨难行,他们一行人中有伤患,必定不能冒雨疾行,正是我们赶上去的好机会。”   姚从抬了抬斗笠,道:“走吧。”   穆裴轩出了诏狱一路袭击九莲教分坛,他们的踪迹根本藏不住,姚从和杜成危循着追了过来。他们交过几回手,姚从无意和穆裴轩生死相搏,杜成危老成,在试探了两个来回之后,当即探明了穆裴轩一行人的深浅,自是不遗余力地追杀他们。   梁子已经结深了,信王要穆裴轩的命,以绝后患。   皇帝也想要穆裴轩死。   平心而论,姚从是不想穆裴轩死的,且不提穆裴轩于他到底有几分提携之恩,信王心胸狭窄,惯用亲信,他是梁都来的锦衣卫,在信王手底下没出路。小皇帝和信王博弈未必能赢,姚从不能将宝都押在一处。   姚从看人眼睛利,穆裴轩这人是个重情义的,当初于家获罪,他都敢追出城门来相送,为于家出头——要真得有个赢的,姚从想,还不如穆裴轩是最后的赢家。穆裴轩手中有边军,有兵,有钱,只要回了瑞州,就是龙入海,谁都拦不住。可信王和小皇帝都想将穆裴轩摁死在浅滩。   姚从追了一路,心里隐隐猜测穆裴轩那位郡王妃不大好了,穆裴轩看重这位郡王妃,他们这样穷追猛打,要是段临舟真有个好歹,穆裴轩只怕要疯。到时别说善缘,这是赤裸裸的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姚从嘴里发苦。   轰隆一声几声闷雷在暗沉沉的云层里翻滚,姚从正攥着缰绳,突然听身后传来几声异动,抬头看去,却见暗沉天色下,远处军士在雨夜里排了开去,无不持刃立马,如坚壁一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之人,不是穆裴轩是谁?   杜成危心中也是一惊,勒住了马,长声道:“郡王,随我们回去吧。”   杜成危是武人,气沉丹田,话随着风雨声传了过去,“世子一案已有眉目,您无诏私出诏狱,非人臣之道,还请您不要让我等为难。”   远处的人没有说话,雨声噼里啪啦地打着叶子,一派肃杀之意。突然,前头的人动了,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声,黑暗当中,马匹顿时疾驰而来,竟是不欲再辩驳,直接动起了手。杜成危咬了咬牙,扫了姚从一眼,说:“指挥使,别忘了你是奉命来拿人的,当心堕了你锦衣卫的威名。”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姚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啐了口,仗着裙带爬上来的东西,在他面前,显什么威风!   一旁的心腹千户拍马上前,低声问道:“指挥使,怎么办?”   姚从抹了把脸,骂了声娘,道:“能怎么办?上!”   不上他也不必回去了,他老子和娘都在玉安,一家人都在玉安城里。   马车停得远,段临舟昏昏沉沉地躺着车厢里,豆大的雨珠连珠似的一颗一颗砸在车盖顶。流光抚着他的额头,慌得不行,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问牧柯:“牧大夫,公子烧得好厉害……怎么办,怎么办?”   牧柯沉着脸,手下施针却又快又准,道:“一会儿将药给他灌下去。”   他对流光道:“将汗擦干净,仔细你家公子的伤口处别发脓了。”   流光只能应是,他擦着段临舟汗湿的脖颈,下意识地想听外头的声响,隔得远,只能听见让人心头发闷的雨声和雷声,全然猜不透战况。他听不见,段临舟恍恍惚惚地却好像听见了,他听见了刀刃相交的声音,听见尖刃插入血肉,有人惨叫,有人跌落马背,离得仿佛近在马车外。   这场景好熟悉,段临舟意识飘忽,许久才想起当年他在梁都毒发,回瑞州时,在梁都城外遇上段临誉派来的杀手就是这般场面。   他在车厢里,马车外一片厮杀声——穆裴轩,他那时和穆裴轩还是第一次相见,说是相见,其实也不真切,他痛得视线发黑,只能瞧个囫囵的影子。   如今穆裴轩又在他马车外,为他搏杀。   段临舟茫茫然地想,他到底是拖累了穆裴轩。   杜成危是有备而来,摆明了要穆裴轩的命,身边有人缠住他身边的付岳、周自瑾,绊马索下了他的马,穆裴轩枪尖在地上撑了撑,方立住了身体。八九人朝着他围了上来,甫一交手,这些人就显出非同一般的默契,堵截,围杀,如鹰爪一般的玄铁爪勾着长长的铁链子,翻滚腾挪间让人防不胜防。   这不是一般的地方守卫,这是世家里特特培养出来要人命的杀器。姚从也没想到队中还藏了这样的人,刀身迎住劈下来的利刃,眉心跳了跳,看向身陷重围的穆裴轩。穆裴轩此人擅战,身手更是了得,可如此围杀之下,却也束手束脚,功防不易。   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混杂着血水泡软了泥壤,一脚下去溅起淤泥,穆裴轩折了对方三人,可自己也教人拿铁链子缠住了身体,仿佛是要将他那具身躯生生绞裂。   周自瑾和付岳余光瞥见,都慌了,失声叫道:“郡王!”   穆裴轩浑身已经湿透了,鲜有的狼狈,如被逼入穷途的孤狼,一双眼睛凶戾得让人不敢与之直视。杜成危喘着粗气,抬腕将那铁链子缠在手中,脚下下沉了几分,顿时收得更紧,暴雨中,他看向十步开外的姚从。姚从正和人交手,看似认真,可杜成危知道,这所谓的指挥使滑溜得很,对这桩差事根本就上心!   杜成危喝道:“姚从!你还在等什么!”   姚从一个激灵,就听那边杜成危道:“别忘了你的所有亲眷都在玉安,事儿成不了,他们都得死!”   姚从一张脸阴沉难看,骂了声,提着滴血的绣春刀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   穆裴轩垂着眼睛看着勒在腰上的铁链,翻腕间手中长枪猛地掷了出去,当中一人避之不及,被串在枪上飞了出去。死死束缚他的铁链一松,眼见杜成危喊了声变阵,穆裴轩已经趁他们挪动身形之际,徒手攥住两条铁链用力一拽,,顿时二人撞了个头破血流。   那厢周自瑾大声喊了句,“郡王!接刀!”   一把森寒雪亮的刀抛了过来,穆裴轩已经脱身而出,他后仰避开姚从挥来的绣春刀,抬手接住下落的刀,咣当——刀身和绣春刀狠狠撞上,姚从臂膀发麻,足下退了半步,穆裴轩盯着姚从,说:“姚从。”   姚从苦笑一声,说:“皇命在身,郡王见谅。”   又是一番生死搏斗,刀刃几番碰撞已经豁开了口子,姚从和杜成危一起合力攻击穆裴轩,穆裴轩鏖战已久,已显出疲相。可饶是如此,杜成危和姚从亦算没讨着什么好。天乾体质本就异于常人,穆裴轩身手、力气都非同一般,走的是战场上的路子,讲究一击毙命。   姚杜二人心中忌惮,穆裴轩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肩上被那玄铁鹰爪撕下了一块血肉,雨水簌簌之下,已经麻木了。可他想,他不能死在这儿,他一死,段临舟也活不了了,还在瑞州的安南侯府中那一家老弱妇孺都会成为权势的牺牲品。   他们安南王府就彻底完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穆裴轩抬刀架住杜成危赫赫砍下的长刀时,仿佛看见了他们背后的皇帝,信王。穆裴轩憎恶极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自诩已经是执棋人,可为什么皇帝和信王还敢如此逼迫于他?是了,是他的刀还不够锋利,是他的势还不够盛。   这便是结局了吗?   不,不行!他还得带段临舟回家,段临舟现下高热不退,他在等他。穆裴轩困兽似的,双眼猩红,不知何处又生出无穷的力气,在泥泞里朝杜成危和姚从逼近几步,拿着那把早已豁口的刀,恶鬼似的,竟让杜成危和姚从有些胆寒。   杜成危吞下嘴里的血水,眼里满是惊惧,转瞬却又成了狠戾,今日结的是死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突然,听得如倾山倒海一般的马蹄声疾驰而来,在惊雷里,在雨声里,是顾云真!顾云真带着驻扎在乾安城外的铁骑赶来了。   杜成危和姚从对视一眼,脸色大变。   雨渐渐地停了,穆裴轩将战场留给了顾云真打扫,抬腿就朝那辆被拱卫的马车走了过去。他浑身血污泥水,只让流光将马车门打开一条缝,兀自静静地看着段临舟。   牧柯看着他肩上碎裂的甲胄眉心就跳了跳,长叹了一声,他这劳碌命。   这两人一个命悬一线,一个没将自己的命当命,棘手得很,出身杏林世家,自小受人赞誉的牧二公子有些发愁。   形势骤然调转,杜成危和姚从成了丧家之犬。   杜成危吐出一口血沫子,道:“五十里外就是清安县,清安县外有八千驻军,咱们去清安县调人……”   姚从皱着眉,道:“昨天的架势你也瞧见了,都是精锐,别忘了,当初穆裴轩可是在乾安县外驻扎了大批人马,咱们调了人也不一定能讨得好……”   杜成危一顿,瞧着姚从,说:“姚指挥使,别忘了,穆裴轩是打你的诏狱跑了的。诏狱戒备森严,怎么就让人跑了?”   姚从气笑了,道:“某还未过问,诏狱那场火是谁放的?又是谁想在我诏狱生事?!才让人钻了空子!”   杜成危道:“这些时日,若不是姚大人耽误时间,我们早就将穆裴轩擒获了!姚指挥使,此间种种,待回了玉安,某定当将事情始末上禀王爷,请王爷定夺!”   姚从面色沉沉地盯着杜成危,他十四岁入锦衣卫,十年刀口舔血,好不容易才成了千户。眼见着前途无量,偏偏一朝跌落云端,如今好不容易才除了郭淮爬上指挥使的位置。他再也不想再摔下去了,受人冷眼讥笑,连带着家中老弱一并缩在在容膝的小小的屋子里,小心地过日子。   谁都不能再动他的仕途。   雨后初晴,溪水蜿蜒,波光粼粼如洒金。   杜成危站起了身,突然,心口一凉,却见姚从自身后扶住了他,身后是一把短匕,插入了他的后心。姚从淡淡道:“杜大人,少拿王爷在我面前扬威,王爷再如何,也是皇上的臣子。”   “您在追拿靖南郡王的途中,不幸殒命,”姚从说,“某回了玉安,自会为您请功。”   “一路走好。” 第104章   144   段临舟一连数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间,睁眼时有时能瞧见穆裴轩守在他身边,有时是牧柯,有时是流光。马车辚辚向前,恍惚间,少了几分自九莲教分坛离开时的急迫,多了几分从容稳健,段临舟后知后觉地想,当是无虞了。   直到段临舟真正清醒过来时,穆裴轩一行人已经在洛迦山安顿了下来。洛迦山已在玉州之外,离得已经远了,穆裴轩手中又有精锐军士,信王和皇帝再想杀穆裴轩,也得有所顾忌。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洛迦山上有一座古寺,寺中了悟大师于医道颇有几分见解,牧柯年少游历时机缘巧合结识了了悟大师,穆裴轩正是听牧柯所言才绕来这洛迦山求医。一路的波折都是流光讲给段临舟听的,段临舟这些日子昏迷着,他们也都提了一口气,穆裴轩更是俨然活阎王似的,沉着一张脸不吭声,教人看了便心生畏惧。   活阎王穆裴轩见了段临舟清醒,一瞬间从地狱里还魂似的,眉梢眼角都浮现了几分鲜活的生气。段临舟看着年轻的天乾,牢狱之灾又连日奔波,穆裴轩也清减了,面容轮廓更是冷峻,挨近了,就能闻着他身上敷的伤药的味道。似乎是察觉了段临舟探寻的目光,穆裴轩笑笑,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全不提玄铁鹰爪连皮带肉撕扯下去,深可见骨的模样。   他说不碍事,段临舟眨了眨眼睛,像是信了,没有多问,穆裴轩也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段临舟苍白的脸颊,说:“咱们先在洛迦山上待几日,修整一番,这无妄寺中的了悟大师医术高超,于毒药一道颇有些见解。”   段临舟说:“好。”   他难得这样乖顺,穆裴轩看得心头软乎,忍不住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道:“洛迦山上水秀山青,风景如画,小沙弥说再往山顶走说是还有未化的冰瀑布,等你能起身了,我们就去看一看。”   段临舟摸了摸他的耳朵,穆裴轩情不自禁地倾了倾身,低声叫他,“临舟。”   段临舟听着他压低了,拖长了的嗓音,有几分不自觉的撒娇的意味,实在是可怜又可爱,拇指揉了揉他的耳垂,道:“我在呢。”   寥寥三个字,如同春风化雨一般,驱散了这些时日笼罩在穆裴轩心中的惊惶和阴霾。这几天段临舟意识不清醒,穆裴轩每一日都心惊胆战,比之那日被杜成危逼入险境更是惊惧。可即便是今日,段临舟已经清醒了过来,穆裴轩依旧觉得寒刀悬颈。   牧柯曾说段临舟体内的两种毒凶恶,如今不过两相对峙,暂且形成了微妙的平和。可这不过是缓慢的角力,还是在牧柯的治疗下方才有的,否则段临舟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毒物侵蚀了。   一旦到了那一日,神佛也救不回来了。   再是缓慢角力,也不过权宜之计,如饮鸩止渴。可牧柯如今也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他不敢随意给段临舟开药,便是早已定下的解毒之法也不得不推翻,一旦打破了这个平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担不起这个风险。牧柯这事儿没有瞒着穆裴轩,穆裴轩沉默了许久,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段临舟静养了几日,已经能勉强下床了。穆裴轩看在眼中,自是心喜,二人谁都没有提蛰伏在段临舟体内的要命的毒。   了悟大师已是花甲之年,不像个高人,大腹便便的,穿着宽敞的灰布僧袍,一笑弥勒佛似的,透着股子喜气和俗世气。他和牧柯一起来给段临舟看过病,临走前,老和尚笑吟吟地对段临舟说,万般皆有缘法,施主是豁达之人,当宽心才是。   段临舟微怔,抬起头看着和尚那双睿智沉静的眼睛,浅浅笑了一下,说了声多谢大师。   洛迦山上远离人烟,每日暮鼓晨钟,别有一番意趣。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段临舟抬起脸,任由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脸上,他肤色是病态的白,剔透如易碎琉璃。他问流光:“郡王呢?”   流光想了想,摇摇头,说:“许是在和付统领议事吧,我去将郡王请来。”   段临舟道:“不用,我去看看。”   流光应了声,小心地扶着段临舟朝外走。无妄寺不大,走出寮房,穿过两道拱门,又过一道弯弯绕绕的回廊,无意间段临舟竟发觉自己到了无妄寺正殿。说来上山已经有半个月了,段临舟还是头一次走出寮房,他如今更是孱弱,只走了这么段路,就有些气喘。段临舟眼前有些发黑,他抬手抵在漆红的门上撑了撑,目光所及,地上皴裂的石板都是花的,看不真切,他摇了摇头,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公子?”身后的流光有些担忧。   段临舟摆了摆手,抬起头,余光却越过半开的门缝,看见了一道挺拔的背影。   是穆裴轩。   丈高的金身大佛悲悯地垂着眼睛,宝殿恢弘,越发显得人的渺小。穆裴轩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闭着眼睛,极是虔诚认真的模样,也不知跪了多久。段临舟怔怔地看着,过了许久,才用力地闭了闭发胀的眼睛,对流光说:“扶我去那儿坐会儿。”   他指了指殿外的一处石凳,流光小心地将他搀扶了过去,段临舟坐定了,心口依旧被人掐揉似的生疼。兴许是他脸色太难看,流光道:“公子,是不是又疼了,我去请牧大夫来。”   “不必了,”段临舟说,“我坐会儿就好。”   段临舟喃喃地重复道:“我坐会儿就好。”   流光:“公子……”   段临舟道:“流光,我当初……不应当结这桩婚事。”   流光愣了下,望着段临舟,却见他眼中一抹极重的悲色,段临舟说:“我本就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要去搅和别人的人生,平白让人伤怀。”   流光一时间也讷讷不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当初段临舟说要嫁给穆裴轩时,他也想不明白,自家公子为什么非要嫁给穆裴轩。商贾官宦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在他心里,他们家公子就该娶个貌美良善的坤泽,能照顾段临舟最好。穆家门庭太高,段临舟又是自己谋来的亲事,难免要低人一头,要受委屈。   可段临舟嫁给穆裴轩高兴,流光也就高兴。他听着段临舟那话,没来由的鼻尖发酸,低声道:“……公子别说这不吉利的话,牧公子还有了悟大师,一定会有法子的。”   “您一定能逢凶化吉。”   段临舟没有说话。   “临舟?”穆裴轩走出殿外,一眼就看见了段临舟,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袍子,掩盖久跪的褶皱,口中道,“怎么来了这儿?”   段临舟仰起脸看着穆裴轩,若无其事地笑笑,道:“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   穆裴轩见他精神尚可,便也笑道:“了悟大师也说,多走动走动对你身子好。”他扫了眼流光发红的眼睛,说,“出来时好像听见你们在说话,在聊什么?”   段临舟看了流光一眼,流光低下头,不吭声,段临舟站起身,道:“在说回了瑞州之后的事。”   穆裴轩喜欢他口中的“回了瑞州”几字,“嗯?”   二人并肩走着,肩挨着肩,走得慢,“想着回了瑞州,让流光好好地休息上一阵,回家和家人团聚团聚。”   “也好,流光照顾你尽心尽力,回家之后是该好好地歇歇,”穆裴轩道,“到时我再寻几个机灵的……”   “郡王,公子,流光哪儿也不去,”流光瓮声瓮气地说,“就守着公子。”   段临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说:“郡王该挑两个忠心又得力的替郡王好好打理庶务。”   穆裴轩微怔,也想到了段临舟进门不久,他将自己手中的账簿交给了段临舟,段临舟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贪墨背主的管事,不由得清咳了声。穆小郡王打仗是一把好手,可管理庶务实在不精通,他手底下良田庄子都不少,更有先帝赏下的食邑,可帐上还是难看得一塌糊涂,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一个郡王竟就这么点家底。撇开他掏私库贴补军饷不提,主要还是穆裴轩不善经营,他不过问,底下人难免生出糊弄的心思。   穆裴轩想起那时的事,理直气壮道:“我已经娶了郡王妃,府中庶务自是由郡王妃打理的。”   “不过你身子不好,还是别费这个心,”穆裴轩还牵着他的手,道,“朱管事是父亲手底下的老人了,忠心可用,到时我再寻几个人,让他调教调教,再由段老板掌掌眼,替我瞧一瞧。”   段临舟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也罢,到时我从我手底下挑两个管事给你。”   穆裴轩捏了捏他的掌心,道:“前两日收到了方意的信,于二哥一家已经回了瑞州,等我们回去之后,就挑个好日子去庄子里散散心。”   “原想开春时去的,今年是赶不上了。”   段临舟恍了下神,问道:“……于大人可还好?”   穆裴轩抿抿嘴唇,说:“于二哥还好,于大人瘸了一条腿。”   “能保住命总是好的,”段临舟道。   穆裴轩轻声说:“是,能保住命就好。”   二人说着,正逢着一个小沙弥路过,手中提了一个小篮子,见了他们施了一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   穆裴轩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段临舟客客气气地笑道:“小师傅。”   小沙弥年纪小,约莫八九岁,还有些淘气,见段临舟笑盈盈的,举着篮子道:“段施主,这是后山新摘的李子,洗过了,你尝尝吗?”   段临舟看着小沙弥殷切的眼神,看着那一篮子红红青青的李子,捡了两颗,笑道:“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眉眼弯弯,欢快地走了,段临舟递了一颗给穆裴轩,穆裴轩迟疑片刻,低头就着段临舟的手将那颗李子吃进了口中。一咬,酸得倒抽了口凉气,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好酸,别吃——”   晚了,段临舟已经吃了。   他嚼吧嚼吧,听着穆裴轩说的酸,顿了下,道:“酸吗?”   穆裴轩吐在掌心帕子里,说:“酸得很,这小沙弥,摘的什么李子。”   “快别吃了,吐出来。”   段临舟后知后觉地笑了下,将李子核吐在了他帕子上,道:“许是我拿的这个……不酸。”   “是吗?”穆裴轩将信将疑,酸得仍然有些怀疑人生,段临舟看着他攒着眉毛的样子,倒是很有几分久违的少年气,不由地又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他眼下的青黑。   自他醒来,二人同榻而眠,穆裴轩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睡着睡着便惊醒过来,要摸着他的心口,贴着他,才能勉强闭上眼睛。   穆裴轩拿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怎么这么瞧着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摇了摇头,轻声道:“想看看你。”   穆裴轩轻轻一笑,道:“看吧,段老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没两日,说着想看他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签了名字的和离书,和寥寥数字:郡王,人生聚散终有时,此生是我欠你良多,今生还不清了,是我对你不住。   祈愿君安。   勿寻,勿念。 第105章   145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天气是个好天气,车轮马蹄过时,扬起路上的细尘。   柳三九支开窗朝外看了眼,官道宽阔,行人却寥寥,他们这一辆马车压根儿不打眼,不会引人注意。“东家,再赶十里路,应该有个茶水摊子,到时咱们下来歇歇脚。”   段临舟靠着车厢,整个身体都笼罩在阴影里,柳三九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凑过去将他身上盖着的氅衣往上掖,就听他应了声。嗓音发哑,声音不高不低,倦倦的,柳三九顿了顿,低声说:“三哥,既然舍不得,咱们就回去吧。”   段临舟在段家行三,早年也曾用段三这个名字行走江湖,柳三九偶尔也会称他一声三哥。段临舟睁开眼,目光落在车门的雕花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下山有大半日了,穆裴轩对段临舟不设防,压根儿没想到段临舟会离开他。二人在一起时,要做什么,都会悉数闲谈似的告诉段临舟,段临舟要挑一个他不在的时候离开,实在是太容易了。   甚至就连柳三九驾车离开洛迦山都不曾受到盘问。   穆裴轩如此信任他,他如此信任他——段临舟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他吃疼一般,按住了心口,眼睛不住发热。   他不敢想穆裴轩看到那封和离书会有什么反应。   “三哥!”柳三九吓了一跳,凑近了,紧张得从瓷白瓶子里取出一个药丸送他嘴边。药是牧柯磨的,段临舟随口一句路上行走熬药不便,不如制成药丸,牧柯一想此前他们被朝廷的人马追杀,第二日就做出了许多药丸。段临舟就着柳三九的手将那颗药丸咽下去,药丸子苦得很,可如今入口,段临舟却只能尝出淡淡的药味。   柳三九小声说:“我不问了,你别着急。”   段临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伤还未痊愈,就要跟着我奔波,对不住。”   柳三九道:“东家说的哪里话,本就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段临舟怅然地笑了一下,道:“三九,闻风院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喜欢便好好掌着,若是不喜欢,就交给周行吧。段氏的生意我已经请了二哥替我看顾三年,当初带你们下山时,曾说带你们去过好日子,如今却只能拘着你们替我办这些身后事。”   “你们放心,郡王……郡王不是个薄情的,不会有鸟尽弓藏的那日,”段临舟看着柳三九通红的眼睛,说,“你们想建功立业也好,闲云野鹤也罢,他都不会拦着你们的。”   或许会因着他一时迁怒冷待,可他知道,穆裴轩不会发作这些属于他的旧人。   可越是清楚,便越是心痛。   柳三九不喜欢他这样交代后事,用力眨去眼中的水意,说:“三哥,别说这些话。”   段临舟短促地喘了口气,道:“你问我为什么要走,三九,我已经快要瞧不见了。”   柳三九悚然一惊,霍然抬起头,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曾说,‘见黄泉’一旦失去控制,就会五感尽失,日日受尽挫骨剜肉之痛,将人活生生熬死……”   “不行,我们得回去,山上有牧大夫和了悟大师,他们会有办法的。”柳三九慌了神,段临舟摇摇头,“牧柯也没办法了,何必为难他。”   段临舟说:“我如今这个样子,郡王已经受不住,哪日我当真五感尽失,成了废人,你让他怎么办,看着我吗?”说着,他嘴角浮现一抹痛极又无奈的笑,道,“三九,你知道他本可以不面对这些的,生离死别,他本可以少经历一桩……”   “是我,自私地将他拉入这死局里。”   穆裴轩要是没有被逼着强娶他,他们不会相识,穆裴轩会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娶一个美丽健康的坤泽为郡王妃。不必如今日一般,为他以身涉险,担惊受怕,连夜里都睡不安稳,唯恐他哪日就死了。   段临舟眼前浮现穆裴轩为他跪在佛前乞求的模样,他问过小沙弥,小沙弥天真烂漫,说,郡王每日都会在佛前诵经,很是虔诚。   段临舟不消多想,就知道他求的是什么。   九莲教初现世的时候,段临舟和穆裴轩曾一起对坐谈过,为何这么多人为九莲教蛊惑。他二人都是不信神佛的人,笃信求诸神佛不如求己,临到后来,穆裴轩突然说,大抵是不曾真正走到绝路吧。   如果哪日当真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神佛再是缥缈,说不得也是要信上一信的。   万一呢?   段临舟那时笑他,有事求神拜佛,不诚心,佛祖怎会成全他?   穷途末路,无计可施——段临舟无法想象穆裴轩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跪在佛前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的。   他眼里倏然落下泪,哽咽道:“三九,我后悔了,我后悔嫁给穆裴轩了。”   那封薄薄的信笺让穆裴轩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每一个字都熟悉莫名,他读懂了,可又好像没读懂,即便是穆裴轩已经将人都派出去找段临舟了,可依旧无法相信,段临舟竟然会抛下他,就这么走了。   “……阿轩,”牧柯安慰地轻轻拍了拍穆裴轩的肩膀,轻声说,“段老板身上还带着伤,走不远,你别慌,很快就能把人找着了。”   穆裴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牧柯,说:“牧柯,你告诉我,段临舟为什么要走?”   牧柯能将《素问》《千金方》背得滚瓜烂熟,可要让他去思索情爱,却无异于寻瞎子问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抓了抓头发,道:“许是……不想拖累你吧。”   “谁怕他拖累了!”穆裴轩声音猛地拔高,他红着眼,像极了受创的野兽,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笺,已经被他惊怒交加之下揉皱了一回,好不容易一一抚平,他手指微微发抖,说:“他不是拖累。”   “段临舟不是拖累,”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又重复了一遍。   穆裴轩余光扫着那份签了名字的和离书上,胸腔里烧着一把火,让他又怒又怕,恨不得将这份落了段临舟三字的和离书用力撕碎烧毁,可到底是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段临舟不告而别的暴怒在这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力和绝望,穆裴轩说:“牧柯,段临舟不要我了。”   “他舍弃我,也舍弃他自己,”穆裴轩说,“他舍弃了他自己。”   牧柯一怔,抬头看着穆裴轩,旋即睁大眼睛,他竟在年轻天乾的颊边看到了大颗的水珠滚落。   穆裴轩自言自语道:“休想,他就算是——”那个字忌讳说出口,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穆裴轩自知道段临舟是带着柳三九离开的,便知道他早就有这个念头,有所准备,否则又怎么会还亲手写了一封和离书。有柳三九相帮,穆裴轩想找段临舟,也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他不知道段临舟要去哪儿,他们本就是要回瑞州的,段临舟既然选择了不告而别,便不会再回瑞州。可段临舟本就是瑞州人,不回瑞州,又能去哪儿?   所幸段临舟到底重疾在身,柳三九不可能看着他受罪而无动于衷,要看病,要抓药,自然就会留下痕迹,即便柳三九竭力抹去他们的踪迹。可来去匆忙,穆裴轩已经不管不顾,直接将手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全然不在意是不是会惊动当地官府,一个镇一个镇,一个村一个村的铺出去,专寻药铺郎中,他手底下的都是上过战场,沾过血的兵,满身煞气,寻常百姓哪个见了不害怕?   铺天盖地之下,到底是被穆裴轩寻着了痕迹。   宅子是临时赁下的,清扫得干净,段临舟到了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穆裴轩迈着大步伐一路径自走了进去,周自瑾拉住了拧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柳三九,军士将这宅子围得死死的,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的架势。   宅子不大,穆裴轩转过一道半月形拱门,一眼就看到了段临舟。   不过短短几日,段临舟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就这么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看得穆裴轩一阵心惊肉跳,刹那间什么也忘了,下意识地快步靠近,一把握住段临舟的手腕。脉搏犹在跳动——穆裴轩松了口气,慢慢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段临舟。   他动静大,段临舟本就是浅眠,直接被惊醒了,他睁开眼,视线之内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瞧不清脸,可满身逼人的气势,利剑似的,目光深沉如有千钧,即便是看不清,段临舟心尖儿也是一颤,嘴唇哆嗦了一下,“……郡王?”   穆裴轩扔开他的手,站直了,漠然道:“这就是你给自己选择的地方?”   段临舟仍未回过神,就被他的冷漠刺得有几分无措,说是选择倒也不算,离开洛迦山,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路上奔波,他五感在慢慢失去,柳三九禁受不住,便不愿再走,要寻大夫给他看病。段临舟想,医术绝妙如牧柯尚且无能为力,何况这些市井大夫?   而后果然如此,一个个尽都摇头,还有劝柳三九尽早准备后事,被柳三九打了出去。   段临舟不说话,穆裴轩却焦躁不已,又愤怒又心疼,困兽一般,他道:“你段老板不是舌灿莲花,巧言善辩吗?要和我和离,怎么就吝啬得只留这么几句话?”   “段临舟,你告诉我,什么叫勿寻勿念?当初逼着我成亲,让我娶你的是你,现在一纸和离的也是你,段临舟,在你心里,到底将我当成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供你段老板解闷的玩意儿?!” 第106章   146   这是穆裴轩第一次在段临舟面前这样冷漠愤怒,即便是当初穆裴轩被逼着要和段临舟成亲,他都不曾这样失态过。段临舟反应却有些迟缓,他让突然出现的穆裴轩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努力睁大眼想看清穆裴轩的样子,可又想躲,脚下似生了根一般僵着无法动。   有沉沉的声音夹杂着怒意钻入耳中,却像隔着重重水波,话递过来失了真,听不真切。   穆裴轩很生气。   怎会不生气呢?   他这样殚精竭力地想让他活着,偏偏自己跑了,辜负了他一腔真心。   段临舟沉默不言,穆裴轩却愈发愤怒,连日的惊惶担忧都在看见人的那一刻变成了委屈恼恨,等不得,怒道:“段临舟,你说话!”   段临舟似乎让他这几个字震回了魂,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甚至浅浅地笑了一下,道:“说什么,郡王想听什么?”他问得轻飘飘的,不等穆裴轩说话,又道,“和离书我已经写了,那便是你我已经……缘尽了,日后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郡王若是气不过是我写的和离书,可以将和离书撕了,写一份休书予我——”   听他越说越荒唐,穆裴轩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怒不可遏,“段临舟!”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临舟蹙了蹙眉,点头道:“我知道。”   “你我之间的这桩婚事本就是我强求来的,郡王与我,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是我错了,”段临舟道,“如今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够了!”穆裴轩胸膛起伏,恨不得将手中那截虚虚的挂在袖中的手臂折断,可到底舍不得,忍了又忍方压下心头的愤怒,“不要再说了,段临舟,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   段临舟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面上却笑,道:“郡王莫不是舍不得我了?我是商人,商人为利不择手段,我攀上你,本就是为的安南王府的势,虚情假意的把戏,郡王怎的还当真了?这样可不好,容易被人骗的……”   “是,我舍不得,”穆裴轩不假思索,看着那张苍白的面颊, 面无表情道,“我当真了。”   他承认得太干脆,段临舟一顿,饶是他一时间竟不知还要再说什么。   穆裴轩看他怔愣的样子,冷笑了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不是攀上我为我的势吗?我还没死呢,你跑什么?还是这鬼地方另有高枝等着你段老板?你且说啊段临舟。”   段临舟哑然。   穆裴轩道:“怎么不说了?不是想让我伤心吗?不是想逼我滚吗?你继续说,今日有多少话,我都受着。”   段临舟眼睫毛颤了颤,穆裴轩那些话如钝刀子一般,落在心口处来回地削磨,鲜血淋漓。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过了许久,才勉强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厉害,“郡王……何苦如此?”   穆裴轩见他终于露出一点真心,不是全然舍不得他的,眼睛发热,漠然道:“你说我为什么?”   “段临舟,你说我为什么?”   他咄咄逼人,脚下欺近了两步,二人挨得近,穆裴轩能闻着段临舟身上那股子清苦的药香。他抬手扣住段临舟的后颈,低头一口咬在他颈侧,段临舟低哼了一声,想挣扎,却听穆裴轩咬牙切齿地说:“你该庆幸你身子现下不好,否则我一定会把你捆在床上,咬破你的后颈,干烂你的生殖腔,让你像发情的坤泽一般,片刻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天乾。”   段临舟顿住,还未回过神,整个人已经被穆裴轩紧紧抱入了怀中,年轻的天乾死死地抱着他,声音低哑,如受了莫大的委屈,伤心得要命,“段临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许是靠得近,话里的委屈和伤心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段临舟怔怔地看着花圃里新移栽的花,将移栽过来的,却不显颓势,红的红,黄的黄,各色招摇。段临舟紧绷的身躯一点一点软化了下来,可犹不敢去抱穆裴轩,半晌,低声道:“郡王,我不值得你这样……”   “当初我逼迫你大哥同意你娶我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即便如此,我依旧要逼你和我成亲,”段临舟道,“你今日所受的,本就是无妄之灾,都是我自私自负,是我的错。”   段临舟这一生便是写成书,交给说书先生,那也是能说上三天三夜的。他拥有的权也好,财也罢,都是自己搏命经营而来,他惯于走一步看十步,盘算得失。只有嫁给穆裴轩——要说没算计,那也是算计了的,穆裴轩此人虽年少,却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他是段临舟为段葳蕤和段氏谋的最后一条路,也为成全自己那点私心。这人太过耀眼,如芒种曜日,让人注目,段临舟那时深受‘见黄泉’所苦,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冲动,偏要去拧成一桩婚事。   其实他那时对穆裴轩,要说喜欢,是有点儿喜欢的,可要说多喜欢,算不上——他都不曾想过万一穆裴轩喜欢他呢,他离世之时,穆裴轩会有多难过?   段临舟没想过,他只是自私地想任性一回,如他当初所说,穆裴轩这一生还长,他不过占他一两年光阴。只这么两年时间,换他手中的财富,他穆裴轩不算吃亏——如此自负又自私,商人秉性。   可段临舟忘了,人非草木。草木交错,拿剪子修剪一番便是,又能重归干净利落,人与人相交,便会生出七情六欲,贪嗔痴恨。   穆裴轩沉默了许久,道:“这世上有人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我大哥和大嫂,徐英和方垣,有相遇的早,有相遇的晚,更有甚者,缺了那么一点缘分,一辈子也遇不上。”   “遇不上的,一辈子便只能抱憾。”   “可遇上了,那就是圆满,苦也就算不得苦了。”   “段临舟,你之于我,就是圆满。”   段临舟倏然泪如雨下,“对不起,穆裴轩,对不起……”他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个字,好像要将锥心的懊悔、痛苦都倾泻而出,段临舟早慧,知事早,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哭得这样伤心欲绝。穆裴轩愈是情深,对他越好,那份后悔就愈发锐利,如同尖刀剜着他的心脏,悔恨无法言喻。   他若是死了,如何回报穆裴轩这一腔情深?   他误了穆裴轩。   是他误了穆裴轩。   穆裴轩被他哭得无措又心疼,他从未见段临舟这样哭过,那一声声泣血似的道歉,让他眼睛发红,低头去吻段临舟脸上的眼泪,“你没有对不起我,临舟,不要说傻话。”   他看着段临舟哭得全然失控,不能自已,方窥见了段临舟内心深藏的愧疚和悔恨。   愧疚是因为爱他。   悔恨也是因为爱他。   段临舟身体差,哪里禁得起这样大的情绪起伏,他是昏在穆裴轩怀中的。穆裴轩吓得脸都白了,叫人喊大夫时,嗓子都急劈了。   穆裴轩是一探得段临舟的踪迹,什么也顾不上,快马加鞭就赶了过来,牧柯还在后头。给段临舟看诊的是这镇上的一个老大夫,没当着柳三九的面说给段临舟准备后事,话也婉转,便每日都被柳三九寻来给段临舟看病。   其实这老大夫每回来都惴惴不安,那挎着两把弯刀的坤泽吓人,没想到,今日又多了一个黑着脸的天乾。   他也想说这病人已经药石罔效了,至少他是无能为力了,可老大夫不敢说,他还想留着命含饴弄孙。穆裴轩见他含含糊糊地,只说段临舟体弱,尤其忌讳心绪大起大伏,也说不出点新鲜的,让周自瑾拿了块银锭打发走了。   段临舟缓缓转醒时,天色已经暗了,屋中亮起了烛火,“醒了!”凑上来一个身影,看不分明,可段临舟知道,是穆裴轩。他伸出手,穆裴轩下意识地就握住了,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段临舟摇摇头,他定睛想看清穆裴轩的脸,可眼前总是蒙了层雾一般,他抽出手摸上穆裴轩的脸颊。穆裴轩面容轮廓生得利落大气,眉眼精致,修眉凤目,高鼻梁,嘴唇也生得漂亮,不薄不厚,恰到好处。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又正当风华,打马自瑞州过不知能引得多少坤泽偷看。   段临舟眷恋地抚摸着他每一寸皮肤,穆裴轩被他摸得心软,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掌心,却还记挂着他一声不吭就走,口中道:“现在知我好了?”   “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命,还敢和我和离,拿话激我,”穆裴轩道,“当我是那等没脑子的蠢物吗?被你拿话一激就失了理智,做出让自己抱憾终身的事。”   段临舟笑了声。   穆裴轩见他唇角边的笑意,心头微松,凑过去吻他的嘴唇,段临舟竟也没躲,反而伸出舌尖来迎合他。二人吻得温存又缱绻,段临舟气息短,不多时就喘着气,穆裴轩又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嘴唇,道:“先吃点东西。”   他起身要走,段临舟抓住他的手臂,道:“别走。”   穆裴轩见他如此黏人,心中酸软,道:“我让周自瑾去端过来。”   段临舟却没撒手,穆裴轩只得扬声喊道:“周自瑾。”   门外周自瑾应道:“属下在。”   穆裴轩说:“将郡王妃的晚膳和药一并拿过来。”   周自瑾应道:“是。”   穆裴轩陪着段临舟一道用了晚膳,二人又重归于好,虽依旧有刀悬在头上,可心却好似亲近了几分。他是当天晚上发觉段临舟看不见的,那时穆裴轩将将沐浴出来,底下穿了条丝裤,赤着上身,随口对段临舟说:“临舟,帮我找一件亵衣,适才拿的那件湿了。”   穆裴轩出来得急,行囊自是没准备齐全,他一边拧着眉擦拭长发,却见段临舟在衣柜边站了好一会儿,抬长腿就朝他走了过去。   段临舟转过身,手中正拿着自己的上衣,递给他,道:“先穿这件凑合凑合。”   穆裴轩年纪虽轻,可身板结实,段临舟的衣服他穿来紧窄,只不过穆裴轩勋贵出身,即便是在寝居之内不惯无故袒胸露臂。他刚要接过衣裳,却突然顿了顿,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抿抿嘴唇,不肯接了。   段临舟道:“怎么了?”   要换了往常,段临舟说不得是要亲自帮他穿的,还要借机调笑一番,穆裴轩经他偷跑了一回,正是敏感的时候。他就这么干巴巴地将衣服递给自己,便忍不住多想,他一双眼睛盯着段临舟看,道:“你帮我穿。”   段临舟莞尔,踌躇了片刻,没舍得拒绝穆裴轩,他上前了一步,手中摸索着上衣,就这么慢慢地给穆裴轩穿。他虽竭力做得自然,可穆裴轩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焉能不觉察出奇怪。   他直直地盯着段临舟的眼睛,段临舟那双眼最是风流多情,如今却显得有几分迟滞,穆裴轩心中陡然一沉,他攥住段临舟的手,“临舟……”   段临舟:“嗯?”   穆裴轩想起那个酸得要命的李子,当初在瑞州时,纪老大夫说的毒发之时,五感慢慢失去,浑身都如坠冰窖。   不知过了多久,穆裴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涩声道:“你的眼睛……”   段临舟一愣,浑然不在意地垂下眼睛笑了下,道:“不碍事,就是……看不清你的样子了。”   仔细算起来,他已经足足有十日没有好好地看过穆裴轩的模样了,连声音都听不真切了——他们家小郡王那把金玉似的嗓音,说爱他时,尤为动人心弦。   以后也听不见了。 第107章   147   要如何才能接受自己爱的人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走向死亡?   穆裴轩想起自己幼时栽过的一株姚黄。先安南侯虽是个武人,却酷爱牡丹,有一年他快过生辰的时候,穆裴轩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那么一株姚黄,稀罕得紧,想亲手照料着送给他爹,给他爹一个惊喜。穆裴轩向花农学习如何侍弄花草,学习了许久,可后来不知是不是他侍弄得不好,花儿肉眼可见的露出败相。   穆裴轩心里焦急,嘴角都燎了泡,这事儿没瞒过他爹,那盆姚黄就从他手中转到了他爹的花房中。老侯爷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侍弄花草,这里头的讲究多,穆裴轩那时年纪小,对什么都有股子新鲜劲儿,他看着原本颓败的花儿又活了过来,花蕊绽放,婀娜娉婷,喜欢得不行。   可后来那株姚黄还是谢了。   穆裴轩为此伤心了许久,日日都蹲在花房里,守着那盆姚黄。   老侯爷倒是从容,道,花总是要谢的,它来这世上走一遭,盛放过,也让世人瞧见了它,谢了也无憾。   说着,又开玩笑逗他,更遑论还能碰上你这么个痴儿,花若有灵,心里也是欢喜的。   穆裴轩看着渐渐失去五感的段临舟,似乎又看见了那株姚黄,在他面前慢慢枯萎,直至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再无半点生机。穆裴轩怕极了,失去段临舟的无望让穆裴轩几乎无法承受。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秦凤远,端王死后,秦凤远信香暴动,已经快疯了。   如果段临舟死了,他也会疯吧。只这么一想,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苍白的面颊,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子诡异的平静来,如同暴风雨洗涤过之后的万籁俱寂,空荡荡的。   ‘见黄泉’发作起来,不但夺走五感,还要吃挫骨削肉之痛。段临舟发作起来时浑身疼得厉害,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嘴里咬着自己的手藏住到口的呻吟哀嚎。他看不见,听不着,钝刀子磋磨骨肉经脉的痛楚却愈发清晰,仿佛活着就是为了受罪的。   当真是见了“黄泉”。   穆裴轩只能无助地抱着段临舟,掏出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掌抵在他唇齿中。段临舟自是不愿咬的,他忍了许久,真疼起来就顾不上了,想着身侧还有穆裴轩不要叫出来让他担心,口中就咬了下去,溢出的呜咽声破碎哽咽,仿佛在受极刑的困兽。   那一刻,穆裴轩恨不得杀回瑞州,将段临誉自棺中挖出来鞭尸。   段临舟弓着脊背,瘦弱的身躯不住打颤,痉挛一般抓着穆裴轩的手,“好疼……好疼,我好疼啊。”   每一寸皮肉都是疼的,仿佛赤条条地被丢在地上,被一寸寸碾碎,肉被碾烂了,骨头一根根碎裂,有尖锥一下一下地扎入耳膜,尖叫声嗡鸣声轰隆隆袭来。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苦?不如死了,不如死了!段临舟痛苦地咬住舌尖,几根粗粝修长的手指顶开他的齿关,将湿透的手掌抵在他口中,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说:“别咬自己,临舟,咬我吧。”   那声音好可怜,怎么也在哭呢?   谁会为他哭的这么伤心?   三九?二哥?……不,都不是,段临舟恍恍惚惚地想,是他的小郡王。   他的可怜的,被他欺负“祸害”的小天乾。穆裴轩怕极了失去,偏偏他失去过至亲,挚友,如今又要失去至爱了。   段临舟努力睁大眼睛,可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阿轩!阿轩!”   一只手握住了他胡乱挥舞的手指,掌心滚烫炽热,“我在这里。”   他意外地清晰地听见了穆裴轩的声音,刹那间,仿佛从冷极寒极的地狱里抬起了一条腿,又迟疑着退后了半步。   段临舟痛极了根本不知做了什么,可他嗓子已经嘶哑了,水里捞出来似的,身体还在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就这么蜷缩在穆裴轩怀里。   穆裴轩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感受着段临舟微弱的呼吸萦绕在指尖,他脸色也是惨白的,好似也在地狱里转过一遭。   段临舟意识不清地叫他,“郡王。”   穆裴轩声音低哑,“我在呢。”   “我好疼啊,”段临舟的身体又痉挛了一下,喃喃地说,“好疼……”   穆裴轩眼眶干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低头吻他的鼻尖,说:“不疼了,亲亲就不疼了。”   穆裴轩自认识段临舟起,就知道他中了毒,活不长,所有人都说他命不久矣。他娘这么说,外头的传言也如是说,就连纪大夫都道段临舟是个将死之人,穆裴轩并不信命,也或许是那时还未爱入骨髓,他对段临舟会死这一件事并不如何恐惧。   他第一次真正有段临舟或许会死的感觉,是那夜元宵,他们遇袭,段临舟因动武而吐血在他面前昏倒,此后心头便似笼了一层阴云。时间愈久,那层阴云就愈发浓厚,翻滚着,黑沉沉的,好似要将人活生生吞噬。他争取过,努力过,竭力想留住段临舟。   可他留不住。   段临舟如同他养的那盆慢慢枯萎的姚黄,姚黄凋谢了,段临舟也会死,永远地离开他。   死亡的阴霾顷刻间罩顶。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牧柯来到这个小镇。   那日是个好日子,晌午下过雨,初夏的雨下不长,半个时辰就停了。牧柯却被这场雨淋成了落汤鸡,他担心误事,一路紧赶慢赶,腿根都因骑马而磨破了皮,没想到还要遭雨淋。   饶是牧柯的好脾气,也想骂骂咧咧。   不过夏雨洗涤之后的天地焕然一新,路边垂柳抖着晶莹的雨珠,分外秀丽,牧柯看了几眼,拧着湿透的袍子,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自穆裴轩寻到段临舟就传讯给了付岳,让付岳带他过来,牧柯自无二话。可说实话,他心里是有些低落的,段临舟的毒——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若是原本的“见黄泉”,他和纪老大夫已经商量出了解毒之法,连最难得的“南明珠”都求来了,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他为段临舟解毒,原是穆裴轩请他来的,可和段临舟相交久了,便当真将他视为朋友。   偏偏他也无能为力。   牧柯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来时段临舟已经吃了药睡下了,穆裴轩守在床边,屋子开了窗,迎进一窗雨后朗朗的天色。可这份云销雨霁的明朗却并未让这屋子亮堂起来,走进去的人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穆裴轩听见脚步声,偏头看了牧柯一眼,他神情憔悴,有几分不修边幅的落魄。牧柯心中也是一沉,顾不得寒暄,目光先落到段临舟身上。段临舟闭着眼睛,整个人清瘦得厉害,看得牧柯心颤了颤,抿抿嘴唇,没多问,上前几步将手搭在了段临舟的腕子上。   穆裴轩没有如以往一般,直直的,含着期待地望向牧柯,只是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段临舟。   牧柯:“咦?”   穆裴轩眼睫毛颤了颤,迟缓地抬起头,看着牧柯,牧柯神情微妙,有几分惊疑,他呆了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牧柯……”   牧柯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对穆裴轩道:“让开。”   穆裴轩愣了片刻,腾地站起了身,退开了两步,灰败的眼瞳里陡然生出几分光似的,灼灼地盯着牧柯。牧柯却没理会,全然沉浸在了替段临舟看诊当中,古怪,当真是古怪,当日在无妄寺中已经呈现的是油尽灯枯的脉象,现在竟似另有一股生机,如一盏小小的萤火,又似一口小小的泉眼,缓缓自干涸皴裂的河道里冒出一汪甘霖。   这简直让人不可置信。   医痴牧柯脸色都涨红了。   穆裴轩看着牧柯探着段临舟的脉,又去看他的舌苔,眼睛,时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时而又皱眉咕咕哝哝的,也听不清嘴里说什么。他心里顿时着急起来,叫道:“牧柯!”   “怎么了?段临舟怎么了?”   牧柯这才如梦初醒,他看着穆裴轩,踌躇了片刻,道:“我也不知怎么说……你且耐心等等,等了悟大师来了再说。”   穆裴轩急道:“这哪儿能等,段临舟已经看不见了,牧柯,到底怎么了?”   牧柯说:“……事情未定,我还需得思量思量,你别急。”   穆裴轩:“我怎么能不急?”   牧柯瞧着他着急上火的模样,到底是不忍心,道:“我也是怕让你空欢喜一场。”   只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穆裴轩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什么意思?”   牧柯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或许,当真有奇迹呢。”   “枯木逢春,柳暗花明,”牧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08章   148   牧柯一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穆裴轩好半晌都没回过神,看看牧柯又看看沉睡的段临舟,几欲喜极而泣,牧柯虽不想泼他冷水,可还是补充了一句,“只是情况比我预料得要好……我也不敢笃定一定能救回他。”   穆裴轩盯着牧柯看了许久,缓缓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他本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如今能得牧柯这么一句话,便是天赐一般,可即便如此,还是心绪难抑,重复了一遍,“我明白。”   这话像是说给牧柯听的,可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穆裴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牧柯,此事先不要告知段临舟。”   不是不想告诉,而是不忍段临舟再度失望。他本已经不做他想了,可后来纪老大夫和牧柯给了他希望,他们一路奔波,几经生死,最后希望又湮灭。   穆裴轩亲自经历过,才知道希望破灭有多痛苦。   他不舍得段临舟再失望一回。   了悟大师上了年纪,又是自无妄寺下山来,脚程自是不比牧柯,须得再等两日。   段临舟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声音也听不真切,俨然成了一个瞎子,聋子。兴许是看不见,听不着,便下意识地愈发依赖穆裴轩,总要抓着他的手才安心。穆裴轩的手修长有力,手指骨节分明,段临舟记得他每一寸手掌的触感。   许是经年持枪,他的虎口结的粗茧犹为厚,粗糙,透着股子成年天乾独有的力道。   “见黄泉”夺走了他的眼睛,耳朵,也在慢慢剥夺他的触感,正是因此,还能感知出软硬凉热时就显得分外珍惜。   段临舟这样黏人,穆裴轩心中酸涩不已,他喜欢段临舟仰赖他,却不喜欢是因为“见黄泉”。   等待的日子难熬,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过得缓慢,穆裴轩不是个急性子,他有耐心,打仗时为了伏击敌人便是等个几日也等得起,可这两日却焦躁得不行,恨不得了悟和尚生了羽翼,直接出现在这院子里。   段临舟瞎了眼睛,又听不清,竟也不曾发觉穆裴轩的失常。直到那日了悟大师出现,他是知道牧柯已经来了的,想来是穆裴轩不死心,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多问。   了悟大师仔细探诊了一番,也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他和牧柯对视一眼,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穆裴轩想追问如何,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几人一出屋子,穆裴轩就开了口,道:“大师,如何?”   了悟大师道:“段施主的情况,便是贫僧,也不曾见过。”   一旁的牧柯说:“这两日我仔细观察了一番,‘见黄泉’虽然发作,可远不如记载那般来势汹汹。”“见黄泉”一毒是天下罕见的毒药,磋磨人,也杀人,记载不多,牧柯并未亲眼见过,只能自牧家先人的手札中窥得一二。   了悟大师道:“这世上有人畏毒如猛虎,可毒药也是药,用好了,不失为一味良药。”   牧柯说:“是这个理儿,其实当初我和纪老大夫曾想过以毒攻毒之法来解‘见黄泉’,但此法凶险,我们对‘见黄泉’所知并不透彻,加之段老板身体羸弱,只怕受不住毒性冲击。我和纪老大夫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了‘南明珠’,没想到……”他摇了摇头,看着穆裴轩,道,“段老板那支弩箭上的毒,原本是冲着要命去的,两毒交锋,虽激发了‘见黄泉’,却带来了另一重生机。”   说到此处,牧柯忍不住感叹:“药理一道,当真是玄妙。”   穆裴轩不管什么药不药理,他只想知道,段临舟身上的毒到底能不能解,这么想着就也问出了口。牧柯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了了悟大师,了悟沉吟片刻,道:“虽有生机,可段施主的身体已伤及根本,想要解毒,也非易事。”   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了悟大师。   牧柯道:“方才我和了悟大师商量了一番,有个法子,或可冒险一事,只不过我们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保段老板无恙。”   穆裴轩道:“有两成……”   牧柯道:“两成。”   “两成……”穆裴轩喃喃道,“两成,够了,足够了。”   牧柯道:“若是成,段老板将不再受‘见黄泉’之苦,可若是不成……”   穆裴轩看着他二人,俯身行了一礼,道:“临舟……就有劳二位了。”   院子里原主人栽了两株海棠,粉白相间的花蕊开了满树,穆裴轩亲自折了一枝花放在段临舟手中,牵着他的手去摸花的枝干,柔嫩的花蕊。二人依偎在一块,段临舟指尖摩挲着软嫩的花瓣,这间宅子本就是临时买来的屋子,他那时满心都是生离的悲苦,无心去管院子是白墙还是绿瓦,种了什么花,媸妍雅俗一概都不入心。   穆裴轩折了海棠花给他,他才知道,院中竟还栽了海棠。   穆裴轩说:“院子里两树西府海棠开得极好,粉白交错,浓淡有致,”他牵着段临舟的手指点了点当中的一株,道,“这朵开得艳,这儿,还只是个小花苞。”   二人挨得近,他话是贴在段临舟耳边说的,段临舟只能隐约听清“海棠花”“艳”几个字,情不自禁地摩挲着指尖小小的花蕊。他道:“郡王,我有没有和你说,其实在你我成婚前,我们就见过了。”   穆裴轩愣了一下,段临舟自顾自道:“第一次见你,是在梁都城外,我毒发回瑞州,路上碰见了段临誉派来的杀手。”   “是你替我解的围,”段临舟想起那时的场景,微微笑了一下,神情平静恬淡,道,“那时马车翻了,将我颠了出来,我迷迷糊糊抬起头,先瞧见的是你的枪尖。”   枪尖滴血,红缨摇曳,再往上,少年天乾身影修长高挑,端的是英姿飒爽。   穆裴轩怔住,竭力想了想,才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那时他在梁都为质,日日如履薄冰,过得小心翼翼又憋闷。那日他心烦得很,便骑着听雷去了京郊跑马,回城时,正好撞见有人劫掠商队,便出手拦了下来。等他解决了那些黑衣蒙面的杀手时,那主家似已昏厥了过去,一片乱糟糟的。   有个中年男人上前向他道谢,请他留下名讳,道是来日必有重谢。   他那时不在意,也无意多管闲事,摆了摆手,翻身上马就走了。穆裴轩恍了恍神,原来他和段临舟这么早便相遇了,若是那时他走上前去,看一眼,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段临舟低声笑道:“只可惜我那时疼昏过去了。”   穆裴轩轻轻叫了声,“临舟……”他听不见,只能低头蹭了蹭他的耳朵,段临舟晃着手中的海棠花枝,仰起脸,拿那双无神的眼睛去寻穆裴轩,穆裴轩便吻了吻他的眼睛。段临舟说:“后来回瑞州之后我本已将你忘了,后来有一日在煨香楼见段氏的管事,事情了时,正逢着你打马自酒楼下过。”   这事穆裴轩却是当真记不起了。   段临舟道:“你和徐英,许方意……”他努力想了想同行者,可实在记不清,穆裴轩那时握着马鞭笑盈盈的模样倒是记得清楚,说不尽的少年意气。他那时深受“见黄泉”之苦,隔着层层叠叠的杏花瞧见穆裴轩时,就如阴霾隆冬里骤然闯入灼灼烈日,破开了层层晦暗。   段临舟说:“我那时就在想,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天乾,得拐回家里去。”   他这话玩笑一般说出了口,穆裴轩眼睛却有些发热,他曾想过段临舟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可段临舟从来没有同他说过。段临舟嘴上说着是因为利、因为段家嫁给他,可也不是没有喜欢的吧……段临舟那时就喜欢他了,所以为自己谋来了这桩婚事——即便会受到自己的冷遇。   穆裴轩忍不住收紧了双臂环住段临舟的腰,他本就清瘦,如今更是体瘦骨鹿,他一用力,段临舟就似要碎在他怀里一般。穆裴轩低声道:“你这是见色起意。”   段临舟笑了一下,贴着穆裴轩的嘴唇蹭了一下,旋即他就听穆裴轩在他耳边道:“你已经把我拐回家了。”   “我是你的。”   “我爱你,段临舟。”   末了几个字,缱绻温柔,又似有千钧之力,段临舟竟听得清清楚楚,眼中也泛起了热意。   穆裴轩和牧柯都并未告诉段临舟他身上的毒或有可能治愈,段临舟信赖穆裴轩,又对各种针灸汤药习以为常,穆裴轩既不放弃,就由他折腾去吧。   穆裴轩爱他呢。   这么一想,心里柔软又酸楚。   拔毒非一日之功,“见黄泉”于段临舟而言,是沉疴宿疾,毒已侵入筋脉血肉。了悟大师深谙各种毒物,即便是牧柯也不能及,既以毒攻毒已见成效,二人便打算顺势而为。南明珠是昔日阿勒尔部族至宝,它有温养筋脉之效,有之作为药引,能给他们争取许多时间。   段临舟是后来才觉察出的,可他心思玲珑,想,若是此事有十足的把握,穆裴轩定然会说与他听。不说,想来也只是尽力一试,不愿他失望。   穆裴轩不想他失望,段临舟就故作不知。   兴许是当真天无绝人之路,牧柯和了悟大师的法子终于是见了成效——段临舟原本两日就要受一回挫骨削肉的剧痛,那痛是真痛,让人恨不得引刀自戕,不活着遭罪。可过了半个月后,段临舟发觉那痛竟不再那般无法忍耐,疼是疼的,可相较于之前的霹雳暴雨,竟显得“温柔”了许多。   段临舟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穆裴轩也发觉了,二人都没有说话,段临舟累极了意识已经开始游离,恍恍惚惚里,他只觉有滚烫的水珠砸在被穆裴轩紧握的手背上,每一颗似乎都落在了他心里。   段临舟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凭栏而立,耳边是久违的清晰的鼎沸人声,日光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实在是让人眷恋。段临舟愣了愣神,环顾了一圈,才发觉这是在煨香楼的雅间。   一旁的流光见他神色奇怪,问道:“公子,怎么了?”   段临舟摇了摇头,流光絮絮叨叨地说:“咱们该回去了,您今日的药可都没喝,别以为我没瞧见,您刚刚偷喝了一杯酒……”   段临舟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抬起眼,却见街头有几骑悠悠而来,为首的少年天乾骑在剽悍的骏马上,一身窄袖劲装,长发高束,眉眼飞扬,意态风流。   段临舟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他伸手折了一支杏花,在那少年天乾打马过时,将花抛了出去。   少年天乾余光扫见粉白的花蕊飞过来,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见是一枝杏花,当即愣了下,仰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楼上的青年。   四目相对。   段临舟道:“嗳,接了我的花,就要嫁给我了,你娶我也可以。”   “你娶我吗?”   “你娶我吧。”   梦中人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说:“好啊。”   春光烂漫,杏花开满头,自此,余生都是好时节。   ——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到这里啦,感谢陪着段老板和小狗走过一路的大家。